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八百昼》 1第1章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劣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跃跃欲试,绷直了身:“哥,还等啥?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手都开始痒痒了。” 其他几人笑骂。 李道微侧眸:“别高兴太早,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李道接着说:“还有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他们黑衣黑裤,带着厚重面具、帽子及手套,不露一丝头发和皮肤。 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两人都愣住了,几秒间隙,老王先她一步反应过来,要取腰间的电棍:“你们干什么?警告你们赶紧离开,店里有监……” 许大卫手中的棍棒眨眼间甩出去,直击老王侧脑,只一下他便躺倒在地,没了知觉。 几人身后的卷帘门彻底闭合,整个金店形成幽暗密闭的空间。 顾津耳边尽是棍棒击打脑壳儿的声音,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为首男人视线笔直地看着她,四目相对,那可怖面罩下,一双眼漆黑如潭,藏着无尽危险与罪恶。 见她不动,他竟及淡地勾了勾唇,声音平静而低哑:“想什么呢?打劫。” 像停摆的时钟突然上了弦,顾津后脑一麻,猛地吸了口气。 她下意识转身要跑,却被那人逮住,一只铁臂从后卡紧她喉咙,猛力收紧,同时一把匕首紧紧贴住她下巴。 突然间一声尖叫,来自更衣间门口。换衣出来的店员看到这一幕,面无血色,贴着墙壁往回跑。 许大卫和顾维寻声飞奔过去。 “别动!” “都给我趴地上,规矩点儿!” “手机!手机呢!全部仍过来。” 一时间场面混乱,惊叫连连。 许大卫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抬腿踹倒一个,见旁边有人要搞小动作,一巴掌将那姑娘打翻在地。 他吼道:“都给我老实点儿,手放头顶!” “你,还有你,过去,动作快点儿!” 惨叫声此起彼伏,喊得人脑仁儿生疼。 顾维挥舞匕首,低声吓唬:“闭嘴,我这刀尖儿可不长眼。”他指向一人:“柜台钥匙给我!” 那店员早已泪流满面,哆哆嗦嗦摸出钥匙递给他。 顾维同许大卫交换眼神,没有过多言语,一个去前面收首饰,一个拿塑料扎带将几人束牢。 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金店人质不多,全部受制,黑夜能够掩盖一切罪恶,夺取过程几乎悄无声息进行。 顾津两手拢着那男人手臂,被他勒的喘不过气,对方身体异常高大强壮,几乎把她整个人提起来,大步向前,像拎一只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 “保险柜在哪间房?”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顾津嘴唇很干,嗓子涩得想作呕:“后……后面。” 男人松开手臂,顶着她后背,让她带路:“放松,听我话绝不伤你。”声音很是四平八稳,低低沉沉,听不出半点急迫或惧怕。 “我……不知道防盗门的密……” “别耍花样。”他一字一顿:“顾经理。” 顾津呼吸一滞,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声音徒劳:“密码只有总经……啊……” 倏忽间,一阵剧痛袭来,她头发被他向后狠力扯住,脑袋被迫高高昂起。 他声音变阴沉,冰冷的利器蹭着她皮肤:“我耐心可不多,别让我在你这小脸蛋儿上划几刀。”他凑近她,呼吸可闻,她不合时宜地嗅到一股清淡薄荷味。 男人手上力量又增加几分。 顾津张大口,疼到失语。她瞬间明白,对方再沉着冷静也终究是个暴徒,不识时务或耍小聪明,恐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密码多少?” “……1、3、3、346、6、329……0……” 他竟轻笑,“背手机号呢?”声音忽而缓下来,似抚慰:“别紧张,好好说。” “……13……” “嗯,然后呢?”他低声鼓励。 “13463290。” “八位?” 顾津紧咬住唇,克制点头。 李道侧身瞧她几秒,按了密码,“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他揿开灯,只见房中角落摆着一人高的保险柜。 他把她拎进去,这回没费口舌,她乖乖去扭密码锁。 里面码着钞票、金条和前面柜台收进来的一部分首饰。李道取下背包,手脚麻利又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扫进去。 余光微动,他手上不停:“再抖机灵我不客气了。” 顾津脚上一顿,停在他斜后方位置,双手汗涔涔地攥着,浑身上下只剩一口气支撑。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瞥向桌角那个无声报警器:“你们……是不是拿完钱……就会走……” “不然留下来过夜?” 顾津咽了口唾沫:“之后会……把我们怎么样?” “杀人灭口。” 她鼻子一酸,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心中惧怕更胜:“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求求你……放过我们。”她软下声调,声音颤抖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带了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哭音儿。 李道顿了一顿,逗弄心起:“想留命也行,割了舌挖了眼我才放心。” 顾津浑身瘫软,靠着桌面支撑自己。她又去看那个报警器,只有三两步的距离,这附近有警察岗亭,报案后他们很快就能赶到。 顾津盯着他的侧脸,咬紧牙关,试着往那方向探身子,手指悄无声息摸过去。 她满头冷汗,忘记呼吸,即将碰到按钮时,只感觉有硬物袭向她后颈,大脑还未接收到那股钝痛,颈后又被一击,她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瞬间失去知觉,身子彻底瘫软下来。 他垂眼瞥着她。 “欠抽。”他冷下脸,低声。 这时顾维推门而入,看见地上的人,瞪大眼:“靠,你打她!” 李道面无表情收紧背包,背到身后。 顾维高声:“她是我亲妹,你下狠手?” “别在这儿叽叽歪歪。”李道说:“赶紧背着人走。” 不是计较的时候,顾维磨牙,弓身抱顾津。 “小伍把监控处理了?”李道问。 “嗯。” “其他痕迹?” “都完事儿了。” “他们呢?” “就差你。” 李道闻言大步跨出去,顾维背着顾津,顺手提起她的背包,紧跟其后。 几人在前厅汇合,互相使个眼色,不走正门,快速从更衣室后面的巷子离去。 …… 二十分钟过去,前街也冷寂无人。 祥阁金店门口那辆货车依旧安静停着,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胡同口拐出一个黑影,瘦高个子,叠着前襟,似路人从金店门口过,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百叶窗闭合的内堂,未做停留,走向马路另一边。 瘦高个拨了通电话,沉声说:“告诉郭爷,情况不太对,李道他们已经进去二十分钟,金店里没动静了。” 2第2章 夜色深浓,一辆银色普拉多行在宽敞的马路上。 许大卫驾车,李道坐在副驾位,后面是顾维、纪刚和小伍。 车内气氛严肃,直到开出这片老城,才渐渐听到呼吸扭动等窸窣声。 几人纷纷拆掉电话卡,掰断,顺车窗扔出去,换上新卡。 李道调整坐姿,两腿岔开,后脑抵在椅背上。 纪刚递来烟:“抽一根?” 李道摇头。 后窗打开一条缝隙,不大会儿,飘来阵阵烟草味儿。 李道吸了下鼻子,扭头,也降下车窗,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引来笑声,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不太过瘾,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又蓦地噤声,车厢倏忽安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绷着唇,没言语,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顾维暗骂,缓和道:“算是完美收官。”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看托谁福?”他得意挑眉,装腔作势地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许大卫你悠着点儿开,我妹在后备箱呢。” 许大卫眼睛盯着前方,正心无旁骛,被他这么一吓,没好气:“嫌快你来开。” “找练是吧!” “练呗!”许大卫扬声。 李道略转头,平声开口:“再欺负别人,我卸你腿。” “我腿招你惹你了?” “它踹我车,皮子刮花了,你说该不该卸?” 顾维不服:“怎么就知道跟我来劲呢!你怎么不说别人?” “别人不招欠儿,就你欠儿。” 笑骂不断,气氛回来。 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纪,嫂子带着孩子到宁关了?” 纪刚说:“到了,昨天就让她们先过去,在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待着,明天在机场汇合。” 李道点头,“安排好就行。” 又行一段路,“道哥。”许大卫突然沉声:“前面有警察。”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绷直了身,迅速把目光投出去。 前方不远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警灯在夜空中交替闪烁,警察站在路边,正拦截出城车辆。 许大卫放慢车速,声音微凛:“要不要掉头?” 李道眸色一瞬漆黑锐利,从袖口拨出腕表看时间,整个人沉在座椅里,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 车还在缓缓向前行驶,他不开口,后面小伍已经坐不住。 “哥,咋办啊?” 李道开口:“往前开。” “什么?”顾维不禁前倾身体:“衣服工具和金子可都在后备箱呢,何况还有个大活人,一旦被逮,今晚也就交代了。要不先回吧,再想办法出城……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掉头更起疑。”李道默了半秒:“事发不到一小时,里面那几个女人绑得牢,逃不开,打晕的老头也没那么快清醒,应该还没人报警。” 李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们现在应该忌惮的不是警察,而是郭盛的人,他一旦知道我们背叛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后视镜中看顾维:“再发现他小情人也不见了,恐怕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必须出城。” 顾维眼睛一瞪,支支吾吾:“别看我,是她非要跟着的。” 李道没搭茬,稍微侧头示意许大卫,许大卫被他刚才那番话一点,想明白了,没进车流里稍稍加速。 李道:“都坐稳当喽,表情别露。” 这么些年,每个人都吊在刀口上过日子,生怕头顶上那根弦断了,也就送命了。 缓缓靠近。 李道率先挪开目光,松下肩膀:“查酒驾。” 大家这才缓了一口气。 许大卫对着探测器吹气,表情比较淡定。 车内几人的视线却依旧戒备,做贼心虚地看着那交警一言一行,生怕他一个高兴去车尾掀后备箱。 交警往里面看了眼,“再吹一次。” 许大卫照做。 对方看看屏幕上的数字:“好了,走吧。” 许大卫摆手点头。 *** 夜间十点半,警方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时是十分钟后。 金店四周拉起警戒线,警灯闪烁,有人正给老王包扎,身边站着警员询问笔录。 “我正关门准备打烊……嘶……”他坐在台阶上,疼得躲了下:“有几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打算拿腰上的电棍吓吓他们,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警员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没有,都捂得很严实。” “一共几个人?” “四个……不不……五个?”老王为难:“不对,好像四个吧……我一时也没看清。”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警员,警员回头:“周队。” “怎么样了?” 警员随着周新伟绕过货车,进入金店:“货车几乎贴着大门停靠,他们利用这个盲区进入金店并遮挡外界视线,监控全部被毁,丢失大量金银首饰和金条,由于结算时间已过,所以现金不多。” “有人员伤亡吗?” “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顾客,几名店员被困在更衣间,没受伤,但吓得不轻。”警员向后指了下:“报案人是保安王荣发,被人打晕,目前看身体状况正常。” 周新伟点点头,拉开防盗门观察了一番。 警员说:“门上没有砸损痕迹,里面的保险柜也完好无缺,都是用密码打开的。” 周新伟略微一顿,看向他。 警员止住话。 周新伟:“你继续。” “我们询问过现场店员,有一名人质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 警员说:“叫顾津。”他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是这家金店的销售经理,23岁,独居,租住桂林路绿洲花园13栋,我们查到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也在本市,叫顾维。男朋友尚家伟,不过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周新伟翻看着资料:“顾维什么情况?” “他的信息比较少,28岁,无业,但可以查到家庭住址。” 周新伟略微沉思:“先联系顾维,要尽量安抚家属情绪,除此之外,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辅助我们展开调查。” “是。” “还有其他的吗?” 警员摇头:“这伙儿人手脚麻利,没有留下任何皮肤纤维或指纹供我们做DNA比对。小刘他们在后巷。” “好,我去看看。” 周新伟把资料交还给他,系紧衣扣,推开后门。 窄旧的巷子里架起明亮的探照灯,他招手喊道:“小刘。” 小刘跑过来。 “你那边什么进展?” 小刘说:“这一大片儿都是政府规划的拆迁区,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居民了,只有巷口有监控,但他们没往那方向跑。” “一共几条路线通往大路?” “四条。” “不能根据路径走向,在马路的监控上截取跟踪吗?” 小刘为难地说:“这片区域实在太大太破了,他们很可能没按四条路径走,从墙豁子或是狗洞不一定窜到了哪里,所以追踪意义不大。” 借助头顶的照明,周新伟眯眼看去。 面前的房屋零落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墙体和散落的砖头,杂草枯枝顺缝隙里钻出来,垃圾污水遍地都是,满眼破败。 小刘犹豫着问:“您看,会不会是那伙人干的?” 小刘所指,是近几年来本省内有名的盗窃团伙,他们有组织有预谋,针对珠宝展厅拍卖会等场所,进行高智商犯罪。他们行窃过程诡秘谨慎,样貌不详,身份不详,人员构成也不详,收尾干净,半点痕迹都不留。 周新伟是刑侦二队队长,主要负责这伙人的案件,时至今日,仍无头绪。 “犯案手法不太像。”提到他们,周新伟眼神暗了暗:“他们不会选择有人在场的情况行动,这几年来,只盗不劫,手法利落有序,不会像今天这样没有章法。” 小刘点点头。 他沉沉叹了口气:“尽快同交警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封锁高速、车站等地。”他顿了顿:“告诉他们,搜查重点是一位叫顾津的女士。” “是。” 却在此时,许大卫驾驶着普拉多,早已逃之夭夭。 他紧踩油门,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二,将上陵这座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路灯划过车身,风驰电掣,如一道流光。 一小时后,下高速,来到宁关。 车子停在郊区一处民居外,开了后备箱,小伍和纪刚抱着东西先进去。 顾津窝在最里面,有转醒趋势,眼睛睁开那么几秒,没撑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维松下紧绷的身体,轻舒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抱出来,走向门口。 许大卫去后面荒地处理那堆衣服,他淋了汽油,环手点一根烟,将将吸尽时,曲指弹了出去。 突然间,荒草之上,火光炸开。 天边仿佛被点亮,细小尘埃同浓烟一块儿向上翻滚,如无数黑色蛾子,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李道插兜站在不远处,略弓着背,双腿岔开,火焰在他双眸里燃烧。 没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他目光很深,许久都未挪开视线,直到一双手臂从后摸索过来,环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李道没动,也没回头,“一切正常?” “嗯。”女人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他脊骨处那道深深的凹陷:“我这里这么偏僻,能有什么不正常?” “正常就好。” 女人叫杜广美,一头披肩长发,妆容精致,身上只穿一件单薄裙衫,细细勾了着曲线。 她把他的身体搬过来,抬起头,高高仰视着他:“这几个小时好难挨呀,简直度日如年。”杜广美微微紧着眉心:“我很担心你。” 李道从裤兜里抽出手,在她鼻尖儿上捏了一记:“你还有心呢?” 他轻笑,却带几分轻佻凉薄。 杜广美也不在意,皱皱鼻,身体贴过来,宽领下肌肤雪白,微微挺起胸,在他怀里若有似无地蹭了蹭,“瞧你把我说的,没心肝儿的恐怕另有其人。” 李道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稍微下移:“旷了?” “难道你不想?” 李道看她几秒,把人挡开,插着兜迈步走在前:“进屋吧。” 3第3章 顾津醒来眼前一片黑,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周遭气味很陌生。起先大脑空白,等到渐渐回忆起今晚的遭遇,眼睛也已适应黑暗。 余光中有道影子,鬼魅般浮在她旁边,她心中一颤,下意识弹起身体,张口喊叫。 夜很静,她叫声尖锐刺耳。 旁边的黑影突然跳起来,扑上前捂住她的嘴。 “嘘!别叫,别叫,大家都睡了。” 惧怕令顾津本能向后躲避,然后发现手脚是自由的,便冲着眼前的黑影乱抓一气。 “嘶!”那人手忙脚乱:“津津,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顾津倏忽一顿。 月光寡淡,但足够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的那点光亮,动作和说话声都停止,只有混乱的喘气声。 黑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可别叫了,我的小姑奶奶。”他抹把汗,悄声说:“我现在把手拿开,别弄出大动静,那几个刚睡……” “顾维?”她想确认。 顾维嗓子蓦地卡住。 他不太敢直视黑暗中那双眼,迟疑几秒,摸摸鼻子:“啊,是我。”声音小下去。 “今晚,是你?” 顾维知道她是问打劫金店这件事,躲开她的视线,心虚地点点头,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又小声应了句。 顾津卸下力气,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她知道顾维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牵扯到自己。用几秒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顾津突然掀开棉被,双脚顺到地上摸索鞋子。 “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 “等会儿,你听哥说。”他上前阻拦。 “滚开。” 顾津推撞他,直接跳到地上,跌跌撞撞往前奔。 “顾津!”他低呵,把人一把捞回来,不轻不重按坐回床上:“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句话?” 顾津抬眸恨恨瞪着顾维,黑暗中都是她气愤的粗喘声。 顾维拎把椅子坐在她面前,默几秒:“哥带你离开这儿,行不行?” “去哪儿?” “出境。” 顾津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次出去永远不再回来了,这儿没有亲人,我不可能把你自己留下。” “所以就用这方法?” “顺道……”他清清嗓,改口说:“我知道你脾气,好商好量你肯定不会搭理我……” “我哪儿也不去。”顾津忽然高声。 “你听哥……” “你不是我哥!咱俩早就没关系了!”顾津激动地跳起来,直直跪在床上:“看看这些年你做那些缺德事儿,哪里配当别人哥哥?我之前要你别违法乱纪踏踏实实找个工作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现在跑来跟我谈亲情,是不是有点虚情假意为时太晚了?那些钱不是自己劳动得来,你花着还心安理得,不怕有一天遭报应么?” 她嘴皮儿溜得很,蹦豆子一样控诉,眼中通红,越来越晶亮。 “是是,哥对不起你。”顾维知道她委屈,一句也不辩驳,只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后我保证金盆洗手,我们一起离开好好过日子。” 顾津吸吸鼻:“你这话不是第一次说了。” “这次真的。” “我不信。”她去推他。 又闹起来,正争夺不下,毫无预兆间,房间骤亮。 顾津一个膝盖跪在床上,另一只脚踩着地面,眼睛一刺,下意识抬手遮挡住。 安静了几秒,“大半夜的,这是唱得哪一出?”声音低而懒散。 顾津微顿,拿开手,看见门口站个男人。 先入眼是一副精壮赤.裸的上身,接近麦色的皮肤隐隐泛着油亮色泽,脖颈和胸膛一片不正常红晕;下面套着牛仔裤,没有腰带,松垮垮卡在胯上,肚脐向下延伸那部分的毛发极为浓重,呼吸间,腹部肌肉带起强烈的力量感。 顾津目光避了避,又没忍住去看他的脸。 剑眉,高鼻梁,内双眼。 顾津后脑一炸,当即认出这眼睛。 那人手还停留在墙边的开关上,见她投来目光,视线也锁定她。 不知为何,她面对顾维那股盛气凌人的架势瞬间收敛起来,咬紧下唇,下意识逃开视线。 “不乖?”李道朝她略抬下巴,问的却是顾维。 顾维抹了把脸,刚才这通折腾出不少汗:“没事儿,说通就好了。” “大卫鞭子在车上,用不用?”这话绝对不像开玩笑,他眉间藏着浅显的川字纹路,可能被打扰,表情很是不耐。 “甭添乱。” 李道:“你先出来。” 顾维看了看李道,对着她一时也没办法,于是闷头走到门口。 李道倚门边,开口对她说:“你哥惯着你不代表别人好脾气,皮子紧了吭一声,我帮你松松。” 顾津踩着地的脚不自觉缩了缩,瞄他一眼,李道眸色黑而凉淡,像潭水一样深不见底,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很是强势。 她伶牙俐齿却一声都不敢吭,灰溜溜地低下头。 李道指着她:“睡觉。” 顾津一缩。 “给你三秒时间。” 她只觉鼻端酸涩难当,缩回腿,默默爬上床。 李道关灯,顾维贴着门缝低声低气:“津津,先睡一觉,有话咱们明早再说。” 他小心翼翼阖上门,落锁,暗暗叹口气,哪像平时那么嚣张。 “真有出息。”李道折身回房。 顾维脖子一梗,傲得不行:“你没妹,你不懂。” 李道没什么笑意地牵牵唇角,边走边拉裤链,进屋时,杜广美还是刚才的姿势,身上多了条被单,趴在床上,小口吸烟。 “那姑娘可真能闹腾。”她笑着说。 李道没吭声,把牛仔裤甩一边,手臂枕着后脑躺下,忽然失了兴致,竟闭上眼。 杜广美愣了愣。 她手顺他腰肋摸上去:“我们……没完呢吧?” “自个玩儿去。” 杜广美笑着打他,吸满一口烟,微抬下巴,嘟嘴冲他吹过去。 李道鼻翼翕动,喉结不自觉上下翻滚,微启开眼瞥她。 “何必那么自律,抽一根也没什么要紧吧。”她把烟递到他唇边。 李道抬手挡开,复又合眼。 杜广美撇撇嘴儿,怏然作罢。 她抽完烟,侧身偎到他旁边,一时了无睡意,问:“明天要带那姑娘一起走?” 李道没理。 “看样子她倒是不想。”她观察他的神情,兀自说:“有人不想你们非要带,想跟着的人,却连一张机票也讨不到,你说公不公平?” 她声音腻味极了。 他淡道:“什么时候学得不知进退?”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杜广美毫无矜持地表白,大着胆子:“都说男人薄情寡义,好歹我跟着你时间不短了,一张机票而已,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跟我谈情呢?” 杜广美心下微凉,一咬牙,掀开被子跨坐到他身上:“我对你怎样,你感觉不到呀!” “等价交换,我以为给你不少了。”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看她半晌:“明白。”李道点点头,故意曲解。 他倾身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了现金搁在桌上,手指点了点:“这两天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他手臂又叠回脑后,抬眼看她:“应该多出一点儿,自己再买两套好看衣服。” 杜广美知道他向来大方,却气不过,话也没过脑子:“你就不怕我去郭爷那儿通风报信?” 李道嘴角本还带着笑意,听完这话,那抹弧度缓缓拉平,脸色彻底转冷。 杜广美察觉失言,刚想说两句话找补回来,哪想音儿还没发全,就被他狠狠卡住喉咙,天旋地转间,已跌到床铺上。 这男人变脸极快,前一秒还笑意迎人,瞬间就危险狠戾。 “我这人不怕背叛,就禁不起挑衅。” 他腾出手去够抽屉里的套子,撕开来用,身下狠,卡着她脖子的手更狠:“在你通风报信之前,我他妈先弄死你。” 杜广美脸颊涨红,挂泪求饶,只半刻功夫,就感觉呼吸困难了。 …… 转天,天色未明时,杜广美从房中出来。她颈间带了条花样别致的丝巾,套上大衣,去集市上为几人买早餐。 女人到底有别于男人,只要挂两行清泪就是最好武器,她舒了心。 睡前和解,所以早起又巴巴给人买早饭。 她承认自己很贱,但面对这样强大硬气又体能完美、样貌养眼的男人,只剩臣服,谁还会顾忌是贵是贱? 回来时天际微露鱼白,男人们都起来了,李道正站院子里和许大卫交代着什么。 没多会儿,许大卫从她身旁过,起先偷瞄一眼,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这才挪到她脸上,咧嘴笑了笑。 杜广美也一笑。男人的心思,她懂。 许大卫开着车出去,再见到人时,已经上午十点钟。 他疾步进来,抄起桌上的杯子猛灌水。 李道:“首饰和金条都出手了?” 许大卫点头。 “没出什么漏子吧。” “没有,按照你说的办,直接去找邱爷,应该没问题。” 李道拍拍他肩膀,“辛苦了,赶紧去厨房垫口吃的。” 许大卫却没动,犹豫一瞬,在他旁边坐下。 此时几人都在厅中,顾维身旁还多出个女人,高挽着发辫,眼尾上扬,带那么点儿妖气,却素着脸,感觉上既亲切又骄横。 是从郭盛身边逃出的女人,叫苏颖。 所有目光都投向许大卫,等着他开口。 许大卫:“我听来个消息,这次恐怕不能坐飞机离开。” 李道没等说话,小伍先问:“为什么?” 许大卫说:“我们倒是没事儿,但顾津的身份证件一旦出现,警方那边恐怕立即就知道了。” 4第4章 身边没有手机或腕表,顾津抱着膝盖蜷坐在床上,不知几点了。 桌边放着豆浆油条,早已凉透。 客厅里的争执声终于停息,她望着门的方向,恰巧启开一道缝隙,没多会儿,闪进一个人。 顾津定睛,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几秒,想来能和顾维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便别开眼,不看她。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巴掌大的脸颊,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苏颖竟卡了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简直是多余。” 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也不想细琢磨。她多次提到顾维,让她本能猜测两人关系,视线不禁定在她身上,又蓦地反应过来,好像无论哪种关系,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可能揭发你。” 顾维不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顾维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说不准。”李道玩儿味,“看她面相,寡情。” “你懂个屁!” 李道照他大腿踹了脚:“别他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顾维不服,拍掉裤子上的灰,梗着脖子看别处。 “顾维,你也别气,我没那个意思。不是不信她,只是到时候说与不说,她恐怕身不由己。”纪刚抽了口烟,斟酌片刻:“说那些没意义,我看这么着,要留大家一起留,路长,人多有个照应,总比单枪匹马强。” 默半刻,几人点头附和。 “老纪。”李道说:“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你有家庭不比我们光棍一条,嫂子还在机场等着,你跟她们一块儿走吧。” 纪刚慢慢抽着烟,只说:“不用。” 李道帮他做了决定,要他收拾完动身去机场,其余几人开车上国道,先往西走。 他吩咐完,分工去买食物、应急药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 顾维问:“苏颖呢?” “不知道。”李道扔了扳手,摘下手套:“说通了?”他朝屋子方向抬抬下巴。 “通了。” 李道看他一瞬,落下臀直接坐地上:“一伙儿人都为她改了道儿,半路要出什么幺蛾子,准扒了她的皮。” 顾维瞪眼睛。 “甭瞪,孬蛋玩意儿。”李道扯扯嘴角:“平时挺能耐,倒让个丫头片子拿住了。” 顾维挑眉,还是那句话:“你没妹,你不懂。” “谢了,不想懂。” “等你让人拿住的时候,就不跟这儿说风凉话了。” “不能够。”李道很是不屑:“拿我的人没出生呢,这辈子没戏。” 他撑着手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转头,瞧见纪刚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还没走?”他问。 纪刚放心不下,这时恰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看屏幕,笑着说:“瞧,你嫂子。” 李道一笑,摆摆手。 他滑了屏幕到一旁接听,李道和顾维整理工具,接着收拾车内杂物,腾地方。 好一会儿,纪刚收了手机走回来,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说。 顾维问:“你这人就是太犟,嫂子不高兴了吧?” “讲道理她不听,自个儿闹去。”他看李道:“咱几个之中就我年龄稍长,他们屁不懂,想着一路上碰着什么事儿,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我自己能行。” “就算现在让我走,也不踏实。”纪刚一挥手:“就这么定吧。” 李道微顿,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那你回头和嫂子好好解释。” 纪刚看着他,点了点头。 5第5章 和顾维谈完,顾津发现房间没有上锁。 门板含着一道缝隙,外面静悄悄。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大眼溜圆地瞪着那方向瞧,最终鼓起勇气悄悄下床,脑袋顺门缝探出去。 屋子里没人,通往院落的门大敞四开,老式的粉色纱帘吹起降落,日光明晃晃,在地上框出一个变形的金色影子。 顾津这才看清整间房的格局,客厅方方正正,周围几间卧室,均是关着门。室内没怎么装修,白墙灰地,家具简陋,应该不常住人。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移出身子,心跳有些失紊。 一路走到院子,畅通无阻。顺着老旧的篱笆墙向外望去,竟满眼荒凉,一大片空地,半户人家都没有。 顾津心凉,清楚这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有可能刚踏上那片荒地,就会被人捉回来。 虽然顾维的存在让她有恃无恐,也坚信他绝不会伤她分毫,但这些建立在血缘亲情的基础之上。另外几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抢劫凶徒,他们有棍棒和匕首,曾经那利器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刚才他们在客厅的争执,她听得一清二楚。 顾津见过每个人的样貌,所以已经不是单纯的顾维妥协她就能自由,也就是说,在他们全身而退离开这里以前,是不会放过她的。 顾津内心涌起深深的绝望,她开始怀念那座城市里,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小单间。从前总是抱怨过道太窄,房子太老,暖气片温度不够高,可现在想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奢望了。 其实顾维说得对,只不过让她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差别。 但事情不是这样看,自打顾维走上这样一条路,她好像就失去了这个哥哥。顾津不是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但她能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善恶有报。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能做到的,敬而远之。 顾津沉沉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往院门方向挪了挪。 这院子很旷,堆满旧柴和破木板,青砖铺就的地面,夹缝里冒出黄绿不齐的野草。 四周空无一人,角落并排停着辆银色SUV和一辆红艳如火的尼桑轿车。顾津没太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抬脚跨出门槛那一刻—— “再走一步。” 顾津后脑一麻,一股电流顺脑壳一直窜到天灵盖儿。她动作蓦地停住,昨晚男人赤.裸上身的蛮野形象立即浮现在眼前。 还未落地的脚掌硬生生收回来,她扶着门框回头,寻声望去,男人正坐在那辆银色SUV里,此刻车窗落下,他手臂搭在上面,露一截麦色皮肤,肌理走向突出,显得张弛有度。 天气虽已转暖,但也不到穿短袖的季节。看着都冷。 顾津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说:“我不是要逃,只是……散散步而已。” 车子是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李道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她。他另一个手腕搭过来,中指弯曲,抵着拇指肚,将揉捏成团的口香糖锡纸快速弹出去。 粗粝的手指沾着黑色脏污,是刚才修车留下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你再走一步…...”他故意顿了下:“看看你哥在没在外面。”明明说着捉弄人的话,却一本正经。 顾津心中很是抵触,但不太敢与他对视。 李道说:“看看啊?” 不知为什么,顾津竟傻傻的依言往外看,不过没敢迈步,只向外探了探身体。 “有人吗?” “没有。” 她转回头去。 车窗位置却多出一颗脑袋,是个女人,白面红唇,波浪长发,妆容很是精致漂亮。 杜广美叠在李道身前,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笑着说:“逗你呢,理他干嘛。”言语间亲近又狎昵。 顾津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指尖夹的女士香烟上。 青烟缥缈,丝缕消融。 她顿时口干舌燥。 杜广美懒懒的语气:“这里是郊区,方圆几里都是荒地,人挺少的,车也不通,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瞎折腾了。” “说了只是散步。”她低声顶回去。 “什么?”杜广美没听清。 李道却掀开她上身,这才又在后视镜中看到顾津瘦小的身影。 两人目光在小小镜片中不期而遇。 李道:“不打扰你,你慢慢散。”语气随意,似乎笃定她没那胆子敢逃跑。 车窗升上,车内事物被黑色玻璃遮挡住。 顾津本应一头扎进屋子里,却不知因为什么在较劲,扭回身,竟步伐生硬地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她脸上妆容有些花,头发也稍微松散;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杏色贴身高领打底衫和工装长裤,衣摆束进裤腰,略略勾勒着曲线,尤其那双腿,格外笔直修长。 杜广美被推回副驾位置,稳了稳身体,侧过头,见他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 她轻飘飘的:“这是瞧什么呢?”故意凑过去,顺他视线好奇张望。 李道一笑:“她这衣服穿得有意思。” 杜广美没明白,想追问两句,李道已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那车我就开走了,待会儿给你张卡,里面……” 她伸出手指抵上去,截住他的话:“你这是成心不给咱俩留念想?车你开走,但钱我不会再要了。”杜广美点点他下巴:“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李道挑眉:“什么?” “情。” “发情吧。” “去你的。”杜广美轻推他一下。 她笑过后,车内安静片刻。 “你……就不能晚走一天吗?” 李道却说:“万一郭盛的人真找到你头上,你就实话实说。” “我不会出卖……” “别把话说太满。”李道耸开她的手,不耐:“你是聪明人,再怎么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到底无冤无仇,郭盛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能受些皮肉苦,这点我对不住你。” 他稍微顿了下:“到时候就说是我强迫的,我们不定到哪儿了,他抓不着。” “放心,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我这样的人身上的。”杜广美说:“何况这房子是我表姑妈留下的,荒废多年,没那么容易被查到,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做碰头地点了。” 这一回,李道没有接话。 他抿着唇,目光无意间又投向车窗外。 杜广美寻着他的视线,见那姑娘还在院子里。 她手臂交叠,轻托起胸部,侧影虽纤薄,曲线却不逊色,身上那件杏色打底衫妥帖地裹着身体,没有一丝赘余。阳光晃射,视线上存在错觉,衣服颜色竟和皮肤如出一辙,白亮而圣洁,跟光着身子似的。 杜广美终于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中午过后,所有用品准备齐全。 小伍绑好行李,从车顶跳下来:“买了帐篷还能露营?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李道:“先保住小命再期待吧。” 一行人陆续上车,杜广美站门口送行。 李道走在最后,她倾身抱住了他:“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李道没答,终究提醒一句:“岁数大了,改个行。” 杜广美眼眶发热,点点头:“嗯。” “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算本事。”他从裤兜抽出手,将一张卡悄悄放在她身后的柜子上,“走了。” 李道解开她手臂,难得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李道、纪刚和顾维坐进普拉多,本预谈些事情,苏颖也凑热闹跟着挤进去。 一路向西,车子绕着尘土飞扬的小路开上国道,速度不快,红色尼桑稳稳当当跟在后面。 李道从后视镜上挪开目光,转头望了望更远处的风景。 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旷野的风温顺许多;车窗外天空湛蓝,挂几抹淡云,炽烈的太阳在当空投下数个光晕。 纪刚驾车,问:“后面的路有想法吗?” 李道说:“早些年给邱爷跑运输,卜远-重阳-广宁这条线比较熟。这些地方交通和网络信息相对落后,尽量走国道能省不少麻烦。等到了广宁,再想办法出境。” 顾维在后面问:“到时候找邱爷帮忙?” 李道说:“近些年他广宁买卖风生水起。” “他会帮我们?” 他只答:“试试看吧。” 顾维知道李道办事向来靠谱,虽没给明确答复,但心中若无九成把握,不会轻易去做。 顾维没多言,反倒苏颖忍不住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邱爷,转跟了郭盛?” 李道开口之前,顾维替他说:“后来邱爷让他带货。” 是什么货,大家心知肚明。 苏颖:“那你离开,邱爷就轻易放你走了?” 李道没多提:“不然怎样?” 苏颖冷哼,重重靠回顾维怀中,“要这么说郭盛真畜生,别人做什么买卖他就做什么,后来又学人家带货?你不做,他就威逼利诱,再不然就赶尽杀绝?” 提起郭盛,苏颖憎恨不已。 当初就是他强迫她,这些年几欲逃脱最终都被他捉回来,他为人阴险歹毒,那方面不行,总会想出别的法子折磨她。 每当回忆起那些晦暗煎熬的日子,她都恨得发抖。 顾维将人搂怀里,嘴唇蹭着她鬓角:“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苏颖眼睛泛着水汽,忽然转向顾维:“他这次不会找到我们吧?” “不会。”他轻声安慰:“有我呢,别怕。” 两人搂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顾维哄女人倒是有本事,没多会儿,苏颖破涕为笑,不知听到什么,缩在他怀里又打又咬。 时候不对,就差张床了。 李道扫了眼内视镜,看顾维笑得像个傻缺,哼了声,从置物盒里取出墨镜,“老纪,你的意思呢?” 纪刚注意力都在前方,稍微转头:“这路你熟,我没意见。”他问:“正常需要几天?” “四五天。” 纪刚点点头:“那晚上找到落脚点大家碰一下?” “嗯。”李道没再说什么。 他调整椅背,手臂盘在胸前:“你俩一会儿坐后面的车。” 隔半天顾维才知道说自己,不满:“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道闭目:“看着碍眼。” 6第6章 一下午跑了三百多公里,距出发的宁关市已经有段距离了。 四点刚过,停下休息。 服务区比较简陋,是附近村民在公路两旁合伙搭建的。 空地上有几辆大巴,周围散着不少游客。 他们的车停在稍远的废弃楼房后面,位置隐蔽,比较安静。 顾津被许大卫锁在车厢里,他们则站路边放风抽烟,不知聊些什么,偶尔笑骂几句,目光却警惕。 窗开一道缝隙,有清凉的风缓缓吹进来。 顾津手和脚是自由的,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瞥着窗外的动静,身子小心翼翼探到前座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总之不能乖顺地待着,可翻来翻去一无所获,没过多久,顾津头上闷出汗,浑身上下黏腻不堪。她两天没洗澡,身上散发的味道自己都忍不了。 顾津重重跌坐回去,看着仪表台上扔着的香烟盒子,目光发直。 挣扎几秒,到底没忍住,再次爬到前面,取了根烟点上。 烟是利群,对她来说味道稍冲。 顾津猛咳两声,不经意转头,蓦地撞上一道视线。 另几人都站着,唯独他蹲在道牙子上,手肘撑住膝盖,宽厚的肩膀不自觉耸起来。他大口嚼着面包,略侧头,黑沉的眸子透过车窗睇向她。 顾津咽了口唾沫,虽然知道这玻璃可以阻隔内外事物,但那目光像子.弹一样具有穿透力,叫人拘束紧张。 李道揉捻两下拇指肚,把粘在上面的馅料吮进嘴里,大舌顺唇周刷了一圈儿,鼓着腮帮继续咀嚼。 车身微微晃动,后座那道纤薄的影子来回折腾。 李道收了视线,手背拍两下顾维小腿:“不把你家小白兔牵出来蹦哒蹦哒?” 他朝那方向抬下巴,顾维看过去,心中有所顾忌:“不用了吧。” 李道点点头,“无所谓。”他垂眼继续啃面包:“就怕一会儿急了尿车上。” “滚蛋,你妹才往车上尿。” 顾维叼着烟,轮起胳膊推搡他两把,不知没用力还是怎样,总之无法撼动。 李道耸着肩膀笑,最后抑制不住,竟朗声大笑。 顾津目光能喷火,死死盯着他,她把烟头按在地垫上,磨着牙齿,猜想那人嘴里一准儿没好话。 没过几秒,顾维来开门:“津津,你……要不要去趟洗手间?” “你说呢?”顾津气咻咻地瞪着他:“你想憋死我?” 顾维摸了下鼻子,“那行,让苏颖带你去。” 从一间搭着的草棚穿过去,后面是个卖土特产的市场,香蕉和甘蔗的摊位前挤了不少游客。厕所在旁边,门板是旧木头拼凑的,走近骚.气冲天,门口还坐个老翁收钱,一人一元。 男厕门前没人,这一边却排着长长的队伍。 顾津往外抽了下手臂,“别抱着我,我自己能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反倒挽紧几分:“当我愿意呢,要不是维哥交代,我才懒得理你。” 顾津撇撇嘴儿,又皱着眉拧巴两下,徒劳作罢。 两人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苏颖个头与顾津相当,长相俏丽精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穿着大胆。 可是奇怪,即便这样她这人也不太招人烦。 顾津微侧头,打量稍久。 “你看什么啊?”苏颖脸颊紧绷,不耐皱眉。 顾津亦绷着脸,别扭地问:“你多大了?” “二十五。” 比她只大两岁。 顾津抿了抿唇,忍不住多说一句:“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哪帮人?”她冷哼:“特烦你这种眼高于顶的小妞,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其实脑袋里全是浆糊。” 顾津撇嘴,低声嘟哝:“总比脑袋里是肥料要好。” “什么意思?”苏颖瞪大眼,指着自己额头:“你说这里面全是屎?” “……你自己理解的。” 苏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暗地里拧她肉。 “嘶!”顾津疼得直吸气,“说不过就动手?”她挺腰躲了下,暗骂自己多事,别开头不再理她,悄悄观察周围环境。 隔几秒,苏颖却开口:“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要是知道了,也许会替现在的我高兴。”顾津看向她,她轻叹:“你不懂,我们不同,你有家人疼。” 她没看她,眼睛仍旧望着前方,唇边挂一抹嘲讽的笑,那种表情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看透”。 顾津胸口发哽,紧了紧身上的风衣:“没什么不同。我爸去世了,妈妈狠心扔下我,不知去了哪里。” “你还有哥。” 顾津鼻子没来由泛酸,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以前的哥哥。” 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不再说话。 走到厕所门口,苏颖从口袋里拿钱递给老翁。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有人从厕所里快速跑出来,横冲直闯,在窄门旁,恰巧与顾津苏颖二人撞个满怀。 苏颖本能躲开,可顾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咬了咬唇,借由这股力量猛地撞了她一下。她重心不稳,向老翁的方向扑过去,可这边还拎着顾津,连同那个冒失的女孩一块儿栽倒在地。 一时间,乱作一团。 苏颖厉声:“你瞎啊?” 那女孩不小心碰翻旁边的水果摊,秤砣掉下来砸到了脚面,抹着眼泪,连连道歉。 顾津扶了她一把:“伤到脚了?” 女孩儿咬唇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无助地望着人群,搜索着什么,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披肩长发齐刘海儿,大眼小口,瘦瘦弱弱的样子,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 “你怎么了?” 她抹着眼泪:“旅行社的大巴车开走了,我找不到我朋友。” “大巴车没等你?” “……我不知道。” 顾津:“那你朋友呢?” “我们吵架了。”她抽泣:“……不知道她在哪儿。” 人群纷纷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多,帮忙的少,却将厕所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顾津心脏狂跳一阵子,余光扫了扫四周,有人拿着手机拍照。她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小声问:“你有手机吗?可以求助警察。” 女孩儿一顿,忙从兜里掏手机。 苏颖见状立即弯腰拉顾津,“你想干什么?”她压低声音:“不关你的事儿,赶紧给我起来。” “她一个小姑娘,得帮帮忙。” 苏颖使了些蛮力将她拽起,要从旁边离开。 谁知那边老翁却不许,抱住苏颖小腿,叽叽咕咕讲一堆方言,大概意思是说自己伤到了腿,不让苏颖走。 苏颖指着那姑娘:“是她先撞的我,关我什么事?” 对方讲着蹩脚的普通话:“那不管,你弄倒我。” 那老翁显然是故意碰瓷儿,死死揪着苏颖裤腿,就是不放手。 顾津连忙问:“婆婆您伤到了哪里?要不我们带您去看病?” “你成心添乱是吧?”苏颖瞪顾津一眼,拉着她想往人群外面冲。 老翁见她要走,盘腿坐着哭天抢地,没几秒,身后蓦地多出几个同乡人。 苏颖被缠住,一时脱不开身。 混乱中,顾津竟轻松扭开她的手,她心里打鼓似的,拨开人群,蹲下身子悄悄钻出去。 可高兴太早,没等起身,有道影子压过来。 顾津抬头,视线尚未聚焦,那人抖开手中的外套,迅速罩在她头上,腰间一紧,整个身体被人生提了起来。 “啊!”她短促惊叫一声。 “别叫!”身材体积的差距,李道轻松得像拎一只小鸡崽儿。 顾津脚尖碰不到地面,乱蹬了两下。 李道手臂钢筋一样有力,紧卡着她的腰,“玩心眼儿,是吧?”他前胸贴着她后背,嘴唇凑到她耳边,压着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语气显然已动怒。 顾津一抖,心中顿时慌乱不堪,本能蹬踹双脚,企图逃脱他的桎梏。 “你放开我!” 李道手臂收紧,另一只手的虎口隔着衣服卡住她的嘴,冷声:“再动!” 顾津被迫噤声,眼前漆黑,浑身无法动弹,像钩子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人群闹嚷渐渐远去,耳边只剩单调的脚步声。 约摸半分钟,终于停下,李道把她身体打了个横,向外抛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顾津身体跌进后备箱,脑袋重重磕在车框上。 “啊!”她痛呼。 顾津挣扎着撑起身体,空间太小,四肢受困,她掀开蒙在头顶的外套,赫然见一副魁梧身躯挡住仅有那小片天空。 李道弓着身,两手撑住车沿,目含厉色地盯着她。那双眼虽好看,却抵不过此刻隐隐聚集的阴鸷气场。 顾津心里直打抖:“我……就想帮帮那女孩儿……”她声音小得像蚂蚁。 两人距离其实很近了,李道又曲了肘矮下身体,突然轻呵一声,慢条斯理:“没看出来,你还挺有爱心的。” 这人不怒自威,即使笑面相对,也让人无端胆寒。 顾津几乎闻到他口中的薄荷味儿,下意识往后缩:“不是,我……” “想逃跑?” “没有。”顾津蜷着身体侧卧在车厢里,咬住下唇:“我是想回去找你们……” 她话音儿还没落全,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银光。 李道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电光火石间,刀身几乎擦着她睫毛,垂直插进车身的皮垫里。 速度之快,带起一道冷风。 他这会儿才收了表情,脸色阴沉得可怕:“当老子三岁小孩好糊弄?” 顾津身体骤然僵住,那刀锋锐利非常,距她眼球不足两厘米。她睁大双眼却无法聚焦,脸色苍白,许久后才开始细细打抖。 她挪了下视线,颤着声音:“我……我哥呢?” “现在想起找你哥?” “……他在哪儿?” 他问:“刚才怂恿丫头片子打电话的时候,忘了是从一个娘胎爬出来的?” 顾津一下子惊住:“我没想……”她没想那么多,一心只计划着怎样制造混乱,怎样逃跑,那话说出口却无心,更不想。 “大伙为你改道儿,一路上提着脑袋走,你被别人拍了照传网上不要紧,要死别拉垫背的。” 顾津只觉委屈,小声反驳:“……可我没叫你们带着我啊。” 李道凉笑:“那得问你哥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顾津鼻腔涌起阵阵酸涩,忍许久,愤然控诉:“我只是想过安定的生活,跟正常人一样平平淡淡,不想理他,更不想跟着你们逃跑……” 她说不下去,紧紧咬住颤抖的下唇,拼命抑制情绪。 李道微顿,视线落在她即将崩溃的面容上,只几秒,“由不得你。” 李道直起身,去解皮带扣。 他把短袖衫下摆上翻,露出腹部一截皮肤,那处形状凹凸有致,毛发极重,中间肚脐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收紧,又随呼吸舒平、放松。 顾津一哆嗦,骇然盯着他动作:“你、你想干什么?” 李道手臂一扬,抽出皮带,“你哥舍不得管教,我舍得。”他粗鲁地搬起她身体,将她两手束到身后,绑牢:“跟这儿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算完。” 这时另几人疾步回来,小伍和许大卫本去路边买水果,半途遇见顾维苏颖和纪刚,才知道出了这岔子。 顾维神色焦急:“李道,你绑她干什么?” 李道看他一眼。 顾维:“你抽疯呢吧!” 他淡道:“滚开。” 顾维咬了咬后槽牙,要去拉顾津。 李道踹他一脚:“动个试试?” 顾维气得脸通红,扯着脖子:“这我妹!” “吼个屁。” 看得出来,李道也在往下压火气。 他两手插着跨,偏了下头又看回来,再开口时语速已平缓许多:“你要带苏颖,我让了,要带你妹,我也没拦着,你说带她们开车走,我不能撇下你。但顾维我今天把话说明白,底线就摆在这儿,跟我一条道儿就得听我的,有一个算一个。” “这一路,她不听话,我治她。”李道指着顾津,一字一句对他说:“甭跟我这儿扮演慈父仁兄,再有一次,看我不卸她腿。” 气氛像拉满的弓箭一样紧绷,另外几人屏息站着,没人敢插话。 顾维直视他的眼睛,胸口起伏几次,末了笑了笑:“说得对,你牛.逼。” 他没看顾津,拉着苏颖坐进后面的尼桑里。 李道拔刀,扫都没扫里面躺着的姑娘,撞上后备箱。 那声音震得顾津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黑如深渊。 她绝望极了,浑身上下彻骨的冷。 顾津好委屈,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往下掉。 车子缓缓开动起来,后车轮颠下路基,她脑袋重重撞上车板,一阵眩晕。 顾津轻轻蜷起身体,咬着嘴唇,压抑哭着。 她想回家。一定要回去。 7第7章 离开休息区,车子开上公路。 刚才那么一闹,都知道李道还在气头上,所以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小伍抱着一大兜香蕉,跑慢两步,被许大卫踹出来,不得已坐进前面的普拉多。 同样还是纪刚开车,李道把座椅放平,手臂枕在脑后,垂下眼皮看窗外,不知想什么。 日渐黄昏,霞色藏在乌沉的云絮后面,天空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眼前公路笔直,两旁洼地有成群的山羊在啃草,行过河流,蜿蜒河道似金色缎带般源远流长。 车里安静太久,气氛诡异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小伍玩了会儿游戏缓解,几局之后瞄一眼前面那两人。 塑料袋簌簌了两声,他掰下一根香蕉,凑上前,“哥,吃香蕉不?” 李道视线挪了挪,微挺身:“来根。” 小伍一笑,连忙双手奉上,就差没剥开外皮,喂进他嘴里。 李道调直椅背,接过来,三两口就解决掉。 “还要不?” 李道摇头。 小伍鼓了满嘴,“老纪,你来不来一根?” 纪刚也摇头,转而问李道:“这儿离卜远还有多远?” “不近。”他说:“赶夜路?” 不知何时,云絮越发密集,吞噬了残阳,天色也变得青黑、乌沉。 纪刚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有场雨。” “那就找地方落脚。”李道朝前抬抬下巴:“沿着路开,看见岔口拐下去,再走十几公里有个镇子,先住一晚,明天早起返回来。” 纪刚点了点头,不再多语。 道路渐走渐荒凉,偶尔看见三两户人家,破败简陋,都在视线最远处。 一刻钟过去,果然见公路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矮坡后面。 “这个口儿?” 李道:“嗯。” 纪刚鸣了声喇叭,提醒后面的车子跟紧,他拐了把方向盘,开上土路。 后座猛然一晃,小伍屁股颠起来,正玩儿着一半游戏,手机脱手掉进前面座椅的缝隙里。 “完,死透。”他费半天劲才把手机弄出来,拍了把大腿:“我说老纪,你开车能不能稳当点儿?” 纪刚从后视镜中扫他一眼,没搭理。 这条路不是一般崎岖难走,路面狭窄,坑洼遍布,土坡大起大落,随处散着碎石和干燥的牲口粪便。 车轮碾过的地方扬起层层尘土,眼前好似蒙着污浊的雾障。 颠簸不停,车身左右摇晃,内视镜上的挂饰也跟着不规则摆动。 纪刚侧头看了眼李道,欲言又止。 李道睨他:“怎么?” 纪刚顿几秒,“顾津……”他清清嗓,转而说:“这路也太颠腾了,硌得屁股生疼。” 李道顺着话问:“岁数大了,身子骨不行?” 纪刚摇头笑了笑:“我倒没什么,坐前面还好些,就怕……” 李道看过去,纪刚止住话。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眉心,也不拐弯抹角了:“小姑娘挺委屈,给点儿教训就完了,这破路在后备箱里窝着也够她受的,估计能长记性。” 后面幽灵一样伸来个脑袋,阴恻恻地应和:“老纪说得对。” 李道激灵一下坐起身,后颈汗毛直立:“要不你跟她换?” “别别,我坐这儿挺好的。”小伍赶紧摆手。 李道抹了把后脖子,转头指着他:“再从老子背后说话试试?” “哥,我错了。”他讪笑。 李道坐回去,挺起腰摸了摸屁股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 纪刚目视前方,尽量挑着稍微平坦的地方走,又说:“那小身板儿,折腾出什么毛病,还得费工夫看病,耽误时间。” 李道没搭茬,斜眼扫了扫仪表盘:“前面有个加油站,停下加点儿油。” 纪刚瞧一眼还剩大半的燃油表,便知他听进话了。 不出所料,又在颠荡路段行进一刻钟,左侧出现一个小型加油站。这处统共就两台加油机,上面拿黑色遮阳蓬罩着,不远处有个小卖部,旁边停靠几辆黄色面包车。 他们的车刚开进去,就有老乡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 “加油吗?” 纪刚下车:“加满。” 这一路连起来也有一小时,几个男人散了散烟,站旁边抻筋骨。 李道拍拍纪刚:“一会儿换我开。”说完进了小卖部。 这小卖部里商品就那么几样,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占去一半货架,全为迎合路上人的需要。 李道从柜台拿两条口香糖,又给他们买几盒利群:“多少钱?” “八十。” 李道在屁股口袋摸出一张红票,“别找了。”他拆着口香糖,顿片刻:“有没有口罩?” 老板问:“男的戴还是女的戴?” 李道看他:“女的。” 老板弓身去下面柜子翻找,东西太杂,弄出不小动静。 “这墙上还是老样子?”李道斜靠着柜台,看向对面墙壁,上面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盖住下头一层层残缺纸张,经年累月,纸张发黄变干,翘起的边角足有一毫米厚。 老板蓦地抬起头来,半大不大的眼睛眨巴两下,上下打量他:“这儿治安太差,又偏僻闭塞,竟是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他搭话问:“看来常往这边儿跑?” “一两次吧。” “最近?” “挺久了。” 老板“哦”一声,忘记翻找口罩,手指蹭了蹭嘴角的黑痣。他那黑痣足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微微凸起,很是醒目。 “往里走只有个三坡镇,百十来人……去那儿做生意?” “不是。” “来找人的?家里亲戚丢了?” “没有。” “那你是……?” 李道本能皱了皱眉,折回身,恰好与他目光对个正着。 老板笑笑,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因为来这儿的生面孔多半找人的,所以多嘴问一句,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道没有搭腔,看他几秒:“找着没有?” “有有,还剩最后一个。”他站起来:“呦,是个儿童的。” 李道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那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一侧画只傻兔子,另一侧两个彩蘑菇。 拆开来比了比,还没有他手大。 李道哼笑:“就这个吧。” 他拿上东西走人,两辆车先后开出加油站,没多久,又在路边停住。 这地方荒僻,半个人影也无。 李道从驾驶位走下来,打开后备箱。 里面的姑娘还是进去时的姿势,双腿蜷向胸口,两手绑在身后,凌乱发丝铺了满脸,有几根吃进嘴角。 李道撑着车身,看她几秒:“睡着了?” 顾津动了动,略转头,天色十分阴沉,他背着光,剪影像一座高大的山,看不清表情。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没睡。”顾津声音微哑,外面的空气涌进来,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李道沉眸看她:“还跑不跑?” 顾津缓缓摇头,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心里那股委屈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几番控制,到底眼窝一热,又模糊了视线。 李道问:“以后听话?” 顾津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听话。” 她抬起眼,不经意看向他,水洗过的瞳仁黑珍珠般通透明亮,轻眨了下眼,眼中含那一汪水便顺着眼角越过鼻梁,默默滑落下去。 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仅存一缕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睫毛湿淋淋,鼻尖通红。 李道心中猛地一抽,但这感觉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缘由。 他舔了舔嘴皮儿,笑道:“呦,还哭了?” 顾津咬紧下唇。 “行了。”李道勾勾鼻梁,声音不自觉降下两度:“这不放你出来?” 听他这样说,顾津没控制住呜咽几声,抿着嘴,皱巴着脸儿,哭声细细小小,跟只猫崽子似的。 只要不触犯他底线,李道一般时候比较知情识趣儿,现在见她这副可怜相,心中的气也彻底消散。 李道好笑:“哭两嗓子意思意思得了。”他弓腰将她捞坐起来,解她身后的皮带,说着风凉话:“早这么听话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顾津脑袋朝下,胸口垫着车沿,经他一通折腾,胃部不断抽搐,一路来竭力压制的不适感翻涌而至。 顾津干呕两声,没等李道反应,突然压下身体,哇一声吐出来,污秽物尽数落在他脚上。 所幸她一天没怎么进食,呕出的基本是酸水和胃液。 李道愣一遭,脸都绿了。 他立即回头,想叫顾维过来善后,却见那孙子本欲往这边迈步,在对上他目光时立即停住,竟看好戏地挑挑眉,折身一屁股坐回车子里。 李道隔空点点他,只想揍人。 他绷紧了表情抖抖脚,再回头面对顾津,又有些气不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在里面待着吧。” “……不要。”一时情急,顾津竟抓住他小臂。 女孩儿的手温温凉凉,触感很是细腻。 李道垂眸,去看那手——指节纤长,莹白剔透,如雨后刚冒头的笋芽尖儿,覆在他麦色肌肤上,别样的视觉效果。 顾津察觉那道目光,连忙拿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呕两声,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李道躲出老远,绕到另一头取了水,扭开盖子直接按到她嘴边:“漱口。” 顾津依言。 “再漱。” 她就着他的手,听话地又喝一口。 “还要我伺候?”李道说话听不出情绪:“自己拿着。” 顾津接过来。 “嘴角上。”他站远几步,点点自己相应位置。 顾津慢半拍,“哦。”她掬了点儿水,低头清洗嘴周。 李道看着她,那一套动作慢慢悠悠,柔弱无力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摧残,跟打蔫儿的花骨朵似的。 他把剩下的水拿过来,浇到鞋子上,问:“自己能出来?” 顾津点头,无奈浑身力气已耗去大半,强撑着身体,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道冷眼旁观,没多少耐心,不得已捏着她腋下将人提出来。 一通折腾,终于再次启程,行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路才稍微平坦。 两旁路灯稀疏,十几米才立一盏;零落人家,只见三两处炊烟。 李道开车又急又猛,一手操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腿间,踩死油门,在暗淡无人的土路上飞速行驶。 顾津歪头靠在玻璃上,雨丝密集一些,斜着拍打车窗,模糊了视野。 小伍觉得顾津温柔又漂亮,忍不住来搭话:“姐,吃香蕉不?” 顾津缓慢转头,略略打量眼前的男孩子:“谢谢,不吃了。” “挺甜的。” 她说:“胃里不是很舒服。” 小伍卖力推销:“你刚吐完,垫点儿东西就好了。” 顾津笑笑,自嘲地说:“还是算了,如果吐在车上,估计又要去后备箱了。” 她说完这话抬眼去看内视镜,恰巧对上李道的目光。他也在看她。 顾津抿了下嘴,匆忙逃开。 小伍觉得这人有意思,样子柔弱,有时候说话却挺给劲。 他介绍说:“我叫伍明喆,他们都叫我小伍。” “顾津。” “津姐。”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往她那边凑了凑,自来熟道:“津姐你别怕,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好人。” 他刚说完,李道和纪刚对看一眼,都没忍住,阴阳怪气地笑出声。 小伍操碎了心:“哥,正常点儿笑呗,别吓唬我津姐。” “成你津姐了?” 小伍嘿嘿笑,挠头说:“咱们是好人,我说的对不?” “对。”李道懒洋洋,眼睛又往内视镜里扫:“好人一生平安。” 一路飞驰,车子最后在路边停靠。 纪刚下去找住处,其他人都在车里等候。 李道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儿着什么。 后面两人还叽叽咕咕说闲话,他降下车窗,抬眉观察周围环境。 三坡镇他只来过两次,以前跑运输时,出门早能直接赶到卜远,否则中途就要拐到三坡镇投宿,转天再返回大路。 多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收回视线,看向手指挂的东西,扔到后面:“带上再下车。” 顾津接过,展开是个口罩。 李道盯着内视镜,见她微抿嘴,垂头看了会儿,随后慢腾腾挂到耳朵上。 那儿童口罩带在她脸上不大不小,竟将口鼻完全遮住。 李道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莫名看了看自己的手。 8第8章 三坡镇的住宿条件有限,另外,几人处境也不适合太招摇。 最后在巷口找到一家旅馆,房主是个上岁数的老婶子,要了三间房,在二楼转角处。 顾津和苏颖住在最里面,很简陋的房间,两张床,铺着蓝格子被单,墙角污黄,灰白色的地砖边角残缺,缝隙里腻满乌黑泥垢。 苏颖先进来,不禁皱眉。 她放下行李箱,打开窗子,落进几缕雨丝,伴着土腥味儿的空气也一同冲进来。她回过头,见顾津还傻兮兮站在门口,身上披着浅军绿的风衣,随身仅带一只小巧链条包。 苏颖轻轻哼了声,板着脸,本不想搭理她,但那副可怜相博人八分同情,好像说句重话都不太忍心。 她随手指了指:“你睡哪边?” 顾津先前利用过她,本就理亏,连忙说:“都可以。”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抿抿嘴,没说话。 苏颖睨她半晌,忽然问:“你饿吗?” 这两天遭遇事情太多,顾津寝食难安,加之刚刚路上一通折腾,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点儿。” 苏颖冷笑了声,起身拉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个小面包扔过去:“就和一下吧,待会儿他们收拾完会叫我们吃饭。” 顾津默默拆开包装,又听她说:“以后这种脑残的事少做,别招惹那位大爷。”苏颖所指自然是李道。她背对着顾津整理行李,半威胁半恐吓:“他手上那把匕首是剔骨专用,有多快可想而知,曾经轻松割开人的气管,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飙……” 顾津一口面包噎在嗓子眼儿,想起那刀曾经近在咫尺,忍不住胆寒。 苏颖回头:“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费力咽下面包。 苏颖目光狡黠,忍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啊,你还是乖乖跟我们离开吧,没看顾维都不敢惹他?他这人极危险,脾气阴晴不定,关键是身上挂着好几条人命呢,不差你一条,到时候顾维也救不了你。” 顾津捏着包装袋,剩下的面包吃不下了,口中很干。 这时候,小伍来敲门:“颖姐,津姐,维哥叫你们过去吃饭。” 苏颖隔门应了声:“就去。”又看顾津:“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啊?” 苏颖没好气地看着她。 “听见了。”她说。 “所以明白以后怎么做?” 顾津答:“我知道。” 苏颖这才满意,有了一丝胜利的优越感,挑着眉:“走吧,去吃饭。” 收拾一番,两人来到隔壁房间,这间住着顾维和李道,他们把两张单人床推靠到墙边,中间腾出位置架起了木桌。 奔波一天,没吃一顿可口饭菜。 许大卫管老婶子借了电炉,小五和纪刚去外面买来蔬菜和半熟的羊蝎子骨,将东西一股脑倒进锅子里。 没过多会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几人纷纷落座,小伍抻脖子喊了声:“哥,吃饭了。” 李道从卫生间慢悠悠走出来,裸着上身,毛巾在胸膛擦拭几番,又抖开来甩到身后,一手臂扬起,另一手顺肋下背到后面,拽着毛巾,交替擦蹭背部。 这姿势令他手臂处肌理紧绷,锁骨更加突出,小腹收着。也应该洗过头,短硬的发茬上还沾着水汽。 顾津匆忙避开眼,拣了个稍远的位置,坐在小伍和顾维中间。 “动筷,别等我。”李道说。 其他人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吃起来。 他擦完身套上一件黑背心,拎了瓶啤酒咬开盖子,在桌旁仅有的位置坐下。 都与他碰杯,李道直接就着瓶子喝:“点到为止,别喝多坏事儿。” 大家纷纷应声,撂下酒杯,饿狼一般,夹起羊蝎子骨啃起来。 这些人与顾津以往接触的男人大相径庭,相较粗鲁、蛮横、不修边幅,这原本也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生活轨迹,所以她心中积满了抗拒。 羊蝎子骨她没吃过,更不可能面对一桌子陌生人用手抓着啃,无奈胃中作怪,只好夹了些锅里的蔬菜吃。 余光一晃,碗中落了根骨头,羊肉均匀裹在上面,刚好是筷子能夹起的大小。 顾津侧过脸,顾维笑得谄媚:“吃块肉吧,光吃菜真成喂兔子了。” 顾津不语,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半撑起身在锅子里翻找,到底又挑拣几块骨节匀称、肉质丰富的羊蝎子放到她碗中。 苏颖看着他忙活,不乐意了:“你也太偏心,我的呢?” “你没长手?” 苏颖说:“那她没长手?” “别添乱。” “顾维,我看你活腻味了。” 顾维看她一眼,赶紧也给夹了两块儿恭恭敬敬奉上,又顺顺她的毛:“我没活够呢,女侠饶命,快吃吧。”他坐下来,低声嘀咕:“都是祖宗,都是祖宗啊,我可惹不起。” 这两人你来我往,不像生气,倒像调情。 顾津转开目光,另一边小伍给她倒橙汁:“津姐你吃啊,别客气。”他唇周油亮亮,裂开嘴,露出孩子气的笑。 “谢谢。”顾津说。 此刻对面几个男人正说话,李道问:“手里现金够用吧?” 这趟出来钱都是纪刚管,他心中一盘算:“转出去那些不方便用,我还有张卡,到卜远可以取一些,路上应该够。” “怕什么。”小伍心大,没头没尾接了句:“到时候再干一票不就成了?” 饭桌上立即鸦雀无声,都不约而同看李道。 那头李道恍若未闻,垂着眼,从锅里舀起一块硕大骨头放到自己碗中。 小伍意识到失言,呵呵干笑:“我不是那意思,就说……路上咱都应该节俭着点儿花钱。” 李道仍旧不吭声。 小伍狗腿起身,“哥,还喝啤酒不?我给你拿。” “你先坐。”李道抬抬下巴。 小伍不由咽了口唾沫,依言坐回去。 李道声音四平八稳;“第二次提起想再干一票了吧?”不等他答,他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你姐死时把你托付给我,出来前我也问过你意见,才叫你跟着我……” “哥。”提到姐姐,小伍眼神略微暗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道点点头,“那就收收心。”他手捏着骨头,吸溜一口软烂的羊肉:“还没正式说过,打昨儿起我就算不干了。混了小半辈子,也想尝尝普通人的活法,郭盛身家底细我掌握不少,他不可能放过我,所以不得已才选了这条道儿。” 后面这话是对大伙儿说的。 没人搭腔,都埋着头,安静吃饭。 李道吃相不算优雅,手肘大刀阔斧地支着膝盖,指头油亮,费力掰着交错链接的羊脊骨。 他笑了笑:“其实这金盆洗手吧和他妈戒烟差不多,烟瘾熬过去,欲望也就渐渐淡了。”