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想和你到白头》 001外围女 !-- --> 1996年夏天,我爸抛弃重病的我妈跟一个日本女人私奔了。 他跑了没多久我妈就死了,恨得连眼睛都没闭上。 那个女人在我们住的街道对面开了个花店,她喜欢穿白颜色的和服,眉眼很漂亮,在我老家那穷乡僻壤的,男人没见过世面,路过花店门口要看上她好久才舍得走。 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丈夫和孩子,直到她和我爸一起失踪了,这场掩盖了三年的婚外情才被彻底揭开。 初中毕业我离开老家到东莞打工,在那座城市最大的红灯区成为第一批下海做外围的姑娘。 外围圈子竞争有多激烈,没干过的真体会不到。 我们头两批干这个的姑娘,是这圈子的鼻祖,没被搞臭玩死能活下来的现在都成了富婆。 最初外围没现在这么臭名昭著泛滥成灾,更没出过郭美美那么不要脸的货色,属于挺高端的群体。 外围要求高,和小姐不一样,不是脱了衣服劈开腿会几声浪叫就能赚钱,十个美女里拔尖的才能往外围圈混,因为我们陪的都是真正有钱有势的爷,眼光都特别高。 外围里随便拎一个出来就是顶级狐媚子,小眼皮一翻花活多了去,没后台捧着,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我们从不打野食掉自己身价,有经纪人给拉资源,这行特别有手段的姑娘,伴游几天捞到手一辆宝马或者一套公寓的大有人在。 经商的手脚大方,出事概率小,当官儿的危险系数高,一落马我们也跟着完了,所以商户我们打破了脑袋也要争。 那几年有家专门做拉皮条的网站,类似现在的美空陌陌,里头最火的外围都让我们包圆了,照片三围特长怎么好看怎么写,真真假假又不会拿尺子量。 这年头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有钱就玩儿女人,不给老婆孩子花,也愿意拿出来为自己的好色买单,只要豁得出去,根本不愁没生意干。 圈里一姐妹儿乔倩,隆了39D的胸去海天盛筵陪富二代玩了两次,一次拿了五万,一次八万,吹牛逼吹了半年多,零几年十几万都能买套房子了,她确实有这个资本吹。 现在的海天趴会,都是整容女横行霸道的天下,可说句实在的,她们真比不了当初我们那些姑娘的档次。 外围圈论脸蛋身材乔倩都不算最出挑的,我们私底下也纳闷凭什么她赚钱那么容易,保时捷和法拉利换着开,衣服不管多贵从不穿第二次。 温姐说乔倩有干爹,后台硬得很,背靠大树好乘凉,那老头子是做大生意的,来头特别大,乔倩是新欢上位正得宠。 温姐是我经纪人,说通俗点就是拉皮条的老鸨子,手底下管着十个姑娘,最得意的就是我和乔倩,温姐私下特照顾我,乔倩那点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温姐告诉我的。 她还没搭上现在干爹那阵混得挺惨,她岁数大,嫩模圈奔三的年纪要是还没找到固定金主,就得考虑退圈转行了,十八九的大把抓,嫩得掐出水,谁会光顾一个老嫩模。 可乔倩聪明,花钱找摄影师拍了一套全裸的车展写真,趴在各种酷炫的高档轿车上摆姿势,那叫一骚浪贱,纯种的荡妇。 样片出来后个人履历直接填个车模,风风光光摇身一变当名模了。 虽说挺不要脸的,可模特和外围绝不是一个概念,她造假之后蹿红速度特别快,很多有钱人都找上门要包她,乔倩愣是以二十七岁高龄在嫩模圈里杀出了一条血路,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能比还她牛逼。 和娱乐圈差不多,外围这行也是红了才有地位,没红起来的姑娘背后挨刀子受委屈,再碰上不懂规矩的客户伤痕累累是常事。 为了能尽快出头,找干爹捧是嫩模上位最好的一条捷径。 那天原本有单台南人的生意是另外俩外围的活儿,可温姐没在,她们经纪人说自己姑娘不舒服,把我和莹莹换过去,代替一场,钱我们拿。 谁会有钱不赚,我们还谢了那经纪人,等到场子才知道这客户有多变态。 他订的是维多利亚豪华包,仅次于钻石包,维多利亚的名头多响,背景多深,相当于京城的天上人间,都是干那个的,风吹草动先死的都是后台不稳根基不深的,而维多利亚这种把底牌亮出去能吓死人的大场子,没点本事谁也拿不下来。 这里的客人拽,我和莹莹不敢怠慢,到门口时里头已经有一个小姐在暖场,就等我们来陪。 男的喝大了,什么规矩都不顾,还把跑来劝场的妈咪给打了,那小姐衣服被扒露不少,娇嫩的皮肤上都是烟头烫出来的疤,被客人揪着头发往自己身下按,醉酒的人下手没轻没重,那姑娘差点被玩儿死,妈咪央求让姑娘自己来,别这么强迫,可那人根本不听。 眼前一幕让我明白经纪人是为了保护自己手底下姑娘,才把跟着温姐的我和莹莹坑来,压根儿不是什么不舒服,是伺候不了。 经纪人也有暗战,比客户资源比外围排位,互相给使绊子的常有,温姐现在是圈里老大,对方不敢直接坑,就趁她不在对我们下手。 外围不是小姐,虽然都干皮肉生意,可特别下流的花活我们不玩儿,客人也不强求,所以莹莹特害怕,她让我给温姐打电话,我也慌了,颤抖着刚摸出手机。那男人的一名手下看见抬腿踢了我胳膊一脚,把手机从我掌心踢飞了。 那男的坐在沙发上看我,嘴里叼着根牙签,躺在他脚底下的姑娘气息奄奄,就差一命呜呼。 男人目光盯着走廊上摔碎的手机,“谁的。” 我吓得一抖,手下指着我,“她的。” 男人冷笑,“想他妈报警?” 场子这地方最忌讳警方盘查,客人和老板都腻歪,我赶紧说不是,我就想看看几点了。 他笑得更阴,“进来看,我教你看。” 莹莹在我旁边吓得哭出来,她胆儿小,才干了半年,还不到十七,我拉着她手对男人说,“大哥,让她走吧,她岁数太小,玩儿不了。” 男人把牙签吐在地上,抬脚踹趴在地上快死了的小姐,“别堵心老子,滚!” 妈咪赶紧拖着小姐从包房里出去,她经过我旁边时我看见那女孩鼻眼里都是肮脏的东西,真不敢想刚才怎么玩儿的。 男人扬起下巴指莹莹,“我就喜欢玩儿小的。” 我听到这话身上冷汗立刻冒出来,我心里想完了,莹莹吓得往我身后躲,刚要喊救命,手下对准她脸就是一巴掌,将她拎着扔到男人腿上,莹莹呛了口气,涨红了脸咳嗽,男人用力一扯,把她裙子从腿上褪下留下底裤,又黑又肥的大手在她屁股上捏,“真嫩啊。” 灯光有些昏暗,我没看清楚男人从桌上拿了个什么往莹莹底下塞,莹莹忽然撕心裂肺尖叫一声,嚎哭着求他别这样,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求他高抬贵手,可他玩儿上瘾了,又拿了一个,我这才看清那是什么,是边缘有波浪纹的铁瓶盖。 002筠哥 !-- --> 男人折磨了一会儿莹莹觉得没意思了,一把将她推开,她疼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手下见男人要搞我,一把扯住我想推过去,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抗争命运,我习惯了逆来顺受,可我清楚如果今晚再不抗争,我很有可能死在这里,因为我比莹莹做过的双飞还少,她年岁小经验多,她都扛不住,我更不行。 我挣扎着扭头咬住那名手下的虎口,我感觉到自己咬住了骨头,舌尖和牙齿都是铁锈味,他狠狠揪住我头发将我推开,我撞击在坚硬的门上,顾不得缓解疼痛趁机跑出去。 我大声呼救,想要找人来救我和莹莹,我已经能感觉到她撑不住了,白眼球都翻出来了,可我的喊叫被两侧包房里鬼哭狼嚎的歌声掩盖,那名手下捂着伤口从包房追出来,骂骂咧咧要办我,眼看就要追上,我惊慌失措推开一扇门,门正好从里面打开,我撞上了一个男人胸膛。 男人非常高,我抬起头只看见了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十分清新冷冽的味道,这气息让我所有力气都忽然消失殆尽,瘫在他怀里哭泣着哀求,“老板,救救我妹妹。” 我死死拉着他袖绾,生怕他会忽然走开对我不管不顾,我非常清楚这种地方没人发善心,谁也不知道对方行老几,惹上比自己牛逼的就要捅娄子,酒吧餐厅里小年轻敢出头,高端夜总会死了人都鸦雀无声,敢闹事的绝对不是简单人物,场子都不敢多话。 那名手下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揪住我头发,我被他拽倒在地上拖行,他一边骂我不要脸的臭婊子一边扬言要做掉我,我躺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以侧躺的姿势看清了我刚才抱住的男人。 他个子高大而且很精壮,穿着亮黑色的修身西装,戴了一顶同色的圆沿帽子,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气势阴狠冷煞,不像什么好人。 他薄唇内叼着一颗粗大的雪茄,烟头跳跃的火苗映出他挺拔的鼻梁,一双神秘犀利的眼睛藏在帽檐下若隐若现。 我从没见过气场这么强大的男人,只站在那里不用开口,就给人一种压迫至极的威慑与窒息感。 我陪过的权贵不计其数,多高的官位也有,多富的老板也有,没一个像他这样冷成一块冰。 我在被拖行的过程一直望着他,他始终无动于衷,犹如雕塑般伫在原地,短短几秒钟距离越来越远。 我再次被拖进包房,莹莹趴在地上没了动静,整个身体都没有一丝起伏,我哭着爬过去抱住她,想要探探她鼻息,可我只摸到了一大滩温热的血。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对我不识趣非常愤怒,抡起酒瓶就要朝我脑袋砸下来,在这时忽然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砰地一声巨响,整个包房都颤了颤,巨大冲力将值守在门口的保镖踢飞,保镖撞向墙壁,贴着滑落下来,墙上溅了几滴刺目的血。 我抱着莹莹躲在茶几后面,她眯着眼睛看我,问是不是来人救我们了,我哭得说不出话,她抬起手想给我擦眼泪,可她还没抬起来,人就昏死过去。 堵在门口的男人听见我嚎哭,蹙眉吩咐手下把莹莹送医院,我不敢交给他们,抱着不撒手,他们说是筠哥的吩咐,筠哥不欺负女人。 不知谁在这时打开了包房的壁灯,我看清楚来救我们的是刚才那名男人的随从,为首的也穿着西装,气势很强硬,他舌尖舔过门牙,一只脚踩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在侮辱莹莹的客户脸上重重拍了拍,“赖坤,你闹事别找错地方,玩儿女人悠着点,筠哥让我通知你一声,他现在看你不顺眼。” 赖坤一听是筠哥,整个人都醒酒了,脸上不见刚才的嚣张,他哆哆嗦嗦提好裤子,笑得很谄媚,找了半天才找到烟盒,他递到男人面前想给点上套近乎,被男人直接拂开,赖坤有些尴尬,“怎么,严先生现在把维多利亚盘过去了?多前儿的事,我没听说啊。” 男人冷哼,一脸蔑视,“你算老几,筠哥办事还得和你打招呼,你允许才能干?” 赖坤一激灵,“不敢不敢,我要是知道严先生也在,刚才怎么也得请杯酒喝。” 男人用帕子擦了擦刚才触摸过他脸的手,很嫌脏似的,“你人不大,口气可真不小,筠哥能和你小子坐下喝酒?你也配?” 男人说完把帕子丢到赖坤脸上,指了指我和莹莹,“筠哥要人,你赏个脸?不然我请筠哥过来当面和你说说。” 赖坤吓得手直抖,“不不不,别麻烦严先生,两个女人而已,您带走。” 男人扫了一眼地上两滩没有融合到一起的血,“赖坤,以后把眼罩子擦亮点,东莞地盘还轮不到你他妈撒野。” 赖坤大气不敢出,点头哈腰送男人出来,两名保镖抬着莹莹下楼送去医院,我想一起去,可男人没走,我也不能不懂事,跟在他身后一个劲道谢,他指尖玩弄着打火机,目光满是探究打量我,“你是维多利亚小姐?怎么眼生。” 我说不是,替别人来干。 “赖坤在生意场上就是个地痞,以后见他躲着点,筠哥不爱多管闲事,今天也是你运好。” 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烟灰儿,“得了,走人吧。” 他转身要离开,我追上去两步,“大哥,我能当面谢谢筠哥吗?” 他停下偏头看我,见我确实没攀高枝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谢谢,这才咧嘴乐了乐,“见不着,这点事筠哥不往心里去。另外记住了,除了我们跟着他干活的,外人都喊他严先生。” 莹莹被总医院确诊下体重度撕裂,基本上女人行房生育的那点功能是没戏了,她才刚十七岁,这辈子已经没有了当妈的希望。 东西取出来时连着血筋,缝隙里都是肉丝,主刀大夫看傻眼了,拿着刀的手直哆嗦,心疼这小姑娘得罪了什么人,怎么遭这么大罪,简直是往死里折腾。 我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一张脸白得跟纸一样,她瞪大眼睛看着窗外肆意生长的树,那是非常明媚灿烂的午后,东莞的天第一次蓝得像被洗过,可她人生的光却再不会亮起。 她眼角溢出泪,哽咽着问我,“任熙,我们为什么要干这行。” 我把一束鲜花放在她床头,我说为了钱,为了出头。 她将目光从窗外交缠的树叶移到我脸上,“现在出头了吗?” 我被她问住,没有回答。 她削瘦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我们是谁的太太,或者哪家的千金吗?我们连三儿都不是!” 我心里被割了一下,她一边笑一边哭,“我们还是任人蹂躏的玩物,还是打着模特幌子干着皮肉生意的妓女,贫贱得谁都能踩上一脚,并没有任何改变,相反,我们把自己的人生也搭进来了,你看看我。”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白被子,她两条腿始终不能并拢,中间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她动也不敢动,她问我知道那种痛吗,感觉整个人都被劈了一样的痛。 我捂着脸让她别说了,她闭上眼睛心如死灰,“我放弃了,我这辈子就是一条贱命,我熬不上去。任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命,我再也不会做了,我也做不了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医院出来的,我记得离开病房时,整条走廊的人都在议论莹莹,说206病房的小姑娘那叫一个惨,造孽。 有人说活该,干的不是正经活儿,怎么不见良家妇女出这种事。 她们一边嘲笑一边散了。 我当时特别想冲上去抽她们,良家妇女?谁他妈能当良家妇女会不当,偏要泼自己一身污泥。我们如果有钱上学有爹妈护着,比她们有出息。 莹莹这件事给了我特别大的打击,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不管是嫩模还是外围,这俩招牌都保护不了什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就算女明星又怎样,导演和老板要潜你,不也得照样脱吗,除非不想混了,何况我们这种边缘职业,哪儿说理去。 我找到温姐提出不干了,我说我怕死,这行太危险了,我宁可找个小发廊当洗头妹,也不想披着嫩模的光鲜外衣伺候那些禽兽。 我混了这么久听过很多外围被拘留被暴打的传言,但真的发生在眼前那感觉不一样,之前还能自欺欺人说那都是假的,可现在我都不敢想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身上。 现实的悲惨和践踏会让人特别仇恨自己的懦弱卑微,仇恨到了极致就变得面目全非,冷血歹毒。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有钱有势,有个好爹好妈,而有些人玩了命的往上爬,可脚刚离地就狠狠栽下来。 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抱着温姐哭,哭莹莹,哭自己,哭那些并不是为了虚荣仅仅是想挣点钱讨生活却被唾沫被瞧不起被侮辱的姐妹儿。 温姐舍不得放我走,她一直愧疚我这么好的条件没把我带出来,非让我熬两天,说该轮到我出头了,她想想办法。 003五爷 !-- --> 一周后温姐在市里最大的五星酒店金色皇宫攒了个酒局,带过去应酬的外围加上我一共六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保证不会出错的姑娘。 去的路上温姐盯着我手臂还没消下去的伤问我想不想上位,我以为她开玩笑,毕竟上位哪有那么容易,有资本没运气也不行,我怕她觉得我不安分,就说不想。 她夹着烟卷勾住我下巴,表情特狠说,“撒谎可烂逼。” 车上其他姐妹儿都笑,拉着温姐大声说我想上位,温姐不耐烦甩开她们,扳着我脸给她们看,“长这副可人儿的脸蛋了吗?光漂亮可没用,尤物从来不缺,会装纯的小白花才能戳男人心尖儿,知道今天陪谁吗。” 她们拿着粉扑补妆,含糊说不知道,温姐眯着眼睛吐了口雾,“华南赌场五爷。” 五爷是东莞十分厉害传奇的人物,势力极其可怕,年轻时候就是二流子,剔着光头绣着纹身,在东莞红灯区和老铺那边横行霸道收租子,有那么一段时间黑上了赌博,还就靠这个发家了,后来因为出老千让人剁了一根手指,又被赌场里的人追债,不得不金盆洗手卷着钱跑去外省躲风头。 他消失了几年,有人说在漳州和南通看见过他,在那边做房产和建材的买卖,再回来时就成了腰缠万贯的五爷。 华南码头一多半的地盘都是他承包,他在商政界的人脉很广,从来没栽过跟头。只要一点风吹草动,给他递消息的人就能把电话打过来。 传言他有个干儿子,手腕非常狠厉,冷血到让人闻风丧胆,他掌管着五爷名下一大部分生意。 见过他的人不多,可是名声在外。 五爷本事大不假,但欢场上不是什么善茬,不拿小姐当人看,很喜欢糟蹋姑娘,而且喜好雏儿,温姐一直不敢把我们往他桌上送,就因为跟过他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当然也不排除有例外,主要看这个女人是否有本事。 温姐一说是他,车上几个外围都不出音了,低着头装没听见,连补妆的兴致都没了,谁有乔倩的胆子啊,为了豪车敢豁出命去认五爷当干爹,陪一场酒都怕自己没有回来的命。 “温姐,我就不去了吧,我算日子这两天该来姨妈了,别在酒桌上给五爷添堵。” 一姑娘说完旁边的姑娘也点头,“温姐,我正治疗妇科,我也先别去了,回来五爷嫌弃有味儿,你中间不好做。” 她们都开始找借口,温姐慢条斯理抽完剩下半截烟,将烟头扔出窗外,“想好了,不去?” 她们都斩钉截铁点头不去。 温姐笑着撩了撩头发,“到时眼馋别埋怨我,机会不是没给,你们自己没把握住,乔倩的例子摆在前面,我给你们找路子了。” 她们全都保证不会埋怨,温姐吩咐司机把车停在马路边儿上,她们五个一起下去后,车直奔酒店开去,到门口保安过来指路,司机跟着手势倒车,温姐透过紧闭的车窗看向金碧辉煌的酒店大楼。 “任熙,路摆眼前了,能不能有福分看你自己的命。别把礼义廉耻看那么重,这世道什么是真的啊,钱才是真的,权势也有落马的一天,男人也有变心的一天,钱你不花,它跑不了,给自己找条后路,趁着年轻多捞钱。” 温姐说完推开车门下去,她朝我伸出手,我盯着她涂抹了红色甲油的手指看了许久,没有任何迟疑把手搭在上面。 除了这条路,想出人头地我没其他选择。 我的确怕自己步上莹莹的后尘,可这么久都挺过来了,让我现在回头是岸我也不甘心。 人生下不就是一场赌注吗。 赌赢了吃香喝辣,赌输了跳楼自杀。 凭什么,那些条件不如我的都爬上去了,难道我任熙就一辈子让人呼来喝去踩着的命吗。 不拼一把我永远跳不出这个圈。 我跟着温姐进入酒店大堂,穿梭过一条长廊,停在一扇深灰色的门前,我朝着墙壁上的白色理石补了下唇色,温姐手握住门把回头看了看我,确定我收拾好仪表才推开那扇门。 早就听说金色皇宫里吃的不是饭,是票子;躺的不是床,是金砖。东莞这片地界有名的销金窟不少,维多利亚是夜总会大拿,酒店一条龙的扛把子就是金色系列,金色洗浴城和金色皇宫,口袋里不揣着几张卡,进来都肾虚。 这里的服务员看一眼,都得掏小费。 我之前陪过不少客户,到这边应酬的还真没有,十个有钱人敢进来造的两个都挑不出,有钱也分怎么有,千万富翁和亿万富翁的人生轨迹绝对不一样,能在金色皇宫留个脚印,我也算沾温姐的光了。 包房里靠近窗子的桌上坐着一个男人,我知道这就是五爷,他看模样最起码六张多,不过头发又黑又亮不太像这岁数的老头,估计女人玩儿多了,身子虚脸上也跟着显老。 五爷旁边围着两个妙龄女郎,正喂他吃西瓜,西瓜切成小块儿,卡在女郎乳沟里,五爷伸出舌尖往嘴里舔,卷住就吃,对于我和温姐进来,他丝毫没有理会。 六名保镖站在桌子后头,那个正被五爷舔着的女郎发现来人了,红着脸娇滴滴推了推他,“五爷,温姐来了。” 女郎话音刚落,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身子剧烈抖了抖,五爷从她腿上把西瓜卷进嘴里,他一边嚼一边回头,目光落在温姐被红裙子包裹住的丰腴躯体上,“温红,最近顾局没少滋润你吧。” 温姐抿着嘴笑,没接这话茬,她走到桌边给五爷斟了杯酒,五爷垂眸盯着瓶口涌出的液体,不依不饶,“就给我一个人斟?” 温姐也没打算躲过去,她又拿空杯子给自己倒满,“得,五爷发话了,我哪敢装傻,自罚一杯白的。” 温姐仰脖一口闷,五爷摸着下巴舔嘴唇,眼神往她胸上瞟,“不懂规矩?酒是这么罚的吗。” 温姐红着脸捶了五爷肩膀一下,“真色透了,连我这半老徐娘都不放过。” 五爷伸手在温姐腰上重重掐了把,“半老徐娘才有味道。” 五爷说完看见站在后头的我,他直勾勾盯着没吭声,温姐很会察言观色,见他有点兴趣,立刻把我拽过去按在五爷怀里,“熙熙,平时伶牙俐齿的,今天见了仰慕的五爷话都不敢说了?” 五爷挑了挑眉,“仰慕我。” “可不,五爷的大名,这些小姑娘最招架不住,美人儿爱英雄,谁爱孬种啊。” 五爷哈哈大笑,他脸朝我凑过来,“叫什么。” 我说熙熙。 他重复回味了一遍,“名字不错。” 五爷抱着我,双手在我身上探了起来,“怎么吸,用嘴吸?” 他手顺着我深V的衣领摸进来,他掌心很粗糙,捏的时候有点疼,我忍着没吭声,他一边揉一边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八。 他问我干了几年,其实我十六岁就干外围,最开始温姐不让说实际年龄,怕惹祸,未成年的雏妓在小镇发廊多见,大城市很少,所以我告诉五爷刚做。 他笑眯眯问我还是处吗,我撩眼皮看了眼温姐,她朝我挤咕眼,我仗着胆子说是。 五爷本来还想再问点别的,一听是处,什么都不在乎了,顿时眉开眼笑,旁边的女孩偎在他肩膀给他点了根雪茄,他吸了口对温姐说,“行,温红,还是你上道,没白拉这么些年皮条。” 温姐抻了抻肩带,笑得媚眼如丝,“我敢给五爷二手货吗?这不是栽您的面儿,熙熙我验过,保证您货真价实。” 五爷舌尖抵出一片烟丝,他透过烟头闪烁的火苗仔细打量我的脸,他对我的模样很满意,朝身后保镖点了下头,保镖从口袋里摸出两沓钱,全都甩给温姐,那钱是见面礼,也叫喜钱,做生意的都有点迷信,玩儿女人也要讨个好彩头。 温姐一直把五爷灌到走路都晃悠才放了他,保镖搀着五爷上楼,他嘴巴里还念叨我名字,似乎真的很喜欢我。温姐趁没人把我拉到走廊角落,递给我一包鸽子血,血是凝固的,包着层塑料膜,我不动声色接过攥在手里,温姐再三叮嘱我别慌。 那晚之后我成功挤掉了乔倩成为五爷最喜欢的干女儿,他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吃饭谈生意打牌都要带着我,就连撒泡尿都恨不得把我别在裤腰上,一刻离不开。 别人不知道,可温姐心里清楚我是怎么上位的,她怕泛了水自己连累遭殃,所以在我得势后警告过圈子里的姑娘,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出去胡说八道,尤其不能掀我老底,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004撕逼 !-- --> 五爷这辈子没男人缘,更没儿子命,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庞大的家产没人继承,所以才认了干儿。 他老婆早就死了,现在最有可能续弦的是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头号情妇柳小姐。 柳小姐四十出头,保养得特别好,跟我站一起也没差多少,她很得五爷女儿喜欢,自己有个珠宝店,女人围绕着珠宝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所以这柳小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计很深,知道怎么一招制敌为自己铺路。 对于五爷三天两头认干女儿,她没嫉妒过,能当正宫必然有这容人的度量,否则也坐不稳。 五爷这么薄情的男人,在他枕边睡十几年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段日子我特受宠,很多机会碰到柳小姐,她对我很和善,可她的笑里藏刀我也不是感觉不到。 她带着我去挑珠宝,买化妆品,还要顺带给五爷其他干女儿捎一份,这左右逢源的七巧玲珑心,难怪五爷身边女人走马观灯,就没一个能把她扯下来。 四张多的女人走不了青春貌美的路子迷惑男人,只能用手段和贤惠来留男人。 我坐在兰蔻的专柜试乳霜,她盯着镜子里的我托腮感慨,“年轻就是好。” 我一边将乳霜涂抹在颧骨一边对她说,“柳小姐现在依然年轻,才能在干爹身边盛宠不衰。” 我觉得这款很滋润,告诉柜员包起来,柳小姐按住我要拿钱的手,把她自己卡递过去,“不衰也是你们觉得,五爷喜欢年轻漂亮的我清楚,除了打点好他这些事,我已经没什么戏可唱。” 我盯着忙碌刷卡打包的柜员,“干爹把柳小姐当家里人,把我们当外人,所以我们的事才会让你打理,这是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事。” 柳小姐听我这样说,她媚笑着戳了戳我嘴唇,“你呀,可真是会讨人喜欢。” 柳小姐在陪我逛街时接到了五爷大女儿的电话,那边挺着急的,五爷的骨肉当然比小情人重要得多,柳小姐挂断后和我道了个歉,开着车赶紧去碰面。 我找到洗手间刚走到门口还没进去,一眼看见站在水池前补妆的乔倩,她买了大包小包许多奢侈品,也从镜子里看见我。 她当初有多得意,我上位之后就有多失意,她平时也不留口德,所有很多外围都在背后落井下石挖苦她活该,我不想和她碰见,转身要走,她丢掉手里的口红朝我喊了嗓子,“哪儿去啊?都到了还不进来,给我看脸色啊?” 我没动弹,她拎着那些东西从里头出来,我这才发现门口抽烟的男人是等她的司机,司机把烟头扔进垃圾桶,走到她面前接过,乔倩让他先走,她抱着双臂走过来,她比我高一些,也比我丰满,打扮得像个骚里骚气的贵妇,所以显得气势压我一头。 “行啊任熙,真没瞧出来,平时跟闷葫芦似的,你野心可不小。男人有的是,想上位自己找后台,别背后玩儿阴的捅我刀子,我拿你当朋友,你搞我金主?” 她见我还是不张嘴,气得伸手拧我脸,“你给我说话!” 我一把拍掉她的手,“君子让一步,可不会步步让。” “君子,你以为攀了高枝你就不是婊子了?” “你我不都一样吗?说我你自己脸不烫。” 乔倩被我噎了一句,狰狞着一张脸接不上茬,我转身往大楼外走,她在我身后跟着,嘴巴里一直骂我,骂我下贱抢食吃,骂我不懂规矩不要脸。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我,我一句没反驳,欢场这点事没道理可讲,谁有手段就是谁的,乔倩之所以不受人待见,就是一门心思只想当赢家,一点输不起,得势不知道报恩,一脚踢了贵人,把自己逼上没人助力的绝路。 我知道她是慌神了,奔三的年岁耗不起,没资本和这群年轻小嫩模争,但这行最忌讳慌,慌就会走错步,错一步都不行。 我走出商场想到街口打车,我正迈着台阶,忽然不远处的人群里嚎了一嗓子,是个有些臃肿肥胖的中年妇女,叉着腰指着一披头散发的女人,“你勾引我老公,唆使他和我离婚娶你,温红,做人可不能太不要脸,当初还是我引荐你们认识,你现在抢我的,还有没有点人心?” 温红。 我脚下倏然一顿。 挨打的是温姐? 那名妇女朝温姐脸上啐了口痰,叫骂着冲过去又开始打,老百姓最喜欢看正室和小三撕逼的好戏,没一个出手阻拦,温姐也不知道怎么了,根本不还手,任由那妇女揪着自己头发扇耳光,啪啪啪的隔这么远我都听见了。 女人扇完两巴掌破口大骂,“温红,你不要装可怜,破坏别人家庭,谁会来同情你?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会毁了他的前途?现在很多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温姐身体狠狠一颤,她抬起通红的脸,嘴唇抖了抖,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乔倩从我身后追出,她居高临下注视着那边的混乱,我冲过去想要救温姐,她忽然伸出手拦在我前面阻挡了我的去路,我偏头看她,她意味深长说,“那女的是局长太太,顾局温文尔雅,可他太太不是善茬,你刚过几天好日子不要命了,连她都敢得罪?干爹和顾局互有把柄,得罪这泼妇,他是不会出面保你的。” 我攥拳恶狠狠瞪着她,“你有没有良心,没有温姐提携保护,你以为你凭什么爬到这个位置?有什么资格开豪车使唤司机?” 她呦呦了两声,特轻蔑扫了我一眼,“这话该我问你吧?干爹能看上你,不都是温姐那包鸽子血吗?” 我手松了松心里有些慌,乔倩大嘴巴,现在又恨我,她知道这内幕对我没好处,我以后还不能和她撕,除非我有把握一下子扳倒她,让她连到五爷跟前告状的机会都没有。 我没和她争执,她冷笑,“没话说了吧,你胆子可真肥,干爹最讨厌别人骗他,你靠着假雏儿的身份上位,等真相大白他会折磨死你。尤其那个柳小姐,我跟干爹时间久,她是个多厉害的女人我很清楚,她就能悄无声息处理了你。” 我纳闷儿乔倩从哪儿知道的,温姐绝不可能告诉她,估计她猜的,没确切证据我不怵,我一脸平静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干爹不是傻子,真假用不着你替他分辨。” 我朝围堵的人群走过去,乔倩在我身后喊,“任熙,跟我结盟吧,联手扳倒柳小姐,你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也会为你守口如瓶。你图钱,我图地位,如果我能当上干爹的正宫,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回头看乔倩,她脸上十分真诚,“干爹的女儿有几十个,除了柳小姐算他真正的二奶,其他的顶多是个床伴,床伴就是用腻了扔掉,既然都已经跳进一个战壕,不好好利用手上的资源狠捞一笔,你可别告诉我你跟那老头子是因为爱情。所有不计较年龄的爱情,都是计较金钱的。” 乔倩似乎特别想把我拉拢过去,她看重我现在得势,在五爷床上吹枕边风比谁都有用。 乔倩心野,温姐早就看出来了,她说聪明又野心勃勃的女人得会藏着真面目,别太招摇,否则枪打出头鸟,有心计的女人这社会从不缺,什么都要适度,过了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给自己挖坟墓。 我盯着乔倩看了许久,我清楚她现在已经走投无路,马上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为了名利过这趟独木桥,扑向显赫的五爷,我都未必保得住自己最得宠的位置,机会更不可能光顾她第二次。 结盟对我没坏处,总比势单力薄强,但和她结盟我得考虑下,看我有多少把握牵制她,而不是被她利用完了反咬一口,当了她的垫脚石。 我随口敷衍了她一句,“等我信儿。” 005男人不如狗 !-- --> 我推开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抱住被殴打瘫在地上的温姐,顾太太拿着一只皮包还要抡下来,被我一手搪开,“顾夫人,适可而止。” 她眯着眼看我,“你是谁。” 我用手擦拭着温姐唇角和额头的血渍,她握着我手腕朝我使眼色让我快走,怕牵扯到我。我将温姐从地上拖拽起来,用身体架住她,看向撒泼撒到面红耳赤的顾夫人。 “顾局长的太太当街撒泼,传出去恐怕对你和你先生的声誉都没有好处,老百姓嘛,闲着无聊,谁也不会讲究素质,传来传去顾夫人会被说成什么德行就不好说了。” 她脸色非常不好看,周围人已经开始盯着她议论纷纷,念叨着哪位顾局长,有穿着这么奢华的夫人和小三儿,是不是贪官。 风言风语是杀死仕途官员的利剑,可以让人在马上威风凛凛,也可以让人在马下被鞭笞踩踏,她当然不想覆灭自己丈夫的权势,立刻收敛许多,迟疑着转身要走。 可她还没来得及迈步,人群后方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鸣笛响,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驾驶位冲下来,跑到人群中央,一只手狠狠拉住顾夫人,“你在胡闹什么!家里吵完又到街上闹,你是不是想毁掉我才罢休!” 顾夫人没想到自己丈夫会来,她是算准了他上班时候才来堵温姐的,一下子有点发愣。 顾局长目光落在我怀里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温姐身上,他怔了片刻,一把揪住顾夫人的手臂,指着温姐大声质问,“谁打的?” 顾夫人被他吼懵了,没吭声,顾局长脸色阴沉狠狠将她一推,她没站稳,直接跌坐在地上,“我问你是谁打的!” 原本已经打算息事宁人的顾夫人,在自己丈夫的疯狂打骂下火冒三丈,她坐起来顾不得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冲过来仰着脖子也推了他一把。 “你敢做,我为什么不敢报复?顾长明,你不要忘了你当初是个什么狗东西,仰仗谁才有了今天!现在有了地位,就敢背着我养二奶?敢在大街上朝我诈刺儿?我是太惯着你才让你有了熊心豹子胆!” 股局长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指着顾夫人那副狰狞的面容,“你除了会欺负人,卖弄自己托生的好娘家,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只是我,天底下男人都不愿意和你这种嘴脸的女人生活!” 顾局长从没这么气势十足过,他在她面前一直压抑又小心,装着恩爱的样子,多少年前就心猿意马。 顾夫人听他控诉愣了下嗤笑出来,她伸手在他脸上重重拍了拍,啪啪的动静,每一声都是顾局长作为男人的耻辱。 “哟哟,顾长明,不容易啊。你在我背后缩壳子里懦弱了二十多年,今天要起义了?” 她手从顾局长脸上滑落下来,一把扯住他笔挺的衣襟和领带,“人模狗样就开始嫌我了?嫌我胖嫌我不温柔。看她好,那你娶她啊,你今儿敢娶,明儿我就让你趴下!” 顾局长被臊得满面通红,他看了眼人群,人群早在他带来的秘书哄散下寥寥无几,他暗自松了口气,顾夫人扳着他下巴朝向自己,戳了戳他鼻梁。 “没有我娘家,你现在还只是一只跑腿的狗,吃香喝辣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德行,你家八辈子祖坟,冒过当官儿的青烟吗?不是我父亲为你出面周旋,你能握住局长的官职?现在飞黄腾达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顾长明,我娘家能捧你上来,也能栽你下来,是当阶下囚,还是继续当局长,你自己选!” 顾局长被她一番话羞得无地自容,他所有的面子与人前的尊贵都在顾夫人掀老底中丢得彻彻底底。 他要为温姐出气报仇的气焰,要为自己找回男人尊严的冲动被残酷又卑微的现实打压得半点不剩。 她说的就是事实,自己拥有今天都是岳丈家的提携,说难听点是施舍。他的衰败荣辱和这段婚姻密不可分,他要温姐就没有乌纱帽,要乌纱帽就必须和温姐斩断,安安分分回归家庭,从此再没有人权和自由,成为顾夫人掌控下的精神与肉体双重傀儡。 他捏着拳头,那样不甘心。 他不爱这个泼妇,他做梦都恨不得弄死她,可他爱他的官职,爱他前程似锦的前途,为了后者他必须妥协屈服于这个臭婆娘。 因为从他迈出倚仗的第一步,就没有资格踩刹车。 顾夫人等了一会儿,问顾局长想好了吗。 顾局长两只手捂着脸,他裸露出的额头和太阳穴涨红,像是已经隐忍到了极点,下一刻就要掏出匕首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抵抗住权势对他的诱惑,发闷的声音从掌心里溢出,“我跟你回去。” 顾夫人听到他的选择,十分嚣张看着温姐,看到她眼里滚落出来的泪水,看到她意料之中还是难以自制浮现出的绝望,“大点声,让你相好的听见。” 顾局长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手从脸上一点点移开,他蹙着眉头,通红的眼窝充满疲惫,“温红,咱断了吧。” 他没说对不起。 他也没敢看温姐一眼。 他说完这句后从原地离开,朝着那辆车走过去。 温姐注视他背影张了张嘴,她不知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吐出半个字。 我搀扶着她的手臂明显感觉到她身体狠狠晃了晃,随即僵硬住。 当初温姐被传出傍了顾局长,俩人好得如胶似漆,我就觉得这男人不靠谱,顾局长惧内上层名流认识他的没有不知道,从来都是夫人指哪儿打哪儿,人前风光万丈,人后点头哈腰。 这种男人护不了三儿。 温姐怕我们上男人的当,三天两头就提点一次,说男人为了裤裆里的玩意儿爽,什么花言巧语的屁都敢放。贪图爱情是欢场女人最大的禁忌,更不要妄想踩着婚姻中妻子的骸骨上位,他既然肯娶,就证明那女人不简单,轻易打不赢。 可她到底还是犯了糊涂。 我朝着顾局长离开的方向大喊,“自古有钱有势的男人不如狗!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顾局长脚下一滞,他鬓角有些苍白的短发在风里颤了颤,弯腰钻进车里。 顾夫人冷笑捋了捋有些发散的盘发,“温红,当婊子发骚适可而止,男人都不要你了,别不要脸往身上扑,再让我逮到第二次,没这么痛快过去。” 我气不过朝前要骂她,温姐一把扼住我手腕,她指甲狠狠掐我,我疼得说不出话,顾局长此时不耐烦从窗口里探出头,大声问她到底走不走,还有什么好说!顾夫人这才放弃对温姐的羞辱。 那辆车从人群中开走,许多嘲讽而厌弃的目光投射过来,像刀子一样剜着温姐的皮肉。 我拦了辆出租送温姐回家,她坐在后面睁着眼睛一声不吭,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淌,无论我怎么喊她,她都没反应。 温姐的公寓还是顾局长利用一笔从建筑工程那里受贿的款项给她买的,家里婆娘不知道,她把钱把得紧,就怕他外面养小的,可男人要是想偷腥,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飞了的心,妻子是无能为力唤回的。 能挽救的只有对于声誉道德的畏惧。 温姐抱膝坐在床上,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昏暗。 我端着水放在床头,问她,“顾长明爱你吗。” 她始终沉默在这一刻被打破,她毫不犹豫回答我说爱。 我不屑一顾笑,“那你和官职,他更爱哪个?” 温姐哑了,瞬间没了声音。 我拍了拍手上滚烫的水珠,“女人为了爱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命豁出去,男人为了爱自己的权势,能把无数个女人豁出去。温姐,我这辈子挺蠢的,可我再蠢也绝不会相信爱情,爱情会毁掉我们这样的女人,纯洁的爱情不会光顾于一个肮脏的妓女。” 温姐把脸完全没入膝盖间,她崩溃大哭着让我走,她想自己冷静下。 我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床头挂着的合影,穿着白色西装的顾长明搂住温姐肩膀,她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两个人笑得都非常纯粹,似乎真的陷入一场惊世骇俗又荒唐至极的爱情。 006摄人心魄 !-- --> 我从温姐家出来回到五爷别墅已经是黄昏,出租把我送到巷子口没进来,这边小区住户全都非富即贵,进出往来十分严格,没有登记过的牌照一律不允许通行。 我跟五爷之后有自己的司机和保姆,但今天和柳小姐出来自己人没跟着,她中途走了剩下我耍单,不得已才找外人送我。 我走到庭院外刚想进去,忽然看见门口正对着的灌木丛前停着三辆轿车,前后各是一辆黑色奔驰,中间卡着一辆加长版的迈巴赫。 这样的排场东莞不多见,很明显奔驰是护送车,那年头奔驰算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豪车,真得有钱人才开得起,当然很醒目。 我侧身注视着这副场景,两辆奔驰里走下八名黑衣保镖,有条不紊陈列成两纵数列,迈巴赫的副驾驶下来一名穿着衬衣的手下,气度长相很儒雅,像经商方面的职业人士,他绕过车尾拉开后厢车门,四十五度鞠躬喊了声严先生。 敞开的车缝露出一截西装裤脚,随着缝隙越来越大,若隐若现男人半副脸孔。 他漆黑硬朗的短发被摩丝固定住,朝后梳成一个油亮的背头,一只手慵懒支在车窗上,他听到那声呼唤并没有朝车外看过来,而是继续盯着某处虚无的空气,用低沉性感的声音吩咐,“烟。” 手下不敢怠慢,立刻为他递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燃,娴熟甩了甩孔里没熄灭的火苗,毕恭毕敬说,“五爷这边十分钟前打过招呼了,正等您来。” 车厢里一片沉默,半点声响都没有。 这似乎是一个特别寡言冷淡的男子。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竖在薄薄的唇瓣间,一口口吞吐,轮廓分明的侧脸陷入一片白色雾气中,仿佛一张很久年头的老相片,黑白色光影刻在时间的卷轴里,散出他优雅而迷人的味道。 他吸完那根烟从车上迈步下来,黄昏的阳光笼罩在他高大身体上,像镀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我知道这就是那天吩咐人去包房救我和莹莹的筠哥,虽然没见过脸,但这气势化成灰儿我也忘不了,太他妈神气了,一万个男人里头都挑不出一个这么阴的。 看一眼都觉得肝儿颤。 有些男人的狠厉是藏在骨子里,有些是流露在外表上,后者都是些无赖地头蛇,靠这个唬人蒙饭吃,专门坑老实本分的底层百姓,前者才是真毒。 毒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用儒雅疏离作为包裹的皮囊,一旦风起云涌,就是天翻地覆,杀红了眼。 我屏息静气盯着他朝我走来,他在距离我五六步远的位置顿住,扔掉了手上燃尽的烟蒂。 他身边助理朝我点了下头,越过我手臂推开了那扇栅栏门,严先生垂眸盯着地面,他脚下踩着我的人影,长长的头发正被微风吹拂,缓慢摇摆着,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 他在众人拥簇下经过我面前,和那晚一模一样的气息,我猛然回过神来,赶紧追上一步,“严先生!” 他没听见,我跑着追在他后面喊,“严先生!我是那天抱住你…” 他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又身高腿长,眨眼就把我甩在后面,我为了追他差点掰了胯,他连理都没理。 严先生推门进入玄关,柳小姐正和五爷说什么,五爷脸色有些难看,叫嚣着她不愿意回来一辈子不要回来,惹了祸也不要找他要钱,自生自灭才算有骨气! 柳小姐伸手抚摸他胸口为他顺气,“得了,自己的女儿哪来这么大仇恨,我好好劝劝她,您再给个台阶,她不就回来了吗。何况还有勾着她…” 严先生悄无声息走进客厅,他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五爷,“干爹,您找我。” 这一声惊动了柳小姐,她立刻止住后半句,从五爷身上直起腰,正想打招呼,忽然看到我从后面跟进来,她顾不得严先生,猛地变了脸,“任熙!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我一直忙着温姐的事,手机调了静音没听见,果然屏幕有很多她的来电,我抱歉朝她笑,她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估计是作秀给五爷看,语气特关切说,“你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出事了,五爷要是怪罪我我死了都不够赔他的,他不埋怨我一辈子啊!” 五爷看到我平安无恙没忍心责备我,他又听出柳小姐阴阳怪气的腔调,笑着啐骂她,“胡说八道,就会泼脏我,什么时候要你以死来赔我。” 柳小姐不依不饶撒泼,“五爷敢说现在最疼的不是任熙吗?这是您心尖宝贝儿,出事了还了得,您不扒了我的皮,我自己都不信!” 五爷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柳小姐对站在旁边的严先生说,“看你干妈这张嘴,越老越圆滑,我也说不过她了。” 严先生脱掉西装递给旁边的助理,一边松整颈口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将目光落在背对他的柳小姐身上,而是精准无误落在我脸上。 这一眼不过两三秒钟,我到嘴边的话猝不及防咽回了喉咙。 我第一次和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对视。 那是比鹰隼还要锋锐的眼睛,幽邃如一片深海,没有波涛,没有风浪,可还是照样能把人卷进去绞死。 无声的漩涡,才是最致命。 我见过那么多男人,从没有谁长了这样一双摄人魂魄的眉眼。 能让人的心脏停止跳动。 他眉骨有一道疤,很长很细,从眉心延伸到眉尾太阳穴的位置,像盘踞了一条窄窄的蜈蚣。 留疤的面容都阴险,也非常丑陋,可这道疤长在他脸上却怎么看都充满了男人味,将他刚毅冷硬的气场磨得惊心动魄。 严先生收回目光将身子转过去,在五爷对面坐下,接过保姆递来的茶水,品了品香气,“干爹又认了女儿。” 我瞪大眼睛有些惊讶,原来五爷那个大名鼎鼎又神秘莫测的干儿子就是他。 严先生从头到脚打量我片刻,勾了勾唇角,“干爹越来越喜欢年轻的。” 五爷打趣他说,“年轻的花朵娇艳,难道你喜欢年老的吗?” 严先生用茶盖在水面漂浮的茶叶上轻轻扫了扫,他垂着眼眸,意味深长说,“子承父业,我和干爹兴趣相投。” 007严汝筠 !-- --> 五爷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他旁边站着没动,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我坐在上面,我虽然觉得大庭广众很不雅,可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为老不尊都不怕,我有什么好害臊。 我坐下后用手勾住他脖子喊了声干爹,他笑着问我都买了什么,我说柳小姐给我买了很多化妆品和珠宝。 我说完脸色一僵,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回来,全落在那条街道上,满脸失落撅了撅嘴巴,“呀,我不小心给丢了。” 五爷怔了下哈哈大笑,他伸手戳我鼻尖,对我这样迷迷糊糊的劲儿爱怜得要命,“你个小糊涂鬼,自己还能认识家门就不简单。” “我心急想见干爹,丢哪儿也能找回来,我是活的,可东西是死的啊,那些珠宝柳小姐买给我花了好多钱呢,我舍不得。” 我在五爷怀里带着哭腔撒娇,他被我梨花带雨的脸蛋儿撩拨得心痒又心疼,承诺给我一张卡再重新买一份,我这才罢休。 我图的就是钱,否则我二八年华小姑娘,凭什么跟他一个老逼头子,有钱人多了去,可有钱人也精明,睡一次绝不会给两次的钱,五爷年纪大了,没年轻人算计得那么有板有眼,他随手出一张卡,从来没有少于五万的,这钱不赚白不赚,乔倩说的没错,难不成我他妈还能和他有爱情? 我搂紧五爷脖子,紧实挺翘的臀部在他大腿上蹭来蹭去,“干爹最疼我,熙熙无以为报,得好好让干爹高兴。” 他非常满意我的娇憨纯真,该害羞时脸红,该奔放时火辣,总之每一步都踩在他作为男人的心尖儿上,挑不出错,还抓得挠心挠肺。 严先生坐了片刻提及赌场的事,好像一个叫蛇哥的混混儿带着几个人来场子里闹事,赢了七位数的赌资走,还砍了一出老千的两根手指,强暴了新来的荷官,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知道这事,以为五爷栽了这么大面儿会立刻出手,没成想压到现在也没动静。 于是都以为蛇哥来头大,连五爷都不敢动,纷纷敬着他,几乎到了不可一世的程度。 五爷正搂着我浓情蜜意,根本没往心里搁,“你掂量着办,一个地痞,看你心情收拾,你现在混得这么开,还怕担这么一条臭虫的贱命。” “恐怕没有干爹想得这么简单。” 严先生把茶杯放下,“闹事的男人绰号蛇头,漳州那边混道上的地痞都喊他蛇哥,在漳州的地位和干爹在东莞没有区别,具体怎么做还要干爹做主,我为您去办。” 五爷听到他这么说,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将我身体从怀里推开,摸到烟盒点了一根雪茄,“蛇头是要来东莞地盘上分杯羹吗。” “漳州的财力势力和东莞比不了,人都有贪得无厌的心理,拿到一颗糖,就想要一盒糖。漳州已经满足不了他,他自然会把手伸长。” 严先生说完不着痕迹看了我一眼,“干爹有那么多美貌的女儿,不还是被任小姐迷惑得春光满面吗。” 五爷叼着烟卷没吭声,一脸凝重琢磨是收拾这蛇头还是不理会,他在自己把持了小半辈子的地盘上当然不愿意妥协,可办得漂亮也不是易事,毕竟对方来头不小。 他眯着眼朝空气中吐了口烟雾,拍我屁股,“你先上楼。” 我探身在五爷唇角装模做样吻了下,笑眯眯从他怀里起来往楼上走。 五爷这老逼头子特多疑,每次我抱着他演缠绵悱恻的戏码,脸都笑僵了还怕自己演得不够好逃不过他火眼金睛。 的确能混到这份儿上,心思简单没长眼睛早就被同行黑吃黑玩儿死了,当官儿的防二奶,有钱的防老婆,没钱没势的防儿子,话糙理不糙。 但凡他们没瞎眼,平时照个镜子,就该心知肚明扑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图什么,只是那点可悲的自知之明随着周围人的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烧得连灰儿都不剩了,有些男人的恶心之处就在于他明明狗屁都没有,还恨不得自己看上的女人也死心塌地的爱他。 真是可笑。 爱他麻痹。 要不是为了钱,鬼才愿意看他满脸褶子一口黄牙,我又不是他亲妈,能觉得他放屁拉屎都是香的。 我在屋里把妆卸了,躺床上翻杂志,翻了七八本估摸着五爷差不多谈完事,合上杂志正准备下楼,刚拉开门还没来得及走忽然被人捂住嘴,突如其来的桎梏令我本能一愣,甚至忘记了反抗。 那只大手几乎将我整张脸都盖住,粗糙的指纹摩挲在颧骨上,我感觉得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他按得非常用力,防止我透过缝隙叫出来,以致于我险些窒息,鼻子埋在他掌心内拼命喘气,可吸进来的都是无比浓烈的烟味。 缺氧的痛苦使我迅速反应过来,我呜呜的闷叫着,他面对我挣扎无动于衷,在身后毫不费力拖我,将我重新拖进了房间。 我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子,在五爷的宅子堂而皇之碰他女人,让他知道废一条胳膊都是轻的,非得给阉了不可。 卧房门一声闷响后紧紧反锁住,男人终于松开了我,我惊慌失措转身看他,后背紧紧贴着一堵冰冷的墙壁。 当我气喘吁吁看清他的脸,我又愣住了。 竟然是严先生。 我反应过来后,刚想开口说话,他忽然眉眼凌厉盯着我问,“你找我有事。” 我有点懵,朝周围看了看,确定这是我自己房间,“不是你来找我吗?” 他有些不耐烦我装傻充愣,一只手忽然戳下来,重重按在我脸颊一侧的墙壁上,砰地一声,我几乎窒息。 这男人不用发怒,他只要沉着脸不苟言笑,就足以把人吓个半死。 “我说刚才。” 我恍然大悟,“我和你道谢,谢你那天救我和我妹妹。” 他眯了眯眼睛,有点想不起来。 这种人记性都好,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尔虞我诈中练出来,稍微有点含糊,脑袋可能就开瓢。 除非女人堆里滚出来的,早晨下了这张床,晚上又上了那张床,记不住千篇一律的眉眼,和赤果光洁的身体。 我朝他胸膛靠了靠,他下意识蹙眉,我指着自己脸,“我是原装的,严先生也记不住吗?” 他打量我半天探究真假,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缓慢将禁锢我的手臂收回去,慢条斯理系了系有些扯开的衣领。 “严先生是不是刚才吓着了?” 他手指灵巧将领带拆解又系好,手长得好看的男人专注起来都迷人,修长又干净的手指,跳跃在女人娇嫩的私密一定非常诱惑和性感。 我舔了舔红艳的嘴唇,不小心发出了吮吸的声音,在这样夜晚显得特别突兀,他手下动作一滞,抬眸精准无误定格在我的唇上。 他脸色平静看了半响,越过我伸手拉门,门敞开一条缝隙,走廊上没人,他正要出去,我在这时开口问他,“你叫严筠?” 对面的门打开,先甩出一道人影,他立刻又关上了门,一根手指竖在唇上,朝我嘘了一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他专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薄薄的唇瓣。 薄唇无幸,也无情。 这样的男人欢场最凉薄,可女人还是拼了命往里跳。 他们天生就是戏弄风月的好手。 演戏演得连眼睛都深情。 他看着我说,“中间落个字。” 我问他什么字。 他说乳。 我愣了下,乳? 我脱口而出,“豆腐乳的乳?” 他挑了挑眉梢,这是他平寂如死水的脸上第一次有点表情,他目光从我脸上下移,定格在隆起的胸口,那意思很明显。 这他妈不一样吗! 我没有察觉他眼底的戏谑,只觉得真奇葩,这世上还有这么色情下流的名字,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爹妈也忒没文化了。 他忽然哧一声笑,笑容之快仅仅是一闪而过,我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笑时的模样,就这么仓促错过了。 他握住我的手,触摸到我皮肤那一刻,我有些颤抖。 他掌心很粗糙,像贴了一层砂纸,但那样的粗糙又恰恰是很多男人没有的,能让女人被触碰时觉得难以抗拒。 真有那么一种男人,他说话的声音,专注的眼神,抚摸的温度,可以一瞬间将女人带入情与火的深渊,他的一举一动,能让女人为之疯狂。 我在外围圈陪的都是老男人,别说上瘾,看着都恶心。可能没有女人会不渴望上一次爱情的瘾,在欲望里声嘶力竭的颠簸。 他用食指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字,我目不转睛注视着,是三点水加一个女,汝。 严汝筠。 008华南赌场 !-- --> 五爷的华南赌场被漳州蛇头闹事,因为拿不准对方来头,一直没出手,可放纵之下导致最近赌客有点稀,蛇头每晚拿着麻袋装钱,仗势欺人就差从口袋里抢了,其他人不是对手,硬碰硬又磕不过,只好惹不起躲得起。 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怕黑吃黑,都是抛出名讳雄霸一方的主儿,彼此也互相忌惮,也就欺压那些一瓶不满半瓶晃悠的。 只要混出德行哪条路上的都得买三分薄面,这就是世道当头。 严汝筠从车里出来,站门口迎接的场子手下躬身给他点了根烟,他叼在嘴角仰头看了眼招牌,发现华南的南字缺了上头一道竖。 他牙齿从门牙上掠过,有些阴煞,“谁弄的。” 旁边人说蛇哥。 他盯着烟头通红的火苗,“多前的事。” “就刚才,咱场子小六忙别的客人忘了出来接他,直接捣了牌匾,这面儿栽得不轻,不少人看见了。” 严汝筠将烟吸得差不多,扔在脚底下撵灭,他朝第一辆车过来,将车门打开,喊了声干爹。 五爷坐我旁边正和我开黄腔,我笑得媚眼如丝,伸手捶他胸口骂五爷真坏。 他一把握住我,狠狠吻了一口,小眼睛里渗出下流的光,“小拳头又香又软。” 我嘟着嘴从他掌心抽回来,“干爹嘴巴今儿抹了蜜糖,就知道唬我开心。” 他问我不喜欢吗。 我说喜欢呀,尤其喜欢干爹就对我一个人这样。 他哈哈大笑,手落在我胸口揉捏着,骂我小妖精,严汝筠目光从五爷手上掠过,随即垂下眼眸。 东莞规模庞大的赌场都开设在地下室,闹市区太乱,人来人往旁门左道干不了,条子说查就查,跟吃宵夜似的。荒郊野地又太偏,名头上很不吉利,所以只能开在人流多的地下。 赌场和游戏厅麻将馆不一样,那是真金白银往死里扔,点到为止的局儿根本没人开,进来的都妄想一夜暴富,可出去的都是赔钱赔地。 我挽着五爷从地下通道进入赌场,这是我头一次来华南,之前陪客户双飞在澳门赌过,一晚上输了一百六十万,对手是娱乐圈大明星,二婚有子有女,百家姓里扛旗儿的,他输了三百多万,私人飞机接走的。 八点多正是赌场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隔着好几米远就听见门里吵闹的叫骂声,五爷蹙了下眉,在一只单人的棕皮儿沙发上坐下,闭目养神。 严汝筠的手下打了个电话,没多久左边那扇门被打开,走出一看场子的伙计,穿着红色马甲背心,剔着板寸,手上拿了一只崭新的漆釉茶壶。 他先走到严汝筠面前,弯腰喊筠哥。 “蛇头在天字赌坊,还没开始玩儿,他上次强暴了咱这边的荷官之后,没人敢去伺候发牌。我们拿不准怎么办,就等筠哥来做主。” 严汝筠嗯了声,他摘掉手套随手递给保镖,先推门进去,掀帘子的霎那里头乌泱泱一片人海,许多人输得眼睛都绿了。 那名看场子的伙计绕到这边,递上茶壶,“五爷,这是今年的新茶,最好的金骏眉,您先润润口。” 我主动接过来,打开盖吹了两口,喂到五爷嘴边,我初次来伙计不认识,拿不准是柳小姐那样身份的情妇,还是个玩乐的干女儿,恭恭敬敬问是哪位奶奶,保镖说这是任小姐。 伙计朝我鞠了个躬,“是我眼拙,您多包涵。” 赌场里的工人特别懂场面上那点礼数,迎来送往待人接物,会说话也会办事,那年头一百个房地产不如开一个黄赌毒,赚钱真跟流水儿似的,源源不断往腰包里入。 五爷没有正儿八经的生意,但在东莞这片地界绝对响当当,除了他赶上好世道,很大关系和严汝筠的助力分不开。 他是五爷的左膀右臂,是他集团真正的掌控者。 五爷喝光了这杯茶,才慢悠悠抬起眼皮看伙计,“汝筠去解决蛇头的事,你给我安排间今晚上肉肥的赌坊,我自己过手。” 伙计答应了声,“孟州珠宝城的常爷在地字号,佘老板和他马子也在,正攒局儿呢。” 五爷搂着我腰跟在伙计身后进入那扇人声鼎沸的木门,华南赌场分三块,一块是赌厅,大概四五十张桌子,每桌坐三到十个人不等,玩儿的项目从德州扑克到麻将骰子什么都有,一局下来有时候四十块,有时候能飙到二百,那年头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赌厅是面积最大的部分,其次是赌坊,赌坊有十间,安排一到两名发牌小姐,对于赌客身份资产有一定要求,押底筹码不低于二百块,一局下来输赢都是最少一千,但这些人几乎没有叫到一番就停的,不断往里押宝,所以一晚上输十几万是常事。 不过场所为了维系大赌客,会在输的数目里抽两成封个红包返回去,这叫结束彩头,祝下一次桌上发大财,勾着人还来。 第三部分是包房,里头是放高利贷的人,等着外头赌厅的小百姓输得裤子都没了,进来央求借贷,签了字当时放钱,拿着房本抵押给得更多,如果用老婆女儿抵押的,拿照片说岁数,年轻俊俏自然借得越多,到时候还不上直接抢人,逼着到红灯区不正规的小门生里赚钱还债。 在赌徒贷款时放贷的人会不断说动他,让他多借多翻盘,被说动的就继续借,像无底洞一样朝里头狠狠砸钱,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钱就没了影。 赌场里赢钱的,手上都会使点花活,比出老千要高级得多,能摸牌也能透牌,还得会偷牌。不过什么招数都不能玩儿烂,所以大部分指着赢钱发家致富的,都是打两枪换个地方,狡猾得像泥鳅。 花活三分靠练七分靠天生慧根,纯凭运气在赌池里十拿九稳,真当这是买彩票呢?那是纯技术活。 除了追求刺激,还有不少赌徒贪图发牌小姐的美色。 东莞的风水养人,荷官都是模特身材明星脸,一律十八到二十二岁,超过二十三都算老的,一水的娇嫩白豆腐,男人赌着钱,眼睛过着瘾,不难想象为什么如此流连忘返。 像那些特别有钱的爷,还有专门为了捧哪个荷官的场没日没夜赌,不过荷官除了和赌场老板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与赌客接触很少,怕惹麻烦。除非真特别有钱有势,抛出包养的橄榄枝,直接带走当情妇。 华南里的荷官,算上附近几座大省也赫赫有名,身材火辣没得挑,听说都是严汝筠亲自选的人。 伙计引着我和五爷穿梭过喧嚣的赌厅,推开一扇朱红色大门,里面灯光非常明亮,空气中溢出一丝非常特殊的熏香,这种香是缅甸特供香,里面有一味禁药是罂粟,罂粟壳可以制成毒品,因此在国内市面上很少流通,不过黑市上能买到,欢场用来催情,也有一些商人和明星喜欢点它供奉小鬼。 我们外围圈平时有些资源和娱乐圈是共享的,私底下难免有摩擦,所以明星很多内幕我们都知道,过气女星为了嫁豪门驾驭男人或者二度翻红,都会去泰国找大师算命,把自己生辰八字用来养小鬼,的确很灵验。 有个Y姓女演员,男友器大活好,私下经常找我们嫩模打炮,好几个都跟他睡过,圈里早传遍了。Y女星以前不这样,挺清高的,据说就是被这男的下了降头,那男的为了踩她上位,花她的钱,把她给控制住了。 乔倩当初为了傍大款也养过,温姐去她家见到了,是一樽很小的金身佛像,里头煨了婴儿血,密封在特质的容器里,扯下一条黑色绒布,贴上黄符,供奉起来。 这东西确实邪门儿,乔倩养了没多久,她就靠车模的噱头火了。 我挽着五爷手臂走进赌坊,桌上坐着两个中年男子,赌池里的牌码得整整齐齐,他们听到动静朝门口看过来,五爷笑着抱拳,“佘老板,常爷,您发财!” 两个男人立刻起身,嘴上答应着躬身朝他作揖,“五爷,给五爷您请安,您吉祥?” 五爷见状掸了掸膝盖,“诸位折我的寿,揖都作了,要不我给三位磕头?” 为首的常爷哈哈大笑,“五爷敢磕,我们也不敢担呐。 他们边说边笑坐下,我跟在五爷身后,常爷扫了我一眼,拍了拍旁边佘老板的手,“看看,五爷多会享受,赌两把还带着女人,这叫什么?赌场情场双得意,给你我上眼药啊!” 五爷哎哟了一声摆手,“我的女人和常爷的女人比得了吗?都是些庸脂俗粉,常爷的女人才是娇艳的花骨朵,这世上有男人不稀罕花骨朵吗?” 常爷抿唇笑,上层社会男人比的就是权势钱财和女人档次,女人越多越漂亮,带出去越有面子,互相恭维也有得说,这种男人的标配就是家中作为妻子的红旗屹立不倒,外面作为情妇二奶的彩旗乱飘乱摇,飘出男人的脸面和实力。 常爷从我进来后眼神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他专注打量我,觉得我很眼生,问五爷不是有一个乔倩,一直非常受宠,怎么换人了。 五爷将说她不懂事,太闹腾,不如熙熙安静。 他说完让我和他们打招呼,我没吭声,把脸埋在他怀里,搂着脖子娇滴滴喊干爹。 五爷哈哈大笑,掐了下我屁股,常爷若有所思咂嘴,“那么好的货色,五爷说腻就腻,实在可惜了。” 常爷酸溜溜的语气五爷当然听得出来,反正他也玩厌了,不如送个人情,他主动问常爷要不要乔倩,常爷没好意思开口承认,啜喏着等他下文。 五爷把玩着我的手,“常爷喜欢拿走就是,我派手下把乔倩送到你家中,就当我一份薄礼。” 常爷见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试探什么,真有意要送,立刻眉开眼笑,“如果五爷肯割爱,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确实对乔倩很感兴趣。” 五爷端起荷官刚送来的酒杯,我立刻欠身给他斟满,他和常爷碰了一杯,“女人嘛,尝个新鲜,常爷和我是挚友,你我的情分,十个女人也过得上。” 常爷连连点头说那是自然。看得出他垂涎乔倩很久,从当初乔倩还在五爷身边受宠时,他就开始打主意,但没敢提,抻到现在憋不住了,张口要人。 佘老板将牌从池子里摊开,招呼着让他们玩儿,“得了,你们女人都好,就我家里黄脸婆跟他妈水牛似的,吃得多长得胖,还脾气臭,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看上这么一只母老虎,甩都甩不掉!” 男人对女人最着迷那阵,百依百顺,当孙子都行,一旦没了感情,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大的仇恨都不如他厌烦面前女人这张脸。 欢场圈子待久了,人性凉薄看得透彻无比,有些男人和畜生没两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我抱着五爷撒娇,问他会不会哪天烦了也把我送人,他嘴巴在我脖子里拱了拱,眼睛看着牌,心不在焉说,“以后的事现在急什么,你长了一身爱人的肉,我还新鲜不过来,怎么会送走。” 我僵硬扯出一个笑容,在他脸上吻了吻,心里有些沉。 009妖娆 !-- --> 五爷做赌场生意,深谙其中门道,手气当然错不了,几局下来面前的筹码堆了一摞。 常爷不怎么计较输赢,也是财大气粗,没钱没势的人肯定玩儿不起这么大的底注,输赢不搁心上,就是图个爽。 可佘老板好像有点烦躁,他马子中途出去买烟,回来时发现他筹码没剩下两三张,有点惊讶问他怎么输这么多,本来就在气头上,一听火更大,差点掀了桌,赌桌上最忌讳掉脸儿,大人物极少这么没牌品,五爷不想得罪老客户,喂了几张牌吃,勉强让佘老板赢了几把。 荷官第六局发牌时我告诉五爷出去找水喝,他忙着抽牌随口嗯了声,我路过旁边的天字赌坊,发现门正好开了一道缝,里头有人影晃,香气特别重,严汝筠说话的声音低低传来,语气有些阴煞。 我扫了一眼周围,保镖在赌厅镇场,赌坊附近都是牌客自己人,叼着烟卷坐马扎上侃大山斗扑克,没谁留意到我。 我溜边儿凑过去,贴着门往里看,那个绰号蛇头的男人长相很恐怖,一脸的横丝肉,暴露出来的皮肤又粗又壮,黑黝黝的,像一块黑炭。 似乎混这条道的男人极少有严汝筠长相这么斯文清俊的,大部分都很丑,而且矮胖,说话大嗓门,眼神锋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蛇头怀里坐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他马子,短裙穿得极其风骚,她托着高脚杯晃悠里面的红酒,蛇头一直和她调情,严汝筠在对面抽烟。 蛇头埋首在女人胸口没完没了的啃着,啃得她仰起脑袋,两只手在半空抓挠着,严汝筠对眼前香艳的一幕视若无睹,只安静抽烟,他抽得差不多把烟蒂撵灭在烟灰缸里,故意发出一声重响,惊扰了正浑然忘我的蛇头。 女人撩了撩长发,一双凤眼注视着严汝筠,她刚要从蛇头腿上起来,又被他反手按了回去。 “严老板,五爷这边是不是开张纳客来者不拒,不会因为我是外乡的,就瞧不起我这点名号吧?” 严汝筠眯着眼没有回应。 蛇头仰起下巴,眼神斜着射过来,“怎么,生意人做生意不讲规矩,只许进不许出,嫌我拿钱拿狠了,要背后放我的血?” 严汝筠旁边的手下要开口呛,被他伸手阻止,他两根手指摆正腕间的银色表盘,语气阴森森,“生意场上玩儿花活,蛇头,我没碰到过对手,也没谁在我面前这么放肆。你想拿钱我不管,可你眼罩子没擦亮,挡了我的道。” 他直呼名讳,蛇头有点恼,蹙着眉舔了舔牙齿,开始犯浑,“严老板玩儿不起?这是要和我撕破脸。” 严汝筠嗤笑了声,“东莞地盘上,撕破脸对谁没好处,你自己掂量。” 蛇头这段时间一直很嚣张,他以为五爷没有和他直接冲突是想息事宁人,现在严汝筠忽然栽了他一下,他摸着下巴有点怵。 这边谁的地盘他当然清楚,不吃肥肉忍不住,吃一口想吃饱,吃饱了又想吃撑,谁不贪财呢。五爷放权给干儿,年轻气盛都不是怕事的主儿,这么久面子给得够足了,真闹起来确实讨不到便宜。 蛇头前思后想,到底也没吭声。 严汝筠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养神,他旁边随从一只手握成拳头,在另外一只手掌心怼了怼,“到五爷地盘没拜帖子,还不言不语卷走几百万赌资,砸了招牌,睡了荷官,这行最忌讳不懂事,蛇哥是来给五爷难堪了。筠哥给蛇哥面子,提前过来支会一声,能了就了,蛇哥要是不买账,咱还有其他路子走,事儿总得解决不是?莫不是我们再让一步,蛇哥连华南都要夺走?” 刚才如果是支会,现在就是最后通牒了。 蛇头两颗门牙在下嘴唇上重重咬了口,面前男人风头正劲,各条路上说话分量沉,他权衡了一下也没继续硬扛,挑眉认栽,“得,我他妈混这么久,揣口袋里的钱还没往外掏过,但今天我给严老板个面子,吐出来一半,日后好相见。” 严汝筠皮笑肉不笑说了句有劳,他端起酒杯,手下给他斟满,他还没喝,蛇头眼珠子一转,朝他马子努了努嘴,那女人很精,立刻领会了蛇头的意思,从他怀里起身顺势坐在严汝筠对面,把椅子朝前拉了拉,伸手挡住了他杯口。 “严老板,久仰大名,今天借着蛇哥的光,终于见到真人了。” 严汝筠扫了一眼蛇头,对他这点花活心知肚明,可没挑破。 “酒是好东西,能成人之美,能借酒消愁,还能化解一场风月乱性,花花世界里行走的男人一刻也离不了。” 女人说完忽然掰开他手指,将盛满红酒的杯子夺过来,反手泼在地上,然后把空杯塞回他手里,指了指另外一瓶颜色浅淡的酒。 “严老板骨子烈,是条响当当的硬汉,得配烈酒才行。” 严汝筠哦了声,“怎样的烈酒。” 女人媚笑着身体倾斜过去,眼睛眯成一道月牙,溢出妩媚的风韵,白皙胸口在这样的姿势挤压下,凹陷出一道波澜壮阔的深沟。 她将自己手里的酒顺势递到严汝筠嘴边,“烈酒当然是龙舌兰,严老板不尝尝我这杯吗?” 严汝筠饶有兴味问她,“有什么说道吗。” 女人伸出一点舌尖在红唇上舔了舔,“龙舌兰,像女人的舌头一样,柔软滑腻,温香可口,让男人醉生梦死。” 严汝筠极其浅淡勾了勾唇角,“好酒,好说道。” “当心喝一口会醉哦。” “醉了怎样。” 女人粉面含春,眼尾秋波荡漾,“醉了就会克制不住酒香一直尝,尝到招架不住。” 严汝筠哦了声,“精尽人亡吗。” “哎呀,严先生怎么这么坏!”女人笑着捂嘴,身子骨软趴趴伏在椅子上,手不着痕迹摸向严汝筠胸膛,在上面轻轻打转儿。 “像严老板这样俊朗的男人,女人亡在你身子底下也心甘情愿呐。” 严汝筠并没有伸手触碰回应她,女人顺着他健硕的胸口一直下滑,最终停在腹部,她指尖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坚硬和滚烫。 严汝筠身材好,即使缠裹了一层皮囊也遮盖不住一块块紧实的肌肉,在白色衬衣下轮廓凸显得尤为清晰。可看和摸是两码事,女人大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性感的男人,她手明显不想离开,恨不得黏在上面。 蛇头舔着牙关没出声,他希望严汝筠被她拿下,最好是迷上,他反正豁出去了,马子也舍得给,女人又算什么,待东莞这几天他看得透彻,这边是钱窟窿,遍地黄金遍地美人儿,他真不甘心收手。 女人托着那杯酒喝了口,嘟起嘴凑到他唇边,想要口对口渡给他,那样潋滟妖娆的红唇,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 我环抱双臂一脸玩味,等待这个无比冷清的男人在美色上栽跟头,他垂眸注视着女人越来越靠近的面孔,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唇上,隔绝了仅剩的一寸距离。 女人望着他愣住,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阻止,严汝筠毫不迟疑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眼神和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他干脆掸了掸衬衣上被压出的褶皱,“蛇头,女人还是自己留着睡,我不好这口,在我身上没用。” 女人拿着酒杯不知所措,第一次遇到这么难搞的男人,被直接当面拒绝她有些委屈,看向同样脸色难堪的蛇头,“怎么,严老板瞧不上我马子?这样栽我的脸面,我都送上门了,嫌我的东西脏?” 严汝筠从沙发上起身,接过保镖递来的手套,慢条斯理戴上,转身朝门口走,那名跟着他的随从留下对蛇头说,“蛇哥马子没说的,可筠哥不贪美色,不论谁送他的女人,都原封不动还回去,一个指头不碰。” 蛇头怔了下,反应过后喉咙挤出一声操,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怎么相信,“就没一个能入他眼的?” 随从冷笑,“至少这些女人不能。” 010有没有女人说过 !-- --> 我藏在墙壁凹陷进去的角落,严汝筠从天字号出来后直奔五爷的赌坊,并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直觉告诉我,这个与我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他的城府和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样深不可测。 我盯着那扇半开的门愣神愣了许久,他进去一直没出来,只有袂角偶尔在门框露出,里头不时传出洗牌的动静,还有男人说话的低沉声,分辨不清到底是谁。 软硬不吃,不受诱惑,冷静自持。 怪不得五爷这么欣赏他,所有男人的劣根,严汝筠身上都没有。 我打了个哈欠,招呼保镖让他把五爷另外一个干女儿请来陪着,我提前回去。 保镖问我请谁,五爷最近专宠我,半个月都没找乔倩,柳小姐身份比我们高出半级,也不会在这样场合露面,我问保镖是不是有个在艺术院校表演专业的女孩,通过饭局和五爷勾搭上了,他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但底子不干净,之前被养过很多次,五爷没看上。 五爷这老东西口儿很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偏偏喜欢嫩的,乔倩底子最脏,要不是打着名模的番号,想挤入五爷干女儿队伍,门儿都摸不到。 不过这群外围里我就服气她,大部分都是卖弄美色上位,只有乔倩,她长了脑子。 我让保镖看着安排,机灵点能陪五爷打牌就行。 我走出大门正要拐弯,忽然听见赌厅角落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喊,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正撕扯着坐在牌桌上的男人手臂,面容崩溃哭喊着要女儿,男人不理会,盯着手上的三张牌,有些懊恼摔在池里,“真他妈臭手,一晚上光输,前天我还赢了几把,运气这么快就没了!” 女人厮打他,见他无动于衷,索性一把撤翻了桌布,牌和筹码像雪片一样簌簌飞落,飘得哪里都是,男人气得反手一巴掌,将女人推倒在地,一桌子的赌徒被打扰也都非常不耐烦,骂骂咧咧让男人去解决家务事再回来玩儿,不要扫别人兴致。 男人被大家围击,也不敢怎样,踢了匍匐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女人一脚,“败家娘们,都是你晦气的!哭哭哭,老子玩牌等运气,你他妈在旁边哭丧!看我输钱你高兴是不是?” 女人顾不得被踹一脚多疼,她哭喊着趴在男人脚下,死死扯住他裤腿,“把我女儿还回来!你这个混蛋,那是你亲闺女啊!你赌得没了人性,丧了天良,你怎么不让高利贷的人打死!” 男人怒了,再次抬脚要踢下,“妈的,你敢咒老子?女儿也是我的种,借你肚子生出来而已,我想怎样就怎样!” 他脚还没有落下,一枚纽扣忽然从远处的半空射来,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脚踝,正敲击在凸起的一块骨头上,男人捂着脚哀嚎,旁边几名正要上前解决的保镖一愣,这枚纽扣从远处射来,以斜向下的姿态,力道不但没有削弱,更穿过了层层人海没有误伤,可见使出纽扣的人腕力极强,而且动作精准,不是一般打打闹闹。 保镖等纽扣停顿在地上,才看清那是一枚金色的钻石纽扣,轻飘飘弹落了好几下才止住在桌角。 毫无重量的纽扣飞射这么远还险些把骨头敲碎,保镖一阵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更不再上前。 人海之中很多桌的赌徒都停下,纷纷找是谁,我透过门缝看到最正中的位置,站着严汝筠,他点了一根烟,宽大的衣领竖起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浓眉和深邃的眼。 人海嘈杂中,他遗世独立,气场十足。 烟卷夹在指尖没有抽,只是任由它燃着,将空气内蓄满烟气,用来解瘾头。 他手指微微一蜷,烟被折断,他扔在脚下,蹙眉留下一句,“我最讨厌这种事,立刻处理掉。” 手下答应了声,弯腰送他出门,“筠哥您慢走,我给您办妥了。” 被严汝筠打伤的男人吓得脸色灰白,东莞名号是筠哥的除了五爷身边的还能是谁。 男人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旁边的女人还在哭喊要女儿,丑陋辛酸的市井百态终是被那扇门完全隔住。 我撩着长发倚靠在墙角,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严先生好身手。” 他脚步一顿,站在那里看我,他在地字号赌坊待了很久,始终不见我露面以为我走了,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出现。 他盯着我,眉梢眼角有一丝戒备,从走廊上哀求他救我到摇身一变成为了五爷干女儿,这样的天差地别,没有心计手段肯定达不到,规矩清白的良家妇女,也不会做一个老男人的情妇。 屈服在金钱的铁蹄下卖笑,能是什么好鸟。 我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半米的位置停下,伸手戳了戳他心脏,“怎么,只能你神出鬼没,不能我悄无声息啊?” 他对于我的触碰不躲也不回应,仍旧纹丝不动伫立着。 我俯身在他胸口闻了闻,许是我喷出的热气让他有些燥和痒,他露裸在空气中的锁骨线条倏然紧绷住。 我踮起脚尖,滚烫的唇故意擦着他耳朵掠过,“有没有女人说过,你坐怀不乱的样子特别迷人。” 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男人说过话,柔软得像一块海绵蓄了水,娇滴滴发颤。 我也不知道怎么在他面前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头皮和骨头在那一瞬间发了麻。 他偏头看我,我和他的脸只隔了不到一拳的距离,我能清楚看到他下颔一层薄薄的细碎胡茬,从麦色的皮肤里冲出,滋长喷薄着,拥有这世上最性感的模样。 严汝筠近看轮廓几乎是精致和完美,我一直以为这种身份的男人都非常丑,甚至粗鲁庸俗,可他颠覆了我的认知,并且颠覆得彻彻底底。 有些感觉很可怕,是悄无声息在生长发芽,就像藤蒂,在暗夜中缠绕住树干,缠到晕眩与窒息。 他喷出的呼吸有冷冽的味道,像一片缓慢融化的薄荷,我额前碎发被他呼吸扬起,正好遮盖住眉骨,他毫无征兆伸出手触碰向我的眼睛,我仓促和他拉开距离的同时,听到他低低说了句有。 我身体微微后仰,手抓住他领带来稳住自己身体,这样暧昧交缠的姿态,落在彼此漆黑的瞳仁,他愈发高大,我愈发明艳。 像一卷偷情的金瓶梅。 我脸颊潮红,歪头媚笑着问他是谁,竟然和我英雄所见略同。 他眼眸深处浮现一抹戏谑,“不就是你吗。” 我盯着他唇角轻佻的弧度,我真好奇啊,这么冷清矜贵的男人,如果发疯爱上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 我不害臊说是呀,“有没有女人还说过,很想征服你。” 他舔了下嘴唇,“用什么征服。” 我手指压在他唇上,轻轻嘘了声。 他濡湿的舌尖恰好掠过,我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有些天旋地转。 “床上,浴室,沙发,甚至野外,什么地方什么方式都行,直到榨干你为止。” 他眨了下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露骨,我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严先生不是当真了吧?” 他仍旧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难道不是真的吗。” 我被他噎得一愣,他握住我攥紧他领带的手,身体忽然朝前倾轧过来,我被他健硕的胸膛抵住,他似乎揣着一个火炉,灼热的体温能够将我霎那焚化。 “如此诱惑美好的事,男人怎么会不当真。” 他盯着我嘴唇说出这句话,眼神简直性感到了骨子里。 我有些恍惚,他忽然闷笑一声,“怎么,火挑起来,又不会熄灭了吗。” 011命运难以琢磨 他喉结上下翻滚,随着吞咽的动作时而凸起膨胀时而又柔软凹陷,这样的灯光太诱惑,我鬼使神差伸了伸手,即将触摸上去时,忽然身后的长廊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小姐带着两名保镖风风火火闯进来,严汝筠非常迅速将我扶正手松开,避开两步背对我,整理着衬衣上的褶纹。 柳小姐走到我面前问我五爷呢,我在她强势的气压下回过神来,眼神从严汝筠身上收回,有些忐忑和仓皇。 我低着头说在赌坊,她问我哪一间,我透过敞开的门扉指给她看,这一刻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柳小姐极少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她虽然还没被五爷扶正,可在莞城地盘上,但凡认识五爷的人,都知道柳小姐是最有可能成为他夫人的女人,私底下都喊她头号情妇,或者大奶奶。 不管五爷身边的干女儿多受宠,都逃不过一阵时间后被冷落的宿命,唯独柳小姐长盛不衰,像常爷敢把主意打到乔倩头上,绝不会有人动柳小姐的心思。 不过她也这把年纪了,男人都不傻,确实没什么心思可动。 柳小姐也看见了旁边的严汝筠,不过她心不在焉要见五爷办大事,所以没多想,也没惊讶奇怪我们怎么会单独在这扇门外,她让保镖在外面等,自己进去找五爷,我想了下,跟在她后面一起。 五爷今天晚上赚得盆满钵盈,我们进入赌坊时常爷和佘老板的筹码牌已经所剩无几,常爷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他得了乔倩,在他眼里这种美人可遇不可求,一笔钱算什么,就当送五爷的心意。 五爷没想到柳小姐会来,平时除了重大场合她出席,都是干女儿陪着他享乐,柳小姐有架子,不愿意像个交际花似的,所以他很惊讶,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问,柳小姐走过去俯身对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五爷脸色有些难看,他问了句是真的吗,柳小姐说是。 五爷手里还捏着三张扑克,他沉吟了两秒,猛地将牌摔在桌上,啪地一声,惊吓了一屋子的人。 “怎么,五爷遇到棘手的事?” 常爷见他脸色发青,像动了怒气,试探问了句,他不关心这些,他就想早点把乔倩弄到手,可他不问不合适,显得生疏,毕竟拿人手短。 五爷叫了声汝筠,保镖说筠哥刚走,去红灯区办事,估计得一个钟。 五爷琢磨了下,从椅子上起身,对桌上其余两位爷道歉,临时有事先走,改日再接着今天续。 常爷无所谓,佘老板有点不乐意,他输得这么惨,还想继续翻盘,这一走就没机会了,改日谁知道手气怎么样,可他没法强留,只能瘪着嘴没吭声。 我和柳小姐搀扶着五爷从赌坊出来,外面赌厅像炒蛤蟆一样,呱唧呱唧闹得天翻地覆,许多赤膊的男人踩在椅子上指着骰子盅高喊着大!大! 白色灯光下到处都是热火朝天。 我不经意看见那枚被严汝筠当作暗器的钻石纽扣,我迟疑了一下,趁五爷不注意弯腰捡起来,揣进了口袋里。 “你听谁说的。” 柳小姐说那家酒店有她朋友,正好认出是乔倩。 五爷脸上像沉了一只炮弹,随时都要爆炸。 柳小姐继续煽风点火,“乔倩武装齐备的,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不是心虚有鬼,这大热天也忒奇怪了。抱她进去的男人一直左顾右盼,要不是他这么慌,我朋友也不会留意。” 我愣了愣,柳小姐这番话加上五爷此时凝重又阴沉的表情,我意识到大概乔倩偷情被发现了。 五爷身子骨是不错,可比年轻小伙差远了,有些女人不只图钱,还想要风流,禁不住一天天独守空房的寂寞,五爷干女儿那么多,全都是女人里的狐媚子,不敢谈恋爱还不能一夜春宵吗。 可五爷这人占有欲特别强,根本不能接受属于他的东西在未经他允许下被别人染指,他可以因为利益把女人送出去,但谁敢偷偷摸摸绿了他脑袋,他就弄死谁。 柳小姐对司机报了个地名,我一听就在附近,顿时预感有些不妙。 柳小姐敢找到赌场亲自请五爷过去捉奸,势必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堵住乔倩和那个奸夫,不然绝不会兴师动众,到时候扑个空,她头把情妇的交椅是不想坐了。 可乔倩会这么愚蠢,竟然带着男人在五爷地盘上私通吗?方圆二里地等于是五爷眼皮底下,他的人数不胜数,乔倩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么明目张胆的作死。 五爷进入酒店一身煞气直奔三楼,我跟在后面心里沉甸甸,已经能预感到那个男人的下场,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3116的房门紧闭,五爷吩咐保镖踢门,两个保镖合力一脚把门踹开,砰地一声,整个楼层的闪灯都晃动起来,像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的浩劫。 眼前一幕过于香艳,宽大床铺上两具连被子都没有盖的身体紧紧缠在一起,乔倩雪白的皮肤和男人黝黑健壮的身躯交叠着,似乎刚结束不久,上面还有没干的汗水。 五爷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眯眼盯着,乔倩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吵醒,她骂了句娘抻懒腰,手忽然碰到什么硬物,她怔了怔,偏头看过去,她本还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大,迷蒙又愕然注视着旁边赤裸的男人,她显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清楚怎么会这样。 我了解乔倩,她一旦露出这样的神情,势必是真的无辜。 我下意识看向站在旁边的柳小姐,她挽着五爷,脸上拂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样的笑容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出手了。 在乔倩还没来得及动手搞她之前,柳小姐已经盘算好了如何把她扳倒,还铲除自己的后顾之忧。 和其他男人私通苟且被五爷捉住,这是绝对的一击致命,永无翻身余地,能否保命都是未知数。 乔倩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她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脑袋估计还是蒙的,半响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当她看到我和柳小姐,脸色有些发白,而目光定格在一身棕色唐装的五爷身上,惨白更加深了一个度。 “干爹…” “啪!”她话音未落,从天而降一巴掌,力度之大把乔倩脑袋差点扇掉了,她梗着脖子好半天才回过弯来,脸肿得一塌糊涂,嘴角的血迹也淌下来。 “干爹我冤枉!” 乔倩捂着脸顾不得疼痛,从床上仓促跌下来,她抱住五爷裤腿哭喊,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倾诉,再次被五爷狠狠一踢,五爷是男人,一辈子刀口舔生活,脚力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何况乔倩还是个没完全醒酒的姑娘,这一下比刚才的巴掌更重,乔倩像一片落叶,被抵向了床头的墙壁,重重栽了下来,许久都没动。 接二连三的巨响,睡梦里的男人终于醒了,他比乔倩反应快,第一时间抓住裤子要穿,保镖冲上去反手一掰,嘎吱一声,男人手臂脱臼,捂着关节哀嚎。 五爷盯着男人汗如雨下的脸,阴森森问他,“认识我吗。” 男人认识也就不敢玩儿乔倩了,更重要是他现在疼得要死,哪有功夫辨认这张脸是谁。 五爷看他扭曲的表情笑得更狰狞,“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碰我的娘们儿。” 五爷朝保镖扬下巴,男人被一左一右从床上架起来,他身体一丝不挂,在保镖一脚之下踹出了血,血形成一个柱状喷射出来,迸溅得到处都是。 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太疼,男人晕死过去后紧接着大小便失禁,一滩黄色屎汤流出来,滴答到地板上,混合着血迹,我捂着嘴避开,一阵反胃。 东莞地盘上敢这么动用私刑的,除了五爷估计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是要吃官司的,看那男的摆在床头的手表和皮带,也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有不了大头脸,也是谁手底下的小头目,都不是没后台的善茬。 乔倩按名分讲不是五爷老婆,甚至连柳小姐这样指日可待转正的情妇都算不上,五爷下手这么狠,连对方名号都不问,底气足得我有点惊诧。 温姐在把我送给我五爷之前告诉我不少底细,五爷叫秦彪,他在仕途上没什么牵连,靠自己手段本事混起来的,上面当初都不知道这号人物,等五爷旗帜竖起来,再想控制来不及了,所幸他手脚大方,谁还会死盯着自己的财源不放。 五爷这几十年混这么大场面也是赶上了东莞花花绿绿的世道,并不是上面有人罩着。 他之所以现在特别招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和严汝筠有很大关系。 真正在上面有门路的是严先生。 可以这么说,这片地界严汝筠的名字比秦彪更响亮。 他肯屈居之下,除了当初借着秦彪的势力有了今天,不好翻脸无情忘恩负义,毕竟江湖讲道义,领进门的人是谁,这辈子都不能反目。也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至于是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男人半死不活瘫软在墙角,半副身子浸泡在一片屎尿中,柳小姐对此满脸嫌恶,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这屋子的一男一女,都是被柳小姐算计了,男人糊里糊涂受了乔倩牵连,做了女人争地位的牺牲品,而乔倩是自己作的,她过于暴露的野心勃勃让柳小姐嗅到了失宠的危机,她在这个位置坐了十几年,绝不会允许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被斩落马下,那她半辈子就白撑了。 我看出她脸上斩尽杀绝的狠毒,心底凉了凉。 虽然我和乔倩不对付,但大家都是外围圈子里混饭吃,除了争五爷这件事,我们没闹过矛盾,彼此看着对方怎样费尽心机一步步往上爬,说亲近点算半个姐妹儿,她功亏一篑我心里不好受,谁又能保证别人黑暗的今天不是自己悲惨的明天呢。 012粉红唇印 乔倩趴在地上缓了许久,她身体僵硬动了动,好像在跟自己较劲,抠在地上的指甲裂出一道横纹。 她抬起头非常狼狈看着五爷,苍白的唇染着干裂的血咖,“干爹我没有…我真的冤枉。” 捉奸在床五爷根本不相信她的狡辩,“人赃并获,你跟我说冤枉?” 他朝墙角逼过去,弯腰踩在乔倩胸口,乔倩脸涨得通红,她两只手扯着五爷脚踝想要喘口气,可五爷始终不肯抬脚,窒息的痛苦使她眼角溢出泪水,她艰难说着没有,她是清白的,被人暗算了。 五爷听她辩解更恼火,他俯身两根指头掐住她下巴,几乎要把乔倩的下巴掰断。 “我当初警告过你,不要把你过去那些浪荡行为带到我身边,谨守本分我不会亏待你,可如果你敢绿我脑袋,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乔倩瞳孔放大眼看就要断气,我惊慌之中喊了声干爹,提醒他常爷的事,五爷思付了一下,脚离开她胸口。 空气猛然灌入进来,乔倩像疯了一样拼命呼吸,柳小姐在一旁嗤笑,此时的乔倩凄惨至极,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连喝口水都是奢望。 柳小姐托了托绾在脑后的发盘,腔调阴阳怪气,像是故意再添一把风,“五爷待你不薄,你却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拿了五爷那么多东西,留你有什么用。” 原本乔倩还很安静,在听到她声音的霎那,整个人都被点着了火,她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辩驳,“干爹,我对天发誓,我用自己死后不能投胎不入轮回发誓,我没有背叛过您,今晚的事我是遭人陷害!” 五爷问她遭谁陷害。 乔倩张了张嘴,柳小姐赶在她前头忽然说,“你发的毒誓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活着这条命都顾不上,死后哪来的轮回?” “那你敢发毒誓吗?” 柳小姐白了她一眼,完全没接茬,“你说遭人陷害,可要把证据拿出来,别自己做错了事妄想拉个垫背的,两瓣嘴唇碰一下,什么没影儿的话都敢说。要是耍五爷玩儿,乔倩,命是你自己的。” 乔倩吊着一口气,她肿胀的眼球上布满血丝,“我是没有证据,可我心里清楚,我挡了谁的路。” 柳小姐冷笑,“没证据你瞎叫什么,五爷眼里揉不得沙子,你懂事怎么都好商量,可你不懂事,苦果就要自己尝。” 我站在旁边始终沉默,她们一来一往的对峙清晰明了,指控的都是对方,五爷不聋不傻,他听得出,可他没质问柳小姐,证明在他心里乔倩已经被判了死刑,她到底是不是冤枉不重要,重要是男人信不信。 我们这种女人,上天堂还是堕地狱,都是依附于男人的一念之差。 柳小姐跟了他半辈子,最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他,除非她罪恶滔天,否则不就是女人争风吃醋的那点事吗,输赢都在男人一句话而已。 我懂的道理,乔倩比我多混了几年饭,一定更懂。 所以她咽不下这口气认命,她此时流泻出的目光,都是满满的不甘。 她跟五爷时间不短,前后加起来有几个月,她当初那么得宠,这个男人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她甚至在他的疼爱下做着要当正妻的梦。 柳小姐年过四十,保养再好也岁月不饶人,权贵男人的风月场上,主角从来不是昨日黄花,而是娇艳鲜嫩的花骨朵,那是男人的脸面,是底气。 因此乔倩没把柳小姐放在眼里,她只是忌惮我,因为我更年轻。 阴沟里翻船的事外围圈最常见,乔倩玩儿剩下的路数,她以为自己很精,可她的精明在柳小姐面前却小巫见大巫。 我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幸好我做事够沉稳,没看清局势前不到处跳战壕结盟,不然我也逃不过这一劫。 乔倩已经走投无路,她知道摆在自己眼前的恶果不单单是失宠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搭进去她的命,她不想死,如果她想死,也不会这么拼。 她忽然朝我爬过来,她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痕是湿润的,和空气纠缠散出腥味,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重。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 她伸手抓住我裙摆,我被她力气扯得弯腰,她仰面哀求我,一张面孔涕泗横流,“任熙,你帮帮我,看在我们旧日的情分上,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才熬到今天,干爹这么疼你,他会相信你的话,我真的没有!” 她眼睛里求生的渴望,对死亡的畏惧,都让我于心不忍。 我想帮她,可我没这个资本,我自己都前途渺茫,拿什么顾及她,人到了这一步都想明哲保身,踩着敌人的尸骨才能站得更高,抢一个金主一个饭碗,拥有相同的身份,本身就是彼此的劲敌。 最毒妇人心,钱财地位面前我也不能免俗。 我咬了咬牙,想要掰开她缠住我的手指,乔倩察觉出我的意图,她抓得更紧,她眼眶里滚烫的泪水漾出,滴落在我虎口,烫得我手指一缩。 “任熙,我真的冤枉,就算是陌生人,你能看着袖手旁观吗?” 乔倩没狗急跳墙戳破我不堪的过往,她还给我留了退路,我握了握拳,直起腰看向被柳小姐挽住的五爷,“常爷找您要乔倩,您都答应他了,如果人送不到,您和常爷的交情恐怕要有嫌隙。” 柳小姐很茫然问常爷怎么会要乔倩,五爷随口敷衍了一句,我没想到这样保她的借口反而葬送了乔倩,柳小姐阴阳怪气哟了一声,“常爷和五爷接触都是生意往来,要说常爷认识我倒情有可原,乔倩才跟了五爷半年不到,很多场合都没去过,怎么常爷还知道她呢。看来您这宝贝干女儿啊,私下可不怎么老实。” 这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指着乔倩的妇道做文章,五爷最忌讳这个,当即蹙起眉头。 乔倩身子一僵,她狐疑看向我,认为我是和柳小姐一起迫害她,我担心她兔子急了咬人,立刻撇清自己,“常爷和干爹准是八百辈子不见一次吗?我这才跟了干爹一个多月,常爷不也知道我了吗?乔倩长得漂亮,名流权贵都知道她,也不是全因为跟了干爹才有名气,常爷难得开口要人,干爹嫌弃乔倩脏,扔也是扔了,不如把她给常爷做礼物,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以后干爹还怕降不住常爷吗?” 五爷有点活泛心思,他这口气确实窝得难受,不废了乔倩不痛快,可他都答应了常爷,临时反悔也不好,他正犹豫怎么办,柳小姐偏头看我,她耐人寻味的目光里藏着一丝探究和警惕,“熙熙和乔倩以前认识吗?” 我没吭声,她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她指甲很长,我衣服穿得单薄,感觉被她抠着了肉,我疼得皱眉,她笑着说,“你总是这么善良,不认识的人也帮忙出头,可没准儿改日她就恩将仇报,还是别惹祸上身了。” 半敞开的门口在这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严汝筠从外面走进来,他看了眼墙角昏死过去的赤裸男人,以及我脚下趴着的乔倩,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他让保镖把乔倩带下去,柳小姐伸手拦住,问他怎么解决,又急不可待转身拉住五爷手臂煽风点火。 “这就完了吗?乔倩您怎么处置,真把她送给常爷,留下后患,等她以后耍手段,吹枕边风让常爷和您为敌吗?” 我嗤笑了一声,“柳小姐真抬举乔倩了,她一个女人,能起这么大作用吗?” “她是一般的女人吗?看她这张充满心机的脸,就是有仇必报的狠角色。” 柳小姐回呛了我一句,她急着搞死乔倩,没心思和我争执,一个劲儿怂恿五爷,“您干女儿那么多,乔倩是头一个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毁您名誉的事,如果不狠狠收拾,恐怕以后这样的场景还会更多,因为她们没有被震慑住,都知道五爷心慈手软,不舍得处置。谁还会安分守己,给五爷守身如玉?” 柳小姐比任何人都了解五爷,知道怎么踩着他心尖儿办事说话,五爷脸色狠厉没再犹豫,“关起来,是死是活看她的命。常爷那边我去打招呼。” 柳小姐盯着站在门口的保镖,没好气呵斥,“还愣着干什么,五爷话没听懂吗?把她拉下去,别脏了五爷的眼睛。” 保镖下意识看向严汝筠,他点了下头,保镖这才从屋外冲入,将乔倩从地上扛起来,拖拉着往外头扯。 在经过柳小姐旁边时,乔倩忽然死命挣扎起来,保镖被她挥舞的四肢搪开一些,又立刻将她控制住。 她一脸血污破口大骂,“人在做天在看,做的所有坏事都会遭报应的,我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这个黄脸婆!” 柳小姐伸手为乔倩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她这个动作非常慈善和温柔,乔倩被禁锢住躲不开,只能被迫接受她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抚摸,柳小姐颇为感慨劝她,“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别这么不知检点,你往绝路上走,怪得了谁呢?” 五爷烦透了,他不愿看乔倩这张肮脏虚伪的脸,也不喜欢女人在耳边吵闹,他问了句怎么还不拉下去,保镖一左一右架住乔倩,用力撕扯着她拖出了房间。 这一战柳小姐大获全胜,不仅铲除了乔倩,还给了我一个震慑,让我看明白和她作对争抢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亲自见证和道听途说,受到的震撼可不一样。 柳小姐心满意足,笑着挽住五爷手臂问他要不要回去按摩,五爷折腾了一晚上精疲力竭,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说话,他不是可惜乔倩,女人对他而言就是一个玩物,连宠物都算不上,宠物死了他还会心疼,女人死了他立刻就有下一个,如果他真有点情分,我也不会这么快就上位。 他所有的愁眉不展只是因为女人不知廉耻和感恩的背叛,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不知足,他亲手把她捧起来,让她好吃好喝穿金戴银,她却在背后这样糟践他的好。 五爷这辈子越过越风光,他听不得半点反驳,也受不了半点污迹,乔倩这盆脏水从头到脚泼下来,估计五爷对这些干女儿也要警惕防备了。 柳小姐一箭双雕,真不愧是难斗的主儿。 我搀扶五爷走出宾馆坐进车里,柳小姐陪他一起,并没有留给我位置,我关上车门正要去坐第二辆车,五爷忽然越过我头顶问严汝筠,“你耳朵怎么回事。” 我脚下猛地一滞,有些僵硬顺着五爷目光看过去,他左边耳朵上印着一枚粉红色吻痕,在璀璨的路灯下非常醒目。 我差点咽了气,那唇印是我留下的,我没想到他一直没擦掉,留了这么久。 013我说你很美 做贼心虚使我手心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刚出了乔倩的事五爷没心思多想,可柳小姐不是善茬,她那双眼睛就盯着这群干女儿,恨不得一口气全端了窝铲除得干干净净,这节骨眼上我绝不能被逮到把柄,一点怀疑的苗头都不行。 我背过身蹭掉涂抹在唇上的粉红唇膏,将唯一能猜到我头上的证据毁尸灭迹,我做完这些心口怦怦直跳,但脸色没有半点起伏。 严汝筠借着后视镜看了一眼,云淡风轻说,“不小心沾上。” 他这岁数年轻气盛,无可避免沾染到风月,五爷没打算过问,可他很少这么不谨慎,被女人啃了都不知道,所以沉声提醒他别冲动,严汝筠说知道,反手将车门关上。 街上一共停着两辆车,我只能和他坐在第二辆,说实话对这个男人我特别发怵,他实在特别,怎么说呢,很难想像一个人揣着几百斤冰块行走是怎样的阴寒。 他很少笑,笑也是一闪而过,能够藏匿自己情绪的男人,往往都深不可测,也十分无情。 温姐一直教导我,心里有数什么男人能碰,什么男人不能招惹,我谨记她的话,可我发现严汝筠并不在这个范畴内,他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忘乎所以,让人情难自禁。 而干我们这行的女人,最忌讳一个情字。 那是炼狱。 掉进去就完了,这辈子就完了。 司机跟着前面那辆车开了一会儿,回头问他是否先去红灯区。严汝筠闭着眼睛,正在假寐养神,窗子压下一半,摄入进来的风将他领口吹散,露出十分好看清瘦的锁骨,他耳朵上那枚吻痕还在,我盯着自己烙印下的唇形,心脏跳得有些快。 他将撑住太阳穴的手肘从车窗上移开,睁开眼捏了捏鼻梁,“先送她回去。” 司机看了眼时间有点为难,“严先生,送任小姐回去再到红灯区,恐怕要后半夜了,是不是太晚了。” 从司机话茬里我意识到他好像还要去办事,可送我回家再走很不方便,我问司机能不能带着我一起,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司机脱口而出说当然可以,他说完又觉得自己逾越了,立刻闭嘴沉默开车,时不时扫一眼坐在我旁边的严汝筠,我让他按照我说的做,司机等了几秒见他没制止,立刻答应了声,调头换了条路线。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雨水斜斜灌入车中,落在我眉眼间,也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上。 细小的雨滴穿梭坠落在空气,落入耸立的高楼大厦,像梦一样无声无息。 车窗缓慢升起,一点点隔绝了这纷繁的尘世,喧嚣声也被阻挡。 他修长的手指竖在薄唇,一脸沉思,正盯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街景,车开得飞快,以致于每一处景物都没有来得及清晰,便倒退在模糊的视线里。 笼罩在夜幕下的东莞,被一团薄薄的雾气遮盖住,霓虹没有往常那样璀璨。 严汝筠英俊的侧脸就在这样静谧夜色下悄无声息的张扬到极致。 浅色的衬衣,浅色的西裤,波澜极少的脸孔。 他该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男子。 怦然心动。 这世上最汹涌猛烈的怦然心动,是任何理智都无法抵挡的东西。 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跌宕,我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钱这个字上。 除此之外麻木不仁。 而我冷漠的样子,在他眼中有些颤动。 我和他共同看向窗外,我有着自己的心事,他也在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手指着玻璃,只说了两个字,“很美。” 司机恰好在这时停在路口等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是一个巨大的花坛,花坛缠绕了霓虹,在雨幕中闪烁。 这样一幕确实很美,可惜我没心思欣赏,我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耳朵上的吻痕,那一点艳丽的粉红实在太乍眼,我翻口袋想找纸给他擦掉,手指摸到一颗硬物,我掏出看了眼,是那枚纽扣。 我迟疑了下,不太想还他,可私自藏起来不好,毕竟是他的东西,我叫了一声严先生,他转过头,看到我掌心的扣子,我递到他面前,“我捡起来了。” 他嗯了声,“然后。” 我说还给你啊。 他指尖落下来,轻轻在上面戳点,“为什么捡。” 我被他问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捡起来,分明他自己都不想要了,我噎着说不出话,他将手指收回去,“送你。” 我愣了愣,这纽扣是钻石材质,市面上非常值钱,而且造型很精致,带一点琥珀色,然而这都不是重点,他说送给我。 我又问他是不要了吗。 他没吭声,我说那我卖了换钱啊。 他低低闷笑出来,“财迷。” 车停泊在一条繁华的街道尽头,雨越下越大。 这边距离市中心三十多里地,管制不够严格,许多后台不硬又想捞快钱的商户就把不正经的生意落户在这头,钻点治安的漏子。 我三年前就是在红灯区下海,不过不是这里,是市中心那条紧挨着维多利亚会所的皇宫馆,那里都是有钱人光顾,真正的小姐很少,都是些嫩模外围,一门心思钓凯子,攀金龟。 这条红灯区叫外围女街,非常廉价,是东莞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方圆住的都是些几乎被社会遗忘的底层贫民,一排排青砖石灰的廉租房,四五层高,黑漆漆的楼洞口,推着三轮车的小商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叫卖,一幅为生计发愁的市井百态。 这样犹如蝼蚁夹缝的角落最容易滋生肮脏交易,也最容易发展成一座城市的毒瘤。 口袋里钱不富裕的男人,摸不到顶级会馆的大门,也舍不得嫖高级小姐,自然把红灯区列为首选,这里的门店大多连执照都没有,打野食的发廊妹捞几十就换个地方,流动性非常大,有活儿就干,钱好商量。 那些一晚上不开张着急第二天吃什么的,二三十块也往屋里请。都是些风尘老手,照样把男人伺候舒服,大多数能满足温饱有点私房钱的男人,都把这里当作享乐天堂。 晚上十一点左右红灯区正式挑灯纳客,粉红色的灯笼挂在街头巷尾,一排长长的冗巷放眼望去一水儿打扮艳丽的女人,艳丽有余过于庸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连本来模样都看不清楚,饿极了的男人不挑食,可真正有身份的确实看不上这里的货色。 形形色色的站街女守在各自的店面门口,擦拭着写满服务套餐的灯牌。 红灯区临近长途火车站,很多光顾的客人都是外省过来打工,扛着大包小包行李成群结队的路过。 眼珠子在姑娘身上打溜,看看屁股瞧瞧胸脯,穿着越是暴露越能第一时间吸引到客人。 到了凌晨一两点,红灯区的客流会达到最高峰,中间这条窄路几乎走不动,各种谈价揽客的声音络绎不绝。 红灯区的女人,被叫做残花败柳,半老徐娘。 这里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男人的疯狂充满了无知,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明白这条人来人往的长街充斥着多少黑暗与肮脏。 台阶上花枝招展的女人不少已经年过四十,拖拉着两个上学或者辍学的孩子,失去了丈夫的庇护,或者从来没有结过婚,成为被社会抛弃的遗珠,年轻荒诞种下的苦果要用漫长的岁月品尝。 她们虽然一直都在干活,但手里积蓄却微薄无几,有些吸毒,有些打牌,还有些供养着子女和兄弟,当夜幕褪去黎明到来,红灯区的热闹繁华隐退,寂静得无比苍凉,所有的窗子关合着,男人先后离开,梳洗的女人卸了妆,无数斑痕爬满面孔。 这样的时光日复一日,她们自己也不清楚何时才能终止。 司机拉开车门撑起一把黑色的伞,外面雨下得更大,淅淅沥沥砸在车顶,发出哒哒的脆响。 严汝筠迈下去,没有立刻走,而是停在原地,似乎在等我。 我本来想留在车上等,可能他怕我出事被五爷怪罪,不放心留我一个人,要带着我进去办事。我刚把腿伸出去,脚下不小心踩住一个水洼,溅起几滴污泥,正好崩落在他白色裤腿上,染脏了一片。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洁癖,可他确实很干净,比一些女人都要整洁,身上总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不论多热的天气也闻不到汗味,我盯着那一滩黑色,有些猝不及防,很怕他会杀我灭口。 严汝筠垂眸看了眼,并没有说什么,他从司机手里接过伞撑在我头顶,半边身子淋在雨里,等我下车。 在我弯腰跨出去的霎那,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滚烫的唇忽然蹭到了我脸颊,外面空气湿冷,他呼吸又灼热,我在这样极端的刺激下身体骤然一僵。 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后说,“我刚才说你。那样斑斓的灯光照在你脸上,很美。” 014暧昧 严汝筠到红灯区是见一个女人,她自己住一栋红色的小洋楼,外观看上去有些陈旧,像遗留下来的洋宅,大门是新上的油漆,他对这边很熟悉,还有一把钥匙。 我跟他进入客厅,保姆非常热情招待我,严汝筠自己上二楼,我没有跟上去。 这栋房子的内部装潢和陈设,能猜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在居住,应该和我年纪相仿,怎么都不会超过三十岁,沙发上有几根长发,没有摆放照片。 我喝茶时顺便从保姆嘴里探了探口风,问她严先生是不是常来,她说每月会过来一两次,留下吃晚餐,或者在书房看看书,在房间里待一会,我问她这里住的什么人,她说是蒋小姐,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说了。 按理说严汝筠三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岁,身份显赫贵胄,怎么可能孑然一身,他再冷清寡淡,男人只要有那玩意儿就不可能没冲动,只是比别人多些克制而已,不会把美色当饭吃,在女人怀里栽跟头。 这世道大把的小姑娘绞尽脑汁要当有钱人的太太二奶,五爷还有几十个干女儿争抢呢,何况年轻俊朗的他。 就算瞧不上外面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不意味着私生活里一片空白,真的一点女人痕迹也没有。 我捧着茶杯喝了几口,眼神往楼上瞟着,二楼静悄悄,听不到说话声,只有风穿堂入室的沙沙响,外面雨比刚才最大的时候小了一些,保姆蹲在茶几上切水果,我盯着那片薄薄的蜜瓜,“蒋小姐多大了。” 保姆想了下,“三年前来的时候,是十九岁。” 她说完抬头问我,“您是?” 我拾起盘子里的蜜瓜咬了一口,“严先生怎么介绍我。” “他说称呼您任小姐。” 我嗯了声,“那就这样吧。” 保姆看出我不想谈论自己,她也没多问,大概等了半个小时,严汝筠从二楼下来,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刚才上去的样子,连纽扣和扣眼的纹路都没有变化,看来什么也没做。 听保姆的话茬,他很少留在红楼过夜,他这个年纪需求也太清淡了,连五爷那把老骨头还夜夜笙歌呢,一晚上离开女人都睡不香。 严汝筠吩咐保姆照顾好人,他看了一眼还在吃蜜瓜的我,问我好吃吗,我一时没回味过来,说好吃。 他拿起放在墙角晾水的黑伞,推开门朝外面走,“留下吃。” 我这才反应明白,迅速扔掉手上的瓜皮跟出去,门外静谧的长街上积蓄了许多水洼,他似乎在避开那些坑洼,走得很曲折。 月色将他身影拉得欣长,像一支长长瘦瘦的竹竿,我用力踩住他脑袋的轮廓,狠狠碾压,他在前面走得很慢,可他腿长,还是把我落下好几步远。 