七斤小朋友醒过来发现熟悉的母亲不在,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哇哇大哭着,看到母亲进来,忙伸手便要抱。声音嘹亮到震耳欲聋的程度,李知珉完全想不到这么小的身躯里,晚上明明安睡得如同乖巧可爱的小猪,如今能发出这般响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看到赵朴真进来,仿佛得救一般将孩子递给她。
赵朴真也顾不得看到一贯高贵的王爷如此狼狈可笑,忙接了孩子过来,替他解开湿透了的小衫,很快便将早就放在暖笼上烤得暖而干燥的尿布替他换上,然后将衣服系好,裹上温暖的襁褓,抱到怀里,孩子被惊吓了,还在哭着,赵朴真习惯性的将衣袍揭开,七斤娴熟地一口含住,立刻止住了哭声,只有嗯嗯嗯的吞咽声。
屋里安静了下来,赵朴真松了一口气,忽然回过神来抬头看到李知珉正专注地盯着正在吃奶的孩子,她轰的一下只觉得脸烧得通红,忙转过身将李知珉的视线给挡住,将外袍扯了扯遮住了胸口。
李知珉笑问:“饿了吧?我让人送吃的进来,你想吃什么?”
她低着头只是看着怀里吃得正香的七斤不说话,心里乱得很,一时半会却想不出如何对待这位自己的旧主子,孩子的生身父亲,拥有生杀大权的皇子。
李知珉也不说话,披了衣服出去叫高灵钧让人送热水进来漱洗,吃早膳。
舱房狭窄,避无可避,李知珉靠近她的时候,她连他身上那熟悉的熏衣服的沉香味都能闻到,环儿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端了热水进来,伺候着两人漱洗,恢复了从前在王府里那小心谨慎的样子。
百日的小儿,本来就大多数时候在睡眠,哭的时候大概已经累坏了,如今屁屁干燥温暖,母亲怀中柔软亲切,又吃足了奶水,已经又满足地熟睡了,赵朴真将睡熟的孩子放回了床上,盖好被子,转头看李知珉正在慢条斯理地喝汤,想起高灵钧说过他一路赶来不食不休……想来应该是又累又饿的,如今却几乎看不出他的失态,动作依然优雅从容。
李知珉眼皮都不抬,放下了手里的匙羹,终于说了句:“先吃吧,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早膳很丰盛,赵朴真却食不知味,等环儿上来撤走了,李知珉才敲了敲桌子,提醒她:“问吧。”
赵朴真抬眼看到他漆黑明亮的眼睛,之前想到的问题却一个都没有问,反而脱口而出:“您的眼睛好了?”
李知珉一怔,不知为何,嘴角忽然弯了弯,居然是个难得的笑容:“本来就是自己用的毒药,时候未到。我拿到了军功,只会让东阳公主、崔氏以及皇上,全都把矛头对准我,刺杀当时是真的,中了毒也是真的,只是当时九死一生让公孙先生救了回来,我们合计了一下,索性借这个机会急流勇退,只说是毒伤未愈,眼睛失明,暂时蛰伏罢了。你放心,公孙锷已经给我配了药,等回长安后,用药又可以暂时性的失明。”
赵朴真没有想到随口一问居然得到了这么详细而坦诚的解答,甚至涉及到了一直以来掩盖着的秘密,她微微有些不习惯:“那药,长期用了,对眼睛不好吧。”
当然不太好,短期毒药会对眼睛和身体带来损害,本来预计的是直到合适的时候,他才会正式服下解药,恢复视力,不过李知珉只是轻描淡写:“没事的。”他看向赵朴真,想起那些藏在书房里绘着小像的书签,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丫头,让她知道她这胆大包天的性子差点害得他心脏暂停,千里迢迢日夜不休抛下一切跑过来饱受惊吓。
然而这小丫头第一个问题不是问他怎么安置她,不是问他的那些隐藏着太久的秘密,不是为自己和孩子争取权利,而是先关心他的眼睛,关心他的身体。
这一刻他一直铁石心肠的心扉忽然微微开了一线,让他决定坦诚相告,他的那些背负了太久的秘密,因为他忽然觉得,有了一个可以共同分担秘密的人,他甚至还和这个人,生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赵朴真果然问出了一直以来困惑不解的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您是陛下的皇长子,你们应该是利益一至的……为什么您对陛下防备如此?”甚至几乎是犹如敌人一般了,就算天家无父子,皇上也总需要人帮忙的,他为什么那么戒备着皇帝?就因为崔氏与他通奸?但是他再怎么喜欢崔氏,也不至于爱屋及乌到连皇位也要拱手让给别人的儿子吧?