李道略微一顿,转了话锋:“今天我郑重强调一遍,不赞同我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旦决定跟着我,今后如果发现有人重操旧业,别怪我……” 他突然止住话,不知从身下哪个位置抽出那把匕首。他握着刀柄,将刀尖插进羊脊骨的骨缝里,一撬一剜,仿佛听到“啪”的轻响,两块骨头硬生生断裂开。 顾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只见刀身精光锃亮,刀锋锐利非常。 她突然想起先前苏颖说的那番话,感觉那一刀刀像剜进自己骨头缝一样,她没来由手一软,碗筷突然掉下来砸翻了那杯橙汁,连同菜汤尽数溅到她胸前衣襟上。 桌边几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对面那人也把目光投过来,所讲之事与她最无关系,哪成想她反应会这样强烈。 隔了几秒,苏颖“噗”一声笑出来,忍了忍,捂着肚子不可抑制。 顾维警告地拍了拍她的头,压低声音:“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苏颖笑得说不出话。 顾津腾地站起来,没看任何人,低头快步走去卫生间。 房门闭合,隐约还能听到苏颖的说话声,不知她讲了什么,所有人哄堂大笑。 刚才还焦灼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她双颊通红,紧紧咬住下唇,打开水龙头,愤然搓着胸前衣襟。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从镜子中望过去,竟是李道。 顾津下意识往旁边退。 李道随手微合了门,就着未关的水龙头清洗匕首。 按理说这卫生间不算小了,但他一进来,她立即觉得空间紧凑,空气稀缺。 顾津擦了手,转身想要逃出去。 “等会儿。”李道忽然说。 她只好停下来,见李道弓着身,目光在镜中对准她胸部污渍,看一瞬,随即离开:“帮个忙。” “……啊?” 李道粗糙的手指捏着刀刃,刀柄朝她:“帮忙拿会儿。” 顾津愣了愣,一时没敢接。 “害怕?”李道淡笑,“怕什么?” 顾津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磨蹭着接过来,没想到这匕首远比看上去要压手,刀柄竟也是沉甸甸的亚光金属,似乎用得久了,握着很温润。 李道抹几下肥皂,开始洗手。 他说:“匕首再锋利,割开气管时出血也不会那么夸张。” 顾津视线从手中匕首往上挪,不知是何意:“……” “割准大动脉才会像喷泉。” 顾津:“……” “你信苏颖说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应该怎样作答,生怕拿不准会触了他逆鳞,于是犹豫着:“我信?”见他正看她:“还是……不信?” 李道盯着那张红透的小脸儿,撑着洗手台,忽然放声大笑。 他蓦地觉得,在这种逃亡日子里,有个傻乎乎的姑娘解闷,也挺有趣儿的。 顾津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面上没表示,心中早已将他凌迟数次。 李道半天才止住笑,接过刀:“那你还是信吧。” 顾津:“……” “知道上陵棚户区的灭门案么?至今没抓到凶手。”他突然弓身,凑近她耳朵:“我干的,就用的这把刀。” 随即又大笑。 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男人特有的陌生气息闯过来,顾津浑身一麻,臀部抵向洗手台,不禁缩起肩膀。 实话实说,适才苏颖那番话的确吓到了她,后来慢慢消化,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他们这种混黑的人,身上挂几条人命或许有可能。但他刚刚说的,别说她根本没听过,更不相信,那架势分明是把她当成小猫小狗,逗弄着玩儿呢。 顾津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抬眼愤愤然瞪着他,心中琢磨着这目光够狠吧,是不是应该收敛一些,哪想放在别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李道直起身,嘴角弧度尚未收回。 见她双眼溜圆地瞪着他,睫毛忽闪,眸中带光,犹似藏着一泓清泉。 怒不够,反倒似惊似怕、似娇似嗔。 “所以,别惹我。”他看了她一会儿,食指和中指交叠,在她脑门一弹:“以后服从指挥。” 这动作过于亲昵,语调也低,与先前凶神恶煞的形象太不相符。 顾津愣了下,心里的感觉有点怪,这人阴晴不定,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的他。 李道转身出去,在门口遇见顾维进来,他又笑,拍拍他肩膀:“你这妹,挺招人疼。” 顾维拍掉他的手,比了个中指,“还是留着力气疼妞儿吧。” 9第9章 顾津没心情继续吃饭,她提出想先回房,苏颖不情不愿地放下碗筷,自然也要跟她回去。 打开电视,调了挡综艺节目,苏颖翻出一包乌梅,有一下没一下地嚼。 “你吃不吃?” 顾津进屋就直挺挺躺在床上,听见她说话也不搭理,仍然闭着眼,翻身朝向墙壁。 苏颖嘁了声,盘着腿继续嚼乌梅,乐得自在。 顾津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最清晰一个是有头狼在追她,她怎样呼叫都无人相救,拼命奔跑,好容易甩掉它,却发现它突然冲到她面前,最后竟变成李道的脸……他对她笑着,一步步靠近,抖开黑色的衣服,将她兜头罩住…… 顾津一抖,猛地睁开眼,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你病了还得去医院,麻烦。” 她虽这样说,顾津心里还是一暖,双手藏在被子里,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似乎风很大,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空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顾津想了下:“你说明天要去卜远?” “嗯。” 顾津看苏颖,晚上吃饭听他们提了几句:“我们明天也去那地方,能不能……” “不能。” 顾津:“……” 小姑娘见苏颖黑着一张脸,赶紧说:“不用不用,明天我搭车到镇外的大路,那边有长途巴士直达卜远,已经问过了。” “好。”顾津抱歉地笑笑:“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谢谢你,姐姐。”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别人给予的些许关怀都是温暖的。 小姑娘挥了挥手,欢快跑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又站一顺,顾维来开门。 苏颖笑眼弯弯,小懒猫似的偎进他怀里,踮脚索吻。 念及顾津站在后面,顾维仰头躲开,目光警告:“别闹,什么事儿?” “来洗澡,我屋的没热水,你俩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下雨,往哪儿待。”顾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握着她的腰:“道哥要睡了,明天再洗吧。” 苏颖不悦,“跑一整天脏成什么样了,你闻闻,你闻闻……”她把胳膊顶到他鼻子上,努着嘴:“臭不臭?” “不臭,香的。”他悄声,捏捏她的脸:“乖,带津津回去睡觉。” 顾津挪开视线,说实话,她第一次瞧见顾维对女孩这么柔声细气。抛开心中那些怨恨,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这样想着,心中竟含几分宽慰,再看他时也有一丝顺眼了。 这时房门拉开,李道走出来,“让她们洗吧,下去溜溜。”说完兀自往外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推开他,拉着顾津进门了。 顾津从未和别人一起洗过澡,身体背对着苏颖,动作拘谨。 水流落地砸出回声,旷荡的浴室里热气氤氲。 两个女孩的体态均都苗条婀娜,但顾津比她白了几度,浑身肤色均匀细腻,白瓷一般。 苏颖抻长脖子瞄她胸前,又看自己,撇撇嘴儿:“发育还挺好。” 顾津抱了下胸,赶紧背对着躲开,下意识回头瞥了眼,却见她背臀处遍布几条不规则的暗色伤痕,当即怔了怔。 另一头李道和顾维并未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房门对面有窗户,窗扇摇曳,雨丝缕缕飘荡进来。 顾维斜身靠着墙壁,咬了根烟:“抽吗?” 虽这样问,却没有散烟的意思。 李道坐上窗台,一条腿也跟着撑上去,口中太闲,从屁股兜里摸出口香糖来嚼。 顾维还手点烟,轻吸了口:“没想到你定力这么强,去年伍明歆……”他话头忽然顿住,打量他表情,见无异样,继续说:“明歆让你戒烟,你真就不抽了。” 李道笑笑,并不辩驳。 “也是那时候开始,打算洗手不干的吧。” 他抬眼:“就你聪明?” 顾维摇头笑了笑,轻叹道:“人走快一年了,说句实话,还惦记明歆吗?” 伍明歆是小伍的姐姐,去年死于意外。 雨水落在他右侧肩膀上,李道大掌抹了一把,不好好答:“惦记怎样,不惦记怎样。” 顾维安慰道:“向前看吧,等出了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 李道轻哼了声。 有一会儿不说话,整个走廊里静悄悄,唯有雨声。 李道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今天生气了?” “什么?” “我收拾顾津。” “没有。”顾维换了个站姿,烟夹在指间:“我这妹啊,就窝里横的能耐,跟我瞪眼睛时候底气十足,像小泼妇一样霸道,但凡碰见个唬人的,立马变成软柿子。” 李道觉得他这形容挺贴切,不由扯了扯唇角:“胆儿太小。” “也不对。”顾维说:“说她胆小吧,地震重灾区,她报了什么狗屁志愿者,第一个往前冲。” 李道微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哪里?” “就去年,绵州。”他掐熄烟,顺窗口扔出去。 李道不由攥了攥拳,一时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非带她离开吗?”顾维并未发觉他的反常,兀自说。 “为什么?” 顾维把原因告诉他,低下头,有些沉默。 李道:“不如直接和她说。” “她那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跟我走。” 顾维撑着窗台,不知不觉今晚讲了许多,“我俩相依为命很多年,自从我走上这条路,她就拿我当仇人。”他忽而看李道,笑嘻嘻说:“哥,答应我件事儿呗。” 李道睨他:“放。” “路上万一遇到凶险,我挂了,你得把津津帮我带出去。” “不一定谁挂前头呢。” 顾维不要脸地说:“当你答应了。现在开始,我妹就交给你,我不敢管,你帮我管。” 李道却问:“你用这种方法把她带走,不怕她恨你?” “如果不用这方法,好商好量她会跟我走?”顾维叹气:“咱这次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我怎么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上陵,恨就恨吧,她离我近点,我能看着她平安就行。” 李道没接茬,顾维还记着刚才的话,接着问:“你要是挂了,有没有什么事想嘱托我?” “没有。” 顾维啧一声:“你这人真无趣儿。” 李道不再搭理他。 女人洗澡麻烦,小半个钟头也不见两人出来。 顾维又唠叨好些琐碎的儿时趣事,李道也没不耐烦,只是嘴里的口香糖失了味道,又换一片嚼。 顾维继续说:“津津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白白软软的小人儿,跟面团子似的。那年她高烧不退,去村里赤脚大夫那儿拿药都不管用,我妈给津津物理降温,她浑身滚烫,像煮熟的红虾米……”顾维眼中带光:“知道最后什么救了她么?” 李道附和:“什么?” “一瓶桃罐头。” 李道挑眉。 “那年代桃罐头可是奢侈东西,平常人家都不舍得买,没想到小丫头吃完以后就好了。”顾维摇头失笑:“后来我妈抱着津津,桃儿啊桃儿的叫了一晚上。自那以后她每每发烧都吃桃罐头,所以也多了个小名,只是我妈走后,没人那么叫她了。” 李道问:“叫小桃儿?” 顾维没等答,对面房门突然打开。 李道目光跟过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个姑娘,身穿真丝粉的睡裙,长度只及腿根,许是皮肤潮湿,单薄布料丝丝缕缕贴在身上,细腻的勾勒着曲线。 她外面虽然套着风衣,但胸前一览无遗。那睡裙布料节省,只包住半个乳,中间沟壑深浅恰到好处,可能长时间淋在热水下,肌肤白里透红。 李道目光别有深意,想着饱满那处倒是挺贴切那小名的,接着刚才的话问顾维:“还是,小仙桃儿?” 仙桃你老母! 顾维恨不得把他眼睛抠出来,褪下衣服,刚想冲上前,顾津已先一步反应过来,迅速裹紧风衣。 她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坐在走廊里,转了身,脚步慌乱无措,一头扎回自己房间。 随后苏颖也出来,这位祖宗穿得更暴露,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 顾维血液直往头顶冲,不知怎的,神经一刺,又有些蠢蠢欲动。他拿衣服包住她,咬牙切齿:“你大爷的,怎么不光着出来呢?” 苏颖缩脖子:“以为你们去老纪房间了。” 他身体遮在她前面,苏颖手伸下去,偷偷往他胯.下捏了把。 顾维后脑一麻,嘴角抽了抽,立马竖起眉毛警告她。 苏颖冲他眨眼睛,意味很明显。 挺几秒,顾维一咬牙,转头问李道:“那什么,你刚才说你热?” “没说。” “……”顾维挤眉弄眼。 李道手肘搭在膝盖上,无动于衷。 “明明说了。”顾维拼命朝他使眼色:“要不你再凉快会儿?” “眼睛别抽筋。”李道轻笑,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速战速决。” 两人躲回房间共赴巫山,走廊里再次恢复安静。 雨越发大起来,李道吐了口香糖,将手中的锡纸球一并弹出去。 他转回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扇门,关上窗,走过去推开。 顾津本是给苏颖留门,没想到这男人会闯进来。 她受惊的小鸟般站起身,退到床尾:“你……” “房间占着,我歇会儿。” 李道大刺刺走过来,也不看她,往对面床铺四仰八叉一躺,竟合了眼。 房间里透着非比寻常的诡异,顾津大气都不敢喘,倚着矮柜站许久,脚有些麻,不禁抬眼偷偷瞄那人。 他人高马大,身体几乎占据整个单人床,手臂横过来搭在眼睛上,呼吸匀称,动都未动,似乎真的睡着了。 顾津渐渐松下呼吸,蹭到床边坐着,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 李道顺手臂间的缝隙垂眸看,那姑娘身上还裹着风衣,领口扣子都系紧,只露一截光溜溜的小腿。 她长发挽向一侧,慢慢擦拭,动作很轻,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李道目光落回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现在再看她,越发觉得眼熟。 他闭了闭眼,突然一阵心烦意乱,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那头又是一惊。 李道好笑,“属兔子的?” “……” 他微弓背,手肘撑着膝头,目光再次挪到她小腿上,闲聊:“这镇子有两家服装店,明天让苏颖跟你去一趟。” 顾津小声:“哦。” 李道:“不过衣服应该挺土的。” 顾津点点头,垂着眼,跟他没什么话好说。 李道又问:“在上陵市待几年了?” “十多年吧。”她答。 “老家是哪儿的?” “洛坪。” “洛坪……”他口中念叨一遍,“没听顾维提过。” 像他们这种人,关系再亲近也忌讳谈家事。 顾津:“就是个挺小的村子。” 李道点头:“多久没回去了?” 顾津眼神一暗,半晌才说:“出来就没再回去过。” “嗯。”他应了声。 沉默片刻,顾津主动开口:“你……吃饭时说那些话是真的?” “哪句?” “……不会重操旧业。” 李道稍微直身,手臂向后撑在床上。他这人挺糙,在女人面前也没几分形象可言,双腿大敞四开,姿态颓懒。 他垂眸睨她:“你信不信?” 又来! 顾津后悔主动说话,虽未与他对视,但直觉他在看她,目光灼灼,带着强烈直白的压迫感,叫人浑身不舒服。 见她不语,李道换种问法:“相信你哥吗?” 她这次倒是痛快:“不信。” “为什么?” “‘狼来了’的故事听了好几年,谁会相信个骗子。” 李道笑笑,并不做声。 她微蹙眉,讽刺地撇着嘴儿,说话时嗔怒参半,想来是极亲近的人才会用这种口吻,表情倒比以往生动许多。 李道不禁想起顾维时常炫耀的那番话。他这辈子没机会体验,不知道有个妹到底啥感觉。 他又问:“给你个手机,会不会报警抓他?” 顾津犹豫很久,目光定在某处,最后撇了撇嘴:“会。” 李道轻挑眉梢,笃定道:“你不会。” 顾津问,“为什么这样说?” 他眨了下眼:“不告诉你。” 顾津:“……” 两人一问一答,甚至窗外雨声盖过说话声。 都不开口时,一室静谧。 不久,苏颖回来,他离开。 顾津以为这晚会难以入眠,想着半夜不知有没有机会离开,提醒自己别睡太沉,可一沾枕头,立即会了周公,一睁眼到天亮。 *** 天光还未完全打开,走廊上响起一阵细碎地脚步声。 小姑娘判断许久,鼓足勇气敲开一间房的房门。 门只开一道缝隙缝,里头却站着个高大男人,面色阴沉,目光警惕。 李道暗暗打量她:“找谁?” 小姑娘不由往后退了半步:“一……一位姐姐,长头发,长得很漂亮,穿着军绿色风衣……我昨晚好像在这间门口遇见她。” 听她形容,李道知道是顾津:“什么事?” “哦,我要走了,觉得她人很好,就想和她打声招……” “找错了。” 门砰一声阖上。 小姑娘大眼忽闪忽闪眨两下,人挺帅,就是太凶了,她站半晌,叹一声,遗憾地下楼去。 此时街上还不见行人,这一宿雨没停过,雨水将道路搅得泥泞不堪。 小姑娘举着伞,走出很远才拦到一辆黄色面包车,这车是三坡镇专用的载客工具。 她收了伞,坐进去:“叔叔,麻烦去镇外那条公路。” 司机在后视镜中看她,笑得和蔼可亲:“大早晨的,一个人出门啊?” 小姑娘明显没什么防备心,痛快答道:“是啊,第一次呢。” “哦,是么。”司机又看她几眼,随即,弯嘴笑了,那笑容在阴沉的清晨里,别样诡异。 “抓稳,路不好走。” 小姑娘应一声好。 司机不再看她,抬起手来,指肚蹭了蹭嘴角那颗黑痣。 10第10章 顾津起床仍有些迷糊,呆坐了会儿,看外面天色依旧阴沉,雨似乎比昨晚还急促,豆大的水点子砸在窗户上,噼啪有声。 她悄悄下床去,拿起苏颖的腕表看时间,已经早晨八点钟。 走廊隐约有男人说话声,应该是顾维他们。 她穿衣洗漱,收拾妥当苏颖方才起床。 顾津身穿这条裙子是苏颖昨晚给她找的,是件纯黑色大V领打底裙,一丝花纹也无,垂感很好,但过于修身。头发拢起,便露出大片胸脯子、锁骨和长长脖颈,衣服颜色称得她皮肤白亮发腻。 好看虽好看,却不是顾津的风格,但苏颖穿衣喜好就是这样,也没得挑。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又磨蹭一阵,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电视一明一灭,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两臂垫于脑后,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她开门刚想跨进去,却见后座稳稳当当坐着两个人,苏颖没骨头一样歪在顾维怀里,顾维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她手指。 倒能再挤一个人,不过这架势挤谁都多余。 顾津转眼看向前座,许大卫驾车,旁边位置放着几个硕大的行李包。 许大卫撑着椅背回身:“坐道哥车吧,这儿没位置了。” 顾津看回顾维,他抬着头,正对她傻笑。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甩上车门,只好慢吞吞爬进普拉多的后座。 车子启动。 她悄声抬眸,对上镜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座位次序竟跟昨晚如出一辙。 李道驾车,说:“你哥让你一路跟着我。” 顾津眨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他却没解释,专心开起车来。 一路颠簸,道路十分坑洼泥泞。 半路上,雨下得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又大了许多。 李道开车倒是一如既往得猛,车身左右晃荡,顾津拉着扶手的掌心直冒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这速度简直是作死。 不知行了多久,感觉路过一个加油站,路越发难走起来,李道这才放慢速度,车身却忽然往下一沉,倏地停住。 “哥,咋啦?”小伍忍不住探头看。 李道没吭声,猛踩油门。只听马达嗡嗡声响,车却不动,车轮卡死在一个深深的泥窝儿里。 “先别动。”纪刚阻止说:“越动陷得越深。” 李道低操了声。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埋怨,都知道这位大爷平时做事精明,唯独车技太烂,每每都又愣又冲。 纪刚心说以后可不敢再劳烦他来开,这边已经顶着雨下去查看。 许大卫的车也紧跟着停住,摇下窗户:“怎么了,老纪?” 纪刚说:“陷进去了。” 许大卫和顾维也下来,蹲着一同查看:“好办吗?” 纪刚抹把脸,摇了摇头。 这泥坑着实不小,坐里面不觉得,现在来看整个车身是歪的,左前轱辘被淤泥全部吞没,底盘也泡进去一截,周围泥浆泛着白沫子。 他指挥许大卫 :“把你的车开前面来,屁股栓车头上,往外拉着试试看吧。” 谁知那小轿车马力不足,李道配合着踩油门,车轱辘飞快空转,漩起泥浆,反倒越陷越深了。 所有人都下去帮忙,就连苏颖也站旁边替顾维撑伞,车窗开着,耳边尽是李道粗鲁又暴躁的咒骂声。 顾津哪儿还敢悠哉地稳坐,小声说:“我也下去帮忙。” 李道:“你能干屁……” 话音儿没落,她溜了。 顾津手在额前遮一瞬,跑到左后轱辘旁帮忙往前推。 “顾津!”顾维急道:“你怎么出来了?雨大,还有你,你俩赶紧进去。” 顾津根本不理她。苏颖也没动。 李道只顺后视镜扫了扫她,眼下也没心情顾忌别的。 众人跟随纪刚口号一同使力,好容易稍见车轮,许大卫那边却马力不足,掉链子熄了火儿。 没坚持几秒,普拉多重重跌回原处,顾津下意识往后躲,脚下没踩稳,一屁股坐进泥坑里。 李道探身出来,嘀咕:“真他妈笨。”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陆地巡洋舰,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眼镜男,副驾还坐个卷发女。 车到附近放缓速度,“你们也要出镇?” 李道撑着车窗,答:“出镇。” “出不去了,我们刚从那边返回来。”眼镜男说:“前面塌方,把路都给堵死了,等疏通再走吧。” 李道眯眼朝前看了看,想起镇口是有三两座土山,山上无植被,路又窄,被暴雨冲垮也不稀奇。 他看车主,问:“兄弟,帮个忙呗。” “啊?” “帮忙拖个车。” 眼镜男探头看了眼他们的车,事不关己地说:“我是真想帮,可是现在有点事儿要办,挺急的,对不住啊。”脚底抹油,溜了。 李道挑眉看那车子走远,冲顾津招手:“你来。” 那姑娘摔得跟个泥猴似的,风衣看不出原本颜色,发丝打结,可能拿手抹过脸,脸颊一道黑。 李道问:“会开车吗?” 迟疑片刻,顾津点点头。 李道推开车门,拇指向后一翻:“你来开。” 他朝后走去,消失一会儿,扛着两块木板和铁锹回来。 顾维问:“哪儿来的?” “加油站借的。” 李道把木板垫在左前轱辘的后方,又让许大卫把车开到后面,掉个头,向相反方向拉。两人站前面推车,两人揽住后车门的框子往后拽。 他拉了下膝盖处的裤子,蹲在车前,手握铁锹插在轱辘下。 那边喊口号,李道大声:“顾津,给油。” 嗡嗡响动声中,车轱辘打转,向后倒出几分。 李道顺轮子抬起的缝隙将铁锹插深,以防车子再次滑回来。 “顾津,你没吃饭啊,我叫你给油!”他抻着脖子吼:“倒车!” 过两秒,车窗探出个小脑袋,慢腾腾:“……哦。” 李道磨牙:“……” 姑娘这回倒是实诚,将油门踩到底,嗡一声,车轮飞速翻转,溅了李道一脸的泥点子。 李道:“……” 他闭了闭眼,没空去擦,把铁锹插到底,终于稳住车身。 “别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低声嘟哝着,音量只自己能听见。 反复几次,普拉多终于倒出来。 李道踹了脚车轱辘泄愤:“什么破车。” 好像……跟车无关吧。 纪刚揉了揉鼻,没吭声。 小伍捧臭脚:“还是我哥有办法。” 李道哼了声,翻起短袖下摆抹了把脸,刚想过去挖苦顾津几句,看向她时,目光突地滞住。 顾津已把湿透的风衣脱下,身上只穿着打底裙,这件是夏款,整条手臂也光溜溜露在外面。满身脏污遮不住她白雪一样的肌肤,肩头靠前的位置有枚小小胎记,拇指盖大小,呈暗红色,形状有点儿像云,中间略凹,又有点儿像蝶。 李道看着那枚胎记,半天没挪步。 小伍叫他:“哥,想什么呢?咱接下来怎么办啊?” 他回神,垂下眸,几秒之后,又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哥?” 李道吸了口气,抬抬下巴:“我先还东西。” 还是买口罩那个加油站,小卖部里是同一个男人,见李道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车怎么样?要不我找两人帮一把?” 李道把铁锹立旁边,“甭麻烦。”他说:“弄出来了。” “那就行。”男人不自觉摸摸嘴角的黑痣:“你们这是准备走?听说前面塌方,路给堵了。” 李道嗯一声,“谢了,铁锹放这儿,那木板就没法还了。” “行,我留着也没用。” 李道点点头,脚步一转,到底没好意思空手出去,摸摸前后口袋,搜出几张散票,拿了两盒利群。 刚想出门,身后突然砰一声响。 这屋子是个直筒型,外面摆柜台,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深处,尽头隐约还有一道门。 声音是从那方向发出的,随后又有女孩哭喊声。 “别打我,求求你……” “啊,救命啊!” 李道略皱眉,隐约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那扇门后影影绰绰不是一个人,透过脏污玻璃,似乎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 男人脸色微变,飞速瞥他一眼,道:“是我那傻侄女,估计又犯病了,正胡言乱语呢。” 他状似无意地笑笑,散了根烟给李道。 李道没吭声,盯他几秒,接过来碰唇含住。 男人要帮他点火儿。 李道摆手,拿起柜台的烟:“走了。” 他大步跨出去,没有回头。 事情蹊跷,但与他无关。 现在自顾不暇,少惹麻烦尽快赶路,更何况,他可没有多管闲事那爱好。 11第11章 李道插着兜,大步流星走出加油站。 香烟还含在唇角,他舌尖儿略略碰了下过滤嘴,轻抽口气,便嗅到一股久别的烟草味儿。 他犹豫一瞬,还是将香烟拿下来,顺势别在耳上。 车子打着火儿,几个男人都搞得挺狼狈,正倚旁边抽烟,等他回来。 李道匆匆走过去,一挥手:“上车。” “等会儿道哥,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12第12章 通往镇外的路疏通了,李道等人本应在原地等候,可刚想通知顾维他们,就有电话先一步冲进来。 李道听罢沉了眸,喊老纪一声,折身返回三坡镇。 一处无人空地。 车门开着,李道坐在副驾位置上,单脚撑地,眼睛看着某处,一声不吭。 顾维蹲在附近,十指紧紧揪住头发,也没做声。 苏颖烦躁地走来走去,许大卫默默抽烟。 他们刚返回来,具体经过还没搞明白。 纪刚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没人吭声,他点名:“苏颖?” 苏颖抱臂低着头,轻叹一声:“我们想给顾津买路上穿的衣服,她拿了几件去了试衣间。后来等很久她都没出来,我去敲门,但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开门,一问老板才知道,那里面还有一道门通往后院。” “那你们去后院找了吗?” “附近几条街道都找遍了,没见到人。” 又是一阵沉默。 小伍最先忍不住,“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焦急道:“津姐会不会是去厕所了,忘记打招呼?” 许大卫哼道:“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便秘也该出来了。” “那是不是……” “甭猜了,肯定逃跑了。”许大卫打断他的话。 许大卫平时不说,但心里对顾津意见很大,觉得那丫头娇滴滴弱不禁风,却一身反骨,明明瞧不起他们这帮人,顾维还偏要带着她。 原本一伙儿人能乘机安全离开,为了她一路辗转来到这破镇子,她不但不感激,还把他们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避之而不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大卫说:“我是觉得她不想跟着也别勉强,赶明咱坐飞机走,对谁都好。” 顾维突然抬头瞪着他,双眼急得通红,可没等说话,纪刚却开口:“不行。” 他这声又急又厉,李道微顿,不由看过去。 纪刚稍稍低头,斟酌道:“顾津了解我们底细,她得了自由一旦报警,咱全完蛋……我的建议是尽快找到她。”他停了停:“况且顾津是顾维妹妹,应该听听他怎么想。” 许大卫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赶紧离开三坡镇,她如果报了警,三坡镇最危险。” 那边顾维腾地站起来,冲上前推了许大卫一把:“滚,全他妈给我滚。”他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老子不连累你们,你们买机票走吧,我自个留这儿找人。” “你抽什么风?” “对,我抽风。”他怒道:“津津不是你亲人,跑的人换成你妈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顾维话音儿刚落,余光一晃,有个人影冲过来,蓄力一脚揣在他大腿上。 顾维踉跄几步,苏颖尖叫着跑过去扶住他。 李道不解气,又上去揣了脚。 在场所有人立即鸦雀无声。 李道指着顾维:“大活人都能让你看丢喽,冲别人嚷嚷什么?” 顾维胸膛剧烈起伏,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过许久:“她自己走还好,要是碰见坏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没手机又没钱……” 李道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烦躁不堪。 他插着跨,冷静的想了下:“顾津脾气闷拧,多半自己跑的。”李道拍拍顾维肩膀:“你先别乱,乱没用。” 纪刚问:“那你的意思……?” 李道拇指蹭着下唇,拍板决定:“再待一晚。” 这回没人敢说不,于是分成三组,没有开车,在镇子中暗暗找人。 顾维跟着李道,两人快速穿过一条条小巷,目光不断搜索那抹熟悉身影。 顾维闷声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李道留意着各个角落的人,却说:“你这妹有点小聪明,估计知道我们正找她,在哪儿猫着呢。” 半晌,顾维苦笑:“大卫说得对,如果津津真报警,估计咱们会在三坡镇被警察连窝端。” 李道“嗯”一声:“可能顾津没想到那层面,事情到这种地步,即使她安全回到上陵市,一些事也和警察说不清。” 这正是顾维担心的,直到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顾津应该过她原本的生活,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强迫她?” “说那些都没用。”李道淡道:“赌一赌呗。” “赌什么?” “赌那丫头对你还没彻底失望。” 顾津的确没报警,也如李道所料,藏在无人旧屋里,想等稍晚一些再想办法出镇。 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几度。 顾津身穿苏颖的小夹克,里面还是那件黑色打底裙,缩在角落,凉气顺裙底不断往上窜。 她随身只有一个链条包,把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除了手机被顾维拿走,还有口红、镜子、纸巾、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个零钱包。 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足够她坐车回到上陵市。 顾津收起东西,忽然有张小纸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读了两遍,想起是苏颖昨天写给她的,说以后万一走散好联系。 她当时没太挂心,顺手塞在包包里,现在看着那号码,不由轻叹一声,想来今后也没用了,便顺手扔掉。 等到天色又黑沉几分,她才做贼一样溜出去。 小镇不同城市一般热闹,这钟点路边菜摊都收了,沿街商铺也渐次打烊。 路灯排列稀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灯光弱弱亮起来。 顾津缩头缩脑地走着,眼尾一动,有辆车蓦然停在她脚边,她随即一凛,侧过头,却是一辆黄色面包车。 司机探出头来,说着半熟的普通话:“妹妹,用车吗?” 顾津看那司机是个男人,又一脸凶相,道声谢,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打通电话,有串号码烂熟于心,在嘴边滚了一遍,却登时想起和尚家伟已经分手。 除此之外,竟无人可以求助,如顾维所说,回到上陵后,终究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想起顾维,她又想到刚刚逃离的那趟凶险难辨的旅程,以及将会面对的陌生城市和异国人群,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他们逃亡,必会触碰她的道德底线,人生方向也将不同。 可那个人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亲人。 顾津忽然之间茫然无措,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她丢了魂儿一样挪着步子,拐过转角,刚抬头便见对街走来的纪刚和苏颖。 顾津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好在他们还没看到她,下一瞬,她快速蹲下身体,蹭到矮丛灌木后面躲避。刚才心中的犹疑和顾虑在见到他们时本能做出决定,见土路上遥遥开来一辆黄色面包车,情急之下再顾不了其他,拦下便钻进去。 他们果然还没走,顾津抚着胸口,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见司机在内视镜中正看她。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笑眼眯眯,和善可亲:“妹子,上哪儿去?” 顾津稍稍宽心:“大姐,我想出镇。” “这么晚还出镇呐?”中年女人打量她片刻,却已转了方向盘,向相反方向开去:“不是本地人吧?” 顾津笑笑,并不吭声,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顺手收进衣服口袋里。 这女人比较善谈,说话时不经意从镜子中瞧她两眼,看似随意,眼中却藏一抹难辨的光。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路,顾津只嗯啊应答,目光掠过窗外景物,人烟渐少,视野也不似刚才明亮,两天来,这条路竟跑了好几趟。 女人问:“一会儿出了镇我把你放在哪儿?” 顾津一愣,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混乱的脑袋理了理思路,其实这么晚真不该离开,无论做何决定,应当在镇上住一晚才对。 而顾维李道不会为了自己在这里长久停留,完全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回上陵。 见女人还看着自己,她只好答:“客运站就行。” “不知你要去哪儿,只有到广北、柏庄和徐家岭有夜班车。”女人轻叹了声,欲言又止:“妹子,看你人挺好,大姐就啰嗦一句。” 顾津没吭声。 “我看你这人挺机灵的,是好事儿。”她笑着:“不过大姐真不是坏人,一看你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想告诉你,客运站可不是个好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地方太偏僻,人贩子可多了,专挑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外地小姑娘下手,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这女人的确掐准她的弱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纵使戒备心再重,也会放松几分警惕。 停了会儿,女人在镜子中看她:“不过客运站有同伴等你就没事了。” 顾津两手握在一起,手心全是汗,车子又开出百十来米,她突然说:“大姐,能不能麻烦您掉个头,我想回去。” 这女人何其聪明,几番试探终于猜出她独身一人,一拍大腿,显得很高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她放慢速度,准备掉头:“呦,没油了,介不介意我先加个油?” 顾津不如之前紧绷,也没去看那仪表盘,便草草点头。 女人伸手指了指侧面岔口:“那就再开一段儿,前头就有个加油站。”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个简陋加油站,除了加油机上的电子屏幕,就剩小卖部门廊那枚灯泡照明。 这地方顾津隐约记得,好像李道昨天曾来借过工具。 那女人下车去,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和她打声招呼,去小卖部里面喊老乡来加油。 此时天色终于黑透,视物已是非常困难。 周围变得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那中年女人很久都没回来,顾津心乱如麻,忽然觉得哪里反常。她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座位上,推开门准备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走,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寂静环境下发出杂响的似乎不只她自己,当意识到后面有人时,顾津身体一僵。 她迅速转头,有个高大黑影突然扑过来,将她凶狠制住,随之一块粗布死死捂住她口鼻。 顾津拼命挣扎,却在急促呼吸间,觉得浑身乏力,困顿不堪,瞬间便失去知觉。 13第13章 不知过多久,顾津被一道低软的声音唤醒,遂睁开沉重的眼。 头顶有一盏明晃晃的白炽灯,四壁空荡,身下是个半旧海绵垫,除此别无他物。 随着苏醒,顾津意识渐渐清明,回忆一瞬,蓦地弹坐起来。当她意识到被那中年女人拐骗以后,身体像掉进冰窟里。 这时旁边又有人唤她,带着弱弱哭音儿:“姐姐,你醒了?” 顾津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愣怔良久:“……怎么是你?” 这人正是和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姑娘,名叫马苗。马苗此刻大变了样子,浑身脏乱,小脸不复往日白皙,头发一撮撮贴在额头上,大眼带泪,写满惊惧。 顾津颤着声:“你怎么在这里?” 马苗哽咽着哭出来:“昨天早晨我准备去卜远,没想到……载我的司机是坏人,他把我骗到这个加油站……”她顿了顿:“我被关进来,哭闹都不管用,他们还打了我。” 马苗说着挽起袖口,那细弱手腕儿上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顾津看过去,喉咙顿时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极静,小姑娘隐忍许久,终于爬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姐姐,我好害怕。” 顾津下意识回握住她,内心也是惧怕万分。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短短几日,两次深陷凶险,上一次尚算虚惊,毕竟顾维是她亲哥,不会伤她分毫,可这一次谁又能保证,若真如那中年女人所说,将她们卖到深山老林,恐怕将会永远不见天日。 顾津万万没想到,电视里那些拐卖妇女儿童的社会实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自知没受过多少高等教育,但并不愚钝无知,可一门心思想着回上陵,脑中如乱麻,惊慌无助下,竟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让自己陷入了这种境地。 她其实也想大哭一场。 顾津吸了吸鼻,指甲嵌进掌心,用微微的刺痛感提醒自己尽量冷静。 马苗仿佛找到依靠,哭了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你怎么也被他们抓来了?” 顾津刚想答,忽听外面传来动静,她竖起手指轻嘘了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那扇门。 “都安排好了吗?今晚就能出手?”一个男人问。 “能,要不是昨天雨大把路给堵了,钱早就能到手。”有人答。 随后响起拉拽桌椅板凳的声音。 顾津牟足了劲儿站起来,悄悄移到门边,从裂开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一张圆桌围坐六个人,其中一人体格瘦小,嘴角有枚黑痣,他旁边的女人身材微胖,一头短卷发,笑容亲切和蔼,正是晚上载顾津那个中年妇女。 其余几人均是膀大腰圆的男人,粗布麻衣,面目黑黄,显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黑痣男说:“这几天镇上来一波陌生人,那男的好像几年前来过,看样子不好惹。本想消停几天,谁想昨天早晨那丫头正好撞我枪口上,要不是下雨把路给堵了,我也不能把人弄加油站来,你倒好,今天又弄来一个。” 他们的窝藏据点在镇外,近日暴雨不断,镇口塌方把路给堵了,他们出不去。 女人道:“今天这姑娘也是凑巧,我本来在街上拉活儿,看她躲躲藏藏,身边还没有其他人,就一直跟着。上车后探了探她底细,虽然她一言不发,但老娘是什么人,几句话就给骗来了。” 她得意地夹了块肉放嘴里,黑痣男却叹口气。 有人道:“老王,你怕什么,反正今晚就能出手,大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 “零点吧?” “对。” 顾津一惊,不由去看外面墙上的挂钟,已经夜里十点多,还差不到两小时。 她握住颤颤发抖的手指,顺缝隙转着方向四下打量,目光忽地一顿,定在某处。 顾津知道这时候除了自救没人能帮她,斟酌半晌,悄声退了回去,凑到马苗颊边耳语…… 两人依偎靠进墙角,听着外头渐有渐无的说话声,不知他们何时吃完饭,也不知道几点了。 没过多久,忽然咣当一声响,门板被人从外面踹开。 两人小声惊叫,本能向后退缩。 男人一把揪起马苗,把她双臂束到背后,用塑料扎带绑紧。 马苗偷偷与她对视一眼,这回竟也顺从许多。 男人又去看顾津,先伸手在她脸上揉了把:“够滑。” 顾津强自忍耐,没有躲开。 他猥琐一笑,又挑起她下巴:“要不是老王着急脱手,这么嫩,真想好好玩一玩。”说着要往顾津胸口探。 外面高声催促。 男人低咒,到底扯起她,如同马苗一样将她束牢。 被他推搡着来到外间,桌旁只剩三人,黑痣男和那胖女人都在,正悠闲地嗑瓜子溜茶水。 黑痣男说:“阿辉,你快点儿吧,老八的车都停门口了。” “行,这就走。” 顾津冷不丁被这个阿辉往前推了把,她脚下一歪,斜身靠住墙边矮柜。 这时马苗忽然说:“我、我想上厕所。” “别他妈耍花样。” “真、真的,”她拿眼尾瞄顾津,仿佛她能给她壮胆:“我一天都没去过,这会儿肚子憋得难受。” “难受也受着。” “我不,我要上厕所……”马苗被阿辉抓住,蹲到地上任他怎样拖拽都不肯起来。 阿辉刚想拳脚相加,桌边胖女人却起身,扔掉手上瓜子,“我带她去一趟吧。” 马苗被胖女人带去后院,顾津稳了稳身体,稍稍转身,臀部靠在矮柜上。 她手心全是汗,心脏快顺嗓子眼儿蹦出来。 好在电视机的音量够大,多少掩盖一些响动,她心中计算着时间,突然大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黑痣男和阿辉注意力本在电视上,闻言看她,笑着说:“我们是做买卖的,人口买卖。” “这里明明是个加油站,你们却用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声音更大了,质问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她祈求阿辉不要走过来,可能老天相助,他只是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逗她说:“天打雷劈之前也得把你卖了换钱花。” 顾津咬牙切齿:“如果给我一把铁锹,我一定杀了你们。” 屋中两人哈哈大笑,觉得这姑娘言语间天真幼稚,一看就是温室花骨朵,没受过什么委屈。 顾津又问:“你们要把我卖到哪里去?” “好地方。” “离这儿远不远……” 阿辉神色一凛,冷下脸:“少他妈废话。” 顾津适时住口,双手背在身后稍稍动作,又站一瞬,不声不响挪开几步,站到别的地方去。 没多久,胖女人把马苗带回来,和顾津一起,被阿辉拽上车。 几人走后,小卖部便熄灯睡觉。 约莫二十分钟,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 黑痣男习以为常,估计是有人开夜车要加油,于是披着衣服来开门,谁知刚刚划开插销,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倒在地。 黑痣男尚未摸清状况,来人已狠踹他数脚,第一反应是入室抢劫,后来看这几人架势又不像。 “你们是什么人!”阵阵哀嚎声起,他大喊:“老三、强子快起来,有人闹事儿。” 里面扑腾一阵乱响,强子先去揿灯,灯却没有亮,只见门口涌进五六个黑影,那气势来者不善,方才意识到电闸可能被他们动了手脚。 黑痣男借着门外月光眯起眼,看他们各个都带着帽子,只能分辨大致轮廓,长相却看不清。 “你……你们这是?” 顾维双眼猩红,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吼道:“人呢?把人藏哪儿了?” “什……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番辗转,黑痣男大概猜出这伙儿人的目的,惊骇的同时又想,不管他们找谁,人已送走,没有证据,他怎样周旋都可以。身后强子和老三还光着膀子,却已不动声色抄起家伙。 顾维不跟他废话,将人一把甩向柜台,跌撞着往里冲去。 许大卫练家子出身,不需要别人动手,握着棍棒,紧随其后。 转瞬间,两伙人打得不可开交。 昏暗之中,只凭手感较量。 屋内突然传来女人尖叫,李道眼尾一晃,只见苏颖小豹子似的,从他旁边溜过,寻着影子,扑到那体型颇硕的胖女人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拳便打。 这边纪刚也将黑痣男控制住,李道却始终未动,等到终于消停,他关了身后的门,屋里更加黑暗。 顾维急急跑出来,声音焦急:“里面没有人。” 黑痣男立即挺起腰杆:“我都说了,这儿根本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进来就打人,还有没有枉法?” 李道不接茬,眼皮一抬:“电话呢。” 他没叫苏颖名字,苏颖却立即从那女人身上站起来,把自己手机递过去。 他在屏幕上点按几下,不多时,里间传来座机铃声。 铃声响起那刻,李道都没迟疑,抬起腿,不用蓄力,一脚踹在黑痣男的心窝子上。 黑痣男哪儿经得住他这一踹,身子沿着柜台萎下去,半天吭不了气。 “人呢?” “我,我不……” 黑痣男还想挣扎狡辩,忽有一个尖锐东西抵在他喉间,他辨出那是把匕首,刀尖已经堪堪扎入皮肉,疼得他直冒冷汗。 他虽然干了半辈子龌龊勾当,刀架在脖子上还是头一次,当即浑身僵硬,裤.裆一热,吓尿了。 他哆嗦着:“别别……有两个姑娘,您、您……问的是……哪个?” 听他这样问,李道好像并无意外,正回忆,苏颖抢先一步说:“穿黑裙子白夹克那个。” 黑痣男说:“她被送去光明村的中间人那里。” “之后呢?” “之后我们就不知道了,把人交过去以后,他们有可能立即离开,也可能多等几天,人够了,再一起往更远的地方卖。” “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黑痣男抖着手拨号码,连续两次,那边却始终无法接通:“没、没信号。” 顾维等不了,拉开门,先一步冲了出去。 李道手上匕首又入几分,咬牙问,“光明村的哪里?” “……不知道,每次都在外面交易。” 他蓦地抽回刀,却一拳挥向他面门,摸到墙边麻袋,将人整个罩住:“弄后备箱里。”然后低声同纪刚说:“老纪你留下,以防他们通风报信,听我电话赶紧撤,没问题吧?” 纪刚点头。 李道想片刻,又嘱咐:“仔细清理,以防万一。”说完未做停留,大步跨出去。 这时,许大卫已把黑痣男扔进后备箱,着着车,坐在驾驶位等李道。 李道快速走来,一把将他揪下:“你开太慢,坐后面去。” 14第14章 载着顾津和马苗的是一辆小型货车, 她们被锁在后面的集装箱里。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连彼此样子都看不到。 车子缓缓开动,身体也随之左摇右晃。 没多久,马苗又开始低泣。 顾津知道, 她心中应该极绝望恐惧。可能身边的人比自己更软弱,所以她反倒显得冷静, 紧咬着唇, 一滴泪都没有,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 顾津稍微挪了下身体,双手被束, 便拿肩膀轻轻撞她一下:“我们聊聊天?” 马苗哭声止一瞬,吸吸鼻:“聊什么?” 顾津想了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马苗,马路的马,树苗的苗。”她在黑暗中看着顾津的方向;“你呢?” “顾津。” 她嘴里轻声念叨一遍,“是哪两个字呢?” “回顾的顾, 问津的津。” “很好听啊。”马苗问:“那我叫你顾姐姐?” 顾津笑应了声。 马苗听她语调轻缓, 心底的惧怕也不自觉被抹平几分,拭掉眼尾泪珠, 脑袋轻轻靠在顾津的肩膀上。 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车子嗡嗡杂响。 顾津又问:“你家是哪里的?” “上陵。” 她微微一滞,没想到竟会如此巧合。 马苗轻抬起头:“就是挨着省会的那个上陵市,你听过没有?” 不知为何, 顾津竟模棱两可地含混过去, 不敢再问。 反倒马苗兀自说起来:“我爸是我们高中的物理老师, 妈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他们对我特别严格,我从小就没自由,除了睡觉时间,几乎都要面对他们。”她抱怨着:“尤其是我妈,就连我穿衣风格都要插手,她总当我是小孩儿,有时还非要帮我吹头发扎辫子。” “真幸福……”顾津喃喃。 “什么?” “我是说,”她转问:“就因为这个,你才偷着跑出来旅游的?” “是啊。” “他们现在肯定急疯了。” 马苗神色暗下去,瘪了瘪嘴儿,“顾姐姐,你家人也一定急坏了。” 顾津心口一紧,突然想到顾维,他那脾气,现在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儿。她轻叹,脑中又不合时宜映出另一张男人的脸,时而似笑非笑,时而凶怒非常…… 顾津吓了一大跳,立即甩头。 马苗忽然想到一件事儿:“对了顾姐姐,你刚才那个电话打给谁的?” 在小卖部里,矮柜上摆了抬座机,她臀部抵着桌沿儿,双手被他们绑在身后,恰巧能碰到那电话。 “我哥。”她说。 马苗有些失望:“我以为你报警了。” 顾津的确考虑到先报警,但仔细一想,那里偏僻,等人赶到也许她和马苗已被送走了,警方情况不明,也许要问笔录走流程,反倒浪费时间。而顾维他们那时尚未离开三坡镇,李道又熟悉加油站,还曾借过铁锹和木板,顾津那样提醒,如果他听得到,应该知道她现在很危险。 以李道的手段,顾津相信他能逼问出自己的下落。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无地自容,明明上一秒还想和他们划清界限。 人总是矛盾而轻贱,一旦遇到真正危险,那些先前一直坚持与遵从的原则全部变成狗屁,会本能趋向安全,向能帮助自己的人求救,哪怕曾经受过不公平对待。 她其实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马苗问:“那你哥会来救我们吗?” 顾津这次沉默很久:“会吧。” 到底会不会来,她也不知道。先不说那座机是否能用,苏颖的号码她只看了两遍,记没记对无法确定。况且她背对着键盘,按数字时全凭感觉,即便她没按错,苏颖是否接听了电话更是未知。 往下想,全是绝望。 顾津深深吸口气,脑袋抵住旁边的铁板,静静闭上眼。 车子开得很慢,什么事都做不了,熬得人心烦意乱。 忽然之间,晃动停了下来。 两人均是一惊,不由往后缩了缩身体。 门被打开,那个叫阿辉的男人跳上来,用黑布蒙住顾津眼睛,将她扯下去。 马苗大惊:“你想干什么!” 顾津看不见,只听到她失声尖叫。 她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伴着阿辉的咒骂声,集装箱的门再次上锁。 他拖着她走了几分钟,似乎有什么人来接头。 阿辉说:“够准时吧?” “还行。”一个粗哑男声。 “怎么就你自己?” “他们俩去城里快活了,留老子在这儿干活。”他突然捏住顾津脸颊,左右晃两下:“这妞真不错。”又拉开她外套拉链:“还挺有料。” 阿辉说:“你自己留这儿也挺好,能独享。” 言罢,两人低声淫.笑。 顾津脑中轰然炸开,前所未有的恐惧灭顶而来。 他们站着讲了好一会儿话,大概几根烟的功夫。后面他们说了什么,顾津一个字都听不清,脑中混乱,只觉被一股蛮力拉拽,又上一辆车,路很颠簸,两三分钟的光景,再次被那人弄下来。 她终于颤声问了句:“……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男人突然凑近,嗅她的味道:“天堂。” 跌跌撞撞间,顾津听到开大门的声音,她咬紧牙关,趁机拽住身后的木栏,死都不放手。 顾津大叫救命,那男人当即就是一巴掌,打得她头晕眼花。他狠狠推拽她一把,不知刮撞到哪里,左侧大腿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心中本还燃着那点希望快要破灭了,她挣扎着,被他拉进院子的最后时刻,摸索到兜里东西,悄悄仍在地上。 这是最后生机啊。 被拽进屋子里,男人摘掉顾津眼睛蒙的黑布,将她扔到墙角那张矮床上。 眼前乍亮,顾津这才看清是个不能再破的土房子,房里充斥一股泡面味儿,还有浓浓酒气。 那男人站在她面前,长相十分凶恶,方脸盘,小眼睛,身体高大粗壮,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 顾津衣服刚才被扯开,苏颖这件裙子领口大,露出雪白雪白的肩膀和胸脯。 男人居高临下欣赏了会儿,坐到桌子旁喝一口酒,嚼两粒花生米,又回头看她。他知道自己捡了大便宜,女人常有,但这么极致还真少,心中窃喜,便多喝了两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多久后,男人打了个饱嗝儿,推开碗碟,起身朝她走过去。 顾津咬紧唇。 男人身体微晃,眯眼打量。那黑裙子紧裹着她胸和腰,裙摆堪堪遮住大腿,左腿有一处半尺来长的伤口,鲜血半凝,衬着被刮破的黑色丝袜,光看看就刺激。 男人去拽她脚腕儿,顾津蜷起双腿往后缩。 “别,别,等会儿……”酒味扑鼻,顾津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哑声说:“我、我……腿还在流血。” “没事儿,不嫌你脏。” 顾津颤着声:“我的意思是,求你先帮我包扎一下吧,伤口很疼。” “越疼越刺激。”他将她一把扯回来,摩擦间,她裙子全部蹭上去,男人眼更红:“也别怪哥哥太心狠,那俩孙子扔下我出去快活,我心里能平衡?总要讨回来不是?”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办完事儿咱再好好聊天。” 他松开她,脱了衣急扑。 顾津心中惧意已超出极限,脑中空白,豁出去一般,牟足劲儿踹他下.身。 男人看她娇娇弱弱,没设防会挨这么一下,疼得猛抽气,弓腰捂着那处原地直打转。 顾津趁机从床上爬起来,撒腿就往门口跑。 男人满面通红,咬牙启齿:“小贱人。” 没跑几步,她只觉脖颈一紧,被那男人狠狠甩回床上,黑硕的影子也随之而来。 男人显然怒极,跨坐在顾津小腹上,又是狠重地甩了两巴掌,嘴中咒骂不断,虎口死死卡住那细弱的喉咙。 男人喝了酒,手上没轻重。 顾津只觉呼吸困难,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意识越来越模糊。 见她小口捯气儿,男人方才挪下手:“踹我?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言罢,他拽住顾津领口,猛力向两边扯开,那裙子弹性良好,竟随内衣一同褪到胳膊上,里面包着的乳全部暴露,在空气里弹跳着。 男人不由舔了舔唇,解开衣服,迫不及待去撩她裙摆…… 15第15章 许大卫下车时腿发软, 狠跺几下,才找回几分脚踏实地的感觉。 又过三五十秒,顾维架着另一辆车也赶到。 伴随一阵刺耳刹车声,车头扬起尘土。 几人环视四周, 都傻了眼。 此处是一个旷荡荒凉的空地,前方密布低矮的砖房或土屋, 放眼望去, 黑漆漆一片, 这钟点没有一间是开着灯的。 刚才在车上已经查过,这光明村居然分为前村、后村以及山脚几个部分, 虽然穷困,但区域很大,如果一间一间盲目找人,等同于大海捞针。 李道去后备箱把黑痣男拎起来,隔着麻袋就是几拳。 黑痣男疼醒, 哀哀惨叫。 李道:“把中间人联系方式给我。” “我我……我没有。”黑痣男害怕再挨揍, 整个人缩成一团,赶紧说:“为了保证自身安全, 我们从来都不用电话联系对方,只在固定的时间碰头,如果等不到对方就是情况有变或是本次无‘货’可交易。” 顾维狠狠操了声,眼圈儿通红, 心脏在火上烤着一样难受:“哥, 他那两个同伙也联系不上, 怎么办?” 李道沉声:“现在能联系估计也没用,已经脱手了,只有找到接头人。” “地方这么大,我们去哪儿找?” 这时候,黑痣男嗫嚅着开口:“其实……” 顾维:“快说!” 黑痣男一抖,老实交代:“接头人是外地的,他们一般都是开车来收‘货’,虽然每次都换牌照,但可以肯定是广宁那边的,所以开头一般都是‘广A’。这村子太穷,有车的少……” “砰”一声响,李道走上前,把后车盖撞回去。 他说:“你带着苏颖去前村,小伍和大卫你们去后村,我到山脚找找。” 伍明喆:“哥,你一个人?” “嗯。”他快速道:“我们和那伙儿人前后也就差二十分钟,咱开车快,应该有希望。主要是找车,尤其外地牌照。” 几人纷纷应声,把他们自己的车开到隐蔽角落,不多废话,各自向远处跑去。 山脚的位置最远,道路不平,周围暗黑。 李道拎着手电照明,步子很大,只听风在耳边呼啸。 他目光落在四处,眸光精锐,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角落。 屋院中不时传出狗吠,但除此之外,整个村子静得瘆人。 所有人家都熄灯了,他一户一户找,透过破旧栅栏,借助微弱光束去看院子中的物件。 这村子的确穷困潦倒,别说外地牌照的车辆,就连三轮车、电动车都少之又少。 李道心中烦乱,不知这股躁闷从何而来,按理说和顾津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今天来找她,只出于对顾维的兄弟之情,紧迫该有,但焦炙、担忧却不该。 他仿佛听到自己错牙齿的声音,电筒光束在黑夜中晃动着,感觉走了刚才走过的路。 另一头,顾维和苏颖也像无头苍蝇四处乱跑,人在急躁中容易失去方向感,所有路都一样,所有院子都相同。 时间每过一秒,心头焦灼和绝望就增加一分。 顾维在原地转着,突然大喊:“顾津!” 没人应声,只激起阵阵狗吠。 苏颖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想打草惊蛇么?”她理解他现在心情,却气他不懂克制。 顾维揪住头发,一脚踢飞路边的空酒瓶。 苏颖轻喘:“现在发火儿没有用,还是抓紧时间找人吧。” “上哪儿找?你告诉我上哪儿找?”他几近崩溃:“顾津肯定让他们弄走了,还他妈找个屁啊!” “……你别这么想。”苏颖也不知应该怎样安慰他,沉默几秒,摸出手机:“我给李道打个电话,也许他那边有希望。” 村里没信号,李道手机很安静。 他满头大汗,贴身短袖早已黏在皮肤上。他心中思量,这么找不是办法,时间不等人,应该先随便敲开一家,问问村长住处,表明来意,让他号召村民帮忙才最有效。 李道停住脚步,闭了闭眼,冷静数秒,大步拐过转角,想就近去敲一户人家的门,这时眼尾一晃,蓦地看到围墙后面有道暗淡光亮。 李道心脏竟停跳半拍,紧走两步,眯眼看过去。 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土房,隐在胡同最深处。 窗口灯光昏黄,在漆黑天地间隐约可辨,等走近,忽见院门口停了辆灰色小货车,电筒照向车尾,果然是广宁一带的牌照。 李道手心攥出汗,疾步走向门口,在栅栏旁捡到一个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上面印着彩色蘑菇和兔子,正是他买给顾津的那个。 李道眸光骤紧,不用再犹豫,把口罩揣回口袋,顺手拎了旁边一截木棍,快速并悄声挪进去。 色令智昏,方脸男心思都在顾津身上,进屋时忘记锁房门。 刚才掐狠了她,这会儿看着身下姑娘悄无声息,任他为所欲为,浑身血液不禁都往一处涌。自己衣服脱精光,接着解腰带,只想撩开她裙子提枪上阵。 可手指还没碰到,身后气场突变,方脸男警觉地发现这房间多出一个人,接着有木棍敲在他背上。 他尚未转头,又连续挨了数下。 来人伸手了得,每一下都往要害上打,根本不给他喘气机会。 逃脱攻击时,他已经连滚带爬缩到墙角,定睛一看,对面站个高壮男人,臂长腿长,气场很是迫人。 他身穿黑色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下巴;头戴鸭舌帽,帽檐压低,看不清全貌。 方脸男眯起眼,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男人,试探问:“兄弟,哪条道儿上的?” 李道并不答话,木棍挥过去,此刻面容略微狰狞。 方脸男也不是吃素的,这会儿反应过来,从墙边拎起一根铁杵攻击他下盘。 铁杵头部尖细,冲着李道小腿迎面骨刺过去。 他躲避及时,裤子外侧擦出一道豁口,听见微微破肉的声音。可到底李道比他狠劣几分,出手又凶又准,片刻功夫便将他打翻在地。 方脸男嘴角溢出血沫子,四肢扭曲地摊开,半昏半死。 李道喘着粗气,谨慎地一扫周围,用木棍顶开里间房门,身体贴住门板略微侧头,见没人,才转而去看床上女人。 顾津还不知自己获救,头歪向一侧,微合着眼,意识很混沌,听见打斗声,却没力气移动半分。 她双手还捆在身后,衣衫凌乱,胸露着,两腿耷垂地面。 李道看她这副鬼样子,面无表情,心中焦虑、沉闷倒是去了不少,只剩愤怒。 他左腿抬起来踩住床沿,手臂搭着膝盖,身体悬在上方,凝眸看她。看样这丫头吃了苦头,大腿划破,脸颊肿胀,白皙脖颈上印着凌乱的红痕。 李道咬牙切齿:“该!” 他低咒一句,眸光往下挪,把她胸前景致全部映入眼。 圆、挺,该白的白,该粉的粉。灯光下,那一处赤.裸朝他袒露。 李道略滚了下喉,瞥向墙角的男人,拇指和食指缓慢碾蹭着。 他抬手拍她脸:“死了?”声音极冷。 顾津轻哼一声。 李道又拍,手指强硬地撑开她眼皮,再堵她鼻孔。 顾津被脸上异动恢复几丝清明,头部慢慢转正,惊骇间以为是那男人,定睛却看见李道的脸。 一瞬,她心尖儿颤动不已,某种异样情愫突然而至,只懂定定地去看他。 他整个人罩在她上方,遮住一大片光,面目很是模糊,但顾津猜到,那表情必定又冷又凶。她转着不太灵光的大脑,忽而想到自己第一次逃跑,被这人锁在后备箱时的情形。 她嘴唇发颤,半天没反应,却有泪珠先顺眼尾溜出来。 这一路再怕她都未流泪,明明挺坚强的,不知为何,看到他反倒控制不住了。 李道嘴角淡漠地拉出个弧度:“还有脸哭?” 顾津嗫嚅:“你……真的来了。”声音嘶哑。 “来早了,应该等那男的睡完你。” 印象中,李道虽凶了些,却没对她说过这么难听粗鄙的话,可此时此刻,顾津没觉得多生气,反倒心中安定下来,只吸着鼻子,默默掉眼泪。 顾津轻声:“对……”刚说了一个字,又改口:“谢谢。” 李道没理,亦没动。 她目光刹那对上他的,竟见他低沉眉眼,正盯着她胸口看。 顾津本能顺他视线垂眸,突然看见自己衣不蔽体,脑中嗡一声炸开,彻底清醒了。 她细声尖叫,咬住嘴唇,挣扎着就要起身。 李道一把按住她肩头,力道之大,她动弹不得。 胸前随动作弹了弹:“你……” 他手指猛然收紧,掌下皮肤又冰又细腻,骨骼很小,仿佛一捏便碎。 顾津吃痛,脸颊本就一抽一抽的疼,这会儿火烤一般,她微微失声:“你想干什么?” “第二次了?”李道轻蹙眉,当真苦恼思考一瞬:“在想怎么治你,才对得起外面找你那些人。” 力量悬殊,顾津竭力躲避:“打我骂我都行。”她知趣地放软口气,求饶道:“但……能不能先帮我把衣服拉一下?” 李道没有要动的意思:“拉什么?我看这么露着挺好。” “帮我把手解开吧。”她声调软软,小声说:“求你了。” 李道没说话,嘴角笑意瞬间拉平,眸中寒光隐隐,大掌滑下来一把捏住她的乳,那处变了形状,肌肤深陷,他是真的下了力。 顾津大骇,没想到他会这样做,逃脱不开,胸前的痛感让她微微失语,不禁死咬住下唇。 “李道!”她尖叫,第一次直呼其名:“你混蛋!” “有他混蛋?”他朝墙角动动下巴。 “你把手拿开!” 李道只问:“还跑不跑了?” 顾津踢踹他小腿,扭着身体,双手在身后紧紧绞住。 “嗯?”他再加力。 顾津痛哼一声,唇被自己咬得通红莹润,含泪摇头。 她终于领受这男人平静表象下的邪气和怒意,往常相处可对你笑亦可淡漠,一旦有谁触犯他底线,他就变成凶不可测另一番模样。 “说话。” “再也不了。” 李道看她半晌,怒目切齿:“如果再有下一次,老子就干翻你,省着便宜别人。” 他手上略微松动,见那处皮肤现出指痕,顿了顿,终是放过她,起身那一刻,竟上瘾般有些不舍。 到底几分为惩罚,几分本能驱使。他分不清。 他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看几秒,脱了外套盖在她身上。这一盖,将她头脸一并遮住。 李道大掌拂下,隔衣按住她的脸,重重一压,随后若有似无地拍了拍。 就是这一下,他听见了她的哭声,又低又细,不像刚才那样压抑隐忍地默默掉眼泪。 顾津哭得有些放肆,抬腿胡乱踹他,发泄情绪。 李道轻轻笑了,满裤子脚印,但没躲。抓过她的手掌还酥麻着,气息一松,他低下头,连自己都未察觉,吊了一晚上的心脏,这时刻终于落回原位。 “没事了。”三个字,出口时不自觉低柔。 李道瞥了眼墙角那男人,对方仍在装死,他抬腕看表,说话功夫已经过去五分钟,此地不宜久留。 李道环视四周,在桌边水缸上看见一把菜刀。 “躺着别动。”他对顾津说。 李道将那菜刀拿起,握在手中颠了颠,一步步朝方脸男走去。 对方趴在地上,瞳孔微缩:“你、你别过来!” 李道不说话,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踩住他右臂,目光询问是不是这只手碰过她。 方脸男明白他要做什么,面部扭曲,骇然摇头。 李道眼睛未眨一下,手起刀落。 方脸男五指齐断。 暗暗黑夜,哀嚎震天。 16第16章 李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亦温亦怒,果断狠决,当时目中凶光乍现,剁掉那畜生手指毫不犹豫。他自身尚非善类, 但拐卖人口这等丧良心的事却不屑碰一下,取他几根手指都是轻的。 没让顾津看他动作, 怕那丫头胆儿小吓晕过去。 李道扛起她, 大步跨出房门, 腾一只手拨电话。村里没信号,他试了两遍, 最终把手机揣回裤兜里。 几人走前约定无论是否找到人,半小时后都回原地汇合,他一看时间差不多,便没再打。 李道把顾津身体颠稳一些,也没管她倒置着难不难受, 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 大步流星。 顾津声音很闷:“放下我吧,我自己能走。” 他冷哼。 “你……对那人怎么了?”她刚才听到阵阵嚎叫声, 很是惊心。 “先顾自己吧。” 车子停靠位置较隐蔽,先前摸不清对方底细,一路上未免惹麻烦,只等找到人尽快离开这里。 茂密树丛旁有一截矮墙坯, 李道将她放在上面, 撩起衣摆抹了把头上的汗。 着了车, 车灯照亮墙脚一隅。 李道从后备箱取了水,昂头灌掉大半瓶,眼尾扫她:“喝不喝?” 顾津整个晚上滴水未进,喉颈刺痛,嗓中冒烟,嘴唇更是干裂起皮。她看他一眼,点点头。 李道瞅着手中水瓶,挑唇一笑,瓶口直接朝她伸过去。 微微湿润的边缘碰到她下唇,经历刚才的事,顾津只觉两人相处极诡异。 他救她脱离危难,本应感激,但后来又那番对待,先前积累的好感已经消失殆尽,现在对他又恼又恨。 她一时心绪复杂:“麻烦你,先帮我把手解开吧。” 李道折身取一瓶新的矿泉水,慢悠悠拧开又旋了回去,放在旁边土墙上。 顾津注意到他这个微小的动作,不过看起来比较怪,这么细腻,根本不像一个掠夺者会做的。 还在乱想,李道忽然伸过手,要拉她身上他自己的外套。 顾津惊慌失措,扭身躲开:“别……” 李道的手顿在半空,转蹭了下鼻翼,摸出匕首,不可避免地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去割她身后绑的塑料扎带。 “呦,手腕磨破了。” 不知他有意无意,说话时略转头,一股股气息吹拂进她耳廓里,顾津缩了下肩,又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男性气息,想起刚才种种,当即羞恼万分。 双手终于解放,顾津背过身体拉好内衣和裙子领口,脑袋凑进去看了看,确定万无一失,才把衣服退下来还给他。 晚间气温骤降,李道出过汗,夜风一吹,透心儿的凉,于是接过来直接穿身上。 一时相对无言,顾津默默喝水,李道又试着打两次电话,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左腿。 他收起手机,从车上取来医药箱,打开来,里面瓶瓶罐罐应有尽有。 “我……”顾津猜到他要帮自己清理伤口,想从土墙上溜下来:“我自己……” “坐着。”命令的语气。 他指尖挑开她丝袜,向两旁一扯而开,白花花的大腿当即露出来。 顾津赶紧握住他的手,夹紧双腿:“别麻烦,我真不疼了。” “手爪子拿开。” 对视几秒,顾津败下阵来,不得已依言照做。 李道一手撑着土墙,微弓身,另一手执药棉,漫不经心擦掉她腿周污渍,止血、消毒、包扎,顾津没想到,这么粗糙一个大男人,处理伤口倒是得心应手。 她其实早就疼木了,只在接触消毒水时轻轻撕口气。 “疼?” 顾津抿抿嘴:“嗯。” “自作自受。”手上没见轻。 “……” 她稍微抬眼,只看到他头顶,帽檐遮住那冷硬的面部轮廓,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带鸭舌帽,有点神秘,有点新鲜,也更有活力。 顾津不自觉轻轻偏头,从帽檐旁侧看到他耳廓和下颌的线条,好似被月光柔化,他又恢复往常模样,不见横眉怒目。 “看什么?” 顾津一惊,意识到自己已经打量他半天,心中咚一声响。 “你说你想往哪儿跑?”他没看她,声音懒洋洋:“你哥没智商,以为你能聪明点儿,谁知道更像个白痴。” “……”顾津忍住没反驳。 月光下,她腿上肌肤像剥了壳的煮鸡蛋,那道血痕横亘着,显得尤为突兀。 李道说:“你如果回到上陵市,警察会第一时间找上门,失踪这些天,你打算怎样解释?” 顾津听他说下去。 “金条储藏室是用密码打开的,没有剜撬爆破痕迹,保险柜也是。而那晚知道密码的就你自己。”他扔掉镊子,纱布在并起的四指上缠绕几圈,取下蘸了药水,覆住她伤口:“被胁迫?还是自愿?” 顾津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是你强迫我的。” “证据呢?” 顾津哑然,忽地想起她和安保老王说过,那晚本应是冯经理的班,只因自己转天有事儿,和他调班了。这样一来,巧合竟变成了意有所为,她成了他们里应外合的“同伙儿”。 李道笑笑,打断她的思绪:“腿分开点儿。” “……啊?”顾津身体轻抖了下。 “你并这么紧,我怎么包扎?”他嘴角噙笑:“思想别太龌龊,我想法单纯得很。” 他这样说,顾津反倒为自己的脸红而汗颜,仍是未动,腿上力道却松下几分。 他重新取了纱布,捋着边缘略微强硬地穿入她腿间,他的手不经意擦着她皮肤,只感觉指尖一片凉滑。 一圈一圈,雪白纱布禁锢住她大腿,视线稍移,便看见她死死抵住裙摆的拳头。 李道眼中越发暗。 顾津:“完了吗?” 李道回过神来,清清嗓:“完了。”他略微调整呼吸,就刚才的话题接着说:“警方必定会有你是‘同伙儿’的猜测,你将面对无休止的询问和调查,让你讲经过你怎么说?编谎话?供出顾维?” 一连串的问话无法消化,顾津嘴唇发白。 李道扔了手上东西,撑住她两侧土墙:“我想你还没那么无情。”他定定看她:“事已至此,别做无畏挣扎。” “凭什么?” 李道:“跟着我们怎么了?遭虐待了?” 顾津看着近在咫尺那张脸,忽然间,一股怒意袭上心头。 “我不想,你们谁又问过我意见?”她颤着唇,激动道:“我本应该平静生活,工作、结婚、生子,每天都心安理得,而不是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凭什么把你们的糟烂人生强加到我身上?” “糟烂?”李道冷笑:“糟烂也是一种体验。” “鬼才想体验!”顾津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不轻不重推了他胸膛一把。 李道身形微动,垂眼去看抵在他外衣上那双手,印象中,她没跟他这么放肆过。 他面色沉了沉:“欠揍是吧。” 这一唬,顾津立即咬唇噤声。 李道直身收拾医药箱,身旁安静几秒,她忽然大叫,人已经从土墙上跳下来,喃喃道:“马苗……” 他没跟上她节奏:“什么?” 顾津终于想起那个大眼小姑娘,余惊未消,竟将她完全忘在脑后,分开这么久,也不知她被那两人弄去了哪里。 她神色焦急,忘记上一刻两人还剑拔弩张,将经过同李道快速讲了遍,又提出希望他能帮这个忙。 李道淡淡瞥她:“怎么救?” 顾津上前握住他手臂,眼中晶亮:“就像刚才……” 他一挑唇:“我凭什么救她?” “她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万一真被卖到山里,整个人生都完了。” “关我什么事?”李道打掉她的手,转身走开。 顾津咬了咬唇,提步挡在他面前:“一直没说,刚才我很感激你,你那么厉害……” “这感激也包括我抓了你的胸?” “你……” 李道愉悦大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厉害?”话尾加重咬字,听在别人耳里全变了味道。 顾津咬住唇,隔几秒,听他正儿八经地说:“甭给我带高帽子,强龙不压地头蛇,老子吃饱撑的,为个不相干的丫头片子惹麻烦。” 李道逗小孩一样捏捏她的脸,又一掌推开,往前走,抬腕看了看表。 “你不是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吗?”顾津说。 他脚步一顿,微皱眉,这话不假,但听着刺耳,心想是给臭丫头好脸了。 顾津走近,“想要改恶从善,援手相助是应该的吧。” “顾津,我看你皮痒了。”他缠住她头发向后一扥,声音低沉:“我是想重新做人,但我他妈不是救世主。” 顾津被迫昂头,距离之近,呼吸相闻。 “自欺欺人。”她说:“根都坏掉了,还指望上面能开出花来。” 顾津给他的印象一直都娇弱呆笨,像只无害的兔子,哪儿想到怼人功夫如此了得。他拿刀威胁过她,也抓过她的胸,打弱者他干不出来,骂人不管用,李道第一次对个女人无计可施。 他怒目瞪她半晌,胸口起伏,忽然放开她头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不知翻找什么。 “……怎么了?”她疑惑。 “我刀呢。” 顾津:“……” 顾津缩了下脖子,赶紧退后两步,不知为何,竟没有先前那么怕他了。 她咬唇,轻轻说着,竟有点哄孩子的意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么?当坏人简单,想重新做回平凡人却很难,不是逃避或离开就可以,得先洗清自身罪孽才行呀。” 