他在前面听到我发泄的脚步,忽然停顿住,仰头看了眼黑蒙蒙的天空,“好玩吗。” 他从前面回过头,路灯在他身侧半米的位置,斜射下来的光晕笼罩住站在伞下的他,昏黄而微弱。 他眼底是对我幼稚行为的无奈和好笑,我以为他会叫我过去和他撑一把伞,没想到他看了两秒,又转身继续走,并没有管淋在雨中的我。 我朝他背影喊了声站住,他不理会,我冲上去挤到伞下,握住伞柄将他往外面推,他人高马大岿然不动,我推了半天他还是稳稳站在伞的正中央。 他有些嫌我吵闹,不知道我怎么忽然这么闹腾,他一只手扣在我腰上,将我摇晃的身体握住,“别动。” 滚烫的温度从他掌心穿透过潮湿的衣服,落在我皮肤上,像点了一簇火,灼热到骨头里,沸腾了每一条管内的血液。 我有些僵滞住,脑子里浑浑噩噩。 我贴在他胸口,是夜色太温柔,还是我太无措,他跳动的心脏,在我肩骨处疯狂,我能听到那样坚定的声响,融于雨声,融于月光,融于弥漫的雾气,最终融于呼吸。 其实这条路还可以更长,可惜它很短。 司机从驾驶位下来将车门打开,我坐进去他收了伞,司机询问红灯区的店面租子什么时候来收,严汝筠告诉他三天之内,司机看了一眼我湿漉漉的衣服,“怎么任小姐淋雨了吗?” 我说淋了,有人小肚鸡肠不给我打伞。 司机愣了下,“什么?” 我舔了舔嘴唇上的甜味,将脸别向窗外,他在我身后慢条斯理说,“铁骨铮铮怕什么淋雨。” 我脚下试探着摸索到一块硬物,狠狠碾压上去,那是严汝筠的脚,虽然他穿着鞋,可这一下这么重,他也会疼,不过他真能扛,竟然没出声。 司机将车驶向宽阔的马路,他忽然问我,“知道为什么是铁骨铮铮吗。” 我竖起耳朵听,他这一次很清晰爆发出一声笑,“胸口的骨头,平而坚硬,像条汉子。” 我思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嘲讽我,我转头瞪他,他并没有看到,只留给了我半面侧脸,和半副轻挑的唇角。 我在莞城生活了三年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夜色。 雨还下着,街道湿漉漉,能感觉到汽车在水坑中的颠簸,可月亮就挂在一片雾气蒙蒙的云后,云很薄,能看到模糊的一片圆。 窗外的空气都是水,玻璃上的雨凝结为水滴,从上面滚落下来,一条条的水痕。 我想起那栋漂亮又陈旧的红楼,那个未曾谋面的蒋小姐,我有些感慨说,“严先生今天令我刮目相看。” “比如。” “金屋藏娇,连五爷都不知道。” 他嗯了声,“你不是知道了吗,可见我藏得并不好。” “严先生很长情。”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一根叼在嘴角,我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打火机响,他只是那样含着烟头。 男人沉默好,可也不好,像他这种沉默的程度,真是让人抓狂,其实他的私生活和我没半点关系,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被他喜欢,能在他身边待三年。 他们这种男人大多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对女人薄情寡义,身份架在那里,玩儿玩儿也就厌了,很少专注于一段风月。 女人少对他们而言是一件挺耻辱的事,扎堆一起聊,谁的情妇是大明星或者名模,年纪小的能当孙女,就觉得特有面子,权贵名流的世界,有时候确实不是老百姓理解得了的,说白了,都是钱多烧的。 同行的姐妹儿经常说,钱这东西是好,比什么都好,能买来一切想要的,那年头甚至可以让王法开绿灯,连人命都能轻蔑,它让女人有安全感,也让女人彻底失去了男人心。 我侧过身看他,“三年睡一个女人,会不会腻了?” 他叼着那根烟卷,“看情况,是铁骨铮铮,还是珠圆玉润。” 我听得出他又开始奚落我,这男人嘴巴太毒,一本正经挖苦人时,真是绝了。 他嘴巴也太严实,一点蛛丝马迹不露,拿扳手都撬不开,我直挺挺靠住椅背,没好气冷哼,“蒋小姐年方二十二岁,严先生也喜欢老牛吃嫩草。天下乌鸦一般黑。” “老张。” 他忽然叫司机,司机答应了声,问他什么吩咐,严汝筠意味深长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司机很茫然说没有。 他唇角勾着笑,“很酸。”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确实过分了,我闭嘴不再吭声,司机脸色也有点微妙,从后视镜里扫了后座一眼,分不清是在看我还是看他。 车快要到达别墅时,严汝筠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方帕,是白色的丝绸,边角绣着一支翠竹,他握着不知想什么,迟疑了大概两三秒钟,忽然朝我头顶伸过来,我潮湿的头发被包裹在那块帕子里,轻轻揉搓着,这样温柔又暧昧的接触,让我刚还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一扫而空。 我不清楚他擦了多久,手上的动作越来越迟疑,似乎也意识到今晚的每一个举动都很不妥,都超出了我们关系的范畴,他立刻停下。 那块方帕从他指尖脱落,轻飘飘坠在我们中间的空隙,谁也没有再去触碰,仿佛那是一个禁忌,一个可以将我和他都推向深渊的禁忌。 车缓缓停在五爷别墅外,严汝筠没有下车,我撑着那把黑伞走入庭院,伞上残留他西装的气息,烟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还有一股薄荷的清冽。 今晚的场景一帧帧从眼前掠过,伞忽然变得很烫手,我指尖被灼了下,手一松掉在地上,插入一道很深的水坑,我盯着狼狈的伞沿看了片刻,弯腰捡起来,飞快推门进去。 保姆正拎着一支巨大的水壶出来,要给院子里的桂树浇根,她看到我手上脏兮兮的伞,伸手接过去甩了甩水,她不断说着什么,水从壶口流出,翻滚在暗色的根部,保姆说这树有年头了,五爷刚买下来这套宅子,树就有,到现在十几年了,一直长得很好。 我站在台阶上,风一吹有些发冷。 车还在原处停着,雾气里车灯隐隐约约泛着光亮,雨几乎要停息,后窗摇下一多半,借着庭院外的路灯,他正点燃那只烟,蹿升很高的火苗映照出他高挺的鼻梁和刚毅如雕刻的轮廓,他垂着眼眸直到烟雾散开,狠狠吸了一口,毫无征兆朝我看过来,我们四目相视,他鹰隼般的瞳孔在夜色下深沉幽邃,似乎可以穿透人心,我仓皇无措中先移开了目光。 “任小姐?” 保姆第三次叫我我才听到,我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问她怎么了,她看向外面刚刚驶离的黑车,脸色微妙说没什么。 015霸王硬上弓 房间里黑漆漆的,我竖起耳朵听了听,旁边柳小姐的屋子也没有声音,这么晚五爷估计跟她休息了。 我松了口气,看来没人把我晚归搁在心上,出了乔倩的事五爷心思多疑,对于男女之间很敏感,我不能留下一丁点把柄,哪怕一丝东风,都可能把火势燎起来。 毕竟柳小姐巧舌如簧,又深得他信任,我们这群干儿女想要和她抗争,完全是以卵击石。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柳小姐陪着五爷正坐在餐厅吃饭,她看到我笑着打招呼,通过昨晚的事我对这个女人的恶毒辛辣看得透彻无比,她玩儿死了乔倩,赢得干脆又漂亮,对现在五爷身边最受宠的我趁胜追击也不是不可能。 女人的嫉妒心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是无法熄灭的,只能越来越猖狂。 我走过去喊了声干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对面柳小姐给我递来一杯牛奶,我喝不惯那股膻气味儿,但又不好不给面子,我说了声谢谢,她盯着我眼睛看了一会儿,“昨晚没睡好吗?” 保姆忽然在这时开口替我说,“任小姐四点才回来,一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气色当然不好。” 我握着杯子看向殷勤忙碌的保姆,心里冷笑了声,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柳小姐那条船上的我心知肚明,流水的干儿女几星期就换一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不盯着点能行吗,早被拽下来了,可我一直安分守己,没有显露过自己的野心,保姆怎么也用不着这么挑事儿。 我理也没理,低头吃菜。 柳小姐见五爷沉默,她故意问,“是汝筠送你回来的吗。他带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是不是外面遇到麻烦了?” 我烦得要命,故意发出喝汤的动静,把她声音盖过去,她旁敲侧击这么多句,五爷想忽略都不行,他放下筷子边擦嘴边问我昨晚干什么了,我说严先生去红灯区办事,来回折腾赶不及,就载着我一起。 五爷对严汝筠非常信任,他听了没说别的,推开椅子站起来,告诉柳小姐晚上不用等他,他应该不回来。 柳小姐一怔,“五爷今天不是去参加义卖吗?” 她撩了撩自己特意烫得风情万种的长发,我才发现她穿了一件很正式的旗袍,非常艳丽华贵的明黄色,过于耀眼的靓丽显得有些媚俗,像旧上海的交际花。 五爷指了指门后的镜子,示意我扶他过去,保镖将一套黑色唐装交给我,我蹲在地上为五爷整理好衣帽,他透过镜子对身后的柳小姐说,“我带任熙过去,这些场合你参加这么多次,也没什么意思,她还没见过世面。” 柳小姐显然没想到五爷会不带她,否则她也不可能这么盛装自己找难堪,她脸上笑容僵了僵,“任熙没经验,别耽误了五爷的事,要是出了错让人笑话她。” 五爷蹙眉有点不耐烦,“能出什么事,不就是烧钱去吗,她别的不会,花钱还不会。” 柳小姐被当面栽了一跟头,垮着嘴角不着痕迹捏了捏拳,她知道自己没戏,又不敢发作吵闹,只能故作大度,别惹恼了这个供她荣华富贵的男人,“五爷觉得好,带任熙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我为五爷将颈间最后一枚盘扣系好,“干爹是去谈生意吗?” 他说去送票子给仕途上的人装点门面,破财免灾。 秦彪这老东西在东莞混得有头面,和他精于筹谋擅长做戏分不开。 虽然他不怎么和官场的人接触,可中间有严汝筠牵线,他也算八面玲珑,一些需要出风头的场合从来不落下,听说很多政府都棘手的义捐慈善,五爷一个人就撑起一半的款项,政府也要完成指标也要平息舆论,他肯当冤大头,自然很多方面都是得过且过,不然华南赌场那么明目张胆,早不知道被封多少次。 这些场合一直都是柳小姐陪着五爷,除了她没人符合身份,一群走马关灯的干儿女,人前连脸都混不熟就失宠了,哪有资格去出风头。 这么看五爷确实喜欢看重我,乔倩最得宠那阵都没这待遇,就跟着去过两次金色皇宫,这种正儿八经的高端场所,带谁去就意味着给谁脸面,说是正牌都不为过,对我来说一半欢喜一半忧,喜的是这碗饭我还能吃下去,忧的是柳小姐那刀子片儿一样的歹心肠,恐怕要视我为眼中钉了。 我跟五爷不到两个月,昂贵奢侈的珠宝绫罗他送了我一堆,柜子都快塞不下了,颜色都过于花哨,他好像特别钟爱艳丽的女人。 可我毕竟不是正牌,更不是什么秦夫人,所以穿着打扮既不能露怯也不能喧宾夺主,让人背后嚼口舌,我翻箱倒柜最后挑了件宝蓝色的丝绒旗袍,搭配质地通透的浅绿色翡翠,看着不显老,也庄重低调。 我换好衣服从二楼下去,迈台阶时忽然看见严汝筠坐在沙发上和五爷下围棋,他应该是刚来,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摘下,旁边随从正从保姆手里接过一杯茶。 五爷对严汝筠不只是信任,甚至到了依赖的地步,不管什么场合都离不开他,都说严先生掌握了秦彪的帝国,其实他几乎连秦彪的命都捏在手里,他想要下药害死五爷,都是轻而易举。 五爷混了一辈子,能这么信赖一个人有他的考量和缘故,严汝筠手腕强城府深,对他忠心耿耿,是他半个儿子,换做外人五爷的戒备心不可能这么弱。 窗外晨起的阳光夹着昨夜雨露,湿漉漉洒入客厅,风里有花香,分不清是什么树开着什么花,香得让人晕眩。 他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清冽的光芒中,换了一套酒红色西装,头发没有朝后梳,而是松松散散的用发胶定型,显得更加清俊。 这样的他没有往常那么阴沉肃穆,轻佻的颜色也很配他,看来只要脸好看,怎么穿都砸不了。 严汝筠执着一枚白色棋子,专注凝视棋盘上刚刚开始厮杀的局势,我不懂围棋,可我知道这种东西费脑子,和打麻将推牌九可不一样,得拼睿智拼路数,我站在第四级台阶上盯着,五爷起初还势在必得,没一会儿脸色就变了,他越来越急躁,落子开始犹豫不决,严汝筠一点没让他,在棋盘左下最不起眼的角落布下一张大网,吃了他七八颗棋子,赢得干脆利落。 五爷愣住,他显然都没反应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输了,扔掉手上的黑子哈哈大笑,“汝筠,你的棋艺是越来越精进了。” “干爹说我棋艺好,不是在夸赞教我入门的您自己吗。” 五爷笑得更高兴,“可我赢不了你了,三年前教你时,你还不懂基本路数,现在已经能扬长避短,布障眼法和我周旋。” 严汝筠没有吭声,他把白子一枚枚放回棋盅里,柳小姐从餐厅起身先看到我,她脸上表情很不好看,她伫在那里一动不动,严汝筠察觉到顺着她目光望过来,他眼神里有一丝浅浅的波澜,定格在我身上良久。 柳小姐故作热情朝我伸出手,拉着我走到客厅,她握着我指尖赞不绝口,“五爷快看任熙这娇俏的小模样,我还说您怎么忽然喜欢这么清汤寡水的姑娘,现在我明白了,五爷有远见,早就看出来任熙只是不打扮,打扮起来谁也美不过她。” 在柳小姐说这番话时,五爷已经看见了我,他对我的模样很满意,将我的手从柳小姐掌心拉过去,握住把玩着,告诉我很美。 我笑着说干爹喜欢我就没有白白花心思。 我搀扶五爷从沙发上起来,车已经备好,一共三辆,严汝筠的银白色宾利做头车,中间是我和五爷坐,后面是保镖护送,这样的排场不低,符合身份的同时也没有过分高调,至少今天那帮仕途上的是主角,总不能把风头盖过去。 我们往外走时,我和柳小姐撞了个擦肩,她皮笑肉不笑的阴森面孔看得我心惊肉跳,迅速将视线和她错开。 这趟路不远,我陪着五爷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 严汝筠的车先停在红毯上,第三辆车的保镖下去围绕住,整体悄无声息,没怎么咋呼摆谱,然而宴场这边对他趋之若鹜,丝毫不敢怠慢,高层带着人马围拢过来亲自迎接他,保镖拉开车门护送他下车,他和为首的高层握了下手,眼神示意停在后面的第二辆车,高层立刻转身跑过来,他打开车门先看到了我,柳那个字都喊出了口,又活生生憋回去。 他对我眼生,迟疑着不知道怎么招呼,严汝筠将他推开,伸手搀扶五爷下去,另外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我盯着他掌心错杂的纹路和曲线,心脏忍不住狂跳,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大庭广众根本不敢和他接触,索性装作没看到,自己下了车。 这一路被众星捧月簇拥进宴场,和五爷寒暄招呼的人很多,大多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极少一部分穿着随意,高端上层名流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楚楚,官员在非正式场合为了显示自己的清廉与随和,会穿得比较简单,但气场却看得出来,所以我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五爷出身土匪头子,大家忌惮归忌惮,发自内心敬重的成分不多,相比较而言脚踩黑白两道的严汝筠则显得非常受瞩目,都对他极为恭敬。 我挽着五爷一路走一路被包围,大家都对他身边第一次露脸的我充满好奇,纷纷揣测我是什么来头,竟然顶替了风光无两的柳小姐,是不是五爷的后宫排位要变天了。 五爷并不忌讳大家对我的审视,他非常疼爱呵护将我的手握住,向我一一介绍每个走过来寒暄的人,我意兴阑珊,本来对这种场合就没多大兴趣,也不像柳小姐那么爱出风头,就随口敷衍着,眼神不自觉往严汝筠的方向瞟。 他站在一群男女中间,谈笑风生英姿勃发,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半,纽扣随意解开两颗,露出锁骨和半副胸口,白色的灯光正好在他头顶,将他隐隐含笑的面容照得尤其慵懒与温雅。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关注,目光忽然精准无误朝我投射过来,他喝了酒,眼睛有些火热,我被吓得仓皇躲闪,正好碰到了从我身边经过的侍者,他掌心托着的盘子东摇西晃,里面洒了几杯酒,玻璃杯掉在地上,一只只炸裂开,不过大厅人声鼎沸,没有人被巨响惊扰。 我正要和他说对不起,迎面刮来一阵带着点烟臭的味道,一名肥胖谢顶的男人走到五爷面前,听语气两个人私下很熟络。 五爷问他怎么大老远从珠海赶来,男人说这不是迫于上面施压,不敢不出面表示一下,以后还要吃饭呐。 五爷面带微笑喝了口酒,“吴老板准备了几个数。” 男人将手缩进袖口里,在里头不知比划了什么数字,五爷若有所思,“这可不低了。” 男人满不在乎摆手,“五爷财大气粗,我比不了,这数要是上面不满意,我干脆把自己买卖送给他们,我他妈不干了。” 五爷哈哈大笑,“吴老板幽默,我这点底儿在你面前怎么敢说财大气粗,珠海那块肥沃宝地,不比我的地盘差。” 男人和他东拉西扯,聊了有那么十几分钟,他看了眼五爷旁边的我,以及我被丝绸旗袍包裹住的身段,眼底有些放光,那样直白放肆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换了个位置站在五爷另一边,想要避开他。不过那男人不识趣,也跟着绕过来,他朝我伸出手,笑眯眯说,“五爷身边的美人儿,是一个比一个标致啊。” 我勉强一笑,没回应他什么。 五爷很满意别人夸赞我,他带我来就图我年轻漂亮,比柳小姐新鲜夺目,能给他最大的面子。他让我和这位吴老板打招呼,我不情不愿喊了声吴老板,男人立刻露出满口歪歪扭扭的黑牙大笑,“哎呀,声音甜得像蜜糖一样,五爷艳福不浅呐,虽说莞城人杰地灵,可怎么最拔尖的漂亮姑娘,都被你给捞去了呢?” 男人不管说什么,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松开,而且越抓越紧,大拇指还在我虎口上十分下流的磨蹭着。 016我看上的女人你也敢碰 我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可他攥得紧,我努力了两次没成功,我喊干爹,想让他帮我解个围,我还没喊出口,五爷目光 定格在对面一个角落,他问吴老板蒋公子旁边的那个女人是谁。 吴老板听到他喊自己,暂时收敛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松开我,他握着我的手顺着五爷看的方向张望过去,“哦,她啊,那不是维多利亚头牌艳艳吗。” 维多利亚的头牌在东莞名气很大,东莞是南省最大的花都,外地人都说它是人间天堂花花世界,欢场上的女人都漂亮,而漂亮中的极品,当然就被来享乐的男人捧为头牌。 维多利亚妈咪最捧秦秦,秦秦很长一段时间被称作第一交际花,不过听说半年前跟一个当官儿的走了,已经不干了,退出圈子安心当情妇,那么大的会馆没头牌镇场怎么行,艳艳这名字我没听过,应该是刚扶持上去的,顶了秦秦的位置。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确实挺漂亮,好像是个混血儿,要不就是整容了,脸精致得跟假的一样,美则美矣可远没有当初秦秦的韵味。 五爷嗯了声,“怎么我上次去没听说。” “那不让蒋公子带走了吗。头俩月就不干了,维多利亚现在是严老板盘过去管事,有好货没给五爷留下吗?” 五爷笑出来,“风月里的婊子能好到哪里去。” 吴老板盯着那个笑起来非常明艳的女人,她此时正偎在一个年轻富二代怀里,叼着一只海棠果,要吃又没吃,比果子还馋人。 “艳艳不错,她还没挂牌几天就让蒋公子带走了,怎么,五爷瞧上了?” 五爷笑而不语,吴老板故意咂咂嘴,“这么好的女人在旁边站着,要是我可看不进去别人了,五爷这颗心是越来越不服老喽。” 他们两个人哈哈大笑,五爷目光一直没收回来,盯着艳艳的一举一动,怎么看都很心动,他喝完两杯酒后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朝那边走过去,我急忙叫了他一声,想要追上去跟着,可我声音太小,湮没在人山人海的喧嚣中,而吴老板在我要走的同时,手臂一把拦在我腰间,将我拉进了他怀里。 我立刻要推开他,他手指灵敏攥住我旗袍,我甚至听到了一丝次拉的声响,我不敢过分撕扯,怕把衣服绷开,他笑眯眯问我去哪里,我说找干爹。 他哎了声,“找干爹干什么,他现在顾不上你。” 他一边说着手掌在我后背和腰部来回游移,我能感觉到他隔着布料抚摸时的猖獗和放肆,这样大庭广众,他上来就动手,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脸面和风度,好像耍流氓也天经地义似的。 我一直特别恶心肥胖谢顶的男人,我觉得他们身上很臭,再加上一口烟熏后的黑牙,看着就猥琐。男人是视觉动物,女人得过且过也不至于连人鬼都分不出,那样好的西装穿在他们身上简直糟蹋了。 我脸上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冷冰冰警告他,“吴老板自重,我是五爷女人。” 虽然我极力保持冷静和矜持,但身体上的颤抖还是泄露了我此时的心虚,五爷压根儿没管我,他把我给忘了,忘了我羊入虎口,忘了他给我的身份本来就是他不拦着谁都可以染指。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是那个艳艳,我叫他他也听不见,反而让更多人发现我被吴老板亵渎。 他特别嘲讽嗤笑了声,“五爷?他那么多干女儿,哪个不是玩腻了就送人,女人留在身边睡不上,还不如倒手卖出去,他不缺钱,他总有缺的东西吧?” 我心里发冷,感觉自己逃不掉今晚一劫了,五爷对女人多薄情我没经历但我听说过,看他和吴老板之间的交情,保不齐就脑子一热把我送出去,尤其这个艳艳他要是搞到手,我就更显得无足轻重。 这世上有几个权贵有了新人笑还记得旧人哭呢? 吴老板发现我的慌张,他趁热打铁贴着我耳朵问我要不要跟他走,他保证疼我,把我当心肝儿那么宠着,如果我伺候好他,他还离婚娶我,让我做他老婆。 他嘴巴里特别臭,像吃了一盒过期的臭豆腐,脑瓜顶上都是油花,还长着一个巨大的酒糟鼻子,我一脸嫌恶使劲别开头,别说当夫人,当他妈我都不干。 我的抗拒和反感让他有点恼,他扳着我的脸让我看周围,“这里的男女不都衣冠楚楚吗,可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场面上的人到了暗处,又有几个真正经,再正经的人只要灯光一黑,不也迫不及待脱裤子吗。” 他说的话越来越下流,手臂也把我圈得越来越紧,他手从我腹部往上移动,眼看就要扣在我胸上,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哎呦了一声,这一声不大不小,但非常痛苦,像经受了多么巨大的撞击。 我感觉到他松开了我,我立刻朝前跑了一步,彻底逃离他魔爪,我手绕到后背摸到旗袍上被撕开的一道裂缝,露出一小块肉,有点狼狈倒是无伤大雅。 吴老板疼得龇牙咧嘴骂了句娘,随着力道减轻了些,他缓了口气睁开眼看清钳制自己的人是严汝筠时,脸色陡然变得有些难堪。 他到底有身份,不是一点脸皮都不要的混混儿,他只是以为没人留意,都忙着攀龙附凤结交党羽,谁顾得上去关注不相干的人在做什么,没想到他的无耻行为早落在了这樽煞佛眼里,他扫了一眼自己被攥住的手腕,上面刮出两道很深的血丝,换别人他早急了,可严汝筠干的,他有点没辙。 “吴老板和干爹也算朋友,这么做恐怕不妥。” 吴老板知道不妥,可五爷没拦着,他以为有戏,至少真碰了也犯不上撕破脸,色胆包天的男人哪还顾得了偷嘴之后的结果,先吃到肚里再说。 他不服气,说话拽得像二五八万,“五爷不没拦着吗,我听说常爷找他要乔倩,他也答应了,别管最后出什么差池,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割爱的。” 严汝筠本来松了的力度忽然又加重,吴老板一时没防备,痛得差点晕死过去,他大声哎呦出来,临近这边的一些人听见纷纷看过来,被严汝筠的气场和眼底冷意震慑住,小声议论是怎么了。 吴老板脸挂不住,腕子也疼,语气提高了几度,“怎么,五爷自己都没说什么,严老板要多管闲事?我碰的又不是你马子,难不成五爷现在成了傀儡,没严老板点头,屁事儿都做不了主了?” 吴老板简直是挑拨离间,奔着惹事来的,五爷现在的势力确实大多握在严汝筠手里,他倒是没有过多忌讳,但有些话从别人嘴巴说出来传到耳朵里,那就另当别论。 我看了眼被人群湮没的五爷,他此时和那个蒋公子正说话,艳艳就在旁边站着,完全没有顾上这边的风波。 严汝筠倾身过去,唇挨着吴老板耳朵说了句什么,字很少,只有短短一句,他在说的同时,手松开了对吴老板的桎梏。 吴老板一直很猖獗,大有不将我搞到手里不罢休的姿态,可他在听到那句话后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像失血过多一样。 他僵硬而愕然,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盯着严汝筠的目光讳莫如深,“严老板不是逗我吧?” 后者慢条斯理系上刚才在拉扯中崩开的袖绾,“吴老板配听我一句玩笑吗。” 吴老板脸色十分难堪,“我怎么不信呢。严老板虽说是条汉子,可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这血肉之躯,禁得住玩儿这么大吗?” 严汝筠根本不理他,任由吴老板像一只疯狗在原地抻着脖子叫唤,他十分优雅打了个响指叫来不远处的侍者,从盘子内端起一杯酒,慢悠悠喝了口。 吴老板见自己被无视,舌头从门牙上舔过,他表情发狠哼了声,转身走入人群。 吴老板来势汹汹,走得也莫名其妙,我拿五爷威胁他都不管用,严汝筠一句话就让他铩羽而归。 显然他知道吴老板的软肋,或者他更有资本让吴老板畏惧。 我问他和吴老板说了什么,怎么把他那么厉害的人物吓成那样。 严汝筠放下酒杯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往地上一丢,“想听吗。” 我说想。 他手插在口袋里,转身朝一个角落走,“过来告诉你。” 我盯着他混入人群中悄无声息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犹豫,他这么阴不会坑我吧? 可他没理由坑我。 不管外人多么怕他,说他阴险歹毒,见血不眨眼,可他对我从没有做过什么,我就不觉得他是坏人。 我顺着他刚才走的路跟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叫我留步,是一位刚才陪着丈夫和五爷打过招呼的官太太,她年岁不大,四十出头的样子,和我穿了一款一模一样的旗袍,只不过颜色不同。 她朝我走过来,我不好不理会,便停下等她,她握住我的手笑吟吟说,“任小姐,刚才没有和你说上话,还觉得很遗憾。我们今天有缘分,选择的衣服都一样,这算不算默契。” 我说的确很凑巧。 她手上拿着杯子,已经喝光了,来往穿梭的侍者经过她身边,她没有放回去,而是又续了一杯,她问我喝什么,我说我已经有些醉意,就不奉陪了。 她没有强求,眼睛在我穿着的丝绸上打量,“这家旗袍样子很好,一直是东莞权贵女眷最青睐的一款,可从没有人尝试过宝蓝色,所以刚才你一进来,我就留意到了。五爷挑选女人的眼光越来越好,可能我说话太直率,之前五爷那些女人,哪一个都比不了任小姐,我会看相,你信吗?” 我笑着说当然信,这种场合谁会说假话呢。 她注视着手里被酒精染过带一丝红色的杯身,“这种场合说假话的才多,我怎么可能会看相,我是和任小姐开玩笑。” 我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她来得很蹊跷,话也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我猜不透她的深意,随口附和着,她又和我聊了聊珠宝,约我改天一起美容打牌,我对那些都不感兴趣,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冲动的只有钱,所以没一口答允,只说看时间。 我打发走那名官太太,再想搜寻严汝筠的身影已经来不及,他好像从这样的人潮人海里消失了,所有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 我找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帘窗纱后面发现了他,他背对我的方向,面朝一扇巨大的玻璃,被遮挡住一半的灯光笼罩在他半明半暗的身影上,淡淡的一片轮廓。 我回头看了眼,没有人留意这边,我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挑开那片纱,纱的触感柔软,就像我身上的锦缎,我正为这棉花一样的东西失神,他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进去。 天旋地转的颠簸,我仓促撞在他怀里。 我彻底回神,又陷入另外的愣怔中。 这是我没有任何预料的拥抱。 来得地动山摇,也猝不及防。 甚至不知道究竟怎么开始,它已经赤裸发生。 我仰面望着他,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滋长出来,和他眉目的棱角一样刚烈,他伸出手触摸我的眼睛,我半睁半闭,在他粗砾的指尖下颤抖。 他开口问我想知道什么。 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角,“吴老板很怕你。” 他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怕他。 我说我不怕。 他有些发笑,“是真的不怕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也拿不准,我见过他狠起来的模样,在那间小小的赌坊,逼得蛇头进退两难,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我犹豫不决怎么回答他时,他头忽然朝着我倾压过来,和我颈部勾缠,他滚烫的唇喷洒出的呼吸将我全部注意力都吸走,我眼前出现一片空白,一片比下雪的天空更白的颜色。 他张开嘴咬住我耳垂,那样突然的刺激使我浑身颤栗,视线里的白色褪去,一切都像是静止凝固,只剩下他牙齿在耳廓上碾磨的一丝痛和痒。 他声音里带着笑,“我告诉他,我看上的女人他也敢碰,是不是不想回他老窝了。” 是玩笑也好,是真话也好,我没心思分辨什么了。 这颗心嘎吱一声,像打开了一扇门。 那面垂摆飘浮的窗纱遮挡住我和他交缠在一起的身影,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喧嚣,这里是见不得光的灼热。 只隔着一面纱,一阵风,一阵很微弱的风,就足够掀起它,让这样的惊险和禁忌大白天下,无处躲藏。 这一刻真刺激,我不畏惧,也不惶恐,我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次脱离五爷视线的短暂时光,都让我热血沸腾。 我拼了命要忽略这份惊心动魄的感觉,可它不容我忽视,就像是设计好的,一步步吸引着我堕落。 017一夜相思似梦 窗纱外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有一些非常逼近,在我近乎窒息的惊慌中又走远。 他的手带着电,带着水,两者交汇到一起,像是一场注定要轰轰烈烈的死亡。 他手解开我颈间的一颗盘扣,触摸着锁骨纹绣的红梅,他眼底就是那样热烈的艳红,像燃烧着一团火,那火是这世上最绚丽的颜色,比我锁骨上的红梅更加惊心动魄。 当他问我和他走吗。我知道我完了。 来不及了,我毁了。 这场情与欲的事故,来势汹汹,根本不给我半点躲闪清醒的余地。 又或者在这样顺理成章的美好蛊惑下,还有谁会想要清醒。 他点燃我黑暗人生第一簇燃烧的火苗。 就算是死,是悬崖峭壁,是红颜枯骨,是一夜春风尽,也不会想要回头看一眼这条路。 他将我拦腰抱起,一只手扣住我的脸埋入他怀中,伸手扯下白色的窗纱盖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脚步,和他穿梭在人山人海里的呼吸。 有人还在和他打招呼,但已经带着醉意,他们笑着问他怀里抱着什么,怎么偷了酒店的窗帘。 严汝筠说觉得很好看,带走用。 对方满身酒气大笑,说想不到严先生这样的人物,竟还喜欢贪占酒店的便宜。 我忍着笑咬住他衬衣,可不小心咬了他胸口,好像还咬在那凸起的一点上,他身体一僵,隐约的闷哼从喉咙溢出,对方问他怎么了,他说抱着一只咬人的小狗。 对方一听有咬人的畜生闯进来,立刻要掀开白纱看,他抱着我一闪,颠簸起伏中我不敢从纱帘底下伸出手勾住他脖子,只能更加用力咬住他,防止我会掉下去,他被我折磨得身体滚烫,和对方说了句失陪,便匆忙离开。 交替变换的一首首舞曲里,我听见有人议论说严先生抱的莫不是个女人吧,怎么没见到他刚才有女伴陪同。 那人议论完自己又否认,和旁边的女士摆手,“都知道严先生不近女色,也许真的只是偷窗帘的嗜好。” 他抱着我上楼,在楼梯口时我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缝隙,朝远处的宴厅看过去,五爷正搂着艳艳跳舞,灯光投射在他脸上,他似乎又焕发了第二春。 “别动。” 严汝筠察觉到我不安分,他不知是故意还是失手,掌心忽然按在我屁股上警告我,我被突如其来的滚烫吓了一跳,慌忙把脑袋缩回去。 他走进一个房间,贴着墙壁把我放下来,我脚沾地的同时,身上窗纱也滚落。 这是一个到处都洁白的房间,窗子敞开着,对面是这座城市最高的摩天大厦,我曾经登上过顶层三十八楼电梯,站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底下的一切都如同蝼蚁。 他此时就伫立在我面前,一条手臂把我牢牢圈住,我沉没入他的身影里,与他合二为一。 单薄的衬衣凸显出他身体轮廓,是令人面红耳赤的精壮性感。 “刚才做了什么。” 他开口问我,我仓皇摇头,他修长微凉的手指在我脸颊上抚摸着,最终定格在我颤抖的唇间,他指腹在上面点了点,“它咬了哪里,是不是故意的。” 我差点呛了口,涨红脸喘不过气,他胸口右边凸起的点上还有一块湿答答的水痕,是我刚才留下的唾液。 我将头垂得更低,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他忽然用力吻住我,将我没有来得及擦拭口红的唇完全含住,含得不露一丝边角。 舌尖融化的橙子味道,在我和他唇齿间蔓延,那样诱惑的香浓。 他激烈而勇猛吻着我的同时,手解开了我旗袍上全部盘扣,我觉得凉,不由自主往他怀里缩,他缠住我削瘦的皮骨,将我剥得一丝不挂。 我仰起头注视他,迷离的目光中他的脸孔一半是火焰,一般是海水,是最热烈的火焰,是最冰冷的海水。 碰撞到一起注定是这样极致的疯狂。 他撕扯着自己身上最后一层束缚,饱满的额头逐渐消失在我眼前,下移到锁骨和胸口,寂静的空气里是他吮吸的声音,我觉得那是我听到过的,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 我抠住墙壁的手指猛然捏住他肩膀,才能不那么瘫软无力滑落下去,他停顿在我腹部的头,被白皙的皮肤衬得短发更加乌黑。 他抬眸看我,我似痛苦又似享受的表情落在他眼底,他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笑,下一刻我身体腾空,仿佛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海浪,随着涌起的浪头跌跌撞撞。 他将我甩在床榻上,掠过我每一寸冰凉的肌肤,快感密密麻麻从血液和皮囊里渗出,那样柔软的声音,我一度以为这房间还有别人,那根本不是我。 在我最迷茫的一刻,我感觉到下面传来一丝细微的疼痛。 像行走在茫茫大雪里被冻僵了很久,终于寻找到延续生命的火种,而他就是我的火种,是我活下去的光明。 我环抱住他,指尖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红痕。 窗外的夕阳正渐渐沉没,他借着如此灿烂的黄昏看清我一脸的潮红,我没有回避他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他笑着咬了下我鼻梁,“妖精的真面目暴露了。” 不,我的皮囊如初,只是骨骼变了。 变得不再是五爷面前卖弄风情的我,更不是男人之中行走却毫不动心的我。而是这样的销魂蚀骨,千娇百媚。 他在剧烈的颠簸中满头大汗,犹如疯了那样。 他是最烈的野马,我是最柔软的海藻,天与地,海与云,野马和海藻。隔着那么那么遥远的距离,我还是落在他怀中,他广阔的背上,得到了脱离氧气的重生。 我看着天花板,沉寂中爆发的喘息是不眠不休的疯狂,一如在我身上疯狂放纵的他。 第一次遇到这样不像自己的我。如同一根长长的红绳,紧紧缠绕在我喉咙和心脏,我一边痛苦窒息一边又不想他停下。他让我感受到无关金钱的欢爱是多么快乐,多么让人刻骨。 他颤抖了很久,我觉得我会死在这几秒钟里,死得惨烈,死得尸骨无存。 一切都停息。他的肌肉,他的眼神,他的呼吸,焚烧毁灭了这全部的空气,也索走了我半条命。 这是一场持续了太漫长时间的战争,来自于男人和女人被情欲控制的战争。我们都失去了理智,迈出了稍不留意就会堕入地狱的一步。 我闭上的眼睛睁开,窗外灯火璀璨。最后一丝阳光不知何时沉没,春熙街笼罩在一片惨淡的夜色里。 月光像白色的蜀锦,银色的绸缎,从窗外流泻进来,笼罩着大床上凌乱而香艳的一切。 我趴在他汗涔涔的胸口,他裸露在月色下的皮肤泛着蜜色的光,还有我抓出来的指痕,我咬出的牙印。 他此时一丝不挂的样子比穿着衣服更诱惑更撩人。严汝筠是我活了十八年遇到的最性感英俊的男人,他拥有最好的肉体,最深邃的眼神,最美好的气息。即使他就是坏人,女人也愿意爱上他的坏,他拥有令人欲罢不能彻夜癫狂的资本和魅力。 我温柔喊了声汝筠。 他淡淡嗯。 我又十分恭敬冷漠的喊他严先生,他听出我故意的,脸色有些危险,“闭嘴。” 我甜滋滋发笑,在我透过他眼睛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时,我脑海中忽然闪过温姐面对顾局长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贪恋着,依赖着,莫名其妙的怎么都觉得好,哪怕他一丝白发,在她眼里都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我不愿步温姐后尘,我只能把这样一场云雨之欢当作你情我愿,当作露水情缘,有些事追根究底,还不如糊里糊涂,感情里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 至少这一晚我很快乐,至少在严汝筠身上,我得到了其他男人无法给予的感受。 我枕在他心脏位置,问他怕干爹发现吗。 他手指在我脊背上轻轻抚摸着,“你怕吗。” 我说怕,他会杀了我。 他在我头发上嗅了嗅,“不会发现。” 他从床头摸索到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我盯着他吞吐出的烟雾,心血来潮对他说给我抽一口。 他垂下眼眸看我,并没有阻拦和拒绝,而是真的把烟头递到我唇边,我含住狠狠吸了一口,我不会抽烟,而这一口太猛,完全吸入了肺里,我被呛得流出眼泪,伏在他胸膛剧烈咳嗽着。 我一边咳一边忍不住笑,他将我眼角的莹润抹掉,“不会抽还逞强。” 我说我想吃你烟头上沾着的口水。 我这句话说得太露骨,他眸子里的光黯了黯,“这么想吃?” 我还没来得及再调戏他一句,他手指捏住我下巴吻进来,他吻得很深,比刚才还要更深我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感觉到他身体又有些升温,似乎一触即发,我伸出手推拒着他,他翻身再次压上来,咬着我耳朵说,“已经迟了。” 018新欢上位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严汝筠不在房间,旁边空了的位置已经凉透,他似乎离开很久。 他事务繁忙,上上下下都要亲自过问,不可能睡到这么日头高照的时辰。 可他走得实在太无声无息,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我凝望天花板呆滞回味着,昨晚的事好像只是我做了一场梦。 不过这场梦真的很美。 美得令人窒息。 但我随即意识到我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夜。 从我跟五爷之后,几乎每个晚上都是我陪着他,他也习惯我陪着,我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销声匿迹,而严汝筠应该也是留宿到凌晨才走,他会不会察觉到我们一起消失有奸情。 我想到这里心口隐隐发慌,正好门外有脚步声,有人在打扫走廊,我立刻穿好旗袍开门走出去,一名服务生拿着拖把在瓷砖上涂抹脚印,我问她知不知道秦五爷在哪间房。 她思索了一下,问我是哪个秦五爷,我一听觉得好笑,东莞还有第二个秦五爷吗。 她指了指最尽头的一间套房,“昨晚有个上岁数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小姐很晚才进去,我正好打扫客房,听那个小姐喊他五爷,那人喝醉了,有些老。” 我问她女人多大年纪,她说和我差不多。 我猛然想到五爷可能得手把艳艳给睡了,这年头有钱有势的男人想得到点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直奔那间房过去,到达门口时发现门并没有锁上,而是虚掩着,这种高端酒店不会发生门锁故障这种失误,所以是住客自己没有锁。 这可奇了,五爷喝醉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个份儿上,不然他也搞不了女人,何况艳艳能把五爷扶上来,随手关门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迟疑着握住把手,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果然大床上赤身裸体一男一女,女人脸被长发遮盖住,窝在男人怀里,角度看不真切,而男人那张苍老的脸孔烧成灰儿我也认识,就是五爷。 我没来得及做什么,忽然这趟走廊爆发一阵非常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气势汹汹,刚一露头就破口大骂,“经理呢?老子女人丢了,不出来给我个说法生意也别他妈做了!” 我偏头盯着大踏步走来的男人,是那名富二代蒋公子,他还穿着昨晚的蓝色西装,只是上面多了许多褶皱,领带也歪歪扭扭勾在颈间,头发乱糟糟的,看样子刚醒,他身后急匆匆跟上来一名年长的男人,他一把拉住蒋公子,气得表情狰狞,“你个兔崽子是要疯吗?” 蒋公子比他还火大,用力甩开男人桎梏自己的手,“你又说我,你知道昨晚我被算计了吗?我长这么大就没戴过这么绿一顶帽子!敢泡我马子,老家伙不想活命了,我今天非废了他不可!” 蒋公子嚎完蹿到那名打扫走廊的服务生面前,扯住她衣领问知不知道秦彪住哪里,服务员被他的气势吓住了,颤颤巍巍伸手刚要指,男人将他拉过去,死死揪住。 “你知道秦彪是什么人吗?你他妈不要命了,这世道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东西!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非要为了一个娘们儿去拿鸡蛋磕石头?” 蒋公子脸和脖子上都是青筋,皮肤也通红,看得出是真气急了,如果现在给他一把刀,估计他能杀个血流成河。 “艳艳是我女人,我花了一百万从维多利亚里赎出来的!那可是一百万!真金白银,我才睡了她几天,我新鲜劲还没过呢,凭什么他说玩儿就玩儿了,太不把我东莞四少放在眼里!” 男人抬腿踹了他一脚,一脸恨铁不成钢,“别人给你戴高帽你可以接着,但你得明白这帽子你戴上,会不会自己掉下来。东莞四少的爹,在秦彪面前也算不上什么,你不要命,我还要!” 蒋公子听自己父亲这样警告,他虽然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但也没有太放肆,更没再往里头冲,他只是小声嘟囔艳艳怎么办,男人说只能送给秦彪,没有任何办法。 蒋公子刚平复的烦躁又二度爆发,“什么,那一百万呢?也白扔了?” “你爹的一百万来路怎么样,你如果不依不饶,非要闹出祸事来,不要说艳艳,你连你自己的下场都掌握不了。” 蒋公子当然清楚他老子的钱财来路不正,急得龇牙咧嘴,握着拳头狠狠砸向墙壁,这么看也不是软骨头的怂包,多少有那么点气概,可惜气概用错了地方。 男人安抚好暴跳如雷的儿子,将视线投射在始终沉默看戏的我身上。 昨晚我陪着五爷出尽风头他当然认识我,见我就站在门口,拿不准我听没听到,但确定我是看见了,立刻朝我走过来,试探着扫了一眼门缝,“任小姐,五爷在里面吗?” 我说在。 我侧身让出一条路,指了指虚掩的房门,示意他请便。 他站在原地没动,笑着搓了搓手,“您看,犬子不懂事,差点惊动了五爷,还好我拦下了,没有酿成大祸,任小姐也当没看见,省得五爷不痛快。”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丝绒小盒,他打开给我看,是一枚黄钻戒指,他递到我面前,“这是我给内人买的戒指,任小姐也受了惊吓,您如果不嫌弃,给您压压惊。” 我盯着那枚大概两克拉左右的钻石看了一会儿,说是压惊,无非就是封口费,刚才蒋公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德行我全看见了,要是捅到五爷那里,让他知道还有个没退奶黄子的小儿要废了他,他恐怕不会罢休,男人怕惹祸上身,想要贿赂我闭嘴。 有钱不赚非君子,这么漂亮的钻石哪会有女人不爱,我委婉推辞了一下,他还是执意要送,我才笑着接过来,“这怎么好意思收下,蒋先生破费了。” 男人笑着说应该的,好钻配美人,才算相得益彰。 我向他道谢,承诺以后有生意,会在五爷面前美言几句,男人喜不自胜,又和我客套了两句,才拉着蒋公子离开走廊。 我把戒指从盒子内取出,套在中指上试了试大小,有点宽松,不过也能戴住。 男人也是够蠢,我都不认识他,就算以后遇到好事有功夫美言,也没那交情促使我开口。何况艳艳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新欢上位还有旧宠几日风光呢。 我把首饰盒丢进墙角的垃圾桶,推门进入房间,艳艳还睡着,五爷已经有些醒来的迹象,他抻了个懒腰下意识到床头摸水杯,发现空空荡荡,随即睁开眼睛打量,他第一时间看见了睡在旁边赤裸的艳艳,还有正好出现在门口注视这一幕十分惊讶的我。 他愣了两秒钟,从床上坐起来,似乎愧对我,毕竟他昨晚带着我来,在宴场看上别人是打我的脸面,我年轻漂亮却被其他人挖墙脚,心里肯定不痛快,他还不舍得不要我,自然不能一点颜面不给我留。 主要他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一夜风流后破财也就得了,爱钱的女人不就是拿钱打发吗,他哪里知道艳艳不是省油的灯,她留门就为了让人看见。 蒋公子年轻气盛,有钱没地位,他老子又看不上自己,想要当正牌难于登天,五爷的身份摆在这里,怎么看都是比蒋公子更好傍的人选。 木已成舟,五爷要是甩不开她,只能好好补偿我,我越是难过他越是于心不忍补偿更多。 我捂住唇半响才磕磕巴巴喊了声干爹,眼眶忍不住泛红,我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五爷很心疼,他穿上衣服想下床哄我,艳艳在这时醒过来,她像是没看到我,直接扑过去抱住五爷,千娇百媚问他怎么醒了不叫自己。 五爷是真喜欢艳艳,他这人好色,看上的又都是尤物,艳艳比我会撒娇,在她面前我这个旧爱显然不吃香,她那娇滴滴的一声五爷,把他心里刚倾斜我的天枰又扯了过去。 五爷让艳艳再睡一会儿,他解决点事。 艳艳问他解决什么,她刚说出口就发现站在门口的我,她愣了下,立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身体,有些仓皇无措。 五爷从床上下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他满身酒气,尤其张开嘴差点把我熏死。 “熙熙,昨晚上我喝多了,你当时不在,汝筠也不在,是艳艳扶我上来,不然我恐怕要在底下出丑。” 五爷解释时提到了严汝筠,我本来就心虚,他还点出我们两个人都不在,我吓得脸色发白,不过他自己没多想,也没发现我的失态,只想安抚我让我接受艳艳,我心里砰砰打鼓,脸上勉强笑了笑。 “干爹疼了我这么久,您高兴比什么都重要。您喜欢艳艳,我当然愿意接受。” 五爷没想到我这么通情达理,虽然柳小姐也大度,而且待他干女儿都非常好,但每次他包了新欢,她多少也有点不悦,只是没法子才勉为其难忍着。我答应这么痛快,一点没吵闹,五爷有点惊讶。 “你不生气吗?” 我说只要干爹高兴我没什么不乐意。 我说完又怕他多想,觉得我不在乎他,背着他有二心,我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担心干爹有了艳艳以后不喜欢我。” 五爷看我这么委屈的脸蛋,心里又心疼又稀罕,他一把搂住我,告诉我不管他身边多了谁,他最喜欢的都只有我一个。 五爷搞定我这一关如愿以偿把艳艳收做干女儿,我们离开酒店回家时蒋公子和他老子正好也从大门出去,艳艳为了避开特意先上车等着,我挽着五爷手臂和他们道别。 蒋公子握拳极力忍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打人,我拿了钱不能一点作用没有,我在蒋公子要爆发之前把五爷哄上了车,蒋先生站在台阶下隔着车窗朝我感激笑了笑。 我们到达别墅柳小姐正站在庭院里等着,她看到车停下立刻推开栅门往后座迎接,我从另外一扇门下车,弯腰把五爷搀扶下来,而柳小姐那边下去的正好是艳艳。 她看到这个陌生女人怔了怔,盘算过来是怎么回事,刚还春光满面的脸蛋顿时垮了下来,变得十分阴沉。 019争抢男人 艳艳并不知道五爷家里除了我还有女人,她面对柳小姐也愣住,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一时陷入两难。 我挽着五爷绕过车头朝庭院里走,艳艳从另外一侧跟上来,保姆和我们依次打过招呼,看着艳艳不知道怎么称呼,她问我这位小姐是。 我刚要开口,柳小姐叫了声林妈,保姆立刻看向她,她懒洋洋托了托盘在脑后的头发,“我饿了,粥熬熟了吗。” 保姆说刚熬好,柳小姐让她去盛,放在餐厅。 保姆看得出她故意阻拦自己,为了给艳艳施一个下马威,省得新欢上位娇纵不懂事,在宅子里不尊敬她,五爷尝鲜顾不上别的,一来二去柳小姐没了威仪,她准夫人的位置都坐了十几年,当然不会让年轻小辈拉下马。 保姆低着头去厨房准备食物,没敢再多嘴,我搀扶五爷进入客厅,艳艳跟着其他佣人上楼看房间,五爷坐在沙发上始终没吭声,对柳小姐刚才一副冷脸十分不满。 柳小姐也看出来了,这艳艳来者不善,比我当初还难驾驭得多,她主动递了杯茶水给五爷,我以为五爷顶多不接,没想到他直接反手把茶盏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柳小姐吓得身子一僵,手停滞在半空,好久没回过神来。 保姆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了愣,她迅速跑过来收拾碎片,让我小心别割伤,柳小姐脸面挂不住,眼眶泛红,“五爷…” “你摆脸给谁看。” 五爷厉声打断她,一脸怒火,“艳艳刚来,你不痛快朝我发泄,你是对她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柳小姐头一次被五爷这么呵斥,还当着我和下人的面儿,她完全怔住,半响不知道说什么,艳艳站在二楼口看到这一幕,她有些得意喊了声干爹,五爷抬头看她,她笑得非常开心,“这房间我喜欢,外面有个好大的天台,我可以在上面泡茶给干爹喝。” 五爷原本很阴沉的脸孔露出点笑容,“你喜欢就好。旁边住着熙熙,你有事找她。” 艳艳看了我一眼,装嫩喊了声姐姐,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比她小很多岁,只是很客套回应她一个笑容。 艳艳回屋后柳小姐已经泪流满面,她问五爷是不是嫌弃她碍事了,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低落,五爷抬眸扫了她一眼,不耐烦说,“谁嫌你碍事了。” 柳小姐别开头抹了抹眼睛,“我知道五爷烦我了,我已经不再年轻,在这些干女儿面前早就是人老珠黄。听她们吵一架都比和我坐下吃顿饭有意思得多。我以为五爷对我有旧情,毕竟我陪了您十几年,原来我错了,男人什么时候都喜欢新鲜娇嫩的,五爷只是说不出口绝情的话,等我自己识趣走人。这么多年我对五爷尽心尽力,怕她们不专心伺候您,平时没少给她们送东西,五爷以为您的干女儿有几个还能比我对您更忠心耿耿一往情深吗?” 五爷眉头蹙得越来越深,有些烦躁,他不明白自己就是训斥了一句,怎么把她这么多委屈都勾出来了,合着连说一句都不行。柳小姐低低啜泣着,我在旁边饶有兴味看大戏。 女人之间的戏有意思,男女之间的戏更有意思,再精明的男人遇到狐狸精,也都甘心做傻子,他是真傻吗?有的是真傻,毕竟能修炼成狐狸精的女人,早就不是人了,那是妖怪,没点戏弄猎物的本事在情场上混不下去。 可像五爷这种老江湖,在狐狸精面前就是装傻了,他享受被女人包围撒娇的乐趣,只要别太过,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因为这样,他身边的女人才如此不安分,都以为自己最得宠,恨不得打败所有对手,无限度把这份宠爱延长加深。 五爷抻了一会儿被柳小姐哭声磨得有点心软,他主动站起来拉住她的手,柳小姐欲擒故纵挣扎了两下,大声说我还不如走了得了,还能让五爷惦记我,省得看着膈应。 最后在五爷好说歹说的诱哄下才平复下来勉强罢休。 柳小姐是打算退让一步的,毕竟她这么多年见过的新欢比养过的鱼还多,哪一个下场都和乔倩差不多,不是五爷自己腻了丢掉,就是她不动声色给料理了,可这次她低估了艳艳,这姑娘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笑里藏刀,才住了几天她不甘当三儿的野心就显出来了,争宠的手段可是一把好手。 这天晚上我和柳小姐在书房陪着五爷练书法,我打了两个哈欠之后五爷问我是不是困了,我说是,柳小姐逮着机会旁敲侧击问他今晚住在哪间屋,从艳艳来五爷就没进过她房间,五爷明白有点冷落她,这段日子她这个身份很难堪,就说去她屋里住两晚。 柳小姐听了很高兴,吩咐佣人在屋子里点熏香放洗澡水,等五爷一会儿过去,佣人走了没多久书房门忽然被从外面重重拍了两下,艳艳的保姆走进来,满脸焦急,“五爷,方小姐刚才到天台上跳舞,不小心崴了脚。” 这不是艳艳第一次出事故,五爷说不上烦,只是有点习以为常,他放下毛笔让保姆叫大夫来看,给她敷膏药。 保姆没想到一向把艳艳视若珍宝的五爷今晚这么薄情,不松口过去看她,站在门口有些失语,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圆下去。 艳艳烫过手指,戳过下巴,这次又崴了脚,都是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但她现在得宠,五爷稀罕她捧着她,掉根头发也是要命的心疼,就算心知肚明是女人争宠,他买账谁能说什么。 柳小姐待不住了,好不容易才把五爷拐来,又要被缠走,她看着保姆没好气呵斥,“方小姐崴脚了,五爷又不是大夫,你来找他他能治好吗?不去请大夫,不去照顾她,跑来这里讲什么!” 保姆低着头小声说是方小姐让她来请五爷过去。 柳小姐脸色很难看,她说五爷今晚不过去,不要再来打扰了。 保姆转身要走,五爷忽然开口问了句严重吗。保姆听还有戏,又折返回来,说有点严重。 五爷蹙眉从椅子上站起来,奔着屋外走,柳小姐见状赶紧跟上去,她指了指旁边自己的房间,“五爷,我都准备好了。” 五爷正犹豫着怎么办,艳艳听到动静从房门里探出头,她看见五爷那一刻,泪眼汪汪的喊了声干爹,她光裸着双腿和胸脯,白皙粉嫩的皮肤露出一大片,身上只围了一条又窄又透的薄浴巾,勉强遮盖住最私密的部位,在朦胧的橘色灯光下非常妩媚诱人。 这场面男人扛得住也就不是男人了,五爷走过去搂住艳艳,她带着哭腔指给他看自己脚踝处的青紫,五爷弯腰摸了摸,她咬着嘴唇喊疼,这一声也疼到了五爷心坎里。 娇弱温柔的女人如果长相再漂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勾住男人魂魄,是姿色平庸的女人一辈子努力也达不到的效果,五爷将她抱在怀里责备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拉着他往屋里走,趁机朝这边飞了个眼神,带着一丝挑衅和炫耀的意味,我不知道她是冲谁来的,十有八九是柳小姐。 艳艳把五爷诳过去没立刻关门,特意敞开了一半,像是专门给别人看,看她多么讨五爷欢心,别说还没上床,就算已经脱了衣服,她使手段也照样勾回去。 五爷千不该万不该连招呼都没打,把柳小姐完全抛在脑后,她白着一张脸站在我身边,咬牙切齿骂了声贱货,转身怒气冲冲进了屋,狠狠把门摔上。 林妈和我挺投缘,她给我透过内幕,凡是柳小姐黑上的干女儿,就没熬过一个月的。 可惜偏有这不怕死的不知收敛往她枪口上撞。 我在艳艳房门外站住,偏头看了一眼,艳艳褪掉浴巾穿上了一件睡裙,正跪在床上。而五爷皮肤苍老的褶纹近距离看不明显,这样隔着很远反而一条条的十分恶心。 我故意跺了下脚,提醒艳艳没关门,她有些尴尬,跑过来合住门的同时对我小声说了句谢谢,这样香艳一幕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她多少也有些失面子。 那扇门关合住后没多久,门缝里渗出的灯光便暗了,我听到五爷极其陶醉喊着心肝儿,接着便是呜呜的声响,很快喘息声溢满一室。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正要回屋休息,柳小姐房中传出她打骂佣人的动静,一名年纪很小的保姆捂着脸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空碗,她眼睛通红,低垂着头十分可怜。 我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惹了柳小姐不痛快。 我越过她头顶扫了眼门扉,“她脾气一直这样吗?” 保姆摇头,“柳小姐一直都很友善温柔,只是五爷最近认干女儿太频繁,她心里有点气。” 真正有教养会逢源的人,什么场合都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息怒不形于色,半点软肋不露,柳小姐给人的美好端庄都是她为了上位给五爷看装出来的假象,现在局势正朝着她掌控不了的局面发展,她当然兜不住肚子里的二两馊油。 保姆见我不说话了,她朝我鞠了一躬下楼,走廊尽头穿堂而入的风吹得我有些发冷,我想象着柳小姐那不可一世又怒火冲天的模样,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索性推开那扇门,她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撕一张纸,听见响动没好气质问,“怎么又回来了!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我不是让你滚了吗?” 我注视她背影看了两秒,反手关上门,“外面太冷了,来你屋子里蹭点热气。” 她听到是我,立刻转过身来,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靠在门上,打量屋子里的陈设。 柳小姐喜欢奢侈,从里到外都讲究排场,她屋子尤其是这样,装潢得像一座宫殿,她花五爷钱毫不手软,亏了她刚才还有脸说她对五爷忠心耿耿,她如果真忠心也不会这么糟蹋他的钱。 我随手捏住插在花瓶里的君子兰,叶子十分苍翠,上面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像手心的掌纹。 我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屋子里更冷,不过空气不冷,是柳小姐心冷吧。” 她以为我落井下石,看着我的眼神更加不友善,“你有什么好幸灾乐祸,她得宠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吗?五爷不来我房间,也不去你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连床都爬不上去,久而久之还有什么戏可唱。” “他来不来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柳小姐真是盼着干爹苍老的身躯和心有余力而不足的鱼水之欢?” 她柳叶眉倒竖,不发一言。 我嘲讽翻了下眼皮,“得了吧,那么一个糟老头子,柳小姐如果眼不瞎,也不会看上他。” 我非常随意往沙发上一坐,她似乎刚抽了一根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她拿不准我的来意,问我到底要说什么。 艳艳的出现意味着我们所有女人大势已去,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个月我有多得意她看在眼里,几乎是专宠,她打心眼里忌恨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艳艳夺走了五爷对我的喜爱,正是她悄无声息铲除我的好时机。她把我看作眼中钉,我为了自保当然要来表态。 我告诉柳小姐我只想安稳富贵的过日子,我图干爹钱,图他势力,图在这宅子里伺候他一个卖笑,比当外围伺候那么男人要快乐舒服得多,我没有狼子野心,不想争妻子的地位,我只要钱,所以我不会成为艳艳,更不会成为不自量力的乔倩。 她回味了片刻理解我的意思,不慌不忙冷笑拿乔,“所以你是来投诚?” 我摇头,“我只过我自己的日子,我既不会和柳小姐为敌,也不会和你为友,宅子里的新鲜面孔隔几天就会多一张,虽然我不会明着帮助你什么,但为了过好日子,碰到太嚣张的女人保不齐也需要联手。” 柳小姐现在没得选择,五爷的势力一天不削减,他身边投怀送抱的女人就一天不会少,她没那个能力斩草除根,与其都是艳艳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货色,倒不如留下不觊觎秦夫人位置的我。 她朝我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我下巴,专注而认真盯着我的脸,她看了许久,皮笑肉不笑说,“其实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心机婊,她们太肤浅,抬起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颜色的屎,可至于你,不要说颜色,就是你到底拉不拉,我现在都还猜不透。” 柳小姐这么多年早熬成了人精,什么面孔都瞒不过她火眼金睛,我笑着说原来柳小姐不是想留下我,而是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因为知道伤不了我。 她手指微微用力,将我直接推开,“你最好安分守己,不要违背你自己的承诺,否则我赢不了还不能玉石俱焚吗?我早就骑虎难下,这个位置除了我,谁也不能拿走,不然我没脸活下去。” 我望着她眼睛里几乎疯魔的目光,忽然有点可怜她,也可怜我自己。 男人拜倒在我们的美色与手段下,我们也拜倒在金钱与权力的铁蹄下。 人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病魔与犯罪,而是女人的妒忌心和贪欲,那才是可以毁灭掉一切的东西。 020富太俱乐部 柳小姐在上流圈子有个富太局,都是一些平时闲得蛋疼的太太们攒到一起打牌喝茶嫖公关,在接触这群富婆之前我一直都以为嫖是男人专利,女人有但很少,除非是寡妇。 等接触了我才知道这种事其实司空见惯,在上层名流夫妻貌合神离的太多了,各玩各的并不冲突,男人看不上满脸皱纹的老婆,啃一口都跟吃了土似的恶心,于是外面养个小的,老婆得不到滋润和满足,口袋里又有的是钱,当然不甘寂寞,俱乐部会所那些地方,随便拎一个公关出来都比自己老公长得像人。 男人爱美色,女人也不喜欢丑的。 柳小姐每个月都会到丽花会所跟一些富太太嫖找乐子,不一定非做什么,喝酒唱歌摸一摸,简单的解个渴,别的太太敢出格,柳小姐毕竟是五爷情妇,她胆子还没大到那个份儿上。 除此之外她每周还会去富太俱乐部打牌,经常一输就是十几万,几乎没赢过。五爷虽然开赌场,但他不喜欢女人赌博,觉得太野了,他喜欢小鸟依人风情万种的。所以我们这群干女儿从没听说谁私底下在赌桌上露面,柳小姐就这点嗜好,五爷也随她去了。 艳艳那段时间没日没夜霸占着五爷,陪他出去应酬打高尔夫跳华尔兹,虽然距离我最得宠时还差点火候,毕竟我是顶着雏儿的名头得到了五爷专宠,但比起其他干女儿显然最得意。 我和柳小姐一天到晚没事干,结伴泡了两次美容院,正好赶上周末到她打牌的日子,我就跟着一起去开了开眼。 富太俱乐部门槛很高,丈夫身价在八位数以上才有资格办贵宾卡,没卡的不能进,柳小姐花了好大功夫才给我淘换了一张卡,她丢给我时告诉我进去之后别扫兴,让玩儿什么就玩儿什么,再放肆关起门来也没人知道。 我下车抬头看了眼俱乐部大楼,有四层高,宣传语是让女人销魂蚀骨的天堂。 我跟在柳小姐身后进入大门,她带着我拐入一条有些狭窄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朱红色的木门前。 里头早已有三位太太在等候,柳小姐和她们都非常熟络,看得出私下常来往,其中一名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见我们推门进来立刻起身迎上,她握住柳小姐的手,“还以为你不来了,每次聚会你最积极,今天迟了十分钟呢。” “这不是挑选礼物,家里耽搁了一会儿嘛。” 那名太太笑着拉住她手走到麻将桌,两个人一起坐下,柳小姐将手中提着的袋子扔在上面,十分大方让她们自己挑选,喜欢什么就拿。 坐在对面的女人打开看了一眼,非常惊喜说,“这是绿宝石的手串吧,这么多颗珠子,值一栋房子呢!” 旁边一个没好气扫了一眼,大约觉得太奢侈,又嫉妒又眼红,撇了撇嘴卖山阴,“东西好,可做成手串暴殄天物了,这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什么上得了台面啊,金子翡翠,珍珠玛瑙?那些现在才是真不值钱了,带着颜色的宝石到什么年头都是价值连城。伊丽莎白的红宝石,好歹磨下点渣子来,就够在任何一座城市买套庄园的。” 卖山阴的女人脸色有些发僵,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不动声色藏在衣领下盖住。 女人一边说一边爱不释手抚摸着绿宝石,“我家老刘也不是没路子买珠宝的人,可成色这么好的宝石我真是第一次见,有钱都没地方买去,颜色多通透,摸上去细致滑腻,一点瑕疵都没有。” 看得出她们丈夫都没五爷有钱,男人的地位就是女人的筹码和底气,柳小姐看着自己的钻石美甲漫不经心嗯了声,“算是吧,珍贵吗?我怎么不觉得,我家里有很多,五爷逢年过节都送我十几盒子珠宝,平时小节气也随手拿一个,刘太太不嫌弃就好。” 刘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被浓妆遮盖住的皱纹随着大笑的姿态也都露出来,她迫不及待把手串戴在腕子上,怎么看怎么觉得美,“不嫌弃不嫌弃,别说这么好的东西,就是随便递给我一张纸,那也是你我的交情。” 那名满脸不屑一顾的太太从包里掏出粉底补妆,她在这里面最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打扮也最简单,没有一堆奢华至极的饰物堆在身上炫耀显摆,她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眼神时不时扫过来看一眼。 柳小姐甩给她一个袋子,里头是一件狐狸毛的披肩,“墨色狐狸毛市面上都不卖了,狐狸中的极品,御寒好样子也漂亮,赵处长一年到头忙着在外面养小的,这些恐怕你见都见不着,拿去用吧,九成新呢。” 原本赠送礼物是一件拉拢关系的好事,可柳小姐过于把姿态摆得太高,说话字字珠玑,又戳着人家婚姻里的痛处,赵太太脸面下不来,当时就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用过的拿来送我?” 柳小姐挑着丹凤眼说九成新和新的有区别吗,新的旧的你见过吗? 赵太太气得手直抖,“我好歹是处长夫人,再高档的东西也是二手货,我会瞧得上吗?” 柳小姐嗤鼻子笑了声,“每天吃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一顿野菜包子,那是体验生活。而那些天天吃咸菜喝粥,摆在眼前的海鲜看着吞咽口水却不伸手拿,就是装腔作势了,咱们这屋子里的女人,谁家里几斤分量都心知肚明,装给谁看呢?” 她话音落下握着刚才迎我们进来但始终没参与口水战的中年太太阴阳怪气说,“赵处长这才四十岁出头的岁数,就按捺不住心里那点花花肠子,这要是等到五六十岁,赵太太脸蛋垮得跟皮蛋似的,赵处长外面包的女大学生还不直接卷着行李登堂入室,把她赶出去呀?” 皮蛋这个词儿让中年太太没忍住乐出来,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又立刻收敛住,赵太太原本十分难堪的脸色忽然又平复下来,她把粉盒合住,伸出一根手指勾起麻将桌上的袋子,任由它在指尖摇摇晃晃。 “的确是好东西,和柳小姐比我算是没见过世面,但有一点我比你踏实,那就是我握着结婚证,是男人名正言顺的太太,不必担心有朝一日被踢走,曾经的好生活有多高不可攀,就跌得有多惨不忍睹。” 赵太太这可是一记绝杀,把柳小姐苦心经营的脸面踩踏得一塌糊涂,当三儿的女人最听不得别人指着自己鼻子说你是妾,而且看她和赵太太一开口就针锋相对的架势,估计之前也不对付,所以沾火就着。 柳小姐当时就急了,站起来直奔赵太太冲过去厮打,我见她们要动手,立刻死死拉住她,她大叫着让我松开,不要管这事。 柳小姐这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被五爷养刁了,尤其听不得半点侮辱和嘲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最缺什么,就最计较什么。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德行,管不住自己老公下半身,哪来的脸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打败这么多女人,我想要当五爷老婆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你想让你老公回心转意,比你生出个儿子还难,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还有资格挖苦我?” 赵太太不知哪句话被戳到了痛处,脸色更难看,她把粉盒随手一甩,站起来不甘示弱,“花无百日红,何况是人的脸孔。你已经四十岁了,五爷这么多年身边女人就没断过,谁不知道他现在有了两个新欢,你还能得意多久?天天恨不得把珠宝楼都挂在身上,显摆你有多富贵,你不就是心里空虚吗?” 柳小姐朝着赵太太冷笑,“眼馋了?赵处长八百年不回一趟家,有功夫陪着小三儿在街上闲逛,都懒得接你一个电话,看你一身穷酸样,戴着没人要的珍珠项链,知道你丈夫一年在她身上砸多少钱吗?你宝贝不得了的东西,人家连扔都嫌浪费时间!” 赵太太气得眼眶发红,可她还没辙吵,她丈夫的所作所为原本也让她抬不起头,她没底气喊。 我用力按住和我僵持的柳小姐,刘太太也在安抚赵太太,两方的怒火逐渐平复下来。 我拉开门找服务生要了几杯冰水,放在桌上给她们降火,接我们进屋的中年女人丈夫姓孟,她在这群富太里声望最高,年岁也最长,她从我手里接过杯子的同时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着,“这位不会就是五爷的新欢任小姐吧?” 柳小姐嗯了声,“上周晚宴你没去,不认得她,五爷带她露了一面。” 孟太太意味深长说没想到这么年轻,五爷的眼光是越来越高了。 赵太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起身告辞,我将她送到门口,替柳小姐和她说了几句好话,我声音故意很大,让屋里的人都听见,我给的台阶赵太太当然会下,她握了握我的手,“谢谢你。” 我目送她离开走廊才转身回去,柳小姐并不感激我的做法,她满脸不屑说一个不受宠生不出儿子的妻子,还指望着这辈子能从丈夫身上有熬头吗? 我看了她一眼,大约她自己都忘了,她现在连不受宠的妻子都不是,更没有儿子傍身依靠。 孟太太压下按钮,桌子翻滚了几下,麻将牌清洗好堆聚在中间,她伸手摆弄麻将,在她带领下,刘太太和柳小姐也开始摸牌,气氛这才好转,我坐在一角上没有动手,柳小姐捅我肋骨,“玩儿啊,你跟来干嘛,凑个数!” 我说我不会,孟太太说没事,玩儿两把就上手了,打牌不难学。 柳小姐从池子里摸了一张牌,她看了眼大概很好,咧开嘴笑,孟太太打出一张五筒,她立刻将一列牌朝前一推,“和了!” 刘太太头疼得不行,她把钱包里钱都抖落出来,扔到柳小姐面前,“真服了,赢一把比放个屁还快,今天牌运衰,之前挺好的。” 孟太太看了她一眼,“赵太太走了,没人受你欺负给你喂牌,你运气能不衰吗。” 刘太太脸色一僵,呵呵干笑两声,不再抱怨。 这一局打到一半时,孟太太忽然问柳小姐,“严先生最近是不是盘下了维多利亚?” 从那晚之后我就没见过严汝筠,忽然听见他名字,心里没由来觉得一股燥热,手也跟着一颤,牌从指尖掉下去砸在地板上,我赶紧拾起来,柳小姐看了眼有点失态的我,随口搭腔应付孟太太,“他生意多,有些和五爷没关系,谁让他有本事呢。” 孟太太盯着手里攥着的幺鸡,她颇为感慨说,“维多利亚是东莞名声最响的花场,严先生这两年手笔可真不小,估计用不了多久,五爷就该指着他了。” “你以为现在不是啊?”柳小姐随手甩出一张东风,“五爷现在一门心思睡女人,越来越不收敛了,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是严汝筠做主,五爷连赚多少心里都没数。毕竟是干儿子,又不是亲的,也不知道防着点,这话我还没法说。” 她抱怨完拿脚尖捅我小腿肚子,“愣着干嘛呢,抓牌啊。” 孟太太若有所思问了句,“他好像还没结婚?” 柳小姐是个牌迷,玩儿起来什么都听不进去,孟太太又问了第二遍她才吭声,“没呢,他这人对美色不感兴趣。” 她连抓了三张牌都是没用的白板,气得踹了下桌角,“都什么臭手气!” 我心思恍惚,打出了一张五条,柳小姐看到后愣了一下,“哎呀,你傻啊?怎么把它打出去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扔了什么,我想要捡回来,被坐在我下家的刘太太伸手拦住,她欢天喜地碰了一张,搓着掌心眉开眼笑,“也该轮到我翻身了,多谢你呀任小姐。” 我尴尬笑着掏钱,孟太太好像对严先生特别感兴趣,“他三十好几了吧?这年头不贪美色的男人可不多见了,按说血气方刚的怎么不得玩儿玩儿,是不是他外面有人了你们还不知道?” 柳小姐斜眼看她,伸手在她胸口重重捏了一把,“怎么着,你把主意打他头上了?这肉你恐怕吃不到嘴里。” 刘太太捂着嘴笑出来,孟太太脸一红,“我有那么老不正经吗?我替我小女儿问问。” 柳小姐一脸匪夷所思,“你小女儿喜欢他?” 孟太太一边码牌一边感叹,“东莞哪个单身姑娘不喜欢严先生。我如果再年轻三十岁…” 她笑着没说下去,柳小姐阴阳怪气打断她,“别做梦了,轮不上你家姑娘。” 孟太太问她为什么,服务生这时忽然从外面推开门,笑着问是否要去隔壁房间。 刘太太非常积极,立刻推开牌站起来说去去去,马上去。 我盯着她迫不及待跑出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孟太太心里嘀咕着刚才的事,魂不守舍跟着出去,我和柳小姐到达旁边房间刚进门,就听见屏风后传来刘太太十分放纵的笑声,孟太太探头看了一眼,脸上笑出一层厚厚的浮粉,“哎呦,这里的男公关质量可是越来越好了。” 她说完招呼柳小姐关门,门关上后孟太太推开屏风,刘太太正坐在三个男人中间,她身上裙子歪歪扭扭勾在肩膀,露出并不诱人的暗黄皮肤,她此时笑得夸张,身体像没了骨头倚靠在男人怀里,手往他裤子上摸,一个劲嚷嚷真吓人。 三个男公关都非常年轻,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很鲜嫩,坐在最角落,孟太太一眼瞧上了他,问他多大,男孩很羞涩说二十二岁,越是老男人越喜欢小姑娘,能当自己孙女的才好,孟太太这种五张多的老女人也同样喜欢小伙,年轻灼热的肉体可以让她快乐,让她焕发青春。 她打量着男孩的五官,发现他长得很俏,当时乐得合不拢嘴,手掌在他脸和胸口抚摸着,“年轻真是好啊,干多久了。” 男孩说没多久,刚做。 孟太太让他抬头看自己,问他自己老吗。男孩当然说不老,说她风韵正好。 孟太太笑得差点趴在他怀里,她告诉柳小姐她要这个,她搂着男孩脖子和他耳语,男孩有点放不开,手半天才缓缓落在孟太太大腿上,孟太太告诉他伺候好了以后长期点他,让他不愁吃喝。 旁边刘太太正在一个体格非常健壮的男人陪伴下喝酒,几杯下肚脸蛋红彤彤的,抓着男人脑袋往自己腿上按,孟太太看到这一幕笑着在她脸上掐了掐,“看你这德行,让你男人看见非把你活劈了不可!” 剩下没被挑上的那个公关奔着我走过来,快到眼前时他忽然停下,大约觉得不会有这么年轻的顾客,他试探着问柳小姐是不是需要服务,柳小姐之前也经常玩儿,否则不会这么驾轻就熟,但碍于我在场有些放不开,她脚下没动弹,可被眼前两位太太享受的模样勾得心猿意马。 我很识趣说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柳小姐想说服我留下开心一下,她问那名公关还有闲着的吗,再叫上一个来。我赶紧伸手拦住,贴着她耳朵说我来月经了不方便。 她心里有顾虑,怕我嘴不严实,拉着我的手迟迟没松开,我明白她的担忧,我主动说,“柳小姐留下和几位太太打牌,我输得没钱了,只好先回来。” 她怔了怔,听出我聪明会来事儿,立刻心领神会笑,松开了我的手。 021他和街角的女人 我从俱乐部出来被两束忽然投射过来的白光刺痛了眼睛,我下意识停住遮挡,两侧路口包抄过来十几辆警车,刹车的尖锐声响直冲云霄。 除了三年前名媛皇宫扫黄有过这么大阵仗,其他的场子还真没碰到过,这边和娱乐城只隔着一条街道,哪家场子上面都有人脉,如果有严打不会悄无声息,可见就是蓄谋已久的突击,才能把风声压得这么死。 夜场盘查轻则抓个百八十人,重则几家场子停业整顿凡是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只要被条子看见,一个也跑不了。 我心里觉得不妙,想从旁边离开,这时两名警察拥簇着一位年长些的领队拦在我前面,向我出示了警官证,“你是从俱乐部出来吧。” 我迟疑了下说来找朋友,但没找到人。 他冷笑着打量我,闻到我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熏香味,“据我所知,这家俱乐部的包房会点香,男公关身上也有香味,找人没必要进包房吧?这家俱乐部接客很严格,不是熟脸也进不去。到底怎么回事,调出监控就知道。” 他说完示意下属将我抓住,我没有挣扎,我知道无济于事,监控会让我一切谎言被推翻。 在为首领队和我交涉的过程里,十余名警察跳下车冲入俱乐部内,大喊着“市局扫黄,都不要动!”持枪将大厅的人群控制住,围堵得水泄不通。 我被扣押在墙根,和十几名瑟瑟发抖的小姐蹲坐成一列,无数男男女女惊慌的哭泣喊叫着,从四面八方的包间中被驱赶出来,企图逃窜失败的女人贴在墙根处绝望抱头,还有些则情绪激动高喊冤枉,金碧辉煌的厅堂犹如世界末日。 男女客在枪械的逼迫下低垂头从楼上下来,很多男公关赤裸上身,两只手拉着没穿好的裤子,因为取悦卖力而大汗淋漓的脸,为这样罪恶的桃色交易添加了一笔铁证如山的证据。 我从人群里张望了很久,终于发现孟太太和刘太太的身影,她们被夹裹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富太太中间,在警察的大力推搡下踉跄扑到一楼,孟太太这把年纪,穿得又特别华贵,显得很乍眼,很快就被拎出来站在头一排,她大约臊得慌,故意把盘好的头发扯开,披头散发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置身在一群丈夫身价不菲的女人中间,觉得眼前一幕很有意思,眼看它高楼起眼看它高楼塌,其实她们心里最忐忑,嫖鸭子不算罪,但可耻,也可悲,这是对婚姻的控诉与背叛,夫妻间各玩各的心照不宣不代表性的荒唐可以摆在明面上打对方的脸,都是场面中赫赫有名的人,妻子被扫黄抓进去,手里有了离婚的筹码,光鲜亮丽变成一团污秽,从此富贵梦破碎,谁不害怕呢。 刘太太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响,她手忙脚乱要关掉,被警察抢了先夺走,她吓得脸色惨白,一直哀求不要说,让她的娘家人来接,不要告诉婆家。 警察没有可怜她,接通后直接告诉对方正在富太俱乐部扫黄,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警察问他是刘先生吗,然后将刘太太被抓的场景大致描述给他,对方勃然大怒,没等警察说完当即将电话挂断。 刘太太身体狠狠一摇,像被掏空了似的瘫倒下去,肥胖的身躯噗通一声砸在地板上,震得头顶吊灯晃了晃。 我见状推开拥挤的人群冲到她身后想将她扶起来,可她没有一点力气,根本无法配合我,硬生生把我又拖拽到地上,她眼神呆滞嘟囔着完了,空洞的眼睛里滚出热泪,吧嗒落在我手背,我喊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我,“他一直想和我离婚,他外面有个小的,都给他生了儿子。” 她咬牙切齿笑出来,“这次他算握住了把柄,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便宜了那个狐狸精,捡走我的男人,还霸占我的家庭。” 闻风赶到的记者站在最前面对准我们每个人的脸拍照,我下意识背过去,将自己完全保护住,我对刘太太说,“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先生如果还想要脸面,他应该想法设法息事宁人保住自己的太太,而不是借机闹大,毕竟他这样的身份,背后被戳脊梁骨的滋味,可没那么好受。” 她呆滞的眼神在闪光灯的刺激下缓了缓,蹙眉问我真的是这样吗。 我说是,男人本性,一向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抬起头,注视着大厅内渐渐被蓄满的男男女女,空气中遍布咸腥的气息,被破门而入的霎那包房里是怎样低俗又淫靡的一幕,本该湮没在夜色下永不见天日,可现在一切都昭然若揭,每个富太太都顾不上整理自己珠光宝气的面貌,脸上除了惊恐就是后悔。 刘太太下巴上汇聚了一颗硕大的泪珠,她抬手抹掉,“没有丈夫陪伴的日子,我真的太寂寞了。任小姐你还年轻,又很漂亮,就算不跟五爷了,你还有大把男人可以选择,但我没有了,这里每一个丢掉了青春的女人,都没有了。或许我们做的事不堪入目,但不都是男人逼的吗?难道婚姻走向末路,一切罪责都在女人身上吗?” 她越说越激动,五官都有些狰狞,“女人就是潘金莲,是无耻贱妇,男人就是逢场作戏,是理所应当?他们左拥右抱时,我们就活该守活寡,为他们生儿育女,耗费自己的青春光阴与憧憬?” 我没吭声,感情里男人出轨受到的理解和包容本来就比女人多很多,男人是浪子回头,女人则被钉在妇德的耻辱柱上遭受唾弃和议论,至死都无法擦掉污迹。 所以我从没指望着洗白自己,即使圈子里姐妹儿都有这个奢望,我没有过。 因为我知道洗不白,这个社会给予失足女人的宽容几乎是不存在的。在灯红酒绿下放纵过一晚,这辈子都不会再纯真。 至于刘太太,她男人有钱有地位,她出门有面子,她还想要爱情吗?这太可笑了。 金钱会杀死爱情,更会亵渎爱情。 在一楼吵闹成一锅粥时,柳小姐被两名男警从包房里抓出来,她反抗得太激烈,于是被左右架住,两只脚也离地。 她叫嚣质问着,对男警的触碰无比憎恶,她疾言厉色让他们放开,可没人理她,十分粗鲁把她扔到一楼。 负责抓捕她的男警走到领队面前做汇报,“所有涉案人员全部集中在这里,这个女人。”他回身指了指柳小姐,“她是最后一条漏网之鱼,刚才想跑,被抓了还装傻。” 柳小姐掐腰从地上站起来,“你说谁呢,你有证据吗?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底细摸清楚再下手,不是所有人你都有资格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多了去。” 男警嗨了一声,瞪大眼睛训斥她,“还嘴硬是不是?不嫖娼你在包房里干什么,吃饭啊?” 柳小姐跟着五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压根儿没被唬住,“门口也没贴招牌禁止用餐啊,我就真吃饭怎么着?退一万步说难道你就不碰女人了?换个地方而已,把家挪到了俱乐部,说那么冠冕堂皇干什么。谁说天底下警察就是和尚了?” 柳小姐有三寸不烂之舌,寻常人不是她较真儿的对手。说实话刚才我还怀疑过她,是不是设了一个圈套就为拉我下马,毕竟我们侍奉的是同一个男人,本质上永远是敌对,哪怕一时片刻的靠近,也都带着试探和利用的目的,她比我身份高贵,人脉也广,她能逃之夭夭,我却不能。 等五爷知道我被抓进了局子,不要说出面保我,他不支会上面搞死我就不错,这顶绿帽子戴的,也太轰轰烈烈了。 可看她现在愤怒暴躁的德行,要不是演戏太好,要不就是真无辜,仔细想想她拥有的一切风光都是倚仗五爷才得到,刘太太那么害怕被自己丈夫知道她背后荒唐的真面目,柳小姐更怕,她绝不会铤而走险玩儿这么大一步棋,万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比我更得不偿失。 警察最头疼遇到这种顽固不化的主儿,尤其是女人,碰又碰不得,骂又骂不过,索性沉默,等回局子再慢慢收拾。 柳小姐不依不饶,她说了一会儿嗓子都哑了也没人搭理,孟太太着急扯她坐下,怕她把场面闹得太大自己也逃不过去,柳小姐在坐下的同时看到了我在最后一排,她惊讶又喜悦,“任熙,你还没走呢?” 她这么一喊,很多人都朝我看过来,我不排除这里哪位太太见过我,我立刻垂下头,柳小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抓住刚才推搡她的男警,那人很不耐烦甩开她,“老实点!” 柳小姐指了指我,“我有证人,证明我什么都没做。” 男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我,没支声,柳小姐见我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言语,她气得跺脚,“任熙,你哑巴了!我做没做你不知道吗?你才离开十分钟,十分钟能做什么,你开口给我作证啊!” 这节骨眼上谁还会帮别人澄清什么,只顾着明哲保身把自己择出去,柳小姐好歹跟了五爷十几年,她犯了天大的错,看在往日情分上下场也会比我好,我帮了她顶多落一声谢谢,可我就毁了。 我将头垂得更低,完全没给她这个面子,柳小姐火了,她咬牙切齿冷笑两声,“果然狐狸精都是靠不住的,哪里有腥味往哪里钻!你不要忘记你也是那个包房出来的,要走一起走,要完你也躲不过。” 022扫黄 警察将她狠狠一推,柳小姐瞪着我没有防备,朝后一栽摔倒在地上,女人之间友谊的破碎都祸起小事,敌对也在日积月累的仇视中爆发,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没办法两全的。 就像男人和双面的闺蜜,金钱与纯粹的爱情。 总是水火不容,又无声滋长。 领队在门口忙着做记录,也没回头看,告诉下属将被抓的男人女人分成两列带走审问。 我和柳小姐还有两位太太被安顿在第四辆警车,刘太太孟太太被带上最后一辆,还有些男嫖客是从洗浴房被抓出来,身上只裹了浴巾,连鞋都没穿,其中一个是外地口音,路口车外还拉着警察问,“我真的没嫖,我掏点钱,您能不能放我走?我是来出差的,这事不能让我老板知道。” 警察问他没嫖为什么没穿衣服。 男人急得脸都白了,“我这不是刚洗了澡还没来得及吗!这事情都没干,把我抓了我他妈也太冤枉了!” 警察重重推了他一下,“你冤枉?我们接到通知饭都没吃完放下筷子就出警,我们找谁诉苦去?你不是没嫖,是我们来早了你没嫖上,这是一个性质懂吗?” 男人嘟囔了两句不再吭声,一百多名公关和按摩小妹低着头朝前走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吸引许多路过的行人驻足观看,不少车也停止行驶,透过车窗兴致勃勃拍照,车门被警察关上,一切喧嚣都止息,霓虹灯照在我脸上,反射在深色的玻璃,窗外是流光溢彩,车内我的轮廓却很模糊。 三年前我到东莞下海,还只是十六岁的年纪,举目无亲衣食都靠自己,委身在最藏污纳垢的红灯区做外围,一座城市的外围和交际花都是从底层挣扎上去,和娱乐界一个道理,没有一步登天,除非真的国色天香,可这年头漂亮姑娘那么多,再美艳也需要业绩来扛,男人来捧。 曾经声势浩大的名媛皇宫是红灯区最大的场子,风光耀眼伫立在一片乱杂地,我在那里第一次遇到温姐,从此脱胎换骨,从外围变成了嫩模。 名媛皇宫扫黄应该是我们这群女人最大的噩梦,也是东莞娱乐场所有史以来最惨痛的打击,几乎毁掉了这个时代的夜夜笙歌。 我在温姐帮助下逃了出来,没被条子抓去服刑,可名媛皇宫名号最响亮的姑娘都倒牌了,复苏后的花花世界早已不是她们的天下,喜新厌旧的臭男人也把她们遗忘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温香软玉,一拨又一拨的姑娘崛起,踩着头一批在风尘里尝到甜头的姑娘上位,像疯了一样纠缠着更大的官宦和商人。 我亲眼见过那么多花的凋零。 坠落在肮脏的泥土中,连尸骨都没有。 在诱惑而残忍的红尘滚来滚去,我到底为了什么。 岁月从来不给人回头的余地。 忏悔也只是一阵虚无的叹息。 风月里美貌是资本,手段是筹码,聪明是铠甲。 跳不出去就只能咬牙熬出头,所以我明白这些女人分明耗费着青春为何还甘之如饴。 她们都做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企图把这个梦变成真的。 这天晚上市公安局五十八间审讯室被这群姑娘和公关占全了,整栋楼内亮如白昼,柳小姐坐在走廊上非常烦躁,她不断看时间,大声嚷嚷着什么时候放人。 我站在她旁边,盯着对面反复打开关上的一扇门,有家属赶来赎人,妇女崩溃嚎啕扯着自己丈夫的头发和手臂大声质问,问他有没有人心,男人一声不吭,胸口还裸露着被按摩小妹抓出的指痕。 不多久一名男警从门内探出头,让我和柳小姐进去,她走在我前面,进屋往椅子上一坐,审讯员问她基本信息,她翻了个白眼,问到第二次还是没有回应,审讯员抬起头看她,“你叫什么,多大了,居住地址。” 柳小姐盯着自己戴在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嘴巴里哼了哼,气势十分嚣张,审讯员知道她不是善茬,又掰不开嘴,只好起身招呼扫黄的领头王队,王队进来看了眼,他先是一怔,隔着空气认了好半天才认出是谁,他蹙眉思付了两秒,坐在桌后倒了杯水,他发现我们都还渴着,让下属给我们也倒一杯,下属拿着水瓶递到柳小姐面前,她反手打掉,“别来这一套。” 下属要发火,王队止住他,眼神示意他出去,等到审讯室内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他才慢条斯理开口,“柳小姐,怎么您也会出现在俱乐部那种下九流的地方。” “你认得我。” 王队说当然认得,场面上见过。 柳小姐满脸鄙夷,“你这种身份,也去得了场面上吗?” “我人微言轻,肯定不能。但送我们沈局长过去,在门外见到过柳小姐挽着五爷。” 王队说完抬起眼眸笑眯眯问柳小姐,“五爷最近身体还康泰吗?” 提到五爷,柳小姐有点心虚,她现在是强撑着胆子,真要是请五爷来,她比谁都慌,可她嘴巴上没软,“想知道五爷怎样,自己去看,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把我请到局里来问吧?” “五爷贵人事多,一般人想也见不到,不过这一次托柳小姐鸿福可以让我有幸见五爷一面。” 王队的话很明显,柳小姐捏着椅子扶手咬了咬后槽牙,“这是要和五爷撕破脸了?我好歹也是他女人,这样不给情面,五爷也不是吃素的。” 王队低头喝了口水,“秉公执法,我也迫不得已,何况这是为五爷的名声好,警局内部解决,我们不说出去,五爷也不会难堪。” 柳小姐蜷缩的指节紧了松松了又紧,“我难堪,就是五爷难堪。” “柳小姐既然这么怕,又为什么要做呢?” 在王队和柳小姐一触即发的关头,门被一名年轻刑警从外面推开,他说了声严先生派人过来,王队一愣,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杯走出去,那扇门随即又关合住。 他们出去不到十分钟,王队折返回来,他没说话,跟在身后的下属直接让我们离开,如果是其他场合柳小姐绝不会罢休,她非得不依不饶让所有人给她跪下道歉不可,但严先生三个字她听得一清二楚,在很多场合严汝筠就代表着五爷,他知道的事五爷也不会太蒙在鼓里,以致于柳小姐在起身的那一刻险些瘫倒,我一把扶住她,她还记恨着刚才,狠狠甩开我,让我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们从审讯室出来,我一眼认出那名跟着严汝筠寸步不离的手下,他夹着一根烟卷,正对着敞开的窗户吸,听到动静偏头扫了我一眼,他没和我说话,而是直接朝柳小姐点了点头,柳小姐心惊胆颤问他五爷知道这事了吗。 男人说不知道,筠哥得到消息立刻打电话招呼上面放人,没跟五爷说。 柳小姐蹙了蹙眉,“汝筠怎么会管这事。” 男人笑着说这不应该的吗,您是筠哥长辈。 话说得不仅在理而且非常中听,可柳小姐还是觉得奇怪,她和严汝筠没有私交,也不怎么过话,她感觉得到他有些疏离讨厌自己,可关键时刻他却出手相助,还瞒着五爷,交情远不到那个份儿上。 但她死里逃生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很高兴让男人捎个话,“替我谢谢汝筠。” 男人说都是筠哥对五爷的孝心,柳小姐平安无事,五爷心里才能畅快。 他说完叫来等候在楼梯口的司机,吩咐他好好送两位奶奶回去。 柳小姐心情大好坐上车,司机问她是否请求严先生帮助捞一下孟太太和刘太太,省得她们急了乱咬人。 “我才好不容易拔出泥潭,还有多余精力普渡众生吗?有本事出来,没本事就在里面呆着,只是牌友而已,找严汝筠那也是人情,我犯得上吗?她们要敢把我捅出去,别怪我翻脸无情。” 司机抿唇没吭声,我盯着窗外那团模糊又非常熟悉的人影愣神,当车前行一米准备滑入一侧路口时,我借着路旁极其昏暗模糊的灯光认出了那团轮廓。 严汝筠逆着光影低下头,将黑色的帽子取下,背后冷清的长街遮掩在一片浓烈的白雾中,像雨后悱恻的海市蜃楼。 他口中叼着一根烟卷,枯黄的路灯将他身影拉得很长,也很寂寞。 他薄唇里喷出的烟雾融于这样浅浅的波光月色里,分明是冷的,可让我心口一烫。 这是那一晚风流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消失了长达十天。 他像是在告诉我,那确实是一场美好又疯狂的梦。 醒来之后他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全部无影无踪。 要不是一切都太真实,我恐怕也会那样以为。 潮湿的空气很快将玻璃上涂满一层厚厚的水雾,我逐渐看不清他,我用手指狠狠擦着,忽然一个年轻女人从街道对面的店铺里跑出来,十分亲密挽住他手臂笑着说了句什么,我手上动作猛地僵滞住,他没有回应,在她欢快的笑声里快走了两步,弯腰坐进一辆车中。 023得势 两辆车从街道擦身而过,漆黑的玻璃完全藏匿住了我和他的脸,我极力想要看清车内的景象,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听说严汝筠在道上仇敌很多,他的车都是防弹铁皮,玻璃也有夹层,防备着有人仇杀暗算,我还记得那晚他抱着我,我在他腰间摸到了一把冰冷的手枪。 他拥有普通男人身上看不到的冷清与凶狠,那种随时都会厮杀的猖狂与黑暗。 司机从后视镜发现我在张望,特意放慢速度问我要不要下去买东西,我盯着严汝筠的车消失在雾气深重的街头,脱口而出问,“严先生是不是有了女人。” 司机说没有,严先生的事五爷都知道,并没听到他提起。 柳小姐偏头没好气看我,“你管他干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俱乐部有人提他,我想起来随口问一句。” 柳小姐盯着我看了半响,我非常坦荡平静,没有让她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环抱双臂冷哼一声,“他有没有我不知道,可你这辈子除了五爷是有不了别的男人了。除非五爷把你用腻了扔掉,可你知道他曾经干女儿的下场吗?” 她微笑的脸孔朝我逼近一些,“他平生最讨厌自己用过的东西别人再碰,尤其是女人。只要他不是别有所图把女人送出去,你就没资格再爬上其他男人的床。” 我笑着抚了抚长发别在耳后,“柳小姐不也是吗,我好歹还有被送出去的可能,柳小姐可是连头发丝都是五爷专属,逃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五爷至死不娶你,你只能做个婚姻之外徘徊的女人,和他的两个女儿争家产,和他的亡妻争祠堂。” 柳小姐最痛恨别人戳破这份事实,女人是世上最自欺欺人的物种,一面渴望事实,一面又逃避憎恶事实。 她比任何一个情妇都想转正,她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五爷,她根本不知道离开这个老男人她该怎样,又能怎样。她从跟他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输。 柳小姐惊慌着自己越来越老,对风流成性的五爷也越来越把握不住,她曾经面对他的干女儿总能像一宫之主那样坦然容纳,现在她已经见不得五爷喜欢任何一个女人,多一个就意味着多一道阻碍,多一份竞争,耗到五爷死她也就真的没戏可唱。 但她不肯当着我的面承认她的软肋,她冷笑着靠在椅背上,对此充耳不闻,“五爷身边的女人,都很嫉妒我。也许我距离最后目的还有一步之差,可你们有千步万步。都是出来混男人风月的,混的好不好,婚姻可不是唯一的衡量。当老婆有什么好呀,你看刘太太和赵太太,她们的正室当得还不如一个三儿,狼狈得像条狗。” 司机屏息静气,听得出我们电光火石,随时都要爆炸在下一刻,他将车开得飞快。 柳小姐说完不屑一顾嗤了声,“再说一个死去的黄脸婆,五爷不是情深意重的人,活着的他还惦记不过来,会把死了的搁在心上吗?多少没钱没势的男人死了老婆就迫不及待续弦给孩子找后妈,何况是他们。” 我一脸笑容没再和她继续争执,胳膊拧不过大腿,拌几句嘴适可而止,我现在还没有得罪她的资格。 车到达别墅外停稳,司机将后门打开迎我们下去,宽大的玻璃窗内灯火通明,五爷还没睡,我特意看了眼周边街道,我见过严汝筠的两辆车,这里都没有。 今天的事我觉得他是为了救我才出面,柳小姐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干娘,但之前两次我看得出他并不敬重她,如果不是有我在,她根本逃不过今晚的灾难。 柳小姐弯腰下车的同时,我一只手撑在她头顶,她以为我是护她的头讨好她,笑得十分得意又狂妄,我俯身凑过去小声说,“柳小姐难道没有听过,活着的人永远争不过死去的人。因为死不能复生五个字留给阳世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且冤冤相报是很可怕的事,柳小姐这十几年,见得应该很多。” 她身子一抖,脸色有些白,我笑着将手从她头顶收回,在她惊慌的注视下径直推开大门。 我隔着一扇玻璃看向庭院外的长街,柳小姐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没有动,她惨白的脸孔在路灯照射下没有半点血色,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悄无声息的浮出水面。 我只是随口吓唬她一句,没想到就中了,看来她爬到这个位置,手上染的血可不少。 再纯情无辜的女人,也有黑暗的过往,何况本身就不是善类。 我转身换了鞋走进客厅,艳艳坐在五爷腿上喂他吃水果,她娇滴滴笑着索要一双镶了钻石的高跟鞋,想要穿上给干爹跳支舞。 五爷对她有求必应,答应她明天就去买。 艳艳是我见过的最会哄男人也最贪得无厌的女人,她这个年纪比我吃过的盐多,对人情冷暖更透彻,她心知肚明男人是没有常性的动物,做不到长长久久,口袋里票子越充足,骨头里的劣性就越浓。趁着他还对自己着迷,多捞点没坏处,总不能浪费掉自己的大好时机。 艳艳确实有手段,在她面前不只是我,连修炼成人精的柳小姐也黯然失色。 艳艳到达目的搂着五爷脖子正要吻,余光瞥到我回来,她笑着喊了声任姐姐,五爷偏头看过来,发现只有我自己,他脸色有些难堪,“怎么这么晚,柳芷伦呢?” 我没来得及说话,柳小姐从门外进来,五爷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她全名,都是叫芷伦或者称呼你,可见除了气愤的因素,自己在他心上的分量也轻了不少,柳小姐不很痛快答应了声,艳艳从五爷腿上起来,五爷问她去哪里,她说柳姐姐在场,怎么轮得到她霸着干爹不放。 五爷拉住她的手又将她扯到自己怀里,“你坐着,不用管她们。” 艳艳咬着嘴唇十分为难的唔了声,她看着柳小姐得了便宜卖乖,“柳姐姐,干爹这样说,您不会生气吧?” 艳艳可不是通情达理的姑娘,五爷宠她不计较,但她确实不懂事,这分明是做戏,让五爷在气愤柳小姐的同时更喜欢她的识大体,点燃他暴怒的火焰,也把给柳小姐的下马威栽得更足,柳小姐脸色有些阴冷,她皮笑肉不笑说了句没事,你坐着吧。 艳艳笑着重新坐在五爷腿上,勾住他脖子问他还要不要吃,五爷手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要吃什么?” 艳艳说吃樱桃呀。 五爷眼神往下瞟,探入她领口里,“我吃你的小樱桃。” 艳艳握拳在他肩膀上捶打,“干爹越老越不正经!” “怎么嫌我老了?” 艳艳垂下头媚笑,“干爹还老呀,那天底下就没身强力壮的男人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柳小姐脸色已经难堪到了极点,只是碍着情面不能甩手走人,毕竟五爷对她还在气头上,她现在半点放肆的事也不能做。 艳艳快十一点突发奇想要喝榴莲粥,这个时辰上哪儿买去,保姆一筹莫展,想拿榴莲汁代替,柳小姐告诉保姆别搭理她,恃宠而骄的狐媚子,她早晚要收拾掉。 保姆当然更听柳小姐的话,结果艳艳等了半个小时也没看见榴莲,急得吵闹起来,五爷打了保姆给她出气,保姆捂着脸不敢出卖柳小姐,只能自己背这个黑锅。 这一巴掌等于打在柳小姐脸上,她隐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悄无声息的爆发了,艳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算计下的鱼肉,还觉得五爷宠她,她在面子上赢了柳小姐,以后也不用把她放在眼里,为此沾沾自喜。 这一晚五爷又留宿在艳艳房里,柳小姐盯着关上的门咬了咬牙,砰地一声甩上。 当初我最风光时,也没有像艳艳这么作死。 我记得我还把五爷往外推过,告诉他去找柳小姐,她为他操持里里外外不容易,该给的体面绝不能忽视。 男人的偏疼固然很重要,可频繁的霸占也会加速男人对自己兴趣的消耗,让肉体的味道变得越来越平淡,想吃吃不着,想摸摸不到,让他过过瘾但不能吃饱喝足,才是聪明女人套牢金主的手段,更何况对五爷虎视眈眈的情妇那么多,都在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谋出路,哪个也不是好惹的。 半夜睡到迷迷糊糊时我听见艳艳房里传出呻吟声,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不过五爷纵欲过度持久性很差,没多久就结束,完事后艳艳又给他跳了一支舞,乐曲结束时她似乎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重的巨响,几名保姆从四面八方的屋子里冲进去查看,动静闹得很大,我懒得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 转天早晨吃饭没看见艳艳,保姆说方小姐膝盖受了伤,磕裂了一小块骨头,不算很严重,可一两周之内恐怕出不了门,五爷在外面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应酬,他从不独身赴约,所以只能带着我去。 五爷应酬多,但近几年都是严汝筠替他出头,他很少本人过去,除非是十分重要的大人物,关乎他生意上的根基命脉,他才会亲自去赏这个脸面。 柳小姐放下筷子问五爷是什么应酬,他说是沈局长。 024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怔了怔,这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柳小姐脸色一变,她的反应提醒了我,昨晚那个领队说他去送沈局长出席应酬瞧见过柳小姐挽着五爷,这才认出她。 她怕沈局长今天提起昨晚的事,所以整个人都慌了神,她捏着勺子啜喏半天,“沈局长啊…可是艳艳受伤,您难道不推了应酬在家里陪她吗?” 五爷放下手中的瓷碗,抬头蹙眉看她,“你不是和她不对付吗,怎么还让我留下。” 柳小姐不知道回答什么,她确实不像关心艳艳的样子,五爷非常厌恶从椅子上起身,“行了,既然你没有容人之量,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贤惠仁善的面孔。只会让我觉得很不入眼。” 他说完抬起手臂,我赶紧过去搀扶住他,在保镖护送下走出别墅上车,即使我没有回头看,也能猜到柳小姐此时的表情多么精彩和狰狞,我觉得好笑,没有控制住自己发出声音,五爷坐进车里看我,“你笑什么。” “笑柳小姐这么久都装了,因为艳艳得到干爹喜欢而露出了马脚,有点可惜。” 五爷没有恼怒我对柳小姐不尊敬,他似乎也有些反感这个女人,十几年的情深意重都在她的娇纵猖獗下消磨得所剩无几。 “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透过车窗注视别墅内的景象,一名保姆端着一道菜进入餐厅,但很快便踉跄着退后了一步,像是被人狠狠推开,最终跌倒。 柳小姐一闪而过的身影从玻璃上消失。 我笑着说,“非常干脆泼辣,也擅长隐藏自己的女人。” 五爷手上握着梨木雕花的龙头拐杖,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个东西来支撑自己行走,但他喜欢拄着,好像能给他带来一种尊贵感。 他有些感叹说,“她从前很温柔,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现在的性格让我厌恶。” 我没有吭声,五爷自己沉默了很久,他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吩咐司机开车去金色皇宫。 我在金色皇宫一步登天从麻雀变成了凤凰,但打心眼里我厌恶这个地方,因为它见证了我最不堪入目的模样,也见证了我彻底堕落的时光。 它的金碧辉煌,它的灯红酒绿,它的一切美好与虚幻,每一次从天而降的良机,都不过为了掩盖利欲熏心下人的疯狂和那么多包房里发生过的黑暗与残忍。 当初我信誓旦旦对温姐说,我不后悔自己这三年的每一步,对金钱和权势的执着并不只是男人才有,女人也同样渴望,被践踏的滋味谁也不愿忍受。 每个人都在拼着,拼到面目全非,拼到仅剩的一丝纯真也荡然无存,外围这行做久了,还能摸着良心说自己从不后悔的姑娘太少了。 欢场就是一只血盆大口,你痛了,刺激了,怕了,最后再把你嚼得骨头都不剩。 车缓慢停泊在金色皇宫门外,五爷是这边场子熟客,接待小姐看见我们进门立刻迎上来打招呼,五爷对这里布局了如执掌,并没有让她带路,而是直奔预定好的玫瑰包房。 玫瑰包房是金色皇宫新推出的餐饮包房,主打商务界和政界人士,不涉及其他交易,非常单纯的吃喝谈判,生意也不错,虽然玩女人是男人酒桌上的必备项目,可也不排除真有正经的,这个沈局长就是正经人。 不仅正经,他还是整个省内最高不可攀近乎传奇的存在。 沈烛尘三个字在公安史上类似里程碑一般的伫立着,他所在的城市治安都要相较从前好很多,他办案能力出奇卓越,在破案造诣上也相当出色,尤其擅长心理战术,比定力没有谁赢得了他,对于歹徒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种博弈,持久的对峙会让人全线崩溃。 他被调到东莞是前不久的委任令,沈烛尘处事很低调,将风声压得死,再加上还没有正式走马上任,知道的人很少。 在那个年头东莞算是省内最大的一颗毒瘤,它的人情网十分复杂,盘踞着无数股势力,像麻绳一样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除了沈烛尘确实没有谁还能堪当重任。 五爷倚仗严先生在道上的人脉消息自然灵通,提前把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局长约出来搞好关系,想为以后的码头和赌场营生讨个吉利和人情,不过他也拿不准沈烛尘是否会买账,他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 我们到达包房门外,侍者正好从里面出来,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我挽着五爷走进去,包房内空无一人,光线有些昏暗,窗纱拉着,这样的气氛的确很雅致,但又让人觉得压抑,像掉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渣滓洞,暗处有十面埋伏。 侍者要关门,我制止了他,问他这里的人去哪儿了,他说在洗手间,马上过来。 五爷摸出玉烟袋,从一个香包里取了点烟丝塞进锅里点上,他走到最里面在椅子上坐下,十分惬意的过烟瘾。 他对面还有一张椅子,中央是一张桃木圆桌,桌上摆放两杯茶盏和几碟精致菜品,炉内焚烧了几块乌木炭火,上面架起一樽茶壶,壶嘴冒着徐徐白雾,茶香来自碧螺春。 水已经烧开了,沸腾起一层白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拎起壶斟满了五爷面前的茶杯,“干爹之前和沈局长有来往吗。” 他盯着壶嘴里流泻出的浅褐色茶水,“场合上碰到过,没说话。汝筠有接触,可是关系不好。” 我将杯子斟满,又把壶放回炉上,五爷目光掠过我头顶,看向我身后的位置,他忽然静止住,抽烟的动作也停下。 我随着他目光转身,逆着走廊昏黄的灯光,一个非常高大身型略瘦的男人站在门口,空气中拂动着茉莉的清冽香味,他的脸我瞧不真切,只隐约看到轮廓,他露出的衬衣白得发亮,精致的没有一丝褶皱和灰尘,他凝视了我片刻,察觉到重叠的角度我看他的脸是一片模糊的金色,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不动声色的侧过身体,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在我视线里变得逐渐分明。 我记忆里对这副面貌是空白,甚至连媒体途径留下的印象都没有,要不就是他太低调,要不就是我没有留意过。他长相没有亚洲男人五官的扁平和黯淡,曲线突出且饱满英挺,很有自己的味道。 他眼底有细小的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漩涡,在我们对视的三五秒钟内,他没有其他动作与表情,他周身散发出强大而凛冽的气场,区别于严先生的黑暗冷酷,他则显得十分正义,这份正义令人望而生畏。 良久我听到他对坐在椅子上的五爷说,“这位是秦老板的内眷吗。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这样两手空空,连一份薄礼都没有准备,实在不够风度。” 五爷指了指我,“算是半个内眷。” 沈烛尘听到朝我微微颔首,没等我回应他,便大步走入包房,他背对我将身上的西装脱掉,只穿着那件如同雪一样洁白的衬衣,五爷主动为他斟满一杯茶,“沈局长低调到连警服都不穿了?” 沈烛尘简短回答了他一句,“今天是我私人时间。” 五爷大笑,“能够占用沈局长宝贵时间,那我可是被赏了天大的脸面啊!” 沈烛尘坐下后卷起一截袖绾,语气漫不经心,“秦老板的内眷这么年轻。” 五爷说年轻的女人才能让男人焕发青春。他说完又问沈烛尘调到这边有没有带上夫人。 沈烛尘说自己还没有娶妻。 五爷啊呀了一声,其实他很希望沈烛尘有妻子,最好也有孩子,这样就多了一条贿赂的渠道,他独来独往没有软肋,想要拉拢都无从下手。 之后都是五爷在说,沈烛尘偶尔才搭腔,在应酬场上表现这么冷淡,十有八九谈不妥,五爷有点意兴阑珊,只能喝茶吃菜。 沈烛尘趁着五爷低头剥虾壳的功夫朝我看过来,眼底细碎的波纹打量着我,他自进门就平静的脸孔忽然露出一点笑容,“我和这位小姐是不是见过。” 我一愣,五爷也放下筷子很不解的看我,“任熙之前和沈局长认识?” 我摇头,但心里有点含糊,我干了三年外围,省内的高端会馆都跑遍了,陪过的男人不计其数,有没有沈烛尘我也记不清,就算没陪过他本人,他同僚捧过我场子也保不齐,哪个圈子没几条道貌岸然的臭鱼,条子也未必就坦坦荡荡。 我想到这里故意低下头,用碎发挡住自己的脸。 