舱房里的光线并不明亮,李知珉转过脸,半边脸沉进了阴影里,神情难辨:“皇上和先帝皇后,自己的皇嫂崔氏通奸,你知道的。”
仿佛九天玄雷劈下,赵朴真料不到自己遮掩了多年的秘密,被秦王如此轻松地揭开,她仓惶看向李知珉,李知珉却笑了下:“别想太多,我早就知道,那一夜在供台下的小太监,是你。”
“当然,他再怎么痴恋崔皇后,也不至于将自己皇位拱手相让,他如此喜爱太子,是因为皇帝坚信,先帝的儿子,太子李知璧,是他的亲生儿子。”
赵朴真吃了一惊,李知珉凉凉地笑着:“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也不知道崔氏是如何让皇上相信这一点的,也是是因为那的确是真的。皇上没什么才艺,唯写有一笔好字,从小太子写的字,皇上赞不绝口,我们几位他亲生的儿子,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他。太子如今书画双绝,又有许多饱学之士精心教着,文才惊人。我猜,皇上大概一直是觉得自己错投了娘胎,若是他也出生在圣后肚子里,得过精心调教,那一定是和现在的太子一样,文采斐然,士林爱戴。”他脸上嘲讽之意越来越浓:“你知道吗?他甚至想方设法模糊史书,三郎如今不是去修史吗?他如今想修史,春秋笔法,模糊自己是从一名卑贱的洗衣宫奴腹中出生的史实,不断强调嫡母圣后曾抚养过他,想误导后世人以为他也是圣后所出的!”
赵朴真已经全然惊呆了,李知珉却仍然淡淡道:“他是如此羞于提自己的出身,以至于始终没有给死去的生身母亲追封一个太后的尊位,从前还可以说是东阳公主压着,现在呢?用心昭然若揭。年前窦国舅有点傻,居然上了个折子请追封太后,结果那折子还押在我父皇的御书桌上呢。”
赵朴真却想到了七斤……如今李知珉追来,看这坦诚相待的样子,显然是要认这个儿子了,将来自己的儿子,也算是皇孙,他也会以自己只是一个宫奴为羞耻吗?
李知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伸出手来轻轻撩了撩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相信我,会把你和七斤安顿好,兴许还要些时间,但是绝对不会让你屈居人下——你带着七斤,先和我回长安。”
“长安?”赵朴真抬眼:“您如今在长安?”
李知珉坦然道:“洛阳如今崔氏和太子看得紧,步步紧逼,皇上和崔氏如今一条线上的,我便索性说想要回长安养病,离开洛阳,才好腾出手来做些自己的事情。而且,突厥虽然被我打退了,回纥皇庭那边却似有异动,从前回纥被突厥压得死死的,如今突厥势弱,四分五裂,回纥那边反过来吃了不少突厥的势力,他们从前向我朝称臣,但去年老可汗病逝,新可汗却似有些怠慢我朝使者。还有西边的吐蕃也在壮大,这也是我们的老对手了,不可不防。再有东边的倭族和高丽,别看小,野心却大得很,蚂蚁也能咬死大象,不可不防。朝廷再这样内耗下去,不出数年,必有外患。”
赵朴真抬眼看他,人人都在争权夺利,看着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他这一刻却仍然还在胸怀天下。
她也是曾经为了他这一份与他人不同的忧国忧民,爱上他。然而,她犹豫再三,终于迟疑地开口:“王妃那边……”
李知珉眉心突突地跳疼起来,他伸手揉按着眉心,知道上官筠是他们两人永远绕不开的心结,他淡淡道:“她不肯和我去长安,她留在洛阳,随她吧,她和我,道不同。”
赵朴真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李知珉直视着她的双目,缓缓而郑重地说:我会安排好的。”
他仿佛强调一样又说了一次:“相信我。”
他注视着赵朴真,阴影让他的清俊面容轮廓更为清晰,他伸手覆盖住那双清透得仿佛明了一切的眼睛,然后垂下头,含住了那双微凉的薄唇,唇齿缱绻,舌尖交缠。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赵朴真脸上绯红,有些呼吸不过来,腿都有些软了,忍不住往后倒了下,却被李知珉用手揽住,更用力地将她按进了自己怀中,两人身体相贴,赵朴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心跳和皮肤的热力。
连他的嘴唇、口腔、舌头也很热。
他的手也很热……
不对!赵朴真毕竟伺候过他多年,搅成浆糊一样的脑子忽然有了一丝清明,她向后挣扎了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唇从对方嘴里逃开,嘴唇仿佛都肿了——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她轻呼:“殿下,您发热了!”
一阵乱七八糟地安排,公孙锷终于被人想起,过来把了脉:“奔波过度,身体劳累,外感风寒,吃点药,好好歇几日就好了。”他又看了眼赵朴真明显红了一圈的嘴唇,想起自己的隐居计划就此夭折了,到底有些心不平:“建议和孩子、产妇都隔离开,不然传染了孩子,可了不得。”
高灵钧在一旁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李知珉靠在软枕上,却十分真心的忧虑了,看了眼赵朴真,十分认真和公孙锷道:“请公孙先生开一副预防的药给她。”
公孙锷一本正经道:“她在哺乳,岂能乱吃药?会过奶给孩子的,是药三分毒,孩子还小……”他长篇大论教训了李知珉一通,才开了药,用了针。
到了傍晚的时候,船队终于回到了珊瑚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