李道动作忽地顿住,微微怔然,她这种柔软语调像有魔力,让他不由自主想往里面陷。 好像有人在他天灵盖上狠狠敲了下,刺痛又警醒,却一时捋不出头绪。 顾津拔腿就走,半天李道才反应过来:“站住。” 她其实心虚得很,忌惮着他,但没停。 李道指着她背影吼:“最后一遍,给我站住。” 顾津提着的气轻轻松下来,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作什么妖?”他声音渐近。 顾津垂下头,嘟哝道:“我去救她。” 李道给气笑了:“能不能带着智商说话?” 她抿唇不语。 李道插胯兀自运气,好半晌:“滚回车上等着。” 顾津一副乖顺安静的模样,点点头:“哦。” 17第17章 李道又把黑痣男揪起来, 从兜里摸出另一部手机, 调出他那同伙电话再次拨打。 手机是黑痣男的,早在追顾津途中拨打过,但山区信号不好, 始终没接通。 黑痣男眼睛无法视物,缩在后备箱里瑟瑟发抖,胆寒至极。 “通了。”只听车外男人低声道:“问他们在哪儿,找理由让他们停下。”随后, 手机隔着麻袋放到他耳朵上。 “小心说话。”李道警告。 响了两声, 那边有人接起,是老八。 通话质量不佳, 说话声仍然时断时续, “老八,你们在哪儿呢……喂?” “榆村村口……阿辉拉肚……” “在那儿等着先别走,我这就过去找你们, 有事商量。” 听筒中滋滋作响:“干什么……喂?喂?听不……” 很快,那边没了声音。 李道收回手机挂断,仔细问了路线,关严后备箱, 转身上车。 他一边启动车子, 一边给顾维打电话, 可这会儿信号又没了。 李道一脚油门踩下去, 顾津迟疑片刻:“不等他们了吗?” 他把手机扔给她:“你打。” 普拉多在夜色中晃荡着, 开出那片崎岖荒凉的空地。 没等出村口, 远远看见几人从一排屋舍后跑出来,正是顾维他们。 车子没停,速度稍减。 李道降下玻璃,“开车,跟上我。” 顾维跟着跑几步:“上哪儿去?找到顾津了?” 李道朝车内一摆头,没说话,随即加速。 顾津这回坐在副驾位置,隔着李道,目光和顾维碰了下,一晃而过。从后视镜中看去,见几人已朝停车的地方跑。 她抿了下嘴,把李道手机放入中间置物盒里。 车内寂静,一路无话。 顾津偷偷看他,山路上无光,他眉眼冷峻非常,手抵在唇上,直视前方。 顾津想挑个话题缓解气氛,可话在嘴边转一圈儿又咽回去,到底没出声。 电话铃声突地响起,他似乎惊怔了下,轻喘一声,接起来。 顾维嗓门儿很大,问他这是干什么去。 李道轻瞥顾津,声音懒散:“学雷锋,做好事。” “……”顾津转开头,揉了下鼻。 顾维总算聪明一次,猜出是去找那两人,李道淡淡应声,那边又问顾津情况,他答:“胳膊腿儿都在,死不了。”说完这句便兀自掐了电话。 最后在榆村往东五百米处看到一辆集装箱小货车,车灯大亮,停在路旁空地上,照得近处林子亮堂堂。 顾津打眼认出来,指着前方:“就是那辆。” 李道缓下车速,离很远就熄了火,警告她待在里面别乱动,抬腿便下车。 “哎——” 李道回头。 “你要小心……”怕他误会,她赶紧解释:“我的意思……你毕竟是在帮我,所以……” “甭解释。”声音干脆低沉。 顾津抬头,忽而对上他眼睛,心中一跳。 李道唇角带笑,撞上车门。 顾津轻吁了口气,脸竟有些烫,她其实心中并无杂念,只安慰自己是因为太紧张。 不及细想,车窗外闪过几个黑影,是顾维、许大卫和伍明喆三人,他们均捂得严实,手上握着棍棒,贴紧车身,朝驾驶室悄声靠过去。 顾津屏息静气,大眼一眨不眨盯着侧前方的光源处。 这时候,车内的人似乎也察觉危险靠近,撂下双腿,眼睛紧紧盯着后视镜。 老八暗叫一声不好,推醒旁边的阿辉,第一时间启动车子。他握着方向盘,要按旁边的关窗按钮,不想这当口有铁棍顺尚未合严的缝隙横插进来,划出呲一声刺响。 车子启动时不稳,几人跟随跑动。 顾维举着铁棍,李道扬起手上工具,朝着车窗狠敲过去。 两人配合默契,一撬一砸,玻璃如同蜘蛛网般炸裂开,碎屑飞溅。 顾维让路,李道疾跑三两步,双手缩回袖中,抓住车框边缘纵身一跳,便顺窗口窜入其中。另一侧许大卫更暴力,探身抓住阿辉衣襟,直接把人从里面揪下来。 货车在狭窄的土路上盘旋乱行,没坚持几秒,堪堪停住。这过程只看得人心惊肉跳。 顾津手心冒汗,狠狠咽了口唾沫,打开车门,和苏颖一起,慢慢朝那方向挪过去。 李道他们轻而易举治服这两人,老八和阿辉被反绑了手脚按在泥地中,小伍从车里翻出黑布条,蒙住了他们的眼。 顾津刚站定,便接住李道隔空扔来的钥匙,她打开集装箱的门,里面黑魆魆,角落里缩着小小一团,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顾津轻轻道:“马苗,是我。” 黑影略微动了下,随即哇一声大哭出来。 人是复杂动物,共同经历过生死,即便不了解也会惺惺相惜。 顾津眼热:“快过来。” 马苗吸着鼻子,连滚带爬地冲向顾津,一头扎进她怀里。 女孩儿眼泪蹭湿她前襟,顾津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别哭,没事儿了。” 半晌,马苗终于抑制住情绪:“顾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她疑惑转头:“是你哥……” 马苗话没说完,只觉有道黑影嗖地朝她冲过来,颈后袭过麻痛,没待反应,眼皮一坠,身形缓缓瘫软下去。 顾津连忙抱住她,却见她身后站着许大卫,敲击马苗的手刚刚放下。 顾津下意识说:“你怎么打晕她?” 许大卫看她不顺眼,哼了声,没搭理。 他们做事向来谨慎,顾津猜测是怕马苗知道太多,避免以后麻烦。她抿住嘴,不再多问,扶马苗斜靠在后面车身上,可没等起身,被一股大力蓦地拉拽过去。 顾维双眼赤红,抡起手臂就是一巴掌。 在场几人都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他暴呵:“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知不知道我找你快要找疯了?” 顾津头偏向一侧,意外地捂着脸没反驳。 顾维内心惧怕加愤怒,几股情绪相互交织紧绷了一晚上,在见到她完好地站在他面前时,终于灭顶般爆发。 看她不动不语,顾维更加恼恨,抬臂又要打。 然而,这一下半途被人截住。 李道攥紧他手腕,两股力量在半空拗片刻,他把顾维的手臂压下去。 顾维侧头,诧异地蹙了下眉。 李道把顾津拉近一些,摘了她脸颊的手,垂着眸,挑起她下巴漫不经心地查看一番。 莫名的,顾津整颗心都揪起来。 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转开头,都做透明人。 李道放开她,拍了下顾维肩膀,淡淡说:“也遭不少罪,就别打了。” 顾维这会儿脑袋乱着,也没察觉他行为不妥,定睛去看顾津,这才发现她浑身狼狈,不仅脸颊红肿,左腿也缠着一圈雪白纱布。 这时,苏颖从惊诧中回神,上前推了他一把,“你发什么疯?”转身去拉顾津,不自觉眼眶跟着红了。 顾维后悔难当,胸中情绪无处宣泄,照自己脸上就一个大嘴巴,挺大个男人,竟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顾津也哭,却只默默掉泪。 李道拆了片口香糖放嘴里嚼,看看地上蹲着的,又看看偷着抹泪儿的,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脚尖踢了踢顾维:“你们小姐妹把眼泪收收,再把路淹了。” “滚。”顾维一挥手:“没心情跟你贫。” 李道又笑。 另外几人识趣儿躲开,把小货车开回原来的空地,处理那两人。 待大家情绪都稳定,许大卫把后备箱的黑痣男揪出来,扔到老八和阿辉旁边。 “道哥,他们怎么办?” 李道一时没吭声,提了提腿前布料,屈膝蹲下来。 对面几人早已缩为一团。 黑痣男往后蹭了蹭,脑袋在麻袋中左右拨动着:“各位大哥行行好,人你们已经找到了,就放过我们吧。” “干这行几年了?” 黑痣男起先没反应过来,顾维上前狠踢了脚,他忙答:“四、四年,不……五年多。” “加油站一直是窝点?” “......不是,加油站位置好……只观察用。” “墙上贴的寻人启事怎么回事?” 他咽了口唾沫:“找人家属给发的,所、所谓灯下黑,贴了那些更没人会怀疑。” 李道搞明白了,索性坐下来,支着腿,捡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就不怕被人发现?” 黑痣男一五一十交代:“三坡镇实在太偏僻太落后,早些年因为穷,我们哥几个迫不得已才想到这个赚钱法子。”他顿了顿,颤巍巍地说:“我们提供‘货源’,一般只和中间人打交道,为保安全,都在外面交易,不用电话沟通,不知道彼此底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锤子买卖。所以挺安全。” 顾维听到‘货’这个字眼儿鼻孔直窜火,人贩子当真可恨至极,他们人性泯灭、毁人家庭,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李道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盗亦有道,从不伤人,最后一次抢劫金店的行动也为掩人耳目,不得已为之。 这种丧尽天良的人,他们也恨之入骨。 几人没控制住冲过去,拳脚相加。 李道中途喊停,提醒道:“大卫鞭子在车上。” 苏颖一听这话想起来,小跑着去给他们取。 顾维接过来,抡起膀子毫不留情,一鞭一鞭,一时之间,嚎叫声响彻山谷。 李道等他们打完,又问:“三坡镇总丢人,警察没查过?” 黑痣男气若游丝,撑起身体说:“总来查,一阵儿一阵儿的严着呢,等风头一过就、就……”声音低下去。 “没人跑回来去报警?” “跑不回来的。中间人再转给中间人,这其中不知要转几次手,都往偏远山沟里卖,有些还卖给边境的各种团伙和娱乐场所……想逃出来比登天还难。” 顾津蹲在人群最外面,迎面吹来劲冷的风,她缩成一团,脖颈发凉,牙齿直打颤。 李道埋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手中树枝掰成一小段儿小一段儿。 “像她这样的呢?”他朝顾津的方向侧侧头,问黑痣男。 黑痣男看不见,却知道他问谁,不敢欺瞒:“这姑、姑娘岁数偏大了,安全起见,应该会去边境……” 没等他说完,顾维上前就是一脚:“畜生!” 李道衔一截树枝在唇间,回头看顾津,那姑娘抖成筛子,拿袖口偷着蹭眼泪呢。 良久,他转头看向许大卫:“你和小伍去接一趟老纪,中途找地方报个警。” “报警?” “别多说,讲清位置就行。”他撑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把他们仨锁集装箱里,那小丫头扔前座。” 他们合作多年,寥寥几语便会意,点头照做。 李道看苏颖:“把你那电话卡掰了,赶紧的。” 苏颖后知后觉,哦了声,立即掏手机。 一切事情都交代完,李道最后说:“来路经过一处浅谷,旁边有条河,完事后过去汇合。” 18第18章 许大卫和小伍走后, 李道把车开到隐蔽的林子里,熄了火,耐心等待。 透过婆娑树影,刚好能看见那边的情形,半小时过去,有车远远驶来,随之警铃大作。 “这回放心了?”李道扫了眼内视镜中的姑娘, 也不等她答话, 打了把方向盘,悄声离开。 找浅谷的路上费了些功夫, 一个岔路口没留神, 走错方向, 半途又折返回来。 老纪他们随后也赶到,他把一个链条包还给顾津, 是他们走后,他在后院杂物房找到的。 里面东西倒是没少,但包的表面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不能用了。 顾津索性取出证件和银.行卡随身携带,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包丢掉。 此时已凌晨三点钟, 几人商量不投宿,在车上窝两个小时, 一切都等天亮再商量。 山谷其实特别浅, 缓而长的坡道下面是条小溪, 周围奇石杂草, 被连日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 天色暗黑非常,月亮映照着银白水光,溪水缓缓往下游流淌。 几个男人站车边抽烟聊天,许大卫问:“加油站那两个没逃吧?” “没。” “尾巴处理干净了?” 纪刚点头。 伍明喆坐在旁边石头上,翘起二郎腿:“咱纪叔办事,你还不放心?” 老纪回身揉乱他头发,笑骂两句。 “这回闹出不小动静,倘若哪个环节没处理好,恐怕会惹麻烦。”纪刚吸着烟,对李道说:“看来后面得低调,不能什么事儿都管了。” 李道不置可否,大掌覆在肚皮上缓慢蹭两下,忽然问:“车上有吃的没?” 经他一说,大家也感觉饥肠辘辘,为找那小妖一路奔波,从中午就没再进食。 小伍跳起来:“有面包,我去拿。” “别的呢?”李道说:“胃里不得劲儿,想吃口热乎的。” “有面,不过没热水。” 李道拨开眼前树枝,朝溪边看了眼:“有锅吧?” “杜姐倒是给带了个。” 走那天是杜广美给他们收拾行李的,女人心细,挑拣着路上可能需要的东西给带了些,怕几人半夜找不到地方投宿,顺便塞一口小铝锅。 李道扬下巴:“都搬那边去吧,生火煮面。” 小伍觉得新鲜,应了声,转身就往停车的地方跑。 许大卫和纪刚去拾柴,他跟顾维寻了块平整地方,找些拳头大小的石头堆成简易灶台。 “别太紧凑,透点儿风。”李道指挥。 顾维心思没在这上头,眼睛瞄着远处,叠两下就握了块在手里摆弄:“你说……” 李道睨他一眼。 顾维凑过去,低声问:“你说,我打津津那巴掌是不是太狠了?” 他哼了声回应。 “肯定挺疼吧?” 李道说:“没打我脸上,不知道。” 顾维跌坐在地:“完了完了完了……”他神叨叨嘀咕:“这回津津肯定记仇了,她不原谅我怎么办?我当时是急的,你没事儿人一样杵旁边,怎么不拉住我?” “拉了。” “我说第一下。” “出手太他妈快,没反应过来。” 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两人齐齐转头,顾津腿上套了条裤子,和苏颖小伍抱着东西走过来。 顾维坐立难安:“要不,我道个歉吧。” “能惹事儿不能担事儿?” “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都是她吼我,我哪儿冲她发过脾气。” 李道教他:“翻篇儿,别当她面再提这事儿。” 顾维将信将疑:“真的?” “不信少问我。” “搞得她是你妹似的。”顾维哼了声,忽然想起来:“对了,津津腿上那伤怎么弄的?” 李道简单交代一遍。 顾维炸毛:“你就放过那畜生了?” 把最后一块石头垒上去,李道挑起眼皮看他:“五根手指头够不够?” 顾维眼窝子浅,听他说完鼻腔又一阵泛酸,连点几下头,忽然倾身用力搂抱住他:“谢了啊,我亲哥。” “……”李道嫌弃皱眉,好歹拍拍他后背。 顾维仗义放话:“今后有事尽管开口,赴汤蹈火也给您老办到喽。” “缺个妞儿。” 顾维笑得猥琐,压低声音:“下辈子我争取投成仙女儿胎,多造个洞给你预备着。” 话荤起来,李道低声闷笑,又转头,目光不自觉落在了顾津身上。 顾维又问:“今天几号?” “干什么?”视线收回。 他说:“下月六号是津津生日,我们到时候能脱身了吧?” 李道想了想:“不出意外应该是。” “到时候给她好好过生日,上次都记不清哪年了。” 正说着,他们走近,没过多久,另两人抱了树枝和一堆枯叶子回来,昨早雨才停,生火费了不少功夫。 其他人基本要放弃,想啃个面包了事。 李道做事执拗,难题不分大小,放他面前仅剩征服一条路。只要他今晚想吃这口面,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得吃到嘴。 大家围坐一圈看他折腾。 李道重新搭灶台,卷起废纸反复点火。他歪头蹲着,手中棍子挑起灶内枯叶,一阵风过,星火呈燎原之势渐渐燃起来,他忽然抬头,眸中精亮,朝众人挑唇一笑。 暗暗火光中,那笑容俊朗迷人,得意又笃定,还藏几分微不可查的狡黠和稚气。 顾津别开眼,视线定在他小腿那道豁口上,不禁抿了下嘴,又转头去拆泡面盒子。 添柴,煽火。 慢慢的,清水在铝锅中咕咕冒泡,扔了几个面饼进去,撒上调料,香味立即四散开来。 “没有别的了?” 小伍说:“还有卤蛋和火腿。” “都拿来。” 伍明喆快步去取,拆开包装一股脑扔进锅子里。 车上没备碗碟,就用泡面盒子和塑料叉,大家热火朝天的吃起来。 乍暖还寒的凌晨,七个人围着炉火,脸被照得红彤彤。 荒郊野外,深夜一碗面,胜过所有山珍海味。 顾维一侧是苏颖,另一侧坐着顾津,他给苏颖叉个蛋,偷瞄旁边一眼,犹豫半晌,到底大着胆子又叉一个送到顾津碗中。 “……多吃点儿。” 顾津吃相斯文,眼没抬,隔了一小会儿,却意外地小声说:“谢谢。”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顾维立刻裂开嘴岔子,心花怒放。 李道坐对面,噙笑看两人,三两口吞掉面条,闲散地靠着石头,说:“讲个段子。” 其他人立即附和。 李道:“小强去公园散步,碰到一对情侣在吵架。男人特别气愤‘我出差一趟回来,你怎么黑成这样子?你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于是小强好奇回头,一看那女人,长得挺白啊,他就不懂了,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男人们哄堂大笑,许大卫清清嗓:“我来一个,说,小强在办公室捡到一个遥控器,好奇按了下开关,前面的女同事忽然蹲在地上颤抖,小强以为她病了,赶紧给叫了辆救护车。” 伍明喆嘴里鼓满面条,嘿嘿直乐:“小强傻的吧。” 李道笑着,拿塑料叉敲他头:“小孩牙子懂个屁。” 他不经意抬起眼,见对面那姑娘蜷起双腿,手中抱着泡面盒子,眼睛左右乱瞟,不知该往哪里落。 也许是火光映照的缘故,那张小脸红艳得能滴出水儿来。 其他人还要讲,李道没让,催促大家快点儿吃,他先一步起身,从车上取了什么,往溪边去。 看他离开,苏颖也拉着顾维往偏僻的地方走,干什么大家心照不宣,高声臊了他两句。 两人自是不理。 没走几步,苏颖跳到顾维背上,让他背着走。 “你那两条腿是摆设吧!”顾维没好气,回手照她屁股上重重一拍,又把人往上颠了颠。 苏颖亲他后脑勺,笑嘻嘻说:“有你在,它们就是摆设呗。” “万一我死了呢?” 苏颖最烦他说这个字,呲牙咧嘴拧他耳朵:“欠抽是吧!” “错了错了……” 说话声越来越远,顾津收回视线,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这一晚的恐怖经历令她身心疲惫,本想回去眯一会儿,目光微转,蓦地想起什么。 她回到车里,大概一根烟的功夫,终是取了药箱,也到小溪边。 李道原来是给新得那只异宠洗澡,他把蜥蜴四肢泡在溪水中,用牙刷刷去它身上污垢杂质。 李道余光瞥到她的脚,抬眼:“试试?” 顾津对那丑东西有阴影,稍稍错脚,连忙摆手。 东方天空露出一线白,远山轮廓渐清晰。 顾津深深吸口气,弓下身,把药箱放到他旁边:“你……腿上的伤清理一下吧。”她说完转身要逃。 “回来。” 顾津脚步一滞。 “我是这么敷衍你的?” 她咬住唇。 李道仍是慢条斯理刷着蜥蜴,双腿岔开坐着,裤子上刮开那道口子尤其明显。 有一面鼓在顾津耳边咚咚敲响,心中正天人交战,手腕儿被一股大力蓦地拉扯过去,她跌坐在地,肩膀撞到他的肩膀上,铁壁一样硬。 她稳住身体,稍稍往旁侧挪半寸。 李道把裤腿挽上去:“好人做到底?” 顾津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医药箱,回忆他帮自己包扎的步骤,先取出药棉和酒精。 他腿上伤口不算长,却极深,四周皮肉向外翻卷,血迹干涸,黑红一片,看上去有些狰狞。 顾津开始时小心翼翼,心中不动容是假的,毕竟他是为了救她才受伤,可心念一转,想起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气恼不已,藏在衣服下的胸乳也应景般隐隐作痛。 她指尖恨恨发痒,清理伤口的力度跟着重起来。 李道早已停下手中动作,那只丑东西在溪水中挪动笨重的身子,慢悠悠往岸边爬。 顾津不经意抬头,蓦地对上一双笑眼,他仿佛痛觉失灵,不闪不躲,眉毛也没皱一下,那鹰眸能洞悉一切似的,她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顾津认怂,抿抿嘴,动作又轻下来。 “这回心里平衡了?”他笑着。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不戳破,手肘撑住膝盖,靠近问:“刚刚抽烟了?” 顾津抿嘴屏住呼吸。 “烟龄几年?” 顾津说:“没特意算过。” “名堂还不少。”他问:“最开始为什么学抽烟?” “抽着玩儿的。” 李道轻哼。 身后火堆早已熄灭,那几人不知何时散去,回到车上补眠。 耳边格外寂静,只剩潺潺水声。 她指尖冰冰凉凉,猫爪一样在他伤口周围挠痒痒,李道不自觉绷紧腿肚,又有一丝鲜血从伤口溢出来。 男人胫骨笔直,肌肉紧绷硬实,腿毛很重,侧面筋络有力地拨动两下,充满强韧的力量感。 顾津说:“你别用力。” 李道手臂后撑,支着身体,半晌道:“给它取个名。” “……啊?” 他努努嘴:“蜥蜴。” 那丑东西费尽力气终于爬上岸,尾巴朝着两人,一动不动趴伏在地,雕塑似的。 顾津把纱布捋顺,看它一副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莫名呆萌,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想也没想就说:“叫小强吧。” 隔几秒,李道:“你听懂了?” “什、什么?”见他嘴角渐渐上弯,她突然反应过来,脸上一胀:“……没。” 第一个段子她不懂,第二个一知半解,却清楚都不是什么正经笑话。 李道乐出声来:“这名字好,行,就小强吧。” 他脚尖踢踢那丑东西:“小强。”又踢一下:“叫你呢。” 顾津低下头,好歹把纱布绑好,后来无论他怎样逗她,她都闭紧嘴。 之后沉默收拾药箱,她眼前倏忽一晃,抬起头来,就见山尖尖上染了一抹橘黄,在飘渺的云雾中升腾而起,慢慢扩散。 这时候,谁都不说话了。 只不过半分钟光景,数亿霞光绽放,绚烂耀眼。 周围万籁俱寂,忽然间,一声遥远的鸟鸣在山涧中浮荡。 光明驱走黑暗,一刹那,仿佛万物都有了生命。山峰、树林,小溪、野地,通通染上一层奇异色彩——日出了啊。 顾津从未看过日出,这是第一次。 她没想到奇景转瞬即逝这一刻,身边坐着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19第19章 一千八百昼  香烟还含在唇角, 他舌尖儿略略碰了下过滤嘴,轻抽口气,便嗅到一股久别的烟草味儿。 他犹豫一瞬,还是将香烟拿下来, 顺势别在耳上。 车子打着火儿,几个男人都搞得挺狼狈,正倚旁边抽烟,等他回来。 李道匆匆走过去,一挥手:“上车。” “等会儿道哥, 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 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 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 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 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 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 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 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 嘴唇冻得有些苍白, 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又磨蹭一阵,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电视一明一灭,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两臂垫于脑后,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20第20章 一千八百昼  苏颖烦躁地走来走去, 许大卫默默抽烟。 他们刚返回来, 具体经过还没搞明白。 纪刚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没人吭声,他点名:“苏颖?” 苏颖抱臂低着头,轻叹一声:“我们想给顾津买路上穿的衣服, 她拿了几件去了试衣间。后来等很久她都没出来,我去敲门, 但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开门,一问老板才知道,那里面还有一道门通往后院。” “那你们去后院找了吗?” “附近几条街道都找遍了, 没见到人。” 又是一阵沉默。 小伍最先忍不住,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焦急道:“津姐会不会是去厕所了, 忘记打招呼?” 许大卫哼道:“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便秘也该出来了。” “那是不是……” “甭猜了,肯定逃跑了。”许大卫打断他的话。 许大卫平时不说, 但心里对顾津意见很大, 觉得那丫头娇滴滴弱不禁风,却一身反骨,明明瞧不起他们这帮人,顾维还偏要带着她。 原本一伙儿人能乘机安全离开,为了她一路辗转来到这破镇子,她不但不感激, 还把他们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 避之而不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大卫说:“我是觉得她不想跟着也别勉强, 赶明咱坐飞机走,对谁都好。” 顾维突然抬头瞪着他,双眼急得通红,可没等说话,纪刚却开口:“不行。” 他这声又急又厉,李道微顿,不由看过去。 纪刚稍稍低头,斟酌道:“顾津了解我们底细,她得了自由一旦报警,咱全完蛋……我的建议是尽快找到她。”他停了停:“况且顾津是顾维妹妹,应该听听他怎么想。” 许大卫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赶紧离开三坡镇,她如果报了警,三坡镇最危险。” 那边顾维腾地站起来,冲上前推了许大卫一把:“滚,全他妈给我滚。”他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老子不连累你们,你们买机票走吧,我自个留这儿找人。” “你抽什么风?” “对,我抽风。”他怒道:“津津不是你亲人,跑的人换成你妈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顾维话音儿刚落,余光一晃,有个人影冲过来,蓄力一脚揣在他大腿上。 顾维踉跄几步,苏颖尖叫着跑过去扶住他。 李道不解气,又上去揣了脚。 在场所有人立即鸦雀无声。 李道指着顾维:“大活人都能让你看丢喽,冲别人嚷嚷什么?” 顾维胸膛剧烈起伏,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过许久:“她自己走还好,要是碰见坏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没手机又没钱……” 李道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烦躁不堪。 他插着跨,冷静的想了下:“顾津脾气闷拧,多半自己跑的。”李道拍拍顾维肩膀:“你先别乱,乱没用。” 纪刚问:“那你的意思……?” 李道拇指蹭着下唇,拍板决定:“再待一晚。” 这回没人敢说不,于是分成三组,没有开车,在镇子中暗暗找人。 顾维跟着李道,两人快速穿过一条条小巷,目光不断搜索那抹熟悉身影。 顾维闷声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李道留意着各个角落的人,却说:“你这妹有点小聪明,估计知道我们正找她,在哪儿猫着呢。” 半晌,顾维苦笑:“大卫说得对,如果津津真报警,估计咱们会在三坡镇被警察连窝端。” 李道“嗯”一声:“可能顾津没想到那层面,事情到这种地步,即使她安全回到上陵市,一些事也和警察说不清。” 这正是顾维担心的,直到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顾津应该过她原本的生活,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强迫她?” “说那些都没用。”李道淡道:“赌一赌呗。” “赌什么?” “赌那丫头对你还没彻底失望。” 顾津的确没报警,也如李道所料,藏在无人旧屋里,想等稍晚一些再想办法出镇。 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几度。 顾津身穿苏颖的小夹克,里面还是那件黑色打底裙,缩在角落,凉气顺裙底不断往上窜。 她随身只有一个链条包,把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除了手机被顾维拿走,还有口红、镜子、纸巾、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个零钱包。 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足够她坐车回到上陵市。 顾津收起东西,忽然有张小纸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读了两遍,想起是苏颖昨天写给她的,说以后万一走散好联系。 她当时没太挂心,顺手塞在包包里,现在看着那号码,不由轻叹一声,想来今后也没用了,便顺手扔掉。 等到天色又黑沉几分,她才做贼一样溜出去。 小镇不同城市一般热闹,这钟点路边菜摊都收了,沿街商铺也渐次打烊。 路灯排列稀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灯光弱弱亮起来。 顾津缩头缩脑地走着,眼尾一动,有辆车蓦然停在她脚边,她随即一凛,侧过头,却是一辆黄色面包车。 司机探出头来,说着半熟的普通话:“妹妹,用车吗?” 顾津看那司机是个男人,又一脸凶相,道声谢,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打通电话,有串号码烂熟于心,在嘴边滚了一遍,却登时想起和尚家伟已经分手。 除此之外,竟无人可以求助,如顾维所说,回到上陵后,终究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想起顾维,她又想到刚刚逃离的那趟凶险难辨的旅程,以及将会面对的陌生城市和异国人群,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他们逃亡,必会触碰她的道德底线,人生方向也将不同。 可那个人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亲人。 顾津忽然之间茫然无措,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她丢了魂儿一样挪着步子,拐过转角,刚抬头便见对街走来的纪刚和苏颖。 顾津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好在他们还没看到她,下一瞬,她快速蹲下身体,蹭到矮丛灌木后面躲避。刚才心中的犹疑和顾虑在见到他们时本能做出决定,见土路上遥遥开来一辆黄色面包车,情急之下再顾不了其他,拦下便钻进去。 他们果然还没走,顾津抚着胸口,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见司机在内视镜中正看她。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笑眼眯眯,和善可亲:“妹子,上哪儿去?” 顾津稍稍宽心:“大姐,我想出镇。” “这么晚还出镇呐?”中年女人打量她片刻,却已转了方向盘,向相反方向开去:“不是本地人吧?” 顾津笑笑,并不吭声,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顺手收进衣服口袋里。 这女人比较善谈,说话时不经意从镜子中瞧她两眼,看似随意,眼中却藏一抹难辨的光。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路,顾津只嗯啊应答,目光掠过窗外景物,人烟渐少,视野也不似刚才明亮,两天来,这条路竟跑了好几趟。 女人问:“一会儿出了镇我把你放在哪儿?” 顾津一愣,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混乱的脑袋理了理思路,其实这么晚真不该离开,无论做何决定,应当在镇上住一晚才对。 而顾维李道不会为了自己在这里长久停留,完全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回上陵。 见女人还看着自己,她只好答:“客运站就行。” “不知你要去哪儿,只有到广北、柏庄和徐家岭有夜班车。”女人轻叹了声,欲言又止:“妹子,看你人挺好,大姐就啰嗦一句。” 顾津没吭声。 “我看你这人挺机灵的,是好事儿。”她笑着:“不过大姐真不是坏人,一看你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想告诉你,客运站可不是个好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地方太偏僻,人贩子可多了,专挑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外地小姑娘下手,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这女人的确掐准她的弱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纵使戒备心再重,也会放松几分警惕。 停了会儿,女人在镜子中看她:“不过客运站有同伴等你就没事了。” 顾津两手握在一起,手心全是汗,车子又开出百十来米,她突然说:“大姐,能不能麻烦您掉个头,我想回去。” 这女人何其聪明,几番试探终于猜出她独身一人,一拍大腿,显得很高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她放慢速度,准备掉头:“呦,没油了,介不介意我先加个油?” 顾津不如之前紧绷,也没去看那仪表盘,便草草点头。 女人伸手指了指侧面岔口:“那就再开一段儿,前头就有个加油站。”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个简陋加油站,除了加油机上的电子屏幕,就剩小卖部门廊那枚灯泡照明。 这地方顾津隐约记得,好像李道昨天曾来借过工具。 那女人下车去,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和她打声招呼,去小卖部里面喊老乡来加油。 此时天色终于黑透,视物已是非常困难。 周围变得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那中年女人很久都没回来,顾津心乱如麻,忽然觉得哪里反常。她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座位上,推开门准备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走,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寂静环境下发出杂响的似乎不只她自己,当意识到后面有人时,顾津身体一僵。 她迅速转头,有个高大黑影突然扑过来,将她凶狠制住,随之一块粗布死死捂住她口鼻。 顾津拼命挣扎,却在急促呼吸间,觉得浑身乏力,困顿不堪,瞬间便失去知觉。 男人粗劣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跃跃欲试,绷直了身:“哥,还等啥?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手都开始痒痒了。” 其他几人笑骂。 李道微侧眸:“别高兴太早,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李道接着说:“还有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他们黑衣黑裤,带着厚重面具、帽子及手套,不露一丝头发和皮肤。 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两人都愣住了,几秒间隙,老王先她一步反应过来,要取腰间的电棍:“你们干什么?警告你们赶紧离开,店里有监……” 许大卫手中的棍棒眨眼间甩出去,直击老王侧脑,只一下他便躺倒在地,没了知觉。 几人身后的卷帘门彻底闭合,整个金店形成幽暗密闭的空间。 顾津耳边尽是棍棒击打脑壳儿的声音,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为首男人视线笔直地看着她,四目相对,那可怖面罩下,一双眼漆黑如潭,藏着无尽危险与罪恶。 见她不动,他竟及淡地勾了勾唇,声音平静而低哑:“想什么呢?打劫。” 21第21章 一千八百昼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 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 他察觉出什么, 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 疏通道路需要时间, 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 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 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 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 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 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 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 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 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 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 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22第22章 一千八百昼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移出身子,心跳有些失紊。 一路走到院子,畅通无阻。顺着老旧的篱笆墙向外望去, 竟满眼荒凉,一大片空地, 半户人家都没有。 顾津心凉,清楚这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有可能刚踏上那片荒地,就会被人捉回来。 虽然顾维的存在让她有恃无恐, 也坚信他绝不会伤她分毫,但这些建立在血缘亲情的基础之上。另外几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抢劫凶徒,他们有棍棒和匕首,曾经那利器紧紧贴着她的脖颈, 只要稍微用力, 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刚才他们在客厅的争执, 她听得一清二楚。 顾津见过每个人的样貌, 所以已经不是单纯的顾维妥协她就能自由, 也就是说, 在他们全身而退离开这里以前, 是不会放过她的。 顾津内心涌起深深的绝望,她开始怀念那座城市里,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小单间。从前总是抱怨过道太窄, 房子太老, 暖气片温度不够高, 可现在想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奢望了。 其实顾维说得对,只不过让她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差别。 但事情不是这样看,自打顾维走上这样一条路,她好像就失去了这个哥哥。顾津不是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但她能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善恶有报。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能做到的,敬而远之。 顾津沉沉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往院门方向挪了挪。 这院子很旷,堆满旧柴和破木板,青砖铺就的地面,夹缝里冒出黄绿不齐的野草。 四周空无一人,角落并排停着辆银色SUV和一辆红艳如火的尼桑轿车。顾津没太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抬脚跨出门槛那一刻—— “再走一步。” 顾津后脑一麻,一股电流顺脑壳一直窜到天灵盖儿。她动作蓦地停住,昨晚男人赤.裸上身的蛮野形象立即浮现在眼前。 还未落地的脚掌硬生生收回来,她扶着门框回头,寻声望去,男人正坐在那辆银色SUV里,此刻车窗落下,他手臂搭在上面,露一截麦色皮肤,肌理走向突出,显得张弛有度。 天气虽已转暖,但也不到穿短袖的季节。看着都冷。 顾津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说:“我不是要逃,只是……散散步而已。” 车子是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李道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她。他另一个手腕搭过来,中指弯曲,抵着拇指肚,将揉捏成团的口香糖锡纸快速弹出去。 粗粝的手指沾着黑色脏污,是刚才修车留下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你再走一步…...”他故意顿了下:“看看你哥在没在外面。”明明说着捉弄人的话,却一本正经。 顾津心中很是抵触,但不太敢与他对视。 李道说:“看看啊?” 不知为什么,顾津竟傻傻的依言往外看,不过没敢迈步,只向外探了探身体。 “有人吗?” “没有。” 她转回头去。 车窗位置却多出一颗脑袋,是个女人,白面红唇,波浪长发,妆容很是精致漂亮。 杜广美叠在李道身前,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笑着说:“逗你呢,理他干嘛。”言语间亲近又狎昵。 顾津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指尖夹的女士香烟上。 青烟缥缈,丝缕消融。 她顿时口干舌燥。 杜广美懒懒的语气:“这里是郊区,方圆几里都是荒地,人挺少的,车也不通,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瞎折腾了。” “说了只是散步。”她低声顶回去。 “什么?”杜广美没听清。 李道却掀开她上身,这才又在后视镜中看到顾津瘦小的身影。 两人目光在小小镜片中不期而遇。 李道:“不打扰你,你慢慢散。”语气随意,似乎笃定她没那胆子敢逃跑。 车窗升上,车内事物被黑色玻璃遮挡住。 顾津本应一头扎进屋子里,却不知因为什么在较劲,扭回身,竟步伐生硬地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她脸上妆容有些花,头发也稍微松散;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杏色贴身高领打底衫和工装长裤,衣摆束进裤腰,略略勾勒着曲线,尤其那双腿,格外笔直修长。 杜广美被推回副驾位置,稳了稳身体,侧过头,见他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 她轻飘飘的:“这是瞧什么呢?”故意凑过去,顺他视线好奇张望。 李道一笑:“她这衣服穿得有意思。” 杜广美没明白,想追问两句,李道已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那车我就开走了,待会儿给你张卡,里面……” 她伸出手指抵上去,截住他的话:“你这是成心不给咱俩留念想?车你开走,但钱我不会再要了。”杜广美点点他下巴:“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李道挑眉:“什么?” “情。” “发情吧。” “去你的。”杜广美轻推他一下。 她笑过后,车内安静片刻。 “你……就不能晚走一天吗?” 李道却说:“万一郭盛的人真找到你头上,你就实话实说。” “我不会出卖……” “别把话说太满。”李道耸开她的手,不耐:“你是聪明人,再怎么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到底无冤无仇,郭盛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能受些皮肉苦,这点我对不住你。” 他稍微顿了下:“到时候就说是我强迫的,我们不定到哪儿了,他抓不着。” “放心,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我这样的人身上的。”杜广美说:“何况这房子是我表姑妈留下的,荒废多年,没那么容易被查到,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做碰头地点了。” 这一回,李道没有接话。 他抿着唇,目光无意间又投向车窗外。 杜广美寻着他的视线,见那姑娘还在院子里。 她手臂交叠,轻托起胸部,侧影虽纤薄,曲线却不逊色,身上那件杏色打底衫妥帖地裹着身体,没有一丝赘余。阳光晃射,视线上存在错觉,衣服颜色竟和皮肤如出一辙,白亮而圣洁,跟光着身子似的。 杜广美终于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中午过后,所有用品准备齐全。 小伍绑好行李,从车顶跳下来:“买了帐篷还能露营?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李道:“先保住小命再期待吧。” 一行人陆续上车,杜广美站门口送行。 李道走在最后,她倾身抱住了他:“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李道没答,终究提醒一句:“岁数大了,改个行。” 杜广美眼眶发热,点点头:“嗯。” “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算本事。”他从裤兜抽出手,将一张卡悄悄放在她身后的柜子上,“走了。” 李道解开她手臂,难得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李道、纪刚和顾维坐进普拉多,本预谈些事情,苏颖也凑热闹跟着挤进去。 一路向西,车子绕着尘土飞扬的小路开上国道,速度不快,红色尼桑稳稳当当跟在后面。 李道从后视镜上挪开目光,转头望了望更远处的风景。 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旷野的风温顺许多;车窗外天空湛蓝,挂几抹淡云,炽烈的太阳在当空投下数个光晕。 纪刚驾车,问:“后面的路有想法吗?” 李道说:“早些年给邱爷跑运输,卜远-重阳-广宁这条线比较熟。这些地方交通和网络信息相对落后,尽量走国道能省不少麻烦。等到了广宁,再想办法出境。” 顾维在后面问:“到时候找邱爷帮忙?” 李道说:“近些年他广宁买卖风生水起。” “他会帮我们?” 他只答:“试试看吧。” 顾维知道李道办事向来靠谱,虽没给明确答复,但心中若无九成把握,不会轻易去做。 顾维没多言,反倒苏颖忍不住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邱爷,转跟了郭盛?” 李道开口之前,顾维替他说:“后来邱爷让他带货。” 是什么货,大家心知肚明。 苏颖:“那你离开,邱爷就轻易放你走了?” 李道没多提:“不然怎样?” 苏颖冷哼,重重靠回顾维怀中,“要这么说郭盛真畜生,别人做什么买卖他就做什么,后来又学人家带货?你不做,他就威逼利诱,再不然就赶尽杀绝?” 提起郭盛,苏颖憎恨不已。 当初就是他强迫她,这些年几欲逃脱最终都被他捉回来,他为人阴险歹毒,那方面不行,总会想出别的法子折磨她。 每当回忆起那些晦暗煎熬的日子,她都恨得发抖。 顾维将人搂怀里,嘴唇蹭着她鬓角:“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苏颖眼睛泛着水汽,忽然转向顾维:“他这次不会找到我们吧?” “不会。”他轻声安慰:“有我呢,别怕。” 两人搂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顾维哄女人倒是有本事,没多会儿,苏颖破涕为笑,不知听到什么,缩在他怀里又打又咬。 时候不对,就差张床了。 李道扫了眼内视镜,看顾维笑得像个傻缺,哼了声,从置物盒里取出墨镜,“老纪,你的意思呢?” 纪刚注意力都在前方,稍微转头:“这路你熟,我没意见。”他问:“正常需要几天?” “四五天。” 纪刚点点头:“那晚上找到落脚点大家碰一下?” “嗯。”李道没再说什么。 他调整椅背,手臂盘在胸前:“你俩一会儿坐后面的车。” 隔半天顾维才知道说自己,不满:“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道闭目:“看着碍眼。” 四点刚过,停下休息。 服务区比较简陋,是附近村民在公路两旁合伙搭建的。 空地上有几辆大巴,周围散着不少游客。 他们的车停在稍远的废弃楼房后面,位置隐蔽,比较安静。 顾津被许大卫锁在车厢里,他们则站路边放风抽烟,不知聊些什么,偶尔笑骂几句,目光却警惕。 窗开一道缝隙,有清凉的风缓缓吹进来。 顾津手和脚是自由的,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瞥着窗外的动静,身子小心翼翼探到前座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总之不能乖顺地待着,可翻来翻去一无所获,没过多久,顾津头上闷出汗,浑身上下黏腻不堪。她两天没洗澡,身上散发的味道自己都忍不了。 顾津重重跌坐回去,看着仪表台上扔着的香烟盒子,目光发直。 挣扎几秒,到底没忍住,再次爬到前面,取了根烟点上。 烟是利群,对她来说味道稍冲。 顾津猛咳两声,不经意转头,蓦地撞上一道视线。 另几人都站着,唯独他蹲在道牙子上,手肘撑住膝盖,宽厚的肩膀不自觉耸起来。他大口嚼着面包,略侧头,黑沉的眸子透过车窗睇向她。 顾津咽了口唾沫,虽然知道这玻璃可以阻隔内外事物,但那目光像子.弹一样具有穿透力,叫人拘束紧张。 李道揉捻两下拇指肚,把粘在上面的馅料吮进嘴里,大舌顺唇周刷了一圈儿,鼓着腮帮继续咀嚼。 车身微微晃动,后座那道纤薄的影子来回折腾。 李道收了视线,手背拍两下顾维小腿:“不把你家小白兔牵出来蹦哒蹦哒?” 他朝那方向抬下巴,顾维看过去,心中有所顾忌:“不用了吧。” 李道点点头,“无所谓。”他垂眼继续啃面包:“就怕一会儿急了尿车上。” 23第23章 一千八百昼  后面有人跃跃欲试,绷直了身:“哥, 还等啥?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手都开始痒痒了。” 其他几人笑骂。 李道微侧眸:“别高兴太早, 有利就有弊, 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 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 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 他朝后面看过去, 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李道接着说:“还有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 顷刻大亮, 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 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 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 三十岁上下, 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 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他们黑衣黑裤,带着厚重面具、帽子及手套,不露一丝头发和皮肤。 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两人都愣住了,几秒间隙,老王先她一步反应过来,要取腰间的电棍:“你们干什么?警告你们赶紧离开,店里有监……” 许大卫手中的棍棒眨眼间甩出去,直击老王侧脑,只一下他便躺倒在地,没了知觉。 几人身后的卷帘门彻底闭合,整个金店形成幽暗密闭的空间。 顾津耳边尽是棍棒击打脑壳儿的声音,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为首男人视线笔直地看着她,四目相对,那可怖面罩下,一双眼漆黑如潭,藏着无尽危险与罪恶。 见她不动,他竟及淡地勾了勾唇,声音平静而低哑:“想什么呢?打劫。” 像停摆的时钟突然上了弦,顾津后脑一麻,猛地吸了口气。 她下意识转身要跑,却被那人逮住,一只铁臂从后卡紧她喉咙,猛力收紧,同时一把匕首紧紧贴住她下巴。 突然间一声尖叫,来自更衣间门口。换衣出来的店员看到这一幕,面无血色,贴着墙壁往回跑。 许大卫和顾维寻声飞奔过去。 “别动!” “都给我趴地上,规矩点儿!” “手机!手机呢!全部仍过来。” 一时间场面混乱,惊叫连连。 许大卫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抬腿踹倒一个,见旁边有人要搞小动作,一巴掌将那姑娘打翻在地。 他吼道:“都给我老实点儿,手放头顶!” “你,还有你,过去,动作快点儿!” 惨叫声此起彼伏,喊得人脑仁儿生疼。 顾维挥舞匕首,低声吓唬:“闭嘴,我这刀尖儿可不长眼。”他指向一人:“柜台钥匙给我!” 那店员早已泪流满面,哆哆嗦嗦摸出钥匙递给他。 顾维同许大卫交换眼神,没有过多言语,一个去前面收首饰,一个拿塑料扎带将几人束牢。 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金店人质不多,全部受制,黑夜能够掩盖一切罪恶,夺取过程几乎悄无声息进行。 顾津两手拢着那男人手臂,被他勒的喘不过气,对方身体异常高大强壮,几乎把她整个人提起来,大步向前,像拎一只毫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 “保险柜在哪间房?”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顾津嘴唇很干,嗓子涩得想作呕:“后……后面。” 男人松开手臂,顶着她后背,让她带路:“放松,听我话绝不伤你。”声音很是四平八稳,低低沉沉,听不出半点急迫或惧怕。 “我……不知道防盗门的密……” “别耍花样。”他一字一顿:“顾经理。” 顾津呼吸一滞,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声音徒劳:“密码只有总经……啊……” 倏忽间,一阵剧痛袭来,她头发被他向后狠力扯住,脑袋被迫高高昂起。 他声音变阴沉,冰冷的利器蹭着她皮肤:“我耐心可不多,别让我在你这小脸蛋儿上划几刀。”他凑近她,呼吸可闻,她不合时宜地嗅到一股清淡薄荷味。 男人手上力量又增加几分。 顾津张大口,疼到失语。她瞬间明白,对方再沉着冷静也终究是个暴徒,不识时务或耍小聪明,恐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密码多少?” “……1、3、3、346、6、329……0……” 他竟轻笑,“背手机号呢?”声音忽而缓下来,似抚慰:“别紧张,好好说。” “……13……” “嗯,然后呢?”他低声鼓励。 “13463290。” “八位?” 顾津紧咬住唇,克制点头。 李道侧身瞧她几秒,按了密码,“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他揿开灯,只见房中角落摆着一人高的保险柜。 他把她拎进去,这回没费口舌,她乖乖去扭密码锁。 里面码着钞票、金条和前面柜台收进来的一部分首饰。李道取下背包,手脚麻利又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扫进去。 余光微动,他手上不停:“再抖机灵我不客气了。” 顾津脚上一顿,停在他斜后方位置,双手汗涔涔地攥着,浑身上下只剩一口气支撑。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瞥向桌角那个无声报警器:“你们……是不是拿完钱……就会走……” “不然留下来过夜?” 顾津咽了口唾沫:“之后会……把我们怎么样?” “杀人灭口。” 她鼻子一酸,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心中惧怕更胜:“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求求你……放过我们。”她软下声调,声音颤抖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带了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哭音儿。 李道顿了一顿,逗弄心起:“想留命也行,割了舌挖了眼我才放心。” 顾津浑身瘫软,靠着桌面支撑自己。她又去看那个报警器,只有三两步的距离,这附近有警察岗亭,报案后他们很快就能赶到。 顾津盯着他的侧脸,咬紧牙关,试着往那方向探身子,手指悄无声息摸过去。 她满头冷汗,忘记呼吸,即将碰到按钮时,只感觉有硬物袭向她后颈,大脑还未接收到那股钝痛,颈后又被一击,她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瞬间失去知觉,身子彻底瘫软下来。 他垂眼瞥着她。 “欠抽。”他冷下脸,低声。 这时顾维推门而入,看见地上的人,瞪大眼:“靠,你打她!” 李道面无表情收紧背包,背到身后。 顾维高声:“她是我亲妹,你下狠手?” “别在这儿叽叽歪歪。”李道说:“赶紧背着人走。” 不是计较的时候,顾维磨牙,弓身抱顾津。 “小伍把监控处理了?”李道问。 “嗯。” “其他痕迹?” “都完事儿了。” “他们呢?” “就差你。” 李道闻言大步跨出去,顾维背着顾津,顺手提起她的背包,紧跟其后。 几人在前厅汇合,互相使个眼色,不走正门,快速从更衣室后面的巷子离去。 …… 二十分钟过去,前街也冷寂无人。 祥阁金店门口那辆货车依旧安静停着,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胡同口拐出一个黑影,瘦高个子,叠着前襟,似路人从金店门口过,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百叶窗闭合的内堂,未做停留,走向马路另一边。 瘦高个拨了通电话,沉声说:“告诉郭爷,情况不太对,李道他们已经进去二十分钟,金店里没动静了。” 车子打着火儿,几个男人都搞得挺狼狈,正倚旁边抽烟,等他回来。 李道匆匆走过去,一挥手:“上车。” “等会儿道哥,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24第24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先前利用过她, 本就理亏, 连忙说:“都可以。”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 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 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抿抿嘴,没说话。 苏颖睨她半晌,忽然问:“你饿吗?” 这两天遭遇事情太多,顾津寝食难安, 加之刚刚路上一通折腾,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点儿。” 苏颖冷笑了声,起身拉开行李箱, 从里面翻出一个小面包扔过去:“就和一下吧, 待会儿他们收拾完会叫我们吃饭。” 顾津默默拆开包装, 又听她说:“以后这种脑残的事少做,别招惹那位大爷。”苏颖所指自然是李道。她背对着顾津整理行李,半威胁半恐吓:“他手上那把匕首是剔骨专用,有多快可想而知, 曾经轻松割开人的气管, 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飙……” 顾津一口面包噎在嗓子眼儿, 想起那刀曾经近在咫尺,忍不住胆寒。 苏颖回头:“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费力咽下面包。 苏颖目光狡黠,忍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啊,你还是乖乖跟我们离开吧,没看顾维都不敢惹他?他这人极危险,脾气阴晴不定,关键是身上挂着好几条人命呢,不差你一条,到时候顾维也救不了你。” 顾津捏着包装袋,剩下的面包吃不下了,口中很干。 这时候,小伍来敲门:“颖姐,津姐,维哥叫你们过去吃饭。” 苏颖隔门应了声:“就去。”又看顾津:“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啊?” 苏颖没好气地看着她。 “听见了。”她说。 “所以明白以后怎么做?” 顾津答:“我知道。” 苏颖这才满意,有了一丝胜利的优越感,挑着眉:“走吧,去吃饭。” 收拾一番,两人来到隔壁房间,这间住着顾维和李道,他们把两张单人床推靠到墙边,中间腾出位置架起了木桌。 奔波一天,没吃一顿可口饭菜。 许大卫管老婶子借了电炉,小五和纪刚去外面买来蔬菜和半熟的羊蝎子骨,将东西一股脑倒进锅子里。 没过多会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几人纷纷落座,小伍抻脖子喊了声:“哥,吃饭了。” 李道从卫生间慢悠悠走出来,裸着上身,毛巾在胸膛擦拭几番,又抖开来甩到身后,一手臂扬起,另一手顺肋下背到后面,拽着毛巾,交替擦蹭背部。 这姿势令他手臂处肌理紧绷,锁骨更加突出,小腹收着。也应该洗过头,短硬的发茬上还沾着水汽。 顾津匆忙避开眼,拣了个稍远的位置,坐在小伍和顾维中间。 “动筷,别等我。”李道说。 其他人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吃起来。 他擦完身套上一件黑背心,拎了瓶啤酒咬开盖子,在桌旁仅有的位置坐下。 都与他碰杯,李道直接就着瓶子喝:“点到为止,别喝多坏事儿。” 大家纷纷应声,撂下酒杯,饿狼一般,夹起羊蝎子骨啃起来。 这些人与顾津以往接触的男人大相径庭,相较粗鲁、蛮横、不修边幅,这原本也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生活轨迹,所以她心中积满了抗拒。 羊蝎子骨她没吃过,更不可能面对一桌子陌生人用手抓着啃,无奈胃中作怪,只好夹了些锅里的蔬菜吃。 余光一晃,碗中落了根骨头,羊肉均匀裹在上面,刚好是筷子能夹起的大小。 顾津侧过脸,顾维笑得谄媚:“吃块肉吧,光吃菜真成喂兔子了。” 顾津不语,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半撑起身在锅子里翻找,到底又挑拣几块骨节匀称、肉质丰富的羊蝎子放到她碗中。 苏颖看着他忙活,不乐意了:“你也太偏心,我的呢?” “你没长手?” 苏颖说:“那她没长手?” “别添乱。” “顾维,我看你活腻味了。” 顾维看她一眼,赶紧也给夹了两块儿恭恭敬敬奉上,又顺顺她的毛:“我没活够呢,女侠饶命,快吃吧。”他坐下来,低声嘀咕:“都是祖宗,都是祖宗啊,我可惹不起。” 这两人你来我往,不像生气,倒像调情。 顾津转开目光,另一边小伍给她倒橙汁:“津姐你吃啊,别客气。”他唇周油亮亮,裂开嘴,露出孩子气的笑。 “谢谢。”顾津说。 此刻对面几个男人正说话,李道问:“手里现金够用吧?” 这趟出来钱都是纪刚管,他心中一盘算:“转出去那些不方便用,我还有张卡,到卜远可以取一些,路上应该够。” “怕什么。”小伍心大,没头没尾接了句:“到时候再干一票不就成了?” 饭桌上立即鸦雀无声,都不约而同看李道。 那头李道恍若未闻,垂着眼,从锅里舀起一块硕大骨头放到自己碗中。 小伍意识到失言,呵呵干笑:“我不是那意思,就说……路上咱都应该节俭着点儿花钱。” 李道仍旧不吭声。 小伍狗腿起身,“哥,还喝啤酒不?我给你拿。” “你先坐。”李道抬抬下巴。 小伍不由咽了口唾沫,依言坐回去。 李道声音四平八稳;“第二次提起想再干一票了吧?”不等他答,他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你姐死时把你托付给我,出来前我也问过你意见,才叫你跟着我……” “哥。”提到姐姐,小伍眼神略微暗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道点点头,“那就收收心。”他手捏着骨头,吸溜一口软烂的羊肉:“还没正式说过,打昨儿起我就算不干了。混了小半辈子,也想尝尝普通人的活法,郭盛身家底细我掌握不少,他不可能放过我,所以不得已才选了这条道儿。” 后面这话是对大伙儿说的。 没人搭腔,都埋着头,安静吃饭。 李道吃相不算优雅,手肘大刀阔斧地支着膝盖,指头油亮,费力掰着交错链接的羊脊骨。 他笑了笑:“其实这金盆洗手吧和他妈戒烟差不多,烟瘾熬过去,欲望也就渐渐淡了。”李道略微一顿,转了话锋:“今天我郑重强调一遍,不赞同我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旦决定跟着我,今后如果发现有人重操旧业,别怪我……” 他突然止住话,不知从身下哪个位置抽出那把匕首。他握着刀柄,将刀尖插进羊脊骨的骨缝里,一撬一剜,仿佛听到“啪”的轻响,两块骨头硬生生断裂开。 顾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只见刀身精光锃亮,刀锋锐利非常。 她突然想起先前苏颖说的那番话,感觉那一刀刀像剜进自己骨头缝一样,她没来由手一软,碗筷突然掉下来砸翻了那杯橙汁,连同菜汤尽数溅到她胸前衣襟上。 桌边几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对面那人也把目光投过来,所讲之事与她最无关系,哪成想她反应会这样强烈。 隔了几秒,苏颖“噗”一声笑出来,忍了忍,捂着肚子不可抑制。 顾维警告地拍了拍她的头,压低声音:“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苏颖笑得说不出话。 顾津腾地站起来,没看任何人,低头快步走去卫生间。 房门闭合,隐约还能听到苏颖的说话声,不知她讲了什么,所有人哄堂大笑。 刚才还焦灼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她双颊通红,紧紧咬住下唇,打开水龙头,愤然搓着胸前衣襟。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从镜子中望过去,竟是李道。 顾津下意识往旁边退。 李道随手微合了门,就着未关的水龙头清洗匕首。 按理说这卫生间不算小了,但他一进来,她立即觉得空间紧凑,空气稀缺。 顾津擦了手,转身想要逃出去。 “等会儿。”李道忽然说。 她只好停下来,见李道弓着身,目光在镜中对准她胸部污渍,看一瞬,随即离开:“帮个忙。” “……啊?” 李道粗糙的手指捏着刀刃,刀柄朝她:“帮忙拿会儿。” 顾津愣了愣,一时没敢接。 “害怕?”李道淡笑,“怕什么?” 顾津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磨蹭着接过来,没想到这匕首远比看上去要压手,刀柄竟也是沉甸甸的亚光金属,似乎用得久了,握着很温润。 李道抹几下肥皂,开始洗手。 他说:“匕首再锋利,割开气管时出血也不会那么夸张。” 顾津视线从手中匕首往上挪,不知是何意:“……” “割准大动脉才会像喷泉。” 顾津:“……” “你信苏颖说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应该怎样作答,生怕拿不准会触了他逆鳞,于是犹豫着:“我信?”见他正看她:“还是……不信?” 李道盯着那张红透的小脸儿,撑着洗手台,忽然放声大笑。 他蓦地觉得,在这种逃亡日子里,有个傻乎乎的姑娘解闷,也挺有趣儿的。 顾津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面上没表示,心中早已将他凌迟数次。 李道半天才止住笑,接过刀:“那你还是信吧。” 顾津:“……” “知道上陵棚户区的灭门案么?至今没抓到凶手。”他突然弓身,凑近她耳朵:“我干的,就用的这把刀。” 随即又大笑。 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男人特有的陌生气息闯过来,顾津浑身一麻,臀部抵向洗手台,不禁缩起肩膀。 实话实说,适才苏颖那番话的确吓到了她,后来慢慢消化,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他们这种混黑的人,身上挂几条人命或许有可能。但他刚刚说的,别说她根本没听过,更不相信,那架势分明是把她当成小猫小狗,逗弄着玩儿呢。 顾津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抬眼愤愤然瞪着他,心中琢磨着这目光够狠吧,是不是应该收敛一些,哪想放在别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李道直起身,嘴角弧度尚未收回。 见她双眼溜圆地瞪着他,睫毛忽闪,眸中带光,犹似藏着一泓清泉。 怒不够,反倒似惊似怕、似娇似嗔。 “所以,别惹我。”他看了她一会儿,食指和中指交叠,在她脑门一弹:“以后服从指挥。” 这动作过于亲昵,语调也低,与先前凶神恶煞的形象太不相符。 顾津愣了下,心里的感觉有点怪,这人阴晴不定,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的他。 李道转身出去,在门口遇见顾维进来,他又笑,拍拍他肩膀:“你这妹,挺招人疼。” 顾维拍掉他的手,比了个中指,“还是留着力气疼妞儿吧。” 苏颖轻轻哼了声,板着脸,本不想搭理她,但那副可怜相博人八分同情,好像说句重话都不太忍心。 她随手指了指:“你睡哪边?” 顾津先前利用过她,本就理亏,连忙说:“都可以。”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抿抿嘴,没说话。 25第25章 一千八百昼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 倒也立即掐灭烟, 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 他察觉出什么, 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 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 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 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 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 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 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 一时心痒, 就想问小伍有没有, 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深牢大狱,铜墙铁壁。 院墙外不见行人,四周一片沉寂却也庄严肃穆。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周新伟率先走出来,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不太入时,发茬几乎贴着头皮,鬓角处沾几点银霜,却剑眉鹰眸,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26第26章 一千八百昼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大眼溜圆地瞪着那方向瞧, 最终鼓起勇气悄悄下床, 脑袋顺门缝探出去。 屋子里没人,通往院落的门大敞四开,老式的粉色纱帘吹起降落,日光明晃晃,在地上框出一个变形的金色影子。 顾津这才看清整间房的格局,客厅方方正正, 周围几间卧室,均是关着门。室内没怎么装修, 白墙灰地, 家具简陋,应该不常住人。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移出身子,心跳有些失紊。 一路走到院子,畅通无阻。顺着老旧的篱笆墙向外望去,竟满眼荒凉,一大片空地, 半户人家都没有。 顾津心凉, 清楚这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有可能刚踏上那片荒地, 就会被人捉回来。 虽然顾维的存在让她有恃无恐, 也坚信他绝不会伤她分毫, 但这些建立在血缘亲情的基础之上。另外几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抢劫凶徒, 他们有棍棒和匕首,曾经那利器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刚才他们在客厅的争执,她听得一清二楚。 顾津见过每个人的样貌,所以已经不是单纯的顾维妥协她就能自由,也就是说,在他们全身而退离开这里以前,是不会放过她的。 顾津内心涌起深深的绝望,她开始怀念那座城市里,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小单间。从前总是抱怨过道太窄,房子太老,暖气片温度不够高,可现在想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奢望了。 其实顾维说得对,只不过让她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差别。 但事情不是这样看,自打顾维走上这样一条路,她好像就失去了这个哥哥。顾津不是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但她能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善恶有报。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能做到的,敬而远之。 顾津沉沉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往院门方向挪了挪。 这院子很旷,堆满旧柴和破木板,青砖铺就的地面,夹缝里冒出黄绿不齐的野草。 四周空无一人,角落并排停着辆银色SUV和一辆红艳如火的尼桑轿车。顾津没太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抬脚跨出门槛那一刻—— “再走一步。” 顾津后脑一麻,一股电流顺脑壳一直窜到天灵盖儿。她动作蓦地停住,昨晚男人赤.裸上身的蛮野形象立即浮现在眼前。 还未落地的脚掌硬生生收回来,她扶着门框回头,寻声望去,男人正坐在那辆银色SUV里,此刻车窗落下,他手臂搭在上面,露一截麦色皮肤,肌理走向突出,显得张弛有度。 天气虽已转暖,但也不到穿短袖的季节。看着都冷。 顾津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说:“我不是要逃,只是……散散步而已。” 车子是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李道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她。