沈烛尘安静坐在我对面,被阻挡在窗外的阳光照进他眼睛里,泛起了一层琥珀色的浅光。 他闷笑了声说,“我是不是唐突吓到了任小姐。” 025商女不知亡国恨 沈烛尘长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介于明亮和黯淡之中,时隐时现藏匿着他的果敢与筹谋。 他眼底是令人粉身碎骨的悬崖峭壁,释放出的寒意,冷气和睿智,仿佛随时都能颠覆毁灭掉什么。 干外围的姑娘都知道,这种男人不易斗,而且很难糊弄,他们在官场打磨得太圆滑,眯一眯眼就是三十六计,言谈举止透着精明,不说是不说,一旦开口就给对方下套。 五爷见我没吭声,他替我解围说怎么会吓到,能让沈局长觉得熟悉是任熙的福气。 沈烛尘晃动着一口没喝的茶杯,有几滴水喷洒出来,溅落在他精壮的手腕,他极其痞气哦了一声,“任小姐,是吗。” 这种男人真要命,恭维还是实话都听不出来,我不相信一个混到市局长位置的男人,竟然连这点为人处事的圆滑都没有,就是故意的。 我没吭声,低垂着眉眼看自己的脚,我穿了一双红色高跟鞋,脚面暴露在空气中,雪白的青筋凸起,我动了动脚趾,头顶他忽然说,“秦老板看过春宫图吗。” 五爷一愣,“沈局长看过?” 他笑而不语,眉梢眼角都是男人很少见的风情,五爷搓了搓手,“哎呀,这怎么说呢,春宫图这种东西,男人如果没看过,怎么繁衍后代生儿育女呢。” 沈烛尘问他什么最让人难忘。 五爷琢磨了一会儿,“当然是姿势。” 沈烛尘缓慢将头偏过来朝向我,他手上没有动作,只是眼神定格在我脚上眯了眯,“自古皇家都喜欢美人玉足,娇小白皙才好看。” 五爷顺着他视线看过来,发现他在说我的脚,脸上浮现一抹诧异和复杂,但很快坠入云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别有深意的惊喜。 “沈局长才是风月里的好猎手啊。” “秦老板在风月里看到过我吗。” 五爷被问的一愣,他确实没看到过,沈烛尘如果是屈服在美色床笫上的男人,他早在深圳做副局时就被贿赂下马,不可能屹立至现在不倒,更不会年纪轻轻被提拔到这个位置。 官场的危险性大到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和商场娱乐场不同,不能有半点把柄污渍,等着坐局长位置的人那么多,死死把持住都未必不会被泼脏,如果自我放纵,成为阶下囚只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五爷觉得奇怪,沈烛尘为什么要这样赞美一个女人,男人赞美女人的样貌和风情,不就是在性上别有企图吗。 “任熙。” 五爷忽然叫了我一声,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推了推椅子,将原本居于他们两个人中间的位置推到更靠近沈烛尘那一边,“你坐下。” 他说完笑着看沈烛尘,“沈局长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 我坐在椅子上僵持着不动,五爷用钳子剥一只海蟹,随口讲着码头的一些事,不过他没有挑明,只是一点点渗透和试探,看沈烛尘是不是愿意答话,再考虑怎么深入。 沈烛尘盯着桌上沸腾的炉火品茶,一直很沉默,他半响才开口,“新湖码头这几年都不太平,省内领导很重视,这也是扛在我肩上的重点肃清项目。” 五爷神情一动,“沈局长全权负责吗?” “差不多是这样。” 五爷听到他肯定,有些急不可待的摸了摸下巴,“新湖码头可是省内最大的进出贸易基地,每年产生的利润相当可观,商人唯利是图,在不触犯规定的情况下做点生意,也是惠及百姓的事,上面不至于过分严格吧?” 五爷想探口风,尽可能出一些诱饵拉拢沈烛尘,可惜后者没有买账,他将茶杯举远了一些,迎着窗子的方向,透过光束打量杯身的花纹,“这是青花瓷。” 五爷见他避开了话题,不好立刻又追问什么,他发现沈烛尘杯里空了,立刻朝我使眼色,让我重新斟一杯,我光顾着盯五爷的脸看,没有留意到炭火,在拎壶的同时被烫到了腕子,我疼得嘶了一声,手松开壶掉在地上,倾洒出许多滚开的水,有一些喷溅在沈烛尘的皮鞋上。 五爷撂下筷子责备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一边招呼服务生收拾狼藉一边扯下备用桌布垫在脚底下隔开热水,沈烛尘一言不发把指尖探入到果盘,攥住了一把细碎的冰块,他握了几秒钟,服务生从门外匆忙跑进来,在这个时机沈烛尘忽然毫无征兆触摸到我的手。 他指腹在我被烫伤的腕子上蹭了蹭,冰冷的舒适感让那块灼烧的皮肤凉爽了许多,五爷正好抬起头看到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波动了几下,我赶紧从沈烛尘的掌下抽出自己手腕,他一下子变得空荡,手指微微蜷缩,有些回味悠长说,“这么姣好的纤纤细腕,留下疤痕实在太可惜了。” 五爷笑着说,“有沈局长怜惜,怎么会留疤呢。” 沈烛尘哈哈笑了两声,既不狂妄也不下流,而是非常君子的笑,他笑起来五官倒是很俊朗,可充满了城府与生疏。 服务生又换上来一壶新茶,弯腰鞠躬不断致歉,说这壶名茶是老板的赔罪,希望三位不要见怪。 其实我失手打碎和他没关系,他屈服的不是这里某个人,而是人身后的地位。 我从桌上站起来告诉五爷去冷饮室拿点冰块,我跟着那名侍者走出包房,他指给我怎么走,我拿了一碟冰块,正在挑选水果时,背后的门响了一下,我以为是其他客人过来,几秒钟后脖子位置有些热气喷洒进来,痒痒的麻麻的,我本能回头看,发现沈烛尘那张脸紧挨着我,正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扔掉了手上西瓜。他微微挑了挑眉,“原来任小姐这么怕我。” 我平复之后退了半步和他隔开距离,“我不怕沈局长,是你出现得太突然。” “我以为任小姐胆子很大。” 他说着话打开冰柜取出一瓶冰镇白兰地,他没有拿回包房,而是直接用工具撬开瓶盖喝了口,那样烈的酒他喝下去没有一点动容,我看着都觉得喉咙辛辣呛得难受。 他一口气喝掉半瓶,像喝水那样,应酬场上的都有点酒量,可像他这个位置,谁也不敢灌他的酒,不过能在枪林弹雨危机四伏中扬名省内,势必是铁骨铮铮的男人,枪子儿都不当回事,一点烈酒更不算什么。 沈烛尘忽然问我,“世上的路那么多,怎么偏偏选了这条。” 自古以来漂亮女人走对了路还好说,一旦走错了就是万人指点,受到的歧视和压迫更胜过没有姿色的女人,甚至无缘无故要为男人担负唾骂,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商女不知亡国恨。 026怎么舍得看错 当初温姐也问过我,好好的小姑娘干点什么不吃饭,怎么就掉进这黑窟窿里。 她这辈子最讨厌贪慕虚荣的女人,外围圈子很多是这样的姑娘,拿着钱打牌吸毒包小白脸,人品有问题的她基本不会带,乔倩就属于她看走了眼。 拿有色眼镜看待这圈子的比比皆是,天天抨击我们不知廉耻的也太多了,就像很多女学生打着良家妇女的招牌借裸条当小妹,甚至搜刮父母的钱养自己男朋友,隔三差五打胎泡吧,说白了还不如婊子,婊子好歹还赚钱,有些女孩跟他妈傻逼一样,自己还瞧不起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弄脏了这社会。 “人一辈子都要为生计奔波,沈局长不也要拿工资吗。商人十个有九黑,官员十个有九贪。有地位了再黑也是白的,没地位白的也是窝囊废。”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咄咄逼人,眼底有玩味的笑意,可没有说话,我拿了一枚樱桃塞进他瓶口里,“这样好喝。” 他尝了一口,“有点酸。” 这时有一名侍者推门进来取东西,他发现我和沈烛尘在,又立刻讳莫如深退了出去。 我猜他是五爷派来瞧情况的,我端起果盘要出去,沈烛尘伸手拦住我,他笑着抿去嘴唇上沾着的透明酒液,“你嗜好很特别。” 我一怔,他继续说,“富太俱乐部扫黄,是我正式上任的第一件案子,也是我一手经办,昨晚在警车里不小心看到了任小姐。” 我听到他这句话,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强烈的寒意攻入进来,我充满警惕看着他,更觉得他无比阴森。 沈烛尘和五爷以前没多厚的交情,以后说不准,虽然黑白两道水火不容,但任何一座城市都有称霸一方的势力,不见得都有法子毁灭掉,与其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倒不如相安无事称兄道弟。 如果他不想和五爷接触,他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担心他会对五爷泄露昨晚的荒唐,五爷多疑残暴,一定会往死里折磨我。 沈烛尘笑得非常玩味,“俱乐部的公关,任小姐还满意吗。” 他目光下移落在我锁骨的纹身上,“是健硕的还是文弱的。” 我扯了扯衣领,将锁骨盖住,故作镇定问他,“沈局长确定看到的是我吗?” 他放下酒瓶朝我倾身压下来,一只手撑在我身侧的墙壁上,他逼近的身体散发出一股茉莉和茶水的清香,还带着白兰地的酒味。 这团黑影笼罩住我,将视线冲击得无比黯淡,沈烛尘棱角分明的脸柔和了许多。 他喷薄出的呼吸将我额前一缕垂散的细发撩拨起来,狭长眼睛里满是笑意,“这样一张清纯明媚的脸孔,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男人会舍得看错吗?” 他将了我一军,但我见过大风大浪,不至于泄露心底的慌张,他越是这样轻佻,我越是有把握,我仰面看着他不躲不闪,“沈局长如果想戳破,刚才就不放过我了。” 他和我对视两秒,闷笑出来离开我,他手指拂过我垂在脸颊的长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新又取了两瓶冰镇的酒,一言不发走出冷饮室,消失在一团冰凉的雾气中。 我端着冰块和水果回到包房,五爷正和沈烛尘喝酒,他看到我回来有些不满,问我怎么这么慢,我说回来路上去了洗手间。 我坐下将冰块敷在红肿的皮肤上,五爷询问沈烛尘新湖码头会不会重新建立卡子口,对于他这种做不正经生意的商人来说,设立卡子口是最大的灾难,这意味着层层盘查更加缜密,一丁点违禁货物都会插翅难逃,连空子都没得钻。 沈烛尘反手端起酒杯,盯着水面漂浮的气泡,“需要拨人力物力的事,没有那么快。” 五爷眼睛一亮,“短时间内新湖码头不会设为重点范围吗?” “设不设重点,小部分人不都有一些特权吗。法归根究底约束的是恶人的大事,百姓的全部。什么才能算大事,这不就是仁者见仁。” 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坦白露骨了,五爷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他高兴大笑,举起酒杯向沈烛尘敬酒,可对方并没有喝,装作没有看到,抚摸着酒杯上的花纹,一方面是不想落下口实,这杯一碰就代表了盟友,另一方面可能是不想接。 五爷灵机一动又让我向他敬酒,我端起酒杯以为他还是不会喝,没想到沈烛尘竟然真的喝了。 五爷沉浸在喜悦中忘乎所以,唯独我觉得不对劲,沈烛尘的口碑一直纤尘不染,没有半点关乎他好色贪财的传言。人是会变,很多最初两袖清风最终在物欲和肉欲的诱惑中蜕变为极大的腐败,但我就是觉得沈烛尘不是那么简单,他半路杀出来披着一身迷雾,绝不是泛泛之辈能看得透。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散席时五爷有些醉意,沈烛尘的秘书赶来接他回市局开任职大会,在金色皇宫的正门外分开。 五爷盯着消失在人山人海中的车,喊我的名字,他笑着握了握我的手,“熙熙,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听话懂事,还能为我带来好运,如果码头的事成了,你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提醒他要提防这个男人,何必让他扫兴,万一他有把握呢,官商勾结除了筹码毕竟还有把柄。 五爷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去,他在两名保镖的陪伴下返回金色皇宫做桑拿。 金色皇宫最近来了两个俄罗斯女郎,都在桑拿部做按摩,一起双飞的价格高得咂舌,五爷不知道听谁说的,今天好不容易甩开了善妒的柳小姐和艳艳,迫不及待跑来尝鲜。 司机将我送回别墅,我从门口下来,保姆正好拎着菜篮子进庭院,她发现五爷没在车里,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在泡桑拿。 保姆哎呦了一声,“方小姐那么生龙活虎,五爷身体都虚垮了,怎么还不知道休息,那地方的姑娘都是吸人血的妖怪,不把男人吸干了都不罢休!任小姐怎么不拦着点呢?” “干爹和沈局长谈得不错,心里高兴。” 我看了看她篮子里的东西,她立刻打开露出一只塑料袋包裹的白嫩鸭子,兴致勃勃问我要不要喝鸭汤,我很喜欢酸口味的鸭汤,她想要讨我开心,可我满脑子都是五爷为了讨好沈烛尘不惜牺牲掉我的丑陋嘴脸,我对五爷没感情,可他把我当成一个物件,不管不顾我的想法随手抛弃或交易,这一点让我无比痛恨恐惧。 赶明儿他为了利益把我送给一个更恶心下流的糟老头,我不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逆来顺受沦为玩物吗? 这是他第一次要拿我送人情,以前没轮到我头上,不觉得他多残忍,现在他把魔爪伸向了我,触动很深。我从没这么渴望逃离秦彪身边,给自己争取更自由的生活,更丰富的人生。曾经我想都不敢想,但现在摆在我眼前有一条路,这条路能不能走通我没把握,终归比没有强。 现在的任熙不只要钱,还要把脱掉的衣服和抛弃的尊严,一点点捡回来。 我问保姆严先生最近来了吗。 她很奇怪说一直都没有露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外面太忙。 我问他知道严先生的住址吗。 她愣了下,我和严汝筠在所有人看来应该是素无来往,身份又敏感,平时避嫌都来不及,更不可能接触,所以保姆语气很不可思议,“任小姐要找他吗?” 我随口扯了个谎,“快年底了,我想让干爹高兴,严先生跟干爹时间长,他知道干爹喜欢什么。” 保姆听我这么解释才明白,“那是要好好准备,找严先生问清楚,最近五爷喜欢方小姐,任小姐还这么年轻,要为自己打算。如果严先生肯帮您,重新得到五爷喜欢很简单。” 保姆将严汝筠的详细地址告诉我,在金水湖庭的丽滨庄园,那边是东莞最贵的地段,房子也寸瓦寸金,早就有传言五爷其实没严先生有钱,五爷是指着半辈子打下的江山吃老本,严先生是源源不断的往口袋里刮新财。 这几年东莞世道不平静,壳子也空了不少,以前贩毒生意是五爷赚钱的大头,也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上面围剿得特别狠,只要码头黑市上有交易,立刻就闻风出动,明面上不敢碰了,私底下还在做,五爷这次和沈烛尘接触也为了给自己卷土重来铲除羁绊。 他唯一没有交给严汝筠的场子就是涉毒这方面,可见他有多重视,一把年纪还亲自控制。不过也确实不好搞,没特别深的根基混不开交易网。 保姆打开门侧身让我进去,我刚迈上台阶抬起一只脚,忽然擦着鼻子掠过一只重物,风声从眼前刮过,又凶又狠,啪地一声,一个陶瓷白的杯子坠落在我脚下,碎成了无数片。 保姆吓了一跳,满脸惊慌挡在我身前,大叫着让其他佣人打扫下去,不要割伤了任小姐。 我盯着破碎的瓷片,顺着它飞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二楼交界处的梯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穿着一身洋装,气势非常逼人,正用一种探究和仇视的目光打量我。 027天堂地狱 刚才距离远我没有看清楚她,现在这样面对面,我忽然想起她是扫黄那晚警局外拥抱严汝筠的女人,她那天穿得很素雅,月色下显得非常清纯,今天换了一副艳丽装扮第一眼我竟然没认出。 她能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趾高气扬,势必和五爷关系匪浅,但既然她敢对严汝筠做出那样亲密的举动,就一定不是五爷的女人。 我拿不准她身份,怕自己说错话,索性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她扬起下巴问我身前的保姆,“她谁啊。” 保姆笑着让开,伸手指了指我,“这位就是任小姐。” 她介绍完对我说,“这是五爷长女。” 她故意又压低声音,告诉我名字,叫秦娆。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看上去有点熟悉感,的确和五爷脸型气场都很像。 可我好奇严汝筠不是众所周知没有妻子和正经恋人吗,以秦娆尊贵的出身她会甘愿做他没有名分的情妇,而且还进展得悄无声息。 一个是五爷干儿,一个是亲女,在血缘上没有任何交集,可对外的关系上似乎颇为禁忌。 秦娆听完保姆的话,蹙眉从楼梯上走下来,她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见过你照片。” 她的态度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按照我和他父亲的关系,她好歹也要称呼点什么,我淡淡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注视她,“从你父亲那里吗。” 她摇头,“不是。” 我有些茫然,除了五爷她还有什么渠道可以看见我,我又不是明星艳照满天飞。 我想起自己不太光彩的过去,心里有点发虚,早听说五爷女儿贪玩,在国外读书多年养成极其奔放的性格,一些场子里她难免有熟人,温姐费尽心机给我抹去的历史如果被她挖出来,我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背叛还有一线生机,欺骗是必死无疑,毕竟我就是靠着欺骗才能走到今天。 我心里怕但脸上没有丝毫起伏,事到如今我只能来一枪挡一枪,总不能自己主动往枪口上撞。 她见我沉默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差遣保姆去做饭。 保姆走之后她又以渴了的借口把在阳台上浇花的佣人也支走,等到客厅只剩下我和她时,她忽然一步跨到我跟前,一只手蛮横挑起我下巴,整个人性情大变,咬牙切齿咒骂,“勾引我父亲,还不懂得安分守己做你的妾,这张看似无辜的脸蛋,怎么这么骚又这么讨厌呢?” 她指甲刚涂抹了甲油,还有很浓烈的味道,我感觉到下巴被她蹭出一道油迹。 我猜不透她对我的巨大敌意从何而来,她问我是不是我这样的女人都非常喜欢让男人干,干得男人越多越自豪,把下贱当资本。 我脸上维持的得体笑容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我并不忌讳她对我的辱骂,但我惊讶于她怎么敢说出这种话,连她老子一起骂。 和她正面冲突对我没好处,我故作镇定拂开她的手,“你父亲知道你回来,一定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你说话还是有个度。” 我说完这句想走,可还没来得及抬脚,她忽然怒气冲冲拦住我,“不要脸的女人,你还敢提我爸?让他知道你背着他和男人通奸,你猜他会不会搞死你?” 通奸。 我心口猛然一窒,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察觉到我呼吸紊乱,笑得更加森寒,“我爸这么多女人,只有你敢对他最信任的人下手,你可真会挑。你难道不懂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吗。” 如果刚才她在诈我,现在她已经很直白点出她都清楚,清楚我和严汝筠私下不明不白,清楚我对五爷虚情假意。 我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两下,如果五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雄狮,眼前的女人就是长出了猎牙的幼狮,她已经具备捕捉和猎杀食物的凶残,只是没有到最登峰造极的程度,她对我的杀伤力和威胁并不比五爷差,她这张嘴吐出的每个关乎内幕的字,都能引发一场血雨腥风。 我极力说服自己平静下来,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一个女人不足为惧,秦娆以为我害怕,她趁胜追击恐吓我,“我爸玩儿死的女人,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了。任熙,你要是不想死就不要再出格,我不计较你觊觎我爸钱财,可我计较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做。” 我扫了她一眼,“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盯着我一字一顿,“严汝筠,我想要的男人谁也不能碰,否则我要你的命。” 严汝筠的名字让我眉骨怦怦直跳,夸张的笑也有些生硬和僵滞,“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的一切我都不了解,一个女人也许会爱上第一面见到的男人,但一个女人不会舍近求远,更不会放着眼前的大好时光不享受,剑走偏锋攀爬一座也许葬送自己性命的山峰。” 她完全不相信我,“我爸老了,这世上会有女人真心实意爱上一个老头吗?而你这张脸,一看就是充满心计和手段的脸。” 我拂开她再次捏住我下巴的手,“人不可貌相,因为讨厌我的脸,所以泼我一身脏水,这么无知的事,还是免了吧。” 我嘴巴咬得紧,秦娆敌不过我的狡辩,又没有实锤的证据,无法死按着让我承认,她碰了钉子脸色不好看,警告我不要继续玩火自焚。 我冷笑一声没有追问她到底从哪儿看了我照片,我知道她也不会讲,我气定神闲转身上楼,进入自己房间,关上门的霎那我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顺墙壁滑落下去,捂着胸口跌坐在地面。 死里逃生。 这都不足以形容那一刻我从秦娆豹子般凌厉的眼神下演戏的感受。 我以为我和严汝筠那一晚是永远的秘密,没有生就已经死去。 它哪怕不能石沉大海,也绝不会浮出水面,它发生的轰轰烈烈,终结的无声无息。 我和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征兆,像着了魔。 疯狂踏过人伦与道德的底线,又为了自保重新回归陌生,他不曾来找我,我也不曾去找他。 我有过失望与落魄,也有过期待和怨恨。 我尝试逼着自己忘掉,逼着自己让这颗种子干枯在发芽这一刻,不再继续开花结果,因为它结出的果子,只能苦涩,甚至是一颗死果。 如果不是五爷为了利益要把我牺牲掉,我为自己大雾弥漫的前途惶恐无助,我根本不会再提起这个人。 所有发生在戏梦里的,就不该活在清醒的时候。 以致于当它忽然有大白天下的趋势,仿佛晴天霹雳。 我守口如瓶,连温姐都不知道,所以泄露出去的人,也只能是他。 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又怎么传到了秦娆耳朵里。 这些莫名其妙的疑问要把我折磨疯了,我感觉自己在秦娆面前如同一个没穿衣服赤身裸体的女人,她了解我一切秘密和过往,尤其是最不能被揭露出来的东西。 为了避开她我连晚餐都没有下去吃,谁知道在饭桌上她会不会口不择言把我推向万劫不复之地,她是喜欢严汝筠,也不想毁掉他,可她对我没情面,秦彪膝下无子,就算他真犯了什么错,也会舍小保大把一切罪责加持在我身上,他依旧安然无恙。 五爷看重利益,利益当前他谁都能送出去,干女儿算什么,亲女儿也未必舍不得。 秦娆把我看作威胁她爱情的敌人,柳小姐和她关系很融洽,倘若柳小姐加一把火,势必要烧成熊熊烈焰。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多方势力逼入一个退无可退的死角,即将随着面纱被揭开而穷途末路。 我最不堪的印记漂浮在空中,每个人都几乎要看到,只差一仰头的距离。 我甚至想不明白怎么会走到今天,从严汝筠抱起我那一刻,从我没有拒绝他亲吻那一刻,一切都变得脱离了掌控。 我待在房间里一声不响,保姆上来请我去餐厅我推脱不舒服,让她们不要等我。柳小姐装模做样在走廊上敲门想进来瞧瞧,我没答应,她不好强行踹门,转悠了两圈最后不了了之。 我一直关注停在楼下车库里的红色法拉利,这是秦娆的车,车在意味着她没有离开。 我焦躁不安洗了澡从浴室出来,听见门外走廊上有动静,我以为五爷回来了,艳艳受伤不能陪他所以来我房间过夜。 五爷一天都离不了女人,就算什么都不干也必须睡在一张床上,而且他要求女人在欢爱之前要穿着漂亮的睡衣,完事之后睡觉全部脱掉,方便他在梦中抚摸有最滑腻的手感。 有些男人啊,是越老越恶心,没几天活头了,就喜欢可劲儿糟蹋女人。 我系好束带赶紧拉开门出去,我踮脚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发现一片死寂,好像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是我听错了,我纳闷儿刚要回去,忽然瞥见一侧天窗位置有月光,一道人影投洒在地面,正安静抽烟。 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使我脚下猛然僵滞住,我呆愣看着地板,直到很久以后回神才仰起头看向藏匿在黑暗处的角落,严汝筠叼着烟卷,他半边侧脸被窗纱遮住,许是太疲惫,眼睛似闭非闭,从我的角度看上去有些沧桑和冷漠。 我迟疑了几秒钟,拿不准他是来办事还是找我,在我踌躇的时候,另外一扇紧挨着的房门忽然被打开,里面闯出一片粉色袂角,径直扑向了他怀抱,等到我看清楚这片袂角的主人来自秦娆,心口不受控制的紧了紧。 秦娆是五爷最疼爱的长女,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女儿嫁得好归宿,这个归宿未必一定显赫,但要安稳,而严汝筠恰恰是最不安稳的男人,要么就是五爷不知道,要么就是他不想干预,他希望有更大的筹码和诱饵牵扯住严汝筠,把他牢牢拴住。 我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完全遮蔽在墙根,秦娆挽住他手臂柔声问他累不累,他说了声还好。 她垮了脸蛋,又像生气又像撒娇,“还好是什么意思啊,大晚上的也没点笑容。” 严汝筠默不作声,窗纱被一阵凉风拂过,镂空的部分触碰在他鼻尖,他将那条被缠住的手臂从秦娆的束缚下抽出,一把拉开了窗纱。 玻璃外的月光今晚最好看。 仅次于那晚我和他去红灯区雨雾蒙蒙的样子。 不,还要更次于我们在春熙街缠绵的夜晚。 那是我此生看到过的最圆满美好的月亮。 也许是唯一一次。 被宠大的秦娆难得收敛自己的娇纵和猖狂,在他面前表现得柔情似水,可惜他的冷淡和沉默让她有些失望。 她小声质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了。 严汝筠没吭声,盯着一束洒落在梧桐叶上的月光失神。 她见他还是无动于衷,主动朝前压过去,想和他站得更近些,但脚底没收住剧烈晃动起来,严汝筠下意识丢掉烟蒂扶住她,秦娆趁机倒在他怀里,脸上的仓皇无措变为笑咪咪,“其实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严汝筠眼底有些恼,恼别人和他耍心眼,他面无表情松开手,靠着墙壁重新点了一根烟抽。 他吸烟时候是这世上最迷人的样子。 他会眯着眼,用大拇指摩挲着烟头靠近薄唇的地方,像是要触摸上去,又差了那么一点点,撩得人心痒难耐。 在遇见他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男人可以这么性感。 但他又不火热,带一丝丝冷。不火热的性感才是极致张扬到骨头里。 秦娆痴迷看着他,直到他把那一根烟都吸完,她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一半天堂一半地狱的感觉。 “我看着你,觉得是天堂,可你眼睛里没有我,又是我的地狱。” 严汝筠朝空中吐出一口雾气,他垂眸注视她,秦娆精致惆怅的面容落在他眼底,这样落了很久。 他把吸了一多半的烟叼在唇角,伸手将她裸露出的肩膀用衣服遮盖好,“很晚,早点睡。” 他说完这句话消失在楼梯口。 地上的月光眨眼变得空空荡荡。 028罪恶的深渊 温姐从我跟了五爷之后始终没打过电话,我以为她忙,忙着栽培新外围,毕竟有钱有势的男人总也傍不净,她干的就是这行,当然要源源不断培养新人,可在金色皇宫的姐妹儿说她也很久没见温姐了,一些场合都见不到她。 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温姐和顾长明在一起这么久,他的花言巧语骗得她深信不疑,忽然他把自己甩了,甩得干脆又彻底,骄傲粉碎了一地,这滋味有多难受别人不是她谁也尝不到。 我担心她想不开做傻事,她对顾长明付出有多深这份怨恨就有多重。 这感觉怎么说呢,爱情会把女人变成天使,也可以把女人堕落成恶魔。 温姐这辈子一直泡在男人的蜜罐儿里,她栽过的跟头太少了,偶尔栽一次根本受不了。 第二天早晨我伺候五爷喝了早茶,又陪他聊了一会儿,听他讲昨晚光顾的两个俄罗斯小姐身材有多么火辣,技术有多么高超,五爷倒是从来不避讳对这些干女儿提其他女人,我们也都不吃醋,吃也是装出来的,为了哄他高兴,让他以为自己在乎他,其实在乎的都是他腰包里钱给谁多给谁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有什么好争抢的。 我蹲在地上给五爷系皮带,他在我头顶十分回味说,“艳艳也非常活泼奔放,可遇到洋妞儿还是差了点火候,不过西洋女人只适合做玩物,她们这辈子,劈腿的次数太多,那地方都磨黑了。” 五爷说完看着我笑出来,“我还是更喜欢你的清纯。女人的品种分三类,第一类是美丽,第二类是妖娆,最好的一类是清纯,任熙,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也许会很不适应。” 我插入金属扣从地上站起来,甜笑着挽住五爷手臂,“干爹既然不适应,我就一直在您身边。” 他听了很高兴,但又有些不相信,“你这么年轻,一直陪着我不是毁掉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吗。等我死了你才只是中年而已,你还怎么在我身边。” “我为干爹守身如玉啊,天底下再也不会有像干爹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了。” 他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原来我的熙熙这么忠诚,是我小看了吗?” 我注视五爷笑出的满脸褶子,胸口堵了点什么。 清纯是我在这个大毒枭身边上位的唯一筹码,他这么多女人,只有我是“雏儿”,被包装过的货真价实完美无缺的雏儿,他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得到了越觉得珍惜,所以不管他现在多喜欢艳艳,艳艳的不清纯依旧是他心里一块疙瘩,永远抵不过我的分量,虽然他有意把我送给沈烛尘做码头生意的交换,但如果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五爷舍不得送。 五爷从我房间离开被扒着门框等他的艳艳拉了过去,柳小姐正煲好了一碗甜羹,连五爷面儿都没见到,就这么失之交臂,她铁青着一张脸把汤碗摔在地上,而且摔在了艳艳房门口,用来发泄心里的不满。 里头五爷听见动静问发生了什么,柳小姐的佣人赶紧揽过去说手滑摔了碗。 她说完小声安抚柳小姐,“小心驶得万年船,能忍的女人才能赢,方小姐风头正足,硬碰硬吃亏的是您。” 柳小姐心里明白了,闭上眼睛没吭声,佣人见她不闹才蹲下收拾地上狼藉。 我幸灾乐祸看完这场怄火的哑剧,心满意足的同时也发现这栋宅子里聪明人还真不少,平时深藏不漏的,关键时候给主子出主意是一把好手。 我到达温姐住处特意在楼下给她拨了个电话让她准备下,可她没接,那边响到第十声自动挂断。温姐联系薄上都是官商两界大腕儿,哪一个拎出去都是报纸新闻里的熟脸,她平时压根儿不敢怠慢得罪,只要来了电话有求必应,不论天涯海角立刻把嫩模送上门,对方裤子还没脱完姑娘就到了,所以眼下这情况我心里也跟着发毛。 我几乎是跑着上楼的,大门没锁,我推开进去扑面而来一股非常呛人的味道,这味道很特殊也很熟悉,在夜总会路过包间门口经常闻到,是男女找刺激用的毒品,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迅速冲进客厅,温姐正趴在沙发上用一根针管往手臂注射,茶几和地毯上散落着白粉与绿色的丸药,她浑身都在抖,似乎犯了很大的瘾头,已经到了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程度,她颤动的手压着注射器,我能看到每吸入一点她的表情有多么畅快和逍遥。 这样出乎意料的场景令我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张开嘴沙哑喊了声温姐,她根本不理我,仍旧固执着把针筒内最后一丝液体射入,我恍惚几秒如梦初醒,她在吸毒! 妈的!吸毒! 干外围的姑娘那么多,十几岁的,二十出头的比比皆是,凡是碰了毒没有能戒掉的,那是让人丧失本性的东西,它会把一张鲜活的面孔变成尸体一般的模样。 温姐在五花八门的泥圈子里滚到今天,她什么都见过,她亲手给一个做药流大出血死的姑娘盖上白被单,她亲眼看着被男人玩儿到半死不活的小模特从十九楼跳下身亡,她咬牙切齿告诫我们女人这辈子永远不要触碰的就是爱情和毒品,可他妈的她全都沾了! 我冲过去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针管,尖锐的针头在她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血迹从里面渗出,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味享受毒品给她带来的欲仙欲死的快感。 我朝她大喊你疯了! 她仰面瘫软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做爱到了高潮,完全没有办法抑制。 她尖叫着好爽,再让我爽一下,伸出手臂想抢夺我手里的针管,我高高举起避开她的手,她拿不到开始焦躁,嘴巴里蹦出脏字,为了延续这种爽,她又抓起一把粉末塞入鼻子里,贪婪的大口吮吸,她脸上是我从没见到过的让人觉得恐怖又悲哀的满足。 我跑向阳台将针管丢出窗外,亲眼看着它隐没入路旁的草坪,也连带着将罪恶坠得干干脆脆。 我转身冲向沙发,用力拖拽温姐往门口拉,“跟我去戒毒所,跟我去医院…可以戒掉的,我一定会让你戒掉!” 我其实早就慌了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认识的姐妹儿多,可私下走动的就三四个,她们没在我面前吸过,我没有任何处理经验,我只有一个念头,毒瘾摧毁了温姐的理智,她吸毒太久了,再不拯救世上从此不会有温红这个女人的存在。 她隐瞒了所有人,这两个月她把自己关起来吸得天昏地暗,我不敢想如果我今天没来,下次见到的会不会是一具干枯蜡黄的尸首。 连拯救的机会都没有。 连一丝呼吸都没有。 温姐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她迷迷糊糊问去哪里,我大叫着去戒毒!反复对着她耳朵重复,戒毒戒毒! 可惜我的声音被鼻子和喉咙泛起的酸楚压住,变成很细小的啜泣呜鸣,温姐渡过了吸毒后的高潮,她听到我要带她去干什么,她惊恐万分想把我甩开,但她还没恢复力气,又软绵绵倒在地上,她挣扎着坐起来,屁股挪蹭着不断后退,“我不去…” 她眼睛在努力辨认我的轮廓和样貌,从她刚刚经历的一场生死劫中努力跳出来,她认出我是谁,爬到脚下哽咽着喊我名字,“任熙…那里面作践人,我活不下去。你没去过,我在那里送走了两个妹妹,你知道吗,地上都是血,一点光也没有,尸体蜷缩成一个半圆的球,那张脸扭曲到我根本不敢看。这个过程太痛苦了,谁也熬不住。为什么把我送去,你要害死我吗!” 029销魂丸 温姐崩溃苍白的脸,哀戚悲凉的眼神,以及她描述的场景都让我比她更绝望,我听说过对于毒瘾严重的人戒毒有多残忍痛苦,那几乎就是一个浴火重生的过程,没有超越常人百倍的意志力,进了戒毒所只是换一个死的地方而已。 但眼下除了这条路已经无路可走。 如果停留在吸和抽的地步,我可以把她捆起来帮她戒,可现在谁也做不到,只有那种残酷到没有人性、不会因为哀嚎与窒息而动容的地方才能挽救她。 我伸手扳住温姐肩膀,用力摇晃她,大声命令她看着我,“你不去就真的完了,你嫁过人吗?你生过孩子吗?你前半生都活在男人的蹂躏下,后半生有钱了,你就不想好好享受吗?你说你爱顾长明,难道你不想要一个真正爱你的好男人吗。天下女人那么多,都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你什么都没有,你甘心吗?你要死在毒魔的手里吗,你能接受自己和那些死在毒瘾摧残下的姐妹儿一样,这一生狼狈离去连个坟墓都没人给建吗?” 温姐解了瘾头,神智逐渐清晰,她呆滞凝视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她嘴巴抖了抖,“可我怕…任熙,我都是装的,我没那么勇敢和坚强…你看到的是我的铠甲,根本不是我的皮肉。我怕死,怕失去,怕黑,怕冷…你们怕的我也怕,不怕的我还怕。” 我狠狠揪住她头发,用撕裂头皮的痛感唤醒她的麻木,“继续吸下去就是死路一条,静脉注射已经是毒瘾的最后一步了,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吗!” 温姐被我从不曾展露过的狂暴吓住,她空洞的表情隐约有了一丝波动,像走失无助的孩子,迷路在陌生空荡的街头,她肩膀抽动了两下,扑向我怀里嚎啕大哭,凄惨的哭声犹如一把尖刀,割在我心上戳得鲜血淋漓。 温姐是我的恩人,我能有今天都因为她。 如果当初没在红灯区遇见她,我现在和那些廉价外围女没有任何区别,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每天为了温饱出卖自己,如果我还尚存一点点良知与自尊,也许就死了。 死在某一个没有月亮的雨夜,或者某一条布满垃圾灰尘的小巷。 醉酒的流浪汉路过我身边嫌弃漫骂着踢上一脚,任由大雨浇湿冲洗我这肮脏屈辱的一生。 自以为清高贞烈,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立牌坊的下贱婊子。 我今天的光鲜亮丽衣食不缺,都是温姐给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我朝她伸出手,她明白没有妥协的余地,呆滞盯着我掌心因为挣扎而抓住的一道白痕,“任熙,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是吗。” 我笃定握住她的手,用我的热度来暖她冰凉的体温,我艰难忍回眼泪说是,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没有理由不撑着自己活下去。 她在片刻后终于停止啜泣,她将我身体推开,与此同时抽回了被我握住的右手,她捂着脸问我什么时候去。 我知道她怕,她也想悬崖勒马,只是鼓不起勇气面对那样残忍的考验和束缚。 这世上不畏惧死亡的人从来都不存在,我们比普通人更怕,因为从没有逃出过黑暗才会拼了命要往亮的地方走,这辈子连阳光都没见过,死了谁能瞑目。 我说什么时候做好准备,就什么时候走。 她指缝溢出几滴非常浑浊的泪,埋在掌心的声音有些发闷,“曾经没钱时候那么想要钱,恨透了贫穷,也埋怨过爹妈,埋怨过这世道的不公和苍天眼瞎。现在有钱了,我忽然想如果我还是一无所有,为下一顿饭吃什么而发愁,我是不是就不会碰这个了。” 我没有回答她,这世上没有假设和如果,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踏上这条路,手里握着的只有一个赌字。 我问她是自己主动吸还是让人算计了。 温姐在外围圈里仇人太多,她生意红火,底下姑娘姿色也出众,多少同行眼馋嫉妒,背地里发坏不是没可能,千年的狐狸也有失前蹄的时候,谁能一辈子半点糊涂不犯。 温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自己当小姐时就吸了,那时候还没到注射的程度,最近两个月才开始,吸粉已经满足不了了。” 她表情痛苦闭上眼睛,不愿意回首那段过去,“接触毒品两三年之后吸得最狠,导致特别瘦皮肤也不好,找我的客人越来越少,我是场子摇钱树,妈咪没法和老板交代,私底下喂我吃销魂丸,每个月给我一颗,吃了之后就不想吸毒,也不犯瘾。后来我自己单干,脱离了当初的场子,就搞不到这种药了。我忍过,但没成功,接着又碰毒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捕捉到一个我从没听过的东西,我蹙眉问她销魂丸是什么? “是国外进口的一种新型毒品,麻痹神经的作用比所有粉都厉害,能够降低传统毒品的发作次数,减少吸毒的渴望,但是它也上瘾,而且瘾头更大,你明白以毒攻毒吗?这种药丸一旦开始吃,如果停药,再次发作的毒瘾会更厉害,体质虚弱的人根本熬不过去。” 我听她说完胸腔里骨头泛起一阵恶寒,我不理解怎么会有这种打着药品幌子实则是控制人的毒品,我问温姐这种药丸哪里买,她摇头,“市面上不卖,有也不是谁都卖,钱买不来。它最开始的用途是给脑部手术麻醉,后来注入了违禁成分,流传到其他国家,成为夜场用来控制小姐不让她们跳槽的精神毒品,很多小姐都染毒瘾,场子会故意喂她们吃这个药,如果敢走就有可能丧命,为了拿到药只能继续留在场子里接客。” 南省这边夜生活一直很乱,尤其是东莞一带,是黄色毒瘤生长最恶劣的一处,上面多次要拔除,都没有真正肃清。许多传销集团除了给员工洗脑,还会为了更好的控制喂食毒品,让他们染上毒瘾从此依附自己。 风月圈子就是大染缸,十有九个外围都吸毒,还有一种专门在包房里陪客人吸毒的小姐,叫陪吸公主,赚钱比陪睡还多,五花八门的玩儿法见了太多,可这种毒中毒我第一次听说。 “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用这么冷僻的东西?” “毒品有钱就能买到,吸不了大麻,还能吸冰毒,最不济还有罂粟壳,小姐脱离了老东家,跳槽去任何场子都可以赚钱买粉,只有这种药丸不是所有场子都有,后台最硬的才敢用。比如维多利亚,里面一半红牌都受控于销魂丸。那些出名的小姐不比一个二线明星赚得少,场子损失一个要丢掉多少钱财和客源,你想象不到。” 维多利亚。 那是我做外围以来最惨痛的噩梦和教训,我和莹莹差点死在赖坤那畜生手里,也是我人生从此走向一个更大岔路的开始。如果我没记错,维多利亚的后台是严汝筠,他从原先老板手里盘过来了。 “所以这个毒丸维多利亚有?” 温姐点头,“严先生掌控了黑市交易这种药的唯一途径。只有他的势力才敢使用。” 030生不如死 严汝筠势力很大,否则也不可能接手夜场中的扛把子维多利亚,五爷觊觎这块肥肉那么多年都无从下手,他三下五除二就据为己有,可见他表面的风平浪静低调内敛,实则暗藏着多大的凶杀和锋芒。 戒毒不是一朝一夕,没一定的毅力办不到,更多的瘾君子进去就是死路一条,说句良心话,戒毒人员不过拿工资交差,死一个活一个早就麻木不仁,又不是自己家亲戚,谁会玩儿命看顾。 男人骨头那么硬,熬出头的都寥寥无几,何况温姐是个女人,瘾头又这么大,万一把性命搭进去太不划算了,这么看除了戒毒这条危险的路拿到销魂丸来抑制毒瘾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除了严先生那里,其他途径还有吗?” 温姐摇头,“销魂丸是违禁药物,市面上没有不代表大家不知道,这种东西倒卖滥用泛水儿就枪毙,这片省份能和条子周旋玩心眼的,严先生的大名可不是白叫。” 温姐的话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看来除了找严汝筠,已经没有任何途径搞到销魂丸。 我难以想象他到底持有什么势力,可以在这片地界上比混了几十年的五爷还吃得开,他很多东西没人清楚,也正是这些藏匿在暗处的东西,以致于条子那边五爷需要低头他都不需要。 我和他之间比皮肉交易亲近,但上升不到感情的高度,我拿不准他对我的心思,更拿不准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在我没想通而他也没来找我之前,我想回避他,我不清楚该以怎样的姿态和身份来面对,那个夜晚很美,但也让我茫然。 如果他只是当成男人女人一场激烈碰撞的一夜激情,我这么玩不起有点太矫情了。 原本在外人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姐从地上爬起来,她很主动让我送她去戒毒所,她说想赌一把,不然这辈子真的完了,她看似什么都有了,可其实什么也没有,她不甘心自己要强四十年,到最后连一把骨头都没处葬。 温姐收拾东西时,我打电话给一外围姐妹儿,她正好在海南陪一个省里的办公主任双飞,那边是好几个姑娘的戏水声,我问她方便吗,她说忙死了呀,这他妈哪是双飞,都是几P飞,一把姑娘争一个男人,不使劲冒出头连钱也搞不到,她感叹没温姐照顾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以前吃香喝辣,现在能指望买齐化妆品就不错。 我偏头看了眼已经收拾好的温姐,“知道哪有戒毒所吗?” 姐妹儿一愣,“操,你吸毒了?” 我没吭声,她以为猜对了,大大咧咧说没事,“吸呗,传言五爷是大毒枭,那么多钱和资源,你哄好了他还怕没货?供你吸到死。” 我严肃骂了她一句,她听出我来真的,抽了口冷气,“想好了吗,刚戒时候劲儿特大,活着进去是不是活着出来谁也没把握,而且戒不彻底不放人,扛不住家属也没辙。” 她那边环境很吵闹,很多字我听不清,我让她别废话,她哼哧了一声报了地址,告诉我东莞地盘上这家最靠谱,里头人冷得跟冰疙瘩一样。 冷点好,热乎的戒不掉,这世上给人逼死也给人逼活的不都是人情冷漠吗。 我挂断电话陪温姐出门,她心情很沉重,我找话题和她聊也不言不语,所有心思都在幻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走到这一步人都破了胆,和站在法庭上被宣判死刑一样,再无畏的眼睛里也不可能没有一滴泪光。 我拦了一辆出租,坐进车里司机看她脸色不对,问是不是去附近的医院,我把戒毒所的地址给他,他握着方向盘愣了下,一个字也没说。 我盯着温姐恍恍惚惚的表情,吸毒这东西真他妈玄乎,吸完了清醒一阵,接着又萎靡不振,等过了缓冲的劲儿跟好人一样,甚至比好人还精神,就是犯瘾时要死要活六亲不认,命都没有一包粉重要。 各种场子都说,黄赌毒三大巨头,其中嫖能救,毒和赌救不得,只要碰上瘾,一半命都飞了,永远拉不回一个怕死又作死的人。 能痛改前非的不足万分之一,只有拿到销魂丸才能万无一失,假如戒不了半死不活的也总要过下去。 我搀着温姐从戒毒所大门外下来,两名值守保安正交班,换下来的那个走到跟前询问,我大致说了情况,他扫了一眼温姐语气特难听,“别吸不好吗,真当戒瘾头那么容易?吸一口爽,戒一口跟扒层皮一样,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这些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说着话推开大门示意我们进去,温姐有点怯,小心翼翼跟在我后面打量这栋四层旧楼,一楼是交错纵横的无数条狭窄走廊,有几扇门紧闭,其中一扇破了洞,看形状是人拳头砸上去的。 戒毒所有一种阴森的气息,再加上硬梆梆的石灰地面,湿气重返潮,温度阴冷无比。 温姐站在这样苍凉的地方捂着嘴啜泣起来,她泛着泪雾的眼睛是一层层深深的绝望。我搂住她肩膀问站在旁边登记的男人,“师傅,能戒掉的几率有多大?” “百分之一吧。戒了也有可能复吸,等二次进来基本活不成。一般复发的瘾头比头一次还大。就那边——” 他扬起下巴给我指了指一楼头上的灰色大门,“那里面死了三个复吸的,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在酒吧染上的,吸得特别凶,一天两三克,吸半年就完了,她男朋友也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看什么命。” 我心里一沉,下意识看向温姐,她正呆滞望着地面上破裂的深纹,没有任何表情,她刚才捏着我的手不知何时离开,松松垮垮垂在身侧,有气无力说,“任熙,其实我也挺值的,这次如果能死里逃生,以前我恨的那些人,我都不恨了。这么脆弱的人生,用来怨恨太可惜。” 男人嗤笑了一声,从皮夹内将登记表抽出给我,让我拿着去找工作人员分号,在这时二层空空荡荡的楼口忽然传出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惨叫,打破了戒毒所里近乎死寂的午后。 我正要迈上第三级台阶的脚一顿,本能仰头看向第一扇铁门,一名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男人像回光返照一样,散发出十分恐怖狰狞的光,他跪在地上用脑袋狠狠撞墙,口齿不清央求着给我吸一口,就吸一口。 遭到戒毒人员无视后他躺在地上蜷缩身体开始打滚,呻吟声很痛苦,可仅仅维持了两三秒钟,他翻滚进我看不到的最里面,爆发出一阵摔打东西的噼里啪啦声,戒毒人员直接关上门封了一把铁锁,隔着栅栏注视男人作践自己,脸上是司空见惯的冷漠。 凌乱的摔打和尖叫声在疯狂刺耳后不是一点点归于平静,而是诡异的戛然而止,戒毒人员注视着抽搐的男子,踢了两下门试图叫醒他,可里面无动于衷,他反应过来朝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大喊,“204号毒瘾发作五分钟,陷入昏迷休克,立即抢救!” 他迅速打开门锁冲进去,与此同时走廊尽头跑过来几名狱医,他们提着药箱工具飞奔与死神争分夺秒,那名最先冲入房间的戒毒人员忽然发出一声尖锐惨叫,一道身影跌跌撞撞从门里逃窜出来,是刚才那个毒瘾发作的男人,他挣脱了束缚踉跄冲下一楼,我看到他面黄肌瘦的脸,蓬头垢面的发,还有深陷的黯淡的瞳孔,他仓皇无措,跑出来有片刻的迟疑,不知该怎么走,于是和我面对面在几步之遥。 原本六神无主的温姐大喊不要过来,她扯住那名保安往我前面推,试图挡住我被攻击挟持的可能,那个吸毒男人拼尽全力将保安踢开,他伸出手要抓我,温姐拿起皮包抡向他脑袋,在他躲避的同时二楼戒毒人员已经从后面擒住了他。 他疯了似的挣扎,高喊放我出去,老子受够了!他眼睛里聚集的浑浊的泪水滑落在每一处皱纹里,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抗拒与戚怨。 保安从地上爬起来拿电棍捅向他膈肢窝,直到男人被电得没力气喊叫才罢手。 他轰轰烈烈逃出来不过几分钟,又被禁锢住送了回去,抓他的戒毒人员在刚才的殊死搏斗中早已精疲力竭,将他锁好蹲在地上喘息,他虽然如一具空枯的骷髅,可他逃生的欲望太强烈,所以他奋力挣扎和厮杀几个大男人也难以控制。 温姐凝视他癫狂发作的样子张着嘴巴愣了半响,她一直在哭,只是没有发出啜泣,她伸出手指着那扇半合住的铁门,声音颤抖问我,“我刚才也是这样吗。” 我没说话,她不可思议发笑,笑到笑不出来后,无比崩溃的蒙上自己脸。 “太可怕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保安掸了掸腹部被踹出的脚印,“凡是吸过的人,我们给播放毒瘾发作时的录像,都说那不是自己,甚至摔打摄像机来逃避否认,可自己什么德行还不认识吗?” 保安和那群戒毒人员全部进入刚才男子的房间,里头有护士在给他注射镇定剂,他似乎折腾累了,坐在椅子上被绑住双手,显得十分安静萎靡,只有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不屈服不投降的光,可惜用错了地方。 我安顿好温姐,领取了她的号牌,我交给她时她正好站在窗前拉开纱帘,帘子有些脏,年长日久没换过,边缘泛了黄渍,她拿指甲抠了一会儿,发现无济于事就放弃了。 她接过号牌,笑得有些寒酸,“219,这一层有这么多人。” 管事的告诉我分号按照毒瘾程度来分,像刚才闹事的男人就是自己独住,因为怕他发狂伤害到其他人,和温姐一样的女性三四个人一间屋,温姐来得晚只能自己单开一间,不过我去办理手续时又进来了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看脸色估计吸的年头不短。 毒品这东西,多吸一天,距离死又近了一步。 温姐有些疲惫坐在床上,敞开的窗子有风灌入,将白得发黄的窗帘吹拂起来,在半空中挥舞摇摆,像极了悬崖上的矮子松。 我把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堆砌在床头的柜子里,正在叠被子时,身后位置传来一声十分闷重的巨响,我捏着被角转身看向门口,号码是220的女人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来,她十分傲慢,不开口不抬眸,直奔自己床铺走过去,甩掉鞋躺在上面用被子蒙住了头。 031想我了吗 我安顿好温姐这边又打点了所有会和她接触到的工作人员才从戒毒所离开,离开时已经傍晚,怠倦的秋末被一阵冷风吹散,冬凉了。 头顶劈了一道闷雷,轰隆隆而过,有闪电在厚重的云层后挤出,但微弱到没有被人留意就消失。 西边天上只剩几秒钟绚丽的火烧云穿透阴沉的长空斜射笼罩在戒毒所上方,它即将被取代和覆盖,但最后的光阴仍使这栋灰色楼宇看上去没最初那么苍凉与颓废,有一丝温柔。 我站在电闪雷鸣的长空下,盯着楼顶起伏的轮廓看了许久,一座城市最悲惨冷漠的地方是监狱和夜场,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迎新送旧,来来往往。于是人们逐渐遗忘了那些藏匿在最角落的黑暗,也忘记了等待救赎却葬送在救赎里的面孔。 每天死那么多人,一场暴雨冲刷,谁还会记得谁呢。 我逆着寒风拢了拢风衣下摆,将自己身体包裹住,弯腰进入一直等待我的出租车里,对司机报上严汝筠私人住宅的地址,他载我到达丽滨庄园停在门口,我将钱递给他,下车走进小区。 丽滨庄园是外围圈里混的姐妹儿最奢华的梦,她们私底下都说如果能陪住在这里的客人双飞,不拿钱也乐意,这里的住户非富即贵到令人乍舌,不要说这座城市,就是整片省份,最赫赫有名的人物无一例外不在此处置办了房产,九十年代末刚建起就售价一万一平,在那年头几万就能买一套普通房子了。 我根据保姆告诉我的门牌找到了二排三栋,是这里唯一一栋刷了黑色油漆的房子,看上去非常阴森,煞气逼人,像走入没有轮回之口的地狱。 我按响门铃,最里面的玻璃门打开,走出一名四十来岁的妇女,她身前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个挂满水珠的瓷杯。 她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打量了我一会儿,问我找谁,我说严先生住在这里吗。 她迟疑点了点头,“您是?”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问,“他在家吗。” 她说在,让我稍等。 她转身走回去,不多时又出来,快步跑到门口将铁栅栏拉开,“先生在书房会客,您可以在客厅等一下。” 我朝她道谢,在她引领下从回廊走入客厅,这套房子几乎到处都是黑色,乌压压的沉下来,像浮沉在一片黑暗的深渊里。除了最中央汉白玉的柱子外,连窗纱都是黑色,过于压抑的装潢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寒。 保姆十分殷勤为我端来水和食物,她不断试探询问我的身份,我一边吃喝一边东拉西扯搪塞她,直到楼梯口走下几个男人,他们交谈的声音随着发现我戛然而止,我也同样仰头望向他们。 这是一群警察。 那些眼花缭乱的肩章代表官职的显赫,绝不是局子里泛泛之辈,至少在刑侦界打拼了二十余年才能到达这个位置。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平静走下楼梯,保姆笑着将他们送到玄关,与此同时楼上响起关门的声音,接着是极轻的脚步,我专注凝视着二楼口的空隙,严汝筠始终没有露面,保姆送走那拨人靠着墙壁长舒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我问她那些警察是来调查什么吗,她摇头说先生的事她不清楚。 她说完看了一眼我手上空了的杯子,“小姐您还要水吗。” 我回过神来说不要,她指了指二楼,“先生已经方便了,我带您上去。” 我将杯子递给她,她握在手中引路,最终停在二楼一处非常宽敞的拐角。 我抬头盯着悬挂在房顶的君子兰,一簇簇叶子开得十分苍翠,正垂着一片边角,遮挡住我眼前,也挡住了走廊尽头的一丝微光。 保姆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浴室方向隐约传来水声,她沉吟两秒对我说,“先生可能在洗澡,他一般喝了酒都会冲洗自己,省得床上沾酒气。” 我笑着告诉她忙自己的不用管我,她迟疑着拿不准该不该走,我直接推门进屋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商业杂志翻看,保姆站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严汝筠迟迟没有洗完,她只好关上门下楼。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里面的水声才缓慢停止。 我根本没心思看杂志,只是捧着装样子,我听见门锁拧动的响声,接着晃出一抹黑影,在柔和的光束下一点点逼向我身后。 我身体不由自主紧绷,屏息静气感受着他的靠近,他身上散发出沐浴后的清香,还是我熟悉的味道,清冽的,冷漠的,有一丝算计和疏离。 只是前者真实存在,后者来自于我的直觉。 他那样一双眼睛,怎么会不藏匿着漩涡。 他悄无声息俯下身,灼热呼吸喷洒在我耳畔和脖颈,当他滚烫的手掌触及我长发时,我指尖捏紧杂志毫无征兆的颤抖了一下。 那些长发被他一点点掀开,直到露出我整张脸孔,他非常专注凝视我,声音里含着笑意,“你很热。” 我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掌心湿漉漉的汗迹,说实话当初温姐带着我勾搭五爷连骗带哄上了他的床,我都没这么紧张惊慌过,男人玩儿女人,女人何尝不是骗男人,这年头爱情比什么死得都快。 从我十五岁明白了男人怎么干女人开始,爱情和狗屎一样,除了避之不及以外再没任何价值。 男人下三滥的太多了,得了身子还要卷跑钱,吃亏的姐妹儿那么多,我是疯了才会上当。 当男人这个看似复杂实则非常浅鄙的种类在我眼睛里犹如一张白纸一目了然,严汝筠的忽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 这世上看不透的事物才危险重重,他太像一个谜,一个怎么都猜不到底的无字谜。 把我贪婪靡艳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 仿佛一颗硕大的石子,投掷在没有波澜的湖面,泛起惊心动魄。 我站起来刚要说话,他经过我身边直奔房间最里面,紧挨着那一盏昏黄的灯。 他赤裸的背部线条在光晕下显得非常笔挺柔和,散发着成熟而年轻的魅力。我眼前闪过五爷的样子,不得不感慨年轻是一件多么美好又包容的事,年轻的身体永远是诱惑的矫健的,而苍老只会让人觉得作呕又厌弃。 光滑的皮肤和层叠的皱纹,谁愿意去爱慕后者呢。 严汝筠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拭水珠,另外一只手在我有些失神的注视下解开了围在腰间的浴袍。 他忽然间一丝不挂,每一块健硕性感的肌肉都暴露在空气中,因为一冷一热的刺激而变得膨胀紧绷,泛着无比诱人的蜜色,我有些不知所措,仓促将目光移开,他用毛巾在下腹擦了两下,又重新围上。 在围的同时他侧过身体,我余光瞥到了一丛茂盛如荫的森林,这样一幕使我整颗心都狂跳不止。 因为我真真实实的拥有过一晚。 而且那是彻夜不止交缠到窒息的一晚。 严汝筠让我见识到什么是最勇猛的男人,那样的勇猛是任何女人都不能遗忘的东西。 他站在古董架前拿起一柄玉如意,桌角静静溢出的暖光将玉笼罩得晶莹通透,我听五爷说过,这是严汝筠在深圳拍卖会上竞到的,一直跟了七十多轮翻了百倍不止的价格才拍下,他喜欢好玉,丝毫瑕疵和斑点都没有的玉。 他平时不露富,可拍这块玉引发了轩然大波,也将他的身家暴露得彻彻底底,五爷说他最喜欢严汝筠的脾性,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看中的东西不惜一切去掠夺,管它是谁的,只要想得到绝不手软。 五爷说这性子能成就人,也能毁掉人,关键在于能否把持自己不走向极端。 可当利益和欲望膨胀到一个极致的高度,几乎没有人控制得住贪婪。 他指尖十分专注抚摸着玉如意,让我猜那是热的还是冷的。 好玉触手生凉,我不假思索回答冷的。 他用一块白色丝绸盖在上面,重新放回原处,“外冷内热,和女人一样。白天冷冷淡淡,夜晚热情如火。所以我喜欢在晚上摸它。” 我没吭声,论调情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承认。 他合上玻璃柜门,问我怎么找来这里。 我说向人打听。 他抿着唇角半开玩笑,“是想我了吗。” 他低沉嗓音像一场淫靡的前戏,我耳根有些烫,挑起眉毛反问他,“严先生都没有想我,我为什么要想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 他说完不给我追问的机会,背过身拉上窗帘,街上沐浴在狂风中的霓虹被彻底阻隔在一面黑纱之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平复了自己心底因为他口中的想而天翻地覆的情绪,这种身份的男人在情爱里的真真假假无从考证,信就是真,不信就是假,风花雪月总要有一颗玩儿得起的心肠。 太当真会让男人觉得不识趣。 我盯着他绾窗纱的背影脱口而出,“你有销魂丸吗?” 他手上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也不惊讶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只是很浅的嗯了声,“有。” 他的毫无隐瞒让我一时愣住,他回答完有转身看向我,“怎么。” 我将温姐的事告诉他,让他明白我索要的由头是什么,他非常有耐心听我说完,期间从没打断,只是在最后问我,“和我的关联是什么。”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最后只能实话实说,“严先生垄断了整片省份拿到销魂丸的途径,我只能来求你。” 他一言不发,沉默拿起桌角放置的一樽砚台,盯着上面花纹细细看着,“你过来仅仅为了这件事。” 我说是。 他脸色没有刚才温柔,急转直下变得疏离,“我售卖或者使用它,都可以为我带来非常丰厚的回报,我答应你的央求能得到什么。” 我急忙摸口袋里的钱包,“我也可以买。” 他沉稳而缓慢举起手中砚台,逆着灯光看它的成色,“你买不起,我也不卖。” 我被他堵得完全找不到任何出路,温姐的顾虑果然没错,严汝筠是商人,而且是最奸诈冷血的商人,对他而言温姐的死活和一只蚂蚁一样轻薄。 “如果严先生把销魂丸给我,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在你需要的地方,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严先生。” 他笑着哦了一声,对我这句话很感兴趣,“怎么报答。” 他朝我走来,在距离我仅剩一步之遥仍旧没有停住,他掌心扣住我后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十分霸道将我头倾压过去,我感觉到自己鼻尖触碰到了一块柔软灼热的皮肤,半睁半闭的眼睛抵在他刚刮过胡子的下巴,一片浅浅的胡茬戳住睫毛,我不敢动,生怕惊了他,更怕痒了我自己。 他喷薄出滚烫的气息,在我额头和眉眼散开,“那么稀少的东西,也该用稀少的东西交换。” 他用手指抬起我的脸,深邃如海的眼睛似乎能望穿我身体,“稀少交换稀少,我是不是赔了。” 我在他火热注视下体温极速升高,很快就焚烧成一个火炉,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烫着他,可已经烫着了我自己。 无可避免的烫。 他指尖在我耳垂上轻轻碾磨,嗓音有些沙哑,“比如独一无二的东西,至少别让我赔得太惨。” 在他眼神的攻击下,我想不会有谁还能不沦陷,我口干舌燥,问他什么独一无二。 他将我脸上散乱的头发都拨弄到两侧,我终于在他眼睛里找到了比我更烫的东西,“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你吗。” 我再也经受不住那份酥麻,身体软下去的同时痒得想打喷嚏,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我,脸孔忽然下滑堵住我的唇,吸走了我刚刚冲出喉咙的一口气。 032耳鬓厮磨 他抱着我,和那晚一样。 只是没有那天夜里璀璨的星光与温柔的月亮,可他还是他,我也依然是我。 他围在腰间的浴巾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上,我和他肌肤相贴,彼此交缠到一起,他火热的裹住了我,我也火热的顺从了他。 有一种欢爱是如此惊心动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它挂着一张面纱,这层面纱一边是火,一边是水,左右都偏不得,否则就是灰烬与寒冰。 可我愿意成为其中的一个。 因为它太诱惑,也成了魔。 我在他滚烫濡湿的怀中颠簸起伏,随着他行走的每一步而喘息,他走得急促,像渴求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急于要吞吃入腹。我说不上是羞还是怕,颤抖着把脸埋在他颈间,他灼热的唇紧挨着我耳朵问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吗。 我懒得开口,也不想开口,只回应给他笑声。 严汝筠掌心托住我,隔着单薄的布料,我觉得我和他似乎要一起焚烧了,我眯着眼睛,下巴懒懒搭在他肩头,我透过垂下的眼帘缝隙,看到缓慢合住的门以及走廊上逐渐消失的灯光,他拥着我无声无息进入卧室。 他曾给我留下的一夜多情春光,让我以为今晚也是一样,没想到他变成一只近乎发狂的兽,疯了似的进攻到夜深人静。 我最后一口气差点断了活不过来,韧劲儿终于消失殆尽,有气无力向他求了饶。他早就知道我在咬牙死撑,想看看我到底能扛多久,我带着哭腔喊了声严先生,他在我背上发出一声闷笑,我颤抖着接受最后一阵猛烈,维持了很久,久到我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烟花和星海。 也看到了他温和深邃的眉眼。 我记得在赌场外空无一人的角落里我问过他,有没有人曾说过他坐怀不乱的样子非常迷人。 我动了动已经累到发僵的手指,带着怒气和怨气开口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严先生在床上像一只饿狼。” 他闭着眼思索了片刻,“有。” 我下意识想到被他金屋藏娇在红房子里的蒋小姐,以及莫名其妙冲出来的秦娆,我试探着问他说这话的女人多不多。 他似笑非笑,但没有吭声。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朝前拱了拱,探身趴在他汗涔涔的胸口,他身上的香味在汗水挥发下变得更浓烈,烈得让人醉,“那严先生最喜欢的女人,是我吗?” 他让我猜。 我斩钉截铁说是。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很有把握。” “因为我是一条蛔虫,能看穿严先生的皮肉,看到你心里。” 他觉得有趣发出闷笑,床头灯吧嗒一声关掉,房间陷入一片漆黑,极其微弱的一丝光亮从窗外透射进来,我问他下雨了吗,他说正在下。 我非常讨厌下雨,我来到东莞做外围的第一天就是阴雨连绵,那是我记忆里最不能抹去的悲惨岁月,它贯穿了我的青春,也麻木了我的仁善。我认五爷做干爹之后温姐警告圈子里姐妹儿再也不要提起我,就当从来不认识,她急于帮我和过去斩断得彻彻底底,我何尝不想摆脱那些梦魇,都说身不由己是借口,可活在世上一无所有的人,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严汝筠绵长的呼吸声在我头顶溢开,我仰起头看他,我喊他名字,让他告诉我这不是梦。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在我指尖吻了吻,然后又松开。我掀起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手指在他平坦的胸口画圈,他起先无动于衷,我故意用嘴唇毫无节奏的吮吸两下,他很快有了反应,我趁着他腿缠过来时从他胸膛翻滚下去,背对他打了个哈欠,“严先生不睡吗?” 他在我身后沉默了片刻,“还不困。” 他胳膊搂住我的腰,将整片炙热的腹部倾压过来,吻到我们彼此身体都越来越烫,我察觉到要收不住,立刻翻身推拒他,隔开了半臂距离,他也只是逗逗我,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他拇指在我眉心位置点了点,“欲擒故纵的招数,你似乎炉火纯青。” 我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笑得止不住,“那严先生被我纵到手了吗?” 他嗯了声,嗓音染上一层情欲的嘶哑,“纵得魂不守舍。” 这一晚我睡得很香甜,一直到天亮还没有醒,保姆在房间里清洁地面时惊动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 她以为自己把我吵醒不停向我道歉,我盯着旁边空空荡荡的位置愣了一会儿,问她严先生呢,她说在楼下会客,她拎着垃圾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转身告诉我浴室里准备了新的洗漱工具,摆放在先生的用品旁边。 我简单收拾后下楼找严汝筠,我没有料到他的客人还没走,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我,严汝筠端着茶杯耐心吹拂水面漂浮的碎末,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那名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他笑着问,“这是?” 保姆主动介绍我的姓氏,那个男人眯眼寻思了片刻,说不上什么表情,看出很复杂,他放下杯子搓了搓手,语气耐人寻味,“汝筠,现在公安内部针对这次立功的竞争可是很激烈,你难道没有听说上面调了沈烛尘亲自经手这个案子吗?他在围剿方面的能力相当出色,而且很有心计,是你很大的敌人啊。” 严汝筠笑着饮了口茶水,他晃动着掌心的瓷杯,相比较男人的心急如焚,他表情则十分闲散怡然,“不急,先让他做,做得差不多再说。” 男人还想再说什么,严汝筠已经不给他机会,他咳嗽一声制止对方,然后微笑朝我伸出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他握住我轻轻用力,问我饿不饿,我捂着肚子说有一点,他听到后对那名男人说,“改日我们再谈,江山再重要,现在也不及陪美人吃饭重要。” 男人怔了下,他又认真打量我几秒钟,非常识趣起身告辞。 严汝筠牵着我的手要去餐厅,我反手将他拉住,他停下脚步看我,问我不是饿了吗,我笑着说不饿,只是看出严先生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让他离开的借口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重新坐下捏了捏眉骨,“我安排司机送你回去。” 他说完将眼睛闭上,头枕在沙发背养神,绝口不提销魂丸的事,他的缄默让我有些不安,我站着没动,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我离开的声音,主动开口说,“你想要的东西,我现在没有。”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满是戒备和怀疑盯着他,他感觉到我索债一样的注视好笑睁开眼,“怕我诓你吗。” 我说严先生本来就喜欢诓人。 他倾身握住我手腕将我用力一扯,我跌入他怀中,他问我什么时候诓过。 我别开头不理他,他没见过我耍小性子的模样,觉得很稀奇有趣,低低笑出来,他笑得太勾人,像淬了迷魂汤,我一边说不许笑一边伸手赌气压在他唇上。 他张开嘴含住我指尖,我吓了一跳,本能要把手指抽出,可被他牙齿咬住,抽动了两下都没有成功。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轻挑的动作,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面孔,漾起一丝戏谑笑容,竟然清俊痞气得夺目。 他这样含着吮吸了一会儿,柔软的舌头抵住指尖,他尝到一丝冰凉,我感觉到一股温热。 我想我快死了。 死于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里。 爱情。 这两个字我小心翼翼躲着,躲到今天再也躲不过。 我不能说。 它是我的秘密。 033别怕,有我在 我离开严汝筠的庄园再次到达戒毒所,发现门口竟然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足有上百人。这种地方一向门可罗雀,每个人都嫌晦气,自己亲人送进来都不愿意露面,就怕沾上什么灾,这么热闹的场面简直闻所未闻。 我头天送温姐过来这里接待的保安认识我,他隔着门瞧见我来了,朝我指了指一侧的偏门,又把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悄悄过去,我明白他的意思,小心翼翼踱到那扇小门,他在我最靠近时打开,那些记者听到嘎吱一声响动,都发现了这边情况,纷纷潮涌过来,大叫着等一下! 保安眼疾手快将我一把扯进去,立刻关住门上了铁锁,那些记者彻底阻隔在外面,他们陌生狰狞的脸孔贴靠在玻璃上,拥挤变形成扭曲又恐怖的模样。 我问保安发生了什么,他说今天早晨一个明星被送进来,要戒毒一个月,这些记者不知道哪里听到风声,堵在门口想拍照证实搏头条。 我愣了下,“明星?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他习以为常的摆摆手,“这年头有钱人吸毒不是稀奇事,他们口袋里揣着票子,不找点刺激,那么多钱不是白赚了吗?从我在戒毒所任职,见过抽麻吸粉的明星就有十几个,越红吸得越狠,说是释放压力,老百姓压力不比他们大,这年头没钱才是真正的压力,都他妈惯的!” 他一边抱怨一边带着我穿过走廊到达温姐房间,他开锁的声音惊动了里面刚睡醒的温姐,她从床上坐起来,问是任熙吗,我对保安道谢,顺手塞了一沓钱说哥几个分分买烟抽,他一开始不肯收,推辞了半天,后来我塞他口袋里他也没说什么。 墙根处的220床铺空空荡荡,上面堆积很多衣物,尤其一件沾着血迹的黄色豹纹胸罩很乍眼。我好奇指了指,温姐说早晨犯毒瘾,刚带去打镇静剂了。 早晨犯毒瘾的很少,一般人都会夜里吸粉,没这么快犯二回,温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她犯毒瘾鼻子里流血,黑眼球都看不见了,真他妈吓人。不过她平时不犯比我都精神,也看不出吸了多久。” “有人专门帮她戒吗?” 温姐说她连钱都拿不出来,谁管她,镇定剂都是打过期的。 她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只是眼眶下的青黑很深,估计昨晚没睡好。 说实话我对这里充满了抵触感,因为我讨厌失去自由,一个人缺少什么就会极度渴望什么,得不到便产生巨大的叛逆和仇视,我觉得依附男人已经是很大的悲哀,如果连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真的会逼疯。 我走到床边坐下,这几个月吸得太多太狠,温姐比之前消瘦了很多,我问她戒得了吗,她抿唇没支声。 别说她一直没信心,就算真有,昨天那样激烈的场面也都摧垮得分毫不剩。人这辈子活的不就是一口气吗,气儿不顺谁也活不长。 我告诉她销魂丸这几天可以拿到,如果戒毒太危险,只能走最保险的一步,依赖销魂丸生活。 温姐十分惊讶问我怎么得到的,我说有五爷的关系在,严先生当然买我的账。 我失宠的事温姐清楚,整个外围圈子都知道,不少背后看我笑话的,风言风语传我耳朵里不少,她们都说凭撒谎骗男人能风光多久呢,男人的耳根子是软,软个三天五天,软不了一年半载,玩儿腻了自然就硬了。 方艳艳现在有多得宠,凡是五爷出现的场合几乎都是她陪着,比我当初还黏糊。即使温姐不故意打听也知道我现在日子不好过,至少没以前好过,严汝筠买我面子给我这么珍贵的东西,根本就是撒谎。 温姐让我说实话,我装模做样看指甲,她急了,用手抓我头发把我脑袋强制抬起来,“你以为这药是二三十块钱能买下来的吗?物以稀为贵,这么小小一颗有多值钱,几十公斤大麻都比不了,严先生是生意人,不是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就凭你现在揣在五爷心上的分量,他会买你的账?” 我和严汝筠之间的私情早晚要传得满城风雨,纸包不住火,秦娆知道就已经意味着这不再是一个秘密,破漏的洞口只会随着风刮得越来越烈,而豁开得越来越大。 我东拉西扯最终也没把实情告诉温姐,她知道了一定会把我骂醒,让我回头是岸。严汝筠这种城府极深的男人,不是我能抗衡驾驭得了,只谈爱情的风月永远比不谈爱情的交易更伤人。 “任熙,”温姐沉声叫我,目光讳莫如深,“玩儿心收不住不要紧,但别玩儿伤了自己。这世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女人比男人多,尤其长得漂亮的女人,这辈子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才能找到对的路口,甚至至死都没找到。我千方百计把你送给五爷过好日子,不是让你引火自焚,这圈子里的姑娘个顶个明眸善睐能说会道,跳下火坑被搞死的也照样比比皆是,不缺你一个。” 她等我开口答应,可我一直不张嘴,温姐掐了我胸脯一下被我气笑,“小贱货,谁惯你的臭毛病,闷葫芦一样,吭个声能死啊?” 我说好好好记住了,我站起来给温姐倒水时她手机屏幕闪了下,是提醒她晚上到场子安排嫩模的事,她看了一眼将手机关掉,“我现在还顾什么场子啊,自己命都顾不过来了。让她们凭本事撕资源吧,男人能不能拿得下,我还要替她们上阵吗?” 我留意到温姐的手机屏幕改了壁纸,以前是她和顾长明的合影,现在是一朵孤芳自赏的百合。 我盯着杯口流淌出的白雾,“顾长明之后找过你吗?” “找过,可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人前不留颜面,人后还见什么。” 我问她后悔吗。 温姐琢磨了一下,要叹气又忍住,“那天在商场看见他陪着他老婆逛珠宝柜台,听说他调了其他部门,升了半级,是他岳父奖励他回归家庭,让他看明白谁才能提供他锦绣前程。男人割舍掉一个情妇,能得到这么多优厚的回报,他选得对,我什么都给不了他,现在的社会不都是谈现实吗?” 中年男人千帆过尽,贪婪风月里的刺激,一旦爱情和利益触礁,他们也更明白选择利益的优势,所以爱情毫不犹豫就成为牺牲品。 我没告诉温姐顾长明其实挺爱她的,因为他还能犹豫一会儿,得不到男人的回头,得到他一分犹豫最起码也不算白耗。 220床的女人被两名穿着白大褂的戒毒人员从屋外送回来,她已经睡过去了,拖拉着两只脚被扔在床上,她脸色白得恐怖,像裹了一层面粉,真是一丁点生气都没有。 温姐朝她努了努嘴,“脾气特怪,晚上睡觉做恶梦又哭又叫,跟有多大冤似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女人,一种是忘恩负义不听话,一种是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可我这辈子碰到的全是这种女人,真他妈百炼成钢了。” 温姐和我抱怨的时候,我身体毫无征兆晃动了一下,心口火烧火燎的,似乎被烫了。 我感觉自己喝多了酒浑身软绵绵,有些精神恍惚,背后也像有什么重物突如其来压迫我,我下意识看向床头摆放的镜子,里面我的脸很苍白,是近乎惨烈的苍白,眼底也浮现出一抹晦暗躁动。 我死死抓住衣摆想要缓解这份心慌,可更大的反应接踵而至,胸前的呼吸仿佛一点点被挤压抽离干净,只剩下一副干瘪瘪的皮囊,牙齿在碰撞中不小心咬破了舌尖,沾着血腥的疼让我莫名觉得很兴奋。 温姐说不管是否拿到销魂丸都很感激我救她,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下去,总比在外面真的吸死要好。 她脸庞非常柔和平静,和正常人毫无两样,可她的柔和在我眼里却很模糊,模糊到我不断甩头驱赶眼前的迷雾,还是一重又一重的增加,将她眉眼涣散得支离破碎。 我强撑着站了一会儿,整个房间都天旋地转,耳边嗡嗡的打雷。 我和温姐说还有点事,过几天再看来她,她没来得及和我道别,我已经从房间奔跑出去。 这条走廊太狭窄,我一路跌跌撞撞不知碰到了多少面墙壁,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悸和不受控制,想要立刻得到一份快乐,但又不知道该要什么,身体内的痒和热,仿佛要将我五马分尸。 在我最慌张崩溃的时候,我越来越微弱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队人马,大约十几名缉毒干警冲破了门外围堵的层层人海走进来,那些记者像饿疯了,好不容易看到了肉,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一些人甚至用力踹打着玻璃,试图打碎闯入,两名男警持枪站在门内维持秩序,鸣枪示意仍旧不能平息这片混乱。 被众人拥簇在最中央位置的是一身警服的沈烛尘,此时的他和那天穿西装的样子完全不同,更加正义凛然光彩夺目,他拿着一部手机在讲电话,那边不知汇报了什么,他眉头忽然紧蹙起来,脚下也随即停滞,他举着手机训斥旁边的下属,下属被责骂毫不迟疑低下头。 我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按说非常不熟,可我现在好像除了他也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人,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它来势汹汹让我充满了对死亡的畏惧和惶恐。 谁能面对死还毫无惧色呢。 只要是一根稻草,管他是结实的还是脆弱的,一把抓住再说。 我朝他虚弱喊叫着跑过去,本想握住他手臂,结果脚下一软跪坐在他面前,他被我突然出现和过于激烈的举动惊了一下,伸手摸住我的脸,将我下巴抬起,他看到我苍白的的脸色有些不明所以,“发生了什么。” 我拉住他的手,他肩上的银色标识闪烁着凛冽十足的寒光,我哀求他说,“我很难受。” 他往我身后看了看,正是我跑来的路,他以为我在戒毒所里发生了事故,问我是不是碰见什么人,我用力摇头,我带着哭腔说,“我可能要死了。” 跟在他身后的下属都有些茫然,低头盯着我,他旁边的一名部下问他认识我吗,沈烛尘说认识。 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刚站住身体一晃又重新跌坐下去,他没法子只能将我打横抱住,吩咐一名下属将他的风衣给我披上,我整个人被包裹其中,沈烛尘一只手托住我的腰,另外一只手盖住我的脸阻挡门外闪烁的摄像机,他察觉到我的颤抖和无助,非常温柔对我说,“别怕,有我在这里。” 034喂食 戒毒所外等候的记者见到有人走出立刻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探听消息,将这队刑侦人马围堵在中央寸步难移。 沈烛尘掌心盖住我的脸,把我的眉眼遮掩很严实,用身躯抵挡住拥挤的人海,自始至终都没有让谁碰到我。 十几名下属筑成人墙将两侧隔离开,为沈烛尘让路,他步伐迈得非常大,试图甩掉不断贴靠上来的记者,他们之中有人阻挡到前面,询问今早被抓进戒毒所的人是某部电视剧的男一号吗,能不能透露一下量刑程度和戒毒时间。 沈烛尘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抱得更紧,完全容纳在他灼热的怀中,不给那些人一丝一毫看到我脸的机会,走在他左侧下属护住我的头,大声喊叫让他们让开,不要耽误沈局长办事,有记者非常胆大伸手想要掀开盖在我脸上的袖绾,被沈烛尘察觉到用手臂搪开,他整个人气场非常阴煞,似乎一团烈油,随时都会在一簇火焰的点燃下爆炸,那名记者被他凛冽的目光吓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下属为了防止一场动乱爆发,在几分钟内调集了附近的交警镇压秩序,将沈烛尘和我从层层包围中护送到警车上。 “沈局长,稍后的调查事务比较繁重,恐怕带来的人手不够,您这边需要留下谁吗?” 沈烛尘忙着照顾我,根本无暇回答什么,下属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复,只能做主安排一名刑警作为司机,其余人则再次回到戒毒所执行任务,我迷迷糊糊中出了一身汗,恍惚听见他喊我名字,喊任熙,而不是任小姐。 警车在行驶的路上,最初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后来发展到手臂也没了知觉,全部软成一滩水,眼前时而发黑,时而闪过彩光,仿佛出现了幻觉。 这份幻觉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更迅猛的痛苦朝我袭来,我身体内好像有数以百万千万计的虫子在爬,钻进我的骨缝和血液里,密密麻麻遍布在每一处,疯狂的啃食撕咬舔舐。 我咬着牙扭动身躯试图解痒,可痒了几秒钟又变成巨痛,痛得撕心裂肺,被用工具生吞活剥也不过如此。 我迫不得已将头撞向车窗,沈烛尘被我近乎自残的动作惊住,他从背后将我抱住,禁锢在他温热的怀中,不断安抚我冷静下来。 司机一边掌控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观察我,询问沈烛尘是否需要喂我一点止痛药。 “她像受伤的样子吗?” 司机蹙眉说如果不是受了伤,没道理这么痛。 沈烛尘有一丝迟疑将指尖停落在我领口,向下探了探,看到我因为痛苦而染上红痕的皮肤,他抿唇思索了两秒,将我抱起放置在他腿上背对司机和窗外,娴熟解开全部纽扣。 车厢内很凉,凉得几乎把我惊醒,可我又不知道自己惊醒于空气还是他眼底袒胸露乳的自己,我在这样冰天雪地的阴寒中急于寻找到依靠,我不知道自己握住了什么,掌心所有重量都倾压在上面,随着车和他的一下下颠簸而起起伏伏。 沈烛尘滚烫粗糙的手掌滑过我每一处肌肤,从胸口到腹部,再到浑圆的大腿内侧。直到检查完所有地方一无所获,他僵硬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不需要,她没有受伤。” 司机十分讶异沈烛尘的举动,看了眼趴在他怀中剧烈颤动的我,愣了愣没吭声,他抱着我和他面对面,我胸口被他凸起的肌肉铬着,他不敢用力怕握疼我,但又控制不住我的挣扎,只能让司机把药拿来。 我发誓还有一丝知觉的我从没喝过那么苦涩的药汤,浓稠的发腥的作呕的,咽下去喉咙一片火辣,只一口我就忍受不了,想要将嘴里含着的药汤都吐出去,他意识到我要做什么,将杯口紧挨着我牙齿,分毫不肯挪动,我躲不开也咽不下去,最终狠狠呛了一口,从鼻子里渗出许多积存的药汤。 那些褐色液体源源不断汇聚到唇上,滑过下巴滴落在胸口,没入隐秘的沟壑,眨眼干涸得彻彻底底。沈烛尘舔了下嘴唇,他低低骂了句什么,我没有来得及分辨,他已经将杯里剩下的药一饮而尽,然后捏着我下巴封住我的唇。 他舌头像一条蠕动的有力的蛇,火热又坚韧,以它潮湿的坚持钻出一道缝隙,滑入我口中,卷起吞咽所有苦涩的药汤,抵到我喉咙深处,逼迫我咽下去。 不只是药的苦味和腥涩,还有一股非常好闻的清冽,同样是苦的,可苦得不令人厌恶。 他霸道蛮横的纠缠和撕咬使我仅剩的喘息的力气也消失殆尽,我半眯着眼,透过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短发看他,他同样也在望着我,他眉心一颗浅浅的痣,在阳光下泛着蓝黑色,我浑浊的瞳孔里是他身穿警服那么清晰的样子。 我这辈子最怕警察,他们不近人情冷若冰霜,更有一些道貌岸然。当初红灯区扫黄砸了多少姐妹儿的饭碗,使她们流离失所,又破了多烟花柳巷的梦。 不恨不怕是假的。 我口中积存的汤药全部咽下后,沈烛尘没有立刻离开,他唇仍旧贴合着我,我苦得发麻的舌根感觉到一股吸力,很强烈的吸着,似乎要将我嘴里的唾液和空气都吸走。 我注视着坐姿略矮一些的沈烛尘,他微微仰头,此时阖着双眼,他含住我的唇瓣沾着晶亮丝线,正辗转缱绻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清晰感觉到他舌尖的勾挑,那不是来自药的苦味,而是他口中的烟草和咖啡。 我蹙眉发出几声呜咽,软绵绵的手使不上劲儿,推拒显得苍白无力,这样疯狂灼热的缠吻持续几分钟,他终于喘息着将我松开,我脸色惨白,又浮现一抹潮红,在他瞳孔里摇摇欲坠,像一朵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沈烛尘伸出舌尖舔断连接在我和他唇之间的唾液,他手指在我嘴角抹了抹,问我药苦吗。 我回答不了他,只有因为痛苦而断断续续溢出喉咙的呻吟,他告诉我他也尝到了苦,的确很苦。他说完眉眼含笑,“但苦得令人记忆深刻。” 药汤刚吞下去的几分钟,那种无法形容的难受不但没有止住反而变本加厉,啃咬我的虫子似乎孵出了更多,缠绕住我整个身体,我早已被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和矜持,近乎固执的抓住他,抓得紧紧的。他此时在我眼里就像一杯水,能够拯救我穿过一条广阔沙漠的饥渴。 我没有任何好转的状况显然止痛不是关键,沈烛尘垂眸打量我苍白的脸孔片刻,用手拭去上面汗涔涔的湿迹,他忽然眼底一沉,将抚摸变为了掐住,“你吸毒?” 这三个字我比他更惊讶,我抬头看他,拼尽全力挤出一句我没有,我们四目相视谁也没来得及再开口,接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响刺破长空,车身陷入一块低谷狠狠一颠,猛地停下来,巨大的惯力将沈烛尘朝前一甩,不过他非常稳,在保持平衡的同时也用力抱住了我。 车停稳后司机推门下去检查了前后轮胎,他从窗外探头说,“我只顾着绕开碎玻璃结果驶入一个正在施工的坑洼,还好轮胎没有被扎破。” 他看了一眼沈烛尘怀中昏昏沉沉的我,“沈局,看这位小姐的样子,很有可能就是毒瘾发作。” 沈烛尘和我本来就是在五爷的酒桌上认识,秦彪是当地名头最响的大毒枭,干的都是黑生意,我吸毒对他而言不是稀罕事,毕竟近水楼台,那么多现成的货把持不住也很正常,谁能在大染缸里还保持彻头彻尾的纯白。 可那东西碰没碰我自己最清楚,我的确没有,看过那么多死于吸毒的姐妹儿,到最后干得像一把骷髅,我怎么可能自找死路。 我握住沈烛尘的手,一再澄清我没有吸。 我心里很怕,我知道他是警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触犯法律和道德的人,这是他的使命职责,而毒是他不可触碰的底线。 五爷已经不怎么宠爱我,如果再给他添麻烦,只会加速他甩掉我的时间。 可现在我并没有找到最好的去路,所有的路口我还在一点点淌着走。 沈烛尘盯着我看了半响,司机问他是带回局里还是怎样处理。 他没有说话,车厢内寂静得令人心惊胆颤。司机试探着问是否送医院做血液检查。 我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吸毒,我连口供都说不出来,进了局子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 逼供的内幕比外界流传还要残忍恶毒得多,根本不是以讹传讹,曾经一姐妹儿的男朋友犯事押进去嘴巴咬得紧,条子问不出什么又着急结案,干脆拿电棒击,避开要害逮哪儿算哪儿,最后吐口时电得脸都麻了,差点休克。 我匍匐在他怀中泪眼婆娑哀求他,沈烛尘在我低低的央求声中摇上车窗,他十分细致耐心擦干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告诉司机先回他住所,不要跟任何人泄露今天的事。 他轻轻拍打我后背,将铺散在他膝上有些打结的长发一缕缕拆开,我在他温柔的抚摸里逐渐平静下来,陷入一场有些漫长的沉睡。 梦中我迷迷糊糊醒来一次,疲乏得睁不开眼,只是透过眯起的眼帘看到阳台上背对我吸烟的人影,他高大身躯罩着一件咖啡色睡袍,显得十分魁梧精壮,他头发湿答答,偶尔流淌下一滴水。 窗子敞开一半,烟雾随着微风溢出,很快消散在外面。 他指尖燃着的香烟,只剩了下小半截。 短到下一刻就会烫到手,可他浑然无觉。 烟头闪烁的火光随着他吮吸时明时暗,像一枚历经风霜的红宝石。 长长的细细的烟灰,不曾在滚烫的焚烧下折断。 他那样漆黑浓密的短发,那样直挺高傲的脊背。 没有月色,可又胜似月色。 他身后,被窗帘挡住的世界,那是一整条流光溢彩的长街。 他侧着脸,将烟蒂撵灭在窗台,于是街景落入他眼眸,在玻璃上暖暖的倒映出,一片五光十色。 灯笼如海。 我从没见到过那么多红色的灯笼。 这不是年节,更不是某座小城市里破败的旧巷子。 可偏偏有这么多灯笼。 一盏盏悬挂在街角的橱窗和屋檐下,风由南向北刮过,拂动着灯笼也飞扬。 总有人在河边放孔明灯,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从很小时候就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看得到。 男人写女人的名字,写壮志凌云的誓言。女人写男人的名字,写缠绵悱恻的情话。 灭了的灯在路人眼中总是很残忍,但最残忍的都敌不过人心善变。 所以我从生下来就没信过。 爱情这东西啊,太多人是想着来偷嘴解馋的。 空气渗透出寒意,我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想要藏到被子底下,却忽然发现棉絮里的自己一丝不挂,每一寸肌肤都是光裸的。 我盯着天花板怔了怔,床铺发出嘎吱一声响,沈烛尘正好点燃第二根烟,他听到动静转身,打火机窜出的火苗映照他的脸,我仓促合上的视线最后一眼是他清俊柔软的眉目,正望着我的方向。 035磨人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束强烈的日光刺醒,睁开眼整个房间都是金光灿灿。 我觉得头疼,迷糊又昏沉,不过我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清楚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我回过神坐在床上打量这间房子,屋内装潢全部是深蓝色,有些压抑和深沉,他似乎很喜欢阴暗的东西,一个人不动声色流露的喜好往往就是他隐藏的性格。 女人和男人有天性上的细微差异,女人小吵小闹的本领大,一旦男人不再退让也陷入永无休止的争吵,结果往往都非常悲惨。 女人在爱情里喜欢慢慢作死,男人更喜欢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方式。 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一个不着痕迹的侩子手,他用婚外情和背叛摧毁一段爱情与婚姻,将一路风雨同舟的根基瓦解得粉碎。 我身后墙壁挂着一座西洋钟,距离床头半米高,是古铜色的木艺,上面挽着一面青纱,用来抵挡掉落的灰尘。 这座钟比五爷书房里的那座金钟还要更好看,我趴在床边将上半身探过去,握住吊钟底部的流苏,想要掀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可以报时的小人,可我刚触碰到便发出一阵鸣响,吓得我立刻缩回手。 “任小姐,您醒了吗。” 我没来得及平复,门外忽然有人说话,她的尾声被钟响覆盖住,显得很渺茫。 我盯着门问是谁,她告诉我是先生的保姆。 我蹙了蹙眉,省内所有和警界沾边的人都知道沈烛尘两袖清风,每个月那点公粮捉襟见肘,绝不可能请得起佣人,至少他留给外界的印象始终都是这样清廉。 事实是但凡想要在仕途上混得如鱼得水,适当同流合污也是左右逢源的一种手段,只有同类才能融于彼此,过于各色会被排斥在大部队之外,在贪污的大军中独善其身几乎没有人能做到。 沈烛尘在官场中冷静自持,场面经营得滴水不漏,但私底下多少也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保姆拧了下门锁,询问我可以进来吗。得到我允许她从外面推门进入,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长相慈眉善目,她捧着一碗正冒热气的茶水,笑着问我早安,“先生说任小姐昨晚伤气,让我给您泡一杯参茶,我特意多煮了会儿,里面精华都熬出来了。您尝尝看,加的配料合不合口味。” 我坐在床上脑子还是懵的,我问他沈局长在吗。她说在,是否需要请他上来。 我说昨晚我洗澡了吗。 她迟疑着思索了一下,语气含糊其辞,“反正先生是洗过澡才离开房间,至于有没有给您洗我不清楚。” 我禁不住头皮发麻,我见到沈烛尘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非常阴,是从骨子里往外渗出的一种阴,藏匿于眉眼和笑容里,透着算计与毒辣。他应该是光辉伟岸的,可他的筹谋城府更像一个久经沙场闯荡黑道的老油条。 严汝筠的阴来自于沉默和举止,总是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在静默中洞悉掌控一切局势,对所有人运筹帷幄。而沈烛尘阴在每一丝纹路里,每一个毛孔里,恐怖和心计都更加细腻。 我伸手接过参茶,茶的味道和昨天灌下的药汤一样难闻,我碰都没碰就干呕了一下,立刻把茶杯推给保姆,被子失去挤压从身上滑落,她看到我全身赤裸睡了一夜愣了愣,有些尴尬低下头,“需要我为您准备衣服吗?” 我指了指挂在阳台上的旧衣,沈烛尘似乎把它们洗过了,我让保姆出去,她离开后我下床收拾自己,特意对着镜子找了很久,找身上是否存在一些红痕或者斑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有些人直男癌,非常狂热在女人身上烙印痕迹,有些男人则非常闷骚,喜欢春梦了无痕的做爱。 沈烛尘不是小人,可我和他接触过两次也没看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有权有势的男人没什么不敢做的,社会人情的庇佑使他们在每一条路上都能畅通无阻。 其实沈烛尘从本质上讲就是这座城市的王法。他标志着刑侦界的最高地位,甚至拥有改变法则和信条的权利,他的面子胜过一切规则,同僚可以忽视王法,也绝不敢忤逆他的决策。 人很难在一个众星捧月的高处把持自己不入歧途,也很难不享受那样呼来喝去唯我独尊的光鲜感,为了维持不择手段,最终成为一只吸食人血的野兽。当钱财和美色来得极其容易,谁会忍心拒绝呢。 想要看男人最丑陋的劣根性,要不在名利场上,要不在女人的床上。 我走出卧室嗅到一股非常浓烈的洗涤剂的气味,保姆拿着拖把弯腰擦地,她看到我出来问我饿不饿,我没有回答,眼睛在过道上来来回回扫视,她明白我找什么,指了指斜对面微微敞开的门,“先生在书房,他正…” 砰地一声,巨响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也惊住了我。她只顾着应付我,没留意脚下水桶,鞋跟向后踢了一下,水桶摇晃两秒倒在地上,里面泛着泡沫的水瞬间倾洒出来,顺着楼梯滴滴答答滑落下去,像淌了一条河。 她急得面红耳赤,不停念叨着先生最讨厌水,最见不得水。 她手忙脚乱解开围裙铺在水最泛滥的地方擦拭,我问她沈局长为什么讨厌水,她回了我一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任小姐千万不要提。 她拎着空桶下楼换干布,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陈年旧谜,我盯着那扇门敞开的缝隙看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声音,仿佛他不在。 我走过去站在门口,书房中阳光很烈,根本睁不开眼张望,像是有无数根针射来,刺得眼睛酸涩。 我听见翻动纸张唰唰的声音,于是握住扶手推门而入喊了声沈局长,我看清屋内的情形到嘴边的话倏然止住,两名陌生男人不约而同朝我看过来,他们身上穿着西装,分不清是警察还是其他身份,沈烛尘端坐在桌后专注浏览一份文件,我只是匆忙瞥了一眼,发现左上角贴着一张证件照片,脸孔和严汝筠很相似。 我来不及确认到底是不是他,沈烛尘动作敏捷将文件倒扣在桌上,拿起一支钢笔压住,又抽出其他文件阅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得出他在防备。 两名下属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分钟,其中一个收回目光询问沈烛尘是否有下一步动作,他说暂时没有,让局里等消息。 那名下属有些狐疑,“局里一直在等消息,所有人都将手头案子延后,盯着秦彪那边的动作…”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闭口不言,沈烛尘没有回避,他问盯秦彪的人多吗,下属说多,但始终找不到马脚。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沈烛尘松了松颈口的领带,“四年前温部长部署了庞大精力在金三角试图现场围剿他和东南亚毒枭的合作,结果铩羽而归,还损失了十几名警力。针对这些生长在暗处,而且势力盘根错节的组织,轻敌是最大的忌讳。秦彪这个人,他的头脑与心腹,本身就是难以攻克的一道险关。我没有允许你们行动之前,谁也不要擅自做主。” 两名部下没说什么,可能因为我在场不方便深入讨论,很快离开了书房,门关上后沈烛尘拨通了一个电话,那边接得很迅速,他上来开门见山提到了生意的事,说得非常隐晦,大致意思是他已经安排了自己人,预留了三天左右的时间,期间不会临检。 我隐约听到那边承诺事成后五爷会把沈局长最想要的亲自送上门。沈烛尘只听完了这句话没有等下文便将电话挂断。 五爷从接触了沈烛尘之后一直在筹备新湖码头运输货物的事,据说进展很顺利,他轻易不出手,利润小的生意吸引不了他出山,可利润大的风险也高,一旦泛水赔进去的不只是货,更是负责货物进出港口的几十条兄弟性命,所以他非常谨慎,也没有完全信任沈烛尘,之前投了一批劣质烟草试探了下卡子口的警察,发现沈烛尘确实打了招呼,对五爷手下盘查很宽松。 五爷上周从缅甸进口的一批罂粟花粉已经到达工厂,很快就可以制成白粉贩卖,这批货违禁程度很高,而且流通广,其中一条售卖分支在人流密集的大学城,从头到尾一点纰漏都不能出。 更重要他没有将这笔交易告诉严汝筠,和沈烛尘悄无声息达成了合作,没有严汝筠在场面上的保驾护航,我预感不会太顺利,何况沈烛尘是轻易向诱惑妥协的人吗?他如果真贪婪早就倒下了,这未必不是一剂烟雾弹。 沈烛尘翻到最后一页文件发现我还没有走,他随口问我有事吗。 我吸了口气,手掌按压住心脏,那里面窄窄的地方在剧烈跳动着,像随时要窜出嗓子眼,“昨天…我洗澡了吗?” 他回答没有。 “那我衣服是谁脱的?” 他问我这重要吗。 我没吭声。 沈烛尘合上手中档案,抬起头看我,“你觉得呢,我是男人,你和保姆是女人,谁会做这样的事。” 我脸上僵硬的表情刚要松懈,他忽然轻佻笑出来,“当然是我。男人为女人宽衣解带不是很正常吗。” 这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将我噎得发愣。我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看他,眼里闪过惊慌和窘迫,他此时似笑非笑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故意,他仔细凝视我眼眶下的青黑,“昨晚睡得不好吗?” 我出于客气说好。 他嗯了声,“我没有拍照的嗜好,所以早晨回想起来觉得很遗憾,那样的春光没有留念,算不算我的损失?” 他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很有趣。 我脑海闪过他穿着睡袍站立在窗前的背影,他显然不是裸睡的,我刚要问他为什么说谎,他慢条斯理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脱到一半保留了你的内衣,是你自己蹭上来要求我脱掉全部。还用力握住我的手往你的胸口上按,问我是不是很烫。” 他眯着眼回味无穷,“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大胆的女人,让我很意外。” 他举起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苍翠的碧玉扳指,他翻来覆去看了看,“你很清瘦,但不影响柔软饱满的手感,很温暖,也非常有弹性。我昨晚触摸过的地方,现在还有余温。” 沈烛尘这种外表和气场都禁欲十足的男人,忽然开口讲荤段子,根本没有女人能招架得住,他不费一兵一卒给我挖了坑,我主动求他帮助我,现在就算被占了便宜都没法兴师问罪。 他起身绕过桌角,一步步朝我走来,经过我身边时脚下停滞住和我并排。我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我耳侧呼出的热气,起初只是一些滚烫气息,后来变成了灼热的唇。 我在不断颤栗中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知道你昨晚的样子有多磨人吗?如果那一刻你是致命的毒品,我想也不会有男人拒绝。” 036风月 我被他调侃得面红耳赤,他一根手指卷起我垂在胸口的长发,贴着鼻子下面嗅了嗅,表情很是回味。男人风流不着痕迹才是真风流,就像大街小巷坑蒙拐骗的流氓,那不算流氓,顶多是个地痞无赖,真正的流氓是五爷这样的男人,在这条路上走出了门道,走出了辉煌。 如果花花公子是调情的高手,和沈烛尘这样的男人相比恐怕不值一提,脱下警服的沈局长,轻佻下流也同样有味道。 我笑了声,“可惜女人这味毒品,能祸害贪图美色的男人,祸害不了沈局长这颗正义的心。” 他哦了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贪图美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会喜欢一个丑八怪。” 之前两次见他,他都是穿着衬衣警服,高高的领子竖起,遮挡住了喉结。今天纽扣松扯得皱皱巴巴,凸起的喉结随着他每一次开口呼吸而上下翻滚,竟然如此性感。 在我失神恍惚中,他脸忽然靠近过来,我被那簇冒着火的热气吓了一跳,立刻后仰避开,他察觉到我的抗拒,伸在半空的手停顿了两秒,指尖插入我的发,拔出了一根细软绒毛,他盯着那根雪白绒毛看了一会儿,“你知道秦彪拿什么和我交换吗。” 我沉默不语,绒毛粘在他指尖,可能有些潮湿,他拂弄了两下没有择掉,索性放在唇边吹落,绒毛被吹散成细小的几缕,在坠落的过程里没入他的西裤消失。 我们同一时间看向对方,他眼底笑意很深,我说不想知道。 他捻了捻手指,捻得一干二净,“这么多年为人处事我从不会让自己落下任何口实,为什么要毁掉自己呢。从低到高有多难,只有走过这段路程才知道。然而这一次。” 他咧开嘴笑出来,“人一辈子如果都活得谨慎理智,不是很无趣吗。适当疯狂一次,或许很美好。” 他说完吻了吻刚才触摸过绒毛的手指,故意吻得那么诱惑而温柔,我赢不了他,干脆转身往书房外走,我迈步的同时目光落在门后贴着的一幅油画上,画中是一名女子,确切说是女人的脸,整幅轮廓只画到了锁骨,但作画人下笔格外精细,连眉毛都画出了栩栩如生的韵味。 她脸上有皱纹,细细的从眼尾散开,也让人觉得十分怜惜,怜惜于那样好看的脸,岁月怎么忍心长出皱纹。 我惊讶于连瑕疵都这么完美的女人,为什么会有一双空洞的黯淡的甚至无比死寂的眼睛。 她看着某一处,不曾动容,了无生气。像一具丧失情感的死尸,无动于衷的表情,死水般微澜。 我从女人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相比较她的晦暗,是一张蓬勃而红润的脸孔,完全找不到昨天在戒毒所时的苍白憔悴,但我还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不需要发作,只是偶尔回忆起来就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颠簸的感觉。 我脚下停住扭头看他,他正拉开椅子,我沙哑着嗓子问,“我真的吸了吗?” 他坐下的同时毫不犹豫嗯了声,“血液检测出有过几次。”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这个结果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东西不是空气,不会无孔不入钻进身体里,我确实没主动吸食,怎么可能染上,即使真的吸也是被人算计了,但我想不出算计我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外围圈红得发紫的姐妹儿不少,枪打出头鸟也轮不上我,跟了五爷之后我从不接触她们,从利益到感情择得干干净净,根本没理由遭暗算。 我问沈烛尘严重吗。 他摇头,“不算严重。可你吸的是一种非常少见的品种,目前市面上没有售卖。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在哪里触碰过吗。” 我想了很久脑袋都要炸了还是一无所获,我盯着被他握住在纸上不断书写文字的笔头,“你听过销魂丸吗。” 他没立刻回答我,只是非常专注批改资料,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意识到这东西可能太隐晦,又始终清剿不了,对警局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痛处,没人愿意面对。 他在气氛陷入最尴尬的死寂时忽然抛出一句,“你就是销魂丸的瘾。” 我瞳孔瞬间放大,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我不可置信的视线中一字一顿说是销魂丸。 我整个人呆愣住,原来我费尽心机想得到救温姐的东西,竟然连我自己也没有幸免于难。 它不只是温姐的稻草,更是我的稻草。 我捂着脸低低笑出来,残酷的现实容不得我怀疑一丝一毫。 沈烛尘盯着我耸动颤抖的肩膀,想要安慰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听到我的质问抿了抿唇,“销魂丸不完全属于毒品,它更是一种精神药物,它可以吃一辈子,只要按时服用它,不会影响你的生命。” 他说完蹙起眉头,“只是你永远都要臣服在它的控制下,除非你足够坚韧戒掉。” 我透过距离遥远的空气凝望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些东西,一些能让我看到这个社会公平而人性也不那么凉薄的东西,我问他是不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人,稀里糊涂吸了毒,临死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和我对视,不言不语。 他交握在一起的手那样泰然自若,他背后衣架上挂着的警服闪烁着寒冽的银光,都在忽然间刺激到了我,我捏着拳头有些癫狂,“一个外围女和一个良民,他们同时受到了迫害,你们作为人民警察,第一时间会去帮助那个良民,而外围女的死活与好坏,对你们而言不值一提,蝼蚁,这个世界最卑微的词语。她们本身就是存在的耻辱,你们痛恨这样不知检点的女人,可你们敢扪心自问,这辈子都没有背着妻子偷吃过一口荤腥吗?堂堂正正和偷偷摸摸,什么时候轮到后者指指点点前者?” 沈烛尘沉静的面容不见一丝波澜,他只是安静听我诉说,他并不觉得苦涩但我喉咙已经苦得发麻的字句。 “当外围女错了吗,错了,因为这个社会不容荡妇,更不容不知礼义廉耻的女人,所以我们理所应当受到摧残和侮辱,那是你们用金钱买走的。销魂丸盛行于娱乐场所,你们可以觉得我们自作自受,你们不是苦苦讨生活的女人,你们有尊贵的身份,有温暖的家。你们可以主动花钱找刺激,但不会为了赚钱买一口饭吃而被动受到摧残,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男人,用最下三滥的手段圈禁毁灭了无辜的女人。” 毒品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从没有被揭露过的最阴暗残忍悲哀的一面。 我亲眼看着温姐变成一条疯狗,为了得到毒粉不顾一切的狰狞和狂躁,为了吸一口向我跪地哀求,她在欢场混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抛下的尊严在毒品面前丢得彻彻底底。 我怕了,我看透人类的脆弱和渺小,胆怯与懦弱。 看透不择手段的商人为了利益毫无人性的屠杀和宰割。 那些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她们曾经并不是这样。 我将整张脸埋在掌心,陷入一片漆黑中绝望喘息。 沈烛尘走到我面前站稳,朝我伸出手,我看不到,但我感觉得到头顶晃过一阵风,我猜测那是他的手。 我微微动了动,将置在眉骨的指尖移开,他宽大的手掌果然摊开着,我盯着上面错综复杂的纹路,“除了继续吸下去,就只能戒掉对吗?” 我嘴唇颤抖着告诉他我很怕,这两条路都不是我想走的。 他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说,“你其实不难拿到这个药。” 我仰面看他,他逆着窗外朦胧的光影,昏黄的颜色笼罩住他眉眼,温柔得像四月春风,我将手搭在他掌心,随着他用力拉拽扑进他怀里。 他浅浅的抱住我,我冰凉僵硬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放松变暖,我问他会不会带我走,他说不会,里面没有那么多窝头给我吃。 我鼻子掩埋进他白色衬衣里,他语气有一丝笑意,“骂够了?” 他像哄孩子那样,我装没听见,把脸埋得更深。 “还哭鼻子吗?” 我抓着他肩膀摇头,故意把鼻涕泡都蹭在他衣领里,报复他对我落井下石。 他掌心扣在我腰间,距离高耸的臀部只有一线之差,我全神贯注留意着他那只手,他感觉到我的不自然,手指微微动了动,发现我果然立刻紧绷住,他闷笑出来,“昨夜连上面有几条褶子都摸过,今天矫情是不是晚了。” 我抹了下眼睛,将干涩的泪痕揉开,“我不信。” 他问我为什么不信。 “你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挑了挑眉梢,“怎么不可能,我最喜欢在女人昏迷时趁人之危。” 037杀心 一向正经得要命的男人忽然不正经起来,可是要别人的命,我被他逗得嗤一声破涕为笑,“沈局长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他缄默两秒以为我当真了,将我身体微微推开一些,他垂眸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响,无奈又好笑,“当然不是真的。” 他耐心将粘在我脸上的头发丝一根根择掉,说了句小花猫。 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沈烛尘放我离开了他住所。 我沿着路旁的石子青砖走出几步,司机从车库追上来,他告诉我替沈局长到郊县办事,顺带捎我一程。 我出门时婉拒了沈烛尘,当然也不会麻烦他的司机,我说想自己走走,他不好强求我上车,和我打了声招呼道别。 我满脑子都在回忆到底什么时候食用了销魂丸,是被暗算还是误食,如果暗算对方又带着什么目的。 在我焦头烂额仍无头绪时,拿在手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是严汝筠私宅的座机,我立刻想到是销魂丸的事有了结果,我接通听到那边不是他的声音,而是那天在包房救我和莹莹的手下。 我问他有事吗。 他倒是很客气,“任小姐,已经备好了您需要的东西,您随时来取。不过筠哥这边也有件事很棘手,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办到。” 我听完心底一沉,脸上笑容收了收,“条件是吗?” 他笑着说这怎么算条件,筠哥不会舍得对任小姐开条件,愿意与否都不影响筠哥答应的事。 我捏着手机没吭声,想等他说下文,结果他也不言语,都在等对方开口,我们静默了半分钟,我先妥协问他什么事。 男人说,“五爷最近健忘,很多事记不住,尤其是账目,这把年纪了还不肯放权。筠哥的意思是私下尽孝心,帮五爷管管账,让他能得闲养老。” 我看着地面投映出的自己窄窄瘦瘦的人影,隐约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严先生想要干爹的账薄?” 男人笑着说差不多是这样。 我后背一瞬间涌出大片冷汗,算计五爷的事我们这群女人都做过,但目的是为了争宠,真正里应外合算计到这个程度根本没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本身就担着玩命的风险。 我问男人如果被发现呢。 “有筠哥暗处保着任小姐,您不会出任何问题。” 看来我想得到销魂丸务必把账薄拿到手才行,可五爷书房是禁忌之地,连柳小姐都很少进出,我贸然靠近只会招来怀疑,除非能神不知鬼不觉。 我问男人搁置账薄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书房抽屉里压着三本账,筠哥想要黑色纸皮那本。” 我跟五爷这么久从没听过账薄这种东西,可见他平时藏得很深,对身边人极其防备。而且通过严汝筠这次出手,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五爷和他的关系不似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了隔膜和嫌隙。 我现在的局势骑虎难下,摆在眼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站在五爷这边,抱紧这棵供我吃香喝辣的大树,为他出谋划策探听虚实,让他出面找严汝筠要销魂丸,另一个是死心塌地跟着严汝筠,用尽手段留住他。 驾驭五爷我有把握,得宠与不得宠在男人一念之间,更在于女人的心机手段,如果我有很大用处,五爷也不忍心不宠我,旧情复燃就看怎么点这把火。 可他一辈子血债斑斑,如果人真的有报应,他恐怕正一步步走向最终的灭亡。我要活,而且是好好的活。 我承认我很贪,我想要金钱地位,还想要爱情风月。 五爷能给我前者,而严汝筠能给我想要的全部。 风光的资本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可能从天而降。 我挂断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走向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 站在十字路口闪烁的红灯下,看着仓促往来的车辆,这条大雾弥漫的前途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每一种生活都有属于它的心酸和悲哀,我摆脱了贫穷,也陷入了富贵的身不由己,扒下这层奢华的皮囊,面对的是没有尽头的尔虞我诈与阴谋迭起。 我回到别墅五爷刚好从高尔夫球场应酬回来,正弯腰下车,他身上有汗水,被风一吹散发出一股恶臭,他脸上尽兴的笑容在见到我那一刻收敛了些,“你昨晚去哪了。” 我立刻跑过去搀扶五爷,“一个朋友身体不舒服住院,我去陪床了。” 五爷脸色很难看,他质问我不知道说一声吗,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我挽着他手臂在他脸颊吻了吻,撒娇说,“干爹,我知道错了,晚上我给您按摩赔罪,您别生气了嘛。” 我软绵绵的声音让他不忍心再发脾气,他看了我一眼,扭头吩咐随从将今天和贾总谈妥的项目交给严汝筠去办,办妥后再来通知他。 我推开客厅门柳小姐从一堆插花中抬起头,她娇滴滴喊了声五爷,放下剪了一半的百合跑过来,扑到五爷怀里问他香不香,五爷笑着说是你香吗,柳小姐啐了声讨厌,是花。 “花香不香有什么,你香才让人心神荡漾。” 柳小姐红着一张脸埋在五爷怀里笑,一个劲儿骂他嘴巴坏。 我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揪着昨天我夜不归宿的事兴师问罪,否则五爷刚消下去的火气又要被激起来。 人老了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管他年轻时候如何叱咤风云雄才大略,岁月不饶人在谁身上都不留情。 柳小姐抱着五爷腻歪了一会儿,艳艳始终没露面,保姆上去请了一次也没把人请下来,柳小姐阴阳怪气问是不是不舒服,保姆是宅子里的老佣人,最会察言观色,知道逆我者亡顺我者昌的道理,当然不会帮艳艳说话,她附和着说方小姐在睡觉,昨天玩儿得太晚,顾不上下来迎接五爷。 五爷刚奔着楼梯走两步,听到后立刻蹙眉,“玩儿什么了,都什么时候还不起床,不知道我回来吗?” 保姆很为难说,“方小姐最近迷上麻将,昨晚和隔壁马太太打到凌晨三点才回来。我叫了两声没醒,不敢再吵她。” 柳小姐啧啧了两声,“别说五爷回来,就是天塌了她睡着也不知道。下人敢怎么着啊,五爷能数落艳艳,下人敢吗?艳艳脾气多坏您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都不敢得罪她,家和万事兴,我们做您的女人,真有什么地方气儿不顺了,怎么也不能为您添堵不是?”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柳小姐这番话把五爷的火是彻底点燃了,他甩开手臂哼了一声,“简直不像话,谁惯的臭毛病!” 柳小姐适可而止,没再煽风点火,已经勾得差不多,剩下的让五爷自己琢磨。 以五爷素常的暴脾气,非上去把艳艳打醒了不可,但艳艳今天的恃宠而骄是他这段日子宠爱的后果,他不能打自己的脸,所以只是骂了两句,叫来管家让他警告艳艳,以后不允许做半点出格的事。 柳小姐也算旗开得胜,女人在男人心里失宠,不都是一点点的厌烦日积月累吗。 五爷和贾总接洽的生意傍晚就有了结果,五爷高兴,桌上喝了点龙舌兰,烈酒劲儿大,几杯下肚就昏头了,他不断叫嚷着任熙,说着一些非常下流的话,柳小姐冷冷扫了我一眼,摔了酒杯带着一身煞气离开餐厅。 我和佣人把五爷扶回卧室,给他喂了醒酒汤,他睡了半个小时苏醒过来,看到我正站在阳台上整理棋盘,他坐起来点了根烟,一边吸一边叫我名字,“上午力气用大了,身上酸痛。” 我笑着说干爹老当益壮,年轻小伙子也比不了。 他笑眯眯问我是这样吗。 秦彪性格多疑,但又非常喜欢听甜言蜜语,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世上好听的话很少有真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美好的东西都形同泡沫,经不起丝毫推敲。 我说当然是真的,干爹在我心里是最无所不能的男人。 我伸手打开窗户,让烟雾散得更快些,然后爬上床跪在他身后给他按摩,五爷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忽然问我觉得严汝筠这个人怎么样。 我给他捏肩的手猛然一滞,差点背过气去,我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发现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严先生…” 我欲言又止,拿不准怎么说能让他高兴,五爷拍了拍我手背,“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凡是和严汝筠有关的事,我必须再三谨慎理智避嫌,我不能排除五爷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来试探我,“干爹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我不了解。” 他沉默了片刻问,“你看他像有野心的人吗?” 听话茬矛头好像不是冲着我来,我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男人有野心是好事,野心勃勃才能升官进爵,野心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本事,没本事的人根本不会产生野心。如果严先生没本事,干爹会重用他吗?” 我将手从五爷肩膀移到太阳穴上,沿着眉骨用力刮揉,门外走廊响起艳艳喊干爹的媚声,有佣人劝她别叫,任小姐陪着五爷,她根本不听,甚至冲上来敲门,五爷一直没理会,过了很久艳艳叫累了被佣人拉走,外面终于平息下来。 五爷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怀中,“你读史书吗。” 我说没读过。 “古代帝王最怕什么,你知道吗。” 他意味深长把玩着我的手指,一根根抚摸过来,“帝王最珍视的是手中皇权。害怕遇到比他更具雄才大略的人觊觎他的皇位,权势对男人的吸引力是女人无法想象的,只要危机一天不除,江山都会动摇。汝筠非常优秀,我也很需要他,可当我有一天发现他威胁到我,而且他本性也不是善类,他的存在就不是那么有意义了。” 038花无百日红 五爷的话让我毛骨悚然,我坐在他腿上,看着他凶狠暴戾的表情,心口像堵住了一块石头,噎得难受又没办法把它吐出来。 他脸上有一条条横丝肉,面无表情时看不出什么,一旦某一处五官动了动,那些肉就会清晰的暴露出来。很多肥胖臃肿的人都会这样,但五爷脸上的皱纹和肉丝显得更阴森恐怖,不管是笑还是怒,都透着阴狠奸诈,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拔出手枪杀了对方。 五爷是喜怒于色的恶人,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善类,立刻避而远之,而严汝筠的恶是藏起来的,他不会暴怒,也没有任何情绪,他的脸总是平静没有波澜,不言不语不怒自威,用一种巍峨冷冽的气度震慑别人。 我不能想象他们如果反目为仇会是怎样的输赢,五爷混江湖的年头长,严汝筠人脉广心计深,他们共事多年,对彼此了如执掌,谁能逃过谁的算计都是未知数。 我试探着问五爷是打算铲除掉严先生吗。 他不语,专注把玩着我一缕头发,将一丝丝十分柔顺的长发攒成了一条细细窄窄的麻花。 五爷可以倒下,但严汝筠不能,他是我最想要的依靠和退路,也是我最稳妥最渴望的港口,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给过我这样强烈的情欲和冲动,明知前面也许是万丈深渊还想要以命搏一次。 五爷太自负,他自认为手眼通天,却忘了自己的半壁江山都在严汝筠的掌控下,那些曾经对他忠心耿耿的兄弟,跟随严汝筠出生入死多年,这份情义也超越了他,严汝筠的城府和智慧在血雨腥风的江湖历练得深藏不漏,五爷和他撕破脸恐怕只会两败俱伤,哪一方伤了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损失,在我没有百分百把握确定严汝筠被我征服之前,五爷这个靠山我也不能失去。 我握着五爷的手往他怀里蹭了蹭,柔声细语央求他,“干爹,严先生追随您效忠这么多年,他的功劳和苦劳都不能抹杀,您可以防备他,可这样绝情传出去会让外人觉得您很残暴。” “我难道不残暴吗。” 他笑着反问我,脸上溢出很多密密麻麻拥挤的皱纹,“这座城市有人不知道我秦彪的无情狠毒吗?” 他说着用三根手指捏住我下巴,将我的脸完全抬起来和他直视,他粗糙的指尖在上面摩挲,每一下都仿佛刀割。 “因为你没有背叛我,所以你没见过我的狠毒,如果你背叛了,你会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寒光乍现的瞳孔里有浑浊的水光,还有一丝试探,我为那丝试探心里咯噔一下,艰难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爹是猛虎,当然要有百兽之王的气度,否则怎么镇压得住底下一群牛鬼蛇神。” 他哈哈大笑,手从我下巴上松开,“所以你才这么死心塌地跟着我,没有嫌弃我苍老,对吗?” 他埋首在胸前吻了一口,手重重掐我屁股,“晚上我来你屋里,你好好洗个澡。” 他盯着我脸望了许久,不知道打量什么,我在他视线里始终没反应,只是很平静的笑,他问我是不是不愿意,我没违心说不是,也没有欺骗他说是,只是含糊其辞说陪干爹是所有人都在争夺的好事。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沉默着起身离开。 五爷已经冷落我很多天,突如其来的示好让我不知所措,晚餐我没胃口吃,关上门坐在房间里想对策,他今晚上在我房间过夜,去书房肯定没机会了,白天宅子里保姆佣人一大把,我根本无法摆脱她们的关注潜入进去拿账薄,所以晚上是我唯一出手的机会。我必须把握好尺度从五爷眼皮底下不着痕迹的金蝉脱壳。 五爷来留宿不一定碰我,他也可能只是抱着我睡觉,那么身子不方便的借口对他而言根本不成立,我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躲,外面走廊上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有人很抑制低低哭着,生怕被谁听见,还有另外一道嘈杂的骂声在交织压迫着。 我狐疑拉开一条门缝,看见方艳艳正扇打一个年轻佣人的脸,每一下力气都很重,但落下的动静又极轻,根本不易察觉。 “不要脸的贱货,你想勾引干爹取代我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行!是你这种一脸山沟出来的土气相女人该做的梦吗?” 其实方艳艳殴打的佣人脸蛋很俊俏,仗着年轻打扮也干净,像五爷这种好色风流的男人,如果身边伺候的都是这种档次,确实很危险。 面容漂亮的女人不需要媚态生波,只要不傻得像个呆子一样,都会让人觉得不安分。 方艳艳现在地位尴尬,上面不得宠下面不服众,她心里憋着没地方撒只能拿佣人出气。 “飞上枝头当凤凰,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不想,可这种春秋大梦,在我面前你还是收敛些做,我最讨厌别人来抢我的东西,占我的位置。” “方小姐我冤枉!苍天可鉴,我从没有想过勾引五爷…” 佣人捂着绯红的脸刚要嚎哭,方艳艳抬手又是一巴掌,活活将她哭声闷回了嗓子里。 “喊什么!想要把五爷喊出来,看你梨花带雨的模样,这就迫不及待当姨太太了?我还没被扫地出门呢,谁给你的胆子这么算计我!” 方艳艳根本不听佣人的辩驳解释,她打不过瘾索性伸手掐拧她的脸和手臂,很快就烙下一块块瘀伤。 佣人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左右摆动身体挣扎躲避着,这样一幕让我想起几年前刚下海被圈子里前辈踢倒在地上打骂教训的场景,那些姑娘都是老牌交际花,手里握着大客户的资源,平时傲慢得不行,看人都用鼻孔。她们为了巩固自己地位打压新人,甚至经常聚众收拾一些蹿红势头猛的姑娘,当时我也是这样毫无尊严,被打得脸颊红肿,在血腥中咬牙盼着自己有朝一日熬出头,把所有曾伤害我的人狠狠踩在脚下,让她们血债血偿。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们却都不知去向。 这行花无百日红,晚上还春风得意,一觉醒来可能已经昨日黄花,大把娇艳的脸孔像雨珠子一样,急不可待的坠落在风月场上,所以我理解这群姐妹儿从男人口袋里捞钱的疯狂,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成为谁的垫脚石。 可不管怎么身不由己,都不该吸别人的血来成全自己。 方艳艳揪着佣人头发往自己屋里拖,任凭苦苦哀求也不肯放过,我在她几乎要得逞时用力踹开房门,砰地一声巨响,惊动了全神贯注的方艳艳,她停下手上撕扯的动作朝我看过来,佣人也发现了我,她弯着腰央求我救她,方艳艳没想到她的恶行会被我看到,她在原地呆愣了我两秒,但她意识到我和她都是一样没有名分朝不保夕的女人,立刻又肆无忌惮的抓紧了手,“我教训自己的佣人,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方小姐知道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她白了我一眼继续做她自己的事,全然没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忽然间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紧闭的书房门,门没有落锁,只是安静的合着,藏住了一切不见天日的东西。 我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跳,我正在犹豫不决,那名佣人声嘶力竭哭喊着任小姐救救我! 我被那一声惨叫惊得回过神来,我迅速走过去用脚尖抵住即将关合住的门,“谁给你的特权这样明目张胆动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可以随意拿佣人出气?” “你是什么东西,我不也一样吗?” 方艳艳无比讽刺的笑着,“你我都是同样的人。扒光了衣服陪男人睡觉,让男人操舒服了给钱花,演的同一出戏,只是谁演技更好,谁的镜头更多而已。” 我面无表情,伸手握住了她腕子,一点点加重掌下的力气试图将她推开,方艳艳和我较劲,执拗着不肯松,我们这样僵持了很久,她被动之下有些扛不住,目光冷冷仇视我,“任熙,你拿自己当女主人了?什么事都要插一杠子。” “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上面压着柳小姐,才不会像你这样不知死活的放肆。干爹如果看到你私下这副德行,你以为你的下场只是停留在失宠这么简单吗?他喜欢的不过是你装出来的楚楚可怜,你这样嚣张跋扈,他对你的旧情还能留几分。” 方艳艳一声不吭,她脸上固执的表情有些皲裂,我扫了一眼被她压成圆拱型哭泣的佣人,“干爹老了,他迷恋的不过是我们的皮囊和青春,这些是他再也无法拥有的,他看着我们的脸,抚摸着我们的身体,会回忆起他当初盛气凌人的时代,那是他最喜欢的最辉煌的时代。可你知道皮囊美好的年轻女人有多少吗?你也未必出类拔萃。” 039嫁祸 方艳艳抿唇沉默了几秒,她手渐渐松开,没有了刚才盛气凌人的锐气,那名佣人失去禁锢朝后退了好几步,她捂着已经被折磨得狼藉不堪的头发向我道谢,转身哭着跑下楼。 方艳艳冲着她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把她叫住警告两句,让她不要到处乱说,被我直接出声打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佣人嘴巴你堵得了一时,堵得了一世吗?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别作,永远不留把柄,别人就永远握不住把柄。” 方艳艳靠在门框上,她抱着双臂朝我冷笑,“任熙,你也是穷途末路了,其实你每天都很慌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又要领回来一个,我好歹还有富家公子的退路,你有吗?我交际花不是白当的,只要我肯回去,没有我搞不定的客人。” 我不以为然,“五爷玩儿剩下的破鞋,如果你是男人,你脚就算再冷,敢捡来穿吗?” 方艳艳被我骂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皱皱巴巴,大概穿着睡了一天没换,我很讶异问她,“方小姐今晚不打算穿肚兜给干爹跳一支舞吗?这可是留人的好手段,就算和佣人再生气,也不能把看家本领丢了啊。” 我说完食指戳着下巴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我怎么忘了,干爹现在最烦你。他那天还和我说很后悔把你带回家。” 我脸上笑容有些幸灾乐祸,她被我奚落得颜面下不来,当时就呛毛了,没好气质问我什么意思,我阴阳怪气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难道你连听别人一句真话的度量都没有吗?允许你撒泼耍赖无理犯浑,就不允许别人戳你心窝子?虽说风水轮流转,可转得也太快了,你才风光了几天?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方艳艳脑子再蠢也瞧出来不对劲,从她进门我一直和她和平共处,偶尔还会在柳小姐为难她时出手帮一把,今晚却一门心思针锋相对,她猜想是她现在不得宠所以我对她落井下石,她语气冷冰冰说,“我不想和你斗,我也没想和你成为敌人。” 我闷笑一声,伸手朝着头顶的吊灯,观赏刚做了没多久的指甲,那颜色可真漂亮,鲜红如血,朱砂豆蔻。艳丽的血红总是比什么颜色都夺目。 可这样的鲜艳在剔透白光下显得诡异又狰狞,艳艳有些不耐烦,她拢了拢身上松散的裙子,“你没事我走了。” 她转身要关门,我脚没有收回,她推了两下发现关不上,有些愤怒问我到底要干什么,我慢悠悠开口,“住在同一屋檐下,侍奉着同一个男人,争夺着相似的前途,用毁灭别人来成全自己的富贵,丧失良心灭绝人性,你想要不争不斗,就以为能如愿吗?” 我朝她逼近一步,“你难道没听过,你不找鬼,鬼会主动来敲你的门吗。” 方艳艳被我逼疯了,她朝我大喊没听过!然后用膝盖顶我小腹,将我推开狠狠甩上了门。 我拖拉这么久就为了等这个时间,我心里默数三下,一名佣人端着一只空碗从对面柳小姐的屋里出来,她喊了我一声,我在眼睛上胡乱抹了抹,做出哭过的样子,转身十分尴尬对她笑,她试探着问我刚才听见方小姐在叫,是吵架了吗。 我脸上表情僵了僵,让她不要问了。 她体谅我吃亏,叹了口气,“您脾气太好,现在的人都是专拣软柿子捏,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适当蛮横一点反而可以自保。” 我哽咽着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想下楼喝杯水,出来发现她鬼鬼祟祟在书房门口,看见我表情很不自然,我问了她一句,她就和我争执起来。” 佣人很奇怪看了看书房,她满脸凝重没说什么,我也达成了目的,没再和她耽搁下去,让她干完活早休息,然后推门回了房间。 我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瓶安眠药,倒出来两粒塞在枕头底下,五爷睡前有喝参茶的习惯,滋补壮阳,只要偷偷加进去不愁他夜里睡不死,嫁祸的人已经找到了,等账薄丢失被发现有方艳艳替我顶包,有佣人作证,怪就怪她平时不留德,封死了自己的后路,谁也不会在关键时刻倒戈她。 我把一切准备妥当躺在床上等五爷,他快凌晨才进来,我娇滴滴依偎上去,埋怨自己等了好久,等得心都凉了。 他哈哈大笑,鼻子在我身上一通闻,“这么多干女儿,就你身上最香。香得勾住了我的魂儿,一天不闻魂不守舍。” 我耷拉着脸撇了撇嘴,“干爹哄完了外面的女人又来哄我,下午还说柳小姐香呢,晚上把甜言蜜语原封不动又安给了我,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呢!” 我推了他一把,气呼呼背过身去,我一直都很听话,也没有脾气,忽然使小性子他觉得稀奇,非常高兴搂住我,用胡茬蹭我脖子,“我的小宝贝生气了?” 我拱了他一下,他笑得更开心,“你可是我的心肝儿,这几天不来陪你,是不是心里埋怨我?” 我委屈得红了眼眶,五爷听见我啜泣,他扳着我的脸打量了一下,语气更不忍心,“好了是干爹的错,干爹不该忽略你,你有什么不痛快,要不打干爹一下?” 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身上招呼,我原本还握着拳头,在落下时立刻松开,最后软绵绵捶在了胸口上,他以为我心疼他,舍不得下重手,抱着我吻了好几口,“以后我只疼熙熙,把你放在心尖上,就疼你一个。” 佣人在半个小时后送来一杯参茶,我从门口接过来,转身看见五爷正坐在床上脱衣服,“干爹,茶水又苦又涩,我给您加一颗糖。” 我捧着茶杯走到阳台上,将自己多半身体藏在窗帘后,我盯着面前玻璃倒映出的影像,五爷侧身摆弄枕头时,我瞅准机会把两颗安眠药加了进去,用汤匙搅拌到完全融化。 我把茶递给他,他喝了口发现还是很苦,问我不是加了糖吗,我说只加了一点,怕影响茶的功效。 他没有丝毫怀疑仰脖一饮而尽,喝完后我缠着他给我讲赌场的事,他非常有兴致,对于那段热血时光充满了感慨,讲到后面五爷有些困倦,我等他眼睛完全闭上,整个身体滑入被子里,伏在他胸口小声喊干爹,喊了很多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小心翼翼从床上溜下去,关了房间的灯。 走廊上此时空无一人,我光着脚踱步到书房门口,推门一闪而入。 书房里黑压压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男人告诉我账薄放在抽屉里,但我想五爷绝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书桌抽屉,所以我直奔书架旁隐蔽的矮柜。柜子上堆积了很多光碟和报纸,放得非常杂乱,将那些全都移开再原封不动摆回去耗费了漫长时间。 抽屉中存放的账薄有很多,其中码头赌场和夜总会的账目记录都是不同颜色的账本,唯独没有黑色。我趴在地上将最后一层都翻出来,仍旧一无所获。 我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再去翻别处,只能和抽屉死杠,我用手指扒开每一层抽屉的夹层和木板,最终在中间位置找到了藏匿的黑色账薄。 我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手指刚刚触碰到那本账薄,走廊外忽然传来柳小姐和佣人说话的声音,正路过楼梯口,朝着书房逼近,我胸口一窒,抓住纸边角的手也跟着收紧。 这间不起眼的书房堆积着太多让五爷万劫不复的证物,谁靠近一步都不行。我已经走出了九十九步,绝不能在最后一步失算。 我屏住呼吸想躲藏起来,在慌乱中脚下踩到了垂摆的窗纱,撕拉一声破碎响在漆黑的房中溢开,门外脚步声随即戛然而止。 “五爷书房里有人吗?” 柳小姐狐疑问了句,佣人说不清楚,应该没有。 我猫腰藏在桌下,直勾勾盯着门锁,锁芯朝左侧转动了两下,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我心也跟着瞬间悬吊起来。 柳小姐打开壁灯,她在灯火通明的室内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被遮挡住的我,也没有看出哪一处发生了变化,她很纳闷儿对佣人说,“刚才是不是这里有动静?” 佣人抬头看窗户,“也许是风吧。” 柳小姐顺着佣人视线看向半敞开的窗子,“谁开的。” “五爷自己。他说屋里墨水味道重,太闷。” 柳小姐问五爷是不是在任熙熙房间里。 佣人胆颤心惊看了她一眼,怕她发火动怒,啜喏着说不清楚。 柳小姐哼笑了声,“能熬过喜新厌旧被冷落的日子,将自己的宠爱起死回生,再次爬上五爷的床,除了她任熙,这宅子里还没出过第二个。” 她说完手掌在冰凉的门框上重重拍了拍,有些惆怅,“男人世界里,究竟哪个女人能笑到最后,又为什么会笑到最后,谁也猜不透。” 柳小姐四处看了一圈,仍旧没看到什么退出去关上了门。 我猫在桌下等了很久,等到走廊上的灯也关掉,才敢放心爬出去,我拿着账薄飞快冲进卧房,又一次死里逃生。 从我跟了五爷认识太多不该认识的人,也迈错了太多不该迈错的步,我感觉死神一直和我擦肩而过,每一次几乎要撞上,又急转弯别开。 如果柳小姐再稍微细心些,而不是顾着吃醋,我今晚注定在劫难逃。 虽然男人承诺过严汝筠会在暗处保我平安,但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的看护下,多少都会忐忑不安。 040报应 第二天早晨五爷手下人过来找他,提到新湖码头的事,说今年冬天比往常冷,下了几场阴绵的雨,一直不见停息的意思,仓库返潮,不少货的木箱子发了霉,问他是否近期抓紧出货。 五爷思考了一会儿,“下家在催吗。” “倒是没催,可今年冬天太邪门,又冷又潮,那些货都是A+的纯货,真要是变了点味儿,咱们卖不上预期的价格,恐怕赚不了多少。” 五爷点头,“市面和渠道都算上,A+的好货不多见了,大部分都往里头掺劣质粉,这次合作的上家很会做事。” 手下不太清楚五爷和严汝筠目前敏感的关系,他立刻接话说是筠哥面子大,道上没人敢坑咱们。 五爷沉着一张脸眯了眯眼,语气严肃冷淡,“上家是他联络的吗。” “现在混这行的人,没有谁不买筠哥面子。五爷当初拉筠哥做事真有远见,我们都是有胆子,可没谋略,筠哥全都有,深圳百老汇的强哥跟他手下说过,在南省这一片他就服筠哥,杀起来眉头都不皱。” 五爷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手下不会察言观色,说起来没完没了,五爷最后不愿意听了,将手上拿着的烟袋锅摔在托盘里,“这批货出去的下家是谁。” 手下愣住,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缓了半响才答了句白爷。 白爷是东南亚毒三角的其中一角,长期落户在马来西亚,听说有一半的印度血统,他在皇宫馆玩儿过几次,那时候我和温姐刚认识,还自己单飞,不得不说外国佬玩儿女人确实变态,在男欢女爱上中国男人其实算很保守,至少那些真正下流要命的项目,中国男人有胆子玩儿的不多。 五爷不太想和白爷合作,他问没有其他下家吗。手下说有是有,但这么纯的货都开不起价码,只有白爷财大气粗,能敲一杠。 五爷思付片刻叫男人跟随他进书房,他们走进去后关上门,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柳小姐端着一杯牛奶从餐厅出来,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屏幕停在一部古装剧上,她盯着里面的人,嘴巴却在对我说,“昨晚你和艳艳吵了一通,是吗。” 我说是,她问我为什么。 “看她不顺眼,她太娇纵。” 她笑出来,用舌头舔了舔粘在唇上的白色奶渍,“巧了,我也看她不顺眼。” 我在她旁边坐下,她将果盘朝我面前推了推,“之前看你帮她,还以为你的聪明伶俐都是假象,实际上蠢到了骨子里。” 我触了触戴在耳垂上的珠环,“这栋宅子谁才是女主人,连门口扫大街的都知道,我就住在这里,会不清楚吗。” 柳小姐听我的奉承非常得意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人走得长远。” “我永远记得在柳小姐房间说的话,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不冲突。” 她看着我,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现在不冲突,以后呢。如果你可以保证,那我也能承诺任何事都不会波及到你身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楼上书房忽然爆发出一声掀翻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柳小姐吓了一跳,她手上端着的牛奶左右一晃,倾洒出来许多,迸溅在裙摆上,她站起身大声问五爷怎么了,我猜到是账薄的事,不动声色握紧拳头,虽然知道早晚会东窗事发,可没想到这么快。 五爷被男人搀扶着走下来,他一身戾气,质问有谁进了他的书房。 柳小姐说昨晚她进了,因为听到里面有动静,可没看到有谁在。 五爷咬牙切齿说他的账薄丢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本,那么多唯独丢了这本,可见对方有准备而来。 柳小姐听到账薄丢了,意识到自己是唯一进入书房的人,在这件事上很可能择不清,她立刻改口说,“五爷书房是禁地,这十几年都是这样,我如果明知故犯,不会等到今天,而且五爷知道那东西对我没用。” 她见五爷没反应,立刻问会不会是方艳艳?她的出现很蹊跷,也许是蒋公子那边故意安排的。 她说完看向我,眼神示意我帮腔,柳小姐恨透了方艳艳,之前又没通过气,她现在只能拉拢我撇清她自己,这也在我算计之中,我向五爷承认了她说的属实,确实方艳艳在柳小姐之前进去过。 五爷听到我们两个人都在指控方艳艳,他暴跳如雷,立刻让保姆把她叫下来,保姆被她平常趾高气昂的气焰唬怕了,迟疑着说方小姐还在睡觉,言下之意不敢去叫。 五爷气得眼皮直跳,他欠身重重掀翻了茶几,“那就拖下来!用冷水泼,直到她醒了,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为止!” 保姆听到五爷这样无情的话,心里明白方艳艳大势已去,要被我和柳小姐联手算计了,她答应了好几声,匆匆跑上楼,大约过去五六分钟,方艳艳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她迷迷糊糊喊了声干爹,睁开眼才发现客厅坐了这么多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迥异,有幸灾乐祸,有意味深长,还有暴躁盛怒。 她张开的嘴僵住,到嗓子眼儿的哈欠迟迟没打完。 五爷冷笑问知道找她什么事吗。 方艳艳见过五爷发怒,可没见过这么阴森森的,她缩了下脖子,一脸无辜和茫然说不知道。 “不知道?” 五爷塌着嗓子反问,“你昨晚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方艳艳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五爷骂了声放肆! 他从男人手上接过其余基本账薄,直接甩在了方艳艳脚下,那些纸张被巨大的惯力冲击得散开,簌簌飘落,擦着方艳艳的眼皮坠下,她吓得伸手搪开,“干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让您发这么大的火?” “这些东西你不眼熟吗?” 柳小姐脚下踩住了一张,她朝前一踢,“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在书房偷了五爷的账薄,装睡来掩人耳目,昨天你最反常,原来是憋着要做歹事!” 艳艳脸色惨白,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遭受如此飞来横祸,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爬向无动于衷的五爷脚下,“干爹,我在房间里压根儿没出来过,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分明是泼脏我!” “方小姐真的没有出来吗?” 艳艳瞪大眼睛尖声说没有。 我嗤笑一声,她不是故意撒谎,而是真的被吓糊涂了,光想着把自己从危险里择出来,忘记做过什么。她坦白交待反而不要紧,越是否认越让人怀疑,五爷这辈子谨慎过头,一点对不上号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更何况睁着眼说瞎话,不是心虚是什么。 柳小姐招呼来保姆询问昨晚深更半夜有没有看到方小姐,保姆说看到了,在走廊上和任小姐吵了一架,任小姐指责她不要进书房,还被方小姐骂哭。 柳小姐在客厅找了一圈,问伺候方小姐的佣人怎么不见了,保姆不敢说,支支吾吾半天,五爷让她讲,她说被方小姐打了,怕伤败露不敢出来晃。 方艳艳一愣,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种下的恶果,她慌得发抖,抱住五爷脚踝哭诉,“干爹,我承认有这事,可佣人不听话我管教两下错了吗?而任熙故意借口找茬,指着我鼻子骂了一堆难听的话,说干爹厌烦我,不想要我,她根本不是指责我进干爹的书房!我根本没有做过!” 柳小姐不依不饶反驳她,“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承认,你心虚什么?” 从方艳艳进门那天起她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大委屈,又吃了多少闭门羹,柳小姐不亲眼搞得她倒台都不会甘心,更泄不了恨。 她走过去握住方艳艳肩膀,“红口白牙说你在屋里睡觉没出来过,佣人见到的是鬼吗?五爷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忘恩负义!说,你是被谁招安,黑道的还是条子,是不是想偷五爷的账薄和密室钥匙,联手外人摧毁他的心血?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又藏着什么目的,坦白交代也许还能得到一条生路。” 方艳艳完全吓傻了,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比她偷汉子还难以翻身,她大哭着说自己根本不懂那些事,怎么可能算计干爹。 “是呀,你以前只会勾男人,会逛街美容花钱,又学着打麻将赌博,所有恶习你一样不落,是五爷宠坏了你,让你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现在又玩儿阴的,你是多不知足,把五爷算计得倾家荡产尸骨无存你才满意吗?” “干爹我没有!她血口喷人!” 柳小姐阴阳怪气叹息了一声,“何必再狡辩呢,无谓的挣扎只能让那点旧情片甲不留。何况五爷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一个人看到的不是真相,所有人都认可的就是事实。” “所有人?你和任熙把我看作眼中钉,恨不得立刻拔除,现在又买通佣人来陷害。” 方艳艳冷笑跪在地上挺直脊背,伸出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姿态,“如果我撒谎,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可如果有人栽赃陷害我,她这辈子都活在地狱里不得解脱!” 方艳艳恶毒的诅咒让我心口一窒,我一声不响,伸手按了按心脏,将那股不安和躁动压回去。 五爷在她争吵得最厉害时,一把捏住她的脸,他粗糙黝黑的大手几乎吞没了她娇小的脸孔,留下一道道绯红的指痕。 方艳艳被五爷此时的狂躁吓得不知所措,她哭着喊干爹,她后面哀求的话还没说出口,五爷将她朝茶几狠狠一推,她没有防备跌撞在上面,坚硬的桌角磕破了她背部丝绸,露出一块脊骨,疼得撕心裂肺,她蜷缩成一个团,缩在地毯上颤抖。 “婊子!一个别人玩儿烂的货,你以为我不舍得废了你?” 方艳艳疼得冷汗直流,她还是满口含冤,说就算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她确实冤枉,如果是五爷最疼她那阵,也许因为舍不得失去她还会彻查,只要把这套宅子翻个底朝天,我藏在天台上花盆底的账薄一定会被翻出,那么局势就会大反转,严汝筠救我我能活,不救我只能死。 可惜男人的凉薄,决定了女人的一切。 方艳艳没有机会申诉,更永远不会沉冤昭雪。 因为她失去了五爷对她的兴趣,所以没了翻身的筹码。 柳小姐不想夜长梦多,她怂恿五爷尽快处置她,这样别有用心的女人留着只能惹大祸。 五爷旁边手下目睹了全过程,他开口说不如先把方小姐关起来,这样不明不白就做掉太没有价值,总要知道账薄的下落,以及她给了谁。 留下方艳艳对我不利,只有斩尽杀绝才能一劳永逸,我走到五爷面前递给他一杯热水,他没有伸手接,我送到他唇边才勉为其难喝了口。 我意味深长说,“做错事不付出代价,就长不了记性。艳艳年轻漂亮,您顾念旧情舍不得,可你的仁慈也许留下她害了自己,账薄落在别人手里,代价有多惨重,我不懂这些事,您自己掂量。” 五爷朝保镖大手一挥,“拉下去。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毒妇!” 方艳艳盯着我咬牙切齿痛骂,这两个词从牙缝里挤出来,喷溅了几滴唾液在我眉心,我闭上眼睛,她从地上忽然弹起,两只手奔着我喉咙戳过来,龇牙咧嘴的模样吓得围在旁边的佣人愣住,都忘了拉住她。 在她卡住我脖子的同时,保镖从一侧墙根冲过来,连拉带拽将她和我分离开,我脖颈侧面被她长指甲刮划出几道血痕,疼得我立刻捂住蹙了蹙眉。 “任熙,记住我的话,这辈子你不会好过!老天容不下你这只狠心肠的蛇蝎!” 保镖捏住她下巴,朝她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止住了她无比难听的唾骂,她被拉下去,走得不情不愿,甚至露出与我同归于尽的凶狠。 我盯着那扇空下来摇晃的门,心里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是无边无际的沉重。 如果方艳艳能预见今天,她一定不会背叛蒋公子选择五爷,人都是被自己的贪婪害死的。 而我呢,我是不是也终有一天遭报应。 可我别无选择,我得活下去。 如果活下去必须踩着别人的尸骨,只能看谁更狠。 041除掉 方艳艳被关起来的前两天,正是风头最紧的时候,我不敢离开庄园去找严汝筠,生怕账薄的事败露,只能每分每秒煎熬在宅子里,我一直怀疑这套宅子中有严汝筠的眼线,否则男人不会说他在暗处保我平安,丽滨庄园距离五爷的宅子相差几十公里,没有人提前通风报信无论如何也赶不及。 午后保镖从地下室上来,找到坐在露台藤椅上晒太阳的五爷,汇报方艳艳被拷打的进展,她已经数度晕死过去,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好皮,可依旧没开口承认。 她在男人堆里娇生惯养,平时又懒又怕疼,那么细皮嫩肉怎么扛得住毒打,五爷以为这是一定会有收获的方式,没想到无济于事,他发了火,斥责保镖办事不力,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林妈在旁边吸了口冷气,我扭头看她,她满脸惊恐,我小声问怎么了,她说曾经也是这样,保镖把一个女人活活打死,那晚下着瓢泼大雨,女人气息奄奄躺在血泊中,本来是可以救活的,但柳小姐瞒着不让通知五爷,把一条性命耽搁了。 这种大毒枭手上没几条性命鬼都不信,可柳小姐一个女人欠下这样血债竟也不怕做噩梦,我问她被打死的女人是谁,林妈说是五爷之前在南通的情妇,在一起很多年,后来发迹了回到东莞,就没有联系过。据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来要点生活费,赶上五爷不在,柳小姐直接处理掉。 林妈说完摇头感慨,“都是命。不然什么时候找来不好,偏偏这么巧落在柳小姐手里,那时候她刚上位,就怕被别人夺走自己的位置,眼睛绿了似的打压五爷身边的莺莺燕燕。” 我越过林妈头顶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柳小姐,她穿着水钻的皮裙,正聚精会神涂抹指甲油,她十三年的风光与宠爱,是建立在多少女人的血泪和骸骨上,都说恶有恶报,可她的报应呢,看来老天驾驭着芸芸众生,也有疏忽的时候。 五爷一脸阴郁喝了口茶,舌尖扫过牙床,挤出一口唾沫,“继续往死里打,打到开口为止,告诉她,我这辈子血债累累,多她一个不算什么。想要少受皮肉苦,就放聪明点。” 保镖应声刚要离开,另外一个手下走过来告诉五爷,方艳艳吐口了。 柳小姐在我身后嗤笑一声,“人赃并获,她不吐口还能抻多久。” 我没有吭声,因为我清楚她是被屈打成招。 五爷放下冷却失味的半杯茶,问手下说了什么。 “她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但账薄下落和具体过程答不出来,还让我转告求五爷看在旧情上给她一个痛快。” 手下说完试探询问是不是方小姐有冤情,认都认了何必藏着账薄不交出来,不如再重新排查宅子里的其他人。 柳小姐最烦这个,方艳艳的事一旦有变数,她逃不过波及,她放下油瓶质问手下是不是方艳艳给了什么好处,五爷的账薄丢了,天大的事难道还不比她一条贱命贵重吗。 手下低头不敢吭声,五爷思考了片刻,将茶杯递给我,“换一杯热的。” 我沏了热龙井再回来时,五爷和手下已经不在露台,柳小姐把两只手探出窗外吹干指甲油,我走过去问她干爹呢,她说去地下室了。 我眉骨咯噔一跳,“看来干爹还是不相信方艳艳敢背叛他,不死心才要亲自去问。” “信不信能怎样,除了她还有谁,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婊子,不打死留着也是危害一方。” 柳小姐摊开手掌,迎着光束打量自己的银色指甲,她问我好看吗,我没心思回答她,将茶水泼出窗外,浇筑在一株树下。 “是不是她,在于干爹怎么决定,干爹说谁偷的,那就是谁。柳小姐虽然身份比我们高贵一些,但不都是依附在干爹喜怒哀乐之上的情妇吗。他的一念之间决定了我们生死存亡,乔倩是这样,方艳艳也是。至于冤不冤枉,那不重要。两桩鲜血淋漓的教训摆在眼前,伴君如伴虎。” 柳小姐转过身看着我,她眼睛里有些慌,“那贱人不会反咬一口,说是我吧?” “这可说不准,兔子急了还咬人,她本来也不是善类。换做柳小姐,恨透一个人会不拉上她做垫背吗?” 柳小姐在我引诱下,动了杀机,她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的光,“绝不能留下她,五爷一天不把她除掉,她就有翻身的机会。她翻身了,不只对我不利,也不会放过你,她刚才那一声毒妇,骂得可是你。” 我笑着把茶杯放在窗台上,“柳小姐不用再说服我,大难临头,亲人也是敌人,非亲非故更不手软。” 她听到我这样坚决站在她这一方,心里一颗石头落地,放下从前的恩怨仇恨抱团杀敌,本来就是聪明女人的做法,利益当前,平息一场是一场。 她招呼来保姆让她下去提醒五爷一声,方艳艳是他从蒋公子手里夺来的,蒋公子年轻俊俏,感情的天枰女人会偏向谁,一目了然。蒋公子的恨,不闹出麻烦怎么消得了。 保姆点头,拿着一盏小橘灯从楼梯走向地下室,我笑着抚了抚头发,盯着黑漆漆的入口,“以干爹的多疑,这句话的加码,恐怕大罗神仙也翻不了身。” 柳小姐很得意,“俗话说得好,最毒妇人心。行走风月没有一股子狠劲儿,早就是别人的口中餐。” 我心猿意马,站在旁边和她说了几句,暂时五爷还顾不上别人,而账薄在这栋宅子里留一刻我的危险就多一重,我告诉柳小姐出去买点水果,她问我怎么不让保姆去,我说保姆挑得不好。 她摆了摆手让我走,我上楼换衣服特意将花盆底下藏着的账薄卷成一个筒子塞进了口袋。 金水湖庭附近修建一个大型广场,紧挨着丽滨庄园的一连排住宅都遭殃,车辆根本无法进出,司机绕来绕去找不到路,只能停在一家商务会所对面。 我挽着一件略薄的风衣下车,在我抬手想要穿上时,街口停泊的一辆银色轿车吸引了我注意。 那是严汝筠的车,拍卖会他开过一次。 那辆车在阴沉的天空下微微颤动,剔透耀眼。 车后座走下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司机从驾驶位跟下,将一顶帽子双手递过去,恭敬喊了声蒋小姐。 我想起严汝筠养在红楼内的蒋小姐,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她身材非常高挑,也过于清瘦,米白色的礼帽盖住了眉眼,气质很冷淡,也不说话,径直走入会所大门。 司机目送她进去,掏出手机对另一边讲了句什么,车在原地停泊了半分钟,也拂尘而去。 我找到严汝筠的别墅,他手下正站在门口,隔着一些距离朝我点头微笑,主动开口说是来迎接我。 我越过他头顶看了看整栋灰色的洋楼,“你怎么知道我要过来。” “筠哥的吩咐。” 我笑着问严先生又怎么知道。 “老宅这几天的风波,筠哥都有耳闻。” 男人这句话更肯定了我的猜测,五爷身边果然有严汝筠的眼线。 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嫌隙,并不是这一天两天才萌生。 至少早在五爷有了防备之心前,严汝筠已经开始动作。 我逆着阳光打量男人的脸,“你跟严先生多久了。” 他不假思索回答七年。 “七年之痒呢。” 他很好笑说男人之间不讲究这些。 他额头有一枚圆形疤痕,像是子弹之类的硬物刺穿后留下的,黑道上的男人脱了衣服不亮出几处伤,都算不上老江湖。 “严先生很信任你。” 他笑而不语,我目光从他脸上下滑到干净整洁的衬衣,掩藏在领结一侧的口袋里,露出一圈金色花纹,我伸出手捏住,一点点抽出,是一张名帖,上面写着七个字,崇尔集团宋铮舟。 我将那张名帖挑在指尖晃了晃,张开艳红的唇笑得妖媚,“宋先生。” 他盯着被我紧捏的名片,一张脸孔无动于衷,在我觉得没意思要撕掉时,他忽然伸手按住,“跟着筠哥混饭吃,当不起任小姐喊一声宋先生。” 他说着话已经从我手中毫无知觉将名片夺了回去,严汝筠这群手下歪瓜裂枣居多,每个人都长了一张恐怖又恶霸的脸,说话办事非常不正经,唯独这个宋铮舟,他似乎比那群喽啰更精明儒雅,很多事都是他独挑大梁去办。 “宋先生,我不记得上次的事有没有和你道谢。” 他将名帖插回口袋,理了理有些松垮的颈口,“一点小事,任小姐没必要放在心上。” “对你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对我是生死攸关的大恩。” 宋铮舟听我的语气很真诚,他郑重其事说,“您如果要谢,不如记着筠哥的情。都是他吩咐。” 我注视他莞尔一笑没说话,推开眼前虚掩的门。 门敞开我眼前闯入一个男人,是刚才送蒋小姐去会所的司机,我以为他不认识我,没想到他脱口而出就喊我任小姐。 我余光瞥向宋铮舟,朝屋里走了两步,转身示意司机关门。 司机关上后问我有事吗。 我和他没接触过,找不到东拉西扯的话题,所以直接开门见山,“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严先生车上下去一个女人。” 他哦了声,“是蒋小姐。我受先生吩咐送她去会所应酬。” 对于一些场合上女人出面应酬意味着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都心知肚明,我很惊讶问蒋小姐不是严先生的情人吗,为什么要抛头露面去应酬。 042金丝雀 司机听完露出很茫然的表情,“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蒋小姐和我们都是一样的身份,她的任务是在各个会所通过跳舞结识一些人士,和严先生只是上级下属的关系,从来不是您想的这样。” 司机的解释让我瞠目结舌,原来她根本不是严汝筠的金屋藏娇,而是他精心驯养的间谍,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金丝雀。 他养在红楼三年的女人,不为风花雪月,仅仅为尔虞我诈。 当我越来越靠近他,靠近他的每一个秘密,每一道阴暗,他不动声色蛰伏的心机,都让我惊愕无比。 拥有怎样一颗七巧玲珑心的男子,才能把一切部署筹算得这样滴水不漏,一步一坑,一步一险阻,布下了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我站在玄关对着那扇门愣了很久,愣到客厅穿梭而入的风吹得我打了冷颤,我才骤然回过神来。 我绕过回廊沿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逼近书房,周围冷冷清清,房间也空无一人,我找不到他,对着空气喊了两声严先生,回答我的只有一侧鱼缸里嗞嗞的氧气响。 我顺着响动看过去,他站在阳台上,穿着洁白的居家服,他两边垂摆的窗纱被挽起,用一根蓝绳固定住,像一座地狱的殿堂。 窗外忽然变了天,西北方的大片乌云以能够看到的速度侵袭翻滚过来,刚才的金灿灿转瞬变为黑压压,天空在寂静中沉沉覆盖下来,每一朵层叠的乌云都像是近在咫尺,抬手就可以触摸到,但它狰狞丑陋的模样没人愿意去触碰。 他就站在这样恐怖呼啸的天地间,静得像一株树。 不动不摇,不摆不晃,一如既往的压迫和深沉。 我看到挂在房顶的铁笼,里面囚禁着一只硕大黑鹰。 黑色的羽毛发亮,和外面的昏暗融为一体。 那确实是一只黑鹰,一种几乎不会有人驯养的食肉鸟兽。 凶猛,残忍,更忘恩负义。 它记不得主人是谁,只知道在饥饿时去撕咬一切能够吃的食物,包括人的手指,嘴唇和喉管。 它此时正张大尖尖的长喙,发出类似嘶吼的鸣叫。 这一幕并不血腥,可它很震撼。 严汝筠掌心托着紫色钵盂,里面装着很多生肉块,他极其耐心往笼子里投递着,黑鹰每一次都能精准无误的捕捉到,狠狠吞咽下去。 只是鹰太过贪婪,贪婪到张大嘴巴,叼走肉的同时,还啄破了严汝筠的手,他指尖迅速渗出鲜血,血滴沿着铁笼滚落在水杯里,氤氲开淡淡的红色。 我刚要冲过去为他包扎伤口,他忽然一把擒住鹰的头,动作之快我几乎没有看清是怎样的捕捉,鹰已经被他牢牢禁锢住。 它仍旧张着嘴,一边呼吸一边嘶叫,翅膀不断扑棱着,几次刮到他手背,它急于挣脱,又急于复仇,那只鹰实在庞大,至少有十几斤的重量,严汝筠仅仅是一只手三根手指的控制,就让它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 他似笑非笑,骂了句喂不熟的畜生,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掰,黑鹰的头和身体咔嚓一声脆响,顷刻分裂成两半,一股冲天的血柱直刺房顶,在玻璃和墙壁上迸溅开,浓稠的血渍将空气变得作呕而血腥。 我吸了口气,却忘记该怎么吐出来,他知道我来了,没有转身,朝着到处是沾血羽毛的笼子问我吃过饭吗。 我咽下唾沫,极力克制声音里的颤抖,“吃过。” 他丢掉手里断裂的鹰头,走到鱼缸旁边,浸泡在一只盆内洗了洗手,他洗好后进入书房,我没有犹豫跟进去,他问我东西带了吗。 我把账薄递给他,他站在灯下仔细上面内容,从头至尾每一页的真伪都辨认过,看五爷丢失账薄的反应这本应该是真的,可不排除他顺水推舟,故意让拿到账薄的人对手里筹码信以为真。 秦彪很精明,一辈子靠涉黑发家,做假账搪塞条子的嘴很正常,对于真假我把握也不是很足。 严汝筠看的过程问我刚才吓到了吗。 我说没有。 他专注的眉眼有一丝浮动,“说真话。” “心里怕,可我知道如果想要跟着严先生,对于打打杀杀的事,不能怕。” 他目光从账薄落在我脸上,注视了两秒钟,又重新移回去,“黑鹰凶猛,可它毕竟是畜生,畜生不懂人的喜怒哀乐,所以你觉得我残忍吗。” “因为它凶猛,所以它闻过人血的味道,一定不能留。” 黑鹰如同敌人,尝到过偷袭甜头的敌人,如果能杀掉对方,一定不可以放虎归山,因为这次甜头吸引着他再偷袭第二次,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更缜密和突然,久而久之总有疏忽战败的时候。 严汝筠嗯了声,合上账薄用订书器扣压两下,塞入书柜的夹层,“事情很顺利。” 他眯眼笑,“遗憾我错过了一出好戏。女人之间的算计没有男人间波澜壮阔,但也很有意思。” 他说完拿一块丝绸方帕擦指尖,将刚才触摸账薄染上的油墨味擦拭得干干净净,我忍不住问他,“如果东窗事发,方艳艳的下场发生在我身上,严先生会立刻派人救我吗。” 他问我觉得呢。 我握紧拳头指尖泛白,“我很害怕,那一夜是我在五爷身边最煎熬也最恐惧的一夜。如果销魂丸是引我做这件事的诱饵,那么为严先生拿到想要的东西,我觉得很值得。” 他看到我眼中的温柔,朝我伸出手,是那只杀死黑鹰的手。 我走过去将指尖放在他掌心,任由他一把扯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 “你很聪明,也很冷静。” 我说,“比严先生运筹帷幄还差很多。” “你见过我运筹帷幄吗。” “欢场上很多女人都仰慕你,将你的事迹传得人尽皆知。还有严先生的英雄救美,我在赌场可是亲眼见识过。” 他此时的面容无比柔和,抚平了我心中接二连三爆发的阴影,我嘟着嘴朝他微张的唇挨过去,故意碰了一下,又迅速躲开,“以后救美,只救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发出一声闷笑,“你还需要我救吗,你比我想象中更善于应变。” 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用手指竖在他唇上,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女人永远都需要男人的滋润,二十岁,四十岁,甚至六十岁,都是一样。” 他眼睛里闪过非常有趣的笑容,深邃而浓郁,满满的覆盖了一层,将他澄澈的瞳孔全部遮掩,只剩下几乎要溢出的笑。 他将我抱起来,我手拽着他衣领,他在去往卧房的路上问我,“我的滋润喜欢吗。” 我埋首在他怀里,红着脸没有说话。 043中了你的毒 整个下午窗外狂风大作,天阴了一阵,风过放晴,一切无痕。 外面的天气发了疯,屋里却是他疯得猖狂。 我期待着严汝筠。又畏惧着他的狂野。 他是温柔的,可也是野蛮的。 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在床上把这两者切换自如,我承认不论是温柔的他,还是野蛮的他,都让我欲罢不能。 这种来自于肉体的畏惧很快乐,快乐得把人变成魔鬼。 情欲的骤雨停歇。我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偎在他身上。 他濡湿的唇角还粘着我头发,他问我饿吗。 我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告诉他很饿。 他忽然朝我倾压下来,整个身体伏在我上空,和我颠倒了位置。 “想吃什么。” 我说了很多菜,还有酸鸭汤。 他一直安静听我说,等我说完全部才告诉我这些都没有。 我问他有什么。 他闷笑出来,“只有我,我比这些食物更容易喂饱你。可以让你吃撑,撑到下不了床。” 他身体贴合下来,在我锁骨细碎吻着,用沙哑的声音蛊惑我,“要吃吗。” 我被他吻得又痒又麻,禁不住咯咯笑,两只手在他胸口胡乱推着,“不饿了,我不饿。” 他这样逗了我一会儿,才从我身上翻下去,将我拢到他怀中。 我抬头痴痴望着他眉骨上的刀疤,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浓烈刚毅的男人,包括呼吸,他的呼吸像一面招魂幡,夺走这世间所有女人的魂魄。 “汝筠。” 他嗯了一声,我满足得咧开嘴笑,“汝筠?” 他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怎么。” “没什么,我就想叫你名字。” 他说,“上次也是这样。” 我问他以后怎么称呼。 他说随我开心。 他反手到床头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盒子,手指微微挑起盒盖,露出一枚白色药丸,药丸有淡淡的花香,很浅,浅到不易察觉。 我知道这就是温姐需要的东西,也是我需要的东西。 它能救命。 也能毁人。 严汝筠把那枚药丸放在我手心,“一个月最多一颗,在毒瘾发作的时候喂食,不要用水。” 我盯着只比红豆大一点的药丸,白得晶莹剔透,白得更罪恶。 毒品这东西真是神奇,就这么一颗小小的药丸,竟然能够救人脱离地狱。 我手心摊开着没有合拢,“你每个月都会给我吗。” 他说是。 “如果我做不到你吩咐的事呢。”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将四根手指轻轻合上,“不会再吩咐你什么。” 他唇凑到我耳后,落下一个很浅的热吻,“你就是最好的交换。你朋友中了它的毒,我中了你的毒,只能你为我解。” 他的话给了我肆无忌惮的勇气,我笑着将那枚药丸塞入口中,用力积蓄一口唾液咽了下去,他因为这个动作一怔,盯着我翻滚的喉咙。 我语气平静说,“我也染了销魂丸的毒瘾。” 严汝筠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是一片沉寂,只有眼底掀起一丝轻微的波澜,这丝波澜让我确定喂我吸毒的人不是他,只要不是他,是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只是不希望算计我的人是他。 他问我什么时候的事。 我躺在他膝上,长长松了口气,鬼知道这两天我有多煎熬,我真怕是他,我不能想象我该以怎样的身份和姿态再面对他,再面对我越来越无法控制的内心。 我一根用手指勾住他睡袍的束带,“我连自己吸过毒都不知道,何况什么时候。” 他没说话,良久沉默着,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也没有问他在想什么,直到窗外黄昏西沉,天边有了一点月色,我该离开了,他才忽然把手掌按在我额头上,“害怕吗。” 我说不怕,因为你不会忍心看着我难受。 他笑出来,拉开抽屉又取出一颗,“你属什么。” 我只顾着接那枚药丸,没有揣测他话里的深意,随口答属猴。 他问我难道不是属蛔虫吗。 我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眉眼间风情万种,“我如果是一颗蛔虫呀,我想钻进你肚子里,看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隐忍着我带给他的冲击和灼热,垂眸注视我,滚烫的手指在我眉眼间依依不舍徘徊,“我可以告诉你。” 我从他怀里打了个滚儿,滚下他身上,躺在旁边看着天花板哈哈大笑,“我不想知道。真话和假话,我都不想听。” 他挑了挑眉梢问我真不想听吗,以后他不会再说。 我是残花败柳,是没有清白家世的女人,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听,我不敢面对严汝筠这样高不可攀的男人对我说的每个关乎感情和风月的字,我宁可一无所知。 我笑得没心没肺说真的不想。 我在床上一直拖到不得不走的时辰,才起来穿衣服。 我离开卧房他刚好洗澡,我站在门口望着雾气蒸腾的浴室,磨砂玻璃倒映出他修长笔直的轮廓,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他叫我名字,熙的尾音被水声覆盖,我当作没听见将门合上。 严汝筠和大部分男人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好掌控,所以喂到七八分饱绝不能继续喂下去。 一时贪欢,会让我错失掉牢牢抓住他的机会。 我走下楼保姆刚好端着两杯粥上来,她迎面和我碰上,问我先生醒了吗。 我说他在洗澡,她笑着把粥举到我眼前,“记得任小姐喜欢甜食,我特意熬了牛乳鸽子粥。” 我低下头闻了闻味道,牛乳的味道很浓,我迫不及待拿勺子舀了一点,顾不得烫吞吃到嘴里,糯米和鸽子肉香甜可口,她看我很喜欢吃,告诉我是先生吩咐她多学一些甜食的作法。 我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学了做给我吃吗。” “当然是给任小姐,先生说不要委屈了您的胃口。” 她和我说着话,庭院外驶入一辆汽车,车灯闪烁着,照入进来,保姆听到动静回头看,我问她是客人吗,她说先生今天没有约客,应该是下属。 我穿好风衣走到门口靠在墙壁上,朝庭院外的长街看,一名黑衣保镖打开车门,从里面接下一个女人。 女人脸孔在暗处,侧着半幅身体,她立在昏黄的路灯下吹风,犹如一樽静止的雕塑,衣袂纷飞间,长发曲曲折折的勾住了树枝。 保镖在身后提醒她时间,她这才转身走回来。 她下车那一瞬间我已经认出她是蒋小姐,她披着黑色斗篷,米色的礼帽换成了红色,和几个小时前我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脸颊潮红,有些宿醉,保镖扶她进入庭院,她隔着迷茫的雾气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笑了一声问我她身上有酒气吗。 她跟我说这样一句话让我莫名其妙,我没有回答,保镖在她耳边介绍这是任小姐。 她问哪个任小姐,保镖只说了三个字,严先生。 蒋小姐脸上痴痴的醉意敛了敛,她哦了一声,“那我还进去吗。” 保镖说当然,严先生在等。 她被搀扶着朝我晃晃悠悠走来,我立刻向一侧让开一条路,她踩上台阶,将斗篷解下去,自顾自说,“别熏着他。” 保镖接住丢在院里的篱笆架下,她站在门口仰头,盯着二楼一扇灯光微弱的窗口,窗纱拉着,严汝筠正穿衣,他笔挺的身姿在上面一晃而过。 而那一丝朦胧微弱的月光,斜斜射下来,正笼着她的脸,有些苍白。 044死 我拿到销魂丸的次日早晨立刻去了一趟戒毒所,我赶到时天刚亮,应该这里是最清静的时候,可门口停泊着好几辆警车,还拉上了警戒线,仅仅后门是开放的,有五六名警察在持枪驻守。救护车停在角落,显得孤零又黯淡。 我仅仅愣了两三秒钟,挤开人群冲进去,正门口已经完全拥堵,我拨了很久都没有闯进第一排,似乎前面有源源不断的人挡着我的路。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警车?” 我抓住一个面相憨厚的妇女,她告诉我她也是刚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后面一个男人小声告诉我,“这里死人了,昨天后半夜的事,凌晨就闹起来了,我五点多看到把尸体抬出来,一直到现在。尸体盖着白被单,上面都是血,还在往外渗。” 我问他是吸毒的人死了吗。 他点头说是,“2楼房间死了一个女人,毒瘾发作没扛住,自己把窗户撞碎用碎玻璃割喉了。工作人员发现已经晚了,早没气了,死得真惨。” 男人这句话吓得我脸色惨白,险些跌坐在地上,我无比呆滞望着笼罩在晨雾中的大门,他还在我身后说着,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我被挤得跌跌撞撞,晃出了人群中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冲入警戒线,嘶吼着像一个疯子,逃出了刑警的层层阻拦跑进戒毒所,又怎么找到了温姐的房间。 我觉得天旋地转,甚至是天塌地陷。 如果她死在戒毒所,我这辈子都良心难安,因为她不进来根本死不了这么快,是我一意孤行逼着她戒毒,她死了我就是凶手。 我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地上一滴滴延伸的干涸的血迹,尽头窗子打开着,外面的风在吹,没有昨夜的呼啸与凶悍,但它冷,冷得让人发抖。 整条冗长的走廊,每一处都是血,包括墙壁和门。 有狰狞的指印,有喷溅的血柱。 220的床铺消失了。屋子变得那么空旷。 窗纱拂动,玻璃破碎,狼狈得犹如地狱。 只剩下温姐自己。 她抱着头,跌坐在墙角,将自己身体蜷缩起来,躲避抗拒着一切靠近。 地上散着针管和纱布,她脚下就是一滩血,她盯着那滩血,嘶哑的啜泣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劫后余生,万般庆幸,还好死的人不是她。 我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跌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哗啦几声锁响,惊动了崩溃绝望的温姐,她抬起头,泪雾朦胧的眼睛注视我,她辨认了好久也没有开口,只是将哭声变得更压抑。 我朝她走过去,她置身在窗户底下的墙根,陈旧泛黄的白纱落在她头上,她眉眼被挡住,连带着瞳孔里的泪。 “任熙,她死了。” 我说我知道,外面很多人在送她。 她哭中带着嘲笑,“活着没有人来看一眼,等到死去了,带着恶意揣测的围观,那怎么能算是送她呢。” 她苍白的唇干裂出一道道深纹,“我知道,可能在她们眼中我这辈子都毁了,我做了半生外围女,又吸毒,没有丈夫孩子依靠,独来独往过着醉生梦死朝不保夕的生活,我有钱,可那些钱反而更显得我一无所有。你说如果昨晚死的人是我,我的墓碑该刻什么字。是不是欢场卖笑。” “可你活得好好的,人死了是解脱,你受的罪还没完,你死不了。” 温姐又哭又笑,她脚尖划过那滩几乎要凝固的血,血渍被她触碰,又变得一塌糊涂。 我弯腰抱住温姐肩膀,想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浑身都是软的,伴随着剧烈颤抖,任凭我怎么样用力都无济于事,我让她振作一点,死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忽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仰面放声痛哭,她崩裂出的哭声断断续续,每一声都撕心裂肺,“任熙,我不该睡得那么熟,如果我有知觉,我会拦着她,我会大声叫人,她不会死。她昨晚毒瘾发作前和我说了很久的话,我和她约定一起出去,她笑着答应我了。结果凌晨时候玻璃忽然被撞碎,我惊醒过来看到她喉咙卡着一片玻璃,她就对着我的床铺,她喊我名字,她说我出去还有希望,她什么都没有了。她的脸很白,身上都是血,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她的眼睛至死没有闭上,就在我眼前轰地一声倒塌。” 她激动握着我的手,告诉我那是最可怕的声音,再也不会有那么可怕的声音了。 她匍匐在我脚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滚出越来越多的泪水,“你没有看到那么惨烈的一幕,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松面对。” 我说,“我是没有看到,我看到了也不会难过,因为她和我无关,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是生是死自己承担。悲惨的事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我们没有能力去管别人,也不该浪费眼泪去悼念。如果你这么多年心慈手软,还能到今天吗。” 温姐不肯听我的话,她大声说黄泉路上又多了一个,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发生,为什么人要活得那么辛苦。 我站在她面前静默,任由她捂着脸嚎啕大哭。 人这辈子精明多头了,都会慢慢变得愚蠢。 温姐从十几岁就混风月,她越是活得百毒不侵,越是在撕下钢铁般的面具后,脆弱得不堪一击。 算命的说过,她命硬,克人。 克男人,也克女人。 急了连自己都克。 她觉得好笑,骂了那男的一顿,逮谁和谁开玩笑,告诉对方别招她,当心被她克死。后来我们认识了她也照例跟说真他妈逗,怎么不直接说她是天煞孤星啊。 再后来。 她同行的姐妹儿,她手底下姑娘一个接一个死去,这玩笑她再也没提过。 算命的狗屁也不会看,这世上更没什么命数可言。 只是这条路,本身就不是好路。 我看向220曾经住过的位置,那里的石灰地变得更黯淡悲凉。 我和她一面之缘,没说上话,我只记得她一张脸惨白得可怕。 当时就觉得她活不长。可没想到死得这么快,这么惨烈。 人对这个世界的悲喜与恩仇,都在于怎么告别。 她是恨透了吧。 温姐哭到没力气,她两只手颤抖着张开,从掌心内缓缓抬起头,她泪眼婆娑看着我,很久才问,“还有多久是冬天。” 我将目光从空了的位置收回,抬头望向窗外很高很高的天空。 无数白鸽在盘旋,栖落在砖红色的屋檐,很少有人有闲情逸致抬头看它们,都在忙碌着,奔波着。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飞翔的路途里看着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 我蹲在地上,握住温姐手指,“冬天已经很久了,今年的冬天爱下雨。” 她动了动唇,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里的冬天没有雪。 只有连绵的阴雨。 有阳光,有狂风,还有那些不会凋零的树。 东莞也会冷,可它的冷,和冰天雪地的北方,是那么脆弱又不值一提。 她低垂着头,近乎哀求对我说,“任熙,我害怕这里,你会带我离开吗。” 我立刻说今天就走,不戒了,永远都不戒了。 她问我不戒怎么办。 我从口袋里掏出销魂丸给她看,非常高兴说我拿到药了,不需要留在这里受苦,她盯着我掌心的白色药丸,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呆滞,“我要依赖它一辈子,是吗。” 温姐的话让我笑容戛然而止,不只是她,包括我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摆脱销魂丸的控制。 如果之前戒毒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真的闪现过,那么今天它彻彻底底熄灭了,永不会再复燃。 倘若付出的代价很有可能是死亡,为什么还要戒,所有的根本都为了活着,活不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太痛苦了,当我也经历了那种感受,经历了对一切都绝望抗拒的崩溃,我根本没有勇气说服自己接受的事,为什么要求她做到。 我把温姐拉起来架住她往外面走,一名在过道上巡视的男人看到我们出来指着问我干什么,我说她不戒了。 男人一愣,“什么不戒了,你怎么进来的?” 他询问在重点看守房间门外执勤的缉毒警察,怎么把人放进来了,那名警察说上午情况很混乱,盘查的人不在岗位。 男人拿着武器驱赶我,让我离开,我转身拉着温姐一起走,他冲过来阻拦在我前面,“你自己走,她能带走吗?” 我非常冷静说不戒了。 男人当时炸毛,“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观光旅游吗?动物园吗?这是戒毒所!是有正义和王法的地方,当时签署的声明你没看吗?你自己签的字!” 我直视着男人的脸,“现在我们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拿命搏赌注,何况你们没有能力保障被毒瘾迫害人的生命安全!留下只能是死,我有办法让她活,为什么要逼她上绝路?” 男人伸出手臂甩在半空,用力朝地面戳了戳,“你这是对我们工作的亵渎!从她开始吸毒那一刻,她自己都不要命了,是我们不保障的问题吗?这本身就是一个冷漠的地方,因为这里收纳的从良知道德上讲,都不属于人了!” 男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和质问,他伸手想要从我身后拉走温姐,我用力将他推开,他不甘势弱和我推拒起来,我怎么争执得过一个男人,他动手的同时我就落了下风,在我们撕扯得最不可开交时,几名刑警从一楼上来,他们站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摘下警帽呵斥了一声。 045沈局的意思 我们双方停下,为首的男警招呼男人过去,他担心我趁机把温姐带走,并没有离开,而是大声说这里有人闹事,违反了戒毒所规定,他不能离岗。 于是那几名刑警主动走过来,站在男人面前看了看我,男人指着我怒不可遏说,“王队,她是219温红的家属,死者和温红是同屋,她今天想要把温红带走,可您知道戒毒所有我们的规章,就像在监狱服刑的人,不到年限可以来去自如吗?能让她进来探望已经是非常大的仁慈,我们也有规定的探视日期。” 被男人称呼王队的刑警拍了拍他肩膀,“这件事我们已经了解来龙去脉,你坚守规则是正确的,但不是任何情况都不能通融,温红和死者同屋,她亲眼看到死者死亡的全过程,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心理震撼,也许强制她戒毒不但没有预期效果,反而会造成她更大的创伤。你们戒毒所是东莞最好的一家,如果再出一档命案,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我们也希望社会能够稳定和谐,你们配合一下吧。” 男人愣住,他不可置信说,“您不是要求我们跳出人情的范畴对待吸毒人员和家属吗。” 王队笑着摸出一根烟,他叼在嘴里没点燃,将烟盒送到男人面前,男人看了看,没有接,仍旧有些固执注视他,“如果全部都通融一下,这里还能井然有序的工作吗。” “小张啊,你也是常年在这个地方不知道外面的变化,社会那些死板的规则是约束底层百姓的,再往上面爬一爬,并没有这么严格。” 他低着头用大拇指刮了刮眉骨,“说点不该说的,为什么你我去餐厅吃饭必须要拿钱呢,而咱们的上级,只要签单就可以,就算喝多了忘记签单,你说哪个饭店敢拦啊,上级与上级之间私下都通着气,你敢拦公安的,明天工商就去查办你,你敢拦司法,不要紧,你随便一点问题,法院的传票就拍在你门上。” 王队拔出烟卷,夹在指尖朝我的位置晃了晃,“再比如这位任小姐,上面打过招呼,让我允许她带着温红离开,我能怎么办啊,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我不服从调度,我明天就得从这个位置跌下来。这里是戒毒所不假,可这里不是监狱,她们主动过来戒,她们要求离开,你这边也不能太不通情达理,你说对不对。” 男人默不作声,有些烦躁扯断了颈间的纽扣,气氛有些局促,王队把朝手下刑警点了点头,他们帮助我驾着温红走下楼,男人憋了很久最后仅仅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官场规则,我懂。” 王队大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明白了人情世故,你的前途就来了。” 王队安抚好男人朝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在一起下楼梯时他告诉我是沈局长在通融。 其实我想到了沈烛尘,在这片地盘上能够干预执法部门的事,不是他就是严汝筠。但我猜测他的可能更多,以他的官职想要在戒毒所里捞人,一句话的事。而严汝筠必须要多几层渗透,他不可能浪费这份精力。 我笑着委托他替我谢谢沈局长。 王队非常圆滑转了转眼珠,“最好还是任小姐亲自去谢,更能显出诚意。看似从这里捞个人没什么,可到底是上面直管部门,也要伤透脑筋啊。” 我没说话,和他道别从楼口出来,刑警正驾着温姐等我,她面对玻璃外的人山人海有些焦躁,一直试图用衣领盖住自己的脸,刑警问我需要人手护送吗,我不好再麻烦沈烛尘,婉拒了好意。 我搀扶温姐从戒毒所出来,门口的警车已经开走,但留下的刑警没有减少,围观的人热情高涨,见到有两个女人走出,立刻将目光投视过来。 温姐死死抓着我的衣摆,用各种姿势回避众人打量的目光,我弄乱她头发挡住她的脸,沿着最角落狭窄的空处一步步往人群外挪动。 站在最后面围观的三个妇女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儿,正一边踮脚探头探脑一边议论这件事,“我邻居认识死者,她老公三年前吸毒,把房子车都卖了买毒品,后来实在没钱了,不吸又难受,就找了一群狐朋狗友来强暴他老婆,一次给一百块钱,够他吸两天。后来女人被玩儿出了大毛病,自暴自弃也染了毒瘾,她吸得更凶,这女人啊,一旦在男人那里伤了心,打定主意要走偏谁也拉不回来。” 旁边的女人好奇问,“她难道没孩子吗?怎么不带着孩子改嫁,非要和这种畜生生活在一起。” 女人揶揄撇嘴,“有什么孩子啊,那种男人就知道吸毒。再说这种身体真有了孩子你敢生吗?这都是罪。” 围观的中年妇女们叹息摇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她自己走这条路。” 她们原本打算往前挤挤,温姐在这时忽然毫无征兆的挣脱开我冲了过去,她一直软绵绵的依靠我才能行走,以致于我完全傻了,直到她扯住那个说话女人的头发打她,我才如梦初醒。 其余人都吓得向后退,有的失声尖叫,被揪住厮打的女人懵了一阵,反应过来一边躲避温姐的巴掌,一边也试图还击。 温姐身体完全扑向她,她踢打的同时大声质问对方,“她害过你吗?她偷你男人了还是抢了你的钱,你有什么资格背后指指点点,像你这种有爹生没娘养的泼妇贱货,你最该代替别人去死!” 女人被打得节节败退,几乎跪倒在地上,她惊慌大喊救命,警察听到呼救立刻围拢过来分开她们,温姐双眼血红,不依不饶还要冲过去厮打,我从背后用力将她抱住,我安抚她都过去了,那么多张嘴我们堵不了任何人。 女人见到有警察干涉来了气势,她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说神经病啊!吸毒死了的还有什么好同情,就是活该! 我拖着气喘吁吁的温姐离开人群,用一只手捂住她耳朵,挡住那些刺激她的谩骂。 046故人 我送温姐回公寓在楼底下看见了顾长明。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袖口挽着,看上去非常单薄。 他背靠着吉普车抽烟,脚下扔了一地烟头,几个月不见仿佛苍老许多。 温姐软趴趴的身子在看到他那一刻,骤然变得僵硬,像竖起了一身防御的尖刺。 她曾经有多痴迷依恋这个男人,在那场风波后就有多失望和痛恨。 我小声问温姐过去吗。 顾长明堵着门口,如果不过去就回不了家,温姐不想躲,也躲不了,她让我扶她进屋,我们还没走到跟前,顾长明扔烟头的时候看见了这边,他愣了下,他想不到几个月没见温姐就瘦成这副模样,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愧疚懊悔思念在面对她,连屁都放不出来。 温姐在暗处死死抓着我的手,她身体是颤抖的,只有我感觉得到,我心里一阵疼,将她扶得更紧,眼睛盯着前面黑漆漆的楼门,“顾局长,怎么有空到这边视察民情。” 顾长明听出我的讽刺,他讪笑,“今天歇班,开车来看看她。” 我往他身后打量了一圈,“就你自己啊,顾局长还真是顾念旧情,没把自己老婆带着,不然温姐才出虎口又要入狼窝了。” 他一愣,问我什么意思,是不是出事了。 我所有的怒火都在这一刻被挑起来,这世上总有这么一种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骨子里软弱得像一只兔子,却在女人面前夸大海口,自以为什么无所不能,等出了事跑得连影儿都没有,就他妈活该千刀万剐了。 我一脸愤怒瞪着他,“出事了你有办法补救吗?温姐从跟你那天起无时无刻不在出事,从流言蜚语的伤害到你家人的威胁殴打,她有过一天好日子吗?那些原本都该你出来承担,当初是你死命追她,你用你的权势压人一头,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温姐将头别开,任由我对他开炮,顾长明一直沉默听着,他反驳不了,他等我骂完点头说都对,她就算现在抽我,拿刀子捅我,我也不会躲,这是我欠她的。 顾长明说得这么诚恳见温姐还是不理他,他非常慌张局促的搓了搓手,“红红,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吗。” 温姐清瘦苍白的脸朝着地面,她目光落在那些烟头上,忽然吸了下鼻子,“等你什么时候抽死了,我就去看你一眼。” 温姐刀子嘴豆腐心,顾长明听得出她其实是关心,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动,“红红,我没脸说让你等我,可我没骗你,咱俩好的时候我真想过什么都不要了,我都这个岁数了就算什么都要,我还能要几年。人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活着都过不痛快,那还活什么劲儿。” 温姐睫毛上挂着泪,她闭上眼抹了一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选得对。你从底层一步步打拼到今天不容易,当然要选择对你前途更有利的女人。我从来都没奢望过你会是为了爱情抛弃婚姻、不畏惧众叛亲离的男人。” 温姐说完回头看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讽刺,“你没那个骨气。” “红红!” 顾长明从后面追上来,他眼眶忽然间泛起狰狞的猩红,“我知道你恨我,这几年是我耽误了你。” 温姐摇头,“我不恨,也不怨,我不敢更不想。是我自己走错了路。我教导她们不要碰已婚男人,永远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让人唾骂的小三,可我明知故犯,所以今天的一切下场,都是我活该。” “你别这样说!” 他痛苦抱住头,满是皱纹的眼睛淌出几滴浑浊无比的泪,“都是我的错。我没本事给你一个安稳,更没骨气抛弃掉那些束缚,你说得对,我他妈根本不算是男人。”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那声碰撞的脆响在空气中炸裂蔓延,温姐身体一抖,曾经恩爱温柔的旧事像一场凝固的黑白电影,像一把陈旧的老相片,在她眼前一帧帧掠过,她不敢想,这么久逼迫自己忘,如果他今天不来,不是赶在了她最无助绝望的时候出现,她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回忆起来。 温姐死死握着拳头,用苍白沙哑的声音质问,“我从没想过破坏什么,当初也是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会娶我,我逼过你一次吗?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为难,你能走到今天全都因为她,我给不了你官运亨通的路,也不会让你前功尽弃。长明,那天之后是我温红最狼狈最痛苦的日子,你根本想不到我怎么熬过那段天昏地暗的时光。” 温姐将我的手甩开,一步步朝着黑暗的楼门走去,顾长明伸手要拉她,可在几乎触碰到的一刻,他又迟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握下去又能怎样,他还是娶不了,还是割舍不掉他的乌纱帽和现世安稳,他不是年轻的少年郎,他不想要颠沛流离的生活。 回家之后温姐站在门口让我去把窗纱合上,我跑到客厅拉帘,顾长明没走,他还站在底下,仰头盯着这扇窗户,他苍老的脸上泪痕斑斑,陷入层层叠叠的皱纹里,皱纹底下藏着些固执,固执得发倔。 我握着窗纱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对身后不断逃避的温姐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很爱你。” 温姐逆着强烈的光束注视我背影,“你不说他更爱官职吗。” “官职没什么,照样要朝九晚五兢兢业业,只是有权可以比老百姓更高贵,他爱的不是官职这个虚空的头衔,而是现在他的身份带给他的生活。你理解人向现实妥协的滋味吗,我们都妥协过。我不爱五爷,我甚至恶心他,但我爱的是五爷干女儿能得到的东西,顾长明也痛恨他妻子对他的掌控,官职对他的束缚。” 温姐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说自己不愿意去想。 我嗯了声,反手拉上了帘。 温姐听到唰拉一声响才迈步走进来,她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任熙,一个人特别累该怎么办。” 我站在她面前用梳子为她梳头发,“谁活着不累呀,人得学着向前看,活路有很多,死路不就抹脖子那一条吗。死了做只鬼比活得像个人要简单多了。” 温姐一脸茫然和悲凉,“可我前面还有路吗。” 我用力握住她的脸,逼迫她高仰头看着我,“我千辛万苦给你拿到销魂丸,差点把自己命搭进去,没路你自己凿,也要凿出来一条走。” 温姐愣住,她脸孔在我眼中呆滞了很久,从空洞变为陌生,“你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个胆小懦弱的任熙。” 我知道我变了。 如果我跟的男人不是五爷,也许我还不会。 他身边没有平坦的路,只有插在地上的刀柄,不是我来握住用刀尖杀人,就是人来握住用刀尖杀我。 曾经的任熙,在这样的世界中根本活不下去。 情妇圈的女人都是洪水猛兽,美艳的脸孔下藏着青面獠牙,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着上位,不想被踩下去只能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我手指在温姐脸上轻轻抚摸着,“如果我不变,乔倩和方艳艳的下场,就是我的。我没有退路,只能一直走下去,但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照过镜子了。” 温姐平静的声音忽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啜泣,“我们错了吗?我们有其他路走的,我们也可以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我们也能做相夫教子的事,我们不是只会卖笑,可我们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她偏头看向卧房,房门敞开,露出精致的梳妆台,她盯着那些几乎快容纳不下的珠宝盒,还有关不上的衣柜内溢出边角的华服,“这样纸醉金迷毫无人性的日子,我过了半辈子。” 我蹲在她面前,将她眼眶内滚下来的泪抹掉,她每淌下一颗我就擦拭一颗,“对,女人再不济还有婚姻的归宿,就算嫁到山沟里,混一碗饱饭吃总不难。但温姐,你甘心吗,我又甘心吗?我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我看透了那里的落后和沧桑,我不想成为一个受命运控制的女人。像我母亲那样,这辈子除了为我父亲忙碌,她连一点世面都没见过,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而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我知道糠菜和米糊多难吃,我知道捡起一盒别人不用的胭脂那种心酸的快乐,我想要活得好,我想要做穷人里第一只凤凰。” 温姐说你已经做到了。 我同样看向梳妆台,那面距离我有些遥远的镜子,“我们被恩赐了漂亮的面孔,从出生就带着不安分的野心,命数让我们变成今天的样子,我们强大不过它,不到最后结局谁也无法停止抗争。” 温姐不再说话,她累了,累到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拆开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告诉她我要回去陪五爷,让她自己好好休息。 “任熙。” 温姐忽然开口叫住我,我背对她没转身,伸手拿挂在墙上外套,她语气有些沧桑说,“永远不要对男人抱太大期望,除非你能掂清楚自己在他心上的分量,有时急于走一条路,反而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我们都是女人,没有女人不渴望被呵护被关爱,可不是所有男人都给得起,你从他身上得到了你疯狂想要的,也一定会失去你疯狂想留住的,你懂吗?” 047马场遇险 五爷周末约了人在围场道的驯马场骑马,他叫我陪着一起过去。 听林妈说以前五爷也常去,不过每次都是严先生陪同,因为女人胆小,单独上不了马背,五爷和别人赛马也顾不上哄女人玩儿。 赛马只是交际应酬的一种手段,往往有求于人都会故意输,称赞对方马背上的英姿,和酒桌上敬酒是一样的道理,夸对方能喝,将情意从酒杯里一口口闷出来。 我好奇问林妈严先生骑马技术好吗。 她说那是当然,严先生的马术都可以去参加国际级别的比赛了。 我想象着他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纵横驰骋的模样,的确是英气逼人。 围场道入口有一块巨大的草坪,再往里走就是马场,我挽着五爷手臂下车,有两对穿着打扮非常高贵的男女正站在高坡上迎接。 他们看到五爷从车里出来,立刻走下坡伸手和他打招呼,听语气不是几面的交情,应该也有些年头,五爷和他们碰面非常高兴,不断询问在国外的情况,其中一个白姓男人笑着说家里犬子不争气,文凭没有讨到,早早带回来个洋媳妇儿。 五爷哈哈大笑,“这可是漂洋过海的好姻缘啊,别人盼都盼不到,你有什么好愁,等着天作之合开花结果,抱个洋外孙。” 白先生哭笑不得摇头,“都说养儿防老,生子是为了给自己晚年求一个保障,儿子我都管不住,洋外孙再好还能留在我跟前承欢吗?我膝下就这么一个骨肉,满心指望他,可他却要抛家舍业到国外安居,归根究底我还是羡慕秦老板有两个听话懂事的好千金,这份福气我和老董都没有。” 老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文绉绉,和五爷这种身份的圈子格格不入,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后槽牙,他旁边挽着的女人一直小声和他说什么,眼神时不时往我身上瞟。 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五爷身边这么多干女儿,从得宠到失宠又再次复宠,这样的传奇历程,我是头一个。 白先生也带着夫人,他夫人看上去非常年轻,三十出头,保养得没有一丝皱纹,她笑眯眯和我点头,但没有打招呼,我主动过去握住她的手,非常谦虚称呼她,“白夫人好。” 她很惊喜我对她的尊重与友好,有些受宠若惊,“外面都说任小姐年轻貌美,是五爷心尖上的明珠,今天我看到您的样子,才明白光彩照人的含义。” 我笑着说,“成熟的女人是味道甘醇的红酒,越是年头久远,尝起来越让人爱不释手。在白夫人面前,我还青涩稚嫩,哪里担得起光彩照人的褒奖。” 白夫人被我夸赞得有些局促不安,她不知道该回敬什么,仓皇看向她先生求救,白先生挽住她的腰肢打圆场说,“夫人和任小姐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这才是我和秦老板的艳福。” 五爷笑着点了根烟,他从吐出的烟雾里看了一眼白夫人,“白兄的夫人才是真的天姿国色。” 五爷不是恭维,他不需要恭维这里的任何人,如果这两个男人比他身份更高,也绝不会携带家眷站在这里等候,所以白先生在听到他夸奖自己夫人貌美后,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谁不知道秦彪是省内的大流氓头子,他这辈子欺男霸女抢夺成瘾,凡是看上了谁,根本不管她有没有丈夫和孩子,一定要虏到自己床上。 白先生为了保住自己妻子下意识和老董交换了眼神,老董故意摆出下流的姿态拍了拍他夫人屁股,“你来过几次,对这边熟悉,带着白夫人和任小姐一起到山坡上逛逛。我们男人谈事,你们自己找消遣。” 董夫人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可五爷并没有买账,他说不如一起跟着骑马,他问我想玩儿什么,我当然要顺着他的意思,我撒娇说想让干爹教我骑马。 他故作严肃拉住我的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教你有什么好处。” 我委屈巴巴的哟了一声,“干爹还怕我抢你饭碗啊?” 他听我抱怨哈哈大笑,对白先生和老董说,“看我把她娇惯成了什么臭德行,满嘴伶牙俐齿,在外面就敢无法无天的呛我。” 老董说,“五爷这是和我们显摆你的闺房之乐吗?” 他们说说笑笑进入马场,负责这个项目的经理带着几名员工迎接,五爷脱掉外套四下打量了环境,“新装过吗。” 经理说上一次有个客人骑马冲出围栏,破坏了这边的设施,所以重新装了,比原先更保险。 五爷指了指对面正喂马的驯马师,“换人了。” 经理说换了,换了个年纪小的。但是给秦老板安排的马师一定是最好的。 五爷很满意经理的周全,“辛苦你。” 经理笑着说,“为秦老板效劳是我应该做的。” 我挽着五爷手臂跟经理到马棚挑选,我说想要一匹千里马,经理指了指单独圈养在一处棚里的几匹马,“千里马跑起来非常快,对于马术高超的人是不错的选择。原先秦老板常带着严先生过来,严先生都是骑千里马,他的技术真是叫人叹为观止。而且很奇怪是,不管多么顽劣的马一旦到了他胯下,都会非常温顺。” 我下意识看向五爷,他脸色不是很好,似乎不愿提起严汝筠,更不愿被人提起他这么优秀出众的地方,严汝筠的优秀曾是五爷最看重的东西,而现在他逐渐意识到那也是威胁到他地位甚至生命的危险。 五爷根本不理会那些千里马,他在马厩里看中了一匹红棕色的烈马,这匹烈马是特殊的杂交品种,全省内只有这一匹,身形非常高大威猛,一身浓密修长的毛发,十足的漂亮尤物。 驯马师确定五爷挑中了它,随即用引马的工具将马匹牵出,五爷爱不释手拍了拍它的脸,马在他掌心的触碰中忽然有些暴躁,嘶鸣着朝后退了两步,它的凶猛和狂野让五爷更加喜爱,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我这辈子什么人没有赢过,什么风雨没有见过,一匹马有什么征服不了,我偏要骑它。” 驯马师为了稳妥一直把持着缰绳,没有让它奔跑起来,然而即使如此马的蛮力还是超出了所有人想象,五爷竭力想要控制住这匹马的狂躁和发野,但他毕竟老了,年轻时的矫健与威猛早就不复存在,根本不是马的对手,骑到一半就有些招架不住,勉强围着场道跑了一圈。 他到达这边后保镖搀扶他从马上下来,五爷脸色有些发白,盯着那匹马颇为感慨说,“人不服老不行,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年,这匹马在我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 白先生说秦老板的英姿飒爽不减当年,比年轻小伙子丝毫不差。 五爷没吭声,他现在不想听别人的恭维奉承,只想要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我看得出他眼中对于自己刚才的无能为力有多么悲伤和芥蒂,甚至是一丝惊讶,他以为自己还是威风凛凛,却发现他连面不改色骑一圈的力气都没有。 我小声问保镖五爷上一次骑马是什么时候,保镖说五个月前。 “那时候也这样吗。” 保镖摇头,“五爷可能是这几个月没骑过,生疏了。” 五爷的身体在五个月间迅速变得羸弱,而且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已经虚到这个程度。 五爷爱玩儿女人,行房过度确实会造成气虚,但绝不至于这么快,很明显五爷是受到了药物的影响,他应该神不知鬼不觉的服下了一种加速他衰老和死亡的药,这种药悄无声息的渗透到他血液里,保留他神采奕奕外表的同时,疯狂损害着他的身体。 看来宅子里真是暗流涌动,埋藏了不知多少惊天的阴谋。 白先生和老董跟着经理去选马,我看了一眼站在最后面埋没于人群中的白夫人,“干爹觉得白先生的太太怎么样。” 五爷摆弄着马靴还沉浸在刚才的失利中兴致不高,“还好,没怎么留意。” 我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这个年纪的少妇都是风韵犹存,最讨男人的喜欢。” 他这才听出我话里有话,丢掉靴子抱住我笑着问我的熙熙是不是吃醋了。 我媚眼如丝看他,“那干爹想让我吃醋吗?我要是打翻了醋坛子,那可是陈年老醋,酸也把干爹酸死。” 从我和严汝筠有了肌肤之亲后,我几乎都没有主动讨好过五爷,他也很久没见过我这样娇俏机灵的模样,他高兴得抱住我舍不得撒手,“我当然不舍得让我的心肝宝贝吃醋。” 我嘟着嘴拆穿五爷,“可我就是看出干爹对白夫人的意图不轨。” 我不依不饶让他发誓,他被我逼得哭笑不得,握住我纤细的手指放在唇上吻了吻,“她再好也是半老徐娘,拿什么和你这个花骨朵比。” 我将手从他掌心内抽出,没好气哼了声,他很吃我这一套,抱着我不断大笑。 怪就怪五爷风流成性花名在外,白给了我一个卖弄手段利用他的好机会。 董夫人和她先生两个人从马上下来,起哄让五爷带着我骑一圈,我笑着说不用五爷,我自己就能骑。 五爷坐在看台上哈哈大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熙熙,她可是个机灵鬼儿。” 白先生觉得稀奇,“哦?任小姐这样厉害,不如就骑秦老板刚才骑过的马,给我们看看男人都降服不了的烈马,怎么在女人的柔情下顺服。” 白夫人呵斥白先生不要乱出主意,任小姐那么清瘦,不可能骑得了。 五爷叼着烟袋说,“熙熙上去试试,有驯马师拉着,伤不到你。” 我心里有些害怕,这匹马刚才发狂的样子我看见了,那股蛮劲儿连男人都招架不住,我迟疑着不敢骑,五爷在后面催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给他把面子找回来,我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匹马实在太顽劣,它一直故意摆动,想把我直接甩下去,我好不容易骑上马鞍,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坐稳,它不知是受惊还是耐心耗尽,忽然仰起脖子嘶吼起来,它整个身体都开始晃动,动得越来越猛烈,我被它掀翻在鞍背上左右颠簸,抖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眼前一阵阵发白。 底下围观的很多人看到这一幕都在奔逃惊叫,围栏外等着入场的男女也吓得不知所措,五爷拄着拐杖坐在看台上,他起先以为没事,等发现驯马师也有些束手无策,他才意识到我陷入了危险,立刻站起身大声命令保镖上去救我,保镖被眼前景象吓呆,谁也不敢靠近,马像是疯了一样,根本不给人制服的机会,驯马师尝试多次都摸不到它的缰绳,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我颠来颠去,最后甚至抛到了半空。 那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已经触摸到了死神的影子,我觉得最终下场不是掉下去被马踩死就是被马甩成血肉模糊的两截,哪一种都是最惨烈的死亡。 在我力气几乎要消失殆尽放弃挣扎的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内忽然爆发出一阵躁动,我听到有人大喊过去了,过去救她了! 我根本无法看清楚冲向我的人影是谁,马还在癫狂中甩飞我,围场外爆发的喊叫让我瞬间分神,我手上一松,整个人都借着一股巨大惯力飞离了马背。 我被狠狠抛向空中,在急速下坠的过程,我看到了旁边冲出的一匹白马,那匹马通体雪白,就像一块无瑕疵的玉石,只有额头拴着一撮红鬃毛,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它朝我飞奔而来,马上坐着的男人将马鞭甩向我,我感觉到自己腰上被紧紧缠住,完全不受控制的被拉向那匹白马。 048我们都疯了 我没想到他会来。 我想到了死,想到了血腥,都没想到严汝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及时救下我。 五爷站在看台上,他焦急的脸孔有些凝固,在一瞬间变为了阴冷。 人群内屏息静气,那样的人山人海,却忽然间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们都在等我的平安坠落,也都为严汝筠一根马鞭的殊死冒险而惊愕。 两匹马距离最近的时刻,他手腕反转用力,勾着我的腰肢将我腾空一扯,生与死擦肩而过,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掉入哪个漩涡。 是马上,还是铁蹄下。 我仰面看到头顶晴朗湛蓝的天空,余光是身下交错着奔腾而过的烈马,白马嘶鸣,红马猖獗,所有惊心动魄的碰撞,都掌控在严汝筠的手上。 轰地一声。 我坠落在白马的背上,瘫软于严汝筠的怀中。 我脸上是惊魂未定,是一丝仓促的惨白的心悸。 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贴合着他坚硬的胸膛,是两团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焚烧。 那匹发狂的红鬃烈马还在继续奔跑颠簸,将整个马场都践踏得狼藉不堪。 它更狂野了,即使刚才我没有失手松开,熬到现在也只能死得更惨烈。 如果五爷对我的宠爱让我有那么一霎那自责过背叛他,这一刻已经被抹去得干干净净。 玩物永远是玩物,我用生命取悦了他,而他连一步都没有跨下来,他就站在看台上,他何尝真的在乎过我的生与死。 所有的宠爱都因为对肉体的兴趣,所有的烦弃也都因为对肉体的厌腻。 白马在严汝筠的鞭笞下围着马场肆意奔跑起来,我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一排排苍翠的松树,是漫山坡没有枯萎的野花,还有很远很远的一只秋千和几头散步的麋鹿。 他圈着我的身体,随着马鞭高高扬起,白马跑得更快,快到我几乎要飞起来,是因为在他的怀里,惊恐全部销声匿迹,只剩下欢愉,剩下在所有人的瞩目下,那样令我发了疯的轰烈。 我喜欢这样不用遮掩就可以被他拥抱的美好。 这样起伏跌宕的美好也只有他能给我。 我大叫着再快一些,要最快的! 他手臂收紧稳稳将我圈住,扬手重重甩下马鞭,白马的四蹄几乎离地,人群不可置信的惊呼被风声吹散,变得很小很小,没人听得到我在喊什么,我大喊他名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在我身后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呼吸。 我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白马的速度终于变得很慢很慢,层层叠叠低垂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看台,他在浓密的叶子中忽然按住我脑袋迫使我回头,他毫无征兆的吻住我,吻得惨烈,吻得发狂。 我听到他含糊不清说,“如果我来晚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只是如他那样激烈的回应着他的吻,我什么都不想听,也什么都听不到。 因为我没死。 老天留着我一定有它的用意。 我们吻到天崩地裂,吻到最后一簇叶子被白马甩在后面,他滚烫的唇倏然离开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拉着缰绳在看台外的空场停下。 停下了,我却觉得天旋地转。 经理看到我平安无事长舒一口气,他大声怒骂驯马师怎么连一匹马都喂不熟,差点发狂栽下任小姐,出了任何差池五爷怪罪下来你们赔得起吗! 驯马师当然知道五爷得罪不起,他颤抖着刚要跪下求饶,五爷忽然抬起手止住经理的呵斥,他说马是自己选的,并不打算责怪谁。 他目光落在严汝筠脸上,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怎么这样巧,你从哪里过来。” “我路过这边办事,听门口人说干爹过来骑马,进来向您问好。” 五爷粗大的手指在拐杖龙头上轻轻拍了拍,“办什么事。” “这边有个非常合适的温泉项目。” 五爷语气阴森森,“你现在的生意越做越杂了。” 严汝筠抬头看着他,语气也是不阴不阳,“干爹不是教导我,为了钱而已,哪种生意有什么关系,干爹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做。” 五爷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他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很听话。” 他说完勾了勾手,严汝筠走上去两步,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五爷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你好像瘦了。” 他低声笑出来,“干爹又不是很久不见我,我一直都是这样。” “不。”五爷打断他,“你最近才这样。” 这样一句充满深意的话,严汝筠仍旧面色如常,他哦了声,“是吗,干爹把我放在心上,看得出一丝一毫的变化,我自己都没有察觉。” 老董在旁边蹙眉,他看了眼同样神情凝重的白先生,两个人都对这样的场景很纳闷儿,五爷视线移到我脸上,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握住他,我抬起手放到他掌心,他问我吓到了吗,我皮笑肉不笑说有一点。 五爷何其精明,他看出我的不满和疏离,问我是不是怪他,我将手从他掌心内抽出,“干爹一点错都没有,我怪您什么。” “熙熙,你非常聪慧,也很沉静,我以为你满脑子精灵古怪,忽视你也仅仅是一个小姑娘,有你畏惧的东西,骑马这种事的确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我也尝试了,虽然在技术上给干爹丢脸,但气势上我还配得起做您的干女儿。” 五爷听到我这样说,他笑得非常开心,他不顾我刚才已经拒绝了一次,再度将我的手握住,贴在他心口处,“我的熙熙让我爱若珍宝。” 我莞尔一笑,可笑容不达眼底,冷淡到骨子里。 五爷牵着我走下台阶,迈到最后一级时他忽然停顿住,他偏头看了看严汝筠,“你出现很及时,救了熙熙。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五爷头微微凑过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倾斜交叉,表情看上去都十分阴煞诡异,五爷很小声问,“你怎么不立刻把她送过来,你在想什么。” 我心口一窒,五爷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话,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绝不会是别人捅给他的消息,本来知道的就不多,如果有谁早就告诉他,刚才在骑马前对我的态度不会那么柔和。 我和严汝筠之间的私情,是让我必死无疑的一件事。 五爷和他现在关系有多敏感僵持,暴露的恶果就有多不堪设想,而保住自己的关键,就是让这件事永远石沉大海,或者让在意这件事的人永远消失。 严汝筠要那本账薄很可能想推翻五爷,以他现在的权势和人脉,将这片地盘改朝换代不是难事,他是野心勃勃的男人,五爷一天不死,他只能屈居人下,他当然不肯。 没错,只有秦彪倒下或者死了,我才能彻底高枕无忧,否则他随时都会折磨死我,让我知道背叛他的下场。 严汝筠脱掉身上的马术服递给站在身后的随从,他伸手代替我挽住五爷,仿佛从前从没有存在任何嫌隙那样。 五爷没有拒绝他,任由他搀扶自己迈下那一级台阶,“干爹,任小姐受惊,刚才的事会成为她的噩梦,让她惊惧抑郁,我只有让她知道骑马是多么有趣简单的一件事,她才会忘掉她的恐惧。” 我跟在身后一声不吭,唇上还有他留下的味道。 五爷站在尘土飞扬的空场上,身后不远处那匹被驯马师制服的红鬃烈马还在不断长啸,阳光斜射,他看了严汝筠很久,终于伸出手掸了掸他肩上被叶子刮住的尘埃,“你想得很周到。” 严汝筠说不周到怎么能为干爹做事。 白夫人冲出人群从围栏外跑进来,她握住我的手关切问我还好吗,她眼里没有做戏的成分,似乎真的很关心我,我想她对我的好感就来自于刚才我向她主动打招呼。 我原地转了个圈给她看,大声说不但很好,反而还骑上了瘾,想再去溜一圈。 我一句话打破沉重的气氛,所有人都前仰后合笑出来,白先生说秦老板果然没有说错,任小姐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样可柔可刚的女人难怪秦老板疼爱有加。 