他另一个手腕搭过来,中指弯曲,抵着拇指肚,将揉捏成团的口香糖锡纸快速弹出去。 粗粝的手指沾着黑色脏污,是刚才修车留下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你再走一步…...”他故意顿了下:“看看你哥在没在外面。”明明说着捉弄人的话,却一本正经。 顾津心中很是抵触,但不太敢与他对视。 李道说:“看看啊?” 不知为什么,顾津竟傻傻的依言往外看,不过没敢迈步,只向外探了探身体。 “有人吗?” “没有。” 她转回头去。 车窗位置却多出一颗脑袋,是个女人,白面红唇,波浪长发,妆容很是精致漂亮。 杜广美叠在李道身前,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笑着说:“逗你呢,理他干嘛。”言语间亲近又狎昵。 顾津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指尖夹的女士香烟上。 青烟缥缈,丝缕消融。 她顿时口干舌燥。 杜广美懒懒的语气:“这里是郊区,方圆几里都是荒地,人挺少的,车也不通,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瞎折腾了。” “说了只是散步。”她低声顶回去。 “什么?”杜广美没听清。 李道却掀开她上身,这才又在后视镜中看到顾津瘦小的身影。 两人目光在小小镜片中不期而遇。 李道:“不打扰你,你慢慢散。”语气随意,似乎笃定她没那胆子敢逃跑。 车窗升上,车内事物被黑色玻璃遮挡住。 顾津本应一头扎进屋子里,却不知因为什么在较劲,扭回身,竟步伐生硬地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她脸上妆容有些花,头发也稍微松散;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杏色贴身高领打底衫和工装长裤,衣摆束进裤腰,略略勾勒着曲线,尤其那双腿,格外笔直修长。 杜广美被推回副驾位置,稳了稳身体,侧过头,见他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 她轻飘飘的:“这是瞧什么呢?”故意凑过去,顺他视线好奇张望。 李道一笑:“她这衣服穿得有意思。” 杜广美没明白,想追问两句,李道已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那车我就开走了,待会儿给你张卡,里面……” 她伸出手指抵上去,截住他的话:“你这是成心不给咱俩留念想?车你开走,但钱我不会再要了。”杜广美点点他下巴:“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李道挑眉:“什么?” “情。” “发情吧。” “去你的。”杜广美轻推他一下。 她笑过后,车内安静片刻。 “你……就不能晚走一天吗?” 李道却说:“万一郭盛的人真找到你头上,你就实话实说。” “我不会出卖……” “别把话说太满。”李道耸开她的手,不耐:“你是聪明人,再怎么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到底无冤无仇,郭盛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能受些皮肉苦,这点我对不住你。” 他稍微顿了下:“到时候就说是我强迫的,我们不定到哪儿了,他抓不着。” “放心,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我这样的人身上的。”杜广美说:“何况这房子是我表姑妈留下的,荒废多年,没那么容易被查到,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做碰头地点了。” 这一回,李道没有接话。 他抿着唇,目光无意间又投向车窗外。 杜广美寻着他的视线,见那姑娘还在院子里。 她手臂交叠,轻托起胸部,侧影虽纤薄,曲线却不逊色,身上那件杏色打底衫妥帖地裹着身体,没有一丝赘余。阳光晃射,视线上存在错觉,衣服颜色竟和皮肤如出一辙,白亮而圣洁,跟光着身子似的。 杜广美终于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中午过后,所有用品准备齐全。 小伍绑好行李,从车顶跳下来:“买了帐篷还能露营?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李道:“先保住小命再期待吧。” 一行人陆续上车,杜广美站门口送行。 李道走在最后,她倾身抱住了他:“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李道没答,终究提醒一句:“岁数大了,改个行。” 杜广美眼眶发热,点点头:“嗯。” “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算本事。”他从裤兜抽出手,将一张卡悄悄放在她身后的柜子上,“走了。” 李道解开她手臂,难得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李道、纪刚和顾维坐进普拉多,本预谈些事情,苏颖也凑热闹跟着挤进去。 一路向西,车子绕着尘土飞扬的小路开上国道,速度不快,红色尼桑稳稳当当跟在后面。 李道从后视镜上挪开目光,转头望了望更远处的风景。 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旷野的风温顺许多;车窗外天空湛蓝,挂几抹淡云,炽烈的太阳在当空投下数个光晕。 纪刚驾车,问:“后面的路有想法吗?” 李道说:“早些年给邱爷跑运输,卜远-重阳-广宁这条线比较熟。这些地方交通和网络信息相对落后,尽量走国道能省不少麻烦。等到了广宁,再想办法出境。” 顾维在后面问:“到时候找邱爷帮忙?” 李道说:“近些年他广宁买卖风生水起。” “他会帮我们?” 他只答:“试试看吧。” 顾维知道李道办事向来靠谱,虽没给明确答复,但心中若无九成把握,不会轻易去做。 顾维没多言,反倒苏颖忍不住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邱爷,转跟了郭盛?” 李道开口之前,顾维替他说:“后来邱爷让他带货。” 是什么货,大家心知肚明。 苏颖:“那你离开,邱爷就轻易放你走了?” 李道没多提:“不然怎样?” 苏颖冷哼,重重靠回顾维怀中,“要这么说郭盛真畜生,别人做什么买卖他就做什么,后来又学人家带货?你不做,他就威逼利诱,再不然就赶尽杀绝?” 提起郭盛,苏颖憎恨不已。 当初就是他强迫她,这些年几欲逃脱最终都被他捉回来,他为人阴险歹毒,那方面不行,总会想出别的法子折磨她。 每当回忆起那些晦暗煎熬的日子,她都恨得发抖。 顾维将人搂怀里,嘴唇蹭着她鬓角:“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苏颖眼睛泛着水汽,忽然转向顾维:“他这次不会找到我们吧?” “不会。”他轻声安慰:“有我呢,别怕。” 两人搂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顾维哄女人倒是有本事,没多会儿,苏颖破涕为笑,不知听到什么,缩在他怀里又打又咬。 时候不对,就差张床了。 李道扫了眼内视镜,看顾维笑得像个傻缺,哼了声,从置物盒里取出墨镜,“老纪,你的意思呢?” 纪刚注意力都在前方,稍微转头:“这路你熟,我没意见。”他问:“正常需要几天?” 27第27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定睛, 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几秒, 想来能和顾维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便别开眼,不看她。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 巴掌大的脸颊, 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 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 苏颖竟卡了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 为了你和他们闹掰,简直是多余。” 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 也不想细琢磨。她多次提到顾维,让她本能猜测两人关系, 视线不禁定在她身上, 又蓦地反应过来,好像无论哪种关系, 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 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 替我说句好话, 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可能揭发你。” 顾维不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顾维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说不准。”李道玩儿味,“看她面相,寡情。” “你懂个屁!” 李道照他大腿踹了脚:“别他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顾维不服,拍掉裤子上的灰,梗着脖子看别处。 “顾维,你也别气,我没那个意思。不是不信她,只是到时候说与不说,她恐怕身不由己。”纪刚抽了口烟,斟酌片刻:“说那些没意义,我看这么着,要留大家一起留,路长,人多有个照应,总比单枪匹马强。” 默半刻,几人点头附和。 “老纪。”李道说:“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你有家庭不比我们光棍一条,嫂子还在机场等着,你跟她们一块儿走吧。” 纪刚慢慢抽着烟,只说:“不用。” 李道帮他做了决定,要他收拾完动身去机场,其余几人开车上国道,先往西走。 他吩咐完,分工去买食物、应急药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 顾维问:“苏颖呢?” “不知道。”李道扔了扳手,摘下手套:“说通了?”他朝屋子方向抬抬下巴。 “通了。” 李道看他一瞬,落下臀直接坐地上:“一伙儿人都为她改了道儿,半路要出什么幺蛾子,准扒了她的皮。” 顾维瞪眼睛。 “甭瞪,孬蛋玩意儿。”李道扯扯嘴角:“平时挺能耐,倒让个丫头片子拿住了。” 顾维挑眉,还是那句话:“你没妹,你不懂。” “谢了,不想懂。” “等你让人拿住的时候,就不跟这儿说风凉话了。” “不能够。”李道很是不屑:“拿我的人没出生呢,这辈子没戏。” 他撑着手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转头,瞧见纪刚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还没走?”他问。 纪刚放心不下,这时恰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看屏幕,笑着说:“瞧,你嫂子。” 李道一笑,摆摆手。 他滑了屏幕到一旁接听,李道和顾维整理工具,接着收拾车内杂物,腾地方。 好一会儿,纪刚收了手机走回来,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说。 顾维问:“你这人就是太犟,嫂子不高兴了吧?” “讲道理她不听,自个儿闹去。”他看李道:“咱几个之中就我年龄稍长,他们屁不懂,想着一路上碰着什么事儿,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我自己能行。” “就算现在让我走,也不踏实。”纪刚一挥手:“就这么定吧。” 李道微顿,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那你回头和嫂子好好解释。” 纪刚看着他,点了点头。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周新伟率先走出来,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不太入时,发茬几乎贴着头皮,鬓角处沾几点银霜,却剑眉鹰眸,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28第28章 一千八百昼  “等会儿道哥, 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 他察觉出什么, 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 没多会儿, 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 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 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 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 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 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 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 一时心痒, 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顾津醒来眼前一片黑,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周遭气味很陌生。起先大脑空白,等到渐渐回忆起今晚的遭遇,眼睛也已适应黑暗。 余光中有道影子,鬼魅般浮在她旁边,她心中一颤,下意识弹起身体,张口喊叫。 夜很静,她叫声尖锐刺耳。 旁边的黑影突然跳起来,扑上前捂住她的嘴。 “嘘!别叫,别叫,大家都睡了。” 惧怕令顾津本能向后躲避,然后发现手脚是自由的,便冲着眼前的黑影乱抓一气。 “嘶!”那人手忙脚乱:“津津,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顾津倏忽一顿。 月光寡淡,但足够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的那点光亮,动作和说话声都停止,只有混乱的喘气声。 黑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可别叫了,我的小姑奶奶。”他抹把汗,悄声说:“我现在把手拿开,别弄出大动静,那几个刚睡……” “顾维?”她想确认。 顾维嗓子蓦地卡住。 他不太敢直视黑暗中那双眼,迟疑几秒,摸摸鼻子:“啊,是我。”声音小下去。 “今晚,是你?” 顾维知道她是问打劫金店这件事,躲开她的视线,心虚地点点头,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又小声应了句。 顾津卸下力气,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她知道顾维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牵扯到自己。用几秒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顾津突然掀开棉被,双脚顺到地上摸索鞋子。 29第29章 一千八百昼  深牢大狱,铜墙铁壁。 院墙外不见行人, 四周一片沉寂却也庄严肃穆。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 周新伟率先走出来, 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 穿着不太入时, 发茬几乎贴着头皮, 鬓角处沾几点银霜,却剑眉鹰眸, 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 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 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 烟含在嘴里, 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 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 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 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 周新伟吸口烟, 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 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半晌,他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有个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二十分钟后,李道大步走出去,顾维背着顾津,顺手提起她的背包,紧跟其后。 几人在前厅汇合,互相使个眼色,不走正门,快速从更衣室后面的巷子离去。 又过一刻钟,前街也冷寂无人。 祥阁金店门口那辆货车依旧安静停着,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胡同口拐出一个黑影,瘦高个子,叠着前襟,似路人从金店门口过,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百叶窗闭合的内堂,未做停留,走向马路另一边。 瘦高个拨了通电话,沉声说:“告诉郭爷,情况不太对,李道他们已经进去二十分钟,金店里没动静了。” 顾津一抖,猛地睁开眼,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你病了还得去医院,麻烦。” 她虽这样说,顾津心里还是一暖,双手藏在被子里,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似乎风很大,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空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30第30章 一千八百昼  几人纷纷拆掉电话卡, 掰断,顺车窗扔出去,换上新卡。 李道调整坐姿, 两腿岔开, 后脑抵在椅背上。 纪刚递来烟:“抽一根?” 李道摇头。 后窗打开一条缝隙,不大会儿,飘来阵阵烟草味儿。 李道吸了下鼻子,扭头, 也降下车窗, 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 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 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 引来笑声,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 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 不太过瘾,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 又蓦地噤声, 车厢倏忽安静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绷着唇,没言语,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顾维暗骂,缓和道:“算是完美收官。”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看托谁福?”他得意挑眉,装腔作势地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许大卫你悠着点儿开,我妹在后备箱呢。” 许大卫眼睛盯着前方,正心无旁骛,被他这么一吓,没好气:“嫌快你来开。” “找练是吧!” “练呗!”许大卫扬声。 李道略转头,平声开口:“再欺负别人,我卸你腿。” “我腿招你惹你了?” “它踹我车,皮子刮花了,你说该不该卸?” 顾维不服:“怎么就知道跟我来劲呢!你怎么不说别人?” “别人不招欠儿,就你欠儿。” 笑骂不断,气氛回来。 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纪,嫂子带着孩子到宁关了?” 纪刚说:“到了,昨天就让她们先过去,在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待着,明天在机场汇合。” 李道点头,“安排好就行。” 又行一段路,“道哥。”许大卫突然沉声:“前面有警察。”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绷直了身,迅速把目光投出去。 前方不远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警灯在夜空中交替闪烁,警察站在路边,正拦截出城车辆。 许大卫放慢车速,声音微凛:“要不要掉头?” 李道眸色一瞬漆黑锐利,从袖口拨出腕表看时间,整个人沉在座椅里,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 车还在缓缓向前行驶,他不开口,后面小伍已经坐不住。 “哥,咋办啊?” 李道开口:“往前开。” “什么?”顾维不禁前倾身体:“衣服工具和金子可都在后备箱呢,何况还有个大活人,一旦被逮,今晚也就交代了。要不先回吧,再想办法出城……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掉头更起疑。”李道默了半秒:“事发不到一小时,里面那几个女人绑得牢,逃不开,打晕的老头也没那么快清醒,应该还没人报警。” 李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们现在应该忌惮的不是警察,而是郭盛的人,他一旦知道我们背叛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后视镜中看顾维:“再发现他小情人也不见了,恐怕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必须出城。” 顾维眼睛一瞪,支支吾吾:“别看我,是她非要跟着的。” 李道没搭茬,稍微侧头示意许大卫,许大卫被他刚才那番话一点,想明白了,没进车流里稍稍加速。 李道:“都坐稳当喽,表情别露。” 这么些年,每个人都吊在刀口上过日子,生怕头顶上那根弦断了,也就送命了。 缓缓靠近。 李道率先挪开目光,松下肩膀:“查酒驾。” 大家这才缓了一口气。 许大卫对着探测器吹气,表情比较淡定。 车内几人的视线却依旧戒备,做贼心虚地看着那交警一言一行,生怕他一个高兴去车尾掀后备箱。 交警往里面看了眼,“再吹一次。” 许大卫照做。 对方看看屏幕上的数字:“好了,走吧。” 许大卫摆手点头。 *** 夜间十点半,警方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时是十分钟后。 金店四周拉起警戒线,警灯闪烁,有人正给老王包扎,身边站着警员询问笔录。 “我正关门准备打烊……嘶……”他坐在台阶上,疼得躲了下:“有几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打算拿腰上的电棍吓吓他们,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警员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没有,都捂得很严实。” “一共几个人?” “四个……不不……五个?”老王为难:“不对,好像四个吧……我一时也没看清。”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警员,警员回头:“周队。” “怎么样了?” 警员随着周新伟绕过货车,进入金店:“货车几乎贴着大门停靠,他们利用这个盲区进入金店并遮挡外界视线,监控全部被毁,丢失大量金银首饰和金条,由于结算时间已过,所以现金不多。” “有人员伤亡吗?” “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顾客,几名店员被困在更衣间,没受伤,但吓得不轻。”警员向后指了下:“报案人是保安王荣发,被人打晕,目前看身体状况正常。” 周新伟点点头,拉开防盗门观察了一番。 警员说:“门上没有砸损痕迹,里面的保险柜也完好无缺,都是用密码打开的。” 周新伟略微一顿,看向他。 警员止住话。 周新伟:“你继续。” “我们询问过现场店员,有一名人质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 警员说:“叫顾津。”他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是这家金店的销售经理,23岁,独居,租住桂林路绿洲花园13栋,我们查到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也在本市,叫顾维。男朋友尚家伟,不过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周新伟翻看着资料:“顾维什么情况?” “他的信息比较少,28岁,无业,但可以查到家庭住址。” 周新伟略微沉思:“先联系顾维,要尽量安抚家属情绪,除此之外,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辅助我们展开调查。” “是。” “还有其他的吗?” 警员摇头:“这伙儿人手脚麻利,没有留下任何皮肤纤维或指纹供我们做DNA比对。小刘他们在后巷。” “好,我去看看。” 周新伟把资料交还给他,系紧衣扣,推开后门。 窄旧的巷子里架起明亮的探照灯,他招手喊道:“小刘。” 小刘跑过来。 “你那边什么进展?” 小刘说:“这一大片儿都是政府规划的拆迁区,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居民了,只有巷口有监控,但他们没往那方向跑。” “一共几条路线通往大路?” “四条。” “不能根据路径走向,在马路的监控上截取跟踪吗?” 小刘为难地说:“这片区域实在太大太破了,他们很可能没按四条路径走,从墙豁子或是狗洞不一定窜到了哪里,所以追踪意义不大。” 借助头顶的照明,周新伟眯眼看去。 面前的房屋零落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墙体和散落的砖头,杂草枯枝顺缝隙里钻出来,垃圾污水遍地都是,满眼破败。 小刘犹豫着问:“您看,会不会是那伙人干的?” 小刘所指,是近几年来本省内有名的盗窃团伙,他们有组织有预谋,针对珠宝展厅拍卖会等场所,进行高智商犯罪。他们行窃过程诡秘谨慎,样貌不详,身份不详,人员构成也不详,收尾干净,半点痕迹都不留。 周新伟是刑侦二队队长,主要负责这伙人的案件,时至今日,仍无头绪。 “犯案手法不太像。”提到他们,周新伟眼神暗了暗:“他们不会选择有人在场的情况行动,这几年来,只盗不劫,手法利落有序,不会像今天这样没有章法。” 小刘点点头。 他沉沉叹了口气:“尽快同交警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封锁高速、车站等地。”他顿了顿:“告诉他们,搜查重点是一位叫顾津的女士。” “是。” 却在此时,许大卫驾驶着普拉多,早已逃之夭夭。 他紧踩油门,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二,将上陵这座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路灯划过车身,风驰电掣,如一道流光。 一小时后,下高速,来到宁关。 车子停在郊区一处民居外,开了后备箱,小伍和纪刚抱着东西先进去。 顾津窝在最里面,有转醒趋势,眼睛睁开那么几秒,没撑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维松下紧绷的身体,轻舒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抱出来,走向门口。 许大卫去后面荒地处理那堆衣服,他淋了汽油,环手点一根烟,将将吸尽时,曲指弹了出去。 突然间,荒草之上,火光炸开。 天边仿佛被点亮,细小尘埃同浓烟一块儿向上翻滚,如无数黑色蛾子,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李道插兜站在不远处,略弓着背,双腿岔开,火焰在他双眸里燃烧。 没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他目光很深,许久都未挪开视线,直到一双手臂从后摸索过来,环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李道没动,也没回头,“一切正常?” “嗯。”女人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他脊骨处那道深深的凹陷:“我这里这么偏僻,能有什么不正常?” “正常就好。” 女人叫杜广美,一头披肩长发,妆容精致,身上只穿一件单薄裙衫,细细勾了着曲线。 她把他的身体搬过来,抬起头,高高仰视着他:“这几个小时好难挨呀,简直度日如年。”杜广美微微紧着眉心:“我很担心你。” 李道从裤兜里抽出手,在她鼻尖儿上捏了一记:“你还有心呢?” 他轻笑,却带几分轻佻凉薄。 杜广美也不在意,皱皱鼻,身体贴过来,宽领下肌肤雪白,微微挺起胸,在他怀里若有似无地蹭了蹭,“瞧你把我说的,没心肝儿的恐怕另有其人。” 李道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稍微下移:“旷了?” “难道你不想?” 李道看她几秒,把人挡开,插着兜迈步走在前:“进屋吧。” 客厅里的争执声终于停息,她望着门的方向,恰巧启开一道缝隙,没多会儿,闪进一个人。 31第31章 一千八百昼  “嘘!别叫, 别叫,大家都睡了。” 惧怕令顾津本能向后躲避,然后发现手脚是自由的,便冲着眼前的黑影乱抓一气。 “嘶!”那人手忙脚乱:“津津, 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 顾津倏忽一顿。 月光寡淡, 但足够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的那点光亮,动作和说话声都停止,只有混乱的喘气声。 黑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可别叫了,我的小姑奶奶。”他抹把汗,悄声说:“我现在把手拿开, 别弄出大动静,那几个刚睡……” “顾维?”她想确认。 顾维嗓子蓦地卡住。 他不太敢直视黑暗中那双眼,迟疑几秒,摸摸鼻子:“啊, 是我。”声音小下去。 “今晚,是你?” 顾维知道她是问打劫金店这件事, 躲开她的视线, 心虚地点点头, 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又小声应了句。 顾津卸下力气, 控制着发抖的身体, 她知道顾维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少, 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牵扯到自己。用几秒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 顾津突然掀开棉被,双脚顺到地上摸索鞋子。 “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 “等会儿,你听哥说。”他上前阻拦。 “滚开。” 顾津推撞他,直接跳到地上,跌跌撞撞往前奔。 “顾津!”他低呵,把人一把捞回来,不轻不重按坐回床上:“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句话?” 顾津抬眸恨恨瞪着顾维,黑暗中都是她气愤的粗喘声。 顾维拎把椅子坐在她面前,默几秒:“哥带你离开这儿,行不行?” “去哪儿?” “出境。” 顾津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次出去永远不再回来了,这儿没有亲人,我不可能把你自己留下。” “所以就用这方法?” “顺道……”他清清嗓,改口说:“我知道你脾气,好商好量你肯定不会搭理我……” “我哪儿也不去。”顾津忽然高声。 “你听哥……” “你不是我哥!咱俩早就没关系了!”顾津激动地跳起来,直直跪在床上:“看看这些年你做那些缺德事儿,哪里配当别人哥哥?我之前要你别违法乱纪踏踏实实找个工作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现在跑来跟我谈亲情,是不是有点虚情假意为时太晚了?那些钱不是自己劳动得来,你花着还心安理得,不怕有一天遭报应么?” 她嘴皮儿溜得很,蹦豆子一样控诉,眼中通红,越来越晶亮。 “是是,哥对不起你。”顾维知道她委屈,一句也不辩驳,只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后我保证金盆洗手,我们一起离开好好过日子。” 顾津吸吸鼻:“你这话不是第一次说了。” “这次真的。” “我不信。”她去推他。 又闹起来,正争夺不下,毫无预兆间,房间骤亮。 顾津一个膝盖跪在床上,另一只脚踩着地面,眼睛一刺,下意识抬手遮挡住。 安静了几秒,“大半夜的,这是唱得哪一出?”声音低而懒散。 顾津微顿,拿开手,看见门口站个男人。 先入眼是一副精壮赤.裸的上身,接近麦色的皮肤隐隐泛着油亮色泽,脖颈和胸膛一片不正常红晕;下面套着牛仔裤,没有腰带,松垮垮卡在胯上,肚脐向下延伸那部分的毛发极为浓重,呼吸间,腹部肌肉带起强烈的力量感。 顾津目光避了避,又没忍住去看他的脸。 剑眉,高鼻梁,内双眼。 顾津后脑一炸,当即认出这眼睛。 那人手还停留在墙边的开关上,见她投来目光,视线也锁定她。 不知为何,她面对顾维那股盛气凌人的架势瞬间收敛起来,咬紧下唇,下意识逃开视线。 “不乖?”李道朝她略抬下巴,问的却是顾维。 顾维抹了把脸,刚才这通折腾出不少汗:“没事儿,说通就好了。” “大卫鞭子在车上,用不用?”这话绝对不像开玩笑,他眉间藏着浅显的川字纹路,可能被打扰,表情很是不耐。 “甭添乱。” 李道:“你先出来。” 顾维看了看李道,对着她一时也没办法,于是闷头走到门口。 李道倚门边,开口对她说:“你哥惯着你不代表别人好脾气,皮子紧了吭一声,我帮你松松。” 顾津踩着地的脚不自觉缩了缩,瞄他一眼,李道眸色黑而凉淡,像潭水一样深不见底,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很是强势。 她伶牙俐齿却一声都不敢吭,灰溜溜地低下头。 李道指着她:“睡觉。” 顾津一缩。 “给你三秒时间。” 她只觉鼻端酸涩难当,缩回腿,默默爬上床。 李道关灯,顾维贴着门缝低声低气:“津津,先睡一觉,有话咱们明早再说。” 他小心翼翼阖上门,落锁,暗暗叹口气,哪像平时那么嚣张。 “真有出息。”李道折身回房。 顾维脖子一梗,傲得不行:“你没妹,你不懂。” 李道没什么笑意地牵牵唇角,边走边拉裤链,进屋时,杜广美还是刚才的姿势,身上多了条被单,趴在床上,小口吸烟。 “那姑娘可真能闹腾。”她笑着说。 李道没吭声,把牛仔裤甩一边,手臂枕着后脑躺下,忽然失了兴致,竟闭上眼。 杜广美愣了愣。 她手顺他腰肋摸上去:“我们……没完呢吧?” “自个玩儿去。” 杜广美笑着打他,吸满一口烟,微抬下巴,嘟嘴冲他吹过去。 李道鼻翼翕动,喉结不自觉上下翻滚,微启开眼瞥她。 “何必那么自律,抽一根也没什么要紧吧。”她把烟递到他唇边。 李道抬手挡开,复又合眼。 杜广美撇撇嘴儿,怏然作罢。 她抽完烟,侧身偎到他旁边,一时了无睡意,问:“明天要带那姑娘一起走?” 李道没理。 “看样子她倒是不想。”她观察他的神情,兀自说:“有人不想你们非要带,想跟着的人,却连一张机票也讨不到,你说公不公平?” 她声音腻味极了。 他淡道:“什么时候学得不知进退?”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杜广美毫无矜持地表白,大着胆子:“都说男人薄情寡义,好歹我跟着你时间不短了,一张机票而已,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跟我谈情呢?” 杜广美心下微凉,一咬牙,掀开被子跨坐到他身上:“我对你怎样,你感觉不到呀!” “等价交换,我以为给你不少了。”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看她半晌:“明白。”李道点点头,故意曲解。 他倾身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了现金搁在桌上,手指点了点:“这两天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他手臂又叠回脑后,抬眼看她:“应该多出一点儿,自己再买两套好看衣服。” 杜广美知道他向来大方,却气不过,话也没过脑子:“你就不怕我去郭爷那儿通风报信?” 李道嘴角本还带着笑意,听完这话,那抹弧度缓缓拉平,脸色彻底转冷。 杜广美察觉失言,刚想说两句话找补回来,哪想音儿还没发全,就被他狠狠卡住喉咙,天旋地转间,已跌到床铺上。 这男人变脸极快,前一秒还笑意迎人,瞬间就危险狠戾。 “我这人不怕背叛,就禁不起挑衅。” 他腾出手去够抽屉里的套子,撕开来用,身下狠,卡着她脖子的手更狠:“在你通风报信之前,我他妈先弄死你。” 杜广美脸颊涨红,挂泪求饶,只半刻功夫,就感觉呼吸困难了。 …… 转天,天色未明时,杜广美从房中出来。她颈间带了条花样别致的丝巾,套上大衣,去集市上为几人买早餐。 女人到底有别于男人,只要挂两行清泪就是最好武器,她舒了心。 睡前和解,所以早起又巴巴给人买早饭。 她承认自己很贱,但面对这样强大硬气又体能完美、样貌养眼的男人,只剩臣服,谁还会顾忌是贵是贱? 回来时天际微露鱼白,男人们都起来了,李道正站院子里和许大卫交代着什么。 没多会儿,许大卫从她身旁过,起先偷瞄一眼,感觉到她的注视,目光这才挪到她脸上,咧嘴笑了笑。 杜广美也一笑。男人的心思,她懂。 许大卫开着车出去,再见到人时,已经上午十点钟。 他疾步进来,抄起桌上的杯子猛灌水。 李道:“首饰和金条都出手了?” 许大卫点头。 “没出什么漏子吧。” “没有,按照你说的办,直接去找邱爷,应该没问题。” 李道拍拍他肩膀,“辛苦了,赶紧去厨房垫口吃的。” 许大卫却没动,犹豫一瞬,在他旁边坐下。 此时几人都在厅中,顾维身旁还多出个女人,高挽着发辫,眼尾上扬,带那么点儿妖气,却素着脸,感觉上既亲切又骄横。 是从郭盛身边逃出的女人,叫苏颖。 所有目光都投向许大卫,等着他开口。 许大卫:“我听来个消息,这次恐怕不能坐飞机离开。” 李道没等说话,小伍先问:“为什么?” 许大卫说:“我们倒是没事儿,但顾津的身份证件一旦出现,警方那边恐怕立即就知道了。” 顾津醒来眼前一片黑,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周遭气味很陌生。起先大脑空白,等到渐渐回忆起今晚的遭遇,眼睛也已适应黑暗。 余光中有道影子,鬼魅般浮在她旁边,她心中一颤,下意识弹起身体,张口喊叫。 夜很静,她叫声尖锐刺耳。 旁边的黑影突然跳起来,扑上前捂住她的嘴。 “嘘!别叫,别叫,大家都睡了。” 惧怕令顾津本能向后躲避,然后发现手脚是自由的,便冲着眼前的黑影乱抓一气。 “嘶!”那人手忙脚乱:“津津,是我!” 听到这个称呼,顾津倏忽一顿。 月光寡淡,但足够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的那点光亮,动作和说话声都停止,只有混乱的喘气声。 黑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可别叫了,我的小姑奶奶。”他抹把汗,悄声说:“我现在把手拿开,别弄出大动静,那几个刚睡……” “顾维?”她想确认。 32第32章 一千八百昼  好看虽好看, 却不是顾津的风格,但苏颖穿衣喜好就是这样, 也没得挑。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 又磨蹭一阵, 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 电视一明一灭, 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 津姐, 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 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 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 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两臂垫于脑后,一腿搭在床上, 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 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 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 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 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她开门刚想跨进去,却见后座稳稳当当坐着两个人,苏颖没骨头一样歪在顾维怀里,顾维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她手指。 倒能再挤一个人,不过这架势挤谁都多余。 顾津转眼看向前座,许大卫驾车,旁边位置放着几个硕大的行李包。 许大卫撑着椅背回身:“坐道哥车吧,这儿没位置了。” 顾津看回顾维,他抬着头,正对她傻笑。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甩上车门,只好慢吞吞爬进普拉多的后座。 车子启动。 她悄声抬眸,对上镜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座位次序竟跟昨晚如出一辙。 李道驾车,说:“你哥让你一路跟着我。” 顾津眨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他却没解释,专心开起车来。 一路颠簸,道路十分坑洼泥泞。 半路上,雨下得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又大了许多。 李道开车倒是一如既往得猛,车身左右晃荡,顾津拉着扶手的掌心直冒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这速度简直是作死。 不知行了多久,感觉路过一个加油站,路越发难走起来,李道这才放慢速度,车身却忽然往下一沉,倏地停住。 “哥,咋啦?”小伍忍不住探头看。 李道没吭声,猛踩油门。只听马达嗡嗡声响,车却不动,车轮卡死在一个深深的泥窝儿里。 “先别动。”纪刚阻止说:“越动陷得越深。” 李道低操了声。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埋怨,都知道这位大爷平时做事精明,唯独车技太烂,每每都又愣又冲。 纪刚心说以后可不敢再劳烦他来开,这边已经顶着雨下去查看。 许大卫的车也紧跟着停住,摇下窗户:“怎么了,老纪?” 纪刚说:“陷进去了。” 许大卫和顾维也下来,蹲着一同查看:“好办吗?” 纪刚抹把脸,摇了摇头。 这泥坑着实不小,坐里面不觉得,现在来看整个车身是歪的,左前轱辘被淤泥全部吞没,底盘也泡进去一截,周围泥浆泛着白沫子。 他指挥许大卫 :“把你的车开前面来,屁股栓车头上,往外拉着试试看吧。” 谁知那小轿车马力不足,李道配合着踩油门,车轱辘飞快空转,漩起泥浆,反倒越陷越深了。 所有人都下去帮忙,就连苏颖也站旁边替顾维撑伞,车窗开着,耳边尽是李道粗鲁又暴躁的咒骂声。 顾津哪儿还敢悠哉地稳坐,小声说:“我也下去帮忙。” 李道:“你能干屁……” 话音儿没落,她溜了。 顾津手在额前遮一瞬,跑到左后轱辘旁帮忙往前推。 “顾津!”顾维急道:“你怎么出来了?雨大,还有你,你俩赶紧进去。” 顾津根本不理她。苏颖也没动。 李道只顺后视镜扫了扫她,眼下也没心情顾忌别的。 众人跟随纪刚口号一同使力,好容易稍见车轮,许大卫那边却马力不足,掉链子熄了火儿。 没坚持几秒,普拉多重重跌回原处,顾津下意识往后躲,脚下没踩稳,一屁股坐进泥坑里。 李道探身出来,嘀咕:“真他妈笨。”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陆地巡洋舰,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眼镜男,副驾还坐个卷发女。 车到附近放缓速度,“你们也要出镇?” 李道撑着车窗,答:“出镇。” “出不去了,我们刚从那边返回来。”眼镜男说:“前面塌方,把路都给堵死了,等疏通再走吧。” 李道眯眼朝前看了看,想起镇口是有三两座土山,山上无植被,路又窄,被暴雨冲垮也不稀奇。 他看车主,问:“兄弟,帮个忙呗。” “啊?” “帮忙拖个车。” 眼镜男探头看了眼他们的车,事不关己地说:“我是真想帮,可是现在有点事儿要办,挺急的,对不住啊。”脚底抹油,溜了。 李道挑眉看那车子走远,冲顾津招手:“你来。” 那姑娘摔得跟个泥猴似的,风衣看不出原本颜色,发丝打结,可能拿手抹过脸,脸颊一道黑。 李道问:“会开车吗?” 迟疑片刻,顾津点点头。 李道推开车门,拇指向后一翻:“你来开。” 他朝后走去,消失一会儿,扛着两块木板和铁锹回来。 顾维问:“哪儿来的?” “加油站借的。” 李道把木板垫在左前轱辘的后方,又让许大卫把车开到后面,掉个头,向相反方向拉。两人站前面推车,两人揽住后车门的框子往后拽。 他拉了下膝盖处的裤子,蹲在车前,手握铁锹插在轱辘下。 那边喊口号,李道大声:“顾津,给油。” 嗡嗡响动声中,车轱辘打转,向后倒出几分。 李道顺轮子抬起的缝隙将铁锹插深,以防车子再次滑回来。 “顾津,你没吃饭啊,我叫你给油!”他抻着脖子吼:“倒车!” 过两秒,车窗探出个小脑袋,慢腾腾:“……哦。” 李道磨牙:“……” 姑娘这回倒是实诚,将油门踩到底,嗡一声,车轮飞速翻转,溅了李道一脸的泥点子。 李道:“……” 他闭了闭眼,没空去擦,把铁锹插到底,终于稳住车身。 “别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低声嘟哝着,音量只自己能听见。 反复几次,普拉多终于倒出来。 李道踹了脚车轱辘泄愤:“什么破车。” 好像……跟车无关吧。 纪刚揉了揉鼻,没吭声。 小伍捧臭脚:“还是我哥有办法。” 李道哼了声,翻起短袖下摆抹了把脸,刚想过去挖苦顾津几句,看向她时,目光突地滞住。 顾津已把湿透的风衣脱下,身上只穿着打底裙,这件是夏款,整条手臂也光溜溜露在外面。满身脏污遮不住她白雪一样的肌肤,肩头靠前的位置有枚小小胎记,拇指盖大小,呈暗红色,形状有点儿像云,中间略凹,又有点儿像蝶。 李道看着那枚胎记,半天没挪步。 小伍叫他:“哥,想什么呢?咱接下来怎么办啊?” 他回神,垂下眸,几秒之后,又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哥?” 李道吸了口气,抬抬下巴:“我先还东西。” 还是买口罩那个加油站,小卖部里是同一个男人,见李道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车怎么样?要不我找两人帮一把?” 李道把铁锹立旁边,“甭麻烦。”他说:“弄出来了。” “那就行。”男人不自觉摸摸嘴角的黑痣:“你们这是准备走?听说前面塌方,路给堵了。” 李道嗯一声,“谢了,铁锹放这儿,那木板就没法还了。” “行,我留着也没用。” 李道点点头,脚步一转,到底没好意思空手出去,摸摸前后口袋,搜出几张散票,拿了两盒利群。 刚想出门,身后突然砰一声响。 这屋子是个直筒型,外面摆柜台,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深处,尽头隐约还有一道门。 声音是从那方向发出的,随后又有女孩哭喊声。 “别打我,求求你……” “啊,救命啊!” 李道略皱眉,隐约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那扇门后影影绰绰不是一个人,透过脏污玻璃,似乎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 33第33章 一千八百昼  “等会儿道哥, 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 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 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 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 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 没多会儿, 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 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 嘴唇冻得有些苍白, 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 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 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 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 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 一时心痒, 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34第34章 一千八百昼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 周新伟率先走出来, 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 穿着不太入时,发茬几乎贴着头皮, 鬓角处沾几点银霜, 却剑眉鹰眸,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 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 还手点燃嘴角含的,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 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 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 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 浅聊几句, 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半晌,他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有个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二十分钟后,李道大步走出去,顾维背着顾津,顺手提起她的背包,紧跟其后。 几人在前厅汇合,互相使个眼色,不走正门,快速从更衣室后面的巷子离去。 又过一刻钟,前街也冷寂无人。 祥阁金店门口那辆货车依旧安静停着,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胡同口拐出一个黑影,瘦高个子,叠着前襟,似路人从金店门口过,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百叶窗闭合的内堂,未做停留,走向马路另一边。 瘦高个拨了通电话,沉声说:“告诉郭爷,情况不太对,李道他们已经进去二十分钟,金店里没动静了。”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大眼溜圆地瞪着那方向瞧,最终鼓起勇气悄悄下床,脑袋顺门缝探出去。 屋子里没人,通往院落的门大敞四开,老式的粉色纱帘吹起降落,日光明晃晃,在地上框出一个变形的金色影子。 顾津这才看清整间房的格局,客厅方方正正,周围几间卧室,均是关着门。室内没怎么装修,白墙灰地,家具简陋,应该不常住人。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移出身子,心跳有些失紊。 一路走到院子,畅通无阻。顺着老旧的篱笆墙向外望去,竟满眼荒凉,一大片空地,半户人家都没有。 顾津心凉,清楚这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有可能刚踏上那片荒地,就会被人捉回来。 虽然顾维的存在让她有恃无恐,也坚信他绝不会伤她分毫,但这些建立在血缘亲情的基础之上。另外几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抢劫凶徒,他们有棍棒和匕首,曾经那利器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刚才他们在客厅的争执,她听得一清二楚。 顾津见过每个人的样貌,所以已经不是单纯的顾维妥协她就能自由,也就是说,在他们全身而退离开这里以前,是不会放过她的。 顾津内心涌起深深的绝望,她开始怀念那座城市里,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小单间。从前总是抱怨过道太窄,房子太老,暖气片温度不够高,可现在想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奢望了。 其实顾维说得对,只不过让她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差别。 但事情不是这样看,自打顾维走上这样一条路,她好像就失去了这个哥哥。顾津不是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但她能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善恶有报。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能做到的,敬而远之。 顾津沉沉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往院门方向挪了挪。 这院子很旷,堆满旧柴和破木板,青砖铺就的地面,夹缝里冒出黄绿不齐的野草。 四周空无一人,角落并排停着辆银色SUV和一辆红艳如火的尼桑轿车。顾津没太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抬脚跨出门槛那一刻—— “再走一步。” 顾津后脑一麻,一股电流顺脑壳一直窜到天灵盖儿。她动作蓦地停住,昨晚男人赤.裸上身的蛮野形象立即浮现在眼前。 还未落地的脚掌硬生生收回来,她扶着门框回头,寻声望去,男人正坐在那辆银色SUV里,此刻车窗落下,他手臂搭在上面,露一截麦色皮肤,肌理走向突出,显得张弛有度。 天气虽已转暖,但也不到穿短袖的季节。看着都冷。 顾津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说:“我不是要逃,只是……散散步而已。” 车子是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李道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她。他另一个手腕搭过来,中指弯曲,抵着拇指肚,将揉捏成团的口香糖锡纸快速弹出去。 粗粝的手指沾着黑色脏污,是刚才修车留下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你再走一步…...”他故意顿了下:“看看你哥在没在外面。”明明说着捉弄人的话,却一本正经。 顾津心中很是抵触,但不太敢与他对视。 李道说:“看看啊?” 不知为什么,顾津竟傻傻的依言往外看,不过没敢迈步,只向外探了探身体。 “有人吗?” “没有。” 她转回头去。 车窗位置却多出一颗脑袋,是个女人,白面红唇,波浪长发,妆容很是精致漂亮。 杜广美叠在李道身前,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笑着说:“逗你呢,理他干嘛。”言语间亲近又狎昵。 35第35章 一千八百昼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 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巴掌大的脸颊, 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 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 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 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苏颖竟卡了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简直是多余。” 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也不想细琢磨。她多次提到顾维,让她本能猜测两人关系, 视线不禁定在她身上, 又蓦地反应过来, 好像无论哪种关系,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 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 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可能揭发你。” 顾维不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顾维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说不准。”李道玩儿味,“看她面相,寡情。” “你懂个屁!” 李道照他大腿踹了脚:“别他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顾维不服,拍掉裤子上的灰,梗着脖子看别处。 “顾维,你也别气,我没那个意思。不是不信她,只是到时候说与不说,她恐怕身不由己。”纪刚抽了口烟,斟酌片刻:“说那些没意义,我看这么着,要留大家一起留,路长,人多有个照应,总比单枪匹马强。” 默半刻,几人点头附和。 “老纪。”李道说:“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你有家庭不比我们光棍一条,嫂子还在机场等着,你跟她们一块儿走吧。” 纪刚慢慢抽着烟,只说:“不用。” 李道帮他做了决定,要他收拾完动身去机场,其余几人开车上国道,先往西走。 他吩咐完,分工去买食物、应急药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 顾维问:“苏颖呢?” “不知道。”李道扔了扳手,摘下手套:“说通了?”他朝屋子方向抬抬下巴。 “通了。” 李道看他一瞬,落下臀直接坐地上:“一伙儿人都为她改了道儿,半路要出什么幺蛾子,准扒了她的皮。” 顾维瞪眼睛。 “甭瞪,孬蛋玩意儿。”李道扯扯嘴角:“平时挺能耐,倒让个丫头片子拿住了。” 顾维挑眉,还是那句话:“你没妹,你不懂。” “谢了,不想懂。” “等你让人拿住的时候,就不跟这儿说风凉话了。” “不能够。”李道很是不屑:“拿我的人没出生呢,这辈子没戏。” 他撑着手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转头,瞧见纪刚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还没走?”他问。 纪刚放心不下,这时恰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看屏幕,笑着说:“瞧,你嫂子。” 李道一笑,摆摆手。 他滑了屏幕到一旁接听,李道和顾维整理工具,接着收拾车内杂物,腾地方。 好一会儿,纪刚收了手机走回来,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说。 顾维问:“你这人就是太犟,嫂子不高兴了吧?” “讲道理她不听,自个儿闹去。”他看李道:“咱几个之中就我年龄稍长,他们屁不懂,想着一路上碰着什么事儿,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我自己能行。” “就算现在让我走,也不踏实。”纪刚一挥手:“就这么定吧。” 李道微顿,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那你回头和嫂子好好解释。” 纪刚看着他,点了点头。 李道吸了下鼻子,扭头,也降下车窗,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引来笑声,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不太过瘾,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又蓦地噤声,车厢倏忽安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绷着唇,没言语,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36第36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定睛, 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几秒,想来能和顾维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便别开眼, 不看她。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 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 巴掌大的脸颊,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 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 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 苏颖竟卡了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 简直是多余。” 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也不想细琢磨。她多次提到顾维,让她本能猜测两人关系, 视线不禁定在她身上,又蓦地反应过来,好像无论哪种关系,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 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 替我说句好话, 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可能揭发你。” 顾维不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顾维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说不准。”李道玩儿味,“看她面相,寡情。” “你懂个屁!” 李道照他大腿踹了脚:“别他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顾维不服,拍掉裤子上的灰,梗着脖子看别处。 “顾维,你也别气,我没那个意思。不是不信她,只是到时候说与不说,她恐怕身不由己。”纪刚抽了口烟,斟酌片刻:“说那些没意义,我看这么着,要留大家一起留,路长,人多有个照应,总比单枪匹马强。” 默半刻,几人点头附和。 “老纪。”李道说:“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你有家庭不比我们光棍一条,嫂子还在机场等着,你跟她们一块儿走吧。” 纪刚慢慢抽着烟,只说:“不用。” 李道帮他做了决定,要他收拾完动身去机场,其余几人开车上国道,先往西走。 他吩咐完,分工去买食物、应急药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 顾维问:“苏颖呢?” “不知道。”李道扔了扳手,摘下手套:“说通了?”他朝屋子方向抬抬下巴。 “通了。” 李道看他一瞬,落下臀直接坐地上:“一伙儿人都为她改了道儿,半路要出什么幺蛾子,准扒了她的皮。” 顾维瞪眼睛。 “甭瞪,孬蛋玩意儿。”李道扯扯嘴角:“平时挺能耐,倒让个丫头片子拿住了。” 顾维挑眉,还是那句话:“你没妹,你不懂。” “谢了,不想懂。” “等你让人拿住的时候,就不跟这儿说风凉话了。” “不能够。”李道很是不屑:“拿我的人没出生呢,这辈子没戏。” 他撑着手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转头,瞧见纪刚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还没走?”他问。 纪刚放心不下,这时恰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看屏幕,笑着说:“瞧,你嫂子。” 李道一笑,摆摆手。 他滑了屏幕到一旁接听,李道和顾维整理工具,接着收拾车内杂物,腾地方。 好一会儿,纪刚收了手机走回来,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说。 顾维问:“你这人就是太犟,嫂子不高兴了吧?” “讲道理她不听,自个儿闹去。”他看李道:“咱几个之中就我年龄稍长,他们屁不懂,想着一路上碰着什么事儿,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我自己能行。” “就算现在让我走,也不踏实。”纪刚一挥手:“就这么定吧。” 李道微顿,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那你回头和嫂子好好解释。” 纪刚看着他,点了点头。 苏颖先进来,不禁皱眉。 她放下行李箱,打开窗子,落进几缕雨丝,伴着土腥味儿的空气也一同冲进来。她回过头,见顾津还傻兮兮站在门口,身上披着浅军绿的风衣,随身仅带一只小巧链条包。 苏颖轻轻哼了声,板着脸,本不想搭理她,但那副可怜相博人八分同情,好像说句重话都不太忍心。 她随手指了指:“你睡哪边?” 顾津先前利用过她,本就理亏,连忙说:“都可以。”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抿抿嘴,没说话。 苏颖睨她半晌,忽然问:“你饿吗?” 这两天遭遇事情太多,顾津寝食难安,加之刚刚路上一通折腾,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点儿。” 苏颖冷笑了声,起身拉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个小面包扔过去:“就和一下吧,待会儿他们收拾完会叫我们吃饭。” 顾津默默拆开包装,又听她说:“以后这种脑残的事少做,别招惹那位大爷。”苏颖所指自然是李道。她背对着顾津整理行李,半威胁半恐吓:“他手上那把匕首是剔骨专用,有多快可想而知,曾经轻松割开人的气管,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飙……” 顾津一口面包噎在嗓子眼儿,想起那刀曾经近在咫尺,忍不住胆寒。 苏颖回头:“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费力咽下面包。 苏颖目光狡黠,忍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啊,你还是乖乖跟我们离开吧,没看顾维都不敢惹他?他这人极危险,脾气阴晴不定,关键是身上挂着好几条人命呢,不差你一条,到时候顾维也救不了你。” 37第37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先前利用过她, 本就理亏, 连忙说:“都可以。”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 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 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 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抿抿嘴,没说话。 苏颖睨她半晌, 忽然问:“你饿吗?” 这两天遭遇事情太多, 顾津寝食难安, 加之刚刚路上一通折腾, 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点儿。” 苏颖冷笑了声, 起身拉开行李箱, 从里面翻出一个小面包扔过去:“就和一下吧,待会儿他们收拾完会叫我们吃饭。” 顾津默默拆开包装,又听她说:“以后这种脑残的事少做,别招惹那位大爷。”苏颖所指自然是李道。她背对着顾津整理行李,半威胁半恐吓:“他手上那把匕首是剔骨专用, 有多快可想而知, 曾经轻松割开人的气管, 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飙……” 顾津一口面包噎在嗓子眼儿, 想起那刀曾经近在咫尺,忍不住胆寒。 苏颖回头:“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费力咽下面包。 苏颖目光狡黠,忍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啊,你还是乖乖跟我们离开吧,没看顾维都不敢惹他?他这人极危险,脾气阴晴不定,关键是身上挂着好几条人命呢,不差你一条,到时候顾维也救不了你。” 顾津捏着包装袋,剩下的面包吃不下了,口中很干。 这时候,小伍来敲门:“颖姐,津姐,维哥叫你们过去吃饭。” 苏颖隔门应了声:“就去。”又看顾津:“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啊?” 苏颖没好气地看着她。 “听见了。”她说。 “所以明白以后怎么做?” 顾津答:“我知道。” 苏颖这才满意,有了一丝胜利的优越感,挑着眉:“走吧,去吃饭。” 收拾一番,两人来到隔壁房间,这间住着顾维和李道,他们把两张单人床推靠到墙边,中间腾出位置架起了木桌。 奔波一天,没吃一顿可口饭菜。 许大卫管老婶子借了电炉,小五和纪刚去外面买来蔬菜和半熟的羊蝎子骨,将东西一股脑倒进锅子里。 没过多会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几人纷纷落座,小伍抻脖子喊了声:“哥,吃饭了。” 李道从卫生间慢悠悠走出来,裸着上身,毛巾在胸膛擦拭几番,又抖开来甩到身后,一手臂扬起,另一手顺肋下背到后面,拽着毛巾,交替擦蹭背部。 这姿势令他手臂处肌理紧绷,锁骨更加突出,小腹收着。也应该洗过头,短硬的发茬上还沾着水汽。 顾津匆忙避开眼,拣了个稍远的位置,坐在小伍和顾维中间。 “动筷,别等我。”李道说。 其他人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吃起来。 他擦完身套上一件黑背心,拎了瓶啤酒咬开盖子,在桌旁仅有的位置坐下。 都与他碰杯,李道直接就着瓶子喝:“点到为止,别喝多坏事儿。” 大家纷纷应声,撂下酒杯,饿狼一般,夹起羊蝎子骨啃起来。 这些人与顾津以往接触的男人大相径庭,相较粗鲁、蛮横、不修边幅,这原本也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生活轨迹,所以她心中积满了抗拒。 羊蝎子骨她没吃过,更不可能面对一桌子陌生人用手抓着啃,无奈胃中作怪,只好夹了些锅里的蔬菜吃。 余光一晃,碗中落了根骨头,羊肉均匀裹在上面,刚好是筷子能夹起的大小。 顾津侧过脸,顾维笑得谄媚:“吃块肉吧,光吃菜真成喂兔子了。” 顾津不语,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半撑起身在锅子里翻找,到底又挑拣几块骨节匀称、肉质丰富的羊蝎子放到她碗中。 苏颖看着他忙活,不乐意了:“你也太偏心,我的呢?” “你没长手?” 苏颖说:“那她没长手?” “别添乱。” “顾维,我看你活腻味了。” 顾维看她一眼,赶紧也给夹了两块儿恭恭敬敬奉上,又顺顺她的毛:“我没活够呢,女侠饶命,快吃吧。”他坐下来,低声嘀咕:“都是祖宗,都是祖宗啊,我可惹不起。” 这两人你来我往,不像生气,倒像调情。 顾津转开目光,另一边小伍给她倒橙汁:“津姐你吃啊,别客气。”他唇周油亮亮,裂开嘴,露出孩子气的笑。 “谢谢。”顾津说。 此刻对面几个男人正说话,李道问:“手里现金够用吧?” 这趟出来钱都是纪刚管,他心中一盘算:“转出去那些不方便用,我还有张卡,到卜远可以取一些,路上应该够。” “怕什么。”小伍心大,没头没尾接了句:“到时候再干一票不就成了?” 饭桌上立即鸦雀无声,都不约而同看李道。 那头李道恍若未闻,垂着眼,从锅里舀起一块硕大骨头放到自己碗中。 小伍意识到失言,呵呵干笑:“我不是那意思,就说……路上咱都应该节俭着点儿花钱。” 李道仍旧不吭声。 小伍狗腿起身,“哥,还喝啤酒不?我给你拿。” “你先坐。”李道抬抬下巴。 小伍不由咽了口唾沫,依言坐回去。 李道声音四平八稳;“第二次提起想再干一票了吧?”不等他答,他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你姐死时把你托付给我,出来前我也问过你意见,才叫你跟着我……” “哥。”提到姐姐,小伍眼神略微暗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道点点头,“那就收收心。”他手捏着骨头,吸溜一口软烂的羊肉:“还没正式说过,打昨儿起我就算不干了。混了小半辈子,也想尝尝普通人的活法,郭盛身家底细我掌握不少,他不可能放过我,所以不得已才选了这条道儿。” 后面这话是对大伙儿说的。 没人搭腔,都埋着头,安静吃饭。 李道吃相不算优雅,手肘大刀阔斧地支着膝盖,指头油亮,费力掰着交错链接的羊脊骨。 他笑了笑:“其实这金盆洗手吧和他妈戒烟差不多,烟瘾熬过去,欲望也就渐渐淡了。”李道略微一顿,转了话锋:“今天我郑重强调一遍,不赞同我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旦决定跟着我,今后如果发现有人重操旧业,别怪我……” 他突然止住话,不知从身下哪个位置抽出那把匕首。他握着刀柄,将刀尖插进羊脊骨的骨缝里,一撬一剜,仿佛听到“啪”的轻响,两块骨头硬生生断裂开。 