五爷握住我的手,他颇有深意感慨,“熙熙这样的女人,不只是我,恐怕很多男人都喜欢。” 他意有所指,我脸上笑容僵了僵,白先生说只有大家都愿意争抢的女人,得到了才最有意思。 五爷大笑说是这个理。 骑过马之后经理将我们带到一处湖心亭休息,里面坐着两名乐师,正在弹奏古筝和笙,我不懂曲调,但也能分辨好不好听,古筝很一般,但笙演奏流畅,清脆悦耳的曲子十分曼妙,合着悠扬婉转的风声,令长亭内回味无穷。 红木圆桌铺了明黄色的绒布,上面摆了茶水点心,亭心四面八方遮挡下帷幔,阻挡了远山远水偷窥的行人。 风吹拂过来纱帐隆起,石阶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白先生注视严汝筠离开的身影问五爷怎么严先生不留下坐一坐。 五爷说他事情多,抽不开身。 白先生情不自禁感叹,“严先生的马术一直都只是耳闻,今天亲眼目睹才知道有多精妙绝伦,就算传得再神乎其神也不过分,秦老板手下有这样的义子,是天意让您名扬千古。” 五爷盯着手中刚斟满的茶水,半开玩笑说,“怎么,没有他,我就不能名扬千古了吗。” 白先生一怔,听他话茬不对,老董打圆场说当然能,不过严先生这个左膀右臂确实让秦老板省去了不少烦恼。 五爷抬眸看着持笙的女人,他手指在桌角轻轻敲打,合着笙曲的低承婉转,等到这一曲结束,他抬手止住了两个女人,示意她们下去。 亭内恢复寂静,五爷问白先生最近世道的风声怎么样。 白先生说还是老样子,近两年变化不多,黑白都有自己的轨道,圈子套圈子,秤不离砣。 “对于汝筠的风评,你有耳闻吗。” 白先生又是一愣,“严先生的事,秦老板不是最清楚吗。” 五爷饮了口茶,可能是茶水太苦,他眉头蹙得很深,反手泼到湖中,叫进来在长亭外守着的侍者换一壶新茶,里面加几颗枣。 他舌尖抵出一片泡得发皱的茶叶,“我清楚是我了解的,你们清楚是你们听到的,他的好与坏,我一个人知道的不算数。” 白先生不好开口,只能模棱两可说,“严先生的风评非常正经,秦老板教养得好,喜欢在欢场取乐的阔少数不胜数,论权势严先生是首屈一指,可他在这方面的自重,连我们这些老人都自愧不如,至于其他的我不了解,秦老板啊,你说这外面还有谁敢议论他吗?” “白兄,不贪美色的男人,这世上真的有吗?” 白先生嘶了一声,“这…应该是不存在,可凡事都有例外。” 五爷冷笑,“所有的洁身自好,都是因为心里有更大的野心和绸缪还没达到,才不想要功亏一篑,男人连美色都不爱,就没有可以控制的软肋,这一定就是好事吗?” 白先生彻底明白五爷对严汝筠的反常是因为忌惮,他没有表态,装作没听到低头喝茶,五爷盯着新上来的一壶红枣龙井,壶内还泛着滚开的泡沫,那些泡沫在停止沸腾后一点点散去,一壶茶水又变得风平浪静。 049手段 五爷和白先生商谈码头的事,老董找了一处鸟园子逗鸟,他逗到兴致最高大声招呼自己夫人过去看,董夫人隔着湖泊问他是什么鸟,他说是北国隼。 在南方几乎看不到这样的鸟兽,因为它非常喜寒,是冰天雪地中生存的鸟,北方的人和物都比南方的要庞大健硕,董夫人是南方女子,一辈子没有出过故土,她很稀奇,拉着白夫人一起过去瞧。 我端着一杯茶倚靠在栏杆上,琢磨着该怎么对白夫人下手,等到她们观赏完鸟兽回来,我放下茶杯转身喂池内的金鱼。 白夫人看到我喂鱼,她也很想喂,小声问董夫人哪里有鱼食,董夫人推了她一下,“任小姐手里不拿着呢嘛。” 她朝我要了一点,跪在长椅上探身下去,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水面,一条金色的燕尾鱼张开嘴巴啄她的手指,董夫人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哎呀,好不了得,小畜生敢咬我的手!” 我用帕子擦干净钵盂的底部,然后递到白夫人手中,她很高兴和我道谢,“其实刚才第一眼看到任小姐,就觉得很喜欢,您能明白那种一见如故的感受吗。您的周到热情温顺,都让我觉得和一些太太小姐不一样。” “因为我既没有太太的尊贵,也没有小姐的家世。” 白夫人看着钵盂的紫红色漆釉,“五爷身边的红人,比谁的太太毫不逊色,五爷的柳小姐出门,我们哪一个见了都要给她鞠躬。何况如果拥有高贵的身份就可以谩骂嘲讽别人,那才是可悲。我们这样的女人,本来也不是靠自己才得到别人的尊重,都是因为先生的关系,如果不看自己的先生,谁又认识我们呢?” 董夫人没有听到我们在说话,她招手叫我们过去看一只绿色的鱼,她欣喜的脸上有一层浮粉,被风一吹露出原本的暗黄皮肤,虽然她比白夫人要苍老许多,可窈窕背影却非常婀娜,在金光粼粼的水纹下显得更加玲珑。 白夫人笑着让她自己先看,不远处乘船的阿嬷正划桨往湖中荡过来,扬起一把鱼苗洒进湖水里,等到来年春暖花开鱼苗开始繁衍,夏天就是一池子五颜六色的鱼。 白夫人说,“董夫人是我在太太圈唯一的好友,她性子耿直嘴巴不坏,那些表里不一又嫌贫爱富的女人,我和她们合不来。” “白夫人是性情中人。” 她有些惆怅,“我和我先生不是原配,我是他第三任续弦,他之前的两位夫人都很会左右逢源,在圈子里有很大名气,在她们的阴影下,我做得多好也不够,干脆面子都懒得维持。我这个人的性格很不讨喜,太太圈又都喜欢攀比奉承,一来二去她们也不待见我。” 白夫人这样憨厚沉闷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在上层抛头露面,很容易得罪人,得罪多了为自己丈夫惹祸。 通过和白夫人今天的接触,我掌握到她应该很胆小怕事,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充满戒备,沉默到底,而喜欢的人又无条件的相信。 这正是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 我回头看了眼五爷,他正背对这边和白先生谈事,我故意用非常惋惜的语气说,“刚才我替白夫人试探了五爷,五爷对白夫人的评价很高。” 白夫人一愣,“我先生常和五爷出去,但我今天是第一次见。” 我掸了掸旗袍袖口崩开的丝线,“可夫人第一次见,就能让五爷牵肠挂肚。” 她听到我这样说神色忽然慌张起来,“五爷说什么。” 我从钵盂中捏了点鱼食撒入水里,鱼群从董夫人那里嗅到了气味,争先恐后游过来抢夺,水面嗞嗞响着,无数水泡涌出,我懒洋洋打个哈欠,“白先生和夫人刚才就有的顾虑,何必再问我呢。” 白夫人身体一抖,手中捧着的钵盂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重响,里面鱼食倾洒出来,她的失手惊动了坐在不远处谈事的男人们,五爷回头问了句怎么了。 白夫人面容苍白,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我笑着弯腰捡起来,告诉他们不碍事,白夫人手滑了。 白先生笑着斥骂她,“总是这样,在家里端菜也会失手打碎盘子,被我养得越来越笨拙,有劳任小姐海涵。” 我抓起浮在上面的干净鱼食塞回钵盂里,“白先生这话说的,白夫人和我投缘,朋友相处这么客气干什么。” 白夫人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她满眼的惊慌和恐惧,我刚想问她鱼还喂吗,她忽然屈膝差点跪在我面前,我赶紧扶住她,让她不要这样。 她抓着我的手臂央求,“任小姐…您是五爷身边的红人,只有您能帮帮我,我和我先生感情非常好,我不能做任何不仁不义的事,哪怕是被动的,我也绝不允许自己背叛我的丈夫。” 我很想探一探白先生的底,我问白夫人您真的不愿意跟五爷吗,五爷什么都有。 她摇头说不想,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男权社会,可她还是愿意遵守三从四德,嫁给谁就从一而终,对婚姻和丈夫绝对忠诚。 我小声问她,“白先生做什么的。” 她说是个闲人。 我一愣,闲人,什么都不干的闲人,五爷和这样的男人接触有什么用。 我面无表情拂开白夫人握住我的手,“夫人既然对我有忌惮,那我也不问了,五爷想要怎样,我恐怕爱莫能助。” 我撂下钵盂转身要走,白夫人一把拉住我,“任小姐,我没有骗您,我先生真的是个闲人,他有五个非常有出息的兄弟姐妹,我先生从小帮助我守寡的婆婆拉扯他们长大,这份恩情让他们对这个大哥非常孝顺,我先生没有生意和官职,因为兄弟姐妹的照料,他日子还是过得很舒心。” 我问白夫人兄弟姐妹是做什么的,她说其中两个有官位,另外的做珠宝行当。 我试探着问她,“能够保一家荣华利禄,官职一定不低吧。” 她点头,“在市里任职,算比较显赫。” 我深深吸了口气,没想到竟然无心插柳钓了这么大一只鱼。 我重新握住白夫人的手,“您想要平息五爷的事吗。” 她说当然想,如果任小姐不肯帮忙,就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董夫人喂完鱼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没有表态,白夫人很着急,她愁眉苦脸说,“如果只是五爷自己,我不会这样为难您,可还有严先生这一关,严先生的势力太重,我先生家人也不想惹是生非。” 董夫人从那边走过来,她脸上喂出了汗,指着地上刚才我丢掉的帕子说,“这是丝绒锦啊,谁暴殄天物,洗洗再用呀。” 她找老董去要茶喝,我趁着这个时机对白夫人说,“您放心,这件事我来办,就当我和夫人交个朋友的见面礼,我一定让您平安脱险。” 她非常感激,不断和我道谢,承诺欠我一个人情,以后一定偿还。 我们在湖心亭用了晚餐,为了让白夫人更加信服,我一直暗中怂恿五爷和白夫人说话,而每一次说完白夫人都大汗淋漓,像被浇了雨一样。 散席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老董和夫人去前院看杂耍,我跟着五爷与白先生夫妇在门口道别,一起坐上车离开了马场。 回到宅子客厅有两名手下在等五爷,柳小姐出去打牌还没回来,五爷脱了外套问他们有什么事,这么晚还要过来汇报。 为首的男人告诉五爷新湖码头第一批试水的货物出港在三卡子口被扣押了。 五爷愣住,他大声说不可能!这批货有沈局长在暗中保,谁也不敢私自扣押。 男人说确实被扣了,条子在现场贴封条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沈局长真的保下,那些条子怎么敢盘查。 五爷整个人都有些慌张,他丢掉拐杖在客厅来回踱步,嘴巴里嘟囔着怎么可能呢。 试水这批货影响不大,找个手下顶包也就混过去了,五爷最担心是沈烛尘如果假意合作,实则布下一张大网,他已经把底细掏给了对方,就算自己这边货物不出,沈烛尘顺藤摸瓜也不愁不能扳倒他。 这么多条子五爷就怵他一个,他的能力实在太出色,不管多么艰难危险的案子到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警界对沈烛尘有多自豪,道上头子对他就有多忌惮。 五爷坐在沙发上摸烟盒,“汝筠那边什么说法。” 男人怔了怔,“五爷,筠哥不知道这事,您不是让我们别说吗。” 男人的话把五爷说愣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初和沈烛尘的合作瞒着严汝筠,一旦出了篓子,他连商量的人都没有。 五爷问不让说他就真的不知道吗。 男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算知道,筠哥也不可能主动来为五爷解忧,您瞒着他就有您的打算。” “你们翅膀都硬了,也敢来算计我。” 五爷阴着一张脸,盛怒之下掀翻了茶几,桌布霎那间被扬起,东西坠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惊动了楼上的保姆佣人,她们从二楼奔跑下来,连滚带爬跪到五爷脚下,央求他不要动怒,五爷抡着手臂让她们滚! 他抓起拐杖狠狠砸向电视,我捂着耳朵避开了那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佣人蜂拥而至对面的房屋里,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男人在这样的暴风骤雨中也不敢出声,怕惹祸上身,索性低头沉默。 我等五爷的火气终于平息一些,也停止了摔砸,走过去为他倒了杯茶,他手颤抖着摸出烟,可打火机却怎么都打不出火,他让我帮他点上,我弯腰点烟时借着阳台微弱的灯光看见他额头冒出冷汗,我用手将那些汗渍擦拭干净,小声喊干爹。 “您不要自己生闷气,沈局长到底是不知情,还是不愿意插手,您了解吗。” 他吸了一大口烟,“市局的每一步行动,他作为局长,会不知情吗?” “那可未必。天高皇帝远,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他点头,卡子口例行盘查是一直以来的老规矩,他就算有心保干爹,也不可能直接下令把这个规矩推翻。只是扣了一批试水的货物,条子不还没来找您吗。” 五爷听到货物被扣押整个人都毛躁了,他听我这样安抚忽然意识到确实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让男人把手机给他,调出沈烛尘的号码,那边响到第七声终于接通,五爷迫不及待问是否知道新湖码头货物被扣押的事。 沈烛尘笑着问,“怎么,秦老板这就坐立不安了吗。” 五爷急得掌心用力拍打桌子,“我的沈大局长啊,这件事开不起玩笑,关乎我上上下下一众兄弟的身家性命,没有任何风声通知给我,难道我还吃得下去大鱼大肉吗?” “秦老板如果这样不信任我,那当初何必来找我。” 沈烛尘似乎走出一个房间,能听到十分清脆的脚步声和穿堂而过的风啸,“这批货我既然担保,就不会出任何问题,我的乌纱帽还要继续戴下去。码头都是我的下属,对我惟命是从,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五爷从沙发上坐直身体,他非常严肃问这批货能不能保释出来。 “秦老板要这批货吗。” 这批货物五爷不在乎,他只想通过沈烛尘把这批货完璧归赵的事来验证他到底是不是自己这条船上的人,如果他肯保释出来,既能证明他对自己的诚意,又能证明他在这件事上的话语权,五爷才能放心出后面那批最重要的货。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试探反问沈局长能保吗。 沈烛尘只留下了一声绵长的呼吸,便将电话干脆挂断。 五爷听着忙音愣神,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再回拨过去那边连接也不接,他骂了声狗娘养的,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 在五爷焦躁到砸了客厅所有能砸的东西,门外风风火火闯入一名手下,他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笑容,大声告诉五爷货物回来了,一点不缺,是扣押货物的条子穿着便衣亲自送回来的。 050笑给我看 沈烛尘在白道的势力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身为局长的范畴,他的功勋就是他自己的保护伞,很多人都渴望站在他的伞下得到一席庇护,而五爷非常沾沾自喜他的远虑和筹谋,在最好的时机跨上了这艘能够抵挡狂风骇浪的巨船。 五爷整个人都如释重负,他没想到沈烛尘事情办得这么迅速,他现在完全深信不疑,在这个地盘上只有沈烛尘有能力和本事让他的货物平安无事出港。 “仓库存了多少白粉。” “一百零五箱,大约有三千公斤。” 我心里咯噔一跳,秦彪是南省的大毒枭,这么多年指着黄赌毒发家致富,可他有这么多底货我实在没想到,六千斤的毒粉,能够毁灭掉一座城市的人。 五爷朝男人点了下头,男人弯腰紧凑到他嘴边,他嘟囔了一串数字,吩咐按照这个时间出港。 男人问他是一起还是分批,五爷非常高兴说有沈烛尘保驾护航,当然是快刀斩乱麻。 我等男人离开宅子笑着把茶水换了杯热的,我有些感慨说,“干爹连我也不相信了。” 五爷接过杯子的同时迟疑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都到这个份儿上还和我装糊涂,这老东西演起戏来真不逊色那些拿奖的戏骨,“干爹就算让我知道,我也不可能把风声泄露出去,我是您的人,沈局长也好其他人也罢,有谁不知道我和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您多风光一天,我才能多一天吃香喝辣,我盼着您永远是五爷。” 我皮笑肉不笑的阴毒模样让五爷有些恍惚,他伸手在眼前晃了晃,试图擦掉那团白雾看得更真切一点,然而他发现我还是那样的清纯明媚娇俏灵动,和从前没有半点分别,他觉得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让我坐在上面,我站着没动,他有些生气喊我名字,“熙熙,坐过来。” 我不情愿走到他面前,他一把将我拉住扯入他怀里,“你想知道出货的时间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好奇,干爹何必背着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发现我没有曾经那么怕他,我的目光不再青涩娇羞,更不再惶恐胆小,是一种坦然的,平静的,甚至冷淡的眼神。 他讨厌这样的眼神。他喜欢的是依赖,崇拜和娇媚入骨的温柔。 这些曾经都在我眼中,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虽然全部是装的,可他并不知道那是假的,而现在他想要找到,却发现失败了。 我依然畏惧五爷,我知道他掌控着我的生死,掌控着我的明天,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决定我是现在的样子,还是乔倩和方艳艳的样子。 杀死我,如同碾死一只渺小的蝼蚁,吹散一团清淡的烟雾。所以我不得不听从他命令躺在他床上,但我已经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 对于一个拿我性命当儿戏、把我当成一只彻头彻尾的玩物、连丝毫情分都不给的男人,一丁点的付出都让我觉得委屈和糟蹋。 五爷说,“这批货很重要,重要到决定我是爬向更高的位置,还是成为一个阶下囚。你理解阶下囚的意思吗,监狱里的犯人,刑场上的囚徒,甚至黄土里掩埋的刚刚变凉的尸骨,他们都是阶下囚。” 我看着他脸上枯老的皱纹,压下心口对他的厌恶和痛恨,“干爹已经在最高的位置,再往上爬就是玉皇大帝了。” 他刮了下我鼻梁大笑,“不,人永远有更高的位置在等待爬行,这么多年我把事务交给汝筠,自己偷懒贪欢,我已经得到了惩罚,我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别人就会一声不响的追赶我,推翻我。” 我没有说话,低头把玩自己的指甲,他问我不想知道他在说谁吗。 我摇头说我知道,所以不想。 “同行是冤家,道上这么多人在混饭吃,干爹碗里肥肉多,他们都会垂涎。” “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某一个人。” 我低着头,两侧长发垂下,遮挡住了我冷漠的眉眼,五爷问我如果他和汝筠有一天反目为仇,我觉得谁会赢。 我毫不犹豫说当然是干爹,姜是老的辣,严先生再运筹帷幄,他也不会有干爹的智慧。 谁都不想听丧气话,虽然有些甜言蜜语是被谎话包裹住的糖衣炮弹,但只要有甜的,就不会有人愿意去尝苦的,五爷非常高兴在我脸上吻了吻,他让我抬起头,我抬头看他,他命令说,“笑给我看。” 我脸上一直都有一丝笑容,尽管笑得很不纯粹,我说不是正在笑吗。 他说我想看到你以前的笑容。 以前的笑容。 以前的任熙为了一顿饱饭,可以在红灯区倚门卖笑,以前的任熙为了扬眉吐气,可以侍奉比自己年长四十岁的老男人,而现在任熙。 我撩了撩自己的长发,“干爹糊涂了,我以前和现在都是这样笑。” 他不满意我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仍旧不依不饶要我笑出来,我扯了扯唇角,可我的笑太苍白,太敷衍,让他更加怒不可遏,他伸手狠狠捏住我下巴,试图让这个笑容加深,“你连取悦我的笑也不会了吗。” 他揪着我头发,在佣人的哭喊和尖叫声中将我一直推到卫生间,他反手锁上了门,把我按到在水池上,控制着我低下头去,我听见他拧开水龙头的声音,接着冰凉的水浇注在我头顶,将我滚烫的皮肤几乎冰得炸裂,我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这样浇了我一会儿,抓起我头发逼迫我看向面前的镜子。 “你以前是这样笑吗?你现在为什么笑不出来,因为你和那些女人一样,都被我宠坏了,只是你还没有等到背叛我的机会。” 他松开手的同时,将我朝前狠狠一推,我脸撞击在镜面上,索性没有碎,我也没有被割伤。 我从镜子里看着残暴的五爷,此时他犹如地狱的阎罗,正朝我伸出魔爪,张开血盆大口,如果我还不求饶,我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走出这扇门。 我转身跪在地上,我哭着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小心翼翼伺候干爹,却得到您这样的猜测和不满。 他眯着眼站在我面前,他还是问我为什么我的笑容找不到曾经的感觉了。 “干爹,我跟您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在您身边的几个月,我亲眼看到乔倩和方艳艳的失势,看到她们从您的心尖宠沦为您厌弃的女人,我和她们没有任何不同,您知道我做过多少个夜晚的噩梦吗?我怕极了,怕我也会步她们的后尘,可我不想,因为我比她们还要更年轻。” 五爷从我的哭诉中忽然意识到,乔倩和方艳艳出事我就在现场,我见证了这两个女人从风光到落魄的全过程,对于身经百战的柳小姐而言,这就像一顿家常便饭,她亲手料理的女人都不计其数,什么样的惨烈都无法触动她。可对于揣着美梦,把五爷当成依靠的我而言,这是一剂无比沉重的打击。 他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他刚要朝我伸出手将浑身湿淋淋的我从地上拉起来,门外客厅柳小姐回来了,她大声招呼保姆给她拿喝的,听声音似乎非常开心。 五爷最终没有把手伸出来,他转身拧开门锁走出去,我透过门缝看见柳小姐一身珠光宝气,她缠住五爷告诉他今天打牌赢了很多钱,用这笔钱为五爷买了一个玉佩,可以拴在烟袋上。 门被走廊上一阵风吹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妈偷偷从外面跑进来,她看到我浑身是水跪在地上,大惊失色喊了声任小姐,她解下围裙为我擦拭脸上的水渍,“刚才到底是怎么了,一开始还好好的,五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您。” 我浑身哆嗦打了个喷嚏,林妈赶紧搀扶我从地上站起来,我靠住水池勉强站着,她踮脚打开暖风时我用颤抖的声音说,“这宅子里的女人有过很多,除了柳小姐,都死在五爷喜新厌旧的薄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我。” 林妈吓得脸色发白,她转身捂住我的嘴,“任小姐,不要说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更不能让别人听见,豪门大户就是这样,当心祸从口出。” 我有些苍白笑着,“林妈你信吗,我刚跟五爷时没想过离开他,在哪儿不是活着,他虽然很老,但他毕竟给了我好日子过。可是人都贪心,我也一样。林妈,你爱过男人吗。” 她听到我最后一句话,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荡然无存,她朝我央求姑奶奶千万别再说了,五爷忌讳这个,他越是清楚这些干女儿对他的虚情假意,越不想听见真相。 我推开她堵在我唇上的手,非常固执问她,“你爱过吗。” 林妈犟不过我,她小声说哪会有人这辈子没动过情呢。 我问她在一起了吗。 她为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摇了摇头。 “任小姐,我知道您的苦涩,我也是女人,女人没有谁不渴望爱情,不渴望被疼爱,男人生来就是女人的依靠,是女人的归宿,谁都会想做个美梦。但您从踏进这个宅子,就没有做梦的余地了,除了哄好五爷,没有第二条路供您走。” 我空洞呆滞的眼睛在她不断阖动的唇上定格住,我没有告诉她有,而且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条路走出来。 夜幕笼罩下的金水湖庭,雾气很重。 山和水,树和楼宇,都是一片深浓的墨色。 秃鹰在树杈上落着,来回摇摆的探照灯从高墙外射入,它嘶鸣了一声,惊动底下徘徊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正聚精会神盯着小区门口,昏黄的路灯被树冠挡住,渗透出一丝微弱的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车闪灯,从入口悄无声息驶进,犹如一只蛰伏在暗处等待厮杀的猎豹。 男人推开铁门走出去两步,站在信桶旁等着,黑车缓慢停下,熄了火。 保镖从副驾驶下来,朝男人点头喊了声晋哥。 男人没吭声,锋利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后面车门。 一双踩着皮鞋的脚迈出,落在潮湿的地面,扔出了一枚烟头。 这是章晋跟随严汝筠的第三个年头。 他很能干,打打杀杀的事不论大小,没有一件办得不漂亮,所以也混到了这么多底下兄弟喊一声晋哥的光彩。 他弯腰看了眼满身酒气的严汝筠,“筠哥,事情还顺利吗?” 051我想你了 没人知道城府极深的严汝筠现在到底筹谋什么事,他不言不语蓄着他这辈子最庞大的阴谋。 他名下的整个组织都不止一次问过,以筠哥的本事为什么要依附在五爷身边,即使报恩,这么多年也都加倍偿还了。 章晋也奇怪,严汝筠一旦单飞,那是什么概念,整个省份被黑道掌控的地盘都是他的,那是何等不可一世的风光,严汝筠的能力足够配得起,五爷混了一辈子江湖,到头来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问宋铮舟,是不是筠哥有把柄在五爷手里,才不敢自立门户。 宋铮舟说这世上没有能握住筠哥把柄的人,否则一定不会活。他想要做的谁也拦不住,他不想做的谁也逼不了。 章晋明白了,严汝筠根本不想自立门户。 秦彪义子的身份曾给了他非常宽阔的路,也给了他极大的限制,所有人都看出他不是池中物,秦彪的天下留不住他,他会有自己的帝国,可他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他不走。 严汝筠手肘支撑住窗边,睁开有些疲倦的眼睛,树冠后四个路灯闪烁着其中三个,有一个是坏的,被严汝筠用枪子儿崩黑了,那盏灯正对着他卧房的窗,他不能让它亮着。 他呼出的酒气惊住了章晋,章晋朝前跨出一步,伸手扶住他,一直将他从车里扶下来,“筠哥,您这是喝了多少酒,带去的人这么不懂事,怎么不拦着。” 手下保镖听到章晋责备,一声不吭低下头,他们不是不拦着,是拦不住。 应酬场上的人酒过三巡都他妈跟疯狗一样,不喝死一个绝不罢休,严汝筠这种人,平时没谁敢得罪,可上了酒桌无大小,居心叵测的抱成团恨不得把他喝趴下。 喝趴下又能怎样,他的傲骨谁不知道,就算拿一百个烧得红红的烙铁同时印在他身上,他照样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当初五爷认他做义子,设置了多少重考验,每一重都是刀枪火海滚过来,别人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他愣是撑了下来,连眉头都没皱。 连五爷都说他要是早出生三十年,秦彪这个名字根本不会成功。 他今天所有的风光和高贵,都是应该的。 章晋知道严汝筠酒量好,他亲眼见识过,一屋子几十口人,挨个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喝到最后所有人都趴下了,唯独他端坐在那里,指尖夹着一根烟,还是那样骄矜桀骜。 严汝筠酒量牛逼到红白啤连环炮跟喝水一样,当初他在酒桌上也不行,只不过喝了这么多年练出来了。 要说五爷这么多年没倒下,严汝筠是头功。 道上人背地里议论,秦彪早不行了,他是六七十年代的霸王,现在还用老一套唬人,真混出模样的强头龙,根本不怵他,所有人发怵的其实就是他身边的严汝筠。 那才是不动声色就要人命的煞神。 严汝筠脱下西服递给章晋,他看了眼手腕,已经十一点了,“铮舟还没从珠海回来。” “舟哥安排妥当了,顺路办了点私事,明早差不多回。” “他在珠海有私事。” 章晋脸上有些惋惜,“笙歌的坟墓在珠海。” 严汝筠解纽扣的手指微微一滞,章晋说,“舟哥就这点软肋,不过还好人死了,人要是活着,事儿就大了。其实咱们兄弟都佩服筠哥,在儿女情长上从来不栽跟头。” 严汝筠盯着面前台阶洒下的溶溶月色,“是吗。” 章晋笑着说这还能有假,“筠哥这么多年不都自己一个人吗,我们有时候犯馋还去场子里过过瘾,您正人君子的做派风月里哪有人不知道,那些姑娘都说要是能陪严先生睡一夜,不拿钱倒贴都乐意。” 风月里的姑娘。 严汝筠脑海忽然闪过一具白皙柔软的身体,很纤细很温凉,铺在雪白的绸缎上,黑色的长发犹如瀑布,那张被盖住的脸,或者明媚笑着,或者沉默睡着。 他低低笑了出来,章晋问他笑什么,他想了下说,“想到一只猫。” 章晋没听懂,猫?严汝筠这辈子最讨厌有毛儿的东西,碰一下都不行,怎么忽然想到一只猫。 保镖打开门喊了一声,保姆不在家,厨房锅里放着一碗醒酒汤,章晋端出来递给严汝筠,他坐在沙发上没接,盯着茶几上一个黑盒子。 章晋觉得很奇怪,因为这种材质的黑盒子,是白道的一种暗号。 可严汝筠是黑道上的。 白道的人尽管和他有些来往,但绝对到不了过这种东西的程度。 只有内部最重要的消息才能放在里面,到底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严汝筠私宅,留下个暗号再悄无声息的离开。 章晋愣神的功夫严汝筠已经打开了那个盒子,盒盖没有完全放下来,挡着一半,章晋明白这是避讳他,他低头后退了一步,盒子里是纸,翻页时候唰唰响,他看完后掏出打火机,点着纸的边角,火势一点点蔓延,从微弱到猛烈,映衬着严汝筠静如死海的脸,熊熊大火最终将那些内容全部吞噬成灰烬。 “筠哥,局子的东西?” 严汝筠说不是。 章晋等了会儿,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主动问,“新湖码头的事,筠哥听说了吗?五爷那批违禁货已经安排到周日出港,距离今天还有整整一周。” 严汝筠毫无波澜的脸孔忽然松动了几分,他似笑非笑说,“和沈烛尘合作的那批海洛因吗。” 章晋眼睛里都是火光,“筠哥,六千斤,五爷这批只要能顺利出港,光净利润就这个数。” 严汝筠抬头正好看到章晋比划出的五,他摸出一根雪茄,章晋弯腰伸出双手给他点上,他吸了一口说,“钱多,不好拿。阿晋,你信我吗?” 章晋说兄弟们谁会不信筠哥。 “那我告诉你,他拿不到这笔钱。” 严汝筠说得干脆利落,章晋一愣,随后深深吐出口气,“筠哥这次是不打算出手了。” 他低头盯着茶几,阴郁冷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寒光,舌尖在门牙舔了个来回,“有些事能出手,因为有把握,有些事注定要栽跟头。” 章晋意识到严重性,他蹲在沙发边儿上,自己也点了根烟,“筠哥,五爷这次不会他妈的要玩儿完吧?” 严汝筠没支声,直到把一整根烟都抽完,他往烟灰缸里撵灭烟蒂的时候说,“让铮舟明天找我一趟,我有事交待他。” 章晋待到十二点从宅子离开,严汝筠独自进入储物间在里面打了一个长达十五分钟的电话,储物间有暗格,隔音非常好,他这么多年舔刀口生活,即使在自己家里也异常谨慎,他经历了太多恩将仇报生死之交反目相残的事,他谁也不信,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信。 从储物间出来,二楼冗长的走廊溢出一缕很微弱的月光,但并不影响他看清天窗上被动过的黑纱。 这栋宅子的每一处角落,细致到一丝残留的灰尘,在他心里都有非常精确的记号,如果保姆碰了哪里会第一时间告诉他,凡是没有提及他都会留意。 他目光在动了边角的黑纱上停留几秒,不动声色推开了房门。 浓烈的酒味在一瞬间逼入,灼热得仿佛可以把空气点燃,他反手锁上门,面无表情扯断了领带。 白色窗纱在呼啸的风声中扬起,整座阳台空空荡荡。 他一颗颗拆解纽扣,眼睛无声无息掠过房间的每一处。 书柜上倒置的水杯,两颗并蒂红豆安然无恙。 床头一片棕色的羽毛,略微粗的一头仍旧对着窗。 他不着痕迹蹙了蹙眉,什么都没有动过。 严汝筠在雨夜被追杀了两次,曾经在老铺的公寓也被汕头那边的黑社会盯上过,他不管独身出现在任何地方,危险总是如影随形。 他挡了太多人升官发财的路,那些人都在伺机将他暗杀。 为了自保他总是随身藏一把枪,他很少动手,可他一旦动手弹无虚发,对方必死无疑。他最擅长远距离射击眉心,两道眉宇间一颗朱砂般的血洞,一旦有这样的尸体出现,势必是严汝筠所为。 他忘记自己有过的血债,他甚至有时会忘记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房间里的灯依然黑着。 他脱掉上面最后一件衬衣,露出精壮的背部和健硕的胸膛,他将自己心脏彻彻底底暴露出来,他背对着唯一没有检查过的浴室,手指解开了皮带。 玩儿命的事,谁也没他狠。 他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燃了香烟。 窗玻璃发出碰撞的声音,狂风中飞舞的枝桠不断敲击在上面,他耳朵专注听着,似乎仅仅是风声。 风不停,他一口接一口吸着,吸到整张面孔都被烟雾笼罩住。 “既然来了不露一面,不合规矩。” 吧嗒一声,他话音未落,壁灯被人点着,灯火通明。 他脚下出现一道人影,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缓缓朝他身后逼近,他叼着烟愣了下,他想到了仇人,故人,唯独没想到是个女人。 他从轮廓隐约认出是谁,眯起眼睛盯着烟头跳跃的火光。 “谁让你进来。” 秦娆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擅自藏在他房间。 她从进门那一刻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了机关,更怕留下什么痕迹让他一眼看出,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便一击致命。 她觉得自己疯了,和严汝筠有关的事,都让她没有理智。 她站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严汝筠笔挺赤裸的背部在她眼里说不出的诱惑。 他脱掉衬衣的霎那她已经热血沸腾,对性的欲望难以控制从她身体内肆意奔腾。 他的肉体是这世上最让人垂涎的东西,是地狱还是天堂,是惊心动魄的疯狂海浪,还是能焚烧摧毁一切的烈火,只有触摸过的人才知道。 秦娆握了握拳,谁触摸过。 是不是她。 她吻过这样一副血脉喷张的身躯,那上面有她的痕迹,她也许骑在他身上浑然忘我的颠簸过,他一定是嘶吼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放肆迎合,他大汗淋漓的样子该是多么蛊惑。 秦娆做梦都想得到的男人,她不甘心被捷足先登,可她也不能改变什么。她可以忽略他的过去,她要他的以后。 “我想你了。” 斜疏黯淡的光影从窗外投射在严汝筠脸上,他转身和她隔着虚无缥缈的空气对视,秦娆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裙,那种风骚妖娆的样子,严汝筠并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他阴着一张脸抓起搭在衣架上的风衣丢到她脚下,拧开门锁,“出去。” 秦娆没有弯腰捡,而是惊慌退后一步,贴着冰凉的墙壁摇头,“外面那么大的风,天这么黑,你忍心吗?” 严汝筠没有妥协,他面色冷淡说,“立刻出去。” 秦娆受不了他的冷漠和无视,那么多男人都捧着她,追求她,唯独严汝筠,他总是以一副冷冰冰的背影面对自己,他清高的姿态让她着迷,可又让她咬牙切齿。 她看够了他毫无温度的样子,每一次她低声下气靠近他央求他,得到的都是无动于衷。 她狠狠扯断飘荡在眼前的窗纱,红着眼睛大声质问,“你是对所有女人都这样无情吗?为什么你只这样对我!红楼的蒋澜薇,她再不济每个月还能看见你一次,而我呢?我连和你吃一顿饭都不被满足,我就那么令你生厌吗?” 走廊上有婆娑的树影,冷风从门外灌入进来,秦娆站在空旷的房中打了个寒颤,“你有仔细看过我的样子吗?你从来没有尝试过喜欢我,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不会爱上我?” 严汝筠松开手,想把嘴里燃尽的烟扔掉,可他刚一脱离门把,沉沉的风呼啸而过,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 他用手指撵灭了灼烧的火苗,像是感觉不到烫,半明半暗的红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剪影,“我爱的不是你这样的女人。” “你都没有真正的看过我,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女人!” 秦娆吼完忽然做出一个癫狂的举动,她扑过去吻上严汝筠的唇,有些视死如归的,狠命的,甚至暴躁的激吻。 严汝筠被她突如其来的发疯惊住,他愣了一秒,两只手握住她肩膀试图和她分离开,他担心伤到秦娆不得不控制力气,可他的犹豫让她以为他不舍得,他很快感觉到她舌头伸了进来,忘乎所以的纠缠住他。 他咬紧牙关想抵挡,但还是晚了一步,秦娆挑逗起来的大胆和娴熟完全超出了他想象。 他在被动承受她热吻的同时,听见急促的呼吸之下,一声微不可察的响动,他腰间已经松了的皮带被她完全解开,她一只手狠狠抓住他背部,另外一只手滑入了裤子里。 052你爱的是哪样的女人 秦娆的指尖隔着内裤边缘触摸到了他一丝毛发。 那丝毛发让她身体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得难受,恨不得立刻探入进去,将他的一切据为己有。 这么多年她对他的爱慕隐忍得有多辛苦。 她甚至做过占有他的梦,醒来时她羞愤又痛苦,她秦娆要什么没有,为什么偏偏爱上连正眼都不看自己的男人。 但他越是无视得猖獗,她越是痴迷得堕落。 今天,她等到今天才真真正正的吻上他,知道了他的唇原来这样柔软,比女人还要削薄和性感。 她感觉到他的抗拒在减少,他不再那么蛮力的推拒自己,他变得安静许多,他的安静令秦娆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她以为他愿意了,他缴械投降了。他是男人,一个血气方刚对情欲充满了力量和幻想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她精心喷洒的香水,樱桃味的口红,她每一寸肌肤都是出水芙蓉。 她灼热而猖狂的爱着他,用自己的生命贪图着和他的一夜交欢。 “秦娆。” 他忽然喊她名字,而她已经近乎饥渴的吻到了他脖子和胸口,他打破了她毫无理智的意乱情迷。 她睁开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脸,他平静冷淡的面容似乎在嘲讽她潮红而放纵的样子,她身体狠狠一颤,她从严汝筠的眼中看到了杀念。 怎么会是杀念。 她几乎是光裸的,在这个美好又惨烈的夜晚,她愿意随时绽放在他身下,哪怕见不得光都心甘情愿,他对她怎么能只有杀念。 她吻到干裂的唇颤抖着从他锁骨上脱离,他紧绷的身体不是为肉欲克制,而是为压住自己要将她杀死的冲动。 他将她那只手从腰间拔出,毫不留情的扔开。 秦娆有些崩溃。 她抚摸着他的脸,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更没有笑容,她真是难受,像被凌迟一样心痛,被撕裂一样绝望。 她哽咽着问他,“我的身体让你一点欲望都没有吗。” 他冷若冰霜的一切,都在狠狠扇打她的脸,他是死寂的,在她使劲浑身解数的勾引下,他平静得让她觉得羞辱。 她喉咙仿佛梗了一根刺,“你告诉我,你爱的是哪样的女人?” 他沉默站在她面前,两条手臂垂在身侧也不肯碰她,她等了很久都等不到答案,她再也受不了,她挥舞着手臂砸向他,大声朝他逼问,“为什么连你也会上她的当,她根本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骨子里就是个婊子,她所有的清纯美好都是装的,如果她真是那样,她会去侍奉我爸爸吗?你为什么看不到她的恶心和虚伪!” 严汝筠在她的怒吼中更烦躁,他用力推开她,看着她踉跄栽倒在床上,“我谁也不爱。” 睡裙从秦娆肩上滑落,她顾不得冷,也顾不得自己此时多么狼狈,她从床上撑着重新站起来,冲到严汝筠面前大声说,“你本来就不能爱,我爸爸不会允许占有她的男人是你,就算他杀掉她,也不会允许这样荒唐的事发生,而我更不会,得不到的我宁可毁掉,也绝不让别人得到在我面前炫耀。” 妒恨之光是黑色的,秦娆眼睛里就是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严汝筠忽然掐住她脖子,巨大的冲力迫使她不断后退,直到撞击上风声呼啸的阳台,她背后是窗子,敞开的玻璃切断了最后一丝屏障,只要他稍微用力再松开手,她就会像一张纸坠落下去。 二楼距离地面并不高,但秦娆觉得自己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在等待将她颠簸得粉身碎骨。 她一张脸因为窒息涨得通红,她无比艰难想要汲取氧气,但她发现根本没有呼吸的余地,严汝筠就是要杀了自己。 他到底为了什么震怒,怎么会有这么阴森的一双眼睛。 此时楼下一束白色灯光晃过高墙,随着熄火的车而黯淡。 宋铮舟从里面下来,保镖鞠躬喊了声舟哥,递上去烟盒。 珠海那边最近也不太平,有不怕死的强头龙闹事,看不惯严汝筠垄断省内,吩咐手下阻断了销魂丸进港的路子,钱少赚不算什么,可珠海这块地界严汝筠不想失手,崇尔集团最大的供销地就在珠海,他要拿来做干净生意。 宋铮舟靠着车门抽了口烟,指甲在眼角刮了两下,“五爷码头那批货怎么处理的。” “晋哥在安排,这次恐怕要起大风波。” 宋铮舟觉得好笑,“沈烛尘不是在保吗。” 保镖嗨了声,“五爷老糊涂了,他不信筠哥,这么大的事筠哥还是从别人嘴里听说,沈烛尘是什么人,除了筠哥谁和他斗得了心眼。” 确实老糊涂了,再留下去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斩草除根。 宋铮舟不经意抬头看了眼二楼窗户,窗纱在黑夜中晃动出诡异的姿态,挂在上面纠缠挣扎的人影使他脸色猛然一变,推开保镖冲了进去。 如果宋铮舟再晚一步,秦娆还会不会活着只有天知道。 他破门而入的霎那,看见她刚好从严汝筠掌心挣脱,她跌坐在地上,狂风将她长发吹拂起来,和纱幔搅在一起,昏暗的灯光笼罩住有些凄迷的房间,她脸上布满泪痕,而严汝筠不为所动。 宋铮舟试探着走过去,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秦娆缓了很久才将那口气提上来,她失魂落魄的眼睛望着几乎杀死自己的男人的脸,哀戚的发出笑声,像个神经病一样喃喃自语,“你怎么停了,下不了手吗,你还是舍不得我,你承认不承认都是这样,事实会让你看明白。” 她很开心大笑出来,她笑声癫狂刺耳,严汝筠忽然朝她又跨了一步,宋铮舟本能挡住他,提了句五爷,他知道严汝筠不畏惧五爷,可宋铮舟必须让他知道,现在的局势他做什么都是前功尽弃,让五爷出那批货才是当务之急。 严汝筠并不想怎么样,他不打女人,秦娆今晚已经让他破例,但她还没有那个能耐挨他一巴掌,他拂开宋铮舟的桎梏,弯下腰捏住秦娆的脸,“知道我因为什么动手吗。” 她被他指尖捏住,无法张嘴说话,只能用无奈心碎和怅惘的目光看着他,严汝筠说,“因为你威胁我,而且用错了筹码。你以为女人在我眼里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你可以试试,看你杀了她,我会不会放在心上。” 他身体再次前倾一些,“你所看到的,揣测的,幻想的,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秦娆根本不相信,不论他说得如何逼真,她也不会动摇自己心里的执念半分。 江湖传言他最擅长以假乱真,也最擅长把他的软肋层层隐藏起来,只露出无坚不摧的铠甲,让他变成战无不胜的魔鬼。 而他所有的贬低和嘲讽,都是因为急于毁尸灭迹别人对他的看破。 严汝筠松开手指,他告诉宋铮舟送秦娆下去,随后关上灯走进浴室。 黑暗中窗像一面地狱之门,吸纳走了秦娆所有的美梦。 宋铮舟捡起地上的风衣,盖住她几乎全部赤裸的身体,她一动不动,直到很久以后浴室里传出水声,她才恍惚惊醒。 她抬头茫然看了一眼,“他还会出来吗。” 宋铮舟沉思了一下说会,但筠哥应该不希望看见您还在。 她嗤笑出来,“是啊,我何必再惹他厌恶呢。” 她掌心扣在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支撑的力气都没有,宋铮舟将自己的手伸到她面前,她盯着看了几秒,“你会笑我吗。” “不会,筠哥这么多年拒绝过的女人,多到我记不清楚她们的脸。秦小姐不是最难堪最狼狈的一个,筠哥对您留情面了。” 她呆愣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任由他拖拽自己离开。 她走出房间,下楼,穿梭过寂静的客厅,她不愿迈出那扇门,可没有她选择的余地,这里不容她。她一厢情愿为他做了那么多,她回想起来都觉得羞耻,可她从他脸上只看到了厌烦。 月亮是最浓的时候。 风刮散了乌云,露出它温柔的样子。 秦娆站在台阶上,身后瓦绿色的门无声无息合拢,保镖借着月色看见她模糊的轮廓,纳闷儿怎么忽然多出个女人,等看清楚是五爷的女儿,顿时满脸错愕。 “筠哥衣服明天我过去拿。” 宋铮舟叫来一个手下,叮嘱他把秦小姐平安送回去,他安排妥当一切转身要回屋,秦娆忽然叫住他,“有件事,我能问问宋先生吗。” 宋铮舟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他笑着说,“筠哥私事我不清楚,他也不会跟我说,如果是生意上的,我倒是可以对秦小姐说道几句。” 秦娆扭头看向他,“他对我父亲有没有异心。” 宋铮舟说没有。 “那我父亲的女人呢,他有没有动过不该动的念头。” 宋铮舟没吭声。 秦娆笑出来,“为什么好女人得不到,却偏偏都让坏女人拿走了。是不是一定要成为一个坏女人,男人才会愿意被征服。” 宋铮舟说,“好女人也有她的阴毒,坏女人也有她的无辜。何况对于儿女情长,筠哥没精力也没心思,秦小姐不要听别人乱说,误会了不值当。” 二楼卧房的窗户忽然溢出一丝灯光。 宋铮舟看了一眼,“秦小姐,筠哥脾气不好,有些情面肯给已经很难得,如果您不想以后都失去这点情面,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是最好的。” 秦娆冷冷一笑,“难道我会把我的屈辱说出去吗。” 宋铮舟朝她点了下头,推门而入。 摇晃的门扉嘎吱嘎吱响,秦娆披着风衣,胸口敞开一条宽大的缝隙,手下站在旁边不敢抬头,夜风灌入她的身体,她有多冷,心里就有多痛恨。 她舍不得恨严汝筠,可总能恨别人。 053推向地狱 我从马场回来又被五爷浇了冷水,彻底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养了三天,五爷请了好几个大夫给我看病,都说是心病,开了一堆咽不下去的苦药汤子,一点用没有。 其实我没病,我就是不想陪他睡觉。 我恶心透了他,他靠近我一点我都忍不住要吐,我怕让他看出来,干脆借口生病躲得远远的,五爷迷信,我病怏怏的身体他肯定不会碰。 五爷一连几个晚上都睡在书房,柳小姐满心欢喜以为他会睡在自己屋里,结果遭了这么大难堪,佣人私底下都议论柳小姐要倒台了,五爷宁可自己睡冰冷的床架子都不愿意让她陪着。 柳小姐火气大,又没地方撒,她思来想去索性把这笔帐记在了我头上,如果不是我生病不能伺候五爷,他也不至于自己一个人睡书房,更不会兴起这么多闲言碎语,害得她连一点面子都过不去。 宅子已经陷入四面楚歌,每一面都在深深威胁着我,失去了五爷的宠爱信任,和柳小姐的同盟也彻底瓦解,我深知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 林妈晚上到屋里给我送药,那股味道勾得我差点吐出来,我让她拿开,她说不喝药身体好不了,再拖几天不能伺候五爷,他一旦找了新欢宅子就真的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我把碗接过来,指了指阳台,“你把窗户关上。” 我趁她走过去的功夫把药倒在了首饰盒里,合上了盖,等她回来我装作刚咽下去的样子,蹙着眉头说好苦啊。 她赶紧塞给我一颗蜜饯,“良药苦口利于病,柳小姐现在正愁没机会欺负您,五爷的宠爱就是您的保护伞,任小姐可不要犯傻,您要时刻记住什么对您来说最重要。” 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我问林妈是秦娆回来了吗,林妈说这几天她和柳小姐走得很近,常常关在屋里半天不出来,不知道商量什么事。 林妈的话我没往心里去,我躺在床上让她把灯关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是被那阵高跟鞋的声音惊醒,我摸索到床头的时钟,发现刚五点,秦娆这么早瞎折腾什么。 我下床打开门,看见她正好下楼,她穿得很单薄,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回过头来看我,她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却是笑的,那一丝笑令我毛骨悚然。 她朝我非常温柔说了声早。 她从来不理我,理也是谩骂挑刺,这次破天荒让我觉得莫名发冷,没有理她重重关上了门。 我再回到床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眼前不断回放秦娆说早时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坏人在谋杀之前露出的阴森森的预示。 我心烦意乱折腾到八点半,走廊上越来越吵闹,我叫林妈进来给我梳了个盘头,打算吃了早餐出门逛街,我下楼柳小姐也刚下来,她看了一眼我盘在脑后的发髻,“今天怎么兴致这么好。” 我说,“经常看柳小姐盘着,觉得很好看,今天忍不住试试。” 她哎呀了一声,“虽然这话我很爱听,但有一句我不得不提点你,照猫画虎反类犬,看了让人贻笑大方。别人的头饰妆容你学得来,但别人的气度身份你永远也达不到,你看过东施效颦的典故吗。” 我笑着在椅子上坐下,佣人为我们两个盛汤,被她按住要了杯鲜奶,我盯着从壶嘴源源不断斟出的牛乳,“邯郸学步我也看过,资质不同的人,就算打扮得一模一样,别人看上去也是一个美一个丑,柳小姐既然看我不顺眼,我怎么样都是不顺眼,因为你心里讨厌我,眼里怎么容得下我呢。” 佣人斟满那杯牛乳,低着头去楼上请五爷,偌大的餐厅空旷下来,柳小姐笑得更加开心,“你说对了,之前扳倒乔倩和方艳艳,我们达成过同盟,可现在该走的人都走了,威胁到我的只有你。我们是五爷身边仅剩的两个,任熙,你不要怪我,谁让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讨人喜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要体谅我。” 我用勺子舀了一点汤,细细品了品滋味,“柳小姐当面恳求我,我当然会体谅。” 佣人搀扶着五爷从楼上下来,他一直在咳嗽,像是受了风寒,脸色也不好看,柳小姐用方巾盖在五爷的座位上,起身迎接他,我坐着没动,更不曾对他嘘寒问暖,只是自顾自喝汤,五爷坐下后立刻看向我,“身体好了吗。” 我挑出来汤里的红枣吃了一颗,眼皮都没撩一下,“干爹这么疼我,当然好了。” 柳小姐听我这句话是恃宠而骄,极其不入耳,她用力将勺子甩在碗里,故意发出声响,垮着脸不吃也不喝,只有五爷清楚我心里还怨恨,才会对他这么不阴不阳。 他将手伸向我,在我脸上摸了摸,“瘦了点,既然身体好了我让保姆多给你补一补,尽快恢复原来红润的样子。” 我笑着说是因为我原来红润的样子比现在漂亮吗。 五爷见我笑了,他没有深思,立刻也笑着说熙熙红润的样子很娇媚。 我哦了一声,“原来干爹不是担心我身体,您只是想让我快点好起来,可以早日伺候您。” 五爷脸上笑容忽然收了收,他身后给他盛汤的佣人立刻打圆场,“五爷心疼任小姐,请了这么多大夫给您治病,您能不能伺候不要紧,身体尽快好起来五爷才能放心。” 我一声不吭,也不看他,低头吃菜喝汤。 在五爷身边生活的五个月,男人的残忍狠辣翻脸无情我看得彻彻底底,玩物该有玩物的自知之明,可玩物到底也是人,人就有人的权利和思想,尊严与感情,这些东西被强制灰飞烟灭,谁都会生出深仇大恨。 温姐没想到五爷这么残暴,更没想到我的人生会多出严汝筠,他杀死了那个逆来顺受贪图物质的任熙,唤醒了想要自由爱情和尊严的任熙,让我内心疯狂滋长出风月和美梦。 所以我对五爷性情大变,他感觉得到,也看得出我越来越虚假和敷衍的笑容,他只是没逮到我背叛他的把柄,但男人的直觉有时候也很准。 既然已经破碎到了这种地步,我何必再讨好他什么。 我吃完早餐撂下勺子要出门,五爷在我身后忽然问我,“你认识莹莹吗。” 我脚下一滞,抬头盯着面前一堵雪白的墙壁,有些哑口无言,五爷也不催促,非常耐心等我回答他,碗筷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掩盖了我有些慌乱的呼吸。 我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死扛到底,“我不认识她。” 五爷嗯了一声,“我想也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有那么龌龊肮脏的过去,一定是别人诽谤你。阿康。” 五爷叫进来一个保镖,他吩咐将诽谤任小姐的人处理掉,并且告诉所有试图抹黑我的人,谁如果再编排一些莫须有又拿不出证据,下场和这个人一样。 阿康刚要去办,我大声叫住他,我问五爷说这话的人是谁,他说是一个叫莹莹的女人。 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你去总医院妇科陪这个女人做过手术是吗。” 我脑子轰地一声炸了,整个屋子都好像天旋地转,这事过去这么久竟然还能被挖出来,莹莹不会出卖我,温姐下过死命令,谁都不能拆我老底,否则就是和她温红过不去,不想干了。 我觉得五爷诈我,可他如果没掌握证据也不能这么清楚说出内幕,我正在踌躇不决,阿康看了我一眼说,“任小姐,有一说一,您还是别瞒着五爷了。” 我硬着嘴不松口,“我跟了干爹小半年,真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干爹手眼通天,怎么会现在才知道。显然有人看我不顺眼,想往我身上破脏水。” “风水轮流转,你往别人身上泼脏,现在也轮到你头上,方艳艳总不能白白当你的垫脚石。” 柳小姐幸灾乐祸打断我的话,把方艳艳的事趁乱推到了我身上,我冷眼瞪她,“曾经使尽手段招安我的柳小姐,现在也对我落井下石了。方艳艳是她自作孽,干爹这么英明可能会让真正的黑手逃脱吗?方艳艳之前那么多女人,她们哪个笑到最后,连干爹都记不起她们犯了什么错,柳小姐心里门儿清。那些无辜的脸孔,柳小姐怎么不往我身上推了?” 五爷呵斥所有人闭嘴,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命令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坐在他旁边,他看着我的脸,“你还是没有回答我,莹莹这个女人,你认识吗。” 我刚张嘴要否认,他摆手叫来阿康,“如果任小姐说不认识,你知道怎么处理吗。” 阿康说知道,为五爷做了这么多次,明白轻重。 五爷很满意,他似笑非笑再次看向我,“处理掉之后,我让阿康把她的舌头拿来你看,这种泼你脏水的长舌妇,用什么毁你名誉,就用什么来喂狗。” 我拿着杯子的手狠狠一抖,里面奶渍喷溅出来,滴落在我和五爷身上,他目光在我胸口的白点上停留了两秒,“你慌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我还能克制自己不慌不乱,那我就不是人了。 莹莹已经重度撕裂,她经不住男人一丁点折腾,我的否认可能把她推向地狱,甚至死亡,但我的承认也会把我推向地狱。 五爷对于我的底细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他之所以没和我撕破脸,仅仅是给我机会,乔倩和方艳艳的背叛闹剧满城风雨,比之前任何一个女人的下场都惨烈,如果曾经只是柳小姐善妒,现在是五爷不留她们。 五爷一辈子叱咤风云,却一而再毁在女人手里,他丢不起这个脸。他不会撕开更丑陋的面具,接受更浑浊的污点,被人耻笑的滋味他尝够了,所以不管我是坦白还是撒谎,他都会让这件事过去,只是坦白我会受点皮肉苦,而撒谎能过去得痛快点,但莹莹就会成为我的替罪羊。 我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柳小姐很喜欢这出戏,她不断在旁边煽风点火,怂恿五爷把莹莹带来质问,敢诽谤五爷的干女儿,她要不就是说的真话,要不就是活腻歪了。 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现在唯一能走的路,我打赌五爷不会对我怎样,我一没有背叛他,二没有算计他,只是藏着自己不能见人的过去,欺骗他得到一点宠爱,算不上不可饶恕的大错,我干脆咬紧牙关不吭声。 柳小姐非常贤淑给五爷碗里夹了一点蔬菜,“秦娆一大早就去逛集市了,说给您挑选寿辰礼物,五爷,您自己的生日,你都忘了吧。” 五爷恍惚想起来,他拍了拍自己额头,“我和她母亲同一天生日,她妈妈离世后我就没有再过,时间久了连哪天都记不住了。” 他非常欣慰点头,“秦娆脾气大,但她还是很懂事。” 五爷看了我一眼,见我身子紧绷着,他沉默片刻朝我伸出手,我立刻和他握住,有些哽咽喊了声干爹,我央求他以前的事不提了行吗,所有的苦难在遇到干爹后都过去了,我的忠心不能用任何过错衡量。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阿康在五爷身后说码头的事现在最要紧,大后天就是出货的日子,所有兄弟都等着,不如先别和任小姐计较。 五爷将我的手松开,他指了指杯子,阿康给他斟了一点红酒,他果然没再追问下去。 柳小姐盯着五爷吞咽红酒的喉咙,“如果码头这批货安然无恙,五爷等于向道上所有人证明您依旧宝刀未老。今年大寿就让汝筠替您大操大办吧,以后每年这时候我都给您提醒。” 柳小姐说完捂着嘴呀了一声,“汝筠好久都没过来了,就算他不想五爷,宅子里总有他该想的人。他忙着做大事,什么都顾不上了。” 五爷觉得别扭,抬眸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蹙眉问,“谁是他该想的人。” 054败露 柳小姐意味深长瞟了瞟我,我清晰探究到她眼底的奸诈和狠毒,似乎要对我下手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故意把矛头转移,我赶在她前面问五爷,“干爹,我听说秦娆很中意严先生。” 五爷一听是秦娆,他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松动,反而更加紧绷不悦,他厉声质问阿康,“她和汝筠还有来往吗。” 阿康有些犹豫不敢说,五爷让他有屁快放,柳小姐哎呦了一声,“您吓唬他干什么呀,秦娆的事我知道,她确实喜欢汝筠,可汝筠没把她放在心上。” 五爷勃然大怒,他将杯子摔在桌上,啪嚓一声,杯子从中间裂开,碎成了两半。 我被眼前一幕震撼得不敢呼吸,都说五爷外强中干,早就被这群干女儿掏空了,可他这力气可不像虚的,大小伙子未必能直接捏碎一个杯。 “我告诉过秦娆,她嫁谁我不干预,但不能是连命都朝不保夕的人,汝筠跟我做生意,随时面临被人暗算枪杀的危险,她只图一时痛快,万一出事她想守一辈子活寡吗!” 柳小姐看出五爷真急了,她赶紧叫佣人端茶水过来,伺候他喝下去压火气,“秦娆还年轻,她眼光没那么长远,汝筠能力强,长相也好看,他本来就讨女人喜欢,难道她喜欢个孬种您就高兴吗?” 我在旁边附和说,“虎父无犬女,秦娆喜欢严先生,因为她从小耳濡目染自己父亲的英武,她依恋崇拜干爹,才会喜欢和您一样优秀的男人。” 五爷焦躁气愤的脸色有些缓和,他看了我一眼,“是这样吗。” 我笑着点头,“不然为什么秦娆见多识广,什么官二代富二代都认识,唯独挑上严先生,他是您义子,举手投足有您的气度。干爹年轻时候一定是万人迷。” 五爷被我哄得平复了很多,“再万人迷现在也是一把老骨头,万人恨万人嫌。” 柳小姐端着茶杯五爷一直没喝,她没好气放下,拿着筷子吃了口菜,发现都凉透了,她大声叫人把菜热一热,保姆撤菜的时候她问我,“我那天给五爷送参茶,听见你们聊历史,熙熙不是没上过学吗,也喜欢看书吗?” 我说,“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后来跟了干爹,不喜欢也得逼着自己学,不然怎么伺候好。” 柳小姐拍了拍手,“五爷不怪你欺骗他是有道理的,你这么懂事嘴巴又甜,如果是我我也不忍心处置你。” 柳小姐旧话重提,还是不甘心我逃过一劫,五爷点上烟袋正抽着,没搭理她,她也不觉得自讨没趣,继续问我都看什么书。 我说看了戚夫人的故事。 她脸色一变,没吭声,我看向五爷,“干爹看过吗?” 五爷吐了口烟雾,饶有兴致问我讲了什么。 我端起面前的陶瓷杯,“戚夫人貌美,能歌善舞,很受汉高祖刘邦的喜欢,但她也挡了身为正宫的吕雉的路。吕雉对自己丈夫身边每个得宠的女人都妒恨仇视,绝不放过。没有错制造事端让她犯错,有错更是得理不饶。后来汉高祖驾崩,戚夫人被吕雉斩草除根,溺在厕所里做人彘,手脚被废,眼睛被剜,惨不忍睹。几千年后盗墓人撅了她的坟墓,报应轮回,她也恶有恶报。” 五爷把烟袋倒置在桌角,轻轻磕了两下,“看这么悲情的故事,不害怕吗。” “历史发人深省,再丑陋的古人也不及现代人心狠手辣。干爹说,如果现实有吕雉这样的女人,戚夫人该怎么做才能自保。” 五爷看着我一言不发,眼中是对我的猜忌和兴趣。 我说,“戚夫人怎样都不能自保,因为她是妾,吕雉是妻,现实中能养得起妻妾的男人,势必在权势上力压所有男人,这样的男人最不能缺少声誉和口碑,这就是吕雉敢无法无天的关键。” 我说完笑着看柳小姐,“我很庆幸,柳小姐与我和平共处,对我处处谦让,我在五爷身边的日子才能这么好过。” 柳小姐笑得非常虚假,也很阴森,她端起杯子说以茶代酒,敬我们和平共处了这么多天。 我端起空空如也的杯子和她轻轻碰了一下,她满是深意叹了口气,“可惜以后会怎样,我们都不知道,女人之间,和平一天算一天。” 她眼睛看着我,迸射出寒冷的光,仰脖灌下那杯茶水,我连样子也没装,直接撂下杯子。 柳小姐喝完之后问佣人菜热好了吗,佣人说马上,她骂了句废物,热菜又不是现做,至于慢吞吞半个小时都端不上来。 她托着腮眼珠子在桌上打量,盘子里甜点没动,她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含入口中尝了尝味道,“熙熙喜欢看后宫,可历史上最饱受争议的是通奸。武则天从李世民的才人摇身一变李治的昭仪,让贞观圣世变成了乱伦的笑柄,最可恨是貂蝉,靠美色离间董卓吕布,使父子反目为仇,吕布可是董卓的义子呐,亏了董卓那么器重他,吕布竟然为了貂蝉要杀他。自古以来红颜就是祸水,是父子反目的根源。五爷身边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儿,还好您没个亲生的儿子,否则私底下玩玩闹闹,万一生出感情,您头上的帽子都戴不完。” 柳小姐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指向再明显不过,她几乎是踩在五爷最敏感柔软的心尖儿上,他听完一张脸犹如染了黑墨,大声质问她到底什么意思。 柳小姐把唇上的茶叶沫舔掉,阴阳怪气哼笑了声,“五爷别问了,人难得糊涂,糊里糊涂过日子,比什么都一清二楚少生气。” 柳小姐拿起一块面包片,慢条斯理往上面涂果酱,五爷怒不可遏,踢翻了旁边的空椅子,大声呵斥她说下去,别支支吾吾。 椅子翻滚到我眼前,差点砸了我的脚,我神情恍惚避开,心早就跳到了嗓子眼。 柳小姐说,“和我一起打牌的富太太,私下关于五爷的传言有些很不中听,我一开始没当真,您是什么人,谁敢算计您的后院,可乔倩不就是胆大妄为吗,外头汉子守规矩,架不住墙里头的妖精非要翻出去。我留意了几次,发现所有人都在议论,不得不让我猜测无风不起浪。” 柳小姐顿了顿,故意提高声调,“她们议论汝筠。” 柳小姐点出他的名字和我对视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心慌意乱,我意识到事到如今怎么捂着都捂不住了,紧张中手指不小心划过桌角,刺破了指甲盖。 鲜血从指尖溢出,我疼得脸色惨白,林妈正好端着水果从厨房走出,她看到我流血惊叫一声,丢掉手上盘子朝我跑过来,她大叫着让佣人拿药箱,她捧住我的手指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长的指甲劈到肉里,十指连心能把人疼死。 林妈跪在我脚下用棉签蘸着药酒为我擦拭伤口,我顾不得疼,眼睛一直盯着五爷,他察觉到我的反常,眉头蹙得越来越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怪不得柳小姐没有在莹莹的事上不依不饶,原来她早就打好了算盘,知道哪个更能一击致命,谋划着在这件事上栽我,秦娆的情报送得真是及时,柳小姐正愁没借口扳倒我,她就捧着天赐良机送到她手里。 “芷伦提起汝筠,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林妈看了眼柳小姐,发现她正幸灾乐祸笑着,林妈知道她又欺负我了,替我打抱不平,“五爷,任小姐卧床养病,身体刚有好转,不管她哪里不周到,您和柳小姐看在她太虚弱的份儿上多担待她。” 柳小姐瞪着眼睛训斥,“你一个干粗活的下人知道什么,五爷就是太纵容她,才养出了不知检点的白眼狼,你知道她以前的身份吗?满嘴谎话工于心计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不让别人说了,当初别做谁也没有机会说。” 林妈吓得一抖,握着我冰凉的手指替我鸣冤,“柳小姐,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任小姐这几个月在宅子里安分守己,她的规矩和体贴五爷最清楚,如果说别人不知检点我相信,任小姐绝对不会。” 柳小姐弯腰盯着林妈,“你用什么相信?你替她作保?你是照顾她的下人,她有任何越轨行为,你也不要妄想洗清自己,你是包庇罪。” “如果任小姐真的是您口中那种不知检点的女人,我…” 我惊慌失措捂住林妈的嘴,将她后面的毒誓堵了回去,她一愣,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我,我本能的动作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心虚的表现,柳小姐逮到机会指着我站起来对五爷大喊,“她怕了!五爷,不只是那些富太太,连秦娆都告诉我任熙和汝筠之间有私情,他们背着您通奸多次!” 五爷最痛恨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扯上关系,他自知年老力衰,没有什么能吸引女人对他忠贞不二,所以想尽各种敲山震虎的方式来压制,他听到柳小姐的指控,整个人都暴跳如雷,根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他怒吼着伸手掀翻桌子,锅碗盘碟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飞溅出去,林妈仓皇中抱住我的头,替我阻挡那些破碎的碗盏,纷飞的瓷片遮住了视线,五爷抬脚用力踹向我胸口,我被那一脚踹出半米远,最终撞击在墙壁,狠狠坠落下去。 林妈大声哭喊着任小姐!她跪在地上朝我爬过来,碎片割裂了她的衣衫,刺破了膝盖,她爬向我的身后旖旎出一道血痕。 我动了动唇,不想让她卷入这场是非,可我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胸口像碎了一样疼,每呼吸一下都要拼尽全身力气抵抗那股巨痛,林妈跪在我身边托住我的头,放在她腿上垫着,她声泪俱下央求五爷,“事情还没有找到证据,万一错怪了任小姐,您不后悔吗?” 柳小姐蹿到林妈面前甩了她一巴掌,“到底谁才是你主子?不要忘记谁在供你衣食住行。通奸就是通奸,还要什么证据,难道像乔倩那样捉奸在床把五爷气死才能定罪吗?秦娆是五爷亲生女儿,她会撒谎吗?严汝筠身边的保镖没有一个不知道,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说实情,他们才觉得天衣无缝敢在五爷眼皮底下通奸!” 柳小姐说完拉住五爷手臂,咬牙切齿说,“您一辈子的英明,毁在女人手里不要紧,可严汝筠是您唯一的义子,您曾经动过把家产都给他继承的念头,您不觉得后怕吗?谁能保证任熙不是和他里应外合,要掏空您的心血,五爷,您一时心软,却可能放虎归山。” 她手指着我一脸斩尽杀绝的凶狠,“只有她,您认下的干女儿那么多,可谁都不敢动您义子的念头,唯独她胃口这么大。汝筠不好美色,也拜倒在她裙下,这样的祸水留不得,否则后患无穷。” 五爷紧绷的脸孔像着了火,随时都可能挥刀大开杀戒,他狠狠推开柳小姐,一步跨到我身前,林妈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吓得哭出来,她再三恳求五爷不要再打我,五爷根本不理她,他一脚踩在我胸口,虽然没有用力,可还是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我躺在地上,和他隔着空气对视,我仿佛看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下场,就在他眼底阴森恐怖的寒光里。 我没有辩驳的余地。 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055等我 五爷弯下腰,随着他倾压的动作,踩在我胸口上的脚力道越来越重,我已经不能呼吸,林妈在旁边看到我涨得发紫的脸哭喊着还要扑过来,被柳小姐吩咐阿康拦住。 “五爷!不管任小姐犯了多大的错,您总要听她说一句,您这样会把她踩死,她身子刚好,禁不住这么折腾。” 柳小姐朝阿康使眼色,让他拖林妈下去,林妈不顺从,跪坐在地上挣扎起来,阿康本来也不想卷入这场女人的是非中,他任由林妈挣脱开,扑到五爷脚下抱着他腿央求。 五爷被林妈哭烦了,他吩咐阿康叫严汝筠过来,不要说什么事。阿康刚走到门口,柳小姐出声制止了他。 “五爷,严汝筠的势力现在不逊色您,他到底有多少底牌和筹码,您不清楚,他也没有亮出过。一旦他被逼急闹出大事,很有可能和您反目为仇,码头货要出,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横生枝节,不管任熙有没有背叛您,这世上的事都是无风不起浪,谁也不会红口白牙捏造一个故事冤枉她。她反正也留不得,您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不是更省事吗。” 林妈哭得红肿的眼睛忽然溢出一丝仇恨的光,“柳小姐,人在做天在看,坏事不能做尽,五爷这样的人还会畏惧天道无常,何况是您。那么多无辜的女人在您争宠的路上赔了性命,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 柳小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小心翼翼看五爷,发现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这才松口气让林妈闭嘴,“任熙奸情败露,你倒是够忠心,想要拉我为她垫背吗?我什么时候害过人,都是她们自己不知满足,毁在自己的贪心上。” “难道她也是吗。” 林妈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冷得像一块冰,丢在最炙热的火中,那样的突兀和决绝,“雨夜中被柳小姐下令活活打晕扔在荒郊野岭饿死的女人,她也是自己贪心吗?这么多年过去,柳小姐不记得的事,需要我一五一十说出来,给您提醒吗?” 柳小姐惨白着一张脸拼命咽唾沫,她摇头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林妈冷笑,“太久了,骨头都成了粉末,对柳小姐而言,那不过一条贱命,所有会威胁到你的都死不足惜。我还能活到今天要感激您手下留情。” 五爷怒气滔天的表情沉了沉,他问林妈到底在说什么,哪个女人饿死在荒郊野外,他为什么没有印象。 柳小姐在林妈开口之前跳着脚打断她,“你血口喷人,这么多年我没有亏待过你,你不要不给你自己留活路。” “我已经受够了,那件事之后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在做恶梦,每当有一个年轻女人走进这扇门,我都担心她能不能逃过你的毒手。现在你要对任小姐斩草除根,没错,以后宅子再也没有能够威胁你的人,可你做过的那些事,早晚有一天水落石出,你再为自己添一笔血债,梦魇会折磨你。” 五爷转过身看着柳芷伦,他一直都清楚她的嫉妒和残忍,他心里觉得亏欠她,她跟了自己十几年,最好的青春都耗费在他身上,他说不上多么宠爱她,他只是离不开她,他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婚姻,他渴望家有个家的样子,那些开得美好的花终究只能用来观赏,她们用美艳留得住他一时,留不住他长久。 而柳芷伦是聪慧的成熟的贤良的,她给他家的安稳,家的温暖。她的姿态她的灵巧,她了解他每一丝喜怒哀乐,她深入到他心里。他甚至在一次又一次接近她的真面目时,自己都不愿去揭开,他想随她去吧,她有天大的过错,不都是因为在乎他。 即使到这一刻,五爷所有的仇恨依旧想发泄在我身上,他问了林妈,林妈没来及得说,就算她会说,他还是会让她闭嘴,他不能说服自己去听,他知道柳芷伦一定是劣迹斑斑罪恶滔天,他纵容了她十几年,早不能回头是岸。 他把脚从我胸口一点点抬起,手指在我脸上流连而过,缓缓停在我唇角溢出的血迹上,他指尖轻轻抹了抹,那样粘稠温热的东西令他有些感慨,“我给你为自己辩驳的机会,你告诉我,芷伦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妈无比期待的眼睛就在我旁边,她握着我的手,让我解释给五爷听,我张了张嘴,最终只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疼,骨头都粉碎的疼,我感觉自己活不下去了,血肉皮骨像被拆了一样。 我在柳小姐的冷嘲热讽中无比艰难爬起来,我仰面看着五爷,我从他脸上看到了疏离冷漠和厌弃,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毫无用处,他心里已经断定柳小姐说的是事实。 林妈扶着我转身,柳芷伦站在翻倒的桌子前,居高临下俯视我,我舔了舔唇角的血,“乔倩背叛干爹就是你栽赃嫁祸,那个男人她根本不认识,老天爷眼瞎,可不会一直瞎,报应轮回谁也躲不过。 柳小姐原本以为我会求饶,她就在等我求她,没想到我死到临头还不知服软,她气得发抖,指着我鼻子大叫反了反了,一个荡妇还敢来指责她。 她看向那些无动于衷站在门口的保镖怒斥,“都残疾吗?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要我亲自动手吗?” 保镖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五爷,五爷已经被吵得焦头烂额,气恼和羞愤像两股麻绳,把他所有的感情和理智都拧得四分五裂,他摆手默认,保镖走过来从两侧架住我,朝楼梯拖去,林妈在后面死死拉着我裙摆,她被拖行了好几米,还不顾一切为我求情。 她忠诚怜惜的目光让我觉得非常心酸,这世上最狠心的是富人,最柔软的是穷人,穷人只是不被赐予机会施舍他们的良善,残酷的生活已经消磨了他们的斗志和仁慈。 林妈的坚持最终在保镖一脚狠踢下和我彻底分离开。 我被拖向通往地下室的楼口,我用尽全力扒着扶梯,对不远处的柳芷伦说,“如果这次我还能活着离开,我会亲眼看你生不如死。” 她十分得意扬了扬唇角,“可惜你不能。进了地牢的女人,没有能安然无恙出来的。” 地牢。 我在一分钟后真切看到了她口中地牢的样子。 我不能想象这样金碧辉煌的庄园,竟然隐藏着如此腐臭阴暗的地方。 墙壁挂着的刑具没有一样不沾着陈旧的黑红的血污,仿佛被钉上一张狰狞面孔,在哀嚎她有多冷,有多痛。 穿过冗长狭窄的潮湿墙根,保镖将我推入一扇铁门,门里是铺满稻草的空地。 一片漆黑,无边无际。只有最角落点着一根蜡烛,我借着那丝微弱的光,看到了两名站立的保镖,他们面无表情,正从远处望着我。 这里的墙壁没有墙皮。 是灰白色的石灰,墙上有干裂的粪便,有喷溅的血渍,还有女人攒成一团的黑发。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不是地牢,而是地狱。 藏匿着世上对五爷和柳小姐碍眼的人。 黑暗中我旁边传出一声响动,有人在喊疼,是一个女人。 我吓得朝后挪了几步,盯着那丛蠕动的高耸问是谁。 蠕动维持了几秒钟,忽然僵硬住,保镖大喝一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走过来朝那女人踢了两脚,踢到的仿佛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 他回头喊另外一个,那名保镖也走到跟前,两个人互相配合将女人从地上翻了个身。 女人仰面朝天的霎那,我认出了她的脸,是乔倩。 她身上没有穿衣服,只有已经化脓的伤口,新伤覆盖着旧伤,而新伤显然也是一个月前留下的,现在已经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光着身子,躺在一堆破破烂烂的木板上,稻草铺满她身体,她蓬头垢面之下藏着一双浑浊呆滞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已经一眨不眨。 保镖手指在她鼻下探了探气息,什么话也没说,一头一尾抬起她走出铁门,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总之她再也没有回来。 几个小时后三名打手进入铁门,皮笑肉不笑告诉我是柳小姐吩咐来伺候任小姐,其中一个用非常客气的腔调问我,“任小姐知道我们的规矩吗?三天,就三天,只要扛过去了,我们就撤,后面看您自己的毅力,不过没有人扛不过去,我们有尺度,绝不会惹上人命官司。第一天先打,第二天哥几个拿您解解馋,第三天丢在冰水里泡着,不给吃喝。任小姐,委屈您了,您忍忍。” 男人的客气让我觉得无比阴寒,浑身都止不住发冷。 解解馋,几个男人拿一个女人解馋,连傻子都知道他们会怎样做。 我在这一时刻忽然想到了严汝筠。 我可笑得想要为他守身如玉。 我不干净,我很脏。 可被他碰过之后,我连五爷都不肯。 如果能干干净净活着,有哪个女人愿意脏。 是他解救了我,刮掉我身上一层层污秽,贴上他的印记。 我用命珍惜着他的印记。 我仰面看着男人冷笑,“怎么打。” 他直起身从腰间抽出皮鞭,这种皮鞭经过牛皮材料的特殊处理,包裹了棉絮涂抹了滑油,抽在身上非常疼,而且不会留下鞭痕,那种疼是刻进了骨头里,一层层渗透进去,搅得五脏六腑都疼。 他笑着问我任小姐对这个还满意吗。 他用皮鞭上的毛穗儿在我脸上扫了扫,“享用了五爷这么多女人,唯独任小姐最让我热血沸腾,男人对清纯的脸蛋永远没有抵抗力。” 他目光顺着我撕扯开的领口往里面看,我怒不可遏朝他脸上啐了口痰,“走狗。” 他哈哈大笑,“走狗有什么关系,当走狗当得好,一样荣华富贵,中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狗。再说任小姐这么高贵,不照样要被走狗上吗。” 地牢没有窗户,更没有阳光黎明。 永远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世界末日那样。 我数不清自己被男人打了多少下,疼晕过去几次,又被泼醒几次,我整个人都仿佛被丢在海里,水使我起起伏伏,抽走了我所有挣扎的力气,而鲨鱼也在撕扯着我的皮肉,疼痛和绝望是我在这个地牢中的全部感受。 男人问我有没有和严先生私通,我咬着牙不回答,他说承认了才能少受点苦楚,他很不忍心这样对我,他也有怜香惜玉的情怀。 我冷笑说,“柳芷伦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鞍前马后为她套话。这是五爷的地盘,可笑他竟然被一个女人算计得这么彻底。柳小姐垮台的那天,就是你这只走狗的死期。” “任小姐何必固执,柳小姐垮台和我的死期,你看不到,但如果你不开口,你的死期很快就到了。” 我别开头,完全无视他的威胁,男人气愤我嘴硬,可又不能一直打我,他蹲在我面前告诉我再硬一晚上,明天更大的折磨到来,由不得我不开口。 他收了家伙带着两名手下转身离开,几分钟后铁门外忽然传出一阵打斗的声响,地牢很空旷,所以拳打脚踢的动静显得非常醒目,打斗的过程并不久,似乎完全是一方占据优势,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这几个人。 黑影在半空挣扎几下,随即倒在地上,男人跪着求饶,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站在他面前的高大身体再次踢飞,狠狠撞上了墙壁。 惨烈的哀嚎声惊醒了我,我将脸缓慢从稻草间抬起,看向门口朝我走来的男人,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逆光凝望我,纷飞的衣袂拍打在被血污染过的草堆,烛火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在半明半暗间,我认出了他。 一个世纪的漫长光阴也不过如此。我喉咙忽然涌起哽咽,嘶哑着喊他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想要抬起手掐一下自己,他在这时蹲下来,蹲在我面前,他脱掉身上的风衣盖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他的温度和他的气息,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这不是梦。 眼泪夺眶而出,我张开嘴小声说,“能在死之前再看看你,真好。” 他身后是冷冷清清的铁门,门扉在摇摆,地上旖旎着男人的血迹,他和我隔着很近很近的距离,他握住我的手,一点点将我脸上的尘土擦掉,直到露出我整张苍白的面孔。 “等我。” 056博弈 阿康站在门口,他已经恭候严汝筠多时。 阿康以为他那样心思缜密又不动声色的男人,绝不会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出现,这无异于不打自招,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漩涡。 然而当他看到严汝筠一身煞气从地牢的楼口上来,他指尖和衬衣还沾着一丝血迹,那血迹是温热的,鲜活的,是他刚刚才染上的。 阿康顿时惊愕住。 他每天都跟着五爷,他甚至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五爷和严先生之间已经到了这样岌岌可危一触即发的地步。 五爷用尽一切手段试探他的忠心,严汝筠从没有留下把柄,唯独这一次,他明知道这是圈套,竟然真的跳了进来。 宋铮舟站在阳台上抽烟,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立刻掐灭了烟头跟上严汝筠,他在身后小声问任小姐是否还好,回应他的只有沉重的呼吸。 严汝筠健步如飞,径直逼近那条走廊,阿康还没来得及给他鞠躬问好,宋铮舟跨过去一把扯住他衣领,“五爷在吗。” 阿康点头说在书房。 严汝筠停下,抬眸盯着紧闭的木门,“在书房干什么。” 阿康太清楚面前的两个人是什么底细,心狠手辣令人发指,尤其宋铮舟,严汝筠绝大多数棘手的事务都是他代替去办,手上的血债已经没数了。 他平时跟着五爷耀武扬威,真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主儿,其实比谁都怂,他颤颤巍巍说从任小姐被关起来五爷就一直在书房,什么动静都没有,不吃不睡,他不敢打扰。 宋铮舟沉思了一下,将他狠狠一推,走到严汝筠旁边小声说,“五爷应该猜到了,在等您过来,任小姐这件事估计您要周旋一下。” 严汝筠面无表情,他对宋铮舟吩咐了一些事,等后者离开他扬起下巴示意阿康开门,阿康不敢怠慢,推开门朝着黑漆漆的房间喊了声,“五爷,严先生到了。” 靠近窗子的某处忽然闪过一束寒光,那束光非常迅速,根本来不及被辨认和看清,倏地一声,凌厉强势的劲风逼近,阿康愣着没反应过来,严汝筠已经抬手在空中精准握住暗器。 那是一把刚刚磨过的尖锐的匕首。 刀尖寒冷刺骨,蓄着一簇火光,火光是因为在磨刀石上触得太锋利。这样一把刀如果削在人皮上,可以瞬间削成几千几万片。 阿康屏住呼吸,他听见了刀擦着他耳朵掠过的声音,甚至感觉到刀刃刮过的刺痛,他下意识回头看,严汝筠握着刀的手抓得非常紧,掌心有两滴血,顺着指缝流淌,汇集在手腕,没有坠落下来。 如果严汝筠再稍迟零点零一秒钟,这把刀不是插在他心脏,就是掉在地上。 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况的角度和力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眉间的寒光一凛,反手将刀刃从掌心取下,握住了刀柄。 “你下去。” 阿康求之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弯腰鞠了一躬,从外面将门关合住。 门合上的霎那,书房里灯火通明,严汝筠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有些不适,他本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五爷,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衫,一只手握着刀鞘,另外一只手刚刚从开关上收回。 这样诡异的一幕,像是积蓄着刀光剑影,狂风骤雨。严汝筠定了定神,面色平静走进去,将染着血的刀递在五爷面前,笑着说,“干爹比年轻时毫不逊色,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您悉心栽培我身手,刚才干爹恐怕要误伤我。” 五爷盯着刀刃上的血光,“你怎么知道是误伤,那么我的目标应该要伤谁。” 严汝筠皮笑肉不笑说,“难道不是墙吗?” 空气凝滞了几秒,五爷目光从刀刃移到他脸上,他们四目相视,彼此一同笑出来,五爷伸手指了指他,“还是老样子,翅膀再怎么硬,爱玩笑始终改不了。” “干爹面前我永远是晚辈,晚辈和长辈怎么可能太一本正经,那不是不孝。” “说起孝道。”五爷握住那柄匕首,将刀尖对准刀鞘,却迟迟没有插进去,“再有两个月是我的寿诞,这事你还有印象吗。” 严汝筠觉得空气发闷,他顺手解开衬衣纽扣,“四月十一,干爹六十八岁大寿。” 五爷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你这么忙碌都没有忘,我很欣慰。” 严汝筠余光看到他将匕首又拿开,单独握在手里,而刀鞘被扔在了窗台上。 这支匕首是五爷防身用的,轻易不外露,虽然只是一把刀,可价值不菲,刀柄上镶嵌了两颗红宝石,周围钉着玉釵,随便抠下一点金粉都足够穷人一年吃喝,曾经有赌场上的生意人找五爷买这把匕首,说沾一沾他在黑道上的锐气,分点喜钱花。 五爷说匕首可以买,但匕首藏着的人命,买走了容易惹祸,那人愣了愣,笑得很尴尬,这支匕首到底要过几个人的命,严汝筠也不清楚,总之一定是血债累累。 此时窗纱被一阵风吹开,挂在两边的金钩上,对面湖泊灯火阑珊。 五爷说,“秦娆为我选了礼物,你要看看吗。” 严汝筠没支声,他心里有盘算,五爷提及秦娆就是要一点点试探他,最终目的无非落在任熙身上,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兀自点了一根,眯着眼抽,五爷手指在刀刃上抹了抹,抹掉了沾染的血迹,“芷伦早上告诉我,秦娆很喜欢你,但你对她没有情意。” “柳小姐知道的事真多。”严汝筠说了这么一句,手探出窗外掸了掸烟灰,“等什么时候柳小姐眼线布到我身边,连我的生意也一清二楚,干爹,您如果不给我说法,我只能自己找说法。” 五爷知道柳小姐不是很有分寸,但这么大的事他都是从她嘴里听说,她手伸得长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他让严汝筠猜一猜,芷伦除了秦娆的事,还掌握什么。 他吐了口烟雾,盯着对面灯塔上时不时亮起的紫光,“柳小姐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狐朋狗友比巴结干爹的人还多,道途听说来的话一定很有意思。” 五爷锋狠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侧脸,“她听一些太太传言,你和任熙有私情。” 严汝筠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哦了一声,“的确有意思。” 他这样冷淡的反应,不承认也不否认,让五爷很不满,可又无法掰开他的嘴逼迫他回答,不要说五爷不能,即使能他也不敢。 他深知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多年前他刚认识的少年,他早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悄无声息建造了属于他的帝国,他表面的一切顺从与温和,都是为了掩藏他磅礴张狂的野心。 五爷这辈子叱咤风云,不知道算计了多少人,可他现在却被堵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这种滋味让他非常懊恼,懊恼自己的苍老。 如果他还年轻,他根本不需要捧起严汝筠,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去做,他当初就看出这个男人是狼羔,狼羔再稚嫩也不会变成一只温顺的羊,而随着他的成长与磨砺,贪欲也会越来越重,直到膨胀至吞下自己的全部。 五爷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养了严汝筠十来年,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是他没有看走眼,他悉心教养的义子终于成为了比他更强大的人,难过是他的残忍无情阴险狠毒都和自己一模一样,而报应不爽,也用在了他身上。 五爷想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来,他摇头笑容很沧桑也很感慨,“汝筠,可惜我们不是亲父子,如果你我有血缘,也许我的心境会和现在不同,不论你做了什么背叛我的事,血缘都会将我对你的恨意溶解,我们一样能冰释前嫌。” 他说着话伸手拿过桌上摊开的棋盘,放在面前的窗台上,“下围棋要有慧根,否则连入门都达不到,我记得只教了你几次,你就可以赢我。但不管你可以打败对手多少次,你一定不要忘记我们当初的第一盘棋。” 严汝筠笑着说不敢忘。 五爷手指插入盛放白子的棋盅里,“再和我下一盘。” 在这盘棋交锋的过程,五爷一直很安静,直到严汝筠忽然走了一记绝杀,五爷才伸手按住他,“你吃了我的子,你后面也要着火,得不偿失。” 严汝筠根本不理会,他手腕微微用力将五爷的手搪开,毫不犹豫吃掉了周边所有的黑子,“我不吃干爹下一步就要转移,这样好的一块肉,我怎么甘心不要。在道上行走谁顾得上自己身后,前面还杀不出来,后面退就退得回去吗。” 五爷看着严汝筠一枚枚择出了自己的黑子,他忽然大笑出来,“汝筠,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透你,可我自以为能够看透,我如果输也是输给了自负,你赢赢在了你的冷静和伪装。” 严汝筠慢条斯理走了下一步,他说,“干爹不会输,干爹永远都是赢家。” 五爷的棋盅里已经所剩无几,而棋盘上同样只有可怜的十几枚子,几乎被严汝筠的白子占据了全部天下。 五爷其实非常全神贯注想要赢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算不出对方要怎么走,他的招数太奇,于是顾此失彼,越是小心越是一败涂地,可如果不小心,他只会输得更快。 五爷在这一刻清醒意识到,他真的不行了。 严汝筠可以不着痕迹把他算计得滴水不漏,而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这盘棋五爷没有挣扎,成王败寇,他输也要输得光彩,他让严汝筠陪他再下一局,这一盘杀到一半,柳小姐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她并没有看到藏匿在窗帘后的严汝筠,她非常慌张说,“五爷,有人到地牢打了手下,我问了是严汝筠。” 五爷一声不响,他专注盯着棋盘,想要突出重围,他奇怪自己又是怎么被逼入绝境的,柳小姐见他不理自己,这才发现棋盘上还有一只来自别人的手。 她冲过去一把掀开窗纱,严汝筠恰好偏头望向她,她目光在触及他冷冽的眼神,心里咯噔一跳。 她几乎是本能的退后了半步,喃喃了一声他名字,严汝筠咧开嘴角,露出一丝让柳芷伦心慌的笑,“柳小姐是否顺手把我的风衣拿上来。” 她尴尬说没有。 五爷蹙眉有些烦,他让柳芷伦出去,没什么大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柳芷伦走出书房揪住阿康怒骂,“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严汝筠在里面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铮舟隔着很远看到这一幕,他推开走廊的天窗,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他在想如果这么呱躁愚蠢的女人落在严汝筠手里,势必没有一丁点活路。 阿康躲避着柳芷伦的撕扯,他小声辩解,“柳小姐也没有问我。” “狡辩!” 柳芷伦抬手扇了他一巴掌,铁青着脸仓皇跑开,她憋了口气冲进自己房间,手颤抖得甚至关不上门。 严汝筠那样充满杀气的冷冽的眼神,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怕。 五爷用上了他毕生的路数,勉强和严汝筠杀了一盘平手。 他长舒口气,看着玻璃内倒映出的自己满头大汗的脸,“如果不是芷伦打扰了我,我也许能赢你。” “干爹棋艺和从前一样,可惜下子犹豫不决,太在意输赢。” 严汝筠话没有说完,五爷忽然失手摔了棋盅,他翻来覆去打量自己的手,“以前拿枪也拿得很稳,现在我恐怕都瞄不准,人老了就一事无成。” 严汝筠笑着指了指匕首,“干爹怎么会瞄不准,刚才不就很准吗。” 他说完转身打算叫人进来捡,被五爷伸手拦住,他注视着地上散乱的棋子,意味深长说,“不是原样的东西,捡起来也不会再恢复打破之前的样子。其实我不只在意输赢,我更在意我的儿子和我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厮混在一起。” 057为我天昏地暗 五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的脸,自然不会发现严汝筠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他们这场博弈五爷探了底,他不甘心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他必须将交给严汝筠的所有事务一点点收回,他无法击毙他,但可以斩断他的羽翼,让他飞得不稳。 五爷伸出手握住他肩膀,掸了掸上面被风吹落的灰尘,“不论外人如何指责,我相信你不是鲁莽的人,你的理智自控和知分寸,超过了这世上任何男人。可我扶持你到今天,不能接受你身上存在污点,汝筠,这件事想要平息,任熙只能死。我不追求这件事的真真假假,在女人和义子之间,我选择你。” 无声的威胁才是真正的威胁。 严汝筠眯了眯眼睛,他笑得又冷又阴,“干爹的意思,要舍掉任熙来保住我的声誉。可干爹怎么知道,我在乎那些东西。声誉对我而言,没有半点价值。” “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五爷脸上试探的笑容变得荡然无存,他握在严汝筠肩上的手发力,很快抓皱了他的衬衣。 “你去地牢干什么,是我吩咐你下去,还是你自己自作主张,你知道那里被囚禁的是谁的女人吗?你这辈子至死都不该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严汝筠微微偏头,他看了眼被抓皱的衬衣,“柳小姐不是说我和任熙有私情吗,她这么费尽心机编故事,我怎么好不成全。人生下来就活在故事里,这个故事我很愿意接纳。至于避嫌,我和任熙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避嫌。” 严汝筠是非常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喜欢辩解,也不会浪费唇舌,五爷有多了解他的性格,这番话就有多刺耳,他将抓在严汝筠肩上的手转移到了胸口,他一字一顿质问,“不要和我玩儿文字游戏,你们到底有没有奸情。” “有与没有,干爹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严汝筠似笑非笑,他垂在身侧的手探向胸口,抓住了五爷手腕,不费吹灰之力拔除了他的桎梏,五爷只觉得整条手臂都发麻,下一刻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他涨红脸咬牙切齿,“你终于暴露你的真面目,你想和我反目为仇。” “我要做忠心耿耿的义子,是干爹逼我上梁山。” “你碰了不该你碰的女人,你还谈什么对我忠心耿耿!” “干爹。”他忽然打断五爷的叫喊,拖了长长的尾音,听上去心惊胆寒,“您操持一辈子,太累了。以后还是歇息吧。至于任熙,她既然让干爹看着厌烦,也就不必留她,我已经吩咐铮舟带她离开,干爹把她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你…” 五爷瞪大眼睛,他指着严汝筠鼻梁的手狠狠抖了一下,被他不再伪装的脸孔惊得踉跄几步,朝后跌撞在书桌上,他整个人觉得五雷轰顶。变了,一切都变得彻彻底底,变得毫不留情。 果然是养虎为患,他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到最后竟然成了葬送自己的利器。 也许从最初就是一场潜伏,他有多贪婪权势,就该知道别人有多觊觎他的权势,严汝筠如此出色的才能,他怎么会甘心为臣。 五爷仰面哈哈大笑,他起伏的胸口爆发出闷重的长哼,他接连喊了几声汝筠,喊到最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他觉得每喊一声就是在剜自己的心,嘲笑他的麻痹大意,他的疏忽失算。 五爷被笑容掩盖的脸孔忽然闪过一丝歹意,他抄起匕首直奔严汝筠心脏刺来,后者一个侧身敏捷躲过,反手抓住搁置在阳台上的刀鞘,在五爷第二次刺向他喉咙时,他用刀鞘收住了匕首。 咔嚓一声,极快的速度插入,刀鞘和匕首触碰的地方烧出一束火光,火光燃了他的手指,也照亮了他眉眼的凉薄。 “干爹,这是今晚您第二次要取我性命。” 五爷没有否认,他冷笑说,“对我背叛的人,留着有用吗?” “当然没有,可我的背叛因为什么,干爹清楚吗。” 五爷盯着他抿唇不语,严汝筠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紧合的刀鞘上,他一点点拔出,直到再次露出锋利的刀刃。 他握着银黑色的刀鞘,举起来对准灯光,他不知在照什么,却看得非常入迷,“干爹一辈子风流,毁过多少女人,如果干爹是昏庸的纣王,柳芷伦就是助纣为虐的妲己,你容她十几年,因为你们都残暴不仁。” 五爷死死捏着刀柄,他试图找到再一次机会对面前近乎疯狂的男人下手,“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这世上最残暴阴狠的是你自己。” “干爹不是教导我,对别人不狠,别人就会反过来对我狠,与其活在一场杀戮里坐以待毙,不如拿起武器去侵略同类,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干爹的谆谆教导,才会变成今天和您为敌的模样。” 严汝筠话音落下的同时,五爷已经动手要刺穿他的肋骨,他身体近在咫尺,即使有再矫健的身手也不可能避得开两秒就能插入的刀尖。 然而五爷抬起手腕的霎那,严汝筠忽然握着刀鞘插入了面前的墙壁,他没有因为用力而露出狰狞发狠的表情,只是一如从前面色冷静,五爷亲眼看到那一幕,不是血腥胜似血腥的一幕,他恍惚一愣,匕首从掌心脱落坠在地上弹动两下,最终归于寂静。 他是长满獠牙的豹子,是草原不受控制的雄狮,他在这个世界早没有了敌人,他强大到失去了所有能和他抗争的对手。 这十几年五爷醉生梦死,肆意贪欢,他忽略了自己正在一步步涉入危险,他以为他还是昔年的秦彪,但时局已改朝换代,不是他的天下了。 宋铮舟在走廊上等了很久,里面不断传出的类似打斗的动静让他几次想要冲进去,但都在门口停住,严汝筠吩咐过,不论怎样都不允许他推开那扇门。 他靠着墙壁抽烟,抽到二十一根时,嘎吱的响声惊动了他。 他转身看到走出来的男人一脸阴郁,身后拖着长长的光束,影子埋没入光束中,也埋没入这样长长的深夜。 这是宋铮舟第一次看到杀气腾腾令世界都畏惧的严汝筠。 他情绪从不外露,手底下兄弟都说真想见识回筠哥急了的模样,死了都值。 终于他不再遮掩什么,也不再伺机等待什么。 宋铮舟透过门缝看了眼书房,五爷坐在椅子上,他面前的棋局散乱,脚下是一地黑白子。 刀鞘插入墙壁,刀握在五爷手中。 能把刀鞘那样毫无尖角的东西刺入墙里,而且刺得那么深,除了腕力极强的严汝筠,宋铮舟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深深吸了口气,“筠哥,什么情况。” 严汝筠吐掉嘴里叼着的烟头,“动手。” 宋铮舟惊了一下,“筠哥,现在动手是不是时机不巧,沈烛尘那边大后天行动,您的意思是要提前?” 严汝筠不给任何回旋的余地,他再次重申了一遍,动手。 宋铮舟在我被关押的当天深夜,闯入地牢劫持走了我,五爷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派了很多保镖将地牢包围起来,可即使如此也没有阻挡住宋铮舟的厮杀,他以一敌数十缠斗了很久,一批又一批的保镖和打手从铁门外鱼贯涌入,他从最初毫不吃力到寡不敌众,撂倒对手的时间耗费得越来越久。 我在一片狼藉的污秽中艰难爬起来,朝他大声喊不要再打下去,我看到又一批冲进来的打手拿着刀和铁棍,每一下都发了狠,而宋铮舟忙着应对前面的保镖根本无暇分身。 这样下去累也累死,我用手肘撑住地面想站起来,挂在我身后墙壁上有很多武器,我试图伸手拿一件扔给宋铮舟,总比他赤手空拳要省力一些,然而我还没有撑住自己爬起来,铁门外气势十足冲上来的打手忽然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接着便东倒西歪撞飞出去。 他们上空盘旋着一个人影,人影以无法描述的飞速踩着他们头顶一晃而过,干脆利落降在宋铮舟的右侧,将他没有看到的一把刀狠狠踹飞。 我知道严汝筠善打,我知道他身手好到让人叹为观止,我更知道他是那么潇洒冷峻,可当我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看到他为了我和那些人厮杀到天昏地暗,我想我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其实早在遇到他那一刻,我的情就着了火,心也着了魔。 命,一切都是宿命。 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在我视线里倒下,我甚至闻到了空气内浓烈的血腥味,我感觉到远处喷溅在脸上濡湿滚烫的液体,我手指颤抖着摸了下,昏黄的烛火将那样惨烈的鲜红变得柔软而黯淡。 他站在遍地狼藉之中,脱掉了带血的衬衣,他赤裸着胸膛,朝我一步步走来,我眯着眼,大雾弥漫。 我软绵绵的身体落在他怀中,紧靠着他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他让我抱紧他,我问他是像那个晚上那样吗。 他嗯了声,下巴抵住我额头,将我抱出地牢。 058严局长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 严汝筠留下宋铮舟照顾我,他并没有出现在我醒后的视线里。 我渴得要命,找他要了一杯水,他端着喂我的动作有些笨拙,我差点喝呛,他手忙脚乱擦拭我的嘴角,和我道歉说他没有照顾过女人,所以不知道怎样的力度最合适。 我喝水的时候看到他胸口别着一支胸针,那样款式和颜色的胸针属于女人,即使男人会戴,也不可能是他这样时不时打打杀杀的汉子戴。 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非常抗拒退后一步,避开了我的手,他转身撂杯子我问他,“这是你女人的吗?” 他说不是。 我歪头打趣他,“那是你女儿的。” 他没理我,盯着悬在铁架上的液瓶。 我觉得自己被与世隔绝了,在这间偌大的病房过着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日子,虽然被保护得很好,可我不踏实,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我问宋铮舟五爷和严先生是不是交火了。 他这次倒是没瞒我,直截了当说是。 我苍白着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嘴唇颤抖问他都平安吗。 他说不清楚,都有危险,也都有底牌。 宋铮舟每隔一个时辰就起身到外面打电话,打很久才回来,进屋时满身烟气面容紧绷,我特别害怕他忽然张口跟我说筠哥出事了。 从他复杂的表情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严汝筠和五爷的交火不完全因为我,囚禁只是一个引子,致使他把计划提前了。 第二天中午宋铮舟不在,我下床自己倒水喝,保姆提着食盒从外面走进来,她看了我一眼,非常惊喜说任小姐醒了。 我觉得她面熟,但死活想不起来,她主动介绍她是先生的佣人,先生让她来伺候我。 她为我煲了乌鸡汤,还拿了很多甜点,我笑着问她是把我当坐月子伺候吗,她一边为我盛汤一边开心说,“如果任小姐怀孕,先生一定很高兴。先生已经三十多岁,确实应该有自己的骨肉,别人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接过温热的瓷碗,捧在手心盯着看,“想要给他生养孩子的女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看上我。” 保姆在身后收拾床铺,她随口宽慰我,“即使再多,先生现在最在乎的不还是您吗,男人的心啊有时候琢磨不清的,看不看得上和什么都没有关系,就是一个缘分,缘分到了,天壤之别也一样会走到一起,缘分没到天作之合也要经受曲曲折折。” 我盯着碗口漂浮的葱花儿,笑了笑没说话。 严汝筠直到第四天也没有出现,宋铮舟给我办出院手续时手机落在病房,其中一个号码打了很多次,我接通没来得及张口,那边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急促喊了声舟哥,“五爷倒了,码头三天三夜激战死了很多人,那批货被条子收缴,现在还没有结束。” 我瞪大眼睛怔住,长久没有出声,男人试探着又喊了两句,宋铮舟推开门看到我愣神的一幕,他走进来夺过手机,等到他把这通电话挂断我仍然还在愣着。 “任小姐,我们可以走了。” 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五爷倒了。 花花世界东莞,大流氓头子秦彪,竟然倒了。 他这样不可一世掌控了整个省内黑帮的人物,倒得如此干脆。 我抬起头望着宋铮舟,眼睛里是深深的惊诧,他知道我在愕然什么,他笑着说,“任小姐以为扳倒这样一个大毒枭很容易吗?围剿的警察在新湖码头豁出命,死了一批又一批,从把您救出来的第二天早晨开始,码头的枪声就没有停止过,五爷这种亡命徒一旦背水一战,所有冲上去的人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我呆滞的眼睛在他脸上定格住,眨也不眨,“严先生在码头吗?他受到牵连了吗?” 宋铮舟笑得意味深长,“筠哥怎么会受牵连,他在码头处理后面的事务,我也要过去汇合,任小姐需要司机送您离开吗?” 我并没有听进去他之后的每个字,我所有心思都在严汝筠身上,我不相信这样的激战他会平安脱身,他是五爷的义子,五爷倒了条子的目标一定是他。 也许他受伤了,也许…不然宋铮舟不会连我都顾不上就要匆忙离开。 章晋开车到医院接宋铮舟赶去码头,我借口上厕所甩掉了两名看护我的保镖,我跑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告诉司机去新湖码头,司机按掉空车的灯牌听见我去码头,他立刻反悔说不拉,让我下去坐别的车,我不肯下,威胁他不开就投诉,他叫苦不迭拍大腿哀求我,“小姐,那片地界现在正乱,到处是尸体和鲜血,方圆几里地都拉上了警戒线,谁都进不去,再说这几天黑帮和警察交锋就没停过,这不是自己找枪子儿崩吗。” 我说我男人在码头,我得去看看他活着吗。 司机愣了下,“你男人是黑帮的还是警察?” 我说不是警察。 他倒吸口冷气,眼睛在我身上搜寻了几秒,不知道找什么,他嘟囔了句真倒霉,早知道不停了。 车开出一半他劝我赶紧换个男人,连黑帮头子都倒了,手底下人能得着好吗,他从后视镜看着我苍白焦急的脸,“这么俊的姑娘,还愁找不到正经男人过日子吗。那些混社会的都不是好东西,平时坑蒙拐骗欺男霸女,早晚都要完的。” 我胸腔积了一口气,他每个字都让我心烦意乱,我死死握着拳头朝他大喊闭嘴,司机被我忽然的爆发吓了一跳,他慌忙点头,一声不吭把车开得飞快。 此时的秦彪已经穷途末路,他满身血污藏在一处破旧仓库里,周围只还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几个手下。 他们蓬头垢面跌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受了伤,脸上的灰烬后隐藏着死灰般无边无际的绝望。 外面的枪声还在响,一声比一声逼近,几乎就在仓库外面的位置,不将他们逼出去誓不罢休。 炮火声惊动了海面啼飞的鸥鸟,一缕缕黑烟腾空而起,弥漫在整个码头。 秦彪捂着耳朵,他不想听,可那些声音偏偏无孔不入钻进他耳朵里,撕扯着他一生显赫的骄傲。 阿康扒着门缝看了一眼,他回头龇牙咧嘴说,“五爷,我看到沈局长了。” 秦彪猛地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仓皇,“他和谁?” 阿康说站在一堆警察中间,拿着一把短枪。 秦彪握了握拳,他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像是来救我们吗?” 阿康没说话,他黯淡的眼神让秦彪慌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口,将木栓向一侧抽出,他透过门缝望向人山人海的外面,灰色烟雾笼罩住这片曾生机勃勃的码头,重叠在一起的死尸覆盖住每一处沙尘与海滩,有他的人,也有条子。 空气里都是腐烂的挥发的血腥味。 沈烛尘站在数百名警察的正中央,他身上的警服纤尘不染,他无比肃穆凝视着大门紧闭的仓库,没有任何举动,仅仅是站在那里,秦彪就已经明白了。 他不是来救自己,而是来抓捕自己。 他顺着木门滑坐下去,瘫软在肮脏泥泞的地上,无比癫狂放声大笑,阿康忍着小腿伤口的巨痛扶住他手臂,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而秦彪已经垮了,他甚至连站起来输得英勇的力气都没有。 仓库外的大批刑警和仓库内的亡命徒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对峙和僵持。 王队长走到沈烛尘身后小声问他是否强攻,他摆了摆手,示意继续等下去。 王队长刚要离开,沈烛尘又忽然叫住他,“秦彪的庄园里找到了什么人吗。” “他的情妇柳芷伦,还有长女秦娆,其他都是佣人,小女儿也没有找到。” 沈烛尘蹙眉,“只是这些。” 王队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问他是否还漏掉了谁。 沈烛尘抿唇沉默了片刻,沉声说没有。 秦彪在一阵消沉后忽然漾起一丝阴狠的杀机,他掏出一把枪,将仅剩的子弹灌入进去,他看着阿康,“反正也是死路一条,我们还不如玩命冲出去,逃了就逃了,逃不了再死!” 阿康大惊,“五爷,外面到处都是条子,已经没有能走的路了。” 秦彪爬起来跪在地上透过门缝指了指对面,“码头东南有一条山间隧道,我们从那里进森林,那一笔钱收买村民扮成庄稼汉,只要摆脱条子的围剿,一定有出来的路。” 阿康看了一眼外面虎视眈眈的条子,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他咬了咬牙,“行,哥几个跟着五爷再他妈拼一次!” 秦彪在黑道混了几十年,深知这一行风云莫测,所以不管是任何地方他给自己留一把后手,他吩咐手下搬开井盖上的石砖,里面是一处空井,井底有一条离开仓库通往海边的隧道,阿康扶着他爬下去,所有人在后面有条不紊跟上,井的另一面因为年头太久已经长出茂密的杂草,秦彪非常吃力拨弄开草堆,他刚要庆祝逃出生天,忽然发现整片海岸都已落在条子的掌控中,漫山遍野的警服在晃动,无数特警埋伏在山涧和港口层层包围,浩瀚的水路之外,唯一一条通往村庄的土路也被封死,目光所及之处停泊着数十辆警车,到处都是警笛鸣啸。 瘸了一条腿的阿康看到这样一幕整个人都泄了气,他带着绝望的哭腔说,“五爷,咱跑不了了,堵死了,没有一个地方能走。” 秦彪擦去额头的汗,反手将阿康狠狠推开,他爬出洞口,喃喃不停说这不可能。 他记忆中条子没有这么精明,他和白道的人斗了一辈子,哪一次不是他手下败将,严汝筠算计过天算计过地,条子这帮酒囊饭袋,连严汝筠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秦彪依靠着他十几年顺风顺水,他看不起条子,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做不到如此滴水不漏。 秦彪忽然有一种陷入迷惘绝境的感觉。 大势已去,四面楚歌。 站在远处高坡上的警察发现他们的踪迹,拿着喇叭高喊让秦彪缴械投降,十几个手下眼巴巴看着他,他们都不想抗争了,从第一批刑警跳下警车那一刻他们都清楚已经无路可走。 这样大的阵仗如果逮不到人,条子也没脸回去,他们势必死磕到底,而等待秦彪的下场就是弹尽粮绝。 偌大的新湖码头,在人海战术之下插翅难逃。 他跌坐在地上,低着头问有水吗,阿康将随身带着的最后半瓶水递给他,他接过去没有喝,而是高高举起,顺着头顶浇注下来,他闭着眼睛,苍老的脸孔上是一道道流淌下的水痕。 戎马一生,血债累累。 他从没有偿还过什么,今天他终于要偿还了。 我推开车门跳下去,朝着码头敞开的铁门奔跑,警戒线阻隔了拥挤的公路与围观的人海,我在车群里穿梭,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黄昏下的新湖码头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 惨淡的落日渗透出最后一丝余晖,海面是无边无际的水雾,我看不到微光,只看到波涛翻滚的海水拍打着堆满尸体的沙滩。 我置身在惊叫的仓皇的汹涌的人潮里,不顾一切的追逐寻找熟悉的身影,如果我可以,我愿意越过他们所有人,冲向枪声不断的码头,我想要第一时间抱住他,不管他是谁,是好人是坏人,是英雄还是阶下囚,就像他从地牢救出我,那样奋不顾身的抱住。 然而我不能,我被滞留在遥远的城墙外,做着最坏的噩梦。 我以为我会看到狼狈的满身血污的严汝筠,他也许输了,也许赢了,但经历这样的生死杀戮,他一定不是我记忆里干干净净潇洒清俊的样子。 我甚至在想,我会见到一个残破不全的他。 码头的一切血腥都归于平静。 对面被封死的山路驶出几辆警车,尖锐的警笛在呼啸长鸣,一点点逼近,停泊。 车门打开,人群中的记者爆发出惊呼,他们不可思议指着为首的男人,大叫那是不是严先生。 我被埋没在一层又一层的角落,我踮起脚焦急喊着,让我看一眼,我看一看我的男人。 他们听不见我的呼唤,仍旧拼了命的朝前挤,刑警排成人墙阻隔在警戒线外,记者全部蜂拥过去,我前面空出了狭窄的缝隙,我透过那丝缝隙,看到了他。 他出乎我意料的,穿着警服。 一身崭新的,发亮的,冷酷的警服,肩膀上的警监标识在夕阳下闪烁着熠熠金光。 这样的阳光是惨淡的,又是热烈的,照耀在他骄矜清俊的面容上,那样神圣不可侵犯。 驻守在楼外的刑警看到他走来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喊严局,他面无表情穿过长长的砂石路,任由每一个刑警朝他敬礼而无动于衷。 我惊讶站在人海深处,从一片翻滚腾飞的灰色硝烟里,注视着笔挺英武的严汝筠。 我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像死去了一样。 他距离我那么遥远,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庄严肃穆的样子令我不敢靠近,我甚至在想,他到底是不是严汝筠。 我发现我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他,不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他的心。 059最大的悲哀 沈烛尘站在尸横遍野的码头,终于见到阔别警界十三年的严汝筠再次穿上警服。 英姿飒爽,成熟稳重,笔挺儒雅。 所有用来形容男人的褒奖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甚至还不够。 他是广东省内有史以来卧底时间最长官职最高的刑警,足以看出省公安厅对秦彪案件的重视和反思,他是时代权势畸形的产物,是赤裸裸的打脸。 在省内所有人都知道沈烛尘,他立下的功勋是刑侦史上最高不可攀的巅峰,但没有人知道严汝筠,他始终以一个商人、黑帮头子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可他真正的背景是东莞市刑侦局长,和沈烛尘平级,并称为警界双雄。 他用漫长光阴打入秦彪旗下的特大贩毒集团内部成为一名公安卧底,如果不是他,秦彪也许至死都不会倒下属于他的旗帜。 他的产业横跨黄赌毒,形成了省内他自己的生意帝国,从娱乐会所到赌场一条龙,从毒品贩卖到走私出口,严汝筠利用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城府,一步步驻扎到这个组织的最核心,如果秦彪是猛虎,他就是难得一遇的狩猎人。 上级在这十三年间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通过他的行动和部署掌控着秦彪的轨迹,他们惊讶发现秦彪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想,达到了不可能更高的位置。 而能够制衡算计他的人只有严汝筠,非他莫属。除了他谁都会败露,也没有资本得到秦彪的欣赏与信任,更无法驾驭这个庞大组织黑暗的生意链。 于是贵为局长的严汝筠独挑大梁,以一己之力深入其中,成为秦彪的左膀右臂,拿到了一份又一份重要情报。 在此之间他们从没有怀疑过严汝筠的忠心,更没有忧虑过他会禁不住这个身份给予他的诱惑而叛变,因为他和秦彪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永远无法磨灭的恩怨,那是一条至亲人的性命,这份深仇大恨足以支撑他不受到任何诱惑崩塌他的理智。 沈烛尘点燃一根烟,他透过纷飞的烛火望向朝自己走来的严汝筠,他同样眉眼含笑望着沈烛尘,黑亮的警帽之下藏匿着一双无比深邃而犀利的眼眸。 那是可以洞悉一切,让人骨头发麻的鹰隼般的眼睛。 沈烛尘叼着烟卷朝他伸出手,“严局长,剿灭秦彪,你又立大功一件。” 严汝筠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顿片刻,他笑着和沈烛尘握了握,“沈局长诱敌深入,我怎么能居首功。今天和秦彪僵持的刑警也是当初你一手调教出来。” 沈烛尘身体微微前倾,他小声说,“副厅长前不久双规,风波闹得非常大,现在职位空缺,正准备从几个地辖市上调,我听到的风声,你我二选一。” 严汝筠笑而不语,沈烛尘唇角的弧度逐渐平息,眼底是阴森森的寒意,“这么久我们都死咬着彼此不放,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样的契机,我们可以拉开距离,这次终于到了。” 严汝筠非常冷静嗯了声,“提前祝沈局长得偿所愿。” 他说完这句话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摆正头上的警帽,转身带着一拨人马走出码头,在他即将跨过那扇铁门,沈烛尘忽然在身后问,“任熙的下落,严局长清楚吗?” 严汝筠脚下一滞,他眯着眼注视面前沾染了血浆的门栓,“沈局长手眼通天,还会有某个人的下落是你探测不到的吗。” 沈烛尘指尖触摸着温热的表带,他意味深长说,“可如果这个人被无所不能的严局长藏匿,我就算再手眼通天,恐怕也要费尽心机。” 严汝筠冷笑一声,他没有说什么,迈出了那道门。 宋铮舟等候在一辆黑车旁边,他看到严汝筠出来,主动走上去附着他耳朵交待了几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眼神示意正被刑警清查的仓库,宋铮舟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他点了下头,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他之前,钻进车里悄无声息的离去。 我浑浑噩噩吹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更加血腥的风,视线里的严汝筠越来越靠近,围观群众指着一塌糊涂的码头咂嘴惋惜说,“死了那么多人,这些搞黑社会的真是死有余辜,就是那些警察才多大年纪,太可惜了。” 旁边的人问你一直在吗。男人点头说在,从枪战开始就在,后来平息了一夜,听说五爷手底下的人都完了,唯独找不到他。接着沈局长过来坐镇,一直到今天才结束。 人群听到他在说都朝这边拥挤过来,我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有女人问刚才过来的那个很神气的男人是谁。所有人都摇头说不认识,按说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我身后的男人大叫,“没听说吗,五爷之所以垮台,和他干儿子有关,那是卧底!奔着给他一锅端去的,这年头还有什么能相信啊,连儿子都是假的。” 人们发出不可思议的唏嘘声,东拼西凑打听消息,对这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趋之若鹜,我像是一具木偶和他们格格不入,我分明比他们更清楚底细,却又像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就连自己的眼睛和身体都会欺骗。 和我欢爱的男人到底是谁,我竟然触摸到的仅仅是一张面具。 严汝筠隔着茫茫人海感应到什么,他忽然精准无误朝我看过来,我站在高处和他对视,剧烈跳动的心口令我几近窒息。 他目光在我脸上仅仅停留了两秒钟,便弯腰坐入警车内拂尘而去。 沈烛尘站在原地和身旁的王队长说了句什么,王队长也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他迟疑着点了下头,招手示意跟在沈烛尘身后的刑警离开,除了驻守在现场等候清理尸体的刑警法医之外,所有办案警察都进入警车驶出码头。 沈烛尘跨过及腰高的警戒线走出来,随着他逼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记者争先恐后朝他围拢上去,各种长枪短炮询问新湖码头这次围剿大案的进展,并让他回答刚刚离开的男人是否为严先生。 沈烛尘没有理会任何人,驻守的刑警为他隔开了疯狂的记者,他站在土坡底下,朝我伸出手。 他这个动作使我身边喋喋不休的人骤然间鸦雀无声,他们纷纷朝四面八方散开,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我身上做着细致的打量,我呆滞盯着那只手,良久没有动。 他很有耐心,似乎我不将自己的手交给他,他就不罢休。 然而我比他更执拗,我独自跳下山坡,避开了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手,我奔着一个人少的方向快步行走,他在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地面上投射出两道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舍的人影令我觉得无比愤怒,我背对着他大声质问,“你早就什么都知道。” 他嗯了声,“他的身份我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喊完猛然停下,他也立刻止步,我鼻尖抵着他胸膛,他很好笑问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把我问愣了,他确实没有理由告诉我,这不仅是市局的军事机密,关乎太多人的生死和官职,更重要我只是秦彪的情妇,我和严汝筠不会有任何交集,他到底是谁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垂下眼眸,笑得非常苍凉,“你知道刚才我看到他穿警服出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沈烛尘蹙眉注视我,我脚尖捻了捻潮湿的沙子,“五雷轰顶。” 我说完抬起头,他眼睛里是我平静但绝望的脸孔,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会五雷轰顶,我的肮脏我的历史我的身份在严汝筠的光辉伟岸下显得那么晦暗龌龊,我配不上他的一切,可我是那么渴望站在他身边,理所应当霸占他的心,那身警服宣告我的美梦破碎了,他永远不会选择我这样不堪的女人抹黑他的人生。 如果有人告诉我真相,我不会爱上他,我会逼迫自己走出他的蛊惑他的牢笼,我会拼尽全力往外爬,但现在来不及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不是爱上永远不能厮守的男人。 沈烛尘手指在我散乱的头发上摸了摸,他笑着问我怎么会五雷轰顶,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他怎样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我捂着脸没有说话,任由他将我的头发一缕缕抚平,法医科长在查验了现场尸首后走过来和他汇报工作,我在他转身拿报告的时候离开了码头。 我和严汝筠之间的故事,是这座城市不能容的禁忌之恋。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已经失去了自由,而不知道它存在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就像沈烛尘所说,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我心脏,让我明白这世上万箭穿心的剧痛有多狠。 秦彪被关押收监后的第二天,严汝筠推掉一个市局的总结大会,亲自到狱中探视他,他依然穿着那身警服,英气逼人,不可一世。 秦彪穿着特级嫌犯的黑色号服,佝偻坐在椅子上,戴着冰冷繁重的手铐脚镣,他狼狈至极,头发在一夕之间全白,他原本就苍老的面孔甚至让人连看一眼的冲动都没有。 他直勾勾的眼神望着门外走入进来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发出一声沧桑疲惫的咳嗽。 正在进行审讯的男警看到他进来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从椅子上起身朝严汝筠敬了一个礼,“严局,公安总结大会您没去?” 严汝筠说没有。 男警笑着说他们就等严局讲话,您没去大会开不开意义不大了。 严汝筠反手关上门,拿起口供看了一眼,发现上面一片空白,连秦彪的个人资料都没有写,男警说秦彪不开口,他底下人都招了,唯独他死咬着。 严汝筠沉默着摘掉警帽,他让两名警察都出去,包括站在秦彪身后看守他的狱警,全部离开审讯室,男警不放心,秦彪年轻时候也是狼窝虎口闯出来的,老了身手也比一般人强,他迟疑着喊了声严局? 严汝筠坐在桌后点了根烟,“出去。” 底下人没辙,点了点头将门带上。 审讯室里冷飕飕的,四面墙壁寒冷空旷,连一扇窗口都没有,右侧的单面玻璃看不到外面,但监控室却能看到秦彪斑白的鬓角,沈烛尘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些话他不能说,因为也只有他觉得严汝筠并没有那么彻底脱离这个组织。 他是卧底不假,他的每一步部署都是经过上级批准和认可的,因为案件的恶劣性质,他甚至拿到了先斩后奏的特权,然而维多利亚和华西赌场却是真实存在,严汝筠一个局长凭什么有这样大的本事,将东莞最厉害的色情场所托到了龙头老大的位置。 连秦彪都没有做到,维多利亚幕后老板并不比秦彪势力弱,他都不敢不买严汝筠的面子,他是简单而纯粹的人吗?沈烛尘压根不信。 严汝筠坐在椅子上抽完那根烟,他解开两颗纽扣,警服被他穿出了一丝痞气的味道,他吐出烟雾的同时喊了声,“秦彪。” 他的呼唤让秦彪身子重重一晃,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他抬头不可置信盯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眉眼和气度依然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分别,可还是有什么在无声无息的改变了。 他们从曾经虚情假意的父子,变成了王侯与阶下囚,他已经不是黑帮头子严汝筠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严局长,和从前割裂得彻彻底底。 “我没想到。” 他颤抖着说出这四个字,盯着严汝筠叼在嘴里的烟,后者明白他想抽,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取出了一根,秦彪想抬起右手接过那根烟,可左手被铐子勾住,也抬到了嘴边,他打量这样狼狈的自己,笑得苍凉说,“汝筠,看到我这副模样,你高兴吗。” “那你看到我的样子,高兴吗。” 秦彪摇头,“我难过,震惊,也觉得可笑。你在我身边潜伏十余年,我竟然毫无察觉,我只以为你狼子野心,觊觎我的东西我的女人,没想到你觊觎的是扳倒我,毁掉我。” 严汝筠咧开嘴笑,“现在看透,有点晚。” 他把烟头塞在秦彪嘴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秦彪用戴着铐子的两只手捧着烟狠狠吸了一口,“我什么也不会说,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你一清二楚,我没有必要再复述一遍,你可以直接写在口供上,我愿意签字。” 严汝筠靠住桌角,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望着秦彪,“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秦彪愣了下。 他又问,“记得自己贩卖过多少毒品,走私过多少军火吗。” 秦彪再度愕然。 严汝筠把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记得你有过多少女人,她们什么下场吗。” 秦彪觉得头疼,里面好像要炸了,他只记得身边剩下了柳芷伦和任熙,其他的女人连容貌都想不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柳芷伦呢。” 严汝筠慢条斯理用手指擦拭着表盘,“正在旁边的审讯室,把你的事迹说给警察听。” 秦彪意料之中,他对于女人的统称就是婊子,婊子永远是婊子,不可能对他忠心耿耿,在男人最落魄的时候,最先把一切捅出去的就是婊子。 他呵笑了一声,“我养了她十三年,别的没有回报我,陪我一起死吧。” 他说完抬头看严汝筠,“我就求你这件事,黄泉路那么多冤魂等着向我索债,我不会自己走。” 严汝筠目光从表盘移到他脸上,他盯着看了很久,露出一丝阴灿灿的笑,“我会成全,你不说我也要千方百计让她陪你走。” 秦彪怔了下,在他失神中严汝筠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条到处都是审讯室的长廊,只有一个开着窗的尽头。 破碎的玻璃还没来得及修,偷窥着最寒冷恶毒的人性。 他看向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整座城市温暖得不可思议。 南省维持了近半个世纪的秦彪独霸黑帮,在无数次正义和黑暗的拉锯战后,终于落下帷幕。 可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新的血雨腥风,不也在悄无声息的开始吗。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严局长,为什么他们都忘记了他还是筠哥。 这世上会有谁能在两个极端的身份中切换自如,他早不是一个好人。 060清纯 沈烛尘带着两名警察从监听室内出来,他靠着墙壁点了根烟,一团迷雾在他眼前展开,到处都是没有拆开的结。 只看严汝筠和秦彪的接触,他似乎非常清白,可沈烛尘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这个男人真的是清白的。他总觉得在严汝筠身上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底细,这些底细是筹码,是底牌,但也是公安最棘手的地方。 他拥有着最完美的保护盾牌,他自己就生活在法律中,他的位置轻易不会出事,一旦出事就是山崩地裂,可谁会大胆去调查一个立下赫赫功勋的局长呢,很难保证他不利用这份漏洞和安稳。 沈烛尘从其中一名下属手中接过警帽戴上,“严局长在公安的警衔虽然一直挂着,但他忙于卧底事务,很多流程十几年都没有涉入,已经有些生疏了,东莞再有大案发生,你们先来通知我。” 他说完朝四周看了看,“严局长这么久在秦彪身边做事,上面有消息要调查他吗。” 下属一愣,“严局长立了大功,怎么会查他。我只听说一周后的表彰大会上面要求您和严局长都要出席,高升到省里的名额和职务也会在这个会议上宣布。” 沈烛尘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男警不要再说,他朝长廊外走了两步,站在黑漆漆的楼梯口,“你和文勇暗中调查下严局长这十几年在秦彪集团做过的每一件事,凡是有问题的记得标注,这个任务悄悄进行,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家人。” 下属彻底愣住,他将帽子朝上挪了挪,“沈局长怀疑严局有问题吗?” 沈烛尘脸上表情骤然变得严肃和疏离,“谁也没有问题,但谁也都有问题,我就一定百分百对得起自己现在的职务吗?” 下属抿唇不语,沈烛尘余光瞥见走廊尽头闪过严汝筠的身影,他握着一部电话,一边接听一边离开了市局。 秦彪倒下后华西赌场被查封,而同样是他集团名下的维多利亚却安然无恙,甚至夜夜笙歌。 沈烛尘安排人对维多利亚进行了深入调查,发现它七年前就归属在严汝筠的掌控中,只是今年才曝光出易主的消息,这意味着严汝筠在自己是维多利亚老板的身份上隐瞒了六年。 而维多利亚更不是挂名在秦彪名下,严汝筠单独分离了百分之九十五的股份给崇尔,只有百分之五和秦彪的生意有所挂钩,在秦彪和沈烛尘合作前夕,这百分之五的股份也全部清零。 维多利亚逃脱得彻彻底底,这个东莞色情行业最大的巨头,依靠着严汝筠的牢固后台,没有任何把柄被查封,它到底隐藏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维多利亚从秦彪倒台的阴影下完美逃匿并且彻底洗白,之后非常高调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招聘,招聘的岗位有红牌模特,领舞女郎,乐坊艺人和包房公主,维多利亚的大名在东莞乃至省内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进去了随便混点日子就能衣食不缺,一旦有客人捧,香车洋房也能手到擒来。 东莞娱乐行业最火的那几年,风月场上的头牌不逊色于港台影星的收入,名气最响的外围一年能赚几百万,还不算男人送的珠宝和VIP卡,过的都如同皇家贵妇的生活,白天打牌逛街做美容,晚上陪男人找乐子,大把的钞票比撒泡尿还快流进口袋里,场子势利眼的妈咪见了也要点头哈腰,那是摇钱树,真正碰一下就哗啦哗啦掉金子的树。 我曾见识过欢场女子花钱,她们比男人花钱还要凶,可她们的钱都是男人给的,她们的手不是手,是钩子,可以从任何男人口袋里钩钱,没有她们搞不定的登图浪子风流商人,也没有她们玩儿不赢的场面应酬迎来送往。 香港八年生两子两女的千亿贵妇,在没有嫁给现在的丈夫之前,就偷偷聘请过东莞的头牌教她怎么拴住男人,当时她的目标不是现在的丈夫,而是一个马来西亚的富商,那名富商后来也娶了娱乐圈的,只能说懂手段的女人实在太多了。 夜幕之下每个流光溢彩的花场外都徘徊着想进去开开眼又囊中羞涩的男人,他们或者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或者六七十岁年逾花甲,都对美色和青春充满了向往与冲动,进去的春风满面,进不去的指天骂地,黑暗中闪烁的霓虹投射在某张猥琐的脸上,他朝树根啐了口痰,“一群骚货,劈开腿赚钱,过得比他妈谁都好!” 角落处的停车场,三五成群的小姐媚笑着从宝马奔驰中下来,妩媚撩人的月色照在她们婀娜的身姿上,那是盛开的黑色的罂粟。 男人是她们的提款机,她们也是男人的宠物,没有尊严却在满足着人心贪婪的欲望,这样的生活吸引着太多姑娘跳入这个火坑,是死是活不重要,这座城市太需要金钱了。 维多利亚门口缓缓驶入三辆黑车,一头一尾的车门被推开,下来八名一身劲黑的保镖,中间的车走下宋铮舟,他绕到后面打开车门,朝里面低低喊了声筠哥。 脱下警服的严汝筠,依然是凌厉逼人的模样,盛气之中藏匿着骄矜阴狠的锋芒,他偏头看了一眼五光十色的玻璃门,戴上帽子弯腰下车。 公关经理并不知道严汝筠亲自过来,她只是按照流程将新招进来的二十六名女郎聚集在一个包房内等着宋铮舟,宋铮舟眼睛很毒,只有被他挑中的场子才会大力去捧,女郎中机灵的塞了红包给妈咪,妈咪不动声色捏了捏厚度,又塞了回去,“没用,舟哥看不上的,我觉得好也不能留。” 女郎急得面红耳赤,“芳姐,我弟弟上学,我妈妈重病,我爸爸早死…” “你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在东莞打拼不容易,你想赚钱,你卖艺不卖身。”妈咪说完脸色陡然一变,掐着腰指着这群站立的姑娘大骂,“这种话我一天听两百次,我比你们背得熟!有精力给我编幌子,不如好好琢磨怎么在这张脸蛋儿上下功夫,欢场不是哄小孩的地方,没真家伙什亮出来,男人不会掏钱买你的单。” 妈咪话音未落,门被保镖从外面推开,走廊上明亮的彩光涉入进来,将包房笼罩成金碧辉煌的人间天堂。 妈咪立刻换了笑脸,刚要过去喊舟哥,宋铮舟面无表情往旁边一让,妈咪和等候的姑娘都是一愣。 黑色的圆沿帽遮住了严汝筠的眉眼,只露出他叼着烟卷的薄唇,和半截高挺的鼻梁,妈咪在场子干了五六年,见过严汝筠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隔着很远,连靠近敬杯茶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煞气寒了她一激灵,下意识退后半步。 严汝筠在几十双眼睛注视下走进包房里坐下,他看了眼宋铮舟,示意他安排,宋铮舟问妈咪人都挑好了吗,妈咪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慌忙点头说都在这里,等严先生和舟哥挑选。 宋铮舟走了一圈,指着其中三个,让她们到严先生面前,三个姑娘是这群女郎中看上去最稚嫩的,在大红大紫的衬托下像出水芙蓉一般纯净,妈咪也拿不准宋铮舟的口味,每款都留了几个,没想到那些妖艳的一个都没入这位爷的眼。 严汝筠靠在沙发背上,眯着眼打量,他身上散发出的震慑人心的气场使三个女孩非常畏惧,低着头连呼吸声都没有。 严汝筠盯着最角落的绿衣女孩看了片刻,忽然伸出了手,女孩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又红着脸飞快低下头,她心口怦怦直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宋铮舟见她没有回应,他在旁边小声提醒,“严先生在等你。” 女孩茫然而困顿盯着那只干净细长的手,像静止了一样呆滞,妈咪急得在后面捅她,“快点,别惹严先生不高兴。” 女孩迟疑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在她即将覆盖住他手心的一刻,严汝筠忽然避开,女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愕然的同时一张脸惨白。 严汝筠将烟蒂撵灭在桌角的烟灰缸,他不经意问了句,“你叫什么。” 女孩小声说叫闫绿。 他眼底染上一抹笑意,视线从她身上的绿衣收回,“很有意思,你想留下工作吗。” 女孩点头说想。 宋铮舟为他开了一瓶酒,源源不断的红褐色液体从瓶口溢出,有一丝清澈的水声在空气中散开。 “为了赚钱,还是其他。” 女孩将头埋得更低,嘟囔说为了赚钱。 严汝筠让她抬起头,她直顺的长发随着上扬的动作朝耳后滑去,露出一张十分素净的面庞,他凝视这张脸沉默了两分钟,“我给你更好的选择,你愿意吗。” 女孩问他能赚钱吗。严汝筠笑着说不只是钱,还可以得到很多好处。 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怎样的选择。 严汝筠喝掉那杯酒,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看了一眼宋铮舟,什么也没有说便带着保镖离开了包房,女孩茫然无措,问妈咪是否自己说错了什么,妈咪也拿不准,殷勤给宋铮舟递上一支烟,想探探口风,结果被后者直接推开。 他看着闫绿说,“闫小姐,能够成为筠哥的人,是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事,只要您对筠哥忠心,您想要的他都会给您。” 闫绿完全愣住,妈咪拿着烟的手一松,她不可置信望着这个仅仅是清秀的姑娘,“舟哥,您的意思是严先生看上她了?” 宋铮舟蹙眉问她有异议吗。 妈咪讪笑着摆手,“没有,如果严先生喜欢,我把她调教好了,您再送去伺候他?” 宋铮舟说了句不必,他让妈咪不要为闫绿安排挂牌,保留她在维多利亚的位置,谁也不可以动。 妈咪一连谄媚将他送到门口,提醒他在严先生面前多多美言,宋铮舟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着仍旧沉浸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的闫绿,“闫小姐,千万不要为您这张脸添加任何脂粉,它已经得到严先生的中意,增加什么都是多余。” 闫绿懵怔着点头,直到宋铮舟消失在五颜六色的走廊上,松了一口气的妈咪转身一本正经打量她,怎么都想不通严先生为什么会看上这种白开水一样的女人,难道真是见多识广吃腻了山珍海味,忽然对野菜产生了兴趣吗。 黑猫白猫逮着耗子才是好猫,任凭那些女人如何风情万种,只要不得严先生中意,就白长了一副皮囊。 妈咪握住闫绿的手意味深长说,“是谁把你留下带到严先生面前,让你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你心里清楚吗?” 闫绿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非常感激说是芳姐。 妈咪听到立刻眉开眼笑,“我就喜欢你这么懂事的姑娘,以后跟了严先生吃香喝辣,想要什么都不愁。记得常来看看我,我不图你回报什么,就当串门子回娘家。” 宋铮舟从维多利亚出来看见严汝筠的车还没有开走,正对着大门停泊。 他迈下台阶站在车门外透过半开的车窗说,“筠哥,闫绿行吗?” 严汝筠深邃的眉目笼罩在一片莺燕的霓虹中,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之后才嗯了声,车窗随即缓缓升起,最终湮没了他的脸。 061苦海 惊蛰这天我去了一趟女子监狱,见到了柳芷伦。 她穿着红色马甲,剪短了长发,卸去精致妆容的脸孔非常苍老,像六十岁的老妪。 她失去了曾经刁钻霸道盛气凌人的生活,也失去了受到这个世界尊敬和恭维的资本,从天堂堕落到地狱,连补救的余地都没有。 她像忽然间死去了一样,黯淡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落寞。 我站在她面前,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呆滞盯着地面,似乎睡着了。 我主动喊了声柳小姐,她还是毫无反应,直到我说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五爷了,他也很想你。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她辨认了很久,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到惊愕再到厌弃与愤怒,像一幅变化莫测的卷轴。 她佝偻的身体缓缓直起,嘴唇颤抖着喊出我名字,我立刻笑得灿烂无比,“你还记得我,我以为柳小姐在里面吃了几天苦,就忘了在外面的红尘事。” 她警惕问我为什么会来,是来瞧笑话吗。 她想要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脸,可是她刚动一下,就被身后的狱警制止住,让她安分点。 我完全止不住自己开心的笑容,“我来看看你呀,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五爷倒了,曾经娇纵不可一世的柳小姐谁还会记得呢,连一个探监的人都没有,这不是太凄惨了吗。” 她朝我啐了一口,可惜距离太远,那口唾沫在空中四溅,最终全部坠落在桌上。 “婊子,你以为你能笑到最后吗,你有什么脸面来对我落井下石,你自己呢?严汝筠要你了吗?” 我沉默不语,她见我不回答,知道自己猜对了,不论因为什么我确实没有得到这个男人,我过得并没有比她强多少,她泄了恨,仰面大笑,“报应啊,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因果轮回,我只相信不择手段的人才可以笑到最后,现在我信了,所有的得意都是暂时的,报应一定会来,你不满足五爷,一心贪图得到更好的男人,你拴得住吗?” 我想等她笑完,可她一直停不下来,笑到最后她岔了气,伏在桌上大口喘息,眼角溢出湿润的水痕,她拍着桌子大叫真是痛快。 我嗤笑了一声,低头把玩着已经有些褪色的指甲,“和一个快死的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只要你觉得痛快,我不介意。” 她笑得没了力气,瞪大眼睛一点点收敛,“任熙,我这辈子已经有了结局,是好是坏我认命,我风光过,也享受过,我很值得,我唯一的不甘就是我从没有得到过爱情,我不爱五爷,他也不爱我,如果女人的可悲包含着没有经历过深爱,我承认我是可悲的,但除此之外,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还值得。你呢?你从一个穷山沟的孤儿爬到五爷的情妇,你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再次流浪,你下场不是比我更惨吗?” 柳芷伦身后的狱警叫她名字,让她老实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还能不能活,她早已不在乎,她旁若无人的狂笑着,我看够了她狰狞的面孔,从椅子上站起来,“人活着,拥有自由,什么都可能。而人死了,被囚禁着,一切都是空谈,我可能把美梦变成现实,你只能把现实活成噩梦,慢慢熬着吧,兴许你还有条活路呢。” 柳芷伦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露出凶恶的神情,我想如果此时给她一把刀,她一定不介意再为自己添一笔重罪,她会狠狠的捅向我。其实她恨我什么呢,我始终都没有那些女人的野心,她只是恨所有人都完了,唯独我还在铁窗之外来去自如。 “想见五爷再忍一忍吧,他也想你。等法庭宣判那天,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恶人会再见的。” 柳芷伦身体狠狠一颤,她透过铁栅栏和我对视,皲裂破碎的脸孔满是不可置信,“你说谁是恶人。” 她没有等我回答她,已经急不可待的朝前倾身,她眼底泛起一层悲愤的波澜,“我承认报应,但我不承认自己是恶人,比起这个世上真正大奸大恶的人,我算得上什么。” 我朝后踢开椅子,弯下腰将额头抵住某一根铁栏,我咬牙切齿质问她,“你伤害的女人还少吗?你在五爷身边十三年,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到今天,你自己最清楚。我和你认识五个月,你栽赃乔倩迫害她至死,对我暗中下手要置我于死地,和我联手扳倒方艳艳对她斩草除根,你还不是恶人?我们只有二十多岁,就算再大的错也轮不到被你害死!” 我将手上握着的折扇狠狠甩出去,扇子从栏杆的缝隙里挤入,正好砸在她脸上,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狱警大声呵斥后捡起来交给巡视的警察检验,指着我不断警告,柳芷伦像感受不到疼痛,她颧骨流淌下鲜血,却只是张着嘴巴一脸茫然,我冷笑说,“活人的狼狈远远胜过死人的狼狈,有谁会去计较一具死尸死得美好还是丑陋吗?世间的所有人都在嘲笑活着的一无所有的同类,那才是最可悲的。” 我一点点勾起笑容,“监狱没有镜子,你看不到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即使一只饿极的柴狗,它都不会咬你一口。” 柳芷伦被我刺激到癫狂,她猩红的双眼泛起大片势不可挡的水雾,她是如此激烈的抗拒着我对她的评判,她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多年在外人眼中有多么不可饶恕,多么罪孽深重。 她眼睛红了几秒钟后,眼泪很快湮没了整张脸,“所以不择手段心机歹毒是我的错,那么你知道如果我不犯这样的错,现在我是谁吗?我不会是柳芷伦,我只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女人。窝囊委屈的活在五爷身边,饱受他风流的冷落,也许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失宠了,甚至已经死在别的女人手中。你以为我没有长眼睛吗,我心里很清楚男人更爱娇嫩的花,还是已经快要凋零的花。我没有办法留住岁月,更不能让五爷变得情长,但我能做到杀掉他身边所有威胁我的人,所有敌人都不存在了,谁还能和我抢?” 柳芷伦两只手死死握着铁栅栏,手铐撞击在上面,发出无比刺耳的脆响,“如果可以做好人,谁愿意背负骂名,如果可以活得坦坦荡荡,没有谁甘心鸡鸣狗盗,都是身不由已。” “谁活在世上都身不由己,你幻想她们要杀你,可她们并没有做,反而是你为了成全自己恶毒的念头,保住自己的地位,让那么多年轻姑娘惨死。你也有过二十岁,你的二十岁是她们的样子吗?” 柳芷伦抻着脖子刚动被身后的女警立刻按压住,她看着我唾沫横飞,“不要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任熙,你只是没有遇到供你施展自己恶毒的机会,不然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狠手辣的女人,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不是善类。你继续装吧,会有那么一个人抢夺你的东西,撕掉你的面具,让你真实面目暴露出来,那时你会变成一个你不认识的,比我还要更可怕的魔鬼。” 我站在栅栏外,看着里面垂死挣扎的柳芷伦,她每骂我一句似乎都痛快得酣畅淋漓,这样咆哮悲惨的她和昨天天壤之别,落魄得可悲。 她的世界再也不会等来黎明,将是永久的黑暗。 而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许至死都不悔悟。 我从探监室出来,掏了一些钱递到狱警手中,问他能否安排我见一见秦娆。 他没有接,和我推辞了半天,我一定要给,他只好抬头示意我走廊上闪烁的摄像,他转身走到一处隐蔽角落,我跟过去直接把钱塞进他制服口袋里,没有接触他的手,“麻烦通融下,我和她认识。” 狱警说规定不能连续探视两个犯人,而且在探视柳芷伦的过程我们闹得太激烈,对他影响很大。 我朝他道歉,又千恩万谢,再次掏了一沓钱放在他另外的口袋里,小声说买烟抽。 他看在钱的面子上勉强通融了一次,告诉我只有十分钟。 他将我带到一个相对宽敞些的房间,从外面关上门,我背对着坐在椅子上的秦娆,迟迟没有转身。 她刚结束一场长达两天一夜的审讯,空气中有浓烈的烟味,秦娆会吸烟,而且瘾头很大,她那天对严汝筠抱怨,她所有在遇到他之前没有染上的恶习,都因为他才选择尝试,比如抽烟,喝酒和纹身,她想要立刻融入他的世界,她想要和他越来越像,她以为相似就会相守。 后来她发现并不是这样,而她再也戒不掉那些瘾。 她还是会疯了似的抽烟喝酒,在自己的脚踝胸口纹身,她纹着自己也看不懂的符号,喝着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酒,她活得已经不像秦娆。 我手指触摸在铁门上,顺着棱角一点点下滑,指尖被摩擦得滚烫,像冒了火,我在一道深深的缝隙中停下,身后是她急促粗重的呼吸,我淡淡说,“在这里还习惯吗。” 她没有回答我,我感觉得到背上来自于她火热敌视的目光,我透过铁门缝隙看向面前晦暗冗长的走廊,这里是坏人的地狱,也未必是好人的天堂,这里诠释着王法的灵魂,可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面前这条路犹如一条岁月的深巷,岁月从来都凉薄,它的宽厚只给了个别人。 “你来干什么。” 我掌心在铁锁上重重拍了拍,“给你透个信儿,你不会死。” 她冷哼一声,“我会在乎生死吗。” 我面无表情转过身注视秦娆,“你不在乎吗。” “曾经的我在乎。但现在活着还是死亡,有区别吗?”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间阴森无比的审讯室,“我爸爸死了,妹妹下落不明,我爱的男人不要我,颠覆毁灭了我的人生,而我最痛恨的人站在我面前完好无损,继续过着她的生活,我却像一个阶下囚等待着别人对我的审判,连一点主宰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我即使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 我低头朝里面走进去,站在空荡的房梁下,秦娆座位后面挂着一幅书法字,上面写着法网恢恢,我盯着这四个字,“我们活在一个巨大反复的圈子里,做过的善事也许没有回报,但做过的恶事一定天道轮回。你爸爸这辈子害死过多少人,他现在才偿还,已经是老天厚待他了,他死有余辜。” “可像我爸爸这样死有余辜的人还有太多,他们为什么能好好活着?” 我说,“因为永远有更强势的人存在,当你爸爸的强势被压过,他就会成为牺牲品。” 秦娆特别好笑的摇头,“你是我爸爸的女人,他倒台你很高兴吗?虽然他没有娶你,可你懂不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完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收起你脸上得意解脱的笑容,你不过是男人骑在胯下的玩物,是我爸爸给了你体面和尊贵。” 我站在秦娆面前弯下腰,和坐在椅子上的她平视,“我感激他,但不妨碍我痛恨他,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大毒枭,是赌王,多少人因为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为他走上一条不归路死得不明不白。这座城市灯红酒绿之下隐藏的所有黑暗,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并不会成为一具尸骨。” 秦娆瞪着我为她父亲辩解,“我爸爸只是做生意,他没有害过人,即使害过,也是他手下人太贪婪,背着他做了这些坏事,他根本不知道!” 她为了让这份辩解更值得信服整个人都努力颤动着,我伸出手按住她肩膀,她抗拒着我的触摸,可又躲不开,她只能用恶狠狠的表情震慑我。 我非常耐心将她凌乱的头发一缕缕抚顺,我望着她的眼神还是温柔,可声音里藏着寒意,“你借柳芷伦的口在你爸爸面前揭我的底,想要逼死我从此独占严汝筠,可惜我还活的好好的,你却下场凄凉。人不能斩尽杀绝,更不该欺凌弱势,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的高楼塌,谁的高楼起都在天意,有些看似纯情无害的女人,其实你根本斗不过。” 秦娆咬牙切齿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忘记自己被手铐和铁锁禁锢住,她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只能咬牙切齿向她失去自由这件残忍的事屈服。 “滚它的可笑天意,严汝筠算计得我爸爸一败涂地,他有没有过半点不忍和愧怍?谁给了他今天,他的每一分荣光都是从我爸爸身上搜刮的。你们所有人都是!可你们却反过来害他。恶事歹事严汝筠做尽了,谁在报应他?苍天吗?那苍天已经瞎到无可救药!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意和报应,否则他不会安然无恙屹立不倒。任熙,不要以为他穿着警服他就是一个好人,他并不坦坦荡荡,他的狠他的坏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 我看着眼前恨到发疯的秦娆,我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晚在宅子的天台上,她穿着近乎透明的睡裙扑到严汝筠怀中,她对他的爱和情意是那么热烈又不加掩饰,甚至甘心放下自己的尊严。 她每一寸毛孔都在渴望着得到他,而现在那样的情深不渝被赤裸的仇恨取代,她眼睛里只剩下灰暗。 我手从她头发上缓慢收回,“家破人亡也是件好事,瞧,你这不是大彻大悟了吗,终于明白爱情的廉价和不切实际。” 她用力仰起脖子,眼底是对我这张脸的深恶痛绝,“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女人那么多,你比她们都强,你有运气有手段,但任熙,我祝福你可以被这份运气成就,而不是毁掉。岁月那么长,万箭穿心在前面等着你呢。” 她说完瘫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笑得像一个痴痴傻傻的疯子,我用力握拳,一字一顿告诉她我会得到。 然而我这句话被她狂妄的笑声吞没,最终只变成浅浅的叹息,她没有听到,我甚至也恍惚自己是否真的说出口。 062屈辱 我从女子监狱离开去了莹莹的出租屋,她人不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我透过门缝看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她从头到脚看了我一会儿,试探着问我找谁,我问她原来住在这里的女孩去哪了。 她转身问她男友,男人眼睛盯着电视指了指窗外,“超市后面,几楼不知道,我看她进去过。” 我朝他道谢,出来直奔那栋居民楼,正巧看见莹莹提着皮包从大门里出来,她似乎赶时间,走得非常快,我朝街口追上去喊了她一声,她看见是我一张脸顿时惨白转身要跑,我冲过去将她一把扯住问她跑什么,她挣扎了两下,忽然捂着脸放声痛哭,“任熙,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你打我也行,只要你能出气就是砍我一刀,我也心甘情愿受着。” 我掌心握着她手腕,她清瘦的身体只剩下窄窄一条,在黄昏夕阳下泛着惨淡的苍白的光。 她在我面前痛哭流泪的样子让我心里像被针扎般难受,维多利亚那个晚上我保住了自己,但我没能保住才十七岁的她,我觉得自己没脸见她,如果我早一点抗争求救,也许莹莹不会被迫害,她成为一个残废我难辞其咎。 莹莹在我面前哭了一会儿忽然要给我跪下,我赶紧扶她起来,她脸上的浓妆被染花,黑漆漆的勾在眼睛上,她不断哭喊对不起我,是她出卖了我。 我一边给她擦拭脸上的污秽一边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吃饭,吃了饭到一个酒吧卖酒。 莹莹没有学历和背景,年纪又小,在东莞没人疏通门路,正经的大公司不用她,不做外围就只有这些晚上的生计才能干,场子里玩玩乐乐吃吃喝喝,想不脱衣服赚男人的钱完全看自己够不够机灵。 莹莹很聪明,如果没出这档子事,她在外围圈肯定前途无量。 我们在附近一家餐厅找了位置坐下,点了些茶水和食物,她一五一十告诉我秦彪手下人是怎么找到她威胁她,让她把我的底细交出来。她说她怕死,她没想出卖我,可那伙人太可怕了,他们拿的是真刀和真枪,她想活着只有这一条路走,要不就死。 她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望着我,“任熙,你知道我半年前经历过什么,因为那件事,我第一次想到自杀,这么多年我不管过得多辛苦我从没想过死,这是我人生最惨痛难忘的打击,锥心刻骨,我几乎垮掉。我在深夜爬上过十九楼,当时我喝了很多酒,我知道醉了就感觉不到疼,结束得才不会那么痛苦。我想只要我跳下去,一切都可以解脱,所有不堪的故事都能结束,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们不会再议论我,更不会戳我的脊梁骨,骂我恬不知耻自作自受。可任熙,我是懦弱的,我懦弱到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还是向残酷的现实妥协了,我退缩了,我想到我会死得很狼狈,在这个不公的社会掀不起半点波澜,我真的不甘心。当所有人都来逼死我,我为什么不想法活下去。我没有坑蒙拐骗,更没有烧杀掠夺,我只是卑微而凄惨的活着,不曾妨碍他们任何人。我为吃上一口饭透支自己,什么下场我都罪有应得,可别人不配指责我,因为他们没有帮过我,他们也许还不如我。” 莹莹盖住自己濡湿的脸孔,坐在我对面颤抖,她每个字都带着哽咽,最后几乎说不下去。 我将她的手放在唇边,想让她感觉到我的原谅和温度,我告诉她我不怪她。 她停止啜泣,呆滞而茫然抬起头,她看着我微微阖动嘴唇,“真的不怪我吗。” 我笑着摊开手臂给她看我完好无缺的样子,“我平安逃出来了,谁也没有伤害到我,你也保住了自己,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她用手抹了下眼睛,将面前的茶水端起来,一口气喝进去,“我不敢找你说清楚,我怕你痛恨我,骂我虚伪。任熙,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朋友,我什么都要靠自己,有时候我会自私一点,为了能活下去,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我没办法,我们这些女人太不容易了,可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心酸,她们只看到了我们的可耻。” 莹莹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做外围时候精致,虽然不至于廉价,但相比较她那张应该备受宠爱的脸蛋的确很寒酸,她头发松松垮垮盘着,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件像样的首饰,她很久才将眼睛里的潮红隐忍回去,她问我五爷是不是倒了。 我说是。 她抿唇沉默,橱窗外的阳光此时正明媚,和这份死气沉沉格格不入,摆在我们中间的食物有些冷却,飘散出的白雾越来越淡,她问我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和她一起卖酒。 我没吭声,我和严汝筠的事她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说,在这圈子里混的外围都清楚原则,没有把握驾驭住的男人不要轻易说出口留着日后打脸玩儿,都是靠金主吃香喝辣的,谁有点岔头当乐子能笑半年,真是臊得抬不起头。 男人是世上最琢磨不透的动物,即使生米煮成熟饭也有可能鸡飞蛋打,何况始终就没有彻底属于过我。 我为了转移话题和莹莹提起温姐,温姐的事这群姑娘都知道,她从戒毒所出来后一直没动静,虽然她重出江湖的消息没断过,但她一天不露面谁也不知道结果,所以凡是想投奔温姐的嫩模都恨不得找我打听点内幕。 我和莹莹正聊着,隔壁柱子后面一桌忽然爆发出笑声,是一群女人的笑声,声音非常尖细,其中还有很耳熟的,莹莹下意识扭头看,紧挨着柱子的女人露出半张侧脸,我们都认识,是卢莎。 卢莎是温姐死对头安姐手底下的模特,首席嫩模,她是凭资历混出来的名气,她本身条件一般,可架不住她干的年头久,她十五岁刚来初潮就下海了,据说她是我们这群姑娘里开bao最早的。 她没来东莞之前跟过北方外省一个特别大的腕儿,被包了大概半年,那半年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她都搞腻了,不知道是得罪了腕儿还是腕儿的老婆,凌晨三点被按在床上打了一顿扫地出门,连行李都没让收拾,光着脚披头散发的在大街上拦出租,正好被路过的同行看见,有那么一阵坠入底谷,连野食都打不上。 后来她跟了安姐到东莞,几天就傍上一二代,翻身仗打得那叫一漂亮,整个人容光焕发,脚踩两只船的消息又传出来,据说是被看不惯她的同行给捅出去,挨了一顿暴揍,差点戳瞎了眼,现在跟着哪个金主不清楚,但看她一身珠光宝气的,想必过得也不差。 桌上坐着七八个女孩,除了她都是生脸儿,卢莎旁边的女孩替她拿着镜子一个劲儿奉承巴结她漂亮性感,哪有女人不喜欢听夸奖呢,卢莎笑得非常得意,“有些人风光时候闯到了天上,落魄时候栽到了泥里,看着好不代表真就那么好,你们要学会把眼睛擦亮点,知道该跟着谁混。” “莎莎姐说得对,我们都跟着您混,安姐前俩月还和我们提任熙,说她有本事,把五爷那么大的腕儿都搞得服服帖帖,跟灌了迷魂汤似的,可那有什么用啊,五爷都倒了,她不还得回来干外围吗。” “干外围?”对面一姑娘捏着西瓜片冷笑,“你以为这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么容易混口饭吃吗?她都销声匿迹了半年,客户早跑干净了,再说,五爷把她身子都玩儿了一个遍,你是男人你还愿意啃吗?” 其他人听了哈哈大笑,莹莹听见她们背地里这么糟蹋我,想冲上去和她们理论,我眼疾手快拉住她,示意她息事宁人,她看了我一眼,义愤填膺甩开我的桎梏蹿了出去,她直奔那张桌子,将手提包往上面一撂,砰地一声,惊动了补妆的卢莎,她转身看清面前莹莹的脸后,眼底闪过一丝微妙,慢条斯理放下手里的粉扑,招手喊服务生过来,她指着莹莹问,“谁让她进来的,这样堂而皇之闹事,你们没人管吗?” 服务生不是刚才给我们点餐的那个,他一脸茫然看着莹莹,发现自己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他非常礼貌向莹莹鞠躬,问她能否先离开,莹莹完全不理会,她一把推开服务生,蹿到卢莎跟前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知道为什么外人都管你们这行叫野鸡吗?不管你们如何往脸上贴金,说自己是什么模特演员,但到别人嘴里都成了婊子荡妇,就因为你这种贱货的嘴!给男人吹多了,一嘴的脏渣子!” 卢莎被莹莹骂得面红耳赤,她用屁股拱开椅子,站起来推搡莹莹胸口,“哟,我当谁呢,这不是让酒瓶子盖儿把下面搞残的莹莹吗?怎么,恢复好了,又重出江湖了?那你就低调点,踏实本分赚钱,别出来大张旗鼓吆喝,怕别人不知道你已经是个残废了呀?” 卢莎旁边的女孩站起来附和,“莎莎姐现在是安姐手底下最得意的嫩模,轮得到你来说话吗?你不要忘了圈子的规矩。” 外围圈等级分明,一二三线和十八线待遇天差地别,主要根据自己背后金主的身份权势以及自己接过的大型活动个数,我们也有不少姑娘接广告和电视剧,在里面打酱油做人肉背景板,一点点往上熬,现在特别火的教主夫人当初就走的这路子,但她只能算港台圈的鼻祖,大陆圈的嫩模鼻祖是我们这些姑娘。 我给秦彪做情妇时退圈了,不然这行谁也越不过我,因为秦彪势力太大,我即使之前一点名气都没有,傍到他足能把我捧上外围圈老大的位置。 要不是现在秦彪倒台,这群女孩根本不敢在我面前说这么放肆的话,我知道自己有把柄,不打算过来计较自找难堪,可莹莹心疼我,她不想看我被糟蹋得这么惨。 卢莎揭了莹莹老底,她整张脸都气得惨白,抓起皮包抡向卢莎的脸,在即将落下时被一旁的服务生截住,卢莎还没说什么,其他女孩已经蠢蠢欲动要过来打群架,我拉着莹莹快步离开餐厅,她们追出来几步,又被卢莎叫回去。 莹莹站在屋檐下气红了眼睛,揪掉耳环扔在地上狠狠踩烂,“卢莎当初就欺负咱俩没背景,后来你跟着五爷她不敢说三道四,憋都快憋死了,现在可算给她逮着机会嚼舌根,看把她猖狂的!” 我倒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就怕莹莹难受,那件事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她听不得别人提起,我指着对面大排档问她要不要凑合吃点,她看了眼时间告诉我来不及了,我赶紧打了辆出租送她去酒吧上班,她干活的酒吧距离春熙街很近,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巷子,穿过去就是。 春熙街这几个月翻修,两侧的香樟树不见了,只剩下几棵硕大的梧桐,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填补的坑坑洼洼。 我站在这条街道尽头,整座城市最高的大厦底下,仰面一层层数着,最终视线定格在酒店的五楼。 那里有一扇窗口,现在是关闭的,窗纱合拢,遮住了一块块崭新的砖瓦。 里头的住客换了陌生面孔,这么久它的痕迹早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但它曾经发生过这座城市里最惊心动魄醉生梦死的情事。 糜烂的,淫乱的,荒诞的。 在一个美好的黄昏,经历了漫长疯狂的一夜。 此后也有几个相同的夜晚,可都不是在这里的味道。 颠沛流离的,惊天动地的,近乎猖獗又藐视死亡的欢爱。 在五爷被关押、庄园被查封后,他一直没有找我,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应该知道我无处可去,在这座城市里,我无家可归。我唯一的亲人只有温姐,可我漫长的一辈子,怎么能一直寄人篱下。 温姐说五爷是最好的一条路,在没有遇到严汝筠之前,在我眼里也是。 可遇到他之后,我粉碎了这条路。 我亲手毁掉了我拥有的一切,毫不犹豫,无怨无悔,只为了让他看到我的虔诚。 当现在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这样庞大的城市,我发现我真的无路可走。五爷垮台其实可以避免,我是这桩阴谋里熟知一切的人,是我隐瞒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圈套,为了我眼中珍贵而别人眼中也许荒谬的爱情。 我得到了什么。 这里的每一丝空气似乎都在嘲讽我,嘲讽我的飞蛾扑火。 我浑浑噩噩像得了失心疯,沿着这条长街一直走回我曾经居住的屋子,是在一间洋房的阁楼,这里能看到东莞最明亮的星辰。 我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爬上楼梯,窗柩被风吹开,层层叠叠的缝隙里一抹很淡的月光。 月色斜斜射入进来,笼罩住我苍白削瘦的身体。 我脚趾动了动,说不上是冷还是饿。 这里的每一处都落满了灰尘,桌角半杯水浮着深深浅浅的沙土,我甚至不敢去碰一下,墙角悬挂着一面硕大的蜘蛛网,模糊沧桑的镜子里有我茫然无助的脸。 我仰起头看着窗子,心口越来越沉,仿佛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 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我现在的面容,我的生活,我的岁月,都是如此。 我找不到能吃的东西,甚至找不到一口热水。 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呼来喝去的佣人,更没有那样金碧辉煌的房子和供我无尽无休挥霍的钱财。 我最想要的男人和爱情,这里也没有。 我无比颓废坐在床上抱住膝盖,一动不动愣神。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门外楼梯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起先没有留意,只以为是风吹动了窗纱,底下的流苏穗儿拂动起来撞击到地面发出的声音,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我房门外停下,我清晰看到锁在转动,发出嘎吱的脆响,我猛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都陷入恐慌。 秦彪的余党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被一网打尽,东莞现在一定还有他的忠贞死士残留,一旦这些人找到我,很大可能是来报复寻仇。 我眼睛眨也不眨死盯着门锁,只还差一点就要推开这扇门,我伸手拿起扔在墙角生锈的剪刀,对准那扇门紧紧握住。 063喜欢 我浑身紧绷注视着那扇被缓缓推开的门,我看到一双脚露出,朝屋里迈入进来,我蜷缩在床角,死死捏着那柄剪刀,进来的男人脚步很轻,穿着纤尘不染的咖啡色西裤,那双修长笔直的腿似乎个子非常高,他进来后反手锁上了门。 空气内散开的一声呼吸令我愣住,他的声音与气息都让我觉得很熟悉,我蹲在坍塌的房梁下试探着将脑袋伸出去,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张面孔,硕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将我沉溺其中。 他蹲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他袖绾一枚钻石纽扣折射出的精光刺痛了我眼睛,我在天翻地覆的惊愕与震撼中望着他的脸愣住,迟迟没有动作,他声音里染着一丝笑,“生我气了吗。” 他半边脸孔迎着窗外的月色,清冷的双眸更胜过那束白光,他掌心交错纵横的纹路之间,有几道新添上去的细碎的疤痕,疤痕结了血咖,看上去惊心动魄。 我想起新湖码头暗无天日的两天两夜,漫山遍野的尸首几乎将海水染红,变成一望无际的血海。严汝筠就算不曾死里逃生那么危机,可也一定不好过,所有的流言蜚语刀光剑影朝他万箭齐发,他也许不是没有找我,而是在层层阻碍下找不到。 我盯着他在我胸口停顿住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嘴唇颤抖着问了一句,“你是来接我吗。” 他深邃的眉眼溢出更加浓烈的笑,“你希望我是来做什么。” 我哽咽说不知道,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刺痛,氤氲出大片潮湿的水雾,我低垂着头,眼泪像一颗颗珍珠,刚刚从炉里捞出来,带着滚烫灼热的温度,滴落在他手掌和虎口,月色下他是沉默的,沉默得令我心慌又心疼,我心慌他是来杀我灭口,让我们之间不见天日的事永远沉睡,我心疼自己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我真怕看到那样一双蛊惑我的眼睛,我已经没了理智和全部,我不能再失去最后一口呼吸。 他空荡荡的手掌从我胸前缓慢上移,盖住了我的眼睛,我忽然陷入一片苍茫的漆黑,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我不敢动,生怕碰到什么,漫长的惊慌中我握住他手腕,想要看一眼灯光,他还是合着我的眼睛,手臂轻轻用力我便坠落在他怀中,突如其来的失衡和拥抱我吓了一跳,低声叫他名字,筠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唇上忽然被什么压住,那是同样柔软灼热的两瓣,滋长出一层浅浅的坚硬的胡茬,我觉得疼,又不想离开,它无声诱惑着我沉沦深陷,为此癫狂。 我知道是他在吻我,这世上只有他的唇才会这么性感,轻而易举点燃我身体内每一簇可以甚至不可以燃烧的地方,一起燎成澎湃的火海。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在黑暗中凭借他呼吸的声音朝着那样一张销魂蚀骨的薄唇热烈迎上去,我吻上他鼻梁,小心翼翼将那些汗渍全部舔干,可我找不到他的唇,像是和我捉迷藏的唇。 我长长的睫毛焦急而懊恼在他掌心颤动,他闷笑出来,扳着我的脸将唇递到我舌尖。 我从没有这样精准而狂热的吻过他,吻得那么深那么肆意。 知道逃亡的味道吗。 颠沛流离,撕心裂肺,近乎成魔的固执。 不问结果,放弃整个世界,放弃生命,放弃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活成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的一根毛发。 每个人都会经历爱情,可不是每个人都在爱情里感觉到逃亡的疯狂。 要看你爱着谁,写着怎样一段故事。 我瘫软在严汝筠的腿上,在他几乎融化我的吻和抚摸中。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我从大汗淋漓中清醒过来,我湿润的头发和他手臂交缠在一起,他仍旧盖着我的眼睛,手指娴熟而不容抗拒脱掉了我最后一层束缚,我在没有一丁点光亮的黯淡里听到他说,“任熙,我要你。” 他要我。 管他是要我的以后,还是我的现在,我的人还是我的身体。 我迫切渴望着给他我能给的全部。 我想让他永远离不开我,做我床上的信徒,我的俘虏,做被我迷惑的昏庸无道的纣王。 我在他身上紧密而猖獗的摇摆,像一个行走在浩瀚沙漠中终于看到绿洲与水源的流浪者,跳入可以救命的湖泊中,贪婪而勇猛的喝着。 他受制于我的狂野和柔情,松开了合在我眼睛上的手,他躺在床上急促呼吸着,我睁开眼捕捉到一缕月色,和他笼罩在灯光下刺激和快乐的脸。 他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酷此时又那么火热。他理所应当被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深深迷恋着。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剧毒,会要人的命,更会让人病入膏肓。 我们之间蔓延的火势越来越汹涌,我被狠狠吞没,他被激烈点燃,烧得遍体鳞伤。 我知道再下去我也许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可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正如此刻我分明还是活着,可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他的眼睛里,他的嘶吼中,死得快乐而满足,死得不计一切。 他终于颤抖着停下,我耳畔释放出一声绵长的低吼,他用力握着我的腰,心脏跳动那么快,快得连我耗尽全部力气的喘息都变得再度热烈起来。 我睁着眼睛凝视床边一丝月光,这间狭窄的阁楼因为多了他变得无比拥挤,可这样的拥挤让我觉得安心,我知道我没有被昨天的一切毁灭,我赌赢了,我赢了自己的野心,赢了执着。 严汝筠在我身后缓了半分钟,他忽然将我放平,整个身体倾覆在我上方,他眉间汇聚着一滴汗珠,那滴汗珠吸引了我全部注意,直到它在我的注视下滚落,落在我的锁骨上。 他俯下身吮吸着我潮湿的胸口,我沉浸在那样酥酥麻麻的感觉中,手指慵懒穿梭进他坚硬的短发,他喉咙沙哑着说,“任熙,我带你走。” 我不记得他是怎么把没有穿衣服的我用毯子包裹起来,抱上车离开了那栋阁楼,我只记得宋铮舟坐在副驾驶和我打招呼,他藏在墨镜之下的眼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似乎严汝筠的心思他心知肚明,根本不曾惊讶。 我一直以为我藏得很好,他也遮掩得不露痕迹。 而其实在东莞,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窥视,我们之间欢爱了那么多次,风声早就不胫而走。 只是他的身份和权势不容别人置喙,所以才会如此悄无声息。 我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酣梦。 酣梦里有他,有那样美好的星辰,如果这是现实,它也是梦。 因为温姐说过,我们这样的女人不会得到好男人更不会得到纯粹的爱情,即使得到也不长久,没有男人愿意娶有故事的女人,他们只是把我们当成一个玩物,玩儿得好就受宠,玩儿不好就散,谁豁出真心谁就必死无疑,从踏入这圈子开始,我们都注定要在风月里颠簸一辈子。 我不信邪,我也不信这残忍的诅咒。 我靠自己拼到了今天,不得到我想要的我不甘心。 我伸手摸向旁边的空床,冷却的鹅绒没有一丝温度,我偏头盯着枕头上他一根掉落的短发,用手指捏起来藏在胸口,我做完这件事保姆从外面推门进来,她看见我醒了,笑着和我打招呼,我从床上坐起来问他先生,她指了指楼下,“在下面用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粥,您现在用吗?” 我捂着肚子很不好意思说饿了,她走过来将一套崭新的藕荷色裙装递给我,十分周到为我穿好,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镜子前面,一边为我整理细节处的纽扣束带一边赞不绝口,“任小姐年轻漂亮,穿什么都好看,这种颜色很挑人肤色,您这样白皙的姑娘不多见。” 我在镜子前面左右打量自己,严汝筠熟知我的长处和短处,为我挑选的裙子也是扬长避短,我问保姆我穿上好看吗。 她说当然好看,任小姐如果不美,先生怎么会这样喜欢。 我梳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从镜子里问她,“他喜欢我吗。” 保姆喜滋滋说,“怎么会不喜欢,我上次就和您说过,我在先生身边照顾起居很多年,这套宅子从来没有女人住过,任小姐是第一个,先生眼睛毒,他看中的女人都错不了,一定会有福气。” 她从我手上接过梳子,为我梳理前面的碎发,“我这把年纪,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情意,我看一看眼睛就知道,先生喜欢您,以后年常日久,两个人一起生活,感情会越来越深刻。” 我抿唇笑没有说话,心里像忽然被烫了一下。 我收拾好自己跟着保姆下楼,她指着走廊墙壁上挂着的书法说,“这是先生写的字。” 上次我来没留意,我问她是一直有吗,她说前几天刚挂上去。 这幅字的表框非常好看,字写得更好,春花秋月里的春字简直是神来之笔,潦草中透着刚劲,没有十几年的笔力都写不出。 我手指隔着玻璃在那几个字上摸了摸,“他怎么什么都会。” “先生很有才学,他懂的东西太多了。任小姐只见识了十分之一,先生最厉害的地方在经商,崇尔可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先生手中有官职不得不非常低调,所以知道他是崇尔老板的人不多。我一直说先生从政是屈才了,可他做官也做得好,谈不上屈才不屈才。” 我从玻璃上看着自己被倒映出的惊讶爱慕的眉眼,我觉得在他面前我好渺小,渺小得不值一提,他实在太优秀,想到这样优秀的人现在属于我,我又觉得热血沸腾。 婚姻和美丽是女人一生的事业,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牢牢握住他的心。 我下楼走到一二层交界处看到严汝筠和一个男人正在客厅谈事,男人穿着西装,不是市局方面的人,但气场很足,能够到私宅拜访接触他的人,应该关系匪浅。 我想到自己身份脚下立刻停住,想要转身回避,可保姆走在我后面没有看到,她喊了声先生,任小姐起来了。 严汝筠没有怎样,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听见转身看向我,他端着一杯茶,茶水是热的,正徐徐冒着雾气,白雾将他视线遮掩住,我的脸显得异常模糊,他目光在我笑容凝固的脸上停留辨认了几秒,移开问严汝筠,“这位是?” 保姆听见有陌生男人说话愣了下,她弯腰从木梯的缝隙间看,显然她上楼时男人还没有来,她将两只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蹭了蹭,立刻下去换了一壶新茶待客,我手捏着扶梯进退两难,干脆不动弹,当个透明人。 严汝筠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语,男人恍然大悟,“怎么,严局最近不仅职场得意,情场也有了眉目吗。” “翁总取笑,职场不算得意,情场也很马虎。” 男人十分夸张大笑,“严局如果这样说,那我们岂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不仅一事无成还自以为无所不能,每天活得摇头摆尾,在您面前连脸面都抬不起来。” 严汝筠朝我点了下头,示意我可以过去,但我曾经是五爷的女人,和他关系非常微妙,为了他的声誉考虑我并没有动,更不打算让那个男人看清我,索性将半张脸都隐藏在长发下。 男人没料到这套宅子里还有女人,坐在那里很不自在,他喝完那杯茶保姆弯腰想给他再添一杯,他手掌扣在杯口婉拒,“严局提前不通知我一声,我这样贸然而唐突看到了未来严夫人,又是空手而来,连一点薄礼都没有备,实在太失礼了。” 那句严夫人让我脸红心跳,严汝筠笑着说这没什么,只是一次很普通的会面。 男人还是耿耿于怀,他坚持要弥补,“这样,改日我亲自请严局和未来夫人到望江楼吃饭,算是我为今天的失礼赔罪。” 他说完站起身仰面看我,“希望严夫人不要怪罪。” 他这样恭维的称呼让我心里已经慌了,但还是维持最基本的礼节很得体朝他点头微笑,没有否认。男人和严汝筠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便告辞离开。 他走后我从楼梯跑下去,扑到严汝筠怀里两条腿将他腰身死死盘住,他托住我臀部防止我滑落跌坐在地上,他问我怎么了。 我眯眼笑着说你猜我胸口里有什么。 他目光下视,在凹深的沟壑里停留许久,脸上有一丝痞气的奸笑,“有我喜欢的。” 我拉着他的手伸进去,将那根头发捏出来,“你的头发。” 他以为藏着什么,没想到只是一根头发,好看的脸孔微微一怔,他将那根头发从指尖捻落,我惊慌着从他怀里跳下去,弯腰又捡起来,再次塞入自己胸口,他从身后搂住我,“这没有什么值得稀罕,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任何东西。” 064勿忘我 他那句送给我任何东西,让我心里几乎一窒。 我没有真的索要什么,我既怕他觉得我贪婪,也怕他给不了。 这世上的男欢女爱,在最情浓时所说的一切,都有一半真假,当真就输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本就失衡,天枰倾向他更多,我无法扳回一城,只能拼命控制,不要让天枰继续失衡下去。而在这个过程里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必须深思熟虑。 当一个男人不是非你不可,没有爱你爱到豁出性命,所有的娇纵乖张都会成为他厌弃的根本。 早餐后章晋到宅子接严汝筠去崇尔,他隔着玻璃看到了我,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收敛住,他低垂着头询问严汝筠和梅海集团的合约是否今天就要谈妥,对方已经派了高层亲自到公司等候。 严汝筠慢条斯理放下茶杯问他梅海派过来的人是谁。 章晋思考了一下,“舟哥在接待,听他称呼是蒋副总。” 严汝筠放下茶杯嗯了声,“如果是他,铮舟接待足够。” 章晋笑着说,“筠哥的身份,梅海老总来也未必配和您坐下谈事,何况副总。不过您在商场行事风格同僚都清楚,很难有把握拿下崇尔的合作商,所以对方老总亲自来,假如您不给面子,场面上也不好混不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弃一点颜面的代价都不肯付,我为什么要与这样懦弱的人合作。商场风云莫测,稍不留意就是一场风波,没有担当和魄力只能为人鱼肉,我需要锋利的刀俎,而不是任人宰割的肉食。” 严汝筠放下茶杯从椅子上起身,我立刻拿起挂在门后衣架上的西装为他穿好,系领带时我问他崇尔做得那么大,会不会影响他在市局的声誉,毕竟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在这个世道屡见不鲜。 他透过镜子凝视我的背影,“不会,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我当然要舍弃一个。” 我将领结从缝隙里掏出,轻轻合上,“崇尔不做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握了握我的手,“有需要的东西,我下班给你捎回来。” 他不想说我也不强求,以严汝筠的城府和智慧,不论割舍哪一方都会把保留的身份做得更好。我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天气,告诉他我想自己逛,这么好的阳光窝在家里太可惜。 他手指在我眉心间点了点,“我准时回来陪你晚餐。” 他说完带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吻了下,转身带着章晋离开庄园,我站在台阶目送黑车驶出大门,直至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海深处。 崇尔在省内是实力非常庞大雄厚的公司,和各个领域的人都有打交道,而且门路相当多,可以说如今生意场上吃得最开的商人就在崇尔,崇尔这块金字招牌,不只是职场上的通行证,更是在这座城市里解决一切事务灾难的筹码。 不过崇尔上上下下都低调得不可思议,包括政府出面主办的慈善会议,所有商户打破了脑袋恨不得混脸熟,各家公司老总携带家眷女伴疯了似的要出风头,唯独崇尔老板从没有现身,一直是高层代替出席,崇尔的神秘在省内几乎是一大悬案。 没想到幕后老板竟然是严汝筠。 秦彪自以为操纵了他十余年,却连他十分之一都没有看透,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到底有多深的城府,才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 揣测人的智慧看谈吐,揣测人的身份看气质,而揣测人的心计看眼睛。严汝筠的眼睛犹如蒙上了一层又一次的雾气,每每雾气驱散一些能够看出什么,新的雾气又卷土重来,覆盖得彻彻底底,谁也解不开他这团谜。 我拿着一本书坐在阳台上翻看,耗到中午最暖和的时候,阳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街道每一处都是金光灿灿。 保姆在厨房忙着做午餐,我琢磨了下没有打扰她,合上书塞进柜子里,换了身衣服打车去商业街。 我想我终于可以活出我最羡慕的样子。 不用继续颠沛流离,强颜卖笑。努力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幻想着嫁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洗掉自己肮脏的印记,从头活出清纯的模样。 曾有过惊心动魄起伏跌宕的岁月,在最脆弱而曼妙的年纪得到遮风避雨的港口。他不浪漫也不十分温柔,有过血腥而残暴的过往,他会对我笑,会拥抱我。每天清晨打开窗,会有一室阳光,清新空气,和他缠绵的亲吻。 以前怎么敢做这样的春秋大梦,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资格享受这样的生活,外围圈子里那么多姑娘,我不是最出众的,更没有所谓的好运气,我默默积攒下自己所有的苦难,换回偶遇他的人生。 司机将车停在商业街的入口,我下去正好迎面是一个花店,花店规模很小,但装潢非常精致,门口有几对挑选玫瑰的情侣,我站在最后排盯着一束插在花瓶内的勿忘我愣神,老板娘看见招呼我过去选,我指了指那束让她给我包起来。 她问我是否还需要别的,勿忘我搭配多头百合和满天星最漂亮,我摇头说不要,只一束勿忘我。 这个世界太凉薄,也太仓促,有几个人能记得自己一天走过的路见过的面孔,熟悉的人都相忘于江湖,何况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勿忘我是多么美好的夙愿,又多么可笑。 我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花束,那样浓郁而热烈的紫色。 乔倩生前最喜欢紫色,圈子里姐妹儿说她风骚,内衣内裤都是紫色蕾丝,恨不得随时发情,看到一个有钱的就冲上去扒了自己勾他的魂儿。 我也讨厌她。 她为了钱,为了过得好,不择手段到让人作呕。 很多姑娘都想扳倒他她,想看她落魄的样子,这圈子是这世上最容易滋生妒忌与阴谋的地方,谁让她风光,谁让她炫耀。 然而她所有的不堪与肮脏,都融于这惆怅的悲愤的不公的天地间,她的尸骨在哪里,她的魂魄在何处,她二十八岁的生命戛然而止,再也不会延续。 宋铮舟告诉我秦彪宅子的地窖里抬出过一具女人的尸首,尸首被抛到荒郊野地,烧毁了一片高高的野草,骨灰随着一场大雨和泥土混合,早已分不清楚。 秦彪一案死了太多人,他操纵南省黑帮几十年,太多无辜的人成为了无头尸,能归案的都归了,归不了的也就算了。 年常日久,谁还记得这世上曾经来过谁。 我央求宋铮舟为乔倩立一座衣冠冢,我和她关系不好,但毕竟一个圈子混过,她是个悲惨的女人,她所有的猖狂与恶毒都是为了过点好日子。死也死了,该还的也还了,她没害过多少人,她这辈子太不值得。 宋铮舟选了一块墓碑在南郊陵园,那里一年四季都是花海,也许几年十几年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件浩浩荡荡的大案中出现过一个叫乔倩的女人,但我想她会轮回成一朵勿忘我,她曾拼了命想要被人记住,她一定会如愿以偿。 我转身离开花店,站在南街尽头的护城河岸上,一对情侣把玫瑰拆成一朵朵,放在自制的灯笼上,一直漫到河里,蜡烛被阳光照成了透明,看不清是亮着还是熄灭了,女人双手合十许愿,男人在旁边眼睛不眨盯着慢慢飘远的灯笼,大声喊没有翻没有翻!女人笑靥如花跳进男人怀里,无比感动说,“我们会长相厮守!” 我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花束,用最大力气抛向远处,勿忘我在飞出的霎那散开,一枝枝坠落在水面,随着浅浅流动的波纹淌向更远的地方。 我从河岸跳下来,走出几步包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我接通传来严汝筠的声音,他那边非常安静,像在一个空旷的办公室,他问我买了什么,我说还没有来得及买,他听见我周围嘈杂的叫卖声,立刻闷笑出来,“是不是在看食物。” 我旁边就是一条小吃街,红红火火的冰糖山楂一下子吸引了我,我指着最大的一串兴奋大喊,“汝筠,我看到了糖山楂!蘸着很多很多糖!” 他很好笑嗯了声,窸窣的动静后一个女人喊严总,提醒他马上要开二轮会议,他告诉我买了东西早点回去,我刚要问他几点回家,他已经仓促结束了这通电话。 叫卖吆喝的商贩拔下那串山楂问我要不要,我让他用纸包起来,我从口袋里翻找零钱时不小心带出了一张百元纸币,我刚要弯腰捡,迎面忽然停下两双脚,没有继续绕行的意思,女人惊叫着喊了一声,“哟,这不是任熙吗。” 我一愣,抬头看向她,女人很眼熟,浓妆艳抹提着两个香奈儿的购物袋,她摘掉鼻梁上的墨镜,露出整幅轮廓,我这才认出是洪芬。 洪芬是外围圈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她名字土,长相也不洋气,就是个子高挑,胸又大,但脸蛋并不适合干这行,至少在那些见多识广的男人面前不吃香,资源给她也是浪费,经纪人根本不愿意带,她后来求温姐赏她口饭吃,温姐见她可怜,找了个小官儿介绍过去,没想到那个官员真的看上了她,在一起断断续续也好了三四年。 其实洪芬都是她改过的名字,她最开始叫洪翠花,土得掉渣,十八岁之前没换过两条麻花辫的发型,连口红都不知道怎么抹,涂出来的嘴像被烫肿了一样。 她是75年的,为了装嫩改成80年,嫩模顾名思义务必要嫩,男人喜欢嫩的,摸上去都是皱纹谁能有性趣呢。这行年轻点确实路子更广,二十和二十五没差,但二十五和三十意义大不同,对于普通女人而言三十岁也是一道分水岭,是青春岁月的终止,何况指着脸蛋身材吃饭的女人。 娱乐界明星十个有九个是改过年纪的,和整容的道理一样,动点就能换来更好的资源,进都进这个圈子了,都不是善类,特单纯的小姑娘也不会干这活儿。 不过洪芬现在脸蛋长得精致许多,一看就是大卸八块的整过,鼻梁尖得像锥子一样,她逆着光都能看到里面透明的硅胶。 我站起身凝视她的假脸一言不发,她踮脚从我头顶朝身后张望,阴阳怪气说,“怎么就你一个人,保镖和司机呢,保姆和佣人呢,怎么敢让你自己出来,万一磕了碰了,这么娇贵的身子谁担待。” 我知道她没那么好心关怀我磕了碰了,她是来落井下石讽刺我,我没有搭理,接过商贩递来的冰糖山楂,想换个位置捡钱,洪芬以为我要走,她立刻伸出一条腿挡住我去路,她旁边的女人很配合笑着问这是谁呀,洪芬惊讶说你连任熙都不知道还怎么在外围圈混,那是所有嫩模的榜样,麻雀变凤凰的标杆,秦五爷的床睡了小半年,要不是那爷栽了,她现在还是姑奶奶呢。 女人掩口娇笑,笑声要多讽刺有多讽刺,“秦五爷啊?那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能在他床上睡一夜,多少模特求之不得呢。真是可惜呀,他要是不倒,再熬几年等他死了,任熙不就是最有钱的寡妇了吗?” 洪芬和女人勾肩搭背,笑得喘不过气,其实这圈子里的人情冷暖我早看透了,你红得发紫,别人都来巴结,央求你随手丢点资源,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等风头过去了,所有人都恨不得躲远点,别殃及自身,曾经一起吃喝玩乐的姐妹儿毫不犹豫撕掉面具反目为仇,嘴巴里说着我从来也没和你好过,拍拍屁股去巴结站在你曾经位置上的女人。 而当初趋之若鹜的公子哥也都离你而去,砸大把钱捧另外的女人,风月欢场永远是这个世界最丑陋的藏污纳垢之处。 活在虚与委蛇中这么多年,这些根本不能击垮我,我面无表情蹲下继续捡,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钱币的边缘,洪芬忽然伸出一只脚踩在了上面。 我盯着她红色的高跟鞋,忍了忍说,“你踩住了我的钱。” 洪芬弯下腰,手心在我脸上拍了拍,她面目狰狞,“一百块而已,你任熙连东莞最好的别墅都住了几个月,还在乎一张票子?” 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在我头顶松手,票子落在我头发和脸上,簌簌落落的飘了一地,她笑着问我,“一张不值得蹲下捡,这么多张,你慢慢捡。” 她说完抬起脚,又去踩散落在旁边的其他钱币,她的同伴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还怂恿她再多扔点,洪芬问她为什么,女人托着下巴说,“看她像个乞丐一样,你积点德有什么不好。” 洪芬笑着瞥了我一眼,“那就再扔几张,你拿着买衣服穿。” 她手再次伸进皮包里,又抓了一把出来,不过这次她没有像刚才那样扔向空中,而是握着递到我眼前,狠狠甩在我脸上,“任熙,知道我恨你什么吗?三年前温姐手里握着一个处长的资源,她打算给我,你利用温姐偏爱你的优势抢走给了和你关系好的外围,如果那次机会给我,我会更早过上好生活,而不用看着别人脸色卑微得熬了那么多年。又不是你想要,你为什么和我争抢?你知道你们不屑一顾去傍的金主,我要多么努力才能得到吗?你知道当你们一个个穿金戴银,而我还在大街小巷做一个试衣模特的心酸吗?” 我根本不记得她说的事,我在这圈子没害过同行,更没有和谁争风吃醋,大家都是想法子讨饭吃,互相帮一把确实有过,但我不知道她当初过得那么惨,不然我不会去夺。 我抬头看着洪芬郑重其事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她哈哈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刀子伤人最狠吗?无心之失拔出来的刀,又毫无意识刺向了某个人,这种伤才疼,因为我连被你看一眼都不配,在你们心里我当初根本不算人,我就是一个没有活干的废物,可现在呢。” 她朝后退了两步,将她站着我蹲着的景象更加清晰的暴露出来,“谁才是最惨的,你知道我在这行拼了七八年,最痛快的是什么吗?就是看着曾经瞧不起我的,连和我说句话都觉得自己跌份儿的,全部被我踩在脚下,看看到底谁有资格趾高气扬。” 我从脖领里捏出一张褶皱的钱币,洪芬的女伴打量我身上穿的衣服,她嗤之以鼻,“高仿的货吧?五爷都倒了,你还供得起自己买这样的牌子?” 我并不知道身上的牌子是什么,这是严汝筠吩咐人为我定制的,整整一柜子都是,我将那张纸币递出去,想要还给洪芬,正在这时街口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声,许多散步的女人跌撞慌乱朝两侧退让,两辆黑色轿车像失控了一样从远处冲了过来,直奔我的位置。 挡在我前面的洪芬吓得捂着耳朵逃窜,然而为首的黑车似乎是故意,明明可以停下却非要往前逼了几米,在几乎要撞上她身体的一刻才倏地停住,刺耳的刹车声直冲云霄,像惊雷一般炸开。 065夫人 被驱散得四处逃窜的人群在车停下后终于止住了尖叫,从四面八方再度围堵上来,洪芬闭着眼睛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颤抖,旁边的女伴看到车并没有撞上,松口气的同时捅了捅洪芬,小声告诉她没事。 洪芬睁开眼试图透过深重的茶色玻璃看清里面是谁,然而密不透风的遮掩下,视线里只有漆黑一团,她平复了几秒钟整个人都炸了,她冲到驾驶位狠狠拍打车门和车窗,咆哮着讨要说法,“街道边上开这么快,司机是傻逼吗?你瞎眼了你出来开车?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撞上我的后果吗?不用撞上,你只要蹭到我衣服,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的暴躁和猖獗只换回两辆车鸦雀无声的寂静,没有任何人下来对她道歉和解释,对她的怒骂质问视若无睹。 女伴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拉扯洪芬的袖子,想要让她息事宁人,可洪芬刚才在我身上尝到了甜头,她急于利用她的锐气打压别人,炫耀她的高贵,她甩开女伴的手抬腿在车门上踹了两脚,“知道国土局的郭主任吗?识相的下来给我个说法。” 我没想到洪芬离开那名小科长后傍上的竟然是郭主任,他是官场猎艳的一把好手,花名在外臭名昭著,他职位不高,五十多岁还只是副职,可胆子不小,口袋里票子揣得很肥实,绰号郭公粮。他前后离异三次,全因为外面包养小的被老婆发现到单位大闹一场,不依不饶分家产,还把他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捅出去大肆宣扬泄恨,家里没有一盏省油的灯他自己也头疼,离婚离得干脆,转脸就娶了情妇,放别人头上铁饭碗早砸得稀巴烂,可他照样在场面上混得不亦乐乎,可见后台相当硬。 洪芬敢这么为难我,原来是背后有郭公粮撑腰,怪不得她用鼻孔看人。 被洪芬轰炸的头车悄无声息,后面那辆车门此时动了动,推开后走下四名保镖,为首的一名走到这辆黑车旁,弯腰拉开了后座的门。 这样严肃磅礴的气势惊住了洪芬和女伴,也惊住了所有围观的人,谁都不是傻子,带着保镖出行的人非富即贵,而且是大富大贵,人群内有识货的指着头车大喊,“这车能买十套房子,整个省都找不出几辆!” 洪芬抵住车窗的手立刻收回来,她蹙眉盯着到底下来什么人,保镖朝后座恭敬喊了声舟哥,里头扔出一枚烟头,接着迈下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鞋踩在保镖膝盖,保镖用袖绾擦了擦,确定上面没有一丁点灰尘才将那只脚非常缓慢放在了地上。 戴着黑色礼帽的宋铮舟从车内走下来,他强势雄厚的气场在露面的霎那犹如一颗炸弹,炸得四面八方低低惊呼后戛然而止。 他抬起右手摘掉礼帽,露出整张阴煞的面孔,偏头扫了一眼洪芬,洪芬被那一眼吓得身体一抖,身后的女伴根本不敢上前,倒退几步藏匿在人群里瞪着一双眼睛看着。 宋铮舟掸了掸帽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朝我走过来,他和我之间隔着那张被洪芬踩过的钞票,上面半只鞋印极其醒目,他看了看,笑着对我说,“任小姐出来怎么不带着手下,筠哥能放心吗。” 我说忽然想吃冰糖山楂,顺道买一点。 他用拿着帽子的手示意保镖去买,保镖从目瞪口呆的商贩手里推走了整辆小车,将几十串山楂全部买下来,宋铮舟问我这样满意吗,还想要什么。 我目光在这条街上搜寻了一个来回,“不想要。” 宋铮舟吩咐身后站得笔直的几名保镖,“以后任小姐出来必须近身跟着寸步不离。如果有人没擦亮眼罩子欺辱任小姐,就教会她怎么长长眼。” 宋铮舟话音落下两名距离洪芬最近的保镖跨过去将她头发揪住,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打得干脆利落,洪芬被打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此时的境况茫然而木讷,她没有听到宋铮舟刚才交待保镖的话,只觉得是半路被一伙素昧平生的土匪占了便宜,她直愣愣瞪着眼睛,喉咙啜喏了半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宋铮舟目光在她红肿的脸颊上扫过,他面无表情逼近一步,居高临下俯视洪芬,“刚才你说,识相的下来给你说法,那么不识相的怎样。” 洪芬目光闪了闪,她张开嘴刚问了句你们是什么人,宋铮舟抬手示意保镖继续,保镖扳住她的脸又扇了两巴掌,这两下比刚才更狠,洪芬在几乎破裂的巨痛中骤然回味过来,她四肢挣扎着想要逃离,但她的力气怎么能和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抗衡,她耗费掉最后的气力认命瘫软下来,但她嘴巴仍旧强硬,对宋铮舟扬起下巴掀底牌,“郭主任是我男人。” 宋铮舟淡淡哦了声,“那又怎样。” 洪芬一愣,她没想到郭主任的名号竟然有不管用的时候,她看到保镖将我扶起来,非常细致询问我是否受伤,对我毕恭毕敬的模样,她觉得可笑,“你们巴结奉承,找错了人。你们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吗?我肚子里怀着郭主任的儿子,他不会放过任何羞辱过我的人。” 我目光定格在洪芬的腹部,她如果说的真话那应该刚怀上不久,肚子还没有明显隆起,郭主任膝下三位千金,是三任前妻生的,他和秦彪一样都渴望得到儿子,但越是想越适得其反,洪芬要是怀了儿子,郭主任一定对她有求必应,也许一纸婚书都能应允。外围里退圈的姑娘凡是嫁得好的,无一例外不是奉子成婚,只有肚子里有硬货,才能在男人心里最快最保险得到一席之地。 宋铮舟露出一丝冷漠而嘲讽的笑,这样不屑一顾的笑容在洪芬最落魄时她尝够了,那些艰苦悲惨的日子是她心上永远无法弥合的刀疤,她立刻被激怒,抻着脖子拼命朝前挣扎探身,问保镖敢不敢放开她叫她男人来。 宋铮舟点了一根雪茄,他吸了一口,将一团非常浓烈的烟雾吐向洪芬狰狞的脸孔,他伸手指了指我,问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洪芬说怎么不知道,她是五爷的情妇,现在五爷倒了,她已经没有作威作福的资本。 她说完顿了顿,“她现在是一个连卖都没人要的外围。” “啪”地一声,洪芬的头忽然狠狠偏向一侧,她蓬松的长发乱糟糟盖住半张脸,原本已经高高肿起的面颊又添上五指印,几乎蔓延了她整张脸。 她呆滞看着地面,唇角溢出两滴鲜红的血迹,保镖将她狠狠钳制住,由不得她动弹一丝一毫,宋铮舟叼着雪茄等她回过神,洪芬的女伴从人群里挤出来,她想帮忙又不敢靠近,拿着手机犹豫不决是否通知郭主任来救洪芬,洪芬被打得头晕眼花,她舔了舔牙床,发现口腔里全都是血,被无缘无故打了五巴掌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一脸愤怒正要唾骂,人群中有一名男子忽然小声和旁边的女人议论,“那个抽烟的男人好像是崇尔的副总。” 旁边女人问是省内龙头企业崇尔集团吗? 男人点头,洪芬也听到了,她顿时怔住,染血的舌尖停顿在牙齿间,并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宋铮舟吐掉嘴里的半支雪茄,眉眼间渗出一抹凶狠,“带上车好好教训,直到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为止。” 洪芬的女伴从几米外跑过来,她和保镖撕扯着,想要把洪芬拉过去,她大声说这是郭主任的女人,怀着郭主任的儿子,事情闹大了谁也不好收场。 保镖根本不理会她的威胁,直接将她推倒在地上,拖拽着洪芬往车上走,宋铮舟在这样天崩地裂中转身询问我,“夫人还满意吗。” 这一声夫人让挣扎嘶吼的洪芬身体忽然僵住,脸色瞬间苍白犹如一张纸,她错愕无比转头注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确认宋铮舟真的在和我说话,她语气颤抖重复了一声夫人? 保镖在她旁边大声说,“这是我们严先生的夫人。” 洪芬惊讶的目光在我脸上恨不得剜出一个洞,她不相信我会在这么短时间里摆脱五爷的牵连攀上更好的高枝,夫人两个字不仅刺痛她的心,更狠狠扇打她的脸,比真实一巴掌的杀伤力还要更深,所有做男人二奶的女人都深恶痛绝夫人这个身份,因为这是她们前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是她们最想要拔除的眼中钉。 我面色平静喊了声铮舟,示意他吩咐保镖放开她,宋铮舟摆手,保镖将控制洪芬的手松开,朝一侧退让一步,我走到她面前,她低垂的头缓慢抬起,眼睛里写满不可置信,“你成为了严先生的夫人。哪个严先生。” 我伸手拨弄挡在她额前的碎发,让她更清晰的看到我,我做完这些后说,“你不是知道吗,东莞还有几个严先生。” 她哈哈笑了两声,“怎么,难道外界传言都是真的,你侍奉五爷的同时还不忘爬上他儿子的床,父子两个人一起睡,睡一个够本,睡两个多赚。” 我没有计较她这么难听的话,她说的本来也是真的,秦彪被抓捕的前一天晚上,严汝筠满身是血从地牢救出一个女人,这件事经过当时在场的保镖传出去,在庄园查封后极速发酵,早已满城风雨心照不宣,官场商场上的人都有耳闻,洪芬跟着郭主任想听内幕很容易,她只是无法说服自己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连严汝筠都可以俘虏。 “任熙,你真行啊。” 她夸张的笑容在短短几秒钟转瞬即逝,变成深深的嫉恨与仇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有些人生来就这样走运,总有好男人围在身边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自己站在那么高贵的位置,而我不管如何费尽心机,都只能捡你们剩下的不要的。你不用掠夺,已经得到了一切,凭什么?” 她忽然发狠揪住我衣领,保镖立刻要冲上来救我,被我一个眼神止住,我知道洪芬不会伤害我,她再愤怒也没有失去理智,她还想好好活命,她只是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厌弃和排斥,发泄她心底的不甘。 她迫切渴望着在曾经瞧不起她的姐妹儿面前扬眉吐气,让所有人巴结她羡慕她,不敢再拿她的过去嘲笑她,她受够了低眉顺眼呼来喝去的日子,她做梦都想踩在所有人头上,感受被拥簇和追捧,然而当她发现自以为打败的女人已经爬到她这辈子都只能仰视的位置,她再也控制不住对人生不公的愤恨。 她咬牙切齿说,“你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五爷会看上你,连严先生也会看上你,天底下女人都死绝了吗?任熙,你这么下贱的胚子,怎么能成为严先生的夫人。” 我从她猩红的瞳仁中看着自己平淡如水的脸孔,“我不配吗。” “你当然不配。你只配被男人玩弄。” 我握住她攥紧我衣领的手,一根根指头掰开,最终彻底脱离,我看了一眼她身后停泊的车,“一个女人配怎样的位置,是由男人来定论。我现在掌握了你的生死,我要你生,你可以平安无事离开这里,我要你死,你搬来谁也没有用。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我走到今天不是只凭运气,我付出的经历的苦难,别人永远不知道。” “我也可以承受,如果能拥有一个好结果,谁都愿意受,不是只有你扛得住。” 我冷笑一声,“可惜你连承受苦难的资格都没有。” 她扭曲跋扈的表情倏而僵滞,整个人气势颓废下去,像一只斗败的鸡。宋铮舟为我打开车门,掌心抵住我额头护送我坐进车里,他关上门的同时我摇下车窗告诉他不要再对洪芬做什么,那几个巴掌足够。 066情关 车从一条窄路驶离长街,宋铮舟透过后视镜打量我的脸,问我伤怎么来的。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受伤,他把我问愣了,我摇上车窗用玻璃照了下,发现颧骨到眼尾的位置有一道细细的血丝,不算很深,被头发遮住不显,露出整张脸孔看得很清晰,洪芬用钞票往我脸上扔时估计被边角划伤了,当时光顾着和她周旋,没有意识到疼,现在摸一下觉得火辣辣的刺痛。 保镖回头看了眼我的脸,“夫人需要到医院检查吗,万一脸上留疤,筠哥怪罪我们也不好兜着。” 这么点伤口涂一层粉底就看不出,去医院太小题大做,我说不用,让保镖开车回庄园。 保镖询问宋铮舟是否轻易放过那个女人,筠哥看到夫人脸上的血痕恐怕也不会罢休。 宋铮舟点了根烟,将手臂探出窗外,烟雾被风吹散,只有一点点渗进车中,“她会告诉郭泽路,等那边主动找筠哥,不只要给她尝点教训,郭泽路也得尝,自己女人管教不好,他也别想马虎了结。” 车开到一片有些荒僻的郊园,这边的樱桃果结得非常好,又大又红,我扒在窗框上往外看,指了指其中一棵繁茂无比的树,“这是樱桃园吗?” 保镖说是,省内最大的人工培植园。 “严先生来过吗?” 保镖想了下,“陪秦小姐来过一次,时间不长。当时舟哥跟着。” 我将身子从窗框移到副驾驶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眉眼都是好奇,“他有过几个女人。” 宋铮舟蹙眉,“筠哥私事我不很清楚。” 我根本不信他的说辞,宋铮舟几乎是严汝筠的影子,他一切不为人知的事他都清楚,我用膝盖重重顶了顶椅背,“你跟着他形影不离,他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任小姐想知道,可以问筠哥,我不好透露。”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那我就和他说,我脸上的伤是你不小心划的。” 宋铮舟忽然转过身,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愕然和无奈,“任小姐威胁我。” 我笑而不语,他并没有被我唬住,“筠哥不会相信。” 我继续说,“你意图不轨,在我强烈挣扎下未遂,恼羞成怒用指甲划出这道血痕。” 我说完自己没忍住笑出来,保镖在旁边也觉得有趣,“筠哥清楚舟哥为人,您说舟哥打您,都比舟哥欺负您要真实点。舟哥非常懂规矩,绝对不会碰筠哥的女人。” 我眼睛一亮,趴在开车的保镖背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动过严先生女人的心思吗。” 保镖说当然,舟哥得筠哥信任,和他为人有很大关系。 我趁热打铁问了句,“那严先生这么多年有几个女人?” 保镖一愣,发觉自己上当了,脸色变得非常诡异,宋铮舟在旁边忽然闷笑一声,“任小姐古灵精怪,连筠哥的内幕也算计。筠哥这么多年没有女人,如果一定说有,欢场上谈生意逢场作戏,难免碰过一两个,曲终人散。” “他多大年纪?” 宋铮舟说三十四。 严汝筠能走到今天如此辉煌的位置,和他过分自律禁欲的性格分不开,美色既是男人平步青云的助力,也是成就自己的绊脚石,对自己够狠的人毒瘾能戒掉,美色的瘾头却戒不掉,美色是刮骨钢刀,女人的食髓知味是这世上任何诱惑无法代替的,男人这辈子最容易栽的第一是美色,第二才是权势。所有有权势的人都有情妇,所有有情妇的人未必有权势。 严汝筠倘若稍微在女人裙下有一丝动摇,秦彪身边做卧底十余年,他暴露绝不只一次两次了,以秦彪的恶毒,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严汝筠这个人的存在。 秦彪最欣赏他的坐怀不乱为人克制,最终也是毁在严汝筠这一点上。 车开出樱桃园驶向回丽滨庄园的路上,我透过玻璃忽然看到街边一闪而过的寺庙,现在不是年节,拜佛的香客很少,偌大的庙宇门可罗雀,显得异常冷清。 我叫住保镖让他停下,他问我什么事,我说我想下去上柱香。 宋铮舟偏头看了眼后退到百米之外的寺庙,“任小姐信佛吗。” “我本来不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辈子造孽多,拜一拜总比不拜强。” 他嗯了声,示意保镖倒回去。 车头从一个巨大的花坛转弯,奔着刚来的路上驶回,在一座堆砌着高高台阶的灰色庙宇下停住,我推开车门仰面看尖尖的塔顶,鲜艳的朱砂在阳光下描摹出三个字——菩提寺。 我跳下车笑着问宋铮舟这里是否有菩提树,他说寺庙后山有高坡和龙钟,钟就吊在一株菩提树下。菩提树挂着很多姻缘签,每年正月十五和八月中秋,这里人山人海,根本走不动。 “你去看过吗?” 他眯眼凝视在半山坡上敞开的庙门,“六年前陪一个女人来过。” 我刚要问他哪个女人,他垂眸摸出一根烟,背对着风口用掌心圈住点燃,沉默不语吸着,他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我想每个人大抵都有一段故事,也就没追问。 庙门里三三两两走出一些人,有的手里提着一盏花灯,花灯上贴着求来的签文,里面蜡烛没有燃烧,灯很黯淡,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想问姻缘吧。” “风月男女,逃不过儿女情长。” 宋铮舟朝另一个方向吐出烟雾,手掌挥舞着驱散,“任小姐不也是问这个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问,姻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佛祖管不着。人生的愁苦悲欢喜怒哀乐也都是自己的,一座连生命都没有的金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他问我那来干什么。 我说我只是来赎罪,图个心安理得,不求庇佑后生,只想超度忏悔过去。 他笑着说,“任小姐这不还是信六道轮回吗,我连罪都不会赎,因为我造孽太多,真有佛祖也不会原谅,还不如不去碍他的眼。” 他指尖掸了掸烟灰,“我和筠哥这样的男人,如果堕入六道轮回,都是投不了胎的。” “他是卧底,又不是真的黑帮老大,有什么投不了胎。” 宋铮舟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我偏头迎着阳光看他,他刚毅的半脸轮廓在金色的光束下溢出几分温柔,烟雾将他眉眼笼罩住,他眼底有零星的哀愁。 我没让他们跟着我进去,这里都是尼姑婆子,男人进进出出不方便,我叫住一个刚要乘车离开的女眷,问她里面有人吗,她说常年有尼姑在,今天冷清而已。 东莞的寺庙很少,这里是花都,佛祖门堂容不得花花绿绿红尘万丈,所以庙宇只有这一座。 菩提寺隐藏在一条冗长的巷子里,此时春季最好看。 朱墙碧瓦烟雨蒙蒙,四方四角的天空,在屋檐后若隐若现,这里像是北方的皇城,琉璃砖瓦被人来人往的脚底磨出了细细纹路,青石阶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雨水滴落进去,上面总有撑伞路过的长裙女子,水灵的眼睛盛满江南的多情,乌木簪挽起长发,纷飞的衣袂裙角迎着烟雨水汽,犹如油画里下凡的仕女。 走出北街口是长长奔腾的乌江,江面泛着一叶叶木筏扁舟,高大黝黑的汉子赤胳在江里捞鱼,岸边的孩子跳着脚等,妇人提着篓子到江畔浣纱,午后开始到黄昏日落才能回家,长长的青石砖瓦总是湿漉漉的,长出了绿油油的苔藓和黄澄澄的野花。 这条被岁月遗忘的深巷,住着零星几十户人家,没有寒风霜雪,只有四月的梅子雨,整座城市都不下,只有这里落满一地。 菩提寺周边的阳光不油腻,空气素净纯粹,女子都像湖泊清澈的池水。 从南向北这条窄窄的八百米长街,隔绝了外面的烟花味,柔软干净得令人窒息。 菩提寺门前堆砌着八十一级石子阶,九九归真八十一难,才能渡自己出苦劫。 我气喘吁吁爬上最后一层,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软趴趴的跌坐在地上,一侧山林传出斧头劈凿木桩的动静,几个青袍尼姑低垂着头,捧着一盆盆粟米菜叶,不知要去哪里做饭。 我叫了声师太留步,爬起来跑到跟前拦住,她们向我合十拜礼,我也学着那副样子还了礼,“师太,我来供奉香火。” 为首的尼姑抬眸打量我,“施主如果供奉香火,顺着这道天梯上去就是庙堂,如果要求签文请师太开解迷津,庙堂后身有一座禅院。慧文师太每天只见十名有缘的香客。” 我说我只还愿,不求签。 她指了指一侧摇摇晃晃的悬空木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转身带着那群尼姑朝山上走了。 我仰面看了眼头顶,半山腰已经高不可攀,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天空,云朵染着晚霞,渗出万丈光芒,将整个庙宇和山坡都照得璀璨夺目。 我爬上木梯在庙堂口停下,伸手扣门,里面悄无声息,没有人回应我,我试着推开,一声沉闷的重响有什么东西折断,眼前坠落下一把生锈的铁锁,我刚要弯腰捡起,门被风向两侧吹开,嘎吱晃动着露出整个庙宇。 蒲团上跪着一名尼姑,看背影她比这里所有尼姑都要清瘦年轻,不出三十岁的年纪,她手里捻着一串檀玉佛珠,檀香的味道很浓,比上面供奉香果的焚香还要浓烈,庙堂正中央的三足鼎炉内热雾徐徐升起,龙头的眼睛窜出一丝火苗,她正专注诵读经文,不见木鱼和青灯,只有四壁寒凉和满室寂静,以及她口中平稳的呢喃。 她应该是一个美人。 尼姑大多貌丑苍老,很少有这么年轻秀丽的,女人一旦拥有了美貌的资本根本不会遁入空门,人生下来就为了享受世间繁华,而不是为了在山里吃苦,不受到极重的打击谁也不想断自己的尘缘。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两步,站在她身后想要看清她的脸,她听到脚步声诵经的唇一顿,“施主如果要见师太,到后厢禅院,这里只接待香客供香。” 尽管我清楚她背对我看不到,但还是双手合十朝她鞠躬,“师傅,我来上香。” 她紧闭的双眼睁开,手指捻佛珠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她仍旧跪在地上,身体缓慢转过来,在她仰头和我对视的霎那,我整个人都惊住。 是苏苏。 她是芳姐带的第一个外围,七八年前刚有外围这个职业,那年头保守,没几个姑娘肯做,都怕将来嫁不出去,苏苏带着她脑瘫的母亲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衣服被芳姐看上,带走调教了半年,因为外围很少,苏苏条件也不差,以嫩模身份出道没几个月就大红大紫,虽然比现在的模特差很多,毕竟宣传手段不行,但在那个时代也是名震东莞。 温姐和芳姐斗了小半辈子,比名气比姑娘比手段比人脉,温姐看不上芳姐手底下的外围,唯独喜欢苏苏,想法设法要挖她,可惜苏苏跟了一个台湾商人做小直接撂挑子不干,从此销声匿迹这么多年,都以为她在台湾当富太太过得如鱼得水,没想到她瞒着所有人回来,还出家当了尼姑。 她发现我看她的眼神不对劲,问我有事吗,我指着她喊了声苏苏,她听到蹙眉,低下头否认,“施主认错人了,贫尼法号慧沉。” 我弯腰想再仔细辨认下,我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认错了,可她避开我的视线,非常清冷寡淡,我朝她道歉,她没有理会,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香炉前为我取了三根香,点燃后递到我手上,我看着她的脸,再三确认她就是苏苏,我没见过她的人,但我见过她的相片,我接过香的同时小声说,“我也许和师太有缘,我看你面熟。” 她盯着焚香的火苗一声不吭,庙堂后方的棉帘子忽然被掀起,走出一名年长的尼姑,她喊了声慧沉,告诉她今晚在师太禅院外当值。 