顾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只见刀身精光锃亮,刀锋锐利非常。 她突然想起先前苏颖说的那番话,感觉那一刀刀像剜进自己骨头缝一样,她没来由手一软,碗筷突然掉下来砸翻了那杯橙汁,连同菜汤尽数溅到她胸前衣襟上。 桌边几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对面那人也把目光投过来,所讲之事与她最无关系,哪成想她反应会这样强烈。 隔了几秒,苏颖“噗”一声笑出来,忍了忍,捂着肚子不可抑制。 顾维警告地拍了拍她的头,压低声音:“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苏颖笑得说不出话。 顾津腾地站起来,没看任何人,低头快步走去卫生间。 房门闭合,隐约还能听到苏颖的说话声,不知她讲了什么,所有人哄堂大笑。 刚才还焦灼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她双颊通红,紧紧咬住下唇,打开水龙头,愤然搓着胸前衣襟。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从镜子中望过去,竟是李道。 顾津下意识往旁边退。 李道随手微合了门,就着未关的水龙头清洗匕首。 按理说这卫生间不算小了,但他一进来,她立即觉得空间紧凑,空气稀缺。 顾津擦了手,转身想要逃出去。 “等会儿。”李道忽然说。 她只好停下来,见李道弓着身,目光在镜中对准她胸部污渍,看一瞬,随即离开:“帮个忙。” “……啊?” 李道粗糙的手指捏着刀刃,刀柄朝她:“帮忙拿会儿。” 顾津愣了愣,一时没敢接。 “害怕?”李道淡笑,“怕什么?” 顾津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磨蹭着接过来,没想到这匕首远比看上去要压手,刀柄竟也是沉甸甸的亚光金属,似乎用得久了,握着很温润。 李道抹几下肥皂,开始洗手。 他说:“匕首再锋利,割开气管时出血也不会那么夸张。” 顾津视线从手中匕首往上挪,不知是何意:“……” “割准大动脉才会像喷泉。” 顾津:“……” “你信苏颖说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应该怎样作答,生怕拿不准会触了他逆鳞,于是犹豫着:“我信?”见他正看她:“还是……不信?” 李道盯着那张红透的小脸儿,撑着洗手台,忽然放声大笑。 他蓦地觉得,在这种逃亡日子里,有个傻乎乎的姑娘解闷,也挺有趣儿的。 顾津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面上没表示,心中早已将他凌迟数次。 李道半天才止住笑,接过刀:“那你还是信吧。” 顾津:“……” “知道上陵棚户区的灭门案么?至今没抓到凶手。”他突然弓身,凑近她耳朵:“我干的,就用的这把刀。” 随即又大笑。 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男人特有的陌生气息闯过来,顾津浑身一麻,臀部抵向洗手台,不禁缩起肩膀。 实话实说,适才苏颖那番话的确吓到了她,后来慢慢消化,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他们这种混黑的人,身上挂几条人命或许有可能。但他刚刚说的,别说她根本没听过,更不相信,那架势分明是把她当成小猫小狗,逗弄着玩儿呢。 顾津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抬眼愤愤然瞪着他,心中琢磨着这目光够狠吧,是不是应该收敛一些,哪想放在别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李道直起身,嘴角弧度尚未收回。 见她双眼溜圆地瞪着他,睫毛忽闪,眸中带光,犹似藏着一泓清泉。 怒不够,反倒似惊似怕、似娇似嗔。 “所以,别惹我。”他看了她一会儿,食指和中指交叠,在她脑门一弹:“以后服从指挥。” 这动作过于亲昵,语调也低,与先前凶神恶煞的形象太不相符。 顾津愣了下,心里的感觉有点怪,这人阴晴不定,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的他。 李道转身出去,在门口遇见顾维进来,他又笑,拍拍他肩膀:“你这妹,挺招人疼。” 顾维拍掉他的手,比了个中指,“还是留着力气疼妞儿吧。” 桌边放着豆浆油条,早已凉透。 客厅里的争执声终于停息,她望着门的方向,恰巧启开一道缝隙,没多会儿,闪进一个人。 顾津定睛,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几秒,想来能和顾维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便别开眼,不看她。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巴掌大的脸颊,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苏颖竟卡壳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简直是多余。” 听她多次提到顾维,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 她视线不由自主定在对方身上,本能猜测两人关系,又蓦地反应过来,好像无论哪种关系,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38第38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 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最清晰一个是有头狼在追她, 她怎样呼叫都无人相救, 拼命奔跑,好容易甩掉它,却发现它突然冲到她面前,最后竟变成李道的脸……他对她笑着,一步步靠近, 抖开黑色的衣服,将她兜头罩住…… 顾津一抖, 猛地睁开眼,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 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 你病了还得去医院,麻烦。” 她虽这样说,顾津心里还是一暖,双手藏在被子里, 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 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似乎风很大,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 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空气一激, 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顾津想了下:“你说明天要去卜远?” “嗯。” 顾津看苏颖,晚上吃饭听他们提了几句:“我们明天也去那地方,能不能……” “不能。” 顾津:“……” 小姑娘见苏颖黑着一张脸,赶紧说:“不用不用,明天我搭车到镇外的大路,那边有长途巴士直达卜远,已经问过了。” “好。”顾津抱歉地笑笑:“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谢谢你,姐姐。”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别人给予的些许关怀都是温暖的。 小姑娘挥了挥手,欢快跑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又站一顺,顾维来开门。 苏颖笑眼弯弯,小懒猫似的偎进他怀里,踮脚索吻。 念及顾津站在后面,顾维仰头躲开,目光警告:“别闹,什么事儿?” “来洗澡,我屋的没热水,你俩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下雨,往哪儿待。”顾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握着她的腰:“道哥要睡了,明天再洗吧。” 苏颖不悦,“跑一整天脏成什么样了,你闻闻,你闻闻……”她把胳膊顶到他鼻子上,努着嘴:“臭不臭?” “不臭,香的。”他悄声,捏捏她的脸:“乖,带津津回去睡觉。” 顾津挪开视线,说实话,她第一次瞧见顾维对女孩这么柔声细气。抛开心中那些怨恨,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这样想着,心中竟含几分宽慰,再看他时也有一丝顺眼了。 这时房门拉开,李道走出来,“让她们洗吧,下去溜溜。”说完兀自往外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推开他,拉着顾津进门了。 顾津从未和别人一起洗过澡,身体背对着苏颖,动作拘谨。 水流落地砸出回声,旷荡的浴室里热气氤氲。 两个女孩的体态均都苗条婀娜,但顾津比她白了几度,浑身肤色均匀细腻,白瓷一般。 苏颖抻长脖子瞄她胸前,又看自己,撇撇嘴儿:“发育还挺好。” 顾津抱了下胸,赶紧背对着躲开,下意识回头瞥了眼,却见她背臀处遍布几条不规则的暗色伤痕,当即怔了怔。 另一头李道和顾维并未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房门对面有窗户,窗扇摇曳,雨丝缕缕飘荡进来。 顾维斜身靠着墙壁,咬了根烟:“抽吗?” 虽这样问,却没有散烟的意思。 李道坐上窗台,一条腿也跟着撑上去,口中太闲,从屁股兜里摸出口香糖来嚼。 顾维还手点烟,轻吸了口:“没想到你定力这么强,去年伍明歆……”他话头忽然顿住,打量他表情,见无异样,继续说:“明歆让你戒烟,你真就不抽了。” 李道笑笑,并不辩驳。 “也是那时候开始,打算洗手不干的吧。” 他抬眼:“就你聪明?” 顾维摇头笑了笑,轻叹道:“人走快一年了,说句实话,还惦记明歆吗?” 伍明歆是小伍的姐姐,去年死于意外。 雨水落在他右侧肩膀上,李道大掌抹了一把,不好好答:“惦记怎样,不惦记怎样。” 顾维安慰道:“向前看吧,等出了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 李道轻哼了声。 有一会儿不说话,整个走廊里静悄悄,唯有雨声。 李道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今天生气了?” “什么?” “我收拾顾津。” “没有。”顾维换了个站姿,烟夹在指间:“我这妹啊,就窝里横的能耐,跟我瞪眼睛时候底气十足,像小泼妇一样霸道,但凡碰见个唬人的,立马变成软柿子。” 李道觉得他这形容挺贴切,不由扯了扯唇角:“胆儿太小。” “也不对。”顾维说:“说她胆小吧,地震重灾区,她报了什么狗屁志愿者,第一个往前冲。” 李道微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哪里?” “就去年,绵州。”他掐熄烟,顺窗口扔出去。 李道不由攥了攥拳,一时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非带她离开吗?”顾维并未发觉他的反常,兀自说。 “为什么?” 顾维把原因告诉他,低下头,有些沉默。 李道:“不如直接和她说。” “她那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跟我走。” 顾维撑着窗台,不知不觉今晚讲了许多,“我俩相依为命很多年,自从我走上这条路,她就拿我当仇人。”他忽而看李道,笑嘻嘻说:“哥,答应我件事儿呗。” 李道睨他:“放。” “路上万一遇到凶险,我挂了,你得把津津帮我带出去。” “不一定谁挂前头呢。” 顾维不要脸地说:“当你答应了。现在开始,我妹就交给你,我不敢管,你帮我管。” 李道却问:“你用这种方法把她带走,不怕她恨你?” “如果不用这方法,好商好量她会跟我走?”顾维叹气:“咱这次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我怎么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上陵,恨就恨吧,她离我近点,我能看着她平安就行。” 李道没接茬,顾维还记着刚才的话,接着问:“你要是挂了,有没有什么事想嘱托我?” “没有。” 顾维啧一声:“你这人真无趣儿。” 李道不再搭理他。 女人洗澡麻烦,小半个钟头也不见两人出来。 顾维又唠叨好些琐碎的儿时趣事,李道也没不耐烦,只是嘴里的口香糖失了味道,又换一片嚼。 顾维继续说:“津津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白白软软的小人儿,跟面团子似的。那年她高烧不退,去村里赤脚大夫那儿拿药都不管用,我妈给津津物理降温,她浑身滚烫,像煮熟的红虾米……”顾维眼中带光:“知道最后什么救了她么?” 李道附和:“什么?” “一瓶桃罐头。” 李道挑眉。 “那年代桃罐头可是奢侈东西,平常人家都不舍得买,没想到小丫头吃完以后就好了。”顾维摇头失笑:“后来我妈抱着津津,桃儿啊桃儿的叫了一晚上。自那以后她每每发烧都吃桃罐头,所以也多了个小名,只是我妈走后,没人那么叫她了。” 李道问:“叫小桃儿?” 顾维没等答,对面房门突然打开。 李道目光跟过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个姑娘,身穿真丝粉的睡裙,长度只及腿根,许是皮肤潮湿,单薄布料丝丝缕缕贴在身上,细腻的勾勒着曲线。 39第39章 一千八百昼  一处无人空地。 车门开着,李道坐在副驾位置上, 单脚撑地, 眼睛看着某处,一声不吭。 顾维蹲在附近, 十指紧紧揪住头发,也没做声。 苏颖烦躁地走来走去,许大卫默默抽烟。 他们刚返回来, 具体经过还没搞明白。 纪刚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没人吭声,他点名:“苏颖?” 苏颖抱臂低着头, 轻叹一声:“我们想给顾津买路上穿的衣服, 她拿了几件去了试衣间。后来等很久她都没出来, 我去敲门, 但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开门, 一问老板才知道, 那里面还有一道门通往后院。” “那你们去后院找了吗?” “附近几条街道都找遍了, 没见到人。” 又是一阵沉默。 小伍最先忍不住,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焦急道:“津姐会不会是去厕所了, 忘记打招呼?” 许大卫哼道:“都过去快一个小时, 便秘也该出来了。” “那是不是……” “甭猜了, 肯定逃跑了。”许大卫打断他的话。 许大卫平时不说, 但心里对顾津意见很大, 觉得那丫头娇滴滴弱不禁风, 却一身反骨, 明明瞧不起他们这帮人,顾维还偏要带着她。 原本一伙儿人能乘机安全离开,为了她一路辗转来到这破镇子,她不但不感激,还把他们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避之而不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大卫说:“我是觉得她不想跟着也别勉强,赶明咱坐飞机走,对谁都好。” 顾维突然抬头瞪着他,双眼急得通红,可没等说话,纪刚却开口:“不行。” 他这声又急又厉,李道微顿,不由看过去。 纪刚稍稍低头,斟酌道:“顾津了解我们底细,她得了自由一旦报警,咱全完蛋……我的建议是尽快找到她。”他停了停:“况且顾津是顾维妹妹,应该听听他怎么想。” 许大卫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赶紧离开三坡镇,她如果报了警,三坡镇最危险。” 那边顾维腾地站起来,冲上前推了许大卫一把:“滚,全他妈给我滚。”他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老子不连累你们,你们买机票走吧,我自个留这儿找人。” “你抽什么风?” “对,我抽风。”他怒道:“津津不是你亲人,跑的人换成你妈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顾维话音儿刚落,余光一晃,有个人影冲过来,蓄力一脚揣在他大腿上。 顾维踉跄几步,苏颖尖叫着跑过去扶住他。 李道不解气,又上去揣了脚。 在场所有人立即鸦雀无声。 李道指着顾维:“大活人都能让你看丢喽,冲别人嚷嚷什么?” 顾维胸膛剧烈起伏,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过许久:“她自己走还好,要是碰见坏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没手机又没钱……” 李道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烦躁不堪。 他插着跨,冷静的想了下:“顾津脾气闷拧,多半自己跑的。”李道拍拍顾维肩膀:“你先别乱,乱没用。” 纪刚问:“那你的意思……?” 李道拇指蹭着下唇,拍板决定:“再待一晚。” 这回没人敢说不,于是分成三组,没有开车,在镇子中暗暗找人。 顾维跟着李道,两人快速穿过一条条小巷,目光不断搜索那抹熟悉身影。 顾维闷声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李道留意着各个角落的人,却说:“你这妹有点小聪明,估计知道我们正找她,在哪儿猫着呢。” 半晌,顾维苦笑:“大卫说得对,如果津津真报警,估计咱们会在三坡镇被警察连窝端。” 李道“嗯”一声:“可能顾津没想到那层面,事情到这种地步,即使她安全回到上陵市,一些事也和警察说不清。” 这正是顾维担心的,直到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顾津应该过她原本的生活,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强迫她?” “说那些都没用。”李道淡道:“赌一赌呗。” “赌什么?” “赌那丫头对你还没彻底失望。” 顾津的确没报警,也如李道所料,藏在无人旧屋里,想等稍晚一些再想办法出镇。 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几度。 顾津身穿苏颖的小夹克,里面还是那件黑色打底裙,缩在角落,凉气顺裙底不断往上窜。 她随身只有一个链条包,把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除了手机被顾维拿走,还有口红、镜子、纸巾、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个零钱包。 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足够她坐车回到上陵市。 顾津收起东西,忽然有张小纸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读了两遍,想起是苏颖昨天写给她的,说以后万一走散好联系。 她当时没太挂心,顺手塞在包包里,现在看着那号码,不由轻叹一声,想来今后也没用了,便顺手扔掉。 等到天色又黑沉几分,她才做贼一样溜出去。 小镇不同城市一般热闹,这钟点路边菜摊都收了,沿街商铺也渐次打烊。 路灯排列稀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灯光弱弱亮起来。 顾津缩头缩脑地走着,眼尾一动,有辆车蓦然停在她脚边,她随即一凛,侧过头,却是一辆黄色面包车。 司机探出头来,说着半熟的普通话:“妹妹,用车吗?” 顾津看那司机是个男人,又一脸凶相,道声谢,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打通电话,有串号码烂熟于心,在嘴边滚了一遍,却登时想起和尚家伟已经分手。 除此之外,竟无人可以求助,如顾维所说,回到上陵后,终究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想起顾维,她又想到刚刚逃离的那趟凶险难辨的旅程,以及将会面对的陌生城市和异国人群,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他们逃亡,必会触碰她的道德底线,人生方向也将不同。 可那个人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亲人。 顾津忽然之间茫然无措,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她丢了魂儿一样挪着步子,拐过转角,刚抬头便见对街走来的纪刚和苏颖。 顾津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好在他们还没看到她,下一瞬,她快速蹲下身体,蹭到矮丛灌木后面躲避。刚才心中的犹疑和顾虑在见到他们时本能做出决定,见土路上遥遥开来一辆黄色面包车,情急之下再顾不了其他,拦下便钻进去。 他们果然还没走,顾津抚着胸口,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见司机在内视镜中正看她。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笑眼眯眯,和善可亲:“妹子,上哪儿去?” 顾津稍稍宽心:“大姐,我想出镇。” “这么晚还出镇呐?”中年女人打量她片刻,却已转了方向盘,向相反方向开去:“不是本地人吧?” 顾津笑笑,并不吭声,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顺手收进衣服口袋里。 这女人比较善谈,说话时不经意从镜子中瞧她两眼,看似随意,眼中却藏一抹难辨的光。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路,顾津只嗯啊应答,目光掠过窗外景物,人烟渐少,视野也不似刚才明亮,两天来,这条路竟跑了好几趟。 女人问:“一会儿出了镇我把你放在哪儿?” 顾津一愣,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混乱的脑袋理了理思路,其实这么晚真不该离开,无论做何决定,应当在镇上住一晚才对。 而顾维李道不会为了自己在这里长久停留,完全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回上陵。 见女人还看着自己,她只好答:“客运站就行。” “不知你要去哪儿,只有到广北、柏庄和徐家岭有夜班车。”女人轻叹了声,欲言又止:“妹子,看你人挺好,大姐就啰嗦一句。” 顾津没吭声。 “我看你这人挺机灵的,是好事儿。”她笑着:“不过大姐真不是坏人,一看你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想告诉你,客运站可不是个好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地方太偏僻,人贩子可多了,专挑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外地小姑娘下手,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这女人的确掐准她的弱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纵使戒备心再重,也会放松几分警惕。 停了会儿,女人在镜子中看她:“不过客运站有同伴等你就没事了。” 顾津两手握在一起,手心全是汗,车子又开出百十来米,她突然说:“大姐,能不能麻烦您掉个头,我想回去。” 这女人何其聪明,几番试探终于猜出她独身一人,一拍大腿,显得很高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她放慢速度,准备掉头:“呦,没油了,介不介意我先加个油?” 顾津不如之前紧绷,也没去看那仪表盘,便草草点头。 女人伸手指了指侧面岔口:“那就再开一段儿,前头就有个加油站。”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个简陋加油站,除了加油机上的电子屏幕,就剩小卖部门廊那枚灯泡照明。 这地方顾津隐约记得,好像李道昨天曾来借过工具。 那女人下车去,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和她打声招呼,去小卖部里面喊老乡来加油。 此时天色终于黑透,视物已是非常困难。 周围变得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那中年女人很久都没回来,顾津心乱如麻,忽然觉得哪里反常。她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座位上,推开门准备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走,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寂静环境下发出杂响的似乎不只她自己,当意识到后面有人时,顾津身体一僵。 她迅速转头,有个高大黑影突然扑过来,将她凶狠制住,随之一块粗布死死捂住她口鼻。 顾津拼命挣扎,却在急促呼吸间,觉得浑身乏力,困顿不堪,瞬间便失去知觉。 他们的车停在稍远的废弃楼房后面,位置隐蔽,比较安静。 顾津被许大卫锁在车厢里,他们则站路边放风抽烟,不知聊些什么,偶尔笑骂几句,目光却警惕。 窗开一道缝隙,有清凉的风缓缓吹进来。 顾津手和脚是自由的,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瞥着窗外的动静,身子小心翼翼探到前座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总之不能乖顺地待着,可翻来翻去一无所获,没过多久,顾津头上闷出汗,浑身上下黏腻不堪。她两天没洗澡,身上散发的味道自己都忍不了。 顾津重重跌坐回去,看着仪表台上扔着的香烟盒子,目光发直。 挣扎几秒,到底没忍住,再次爬到前面,取了根烟点上。 40第40章 一千八百昼  车内气氛严肃, 直到开出这片老城,才渐渐听到呼吸扭动等窸窣声。 几人纷纷拆掉电话卡,掰断,顺车窗扔出去,换上新卡。 李道调整坐姿,两腿岔开, 后脑抵在椅背上。 纪刚递来烟:“抽一根?” 李道摇头。 后窗打开一条缝隙, 不大会儿,飘来阵阵烟草味儿。 李道吸了下鼻子, 扭头, 也降下车窗,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 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 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 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引来笑声,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 不太过瘾, 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 又蓦地噤声,车厢倏忽安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绷着唇,没言语,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顾维暗骂,缓和道:“算是完美收官。”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看托谁福?”他得意挑眉,装腔作势地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许大卫你悠着点儿开,我妹在后备箱呢。” 许大卫眼睛盯着前方,正心无旁骛,被他这么一吓,没好气:“嫌快你来开。” “找练是吧!” “练呗!”许大卫扬声。 李道略转头,平声开口:“再欺负别人,我卸你腿。” “我腿招你惹你了?” “它踹我车,皮子刮花了,你说该不该卸?” 顾维不服:“怎么就知道跟我来劲呢!你怎么不说别人?” “别人不招欠儿,就你欠儿。” 笑骂不断,气氛回来。 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纪,嫂子带着孩子到宁关了?” 纪刚说:“到了,昨天就让她们先过去,在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待着,明天在机场汇合。” 李道点头,“安排好就行。” 又行一段路,“道哥。”许大卫突然沉声:“前面有警察。”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绷直了身,迅速把目光投出去。 前方不远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警灯在夜空中交替闪烁,警察站在路边,正拦截出城车辆。 许大卫放慢车速,声音微凛:“要不要掉头?” 李道眸色一瞬漆黑锐利,从袖口拨出腕表看时间,整个人沉在座椅里,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 车还在缓缓向前行驶,他不开口,后面小伍已经坐不住。 “哥,咋办啊?” 李道开口:“往前开。” “什么?”顾维不禁前倾身体:“衣服工具和金子可都在后备箱呢,何况还有个大活人,一旦被逮,今晚也就交代了。要不先回吧,再想办法出城……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掉头更起疑。”李道默了半秒:“事发不到一小时,里面那几个女人绑得牢,逃不开,打晕的老头也没那么快清醒,应该还没人报警。” 李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们现在应该忌惮的不是警察,而是郭盛的人,他一旦知道我们背叛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后视镜中看顾维:“再发现他小情人也不见了,恐怕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必须出城。” 顾维眼睛一瞪,支支吾吾:“别看我,是她非要跟着的。” 李道没搭茬,稍微侧头示意许大卫,许大卫被他刚才那番话一点,想明白了,没进车流里稍稍加速。 李道:“都坐稳当喽,表情别露。” 这么些年,每个人都吊在刀口上过日子,生怕头顶上那根弦断了,也就送命了。 缓缓靠近。 李道率先挪开目光,松下肩膀:“查酒驾。” 大家这才缓了一口气。 许大卫对着探测器吹气,表情比较淡定。 车内几人的视线却依旧戒备,做贼心虚地看着那交警一言一行,生怕他一个高兴去车尾掀后备箱。 交警往里面看了眼,“再吹一次。” 许大卫照做。 对方看看屏幕上的数字:“好了,走吧。” 许大卫摆手点头。 *** 夜间十点半,警方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时是十分钟后。 金店四周拉起警戒线,警灯闪烁,有人正给老王包扎,身边站着警员询问笔录。 “我正关门准备打烊……嘶……”他坐在台阶上,疼得躲了下:“有几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打算拿腰上的电棍吓吓他们,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警员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没有,都捂得很严实。” “一共几个人?” “四个……不不……五个?”老王为难:“不对,好像四个吧……我一时也没看清。”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警员,警员回头:“周队。” “怎么样了?” 警员随着周新伟绕过货车,进入金店:“货车几乎贴着大门停靠,他们利用这个盲区进入金店并遮挡外界视线,监控全部被毁,丢失大量金银首饰和金条,由于结算时间已过,所以现金不多。” “有人员伤亡吗?” “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顾客,几名店员被困在更衣间,没受伤,但吓得不轻。”警员向后指了下:“报案人是保安王荣发,被人打晕,目前看身体状况正常。” 周新伟点点头,拉开防盗门观察了一番。 警员说:“门上没有砸损痕迹,里面的保险柜也完好无缺,都是用密码打开的。” 周新伟略微一顿,看向他。 警员止住话。 周新伟:“你继续。” “我们询问过现场店员,有一名人质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 警员说:“叫顾津。”他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是这家金店的销售经理,23岁,独居,租住桂林路绿洲花园13栋,我们查到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也在本市,叫顾维。男朋友尚家伟,不过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周新伟翻看着资料:“顾维什么情况?” “他的信息比较少,28岁,无业,但可以查到家庭住址。” 周新伟略微沉思:“先联系顾维,要尽量安抚家属情绪,除此之外,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辅助我们展开调查。” “是。” “还有其他的吗?” 警员摇头:“这伙儿人手脚麻利,没有留下任何皮肤纤维或指纹供我们做DNA比对。小刘他们在后巷。” “好,我去看看。” 周新伟把资料交还给他,系紧衣扣,推开后门。 窄旧的巷子里架起明亮的探照灯,他招手喊道:“小刘。” 小刘跑过来。 “你那边什么进展?” 小刘说:“这一大片儿都是政府规划的拆迁区,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居民了,只有巷口有监控,但他们没往那方向跑。” “一共几条路线通往大路?” “四条。” “不能根据路径走向,在马路的监控上截取跟踪吗?” 小刘为难地说:“这片区域实在太大太破了,他们很可能没按四条路径走,从墙豁子或是狗洞不一定窜到了哪里,所以追踪意义不大。” 借助头顶的照明,周新伟眯眼看去。 面前的房屋零落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墙体和散落的砖头,杂草枯枝顺缝隙里钻出来,垃圾污水遍地都是,满眼破败。 小刘犹豫着问:“您看,会不会是那伙人干的?” 小刘所指,是近几年来本省内有名的盗窃团伙,他们有组织有预谋,针对珠宝展厅拍卖会等场所,进行高智商犯罪。他们行窃过程诡秘谨慎,样貌不详,身份不详,人员构成也不详,收尾干净,半点痕迹都不留。 周新伟是刑侦二队队长,主要负责这伙人的案件,时至今日,仍无头绪。 “犯案手法不太像。”提到他们,周新伟眼神暗了暗:“他们不会选择有人在场的情况行动,这几年来,只盗不劫,手法利落有序,不会像今天这样没有章法。” 小刘点点头。 他沉沉叹了口气:“尽快同交警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封锁高速、车站等地。”他顿了顿:“告诉他们,搜查重点是一位叫顾津的女士。” “是。” 却在此时,许大卫驾驶着普拉多,早已逃之夭夭。 他紧踩油门,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二,将上陵这座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路灯划过车身,风驰电掣,如一道流光。 一小时后,下高速,来到宁关。 车子停在郊区一处民居外,开了后备箱,小伍和纪刚抱着东西先进去。 顾津窝在最里面,有转醒趋势,眼睛睁开那么几秒,没撑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维松下紧绷的身体,轻舒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抱出来,走向门口。 许大卫去后面荒地处理那堆衣服,他淋了汽油,环手点一根烟,将将吸尽时,曲指弹了出去。 突然间,荒草之上,火光炸开。 天边仿佛被点亮,细小尘埃同浓烟一块儿向上翻滚,如无数黑色蛾子,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李道插兜站在不远处,略弓着背,双腿岔开,火焰在他双眸里燃烧。 没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他目光很深,许久都未挪开视线,直到一双手臂从后摸索过来,环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李道没动,也没回头,“一切正常?” “嗯。”女人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他脊骨处那道深深的凹陷:“我这里这么偏僻,能有什么不正常?” “正常就好。” 女人叫杜广美,一头披肩长发,妆容精致,身上只穿一件单薄裙衫,细细勾了着曲线。 她把他的身体搬过来,抬起头,高高仰视着他:“这几个小时好难挨呀,简直度日如年。”杜广美微微紧着眉心:“我很担心你。” 李道从裤兜里抽出手,在她鼻尖儿上捏了一记:“你还有心呢?” 他轻笑,却带几分轻佻凉薄。 杜广美也不在意,皱皱鼻,身体贴过来,宽领下肌肤雪白,微微挺起胸,在他怀里若有似无地蹭了蹭,“瞧你把我说的,没心肝儿的恐怕另有其人。” 李道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稍微下移:“旷了?” “难道你不想?” 李道看她几秒,把人挡开,插着兜迈步走在前:“进屋吧。” 夜很静,她叫声尖锐刺耳。 旁边的黑影突然跳起来,扑上前捂住她的嘴。 “嘘!别叫,别叫,大家都睡了。” 41第41章 一千八百昼  小伍抱着一大兜香蕉,跑慢两步, 被许大卫踹出来, 不得已坐进前面的普拉多。 同样还是纪刚开车, 李道把座椅放平, 手臂枕在脑后, 垂下眼皮看窗外, 不知想什么。 日渐黄昏, 霞色藏在乌沉的云絮后面,天空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眼前公路笔直,两旁洼地有成群的山羊在啃草, 行过河流, 蜿蜒河道似金色缎带般源远流长。 车里安静太久, 气氛诡异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小伍玩了会儿游戏缓解, 几局之后瞄一眼前面那两人。 塑料袋簌簌了两声,他掰下一根香蕉, 凑上前,“哥, 吃香蕉不?” 李道视线挪了挪,微挺身:“来根。” 小伍一笑, 连忙双手奉上, 就差没剥开外皮, 喂进他嘴里。 李道调直椅背, 接过来, 三两口就解决掉。 “还要不?” 李道摇头。 小伍鼓了满嘴, “老纪,你来不来一根?” 纪刚也摇头,转而问李道:“这儿离卜远还有多远?” “不近。”他说:“赶夜路?” 不知何时,云絮越发密集,吞噬了残阳,天色也变得青黑、乌沉。 纪刚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有场雨。” “那就找地方落脚。”李道朝前抬抬下巴:“沿着路开,看见岔口拐下去,再走十几公里有个镇子,先住一晚,明天早起返回来。” 纪刚点了点头,不再多语。 道路渐走渐荒凉,偶尔看见三两户人家,破败简陋,都在视线最远处。 一刻钟过去,果然见公路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矮坡后面。 “这个口儿?” 李道:“嗯。” 纪刚鸣了声喇叭,提醒后面的车子跟紧,他拐了把方向盘,开上土路。 后座猛然一晃,小伍屁股颠起来,正玩儿着一半游戏,手机脱手掉进前面座椅的缝隙里。 “完,死透。”他费半天劲才把手机弄出来,拍了把大腿:“我说老纪,你开车能不能稳当点儿?” 纪刚从后视镜中扫他一眼,没搭理。 这条路不是一般崎岖难走,路面狭窄,坑洼遍布,土坡大起大落,随处散着碎石和干燥的牲口粪便。 车轮碾过的地方扬起层层尘土,眼前好似蒙着污浊的雾障。 颠簸不停,车身左右摇晃,内视镜上的挂饰也跟着不规则摆动。 纪刚侧头看了眼李道,欲言又止。 李道睨他:“怎么?” 纪刚顿几秒,“顾津……”他清清嗓,转而说:“这路也太颠腾了,硌得屁股生疼。” 李道顺着话问:“岁数大了,身子骨不行?” 纪刚摇头笑了笑:“我倒没什么,坐前面还好些,就怕……” 李道看过去,纪刚止住话。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眉心,也不拐弯抹角了:“小姑娘挺委屈,给点儿教训就完了,这破路在后备箱里窝着也够她受的,估计能长记性。” 后面幽灵一样伸来个脑袋,阴恻恻地应和:“老纪说得对。” 李道激灵一下坐起身,后颈汗毛直立:“要不你跟她换?” “别别,我坐这儿挺好的。”小伍赶紧摆手。 李道抹了把后脖子,转头指着他:“再从老子背后说话试试?” “哥,我错了。”他讪笑。 李道坐回去,挺起腰摸了摸屁股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 纪刚目视前方,尽量挑着稍微平坦的地方走,又说:“那小身板儿,折腾出什么毛病,还得费工夫看病,耽误时间。” 李道没搭茬,斜眼扫了扫仪表盘:“前面有个加油站,停下加点儿油。” 纪刚瞧一眼还剩大半的燃油表,便知他听进话了。 不出所料,又在颠荡路段行进一刻钟,左侧出现一个小型加油站。这处统共就两台加油机,上面拿黑色遮阳蓬罩着,不远处有个小卖部,旁边停靠几辆黄色面包车。 他们的车刚开进去,就有老乡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 “加油吗?” 纪刚下车:“加满。” 这一路连起来也有一小时,几个男人散了散烟,站旁边抻筋骨。 李道拍拍纪刚:“一会儿换我开。”说完进了小卖部。 这小卖部里商品就那么几样,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占去一半货架,全为迎合路上人的需要。 李道从柜台拿两条口香糖,又给他们买几盒利群:“多少钱?” “八十。” 李道在屁股口袋摸出一张红票,“别找了。”他拆着口香糖,顿片刻:“有没有口罩?” 老板问:“男的戴还是女的戴?” 李道看他:“女的。” 老板弓身去下面柜子翻找,东西太杂,弄出不小动静。 “这墙上还是老样子?”李道斜靠着柜台,看向对面墙壁,上面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盖住下头一层层残缺纸张,经年累月,纸张发黄变干,翘起的边角足有一毫米厚。 老板蓦地抬起头来,半大不大的眼睛眨巴两下,上下打量他:“这儿治安太差,又偏僻闭塞,竟是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他搭话问:“看来常往这边儿跑?” “一两次吧。” “最近?” “挺久了。” 老板“哦”一声,忘记翻找口罩,手指蹭了蹭嘴角的黑痣。他那黑痣足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微微凸起,很是醒目。 “往里走只有个三坡镇,百十来人……去那儿做生意?” “不是。” “来找人的?家里亲戚丢了?” “没有。” “那你是……?” 李道本能皱了皱眉,折回身,恰好与他目光对个正着。 老板笑笑,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因为来这儿的生面孔多半找人的,所以多嘴问一句,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道没有搭腔,看他几秒:“找着没有?” “有有,还剩最后一个。”他站起来:“呦,是个儿童的。” 李道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那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一侧画只傻兔子,另一侧两个彩蘑菇。 拆开来比了比,还没有他手大。 李道哼笑:“就这个吧。” 他拿上东西走人,两辆车先后开出加油站,没多久,又在路边停住。 这地方荒僻,半个人影也无。 李道从驾驶位走下来,打开后备箱。 里面的姑娘还是进去时的姿势,双腿蜷向胸口,两手绑在身后,凌乱发丝铺了满脸,有几根吃进嘴角。 李道撑着车身,看她几秒:“睡着了?” 顾津动了动,略转头,天色十分阴沉,他背着光,剪影像一座高大的山,看不清表情。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没睡。”顾津声音微哑,外面的空气涌进来,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李道沉眸看她:“还跑不跑?” 顾津缓缓摇头,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心里那股委屈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几番控制,到底眼窝一热,又模糊了视线。 李道问:“以后听话?” 顾津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听话。” 她抬起眼,不经意看向他,水洗过的瞳仁黑珍珠般通透明亮,轻眨了下眼,眼中含那一汪水便顺着眼角越过鼻梁,默默滑落下去。 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仅存一缕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睫毛湿淋淋,鼻尖通红。 李道心中猛地一抽,但这感觉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缘由。 他舔了舔嘴皮儿,笑道:“呦,还哭了?” 顾津咬紧下唇。 “行了。”李道勾勾鼻梁,声音不自觉降下两度:“这不放你出来?” 听他这样说,顾津没控制住呜咽几声,抿着嘴,皱巴着脸儿,哭声细细小小,跟只猫崽子似的。 只要不触犯他底线,李道一般时候比较知情识趣儿,现在见她这副可怜相,心中的气也彻底消散。 李道好笑:“哭两嗓子意思意思得了。”他弓腰将她捞坐起来,解她身后的皮带,说着风凉话:“早这么听话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顾津脑袋朝下,胸口垫着车沿,经他一通折腾,胃部不断抽搐,一路来竭力压制的不适感翻涌而至。 顾津干呕两声,没等李道反应,突然压下身体,哇一声吐出来,污秽物尽数落在他脚上。 所幸她一天没怎么进食,呕出的基本是酸水和胃液。 李道愣一遭,脸都绿了。 他立即回头,想叫顾维过来善后,却见那孙子本欲往这边迈步,在对上他目光时立即停住,竟看好戏地挑挑眉,折身一屁股坐回车子里。 李道隔空点点他,只想揍人。 他绷紧了表情抖抖脚,再回头面对顾津,又有些气不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在里面待着吧。” “……不要。”一时情急,顾津竟抓住他小臂。 女孩儿的手温温凉凉,触感很是细腻。 李道垂眸,去看那手——指节纤长,莹白剔透,如雨后刚冒头的笋芽尖儿,覆在他麦色肌肤上,别样的视觉效果。 顾津察觉那道目光,连忙拿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呕两声,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李道躲出老远,绕到另一头取了水,扭开盖子直接按到她嘴边:“漱口。” 顾津依言。 “再漱。” 她就着他的手,听话地又喝一口。 “还要我伺候?”李道说话听不出情绪:“自己拿着。” 顾津接过来。 “嘴角上。”他站远几步,点点自己相应位置。 42第42章 一千八百昼  苏颖嘁了声, 盘着腿继续嚼乌梅,乐得自在。 顾津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最清晰一个是有头狼在追她, 她怎样呼叫都无人相救,拼命奔跑,好容易甩掉它, 却发现它突然冲到她面前, 最后竟变成李道的脸……他对她笑着,一步步靠近, 抖开黑色的衣服,将她兜头罩住…… 顾津一抖,猛地睁开眼,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 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 你病了还得去医院, 麻烦。” 她虽这样说, 顾津心里还是一暖,双手藏在被子里, 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 似乎风很大, 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 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空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顾津想了下:“你说明天要去卜远?” “嗯。” 顾津看苏颖,晚上吃饭听他们提了几句:“我们明天也去那地方,能不能……” “不能。” 顾津:“……” 小姑娘见苏颖黑着一张脸,赶紧说:“不用不用,明天我搭车到镇外的大路,那边有长途巴士直达卜远,已经问过了。” “好。”顾津抱歉地笑笑:“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谢谢你,姐姐。”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别人给予的些许关怀都是温暖的。 小姑娘挥了挥手,欢快跑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又站一顺,顾维来开门。 苏颖笑眼弯弯,小懒猫似的偎进他怀里,踮脚索吻。 念及顾津站在后面,顾维仰头躲开,目光警告:“别闹,什么事儿?” “来洗澡,我屋的没热水,你俩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下雨,往哪儿待。”顾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握着她的腰:“道哥要睡了,明天再洗吧。” 苏颖不悦,“跑一整天脏成什么样了,你闻闻,你闻闻……”她把胳膊顶到他鼻子上,努着嘴:“臭不臭?” “不臭,香的。”他悄声,捏捏她的脸:“乖,带津津回去睡觉。” 顾津挪开视线,说实话,她第一次瞧见顾维对女孩这么柔声细气。抛开心中那些怨恨,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这样想着,心中竟含几分宽慰,再看他时也有一丝顺眼了。 这时房门拉开,李道走出来,“让她们洗吧,下去溜溜。”说完兀自往外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推开他,拉着顾津进门了。 顾津从未和别人一起洗过澡,身体背对着苏颖,动作拘谨。 水流落地砸出回声,旷荡的浴室里热气氤氲。 两个女孩的体态均都苗条婀娜,但顾津比她白了几度,浑身肤色均匀细腻,白瓷一般。 苏颖抻长脖子瞄她胸前,又看自己,撇撇嘴儿:“发育还挺好。” 顾津抱了下胸,赶紧背对着躲开,下意识回头瞥了眼,却见她背臀处遍布几条不规则的暗色伤痕,当即怔了怔。 另一头李道和顾维并未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房门对面有窗户,窗扇摇曳,雨丝缕缕飘荡进来。 顾维斜身靠着墙壁,咬了根烟:“抽吗?” 虽这样问,却没有散烟的意思。 李道坐上窗台,一条腿也跟着撑上去,口中太闲,从屁股兜里摸出口香糖来嚼。 顾维还手点烟,轻吸了口:“没想到你定力这么强,去年伍明歆……”他话头忽然顿住,打量他表情,见无异样,继续说:“明歆让你戒烟,你真就不抽了。” 李道笑笑,并不辩驳。 “也是那时候开始,打算洗手不干的吧。” 他抬眼:“就你聪明?” 顾维摇头笑了笑,轻叹道:“人走快一年了,说句实话,还惦记明歆吗?” 伍明歆是小伍的姐姐,去年死于意外。 雨水落在他右侧肩膀上,李道大掌抹了一把,不好好答:“惦记怎样,不惦记怎样。” 顾维安慰道:“向前看吧,等出了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 李道轻哼了声。 有一会儿不说话,整个走廊里静悄悄,唯有雨声。 李道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今天生气了?” “什么?” “我收拾顾津。” “没有。”顾维换了个站姿,烟夹在指间:“我这妹啊,就窝里横的能耐,跟我瞪眼睛时候底气十足,像小泼妇一样霸道,但凡碰见个唬人的,立马变成软柿子。” 李道觉得他这形容挺贴切,不由扯了扯唇角:“胆儿太小。” “也不对。”顾维说:“说她胆小吧,地震重灾区,她报了什么狗屁志愿者,第一个往前冲。” 李道微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哪里?” “就去年,绵州。”他掐熄烟,顺窗口扔出去。 李道不由攥了攥拳,一时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非带她离开吗?”顾维并未发觉他的反常,兀自说。 “为什么?” 顾维把原因告诉他,低下头,有些沉默。 李道:“不如直接和她说。” “她那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跟我走。” 顾维撑着窗台,不知不觉今晚讲了许多,“我俩相依为命很多年,自从我走上这条路,她就拿我当仇人。”他忽而看李道,笑嘻嘻说:“哥,答应我件事儿呗。” 李道睨他:“放。” “路上万一遇到凶险,我挂了,你得把津津帮我带出去。” “不一定谁挂前头呢。” 顾维不要脸地说:“当你答应了。现在开始,我妹就交给你,我不敢管,你帮我管。” 李道却问:“你用这种方法把她带走,不怕她恨你?” “如果不用这方法,好商好量她会跟我走?”顾维叹气:“咱这次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我怎么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上陵,恨就恨吧,她离我近点,我能看着她平安就行。” 李道没接茬,顾维还记着刚才的话,接着问:“你要是挂了,有没有什么事想嘱托我?” “没有。” 顾维啧一声:“你这人真无趣儿。” 李道不再搭理他。 女人洗澡麻烦,小半个钟头也不见两人出来。 顾维又唠叨好些琐碎的儿时趣事,李道也没不耐烦,只是嘴里的口香糖失了味道,又换一片嚼。 顾维继续说:“津津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白白软软的小人儿,跟面团子似的。那年她高烧不退,去村里赤脚大夫那儿拿药都不管用,我妈给津津物理降温,她浑身滚烫,像煮熟的红虾米……”顾维眼中带光:“知道最后什么救了她么?” 李道附和:“什么?” “一瓶桃罐头。” 李道挑眉。 “那年代桃罐头可是奢侈东西,平常人家都不舍得买,没想到小丫头吃完以后就好了。”顾维摇头失笑:“后来我妈抱着津津,桃儿啊桃儿的叫了一晚上。自那以后她每每发烧都吃桃罐头,所以也多了个小名,只是我妈走后,没人那么叫她了。” 李道问:“叫小桃儿?” 顾维没等答,对面房门突然打开。 李道目光跟过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个姑娘,身穿真丝粉的睡裙,长度只及腿根,许是皮肤潮湿,单薄布料丝丝缕缕贴在身上,细腻的勾勒着曲线。 她外面虽然套着风衣,但胸前一览无遗。那睡裙布料节省,只包住半个乳,中间沟壑深浅恰到好处,可能长时间淋在热水下,肌肤白里透红。 李道目光别有深意,想着饱满那处倒是挺贴切那小名的,接着刚才的话问顾维:“还是,小仙桃儿?” 仙桃你老母! 顾维恨不得把他眼睛抠出来,褪下衣服,刚想冲上前,顾津已先一步反应过来,迅速裹紧风衣。 她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坐在走廊里,转了身,脚步慌乱无措,一头扎回自己房间。 随后苏颖也出来,这位祖宗穿得更暴露,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 顾维血液直往头顶冲,不知怎的,神经一刺,又有些蠢蠢欲动。他拿衣服包住她,咬牙切齿:“你大爷的,怎么不光着出来呢?” 苏颖缩脖子:“以为你们去老纪房间了。” 他身体遮在她前面,苏颖手伸下去,偷偷往他胯.下捏了把。 顾维后脑一麻,嘴角抽了抽,立马竖起眉毛警告她。 苏颖冲他眨眼睛,意味很明显。 挺几秒,顾维一咬牙,转头问李道:“那什么,你刚才说你热?” “没说。” “……”顾维挤眉弄眼。 李道手肘搭在膝盖上,无动于衷。 “明明说了。”顾维拼命朝他使眼色:“要不你再凉快会儿?” “眼睛别抽筋。”李道轻笑,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速战速决。” 两人躲回房间共赴巫山,走廊里再次恢复安静。 雨越发大起来,李道吐了口香糖,将手中的锡纸球一并弹出去。 他转回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扇门,关上窗,走过去推开。 顾津本是给苏颖留门,没想到这男人会闯进来。 她受惊的小鸟般站起身,退到床尾:“你……” “房间占着,我歇会儿。” 李道大刺刺走过来,也不看她,往对面床铺四仰八叉一躺,竟合了眼。 43第43章 一千八百昼  夜色深浓, 一辆银色普拉多行在宽敞的马路上。 许大卫驾车, 李道坐在副驾位,后面是顾维、纪刚和小伍。 车内气氛严肃,直到开出这片老城, 才渐渐听到呼吸扭动等窸窣声。 几人纷纷拆掉电话卡, 掰断,顺车窗扔出去,换上新卡。 李道调整坐姿,两腿岔开,后脑抵在椅背上。 纪刚递来烟:“抽一根?” 李道摇头。 后窗打开一条缝隙,不大会儿, 飘来阵阵烟草味儿。 李道吸了下鼻子, 扭头,也降下车窗, 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 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 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 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 引来笑声, 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 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不太过瘾,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又蓦地噤声,车厢倏忽安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绷着唇,没言语,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顾维暗骂,缓和道:“算是完美收官。”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看托谁福?”他得意挑眉,装腔作势地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许大卫你悠着点儿开,我妹在后备箱呢。” 许大卫眼睛盯着前方,正心无旁骛,被他这么一吓,没好气:“嫌快你来开。” “找练是吧!” “练呗!”许大卫扬声。 李道略转头,平声开口:“再欺负别人,我卸你腿。” “我腿招你惹你了?” “它踹我车,皮子刮花了,你说该不该卸?” 顾维不服:“怎么就知道跟我来劲呢!你怎么不说别人?” “别人不招欠儿,就你欠儿。” 笑骂不断,气氛回来。 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纪,嫂子带着孩子到宁关了?” 纪刚说:“到了,昨天就让她们先过去,在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待着,明天在机场汇合。” 李道点头,“安排好就行。” 又行一段路,“道哥。”许大卫突然沉声:“前面有警察。”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绷直了身,迅速把目光投出去。 前方不远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警灯在夜空中交替闪烁,警察站在路边,正拦截出城车辆。 许大卫放慢车速,声音微凛:“要不要掉头?” 李道眸色一瞬漆黑锐利,从袖口拨出腕表看时间,整个人沉在座椅里,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 车还在缓缓向前行驶,他不开口,后面小伍已经坐不住。 “哥,咋办啊?” 李道开口:“往前开。” “什么?”顾维不禁前倾身体:“衣服工具和金子可都在后备箱呢,何况还有个大活人,一旦被逮,今晚也就交代了。要不先回吧,再想办法出城……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掉头更起疑。”李道默了半秒:“事发不到一小时,里面那几个女人绑得牢,逃不开,打晕的老头也没那么快清醒,应该还没人报警。” 李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们现在应该忌惮的不是警察,而是郭盛的人,他一旦知道我们背叛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后视镜中看顾维:“再发现他小情人也不见了,恐怕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必须出城。” 顾维眼睛一瞪,支支吾吾:“别看我,是她非要跟着的。” 李道没搭茬,稍微侧头示意许大卫,许大卫被他刚才那番话一点,想明白了,没进车流里稍稍加速。 李道:“都坐稳当喽,表情别露。” 这么些年,每个人都吊在刀口上过日子,生怕头顶上那根弦断了,也就送命了。 缓缓靠近。 李道率先挪开目光,松下肩膀:“查酒驾。” 大家这才缓了一口气。 许大卫对着探测器吹气,表情比较淡定。 车内几人的视线却依旧戒备,做贼心虚地看着那交警一言一行,生怕他一个高兴去车尾掀后备箱。 交警往里面看了眼,“再吹一次。” 许大卫照做。 对方看看屏幕上的数字:“好了,走吧。” 许大卫摆手点头。 *** 夜间十点半,警方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时是十分钟后。 金店四周拉起警戒线,警灯闪烁,有人正给老王包扎,身边站着警员询问笔录。 “我正关门准备打烊……嘶……”他坐在台阶上,疼得躲了下:“有几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打算拿腰上的电棍吓吓他们,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警员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没有,都捂得很严实。” “一共几个人?” “四个……不不……五个?”老王为难:“不对,好像四个吧……我一时也没看清。”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警员,警员回头:“周队。” “怎么样了?” 警员随着周新伟绕过货车,进入金店:“货车几乎贴着大门停靠,他们利用这个盲区进入金店并遮挡外界视线,监控全部被毁,丢失大量金银首饰和金条,由于结算时间已过,所以现金不多。” “有人员伤亡吗?” “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顾客,几名店员被困在更衣间,没受伤,但吓得不轻。”警员向后指了下:“报案人是保安王荣发,被人打晕,目前看身体状况正常。” 周新伟点点头,拉开防盗门观察了一番。 警员说:“门上没有砸损痕迹,里面的保险柜也完好无缺,都是用密码打开的。” 周新伟略微一顿,看向他。 警员止住话。 周新伟:“你继续。” “我们询问过现场店员,有一名人质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 警员说:“叫顾津。”他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是这家金店的销售经理,23岁,独居,租住桂林路绿洲花园13栋,我们查到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也在本市,叫顾维。男朋友尚家伟,不过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周新伟翻看着资料:“顾维什么情况?” “他的信息比较少,28岁,无业,但可以查到家庭住址。” 周新伟略微沉思:“先联系顾维,要尽量安抚家属情绪,除此之外,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辅助我们展开调查。” “是。” “还有其他的吗?” 警员摇头:“这伙儿人手脚麻利,没有留下任何皮肤纤维或指纹供我们做DNA比对。小刘他们在后巷。” “好,我去看看。” 周新伟把资料交还给他,系紧衣扣,推开后门。 窄旧的巷子里架起明亮的探照灯,他招手喊道:“小刘。” 小刘跑过来。 “你那边什么进展?” 小刘说:“这一大片儿都是政府规划的拆迁区,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居民了,只有巷口有监控,但他们没往那方向跑。” “一共几条路线通往大路?” “四条。” “不能根据路径走向,在马路的监控上截取跟踪吗?” 小刘为难地说:“这片区域实在太大太破了,他们很可能没按四条路径走,从墙豁子或是狗洞不一定窜到了哪里,所以追踪意义不大。” 借助头顶的照明,周新伟眯眼看去。 面前的房屋零落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墙体和散落的砖头,杂草枯枝顺缝隙里钻出来,垃圾污水遍地都是,满眼破败。 小刘犹豫着问:“您看,会不会是那伙人干的?” 小刘所指,是近几年来本省内有名的盗窃团伙,他们有组织有预谋,针对珠宝展厅拍卖会等场所,进行高智商犯罪。他们行窃过程诡秘谨慎,样貌不详,身份不详,人员构成也不详,收尾干净,半点痕迹都不留。 周新伟是刑侦二队队长,主要负责这伙人的案件,时至今日,仍无头绪。 “犯案手法不太像。”提到他们,周新伟眼神暗了暗:“他们不会选择有人在场的情况行动,这几年来,只盗不劫,手法利落有序,不会像今天这样没有章法。” 小刘点点头。 他沉沉叹了口气:“尽快同交警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封锁高速、车站等地。”他顿了顿:“告诉他们,搜查重点是一位叫顾津的女士。” “是。” 却在此时,许大卫驾驶着普拉多,早已逃之夭夭。 他紧踩油门,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二,将上陵这座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路灯划过车身,风驰电掣,如一道流光。 一小时后,下高速,来到宁关。 车子停在郊区一处民居外,开了后备箱,小伍和纪刚抱着东西先进去。 顾津窝在最里面,有转醒趋势,眼睛睁开那么几秒,没撑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维松下紧绷的身体,轻舒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抱出来,走向门口。 许大卫去后面荒地处理那堆衣服,他淋了汽油,环手点一根烟,将将吸尽时,曲指弹了出去。 突然间,荒草之上,火光炸开。 天边仿佛被点亮,细小尘埃同浓烟一块儿向上翻滚,如无数黑色蛾子,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李道插兜站在不远处,略弓着背,双腿岔开,火焰在他双眸里燃烧。 没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他目光很深,许久都未挪开视线,直到一双手臂从后摸索过来,环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李道没动,也没回头,“一切正常?” “嗯。”女人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他脊骨处那道深深的凹陷:“我这里这么偏僻,能有什么不正常?” “正常就好。” 女人叫杜广美,一头披肩长发,妆容精致,身上只穿一件单薄裙衫,细细勾了着曲线。 她把他的身体搬过来,抬起头,高高仰视着他:“这几个小时好难挨呀,简直度日如年。”杜广美微微紧着眉心:“我很担心你。” 李道从裤兜里抽出手,在她鼻尖儿上捏了一记:“你还有心呢?” 他轻笑,却带几分轻佻凉薄。 杜广美也不在意,皱皱鼻,身体贴过来,宽领下肌肤雪白,微微挺起胸,在他怀里若有似无地蹭了蹭,“瞧你把我说的,没心肝儿的恐怕另有其人。” 李道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稍微下移:“旷了?” “难道你不想?” 李道看她几秒,把人挡开,插着兜迈步走在前:“进屋吧。”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电视一明一灭,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两臂垫于脑后,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44第44章 一千八百昼  苏颖挑了右边的坐下:“还傻站着干什么, 进来啊。” “哦。”顾津应道。 隔音不太好,旁边房间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 还有些杂乱响动,顾维几人不知折腾什么。 两人相对枯坐了会儿, 苏颖自言自语:“这房间真够脏了。” 顾津从别处收回视线, 点点头:“嗯。” 苏颖怎样坐着都不自在,向外挪了挪屁股:“被子好像有点儿潮。” 顾津闻言摸了摸, 抿抿嘴, 没说话。 苏颖睨她半晌, 忽然问:“你饿吗?” 这两天遭遇事情太多, 顾津寝食难安,加之刚刚路上一通折腾,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点儿。” 苏颖冷笑了声,起身拉开行李箱, 从里面翻出一个小面包扔过去:“就和一下吧, 待会儿他们收拾完会叫我们吃饭。” 顾津默默拆开包装, 又听她说:“以后这种脑残的事少做, 别招惹那位大爷。”苏颖所指自然是李道。她背对着顾津整理行李, 半威胁半恐吓:“他手上那把匕首是剔骨专用, 有多快可想而知,曾经轻松割开人的气管,鲜血跟喷泉似的往外飙……” 顾津一口面包噎在嗓子眼儿, 想起那刀曾经近在咫尺, 忍不住胆寒。 苏颖回头:“怎么了?” “没, 没怎么。”她费力咽下面包。 苏颖目光狡黠,忍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啊,你还是乖乖跟我们离开吧,没看顾维都不敢惹他?他这人极危险,脾气阴晴不定,关键是身上挂着好几条人命呢,不差你一条,到时候顾维也救不了你。” 顾津捏着包装袋,剩下的面包吃不下了,口中很干。 这时候,小伍来敲门:“颖姐,津姐,维哥叫你们过去吃饭。” 苏颖隔门应了声:“就去。”又看顾津:“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啊?” 苏颖没好气地看着她。 “听见了。”她说。 “所以明白以后怎么做?” 顾津答:“我知道。” 苏颖这才满意,有了一丝胜利的优越感,挑着眉:“走吧,去吃饭。” 收拾一番,两人来到隔壁房间,这间住着顾维和李道,他们把两张单人床推靠到墙边,中间腾出位置架起了木桌。 奔波一天,没吃一顿可口饭菜。 许大卫管老婶子借了电炉,小五和纪刚去外面买来蔬菜和半熟的羊蝎子骨,将东西一股脑倒进锅子里。 没过多会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几人纷纷落座,小伍抻脖子喊了声:“哥,吃饭了。” 李道从卫生间慢悠悠走出来,裸着上身,毛巾在胸膛擦拭几番,又抖开来甩到身后,一手臂扬起,另一手顺肋下背到后面,拽着毛巾,交替擦蹭背部。 这姿势令他手臂处肌理紧绷,锁骨更加突出,小腹收着。也应该洗过头,短硬的发茬上还沾着水汽。 顾津匆忙避开眼,拣了个稍远的位置,坐在小伍和顾维中间。 “动筷,别等我。”李道说。 其他人也不客气,热火朝天吃起来。 他擦完身套上一件黑背心,拎了瓶啤酒咬开盖子,在桌旁仅有的位置坐下。 都与他碰杯,李道直接就着瓶子喝:“点到为止,别喝多坏事儿。” 大家纷纷应声,撂下酒杯,饿狼一般,夹起羊蝎子骨啃起来。 这些人与顾津以往接触的男人大相径庭,相较粗鲁、蛮横、不修边幅,这原本也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生活轨迹,所以她心中积满了抗拒。 羊蝎子骨她没吃过,更不可能面对一桌子陌生人用手抓着啃,无奈胃中作怪,只好夹了些锅里的蔬菜吃。 余光一晃,碗中落了根骨头,羊肉均匀裹在上面,刚好是筷子能夹起的大小。 顾津侧过脸,顾维笑得谄媚:“吃块肉吧,光吃菜真成喂兔子了。” 顾津不语,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半撑起身在锅子里翻找,到底又挑拣几块骨节匀称、肉质丰富的羊蝎子放到她碗中。 苏颖看着他忙活,不乐意了:“你也太偏心,我的呢?” “你没长手?” 苏颖说:“那她没长手?” “别添乱。” “顾维,我看你活腻味了。” 顾维看她一眼,赶紧也给夹了两块儿恭恭敬敬奉上,又顺顺她的毛:“我没活够呢,女侠饶命,快吃吧。”他坐下来,低声嘀咕:“都是祖宗,都是祖宗啊,我可惹不起。” 这两人你来我往,不像生气,倒像调情。 顾津转开目光,另一边小伍给她倒橙汁:“津姐你吃啊,别客气。”他唇周油亮亮,裂开嘴,露出孩子气的笑。 “谢谢。”顾津说。 此刻对面几个男人正说话,李道问:“手里现金够用吧?” 这趟出来钱都是纪刚管,他心中一盘算:“转出去那些不方便用,我还有张卡,到卜远可以取一些,路上应该够。” “怕什么。”小伍心大,没头没尾接了句:“到时候再干一票不就成了?” 饭桌上立即鸦雀无声,都不约而同看李道。 那头李道恍若未闻,垂着眼,从锅里舀起一块硕大骨头放到自己碗中。 小伍意识到失言,呵呵干笑:“我不是那意思,就说……路上咱都应该节俭着点儿花钱。” 李道仍旧不吭声。 小伍狗腿起身,“哥,还喝啤酒不?我给你拿。” “你先坐。”李道抬抬下巴。 小伍不由咽了口唾沫,依言坐回去。 李道声音四平八稳;“第二次提起想再干一票了吧?”不等他答,他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你姐死时把你托付给我,出来前我也问过你意见,才叫你跟着我……” “哥。”提到姐姐,小伍眼神略微暗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道点点头,“那就收收心。”他手捏着骨头,吸溜一口软烂的羊肉:“还没正式说过,打昨儿起我就算不干了。混了小半辈子,也想尝尝普通人的活法,郭盛身家底细我掌握不少,他不可能放过我,所以不得已才选了这条道儿。” 后面这话是对大伙儿说的。 没人搭腔,都埋着头,安静吃饭。 李道吃相不算优雅,手肘大刀阔斧地支着膝盖,指头油亮,费力掰着交错链接的羊脊骨。 他笑了笑:“其实这金盆洗手吧和他妈戒烟差不多,烟瘾熬过去,欲望也就渐渐淡了。”李道略微一顿,转了话锋:“今天我郑重强调一遍,不赞同我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旦决定跟着我,今后如果发现有人重操旧业,别怪我……” 他突然止住话,不知从身下哪个位置抽出那把匕首。他握着刀柄,将刀尖插进羊脊骨的骨缝里,一撬一剜,仿佛听到“啪”的轻响,两块骨头硬生生断裂开。 顾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只见刀身精光锃亮,刀锋锐利非常。 她突然想起先前苏颖说的那番话,感觉那一刀刀像剜进自己骨头缝一样,她没来由手一软,碗筷突然掉下来砸翻了那杯橙汁,连同菜汤尽数溅到她胸前衣襟上。 桌边几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对面那人也把目光投过来,所讲之事与她最无关系,哪成想她反应会这样强烈。 隔了几秒,苏颖“噗”一声笑出来,忍了忍,捂着肚子不可抑制。 顾维警告地拍了拍她的头,压低声音:“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苏颖笑得说不出话。 顾津腾地站起来,没看任何人,低头快步走去卫生间。 房门闭合,隐约还能听到苏颖的说话声,不知她讲了什么,所有人哄堂大笑。 刚才还焦灼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她双颊通红,紧紧咬住下唇,打开水龙头,愤然搓着胸前衣襟。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她抬眼从镜子中望过去,竟是李道。 顾津下意识往旁边退。 李道随手微合了门,就着未关的水龙头清洗匕首。 按理说这卫生间不算小了,但他一进来,她立即觉得空间紧凑,空气稀缺。 顾津擦了手,转身想要逃出去。 “等会儿。”李道忽然说。 她只好停下来,见李道弓着身,目光在镜中对准她胸部污渍,看一瞬,随即离开:“帮个忙。” “……啊?” 李道粗糙的手指捏着刀刃,刀柄朝她:“帮忙拿会儿。” 顾津愣了愣,一时没敢接。 “害怕?”李道淡笑,“怕什么?” 顾津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磨蹭着接过来,没想到这匕首远比看上去要压手,刀柄竟也是沉甸甸的亚光金属,似乎用得久了,握着很温润。 李道抹几下肥皂,开始洗手。 他说:“匕首再锋利,割开气管时出血也不会那么夸张。” 顾津视线从手中匕首往上挪,不知是何意:“……” “割准大动脉才会像喷泉。” 顾津:“……” “你信苏颖说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应该怎样作答,生怕拿不准会触了他逆鳞,于是犹豫着:“我信?”见他正看她:“还是……不信?” 李道盯着那张红透的小脸儿,撑着洗手台,忽然放声大笑。 他蓦地觉得,在这种逃亡日子里,有个傻乎乎的姑娘解闷,也挺有趣儿的。 顾津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面上没表示,心中早已将他凌迟数次。 李道半天才止住笑,接过刀:“那你还是信吧。” 顾津:“……” “知道上陵棚户区的灭门案么?至今没抓到凶手。”他突然弓身,凑近她耳朵:“我干的,就用的这把刀。” 随即又大笑。 一股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男人特有的陌生气息闯过来,顾津浑身一麻,臀部抵向洗手台,不禁缩起肩膀。 实话实说,适才苏颖那番话的确吓到了她,后来慢慢消化,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他们这种混黑的人,身上挂几条人命或许有可能。但他刚刚说的,别说她根本没听过,更不相信,那架势分明是把她当成小猫小狗,逗弄着玩儿呢。 顾津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抬眼愤愤然瞪着他,心中琢磨着这目光够狠吧,是不是应该收敛一些,哪想放在别人眼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李道直起身,嘴角弧度尚未收回。 见她双眼溜圆地瞪着他,睫毛忽闪,眸中带光,犹似藏着一泓清泉。 45第45章 一千八百昼 他们刚返回来, 具体经过还没搞明白。 纪刚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没人吭声, 他点名:“苏颖?” 苏颖抱臂低着头, 轻叹一声:“我们想给顾津买路上穿的衣服, 她拿了几件去了试衣间。后来等很久她都没出来,我去敲门, 但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开门,一问老板才知道, 那里面还有一道门通往后院。” “那你们去后院找了吗?” “附近几条街道都找遍了, 没见到人。” 又是一阵沉默。 小伍最先忍不住,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焦急道:“津姐会不会是去厕所了,忘记打招呼?” 许大卫哼道:“都过去快一个小时, 便秘也该出来了。” “那是不是……” “甭猜了, 肯定逃跑了。”许大卫打断他的话。 许大卫平时不说, 但心里对顾津意见很大, 觉得那丫头娇滴滴弱不禁风, 却一身反骨,明明瞧不起他们这帮人, 顾维还偏要带着她。 原本一伙儿人能乘机安全离开, 为了她一路辗转来到这破镇子,她不但不感激,还把他们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 避之而不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大卫说:“我是觉得她不想跟着也别勉强, 赶明咱坐飞机走, 对谁都好。” 顾维突然抬头瞪着他,双眼急得通红,可没等说话,纪刚却开口:“不行。” 他这声又急又厉,李道微顿,不由看过去。 纪刚稍稍低头,斟酌道:“顾津了解我们底细,她得了自由一旦报警,咱全完蛋……我的建议是尽快找到她。”他停了停:“况且顾津是顾维妹妹,应该听听他怎么想。” 许大卫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赶紧离开三坡镇,她如果报了警,三坡镇最危险。” 那边顾维腾地站起来,冲上前推了许大卫一把:“滚,全他妈给我滚。”他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老子不连累你们,你们买机票走吧,我自个留这儿找人。” “你抽什么风?” “对,我抽风。”他怒道:“津津不是你亲人,跑的人换成你妈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顾维话音儿刚落,余光一晃,有个人影冲过来,蓄力一脚揣在他大腿上。 顾维踉跄几步,苏颖尖叫着跑过去扶住他。 李道不解气,又上去揣了脚。 在场所有人立即鸦雀无声。 李道指着顾维:“大活人都能让你看丢喽,冲别人嚷嚷什么?” 顾维胸膛剧烈起伏,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过许久:“她自己走还好,要是碰见坏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没手机又没钱……” 李道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烦躁不堪。 他插着跨,冷静的想了下:“顾津脾气闷拧,多半自己跑的。”李道拍拍顾维肩膀:“你先别乱,乱没用。” 纪刚问:“那你的意思……?” 李道拇指蹭着下唇,拍板决定:“再待一晚。” 这回没人敢说不,于是分成三组,没有开车,在镇子中暗暗找人。 顾维跟着李道,两人快速穿过一条条小巷,目光不断搜索那抹熟悉身影。 顾维闷声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李道留意着各个角落的人,却说:“你这妹有点小聪明,估计知道我们正找她,在哪儿猫着呢。” 半晌,顾维苦笑:“大卫说得对,如果津津真报警,估计咱们会在三坡镇被警察连窝端。” 李道“嗯”一声:“可能顾津没想到那层面,事情到这种地步,即使她安全回到上陵市,一些事也和警察说不清。” 这正是顾维担心的,直到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顾津应该过她原本的生活,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强迫她?” “说那些都没用。”李道淡道:“赌一赌呗。” “赌什么?” “赌那丫头对你还没彻底失望。” 顾津的确没报警,也如李道所料,藏在无人旧屋里,想等稍晚一些再想办法出镇。 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几度。 顾津身穿苏颖的小夹克,里面还是那件黑色打底裙,缩在角落,凉气顺裙底不断往上窜。 她随身只有一个链条包,把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除了手机被顾维拿走,还有口红、镜子、纸巾、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个零钱包。 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足够她坐车回到上陵市。 顾津收起东西,忽然有张小纸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读了两遍,想起是苏颖昨天写给她的,说以后万一走散好联系。 她当时没太挂心,顺手塞在包包里,现在看着那号码,不由轻叹一声,想来今后也没用了,便顺手扔掉。 等到天色又黑沉几分,她才做贼一样溜出去。 小镇不同城市一般热闹,这钟点路边菜摊都收了,沿街商铺也渐次打烊。 路灯排列稀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灯光弱弱亮起来。 顾津缩头缩脑地走着,眼尾一动,有辆车蓦然停在她脚边,她随即一凛,侧过头,却是一辆黄色面包车。 司机探出头来,说着半熟的普通话:“妹妹,用车吗?” 顾津看那司机是个男人,又一脸凶相,道声谢,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打通电话,有串号码烂熟于心,在嘴边滚了一遍,却登时想起和尚家伟已经分手。 除此之外,竟无人可以求助,如顾维所说,回到上陵后,终究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想起顾维,她又想到刚刚逃离的那趟凶险难辨的旅程,以及将会面对的陌生城市和异国人群,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他们逃亡,必会触碰她的道德底线,人生方向也将不同。 可那个人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亲人。 顾津忽然之间茫然无措,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她丢了魂儿一样挪着步子,拐过转角,刚抬头便见对街走来的纪刚和苏颖。 顾津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好在他们还没看到她,下一瞬,她快速蹲下身体,蹭到矮丛灌木后面躲避。刚才心中的犹疑和顾虑在见到他们时本能做出决定,见土路上遥遥开来一辆黄色面包车,情急之下再顾不了其他,拦下便钻进去。 他们果然还没走,顾津抚着胸口,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见司机在内视镜中正看她。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笑眼眯眯,和善可亲:“妹子,上哪儿去?” 顾津稍稍宽心:“大姐,我想出镇。” “这么晚还出镇呐?”中年女人打量她片刻,却已转了方向盘,向相反方向开去:“不是本地人吧?” 顾津笑笑,并不吭声,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顺手收进衣服口袋里。 这女人比较善谈,说话时不经意从镜子中瞧她两眼,看似随意,眼中却藏一抹难辨的光。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路,顾津只嗯啊应答,目光掠过窗外景物,人烟渐少,视野也不似刚才明亮,两天来,这条路竟跑了好几趟。 女人问:“一会儿出了镇我把你放在哪儿?” 顾津一愣,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混乱的脑袋理了理思路,其实这么晚真不该离开,无论做何决定,应当在镇上住一晚才对。 而顾维李道不会为了自己在这里长久停留,完全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回上陵。 见女人还看着自己,她只好答:“客运站就行。” “不知你要去哪儿,只有到广北、柏庄和徐家岭有夜班车。”女人轻叹了声,欲言又止:“妹子,看你人挺好,大姐就啰嗦一句。” 顾津没吭声。 “我看你这人挺机灵的,是好事儿。”她笑着:“不过大姐真不是坏人,一看你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想告诉你,客运站可不是个好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地方太偏僻,人贩子可多了,专挑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外地小姑娘下手,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这女人的确掐准她的弱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纵使戒备心再重,也会放松几分警惕。 停了会儿,女人在镜子中看她:“不过客运站有同伴等你就没事了。” 顾津两手握在一起,手心全是汗,车子又开出百十来米,她突然说:“大姐,能不能麻烦您掉个头,我想回去。” 这女人何其聪明,几番试探终于猜出她独身一人,一拍大腿,显得很高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她放慢速度,准备掉头:“呦,没油了,介不介意我先加个油?” 顾津不如之前紧绷,也没去看那仪表盘,便草草点头。 女人伸手指了指侧面岔口:“那就再开一段儿,前头就有个加油站。”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个简陋加油站,除了加油机上的电子屏幕,就剩小卖部门廊那枚灯泡照明。 这地方顾津隐约记得,好像李道昨天曾来借过工具。 那女人下车去,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和她打声招呼,去小卖部里面喊老乡来加油。 此时天色终于黑透,视物已是非常困难。 周围变得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那中年女人很久都没回来,顾津心乱如麻,忽然觉得哪里反常。她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座位上,推开门准备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走,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寂静环境下发出杂响的似乎不只她自己,当意识到后面有人时,顾津身体一僵。 她迅速转头,有个高大黑影突然扑过来,将她凶狠制住,随之一块粗布死死捂住她口鼻。 顾津拼命挣扎,却在急促呼吸间,觉得浑身乏力,困顿不堪,瞬间便失去知觉。 顾津颤着声:“你怎么在这里?” 马苗哽咽着哭出来:“昨天早晨我准备去卜远,没想到……载我的司机是坏人,他把我骗到这个加油站……”她顿了顿:“我被关进来,哭闹都不管用,他们还打了我。” 马苗说着挽起袖口,那细弱手腕儿上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顾津看过去,喉咙顿时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极静,小姑娘隐忍许久,终于爬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姐姐,我好害怕。” 顾津下意识回握住她,内心也是惧怕万分。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短短几日,两次深陷凶险,上一次尚算虚惊,毕竟顾维是她亲哥,不会伤她分毫,可这一次谁又能保证,若真如那中年女人所说,将她们卖到深山老林,恐怕将会永远不见天日。 顾津万万没想到,电视里那些拐卖妇女儿童的社会实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自知没受过多少高等教育,但并不愚钝无知,可一门心思想着回上陵,脑中如乱麻,惊慌无助下,竟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让自己陷入了这种境地。 她其实也想大哭一场。 顾津吸了吸鼻,指甲嵌进掌心,用微微的刺痛感提醒自己尽量冷静。 马苗仿佛找到依靠,哭了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你怎么也被他们抓来了?” 顾津刚想答,忽听外面传来动静,她竖起手指轻嘘了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那扇门。 “都安排好了吗?今晚就能出手?”一个男人问。 “能,要不是昨天雨大把路给堵了,钱早就能到手。”有人答。 随后响起拉拽桌椅板凳的声音。 顾津牟足了劲儿站起来,悄悄移到门边,从裂开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一张圆桌围坐六个人,其中一人体格瘦小,嘴角有枚黑痣,他旁边的女人身材微胖,一头短卷发,笑容亲切和蔼,正是晚上载顾津那个中年妇女。 其余几人均是膀大腰圆的男人,粗布麻衣,面目黑黄,显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46第46章 一千八百昼  她穿衣洗漱, 收拾妥当苏颖方才起床。 顾津身穿这条裙子是苏颖昨晚给她找的, 是件纯黑色大V领打底裙, 一丝花纹也无, 垂感很好, 但过于修身。头发拢起, 便露出大片胸脯子、锁骨和长长脖颈,衣服颜色称得她皮肤白亮发腻。 好看虽好看,却不是顾津的风格, 但苏颖穿衣喜好就是这样,也没得挑。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又磨蹭一阵,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 电视一明一灭,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 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 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 两臂垫于脑后, 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她开门刚想跨进去,却见后座稳稳当当坐着两个人,苏颖没骨头一样歪在顾维怀里,顾维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她手指。 倒能再挤一个人,不过这架势挤谁都多余。 顾津转眼看向前座,许大卫驾车,旁边位置放着几个硕大的行李包。 许大卫撑着椅背回身:“坐道哥车吧,这儿没位置了。” 顾津看回顾维,他抬着头,正对她傻笑。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甩上车门,只好慢吞吞爬进普拉多的后座。 车子启动。 她悄声抬眸,对上镜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座位次序竟跟昨晚如出一辙。 李道驾车,说:“你哥让你一路跟着我。” 顾津眨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他却没解释,专心开起车来。 一路颠簸,道路十分坑洼泥泞。 半路上,雨下得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又大了许多。 李道开车倒是一如既往得猛,车身左右晃荡,顾津拉着扶手的掌心直冒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这速度简直是作死。 不知行了多久,感觉路过一个加油站,路越发难走起来,李道这才放慢速度,车身却忽然往下一沉,倏地停住。 “哥,咋啦?”小伍忍不住探头看。 李道没吭声,猛踩油门。只听马达嗡嗡声响,车却不动,车轮卡死在一个深深的泥窝儿里。 “先别动。”纪刚阻止说:“越动陷得越深。” 李道低操了声。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埋怨,都知道这位大爷平时做事精明,唯独车技太烂,每每都又愣又冲。 纪刚心说以后可不敢再劳烦他来开,这边已经顶着雨下去查看。 许大卫的车也紧跟着停住,摇下窗户:“怎么了,老纪?” 纪刚说:“陷进去了。” 许大卫和顾维也下来,蹲着一同查看:“好办吗?” 纪刚抹把脸,摇了摇头。 这泥坑着实不小,坐里面不觉得,现在来看整个车身是歪的,左前轱辘被淤泥全部吞没,底盘也泡进去一截,周围泥浆泛着白沫子。 他指挥许大卫 :“把你的车开前面来,屁股栓车头上,往外拉着试试看吧。” 谁知那小轿车马力不足,李道配合着踩油门,车轱辘飞快空转,漩起泥浆,反倒越陷越深了。 所有人都下去帮忙,就连苏颖也站旁边替顾维撑伞,车窗开着,耳边尽是李道粗鲁又暴躁的咒骂声。 顾津哪儿还敢悠哉地稳坐,小声说:“我也下去帮忙。” 李道:“你能干屁……” 话音儿没落,她溜了。 顾津手在额前遮一瞬,跑到左后轱辘旁帮忙往前推。 “顾津!”顾维急道:“你怎么出来了?雨大,还有你,你俩赶紧进去。” 顾津根本不理她。苏颖也没动。 李道只顺后视镜扫了扫她,眼下也没心情顾忌别的。 众人跟随纪刚口号一同使力,好容易稍见车轮,许大卫那边却马力不足,掉链子熄了火儿。 没坚持几秒,普拉多重重跌回原处,顾津下意识往后躲,脚下没踩稳,一屁股坐进泥坑里。 李道探身出来,嘀咕:“真他妈笨。”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陆地巡洋舰,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眼镜男,副驾还坐个卷发女。 车到附近放缓速度,“你们也要出镇?” 李道撑着车窗,答:“出镇。” “出不去了,我们刚从那边返回来。”眼镜男说:“前面塌方,把路都给堵死了,等疏通再走吧。” 李道眯眼朝前看了看,想起镇口是有三两座土山,山上无植被,路又窄,被暴雨冲垮也不稀奇。 他看车主,问:“兄弟,帮个忙呗。” “啊?” “帮忙拖个车。” 眼镜男探头看了眼他们的车,事不关己地说:“我是真想帮,可是现在有点事儿要办,挺急的,对不住啊。”脚底抹油,溜了。 李道挑眉看那车子走远,冲顾津招手:“你来。” 那姑娘摔得跟个泥猴似的,风衣看不出原本颜色,发丝打结,可能拿手抹过脸,脸颊一道黑。 李道问:“会开车吗?” 迟疑片刻,顾津点点头。 李道推开车门,拇指向后一翻:“你来开。” 他朝后走去,消失一会儿,扛着两块木板和铁锹回来。 顾维问:“哪儿来的?” “加油站借的。” 李道把木板垫在左前轱辘的后方,又让许大卫把车开到后面,掉个头,向相反方向拉。两人站前面推车,两人揽住后车门的框子往后拽。 他拉了下膝盖处的裤子,蹲在车前,手握铁锹插在轱辘下。 那边喊口号,李道大声:“顾津,给油。” 嗡嗡响动声中,车轱辘打转,向后倒出几分。 李道顺轮子抬起的缝隙将铁锹插深,以防车子再次滑回来。 “顾津,你没吃饭啊,我叫你给油!”他抻着脖子吼:“倒车!” 过两秒,车窗探出个小脑袋,慢腾腾:“……哦。” 李道磨牙:“……” 姑娘这回倒是实诚,将油门踩到底,嗡一声,车轮飞速翻转,溅了李道一脸的泥点子。 李道:“……” 他闭了闭眼,没空去擦,把铁锹插到底,终于稳住车身。 “别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低声嘟哝着,音量只自己能听见。 反复几次,普拉多终于倒出来。 李道踹了脚车轱辘泄愤:“什么破车。” 好像……跟车无关吧。 纪刚揉了揉鼻,没吭声。 小伍捧臭脚:“还是我哥有办法。” 李道哼了声,翻起短袖下摆抹了把脸,刚想过去挖苦顾津几句,看向她时,目光突地滞住。 顾津已把湿透的风衣脱下,身上只穿着打底裙,这件是夏款,整条手臂也光溜溜露在外面。满身脏污遮不住她白雪一样的肌肤,肩头靠前的位置有枚小小胎记,拇指盖大小,呈暗红色,形状有点儿像云,中间略凹,又有点儿像蝶。 47第47章 一千八百昼  香烟还含在唇角, 他舌尖儿略略碰了下过滤嘴,轻抽口气,便嗅到一股久别的烟草味儿。 他犹豫一瞬, 还是将香烟拿下来, 顺势别在耳上。 车子打着火儿, 几个男人都搞得挺狼狈,正倚旁边抽烟, 等他回来。 李道匆匆走过去, 一挥手:“上车。” “等会儿道哥, 咱接下来往哪儿去?”许大卫问。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 倒也立即掐灭烟, 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 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 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 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 嘴唇冻得有些苍白, 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顾津这时也饥肠辘辘,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顾维紧随其后,把饭菜替她一一拿出来。 顾津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回忆起在洛坪老家时,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为她做饭时的样子。 顾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叹一声:“顾维。”她心平气和地问:“我真的不想跟你走,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呢?” 他动作微顿,说了句:“因为我是你哥。”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僵局,那层血缘关系还有意义吗?” 顾维心口有些疼,沉默一瞬:“你在不在乎我这个哥,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声音有些闷,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一咬牙,快步出去了。 食不知味,顾津勉强吃了几口米饭,收拾好碗筷也起身往外走。 雨彻底停了,空气却潮湿,残余水滴顺房檐砸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滴答有声。 恰巧李道和许大卫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外套,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 顾津下意识想避开,脚步一转,就要进屋去。 “顾津,往哪儿跑?”他突然叫。 顾津顿住,转头站门口瞧着他。 “给你看个好东西。”李道说。 两人行到院中央就停了下来,许大卫朝他古怪地笑笑,大步进屋,他则坐到角落石头上:“你来。” 犹豫一瞬,顾津慢吞吞挪着步子:“看……什么?”她还有些惧怕他。 李道点点下巴:“蹲过来。” 顾津依言。见他仍盯着她,只好抬起脚,蹲着蹭过去一些。 李道问:“喜欢什么宠物?” 她不明所以,嗫嚅道:“……猫吧。” “我怀里就有一只。” 顾津蓦地抬头,眨了眨眼:“猫?” 他上齿微碰着下唇,勾出个笑:“差不多吧。” 顾津不信:“你揣只猫做什么?” “刚才遛弯儿买的。”他的手一直藏在外套胸口处,看她道:“把手伸出来。” 顾津:“……”不情愿地伸过去。 “两只。” 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乖乖把两手捧到他面前。 李道抓出那团东西,放进她掌心。 天色太黑,及难视物。 但触感明显不对,它的毛皮并不是毛茸茸的,反而一片凉滑,手指回勾,略略摩擦,竟粗糙不平。 她定睛看去,啊地怵叫一声,甩掉那东西,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哪儿是什么猫?分明是一只硕大蜥蜴,通体灰黑,长相恐怖,体表附着的坑洼鳞片令人浑身发麻。 那丑东西似乎也被顾津摔懵了,左右摆动脑袋,缓慢地爬了两步就停下。 顾津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动,她垂着头,手掌还在裤子上来回擦拭,半晌,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一愣:“呦,哭了?”他蹭蹭鼻梁:“不禁逗?” 她仍是没动。 李道不由曲起膝盖,半蹲到顾津面前,刚想说话,她却倏地抬起头来,大眼愤愤然地瞪着他。 “我得罪你了吗?”一句质问没有半分气势,恼怒却声音绵软。 她挂了一脸泪,满腔委屈不单单只为今天这一件。 所有控诉和咒骂堵到嗓子眼儿,却仍忌惮他这个人,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没用地掉眼泪。 李道终于沉眸,定定看她,敛了嘴角的笑。 他突然前倾身体,伸臂夹着她腋下将人带起来。 顾津正自顾伤心,没发觉两人距离有多近。 李道突然捏起她下巴,沉声:“顾津,我见过你。” 来不及细想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顾津脑子先懵了,被迫昂着头,原来距离近到能够触及他的气息。 她发现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和他性子一样,霸道又张扬,充满侵略性。 那味道中辨不出任何香精成分,但她觉得,有别任何人。 雨后夜空挂一弯银钩,月色朦朦胧胧。 他高大身躯遮在她的上方,眉眼极其模糊,轮廓却分明。 顾津心跳乱得一塌糊涂,被他捏着的下巴麻了般。 他另一手的拇指要触她颊边眼泪,顾津蓦地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转身逃跑了。 转天早起又下了一阵儿雨,下午天空才终于放晴。 李道和纪刚商量一番,决定不在三坡镇继续逗留,不知镇口那边疏通情况怎样,托到黄昏前后才出发,如果路上顺利,晚上十点便可到达卜远,时间不算太晚。 避免走冤枉路,李道、纪刚和小伍先开一辆车过去,另几人在镇上闲逛等消息。 中心位置有两家服装店,顾津带着口罩,被苏颖拉进去转悠。 “你们不来吗?”苏颖问。 顾维把烟盒扔给许大卫,一挥手:“看你们的,我俩站门口抽根烟。” 李道说对了,这店里衣服的确土到极点,饶是顾津对穿衣打扮没那么多讲究,寻半天也没寻到像样的。 苏颖翻得直叹气,手臂上倒挂了几件。 隔着陈旧货架,苏颖抻脖子:“找到没有?” “没。” “别找了,先试试我给你拿这几件吧。”她说着绕过货架,把衣服塞到她怀中:“快去。” “你不试试么?” 苏颖撇撇嘴儿:“算了吧。” 顾津询问老板在哪儿试衣服,经指引走进一间屋子。她上了锁,摘下口罩,将衣服和背包一并放到墙角的凳子上。 试衣间是个杂物房,空间还算大,一面镜子,一个圆凳,地上还有双被别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白色高跟鞋。 顾津坐在衣服上歇片刻,四下打量,目光突然一顿。 原来这房间还有另外一道门,虚虚掩着,缝隙里似乎透进光亮。 她轻咽了口唾沫,站起来,慢慢拉开那扇门——一条狭长走道,右侧摆着灶具和碗碟,左侧是杂物,尽头的门大敞四开,连接一个杂草遍布的小院,阳光明晃晃照进来,一片安静。 顾津心脏狂跳不止,努力按耐着情绪,理智告诉她,机会来了。 这人正是和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姑娘,名叫马苗。马苗此刻大变了样子,浑身脏乱,小脸不复往日白皙,头发一撮撮贴在额头上,大眼带泪,写满惊惧。 顾津颤着声:“你怎么在这里?” 马苗哽咽着哭出来:“昨天早晨我准备去卜远,没想到……载我的司机是坏人,他把我骗到这个加油站……”她顿了顿:“我被关进来,哭闹都不管用,他们还打了我。” 马苗说着挽起袖口,那细弱手腕儿上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顾津看过去,喉咙顿时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极静,小姑娘隐忍许久,终于爬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姐姐,我好害怕。” 48第48章 一千八百昼  楔子 酷暑已至, 骄阳似火。 上陵市的天空总是高远澄净,云如棉絮, 微风拂面。 深牢大狱,铜墙铁壁。 院墙外不见行人,四周一片沉寂却也庄严肃穆。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 周新伟率先走出来,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 穿着不太入时, 发茬几乎贴着头皮, 鬓角处沾几点银霜,却剑眉鹰眸,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 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 侧目看去, 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 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 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 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 站到他侧前方位置, 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 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 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半晌,他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有个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李道歪头吐了口香糖,瞥眼看他:“以后再跟老子动手,扔的就不是鞋了。” 几人笑声放轻松。 “那鞋好几千……我日你妹!”顾维奔到窗口往下看。 李道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没妹,你倒是有。” *** 顾津晚班,金店关门时间是九点半,见前面没了顾客,外头路人也渐少,她便提前进了更衣间。 差一刻钟下班,顾津推开窗,点一支烟。 窗口对着后巷,陈旧厚重的城墙遮住视野,空气清冷。她手肘撑着窗台,略昂起头,将口中烟顺防护栏吹进黑夜里。 还没抽上几口,陆续有人进来。 都是女人,一路笑声不停。 顾津掐了烟,挥走眼跟前的气味儿,关上窗。 店员拐过转角,见顾津在,叽叽喳喳冲她打招呼,来到各自更衣柜前换衣服。 闲聊几句,顾津提着背包先出去了,前厅柜台的灯已调暗,安保老王正拉百叶窗。 顾津过去帮了把手。 老王笑眯眯道:“我记得今天是冯经理的班儿啊?” 顾津笑说:“我和他调班了。” 老王走到门口,遥控卷帘门打烊:“他又有事儿?” “没。”顾津说:“是我明天有事。” “可不常见,连我这老头子都看出来你比冯经理工作认真,平时请假的时候都少啊。” 顾津没多解释,一笑置之。 正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刺耳刹车声,半阖的卷帘门外,一辆破旧货车堪堪遮住门口。 顾津被这声响惊得一抖,尚未做出反应,只见车门大开,上面跳下四五个蒙面大汉,顺不断合拢的卷帘门弓身冲进来…… 二十分钟后,李道大步走出去,顾维背着顾津,顺手提起她的背包,紧跟其后。 几人在前厅汇合,互相使个眼色,不走正门,快速从更衣室后面的巷子离去。 又过一刻钟,前街也冷寂无人。 祥阁金店门口那辆货车依旧安静停着,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胡同口拐出一个黑影,瘦高个子,叠着前襟,似路人从金店门口过,若无其事地瞟了瞟百叶窗闭合的内堂,未做停留,走向马路另一边。 瘦高个拨了通电话,沉声说:“告诉郭爷,情况不太对,李道他们已经进去二十分钟,金店里没动静了。”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49第49章 一千八百昼 后窗打开一条缝隙, 不大会儿, 飘来阵阵烟草味儿。 李道吸了下鼻子, 扭头,也降下车窗,拆了片口香糖扔嘴里。 小伍声音隐隐透出兴奋:“老纪,给我来一根。” “毛没长齐, 吃喝嫖赌样样落不下你。”隔着顾维, 纪刚把烟盒扔过去。 “谁说的。”小伍接住, 梗着脖子犟:“别的我都认,不过嫖可没嫖过……”说到最后他挠挠头,声音小下去。 “这么说你小子还没□□呢?” 顾维接话, 引来笑声, 李道也跟着弯了弯唇。 “想□□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就看小爷我想不想。”小伍佯装不屑, 赶紧转移话题:“今天这单没难度,不太过瘾,以后要都这样可就没意思……” 小伍跃跃欲试, 又蓦地噤声,车厢倏忽安静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中咯噔一声, 下意识抬头看李道。 李道从内视镜中睨他一眼, 绷着唇, 没言语, 冷硬的面部轮廓在路灯映照下明暗交替。 小伍拿胳膊肘拐顾维,偷着和他使眼色。 顾维暗骂,缓和道:“算是完美收官。”话锋一转:“不过,也不看托谁福?”他得意挑眉,装腔作势地踹了脚驾驶座的椅背:“许大卫你悠着点儿开,我妹在后备箱呢。” 许大卫眼睛盯着前方,正心无旁骛,被他这么一吓,没好气:“嫌快你来开。” “找练是吧!” “练呗!”许大卫扬声。 李道略转头,平声开口:“再欺负别人,我卸你腿。” “我腿招你惹你了?” “它踹我车,皮子刮花了,你说该不该卸?” 顾维不服:“怎么就知道跟我来劲呢!你怎么不说别人?” “别人不招欠儿,就你欠儿。” 笑骂不断,气氛回来。 李道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纪,嫂子带着孩子到宁关了?” 纪刚说:“到了,昨天就让她们先过去,在机场附近找一家旅馆待着,明天在机场汇合。” 李道点头,“安排好就行。” 又行一段路,“道哥。”许大卫突然沉声:“前面有警察。” 几人心中俱是一惊,绷直了身,迅速把目光投出去。 前方不远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警灯在夜空中交替闪烁,警察站在路边,正拦截出城车辆。 许大卫放慢车速,声音微凛:“要不要掉头?” 李道眸色一瞬漆黑锐利,从袖口拨出腕表看时间,整个人沉在座椅里,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让人无法捉摸。 车还在缓缓向前行驶,他不开口,后面小伍已经坐不住。 “哥,咋办啊?” 李道开口:“往前开。” “什么?”顾维不禁前倾身体:“衣服工具和金子可都在后备箱呢,何况还有个大活人,一旦被逮,今晚也就交代了。要不先回吧,再想办法出城……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掉头更起疑。”李道默了半秒:“事发不到一小时,里面那几个女人绑得牢,逃不开,打晕的老头也没那么快清醒,应该还没人报警。” 李道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我们现在应该忌惮的不是警察,而是郭盛的人,他一旦知道我们背叛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后视镜中看顾维:“再发现他小情人也不见了,恐怕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必须出城。” 顾维眼睛一瞪,支支吾吾:“别看我,是她非要跟着的。” 李道没搭茬,稍微侧头示意许大卫,许大卫被他刚才那番话一点,想明白了,没进车流里稍稍加速。 李道:“都坐稳当喽,表情别露。” 这么些年,每个人都吊在刀口上过日子,生怕头顶上那根弦断了,也就送命了。 缓缓靠近。 李道率先挪开目光,松下肩膀:“查酒驾。” 大家这才缓了一口气。 许大卫对着探测器吹气,表情比较淡定。 车内几人的视线却依旧戒备,做贼心虚地看着那交警一言一行,生怕他一个高兴去车尾掀后备箱。 交警往里面看了眼,“再吹一次。” 许大卫照做。 对方看看屏幕上的数字:“好了,走吧。” 许大卫摆手点头。 *** 夜间十点半,警方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时是十分钟后。 金店四周拉起警戒线,警灯闪烁,有人正给老王包扎,身边站着警员询问笔录。 “我正关门准备打烊……嘶……”他坐在台阶上,疼得躲了下:“有几个男人突然冲进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打算拿腰上的电棍吓吓他们,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警员问:“看清他们长相了吗?” “没有,都捂得很严实。” “一共几个人?” “四个……不不……五个?”老王为难:“不对,好像四个吧……我一时也没看清。”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警员,警员回头:“周队。” “怎么样了?” 警员随着周新伟绕过货车,进入金店:“货车几乎贴着大门停靠,他们利用这个盲区进入金店并遮挡外界视线,监控全部被毁,丢失大量金银首饰和金条,由于结算时间已过,所以现金不多。” “有人员伤亡吗?” “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顾客,几名店员被困在更衣间,没受伤,但吓得不轻。”警员向后指了下:“报案人是保安王荣发,被人打晕,目前看身体状况正常。” 周新伟点点头,拉开防盗门观察了一番。 警员说:“门上没有砸损痕迹,里面的保险柜也完好无缺,都是用密码打开的。” 周新伟略微一顿,看向他。 警员止住话。 周新伟:“你继续。” “我们询问过现场店员,有一名人质被他们带走了。” “是谁?” 警员说:“叫顾津。”他把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是这家金店的销售经理,23岁,独居,租住桂林路绿洲花园13栋,我们查到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也在本市,叫顾维。男朋友尚家伟,不过一个月前已经分手了。” 周新伟翻看着资料:“顾维什么情况?” “他的信息比较少,28岁,无业,但可以查到家庭住址。” 周新伟略微沉思:“先联系顾维,要尽量安抚家属情绪,除此之外,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辅助我们展开调查。” “是。” “还有其他的吗?” 警员摇头:“这伙儿人手脚麻利,没有留下任何皮肤纤维或指纹供我们做DNA比对。小刘他们在后巷。” “好,我去看看。” 周新伟把资料交还给他,系紧衣扣,推开后门。 窄旧的巷子里架起明亮的探照灯,他招手喊道:“小刘。” 小刘跑过来。 “你那边什么进展?” 小刘说:“这一大片儿都是政府规划的拆迁区,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居民了,只有巷口有监控,但他们没往那方向跑。” “一共几条路线通往大路?” “四条。” “不能根据路径走向,在马路的监控上截取跟踪吗?” 小刘为难地说:“这片区域实在太大太破了,他们很可能没按四条路径走,从墙豁子或是狗洞不一定窜到了哪里,所以追踪意义不大。” 借助头顶的照明,周新伟眯眼看去。 面前的房屋零落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墙体和散落的砖头,杂草枯枝顺缝隙里钻出来,垃圾污水遍地都是,满眼破败。 小刘犹豫着问:“您看,会不会是那伙人干的?” 小刘所指,是近几年来本省内有名的盗窃团伙,他们有组织有预谋,针对珠宝展厅拍卖会等场所,进行高智商犯罪。他们行窃过程诡秘谨慎,样貌不详,身份不详,人员构成也不详,收尾干净,半点痕迹都不留。 周新伟是刑侦二队队长,主要负责这伙人的案件,时至今日,仍无头绪。 “犯案手法不太像。”提到他们,周新伟眼神暗了暗:“他们不会选择有人在场的情况行动,这几年来,只盗不劫,手法利落有序,不会像今天这样没有章法。” 小刘点点头。 他沉沉叹了口气:“尽快同交警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封锁高速、车站等地。”他顿了顿:“告诉他们,搜查重点是一位叫顾津的女士。” “是。” 却在此时,许大卫驾驶着普拉多,早已逃之夭夭。 他紧踩油门,速度直接飙到一百二,将上陵这座城市远远抛在后面。 路灯划过车身,风驰电掣,如一道流光。 一小时后,下高速,来到宁关。 车子停在郊区一处民居外,开了后备箱,小伍和纪刚抱着东西先进去。 顾津窝在最里面,有转醒趋势,眼睛睁开那么几秒,没撑多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顾维松下紧绷的身体,轻舒一口气,将她小心翼翼抱出来,走向门口。 许大卫去后面荒地处理那堆衣服,他淋了汽油,环手点一根烟,将将吸尽时,曲指弹了出去。 突然间,荒草之上,火光炸开。 天边仿佛被点亮,细小尘埃同浓烟一块儿向上翻滚,如无数黑色蛾子,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 李道插兜站在不远处,略弓着背,双腿岔开,火焰在他双眸里燃烧。 没人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他目光很深,许久都未挪开视线,直到一双手臂从后摸索过来,环住他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 李道没动,也没回头,“一切正常?” “嗯。”女人脸颊贴上他宽厚的背,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他脊骨处那道深深的凹陷:“我这里这么偏僻,能有什么不正常?” “正常就好。” 女人叫杜广美,一头披肩长发,妆容精致,身上只穿一件单薄裙衫,细细勾了着曲线。 她把他的身体搬过来,抬起头,高高仰视着他:“这几个小时好难挨呀,简直度日如年。”杜广美微微紧着眉心:“我很担心你。” 李道从裤兜里抽出手,在她鼻尖儿上捏了一记:“你还有心呢?” 他轻笑,却带几分轻佻凉薄。 杜广美也不在意,皱皱鼻,身体贴过来,宽领下肌肤雪白,微微挺起胸,在他怀里若有似无地蹭了蹭,“瞧你把我说的,没心肝儿的恐怕另有其人。” 李道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稍微下移:“旷了?” “难道你不想?” 李道看她几秒,把人挡开,插着兜迈步走在前:“进屋吧。” 顾津定睛,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几秒,想来能和顾维混在一起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便别开眼,不看她。 苏颖身体歪靠墙面,指间绕着头发打量她:“你赢了,他们说带你一起走。”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巴掌大的脸颊,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50第50章 一千八百昼 窗开一道缝隙, 有清凉的风缓缓吹进来。 顾津手和脚是自由的,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瞥着窗外的动静, 身子小心翼翼探到前座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总之不能乖顺地待着,可翻来翻去一无所获,没过多久,顾津头上闷出汗,浑身上下黏腻不堪。她两天没洗澡, 身上散发的味道自己都忍不了。 顾津重重跌坐回去, 看着仪表台上扔着的香烟盒子,目光发直。 挣扎几秒, 到底没忍住,再次爬到前面, 取了根烟点上。 烟是利群, 对她来说味道稍冲。 顾津猛咳两声,不经意转头, 蓦地撞上一道视线。 另几人都站着, 唯独他蹲在道牙子上,手肘撑住膝盖,宽厚的肩膀不自觉耸起来。他大口嚼着面包, 略侧头, 黑沉的眸子透过车窗睇向她。 顾津咽了口唾沫, 虽然知道这玻璃可以阻隔内外事物, 但那目光像子.弹一样具有穿透力,叫人拘束紧张。 李道揉捻两下拇指肚,把粘在上面的馅料吮进嘴里,大舌顺唇周刷了一圈儿,鼓着腮帮继续咀嚼。 车身微微晃动,后座那道纤薄的影子来回折腾。 李道收了视线,手背拍两下顾维小腿:“不把你家小白兔牵出来蹦哒蹦哒?” 他朝那方向抬下巴,顾维看过去,心中有所顾忌:“不用了吧。” 李道点点头,“无所谓。”他垂眼继续啃面包:“就怕一会儿急了尿车上。” “滚蛋,你妹才往车上尿。” 顾维叼着烟,轮起胳膊推搡他两把,不知没用力还是怎样,总之无法撼动。 李道耸着肩膀笑,最后抑制不住,竟朗声大笑。 顾津目光能喷火,死死盯着他,她把烟头按在地垫上,磨着牙齿,猜想那人嘴里一准儿没好话。 没过几秒,顾维来开门:“津津,你……要不要去趟洗手间?” “你说呢?”顾津气咻咻地瞪着他:“你想憋死我?” 顾维摸了下鼻子,“那行,让苏颖带你去。” 从一间搭着的草棚穿过去,后面是个卖土特产的市场,香蕉和甘蔗的摊位前挤了不少游客。厕所在旁边,门板是旧木头拼凑的,走近骚.气冲天,门口还坐个老翁收钱,一人一元。 男厕门前没人,这一边却排着长长的队伍。 顾津往外抽了下手臂,“别抱着我,我自己能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反倒挽紧几分:“当我愿意呢,要不是维哥交代,我才懒得理你。” 顾津撇撇嘴儿,又皱着眉拧巴两下,徒劳作罢。 两人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苏颖个头与顾津相当,长相俏丽精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穿着大胆。 可是奇怪,即便这样她这人也不太招人烦。 顾津微侧头,打量稍久。 “你看什么啊?”苏颖脸颊紧绷,不耐皱眉。 顾津亦绷着脸,别扭地问:“你多大了?” “二十五。” 比她只大两岁。 顾津抿了抿唇,忍不住多说一句:“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哪帮人?”她冷哼:“特烦你这种眼高于顶的小妞,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其实脑袋里全是浆糊。” 顾津撇嘴,低声嘟哝:“总比脑袋里是肥料要好。” “什么意思?”苏颖瞪大眼,指着自己额头:“你说这里面全是屎?” “……你自己理解的。” 苏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暗地里拧她肉。 “嘶!”顾津疼得直吸气,“说不过就动手?”她挺腰躲了下,暗骂自己多事,别开头不再理她,悄悄观察周围环境。 隔几秒,苏颖却开口:“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要是知道了,也许会替现在的我高兴。”顾津看向她,她轻叹:“你不懂,我们不同,你有家人疼。” 她没看她,眼睛仍旧望着前方,唇边挂一抹嘲讽的笑,那种表情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看透”。 顾津胸口发哽,紧了紧身上的风衣:“没什么不同。我爸去世了,妈妈狠心扔下我,不知去了哪里。” “你还有哥。” 顾津鼻子没来由泛酸,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以前的哥哥。” 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不再说话。 走到厕所门口,苏颖从口袋里拿钱递给老翁。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有人从厕所里快速跑出来,横冲直闯,在窄门旁,恰巧与顾津苏颖二人撞个满怀。 苏颖本能躲开,可顾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咬了咬唇,借由这股力量猛地撞了她一下。她重心不稳,向老翁的方向扑过去,可这边还拎着顾津,连同那个冒失的女孩一块儿栽倒在地。 一时间,乱作一团。 苏颖厉声:“你瞎啊?” 那女孩不小心碰翻旁边的水果摊,秤砣掉下来砸到了脚面,抹着眼泪,连连道歉。 顾津扶了她一把:“伤到脚了?” 女孩儿咬唇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无助地望着人群,搜索着什么,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披肩长发齐刘海儿,大眼小口,瘦瘦弱弱的样子,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 “你怎么了?” 她抹着眼泪:“旅行社的大巴车开走了,我找不到我朋友。” “大巴车没等你?” “……我不知道。” 顾津:“那你朋友呢?” “我们吵架了。”她抽泣:“……不知道她在哪儿。” 人群纷纷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多,帮忙的少,却将厕所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顾津心脏狂跳一阵子,余光扫了扫四周,有人拿着手机拍照。她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小声问:“你有手机吗?可以求助警察。” 女孩儿一顿,忙从兜里掏手机。 苏颖见状立即弯腰拉顾津,“你想干什么?”她压低声音:“不关你的事儿,赶紧给我起来。” “她一个小姑娘,得帮帮忙。” 苏颖使了些蛮力将她拽起,要从旁边离开。 谁知那边老翁却不许,抱住苏颖小腿,叽叽咕咕讲一堆方言,大概意思是说自己伤到了腿,不让苏颖走。 苏颖指着那姑娘:“是她先撞的我,关我什么事?” 对方讲着蹩脚的普通话:“那不管,你弄倒我。” 那老翁显然是故意碰瓷儿,死死揪着苏颖裤腿,就是不放手。 顾津连忙问:“婆婆您伤到了哪里?要不我们带您去看病?” “你成心添乱是吧?”苏颖瞪顾津一眼,拉着她想往人群外面冲。 老翁见她要走,盘腿坐着哭天抢地,没几秒,身后蓦地多出几个同乡人。 苏颖被缠住,一时脱不开身。 混乱中,顾津竟轻松扭开她的手,她心里打鼓似的,拨开人群,蹲下身子悄悄钻出去。 可高兴太早,没等起身,有道影子压过来。 顾津抬头,视线尚未聚焦,那人抖开手中的外套,迅速罩在她头上,腰间一紧,整个身体被人生提了起来。 “啊!”她短促惊叫一声。 “别叫!”身材体积的差距,李道轻松得像拎一只小鸡崽儿。 顾津脚尖碰不到地面,乱蹬了两下。 李道手臂钢筋一样有力,紧卡着她的腰,“玩心眼儿,是吧?”他前胸贴着她后背,嘴唇凑到她耳边,压着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语气显然已动怒。 顾津一抖,心中顿时慌乱不堪,本能蹬踹双脚,企图逃脱他的桎梏。 “你放开我!” 李道手臂收紧,另一只手的虎口隔着衣服卡住她的嘴,冷声:“再动!” 顾津被迫噤声,眼前漆黑,浑身无法动弹,像钩子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人群闹嚷渐渐远去,耳边只剩单调的脚步声。 约摸半分钟,终于停下,李道把她身体打了个横,向外抛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顾津身体跌进后备箱,脑袋重重磕在车框上。 “啊!”她痛呼。 顾津挣扎着撑起身体,空间太小,四肢受困,她掀开蒙在头顶的外套,赫然见一副魁梧身躯挡住仅有那小片天空。 李道弓着身,两手撑住车沿,目含厉色地盯着她。那双眼虽好看,却抵不过此刻隐隐聚集的阴鸷气场。 顾津心里直打抖:“我……就想帮帮那女孩儿……”她声音小得像蚂蚁。 两人距离其实很近了,李道又曲了肘矮下身体,突然轻呵一声,慢条斯理:“没看出来,你还挺有爱心的。” 这人不怒自威,即使笑面相对,也让人无端胆寒。 顾津几乎闻到他口中的薄荷味儿,下意识往后缩:“不是,我……” “想逃跑?” “没有。”顾津蜷着身体侧卧在车厢里,咬住下唇:“我是想回去找你们……” 她话音儿还没落全,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银光。 李道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电光火石间,刀身几乎擦着她睫毛,垂直插进车身的皮垫里。 速度之快,带起一道冷风。 他这会儿才收了表情,脸色阴沉得可怕:“当老子三岁小孩好糊弄?” 顾津身体骤然僵住,那刀锋锐利非常,距她眼球不足两厘米。她睁大双眼却无法聚焦,脸色苍白,许久后才开始细细打抖。 她挪了下视线,颤着声音:“我……我哥呢?” “现在想起找你哥?” “……他在哪儿?” 他问:“刚才怂恿丫头片子打电话的时候,忘了是从一个娘胎爬出来的?” 顾津一下子惊住:“我没想……”她没想那么多,一心只计划着怎样制造混乱,怎样逃跑,那话说出口却无心,更不想。 “大伙为你改道儿,一路上提着脑袋走,你被别人拍了照传网上不要紧,要死别拉垫背的。” 顾津只觉委屈,小声反驳:“……可我没叫你们带着我啊。” 李道凉笑:“那得问你哥去。” 51第51章 一千八百昼  塑料袋簌簌了两声, 他掰下一根香蕉, 凑上前, “哥, 吃香蕉不?” 李道视线挪了挪, 微挺身:“来根。” 小伍一笑, 连忙双手奉上, 就差没剥开外皮, 喂进他嘴里。 李道调直椅背,接过来, 三两口就解决掉。 “还要不?” 李道摇头。 小伍鼓了满嘴,“老纪, 你来不来一根?” 纪刚也摇头,转而问李道:“这儿离卜远还有多远?” “不近。”他说:“赶夜路?” 不知何时,云絮越发密集,吞噬了残阳,天色也变得青黑、乌沉。 纪刚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有场雨。” “那就找地方落脚。”李道朝前抬抬下巴:“沿着路开,看见岔口拐下去,再走十几公里有个镇子,先住一晚, 明天早起返回来。” 纪刚点了点头,不再多语。 道路渐走渐荒凉, 偶尔看见三两户人家, 破败简陋, 都在视线最远处。 一刻钟过去, 果然见公路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矮坡后面。 “这个口儿?” 李道:“嗯。” 纪刚鸣了声喇叭,提醒后面的车子跟紧,他拐了把方向盘,开上土路。 后座猛然一晃,小伍屁股颠起来,正玩儿着一半游戏,手机脱手掉进前面座椅的缝隙里。 “完,死透。”他费半天劲才把手机弄出来,拍了把大腿:“我说老纪,你开车能不能稳当点儿?” 纪刚从后视镜中扫他一眼,没搭理。 这条路不是一般崎岖难走,路面狭窄,坑洼遍布,土坡大起大落,随处散着碎石和干燥的牲口粪便。 车轮碾过的地方扬起层层尘土,眼前好似蒙着污浊的雾障。 颠簸不停,车身左右摇晃,内视镜上的挂饰也跟着不规则摆动。 纪刚侧头看了眼李道,欲言又止。 李道睨他:“怎么?” 纪刚顿几秒,“顾津……”他清清嗓,转而说:“这路也太颠腾了,硌得屁股生疼。” 李道顺着话问:“岁数大了,身子骨不行?” 纪刚摇头笑了笑:“我倒没什么,坐前面还好些,就怕……” 李道看过去,纪刚止住话。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眉心,也不拐弯抹角了:“小姑娘挺委屈,给点儿教训就完了,这破路在后备箱里窝着也够她受的,估计能长记性。” 后面幽灵一样伸来个脑袋,阴恻恻地应和:“老纪说得对。” 李道激灵一下坐起身,后颈汗毛直立:“要不你跟她换?” “别别,我坐这儿挺好的。”小伍赶紧摆手。 李道抹了把后脖子,转头指着他:“再从老子背后说话试试?” “哥,我错了。”他讪笑。 李道坐回去,挺起腰摸了摸屁股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 纪刚目视前方,尽量挑着稍微平坦的地方走,又说:“那小身板儿,折腾出什么毛病,还得费工夫看病,耽误时间。” 李道没搭茬,斜眼扫了扫仪表盘:“前面有个加油站,停下加点儿油。” 纪刚瞧一眼还剩大半的燃油表,便知他听进话了。 不出所料,又在颠荡路段行进一刻钟,左侧出现一个小型加油站。这处统共就两台加油机,上面拿黑色遮阳蓬罩着,不远处有个小卖部,旁边停靠几辆黄色面包车。 他们的车刚开进去,就有老乡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 “加油吗?” 纪刚下车:“加满。” 这一路连起来也有一小时,几个男人散了散烟,站旁边抻筋骨。 李道拍拍纪刚:“一会儿换我开。”说完进了小卖部。 这小卖部里商品就那么几样,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占去一半货架,全为迎合路上人的需要。 李道从柜台拿两条口香糖,又给他们买几盒利群:“多少钱?” “八十。” 李道在屁股口袋摸出一张红票,“别找了。”他拆着口香糖,顿片刻:“有没有口罩?” 老板问:“男的戴还是女的戴?” 李道看他:“女的。” 老板弓身去下面柜子翻找,东西太杂,弄出不小动静。 “这墙上还是老样子?”李道斜靠着柜台,看向对面墙壁,上面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盖住下头一层层残缺纸张,经年累月,纸张发黄变干,翘起的边角足有一毫米厚。 老板蓦地抬起头来,半大不大的眼睛眨巴两下,上下打量他:“这儿治安太差,又偏僻闭塞,竟是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他搭话问:“看来常往这边儿跑?” “一两次吧。” “最近?” “挺久了。” 老板“哦”一声,忘记翻找口罩,手指蹭了蹭嘴角的黑痣。他那黑痣足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微微凸起,很是醒目。 “往里走只有个三坡镇,百十来人……去那儿做生意?” “不是。” “来找人的?家里亲戚丢了?” “没有。” “那你是……?” 李道本能皱了皱眉,折回身,恰好与他目光对个正着。 老板笑笑,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因为来这儿的生面孔多半找人的,所以多嘴问一句,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道没有搭腔,看他几秒:“找着没有?” “有有,还剩最后一个。”他站起来:“呦,是个儿童的。” 李道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那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一侧画只傻兔子,另一侧两个彩蘑菇。 拆开来比了比,还没有他手大。 李道哼笑:“就这个吧。” 他拿上东西走人,两辆车先后开出加油站,没多久,又在路边停住。 这地方荒僻,半个人影也无。 李道从驾驶位走下来,打开后备箱。 里面的姑娘还是进去时的姿势,双腿蜷向胸口,两手绑在身后,凌乱发丝铺了满脸,有几根吃进嘴角。 李道撑着车身,看她几秒:“睡着了?” 顾津动了动,略转头,天色十分阴沉,他背着光,剪影像一座高大的山,看不清表情。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没睡。”顾津声音微哑,外面的空气涌进来,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李道沉眸看她:“还跑不跑?” 顾津缓缓摇头,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心里那股委屈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几番控制,到底眼窝一热,又模糊了视线。 李道问:“以后听话?” 顾津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听话。” 她抬起眼,不经意看向他,水洗过的瞳仁黑珍珠般通透明亮,轻眨了下眼,眼中含那一汪水便顺着眼角越过鼻梁,默默滑落下去。 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仅存一缕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睫毛湿淋淋,鼻尖通红。 李道心中猛地一抽,但这感觉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缘由。 他舔了舔嘴皮儿,笑道:“呦,还哭了?” 顾津咬紧下唇。 “行了。”李道勾勾鼻梁,声音不自觉降下两度:“这不放你出来?” 听他这样说,顾津没控制住呜咽几声,抿着嘴,皱巴着脸儿,哭声细细小小,跟只猫崽子似的。 只要不触犯他底线,李道一般时候比较知情识趣儿,现在见她这副可怜相,心中的气也彻底消散。 李道好笑:“哭两嗓子意思意思得了。”他弓腰将她捞坐起来,解她身后的皮带,说着风凉话:“早这么听话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顾津脑袋朝下,胸口垫着车沿,经他一通折腾,胃部不断抽搐,一路来竭力压制的不适感翻涌而至。 顾津干呕两声,没等李道反应,突然压下身体,哇一声吐出来,污秽物尽数落在他脚上。 所幸她一天没怎么进食,呕出的基本是酸水和胃液。 李道愣一遭,脸都绿了。 他立即回头,想叫顾维过来善后,却见那孙子本欲往这边迈步,在对上他目光时立即停住,竟看好戏地挑挑眉,折身一屁股坐回车子里。 李道隔空点点他,只想揍人。 他绷紧了表情抖抖脚,再回头面对顾津,又有些气不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在里面待着吧。” “……不要。”一时情急,顾津竟抓住他小臂。 女孩儿的手温温凉凉,触感很是细腻。 李道垂眸,去看那手——指节纤长,莹白剔透,如雨后刚冒头的笋芽尖儿,覆在他麦色肌肤上,别样的视觉效果。 顾津察觉那道目光,连忙拿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呕两声,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李道躲出老远,绕到另一头取了水,扭开盖子直接按到她嘴边:“漱口。” 顾津依言。 “再漱。” 她就着他的手,听话地又喝一口。 “还要我伺候?”李道说话听不出情绪:“自己拿着。” 顾津接过来。 “嘴角上。”他站远几步,点点自己相应位置。 顾津慢半拍,“哦。”她掬了点儿水,低头清洗嘴周。 李道看着她,那一套动作慢慢悠悠,柔弱无力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摧残,跟打蔫儿的花骨朵似的。 他把剩下的水拿过来,浇到鞋子上,问:“自己能出来?” 顾津点头,无奈浑身力气已耗去大半,强撑着身体,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道冷眼旁观,没多少耐心,不得已捏着她腋下将人提出来。 一通折腾,终于再次启程,行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路才稍微平坦。 两旁路灯稀疏,十几米才立一盏;零落人家,只见三两处炊烟。 李道开车又急又猛,一手操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腿间,踩死油门,在暗淡无人的土路上飞速行驶。 顾津歪头靠在玻璃上,雨丝密集一些,斜着拍打车窗,模糊了视野。 小伍觉得顾津温柔又漂亮,忍不住来搭话:“姐,吃香蕉不?” 顾津缓慢转头,略略打量眼前的男孩子:“谢谢,不吃了。” “挺甜的。” 她说:“胃里不是很舒服。” 小伍卖力推销:“你刚吐完,垫点儿东西就好了。” 顾津笑笑,自嘲地说:“还是算了,如果吐在车上,估计又要去后备箱了。” 她说完这话抬眼去看内视镜,恰巧对上李道的目光。他也在看她。 顾津抿了下嘴,匆忙逃开。 小伍觉得这人有意思,样子柔弱,有时候说话却挺给劲。 他介绍说:“我叫伍明喆,他们都叫我小伍。” “顾津。” “津姐。”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往她那边凑了凑,自来熟道:“津姐你别怕,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好人。” 他刚说完,李道和纪刚对看一眼,都没忍住,阴阳怪气地笑出声。 小伍操碎了心:“哥,正常点儿笑呗,别吓唬我津姐。” “成你津姐了?” 小伍嘿嘿笑,挠头说:“咱们是好人,我说的对不?” “对。”李道懒洋洋,眼睛又往内视镜里扫:“好人一生平安。” 一路飞驰,车子最后在路边停靠。 纪刚下去找住处,其他人都在车里等候。 李道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儿着什么。 后面两人还叽叽咕咕说闲话,他降下车窗,抬眉观察周围环境。 三坡镇他只来过两次,以前跑运输时,出门早能直接赶到卜远,否则中途就要拐到三坡镇投宿,转天再返回大路。 多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收回视线,看向手指挂的东西,扔到后面:“带上再下车。” 顾津接过,展开是个口罩。 李道盯着内视镜,见她微抿嘴,垂头看了会儿,随后慢腾腾挂到耳朵上。 那儿童口罩带在她脸上不大不小,竟将口鼻完全遮住。 李道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莫名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 52第52章 一千八百昼 一处无人空地。 车门开着, 李道坐在副驾位置上,单脚撑地, 眼睛看着某处,一声不吭。 顾维蹲在附近, 十指紧紧揪住头发, 也没做声。 苏颖烦躁地走来走去,许大卫默默抽烟。 他们刚返回来, 具体经过还没搞明白。 纪刚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没人吭声, 他点名:“苏颖?” 苏颖抱臂低着头,轻叹一声:“我们想给顾津买路上穿的衣服, 她拿了几件去了试衣间。后来等很久她都没出来, 我去敲门,但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开门,一问老板才知道,那里面还有一道门通往后院。” “那你们去后院找了吗?” “附近几条街道都找遍了,没见到人。” 又是一阵沉默。 小伍最先忍不住,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焦急道:“津姐会不会是去厕所了,忘记打招呼?” 许大卫哼道:“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便秘也该出来了。” “那是不是……” “甭猜了,肯定逃跑了。”许大卫打断他的话。 许大卫平时不说, 但心里对顾津意见很大, 觉得那丫头娇滴滴弱不禁风, 却一身反骨, 明明瞧不起他们这帮人,顾维还偏要带着她。 原本一伙儿人能乘机安全离开,为了她一路辗转来到这破镇子,她不但不感激,还把他们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避之而不及。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许大卫说:“我是觉得她不想跟着也别勉强,赶明咱坐飞机走,对谁都好。” 顾维突然抬头瞪着他,双眼急得通红,可没等说话,纪刚却开口:“不行。” 他这声又急又厉,李道微顿,不由看过去。 纪刚稍稍低头,斟酌道:“顾津了解我们底细,她得了自由一旦报警,咱全完蛋……我的建议是尽快找到她。”他停了停:“况且顾津是顾维妹妹,应该听听他怎么想。” 许大卫说:“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更应该赶紧离开三坡镇,她如果报了警,三坡镇最危险。” 那边顾维腾地站起来,冲上前推了许大卫一把:“滚,全他妈给我滚。”他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老子不连累你们,你们买机票走吧,我自个留这儿找人。” “你抽什么风?” “对,我抽风。”他怒道:“津津不是你亲人,跑的人换成你妈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顾维话音儿刚落,余光一晃,有个人影冲过来,蓄力一脚揣在他大腿上。 顾维踉跄几步,苏颖尖叫着跑过去扶住他。 李道不解气,又上去揣了脚。 在场所有人立即鸦雀无声。 李道指着顾维:“大活人都能让你看丢喽,冲别人嚷嚷什么?” 顾维胸膛剧烈起伏,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过许久:“她自己走还好,要是碰见坏人……她一个姑娘家,身上没手机又没钱……” 李道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烦躁不堪。 他插着跨,冷静的想了下:“顾津脾气闷拧,多半自己跑的。”李道拍拍顾维肩膀:“你先别乱,乱没用。” 纪刚问:“那你的意思……?” 李道拇指蹭着下唇,拍板决定:“再待一晚。” 这回没人敢说不,于是分成三组,没有开车,在镇子中暗暗找人。 顾维跟着李道,两人快速穿过一条条小巷,目光不断搜索那抹熟悉身影。 顾维闷声说:“谢谢。” “谢我做什么。”李道留意着各个角落的人,却说:“你这妹有点小聪明,估计知道我们正找她,在哪儿猫着呢。” 半晌,顾维苦笑:“大卫说得对,如果津津真报警,估计咱们会在三坡镇被警察连窝端。” 李道“嗯”一声:“可能顾津没想到那层面,事情到这种地步,即使她安全回到上陵市,一些事也和警察说不清。” 这正是顾维担心的,直到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顾津应该过她原本的生活,我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强迫她?” “说那些都没用。”李道淡道:“赌一赌呗。” “赌什么?” “赌那丫头对你还没彻底失望。” 顾津的确没报警,也如李道所料,藏在无人旧屋里,想等稍晚一些再想办法出镇。 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几度。 顾津身穿苏颖的小夹克,里面还是那件黑色打底裙,缩在角落,凉气顺裙底不断往上窜。 她随身只有一个链条包,把东西全部倒在地上,除了手机被顾维拿走,还有口红、镜子、纸巾、银.行卡、身份证和一个零钱包。 打开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足够她坐车回到上陵市。 顾津收起东西,忽然有张小纸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她读了两遍,想起是苏颖昨天写给她的,说以后万一走散好联系。 她当时没太挂心,顺手塞在包包里,现在看着那号码,不由轻叹一声,想来今后也没用了,便顺手扔掉。 等到天色又黑沉几分,她才做贼一样溜出去。 小镇不同城市一般热闹,这钟点路边菜摊都收了,沿街商铺也渐次打烊。 路灯排列稀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灯光弱弱亮起来。 顾津缩头缩脑地走着,眼尾一动,有辆车蓦然停在她脚边,她随即一凛,侧过头,却是一辆黄色面包车。 司机探出头来,说着半熟的普通话:“妹妹,用车吗?” 