那名尼姑叮嘱完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走过来将蒲团摆好,我跪下上香的同时苏苏坐在旁边的木鱼后,用红锤一下下敲击,她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上完香拿出一些钱交给后来的尼姑,告诉她这是香火钱,她收进青袍的袖绾里祝愿了我两句,她原本要走,可在转身的时候忽然瞥见我的脸,她又停下,“施主,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她握着佛珠的手举起来在我面前拂了拂,“施主身上有血腥气。” 我一怔,她继续说,“血腥气不是施主身上的,而是被染上的。如果我没有料错,施主现在正陷入情关。” 我抿唇沉默,她笑了笑,“施主不信,那就是你我无缘。” 她朝我拜了拜,我扯住她袖绾喊了声师傅,“我情关里的男人,是我的良人吗。” 她阖上眼睛摇头,“施主情关是苦劫,芸芸众生每个饮食男女都要经历情关,可像施主这样的苦劫很少。至于是不是良人,出家人就不知道了。” 尼姑丢下这句话从庙堂离开,我追着她背影问她能否有个好结果,她一声不吭,关上了那盏门。 木鱼忽然停了,苏苏从蒲团上站起来,双手合十望着面前硕大的金佛,“施主请吧,寺庙要关了。” 我从刚才的失落中回过神,苏苏单薄的身体埋在宽大的素袍里,外面已经是黄昏,斜阳浅浅淡淡,像即将死去的老者,提着最后一口气弥留,等失约了半个世纪的爱人。 我盯着她素帽下光秃秃的脑袋说,“你就是苏苏。” 她终于不再隐瞒躲藏,十分平静问我是不是能怎样。 我说不能怎样,可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剃度出家。 “我这样的女人。”她空洞的眼睛里毫无波澜,“那我应该过什么样的人生,与其把自己一辈子依附在风流的男人身上,还不如依附给一樽佛像,一座佛堂。至少这里不会欺骗,不会伤害,只是冷清。” 她将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佛珠串摘下来,重新勾在指尖拨弄,“你是谁。” 我刚要回答,她又制止了我,“不用说,我也没有意义知道你是谁。” 苏苏转身看向我身后安静的山林,“做小小的庙中人,不受纷纷扰扰,我觉得很快乐,红尘中的事在我剃发那一刻,就和我无关了。” 她说完将目光落在我脸上,“施主今天在菩提寺见过我的事,能不能忘记。” 此时她凝望我的眼睛里只有无限的哀戚与死寂,那样的死寂不该在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脸上存在,我看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已经忘记了。” 最后一束黄昏余晖被关合在庙堂的门外,那里一片黯淡,隐去了苏苏的脸。 我在山上停留时间太久,宋铮舟不放心,我转身看到他靠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正在等我。 我有几分怅惘走出后门,站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远处的钟鼓忽然敲响,一排尼姑站在最底下晃荡着粗大的木桩,我折下一片挡住眼睛的树叶,“铮舟,严先生会一直平安吗。” 他微微一怔,“任小姐怎么这么问。” 我语气坚决让他回答我。 宋铮舟思考了片刻,“也许会,也许不会。” 067我的女人 从菩提寺回别墅的路上天阴沉沉的落了一场雨。 南城的雨总是非常温润,滴落在窗檐上,像半遮面的女子。 在这个三月时节尤其温柔。 我想起去年深秋那场雨,在红灯区的洋楼外,天还挂着月亮,淅淅沥沥的雨水真多情,落在严汝筠那般冷清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照亮了整座城市。 雨下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车驶入庭院,保姆撑着一把伞正在屋檐下等我,保镖下去拉开车门,保姆将那把伞遮在我头顶,笑着说先生也刚回来,真是默契。 宋铮舟接听公司客户部打来的电话,内容似乎很要紧,他脸色颇为凝重,隔着窗子和我点头道别,车拐了一个长长的弯,沿着原路折返回去。 保姆收了伞放在台阶上晾水,侧身推开门迎我进去,严汝筠坐在餐厅正喝汤,他听见脚步声随口问我买了什么,我说到菩提寺上了三炷香,赶上下雨就回来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盛了一碗米粥,他将我最爱吃的一道点心摆在我面前,“我记得你不信佛。” “偶尔心血来潮,也想要拜一拜,万一真有佛祖存在呢,它睁开眼看见我跪着,真还了我的愿也说不准。” 严汝筠笑了一声,“与其拜佛还愿,不如来求我。” 我歪头眨了眨眼睛,“严先生这样灵,拜你比拜佛还要管用吗。” 他舀了一勺玉米放入口中,“对你来说是这样。” 我托腮试探着问他,“不论我要什么,严先生都能满足吗?” 他嗯了声,“看你怎样求我。” 我偷偷瞄了眼厨房,保姆在里面忙着切水果,没有留意到这边,我飞快探身过去在他脸上吻了吻,吻的力道没有控制好,发出很大一声啵的脆响,保姆听见动静扭头看,“夫人在叫我吗?” 我红着脸没说话,拿勺子在粥碗里戳来戳去,等保姆重新转过身去,我问他这样表现行吗。 他非常淡定用手摸了摸刚才我吻过的地方,“只能算很马虎。” 晚饭吃过一半章晋风风火火赶来别墅为严汝筠送一份重要文件,是有关南郊地皮规划项目的资料,这块地皮之前属于荒地,长了半人高的芦苇荡,刮风下雨到处都是沼泽坑洼,听说还淹死过人,被看作不祥之地。 后来省里下达条文建立了周边商业中心,东南西北两条交叉长街都成了寸土寸金的地带,连这块荒地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商人嗅到它的巨大升值潜力,争先恐后要买下来据为己有,政府为了避免纷争直接划归走,也想要以此赚一笔肥财。 严汝筠对这样的宝地自然势在必得,他有这个实力驾驭更庞大的东西,在东莞他想要的东西没人敢和他争,即使有这样的人也未必争得过,但政府在控制商人方面也很精明,两方为了最大利益都在博弈,这块地皮又握在政府手里,严汝筠打败同僚不难,但想要顺利收入囊中,也要费一番周折。 “筠哥,南郊的项目听说几个外城老总也在争取,而且走了暗箱操作,深圳和珠海的马孟,对这块地皮已经放话,不论如何拿到手,谁抢都不会让。” 深圳马总和珠海孟总是房地产领域的大拿,并称马孟,他们做生意像土匪喜欢掠夺,而这样的掠夺在严汝筠面前并不奏效,论起混江湖他到底跟着秦彪混了十几年,这股子狠劲儿别人根本比不了。 严汝筠问是怎样的暗箱操作,章晋说和上面有过接洽,是以私人方式联络,就算被捅出去也不是公干,怪不了谁头上。 严汝筠笑着说,“既然这样,你告诉铮舟为我约国土局的人这周末在俱乐部吃饭。” 章晋答应了声,又问是哪个俱乐部,严汝筠说丽坊。 丽坊是维多利亚名下的分部,主营商务娱乐项目,包括高尔夫保龄和德国扑克,也有几桌麻将,一些商人谈事需要带着夫人,在夜总会那种地方不合适,就会相约丽坊,既能把事情谈了,还不会显得低俗。 商人带夫人出席应酬并不是多此一举,相反夫人之间的来往很大程度影响了各自丈夫的人脉,麻将桌上喂一张牌,逛街时捎一件礼物,彼此礼尚往来,年常日久都是面子情分。 我之所以上次在马场对白夫人用了计谋,就是想给自己留后手,白夫人和白先生夫妻很和睦,能在丈夫面前说上话的妻子分量都很重,拢络到自己阵营百利无一害,女人之间雪中送炭的情意,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情分欠得越深越久,索求时把握越大,和煲汤的道理一样,文火慢炖才能熬出精髓。 章晋走后保姆端着一碟水果从厨房出来,她在灯光下看到我脸上的伤痕大惊失色,“夫人脸怎么刮伤了。” 我右颊有伤,我坐在严汝筠右侧,他始终看到的是我左脸,所以从进门也没发现我受伤的事,他听到保姆说立刻用手将我整张脸都扳过去,当他看到那条虽然不深却非常鲜红已经结咖的伤口时蹙了蹙眉,“今天被谁欺负了。” 我知道宋铮舟早晚要把洪芬为难我的事告诉他,与其编谎还不如坦白,何况洪芬和我没交情,我也没必要替她瞒着,我勾着他脖子撒娇说,“是以前的姐妹儿今天栽我,不知道我背后伫着严先生,还以为我落魄了,不过铮舟在她面前给足了我面子,以后倚仗严先生,我在这个圈子又是炙手可热。” 严汝筠指尖挑起我下巴,脸上表情似怒非怒,“我的女人,连直接还手的魄力都没有吗。出了大事有我摆平,你怕什么。” 我握住他的手在另一边完好的脸上蹭了蹭,“你当我自己不小心划伤不就行了。” 他阴森森的目光有些骇人,我笑着趴在他肩上,朝他耳蜗吹了口气,“我是严先生的女人吗?” “不然。”他挑眉反问我,“你想去监狱陪伴秦彪吗。” 我手指在他唇上抹了抹,“严先生对自己女人还这么凶啊?当心把我吓跑了,跟着别的男人给你戴帽子。” 他脸朝我逼近一些,幽深的眼睛射出一缕野蛮凌厉的精光,“任熙,你敢。” 我媚眼如丝朝他呛声,“我有什么不敢,严先生有证据吗?” 他问我要什么证据,我手指沿着他唇部一点点下滑,落到他凸起的喉结和精致的锁骨,在上面仅仅停留了一秒,又向下继续侵略,十分灵巧娴熟解开他腹部皮带纽扣插入进去,在他深邃的人鱼线上点了点,笑得娇媚而放肆,“说我是严先生女人的证据。” 他下面的肌肉非常紧实,只这样触摸都觉得硬,而他沉浸在情欲中无休止的索取时,更紧绷到令我疯狂,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触感,那样性感的颜色,那样火热的温度,即使不想要都难以抗拒,何况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不想要他的女人。 他将我抱住,用力贴向他怀中,滚烫的薄唇含着我耳垂,类似惩戒我般的咬了咬,潮湿猛烈的刺激令我骨头发麻,情不自禁溢出一丝呻吟,他手沿着我平坦的腹部向上游移,我只是一瞬间失神,清醒过来时已经被他牢牢握住胸口,那样一团绵软在他掌心逃脱不得,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他笑着问我还要证据吗。 我在他极尽猖狂的挑逗下几乎晕厥,只能抓着他衣领稳住自己失衡的身体,他沙哑低沉的嗓音逼我回答他,我摇头说不要,他仍旧不罢休,我感觉自己被颠倒,像是腾空而起,最终又狠狠坠落于他怀中,他呼出的热气如同着了火,将我烧得寸皮不留。 我仅剩的一点理智推拒他,想要分开这样危险的距离,可他精壮的身体像一堵墙,完全把我控制其中,我没有抗拒挣扎的余地,成为他身下一滩柔软淫媚的春水。 这一夜我被折腾得够呛,好不容易他停下来,我睡得昏昏沉沉又感觉自己的腿被分开,一股刺痛穿透身体,很快开始剧烈颠簸起来,记忆中凌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亮渐渐沉没,他才意犹未尽从我背上翻下去。 严汝筠一夜没睡仍旧神清气爽,而我什么都没做浑身却像散了架一样。 我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浴室里蒸腾的雾气已经散去,我觉得他真不是人,人怎么会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不睡觉还能神采奕奕。 圈子里姑娘背地总议论哪个男人看着五大三粗实际上脱了裤子是个短软细,费了半天劲都大不起来,最后姑娘自己尴尬,还要说一些好话哄他,最搞笑是有个姐妹儿陪一商人双飞,前前后后加起来五分钟不到,姑娘一点感觉没有客人就完事了,还掐着她下巴问她强不强,姑娘为了钱只能昧着良心说强,那人还真信。 这些肾虚的男人自尊心都强,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恨不得床上地下都被女人仰望,所以外围这行也是技术活,嘴巴会说,眼睛会看,身体会缠。 很多姑娘聚在一起总结了经验,这年头有权有势的男人在床上都不行,他们年纪大多五张开外,私生活糜烂女人玩儿太多,精神压力又大,越想表现自己的阳刚越是软趴趴,不借助药物催情根本坚持不过十分钟。 外围女图钱,但也有需求,长得好看精壮狂野的男人谁都喜欢,所以东莞的场子全流传着一句话,如果能陪维多利亚的严先生睡一晚,就算倒贴钱也心甘情愿。 068贪心鬼 我收拾了地上的狼藉走出卧室下楼,在楼梯口听到严汝筠书房传出女人说话的声音,我停下脚步透过那扇门露出的缝隙看见了蒋小姐,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站在桌前对伏案浏览证件的严汝筠提到了刘志。 刘志按照职位比严汝筠高出半级,可如果严汝筠能上调那就另当别论,反超了他一级,等于连升一级半,在东莞仕途上是从没有过的先例。 刘志这段时间口碑不好,在场面上闹出了不少流言蜚语,当然还是跳不出美色这个圈子。 蒋小姐是严汝筠的心腹,又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既然提到了刘志,想必刘志栽的石榴裙就是她。 蒋小姐是俱乐部有名的交际花,俱乐部和夜总会本质差不多,都是供男人消遣玩乐的场所,但俱乐部要高端一些,这个高端不是指规模和档次,整个省最好的俱乐部也不及半个维多利亚的奢华,这里形容高端是指从事涉猎的范畴,夜总会无非男人女人吃喝玩乐睡唱歌跳舞掷骰子,俱乐部则没有那么低俗和直白,请一组乐坊女子吹拉弹唱附庸风雅,男人女人十分拘谨而绅士在舞池内跳一曲国标或者交际,就好比古代的金瓶梅与现代的色情片,俱乐部总是带着那么一丝丝隐晦和神秘。 我们圈子里的外围都喜欢去俱乐部陪侍,夜总会的大门只要迈进去就知道不脱衣服拿不到钱,而俱乐部很多人都是去摆排场谈业务,为了给不熟悉的同僚留下好印象,很大程度选择伪装自己的道貌岸然,以正人君子的作派遮掩下流猥琐的真相。 商人都矛盾,既贪美色又怕贪美色,贪的人品性差,谁知道会不会背后玩儿阴的,可不贪的又没有软肋,毫无下手的缺口,像严汝筠这样的男人在商场虽然得势,但不得人心,他过于独霸,也没有弱点,谁也无法从他手里分东西,反而还要受他的驾驭和控制。 懂行的姑娘都知道,俱乐部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夜总会的钱是豁出半条命换来的,同样都是被肥胖恶心的男人搞一晚上,当然更愿意轻轻松松赚。 可俱乐部没那么容易进,那里头扛把子的模特外围比夜总会鱼龙混杂的段位高得多,我们这些外围最红火的才能到俱乐部接触男人,我在温姐安排下进去过一次,那里头的男人真是会装逼。 谦逊绅士,连姑娘手摸一下都要趁别人看不见,等合约拿下来扭脸进了夜总会,立刻像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哈喇子直流,都说无奸不商,其实这里的奸并不是会算计,而是会装。 商场和仕途其实后者更注重声誉,因为一个不留意被人举报,那就是砸饭碗的罪,但反而是他们玩儿起来不拘束,不装不藏,商人的表里不一更让圈子里姐妹儿恶心。 “刘志这段时间经常出入丽坊,对吗。” 蒋小姐说是,在丽坊常年包豪华厢房,他不去厢房就锁着。 严汝筠笑着问,“有什么勾住了他的魂魄吗。” 蒋小姐说严先生不是很清楚吗,这是最值得您得意的事。 他身体笔挺靠住椅背,“有几分把握。” “严先生悉心调教,怎么会有我没把握的男人。” 严汝筠挑了挑眉梢,他将手中的钢笔插入木筒内,“刘志并不好俘虏。” 蒋小姐弯下腰,她手肘撑在桌角,笑得媚态横生,“除了严先生,没有我俘虏不了的男人。所有男人都是我的囊中之物,我不放过,逃脱不得。” 严汝筠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他看了半响,忽然越过她头顶望向门口,我正要转身躲藏,但已经来不及落入他眼眸,他问我怎么不进来,蒋小姐立刻回头,我和她四目相视,她微微怔了怔,似乎在努力回想在哪里见过我,她那晚喝醉了,脑子神志不清忘记也很正常。 她眼底的茫然和错愕几秒钟后归于寂然,她站直身体整理了下自己衣服和头发,面无表情退到一侧圆桌后,从一个档案袋里取出资料查找,严汝筠朝我伸出手示意我进入,我看了眼不再关注这边的蒋小姐,她在我总觉得别扭,不好进去打扰,我指了指楼下的方向,“我去倒杯水来。” “这里没有人喝,过来。” 他不容我抗拒,我进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他握住将我往他怀中一带,我没有任何防备整个人跌坐在他腿上,吓得立刻搂住他脖子。 他手指在我眼尾的伤口上轻轻抚摸,我觉得有些痒,他让蒋小姐拿药箱来,蒋小姐正专注凝视手中的东西,听到他吩咐立刻放下,走出书房不知在哪里找到药箱,她放在桌上打开,严汝筠拿出一瓶味道很刺鼻的药水,用棉签蘸着在我脸上涂抹,“我问了铮舟,昨天是他帮你解决掉对吗。” 我点头,他脸上表情有隐隐的怒意,“你胆子呢。” 我见他生气了,拿不准因为什么,我笑着将脸贴在他胸口,“我的胆子是严先生啊。严先生比原子弹的威力还大,昨天的事一出,以后还有谁敢欺负我。” 他在我头顶闷笑出来,“哄我的本事大,出门连还手都不敢。” 他捏着我的脸为我细致涂抹了药水,他手上那样温柔的动作让我鼻子忍不住发酸,我不记得自己多少年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温暖和爱护,曾经饱受欺凌踩踏的岁月,我只想好好吃一口热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跟了温姐我终于保证三餐温饱,又想不惜一切代价翻身站在最风光的位置,当这些我都做到了,我无比渴望着爱情。 是那种纯粹的,热烈的,没有杂质的爱情。 我握住严汝筠手腕期待着问他,“严先生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他指尖涂抹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从棉签移到我眼睛上,“永远是怎样的时间。” 一辈子已经到我嘴边,但最终我还是咽了回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来,哪怕就当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我现在开不起。 “就是很漫长。” 他很好笑捏了捏我鼻梁,“贪心鬼。” 我拉着他手问他会不会,他正要开口回答,蒋小姐忽然将手上的文件递到严汝筠面前,“刘志这一次主权负责南郊地皮,而郭泽路为副手,郭泽路接触过的商人已经不计其数,大多奔着这块地皮,他这边根据公司的实力和渠道通过一审,再交到刘志手中进行最后权衡。” “郭泽路。” 严汝筠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蒋小姐为了更详细特意看了我一眼,“郭泽路是昨天惊扰了任小姐那个女人的靠山。” 他眯了眯眼睛,“他来负责这块。” “只是一个通行证,最后能否递到刘志手中选择,要由郭泽路来举荐。前几天晚上喝酒我试探问过刘志,为什么以往这种项目规划地皮都是通过拍卖决定归属,这一次偏要走这种途径,很明显是给人暗箱操作的机会。如果一个集团拍卖也许需要出价三千万,但是他走关系门路,拿出一千万买地皮,另外五百万做贿赂,这也不是不可能。” 蒋小姐说完笑,“刘志这人很精很圆滑,他虽然非常喜欢我,但也不愿意和我透露太多,按照严先生吩咐,我一直吊着他胃口,没有让他得偿所愿。” 严汝筠嗯了声,他示意蒋小姐到他跟前,为了避嫌我立刻从他怀里起来,端走桌角空了的茶盏,留下一句我去续水,合上了书房的门。 蒋小姐和他又单独待了半个小时,她从楼上下来时我正帮保姆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她和我打招呼道别,我盯着她出门的背影对保姆说,“蒋小姐很美。” 保姆从一株巨大的君子兰后探头,“蒋小姐和我不熟,她在红楼有自己的保姆照顾起居,不过她确实非常美丽,能够得到先生赏识栽培的女人,没有过人之处怎么能玩转男人的场面呢。” “她很懂驾驭男人吗?” 保姆说蒋小姐天生就懂怎么魅惑男人,先生挑过很多姑娘,唯独蒋小姐涉猎从没有失手过。 我非常惊讶,蒋小姐的确美,但她怎么可能满足天下男人的口味,官员喜欢清纯的学生妹居多,商人喜欢妖娆活好的小明星模特居多,蒋小姐就算再天赋异禀,也总有降服不了的男人,次次出手没有失误,难道她会媚术吗。 媚术这东西还真不是里才存在,温姐告诉我确实有,媚术分几种,一种是下降头,专门驾驭自己的伴侣,防止他出轨背叛让他死心塌地,正宗降头术要去泰国请大师养小鬼,自己弄死胎只能适得其反,那些试图用这种方式搞自己心上人的屌丝,大师也不会帮助,除非你玩命砸钱,没钱的人想都甭想了,根本养不起。 还有一种是缅甸的催情水,缅甸拥有这世上最毒最烈最神奇的花,南三角金三角所有的贩毒链上家都是缅甸人,那里每年指着出口制毒原材料就能赚得盆满钵盈。 这种香水类似于严汝筠掌控的销魂丸,但我想蒋小姐应该不是依靠这些来掳获男人,谁都能做到的事何必这样悉心调教她,很有可能严汝筠为她请了老师,专门传授她怎样在男人面前施展媚术。 温姐在上海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开着一家规模很小但雅致的咖啡厅,咖啡很难喝,但生意总是饱满,清一色望去都是男人,多大年纪的都有,她每天就在咖啡厅里钓凯子,谈笑风生高谈阔论,几乎没有谁不为她的才情和气质倾倒。 她就会媚术,每个被她利用完抛弃的男人多年以后都无法忘怀她,而且提起来都说她是真正的尤物,其实她长相并不美,温姐说这种女人都把男人研究透了,只要有目标三下五除二就能吃得死死的,作为妻子的天敌并不是卖肉的小姐,也不是貌美的花瓶,而是这种潜伏在人群里其貌不扬可浑身都散发出让男人着迷韵味的女人。 我将手里的水壶放在墙角,“蒋小姐这样的女人,严先生不喜欢吗。” 保姆说她还没听过先生喜欢谁,但现在喜欢夫人,蒋小姐跟了先生三年,真要是动情,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清清白白。 我失魂落魄往客厅里走,我真的很怕这样的梦忽然醒来,醒得仓促让我措手不及,我已经沉浸在这个梦里做好了一生的准备,我太想牢牢握住他,我不能接受任何意外发生,任何旁人介入,我觉得我会为了他发疯。 我推开庭院门站在台阶上,正对着的一棵树下停了辆白色轿车,我以为是严汝筠手下,等车上人下来才发现是一名陌生而且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他夹着公文包走过来,站在距离我两米外的地方停下,他下意识抬头辨认是不是这套宅子,怕自己走错,他确定是才问我,“严局在里面吗?” 我说在,我侧身让开一条路,他笑着递给我一张名帖,我接过看了一眼,心口一跳,刘志。 还好蒋小姐走的早,如果再晚几步恐怕就要撞上了,那严汝筠的筹谋也会败露。 我邀请他进去,严汝筠从楼上拿着一件西装下来,刘志看到他立刻大笑着迎上去,“小严,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就为了堵你。” 严汝筠让保姆倒茶,他和刘志同时坐在沙发上,他笑着问是有什么事吗。 刘志啧了一声,“能没事吗?你这大忙人,我要是没事敢来打扰你吗?” “刘厅这样说就是打我的脸,论起公职,谁还能忙得过您。” 刘志重重拍了拍自己大腿,“我的严大功臣啊,咱俩谁打谁的脸?你如果只是公职的事我还怕打扰你吗?你在商场也做出这么大成就,虽然瞒着,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现在也瞒不住了,上面派我来是堵着气,前两天的表彰大会,沈烛尘公务在身没有去,这也情有可原,你就在东莞待着怎么连个面都不露,多少人眼巴巴等着,这跟头你可是给上面栽得不轻啊。” 严汝筠没说话,刘志意识到自己言重,又赶紧凿补,“是,你有功劳,你十三年前请缨到秦彪身边做卧底,这么多年大好光阴都耗在这个案子上,上面亏待你。再说现在放眼望去,身手能力哪个人还盖得过你去,这次围剿秦彪,沈烛尘有四分功,你占六分,上面下面是一点没占,可以说要没有你二人,秦彪翻得不会如此彻底,但也不能居功自傲,沈烛尘这一点就做的非常圆滑,至少摆出个样子给人看。你说你没有,上面眼睛没睁开吗?你现在这个位置,做一点事不入眼都会遭来非议,我好歹也是你老师傅,怎么现在连我的薄面都不给了吗?” 保姆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我接过让她去忙,我送到客厅弯腰摆在茶几上,刘志仔细看了我一会儿,“这位小姐我很眼熟,似乎在秦彪身边见过。” 我手上拿水的动作一滞,抬眸看他笑,“刘厅认错了,我是严先生身边人,秦彪那里我去过,但是跟着严先生一起。” 刘志蹙眉,他清楚记得我是陪着秦彪出席了一个慈善晚宴,但他没有戳穿,他见严汝筠一声不吭,明白怎么回事,笑着接过我递来的茶水,“难怪你现在连功名利禄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活色生香妙不可言换做我也会沉迷。” 严汝筠仍旧沉默,他端起我刚放下的花茶捏着杯盖拂了拂水面,“我稍后公司有事,不能陪您长聊。” 刘志刚喝了口茶,听这话差点呛着,他急忙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你先不要急着赶我,我今天过来是想透露点消息给你。” 他笑得讳莫如深,严汝筠反应不大,他摸着茶盏很平静问是什么消息。 “上面已经有意向,要让你来接任副厅的职位。” 严汝筠对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喜悦和惊讶,似乎意料之中,又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垂眸饮茶,这样的冷静让刘志也有些猜不透,“这是喜讯吗?” 严汝筠说当然是。他问那为什么不见你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 刘志抿唇琢磨了半响,“怎么,这职务你还不满意吗?小严,你才三十多岁,如果这事落实,你已经比我打拼了三十余年还要高出半级。当然,这些都可以商量,你这样大的功劳,上级也会斟酌适当再往上面升调,不如直接给你扶正,你看怎样?” “熙熙。” 严汝筠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立刻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问我饿不饿,我余光扫了一眼刘志,撒娇说快饿晕了,他搂着我的腰在我手背吻了吻,“馋猫。” 刘志看出严汝筠不想和他继续谈,可他是受托来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筹码说服他,严汝筠握拳抵在唇上打了个哈欠,他被逼得没法,叹了口气,“好吧,你再考虑几天。辞职这样的事千万慎重,你不要以为商场是你的退路,就能毫不可惜扔掉现在的权势,仕途每升迁一步有多难,很多人无所不用其极觊觎着这个职位。你要知道沈烛尘方方面面不在你之下。” 069妖精 沈烛尘在官场的手段和能力确实不在严汝筠之下,如果这次潜伏入秦彪集团做卧底的人是他,也会是这样出色的结果,只是为了更保险和稳妥,才不得已派严汝筠保留沈烛尘,因为他的正气渗透在骨子里,眼力精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威严和庄重,秦彪是何等睿智辛辣的人,白黑哪条道上的,他接触几次就明白。 沈烛尘的才能优秀,但并不适合扮演一个打打杀杀沾满血腥的黑帮头子,严汝筠身上才有那样阴狠凶残的气质来驾驭一群亡命徒,这也是他得到秦彪毫无保留的信任关键。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和秦彪相似的人才能在这个组织里最快速度站稳脚跟而不被怀疑和察觉。 刘志提及沈烛尘想要刺激严汝筠,他们面和心不合人尽皆知,要不是这次剿灭秦彪上级承受压力太大,也不会把沈烛尘从外城调过来,这两个人在同一市局公事,势必闹得天崩地裂。 可严汝筠不但没有恼怒反而非常赞同说,“沈烛尘的本事不仅不在我之下,甚至有超越我的势头,他如果坐这个职位,一定不负众望。” 他云淡风轻玩笑的样子把刘志气得够呛,“别给我来这套,你不是什么都不争抢的人,你二十多岁时的锐利和嚣张,藐视一切的高傲,都跑哪儿去了?” 严汝筠饮了口茶,“我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月。” 刘志盯着他杯中浮动的几片茶叶,“人的志向与锐气不是年纪来定论,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甘心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你和这些同僚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他们当初不服你,说你这个岁数能挑起什么大梁,只能给市局搞砸,结果你不声不响用自己的智谋手段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你最风光不可一世的时代到了,你怎么反而认准辞职这条路呢?你是琢磨着见好就收功成身退博个好名头,以免日后克制不住砸了自己的招牌?” 严汝筠放下茶盏抬起头郑重其事说,“抛开一切是非做我的生意,我难道不能选择自己的路吗?” 刘志见他没有更改余地,泄气捏了捏眉心,“这么说你要离开的决心已经无法动摇,即使在商场以后出了风波不很顺利,也不会再回头了吗。” 他非常冷漠说不会再涉足仕途。 刘志拍了下茶几从沙发上站起身,“既然这样我不强求你,上面我替你回话。小严,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说实话我嫉妒过你,嫉妒你的天性和才能,我不是无欲无求的人,没有近乎自虐克制欲望的坚韧,我和一些同僚在背后也说过,如果照这样的升迁速度,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恐怕站在不可企及的高度,既然功名利禄你自己都不放在眼里,我怎么说也没有用,只可惜你这从政的好苗子。” 严汝筠笑着随他起身,“辞呈被批示下来前,我依然是市局的人,以后组织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会推辞。” 刘志没有吭声,他一脸严肃走出客厅,保姆将门推开送他出院子,严汝筠脸上仅剩的一丝笑意在他离开后彻底垮下。 他们这种身份都在名利场熬成了人精,张嘴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一个眼神就心知肚明所谓的企图,严汝筠早就安排蒋小姐对刘志下套,刘志一定是挡了他的路,或者对他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不过我没有问,聪明女人懂得审时度势,知道怎样收紧男人,又怎样放松男人,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越喜欢恃才傲物,他们有极重的男权思想,这样的思想之下,女人逆鳞势必四分五裂,何况我现在还没有逆鳞的资本。 宋铮舟傍晚到别墅接严汝筠出席一个晚宴,请柬上特意标注允许携带女眷,以往这样场合他都是陪同秦彪过去,现在秦彪倒了,他在官商两道都有极高的身份,又因为这个轰动全城的案子备受瞩目,想不去都不行。 我在柜子里精心挑拣了很久,犹豫着该穿什么去,我有一段非常不光彩的历史,这段历史中严汝筠也是重要角色,深挖起来我们属于不伦禁忌,在世道男人躲得过流言蜚语,女人却遭殃得彻底。好比出轨,男人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一生都不被原谅,至死要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受尽指点和谩骂,底子不干净的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太高调张扬,但也不能逊色别人让他颜面无光。 我选来选去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丝绸旗袍,搭配白色高跟鞋,没有咄咄逼人的艳丽,却有着千娇百媚的风韵,旗袍点睛之笔在盘扣,纯透的紫金镶钻,看上去贵气无比。 我坐上车宋铮舟透过后视镜打量我,他眼底有些惊讶,我是头一次打扮这么隆重,而他没想到我这样稚嫩的年纪穿旗袍也能穿出几分女人味,他赞叹说,“这么难驾驭的颜色任小姐穿上明艳照人,筠哥今晚不仅自己出风头,任小姐也要给您添一份光彩。” 严汝筠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很久,久到我有些心慌,他面无表情,又一声不响,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这副模样,刚想问他哪里不好,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用力吻了吻,“很美。美得惊心动魄。” “严先生这么说,我平时就不美吗。” 他挑了挑眉梢,“今天更美。” 我问他这么美有什么表示。 他唇挨着我耳朵小声说,“硬了算表示吗。” 我哦了一声,“有多硬。” 他薄唇含住我耳垂,轻轻吮了一口,“硬到可以立刻办了你。” 我趁宋铮舟没有留意到后面,将手伸过去,沿着他皮带一点点下滑,我捏了捏眉飞色舞,“严先生还真是没骗我呢。可惜现在办不了,你得忍一忍才行。” 他笑出声音,将我抱在怀里骂了句妖精。 我们到达晚宴现场比正式开始晚了二十分钟,等候在门口的经理比对手上仅剩的几份请柬,一眼认出这样的豪车是谁才能开得起,满脸堆笑跑着迎上来,隔着车门毕恭毕敬喊严先生。 我挽着严汝筠下车,宋铮舟和八名保镖跟在身后,这样的排场已经惹人瞩目,又是晚到,一进大堂顿时吸引了所有人关注,他们隔着很远与严汝筠打了招呼,纷纷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些认识我的错愕片刻与身边人交头接耳,看口型在提及五爷,而不认识我的只是偷偷审视,对我充满好奇与猜测。 严汝筠小声问我害怕吗,我说有什么好怕,严先生在我身边,难道谁还能掐我脖子吗。 他大笑出来,“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是个机灵鬼。” 我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以前没看出的,以后我都会让你见识见识。” 他笑得更有趣,“原来还是一只没长成的小母虎,等长了獠牙出来,是不是要喝我的血。” 我偎在他胸口,“喝血有什么意思,我要榨干你的精血。” 他恍然大悟,“像昨晚那样榨干吗?任小姐是不是贵人多忘事,昨晚分明是我榨干了你,最后谁趴在床上不省人事,现在反咬一口。” 昨晚春光乍泄,疯得像两根水草,缠得那么狂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脸发烧。 “你闭嘴!”我生气伸手堵他的唇,斜对面一个男人丢掉自己女伴朝这边走过来,他没有看到我的小动作,笑着喊了声严局,严汝筠转头看他,男人端着红酒举到半空,“严局从不高调出席宴会,更没有带过女伴,今天这位小姐,实在让人大开眼界,敢情严局只是金窝藏娇,不舍得带出来给我们瞧,想自己偷偷藏着,慢慢享用。” 有人过来我不能不端庄,我立刻站直避开一些,严汝筠笑着和那人碰了碰酒杯,“风花雪月我也逃不过。” “嗳!英雄难过美人关,爱美人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严局运筹帷幄,有了女人才更真性情嘛。” 严汝筠喝了一口酒,他细细品滋味,可能觉得味道不好,将剩下的放回桌上,换了一杯其他颜色的酒,“不要称呼严局,我已经递上辞呈,从此以后东莞只有沈局,不再有严局。” 那人非常惊愕,“怎么,严…严老板不再任职公安了吗?” “一把年纪,不和年轻一辈争,退下来做点小生意,混饭吃而已。” 那人仰面大笑,“严老板年轻有为做人低调,庞大的崇尔都说成小生意,那让这里其他人还怎么开口。” 他说完目光落在我脸上,“这位是严老板…” 他欲言又止,拿不准我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陪同,严汝筠揽了揽我肩膀,男人立刻明白,笑着和我打招呼,喊了声严夫人,夸赞我的美貌气质,我简单回敬了两句恭维,他以为我兴致不高,其实我被是距离我很近的一个男人吸引了注意。 他没有女伴,只带着一名看上去手忙脚乱的助理,助理拿着一些资料之类的文件跟在他后面,男人每到一处都会主动和一些人打招呼,对方起先还很尊重,询问他是哪家公司,什么官职,等他说出一个毫无知名度的名字后,对方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屑,根本不再和他继续沟通下去,男人这样屡次次碰壁也有些丧气,站在那里很颓废扯掉领带。 人心不古趋炎附势,谁也不会低就只想要高攀,任何圈子都是这样,不过名利场上更冷漠而已。 当初温姐手底下十个嫩模,乔倩是头牌,她能接触的客户比排第十的新人高出一头还不止,身份不同层次不同,想要往上攀爬付出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男人和严汝筠说话期间源源不断的同僚奔着这边过来,争先恐后与他搭腔,很快他便被包围在中央,我不想看那些面孔假惺惺的奉承,悄悄从人群中离开。 我找到被安置角落的长桌,想挑些点心吃,我刚伸出手拿一块樱桃蛋糕,忽然半路有另外一只手从一侧横截住,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纤细雪白的腕子上戴着十分华贵的珍珠手串,在白光下烁烁夺目。 我偏头看了女人一眼,她毫不客气推开我的手,将那块蛋糕据为己有,我质问她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她说这里的食物没有贴上标签只属于谁,她想要吃,她拿走谁也不能干预。 我捻了捻指尖被沾上的奶油,“没关系,我碰过的你喜欢吃那你就吃,出于尊重,我洗没洗手就不告诉你了。” 她脸上得意的表情微微一沉,“你故意恶心我。” 我笑而不语,她将蛋糕丢在旁边的垃圾盘上,“我本来也不喜欢吃,可你喜欢,让你吃不到嘴里,我觉得痛快。” 我垂下眼帘冷笑,“洪芬,你小家子气的毛病这辈子也改不了,它早就成为一种习惯深入你心,你就算硬着头皮挤入上流社会,也剔除不了你的胚子。区区一块蛋糕,如果我想要,这座城市所有的蛋糕坊都是我的。” 我微笑朝她走近两步,一字一顿说,“因为我男人是严汝筠。” 洪芬眯了眯眼,“到底是不是你的男人,又能是多久,还没把握呢。” 我盯着她已经消肿的脸颊,“做了郭主任的情妇,连这张脸都给你面子,这么快就好了。” 我摸了摸自己眼尾被粉底遮盖住但仍旧隐约能看出的伤痕,“如果像我一样怎么涂药都不好,郭主任一定不会要你,男人把你当宠物和当女人,待遇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洪芬咬牙切齿注视着我那道红痕,“我真恨自己怎么没刮瞎你的眼。” 我抬起手拍了拍她肩膀,她很厌弃将我拂开,我一点没生气,笑得更灿烂,“小人得志早晚要原形毕露,洪小姐,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我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不想和她继续争执下去,可她不依不饶伸手拉住我,一脸愤怒问我谁是小人,我们在拉扯中远处有人喊了她一声,是一名保安,说郭主任找她。 洪芬不情愿松手,她对着一盏玻璃杯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和礼服,她被叫走后我找侍者要了一杯水解渴,说实在的,她变成这副模样我也很难受,我和乔倩那些姑娘不同,我虽然为了熬出头也曾不择手段,但心底并不是没有残存一丝善念,我没想过为难和我井水不犯河水的姐妹儿,干这行都不容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可达到一定位置挡了别人的路碍了别人的眼,即使自己想息事宁人相安无事,对方未必肯放一马。 我喝完那杯水进入人群搜寻严汝筠的身影,他仍旧站在巨大的水晶灯下,脸上保持着疏离得体的笑容,只要不傻都能看出他此时非常反感被这些人包围住阿谀奉承,可他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恨不得用尽手段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商场仕途都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能够傍上严汝筠意味着很多方面都拿到了一纸通行证,有了利益谁还会在乎朋友的含金量有多高。 最讽刺的是环绕在他身边的很多人都是刚才那个小老板献殷勤却碰了一鼻子灰的高端名流,他们非常谄媚和严汝筠寒暄着,从脸上表情也能看出都是些恭维的话。 有人受捧就有人受辱,而受辱的人一旦翻身就是大变天,受捧的人一旦垮台也是树倒猢狲散,曾经低眉顺眼的跟屁虫早就闻风散开,撇得干干净净,世态炎凉高低贵贱一眼分明。 严汝筠同那些人周旋很久才抽身,剩下几个不死心离开的已经懒得再应付,他避开几步朝我点了下头,我挤入人群站在他旁边,将手递给他任由他握住。洪芬挽着郭泽路看到这一幕忽然有点心虚,之前没有见到严汝筠本人,她还抱着侥幸也许我是撑面子扯谎,现在由不得她不信。 她跟郭泽路说去一趟洗手间,打算避开风头,可这时汝筠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主动打了招呼,郭泽路受宠若惊,他立刻伸出手,严汝筠没有拒绝,但握手之后他从口袋内掏出方帕,不动声色擦了擦手。 这样羞辱的举动让郭泽路有些难堪,严汝筠皮笑肉不笑说,“我不是对郭主任,只是刚才过来看到你碰了身边这位小姐,我有洁癖,不干不净的东西从来不沾,怕脏手。” 洪芬听到脸色一白,郭泽路看了她一眼,笑着打圆场,“严老板是贵人,我能理解。” 严汝筠没有和郭泽路解释,直接动作干脆把帕子反手甩在了洪芬脸上。 打狗还要看主人,郭泽路的面子实在下不来了,“严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严汝筠没有理会郭泽路的质问,他偏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洪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欺辱踩踏一个人之前,要权衡清楚自己的分量,看是否能承受得住后果。” 070尔虞我诈 洪芬被严汝筠阴森的目光逼得仓皇躲闪,她嘴唇颤抖注视跌落在脚面的帕子不言不语。 郭泽路听出她得罪了严汝筠,可她一个女人能做出什么,觉得不严重想护个短,说几句好话搪塞过去,可他刚张嘴就被严汝筠伸手止住,完全不买账。 “郭主任即将喜得贵子,这样的喜讯传遍东莞,我是不是道贺晚了。不知郭夫人是否清楚这个消息,郭主任年近五十膝下两女,能在这个岁数圆得子的美梦,的确应该春风满面。” 严汝筠一席话让郭泽路彻底愣住,他其实根本不想这个岁数这个身份还被人骂老不正经,老来得子是好事,可要看落在什么人头上,他今天得子,明天就会被严查。 旁边的洪芬慌了神,她急不可待拉着他想离开,可郭泽路怎么会莫名其妙走,他不耐烦拂开洪芬的手,“严老板,这事您从哪里听说。” “郭主任有这样牙尖嘴利嚣张猖獗的情妇,怎么能把消息瞒得住呢。” 郭泽路反应了很久才不可思议看向绵羊一般的洪芬,她朝他摇头,眼睛里噙着浓浓的泪光,嘟囔着我没有,不是我。 洪芬始终柔软温顺,怀了儿子恃宠而骄也在郭泽路能够忍耐的范围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沉默不语,严汝筠掸了掸自己胸口被光影放大的一粒尘埃,“我和郭主任虽然没有共事,但我的性格你不会不听说,我从不为难女人,除非她不识趣。她在街上羞辱我女人,张口就是有了你的儿子,谁也不能阻止她,这样猖狂的话,郭主任不授意她敢吗。” 能让严汝筠毫不遮掩出面讨说法的,无非是站在旁边的我,郭泽路有三段婚史,他很清楚女人间争风吃醋,为了平息严汝筠的怒火,他连连点头说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女人,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过错,还希望严老板大人大量,将这事揭过去。 严汝筠冷笑,没有就此罢休,“几句辱骂可以揭过去,那么她甩了我女人一巴掌,郭主任也没有说法吗。” 郭泽路大惊,“还打了严老板女人?” “如果不是我手下人赶到,让她不敢再为难,今天我和郭主任一定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他说完朝前探身,目光狠厉扫过郭泽路的脸,“我手上恐怕要沾点颜色才能平息这口气。” 郭泽路从没想到在自己面前表现那般乖巧的女人背地里惹下这么多祸事,严汝筠锱铢必较,亲自找上门来要说法,那些职位不如他、受了委屈只能吃哑巴亏的人又有多少?他在仕途行走,得罪人太多是会遭排挤和孤立的。 洪芬欺辱别人,对方将账记在自己头上,他就算是一头大象,那些猎狗抱成团将自己围攻起来撕咬,也照样会失血而亡。 郭泽路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甩开紧贴自己谋求安全感的洪芬,朝前走了两步站在严汝筠面前,抽出一根笑意吟吟,“严老板,这是典藏版的黄鹤楼,比不了您的进口雪茄,马虎抽一抽,您别嫌弃。” 严汝筠垂眸看了看,“这烟价格不菲,郭主任利用职权赚了不少。” 郭泽路脸色尴尬,他嘿嘿讪笑两声,“都在圈子里混,别人手伸得长拿得厚,我也不能干看着,这不是亏了自己吗。谁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几年,后生可畏啊。当初的老局长哪个不是背地里议论您和沈局,说一身荣光来得太容易,其实这么危险的案子谁敢去,还不是您冲锋陷阵。严老板劳苦功高却两袖清风,可人和人总有个差距,没有我们这样的搅屎棍,怎么衬得出严老板清廉高洁呢。” 严汝筠没有给他面子,而是直接沉着脸把烟盒推开,“按说官场商场本该相互照拂,谁不知道这两个圈子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郭主任也不是什么靠俸禄吃饭的人,既然我女人挨了委屈得不到说法,那我就按照我的方式来处理,江湖道义,你也知道。” 郭泽路被誓不罢休的严汝筠逼得毫无办法,他一把扯过站在身后的洪芬,将她推到我面前,“你自己惹的祸,现在严老板抓住不放,你自己来平息。” 洪芬恨毒了我当初横插一杠夺走了她的机会,让她白耽误了三年才出头,这三年的青春时光她用血泪铸就,如果杀人不犯法,她早就把我做掉了,她在我面前不只是固执一份面子,更有深仇大恨,即使她意识到严汝筠的威胁迫害有多大杀伤力,现在做什么也晚了,她绝不会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我怎样平息?” 郭泽路说当然是用能让严老板满意的方式来平息。 “不是我。”严汝筠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他将我手握住,往身边拉了拉,“是她。” 洪芬被刺激得几乎要发疯,她想不通为什么严汝筠会看上我,一个过去沾满灰尘没有清白家世和显赫背景的外围,竟然在风月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掳获了金字塔顶尖的男人。 她梗着脖子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要让别人满意,难道我自己的生活还要依附在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身上?是我道了歉就能得到房子得到金钱,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吗?” 郭泽路气得咬牙,“别不知好歹,能够用几句话解决的事为什么要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可我就是没有错!”她指着我鼻子,“她不是现在风光了才咄咄逼人,当初她也是这副面孔,可笑你们根本不知道。她所有的柔软都是装的,她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一个真的会被我欺负的女人,她可能侍奉了大毒枭五爷又侍奉严老板吗?她拿什么一步步往上爬?” 她看着我捂住自己的脸,“你手下人也打了我,他们打的远比我羞辱你要狠,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公道了吗?我几句话和你五巴掌相比谁受的委屈大,任熙,我向你道歉你敢听吗?” 我笑着问她为什么不敢。 我说完看向郭泽路,“怎么,郭主任觉得我不敢,就演场苦肉戏到此为止吗。” 郭泽路说当然不会,这个公道一定给严夫人。 他指着洪芬鼻子命令她向我道歉,她知道此时流多少眼泪都无济于事,她又把手摸向自己肚子,郭泽路最疼她腹中儿子,他盯着她肚子蹙眉,洪芬哽咽说,“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我每天早晨睁开眼都会呕吐,每个晚上都头晕得睡不着,我为了好好生养他已经戒掉了烟酒,戒掉了所有会影响他健康的嗜好,我为了你一心一意,我怎样都不要紧,可他还在我肚子里就要被人踩着,你是他爸爸,你连保护我们的能力都没有吗?” 郭泽路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是不想得过且过,洪芬如果不是招惹了严汝筠,任谁他都能保,但面对这尊煞佛他不得不把饭碗放在首位,同在仕途严汝筠是什么人他很清楚,他不满意这事过不去,自己万一被算计倒台,儿子生下来不也没用吗。 他无视洪芬的委屈和眼泪,坚决让她道歉,洪芬张口还要说什么,郭泽路用力扯住她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小声对她警告,“你不要拿儿子要挟我保你,你根本不清楚他的手段,他急了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你今天的衣食住行,孩子生下来的一切开销都要我来掏,我栽了跟头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洪芬愣住,她呆滞看着郭泽路,他严肃的表情让她不敢不听,可她不甘心,她的不甘在男权社会里又那么苍白,无论她人前如何风光,她终究只是郭泽路一件附属品,为他传宗接代才能有好果子吃。她想保存尊严除非甘愿回到一无所有被抛弃丢掉的局面,但那样的结果她更不甘心。 她含着热泪说了声对不起,郭泽路问她和谁说。 洪芬咬着嘴唇抬头看向我,“对不起,你满意了吗?我承认我还是不如你,只要我在你下面一天,我就必须卑躬屈膝,这是给我的教训。” 郭泽路整个人长舒一口气,洪芬真要是死活不开口他也没辙,说不要她只是吓唬,她肚子里揣着他最想要的硬货,他能舍得不要吗。 事情到这一步,洪芬低不低头不重要,郭泽路被捏住了把柄,现在从他身上切点好处轻而易举,我想要套牢严汝筠必须有手段,美貌的女人他想要多少都能手到擒来,我为什么可以长久留住他,当然要有我不可取代的聪慧之处。 我笑着对郭泽路说,“郭主任扪心自问,如果是我当众羞辱了洪小姐,一句道歉让我善罢甘休,您会甘心吗。当然,我的人也动手打了她,可她不过来冒犯,我不可能主动去为难她。” 郭泽路连连点头附和,“严夫人受的委屈我理解。我听说城西新开了家珠宝楼,最流行的款式应有尽有,如果您不嫌弃…” 我直接打断他,“郭主任真的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吗?” 他说这是自然。 “其实我和洪小姐哪有资本针锋相对,还不是倚仗身后的男人,她辱骂我,汝筠脸上难堪,我打了她,您颜面无存。归根究底赔罪不是给我。” 郭泽路连连点头附和,我叫来侍者要了四杯香槟,其中一杯给洪芬递到跟前,她迟疑着没接,郭泽路瞪了她一眼,她才不情不愿伸手拿走。 郭泽路举起酒杯对我说,“严夫人心地善良,不和她计较,是给了我面子,这份人情我改日一定还。” 他说完就要喝酒,我立刻按住他杯口,这酒可不能稀里糊涂喝下去,我笑着说不用改日,这不就有个最好的机会吗。 他不解问我是什么机会。 我凝视着杯中晃动浮沉的液体,“我听说南郊有块地皮正在找合适的商户承包建厂,规划做房产和金融街,至少有十几家主流企业在竞争,崇尔也在尽力争取,有这事吗。” 郭泽路没有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会提及这件事,他说有,我问他在这些竞争企业中,是否有比崇尔更雄厚的公司。 “这当然没有,不过除了崇尔之外,有三家都是省内的大企业,政府始终大力扶持,严老板根基深又能力出众,崇尔尽管属于后起之秀,但已经成为龙头了,近乎垄断了半壁江山。” 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么说汝筠在商场做得很强。” 郭泽路大笑点头,“何止很强,严老板的商业版图已经是别人望尘莫及。” 严汝筠很聪明,他一下子就听出我的企图,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喝酒。 我掌心托着酒杯,耐人寻味说,“其实政府和商人在市场中本身就是相互依存互惠互利,政府需要运用经济,商人创造经济,在这把巨大保护伞下,两方有条不紊又蒸蒸日上,公司的实力雄厚人脉广阔,才能创造出更大的经济效益郭主任是官场上的老人,独具慧眼,您说崇尔好,崇尔就一定不负众望。” 郭泽路捏着酒杯神情一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我根本不想为难洪芬,我是打定了主意要为难他。 摆在他眼前有两条路,要不答应,要不闹僵,和严汝筠闹僵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升职也好辞职也好,崇尔与维多利亚的知名度和收益早就保障了他高不可攀的身份,在东莞永远凌驾在自己之上。 胳膊拧不过大腿却强行去拧,绝不会两败俱伤,而只是胳膊单方面的折损。 可他就这么开绿灯也实在憋屈,如果这个面子卖给别人,他至少能捞到一笔七位数的好处,这笔钱留给洪芬腹中的儿子是他早就计算好的,一大块肥肉在嘴边吃不到,比割他骨放他血还要难受。 他把酒杯递给洪芬,有些慌乱搓了搓手,“严夫人,女人间拌嘴争斗还是不要上升到公事的范畴吧?我虽然有点权力,但南郊地皮万众瞩目,这样不清不楚就被我操纵到严老板名下,恐怕让人议论。我也总要保住饭碗,何必如此为难我。” “这是为难吗?郭主任刚才自己说崇尔和另外三家企业在省内一超多强,这块地皮风水地段都好,政府保存了这么多年,好不容开发当然要交到有实力的人手上,于公没有任何公司能做到崇尔都办不到的事,而崇尔却可以解决其他人束手无策的难题。于私汝筠和上面的交情,还比不了几个陌生人吗?郭主任,我可是顺水推舟卖您一个情面,您还看不出来吗?” 郭泽路表情很难看,他想张口反驳,我将手握住他酒杯,强迫他举起抵到唇边,我眯着眼半警告半客套说,“洪芬和我是故人,她当初在风月场上左右逢源的本事,我比郭主任清楚。男人嘛,越有地位越少不了红颜知己,郭夫人一定也理解,您好福气,妻妾和睦相处,又要添贵子,等过几天我腾出空打算去家中拜访夫人,郭主任口袋里的烟都这么好,家里一定是奢华无比,我去沾点喜气顺便开开眼。” 我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语气,郭泽路被我阴阳怪气的腔调吓出了一脑门汗,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抖,他半响才艰难挤出一丝笑纹,“应该是我去拜访,怎么好让您跑一趟。” 他说完白着一张脸抬头打量严汝筠,“严老板,崇尔是很想要南郊这个工程吗。” 严汝筠没有回答,慢条斯理转动着酒杯,我接过话茬说这样的好差事谁会不想吗。 郭泽路重重舔了下嘴唇,“其实耀辉集团是最大的劲敌,对方非常想把这块地皮拿下,论实力也和崇尔不相上下,我只能说尽力办,成与不成最后还要看刘厅。” 我叫来侍者让他给我一瓶洋酒,亲自启开为郭泽路斟满,“郭主任一句话就能打点,怎么会不成,至于最后一步,就不是您关心的事。” 我笑着握住他的手,将那杯酒喂他喝下,他整个人都很僵硬,眼睛瞟着严汝筠的脸色喝完了这杯酒,有人过来招呼太太们去打牌,一侧的窗帘后开辟出几张赌桌,上面摆着骰子盅和瓜子盘,已经有稀稀拉拉的女人坐下等着。 男人都在另一头喝酒谈事,也有隔着很远招呼郭泽路的,严汝筠让他自便,等到郭泽路拉着洪芬的手离开,他忽然捏住我下巴,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试图用这丝光看出什么,我以为刚才没收住太锋芒毕露让他对我有了猜忌,可他脸上越来越藏不住的笑意打消了我这点顾虑。 他手指非常温柔按住我的唇,“这张让我销魂摄魄的小嘴,吐出的每个字都扎得那么准。” 我眼睛看着他,手却伸向旁边,凭借记忆中的位置端起那杯我没有喝完的酒,“有人说过如果我是毒,男人也会心甘情愿喝下去。” 他问我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关键你会不会做那个男人。” 我莞尔一笑,妖娆得像一株曼陀罗,在他深邃的眼眸悄无声息又艳丽逼人的绽放,杯中的酒一滴不剩流入我口中,我朝他薄唇覆盖上去,也不理会这里是大庭广众,他将我吐出的酒全部吸进嘴里咽下,“我现在不就已经心甘情愿喝了吗。” 071难堪 我本来不想去和那些太太凑热闹,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不留神就卷入进去,这种场合大家虽然都顾及面子,但和谁多说一句就容易被拉帮结派划分阵营,想要躲恩恩怨怨远一点,不往前凑合最保险。 有男人结群过来邀请严汝筠去喝茶,都是场面上的大人物,说话也客气,他不好拒绝,他刚走就有侍者领我去太太们那桌,我婉拒说不感兴趣,他央求我不要为难他,实在有人指名他来请我。 我很好奇谁请我,问他也不说,只负责把我带到第一桌,为我拉开一张椅子鞠躬就走了。 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同桌的有谁,方便我掂量是不是来者不善,结果头一张挤入视线的面孔就把我看愣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孟太太,扫黄那事后我们都没再联系过,包括刘太太,她估计是过得不顺,整个人都销声匿迹,真要是事事如意早就急不可待显摆了,谁藏着掖着不拿出来让人羡慕呢。 她们当时记恨柳芷伦有门路出去却不拉她们一把,平时酒肉吃喝姐妹情深,大难临头却劳燕分飞,顺带着对我也疏远。 秦彪倒了曾经和他关系密切的人急于撇清,甚至与他身边人来往的都一口咬死不认识。听说不少实在择不开的偷偷到市局捅内幕,上面的人去监狱给秦彪传话,他在里头沉默了多半天。 风光时有多叱咤风云无所不能,在落马后就有多看透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所有的追捧和忠诚,都会变为他日的暗箭伤人。 孟太太看到我过来,原本还笑眯眯的脸上立刻僵住,她神情有些躲闪,似乎怕我和她打招呼把那些好不容易才压住的丑闻抖落出,我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装作不认识在她斜对面坐下。 这一桌最正中的位置坐着一名穿红色礼服的太太,她手上把玩一块翡翠,和旁边的白衣太太谈论珠宝行情,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懂行样子,家里丈夫应该是做珠宝生意。 “翡翠不行了,现在都是粉钻蓝钻,越是天然的越贵重,自己买回来再打磨呗,想要什么款式弄不出来,在柜台买现成的都是没钱的,随便对付一个结婚得了。” 白衣太太说自己先生当初就是在柜台买的,其实价钱很贵,后来她得到一枚没有雕琢过的钻石,才知道自己设计出来戴上多有意思。 侍者托着茶点和小菜从孟太太旁边过来,一样样往桌上摆,红衣夫人像是刚发现,她哟了一声,“孟太太好久不见了,您可真是更富态了。” 富态这词儿看谁说,熟人是夸奖,不熟人就有点讽刺,孟太太并没有很高兴,她冷冷反问了句是吗。 “是呀。小半年前见您可比现在瘦溜得多,不过能吃是福,家里先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能不舒坦吗。” 她说完用手掌托了托盘在脑后的发髻,“对了,听说孟先生上礼拜出差一直没回来,今天这大场面都脱不开身点卯。孟先生还真是大忙人,比我家那位强多了,天天在家里舞剑看报遛狗,一点斗志都没有。” 孟太太以为她在巴结自己,露出一丝笑模样,“他是挺忙,下周就回来了,珠海那边事务多。” 红衣太太很惊愕,“在珠海出差啊?那我先生的表弟怎么说他就在东莞没出去呢,您知道香坊城吗?那里新开了度假村,孟先生搂着一个新丝路的模特在菜地里摘番茄呢。这情趣,看得我先生表弟都一愣一愣的。” 桌上其他几位太太扑哧笑出来,孟太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非常难堪,红衣太太不依不饶说,“是表弟看错了,还是孟太太您连自己老公行踪都不知道啊?” 丈夫不争脸,妻子在外面就受气,那些豪门贵妇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背后,藏着多少以泪洗面身不由己的忧伤。 孟太太这个岁数也不是吃素的,什么都经历过,她平复了一下说,“男人谁还不在外面贪嘴吃,早晚得回来。至于你刚才说我富态,我不长成这样难道尖嘴猴腮的像一只大狒狒,天天在丈夫眼前晃悠给他添堵破财吗。” 红衣夫人长得就很单薄,脸尤其瘦,她听出孟太太在骂自己,得意的笑容没有收敛反而更肆意,“我可不是没有您的福气吗,秦彪没倒时在东莞多风光啊,他的头牌情妇柳小姐和您是闺中密友,到处游玩长见识,哎你听说了吗?” 她捅了捅旁边的白衣太太,“秦彪倒了柳小姐进监狱,咱们孟太太可是一面都没露,当初都是一起在俱乐部嫖过鸭子的深情厚谊,竟然这么冷漠,撕掉了面具丑陋得掉渣,人家柳小姐可是一点没亏待她,你说这世道人心还能信吗?怎么这么恶心。” 孟太太将握在手里的刀叉狠狠摔在桌上,“你不要信口雌黄,拿诽谤别人当乐趣。” 红衣太太不甘示弱,她冷笑说难道不是吗,上层名流谁不知道当初五爷最得势就属孟家和他走动多,天天殷勤巴结恨不得讨点便宜,送出一份礼想拐走两份回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做起那种不要脸的事也不嫌害臊。 看她们针锋相对的架势,孟太太丈夫应该在这个女人之下,或者她自己家世逊色,但对方说话实在太难听,很明显是故意找茬,当众要栽孟太太的脸面,后者忍无可忍从椅子上站起来,“至于吗,不就是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记仇呢,这样心胸狭窄你拿什么当阔太太,没有容人之量的正室最好别嫁豪门。这么多年我处处回避你不想和你撕破脸,省得让人看笑话,怎么你以为我是怕你?你说我跟着柳小姐嫖鸭子,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还用看见吗?” 红衣太太笑着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响指,招呼侍者过来把酒换成了红茶,她端起来嗅了嗅味道,“我侄子在市局工作,深得沈局长的赏识,很多事都由他去办,当初扫黄他也有参与,孟太太那一身大红色,丢在人群里多乍眼,我侄子什么都马虎,就是眼神儿好,他告诉我孟太太被抓起来了我还不信,后来听说孟先生连夜带人去保释,孟太太出来还哭哭啼啼的。” 有一个始终沉默的太太接了一句,“那孟老板人可真不错,妻子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言不语的。” “要不说孟家人都聪明呢,会见风使舵,知道跟着最风光的捡便宜,能把自己择得干净,还懂得保全颜面,孟太太有这么聪明体贴的先生,怎么可能不养得白白胖胖。” 孟太太捏着手指满脸涨红,“这么说你瘦小枯干的是因为丈夫不体贴,要我说都这把年纪了,你比我还大几岁,得过且过吧,你看见我家老孟在香坊街,我又不是没看见过你家男人逛窑子,老孟找的好歹还是新丝路的模特,没有掉他身份,你家男人点的可是小姐。” 孟太太阴阳怪气坐下,“女人都有苍老的一天,谁也逃不过,我承认自己比不上那些年轻姑娘漂亮,但有些女人连小姐都比不上,也不知道是谁难堪,还拿出来说。” 红衣太太瞪了瞪眼睛,“那也比某些人年轻时候私奔,被人甩了骗婚嫁给现任丈夫要光彩得多,到处打牌喝茶,当面恭维的人背后怎么揭老底,说的话有多难听,孟太太您都知道吗?” 我觉得真稀罕,高人一等的孟太太敢情还有这样不堪入目的旧事,现在年轻人不拿感情当什么,张口闭口玩儿玩儿而已,放在三十年前社会封建保守,男女彼此看一眼都臊得脸红,能大胆私奔的骨子里都不是规规矩矩的良家妇女,孟老板在这片地界混得出人头地,家里妻子这么大把柄被人议论,别说搞一个模特,搞一个公司的模特孟太太也不敢放一个屁。 白衣太太看气氛不对,她赶紧跳出来打圆场,两边都不得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战火给压下去。 她热情招呼这桌子的人喝茶嗑瓜子,凑数有几个攒局玩骰子,正在她们热闹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下我肩膀,我立刻回头看,看清她的脸又惊又喜,“白夫人?” 她这么孤僻的性格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我很讶异,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很亲切握住我的手,“任小姐是不是瘦了。” 其实跟严汝筠之后我衣食住行都比在五爷身边舒坦得多,没人为难算计我,和每时每刻提心吊胆的滋味怎么能相提并论,就是被关在地窖的时候赶上冬天,又潮又湿冷,整个人坐了病根,出来也没调养,所以看上去孱弱没气色,我告诉她不用担心。 “马场和任小姐结缘,都没来得及再约一面,不多久五爷落马,所有人都对秦彪两个字避之不及,就怕受到牵连,不管任小姐信不信我,我真的想要去看看你,女人遇到这样的大事不心慌意乱才怪。男人倒了天就塌了,我惦记了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可以松口气,希望你不要恨我没有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是情意,送了我感激,没送我不怪。先生非常呵护我,我根本没有愁事。” 她越过我头顶看了看远处的严汝筠,他正被包围在人群正中央,脸上一如既往那样冷冷清清的笑。 他是即使拥挤在茫茫人海也可以一眼寻觅到的男人,他身上的气场太冷冽凉薄,可就是有女人愿意挖自己的心。 “严先生确实值得托付,这样有本事的男人很少见,不过他的真实身份惊住了我,任小姐知道吗,消息刚曝光出来,我先生的家人都觉得心冷,谁能想到他是政府的人,他跟在五爷身边那副土匪样子比真的黑帮还逼真。我们家也和五爷共事过,做过一两笔生意,一直担惊受怕会被他追究。” 白夫人这番话我立刻明白她是受白先生所托过来找我探底,白家当时与秦彪的关系仅仅次于孟先生一家,孟太太会巴结逢源,白夫人嘴拙,场面上的感情不都是男人间喝出来女人间聊出来的。秦彪的关系户就有白家,白先生的两个弟弟在仕途打点很多,秦彪需要这样的人脉作为保护伞,白家能逃过去估计是严汝筠手下留情,白家人确实有本事,但在严汝筠面前还逊色一些,不然白夫人也不会这么惶恐。 我反握住她的手劝慰她,“他目标只是秦彪,多牵扯一个案子就晚一天了结,上面也不会自找麻烦,这个贩毒大案已经追踪了十几年,再耽误下去谁担得起责任,白夫人回去告诉家人放宽心,都过去了,绝不会再翻出来,有汝筠安排,我也会为白夫人说情。” 她无比感激我千恩万谢,“我又欠任小姐一个人情,再这么积攒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任小姐如果需要我的地方千万记得来找我。” 她说完自己又笑出来,“严先生只手遮天,有他保护任小姐,您怎么会需要我。记得齐太太见任小姐第一面拉着我悄悄说,您一定不会屈居在柳小姐之下,您眉眼聪慧有灵气,不是窝囊没主见的样子。我说女人不就是嫁个好男人吗,还能有多大的出息,女强人世上才出几个,果然您就跟了严先生。不只在东莞,省内多少姑娘恨不得和严先生攀上关系,现在您不是和某个女人平起平坐,您已经是无可超越了。” 对面的年轻太太不知道认识我和白夫人哪一个,她忽然推过来一盘糕点,很自来熟让我们吃,刚才平息风波的白衣太太瞄着郭泽路与洪芬小声说,“我看郭主任也带着女伴,但好像不是他夫人。” “怎么可能是,他都五十了,那女人也就三十,他老婆我见过,其实模样不丑,关键男人都这个臭德行,在女人身上永远不知足,娶回来世界第一美女他也不老实,该惦记着外星人了。” 递糕点年轻女人接过话茬,“他想要儿子,他老婆连生了两个女儿,活在上面的人家大业大,怎么舍得全给女儿作陪嫁,有儿子那才是一条根,等这三儿什么时候给他揣个胖小子,现在不是他老婆,以后不就是了吗。” 白夫人不喜欢搭话,一直端着一杯茶水喝,女人拌嘴其实最有意思,说着说着就把家里那点丑事都抖落出来,很多时候丈夫反感妻子都是烦在那张毫无遮拦的琐碎嘴皮子上。 红衣太太放下手里拿着的翡翠,斜了女人一眼,“这不是作践你我吗,我们谁不是生的女儿,别人因为生不出儿子婚姻不顺,我们也一样难堪。” 女人笑眯眯托腮,嘴巴里嚼着一颗圣女果,“可我生的儿子呀。” 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个都是儿子。” 红衣太太见不惯她的样子,十分不满回呛她,“那有什么用,又不是在帝王的三宫六院,什么年代了还玩儿母凭子贵那一套。男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就算生八个儿子,他该腻一样腻,外面三儿也许生个女儿他照样宝贝,夫妻如果感情好,即使生不出来孩子,也一样恩恩爱爱。” 她说完忽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严夫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我对面的女人立刻笑出来,“严夫人到底有没有谁知道啊,能把严先生牢牢控制在手里,没点硬气的货您信吗?别给自己解心宽了,丫头就是丫头,公子就是公子,孩子决定不了太多,但在豪门里决定了你用不用对丈夫外面养小的视而不见,如果我先生敢,我就可以拿儿子要挟他,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倚仗自己肚子会生的女人最让人讨厌,孟太太把勺子插在一碗冰粥里,“香港生了儿子被扫地出门的弃妇还少吗?男人心不在你身上,吐出哪吒也没用。这年头生个没出息的儿子还不如生个讨喜欢的女儿。” 白衣太太眼睛不动声色扫过我肚子,“严先生那种风流不羁的男人,没筹码吸引,不会甘愿进入婚姻的围城束缚自己。” 角落有个短发女人忽然搭腔了一句,“听说严夫人和严先生是在五爷身边认识的,这感情听上去就觉得惊心动魄,经历过山崩地裂死里逃生的感情最牢固,我们这辈子嫁个男人安分守己,是没有机会再享受一次了。” 旁边的太太捂住嘴瞪圆了眼睛,“哎呀我的天,严先生胆子真大,五爷眼皮底下也不怵。严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要是我可不敢,五爷那是什么人呐,杀人不眨眼的流氓头子,进别墅里再也没出来的女人,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有一打了。你说那些姑娘想什么呢,五爷能看得上别的男人也能,为什么非要拿自己性命搏赌注。” 她磕着瓜子,一粒皮儿不小心喷到了我面前的杯沿上,她吓得脸色一变,怕我生气赶紧道歉,我没理她,孟太太看着自己指甲慢条斯理说,“别急着巴结,当初柳芷伦在五爷身边外人见了都喊大奶奶,可有人喊秦夫人吗?男人的心思别乱琢磨,喊错了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话已经很让人难堪,像把刀子割肉,我心里窝得难受,但脸上没挂相,装没听见该笑笑该吃吃。 072风流 红衣太太摸了摸自己有些松垮的盘发,“严先生是风流才子商业巨贾,身边的女人不论是谁,曾经有过什么身份,那些都无所谓,他做什么都是对的。污秽是人嘴泼上去的脏水,如果男人愿意,给女人洗洗就掉了,自己女人什么德行都不计较,外人管得着吗。世俗道德对于严先生没什么不能宽恕,像我们也沾了先生的光坐在这里,但你出轨试试,不扒下你一层皮。” 年轻女人笑着给她杯里斟了一点酒,“您都活成了人精,没您不知道的。严先生也有三十四五了吧,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破碎了多少千金名媛的美梦。有个叫什么的,好像对严先生爱慕很久,很多场合也碰到过,旁观人都看出来了,没想到严先生舍近求远。” “别猜这么肯定,孟太太不说了吗,感情这些事变数很大。” 短发女人说完又意识到什么,她咧开嘴笑了笑对我说,“您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说您,您已经站在严先生身边了,怎么会没有名正言顺那一天。我也只是说万一,这个万一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绝不会发生在您身上。” 白夫人坐在我旁边安静喝茶,对一切都充耳不闻,直到我对面的年轻女人非要逼问我五爷怎么倒的,又怎么掳获严先生这样难堪的问题时,白夫人牙齿叼住一片墨绿色的叶子,蹙眉吐掉,发出很大的一声动静,“苦死了。” 侍者给她拿了一块糕点,她咬了一口说,“舌头尝到苦味能用甜食遮住,一会儿就不苦了,说错话身体尝到苦味,躺在医院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所以吃东西小心,说话更要谨慎。” 年轻女人看了她几秒,脸上笑容收了收。 红衣太太招呼我们玩麻将,孟太太刚和她吵过,理也没理,白夫人不会,短发女人被其他桌的太太叫走,这一桌能上手的就只有我和白衣太太还有坐在我对面的年轻女人,正好四个人凑了一局。 我想起来柳芷伦牌瘾很大,她玩儿这个能玩儿一天一夜不眨眼,也不打哈欠,我陪过她几次,她最烦别人听牌,她这人手很臭,经常给人点炮,点完了那人眉开眼笑给她道谢,她甩钱时候脸耷拉得老长。 她不缺钱,但她计较输赢,人上了麻将桌不都图赢吗,就想要找乐子,谁还能指着赌博发家致富。 不过真有靠这个发大财的,比不了澳门赌王闻名全国那么大腕儿,但最起码也是富甲一方,比如秦彪,包括看上乔倩的常爷也是,甚至东莞底层流氓里最有名气的刀狗,指着在牌桌上出老千玩儿花活买了两套宅子。 刀狗当初赢钱最狠时候还有几个小弟,他过生日小弟到温姐这里请外围,要给刀狗助兴,当时没人乐意去,虽说他也挺有钱,手脚蛮大方,可他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和秦彪严汝筠这样混黑道的大哥完全不一样,在混混儿土匪面前是哥,在真正的爷面前连装孙子都不配,模特为了赚钱一旦陪了这种客人,身价立刻就掉下来。 刀狗当时开了一晚上一万的价格,这价格意味着什么,被害死的帝都第一花魁才九千,真是给足了模特面子,当时卢莎和洪芬都还做这个,俩人都想去,最后卢莎去了,被搞了个半死,温姐带着人接她回来时腿都劈不开,愣是给抬上车的,钱得分从谁口袋里赚,一万听着很诱惑,不是刀狗这种人掏的,他不玩儿回本能放人吗,地位能力决定了男人的气度,这是永远的真理。 土包子就算一夜暴富,扒皮剔骨最后剩下的那点玩意儿也还是土包子。 不少小姑娘天天做梦当大哥的女人,这年头敢自诩哥的太多了,十个里面九个是不要脸的王八蛋,剩下那个是宋铮舟这样的男人,有城府有身手,可照样要给严汝筠打工,当左膀右臂的将军,当不了运筹帷幄的帝王。 麻将牌我是跟着柳芷伦学的,总共也没几次,换了一拨人玩儿法变了,刚打一圈她们就瞧出来问我是不是玩不熟,白衣太太摸了一张南风直接丢了出来,“不熟怕什么,严先生在背后撑着,输几百万也不在乎,你们还想和他女人比谁兜里揣得厚呀?” 年轻女人坐在我上家,我下家是红衣太太,她们可能都要胡了,眼睛盯着牌冒绿光,“半年前严先生在新标赌场玩儿德州扑克一晚上赢了一千六百万,把半个东莞都震了,桌上那点门道跟吃家常便饭一样,他是逢赌必赢,攒下大把赌资给自己女人过瘾还不是小意思。严先生不缺钱,他那钱焐得都要发霉了,严夫人还不赶紧拿出来晒晒。” 旁边一桌的几位太太抻着脖子往这边看,听到她这么幽默扑哧发笑,“原来这位就是严先生的夫人,都没听说他结婚。” “别急,早晚要告诉你们,到时候兴许还能过去蹭喜酒喝。” 红衣太太说完朝我挤咕眼,“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得看您的本事了。真要是有大喜日子,我把女儿送过去跟您学学。” 我随口问她学什么,她尖着嗓子说当然学怎么把男人驾驭住,男人很容易在钱权与诱惑中迷失自己,能搞得定这世上最风流高贵的男人,当然是所有女人的老师。 这话听着像恭维,但又觉得刺耳,不给人发作的机会,还让人心里不痛快。 我冷笑了声,示意她收敛点。 年轻女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严先生看着很冷清,私下也这样吗?” 我不理她,她没有知趣,非常好奇问我也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吗。 我敷衍了她一句,偶尔惹气我会说。 她笑着拍手,“真不能想象那样矜贵的男人哄女人是什么样,肯定能把人迷死。” 她说完有些泄气,“我先生嘴巴塞得很,听几句好话要连哄带骗才说出来,日子过得没情趣,不过他对我好。” 孟太太在我斜对面打了个哈欠,“砒霜里放再多的糖,它不一样还是剧毒吗。只是它味道甜了,让人更愿意服下,都是男人喜欢用的障眼法。” 红衣太太等了半天也等不到那张让她胡了的牌,她黑着脸见缝插针过嘴瘾,“孟太太大彻大悟了,可惜就是管不住自己丈夫。有甜的砒霜比什么都没有也强多了。” 我摸牌的同时不着痕迹抬了下眼皮,孟太太和红衣太太之间好象有很大的恩怨,只要某个人开口另一方势必锱铢必较,能抛下身份颜面和对方死磕,那是实在看不惯彼此了。 严汝筠和那些人聊了半个多时辰,他喝完第三杯酒从沙发上站起来,向那些人告辞,其中一名商人邀请他稍后结束晚宴到花场听听曲儿,他以不胜酒力为借口婉拒了对方,他走了几步那人又追上去,笑着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名帖,“严局,没别的意思,我也是喜好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您不要误会我有什么企图。如果花场您不方便去,我陪您到丽坊,只是有一样,我来结账。” 严汝筠目光落在口袋露出的半张鎏金名片上,他笑了声,用两根手指捏住边角,一点点抽了出来,“我不是严局,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个人,想要结交官场上朋友,去找沈局,他会接替我的职位,而且很快也不是沈局了。” 他将名片在男人的瞠目结舌下塞回了对方手中,“沈厅长这个朋友,比我有价值得多,那才能帮到你。” 他说完转身掸了掸指尖,留下那个男人站在原地一脸错愕茫然。 所有太太在看到严汝筠过来都眉飞色舞,有一个起身悄悄去招呼自己先生过来,还有人问他要不要打一局,让大家见识下严先生出神入化的赌技。 他当然不会和一群女人搀和,悄无声息站在我身后,年轻女人仰起头看他,“严先生可不能给您女人出主意啊,我们都还想从她身上刮点,她要是赢了我可不掏钱。” 严汝筠没有理会,他讨厌女人呱噪吵闹,他从口袋摸出方帕在我脸上擦了擦,“输了多少。” 我委屈说输得钱包都空了,他笑着用指节在我鼻梁上敲了下,“只要人不输进去,钱没有关系,我的钱不就是你的吗,照你这样输,输一辈子也供得起。” 他旁若无人的宠爱让我心里喜滋滋,我就喜欢他肆无忌惮毫不掩藏的对我好,我抿唇甩出一张五条,眼睛从红衣太太的脸上掠过,“刚才这位夫人说男人很容易在财富和诱惑中迷失自己,还告诉我千万要警惕。” 我说着腾出一只手勾住他领带,将他上半身朝我怀里拉了拉,“这些太太们都说你风流,无缘无故怎么还风流上了,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红衣太太没想到我扭脸就把她供出来,她不怕我,可她先生哪里是严汝筠的对手,她脸色立刻急促仓皇起来,不只是她,整桌除了白夫人,每个女人脸色都不好看。 从我坐下之后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我不理会她们变本加厉,拿五爷包养我的旧事当乐子挖苦,死命的压我一头,我直接当着严汝筠戳破,给她们一点震慑,让她们知道我不是个好欺负的闷葫芦。 她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自己打出了什么,当我看到她甩在池子里一张九饼,我立刻眉开眼笑推倒了面前一列牌,“我胡了,夫人这身大红色喜气洋洋,我也沾沾光。” 她笑着掏钱堵我的嘴,“严先生来了,您手气也跟着来了,怎么说是沾了我的光。” 我们连着打了七八轮,直到宋铮舟找到严汝筠说话,他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现在要走,我才将牌转到另外一个太太手上,挽着他离开了宴场。 我们进来备受瞩目,走同样是轰动不小,许多商户政客将我们送到酒店门外,再三说过段日子要亲自登门拜访,补上今天对严夫人的见面礼。 给我见面礼是借口,真正要给严汝筠一点恩惠,让他在后面多关照,我没有答应任何人,只是站在他身后让他替我挡掉那些别有用心。 打发走了所有送行的人,我累得几乎站不稳,上车后趴在他肩膀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他问我这样场合还应付得来吗。 我含糊不清说每个人很假。 他闷笑出来,“但你输了几万块是真。” 我我强撑着精神抬起头看他,“心疼了,我还不值几万块吗?” “当然不值,你的技术仅仅在几十块的水准上,我是个商人,做这样赔本的买卖,是不是以后要在你身上赔得倾家荡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车快到丽滨庄园一直沉默的宋铮舟忽然开口问了句,“筠哥真要把在市局的职务辞去吗?您这次百分百的把握上调到省里,求人不如求己,没有政府在一些项目上开绿灯,纵然筠哥的势力我们也不得不和一些人去周旋竞争,如果能掌握这样大的权势,崇尔也多了一把保护伞。” “这伞没那么容易撑开。” 严汝筠闭着眼睛,干脆打断宋铮舟,“前有虎豹后有豺狼,伞尖上挂着肉,他们饿极了难保不会扑食。扑轻了肉食保不住,扑重了伞毁人亡,何必挂着它招灾。沈烛尘一心上调,我不能挡他的路,何况我现在的背景,早不适合与官场的人打交道。” “沈烛尘现在明里暗里都死盯您,辞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干预之后的生意,如果他仍不肯罢休,那我们确实很棘手,要另想法子,毕竟维多利亚那边。” 宋铮舟没有继续说下去,大约顾虑我在,不太方便开口说内幕,严汝筠面无表情看着窗外,他漆黑的眼底倒映着不断后退的街景,五光十色,飞快变换着。 东莞那么大,此时又那么小,缤纷璀璨的湖桥静谧伫在港口上,将自东向西人来人往的大堤衔接到一起,落在他深邃幽暗的眼眸只是很窄的一条线。 深夜他左手抱着我,右手点着一根烟。 他完全赤裸,闪烁的烛火下每一块肉,每块肉上的纹路,都泛起一层蜜色的油光。 我削瘦的颤抖的后背紧紧贴着他汗涔涔的胸口,外面落着一场呻吟的娇滴滴的雨。 我和他交缠的脸孔在烟雾之下变得模糊不清,玻璃上是一片仿佛沉入湖泊的细碎灯光,不知道谁碰坏了,一盏紫灯忽然熄灭,正好对着我一只眼睛的位置,于是啪地一声,我眼底的光,也跟着灭了。 我盯着半米外的窗子,就像那个年轻太太说的,严汝筠吸烟的样子迷人极了,我痴痴看了很久,直到他将那根烟吸完扔在我脚下,跳跃的红光一点点变暗,最后成为一株灰烬。 “汝筠。” 他答应我,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一句话。 他说什么。 “我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对吗。” 他睁开始终慵懒合着的眼睛,“你的梦里有什么。” “有你,不穿衣服的你。” “还有什么。” 我说有月色,有玫瑰蓝的床单,两只靠在一起的枕头,其中一只枕头上有一根沾着他体味的短发。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下一刻我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有一场山崩地裂的海啸席卷了我,也席卷了他。 他趴在我身上,无比狂野扯掉我的真丝睡裙,笑得邪魅而阴险,刚结束的一场欢爱他额头汗没有散去,又覆上了一层新的,他暗哑的嗓音提醒我,“还有不穿衣服的你。” 我被他埋在胸口的唇吻得又痒又麻,捧着他不断晃动的脑袋大声笑出来,我柔软的身体像水草,他滚烫的大掌是珊瑚,我缠住他,他贯穿我,我在那样极致的痛与快乐中笑出了两行很浅很温凉的眼泪。 073恭喜 之后几天南郊地皮被几大企业争得如火如荼,据说内部操纵的价码已经炒到了两亿。这块地皮虽然值钱,但地点并不是东莞市中心,属于边郊,先天优势有些薄弱,三千万的底价飙升了七倍,很显然政府在其中操控,试图从商人身上搜刮最大的暴利。 可它并不值得这个数字,即使最有实力的商人对这块地皮的估价也没有超出五千万,再加上后期奠基扩建,至少要投入到一亿左右,现在仅仅购买地皮就已经天文,是否可以回本很难预计。 所以在价格被官方落实后,大批企业选择了退出,剩下的五家群雄逐鹿,我扼住了郭泽路的喉咙,有他暗保严汝筠毫不费力打败了其他对手,和耀辉集团进入最后的争夺。 耀辉集团是省内涉猎上市产品最成功的集团,资产估值庞大,而且在商海位高权重,崇尔做得好不可否认,但只是后生晚辈,在耀辉面前如果稍微识趣,也应该明哲保身退出竞争,然而严汝筠不是识趣的人,对南郊项目势在必得。 最终抉择权掌控在刘志手上,这个人十分老谋深算,那天在别墅我见了他一面,眉梢眼角藏着深深的筹谋和锐气,他当然不会在其中得罪任何一方,耀辉商界名头响,对于这样名流生出芥蒂没好处,严汝筠是他曾经官场同僚,彼此深谙各种规则,蒙骗不了他。 尽管严汝筠已经明确表态要退出仕途,可万事无绝对,在名利场混出的人精,总是习惯留一手后路。市局根本不想放人,警界培养出刑侦双雄用了三十年,重大要案除了这两人谁都无法力挽狂澜,一个退出意味着另一个独大,沈烛尘功高震主,有严汝筠来抗衡制约对上级也省事,何况他的功勋赫赫,不是每个刑警都有本事和胆量潜入黑帮做十三年的卧底安然无恙。 只要他点头,压过刘志甚至更高的人轻而易举,有这样的顾虑,仕途上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严汝筠。 刘志二度拜访宅子将这个烫手山芋毫不犹豫抛出,他推脱自己要出差,国土方面的事务不熟悉,郭泽路上报的名额是崇尔与耀辉,具体到底谁来承包上面也不好太死板,他笑着拍了拍严汝筠的肩膀,“哪个圈子没有点无可奈何的事,薛老板也不好得罪,我本身还是属意你来做,毕竟你我更熟识,你的能力才干没有人比得了,可不也有句话叫姜还是老的辣吗。小严啊,你不要为难这些看着你成长到今天的老同志,想要争取到手,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严汝筠早就知道上面无法取舍,他是纳税大户,耀辉也不逊色,他刚刚弃官从商,官职卸任得还不利落,而耀辉的薛老板本身就是这一行的常青树,人脉四通八达,上级如果把橄榄枝交给他,很明显会遭人非议纽带关系,而薛老板的面子也被砸得太彻底,但不给逼急了严汝筠更休想好过,刘志话里有话,看着他长起来的老同志,对他的心机城府心知肚明,也在提点他不要大兴风浪。 为了表示诚意宋铮舟亲自代表严汝筠到耀辉集团邀请薛荣耀吃酒,他是崇尔副总,这个面子对方不得不买,于是一口答应。 对于薛荣耀这个人,我只从温姐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耀辉集团类似于古代世袭制,他的一双儿女占据非常庞大的股份份额,他夫人早逝,感情方面始终没有续弦,欢场口碑非常好,陪过他的小姐屈指可数,不怎么贪色。 可惜他儿子不出众,不算窝囊但资质很平庸,所以薛荣耀对自己聪敏过人的女儿寄予厚望。 不过所有的道听途都戛然而止于我真切见到这个男人。 严汝筠在淮海酒楼设宴招待他,为了缓解气氛不显得两个人太过剑拔弩张,我也陪同过去,他竟然比我们还早到,他的助理站在雅间门外等候,看到我微微一怔,非常恭敬和严汝筠打了招呼,推开门将我们请进去。 我曾隔着人潮人海远远见过薛荣耀一面,他戴着墨镜,在保镖簇拥中站在一柄黑色的伞下,那只是很模糊的一个侧影,可那样的排场和气势让我铭记深刻,同样也觉得似曾相识。 商人和商人有很大不同,秦彪交好的齐老板也是商人,他远没有薛荣耀的气宇轩昂,甚至所有我在宴会见过的商人都要比他逊色很多。 我记忆中微弱的一点,在他缓慢转过脸的霎那,忽然砰地一声炸开。 他的目光仅仅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落在严汝筠身上,他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陶瓷茶杯,“严老板准时。” 严汝筠脱下西装交给宋铮舟,我挽着他进去落座,宋铮舟交待侍者安排了一些菜品,等到所有食物都上齐才转身退出厢房。 “没想到我邀请薛老板却比客人还晚,是我失礼,自罚三杯。” 我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将他杯子摆正,拿起烫好的酒壶斟满,他喝光后将杯口朝下,示意一滴不剩,薛荣耀笑着说,“酒自然不能白喝。” 严汝筠沉默不语,我又为他接连斟满两杯,等到全部喝完后,他对薛荣耀说,“崇尔与耀辉从众多百强企业中脱颖而出,占据了争得南郊项目的主动权,我在商场虽然小有成就,可面对薛老板我是年轻后生,既然我有企图,这三杯酒也是为了这事谢罪。” 薛荣耀听到微微一愣,他很久才反应过来,严汝筠从我手上接过酒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您没有阻拦我,而且亲眼看我喝下去,以薛老板的慧眼不会看不出我的意图,我必定要感激您对我的关照和让贤。” 都说混黑道的不管多大的爷都擅长耍无赖,这是骨子里的土匪气,越痞越稳。我以为严汝筠这么正经的人不会,没想到他比谁耍得都狠,而薛荣耀分明知道他是怎样奸诈腹黑的人,还不知道处处谨慎,所以中了他的圈套,如果否认那就是说自己没有慧眼,是个傻子。 他至少早到了半个小时,做足了要和严汝筠你来我往的拉锯准备,没想到因为自己掉以轻心连战火都没燃就定了输赢,他瞪着眼愕然许久,忽然大笑出来,“好一个严老板,这是挖了坑给我跳,这招请君入瓮玩儿得漂亮,薛某认栽。” 他非常大度端起斟满的瓷杯,毫不犹豫喝了那杯酒。 耀辉能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改朝换代中屹立不倒不是没有道理,掌权者宽宏气度,不会为一点利益撕破脸,懂得孰轻孰重,不为自己树敌。 其实卖严汝筠一个人情有什么不好,凡是长了一双明亮眼睛的都能看出他会站得更高,与其被他记恨撕咬得鲜血淋漓,倒不如退而自保,他记着一点恩情也不至于胡作非为赶尽杀绝。 不得不说这是薛荣耀的智慧。 他非常喜欢吃严汝筠面前炉子上煮着的脑花,可炉子燃烧得旺端不过去,我用勺子舀了两块,放入一个崭新的小碗内,递到薛荣耀面前,他笑着和我道谢,余光仍旧在打量我,似乎在辨认什么,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三年前那晚他十分惆怅的样子,我在红灯区的第一个客人就是他。 我有时真觉得这世道太小,人的真面目藏得也太深,我将脸别开,只露出一半窄窄的轮廓给他,他察觉我的抗拒,意识到这样盯着看太不尊重,立刻讪笑了一声,低头吃脑花,他赞不绝口说这里的几样川菜非常美味,可惜他肾脏不是很好,不得不克制自己触碰过分口重的食物,今天沾了严老板的光放纵一回,品尝这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他们绝口不提南郊的事,严汝筠赢了开场,而薛荣耀过了那一阵似乎有所回味,没有当即表态放弃这次争夺,他刚才认栽得干脆,似乎要把一场博弈变成玩笑,严汝筠之后不算热情,在一些话题上有压一头的企图,薛荣耀明显心不在焉,连应付的势头都很薄弱,被打压得十分潦倒。 这顿饭吃到一半,薛荣耀一直等不到我开口,他忍不住指了指我,“严老板身边这位小姐不知…” 他没有夫人和名正言顺的情妇,千金也从不露面,他根本没渠道了解现在流传的桃色新闻,公司下属也不可能把无关他的风流韵事捅到他面前八卦,所以他不清楚我和严汝筠的关系。 严汝筠笑着介绍我说这是内人。 他脸色略微有些僵硬,“严老板什么时候娶妻,怎么没人提起。” “薛老板不曾金屋藏娇吗。” 薛荣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严老板的红颜知己。” 严汝筠柔声问我是不是江南女子,我点了点头,告诉他小水乡。 “记得亡故薛夫人就是乌镇女子。” 薛荣耀听到自己亡妻有些感慨,他点头说是乌镇,也在乌镇认识。他有些拘束看向我,问我是不是也来自乌镇,我抿了抿唇,“紧挨着,但比乌镇落后得多。” 薛荣耀沉默喝了一口酒,没有再说什么。 这顿饭结束前我到洗手间补妆,出来经过一个包房,听到里面有人提及严局,我本能停下脚步朝四面八方打量,确定没有人看见沿墙根靠过去。 门是阖上的,但阖得不严,我看不到里面有谁,粗略听声音有三四个男人,他们时不时碰杯,嘴巴里念叨着恭贺沈厅长升迁。 沈烛尘上调的事没有下达正式条文,但内部已经传出消息,确定八九不离十,严汝筠辞职挡他风头的最大劲敌消失,整个省内功勋可以和他匹敌的再没有第二个,这个空位理所应当由他来补缺。 有男人说,“严局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在风头最盛时辞职,从此以后沈厅是一枝独秀了,我们当初果然没有跟错人,以后大事小情还要麻烦沈厅多多通融。” “严局是避嫌,谁不知道他当了十三年流氓头子,上面是欣赏他,他力克秦彪把案子结束得这么漂亮,可你们没有听到风声吗?上面对他脚踩黑白两道的势力也很大忌惮,忌惮一旦滋生,做什么都是错的。估计严局意识到这一点,先下手为强,他不干了,上面还能怎样?” “谁说不是,能够在秦彪身边风生水起,算计了他半壁江山,这样的男人太深不可测,谁又能保证他是真的清白呢。沈厅不给我们几个透露点内幕吗?” 里面忽然无比诡异变得鸦雀无声,这样的死寂持续了几秒钟,我感觉到不对劲,正想抽身离开,那扇门在我毫无防备下猛地被拉开,沈烛尘高大身躯出现在我面前。 他身后围坐的下属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身蜂拥到门口,其中一个男人刚要开口,沈烛尘制止了他,“你们先回去,我这边处理点事。”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等到过道再次安静下来,沈烛尘忽然笑着伸手卷起我一缕长发,我下意识要退后,可他攥得太紧又不肯松手,扯痛了我头皮,我忍着没叫出来,不敢再和他较劲,我一脸严肃问他干什么,他将那缕长发放在鼻子下十分陶醉嗅了嗅,“最善变莫过女人。你藏在门外偷听,还问我干什么。” “我没有偷听,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我路过。” 我说完举起两只还没有干透的手,让他看上面的水珠,他哦了一声,“原来是我误会了。” 我被他打趣得脸发烧,他还是不肯松开我头发,我只能掰他的手指,将我头发从他指缝间一根根解救出来,他很好笑看我仓皇无措急得出汗的样子,在我费尽力气去抗争的同时,他懒洋洋抬起另外一只手在我鼻尖上抹了抹,擦点那上面渗出的汗渍,“慢点,不急,小心扯断。” 他话音才落我已经直接将头一甩,几根头发干脆利落折损在他手里,他怔了怔,松开手注视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黑丝,立刻笑得更开心,“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才是真正让男人心痒渴望征服的女人。” 我冷漠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问我难道不恭喜他吗。 我停下脚没回头,望着这条走廊尽头的天窗说了句恭喜你,沈厅长。 “你简单两个字恭喜,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道贺还让我欣喜。” 沈烛尘好像本身就是一个轻薄的男人,但他不是轻薄美色,而是轻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在他轻薄的范围内,我没和他纠缠下去,我匆忙回到雅间发现薛荣耀已经不在,宋铮舟陪着严汝筠从里面走出,他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说遇到几个下属给沈烛尘庆贺,刚刚结束。 他目光顺着我来的长廊望过去,“现在仕途上没有比他更春风得意的人。” “如果你不辞职,他会得到这个职位吗。” 严汝筠说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局外人以为不会而已。 刚才那几个下属说上面器重他,但更忌惮他,如果这话成立,那么严汝筠一定成也秦彪败也秦彪,他做了十三年的土匪头子,哪怕再谨慎也会遗落蛛丝马迹,当一些人决心铲除镇压某个人,有的是门路和法子,严汝筠退位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我跟着他走出酒店大门,司机将车开到台阶前,他上去后宋铮舟随我绕到另外一边对我说,“刚才任小姐离开,薛荣耀提到了您和他亡妻竟然是老乡的缘分,因为这个不再争夺南郊项目,算是给初次会面的您一份见面礼。您一句紧挨乌镇,可为筠哥省了不少事。商场除了他,还真没人能劳驾筠哥亲自喝下三杯酒。” 他掌心护住我额头坐进车里,笑着从前面回头,“筠哥,任小姐这次一字万金恐怕也打不住,薛荣耀主动退出,连竞争的样子都不再做,政府见势头不好急于把这块地皮脱手,您直接压到五千万,象征性打点相关人足够拿下,只要耀辉退出,您就毫无阻碍了。” 严汝筠从密密麻麻的文件黑字上抬眸,他问我是否和薛荣耀之前认识,我从见到他之后一直心事重重,这一问更把我问慌了神,三年前他隐瞒了身份,说自己是外地的小生意人,还编造了一个姓氏骗我,他掏钱很大方,一沓沓的往我口袋里塞,人也不下流,是我接触过的最尊重我的客人。 我也怀疑过一个小生意人怎么可能有这样不俗的气质谈吐,但金钱当头也没多想,这几年耀辉四平八稳,被崇尔的风头盖过,他又从不出席什么场合,想要曝光都是一片空白,以致于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个只光顾过我一次就销声匿迹的男人原来叫薛荣耀。 我冷静下来面不改色说,“不认识。” 严汝筠盯着我脸看了片刻,淡淡嗯了声。 074为他牺牲一切 沈烛尘的调任文书在三天后正式批示下来,市局为此一片沸腾。虽说早知道他和严汝筠势必二选一高升,但风声和实际文书给人的震撼不一样,风声从东边吹最后也许是西风,而条文一旦下达才是板上钉钉。 东莞这么多年第一次破获了秦彪这种特A级的贩毒大案,同样也是第一次培养出了得到省内重视的刑侦职员,东莞的色情行业是国内最发达的一条产业链,虽说它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旅游资源,但它本身的存在并不光彩,这份甚至称得上龌龊的黑暗给东莞仕途蒙上了巨大的阴影与污气。 被冷落多年终于一朝扬眉吐气,沈烛尘一时间风光无两炙手可热,论职位他已经是局子首座,曾经在他头上的人看清局势立刻倒戈,纷纷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这样的巨大转变难免会自鸣得意,也在顷刻间让他陷入居功自傲的谣言里。 严汝筠为了避风头那几天索性闭门谢客,不论是商人还是政客谁也不见,他不想搅入这个漩涡,一怕受到连累,二怕局子的人做墙头草,在这个重要关头从中生事旁生枝节。 场面上的人都非常清楚,严汝筠才是上面对这个职位考量的第一人选,沈烛尘也会高升,但有严汝筠挡在前面,他爬不上这个位置。 沈烛尘的能力手段都不逊色他,可这么多年秦彪为所欲为,唯有严汝筠舍弃性命出面将他制服,只这一宗案子办得漂亮就足够后生晚辈追到死也追不上。 严汝筠不只是运用了自己的筹谋城府,更赔上了他最好的十三年光阴,这是一种气节和魄力,是他与生俱来就该受人仰视的资本,沈烛尘在他的位置上享受了十余年的尊重和特权,他在气节败给了严汝筠,所以他能力的光芒也会被掩盖住。 这些被拒之门外的人中只有刘志我接待了他,因为他的地位特殊,他既是严汝筠在刑侦科的老师,也是仕途上他的上司,他表现太冷淡会显得忘恩负义,引起别人的腹诽议论,不过我也没有让进客厅,而是在庭院的篱笆架下,和颜悦色为他亲手泡了一杯桃花茶,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口口声声惋惜着严汝筠今天的处境,情到深处还红了眼睛。 “这么多年我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大精力,和我同级别的手底下都带出了七八名,唯独我就他这一个。我的确没有看错人,他非常给我争气,但我也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他这个人骨子很硬脾气也大,说他不愿意追名逐利吧,他并不是,说他一门心思往上爬,他也不是。他犯了脾气栽上级的颜面可不是一次两次,每次我在场都吓出一身汗,还好他本事大,上面惜才。” “您辛苦了,汝筠热血,一般人降服不了,千里马遇到好伯乐才能在战场上厮杀,汝筠成就了您,您更成就了他。” 刘志问我他为什么要放弃这样大好前途。 我笑着问他怎样才是好的。 他说当然是步步高升,手握重权,没有什么比这更风光高贵。 我用杯盖慢慢拂动着水面飘荡的桃花,“汝筠现在坐拥一方制约商场,只是路子不同,他的地位从没有改变过。以他的能力,刘厅怎么会认为,离开了从前的圈子就不能春风得意呢。” 刘志被我问得愣住,他回过神来后笑着说只是觉得很可惜,他是一块当执的好材料。 “如果他放弃商场才是真的可惜。优秀的刑侦人员并不缺少,有刘厅悉心调教,以后成千上万个汝筠都会崛地而起,可商场上发挥余热能为上面带来巨大的利益,他不想活在小圈子里,他跟我说过,只有不断捧出更好的东西,才能无愧您和上级多年来的栽培与器重。” 刘志被我堵得哑口无言,他勉强坐了一会儿,我严丝合缝接下他抛出的所有陷阱,他非常尴尬,喝完那杯茶后找了个由头仓促告辞了。 他走之后我到书房去找严汝筠,告诉他已经打发走了那个人。 他正站在窗前抽烟,淡淡的雾气遮住了他黑硬的短发,窗外一条静谧的湖泊在黄昏下有些沧桑,但也很明媚,他旁边是一束光影,光影里卷起纷飞的尘埃。 我悄无声息从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笔挺白净的衬衣上,“你没有看到他刚才的脸色,像一块熟了的猪肝。” 他闷笑出来,“我听到了。” 他将烟头捻在窗台上,转身挑起我下巴,他盯着我每一处五官和皮肤,“你有很多惊喜,在一点点暴露。” 我媚笑着问他喜欢我的惊喜吗。 他在我唇上狠狠吻了一下,“我更喜欢你在床上给我的惊喜。” 我埋首在他怀中,脸上的深情娇媚瞬间收敛了大半,我这段时间的表现有些聪明过了头,以后必须要适可而止,严汝筠心思多疑,我太精明反而让他产生防备,毕竟我是秦彪身边的遗珠,当初满口谎言算计方艳艳他都知道,在他眼里我不是一张白纸般的女人。 男人喜欢聪明有度,愚蠢平庸不行,出类拔萃也不行。 沈烛尘的调任文书在公示后第二天,他就离开东莞去原籍报道,更换了一套更为冷酷崭新的警服。 严汝筠曾经的同僚很快换了巴结对象,听说那段时间沈烛尘的私宅被各种礼物堆满,他又吩咐佣人原封不动挨家送回去,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三个来回,最终他也没有收下任何一件。 精明如他,又不缺钱,怎么会落下丝毫把柄呢,那些送礼的人明显黔驴技穷,当初依附严汝筠现在发现自己跟错了人,慌不择路要为自己谋求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可沈烛尘不贪财也不好色,对于这种人最难拿下。 晚上我刚洗完澡章晋风风火火赶来,说维多利亚有人闹事。 我正拿着毛巾擦头发,严汝筠掐灭烟头问他对方人是谁,章晋说是一个很眼生的外地商人,气派十分足,将包房砸了个稀巴烂。 在东莞几乎没人不知道维多利亚是严汝筠的产业,在他的地盘上敢闹事的流氓都没有好下场,赖坤是走了大运,那时秦彪没倒,在黑道一脉上只手遮天,严汝筠在他控制之下不好做事太狠,以免暴露自己的强势手段,使秦彪忌惮自己的阴毒。不然以他当时的地位和锐气,赖坤至少要缺一条胳膊才能走出维多利亚的大门。 严汝筠的名字在东莞就是一块金字招牌,甚至是官商黑三条道上的一张通行证,不论哪一条门路提起他,对方势必买三分薄面。 我很惊讶问这人多大年纪,章晋说约摸三十五六,和筠哥差不多,张嘴很猖狂。 严汝筠听到笑了声,“这不是好事,外面人以为我从此不会涉足道上事务,借着这个人正好让他们知道我到底还做不做。” 章晋点头说筠哥就算撤手也轮不到他们放肆,何况您从来就没有退出去,怎能容他们在眼皮底下撒野。 严汝筠换了身衣服跟章晋坐车到场子平事,他离开后不过十分钟,放在客厅的座机忽然响起来,我接通后那边是个女人在说话,告诉我她是蒋澜薇。 我立刻想到是红楼的蒋小姐,可现在再出去追明显来不及,车早就走远了,我刚要和她说明让她晚些再来电,她猜到我误解了,主动解释说她并不找严先生,只是想邀请我出去喝杯茶,用点宵夜。 蒋澜薇这么晚要见我实属我意料之外,虽然她表明和严汝筠无关,可如果不是为着这个男人,她也根本不会和我有话说。 其实我也很好奇她究竟要讲什么,她比我早认识严汝筠三年,许多我不知道看不透的事,她都比我更清楚。 我向她询问了地址,那家茶餐厅距离这边并不远,相反距离红楼却跨了两个区,很明显她是特意将就我走夜路,而且更不可思议是她竟然能料到我今晚一定有时间赴约,看来维多利亚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控中,她清楚有人敢闹严汝筠的场子这个人绝对来头不小,他一定会亲自出头,而他不在我不说也就不会知道是她来找我。 蒋澜薇这个女人绝不好斗,她不言不语可心机深重,她的美貌才智与手段都不在我之下,倘若她对严汝筠有私心,将会是我最大的劲敌。 我料她没胆子害我,但防人之心不可,为了避免她不轨,我特意叫上宅子一个保镖送我过去,他问我是哪位,我说是蒋小姐,他听到没有吭声,我叮嘱他不要和严先生说。 这家茶餐厅极其僻静,在一个很长的巷子外,面积非常小不过别有洞天,装扮得古色古香。 我从车上下来,透过一扇落地窗看到等候多时的蒋小姐,她正好也向外张望,微笑朝我挥了挥手,我推门进去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个客人,服务生正靠着收银台打盹儿,轻微的鼾声回荡在这个过于寂静的夜晚。 她招呼我过去,我留意到她面前冒着白雾的水杯旁,竟然放着一枚围棋的黑子。 她叫了一声点单,服务生从梦中惊醒,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跑过来,一边朝我道歉一边为我拉开椅子,我坐下后他端上一杯苏打水,窗纱被缓缓放下,遮掩了外面街口流光溢彩的华灯。 她为自己添了一杯茶,问我是否喝,我指了指叼在嘴里的吸管,告诉她喝水就好。 她慢条斯理饮了一口热茶,笑着对我说,“任小姐,这样唐突邀请你喝茶,还是在这么晚的深夜,希望你可以原谅我的冒昧。” 我说没关系,我本来也想和蒋小姐单独见一面,只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和她之间的桌子正中央放着一顶火炉,炉子冒着火光,火光上摇摇晃晃一壶茶,茶壶是灰褐色陶瓷瓦罐,很大很粗,外面涂了一层紫红色的漆釉,这种壶烧出来的茶有一股特殊的芬芳。 我主动打破这样诡异的气氛,称赞她是喝茶的行家。 她注视水面沸腾出的浓烈雾气,“严先生教我茶道,还请了老师教我歌舞和琵琶,早在认识他之前,我什么都不会,活得像个傻子,遇到他之后,我才变了一副样子。” 我没有理会她,她将目光从茶壶移到映满灯火的窗上,“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偶尔有一些酒肉往来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只为了完成我的任务,才不得不和她们逢场作戏,说起来我很羡慕任小姐,最起码你有一些朋友,可以坦诚的聊聊,还在这座城市有一份归宿与依靠。” 我说,“你也可以,任何女人最终都要寻到属于自己的一处港湾,只是早晚。” 她无动于衷我的祝福,食指轻轻抚摸着那枚黑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小姐会下围棋吗。” 我说看过五爷和严先生下,我自己笨,学不会。 她哦了一声,“严先生下棋很厉害,其实何止是下棋,他没有不会的事,即使不精通也一定懂皮毛,任小姐看过他和别人交手吗。” 地窖里我见过,那一次真是惊住了我,我以为那样的场景只有武打片和警匪片里才看得到,而且还是很假的特效,是一个个动作慢慢拍完合成,那样流畅而狂暴,精练而血腥,我想我至死都不会忘。 她见我没有回答,以为我没看过,她说她曾见到严先生在一条窄窄的小路和一群流氓争斗,他们想以多欺少,赢了严先生出去宣扬,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她说见过他那样潇洒英勇的样子,不会有女人不崇拜严先生。 我伸手从她指尖下摸出那颗棋子,放在掌心掂量着,她说,“我和严先生也下过棋几次,十局里面要输掉九局。” “那至少还赢了一局。” 她说怎么会赢,只是在严先生的谦让下,马虎和棋。 我将棋子又还回去,托着腮看她,“肯让他谦让的人不多,说来说去蒋小姐还是占了一点与众不同。” 她抬眸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任小姐是这样认为。” 她苦笑摇头,“可我还是有这份自知之明。我是严先生麾下的死士,任小姐是否明白死士的含义。” 我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在她这句话说完后,变得僵硬而黯淡。 死士在平民社会不多见,但每个国家的上流层次都会有,针对的是仕途和商人,以及拥有很大话语权却不安分守己的文人学者。 死士可以是间谍,可以是卧底,也可以是一剂人肉炸弹。 往往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去完成一件任务,比如猎杀、窃取机密和闹市爆炸。 死士常见黑帮与刑侦,严汝筠在秦彪身边就类似于一个死士,因为一旦败露,不论如何深藏不漏,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误入狼窝却想逃跑的一只猛虎,就算在围攻下逃出来了,还能完好无缺吗,骄傲自负如严汝筠,他势必宁可死得轰烈。 “我决定不了最终的输赢,但我可以在严先生需要下牺牲我能给他的一切。现在事情都结束了,他不再需要我做什么,红楼是我的归宿,是我的栖身之处,我只希望任小姐可以留下我,不要赶我离开。” 蒋澜薇忽然这样卑微哀求我,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有那样大的权利决定你的去留,你不需要和我说这些。” 她推开面前滚烫的茶盏手伸向我,在我没有反应过来时毫不犹豫握住了我手指,“如果任小姐允许我留在严先生身边,他不会赶我走,他讲情义,他会冷落一个人,但不会送一个人离开。你或许觉得我找错了人看错了形势,可我很清楚我的命运原本就掌握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蹙眉望着她,沸腾的茶壶在高温灼烤下几乎要烧干,越来越多的雾气将她的脸变得无比模糊,“任小姐知道吗,我认识严先生三年,他几乎没有笑过,他是一个很不喜欢笑,不喜欢别人窥探到他情绪的人,他讨厌别人的靠近和抚摸,讨厌别人盯着他的脸,他能接受玩笑,可这个玩笑不允许是关乎他个人的,所以我每一次渴望和他亲近,都会努力做成一件事,这样在他高兴时就能靠得更近一点。” 她说完有些自嘲,“当然这份亲近在任小姐看来不值一提,也许他只是为我拨弄一根头发,我就可以心跳很久。但任小姐却是能够光明正大躺在严先生枕边的女人。” 她看着我的脸,目光说不出的沧桑,“但我看到了他的笑,也看到了他的温柔,他那样刚硬冷酷的男人,只在任小姐面前是完全不同的。” 我呆滞了很久,我甚至没有察觉到我声音里的颤抖,“是这样吗。” 世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直犹豫在严汝筠对我的感情中迷茫不已,他坚如磐石冷血心肠,我曾以为谁也不能焐热。 蒋澜薇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忽然觉得非常高兴,这种高兴是我从没有过的,至少我十九年来所得到的金钱与风月,都不及这份高兴的万分之一。 