顾津看那司机是个男人,又一脸凶相,道声谢,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继续向前走,想找个地方打通电话,有串号码烂熟于心,在嘴边滚了一遍,却登时想起和尚家伟已经分手。 除此之外,竟无人可以求助,如顾维所说,回到上陵后,终究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想起顾维,她又想到刚刚逃离的那趟凶险难辨的旅程,以及将会面对的陌生城市和异国人群,更重要的是,如果跟着他们逃亡,必会触碰她的道德底线,人生方向也将不同。 可那个人是她哥哥,这世上唯一亲人。 顾津忽然之间茫然无措,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她丢了魂儿一样挪着步子,拐过转角,刚抬头便见对街走来的纪刚和苏颖。 顾津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 好在他们还没看到她,下一瞬,她快速蹲下身体,蹭到矮丛灌木后面躲避。刚才心中的犹疑和顾虑在见到他们时本能做出决定,见土路上遥遥开来一辆黄色面包车,情急之下再顾不了其他,拦下便钻进去。 他们果然还没走,顾津抚着胸口,从车窗外收回目光,见司机在内视镜中正看她。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笑眼眯眯,和善可亲:“妹子,上哪儿去?” 顾津稍稍宽心:“大姐,我想出镇。” “这么晚还出镇呐?”中年女人打量她片刻,却已转了方向盘,向相反方向开去:“不是本地人吧?” 顾津笑笑,并不吭声,她把口罩摘下来透透气,顺手收进衣服口袋里。 这女人比较善谈,说话时不经意从镜子中瞧她两眼,看似随意,眼中却藏一抹难辨的光。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路,顾津只嗯啊应答,目光掠过窗外景物,人烟渐少,视野也不似刚才明亮,两天来,这条路竟跑了好几趟。 女人问:“一会儿出了镇我把你放在哪儿?” 顾津一愣,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混乱的脑袋理了理思路,其实这么晚真不该离开,无论做何决定,应当在镇上住一晚才对。 而顾维李道不会为了自己在这里长久停留,完全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回上陵。 见女人还看着自己,她只好答:“客运站就行。” “不知你要去哪儿,只有到广北、柏庄和徐家岭有夜班车。”女人轻叹了声,欲言又止:“妹子,看你人挺好,大姐就啰嗦一句。” 顾津没吭声。 “我看你这人挺机灵的,是好事儿。”她笑着:“不过大姐真不是坏人,一看你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想告诉你,客运站可不是个好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地方太偏僻,人贩子可多了,专挑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外地小姑娘下手,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这女人的确掐准她的弱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纵使戒备心再重,也会放松几分警惕。 停了会儿,女人在镜子中看她:“不过客运站有同伴等你就没事了。” 顾津两手握在一起,手心全是汗,车子又开出百十来米,她突然说:“大姐,能不能麻烦您掉个头,我想回去。” 这女人何其聪明,几番试探终于猜出她独身一人,一拍大腿,显得很高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她放慢速度,准备掉头:“呦,没油了,介不介意我先加个油?” 顾津不如之前紧绷,也没去看那仪表盘,便草草点头。 女人伸手指了指侧面岔口:“那就再开一段儿,前头就有个加油站。”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个简陋加油站,除了加油机上的电子屏幕,就剩小卖部门廊那枚灯泡照明。 这地方顾津隐约记得,好像李道昨天曾来借过工具。 那女人下车去,喊了两声没人应,便和她打声招呼,去小卖部里面喊老乡来加油。 此时天色终于黑透,视物已是非常困难。 周围变得极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那中年女人很久都没回来,顾津心乱如麻,忽然觉得哪里反常。她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座位上,推开门准备离开。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大路走,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寂静环境下发出杂响的似乎不只她自己,当意识到后面有人时,顾津身体一僵。 她迅速转头,有个高大黑影突然扑过来,将她凶狠制住,随之一块粗布死死捂住她口鼻。 顾津拼命挣扎,却在急促呼吸间,觉得浑身乏力,困顿不堪,瞬间便失去知觉。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半晌,他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有个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与之相对坐着纪刚,他是这房中年纪最长的,带黑框眼镜,蓄着胡子,发间掺杂几缕银丝,样子沉着冷静,目光很深,其中内容他人很难琢磨; 最后一人是许大卫,他比在座几人都强壮,交于胸前的手臂肌肉扎实,脖颈很粗,存在感最为强烈,他微昂着下巴,模样有些目中无人。 几人看向李道,等着他开口。 李道说:“祥阁金店有一套整体防护系统,一旦用暴力破坏门墙窗任何一处,上面的传感器接收到信号,就会自动报警并且触动预录开关,我们闯入过程会马上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即使破坏监控也没用了。” “有我在,怕什么……”小伍嗤之以鼻,见他目光警告,改口问:“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好办法?” 李道倚着墙,拆出一片口香糖送入口,咬合肌略动几下:“金店销售经理叫顾津,她知道保险柜密码……” “就他妈知道你打她主意!”顾维张牙舞爪跳起来,弓身抓起什么朝李道掷过去:“别想,我告诉你,没戏。” 空气突然凝滞。 这屋子里还真没人敢像他这么放肆。 李道看他几秒,不动声色垂下眼,侧臀处留下一个灰白的鞋印儿。 他轻拍掉,下意识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顾维,防备似的压低声音:“你想想,是不是掩人耳目、一石二鸟?” 几人再次用视线交流,默契地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李道朝顾维抬下巴,等着答复。后者挠了挠脑袋,坐下来,不吭声了。 “老纪,你的意思呢?”李道转开视线,习惯询问纪刚看法。 纪刚点头:“赞成。” 达成一致,每人职责细分。 十几分钟过去,说话声渐歇,李道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了味道。 他撑着桌面靠近几人,声音放低,“完事后不上正门的车,走后门。” “都安排好了?”顾维也悄声。 “嗯。”他嗓子里哼出极低的音儿,几秒停顿,忽而直起腰,正常语调说:“先这么着。散了吧。” 屋内气氛恢复自然。 正事儿谈完,李道弓身捡起顾维适才扔来的皮鞋,走去窗边。 李道推开窗,干冷空气没等涌入,他将皮鞋顺窗口远远扔出去。 顾维睁大牛眼,要炸毛。 53第53章 一千八百昼  打开电视, 调了挡综艺节目,苏颖翻出一包乌梅,有一下没一下地嚼。 “你吃不吃?” 顾津进屋就直挺挺躺在床上, 听见她说话也不搭理,仍然闭着眼,翻身朝向墙壁。 苏颖嘁了声,盘着腿继续嚼乌梅, 乐得自在。 顾津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 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 最清晰一个是有头狼在追她,她怎样呼叫都无人相救, 拼命奔跑, 好容易甩掉它, 却发现它突然冲到她面前, 最后竟变成李道的脸……他对她笑着, 一步步靠近, 抖开黑色的衣服,将她兜头罩住…… 顾津一抖, 猛地睁开眼,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 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 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 你病了还得去医院, 麻烦。” 她虽这样说, 顾津心里还是一暖,双手藏在被子里,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似乎风很大,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空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顾津想了下:“你说明天要去卜远?” “嗯。” 顾津看苏颖,晚上吃饭听他们提了几句:“我们明天也去那地方,能不能……” “不能。” 顾津:“……” 小姑娘见苏颖黑着一张脸,赶紧说:“不用不用,明天我搭车到镇外的大路,那边有长途巴士直达卜远,已经问过了。” “好。”顾津抱歉地笑笑:“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谢谢你,姐姐。”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别人给予的些许关怀都是温暖的。 小姑娘挥了挥手,欢快跑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又站一顺,顾维来开门。 苏颖笑眼弯弯,小懒猫似的偎进他怀里,踮脚索吻。 念及顾津站在后面,顾维仰头躲开,目光警告:“别闹,什么事儿?” “来洗澡,我屋的没热水,你俩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下雨,往哪儿待。”顾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握着她的腰:“道哥要睡了,明天再洗吧。” 苏颖不悦,“跑一整天脏成什么样了,你闻闻,你闻闻……”她把胳膊顶到他鼻子上,努着嘴:“臭不臭?” “不臭,香的。”他悄声,捏捏她的脸:“乖,带津津回去睡觉。” 顾津挪开视线,说实话,她第一次瞧见顾维对女孩这么柔声细气。抛开心中那些怨恨,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这样想着,心中竟含几分宽慰,再看他时也有一丝顺眼了。 这时房门拉开,李道走出来,“让她们洗吧,下去溜溜。”说完兀自往外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推开他,拉着顾津进门了。 顾津从未和别人一起洗过澡,身体背对着苏颖,动作拘谨。 水流落地砸出回声,旷荡的浴室里热气氤氲。 两个女孩的体态均都苗条婀娜,但顾津比她白了几度,浑身肤色均匀细腻,白瓷一般。 苏颖抻长脖子瞄她胸前,又看自己,撇撇嘴儿:“发育还挺好。” 顾津抱了下胸,赶紧背对着躲开,下意识回头瞥了眼,却见她背臀处遍布几条不规则的暗色伤痕,当即怔了怔。 另一头李道和顾维并未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房门对面有窗户,窗扇摇曳,雨丝缕缕飘荡进来。 顾维斜身靠着墙壁,咬了根烟:“抽吗?” 虽这样问,却没有散烟的意思。 李道坐上窗台,一条腿也跟着撑上去,口中太闲,从屁股兜里摸出口香糖来嚼。 顾维还手点烟,轻吸了口:“没想到你定力这么强,去年伍明歆……”他话头忽然顿住,打量他表情,见无异样,继续说:“明歆让你戒烟,你真就不抽了。” 李道笑笑,并不辩驳。 “也是那时候开始,打算洗手不干的吧。” 他抬眼:“就你聪明?” 顾维摇头笑了笑,轻叹道:“人走快一年了,说句实话,还惦记明歆吗?” 伍明歆是小伍的姐姐,去年死于意外。 雨水落在他右侧肩膀上,李道大掌抹了一把,不好好答:“惦记怎样,不惦记怎样。” 顾维安慰道:“向前看吧,等出了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 李道轻哼了声。 有一会儿不说话,整个走廊里静悄悄,唯有雨声。 李道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今天生气了?” “什么?” “我收拾顾津。” “没有。”顾维换了个站姿,烟夹在指间:“我这妹啊,就窝里横的能耐,跟我瞪眼睛时候底气十足,像小泼妇一样霸道,但凡碰见个唬人的,立马变成软柿子。” 李道觉得他这形容挺贴切,不由扯了扯唇角:“胆儿太小。” “也不对。”顾维说:“说她胆小吧,地震重灾区,她报了什么狗屁志愿者,第一个往前冲。” 李道微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哪里?” “就去年,绵州。”他掐熄烟,顺窗口扔出去。 李道不由攥了攥拳,一时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非带她离开吗?”顾维并未发觉他的反常,兀自说。 “为什么?” 顾维把原因告诉他,低下头,有些沉默。 李道:“不如直接和她说。” “她那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跟我走。” 顾维撑着窗台,不知不觉今晚讲了许多,“我俩相依为命很多年,自从我走上这条路,她就拿我当仇人。”他忽而看李道,笑嘻嘻说:“哥,答应我件事儿呗。” 李道睨他:“放。” “路上万一遇到凶险,我挂了,你得把津津帮我带出去。” “不一定谁挂前头呢。” 顾维不要脸地说:“当你答应了。现在开始,我妹就交给你,我不敢管,你帮我管。” 李道却问:“你用这种方法把她带走,不怕她恨你?” “如果不用这方法,好商好量她会跟我走?”顾维叹气:“咱这次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我怎么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上陵,恨就恨吧,她离我近点,我能看着她平安就行。” 李道没接茬,顾维还记着刚才的话,接着问:“你要是挂了,有没有什么事想嘱托我?” “没有。” 顾维啧一声:“你这人真无趣儿。” 李道不再搭理他。 女人洗澡麻烦,小半个钟头也不见两人出来。 顾维又唠叨好些琐碎的儿时趣事,李道也没不耐烦,只是嘴里的口香糖失了味道,又换一片嚼。 顾维继续说:“津津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白白软软的小人儿,跟面团子似的。那年她高烧不退,去村里赤脚大夫那儿拿药都不管用,我妈给津津物理降温,她浑身滚烫,像煮熟的红虾米……”顾维眼中带光:“知道最后什么救了她么?” 李道附和:“什么?” “一瓶桃罐头。” 李道挑眉。 “那年代桃罐头可是奢侈东西,平常人家都不舍得买,没想到小丫头吃完以后就好了。”顾维摇头失笑:“后来我妈抱着津津,桃儿啊桃儿的叫了一晚上。自那以后她每每发烧都吃桃罐头,所以也多了个小名,只是我妈走后,没人那么叫她了。” 李道问:“叫小桃儿?” 顾维没等答,对面房门突然打开。 李道目光跟过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个姑娘,身穿真丝粉的睡裙,长度只及腿根,许是皮肤潮湿,单薄布料丝丝缕缕贴在身上,细腻的勾勒着曲线。 她外面虽然套着风衣,但胸前一览无遗。那睡裙布料节省,只包住半个乳,中间沟壑深浅恰到好处,可能长时间淋在热水下,肌肤白里透红。 李道目光别有深意,想着饱满那处倒是挺贴切那小名的,接着刚才的话问顾维:“还是,小仙桃儿?” 仙桃你老母! 顾维恨不得把他眼睛抠出来,褪下衣服,刚想冲上前,顾津已先一步反应过来,迅速裹紧风衣。 她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坐在走廊里,转了身,脚步慌乱无措,一头扎回自己房间。 随后苏颖也出来,这位祖宗穿得更暴露,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 顾维血液直往头顶冲,不知怎的,神经一刺,又有些蠢蠢欲动。他拿衣服包住她,咬牙切齿:“你大爷的,怎么不光着出来呢?” 苏颖缩脖子:“以为你们去老纪房间了。” 他身体遮在她前面,苏颖手伸下去,偷偷往他胯.下捏了把。 顾维后脑一麻,嘴角抽了抽,立马竖起眉毛警告她。 苏颖冲他眨眼睛,意味很明显。 挺几秒,顾维一咬牙,转头问李道:“那什么,你刚才说你热?” “没说。” “……”顾维挤眉弄眼。 李道手肘搭在膝盖上,无动于衷。 “明明说了。”顾维拼命朝他使眼色:“要不你再凉快会儿?” “眼睛别抽筋。”李道轻笑,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速战速决。” 两人躲回房间共赴巫山,走廊里再次恢复安静。 雨越发大起来,李道吐了口香糖,将手中的锡纸球一并弹出去。 他转回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扇门,关上窗,走过去推开。 顾津本是给苏颖留门,没想到这男人会闯进来。 她受惊的小鸟般站起身,退到床尾:“你……” “房间占着,我歇会儿。” 李道大刺刺走过来,也不看她,往对面床铺四仰八叉一躺,竟合了眼。 房间里透着非比寻常的诡异,顾津大气都不敢喘,倚着矮柜站许久,脚有些麻,不禁抬眼偷偷瞄那人。 他人高马大,身体几乎占据整个单人床,手臂横过来搭在眼睛上,呼吸匀称,动都未动,似乎真的睡着了。 顾津渐渐松下呼吸,蹭到床边坐着,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 李道顺手臂间的缝隙垂眸看,那姑娘身上还裹着风衣,领口扣子都系紧,只露一截光溜溜的小腿。 她长发挽向一侧,慢慢擦拭,动作很轻,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李道目光落回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现在再看她,越发觉得眼熟。 他闭了闭眼,突然一阵心烦意乱,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那头又是一惊。 李道好笑,“属兔子的?” “……” 他微弓背,手肘撑着膝头,目光再次挪到她小腿上,闲聊:“这镇子有两家服装店,明天让苏颖跟你去一趟。” 顾津小声:“哦。” 李道:“不过衣服应该挺土的。” 顾津点点头,垂着眼,跟他没什么话好说。 李道又问:“在上陵市待几年了?” “十多年吧。”她答。 “老家是哪儿的?” “洛坪。” “洛坪……”他口中念叨一遍,“没听顾维提过。” 像他们这种人,关系再亲近也忌讳谈家事。 顾津:“就是个挺小的村子。” 李道点头:“多久没回去了?” 顾津眼神一暗,半晌才说:“出来就没再回去过。” “嗯。”他应了声。 沉默片刻,顾津主动开口:“你……吃饭时说那些话是真的?” “哪句?” “……不会重操旧业。” 李道稍微直身,手臂向后撑在床上。他这人挺糙,在女人面前也没几分形象可言,双腿大敞四开,姿态颓懒。 他垂眸睨她:“你信不信?” 又来! 顾津后悔主动说话,虽未与他对视,但直觉他在看她,目光灼灼,带着强烈直白的压迫感,叫人浑身不舒服。 见她不语,李道换种问法:“相信你哥吗?” 她这次倒是痛快:“不信。” “为什么?” “‘狼来了’的故事听了好几年,谁会相信个骗子。” 李道笑笑,并不做声。 她微蹙眉,讽刺地撇着嘴儿,说话时嗔怒参半,想来是极亲近的人才会用这种口吻,表情倒比以往生动许多。 李道不禁想起顾维时常炫耀的那番话。他这辈子没机会体验,不知道有个妹到底啥感觉。 54第54章 一千八百昼 她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移出身子, 心跳有些失紊。 一路走到院子, 畅通无阻。顺着老旧的篱笆墙向外望去,竟满眼荒凉,一大片空地,半户人家都没有。 顾津心凉,清楚这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有可能刚踏上那片荒地,就会被人捉回来。 虽然顾维的存在让她有恃无恐, 也坚信他绝不会伤她分毫,但这些建立在血缘亲情的基础之上。另外几人都是穷途末路的抢劫凶徒, 他们有棍棒和匕首,曾经那利器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刚才他们在客厅的争执, 她听得一清二楚。 顾津见过每个人的样貌, 所以已经不是单纯的顾维妥协她就能自由,也就是说,在他们全身而退离开这里以前, 是不会放过她的。 顾津内心涌起深深的绝望,她开始怀念那座城市里,只有十几个平米的小单间。从前总是抱怨过道太窄, 房子太老, 暖气片温度不够高, 可现在想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奢望了。 其实顾维说得对,只不过让她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是她自己,没有任何差别。 但事情不是这样看,自打顾维走上这样一条路,她好像就失去了这个哥哥。顾津不是正义凛然、嫉恶如仇,但她能分辨是非黑白,也懂得善恶有报。 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能做到的,敬而远之。 顾津沉沉叹气,拖着发软的双腿往院门方向挪了挪。 这院子很旷,堆满旧柴和破木板,青砖铺就的地面,夹缝里冒出黄绿不齐的野草。 四周空无一人,角落并排停着辆银色SUV和一辆红艳如火的尼桑轿车。顾津没太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抬脚跨出门槛那一刻—— “再走一步。” 顾津后脑一麻,一股电流顺脑壳一直窜到天灵盖儿。她动作蓦地停住,昨晚男人赤.裸上身的蛮野形象立即浮现在眼前。 还未落地的脚掌硬生生收回来,她扶着门框回头,寻声望去,男人正坐在那辆银色SUV里,此刻车窗落下,他手臂搭在上面,露一截麦色皮肤,肌理走向突出,显得张弛有度。 天气虽已转暖,但也不到穿短袖的季节。看着都冷。 顾津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说:“我不是要逃,只是……散散步而已。” 车子是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李道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中看她。他另一个手腕搭过来,中指弯曲,抵着拇指肚,将揉捏成团的口香糖锡纸快速弹出去。 粗粝的手指沾着黑色脏污,是刚才修车留下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你再走一步…...”他故意顿了下:“看看你哥在没在外面。”明明说着捉弄人的话,却一本正经。 顾津心中很是抵触,但不太敢与他对视。 李道说:“看看啊?” 不知为什么,顾津竟傻傻的依言往外看,不过没敢迈步,只向外探了探身体。 “有人吗?” “没有。” 她转回头去。 车窗位置却多出一颗脑袋,是个女人,白面红唇,波浪长发,妆容很是精致漂亮。 杜广美叠在李道身前,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笑着说:“逗你呢,理他干嘛。”言语间亲近又狎昵。 顾津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她指尖夹的女士香烟上。 青烟缥缈,丝缕消融。 她顿时口干舌燥。 杜广美懒懒的语气:“这里是郊区,方圆几里都是荒地,人挺少的,车也不通,所以还是省省力气,别瞎折腾了。” “说了只是散步。”她低声顶回去。 “什么?”杜广美没听清。 李道却掀开她上身,这才又在后视镜中看到顾津瘦小的身影。 两人目光在小小镜片中不期而遇。 李道:“不打扰你,你慢慢散。”语气随意,似乎笃定她没那胆子敢逃跑。 车窗升上,车内事物被黑色玻璃遮挡住。 顾津本应一头扎进屋子里,却不知因为什么在较劲,扭回身,竟步伐生硬地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她脸上妆容有些花,头发也稍微松散;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杏色贴身高领打底衫和工装长裤,衣摆束进裤腰,略略勾勒着曲线,尤其那双腿,格外笔直修长。 杜广美被推回副驾位置,稳了稳身体,侧过头,见他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 她轻飘飘的:“这是瞧什么呢?”故意凑过去,顺他视线好奇张望。 李道一笑:“她这衣服穿得有意思。” 杜广美没明白,想追问两句,李道已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那车我就开走了,待会儿给你张卡,里面……” 她伸出手指抵上去,截住他的话:“你这是成心不给咱俩留念想?车你开走,但钱我不会再要了。”杜广美点点他下巴:“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李道挑眉:“什么?” “情。” “发情吧。” “去你的。”杜广美轻推他一下。 她笑过后,车内安静片刻。 “你……就不能晚走一天吗?” 李道却说:“万一郭盛的人真找到你头上,你就实话实说。” “我不会出卖……” “别把话说太满。”李道耸开她的手,不耐:“你是聪明人,再怎么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到底无冤无仇,郭盛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能受些皮肉苦,这点我对不住你。” 他稍微顿了下:“到时候就说是我强迫的,我们不定到哪儿了,他抓不着。” “放心,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我这样的人身上的。”杜广美说:“何况这房子是我表姑妈留下的,荒废多年,没那么容易被查到,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做碰头地点了。” 这一回,李道没有接话。 他抿着唇,目光无意间又投向车窗外。 杜广美寻着他的视线,见那姑娘还在院子里。 她手臂交叠,轻托起胸部,侧影虽纤薄,曲线却不逊色,身上那件杏色打底衫妥帖地裹着身体,没有一丝赘余。阳光晃射,视线上存在错觉,衣服颜色竟和皮肤如出一辙,白亮而圣洁,跟光着身子似的。 杜广美终于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中午过后,所有用品准备齐全。 小伍绑好行李,从车顶跳下来:“买了帐篷还能露营?我都有点儿期待了。” 李道:“先保住小命再期待吧。” 一行人陆续上车,杜广美站门口送行。 李道走在最后,她倾身抱住了他:“以后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李道没答,终究提醒一句:“岁数大了,改个行。” 杜广美眼眶发热,点点头:“嗯。” “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把自己嫁了算本事。”他从裤兜抽出手,将一张卡悄悄放在她身后的柜子上,“走了。” 李道解开她手臂,难得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李道、纪刚和顾维坐进普拉多,本预谈些事情,苏颖也凑热闹跟着挤进去。 一路向西,车子绕着尘土飞扬的小路开上国道,速度不快,红色尼桑稳稳当当跟在后面。 李道从后视镜上挪开目光,转头望了望更远处的风景。 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旷野的风温顺许多;车窗外天空湛蓝,挂几抹淡云,炽烈的太阳在当空投下数个光晕。 纪刚驾车,问:“后面的路有想法吗?” 李道说:“早些年给邱爷跑运输,卜远-重阳-广宁这条线比较熟。这些地方交通和网络信息相对落后,尽量走国道能省不少麻烦。等到了广宁,再想办法出境。” 顾维在后面问:“到时候找邱爷帮忙?” 李道说:“近些年他广宁买卖风生水起。” “他会帮我们?” 他只答:“试试看吧。” 顾维知道李道办事向来靠谱,虽没给明确答复,但心中若无九成把握,不会轻易去做。 顾维没多言,反倒苏颖忍不住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邱爷,转跟了郭盛?” 李道开口之前,顾维替他说:“后来邱爷让他带货。” 是什么货,大家心知肚明。 苏颖:“那你离开,邱爷就轻易放你走了?” 李道没多提:“不然怎样?” 苏颖冷哼,重重靠回顾维怀中,“要这么说郭盛真畜生,别人做什么买卖他就做什么,后来又学人家带货?你不做,他就威逼利诱,再不然就赶尽杀绝?” 提起郭盛,苏颖憎恨不已。 当初就是他强迫她,这些年几欲逃脱最终都被他捉回来,他为人阴险歹毒,那方面不行,总会想出别的法子折磨她。 每当回忆起那些晦暗煎熬的日子,她都恨得发抖。 顾维将人搂怀里,嘴唇蹭着她鬓角:“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苏颖眼睛泛着水汽,忽然转向顾维:“他这次不会找到我们吧?” “不会。”他轻声安慰:“有我呢,别怕。” 两人搂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顾维哄女人倒是有本事,没多会儿,苏颖破涕为笑,不知听到什么,缩在他怀里又打又咬。 时候不对,就差张床了。 李道扫了眼内视镜,看顾维笑得像个傻缺,哼了声,从置物盒里取出墨镜,“老纪,你的意思呢?” 纪刚注意力都在前方,稍微转头:“这路你熟,我没意见。”他问:“正常需要几天?” “四五天。” 纪刚点点头:“那晚上找到落脚点大家碰一下?” “嗯。”李道没再说什么。 他调整椅背,手臂盘在胸前:“你俩一会儿坐后面的车。” 隔半天顾维才知道说自己,不满:“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道闭目:“看着碍眼。” 深牢大狱,铜墙铁壁。 院墙外不见行人,四周一片沉寂却也庄严肃穆。 铁门缓缓从内开启,周新伟率先走出来,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不太入时,发茬几乎贴着头皮,鬓角处沾几点银霜,却剑眉鹰眸,是副英俊面孔。 周新伟与里面的同事握了握手:“回见。” “慢走,周队。” 周新伟略一点头,侧目看去,却见身旁的男人微眯着眼,正与火辣辣的太阳对视。 他笑了笑,烟含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过去。 男人没反应。 他手背碰碰他胳膊,比划一下:“来根?” 男人回头,稍微垂眸:“早戒了。” 周新伟又将烟插了回去,还手点燃嘴角含的,站到他侧前方位置,笑着问:“看什么呢?” 良久,男人手指勾了勾鼻梁:“不一样了。” “没看过去多少年,肯定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天,周新伟吸口烟,也抬头瞧了眼:“里面又不是看不到。” 他终于勾唇一笑,牙齿又白又齐:“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监狱外逗留片刻,浅聊几句,便将各自分开。 周新伟从包里抽一张便签纸,写一串数字递给他:“我的号码,有事言语一声。” 男人接过来,“谢了,周队。” 他拍拍他的肩:“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要感谢党和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不要重蹈覆辙。” “明白。” 周新伟问:“有人接你吗?” 男人身形忽地顿了下,微垂着脑袋,掀起眼皮看了眼四周,随着动作,额头呈现两道浅显纹路,又同视线的回落变得平滑。 “没有吧。” “稍你一程?” 他拒绝了:“随便转转。” 两人各走各路。 男人目送周新伟的车离开,提了提手中的背包,向相反方向走去。 后面忽然有人叫:“李道。” 来人上身探出车窗,见他没反应,焦急地按了两声喇叭。 声音刺耳,惊了树梢的鸟。 李道步子微顿,那一瞬间,掌心竟微微发潮。 半晌,他缓慢转身,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终于看清来人。 来人挥舞几下手臂,笑着:“这边。” 第一章 时间倒退,某年某月某天。 黑暗房间中,对面墙壁上投射着明亮的图片。 祥阁金店。 男人粗粝的中指点按键盘,屏幕上立即蹦出另一张。 “这就是郭爷这次分配的任务。”他说:“地理位置好,在繁华商业街的金角,上下两层,百余平米,客流量万人以上。” 后面有人绷直了身:“这么多人肯定日进斗金啊。”小伍抖着腿,压低声音:“怪不得郭老选这里。” 李道抬眸瞥他一眼,后者闭嘴。 李道说:“有利就有弊,人多眼杂,不好下手。” “也没什么难度吧,和以往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李道臀部抵着桌沿儿,略顿几秒;“这次要不同。” 黑暗中,他朝后面看过去,几人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小伍控制不住自己那张嘴,问道:“咱以后真要金盆洗手不跟郭老干了?真要逃?”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他立即噤声。 李道一时没说话,微低着头,小伍刚才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无数遍,被人摆布的日子早就过够,他想从黑暗走进光明,这种欲望十分强烈,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半晌,他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有个更安全简便的方法。” “是什么?” 他一时没答,站直了身,走去墙边揿开灯,顷刻大亮,这才见不大的房间里还坐了四个人。 一个岁数不大,顶多十七八,一身年轻人的流行打扮,面上尚存几分稚气,右手五根手指在大腿上灵活地敲击着,动作惯常随意,正是刚才说话的小伍; 墙角凳子上吊儿郎当挂个男人,英气俊美的长相,三十岁上下,点烟叼烟的动作不含糊,这人是顾维; 55第55章 一千八百昼  她穿衣洗漱, 收拾妥当苏颖方才起床。 顾津身穿这条裙子是苏颖昨晚给她找的, 是件纯黑色大V领打底裙, 一丝花纹也无, 垂感很好, 但过于修身。头发拢起, 便露出大片胸脯子、锁骨和长长脖颈,衣服颜色称得她皮肤白亮发腻。 好看虽好看,却不是顾津的风格,但苏颖穿衣喜好就是这样, 也没得挑。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 又磨蹭一阵,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电视一明一灭, 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 迎上来:“颖姐, 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 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 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 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 两臂垫于脑后, 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她开门刚想跨进去,却见后座稳稳当当坐着两个人,苏颖没骨头一样歪在顾维怀里,顾维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她手指。 倒能再挤一个人,不过这架势挤谁都多余。 顾津转眼看向前座,许大卫驾车,旁边位置放着几个硕大的行李包。 许大卫撑着椅背回身:“坐道哥车吧,这儿没位置了。” 顾津看回顾维,他抬着头,正对她傻笑。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甩上车门,只好慢吞吞爬进普拉多的后座。 车子启动。 她悄声抬眸,对上镜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座位次序竟跟昨晚如出一辙。 李道驾车,说:“你哥让你一路跟着我。” 顾津眨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他却没解释,专心开起车来。 一路颠簸,道路十分坑洼泥泞。 半路上,雨下得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又大了许多。 李道开车倒是一如既往得猛,车身左右晃荡,顾津拉着扶手的掌心直冒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这速度简直是作死。 不知行了多久,感觉路过一个加油站,路越发难走起来,李道这才放慢速度,车身却忽然往下一沉,倏地停住。 “哥,咋啦?”小伍忍不住探头看。 李道没吭声,猛踩油门。只听马达嗡嗡声响,车却不动,车轮卡死在一个深深的泥窝儿里。 “先别动。”纪刚阻止说:“越动陷得越深。” 李道低操了声。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埋怨,都知道这位大爷平时做事精明,唯独车技太烂,每每都又愣又冲。 纪刚心说以后可不敢再劳烦他来开,这边已经顶着雨下去查看。 许大卫的车也紧跟着停住,摇下窗户:“怎么了,老纪?” 纪刚说:“陷进去了。” 许大卫和顾维也下来,蹲着一同查看:“好办吗?” 纪刚抹把脸,摇了摇头。 这泥坑着实不小,坐里面不觉得,现在来看整个车身是歪的,左前轱辘被淤泥全部吞没,底盘也泡进去一截,周围泥浆泛着白沫子。 他指挥许大卫 :“把你的车开前面来,屁股栓车头上,往外拉着试试看吧。” 谁知那小轿车马力不足,李道配合着踩油门,车轱辘飞快空转,漩起泥浆,反倒越陷越深了。 所有人都下去帮忙,就连苏颖也站旁边替顾维撑伞,车窗开着,耳边尽是李道粗鲁又暴躁的咒骂声。 顾津哪儿还敢悠哉地稳坐,小声说:“我也下去帮忙。” 李道:“你能干屁……” 话音儿没落,她溜了。 顾津手在额前遮一瞬,跑到左后轱辘旁帮忙往前推。 “顾津!”顾维急道:“你怎么出来了?雨大,还有你,你俩赶紧进去。” 顾津根本不理她。苏颖也没动。 李道只顺后视镜扫了扫她,眼下也没心情顾忌别的。 众人跟随纪刚口号一同使力,好容易稍见车轮,许大卫那边却马力不足,掉链子熄了火儿。 没坚持几秒,普拉多重重跌回原处,顾津下意识往后躲,脚下没踩稳,一屁股坐进泥坑里。 李道探身出来,嘀咕:“真他妈笨。” 这时,迎面开来一辆陆地巡洋舰,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眼镜男,副驾还坐个卷发女。 车到附近放缓速度,“你们也要出镇?” 李道撑着车窗,答:“出镇。” “出不去了,我们刚从那边返回来。”眼镜男说:“前面塌方,把路都给堵死了,等疏通再走吧。” 李道眯眼朝前看了看,想起镇口是有三两座土山,山上无植被,路又窄,被暴雨冲垮也不稀奇。 他看车主,问:“兄弟,帮个忙呗。” “啊?” “帮忙拖个车。” 眼镜男探头看了眼他们的车,事不关己地说:“我是真想帮,可是现在有点事儿要办,挺急的,对不住啊。”脚底抹油,溜了。 李道挑眉看那车子走远,冲顾津招手:“你来。” 那姑娘摔得跟个泥猴似的,风衣看不出原本颜色,发丝打结,可能拿手抹过脸,脸颊一道黑。 李道问:“会开车吗?” 迟疑片刻,顾津点点头。 李道推开车门,拇指向后一翻:“你来开。” 他朝后走去,消失一会儿,扛着两块木板和铁锹回来。 顾维问:“哪儿来的?” “加油站借的。” 李道把木板垫在左前轱辘的后方,又让许大卫把车开到后面,掉个头,向相反方向拉。两人站前面推车,两人揽住后车门的框子往后拽。 他拉了下膝盖处的裤子,蹲在车前,手握铁锹插在轱辘下。 那边喊口号,李道大声:“顾津,给油。” 嗡嗡响动声中,车轱辘打转,向后倒出几分。 李道顺轮子抬起的缝隙将铁锹插深,以防车子再次滑回来。 “顾津,你没吃饭啊,我叫你给油!”他抻着脖子吼:“倒车!” 过两秒,车窗探出个小脑袋,慢腾腾:“……哦。” 李道磨牙:“……” 姑娘这回倒是实诚,将油门踩到底,嗡一声,车轮飞速翻转,溅了李道一脸的泥点子。 李道:“……” 他闭了闭眼,没空去擦,把铁锹插到底,终于稳住车身。 “别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低声嘟哝着,音量只自己能听见。 反复几次,普拉多终于倒出来。 李道踹了脚车轱辘泄愤:“什么破车。” 好像……跟车无关吧。 纪刚揉了揉鼻,没吭声。 小伍捧臭脚:“还是我哥有办法。” 李道哼了声,翻起短袖下摆抹了把脸,刚想过去挖苦顾津几句,看向她时,目光突地滞住。 顾津已把湿透的风衣脱下,身上只穿着打底裙,这件是夏款,整条手臂也光溜溜露在外面。满身脏污遮不住她白雪一样的肌肤,肩头靠前的位置有枚小小胎记,拇指盖大小,呈暗红色,形状有点儿像云,中间略凹,又有点儿像蝶。 李道看着那枚胎记,半天没挪步。 小伍叫他:“哥,想什么呢?咱接下来怎么办啊?” 他回神,垂下眸,几秒之后,又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哥?” 李道吸了口气,抬抬下巴:“我先还东西。” 还是买口罩那个加油站,小卖部里是同一个男人,见李道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车怎么样?要不我找两人帮一把?” 李道把铁锹立旁边,“甭麻烦。”他说:“弄出来了。” “那就行。”男人不自觉摸摸嘴角的黑痣:“你们这是准备走?听说前面塌方,路给堵了。” 李道嗯一声,“谢了,铁锹放这儿,那木板就没法还了。” “行,我留着也没用。” 李道点点头,脚步一转,到底没好意思空手出去,摸摸前后口袋,搜出几张散票,拿了两盒利群。 刚想出门,身后突然砰一声响。 这屋子是个直筒型,外面摆柜台,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深处,尽头隐约还有一道门。 声音是从那方向发出的,随后又有女孩哭喊声。 “别打我,求求你……” “啊,救命啊!” 李道略皱眉,隐约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那扇门后影影绰绰不是一个人,透过脏污玻璃,似乎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 男人脸色微变,飞速瞥他一眼,道:“是我那傻侄女,估计又犯病了,正胡言乱语呢。” 他状似无意地笑笑,散了根烟给李道。 李道没吭声,盯他几秒,接过来碰唇含住。 男人要帮他点火儿。 李道摆手,拿起柜台的烟:“走了。” 他大步跨出去,没有回头。 事情蹊跷,但与他无关。 现在自顾不暇,少惹麻烦尽快赶路,更何况,他可没有多管闲事那爱好。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56第56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装作没听到, 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 苏颖竟卡壳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 简直是多余。” 听她多次提到顾维, 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 她视线不由自主定在对方身上,本能猜测两人关系,又蓦地反应过来, 好像无论哪种关系, 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 替我说句好话, 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 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 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 到底不禁吓, 抿抿嘴, 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 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会揭发你。” 顾维没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顾维:“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他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说不准。”李道玩儿味,“看她面相,寡情。” “你懂个屁!” 李道照他大腿踹了脚:“别他妈跟条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顾维不服,拍掉裤子上的灰,梗着脖子看别处。 “顾维,你也别气,我没那个意思。不是不信她,只是到时候说与不说,她恐怕身不由己。”纪刚抽了口烟,斟酌片刻:“说那些没意义,我看这么着,要留大家一起留,路长,人多有个照应,总比单枪匹马强。” 默半刻,几人点头附和。 “老纪。”李道说:“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你有家庭不比我们光棍一条,嫂子还在机场等着,你跟她们一块儿走吧。” 纪刚慢慢抽着烟,只说:“不用。” 李道帮他做了决定,要他收拾完动身去机场,其余几人开车上国道,先往南走。 他吩咐完,大伙儿分工去买食物、应急药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 顾维问:“苏颖呢?” “不知道。”李道扔了扳手,摘下手套:“说通了?”他朝屋子方向抬抬下巴。 “通了。” 李道看他一瞬,点点头:“通了就行,只有你跟老纪有亲人,老纪那边处理好了,再怎么说也不能扔顾津在这儿,如果被郭盛找到,那丫头也就完了。” 顾维心中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得恨我。” “慢慢解释吧。只是,”李道落下臀直接坐地上,毫不留情地说:“一伙儿人都为她改了道儿,半路要出什么幺蛾子,准扒了她的皮。” 顾维瞪眼睛。 “甭瞪,孬蛋玩意儿。”李道扯扯嘴角:“平时挺能耐,倒让个丫头片子拿住了。” 顾维挑眉,还是那句话:“你没妹,你不懂。” “谢了,不想懂。” “等你让人拿住的时候,就不跟这儿说风凉话了。” “不能够。”李道很是不屑:“拿我的人没出生呢,这辈子没戏。” 他撑着手臂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转头,瞧见纪刚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还没走?”他问。 纪刚犹豫不定,这时恰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屏幕:“瞧,你嫂子。” 李道一笑,摆摆手。 他滑了屏幕到一旁接听,李道和顾维整理工具,接着收拾车内杂物,腾地方。 好一会儿,纪刚收了手机走回来,脸色有些不对。 “怎么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说。 顾维问:“你这人就是太犟,嫂子不高兴了吧?” “讲道理她不听,自个儿闹去。”他看李道:“咱几个之中就我年龄稍长,他们屁不懂,想着一路上碰着什么事儿,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我自己能行。” “就算现在让我走,也不踏实。”纪刚一挥手:“就这么定吧。” 李道微顿,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那你回头和嫂子好好解释。” 纪刚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悄悄下床去,拿起苏颖的腕表看时间,已经早晨八点钟。 走廊隐约有男人说话声,应该是顾维他们。 她穿衣洗漱,收拾妥当苏颖方才起床。 顾津身穿这条裙子是苏颖昨晚给她找的,是件纯黑色大V领打底裙,一丝花纹也无,垂感很好,但过于修身。头发拢起,便露出大片胸脯子、锁骨和长长脖颈,衣服颜色称得她皮肤白亮发腻。 好看虽好看,却不是顾津的风格,但苏颖穿衣喜好就是这样,也没得挑。 顾津裹了风衣坐旁边等她,又磨蹭一阵,一同出去。 隔壁的房门开着,里面五个男人都在。 没开灯,电视一明一灭,声音很低。 小伍先看到她们,迎上来:“颖姐,津姐,昨晚睡得好不?” 苏颖揉他头发:“乖。”走进去,问众人:“咱什么时候启程啊?” 小伍把她弄乱的发丝捋顺,来拉顾津:“走啊津姐,进去坐。” 顾津被他拉着,来到靠外那张单人床前。 被褥胡乱堆在床头,只见李道歪躺在另一侧,两臂垫于脑后,一腿搭在床上,另一腿曲起撑着地面。 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对视两秒。一个逃开,一个若无其事地转开。 她背对着他,在床脚坐下,听那边有人说:“雨太急了,等等再走吧。” 苏颖踱到窗边拉开帘子,天漏了般,暴雨狂泻。 “这谁挑的日子啊,非赶上这么个破天气。” 许大卫接:“那得找郭盛去。” 苏颖手上一顿,回过头,恶狠狠剜他一眼,本来心情不差,听到这人名字只觉得晦气。 顾维踢了许大卫一脚,低声骂几句,又朝她伸手:“来,宝贝儿,过来坐。” 苏颖没动,也白了他一眼。 顾维:“……” 纪刚散一圈儿烟,几人转身聊起别的。 顾津干坐片刻,目光落在走廊的旧地板上,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回身,悄悄叫苏颖。 苏颖走来坐她旁边:“干嘛?” “记得昨晚那女孩儿吗?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她走没走。” 苏颖睨她:“你想怎么样?” “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哼道:“还不是自己作,有爸有妈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顾津看她一眼,凑近了些:“要不……我们去找找?” “上哪儿找?”苏颖看疯子一样看她,讽刺道:“你这朵白莲先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被我们绑架的,还管别人,心也忒大。” “绑匪这职业也没啥好炫耀的。”顾津嘴不饶人,小小声地说:“总挂在嘴上,心也不小。” “你……”苏颖气得挽袖子,半天也想不出怎样怼回去,于是耍无赖:“你把我裙子脱下来。” 顾津:“……” 苏颖抬手要去解她胸前扣子,其实是装腔作势,也就吓唬吓唬她。 顾津握住她的手,声音立即放软:“别别,我错了。” 身后忽然传来笑声,离得近,李道不经意将这二人互动全部看进眼里,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意思。 顾津和苏颖齐齐转头。 苏颖轻啧一声:“哥你太不地道,我俩正吵架呢,你倒好,在这儿看热闹?” 李道撑着身体坐直些,却看顾津:“跟大头娃娃似的那个小丫头?” 顾津反应几秒:“对。” “她走了。” “啊?”顾津问:“什么时候?” 李道说:“大概五点,敲我房门找你,走时雨还不算大。”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道看她半晌,挑拣了那小丫头其中一句话:“说你挺漂亮。” 顾津心中突地漏掉半拍,脸颊发烫,知道他又在戏弄他,赶紧转回头,不再做声。 没待多一会儿,小伍从旅馆老婶子那里买来早饭,吃过后,顾津随苏颖回了房。 无所事事,又浅眠两个多小时,到中午雨才小了些,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选择乘坐车辆的时候,顾津犹豫一瞬,快速走到红色尼桑旁。 她开门刚想跨进去,却见后座稳稳当当坐着两个人,苏颖没骨头一样歪在顾维怀里,顾维有一下没一下玩儿着她手指。 倒能再挤一个人,不过这架势挤谁都多余。 顾津转眼看向前座,许大卫驾车,旁边位置放着几个硕大的行李包。 许大卫撑着椅背回身:“坐道哥车吧,这儿没位置了。” 顾津看回顾维,他抬着头,正对她傻笑。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甩上车门,只好慢吞吞爬进普拉多的后座。 车子启动。 她悄声抬眸,对上镜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这座位次序竟跟昨晚如出一辙。 李道驾车,说:“你哥让你一路跟着我。” 顾津眨两下眼睛,什么意思? 他却没解释,专心开起车来。 一路颠簸,道路十分坑洼泥泞。 半路上,雨下得反反复复,没一会儿又大了许多。 李道开车倒是一如既往得猛,车身左右晃荡,顾津拉着扶手的掌心直冒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这速度简直是作死。 不知行了多久,感觉路过一个加油站,路越发难走起来,李道这才放慢速度,车身却忽然往下一沉,倏地停住。 “哥,咋啦?”小伍忍不住探头看。 李道没吭声,猛踩油门。只听马达嗡嗡声响,车却不动,车轮卡死在一个深深的泥窝儿里。 “先别动。”纪刚阻止说:“越动陷得越深。” 李道低操了声。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埋怨,都知道这位大爷平时做事精明,唯独车技太烂,每每都又愣又冲。 纪刚心说以后可不敢再劳烦他来开,这边已经顶着雨下去查看。 57第57章 一千八百昼 顾津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 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 最清晰一个是有头狼在追她, 她怎样呼叫都无人相救,拼命奔跑,好容易甩掉它, 却发现它突然冲到她面前, 最后竟变成李道的脸……他对她笑着, 一步步靠近, 抖开黑色的衣服,将她兜头罩住…… 顾津一抖,猛地睁开眼, 见苏颖捏着被角正站在她床边。 “……”苏颖也吓一大跳:“干什么?诈尸啊!” 顾津稳了稳呼吸,垂眼看向身上的被子,小声说:“谢谢。” 苏颖哼道:“千万别自作多情, 你病了还得去医院,麻烦。” 她虽这样说,顾津心里还是一暖, 双手藏在被子里,眼睛绕房间滴溜转一圈儿:“几点了。” “九点一刻。” 窗外天色黑透, 乱摆的柳枝扫着玻璃, 似乎风很大,雨还在下。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 打底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空气一激, 忍不住打了个颤。 苏颖问:“要不要洗澡?你那衣服像抹布一样,应该换换了。” 顾津咬了下嘴唇:“我没换洗衣服。” 苏颖翻行李,找出几样扔到她床上:“内衣裤是新的,标签还没摘,睡裙只穿两次,你先凑合一晚吧。” 顾津看着被单上光亮的一团布,手指挑起来:“这也……太……” “不然你穿这个?”苏颖手指勾着另一件,微挑眉。 “……”顾津慢吞吞爬下床:“算了,这件挺好。” 她抱着衣服走进卫生间,没过几秒又出来,到床边拿起听筒想要打给前台。 苏颖:“怎么了?” “热水器是坏的,问问能不能修一下。” “大晚上谁给你修。”苏颖想了想,顺手拎起睡裙和洗漱用品,拍拍她的背:“跟我来,带你去洗澡。” 两人踏上走廊,廊灯将原木色旧地板照得昏黄。 顾津被苏颖硬拉着,小碎步来到隔壁门口,敲几下房门。 “姐姐?”身后突然有人叫。 顾津回头。 只见走廊那头跑来个小姑娘,一头长发束起来,齐齐的刘海下大眼水润明亮,手里抱着半新不旧的被子,“真的是你?”她有些兴奋。 顾津回忆一瞬,想起是中午在服务区碰见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吐了下舌:“我是搭车过来的,明天要赶去卜远。” 顾津点点头:“找到你朋友了?” 她把怀里的被子往上颠了颠:“中午我报警,他们说要通知我家长,本来这次是偷着跑出来的,我不敢和父母说,恰好那时候朋友打来电话,说导游点名查人数的时候她没说我不在,大巴就那样开走了……” 苏颖靠着门框,轻哼道:“我要是你,宰了这朋友。” 小姑娘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津:“朋友道歉了,但大巴车上很多游客,不能停下等人,旅行社赶行程,开夜车到卜远,我明早五点出发,导游说可以等我到九点,应该来得及。” “那就好。”顾津想了下:“你说明天要去卜远?” “嗯。” 顾津看苏颖,晚上吃饭听他们提了几句:“我们明天也去那地方,能不能……” “不能。” 顾津:“……” 小姑娘见苏颖黑着一张脸,赶紧说:“不用不用,明天我搭车到镇外的大路,那边有长途巴士直达卜远,已经问过了。” “好。”顾津抱歉地笑笑:“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 “谢谢你,姐姐。” 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别人给予的些许关怀都是温暖的。 小姑娘挥了挥手,欢快跑开了。 等到那抹身影消失,又站一顺,顾维来开门。 苏颖笑眼弯弯,小懒猫似的偎进他怀里,踮脚索吻。 念及顾津站在后面,顾维仰头躲开,目光警告:“别闹,什么事儿?” “来洗澡,我屋的没热水,你俩出去待一会儿。” “外面下雨,往哪儿待。”顾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握着她的腰:“道哥要睡了,明天再洗吧。” 苏颖不悦,“跑一整天脏成什么样了,你闻闻,你闻闻……”她把胳膊顶到他鼻子上,努着嘴:“臭不臭?” “不臭,香的。”他悄声,捏捏她的脸:“乖,带津津回去睡觉。” 顾津挪开视线,说实话,她第一次瞧见顾维对女孩这么柔声细气。抛开心中那些怨恨,觉得两人其实很般配,这样想着,心中竟含几分宽慰,再看他时也有一丝顺眼了。 这时房门拉开,李道走出来,“让她们洗吧,下去溜溜。”说完兀自往外走。 苏颖俏俏地哼了声,推开他,拉着顾津进门了。 顾津从未和别人一起洗过澡,身体背对着苏颖,动作拘谨。 水流落地砸出回声,旷荡的浴室里热气氤氲。 两个女孩的体态均都苗条婀娜,但顾津比她白了几度,浑身肤色均匀细腻,白瓷一般。 苏颖抻长脖子瞄她胸前,又看自己,撇撇嘴儿:“发育还挺好。” 顾津抱了下胸,赶紧背对着躲开,下意识回头瞥了眼,却见她背臀处遍布几条不规则的暗色伤痕,当即怔了怔。 另一头李道和顾维并未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房门对面有窗户,窗扇摇曳,雨丝缕缕飘荡进来。 顾维斜身靠着墙壁,咬了根烟:“抽吗?” 虽这样问,却没有散烟的意思。 李道坐上窗台,一条腿也跟着撑上去,口中太闲,从屁股兜里摸出口香糖来嚼。 顾维还手点烟,轻吸了口:“没想到你定力这么强,去年伍明歆……”他话头忽然顿住,打量他表情,见无异样,继续说:“明歆让你戒烟,你真就不抽了。” 李道笑笑,并不辩驳。 “也是那时候开始,打算洗手不干的吧。” 他抬眼:“就你聪明?” 顾维摇头笑了笑,轻叹道:“人走快一年了,说句实话,还惦记明歆吗?” 伍明歆是小伍的姐姐,去年死于意外。 雨水落在他右侧肩膀上,李道大掌抹了一把,不好好答:“惦记怎样,不惦记怎样。” 顾维安慰道:“向前看吧,等出了境,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 李道轻哼了声。 有一会儿不说话,整个走廊里静悄悄,唯有雨声。 李道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今天生气了?” “什么?” “我收拾顾津。” “没有。”顾维换了个站姿,烟夹在指间:“我这妹啊,就窝里横的能耐,跟我瞪眼睛时候底气十足,像小泼妇一样霸道,但凡碰见个唬人的,立马变成软柿子。” 李道觉得他这形容挺贴切,不由扯了扯唇角:“胆儿太小。” “也不对。”顾维说:“说她胆小吧,地震重灾区,她报了什么狗屁志愿者,第一个往前冲。” 李道微滞,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哪里?” “就去年,绵州。”他掐熄烟,顺窗口扔出去。 李道不由攥了攥拳,一时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非带她离开吗?”顾维并未发觉他的反常,兀自说。 “为什么?” 顾维把原因告诉他,低下头,有些沉默。 李道:“不如直接和她说。” “她那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跟我走。” 顾维撑着窗台,不知不觉今晚讲了许多,“我俩相依为命很多年,自从我走上这条路,她就拿我当仇人。”他忽而看李道,笑嘻嘻说:“哥,答应我件事儿呗。” 李道睨他:“放。” “路上万一遇到凶险,我挂了,你得把津津帮我带出去。” “不一定谁挂前头呢。” 顾维不要脸地说:“当你答应了。现在开始,我妹就交给你,我不敢管,你帮我管。” 李道却问:“你用这种方法把她带走,不怕她恨你?” “如果不用这方法,好商好量她会跟我走?”顾维叹气:“咱这次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我怎么可能把她自己留在上陵,恨就恨吧,她离我近点,我能看着她平安就行。” 李道没接茬,顾维还记着刚才的话,接着问:“你要是挂了,有没有什么事想嘱托我?” “没有。” 顾维啧一声:“你这人真无趣儿。” 李道不再搭理他。 女人洗澡麻烦,小半个钟头也不见两人出来。 顾维又唠叨好些琐碎的儿时趣事,李道也没不耐烦,只是嘴里的口香糖失了味道,又换一片嚼。 顾维继续说:“津津三四岁的时候最好玩,白白软软的小人儿,跟面团子似的。那年她高烧不退,去村里赤脚大夫那儿拿药都不管用,我妈给津津物理降温,她浑身滚烫,像煮熟的红虾米……”顾维眼中带光:“知道最后什么救了她么?” 李道附和:“什么?” “一瓶桃罐头。” 李道挑眉。 “那年代桃罐头可是奢侈东西,平常人家都不舍得买,没想到小丫头吃完以后就好了。”顾维摇头失笑:“后来我妈抱着津津,桃儿啊桃儿的叫了一晚上。自那以后她每每发烧都吃桃罐头,所以也多了个小名,只是我妈走后,没人那么叫她了。” 李道问:“叫小桃儿?” 顾维没等答,对面房门突然打开。 李道目光跟过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个姑娘,身穿真丝粉的睡裙,长度只及腿根,许是皮肤潮湿,单薄布料丝丝缕缕贴在身上,细腻的勾勒着曲线。 她外面虽然套着风衣,但胸前一览无遗。那睡裙布料节省,只包住半个乳,中间沟壑深浅恰到好处,可能长时间淋在热水下,肌肤白里透红。 李道目光别有深意,想着饱满那处倒是挺贴切那小名的,接着刚才的话问顾维:“还是,小仙桃儿?” 仙桃你老母! 顾维恨不得把他眼睛抠出来,褪下衣服,刚想冲上前,顾津已先一步反应过来,迅速裹紧风衣。 她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坐在走廊里,转了身,脚步慌乱无措,一头扎回自己房间。 随后苏颖也出来,这位祖宗穿得更暴露,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 顾维血液直往头顶冲,不知怎的,神经一刺,又有些蠢蠢欲动。他拿衣服包住她,咬牙切齿:“你大爷的,怎么不光着出来呢?” 苏颖缩脖子:“以为你们去老纪房间了。” 他身体遮在她前面,苏颖手伸下去,偷偷往他胯.下捏了把。 顾维后脑一麻,嘴角抽了抽,立马竖起眉毛警告她。 苏颖冲他眨眼睛,意味很明显。 挺几秒,顾维一咬牙,转头问李道:“那什么,你刚才说你热?” “没说。” “……”顾维挤眉弄眼。 李道手肘搭在膝盖上,无动于衷。 “明明说了。”顾维拼命朝他使眼色:“要不你再凉快会儿?” “眼睛别抽筋。”李道轻笑,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速战速决。” 两人躲回房间共赴巫山,走廊里再次恢复安静。 雨越发大起来,李道吐了口香糖,将手中的锡纸球一并弹出去。 他转回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扇门,关上窗,走过去推开。 顾津本是给苏颖留门,没想到这男人会闯进来。 她受惊的小鸟般站起身,退到床尾:“你……” “房间占着,我歇会儿。” 李道大刺刺走过来,也不看她,往对面床铺四仰八叉一躺,竟合了眼。 房间里透着非比寻常的诡异,顾津大气都不敢喘,倚着矮柜站许久,脚有些麻,不禁抬眼偷偷瞄那人。 他人高马大,身体几乎占据整个单人床,手臂横过来搭在眼睛上,呼吸匀称,动都未动,似乎真的睡着了。 顾津渐渐松下呼吸,蹭到床边坐着,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 李道顺手臂间的缝隙垂眸看,那姑娘身上还裹着风衣,领口扣子都系紧,只露一截光溜溜的小腿。 她长发挽向一侧,慢慢擦拭,动作很轻,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李道目光落回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现在再看她,越发觉得眼熟。 他闭了闭眼,突然一阵心烦意乱,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那头又是一惊。 李道好笑,“属兔子的?” “……” 他微弓背,手肘撑着膝头,目光再次挪到她小腿上,闲聊:“这镇子有两家服装店,明天让苏颖跟你去一趟。” 顾津小声:“哦。” 李道:“不过衣服应该挺土的。” 顾津点点头,垂着眼,跟他没什么话好说。 李道又问:“在上陵市待几年了?” “十多年吧。”她答。 “老家是哪儿的?” “洛坪。” “洛坪……”他口中念叨一遍,“没听顾维提过。” 像他们这种人,关系再亲近也忌讳谈家事。 顾津:“就是个挺小的村子。” 李道点头:“多久没回去了?” 顾津眼神一暗,半晌才说:“出来就没再回去过。” “嗯。”他应了声。 沉默片刻,顾津主动开口:“你……吃饭时说那些话是真的?” “哪句?” “……不会重操旧业。” 李道稍微直身,手臂向后撑在床上。他这人挺糙,在女人面前也没几分形象可言,双腿大敞四开,姿态颓懒。 他垂眸睨她:“你信不信?” 又来! 顾津后悔主动说话,虽未与他对视,但直觉他在看她,目光灼灼,带着强烈直白的压迫感,叫人浑身不舒服。 见她不语,李道换种问法:“相信你哥吗?” 她这次倒是痛快:“不信。” “为什么?” “‘狼来了’的故事听了好几年,谁会相信个骗子。” 李道笑笑,并不做声。 她微蹙眉,讽刺地撇着嘴儿,说话时嗔怒参半,想来是极亲近的人才会用这种口吻,表情倒比以往生动许多。 李道不禁想起顾维时常炫耀的那番话。他这辈子没机会体验,不知道有个妹到底啥感觉。 他又问:“给你个手机,会不会报警抓他?” 顾津犹豫很久,目光定在某处,最后撇了撇嘴:“会。” 李道轻挑眉梢,笃定道:“你不会。” 顾津问,“为什么这样说?” 他眨了下眼:“不告诉你。” 顾津:“……” 两人一问一答,甚至窗外雨声盖过说话声。 都不开口时,一室静谧。 不久,苏颖回来,他离开。 顾津以为这晚会难以入眠,想着半夜不知有没有机会离开,提醒自己别睡太沉,可一沾枕头,立即会了周公,一睁眼到天亮。 *** 天光还未完全打开,走廊上响起一阵细碎地脚步声。 小姑娘判断许久,鼓足勇气敲开一间房的房门。 门只开一道缝隙缝,里头却站着个高大男人,面色阴沉,目光警惕。 58第58章 一千八百昼  眼前公路笔直, 两旁洼地有成群的山羊在啃草,行过河流,蜿蜒河道似金色缎带般源远流长。 车里安静太久,气氛诡异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小伍玩了会儿游戏缓解,几局之后瞄一眼前面那两人。 塑料袋簌簌了两声,他掰下一根香蕉, 凑上前,“哥,吃香蕉不?” 李道视线挪了挪,微挺身:“来根。” 小伍一笑,连忙双手奉上, 就差没剥开外皮,喂进他嘴里。 李道调直椅背, 接过来,三两口就解决掉。 “还要不?” 李道摇头。 小伍鼓了满嘴, “老纪,你来不来一根?” 纪刚也摇头,转而问李道:“这儿离卜远还有多远?” “不近。”他说:“赶夜路?” 不知何时,云絮越发密集, 吞噬了残阳, 天色也变得青黑、乌沉。 纪刚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有场雨。” “那就找地方落脚。”李道朝前抬抬下巴:“沿着路开,看见岔口拐下去, 再走十几公里有个镇子, 先住一晚, 明天早起返回来。” 纪刚点了点头,不再多语。 道路渐走渐荒凉,偶尔看见三两户人家,破败简陋,都在视线最远处。 一刻钟过去,果然见公路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矮坡后面。 “这个口儿?” 李道:“嗯。” 纪刚鸣了声喇叭,提醒后面的车子跟紧,他拐了把方向盘,开上土路。 后座猛然一晃,小伍屁股颠起来,正玩儿着一半游戏,手机脱手掉进前面座椅的缝隙里。 “完,死透。”他费半天劲才把手机弄出来,拍了把大腿:“我说老纪,你开车能不能稳当点儿?” 纪刚从后视镜中扫他一眼,没搭理。 这条路不是一般崎岖难走,路面狭窄,坑洼遍布,土坡大起大落,随处散着碎石和干燥的牲口粪便。 车轮碾过的地方扬起层层尘土,眼前好似蒙着污浊的雾障。 颠簸不停,车身左右摇晃,内视镜上的挂饰也跟着不规则摆动。 纪刚侧头看了眼李道,欲言又止。 李道睨他:“怎么?” 纪刚顿几秒,“顾津……”他清清嗓,转而说:“这路也太颠腾了,硌得屁股生疼。” 李道顺着话问:“岁数大了,身子骨不行?” 纪刚摇头笑了笑:“我倒没什么,坐前面还好些,就怕……” 李道看过去,纪刚止住话。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眉心,也不拐弯抹角了:“小姑娘挺委屈,给点儿教训就完了,这破路在后备箱里窝着也够她受的,估计能长记性。” 后面幽灵一样伸来个脑袋,阴恻恻地应和:“老纪说得对。” 李道激灵一下坐起身,后颈汗毛直立:“要不你跟她换?” “别别,我坐这儿挺好的。”小伍赶紧摆手。 李道抹了把后脖子,转头指着他:“再从老子背后说话试试?” “哥,我错了。”他讪笑。 李道坐回去,挺起腰摸了摸屁股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 纪刚目视前方,尽量挑着稍微平坦的地方走,又说:“那小身板儿,折腾出什么毛病,还得费工夫看病,耽误时间。” 李道没搭茬,斜眼扫了扫仪表盘:“前面有个加油站,停下加点儿油。” 纪刚瞧一眼还剩大半的燃油表,便知他听进话了。 不出所料,又在颠荡路段行进一刻钟,左侧出现一个小型加油站。这处统共就两台加油机,上面拿黑色遮阳蓬罩着,不远处有个小卖部,旁边停靠几辆黄色面包车。 他们的车刚开进去,就有老乡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 “加油吗?” 纪刚下车:“加满。” 这一路连起来也有一小时,几个男人散了散烟,站旁边抻筋骨。 李道拍拍纪刚:“一会儿换我开。”说完进了小卖部。 这小卖部里商品就那么几样,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占去一半货架,全为迎合路上人的需要。 李道从柜台拿两条口香糖,又给他们买几盒利群:“多少钱?” “八十。” 李道在屁股口袋摸出一张红票,“别找了。”他拆着口香糖,顿片刻:“有没有口罩?” 老板问:“男的戴还是女的戴?” 李道看他:“女的。” 老板弓身去下面柜子翻找,东西太杂,弄出不小动静。 “这墙上还是老样子?”李道斜靠着柜台,看向对面墙壁,上面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盖住下头一层层残缺纸张,经年累月,纸张发黄变干,翘起的边角足有一毫米厚。 老板蓦地抬起头来,半大不大的眼睛眨巴两下,上下打量他:“这儿治安太差,又偏僻闭塞,竟是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他搭话问:“看来常往这边儿跑?” “一两次吧。” “最近?” “挺久了。” 老板“哦”一声,忘记翻找口罩,手指蹭了蹭嘴角的黑痣。他那黑痣足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微微凸起,很是醒目。 “往里走只有个三坡镇,百十来人……去那儿做生意?” “不是。” “来找人的?家里亲戚丢了?” “没有。” “那你是……?” 李道本能皱了皱眉,折回身,恰好与他目光对个正着。 老板笑笑,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因为来这儿的生面孔多半找人的,所以多嘴问一句,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道没有搭腔,看他几秒:“找着没有?” “有有,还剩最后一个。”他站起来:“呦,是个儿童的。” 李道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那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一侧画只傻兔子,另一侧两个彩蘑菇。 拆开来比了比,还没有他手大。 李道哼笑:“就这个吧。” 他拿上东西走人,两辆车先后开出加油站,没多久,又在路边停住。 这地方荒僻,半个人影也无。 李道从驾驶位走下来,打开后备箱。 里面的姑娘还是进去时的姿势,双腿蜷向胸口,两手绑在身后,凌乱发丝铺了满脸,有几根吃进嘴角。 李道撑着车身,看她几秒:“睡着了?” 顾津动了动,略转头,天色十分阴沉,他背着光,剪影像一座高大的山,看不清表情。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没睡。”顾津声音微哑,外面的空气涌进来,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李道沉眸看她:“还跑不跑?” 顾津缓缓摇头,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心里那股委屈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几番控制,到底眼窝一热,又模糊了视线。 李道问:“以后听话?” 顾津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听话。” 她抬起眼,不经意看向他,水洗过的瞳仁黑珍珠般通透明亮,轻眨了下眼,眼中含那一汪水便顺着眼角越过鼻梁,默默滑落下去。 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仅存一缕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睫毛湿淋淋,鼻尖通红。 李道心中猛地一抽,但这感觉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缘由。 他舔了舔嘴皮儿,笑道:“呦,还哭了?” 顾津咬紧下唇。 “行了。”李道勾勾鼻梁,声音不自觉降下两度:“这不放你出来?” 听他这样说,顾津没控制住呜咽几声,抿着嘴,皱巴着脸儿,哭声细细小小,跟只猫崽子似的。 只要不触犯他底线,李道一般时候比较知情识趣儿,现在见她这副可怜相,心中的气也彻底消散。 李道好笑:“哭两嗓子意思意思得了。”他弓腰将她捞坐起来,解她身后的皮带,说着风凉话:“早这么听话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顾津脑袋朝下,胸口垫着车沿,经他一通折腾,胃部不断抽搐,一路来竭力压制的不适感翻涌而至。 顾津干呕两声,没等李道反应,突然压下身体,哇一声吐出来,污秽物尽数落在他脚上。 所幸她一天没怎么进食,呕出的基本是酸水和胃液。 李道愣一遭,脸都绿了。 他立即回头,想叫顾维过来善后,却见那孙子本欲往这边迈步,在对上他目光时立即停住,竟看好戏地挑挑眉,折身一屁股坐回车子里。 李道隔空点点他,只想揍人。 他绷紧了表情抖抖脚,再回头面对顾津,又有些气不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在里面待着吧。” “……不要。”一时情急,顾津竟抓住他小臂。 女孩儿的手温温凉凉,触感很是细腻。 李道垂眸,去看那手——指节纤长,莹白剔透,如雨后刚冒头的笋芽尖儿,覆在他麦色肌肤上,别样的视觉效果。 顾津察觉那道目光,连忙拿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呕两声,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李道躲出老远,绕到另一头取了水,扭开盖子直接按到她嘴边:“漱口。” 顾津依言。 “再漱。” 她就着他的手,听话地又喝一口。 “还要我伺候?”李道说话听不出情绪:“自己拿着。” 顾津接过来。 “嘴角上。”他站远几步,点点自己相应位置。 顾津慢半拍,“哦。”她掬了点儿水,低头清洗嘴周。 李道看着她,那一套动作慢慢悠悠,柔弱无力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摧残,跟打蔫儿的花骨朵似的。 他把剩下的水拿过来,浇到鞋子上,问:“自己能出来?” 顾津点头,无奈浑身力气已耗去大半,强撑着身体,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道冷眼旁观,没多少耐心,不得已捏着她腋下将人提出来。 一通折腾,终于再次启程,行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路才稍微平坦。 两旁路灯稀疏,十几米才立一盏;零落人家,只见三两处炊烟。 李道开车又急又猛,一手操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腿间,踩死油门,在暗淡无人的土路上飞速行驶。 顾津歪头靠在玻璃上,雨丝密集一些,斜着拍打车窗,模糊了视野。 小伍觉得顾津温柔又漂亮,忍不住来搭话:“姐,吃香蕉不?” 顾津缓慢转头,略略打量眼前的男孩子:“谢谢,不吃了。” “挺甜的。” 她说:“胃里不是很舒服。” 小伍卖力推销:“你刚吐完,垫点儿东西就好了。” 顾津笑笑,自嘲地说:“还是算了,如果吐在车上,估计又要去后备箱了。” 她说完这话抬眼去看内视镜,恰巧对上李道的目光。他也在看她。 顾津抿了下嘴,匆忙逃开。 小伍觉得这人有意思,样子柔弱,有时候说话却挺给劲。 他介绍说:“我叫伍明喆,他们都叫我小伍。” “顾津。” “津姐。”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往她那边凑了凑,自来熟道:“津姐你别怕,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好人。” 他刚说完,李道和纪刚对看一眼,都没忍住,阴阳怪气地笑出声。 小伍操碎了心:“哥,正常点儿笑呗,别吓唬我津姐。” “成你津姐了?” 小伍嘿嘿笑,挠头说:“咱们是好人,我说的对不?” “对。”李道懒洋洋,眼睛又往内视镜里扫:“好人一生平安。” 一路飞驰,车子最后在路边停靠。 纪刚下去找住处,其他人都在车里等候。 李道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儿着什么。 后面两人还叽叽咕咕说闲话,他降下车窗,抬眉观察周围环境。 三坡镇他只来过两次,以前跑运输时,出门早能直接赶到卜远,否则中途就要拐到三坡镇投宿,转天再返回大路。 多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收回视线,看向手指挂的东西,扔到后面:“带上再下车。” 顾津接过,展开是个口罩。 李道盯着内视镜,见她微抿嘴,垂头看了会儿,随后慢腾腾挂到耳朵上。 那儿童口罩带在她脸上不大不小,竟将口鼻完全遮住。 李道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莫名看了看自己的手。 顾津并不搭腔。 苏颖面容算是极美的,巴掌大的脸颊,下巴尖尖。她努着嘴:“飞机火车都不行,说是开车一路往南,再想办法出境。” 顾津装作没听到,手心儿却攥出汗。 “你想什么呢?能不能给点儿反应啊?” 她微顿几秒,转回头。 苏颖说:“顾维为了你和他们红了脸,这回你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回答太快,苏颖竟卡壳半秒:“你一张扑克脸摆给谁看呢?顾维又不欠你,为了你和他们闹掰,简直是多余。” 听她多次提到顾维,顾津内心闪过一丝异样。 她视线不由自主定在对方身上,本能猜测两人关系,又蓦地反应过来,好像无论哪种关系,都不关自己的事。 顾津冷笑:“你觉得跟着他们是光荣,也许对别人来说是耻辱。我还真想求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他发善心放我回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 苏颖一撇嘴:“可真够无情的。” “这话留给你们自己更适合。” “你……”苏颖脸颊涨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信不信我修理你!” 顾津抬眼瞪着她,听她威胁:“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电视里这一类人都是因为呈口舌之快才丢掉小命的。说白了顾维就两只眼,正好那几人嫌你是累赘,把你处理了算干净。” 顾津还想开口争辩,到底不禁吓,抿抿嘴,噤了声。 苏颖扳回一局,心中正雀跃不已。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顾维挤身进来,见苏颖在,不禁愣了愣。 他见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小光彩,照她后脑轻拍,压低声:“你没事儿来招惹她干什么?” 她也小声:“替你管教妹妹。” “我用你?”顾维唬着脸:“出去。”虽训她,眼中却有化不开的柔色。 苏颖恼道:“狗咬吕洞宾,你们兄妹俩简直一个德行。” 顾维赶紧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太阳穴触了下,将人推出去。 他关上门,一转头,见顾津下巴轻抵膝盖,明亮的大眼正盯着他瞧。 他脚步略顿,回手指了指门的方向:“女朋友。” 隔几秒,顾津评价:“挺般配的。” 顾维意外她能开口同自己说话,笑容放大,搬椅子坐到床边:“早饭不想吃?” 顾津摇头。 “也是,这地方偏,没什么好吃的。” 兄妹俩许久不曾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一时竟冷场。 三五秒的间隙, “你其实……” “我……” 顾维松下肩膀,笑着:“你先说。” 顾津舔舔干燥的下唇:“你其实不用那么为难,他们如果不想带我,就让我回去吧。” “你都听到了?” 顾津情绪已不像昨晚那样失控:“说到底你是我亲哥,血缘摆在那儿,所以你即使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也不会揭发你。” 顾维没吭声,静静听她说。 “我们已经分开生活那么久,说实话我早就习惯一个人,我现在不是小孩子,即使上陵……只剩下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就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 顾津一顿,瞪着他,又气的转开眼。 顾维:“其实对你来说没差别,左右都是你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时间久了,自然会慢慢熟悉。” 顾津说:“何必多此一举。” “你刚才也说我们有血缘,即使再嫌弃我,恐怕这辈子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还是离得近比较安心。”他商量着:“最多我答应你,等出了境,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就消失,你好好生活,绝不烦你。” 软硬都说不来,顾津曲着的膝盖慢慢放平,低下头,兀自寻思着什么。 半刻,她轻轻叹一口气,忽问:“真的?” “当然。” 顾维心思比较直,见她表情略有松动,还暗地庆幸终于做通工作,“答应了?” 她没说话,却歪身捧起桌边的瓷碗,就着油条喝一小口凉豆浆。 顾维笑容快咧到耳根子,当她默认:“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 顾维没敢在房间多待,看着她吃完,起身出来。 客厅里没人,他寻着细微动静来到院子里。 李道带着尼龙手套,正蹲着换车胎,大腿重量都集中在前脚掌,脚跟虚抬,牛仔裤绷紧。 他回手摸工具,没摸着,转过头。 顾维已把套筒扳手撞到他眼前。 李道撤开脑袋躲了下,看看他,又垂眼看了看工具,接过来。 “换车胎呢?”顾维笑嘻嘻问。 “没有,卸着玩儿呢。” 他也不恼,拍着他的肩:“谢了啊。” “哪一件。” 顾维说:“要不是你说话,大卫跟小伍肯定挂脸子,别看老纪没吭声,心里一准别着劲儿呢。” 李道没搭腔,身体微抬,拧紧螺丝。 原本计划是坐飞机,几个小时就能逃出生天。 只怪行动前考虑不周全,没想到警方会从顾津失踪下手。如果不得不改变计划,开车带着她走,避免引起警方和郭盛的注意,要走一些偏僻而险阻的路径才能安全到达边境。时间多出数十倍不说,途中未知的危险和意外更加不可估量。 但是,顾维态度坚决:“要不你们先撤,我带着顾津和苏颖开车走。” 一时间,都不说话。 李道瞥着他:“你带两个女人上路?” 顾维:“嗯。” “真不是我小瞧你。”李道冷哼,从兜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拆了包装纸扔嘴里,嚼了会儿:“这么着,我跟你走吧。” 他看看他们,手指点了点桌面:“兵分两路,目的地汇合。” 一听这话,许大卫第一个跳起来:“一起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伍赶紧说:“那我也跟着。” 除去小伍,几人认识时间都不短,刀口舔血,出生入死,李道没亏待任何一人,以往经历多少事,也都是他扛着。 许大卫讲义气不必说,小伍自打姐姐死后,身边更没家人,把他当亲哥。 他是主心骨,有他在,几股绳才往一处拧。 这时,纪刚沉沉开口:“她必须得带着。” 有人面露困惑。 纪纲:“事情到这地步,把她带走才最安全,否则警方那边……”他顿了顿,看向顾维。 顾维反应几秒:“老纪,你几个意思?”他拍桌跳起来:“顾津最不济也是我亲妹,就算回去,能向警方告发?” 59第59章 李道之前帮忙卸货澡都没有洗,灰头土脸,浑身臭汗,一条裤管卷到腿肚处,衣服前襟也脏的看不出颜色。 没个人样,不适合见面。 旁边却冲上来个老乡,挡住李道去路。 他先看一眼他的手臂,急忙解释:“兄弟啊,你这伤可不怨我,是你突然走到中间,我在后面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李道眉皱成川,一把将他从身前拨开。 老乡说:“你这胳膊” 李道不吭声,埋头往前走。 路边摊主停下手中的活儿,朝这边望过来。 路中央横着辆电动三轮车,车上码满应季蔬菜和水果,后面跟着的几辆车也不得不横七竖八地停下,将这段路阻隔住。 李道手臂划开一道口子,溢出几丝血。 他步子很大,想要快速走掉,余光一晃,有个人再次挡在他面前,一股气息涌来,久违的熟悉感。 顾津尽量把紊乱的呼吸调匀,可能过于紧张,嗓中干涩得想作呕。 她指甲按进掌心,感受到丝丝刺痛,缓慢抬眼,蓦然对上他的目光。真的是他。 周围立即消音,耳边只剩单调的嗡鸣声。 很久后,顾津听见自己问:“什么时候出来的?” 不得不面对,李道索性坦坦荡荡地看着她,低声说:“两个月前。” “为什么转身走?” 李道一滞,忽然不知道怎么答,他抬手勾了勾鼻梁,脑子太乱也没细想:“我来送货,没想到会碰见你。” 像有一盆冰水兜头朝她泼来,顾津打了个冷颤,蓦地咬住唇。 两人陷入沉默。 周围仍有人看热闹,堵在后面的车主不明情况,喇叭声此起彼伏。 苏颖后知后觉地跑过来,和那老乡说了几句话,对方把车开走。后面的也一辆辆跟上,道路才慢慢疏通。 苏颖把他们拉到路边:“进屋说吧。” 李道见到苏颖也十分诧异,看她一眼,又朝旁边瞥了瞥,刚才的男人抱着那孩子站在服装店门口,正朝这边张望。 两人仍旧不动。 苏颖比当事人都着急,抬手往顾津腰上暗暗拧了把。 要在平时她肯定夸张地跳脚求饶,这会儿不知道疼似的,傻瓜一样杵在那儿。 苏颖只好拉起顾津的手,把李道向前推了推:“走吧,进去说。” 李道这次倒是配合,随意拍几下身上的灰尘,转过身,率先走在前面,越过那男人,推门进屋去。 服装店将近二十平米,进门的窗前是柜台,旁边镶嵌着落地镜,尽头的储藏室作为试衣间。 货物很多,两面墙壁上展示着各式女装,下边各摆一排货架,也满满当当挂着衣服。 店里灯光偏暖,放着舒缓音乐,还有一股专属女性的清淡香气。 李道淡淡打量了一圈儿,回身时,另外几人也已经进来。 气氛难以言说。 苏颖把柜台里的转椅拖来给他坐,从储藏室翻出药箱递给顾津。 顾津没接,双手僵硬地拧在一起,突如而来的相遇似乎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至少不应该这样奇怪和陌生。 从相识到分别再到今天的重逢,历经五年时光。 她总是被动地接受他的安排,却还傻子一样等待,以为最起码会有一个拥抱,却换来一句“没想到会碰见你”。 李道当然不清楚,自己没过脑的一句话会让她百转千回,见她站着没动,以为她想避嫌,眼神略暗:“我自己来吧。” 苏颖只好把药箱放在柜台上。 他掀开盖子,先用酒精药棉消毒,伤在肘部,给自己处理终归不方便。 苏颖心里暗骂顾津不争气,要是顾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肯定不管不顾扑上去,吻完再有仇报仇,有账算账。 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她现在想起顾维已经平静很多,心中情绪不似先前那样浓烈,只剩淡淡的遗憾和念怀。 苏颖暗自叹息,走上前帮李道包扎。 音响里的音乐接近尾声,等待切换下一首的时候,房间里别样安静。 李道看着苏颖:“这店是你们开的?” 苏颖点点头:“两三年了。” “生意好吗?” “不好说,周末人要多一些,平时差一点,春夏是旺季,其他时候比较清静。” 李道仍是问她:“住在店里?” “偶尔吧,来货对货会住下,储藏室有折叠床。”苏颖说:“平常我和顾津住在洛坪村的老房子,早上来,打烊再回去。” 苏颖弯着腰,取来纱布缠住他手臂,害怕气氛冷掉,赶紧问:“大卫他们还有几年?” 他目光落在柜台摆着的招财猫上,隔几秒才看回她:“什么?” “许大卫多久出来?” “快了。” 苏颖眼尾偷偷瞄顾津,犹豫着问:“你减刑了?” 李道轻描淡写地应一声,“嗯。” 这时,门上拴的铃铛发出轻脆声响,有顾客推门进来。 顾津挪到旁边,赵旭炎也拉着可乐往里挪了挪。 屋里大人加小孩四五个人,都挺沉默,谁也没有过去主动招呼客人。而对方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怪异,随便看了几眼,快速出去。 苏颖这才想起门口站的男人:“忘了介绍,他是赵旭炎。”又指指他:“李道。” 两个男人隔空对望一眼,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李道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孩子身上,又看看赵旭炎,脸盘不一样,唇形、鼻子都有差异,眼睛也是一个睡眼略有些木讷,另一个单眼皮却炯炯有神。 李道看向顾津,这会儿倒是恢复很多年前的样子,微微带些懒散,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看,然后越发觉得这一大一小的鼻子和嘴唇有几分相似。 他看回那小家伙,他似乎有点害怕他直白的目光,抱住赵旭炎大腿,躲在他身后偷着看李道。 李道最后扫了眼赵旭炎和苏颖,搞不清这四人是何关系,各种猜测在心中徘徊,不知作何感想。 苏颖也懵了,忽略了躲在后面的小可乐,朝顾津使个眼色,叫她关门:“别在这儿干坐了,都去家里,晚上一块吃饭。” 李道摆弄了下纱布:“不急,做生意不好随便关门。”他站起来:“我住在镇上的慧园宾馆,还有个朋友,介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你们晚上一般几点打烊?” “六点。” 李道沉默了会儿:“那我五点半过来。”他在柜台上看见一张纸,把自己电话号码写在上面:“有事联系。” 李道走到门口,顾津的手还按在门把上。 他看着她,略探身,大掌搭上去,将她的手一同握住。 两人视线相对,没有说话,却好似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们包裹住,容不进任何人。 李道轻滚了下喉,手掌力度很大,拇指在她皮肤上轻微擦了下,低声说:“晚上见。” 顾津动了动唇:“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风铃叮当响,他开门出去。 顾津有些脱力,扶着墙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苏颖也坐下。 她们互看一眼,顾津紧咬着下唇,低头握住自己的手,半晌,有一滴眼泪掉在手背上。 苏颖心中感慨万分,眼睛也难免泛潮。 赵旭炎看着这一幕,她小巧的身躯窝在座椅里,不断用手背拭泪,甚至还能听见细细的抽泣声。先前卷起的头发掉下来几缕,领口被汗浸湿,形象略显狼狈,却让她整个人都真实鲜活起来。 他忽然间明白了,再望向窗外,那人已经没有踪影,赵旭炎低头揉了揉可乐头顶,过了会儿,自嘲一笑。 李道步子迈的比以往都急,十来分钟后回到旅馆,砰砰拍门。 老郑睡得正香,几下被他闹起来:“你没房卡?” 他不理人,直接拨开他闯进去。 老郑啧了声:“你急吼吼这是干什么?” 李道没听见,把背包倒个底朝天,翻了翻,只有洗漱工具、袜子和一条换洗内裤。 他挥几把短发,坐了几秒,低头看看身上穿的衣服,拿着内裤去了卫生间。 不大会儿,里面水声哗哗作响。 老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低声嘀咕:“毛病。”又躺了回去。 李道这个澡洗了很久,出来时只穿一条内裤,身上的水没擦干,光着大长腿晃去阳台。 老郑瞥了眼,见他将洗好的衣裤挂在衣架上,大声喊:“你洗了穿什么?” 李道听见了,探头进来:“晚上能不能干?” “不一定。” 李道回屋躺了会儿,又出去把衣服摘下来,接上房间的吹风机,开到最大风,对着衣服嗡嗡吹。 老郑这个午觉彻底没法睡,气恼地坐起来,拍他两下:“到底折腾什么呢?” 李道说:“晚上去朋友家吃饭,你跟我一块去。” “你在这儿有朋友?”他不相信:“什么朋友?” 李道瞥他一眼:“女性朋友。” 老郑终于明白过来,挪到床尾,拿整张大脸对着他:“你来我这儿时间不长,看你独来独往,平时也没听你提起谁,这是按奈不住,想女人了?” “想。”李道说。 老郑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这么积极跟我来攀禹,原来是有目的的?” 李道不说话,转回头继续吹衣服。 五点半两人准时去了服装店,快到时手机在兜里振动,李道拿出来看了眼,是个陌生号码。 朝前望去,路边站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苏颖手机贴在耳朵上,正四下张望。 李道挂断,朝她们走去。 同时两人也看到他。 他将老郑简单介绍了下,几人便朝旁边停的车走去。 她们的车是这镇子上常见的银色面包,座椅可以拆卸,当初买它是为了上货方便。 顾津开车,苏颖抱着小可乐坐到后面,又招呼老郑与她同坐,所以李道顺理成章坐进副驾驶。 车子是手动挡,顾津开起来却极顺手,很快离开攀禹,路上清净不少。 老郑这人很健谈,在后面一直和苏颖闲聊,加上小可乐的笑闹声,气氛比较和谐。 李道手肘搭在车窗上,从内视镜中看那孩子几眼,突然转头问:“中午那人不来?” 顾津一愣,也看了看他:“他自己开车,应该比我们速度快。” 李道不做声了。 不出所料,到家时赵旭炎的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他倚着车身,见她们回来,打开后备箱去拎晚饭要用的食材。 这顿饭由赵旭炎来做,苏颖要给小可乐换衣服,于是顾津领着两人去后院转了转。 老郑极其向往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见到两人住处,更是羡慕不已。 老郑看各种蔬菜水果长势喜人,不禁赞叹:“这都是你种的?” 顾津点点头,走进田地,摘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西红柿,递给他一个:“没有农药,可以直接吃的。” 老郑接过来在衣襟上抹两下,咬了口,朝顾津竖起大拇指:“皮厚带沙,水分也充足,太好吃了。” “地里有很多,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走。” 李道站在两人后面始终没说话,眼睛追着顾津,偶尔看向老郑,他嘴唇一张一合,说个没完没了。十几分钟后,整个菜地终于参观完,顾津招呼老郑去前院喝茶。 她手中还攥着另一个西红柿,从他身旁过去,并不抬头。 李道心中天人交战,还没决断出个结果,已经本能拽住她手腕。 顾津小声惊呼,随着力道撞进他怀里。 老郑听见动静回头,这两人速度倒是快,已经姿势别扭地抱在了一起。 他张了张口,李道抬头:“老郑,你先过去,我跟她有话说。” 老郑想起两人先前在旅店的对话,了然笑笑,立即转身走开。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有些暗淡。 李道扫了眼四周,把顾津拉到藤蔓环绕的丝瓜架子中。 顾津咬唇挣了两下,满腹委屈涌上来,想要推他,被他先一步固定住双手抵在后面的木桩上。 身体若有似无地贴着,这样的接触对两人来说都缺乏真实感。 顾津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他。 李道垂眸,不躲不避。 就这样无声较量很久,顾津先败下阵来,手腕还被他牢牢箍着,举在身体两侧。 她说:“你这是干什么?” 李道手上一松,将她放开,但两人位置没有变,仍是虚虚挨着,他身躯挡在她面前,强悍高大,如从前一样具有压迫感。 顾津别开头:“想说什么?” 李道默了默,这话很难开口但不得不问:“那个孩子是你的?”他问完偏头看了眼别处,害怕知道答案,更怕答案是无法逆转的那一个。 顾津心思一转,猜想他可能是误会了,不想拿这件事开玩笑,低声回答:“顾维的。” 李道看她吐出这三个字,身体僵住,一瞬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刚开始有几分失落,慢慢消化又感到庆幸,最后对这个结果满怀安慰。 他不禁扬眉,“和苏颖的?” 顾津没吭声。 半晌,李道摇头笑了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一句:“孙子倒是比我强。” 顾津没听清:“什么?”见他不答,又说:“问完了吧,那我去前面了。” 她要从旁边溜走,李道身体下意识向前一顶,两手环住她的肩膀。 顾津后背不轻不重地撞在木桩上,和他密密实实抱在一起。 却在这时,房侧传来脚步声,赵旭炎腰间系着围裙,来后院摘小葱。 丝瓜架虽在菜地边缘,但两个大活人叠在那儿也十分明显。 赵旭炎稍微偏头,脚步蓦地一顿。 另两人也看见了他,李道眯眼,捏着她肩膀的手忽然落下,向后退开一步。 顾津指甲抠进木桩的缝隙,抬眼看着他,心往下坠,呼吸也变得很轻。 李道腮线略动,迅速回视一眼,转身先走开。 他来到前院,小桌上放着茶壶和几样点心,苏颖在边上和老郑聊天,可乐已经换了身衣服,规规矩矩坐在小凳上,模样乖巧地吃东西。 李道坐下,往可乐脑门上轻轻一弹:“过来,让我抱抱。” 李道长相本就偏硬,这会儿脸色阴沉,表情不是那么和蔼可亲。 可乐委屈巴巴地扭了下,往苏颖旁边躲,见他要来拉他,小嘴向下一撇,哇一声哭出来。 李道傻在原地。 老郑在旁边禁不住想乐。 苏颖见顾津和赵旭炎紧跟着从后院过来,暗暗叹气。 她把可乐抱进怀里,笑着说:“哪儿有你这么和孩子说话的,吓坏我儿子。”又在小家伙光光的脑门上亲了口,温声软语:“可乐不怕,他是叔叔,想抱你是因为喜欢你呀。” 可乐脸颊挂泪,埋在她怀里偷偷瞄了眼,嘴周沾满饼干屑:“我怕。” 李道挠了挠头,视线略偏,顾津和赵旭炎先后走进厨房。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一个高大强壮,一个纤弱小巧,她洗菜切菜,然后交给他来炒,两人配合默契,肩膀偶尔相碰,他迁就地弯腰和她轻声交谈,顾津挽着耳边碎发,朝他微笑。 眼前情景被暖黄的光线柔化,蒸汽缭绕,很温馨的画面。 李道心中一刺,呼吸有些不顺。 他捏了捏拳,转回头看向苏颖怀中的孩子,半晌没说话。 直到吃完这顿饭,李道也没能和可乐建立友谊关系。 小家伙仍是躲着他,对他有几分好奇,但终究是怕的,跑回屋抱了一堆玩具出来,和赵旭炎在水池边玩水。 苏颖从后院摘了些水果,洗净端到桌子上。 李道侧头瞥了眼,拿着空杯去厨房。 顾津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身去。 李道说:“我来添点水。” “还没烧开。”她抹净手上的泡沫,将燃气灶开大一些:“过会儿我会拿出去。” 李道没有走,拇指肚缓慢摩挲杯壁,隔几秒,低头看她:“我收到了你的信。” 顾津说:“不是你希望的吗。” 李道舔了舔嘴唇,还是问出口:“你和那男的好了?” “凭什么告诉你?” 他笑一下:“就问问。” 顾津咬住唇肉,冷静片刻:“你今天怎么会来?来送货?碰巧见到我?” “我”他卡住半秒:“好一场,确定你跟了别人,我就放心了。” 顾津气道:“那你就放心吧。” 两人站在燃气灶的两边,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会儿,不知不觉中水已经烧开了,热气顺着壶嘴往上顶,发出嗡嗡声响。 半晌,顾津关火。 她从他手上拿过杯子,把水壶取下来,转身搁在另一侧的方桌上。 顾津捏着壶柄往杯中缓缓注水,轻嘘一口气,小声说:“我和他是普通朋友。” 身后却没动静,时间好像一下子拉长了好几秒,局促不安中,她忽然听他说:“我明天中午回上陵。” 顾津手一抖,几滴热水溅到皮肤上,滚烫灼热,又好似冰冷彻骨。 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有久留,李道和老郑搭乘赵旭炎的车回攀禹镇。 他睨着窗外,一句话都没说。 回去后李道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盯着天花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他挺身坐起,揿开床头灯。 另一边老郑鼾声震耳欲聋,睡的极香。 李道翻出苏颖的号码,寻思一会儿,还是发一条短消息过去。 苏颖的电话很快打进来。 李道挂断,快速编辑:短信说。 隔了两三分钟,她回复:津津和赵旭炎只是朋友。 李道盯着那几个字,身形好半天才动一下,不禁抹了把脸,问道:她现在就自己? 苏颖:你怎么不直接问清楚? 他手指在屏幕上按着,没等发送,又有一条消息跳进来。 苏颖:一直等你。就自己。 这一次,屏幕自动熄灭。 李道没回复,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关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起来,揿亮屋里所有照明,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拉开房门,又倏地停下。 他看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钟。 李道撑着胯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又将门板撞回去。 老郑迷迷糊糊中听到硬物相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是恼人。 意识慢慢清醒,觉得眼前很亮。 他眯缝着眼睛撑起头,见李道弓背坐在床尾,低着头,肘部抵在大腿上,手中电话有节奏地敲击下面的床板。 老郑心说年轻人精神头真他妈的足,忍到极限,把脑后的枕头朝他扔过去。 李道转头。 老郑骂:“你他娘的大半夜不睡觉,又作什么?” 他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 老郑愣住,从未见李道如此笑过,他眼眸黑亮,面部表情都舒展,牙齿齐刷刷露出来,白的晃眼。 李道说:“心情好,喝一杯?” 60第60章 李道大半夜出去买酒,从街头走到街尾,到底找到一家将要打烊的饭馆,买了几个小菜,还有两瓶二锅头。 回去时,老郑歪在床上看电视,被他闹醒,一时也没了睡意。 明天要回上陵,老郑起先不想喝,等他揭开盖子,酒菜的香味飘出来,他才有些控制不住。 老郑坐到桌子旁,先捏两粒花生米扔嘴里,笑看着他:“什么好事儿兴奋成这样?大半夜的火气够旺了。” 李道打着赤膊,小口抿酒,勾了勾唇。 老郑随便换个频道,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和今晚那姑娘什么渊源?看着关系可不简单。” 李道没告诉他,忽然问:“你自己能回上陵么?” 老郑一愣:“什么意思?你要留这儿?”他直起背,用手指点着他:“我可告诉你,你小子别这么不地道,公司里现在正缺人,你突然撂挑子不干,我临时上哪儿找人去?” 李道说:“放心,过几天回,等忙完这阵子,你找到人了我再撤。” 老郑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叹口气,老生常谈:“别说老哥我没提醒你,你刚放出来可别重操旧业,一进一出磨掉一层皮,什么感受你自己最清楚,得干正经事儿。” “什么算正经?” 老郑酒杯一撂:“你说呢?” 李道一条腿踩上椅子,扯了下嘴角:“追媳妇最正经。” 不用想老郑也知道他说的“媳妇”是谁。 一晚上两人眼神你来我往,看上去有些隔阂,但中间拴着的那根线始终就没断。 老郑问:“你想怎么追?” 李道嚼着花生米,看着电视节目没说话。 “别装。”老郑把脸凑到他面前,碰碰他胳膊:“怎么追?” 李道看回老郑:“本来打算看一眼就完。” “嗯。”老郑抿一口酒,等着听故事。 “简直浪费时间,现在”他笑了笑。 老郑是个急脾气:“话说一半,挺大个块头怎么这性子?到底想怎么办?” “不告诉你。”李道一挑眉:“怎么办跟你说不着。” 老郑:“...” 这晚喝了不少,老郑被李道灌醉,扔下酒杯爬上床时,天已经蒙蒙亮。 蒙头大睡,醒酒又到晚上,他只好在攀禹再住一晚。 转天,老郑离开,李道也跟着退了房。 他送他到镇外,货车停在一个工厂的围墙边。 李道叮嘱:“晚上找地方住一宿,自己别开夜路。” “车上没货,又不赶时间,我会看着办的。”老郑问:“兜里有钱不?用不用给你留点儿?” “甭管了。” 这天天阴,乌云翻滚着从远处卷来,似乎正酝酿一场雨。 温度很高,一丝风都没有,像闷在一个大蒸笼里。 把老郑送走,李道回镇上转了一圈儿,路过服装店时,隐约看见里面有几个顾客。 他没进去,慢悠悠往前晃。 没什么目的,李道几乎把整个镇子都走遍,无意中发现一家宠物店,他站了两秒,推门进去。 店铺角落里放了两个笼子,里面是蜥蜴,一只是成年豹纹守宫,另一只是鬃狮蜥幼崽。 豹纹守宫表皮纹路匀称,眼睛饱满明亮,尾巴肥大,品相不错;鬃狮蜥一般,但颜色样子和原先那只有几分相似,性格温顺,好养活,傻不拉几的很佛系。 李道问了问价格,买了鬃狮蜥。 他拎着笼子去找顾津,店里顾客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她看一眼他手上的东西,抿了下嘴,又忙自己的。 昨天他已经来过,顾津别扭着没怎么搭理他。 李道也不在意,把笼子放旁边,随便问了句:“苏颖呢?” 顾津没说话。 他继续问:“怎么就你自己?” 顾津拎着衣服转回身,不知他何时靠近,单手撑着旁边墙壁,微弯着身,她鼻子擦到了他下巴。 距离近到呼吸相融,李道没有动,垂眸看着她。 他气息灼热,顾津慢慢往后退一步,这才闷声说:“可乐着凉了,苏颖在家陪着呢。”又问:“你不是要回上陵?” 李道说:“事儿没办完。” “什么事儿?” “算账。” 听到他声调徒然压低,顾津心脏抽了下,“算什么账?” 李道又靠近一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绵州那套房子手续办一半,律师说你没签字,等过了户我就走。” 顾津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慢慢的,脸颊涨得通红:“你现在就走吧,我们已经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接受那房子,去签那个字。” 李道说:“签了字就没关系了。” “早就没关系!”顾津气得指尖发抖,走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滚。” 李道身体晃了晃,双脚没动分毫。 顾津轻喘着,双手顶住他胸膛,把他费力地往门口方向推。 这一次,李道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向后退,却在接近柜台处忽地停下来。 顾津脚步卡住,推一下没推动,刚想抬头看他,只觉得腰上一紧,双脚腾空,霎那间被他抱坐在柜台上。 顾津一口气没喘匀,他的脸就朝她压过来,来势汹汹。 顾津嘴唇被堵住,脑壳一胀,像被电流击中了,她睁大双眼,对上他深沉黑亮的眸。 这个吻突然而强势,店里还放着音乐,并不安静,但她却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似乎也有他颤抖的呼吸声。 李道缓缓闭眼,嘴唇稍微抿住她的。 时间静静走了几秒,顾津想起要挣扎,咬紧牙齿,拳头在他肩膀上捶打几下,又去推他胸膛。 李道忽略不疼不痒的几下子,忽然间收紧顾津脖颈和后腰。 他置身在她双腿间,唇上加了力度,细咬轻吮,手挪过来,捏着她两颊迫使她张口。 顾津抵挡不住,便被他得逞。 相隔五年,李道只敢在梦中想一想。 她现在就在他怀中,唇那样软,气息那样浓烈而真实,他手臂再次收紧,呼吸变得又重又乱,偏过头,一下一下用力吻着她嘴唇。 她情绪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整个人软成一团,无比乖顺,可没过多久,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李道一顿,唇不动了,然后缓慢离开。 顾津抽泣了下,抬起水亮的眸子看着他:“这算什么?”嘴唇微启,声音很轻。 李道没有捕捉到,喉结一滚,擦掉那些泪,又帮她抹了抹嘴角,想告诉她什么:“我” 顾津截断:“你不是顺路来的?不是要回上陵?不是和我没关系?”她去推他,动作大了些:“那你为什么还这样?” 李道默了默,两手仍是环着她:“刚开始不知道,害怕打扰你的生活。” “现在知道了?” 李道:“嗯。” “又想怎样?” 李道说:“想和你过” 顾津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狠狠下力。 李道抽了口气,抬手捧住她耳朵和后颈。 挣脱的念头只在脑中徘徊一瞬,他最终没有动。 “咬吧,解恨就行。”李道手指在她发丝上轻轻滑动,额头疼出细汗,仍然微抬起下巴,方便她下口。 不知过多久,顾津松开嘴,他脖子上齿痕明显,周边皮肤红的发紫。 顾津转开目光,闭了下眼,控诉道:“凭什么你说怎样就怎样?想分就分,想和就和,你总是自以为是,喜欢把你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之前在医院单方面决定不再有关系,法庭上让我好好生活,不允许别人探视。想把房子过户给我没问我意见,我写信你不回,更不曾挽留,现在又突然跑来说这些做这些,你已经搅乱我的生活我恨你,李道这辈子我没恨过什么人,唯独恨你” 她这段话速度极快,情绪混乱颠三倒四,到最后语句含混不清,脸上全是眼泪,哽咽不停。 李道一句也辨认不出来,心中着急,帮她抹着泪,“你慢些说,我” 顾津忽然拉下他脖子吻住他。 话被堵回喉中,李道半弓着背,几乎同时捧起她的脸回吻。 店门启开道缝隙,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有顾客进来,愣在当场。 李道余光瞥见,伸臂将门按回去,手顺着门板向下摸索,顺便落锁。 情势一度不可控制,很久之后,李道命令自己停下。 他喘息着,身体向后撤了撤。 顾津也注意到他的变化,垂着眼往后挪几分。 李道两手撑着柜台,缓许久,忽然看她:“我现在听觉不太好。” 顾津怔住。 半晌:“什么?” “在狱中受过伤。” *** 后来,李道先离开。 顾津坐在转椅里,想起那天他被车撞到,应该就是听不见。他转身就走,是不想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顾津脸上眼泪早干了,胸口却仍旧闷闷的,好似有块大石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始终喘不过气来。 她刚才还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不禁后悔又心疼。 呆坐一阵子,音响里的歌曲已经循环好几遍。 今天天气不好,没什么顾客。 顾津起身洗把脸,索性早早打烊,回了洛坪。 她走进院子意外又看见李道,以为他回旅馆了,没成想竟比她早一步来了家里,正和可乐坐在院中的桌子旁说话。 原本不投脾气的两个人,相处倒是和谐起来,不知他和他说了什么,可乐两只小手乖乖扒着桌子,她进来都没注意到。 桌子上放着蜥蜴笼子,幼崽时期的鬃狮蜥还是很萌的,巴掌那么大,白黄纹路,尾巴细长。 可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怯生生问:“这个是送给我的嘛?” 李道摇头:“不是。” 可乐小声说:“可是赵叔叔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礼物。” 李道轻哼:“他那是目的不单纯。” 可乐皱着眉,想了会儿:“什么叫不单纯?送礼物就是不单纯吗?那我想要这个,你不送给我,就是单纯吗?” 李道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小嘴,清清嗓,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逻辑性这么强,忽略他一连串问话,直接问:“喜欢?” 可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李道睨了眼顾津背影,抬抬下巴:“你管她叫什么?” 可乐回头:“小姑呀。” 李道说:“那你以后管我叫姑父,它就是你的了。” “真的嘛?” “叫一声。” 小家伙轻易就叛变,兴高采烈地叫:“姑父。” “大声点儿。” 可乐从凳子上站起来,肩膀一耸,卯足了劲儿,仰着脑袋一字一顿地大吼:“姑!父!小!姑!父!” 声音很大,李道听见了,他挑着眉笑开。 以前觉得小孩哭哭啼啼太聒噪,碰上躲出老远,看着就心烦。但这臭小子倒是挺招人疼,虎头虎脑,尽挑着父母优点长,偶尔流露的神情也能找到顾津的影子。 李道把小家伙夹在腋下,手臂向前轻轻一抡,横抱着向上抛几下。 这个家一直缺乏强壮的男人,赵旭炎太斯文,只会买些玩具哄他玩儿,小可乐从没这样开心过,满院子都是他的欢笑声。 傍晚时,天色愈发阴沉,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下起来。 李道留下吃饭。 四个人围桌而坐,可乐一边是苏颖,另一边是顾津,关系好起来,隔空还跟李道说着话。 苏颖无意中瞄到他脖子上的齿痕,瞬间明了,悬着的心放下来,同时也觉得自己亮了好几度。 饭后雨势渐小,但李道稳稳当当坐着喝茶,没有要走的意思。 顾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为了让他听得不费力,一字一顿道:“再不回去就没车了。” 李道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回去也没地方住。” “为什么?”她说话仍旧很慢。 李道一偏下巴:“房退了,剩下的钱买了小强。” 听到这个名字,顾津有些恍惚,不由看向桌角放的宠物笼子,一些片段涌进脑海,她忽然想起那个隐蔽又安逸的小村落,冯大姐和她的傻儿子,那片水库,还有林子和高塔。 她有些晃神,转过头时,李道臀部靠着桌子,正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顾津别开视线,挽了挽碎发:“住在家里吧。” 主房外其实还有一间偏房,里面空间不太大,陈设简单,她和苏颖用来当仓库,过季的衣服店里装不下就会运回来,等到来年再拿去卖。 顾津穿着雨衣过去,打开窗通风,把房间简单收拾一遍,床腾出来,换上干净的被褥和被单,勉强可以住一宿。 顾津翻箱倒柜,找出顾维原来的背心和运动裤给他送过去。 男人站进来,房间显得有些局促,他刚才没有撑伞,肩膀有些湿。 顾津抬头,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看着他,忽然上前,轻轻抱住他的腰。 一股熟悉而久违的气息涌过来,顾津眼睛泛潮,这一刻才深切地感受到不是在做梦,她觉得不够,手臂又拢紧,耳朵蹭了蹭他胸口。 入夜很静,只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好半天,两人抱着没有动。 李道下巴搁在她头顶,半真半假地逗她:“一起睡?” 顾津嘀咕:“不要脸。” “别欺负我听不见。” 顾津笑:“晚安。”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 转天早上,停了一阵子。 趁这会儿工夫,苏颖带着小可乐先出门,知道这两人关系刚缓和,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相处,给顾津留了字条,叫她今天不用去店里。 顾津起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应该是苏颖走前准备的。 院子里水洗一样干净,一丝尘土都没有。 顾津朝外望了眼,侧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动静,悄悄走过去,不见李道的踪影,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上也一个褶皱都没有。 这一定是监狱里养成的习惯,出来这么久仍然保持,里面的生活她无法想象,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她愣神的功夫,后背一副潮热的胸膛贴过来。 “想什么呢?”他在她耳边说。 顾津转身,愣了一下。 他是去后面洗澡了,头发湿漉漉滴着水,工字背心过于合身,把整个身体线条裹出来,裤子也有些紧,裤腿短了一块,卡在小腿肚的位置上。 这身装扮有些滑稽,顾津揉了下鼻子:“以为你在房里,想叫你过去吃饭。” “有没有地方晾晒?”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拧成团的衣服。 “给我吧。” 两人说着话去厨房,吃完早饭,顾津带着他去村子里转了转。 细雨绵绵,他们共撑一把黑色大伞,大部分倾向顾津,李道另一边膀子水亮亮的。 他穿着蓝色塑料拖鞋,一身打扮像是捞鱼的,好在长相身材都过关,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违和。 路上人不多,顾津给他介绍村里的每个角落。 太长的话他不能完全辨清,顾津就点起脚,对着他耳朵大声说。 李道一路看着,感觉洛坪村不像当初她描述的那样贫穷,五年岁月,世间万物都不会停下发展的脚步。 眼前画面迅速倒退,他想象着顾津在这里走过的每一步,只觉得千帆过尽,眨眼已多年。 李道转头,忽然就顺了顺她头发。 顾津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的,鼻腔酸涩难受,她抬手揉了揉,用力笑了下。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洛坪湖。 细雨中这里别有一番滋味,山与水的界限模糊了,被青雾笼罩,朦朦胧胧像蒙着一层薄纱,只听见远处瀑布的落水声。 李道率先跳下路沿,转身将顾津抱下来。 两人踩着碎石走到湖边。 空气潮湿而清新,顾津深深呼吸,指着前面:“小时候,顾维常带我来摸鱼。” “黄鳝?” 顾津摇头:“黄鳝在那边的泥池。” “捅蜂窝摘野果呢?”曾经在高塔村的对话他还记得。 顾津抬手一指:“是不同的方向,在后山上,回头带你去。” “不急。”李道说:“这里挺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身体轻轻依偎,雨滴在伞面上奏着欢快的音乐,不说话都觉得时间慢下来。 顾津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下,进来一条消息。 她拿出来看,是赵旭炎发来的。 顾津回过去一条。 “他很照顾你们?”李道在身后问。 顾津一愣,晃了晃手机:“他说店里新来的海鲜,给留了一份。” “看见了。” 顾津:“...” 顾津组织了下语言,隔了会儿,抬头看着他:“其实我没有特意等你。” 李道说:“我知道。” 她现在还能站在他旁边,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李道捏起她的下巴,唇覆上去,吮吻温柔而紧密,说话却霸道:“叫他以后不用留了,我会买给你。” 顾津轻笑,本来还想讲一下她和赵旭炎的事情,现在似乎也不重要了。 “好。”她踮起脚,环住了他脖颈。 从洛坪湖回来,乌云翻滚,天阴如同傍晚,转瞬间,雨势变大。 密密实实的雨线斜着打下来,一把雨伞已经不顶用。 李道索性收伞,搂着顾津在大雨中快速奔跑,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地面砸起薄薄烟雾。 到家时,两人浑身都湿透,发丝在滴水,脸颊脖颈也湿漉漉一片。 顾津将头发捋到一侧肩头,微垂着视线,去拧发梢的水。她脖颈线条被拉得纤长而柔美,雨水使得肌肤更加水润有光泽,t恤贴在身上,裹出原本该有的轮廓,布料也像临摹纸般透明,显得十分多余。 门半开着,外面雨声很清晰,却在恍然不觉中,房间气氛安静而微妙起来。 顾津动作顿住,忽然抬头。 李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双眸漆黑犹如深潭,仿佛浸满那雨水,变得潮湿又深不可测。 在狱中反复磨搓,顾津总觉得重逢后他性子变了许多,可他此刻的目光却带着危险的侵略性,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 两人纠缠到一起。 激动而激烈。 窗外天气不断变换,时而细雨如织,时而大雨滂沱。 钟表上的指针不停歇地走着,很久后,李道终于大汗淋漓地翻下来,将顾津收入怀中。 顾津呼吸很轻,闭眼歇着,好半天没有一丝反应。 李道笑:“我还没认输,你倒是先不中用了。” 顾津哼哼着,在他腰间轻挠一把。 李道亲了亲她头顶:“喝水么?” 顾津点头。 李道放开她,赤足去取水。 顾津半趴着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脸上一热,又赶紧将头埋进被褥中。 李道很快回来,将她上身抬起,水杯直接递到她嘴边。顾津嗓中干哑,就着他的手喝掉一大半,剩下的被李道喝掉。 两人又躺回床上。 他搂着她,一下下顺着她的背,忽然一笑:“声挺大,我听见了。” 顾津去捂他的嘴,掌心被他轻啄了下。 她闭着眼仰头,把唇形给他看:“几点了?” 李道侧头瞥了瞥:“差十分钟一点。饿么?” “有点儿。” “起来吃饭?” 顾津懒懒的:“再躺会儿。” 两人看着窗外的雨,有一句没一句小声说着话。 顾津手指落在他胸口上,那里的皮肤凹凸不平,曾为护她而留下伤疤:“给我讲讲你在狱中的事儿吧。” 李道单手枕在脑后,视线从她脸上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你的耳朵。”她在他脸侧点了下。 “之前在货运码头留下点儿后遗症,后来阻止狱友自杀,头磕在缝纫机上。”他轻描淡写:“为此意外立了大功,再加上平时生活和劳动改造赚的工分,就提前释放了。” 顾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李道笑了笑:“没什么。”他将她脑袋按回胸口,淡淡说:“也不是我多管闲事,是他触及到我的利益。” 为了让服刑人员受到相应惩罚和改造,严苛的管理制度和高强度的工作任务不仅对身体是种考验,精神上也要承受巨大压力,有人无法坚持,从而会走上极端道路。 自杀事件在监狱中非同小可,不仅关系到自杀者本人,整个大队的领导、管教以及每一个服刑人员都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 当年的改造积极分子指标会取消,一年的努力都将白费。 “那他后来呢?” 李道说:“活的挺好,还有两三年就能出来。” 好一会儿,顾津轻声问:“你这样想过没?” “自杀?”李道轻哼:“怎么可能。” 顾津手指轻轻触碰他鬓角,浓黑的发丝间熬出几点银霜,她把眼泪憋回去,声音有些抖:“应该配个助听器的。” 李道牵过她的手吻了吻。 顾津问:“平时都要工作?” “还要参加法律学习。” “吃的好吗?” “人性化管理,很好。” “住的呢?” “12人一间,上下铺。” “狱警会打人吗?” 李道没忍住笑了下:“不会。” “平时没有自由?” “当然,不过闲着时运动一下是可以的。”李道牵着她的手放在他腹肌上,气息绷足,那里仍然硬邦邦轮廓分明。 顾津摸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半撑着身体看他:“绵州那边的房租你有收到吗?” 李道眼神忽然暗了几分,每月收到钱时,是他心情最波动的时候,一面希望对方不要寄来,一面又暗暗期盼着。 等到真的不再收到,会想她是不是彻底忘了自己,开始变得六神无主,心情也跌到谷底,然后过一两个月,又会重新有钱打来。原来是租客换了别人。 虽然汇款方一栏不是她的名字,但这似乎成为她与他之间的唯一关联。 李道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中一日日熬过来。 他回答的简单,“收到了。” 顾津又问:“那你” “十万个为什么?”他刮一下她鼻尖,翻身压上去:“缓过来了?” 顾津的话堵回喉咙中,被他拉着又做了一次。 不知过多久,外面的雨停了,饿过劲儿,中午饭也省了。 两人腻在床上,耳鬓厮磨,絮絮说着话,想把这几年彼此缺失的那部分全部填补回来。 院中的石榴树飘落几片花瓣,叶子被雨水洗刷过,片片青翠欲滴,有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欢快地唱着歌。 乌云不知所踪,天空渐渐晴朗,太阳出来时刚好落在西山头。 空气中仍残存彼此相融的甜腻气息,还混杂着新鲜湿润的泥土味。 李道轻轻亲吻她额头:“幸好你还在。” 顾津抬起头慢慢说:“幸好你回来了。” “没我,你可能过得更好。” “我知道。”顾津眨了眨眼,再吐吐舌:“总不能万事顺意。” 李道垂眸看着她,声音沉沉入耳:“你在意的,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 顾津又枕回他胸口,看着窗外,轻声说:“有什么关系呢。”半晌,又说:“又有谁知道呢。” 第二天,李道返回上陵。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顾津收到他的短消息,只有几个字,叫她去洛坪湖。 顾津心中纳闷,换了身衣服迅速赶过去。 穿过一片低矮灌木丛,还未看见湖水,就听砰砰几声闷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头顶骤然绽放。 顾津停下,屏住呼吸抬头看。 整个天空都被绚烂的颜色点亮了,姹紫嫣红,层出不穷,一道道彩色光线像从天边流泻的瀑布。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顾维同邻居换的那根烟花;想起在高塔村时,李道为她过生日用的手持烟花;想起那年正月初一,赵旭炎吻她,她抬起头看到的烟花暗影。 顾津眼眶湿润,慢慢朝前挪着步子。 每一次心情都不同,但都成为过眼云烟,只有蹲在湖边那男人才最真实。 有所感应般,李道也看见了她。 他嘴角衔了根草,叠腿蹲着,烟花在他侧面绽放,他在笑,朝她勾手。 顾津走过去。 李道臀部一沉,坐在地上:“来。” 顾津用力吸了下鼻子,把手递给他,闷声埋怨:“你不回家,这是搞什么啊?” 李道让她坐在怀中:“小姑娘不都喜欢?” “谁说的?” 李道挠了挠鼻梁,有些难为情:“苏颖。” “真是个老掉牙的主意。”她表情嫌弃,却又偷偷抹眼睛:“那又是什么?” “帐篷,你没见过?”他逗她。 旁边架着一顶红色帐篷,里面燃着灯,透出一丝柔和而温暖的光线。 “我记得有人说,她没露过营。”李道贴在她耳边:“怎么样,今晚试试?顺便再来个露天的。” 顾津转头,他脸上挂着邪气又无赖的笑,亦如从前。 她泪流了一半就憋回去,咬着下唇,曲肘顶他。 李道勾唇一笑,低下头与她接吻。 很久后,再分开。 焰火已经熄灭,暗影仍留在天空。 他和她相拥坐着,望向平静的湖面,都不说话。 半晌,“顾津。” “嗯?” “津津。” “我在。” 顾津没有抬头,但他知道她说了什么。 就像那时候他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深林。 他迷糊中唤她的名字,听见应答。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了她,还有蓝天。 —完— 61番外二合一 番外一 几个月后,李道在攀禹镇盘下一家旅馆,位置还可以,是通往附近几个村镇的必经之路,离顾津的店也不算远,走路大概一刻钟的时间。 旅馆已有些年头,装修和陈设都泛旧。 李道找人把内外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和顾津开车进城,去二手市场重新购置床和柜子等家具,床单被褥窗帘也都换新,又去小商品市场挑选一些饰品摆设。 赵旭炎抽空来帮忙,苏颖也偶尔早早打烊,带着可乐过来看一看。 折腾了好些时日,连带着跑手续,旅馆这边终于有些眉目,收拾的不算多精致,但房间明亮,布置也干净整洁,比旁边几家强不少。 赵旭炎又介绍远方亲戚来打工,两个小妹都挺朴实,话不多,只知道埋头干活。 顺利开业,一切才步入正轨。 刚开始没什么生意,撑了段日子才慢慢有起色。 平时清净些,周末几乎能住满,收入还算凑合。 这天晚上,都聚到洛坪家里吃饭。 赵旭炎相亲认识个姑娘,相处起来感觉还不错,所以也一并带了来。 家里难得这么热闹,可乐最高兴,整个院子都是他的欢笑声。 晚饭后,顾津搬来人字梯,放到石榴树下摘石榴。十月是果期,一颗颗红艳饱满的果实缀挂在枝头,比她的拳头还要大。 顾津刚刚站上去,就感觉有人摸她小腿。 这时节已有些凉意,她下面穿着牛仔裤。那人手指顺她裤脚探入,大手费力地往上钻了钻,一把握住她小腿肚。 顾津低头:“你干嘛?” 李道另一手接过她手中篮子,单脚踩在踏板上稳定平衡:“慢着点儿。” 他左耳听力稍好一些,挂着助听器。 顾津摘下一个石榴,弯腰放到篮子里:“你进去喝茶吧,我自己行。” “人多,太闹。”李道说:“对了,什么时候有时间把证给领了,岁数都不小,这么混着名不正言不顺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眼睛定在某处,余光见她弯腰,再把拎着篮子的手举起来。 顾津说:“可以呀,我什么时候都行。” “忙过这段跟我去绵州?” 顾津说:“好。” 她摘了几个,要下来时,李道抽出手,把篮子放旁边,将她横抱下来。 夜里的风凉爽舒适,吹动额边碎发,树叶也在头顶簌簌作响。 院中不比屋子里灯火通明,没人说话,一片宁静。 李道没放手,垂眸盯了她几秒。 顾津勾着他的脖子,轻轻眨两下眼:“你想干嘛?” 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低声说:“刚才顾念问我,他什么时候能有个弟弟。” 顾津歪着头,没忍住笑出来:“我怎么没听他提过呀?” “好笑么?” 他表情有些严肃,黑亮的眸子中藏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和危险气息。 顾津抿住唇,识趣地摇了摇头:“不好笑。” “我说正经的。”他一脸正色。 李道忽然迈开大步朝偏房走去,用脚踢开门板,进去后,又回腿踢上。 房间很暗,四周仍然堆满货物,李道凭记忆走了几步,把顾津放下来,捏着她肩膀往后轻轻一推,顾津没站稳,后背跌靠在一堆衣服上,塑料包装袋发出不小声响。 顾津慌乱中抓住他的袖子,小声惊叫:“人都在,你别闹” 他俯身吻她,力道有些凶。 顾津身体被他压制着,轻启唇齿笨拙地回应,呼吸受阻,捏着他衣服的手绞紧一些。 渐渐的,她感觉到他的变化,捶他肩膀,嗓中低哼几声以表抗议。 李道稍微离开,粗重的呼吸喷到她脸上,在黑暗中对视几秒,下巴凑过去,嘴唇缓慢蹭着她鼻梁和眼睛:“真想让我老来再得子?” 顾津环着他的腰,小声说:“不是在努力?我又没拦着。” 李道:“听不见。” 她只好贴着他耳朵,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李道冷哼:“你先数数一个月能几次。”他眼中只映入一点光,沉沉看着她,忽而轻笑:“枪法再准,也不能保证弹无虚发。” 顾津抬手打他,耳朵被他呼出的热气吹滚烫。 李道哑声说:“今晚跟我回去?” 洛坪这里一直是两个女人住着,怕苏颖多心,他不好总往这边跑,住下更是诸多不方便。 攀禹的旅馆分两层,装修时,在一楼柜台旁给李道留了间房,他几个月来住在那里,可终究不像个家。 “再等等吧,总会有办法的。”顾津哄着他,踮脚在他唇上重重一亲。 李道不满冷笑了下,大手勾住她衣摆。 时间紧迫,最后两人没动真格的,但便宜他一样没少占。 顾津被他闹哭,气得不理他。 李道哄了好一阵儿,才把人从偏房拉出来,他觉得挺憋屈,帮了她,自己忍着,反倒不落好。 赵旭炎和女友要回去,天色已晚,李道搭他们的顺风车回攀禹。 苏颖和顾津把几人送到大门口。 另外两人蹲下来和可乐说话,李道趁这会儿工夫凑到顾津旁边:“我走了。” 顾津不搭理。 李道蹭了蹭鼻梁,隐约能闻见她残留的味道,手指故意贴到她唇上,低声说:“行了,别气了,舒服的又不是我。” “你” 他立即示弱:“我的错,我道歉。” 顾津推了他一把,小声嘀咕:“快滚。” 李道当然听不见,但能看清她的口型,笑了笑,不再逗她,“明天中午找你吃饭?”他手掌覆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顾津态度这才缓和一些,把他手拉下来握着,问:“我炒两个菜明天带去,你想吃什么?” “都行,最好有肉。” 顾津想了想:“糖醋排骨和耗油菠菜?” “再加个小炒肉。” 顾津撇嘴哼道:“要求可真高。”却痛快地点了点头。 李道在她额头上吻了下,和另两人一同离开。 这天晚上,他自己折腾半宿。 去浴室冲了个澡勉强睡下,后半夜又有人住宿。 对方是两个酒鬼,前台小妹搞不定,吓得跑来猛敲他房门。 李道穿衣出去。 男人黄汤灌多了就不知自己姓什么,口齿不清,答非所问,还张牙舞爪地推搡李道几把。 李道被对方撞得趔趄了下,撑着柜台,抬眸扫两人几眼。旁边小妹见他面上越来越沉,眼中隐隐露出寒光,阴鸷地盯着他们。 小妹害怕打起来,硬着头皮拽拽李道衣角,却见他表情忽然一变,竟好脾气地笑了,说几句好话,硬是把两人连哄带骗弄到旁边房里睡下。 李道弄了弄被抓皱的衣领,出来点点柜台:“明早别忘收钱。” 小妹立即应声。 他珍惜眼前生活,情愿收敛脾性,一步路也不愿再走错。 这一年的腊月初三,两人领了证。 小年夜是在绵州家中度过的,自打李道出狱,房子就不再租给外人,也没打算卖,这里对彼此以及对死去的父亲,意义都不太相同。 李道和顾津商量着来年开春找人装修,偶尔可以来住住,兴许以后有了孩子,还得搬回绵州上学。 顾津没意见,全听他的。 过完春节,绵州的事情刚敲定,忽然传来邻居崔大娘要卖房子的消息。 此前老两口已经在儿子家住一段时日,为享儿孙福,也不得不适应城里的快节奏。儿子一家准备换个大房子,让他们以后就在那边养老,二老便想着将洛坪的住处处理掉,多少也出一份力。 顾津是本村本组人,转让手续办起来还算顺利。 起先苏颖想带着可乐搬过去,顾津害怕委屈了她,硬是没让。 将近一年时间都在奔波中度过,等到终于住进崔大娘的房子,已经是五月末,而李道漂泊了这么久,也总算有个像样的家。 房子没做大改动,粉刷墙壁换上新家具,再把院子打扫一番,种了些花草,摆上桌子板凳,又叫人特意打了把躺椅摆在窗户前,李道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单杠,架在院子的角落处。 与苏颖那边一墙之隔,平时还在一起吃饭,回到家关上门就剩他们两个人,想干什么也不用再克制。 李道着实有些过分,每次都带着任务,所以更卖力。 一次之后,李道连着薄毯把顾津抱到院中躺椅上,他精力旺盛,去角落做运动。 顾津里面什么也没穿,裹紧身上的薄毯,稍微动了动,仍然浑身酸乏。她脑袋歪在椅背上懒懒看他,男人光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深色居家短裤。 他两臂攀着单杠,双腿反复绷直再屈膝向上,腹部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裤腰卡的位置偏低,侧腰到臀部那截短短的过度曲线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吊着,他浑身充满力量感,好像岁月磨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正被他一点点抹去。 顾津忽然明白他抱她来院子的原因,忍不住哼了声:“臭显摆。” 李道看她:“什么?” “说你好厉害。”她假笑一声,夸张地做口型给他看。 李道挑挑眉,也不介意,双脚缓慢停下,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吊在单杠上:“自己没意思,想让你陪陪我。”他调整呼吸,又动作起来:“数着。” 顾津有一下没一下地看。 过了会儿:“几个了?” “十二。”她伸出手比划了下。 李道身上已经挂一层油亮亮的汗,小腿微盘,手臂加力,开始做引体向上。 “几个?” 顾津说:“二十一。” 热风缓缓吹拂,薄毯下有些粘腻。 顾津却不愿起来,院中只靠一个黄色灯泡照明,随风轻摆,眼前的世界也在明暗交替的晃动中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从未想过生活会如此平淡而安逸。 小小感慨一下,不禁有落泪的冲动。 李道问:“多少了?” 顾津吸吸鼻子:“二十五。” “这么半天只多四个?” “哦,那就是三十五。” 李道气笑,身体晃了晃,从上面跳下来,取过浇花用的水管,扭开阀门,直接撩水冲洗上身。 顾津直皱眉:“小心着凉。” “没事儿,拿着。”他叫顾津握住管子,他分腿而站,深弓着脊背,双手捧水搓几把脸和头发。 顾津回身从窗台上取毛巾。 李道擦了擦,拿扫帚将水泥地面的水扫走,这才挤到顾津旁边,交换位置,自己躺进椅子里,她则乖乖窝在他怀中。 顾津手臂露在外面,他刚冲过凉,皮肤凉丝丝挨着很舒服。 她抬起头,与他接吻。 动作自然又默契,吻得都很轻浅,细细勾勒着彼此嘴唇的轮廓,气氛难得的缱绻缠绵。 李道问:“刚才在想什么?” 顾津搂着他的腰,抬头看他:“怕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变样了。” 他轻声问:“变什么样?” 顾津却没答。 李道一下一下摸着她头发,也不再问。 两人静静依偎,很久没说话。 李道从桌上取一片口香糖,嚼了会儿,大手钻进薄毯,在她腹部抚了抚,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还没怀上?” 顾津拍他手:“你当我是女娲娘娘,捏个泥人随便吹口气就变成孩子了?才刚”她没好意思说下去。 李道当然不是指今天,从去年六月开始两人就没避孕,虽然次数少,但也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肚子却始终没动静。 李道说:“要不改天带你去看看?” “为什么不是你?”顾津对着他耳朵问。 男人这时候总是死要面子:“我身体好得很,肯定没毛病。” “那可说不准。” 他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就在你,得听话。” 顾津捶他一把,气道:“没孩子你还想离婚?”忽然意识到现在两人的关系,又不觉愣了愣。 李道在她脸颊上贴了下,轻声软语:“老子拼了命才熬回来的,怎么舍得。”他笑着逗她:“看我表现,也知我中用不中用。” “那要看了男科才知道。” 李道一把掐住她的腰,手指寻着痒痒肉捏几下,又在她臀上重重拍一巴掌。 顾津小声尖叫,缩着身体来回扭动。 两人闹了一阵子,李道手臂紧紧束住她,刚退下去的汗卷土重来,贴着的皮肤温热粘腻。 顾津仰头说:“你以前好像不喜欢小孩子。” “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李道没告诉她,想了想:“你和我家里的人口太少了,多几个孩子能热闹点儿。”又顿片刻:“就旁边那一个臭小子,自己也孤单。” “要是真没有呢?” “总要努力一把,不行去领养。” 话题就到这里,李道和她聊别的。 又无风无浪地过了段日子,就在李道开始暗暗怀疑自己,犹豫着是否真应该看男科的时候,顾津“亲戚”已经很久没有光顾她。 番外二 顾津怀孕四个月,身体状况稍微稳定,早孕反应也逐渐消除,李道去了趟上陵。 他先跟周新伟碰一面,把自己要当爹的消息跟他显摆一通。 两人找地方吃午饭,但没聊几句,周新伟出任务急急忙忙走了,他给他写个地址,邀请他二月份带上老婆孩子去洛坪过年。 李道和周新伟在饭店门前分开,一阵寒风吹来,他紧了紧领口,随意往路上扫了眼。 这里比洛坪温度低很多,前些天刚下一场雪,机动车道清理出来,路面是干净湿润的深灰色,积雪堆在两侧路肩处,沾了些灰尘脏污,只有树根下的雪还白得耀眼。 李道用脚蹭了蹭,垫一条腿半蹲,调出照相机,点了下屏幕对焦,拍一张树根处的白雪照片给顾津发过去。 等了几秒,顾津回复:上陵下雪了? 李道口香糖拆一半,用嘴咬着,另一手举起来看屏幕,扔掉锡纸打字:前几天下的,这会儿太阳挺足。 顾津问:你穿那么少,冷不冷? 李道:还行,风有点大。 顾津:太冷就去商场买条保暖裤,别硬扛着,小心感冒。 他说:知道了。 紧跟着又发过去一条:今天感觉怎么样?小东西没折腾你? 那边半天都没回复,李道退出聊天窗口,翻出许大卫发给他的地址,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去郊区。 报上地址,车子缓缓并入中间车道。 路边的自行车队伍一掠而过,都穿得很厚,口中呼出白气。 李道收回视线,返回刚才的界面,手指下滑,看一遍两人的聊天记录,又打了四个字:吃饭没有? 等了会儿没反应,他直接把电话拨过去。 许久后顾津才挂断,消息紧跟着跳进来。 顾津说:刚才有顾客试衣服。 他没等回复,那边又说:今天状态挺好的,特别想吃方便面,苏颖去买了,顺便接可乐。 李道:垃圾玩意尽量少吃,我过两天就回。 他嚼着口香糖,看一眼外面,打了三个字:想你了。 点完发送李道汗毛立起来,觉得自己现在他妈的矫情又黏糊,挠了挠脑袋,顿时有些后悔。他刚想撤回,见左上角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手又顿了顿。 顾津:少来。 没多会儿又蹦进一条:等你回来。 或许室内外温差大,李道脖子以上的温度蓦地升高。 他拉开拉链,嘴角上扬,仿佛隔着屏幕也能想象到她低着头抿唇轻笑的样子。 他回:乖。 半小时后,到达许大卫现在的住处。 他提前联系过,到时许大卫已经在路口等他,他叼着烟,肩膀半倚墙壁看过来,仍然膀大腰圆,头发很短,肤色深了些,其他没怎么变。 两人已是许久未见,站定后谁都没说话,半晌才相视一笑。 许大卫上前一步,搂住李道:“你可来了。” 李道拍了拍他的背:“挺壮,过得不错。” “那是。”许大卫咧嘴笑:“走,进屋说。” 他同别人合租,屋里有张床和掉了漆的旧桌子,角落放着简易衣柜,拉链半开,几件衣服胡乱搭在上面。 两人中午饭都没怎么吃,许大卫去楼下餐馆炒几个菜,又搬回两箱啤酒和几瓶二锅头。 屋里暖气给的足,有些干燥。 李道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辞了。”许大卫脱掉衣服,看一眼李道耳朵上挂的助听器:“对了,你现在能听见?” “音量大点没问题。” 许大卫点点头,把床上的棉被推到角落,桌子挪过来,招呼李道坐着。 两人先埋头吃了几口菜,暖气片散发的热度烘得人脸发胀,李道索性也打着赤膊,端起酒杯与许大卫碰了碰,仰头干了。 他拧着眉呼出一口酒气,“工作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 “有人丢钱,老板怀疑我偷的。” 李道并没多意外:“然后呢?” “查了监控,不是我,老板点头哈腰来道歉,你猜他怎么跟我说?”许大卫挑眉看李道,也不等他答,捏着嗓子:“大卫啊,你虽然在法律上已经清白了,但在大家印象里还是个有过错的人,所以也别怪我怀疑你。” 李道笑了笑。 他很早就想到这些污点会伴随他们一生,这是代价,应该的。 许大卫抿着酒:“妈的,老子一气之下甩手不干了。”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跟我去洛坪?地方比不得上陵,但随便做点儿小生意,过得也挺舒坦。” “不去。”他立即说,隔了会儿又憋不住问:“顾津我是说,嫂、嫂子同意我去?” “怕她?” 许大卫揉了下鼻子,嘴硬地嘀咕:“谁怕,不就以前相处的不愉快。” “她才不跟你一般见识。”李道挑着眉,提到顾津语速不自觉慢几分:“去吧,我家我做主。” 许大卫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高兴。 他待在上陵无亲无故,顾维李道这些兄弟死的死走的走,尤其出狱后,他一个人躺在巴掌大的出租房里,无助又孤独,有时候盯着房顶,眼睛不自觉就变模糊。 在监狱里待习惯了,出来不愿接触社会,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整日无所事事,想想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道看他眼眶泛潮,拍了拍他肩膀。 这种心情李道有体会,他走出来,不能看着他受罪。 两人不再多说,埋头喝酒。 一直到晚上,从超市搬回的酒瓶都空了,杯盘狼藉,满桌满地的花生壳和烟头。 桌子一推,李道和许大卫朝不同方向躺着,窄小的单人床被两个大块头占得满满当当。 许大卫醉眼迷离地盯着头顶的白炽灯:“道哥” 李道手臂落在外面,没应声。 他喃喃自语:“刚出来的时候关灯睡觉不适应,床太软也睡不着,每天早起以为还在监狱里,那天上班有人叫我名字,我站起来就喊‘到’哈哈,给他吓一大跳。” 李道听不见,仍是没吭声。 隔半天,许大卫音量大了些:“老纪老纪领着老婆孩子走了,他说他没脸见我们,欠顾维的,只有下辈子才能还。” 他说完拿膝盖碰一下李道,他似乎睡着了,一动都没动。 许大卫只好作罢,也闭上眼。 很久后,李道转身背对他躺着,腮线稍微动了动。 *** 他们在上陵逗留一日,第三天晚上,回到洛坪。 提前打过招呼,李道带着许大卫直接来到苏颖家中。 许大卫从前对顾津有偏见,本以为两人再见面会尴尬,也想到她可能摆脸子无视他。 他本就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厚着脸皮道个歉,老爷们儿能屈能伸根本不算啥,却没想到,顾津什么也没说,朝他友好地笑了下。 许大卫挠挠头,傻站片刻才叫一声:“嫂子。” 顾津一抿嘴,反倒不好意思先红了脸。 苏颖也从厨房迎出来,手上还抓几根芹菜,自从顾津怀孕,她主动揽下一切家务,饭菜马马虎虎能做熟,管饱但别要求味道和口感。 她笑着朝他肩膀上拍一巴掌,“好久不见啊。” 许大卫跟她热络得多,把人往怀里一搂:“你胖了啊。” 苏颖笑骂:“不想活了是吧,这年头说实话容易挨揍的。” 许大卫嘿嘿一笑,手臂收紧,愣是夹着苏颖肩膀,把她抡起来转了一整圈儿。 苏颖尖叫两声,可乐以为有人欺负他妈妈,从屋里跑出来,小脸憋通红,挥起拳头往许大卫腿上打。 他放下苏颖,低头看了看小家伙:“这就是顾维儿子?” 苏颖站定,挑眉说:“不然呢?” “都长这么大了。”许大卫揉了揉小家伙的头顶,把他夹抱起来:“好小子,赶紧叫声叔叔听。” “坏人,你是坏人!”可乐一点不示弱,小拳头直往他脸上招呼。 许大卫左躲右闪,哈哈大笑。 三人闹得正欢,准备往屋走。 李道转头看一眼顾津,刚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 他朝她迅速挤了下右眼,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顾津轻轻白他一眼。 李道拉住她,在她肚子上来回摸两下:“大了。” “才三天没见,就大了?” 李道也不答,院中没人,牵着她下巴没完没了地吻起来。 这晚吃完饭许大卫回攀禹,暂时住在旅馆里。 年前给顾维上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这是出狱后许大卫第一次来看他,心情比别人都沉重。 苏颖把顾念送到赵旭炎那里,蹲下来除掉坟包周围的杂草,再清理墓碑,把供品摆放整齐。 这些事她已经做得十分熟练,心情挺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些许笑意。 顾津身子很重了,行动不方便,只远远站着。 墓碑上照片是顾维年轻时的样子,短短的寸头,双眸黑亮,稍微歪着头,冲着镜头笑。 都在变老,他的样貌却被定格在小小照片里,永恒不变。 李道给他点了根烟,先说:“你儿子挺好,不用惦记,长得越来越像你,等再大几岁就领来给你看。” 苏颖鼻子一酸,赶紧别开眼拿纸钱。 李道说:“你妹还有几个月就生了,不知道是男是女,我都行。”隔几秒又说:“伍儿经常来电话,他在那边挺好的,别惦着。” 他把所有人的近况交代一遍,让出位置给许大卫,和苏颖去旁边烧纸钱。 许大卫盘腿坐着,点了根烟自己抽,看着照片上的人,说不出什么话来,眼眶有些潮。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停在墓碑上,优哉游哉地啄两下石板。 他抬手挥开,又吸两口才扯了下嘴角:“你那儿子真他妈招人稀罕,小嘴够厉害,一见面就跟我作对,像你似的能咋呼我说认他当干儿子,让他叫一声可费劲了。” 许大卫絮絮叨叨低声说话,那边烧完纸钱他才站起来,他又点了根烟立在墓碑前,这次却没说是代替谁敬的。 这一年的除夕无比闹腾,吃完晚饭赵旭炎带着女友过来守岁,几家人凑在一起,又搓麻将又放鞭炮,许久都没这么欢快过。 过了年,天气突然转暖。 顾津肚子越来越大,她已经不去店里帮忙,在家安心养胎。 李道比她要焦虑,以前没经历过,第一次当爹的心情极复杂,白天尽量多陪着,晚上睡眠又变差,半夜起来好几回,帮她擦汗,再给她揉揉腿。 对他来说,这段日子有些难熬,总是担忧漏掉某些环节,更心疼大热天她带着孩子太遭罪。李道看着日历过,期盼这个磨人的小坏蛋赶紧生出来。 一日饭后散步,李道揽着她的腰,两人无意中走到村里的小学校,隔着围栏,看见一群男孩正在操场踢足球,女孩文静许多,三两个凑在一起,手里捧着书本,坐在升旗台旁吃冰棒。 顾津抓着围栏看很久,直到腰酸腿软才被李道拉到长椅上坐着。 此时太阳正烈,知了乱叫,一丝风都没有。 顾津抬起头,看见树叶间漏下丝丝缕缕的阳光,她懒懒眯眼,歪头靠在李道肩膀上。 李道垂眸看她,嘴唇贴了贴她头顶:“回去睡觉?” 顾津转着调子软软“嗯”了声,表示拒绝。 “不怕热?” 她摇头,肚子里的小坏蛋忽然踢了她一下。 顾津“呀”了声。 李道心中一紧,赶紧问:“怎么?” 顾津轻笑,抚着肚子眨眨眼:“有点儿调皮,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李道俯身,在她圆圆的肚子上亲了口:“怎么猜得出。” “那你希望呢?” 他把她搂怀里:“都行。” 两人又把目光投进校园里,看了会儿,顾津不依不饶:“到底希望是男还是女?” “那你呢?” 顾津说:“女孩儿吧。” 李道眯了下眼,向前看去,操场上有个男孩太调皮,悄悄跳到升旗台上,从后面扯了下女孩的头发,撒腿就跑。 那小姑娘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穿着红衣裳,扎两个羊角辫,布满细汗的额头贴着几根碎发,眼睛又圆又大,脸颊被阳光晒得粉嘟嘟。 她的辫子被男孩扯歪了,吃一半的冰棒掉在地上,她低头看半天,忽然抬起手偷偷抹眼泪,咬着唇,无声抽泣,那可怜的小模样看得人心都快化了。 李道没来由一笑,凑近吻她:“我也一样。” 很久后,顾津被他吻得直发晕,靠在他怀里“女儿么?” “嗯。”李道轻声软语:“不过,谁敢欺负我闺女,先扒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