075出尽风头 省内两年一度的慈善拍卖晚会在四月初第一个周末举行,受邀人领域涵盖非常广,各界名流无一遗漏,最终所得善款由政府走流程交到红十字会进行分发和利用,举办地点在东莞,也是东莞首次承办,所以非常看重,上面人最头疼严汝筠,他脾气大,现在又不受管制,根本请不动他出马,可又必须要他来撑场子,省内最有钱的集团并不在东莞,很容易被其他城市盖过风头,东道主一旦丢了标王,这是最大的难堪。 严汝筠相当于一个永无额度的钱钵和主办方的颜面,于是上面派了他曾经共事的同僚分成三轮到宅子邀请他,给足了台阶的同时也让他无法拒绝。 沈烛尘高升的风头还没有过去,仕途同僚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严汝筠出场势必引发不小的争议,所以他再三权衡后决定让我以他夫人的身份代替出席慈善晚会。 我们去宴厅现场前,严汝筠在别墅叮嘱宋铮舟,这一次不必低调,而且要极尽高调,压制住所有人的风头。 以往他很注重自己身份的敏感,在一些场合从来不言不语,不愿把过多瞩目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又是商人又是局长,一丝污点都会造成巨大风波,他想要两安无事必须谨小慎微,把尾巴藏得严严实实,连一丁点毛都不露。 我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注视他一本正经的神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朝我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从妆匣里取出一根深色的眉笔,他一手捧住我的脸,另外一只手握着那支笔为我画眉,“当然为了破财免灾,把台面撑住,上面满意也不会为难我。我经商没有亏待任何人,一面与他们交好,一面彻底割断我从前的一切,仕途上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是割袍断义明哲保身,我笑着说严先生真是奸诈。 他挑了挑眉,将身体压下,用性感火热的目光逼视我,“原来任小姐喜欢我的奸诈。” 宋铮舟看到这样一幕,他垂着眼眸从房间离开,将门轻轻阖上。 我听到那一声脆响,拂开严汝筠放在我眉骨上的手,握住朝胸口探过来,我看着在他掌心颤动的一团白嫩娇媚的肉,他滚烫的指尖在缓缓收紧。 “我的风情配你的奸诈,是不是天作之合?” 他很有趣大笑出来,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抵在冰凉的墙壁,他染满欲望的眼睛喷出一团激烈的火,“不是风情,是清纯的脸蛋下藏着风骚。” 他声音越来越低,“让我爱不释口的风骚。” 我主动解开他纽扣,非常温柔而挑逗的解着,他一点不急,我看出他口干舌燥和急于吮吸的样子。往常几秒钟就可以全部解开的扣子我用了两分钟,直到他整片胸膛与腹肌全部裸露在空气中,我蹲下仰面吻着其中一块蜜色的肉,“可严先生偏偏爱惨了我的风骚。” 晚宴的事有严汝筠交待在先,我当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世上所有女人都喜欢倚仗自己的丈夫在人前出尽风头,比自己有本事还光彩得多,这是男人的宠爱,是男人给的底气,大肆挥霍一把何乐不为。 快到达燕都酒店时我特意嘱咐轿车围着酒店绕一圈,等到所有值守的工作人员都留意到,司机才靠边稳稳停住。 宋铮舟先下去靠着车头点了根烟,这份凌厉阴煞的气场不用仔细看就知道一定是严汝筠的人,秦彪都倒台了,哪个黑帮组织的人还敢这么放肆,除非脑袋上顶着他的庇护,才能在场面上横行霸道。 对方经理将手上东西丢给身后的随从,忙不迭从台阶上跑下来,点头哈腰打招呼,“宋老板,您怎么不叫我过来,我给您点烟,知道您到场特意备了进口雪茄,没想到这孝顺您的机会您没赏脸给我。” 宋铮舟咧嘴笑了一下,“你的孝心我知道。” 经理眉飞色舞,“我对您的孝心比对我亲爹都真诚。没您罩着我当初也混不起来。您赏了我一口饭吃,有您需要的地方,就有我鞍前马后忠心耿耿。” 宋铮舟叼着烟卷让他别废话,经理讪笑,他看向后座没有打开的车门,殷勤谄媚伸手握住了门把,“严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蓬荜生辉,市里领导吩咐过,今天要好好招待您,您是咱们省的大功臣。” 他边说话边将车门拉开,看到里面只坐了一个女人并没有严汝筠,他脸色一僵,“这是…” 他不明所以看宋铮舟,满脸的疑问与仓皇,后者丢掉烟头将他一把推开,弯腰喊了声任小姐,我将自己的手给他,任由他扶着我手腕搀下车,我站在原地问保镖几点了,他回答我傍晚五点整。 我抚了抚盘绕十分工整的头发,“开始了吗。” 宋铮舟笑着回答您没到,谁敢开始。 经理听到这番简短对话已经如梦初醒,他点头哈腰说,“原来是任小姐,我说怎么眼熟,当初场面上见过,您跟了严先生更加光彩照人,晃得我眼睛睁不开,都没认出来。” 我看他面不改色阿谀奉承的脸孔觉得很好笑,在社会上混要不就凭借过硬的真本事,要不就有把自己抬得高高的门路后台,两个都没有就看谁会耍嘴皮子,懂得左右逢源的潜规则,靠舌头和眼力见儿吃饭的人比比皆是,真有混得人模狗样的。 宋铮舟跟在我右侧,八名保镖站成两列将我完全包围在正中,我右手握着一只亮黄色的鎏金皮包从容走上红毯,在所有人注视下一直到尽头一人高的巨大金蟾处签了名字,我字体写得很大,签的不是我自己名字,而是严汝筠三个字。 我在短短一周出席了两次高端宴会,不是陪同就是代替,将排场摆到了不能更高调的地步,所有人都看出我应该就是那位被金窝藏娇的红颜,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不出意外早晚会被扶正。 我目不斜视在经理的引领下往贵宾区走,身后跟着许多宾客,也有一些早就在拍卖席落座,总之偌大的礼堂非常热闹。 这种场合最势利眼,尤其是座位的安排,高低贵贱一眼分明,有人风光就有人难堪,但所有眼睛都关注在风光的人身上,哪有人理会难堪的是谁。 严汝筠打败了所有官商名流力压全场在贵宾区第一排首席的位置,左右两侧分别是上面的一二把手,再靠边是一些规模庞大的集团老总,我特意留心了薛荣耀的坐席,在第一排四座,从商人领域划分仅仅在严汝筠之下。 不过那个坐席上摆着一只女人的皮包,红得猖狂绚丽,我问宋铮舟今天是薛夫人来吗,他说薛荣耀最近也没有女伴,更没有续弦。 “就不能藏着掖着,没让别人知道吗。” “怎么会,在这座到处都是流言蜚语的城市,谁有点什么事不可能鸦雀无声。” 我将包递给他,“一会儿如果他来打招呼,你替我挡下,我不和他说话。” 宋铮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张空荡的座位,“明白。” 侍者上茶和甜点时,一对中年夫妻忽然端着酒盏朝我走过来,他们还没到跟前时我余光就瞧出来是奔着我,我故意和宋铮舟说话,没有主动搭理,等到他们站在我面前喊了声严夫人后,我才抬起头。 宋铮舟盯着对方打量了片刻,告诉我这二位是深圳珠宝大亨,郑总和郑夫人。 应酬场上有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凡是彼此没有利用价值,或者不会在任何途径有合作来往,基本点头一笑不失礼就结束了,绝不费口舌交谈逢源,既然是深证的商户,和严汝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生意都在东莞,没有任何项目扩张到外城,根本不需要借助谁的势力,除非对方是有求于他。 我微笑端坐不动,宋铮舟也没有提醒我起来,男人看了眼我手中的杯子,“久仰严先生大名,今天原本想要一睹风采,没想到严先生贵人事忙,错失了结识的机会,不过能见到夫人也算不虚此行。” 我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我和汝筠不怎么接触珠宝,所以不熟悉您,希望您不要见怪。” “怎么敢见怪,再说之前不熟悉这不要紧,今天以后您不就认识了吗?” 男人哈哈大笑,旁边的夫人对我说,“严先生事业有成,下一步必定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到时候如果有挑选珠宝的念头,您一定不要客气,我会精心为严夫人准备最好的钻石翡翠,算是我们的贺礼。” 对方这样谦卑,我也不好再坐着,我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回去问汝筠意见,他要是不怕麻烦您,也许到了那一天我还真会叨扰。” “严夫人这样的贵人光顾我们求之不得。” 我笑着说还是不要这样称呼了,到时候出了差错,可让我太难为情。 郑总急忙摆手说一定不会有差错,再有消息就是吃喜酒的好消息。 “那我承蒙郑总吉言,但愿会有接二位贺礼的日子。” 郑总招呼侍者又送来三杯洋酒,我们一人一杯,喝完之后他没有立刻走,而是对我说,“严先生不在,我只能求您传一句话,我早就看上了东莞一处门面,正好挨着严先生曾经管辖的地盘,等到不久开张,要麻烦严先生多多照应。哪个城市想要分杯羹难免打点一下,我也不懂这边规矩,有需要打点的地方,我一齐交给严先生,请他帮忙说道。”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看了一眼宋铮舟,他面无表情,我说,“可他已经辞职了。而且管辖区域不是刑侦的范畴,您不如去问问当区。” “怎么敢麻烦当初的严局,为他惹流言。只是求严先生帮个小忙。” 郑总说得隐晦,但我也听明白了,这事不需要走正统,是歪门邪道,严汝筠这几年的名头都是在秦彪集团里混出来的,在别人看来他最大的本事还是当流氓头子,这里的地盘也是所谓的黑话,我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严汝筠嘴里从没提到过这个郑总,我也拿捏不准他以后到底会不会用上这个人,太驳面子显然不能,可满口答应我也做不了主。 我含糊其辞说,“郑总的忙按说不能不帮,不论江湖义气,还是商场规矩,帮别人一分也是给自己留路。不过秦彪垮台之后,他确实不怎么涉及这些事务了。” “哦?”郑总恍然大悟,“这么说严先生金盆洗手了,仅仅是当初为了完成卧底任务才有这一重身份,是吗?” “话不说死,不如我给他带个话,郑总您等消息,怎么样。” 郑总和夫人非常高兴,连连对我道谢,他夫人从手腕上撸下一枚玉镯,死活要塞给我,我推辞了半天也没有推辞掉,又怕声音太大被其他人听见,只能勉为其难先收下,又悄悄给了宋铮舟,让他稍后给郑夫人还回去。 他们走后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沉浸在那样客套恭维的面容和语气里,像做了一场梦。 我看着头顶璀璨夺目的吊灯,以及此时身后座无虚席的喧嚣,忽然觉得感慨万千。这里的每一张脸孔都是整座城市的精英,或者身居显赫要职,或者坐拥过亿身家,再不济也是谁的夫人千金,跺一跺脚山河呼啸,大笔一挥金山成堆。 他们有些从出生就无比高贵,站在所有人仰视的金字塔尖,享受着众星捧月的隆重,也有些用漫长的几十年才拼到今天,只有我,我从一个饱受摧残侮辱的外围,几乎一夜之间飞上枝头,洗掉了自己肮脏不堪的过去,改头换面站在拥有最高权力的男人身边,看着所有曾经视我为玩物的贵胄对我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再也不会有谁挖我的伤疤揭我的耻辱,那些随着我坐在严汝筠的位置上而灰飞烟灭。 从卑贱到高贵我究竟走了怎样一条厮杀血腥的路,我根本没有勇气回头看,我也不想看。 看什么呢,看自己如何麻木不仁面目全非,为了金钱地位,为了爱情男人,像一条外表艳丽其实歹毒疯狂的蛇蝎,算计着我的每分每秒,我的人生与青春。 我也天真过,这圈子里的所有姐妹儿都曾天真过,谁也不是从娘胎出来就披着丑陋自私的皮囊,都是在岁月的摧残中改变,当不公贫穷家破人亡像一块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那样脆弱柔软的肉体上,要么生要么死,没有人甘心选择死。 刚才送茶的侍者沿着墙角给每一位宾客都送了写有拍字的纸牌,与此同时身侧的过道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男司仪走上台,红色幕布缓缓掀开,露出布置奢华的整片舞台,跟在他身后是四名穿着白色旗袍的礼仪小姐,各自端着覆盖红色丝绸的托盘,底下人看到拍卖仪式开始,都纷纷在各自席位落座,喧哗的声音戛然而止。 司仪非常活跃,手拿麦克朝所有来宾问好,短暂的客套互动后便是众所期待的拍卖环节,礼仪将盘上的绸布揭开,舞台正中央的放映仪屏幕上立刻显现出格外清晰巨大的近观,方才鸦雀无声的满堂顿时沸腾起来,根据司仪报出的底码争先竞价,前三件分别是李科长亲笔书法一幅、晚清博物馆藏品青花釉,以及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海外商人珍藏的郑板桥清雅寒竹图。 在一片呐喊争夺中我始终沉默喝茶,没有任何参与的意思,等到这三件都结束,我问宋铮舟哪一件价码最高,他说大家都非常捧场李科长的书法,叫了很多轮最终以二十九万被拍走,其他的底价本身就很高,反而是这一件成了最大赢家。 我看了一眼拍到书法字的男人,他正和李科长说话,李科长表达对他的感激,他则满口称赞这样龙飞凤舞的墨宝一定要当作传家宝来珍藏。 我笑了笑收回视线,“他哪是捧场这幅字,而是捧写字的人。这位科长的字还不如汝筠十分之一的笔力。” 宋铮舟被我最后一句话逗笑,“任小姐七巧玲珑心,什么都瞒不了您的眼睛。” 拍卖仪式的压轴拍品是一对白玉鸳鸯枕,玉质很一般,体型也小,但是做工精巧,而且现场的每一位男士几乎都带了女眷,不是自己夫人就是情人,鸳鸯这么好的象征,男人不感兴趣女人也会催促着讨要,所以当之无愧掀起了全晚最大的高潮。 连续二十轮的竞拍将底价从二十五万飙升到了八十万,当角落处的男人喊出了一百万的天价后,全场的热度明显锐减,这个价钱上好的玉也能买两块了,谁都想出风头,可也不想当冤大头。 司仪站在台上举着金锤大声煽动,“还有没有更高价码,一百万,这位先生出到了一百万!” 有男人跃跃欲试,但又实在心疼钱花得不值得,举到一半的牌子又落下。我见时机差不多,朝宋铮舟点了下头,他举起手中的牌朝台上司仪喊了声,“任小姐出价一百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剂炸弹,在偌大的礼堂轰一声散开,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076 司仪也非常愕然,他看着宋铮舟问是一百五十万人民币吗? 宋铮舟点头说是,司仪整张脸都因为他肯定的答复而激动到扭曲狰狞,他将金锤高高举起,“一百五十万,这位先生出价一百五十万,是否还有更高的?” 底下人交头接耳,但没有谁再跟拍,司仪将视线投放在刚才喊出一百万的男人身上,“这位先生不为自己身边美貌如花的太太再尝试一次吗?” 男人被司仪这样一问,即使没有想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叫一轮显得很吝啬,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着,谁没有点虚荣心。 他举起手中的纸牌喊了句一百八十万。 这样的天价引发了全场惊呼,所有人都将紧盯我的目光转移到男人脸上。 我随着唏嘘声看向焦点深处,第二排靠近中间的位置上,卢莎挽着一个非常苍老肥胖的男人正笑得香甜,男人比秦彪岁数还要大,皮肤上全都是厚厚油油的褶子,头发虽然没谢顶,可很油很稀疏,粘在硕大的圆脑袋上,像一个长满绒毛的肉瘤。 司仪那一声太太把卢莎喊得飘飘欲仙,她不断撒娇说这么贵呀,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要,瞧你猴急的样子。 男人哄她说宝贝喜欢怎么会不想法争取到,被人吹捧瞩目满足了卢莎极大的虚荣心,她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已经胜利在望。 她其实比谁都想要出风头,当初外围圈争宠争地位最狠的就是她和乔倩,两个人咬得特别死,谁也不甘落后,但是乔倩有心眼儿,而且很会耍花招,她想不到的点子乔倩用了,傍上秦彪之后甩了她十万八千里,不过现在卢莎很得意,温姐手底下新人资质不行,始终没带出来新一拨红牌,她算是圈子里混得最好的一个,洪芬因为得罪我在郭泽路身边恐怕也待不长久,嫩模圈她几乎一人独大。 不过卢莎傍的这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天在聚会上羞辱我时跟着的金主,如果是她算把他吃得死死的,一般嫩模被包一周是最久的,尽管花样多技术好可在床上疯起来收不住,都想把金主拴牢了,极尽浑身解数卖弄风骚,卖得太足,之后几天夜夜如此,男人在情欲中被喂到一个至高点,期待的心情也会很激烈,女人后力跟不上,男人立刻觉得没劲了。 外围这圈子有个定律,双飞也好多P也好,清一色火辣妖娆,但凡男人玩儿腻了,扭脸接上的姑娘一定是纯情大学生,好比连着吃了几顿肥美的螃蟹,头两顿是解馋,后三顿是赚够本儿,最后那顿就食之无味了,野菜反而显出它的清香解腻。 卢莎和乔倩走的同一路子,能让男人玩儿这么久还保持新鲜感,估计她背后请了老师教,绝不单纯是床上那点事儿迷倒了这男的。 卢莎隔着人海不经意看到我,她脸上表情有些微妙,但没有惊慌,甚至朝我点头笑了笑,很诡异。 要么她就是疯了失忆了,要么这男人身份不低,最起码不至于让她因为那点小过节对我是否会报复而惶恐不安。 我对宋铮舟扬了扬下巴,“那男人是谁,有印象吗。” “应该和郭泽路一个系统,但没有他地位高。” 我冷笑一声,原来她不是和我势均力敌才不怕我,而是装作不认识,把背后嚼我舌根的过节遮掩过去。 宋铮舟问我这轮加到多少,我说两百万,慢慢往上叫,让所有人都把心提起来才玩儿得有意思。 宋铮舟喊出两百万后,所有人再度爆发出惊呼,我身后的一名女士小声提醒他这玉并不好,根本不值这个数字。 宋铮舟笑着道谢,说我们夫人很喜欢,东西值不值不重要,千金难买夫人一笑。 女人听到他的回答,脸色僵了两秒后耷拉得很长,她和旁边男人犯脾气,问他为什么不抢,男人说你都知道这东西并不值得,为什么要糟蹋呢。 女人质问他,“我说不值得,是我体恤你赚钱也辛苦,但不代表我不喜欢,不渴望得到这个风头,再说东西好不好真的重要吗?如果我真的很喜欢它,在你能拿出的范围内,买下来送给我有什么不行?” 男人完全不懂女人的心态,明明说不划算,还非要上这个当,他有些烦躁扯开脖领处的纽扣,“花两百万买一块几万的玉,你是疯了吗?” 女人愣了下,她目光呆滞看着男人,很久都没有反应,男人大大咧咧将她抱住,嘴巴里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女人虽然不再争吵,但苍白的脸色迟迟没有恢复。 卢莎的金主在宋铮舟喊出两百万后,有些犹豫不决,司仪不断扇动点火,试图激发现场激烈的攀比,但在这样的高价面前所有人都退却了,卢莎问他还跟吗,男人咬着牙说你喜欢的话再跟一轮,估计对方也不会再叫。 卢莎疯了般的渴望拿下这对鸳鸯枕,她不是真的喜欢,而是贪婪着被所有人祝贺的风光,她点头说喜欢,男人沉默了一秒举起牌喊出两百二十万。 卢莎兴奋得颤抖起来,她搂住男人脖子在他唇上狠狠吻了一口,她用很大声音说我真的好感动,然而她还没有高兴半分钟,我非常冷静从宋铮舟手里夺过竞拍纸牌,“两百六十万。” 卢莎的喜悦倏地止住,男人也同样一愣,他非常不解看向我,我慢条斯理端起茶水,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宋铮舟说,“不论如何,这个我都要。” 他点头说是,卢莎也对男人说她想要这个,她拉扯着他的手让他继续跟,男人思考了良久告诉她放弃,这样的结果让卢莎白了脸,她问是不再争了吗? 男人说这样叫下去永无休止,被抬到天价的意义是什么,除了得罪严先生百害无一利,就算侥幸赢了也要损失一笔天文数字,如果真的喜欢玉,拿一百万买一块上好的璞玉,打造成项链送给你戴不是更好。 卢莎不依不饶,她摇晃着身体嘟嘴说我就要这个,如果把这个拿下,我永远也不再找你要什么。 男人说随你,他将牌子扔在地上,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卢莎被窝得难堪,又拉不下脸来,连怒带气撒了好一会儿泼,商界拍卖会玉娱乐圈的慈善芭莎大不相同,这是真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作秀和搏噱头上,一堆人竞拍不要紧,一旦只剩下两个竞价,输掉的那个极其难堪,如果是为了搏红颜一笑,那旁边的红颜是彻底没脸了。 证明她不值得更高的筹码。 卢莎旁边坐着的一名太太捂住嘴嗤笑出来,笑声刺激了卢莎,她更加尴尬,但又没办法,因为她根本无法要求男人做什么,她不是洪芬,肚子里没有硬货,即使有恐怕男人也不舍得那么多钞票买一块废品。 司仪三声报价后一锤定音,保镖上台将拍品取走,我放下茶杯笑着说,“受我先生委托,叮嘱我一定要为这次慈善晚宴出一份绵薄之力,如果在这个过程里得罪了某位同仁,我先说一声抱歉,我们都是为了做善事。” 拍卖会结束后所有人都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到达楼上一层的高端西式自助厅,我被安排在第一桌首席的位置,我还没坐下已经有不少人走过来向我道贺,他们朝我敬酒,或者与我攀谈,宋铮舟为我一一挡掉,而我在他的身体保护后,只是非常端庄沉默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面孔与五颜六色的衣裳,对他们的奉承恭维以及祝贺冷冷淡淡,我享受着这样的地位带给我的荣光,也忍受着这样的虚伪带给我的刺骨。 人果然还是要千方百计往上爬,即使听不到真话看不到真容也没关系,总好过沾上一身的唾液,耳边如影随形着辱骂。 底层就是底层,永远被踩踏和恶嘲,高处就是高处,会看透所有丑陋和肮脏,黑暗与虚假,但永远不会在天寒地冻中再被无情泼上一盆冷水,因为高处的人生活里就没有天寒地冻,更没有那样一盆冷水。 将我包围住的宾客有眼生也有眼熟的,其中两位男士在人群拥挤中冲到了最前面,和我距离很近,他们仓皇躲闪着我的打量,脸色非常慌张,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可身后蜂拥的人海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又怕泄露什么,硬着头皮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酒杯。 我做外围时经历过的客人不多不少,可我记忆好,一眼认出他们是曾经在场子点过我的男人,不过当时温姐为了抬我的身价,对外扯谎说我不双飞,让我吊着他们的胃口和兴趣,这两个男人光顾了三四次,除了摸着我的屁股和胸,其他的便宜没占上,每到最关键之处温姐就进来把我带走,让别的模特替我,他们甚至为了出口恶气砸过一个场子,幕后老板和温姐私交不错,直接出面平了,没想到他们这几年也混得风生水起,比当初一脸流氓相像人多了。 他们显然对我记忆犹新,在这种场合碰面,又有了如此天壤地别的身份,当然是仓皇无助,我装作没看到侧了个身,他们立刻溜边儿离开了。 我以为他们会守口如瓶避免惹祸上身,没想到他们进了舞池和其他人聊到这几年的欢场经历,没点名说我曾经陪过,却意味深长问是否觉得这位出尽风头的任小姐很眼熟。 对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也正在看他,他不知道真不清楚还是装傻,摇头回答不觉得。 两个男人说怎么会,维多利亚也好美人阁也好,哪个高端的风流场所不都有过吗,虽然消息被压下了,大家惧怕严先生的势力,不敢背后再挖内幕,但谁不知道这位任小姐当初是五爷的干女儿,做过一阵子外围,现在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严夫人,按照道德伦理讲,她可是父子两人一起睡啊。不得不说女人如果有手段比男人出息大,看见没,下辈子如果我会投胎,一定托生个好皮囊投女胎,什么都不用做,劈开腿就能一步登天了。 两个男人说完哈哈大笑,其中还捅了捅另一个肩膀,“还记得她臀部一颗梅花痣吗?” 另一个说怎么不记得,锁骨处的纹身才是真的销魂。 他们笑得越来越猖狂,以为天高皇帝远我听不见,那名被他们搭讪的男人脸色很僵硬,呆滞看着他们身后的我,直到两个男人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的刹那面如土色。 我笑着歪头,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眉眼阴恻恻一声不吭,男人弯腰和我打了招呼,我问他在讲什么,这样眉飞色舞。 他尴尬找了半天说辞,最后告诉我讲一个故事,我问他是编造出来讨虚荣心的假故事,还是切实发生过的真故事。 男人额头有些出汗,连连说假故事,说出来痛快嘴皮子的,怎么可能是真的,他哪有那样的福气和本事,我哦了一声,“故事来源生活,那您故事里的原型是?” 男人被我逼得没辙,只好说是自己夫人。 我不可思议笑出来,“呀,您的夫人是小姐吗?” 他尴尬得面红耳赤,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是…家门丑闻,任小姐见笑了。” 我在他面前捧腹笑了一会儿,猛地收敛了脸上神色,“有些人今非昔比,有些事随风而去。真真假假欢场上的事而已,想要痛快嘴皮子有得是法子,可不要祸从口出。我恍惚没听好,但我也就聋这一次。” 我说完在他面前撂下那杯酒,杯底在理石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摇摇晃晃了几秒,最终没有站稳摔在了池子里,碎裂的动静被人声鼎沸所掩盖,但他们听得很清楚,整个身体都吓得一抖。 我从舞池离开迎面碰上一支队伍,队伍有五个人,为首的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姑娘,二十岁出头,她身后跟随着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和一名小保姆。 我见她在面前停住,以为她找错了人,特意躲开要和她错过去,她笑着拦住我,“恭喜任小姐成为今晚的标王,拍下白玉鸳鸯枕。鸳鸯成双成对,看来任小姐很渴望得到一位好夫婿。” 是奔着我来的,可她和那些人道贺不同,绵里藏针尖声尖气。 我抬头盯着面前女人妆容精致的脸,她眉眼有几分盛气凌人,望着我的目光也不友好,我搜寻遍全部记忆也想不起自己认识这个女人,我微笑问她是哪位,她身后的保镖说,“这位薛小姐。” 薛小姐? 东莞姓薛的不计其数,能被邀请出席拍卖会还这样有排场的,只有薛荣耀的千金。 我这才想起来薛荣耀一整晚都没有露面,原来是自己的女儿代替出席,难怪她手上拎着那只绚丽无比的红色皮包。 和薛荣耀有关的人,我一刻也不想理会,这是我心口剜下的一道疤,这辈子都弥合不了,也复原不了。 那是我的错,我的罪孽,我种下的因果。 我没有勇气面对,会觉得恶心,但我总能躲。 我朝她说了声多谢,刚迈步她问我谢什么,我反问难道祝贺不应该回敬一句谢谢吗。 她露出好笑的表情,“可我不是祝贺你,我只是好奇严先生什么时候结了婚,怎么多出一个女人以他夫人的身份自居,更重要这个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说最后半句话眉眼都在暗示我,我视而不见,“是他给了我这样自居的资本,否则我又怎么敢。如果薛小姐觉得奇怪,不如到维多利亚亲口问他。” 被我吩咐等在餐桌的宋铮舟看到我被人拦下,立刻穿过人海来接我,他看了一眼薛小姐,两个人似乎认识,以前有过接触,彼此都是一愣,薛小姐甜笑着喊了声宋先生,宋铮舟礼貌性点了下头,他问我是否回去,筠哥刚来了电话催促。 我捂着干瘪的肚子,“他就是这样,离开一会儿都要找我,也不知道不放心什么,算了,饭也不吃了。” 宋铮舟说筠哥怕您在外面应酬一晚上太累。 我哎呀了一声,媚笑着歪头朝薛小姐道别,她抿唇没有理会。 我和宋铮舟走下楼梯直奔大门,薛小姐不知道怎么没了兴致,也没有留下用餐,紧随其后跟出来。 我留在屋檐下等宋铮舟把车开过来,而薛小姐的司机就在正对台阶的空场等着,他借着灯光看到我莫名一愣,匆忙背过身去打了个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注视着我点头,等到薛小姐坐进车里,他关上门叮嘱保镖先等一下,然后朝我飞快走来,站在我面前笑着鞠躬,“是任熙小姐吗?” 他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我蹙眉不想理会,径直往楼梯下走,他伸出一条手臂拦住我,“任小姐,不知道您稍后的行程是否繁忙。” 我不耐烦说很繁忙,就算不繁忙天已经晚了,我也没有时间应付陌生人。 他追着我跑下台阶,忽然看到停车场一辆黑车闪灯,宋铮舟正往街道上开出来,他不敢再靠近我,站在我身后提高了声调询问,“那么任小姐明后天有没有时间,我受老爷嘱托想邀请您到家中坐坐。您当然可以不来,但是我们老爷这人非常固执,这次请不动您,还会有下一次,只是不确定还有没有这么好又这么隐蔽的时机,万一与其他人在场…” 我立刻明白男人的意思,我浑身戾气转身瞪他,“你威胁我?” 男人笑着鞠躬,“我不敢,都是老爷教我说的。我的话在您面前不就和放屁一样吗,我也不会放屁熏着您,可老爷的话就实打实了。” 他说完偷偷抬头打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再那么强硬,他小声说我等您想清楚。 宋铮舟此时将车驶到我旁边,他按响喇叭提醒我,我走过去握住车把,“地址。” 男人笑眯眯,“怎能劳驾您亲自过来,我这两天到您住的地方接您。” 077自重 拍卖会上我出尽风头,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严汝筠有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被他视若珍宝,竟然连他一贯低调行事的风格都打破。 我听到这些传言喜滋滋,虽然我心里很清楚距离成为名正言顺的严夫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他没有对我遮遮掩掩,一旦男人愿意将一个女人捧到大庭广众,他本身就对她有非常亲密的打算,我只需要将打算实施的时间缩短得更快。 宴会次日刘志到别墅又来拜访,碰巧严汝筠去了崇尔不在家,我权衡后将他让进客厅,亲自烹了一壶花茶。他开门见山非常直白,说上级对于严汝筠不忘本非常满意,这块地皮一定会交给他来做。 严汝筠那么精明的人,他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对鸳鸯枕宋铮舟看了后说连五万都不值,玉石材质极其差,甚至到底算不算玉都不好说。 我当时还埋怨他,抢什么不好非要抢这个,指不定被那些人背后怎么笑话当了冤大头,郑板桥的竹子就算花一千万都比买这个值得。 严汝筠胸有成竹说他一定会从其他渠道赚回,越是不值钱却叫价高,对他越有利。 我问他赚不回怎么办,他满不在乎将我抱住,“钱财是身外物,都散尽了又有什么可惜。鸳鸯枕这么好的寓意,当我送你的小玩意不也很有趣。” 他对我的确不吝啬,可我也根本不信他会明知故犯花这么多钱买一堆废品回来,无奸不商,商人对每一步筹谋都精打细算步步为营,何况是精明如他。果不其然原来他打着这个算盘。 我笑着说上面既然这样信任他,他也势必要做最好,才能不辜负。 刘志没有回应我的话,他垂眸端坐在我对面,似乎在等待什么,我想了下亲自站起来把茶杯递到他手边,“刘厅背后少不了提携与说和,不然上面也不会这样果断干脆就交给他,归根究底您这位老恩师没少出力,等汝筠回来我一定向他转告,改日亲自到您府上拜访。” 刘志听我这样上道,他也很高兴,接过去水杯连声说怎么好意思居功,分明是小严自己的本事,上面还是非常公私分明,没有因为他曾经的成绩而对他开绿灯。 “正因为这样,刘厅才功不可没,您的从中运作,为他带来了契机,这样的人情势必要偿还才能安心。” 他哈哈大笑,“我终于看透,他这个人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心肠很冷很硬,为什么会忽然选择了你,又这样爱惜,如此聪明懂事的女人,这个世道很难得。” 我和他寒暄客套了一阵,他左等右等不见严汝筠回来,知道今天碰面没戏,他旁敲侧击嘱咐我一定要将他来过的事转达,说白了不要湮没他的功劳。 其实他哪有什么功劳,他没有从中作梗就不错,他接连来了七八次,没有一次不碰钉子,他这种身份习惯了对别人呼来喝去,吃闭门羹的滋味怎能不怀恨在心,可我也只能那么说,即使严汝筠在他除了昧着良心给他戴高帽,也不能太戳破,毕竟地皮到手工程进展国土部门还要时刻追踪跟进,得罪了刘志他使几个绊子足够大家喝一壶,工程开始每耽搁一天就是庞大损失谁也耗不起,管他死耗子活耗子,面上给他点甜头皆大欢喜。 我将刘志送上车和他道别,他今天目的达成心满意足,整个人都如沐春风,我目送车驶出小区,脸上温柔的笑意立刻垮塌下来,我刚要给严汝筠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忽然角落处的灌木丛后出来一个男人,吓了我一跳,他身后缓缓跟着一辆黑车,车开得极慢,是故意在等他。 男人就是和我玩儿攻心计的薛小姐司机,我立刻明白他出现的意图,冷冷甩下一句门口等着,进客厅耗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出来,我换了身衣服,男人不急不恼,耐心问我还有什么需要准备,我指了指车,“需要你闭嘴。” 他笑着点头,将车门拉开服侍我坐进去,车上还有一名保镖坐在副驾驶,以往我都很畏惧这种人,他们长相阴煞体型也魁梧,站在那里不用动手就能唬住人,但跟了秦彪之后什么没见过,我才明白这些看上去可怕的男人都是狗腿子,生下来买苦力,而那些看上去斯斯文文冷漠阴沉的男人,手段和城府才是利器,真正不能触犯的狠角色。 车沿着一条柏油大道驶向茂盛的林园,薛宅就坐落在几棵古榕包围的中央位置,一片静谧的湖泊后。 这里临界东莞边郊,四面八方很偏僻,是许多政要名流最喜欢的地段,毕竟他们的钱财大多来历微妙,只有远离瞩目才能高枕无忧。 而商人居住在这里就值得深思了,他们的钱来路正不正无所谓,顶多税务方面模糊不清,老实补缴惹不出大祸,除非他们别有图谋,想要近水楼台,才会千方百计和仕途做邻居。 司机将车停泊在湖泊旁的躺椅处,我下去看到椅子上放了一个老式收音机,里面正有人说评书,在南方评书很少见,这是北方的一种曲艺,我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听了一会儿,直到司机提醒我该进去了,我才迈开步子跟上他。 客厅的茶几上摆好了茶点蜜饯,保姆正跪在地上往沙发铺软垫,她看到司机带我进来立刻朝我打招呼,“任小姐,先生马上下楼,您坐下稍等。” 我站在玄关,保姆为我脱下外套,又拿了一双崭新的拖鞋趴在地上要给我穿,我不习惯她这么伺候,让她去忙不用管我。 司机安顿好我,将接我前顺道买的食物和用品放入厨房,他出来后笑着说,“之前得罪任小姐,请您多多包涵。” 我看着茶盘里一枚鲜艳的果子,楼梯口闪过一道人影,没有溢出脚步声,似乎故意放轻动作,司机转身鞠躬,“先生,任小姐我接来了。” 薛荣耀挥手让他出去,司机离开后偌大的客厅只有我们两人,连保姆也像是刻意回避,窗外没有阳光,只有刹那间天昏地混的阴沉,像积蓄了一场雨。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拿了幅卷轴,我余光瞥到没有开口,将茶水端起来,趁热喝了口。 他想要在我旁边坐下,我故意咳嗽了声,朝一侧躲了躲,他意识到我不愿意这样,立刻坐在我对面,他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问我,“路上匆忙赶来,累吗。” “累,所以薛老板如果下次没事,就不要让我舟车劳顿了。” 他装作没听到,笑着将卷轴打开,“记得你说过很喜欢王羲之的书法,我这人一向不把别人的喜好放在心上,也不知怎么破天荒记住了你的。这几年四处托人煞费苦心才淘到他的一幅真迹。” 他从哪儿记得,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除了陪他那个晚上,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和每个客人说的都不同,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记不住,这圈子的嫩模都这样,可能对客人娇滴滴说喜欢吃白灼西兰,表现自己的纯情文艺,但其实私底下仅仅是一个着迷于红烧肉的油腻的女子。 我盯着他拿在手中的那幅毛笔字,“王羲之的草书不刚硬不潦草,像女人一样俊秀委婉,后世书法家都评说他笔下的字翩若惊鸿。”我咂巴了两下嘴,“确实很好,可惜薛老板记错了,我对他的书法没有研究,我只是喜欢它值钱,真品可以拿去典当行卖一大笔票子,钱能满足我的衣食住行,我的吃喝享乐,它本身高雅不高雅我根本不懂,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庸俗的女人。” 我举了举手里的茶杯,“就像喝茶,品茶能看出一个人到底是真高雅还是爱慕虚荣,有金骏眉我绝不喝普洱,有普洱我绝不喝茶叶末。什么贵喝什么,什么贵吃什么。” 薛荣耀没有因我的世故和庸俗而沉默,他笑得很开心,“人生得意须尽欢,享乐是人之常情,这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女人想要享受,必须要选择一个愿意为自己慷慨解囊的男人。” 他说完将书法重新卷起来,放在我面前,“是留着观赏,还是拿去典当行卖钱,随你高兴,我不过问。” 我毫不犹豫伸出手退了回去,“我想要的东西,现在都有资本得到,这样的珍宝薛老板自己留下传家好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大约维持了半分钟,接着门铃被人按响,保姆从厨房匆忙跑出来,将门打开后喊了声少爷,进来的男人浑身湿透,穿着一身纯白色运动服,额前的短发滴滴答答淌着水,他有些不满,“忽然下雨了,下了一阵又停,浇得我措手不及。” 他掸去脸上的水珠,指门口问,“换锁了吗。” 保姆说小姐那天心血来潮,换了更保险的房卡,锁没有拔除,但已经不用了。 保姆将他外套拿好转身往墙壁上的金钩挂住晾干,“少爷在上海读书一个月回来一次,家里以后有什么变化我会记得提前告诉您。” 男人嗯了声,他朝客厅走进来,在这个过程他都没有发现我,而是垂着眉眼看自己的腕表,但我真真切切看清了他。 不出意外他应该就是薛荣耀的儿子,那个被传说非常平庸不争气,对经商从政毫无兴趣,只喜欢一门心思研究油画,被断言永远成不了大器的男人。 他长得非常白净,也很清秀,没有他姐姐那样妖媚艳丽,简简单单的蓝色衬衣,领子也被他系得很工整,他身材十分清瘦,乍一眼看上去有些单薄。 他在到达沙发跟前才发现一双女人的脚,他愣了愣,顺着我的黑色高跟鞋视线上移定格在我脸上,他眼底清澈的目光没有荡漾起任何波澜,从这样平静的目光中我确定他不认识我,也没有见过我,更不知道我和他父亲那段往事。 薛荣耀不动声色用一块帕子盖住了那幅卷轴,问男人吃过午餐了吗。 他淡淡说吃过了,然后蹲下拉开湿透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张画板,画板上夹着一纸素描,描绘的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女人的侧颜,但是女人很苍老,眉眼都是深深的皱纹。 他小心翼翼确定素描没有被雨水打湿,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他露出一丝笑容,那样的笑容在灯光下很温暖,很干净,但也让薛荣耀怒不可遏。 “你已经二十岁了,你能不能不要整天沉湎在你的艺术家大梦里,活得如此不现实。跳舞的那么多,有几个成为了舞蹈家,还不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到处辛苦奔波,狼狈得如一只陀螺。同样画画的又有几个成为了画家?我有这样大的家业,你姐姐又是女人,所有的重担本该落在你肩上,你倒好,推脱得干干净净,有本事就不要用家里的钱!” 男人抬起头目光很冷漠,“我不是已经很早就不用了吗,卖画的钱足够我吃饭。” “你!” 薛荣耀气得面红耳赤,男人没有理会,更没有再看他一眼,拎起画板直奔二楼,保姆在后面收拾残局,薛荣耀捂着胸口靠在沙发背上,整个人都很低落。 “是不是我的报应。才让这样一个孽子托生给我。” 我端着茶杯一言不发,杯里的茶水有些凉,颜色从棕红色变成了墨绿色,茶叶绵绵软软伏在水面,随着我手指轻轻晃动而飘来飘去,像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 “人各有志,薛老板喜欢驰骋商海热衷名利,女儿也像您,儿子如果再那么利欲熏心,这一家子不都乱套了吗,彻头彻尾失了人性。” 薛荣耀听出我不是安抚他而是在嘲讽,他放在眉骨处的手拿开,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很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 “恨我当初一夜后不辞而别,再也没有找过你,那天在饭店见你之后,我特意派人到红灯区问过,你在跟秦彪之前过得并不如意,这些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多一份担当少一分世俗将你带走,那几年你可以活得很舒服。” 我没有承认他这段话里的每一个字,我阴恻恻说,“我在此之前从不认识薛老板,没听过也没见过,更不记得你说的事,因为那根本不是我的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到过红灯区,我是做过外围,但我做外围的第一周就被五爷看上跟了他。” 薛荣耀听我极力否认和辩解没有戳破,他发现我杯里的水没有了,只剩下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茶叶,他抬起手示意保姆为我续一些,保姆拎着茶壶弯腰蹲在我面前,壶嘴冒着热气,水一点点流入杯口,透过瓷片传出非常滚烫的热度。 她倒了水离开,薛荣耀仍旧在诱哄我放下戒备,“任小姐,这里没有严先生,没有我的家人,更没有那些不怀好意试图抹黑你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既然你肯赴约,就已经证明我没有认错人。” “那又怎样。薛老板打算给我额头上盖个章逼迫我承认吗?”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望着客厅和餐厅交界处焚烧着熏香的鼎炉,“从亡妻去世后,我在欢场放纵自己只有过三次,其中两次我根本记不得,唯一和你的一次,这几年我经常会梦到,我也很惊讶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五十五岁,也许是我失去了亡妻太久,才会有那么深切的渴望,想要得到一个我牵肠挂肚的女人,来陪伴我度过余生。” 他说完见我没有回应,脸色也不见刚才的疏离与抗拒,他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忽然欠身一把握住我的手,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大惊失色,我本能要甩开他,可男人和女人悬殊的力气怎能轻而易举摆脱,我挣扎了很久他也没有松开,反而越抓越紧。 我不敢吵闹,生怕吸引来保姆,传出去一丁点风声就会谣言四起,我现在经不住任何流言蜚语来摧垮严汝筠对我并不稳固的情意。 我无比厌弃盯着他握住我的手,“薛老板,你也是场面上混的人,自重两个字的含义不会不懂吧。” 他说懂。 我再次要抽出,可还是无济于事,这一次我真的怒了,“你懂可你却不会做。名利场高一丁点就是压了一头,严汝筠的势力比薛老板怎样?” 他非常坦率,“略在我之上。” “那薛老板这样亵渎他的女人,是对他高于你不满想要撒口恶气吗?” 我悄悄打量厨房,确定没有人在探头探脑,我提高声调让他放开,用另外一只手狠狠掰他钳住我的手指,我摆脱后看到手背上一条条红痕,狼狈得不堪入目,我怒气冲冲起身要走,他比我更快,绕到我前面拦截我的路,“如果你肯原谅我当初,我愿意竭尽所能不惜一切去补偿你,即使我的儿女都不理解,即使我要在这把年纪丧失掉一辈子经营的清誉,我只想为自己活一回,我有多亏欠你,多惦记你,在没见到你之前我也没想过会这样浓烈。” 他越说越深情露骨,我不想听下去,我粗鲁打断他,“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补偿,你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难道我在大街上也能找别人随便要补偿吗?” 我从他身侧迈步离开,他再次将我控制住,只是这一次不是握手,而是直接将我抱住,我被他狠狠揽在怀中,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茶味,脑子里轰地一声炸裂开。 078耻辱 “我并不在乎谁压我一头,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敢,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东莞也不是没有势力和别人抗争。” 我被他抱得太紧有些窒息,他不算苍老,至少我跟过秦彪后,对男人的年纪有了更大的宽容,薛荣耀保养很好,不沉迷在美色放纵中男人都衰老得很慢,我置身在他阳刚气十足的胸口觉得浑浑噩噩,像陷入一块柔软潮湿的海绵。 “任熙,第一次见你你说你叫熙熙,我问哪个熙,你说东南西北的西。你在我掌心写下那个字,当时你距离我那么近,近到我能数清你脸上细细的绒毛。我在欢场没有遇到过可以令我怦然心动的女人,她们都非常媚俗,戴着一层又一层虚伪的面具,而我渴望像我亡妻那样简单干净的女人,你也许永远不能理解,我在那么多年后死去的心忽然重新活过来的感受。”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缓慢上移,当他几乎要触碰到胸口,我猛然从旋涡中回过神,我趁他意乱情迷时将他一把推开,他仓皇中倒退几步,摔在沙发上,看着我有些错愕。 “薛老板,这世上有两个字,叫旧事。旧事像一座古老的巷子,早晚会被翻修,把曾经的痕迹一点不留。我们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没有谁还记着那点旧事。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熙熙是谁,你以为的东西对别人而言是一种耻辱,那就没有必要再提起。如果薛老板够聪明,该知道那些事脏了谁的脸。严先生不痛快了,所有人都鸡犬不宁。” 我弯腰将刚才掉在地上的皮包捡起来,和他说了句告辞,薛荣耀跌坐在沙发上脚踢到了茶几,发出一声很重的闷响,惊动了厨房里熬粥的保姆,她跑出来看,见我已经推门出去,她追问我是否留下用餐,我理也没理,飞快逃出了小区。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那片住宅隔了很远很远,笼罩在一片阴雨蒙蒙中,我才白着一张脸停下,靠住一棵树气喘吁吁。 死里逃生,如果薛荣耀再野蛮暴力一点,如果宅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不清楚我能不能挣脱开,而后面又会发生什么,发生后的恶果会让我死得如何难堪。 我站在街口拦车时意外接到了白夫人电话,她非常焦急说能不能出来见一面。 她这个人不喜欢凑热闹,对吃喝玩乐也没有兴趣,她约我势必有解决不了的难事。 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我自然不会拒绝积累她欠我人情的良机,告诉她稍后会到。 她特意把地点定在了马场的茶园,似乎想要利用旧交情和我套近乎。 今天一直断断续续下雨,进入马场的山路潮湿泥泞,连搭载游客到达半山腰的缆车也停了,可仍旧挡不住人们披着雨衣看室内赛马的热情,我对这边不熟,找了很久才找到山脚下紧挨街道的茶园,我看见白夫人正站在台阶下撑伞等候我,她非常欣喜朝我招手,想要过来接我,我示意她不要折腾,用皮包挡在头顶冒雨跑过去,她用手绢在我身上每一处轻轻拍打着雨珠,“天公不作美,早知道雨下得这么密集,我应该亲自到您住的地方去见您。” “还好雨不大,雨中漫步喝茶也很有意境,我应该感谢白夫人成全我的雅兴。” 她笑着为我推开门,“每次心情最糟糕时,听您说两句话就觉得很痛快,终于知道严先生为什么这样疼爱您。” 侍者招待我们在靠近长街的窗子坐下,我要了一杯牛奶,替白夫人点了一杯水,侍者离开后我笑着对她说,“我想您现在也没有多余心思考虑要喝点什么解馋,只想尽快把恳求的我的事说出来,我为夫人点了一杯白水,用来稍后解渴。” 白夫人眼睛通红,她似乎熬夜了,为这件棘手的事彻夜难眠,侍者把两杯饮品端上来再次转身后,白夫人迫不及待说,“您猜得不错,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也没有颜面来见您了,我已经欠了您两个人情,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不只是我,我丈夫一家对这件事也束手无策,严先生从仕途退下来,可他的势力并没有削减,反而在商场雄霸一方,我们都有自知之明无法和严先生抗衡,也甘愿臣服,我已经向您表明了态度,如果您愿意帮一帮我我再往下说,如果您不肯,您只当今天没有见过我。” 我听出她哀求的事和严汝筠有关,让她讲下去。 “维多利亚被砸场,您清楚吗。” 她仅仅这一句我就明白了,我问她不会这个人来头和您有关吧。 她点头说是,“他是我先生父亲的私生子,也是白家最小的儿子,白泽。” 如果是白家的人,严汝筠根本不会高抬贵手,他做自己的生意,白家当官的那几个也不敢无缘无故调查什么,再说以严汝筠的势力,上级兴许都不敢反目为仇,严汝筠无所畏惧,只有白家反过来怕他,强弱这么明显,他怎么可能不找回面子。 维多利亚被砸场,一夜之间满城风雨,严汝筠高傲骄矜,让他撤手没那么容易。 我沉默不语,白夫人以为我不肯,她哭着央求我帮一帮她,白家愿意不惜一切来平息这场风波。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硕大的盒子,盒盖打开后露出里面一套珠宝,她将盒子推到我面前,“我先生说,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您如果能说服严先生宽恕白泽,还有更大的心意表示给您。” 我盯着珠宝看了两秒,又推了回去,“我即使肯帮您,也不是因为金钱,这些我要多少有多少,白家拿得出来,严先生怎么会缺,我无非是看重和您的情分。” 白夫人知道这些我看不上眼,我能花二百六十万买一堆废品,又怎么舍不得拿几百万买一套珠宝,她只是没有任何能吸引我的筹码,才会黔驴技穷用金钱贿赂我。 “在东莞能够说动严先生高抬贵手的只有您,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您他还会买谁这个面子,维多利亚是省内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人都看着它的风光。我知道您很为难,白泽一直在外省做洋酒生意,他不了解这边情势,直到我先生告诉他他才知道自己得罪了严先生。现在他闯了弥天大祸,可我们总不能真的看他去死。” 我慢条斯理饮了口牛奶,“只是砸了场子没有人员伤亡吗。” 白夫人说伤了一名陪侍,两个保镖。 我脸色凝重,“事算不上天大的事,但对方是严先生,五爷倒台后,严先生将所有明面的东西转移到了地下,少去了一层屏障,他非常看重自己在道上的面子,这他还没金盆洗手呢,您弟弟这么不懂事,非要去虎口拔牙。” 白夫人哭着说白泽也悔不当初,当时喝了酒,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藏在家里根本不敢露面。 我将吸管从杯里拔出,扔到一侧的托盘里,“白夫人很在乎这个夫家弟弟吗。” “说句不该说的话,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为着我先生,他死活我不放在心上,但是先生委托我来做说客,我办不到,白泽被严先生处置,我在家里也成了罪人。严夫人,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您这样的好福气,男人疼爱且尊重自己,有些夫妻看上去的恩爱在私下未必,我们嫁给这样的婆家,又有几个处处如意呢。我从嫁进来没有工作过,衣食住行都是朝我先生伸手,虽然富家太太大多这样,可真有了矛盾,这就是被男人戳点的软肋,我希望您能拯救我的婚姻。” 白夫人说得这么恳切又卑微,我如果拒绝恐怕之前的苦心经营都白费了,卖白家一个人情对我没有坏处,白家全都是身份不俗的人,在东莞也数得上大门大户,以后我有难需要他们帮助,他们势必不会袖手旁观。 我放下杯子做出一副为难又犹豫的样子,“我没有十足把握,可如果真的能挽救您的婚姻,我愿意豁出去试一试。” 079狼狈 送走白夫人后,我觉得头昏脑胀,薛荣耀会存在这样的想法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早把他忘在脑后,哪个卖肉的还会天天感慨自己的初夜呢?有那份心也就不会做了,可再没心没肺的女人,也不愿意时刻回忆当初的耻辱。 慈善晚宴的座位排序我已经看出来在东莞商界他的地位仅次于严汝筠,这个次于并不代表真的次于,他商海沉浮三十年,严汝筠年纪才不过三十出头,论资排辈他是后生晚辈,抢夺地皮他还要亲自出面和薛荣耀打招呼,足可以看出严汝筠对他也有几分忌惮,如果这件事处理得不稳妥,很有可能为他召来麻烦。 我忧心忡忡想法子,忽然视线里蹿入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自橱窗外一晃而过,我立刻追随过去,是洪芬,她穿着宽松的长衫遮掩微微隆起的孕肚,没有化妆的脸蛋染着怒气,匆匆忙忙从出租车上下来,脚步飞快走进旁边那家高档星级酒店。 我拿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洪芬怀孕不安分养胎却冒雨四处颠,郭泽路还真不担心她会滑倒。 我托腮想了下,转身对服务生说了句结账,然后把钱拍在桌上用杯子压住,拿起皮包跑出餐厅。 我站在酒店门口徘徊张望了片刻,除了几个陌生人进进出出什么也没看到,我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靠近喷泉位置的电梯门打开,出来一对男女,男人看轮廓是郭泽路,女人很娇嫩,像是父女,但勾肩搭背的姿势一看就是恋人关系。 紧接着洪芬从旁边的电梯内也走出来,她跟在郭泽路身边,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很大,情绪也非常激动,郭泽路有些不耐甩开她,但顾及着她怀孕动作很轻,为了防止她纠缠不休,快速拥着怀中女人走出酒店。 停在门口的一辆银色奔驰闪了闪车灯,驾驶位走下一个中年司机将车门打开,眼看两个人就要上车离去,洪芬顾不得任何颜面一把扯住郭泽路,“老郭,你不给我解释我能接受,你和这个女人我也可以不管,我听话,我认命,我什么都不再插手,我就想问你停了我的卡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保姆一早就告诉我,让我收拾东西离开公寓?你让我们母女去哪里住?” 母女。 洪芬怀的不是儿子吗? 我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对眼前这样残酷冷漠的一幕彻底了然。 郭泽路遍布皱纹的小眼睛满是不耐和厌弃,“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情势,你跟在我身边这段时间我没有亏待你,那套公寓琪琪很喜欢,我本来想送给你但也只能委屈了。我之前给你买的首饰衣服你可以带走,但如果你再这样吵闹纠缠,就什么都没有。” 洪芬身体一晃,她瞪大的眼睛里是越来越浓的泪光,“老郭,我还为你怀着女儿啊!你把房子收走我住什么。” 她恶狠狠指着旁边女人,“她喜欢她自己没有吗?她为你怀了孩子吗?你怎么能为了她,对我们母女赶尽杀绝?” “不要把话说那么严重,首饰变卖足够你买一套房子住,你自己虚荣不舍得,你来怪我吗?” 郭泽路非常嫌弃扫了一眼她肚子,“女儿,我家里有两个女儿,我还要一个干什么?我妻子为我生的不比你生的更金贵吗?洪芬,你最近给我惹了多少祸你心里清楚,还好严先生退出官场,否则以他现在高升后的职位,他玩儿死我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从你不长眼得罪他女人那一刻,我就已经厌恶透你,你嚣张愚蠢的个性早晚会害了我。” 郭泽路说完没有一丝留恋拥着女人坐进车里,洪芬伸手要去拉扯,手才扶住车门,就被司机狠狠一搪,“抱歉洪小姐,郭主任还要忙公事,不能耽误时间。” 洪芬看着司机,脸上有些狰狞,“洪小姐?不是前几天我给你赏钱你哄我高兴一口一声太太的时候了,你这个走狗当得也太体察人意。” 司机面色冷淡说,“我是走狗不假,洪小姐当初得势,对每个下人都打打骂骂,现在也轮到您自己尝尝走狗都不如的滋味了。” 司机说完狠狠关上车门,直接将洪芬甩在原地。 她错在不该跑到酒店捉奸质问,郭泽路就是养了一百个新欢,她也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力质问,只能听天由命。 在包养关系中,男人才是绝对的掌控者,女人只能被掌控。 这个世界太多女人自恃美貌,却不知道还有比她更美貌的女人在虎视眈眈,当她被踩住那一刻,就已经翻不了身。 保安站在大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朝这边张望一眼,我走过去低头看着此刻蹲在地上崩溃痛哭的洪芬,觉得世事无常。 昨天她还在郭泽路怀中享受母凭子贵,炫耀着她的豪宅珠宝受宠得势,今天就在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手段的后来者面前沦为了难堪的下堂妇。饱尝冷暖受尽嘲笑,上一刻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下一刻就变为了将她推向地狱的侩子手,把自己的风光未来完全赌注在一个男人的新鲜感和兴趣上,只能是自掘坟墓。 我们的生涯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做过这行的体会不到,做过的多年后都是一把辛酸泪。 太多女孩愿意跳下这个火坑,为了几年的好生活耗尽自己青春与力气,再用一辈子洗白自己,去忘掉这个噩梦。 我心里猛然有一霎那的窒息,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扼住我咽喉,眼前的洪芬幻化成了我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我和她没有任何区别,我这一刻竟然不敢去想,我和严汝筠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终结,又或者我能施展什么手段彻底有资格留在他身边,一直到很远的以后。 洪芬停止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她转身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茶园,满是泪痕的脸孔露出一丝冷笑,我掏出纸巾给她,她接过后没有用,而是用探究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非常用力丢在地上。 “看我笑话吗?我前几天还在你面前耀武扬威,讽刺着你的靠山崩塌,你就用现实赤裸裸打了我的脸,现在你春风得意,到处都在议论严先生的夫人,我和你站在一起,都要仰望着你的施舍。都说风水轮流转,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现在你满意了,高兴了?我的今天何尝不是你的明天。” 洪芬说完这番话后,攥着拳头张望早就看不到踪影的车,“我早晨收到老郭的信息,是他手机发过来的,告诉我到这个酒店3304,他会给我一个惊喜。接着我又收到一封彩信,是那个小妖精的,内容是她和老郭的床照,没有任何女人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智。我千算万算百密一疏,着了她的道,她就为了看我发疯,让老郭对我那点不忍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觉得我不懂事,只知道贪财纠缠。” 她闭上眼睛,“女儿就不值钱吗?他想要儿子我知道,可我没有怀上就要被判定死刑吗?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女人全都是男人会多么枯燥,这些天天拿睡女人当饭吃的臭男人,一个个都会憋死!女儿也是他的种,他养一只阿猫阿狗还会舍不得它,自己的亲骨肉他怎么能这么狠!” 男人狠不狠从不是对自己的骨肉,如果这个女儿是他心爱的女人怀上,他未必还一心一意要讨儿子,所有的冷漠凉薄重男轻女,都是因为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太浅。 洪芬将那只断了跟的鞋甩下丢进垃圾桶,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她狼狈崴着一只脚,朝另一个方向离去,我看着她背影有些心酸,我追过去扶住她手臂,她甩开我就再扶,这样反复几次后,她放弃了。 我拦住一辆出租,搀着她坐进去,我记得当初姐妹儿聚会大家都很喜欢吃一家意大利冰激淋,我告诉司机去这个地方,洪芬坐在我旁边望着窗外愣神,脸上是一片寂然和死灰。 “五爷身边的柳小姐,她下场很惨,但她的惨是因为男人倒了,而不是她被抛弃。不管我们怎么嘲笑讥讽她,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没那个本事成为她,做情妇十三年还能留住男人,她如果是妻子,她不值得钦佩,毕竟成为弃妇的女人是少数,可她仅仅是一个情妇二奶,她能把男人牢牢驾驭住,用的不是法律婚姻的束缚让男人不得不认命,而是她的美貌和心计让男人心甘情愿做她的俘虏。五爷曾经多炙手可热,他是这个城市的主宰,他垄断了所有夜场和赌场,这样的男人要什么女人没有,可谁也撼动不了柳小姐的地位。” 她盯着玻璃抚摸自己头发,茂密的黑丝间有几根白发,像是被染上了深深的霜雪,白得那么令人心悸。 我伸手揪住那根白丝用力一拔,随手扔向窗外,“女人在奔三奔四的时候都有一种不再年轻的无力感,照镜子看到皱纹和一两根白发会觉得慌乱无措,而我们这样的女人更害怕衰老。但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虽然被扫地出门但变卖珠宝还可以过得很好,你只要用点手段一样会拥有崭新的明天,而我和那么多姐妹还要继续惶恐会重蹈你的覆辙。” 洪芬冷笑了一声,“同行是冤家,也只有一个落魄一个风光才能心平气和说话,否则总是擦着火药针锋相对。现在想想有什么必要,连自己明天会怎样都不能掌控的女人,也只有吵架炫耀才能安抚自己的悲哀。女人永远不要自以为是过分依赖男人,因为这世上最忠诚最不会背叛你的动物不是人,而是狗,各个品种的狗都比人靠谱,一只几十块钱的土狗也比身价几十亿的贵族要品性美好得多。” 她说完看着我,眼底依旧是没有波澜的死寂,“要不我养几条公狗得了,听话懂事忠心耿耿,狗不会背叛我抛弃我,就算不高兴了不搭理它冷落它,它也会可怜巴巴讨好跪在脚边,永远不像男人那样凉薄寡义,翻脸无情。” 我笑着说是,泰迪在你寂寞时,还会贡献一条舌头给你。 080凉薄 那家冰激淋店三四月份的生意很冷清,我们过去时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洪芬少了一只鞋,走路一瘸一拐,我找侍者买了一双拖鞋给她,她换好盯着自己沾满灰尘的脚趾冷笑了声,“果然我还是最惨的一个,有些人风光一辈子,有些人半辈子,还有些人只是几年,而我连半年都没有。” 我看着颓废绝望的洪芬,她哀戚的脸孔有斑驳的泪痕,没有一丝光影的窗外让她的脸看上去毫无生气,“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一段伤害中全身而退,你伤害了郭泽路的妻子,使他的婚姻生活变得倾斜潦草,那么也会有人反过来伤害你,不是他妻子,也会是和你一样的女人。” 她抬起头有些不甘心,“你是在和我说报应吗?可是凭什么只有我得到这样的报应。” 我将玻璃上遮掩的半截纱纸收拢,露出整面干净透亮的窗,“报应何止对你,是对所有我们这样的女人,我早就做好了迎接报应的准备,我的报应一定最惨。” 我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对未来的恐惧和慌乱,洪芬觉得奇怪,她问我想过如果被严先生抛弃以后的路吗。 我说路都是我自己咬牙闯出来的,如果我当初听天由命安分守己跟着秦彪,我在他倒台那一刻也会得到像柳小姐一样的悲惨下场,在铜墙铁壁中熬几年。我今天所有的风光,都是我工于算计的结果,在这样一条路上,不算计是活不久的。 她低低叹息说是啊,“跟了郭泽路以后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他那么老,不可能在感情里太贪婪,我会成为他最后一个情人。我想法设法求子,你尝试过跪满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每一级磕三次响头的滋味吗,全都结束后我都站不起来,可我觉得值得,因为只要我有个孩子,我就不必再担忧自己的未来,他会留一大笔钱给我,我不管钱的来路是什么。”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整条空荡的街道,一把把浮动的五颜六色的伞在阴霾下黯淡无光,看她这半生漂泊悲哀的日子,仿佛在我心里也下了一场潮湿连绵的阴雨。 浮屠塔,七千层,不知今生是何生。 第一层是情劫,第二层是苦劫,第三层是愁劫,第四层是生死劫,此后来来往往六千多层,都是儿女情长的风月劫数。 爱情这样的东西,让人销魂蚀骨,也让人形容憔悴。 人总有无法挣脱的心魔,魔鬼为钱为色,为名为势,荼毒残害着人的良知与本性。 我接过侍者递来的两杯冰沙,将属于洪芬的一杯插上吸管放在她面前,“拿得起放得下,经历过富贵,证明你命里受得起,不怕没有下一次。郭泽路作为仕途主任官位确实不低,可比他更高也有的是,你能钓上他照样钓得上别人,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指了指自己肚子,“我揣着这个赔钱货,还有什么资本去钓更好的男人。你有钱有势有地位,会替自己的情妇养孩子吗?” 我摆弄着十根紫红色的指甲,云淡风轻说,“打掉不就得了,她爸爸都不管你费什么劲,温姐当初说过,如果孩子能为我们带来优势那就必须生,如果孩子在男人眼里都只是累赘,你非要那就是受罪的命。你狠不了一时,就痛苦一世。再说你拿什么养她,让她跟着你一起抬不起头。郭泽路说不管就绝不会认,除非生出来摇身一变是个男孩,那么薄情寡义的男人,你为他养育女儿能得到什么。” 洪芬错愕看着我,她眼底闪过一抹强烈的陌生和惊恐,“这终究是一条命。” 我嗤笑一声,“你活在这圈子里这么久,还分不清世俗对人命高低贵贱的划分吗?有些人生下来注定活在别人脚下,得了绝症都没钱治,躺在家徒四壁的房中,静静等死。而有些人生下来嘴里含着金钥匙,穿一件衣服就是别人几年的薪资。这两者能相提并论吗,他们走的人生路也是千差万别。你能给她什么生活,你连自己都顾不全,你装什么母爱情深。” “任熙。”她忽然悲凉叫我名字,“你怎么变得这么狠了。” 我和她对视了几秒,问她要不要生。 她咬着嘴唇掉下眼泪,用两只手护住自己肚子,仿佛怕我下一刻就拿刀剜出来一样,“我只是抱怨一句,我当然舍不得,我不是什么好女人,但我总不至于恶毒到连自己的骨肉都杀死。” 我脸上始终冷漠寡淡的表情渐渐收敛,倏而变成璀璨笑容,“就知道你舍不得,有时候对糊里糊涂的人必须有点激将法才能让她清醒。既然要生就别骂她赔钱货,她要是够争气,兴许你老了还能指望她。” 洪芬舀了一大勺冰沙,她放进嘴里大口咀嚼,“心冷,连冰沙吃下去都觉得暖和。任熙,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男人都这样,只要口袋里有钱,手中有权势,就永远无法像普通人那样,专注对待一个女人。” “普通男人出轨也不是没有,而且瞒得最好的就是他们,因为和有钱男人相比他们没本钱再娶,最怕妻子会和自己一拍两散,又经不住外界的诱惑,两边敷衍着满足自己的贪婪和兽欲。有些妻子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就同床异梦。” 洪芬嘴角溢出融化的冰水,她像一个机器人又舀了更大的一勺塞进去,“我真羡慕那些白手偕老忠贞不渝的平凡夫妻,拥有的钱多了,就要从其他地方失去一些来弥补。所以当我们抉择一个优秀出色的男人,就不该计较太多,更不要滋生独占他的心,对吗。” “男人因着迷美色的宠爱过了巅峰时刻,连兴趣都会荡然无存,开始的美好变为一地灰烬,实在是男人的心太瘦。温姐说绝不要碰已婚男人,我跟过秦彪,跟过严汝筠,他们都没有妻子,我不在乎道人伦天谴,也不在乎道德纲常,我只是不想被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压迫着,像一株开在黑暗角落见不得光见不得世人的小野花。婚外情每一段悲剧都因为双方的过度索取和不知克制,并不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就有最好的结果。你太贪婪,也太没有自知之明,郭泽路不是你丈夫,他只是你某一段路途的靠山,你连指望他一辈子都办不到,你忘了自己的位置,你做了他妻子才能做的事,男人察觉到情妇的得寸进尺,就是他厌烦的开始。” 洪芬捏着一杯已经完全融化的冰沙,那样寒冷的温度穿过她皮肤刺破了骨血,她冷得牙齿发抖,“我这半辈子都过的战战兢兢,终于熬出头了,总觉得自己握在手里的温度还不够,其实想想以前苟延残喘被人踩踏的日子,好不容易翻身了还贪图什么呢,为什么人总是看不透。” “因为人的欲望有一个缺口,怎么都填不满要不够。得到了一碗饭还想吃一盘菜,得到了一盘菜又想吃一口肉,之后还有海鲜,鲍参翅肚,凤髓龙肝,天山雨露,永远没有止境。” 阴沉沉的雨幕中忽然投射出一束刺目的灯光,橱窗外停泊着一辆崭新轿车,光束就是从车前灯发出的,洪芬用手挡在眼睛上,她透过缝隙看了很久,直到她认出这是刚才酒店郭泽路乘坐的车,她整个人都因为惊喜而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用冰凉的指尖握住我的手,“任熙,你看到了吗,那是不是老郭回来接我了?他还是舍不得我们母女是不是!” 她说完这句话疯了似的狂奔出去,连侍者递给她一把伞她也视而不见,我将伞撑在头顶推门追出去,洪芬踩着湿透的拖鞋跳下台阶,趴在车门上用力拍打大声喊老郭,喜极而泣的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她顾不得全身湿透,只想唤这个男人回心转意。 车窗被缓缓摇下,洪芬喜不自胜的叫喊戛然而止,她脸色僵硬住,苍白如一张纸。 我透过雾霭沉沉的暮气看清那是郭泽路的新欢,后座只有她一个人。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不屑得意的眼睛,她想要下车,而洪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她在惊愕中被车门冲击的惯力推了出去,她本能捂住肚子,仰面躺在一处水洼里,坑中夹着污泥的雨水迸溅出来,有几滴落在她眉眼和唇角,她挣扎了几秒没有摆脱这样的狼狈。 琪琪一只腿搭在车外,身体还在车里坐着避雨,她掸了掸自己衣摆被雨水打湿的袂角,“没摔着吧?” 洪芬没有理会她,她用手肘撑住砖石,艰难坐起来,她仰面注视着琪琪的脸,“怎么,要来赶尽杀绝,让我们母女从此消失吗。” “哟,法治社会,谁有这个本事,我又不是黑帮头子,视人命如草芥,我只是来探望你,刚才老郭实在绝情,男人有时候心狠起来,连女人都看不下去,你好歹在这圈子里也算我的前辈,我怎么能自恃现在强过你,就不闻不问呢。”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方帕,用手握住高高举起,帕子随着风和雨在半空中摇摆,琪琪手指忽然松开,帕子精准落在洪芬脸上,将她苍白又愤恨的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 “擦一擦吧,好歹也是曾经的二奶奶,这个德行也给老郭抹黑。刚才他在,我不好露出我对你憎恶的样子,没办法,你的愚蠢给我做了前车之鉴,我当然要学得聪明点。不能在男人面前太张牙舞爪,否则会被他厌恶抛弃的。” 洪芬手指抓在帕子上,她停顿了片刻,狠狠扯下来,扔回给琪琪,“才刚刚上位几天,就如此迫不及待来耀武扬威。你当着他一副样子,背着他又是一副,郭泽路不傻,他早晚会知道的,你既然拿我当前车之鉴,就老实本分点,尽好你床上玩物的职责,来过嘴瘾又能得到什么呢。” “洪翠花,听你这把年纪说出这样心凉的话,我觉得很可怜。” 如果来的人是郭泽路,他们说话我不方便过去,但是那个叫琪琪的女人,她上来就如此蛮横势必来者不善,想趁自己得势狠狠打压洪芬,我撑着伞飞快逼近,站在洪芬旁边弯腰将她扶起来,他们都没有关注到我,只是目标清晰辱骂洪芬,琪琪居高临下从车门内迈出,保镖跟在旁边为她撑伞,架势很足,她光鲜亮丽趾高气扬的样子照得洪芬此时的狼狈如此讽刺。 她目光在洪芬的肚子上扫过,“怎么肚子这么都大了,在街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要是出了篓子,保不住公子,您这后半生不都没戏可唱了吗。” 保镖在旁边笑着说,“琪琪小姐怎么忘了,她怀的不是公子,是女孩。” 琪琪啊呀了一声,“是个千金啊!” 她捂着嘴笑得夸张,“肚子这么不争气呀,明知道洪小姐是要倚仗着生个儿子才能在老郭身边待下去,继续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女儿有什么用啊,他都懒得抱一下。” 琪琪笑完弯腰盯着洪芬肚子咂嘴,“宝贝,你妈妈恨死你了,但阿姨喜欢你,阿姨感激你,你还没有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小菩萨帮阿姨熬了一道关,等你出生阿姨一定给你买好多玩具,没有你,哪来阿姨的今天呢。” 她伸手要抚摸,洪芬立刻拍掉她的手,嘶吼着让她不要碰,拿开她的脏爪子! 琪琪的手被愤怒中的洪芬拍打出一道红痕,她蹙了下眉头,保镖立刻心领神会,冲过去抬脚踹向洪芬胯部,将她朝地面更低的一处坑洼里踢倒,这下力气不轻,但避开了洪芬的要害和肚子,琪琪的不留痕迹意味着她并不是受郭泽路的指使来欺负洪芬,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女人背着他发生什么。 保镖的黑色皮鞋踩在洪芬胸口,他一脸戾气让她老实点,不要惹琪琪小姐不痛快,不该动的手不该说的话最好不要有。 “放肆!” 我脸色变得冷厉,抬手就是一巴掌,用了十分力气打在保镖的脸上,“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我面前摆排场。” 081他和她的亲密 保镖想替琪琪这个新欢出头,讨好她高兴,没想到无缘无故挨了我一巴掌,他不认识我,捂着自己的脸火冒三丈,还要冲过来对我动手,我解开脖颈处的纽扣,露出硕大的粉钻项链,“郭泽路仅仅是一个芝麻小官儿,许多场合他没资格进去,严先生面前他像一只狗伸出舌头舔着,我都还嫌他不配。” 保镖身体一僵,他目光从钻石移到我脸上,愣了愣,我扬起下巴揪住他衣领,将他狠狠朝后一推,他没有防备,跌撞在玻璃上,“我只饶你一次,再对我不敬第二次,写好遗书,到严先生府上领枪子儿。” 敢在东莞称号严先生的,只有严汝筠一个,其他姓严的就算混得好,在他光环之下也不敢给自己戴高帽加名头,保镖听到我的警告迅速退到琪琪身后,不敢再狗仗人势,琪琪见保镖败下阵来,听出我不是善茬,但又不想没问清楚就败兴而归,她环抱双臂打量了我片刻,扬下巴问我是谁。 我朝她走了两步,保镖本能伸出手阻拦,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又退回去,我手指戳在琪琪的鼻子上,她想要将我搪开,保镖低低喊了声琪琪小姐,她动作顿住,蹙眉瞪着我。 “我是谁,你这种货色也配知道吗?” 她梗着脖子问我是不是和洪芬这个贱人一丘之貉,躺在地上的洪芬听到她骂自己,她从见到琪琪开始所有隐忍的怒气都爆发了,她猛地爬起来冲向琪琪,将她狠狠撕扯住,扭打着扑倒在地,琪琪吓得惊叫,她穿着旗袍,外面那层白纱披肩已经脱落,旗袍沾满雨水卷到了小腹,底下春光乍泄,一些脚步匆忙找地方避雨的行人都不再赶路,而是围拢在四面八方看琪琪的露出的腿和臀部,琪琪惊慌失措大叫保镖,“快把这个臭婆娘拉开!” 保镖扔掉手中的雨伞直奔洪芬而来,我往他面前跨了一步,“我看你敢。” 保镖一边脸颊被我刚才的巴掌扇出通红血印,唇角也有血迹结咖,他犹豫了一下脸色为难央求我,“严夫人,请您体谅我的工作,郭主任让我保障琪琪小姐的安全,她如果出了意外,我没有办法交待,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养。” “她死在这里,有我兜着。” 保镖搓了搓手,他越过我肩膀看了眼被洪芬骑在胯下狠狠抽打的琪琪,他咬了咬牙,“抱歉严夫人,请您原谅我的冒失和无礼。” 保镖飞快跑过去,我伸手要抓可没有抓住,他将骑坐在琪琪身上的洪芬拉开,但碍着我的面子没有太过分,只是将她推在地上立刻松手。 琪琪捂着被掐红的脖子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她白眼球险些翻上去,一张憋得涨红的面孔青筋叠起,保镖将她扶起来为她拍背顺气,洪芬在剧烈的争斗中也被琪琪踢到了肚子,她满脸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淌下,我问她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她借助我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跪坐在水中,我特意看了眼她的长裙,上面并没有沾染血迹,腿上除了雨水和泥水没有任何是从她体内流泻出来的,我松了口气,洪芬满身泥污冷冷看着琪琪发笑。 “当你妄想要给对手一个下马威,记得为自己留有一线余地,你永远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活腻了,逼急了大家一起死,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舍得就尽管展露你的丑恶嘴脸去激怒别人。” 琪琪缓过那口气,她推开保镖朝洪芬破口大骂,“你已经是个没人要的弃妇,哪来的胆量和我动手。你刚才打在我身上的每一下我都会加倍让你还回来,我们走着瞧,看你最后会怎样匍匐在我脚下向我求饶。” “真的立刻就死我也不会说一个字,何况郭泽路有没有那个本事还不一定,你太高看他的势力了。和那些真正站在最上面的人相比,他不就是一只狗吗。你为了这只狗拉出的几坨屎,丑陋到了什么地步。” 她笑着让我给琪琪拿出镜子,照一照她现在的样子,我一只手控制她防止她再冲过去打得两败俱伤,另外一只手摸索到地上的雨伞,此时雨下得更大,像是忽然间一场瓢泼,有惊雷在头顶劈开,琪琪被巨响震得抖了一下,洪芬笑着问是不是怕了,这样破马张飞来给别人难堪,当心真的被雷劈。 琪琪没有理会,她拔下头发上的珍珠卡子,狠狠丢在洪芬脚下,“几千块的小玩意,赏你肚子里的贱胚子,当作我给她的见面礼,以后生下来有需要,记得到你住了半年的公寓来找我,我也许有不要的东西还会再施舍给你们母女。” 琪琪说完转身上车,保镖关上车门将伞收拢,洪芬朝车的方向爬了两步,“我住过的屋子,用过的浴室,我睡过的男人,我点过的灯,你当作宝贝接手,拿了别人不知道几手货,你还真有脸面在这里炫耀,那都是我使剩下的,你拿到的只是我用烂了的东西!” 保镖将车发动后巨大的轰响把洪芬的叫骂声掩盖,外面大雨滂沱,琪琪并没有听到她在喊什么,她抛出一剂冷笑,随即摇上车窗,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街头。 我感觉到脸上冰凉的液体在体温融合下渐渐温暖起来,我眼中是洪芬亦疯亦魔的样子。我觉得悲哀,我抹掉脸上流淌的雨珠,用了全力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周围人因为下雨都散去,也有一些特别无聊的撑着伞看,洪芬嚎叫着让他们都滚,她脱掉自己的鞋子扔向某处三三两两的人群,路人躲避着,笑得很讽刺,转过身一步三回头走远了。 洪芬捂着肚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撑住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她再次跌落回去,我用力将她扶住,她呆愣了两秒,甩开我的手掩面大哭。 我送洪芬到附近一家宽敞僻静的宾馆住下,叮嘱前台看好她,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才离开往家走。 街上到处都湿漉漉,地势低落的墙角积了不少水,长出零零星星潮湿的苔藓,穿着小皮靴的孩子特意往积水最深的坑洼里走,踩在里面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溅起的灰色水花蹦到每张干净童稚的脸庞。 雨势逐渐停下,最西边散开的乌云后露出太阳一面边角,光束很微弱,但好过一望无际的阴沉。 出租穿过一片坑洼驶向更狭窄的巷子口,我将额头抵住玻璃昏昏睡着,模糊的视线里仓促闪过一道身影,悬挂在青色瓦片上的大红灯笼正好把身影定住,他高大修长的身体将娇小的女人完全遮掩,扬起手臂抓那盏灯笼,灯笼被雨后的风声撩拨得不肯安分,左摇右晃,就是不愿落在世人的手中。 女人拍手眉眼弯弯笑着,“车上有红色的蜡烛,可以把灯笼点亮,挂在庭院的树下一定很好看。” 司机拿着一件御风的斗篷披在女人身上,“薛小姐上午还低烧,千万不要着凉。” 她嫌斗篷压得慌,十分娇气让司机拿开,她跑到男人身后拉住他另外一只垂在一侧的手,跳着脚说快够到了,抓住那把流苏穗儿! 一阵剧烈的颠簸后,车试图开得更快,我拍打着椅背让司机停下,他猛地急刹车,问我怎么了,我透过浑浊的雾气盯着转过身的男人,那是严汝筠。 他穿着崭新的粉色衬衣,没有一丝褶皱和灰尘,那样笔挺而干净附着在他清瘦的背上,我从没见过他穿如此艳丽的颜色,那是说不出的味道,潇洒而轻佻,浑身藏不住的风流与邪魅。 他手指勾挑下灯笼,灯笼撞在木门上发出几声重响,惊动了这家主人,一名妇女打开门探出头看,问是什么人,司机打开皮夹抽出几张百元钞票,笑着递到妇女面前,“我们小姐喜欢您挂在门上的灯笼,刚刚摘走,本想稍后再叫门找您,没想到您听见了声响亲自出来,这是买灯笼的钱。” 灯笼已经有三四分陈旧,应该是过年时挂上去的,本就不值几个钱,妇女看到那么多,急忙推辞回来,“不用不用,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司机按住女人手腕,将掌心反转,钱币顿时落在女人手里,“剩下的当作我们小姐一点心意,家里如果有孩子,给买一份糖吃。” 妇女听到很高兴,看了看一米外站立的严汝筠和薛小姐说,“这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是您家小姐的夫婿吗?” 司机笑而不语,又想了下说估计快了。 妇女接过钱赶紧说吉祥话,“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以后生出的贵子一定非常可爱。” 妇女接连道谢,这才关上门回去。严汝筠拿走司机手中的斗篷,让薛小姐穿上,她不依,十根手指纠缠着说马上就要进车里,又不会冷,这都什么节气了。 “你不是上午才发烧。” “可你中午来我一看见你,就什么病都除了。” 严汝筠笑着哦了一声,“怎么我还有治病的本事吗。” 薛小姐笑嘻嘻握着他的手在原地转了个圈,“何止治病这么简单呐!只要你每天来看我陪我,我就可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她跳到他面前,像个多动症的孩子,“你是觉得我这样青春靓丽好看,还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更迷人?” 严汝筠在她娇俏的脸上细细打量了许久,“都好。” 她忍不住笑,嘴巴又卖乖,“我才不信,你们男人啊最擅长哄女人了,其实心口不一。” 司机笑着说严先生肯哄小姐就已经证明小姐在他心中的分量,他这么沉默寡言,一般女人想听他说难听的话都听不到。 薛小姐哎呀了一声,狠狠揪了揪灯笼底下垂摆的黄穗儿,“男人帮男人,你们都一样,油嘴滑舌口蜜腹剑!” 严汝筠抬起手臂将黄穗儿从她指尖夺走,“还会说成语,不是连字都不认识问我福的左边有没有那一点。” 司机在旁边大笑,薛小姐埋首他怀中让他闭上嘴,不许揭老底。 严汝筠把灯笼交给司机,脱下西装给她披上,问她穿他的行吗。 她当然愿意,捧起一只袖绾用力闻了闻,红着脸说,“我就喜欢你的味道。” 082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做了个梦。 是一个不需要沉睡就能做的白日梦。 梦里严汝筠不再是叱咤风云高不可攀的男子,而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朝九晚五有一份奔波的工作,赚微薄的薪水,刚好够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我们有一套简简单单的四合院,院子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有阳光有小狗有几株盆栽,还有偌大的梧桐树和机灵的鹦鹉。 他身边再不存在莺莺燕燕,再不存在觊觎他试图和我争抢的女人,他只属于我,他的汗毛,他的脚趾,他的呼吸,甚至他的一颗眼屎,都属于我。 我之所以说它是白日梦,因为它连最接近现实的美梦都算不得,它不但不会实现,而且可笑得令人发指。 他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天,除非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我躺在床上,陷在一片深深的漆黑中。 窗外万家灯火,每一盏都无比温柔明亮,只有我,在永无休止的黑暗里沉沦,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为我点燃的烛火。 薛朝瑰。 他身边的女人竟然是薛荣耀的女儿,她早就对他有心思,才会在慈善晚宴对我那么大的敌意,当时她冷冽的目光与高昂的下巴,现在想来无非是痛恨别人喊我严夫人,我怎么能是严夫人,我和她父亲有过那么肮脏的过去,不只是她父亲,东莞那么多名流权贵,知道我曾做过外围交际花的数不胜数,他们只是忘了,又不敢认出,他们那样的贵人谁会记得一枝残花败柳,谁又会为自己落下口实。 她想只有她,唯有她才能配得起严汝筠的身份。 那凉薄火辣的眼神分明就是恨毒了我。 走廊外有几声轻缓的脚步响,我以为是保姆来送汤羹没有理会,然而门被推开后,那样悄无声息,保姆没有这么厉害的脚力,能够在寂静到没有任何动静的深夜还不发出声音,除非是经常走夜路身份又隐晦的坏人,才能控制自己的重量全部灌注在脚尖,而不是脚跟。 我身体倏而紧绷住,严汝筠陪着薛朝瑰不可能回来过夜,她会放他回来吗,她那么娇滴滴的缠着他,他又能忍心丢掉吗。 我手下意识从被子下伸出,朝着床头抽屉的方向,那里有一把剪刀,刃面被我磨得锋利无比。 灯光亮起的霎那,我睁开毫无困意的眼睛,我脸上找不到半点倦怠,只有一片猜忌与淡漠。 身后窸窸窣窣解开皮带的声响,我嗅到空气里浓烈的熟悉的气息,心口沉重的巨石骤然垮塌下去,变得空空荡荡。 他身上有雨水的味道,有雪茄残留的烟雾,很快逼近了我。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垂和脖颈,他柔声问我,“睡了吗。” 我翻了个身,装模做样打哈欠,懒洋洋说睡得可香了,要不是开了灯,土匪进来我都没知觉,任由他对我下手。 严汝筠盯着我顽皮的表情闷笑出来,“演技不错。可惜没有惺忪睡眼,不像是刚醒。” 我嘟起嘴躺在床上看他,“合着还怪我不老实,分明是你晚归让我不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回来我怎么都睡不着。” 他嗯了声,疲惫的眼角微微上挑,像是在笑,“怪我。公司临时有事耽搁了。” 我愣了愣,心脏有点冷意。 果然连无所不能的严汝筠,也会有在感情骗人的时候。 风月这东西,不碰则已,碰上了谁又能逃过这一关。 他脱掉所有衣服只穿着内裤走进浴室,我盯着磨砂门上亮起的光,他放好水忽然又将门打开,他问我会给人洗澡吗。 我摇头说不会,他笑着问我以前也没有过吗。 我呀了一声,“原来是想和我算旧账。” 他笑得更有趣,“过来我教你。” 我跳下床狠狠撞过去,扑入他赤裸的怀中,他被我顶得朝后退了半步便立刻稳住,我大声说如果别的男人恐怕要躺在地上,严先生给我的安全感就像泔水对母猪。 他大笑出来,“说我是泔水。” 我皱了皱鼻子,“怎么啦,我还骂自己母猪呢。” 他垂眸看我,“母猪能生,一窝猪崽十几个。” 我一愣,“严先生要我生吗。” 他说有了自然生下来。 我哑口无言,喉咙犹如堵住了一块酸涩的疙瘩,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那严先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都好,男孩聪明,女孩乖巧。 “可是男人都喜欢公子。” 他问为什么,我说可以继承家产。 他嗯了声,“没有家产给他继承,全部用来养你,都花在你身上,等他问起,就说被你母亲败家败光了。” 他说完觉得有趣,低低笑出来,我心里却慌得像一阵野火,烧了整片辽阔的草原。 我慌不择路,竟然有些想哭,他没有发现我的异常,松开了抱住我的手臂,他转身试探水温,那样刚硬精壮的轮廓泛着蜜色波光,在我眼底肆意撩拨,难怪这世间女子都着迷他,他完美到没有半点瑕疵。 该是上帝座下如何精湛的能工巧匠才能雕琢出这样的男人。 他迈入放满温水的浴缸里坐下,叫我过去,我取下搭在玻璃架上的浴袍和毛巾蹲在他旁边,他脱掉内裤扔出来,好巧不巧溅出几滴水,正喷落在我唇上,我没有嫌弃,而是非常妖娆伸出粉红的舌尖舔去,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句很甜。 他舌尖从门牙上掠过,脸上表情讳莫如深,“除了甜呢。” 我想了下,“如果有很多,还能解饱。” 我说完撩起一捧水泼向他的脸,他躲闪不及,被泼了个干干脆脆,我咧开嘴笑,“让你下流,自讨苦吃。” 我挤出一点沐浴乳在掌心,轻轻揉搓出泡沫,从胸口和肩膀开始涂抹,慢慢下移到全身,他很享受我的按摩,我等了几分钟装作不经意问他是临时出了什么事,耽搁到凌晨才回来。 他头枕在边缘半眯着眼,盯着我手上动作,“账目的问题。” 我哦了声,“宋铮舟不是负责崇尔的财务和谈判吗,怎么还要麻烦你亲力亲为。” 他听我语气不对,问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歪了歪头莞尔一笑,“当然听说了,不然我会来问严先生吗。”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我也一言不发,在他裸露的肉体上更用力按压,他伸出湿淋淋的手,按住我不断摇摆的手腕,“谁说了什么。” 现在不是时机,我根本不清楚他和薛朝瑰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一旦我自投罗网,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与猜忌,何况他在场面上难免有应酬,薛荣耀不愿和他接触,派出要继承自己产业的女儿也无可厚非,就算有什么,我现在也没资格针尖对麦芒那样质问。 我开了个玩笑,“当然是严先生偷嘴吃,被人家老公捉住啦!” 他挑了挑眉,也明显松了口气,他指头落在我眉间点了点,“胡说八道。” 他不再僵持沉默的表情,让我有些刺疼,他和薛朝瑰果然不是简简单单的关系,那个司机说他快成薛家的姑爷,可我不信,他清清淡淡过了三十多年,如果他有心和那些富家千金来往,也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选择我。 我忍了又忍,我真想问他严先生以后会娶我吗,可我知道这话就算到我死,他不提我也不能问,它会成为我和他之间的终结。 我那么畏惧,畏惧曾经晦暗的生活,他是我的一缕曙光,是我的万丈金芒。 我简直不敢想失去严汝筠的任熙,会过成怎样一塌糊涂穷途末路的样子。 我失神落魄,在他胸口清洗了很久,他问我怎么不往下,我抿着嘴唇娇滴滴笑,他也随我一同笑出来,手指挑起我下巴左右打量,“害羞什么,没见过吗。” 我沾着泡沫的手拍掉他的桎梏,毫不犹豫伸向他腰间,我说不出是吓着还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来,他大掌在半路截下,将我往他怀中一带,我身体几乎扑进了浴缸,完全伏在他身上。 他的皮肤和呼吸只有属于他自己的气息,浓烈的烟酒,清冽的苦茶,和一丝淡淡的金桔香水的味道。 这该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 森林的每一处笼罩着大雾和露珠,潮湿的模糊的阴暗的,将我眼前的世界变为我梦中的样子。 脑海中忽然恍惚浮现一副面容,影影绰绰,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随即包裹住我,一刹那胜过一个世纪般漫长。 那是洪芬崩溃的脸,我记得她昔日的盛气凌人,将一把钞票扔在我脸上的得意洋洋,而那些男人所赐予的裹着慈悲与宠爱的糖衣炮弹终有一日被融化,露出里面苦得发涩的核,于是所有对待生活和爱情的执着都变成了破釜沉舟,可能人已经不再是人,而是魔。 鬼有好鬼,魔却都是恶魔。 我长长的头发伏在严汝筠膝上,我小声说,“你可以从来没有招惹我,但你不可以半途抛弃我。” 他按住我的手,任由我紧紧握住,他嗯了声,饶有兴味问我如果抛弃会怎样。 我笑着咧开嘴,指尖更加用力抓,他闷哼声,脸色变得微妙潮红,我放在唇边舔了舔,一点点解开自己睡裙。 我骑在他身上,两只脚在水里来回摆动,哗哗的流淌的水声伴随我的呼吸一点点渗开,我修长的指甲此时像刀锋一样锐利,割在他喉咙上,不疼不痒,可一旦我再扎下去一丁点,他就会立刻迸溅出血浆。 我勾起一半唇角,犹如冷笑,“严先生有没有听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本来就是残忍恶毒的女人,最不能接受被隐瞒和欺骗。” 我说完将指甲游移到他薄唇,露出天真无暇的笑容,他最喜欢这样的我,美得目眩神迷。 他眼底的波光温情脉脉,“原来你这样厉害。” 他话音未落,忽然没有任何前奏朝上撞了一下,我在剧烈摇晃中惊叫出来,手指握住他滚烫的肩膀,整个人失去重心,颠簸在他身上起起伏伏。 083浓情 我不记得他怎样将我抱出浴室,我软趴趴的闭着眼睛偎在他怀中,像一只淋了水又渴又饿的小猫。 保姆正好进入房间送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我讨厌人参苦涩的味道,而且她熬得也不好,我嘟囔着让她拿走,保姆看到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有些尴尬低下头,“夫人尝一尝,这是先生吩咐我煲的,都按照先生要求做的每一步。” 我将头转过来,让她拿到我面前,她捧着送到我鼻子,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果然是香喷喷的,像浓郁的乌鸡汤。 “严先生还有这个本事,要改行当大厨了吗?” 他掌心托在我臀部,笑着嗯了声,“是,为了养活一只嘴巴刁钻的馋猫,准备投身厨房建功立业。” 他偶尔开起玩笑来还真是让人招架不住,甜腻得比糖果还烈,我只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笑,那样清贵骄矜的面孔,像是融化在骄阳中的白雪,天地间春暖花开波光繁盛。 那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好看的笑容。 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比拟。 他把我放在床上,接过保姆手中的汤碗和小匙,让她下去休息,保姆离开后我缠着他脖子撒娇不喝,让他说好听的话哄我,他一本正经说不会,我抿着嘴唇说那我就不喝,他惊讶我怎么忽然这么磨人,我歪着头笑得灿然明媚,“我不磨严先生,外面女人也会不安分来磨,久而久之你把对我的耐心都给了别人。” 他蹙了下眉头,“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严先生敢发誓这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我半开玩笑的口吻,其实却很期待,他眯着眼问我很重要吗,我说当然,女人都愿意听这些,哪怕不真实,可如果真实的东西太苦涩,活着为什么要让自己难堪。 他身子微微后仰,在我脸孔打量了片刻,“很可爱。”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我可爱还是可恶啊,瞧那一脸深仇大恨的模样,好像真不会说一样。” 他舀了一点汤喂到我嘴里,我舔了舔嘴唇,发现真的很好喝,里面有清甜的果酱遮盖了人参的苦味,鸡骨头熬出了香郁和浓稠,不会很腻,还非常解馋,我等不及他一勺勺喂我喝,干脆按住他手腕直接倒入我嘴里,我朝着天花板无比满足打了个饱嗝儿,他像是被我磨累了,长舒一口气,“谁惯的臭毛病,吃东西也不安分。” “现在谁喂我,就是谁惯的呀。” 我翻了个身,将他手中的空碗打翻在地上,碗恰好落入地毯并没有破碎,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伸手勾住他腰间的束带,将他朝我身上拉下来,“良辰美景,严先生不尽情享乐吗?” “怎么,刚才还没有喂饱。” “喂一夜也饱不了,严先生技术越来越差,早没有初次惊艳了。” 我手指顺着他胸口敞开的浴袍探入进去,他身体滚烫,我却是冰凉,他闷哼了声,腹部肌肉骤然紧绷起来,“惹火。” “我喜欢看严先生在我身上泻火的样子。” 他问我那是什么样子。 我指了指自己眼睛,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眉眼,甚至他唇角似有似无的邪笑,都在我澄澈的眼底肆意绽放,“一只发情的公虎。” 他脸色一沉,听出我在骂他畜生,手在我胸口狠狠掐了下,“谁给你的胆子。” 我见大事不妙想要从他腋下逃跑,可惜我还没有想出怎样的路线最合适,他大掌早已将我捞住固定在身下,我感觉到背上一阵窒息,他和我贴得那样紧密,根本容不得我半点逃脱的心机。 “知道狐狸洞吗。” “那是什么地方。” “是孕育你的地方。” 我笑着说孕育我的地方在子宫呀,严先生连小蝌蚪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吗。 我笑得岔了气,纤瘦娇弱的身体连带着他一起颤动。 “你是狐狸洞来的狐狸精。” 他灼热的掌心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抚摸着,那样轻缓,又那样坚决,“一只雪白的狐狸,专门勾引男人魂魄,吃男人阳气。” “严先生的阳气呢。” 他手指忽然触碰不可名状之处,“在你这里。” 我被撩得咯咯直笑,伸手推拒他,“严先生别的本事都不提,嘴巴唬人的本事见涨,说,是在哪个狐狸床上学来的,把帽子按在我头上。” “只有你一条狐狸。” 我眼前闪过薛朝瑰纠缠他时不依不饶的娇憨,我心里有几分冲动,最终也没有问出口,时机还没到,但我一定不会糊里糊涂让别的女人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我用身体拱了拱他,想露出一丝缝隙喘气,他不肯脱离我,我偏头看着他精壮的身躯在月色之下闪出惊心动魄的魅光,他会错意,以为我要怎样,俯下身在我唇上重重吻了吻,他刚要吻得更深,我大声说,“那严先生的魂魄呢。是留在谁怀里了。” 他将我翻过去和他面对面,我瞳孔中是他漆黑的眼眸,他幽邃的目光里有我绯红的面庞,“在一个叫任熙的女人怀里藏着。” 我看着天花板哈哈大笑,他随着我发出笑声颠簸的肺腑,吸纳走我最后的清醒。 第二天早晨我是昏昏沉沉间被他抱下楼的,到楼口我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只裹了一条毯子,我勾着他脖子让他给我穿衣服,他眉眼都是极尽下流的样子,说这样不是很好,秀色可餐。 我朝一楼正忙碌上菜的保姆努了努嘴,“那不还有外人,要只是我们两个,不穿也就不穿了,不只我不穿,你也不许。” 他嗯了声,“随时都可以有一场酣战,省去了中途脱下的麻烦。” 我扬起下巴朝他媚笑,“严先生若不怕精尽人亡,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止我也甘愿奉陪。” 他抿唇笑得风流,告诉我穿旗袍,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觉得我很适合旗袍。 保姆做了一锅小馄饨,三鲜馅儿的,里面灌了不少浓汤,隔着几米远就闻到了香味,我跑过去伏在桌上垂涎三尺,大声招呼他赶紧过来趁热吃,保姆将两道样式格外精致的广式餐点压轴端上来,她喜滋滋说,“先生早晨五点就起来下厨,亲自拌馅儿,蒸屉,调口味,说要让夫人尝尝。先生平时忙碌,自己都顾不上吃多么精致,为了夫人真是煞费苦心,我跟了先生这么多年,看到他有了着落,也由衷感谢夫人。” 保姆嘴巴跟着严汝筠耳濡目染,说话不仅滴水不漏,还非常让人痛快,我咬着筷子头儿哎呦了一声,将脚趾搭在他腹部,一通不安分的乱窜,“严先生对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 他打开小笼屉取出一只蟹粉包,掰开将里面的蟹黄喂到我嘴里,“不是已经以身相许吗。” “那怎么够,我要让严先生日日贪恋床笫,过得不亦乐乎。” 他笑着笑着不由自主露出两颗洁白牙齿,“这是报答我,还是残害我。” “如果以后有一天,我帮着别人算计你,严先生会杀掉我吗。” 他专注喂我吃包子,也不知道是否没听清,直到我吃完了整只,他仍旧没有回答。 我也就此罢休。 怎么可能不会呢。 当初血雨腥风的江湖,各大帮派厮杀得天昏地暗,秦彪野心勃勃不惜一切独大,严汝筠既是他的良将和军师,也是他的死士,他早就练出一副刀枪不入钢铁般的心肠,这世上逆他者亡顺他者昌,女人不例外,我也不例外。 也许会有那样一个例外,可我没有把握是自己。 我从碟子里抓了一只烹得红灿灿的海虾,“严先生多大年岁。” 他想了下,“记不清,三十四五。” “还有人连自己多大年纪都记不住。” “能活就不会死,该死也求不得活,所以记不记岁数没有意义。” “严先生高见。” 我剥了一只虾蘸些酱汁递到他唇边,他不怎么喜欢吃带腥味的海货,不过我给他剥了他也没有拒绝,他张开嘴含住,我盯着他吞咽下去的喉咙,笑得奸诈狡黠,“严先生吃我一只虾,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蠕动的薄唇戛然而止,“设了个陷阱。” 他笑出来,“现在吐掉可以吗。” 他不知是故意逗我还是来真的,他拿起帕子竟然真的要吐出来,我立刻堵住他的嘴,狠狠塞回去,“来不及了,吃了我的东西,就等于上了我的山头,就要任我为所欲为,没有你反悔的余地。” 他眉眼藏着浓浓笑意,“霸道,你问。” “严先生有过前女友吗。” 他似乎不想回答,但他难以抗拒我亮闪闪的眼睛,他说不算有。 我故作惊讶说那严先生不会和我是初次吧。 他吐出一半实在咽不下去的腥肉,“不是。”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只想清楚他这么不可一世的骄矜男子,曾爱上过怎样的女人,即使谈不得爱,那也算有过心动,我问他那是和陪侍小姐逢场作戏吗,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有过一个不是。” 我还想问,他甩开帕子的同时露出并不太有兴致的表情,我知道他这是示意我不愿多谈,再追问只会让气氛僵硬,我凑过去嘟起满是油花的嘴在他耳朵上吻了吻,“严先生以后不要再想着别人,只想着我,我就饶你一次。” “我的熙熙这么大方吗。” 我得意洋洋眨眼,“世上最大方的女人,就在你眼前了。” 用完早餐保姆在桌上收拾,严汝筠忽然问我身上的衣服穿了多久,我说大概穿了半年,六七次的样子。 他很喜欢我穿艳丽的颜色,他说那样花哨绚丽,再配上纯情到骨子里的脸,才勾得男人醉生梦死。 严汝筠开荤段子的功力,真是让人浑身都烫得慌。 “你身上这件旧了,听说北街的古坊开了家旗袍店,我带你去看看。” 我瞪大眼睛猛地跳到他怀里,他无奈说怎么像一只猴子,就不能安分一些。 我问他是要陪我逛街吗。 他反问不行吗。 “可严先生怎么会浪费时间在陪女人做这样无趣的事上。” “你口中的严先生,也食人间烟火,也要学着讨女人欢心,否则昨晚那样的好时光,你还肯给吗。” 我想到昨晚我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取悦他到大汗淋漓的样子,羞得脸通红,我掌心按住他的嘴还觉得不解气,干脆把半张脸都扣住,我警告他不要再说,否则甭想了。 他闷闷的笑声在我指缝间散开。 084醉与梦 北街是东莞最热闹的一条街,紧挨着那条政府屡禁不止最终不得不放弃任由它滋长腐烂的红灯区,北街南街中间横亘一条弄堂,弄堂深处的巷子坐落一间和尚庙,是原先伊斯兰教堂改建的,在东莞这片地界信仰宗教的人极其少,所有人信仰的都是金钱物质,任何庙宇都会荒废。 这里的人非常现实聪颖,知道迷信于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是一种愚蠢和固执,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爹妈,靠门路。 所有意图在梦幻世界里找到安慰与寄托的,最终下场都很惨烈。 因为这个世上从不存在施舍与怜悯,只有抛弃和压榨。 一味的索取让人厌倦,而一味的压榨反而可以所向披靡。 穿过这条弄堂又是另一番景象,奢侈的,放纵的,灯红酒绿之下所有面孔都充斥着人性深处最阴毒黑暗的疯狂。 温姐说想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社会,去窑子里逛一圈,就都清楚了。 这是一个男权社会,不论如何号召尊重女性,女性依旧要生育,让自己的子宫和阴道留下一道糜烂而狰狞的刀疤,女人依旧要哺乳,要操持,要尽孝道,出轨得到的报应和惩罚胜过男人几百万倍。 女人过分暴露自己会遭来侧目,女人在婚后与男人来往频繁会认为不知检点,而已婚男人送未婚女人回家却被认为绅士风度,即使妻子吵闹得天翻地覆,他只会狠狠甩上门,质问难道我帮助新来的同事都错了吗?你懂不懂什么是职场规则,懂不懂什么叫维护我的地位。 这个社会被金钱与美色腐化,普通人苟延残喘奔波劳苦,富庶人只手遮天罔顾人伦,温姐说会改变的,十年,几十年,或者一百年,总会改变的。 可已经面目全非即使改变后还能完好如初吗。 单纯是这个世上最一去不复返永无弥合的东西。 我盯着红灯区整条蜿蜒的街巷,这个时间还没有营业,门店外高挂的粉红灯笼都熄灭着,阳光笼罩下来,也是金灿灿白澄澄的,那样的温暖清白。外地不熟悉的人路过倘若只是匆忙一瞥,谁也猜不出这竟然是站街女生意最火爆的红灯区。 不过今天比往常热闹,有几家店面打促销活动,趁着其他店还休息,把套餐牌子挂出来,提前抢占客源先机。 姑娘档次差不多,也有店面会分出个高低贵贱,选出最受欢迎的当个花魁,逢年过节人流儿最多时捧出镇店之宝大减价,大批的男人蜂拥而至,活活踩破了门槛儿。 姑娘是人,哪来的大减价,可这里的姑娘又不是人,走上一条弯路,走上一条不得不走的路,就变成了物件。 她们也不是只有在这里混吃等死,真有姿色万里挑一的,温姐这些拉皮条的经纪人就会千方百计挖走,包装一下教一教,打着嫩模的幌子出道身价翻了几倍,从几百一夜到几千一夜,当不了走个秀台站个展会的一线模特,也能在外围里混个二线脸熟,活儿都干不过来,更贵的房子车子就看男人肯不肯给,但吃香喝辣根本不愁。 可能从鱼龙混杂的地方真正熬出头的连二十个都没有,这二十个里混出样子的只有我和卢莎。 这里大一点的店两三层楼,有妈妈桑,也有看场子的保镖,几十个女孩倒班,多劳多得,除了自己上进缺钱来者不拒,也看客人瞧不瞧上得眼。 大多店是屁大的弹丸之地,四五个女孩子撑台,看上去有点寒酸,但也便宜。 此时那家打促销的店门外聚集了不少为晚上找乐子踩点的客人,扒头探脑的询问价钱和项目,隐约听见什么大保健胸推,一个男人非常愤怒,大声质问前几天还能258做,现在怎么要到338了? 对方是中年老板娘,烫着大波浪头,染着非常奇怪的颜色,黑色皮裙包裹着臃肿丰腴的身体,斜倚着门框一靠,自有斥退百万雄师的气量。 “玩儿不起别来啊。现在世道什么不要钱,什么不涨钱?想白吃白喝白玩还给你生孩子的,回家找老婆啊!既然出来找刺激,口袋没票子你跟我讲价钱伐?” 周围人跟着哄笑,男人被臊得面红耳赤,骂骂咧咧转身走,老板娘朝台阶下的石灰地啐了口痰,“不要脸的德行,窝囊废似的,在外面不正经还他妈有理了!老娘是你姑奶奶,不收钱挑好的陪你,你跪下装孙子我给你啊!” 周围人吵吵着让她别生气,和气生财,有的问芳芳姑娘今天在吗,还有的问那个十七岁的小雏儿是不是不干了,让对面的丽香阁抢走了。 老板娘脸色一变,“不会说话是不是?她们抢得走吗?我自己不乐意要!什么都不会还叫着卖艺不卖身,当这是古代秦淮河畔啊?谁有那心思哄你玩儿!” 她骂完转身进了屋,里头喷香水的女孩被她甩了一巴掌,骂着手脚快点,残疾啊? 外面围着的男人摆手骂大街,“吃了炸药了,夫妻生活不顺拿别人撒气,谁光顾她声音,出来找不痛快哦?” 这家店面换了名字,叫都市丽人,当初我还在时不叫这个,叫什么我忘了,这里流动性大,三天两头有新老板盘店。 这边是最早流出大保健的地方,在九十年代末二十年代初,现在一些足疗也开始打这个噱头,999全套附赠20岁小妹服务,666半套豪华加赠双飞,双飞的女人不超过三十五岁,但没二十那么水灵,毕竟差了三百多块钱。 东莞的红灯区真正是大保健的鼻祖,谁让这边是人间天堂呢,天上人间相比较而言连这里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只是因为它地段特殊又广纳贵宾才会一炮而红,可东莞是这方面的金疙瘩,水深藏得好,细细挖起来真没有能抗衡的场子。 真正在欢场玩儿了半辈子的男人,国内到处飞,最后留恋的还是东莞,别的场子醉人,这儿的场子醉心,人间最美的姑娘,最销魂的手段,都在东莞。 这里生意红火不假,可所有美好的皮囊之下未必还有一颗美好的心,各个门店之间欢声笑语迎来送往,背后藏着阴谋迭起尔虞我诈,姑娘们为了抢最好的生意最大方的客人撒泼抓脸揪头发啐痰的事层出不穷,甚至还有把洗脚水洗屁股水照着情敌窗子上泼的,赶上客人不是善茬,想要发横为姑娘出头,这人就遭殃了,大多是睡一觉提上裤子走人,天黑浓情蜜意,天亮形同陌路,懒得管自己睡过的妞儿是死是活。 男人狠,男人凉薄,这里的女人看得最透彻。 章晋派了两个人去新开的旗袍店清场,我倒没什么,严汝筠稍后陪我进去,他不愿遇到认识的人,这家旗袍店主打高端定制,进去光顾的客人非富即贵,在东莞只要是场面上常出现的人大多和他有接触,他在车上说只想陪陪我而疲于应酬,尤其是那些非常趋炎附势的嘴脸。 严汝筠挂断电话从车里下来,他在背后抱住我,问我看什么,我说看我老东家,他嗯了声,“怀念了。” 我咧开嘴笑,“以后这世上能让我怀念的只有严先生一个人。” 他咬着我耳朵问我是不是因为他技术最好。 我说当然不是,而是最渣。 章晋低着头避开很远,严汝筠将我翻过去,他盯着我巧舌如簧的嘴巴,“哪里渣。” “哪里都渣,但渣得让我魂牵梦萦,一晚都不能没有。” 他大声笑出来,两名被派去的手下从旗袍店的方向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穿丝绸唐装的男人,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的皮尺还没放下,急急忙忙赶到跟前,朝严汝筠鞠躬,“严先生亲自过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周全,您稍后进店多多担待。” 严汝筠说陪夫人过来,周全好她别的不碍事。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架,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我片刻,“夫人穿旗袍是我见过最美的,我这里新来一匹宝蓝色料子,夫人不管穿去什么场合,一定艳压群芳。” 我笑着套他话是不是男人见了都神魂颠倒。 他说那是自然。 我幸灾乐祸笑,身体柔软无骨靠在严汝筠怀里,“听见了吗严先生,你可要小心,抢我的人多了,兴许我就跟别人跑了,给你戴一顶油绿绿的帽子。” 他看我半真半假的脸,以为我会真的玩儿过火,眉眼有几分严肃,“你敢。我活剐了他。” “凭什么呀,我不敢,严先生也不许,否则我也活剐了她。” 他捏着我下巴,眼睛看着我,却在对那个男人说,“除了旗袍,有没有口罩,做一面堵住她这张伶牙俐齿的嘴,看她拿什么气我。” 男人哎了声,“严先生都舍不得自己堵住夫人的嘴,我就算有怎么敢拿出来,夫人气您是闺房之乐,这样的乐趣别人羡慕得眼红。” 085艳遇 丝绸店的老板姓崔,家里有两个辍学做旗袍的女儿,手非常巧,这里的每一件定制都是她们做,开业才几天就远近闻名,不少富太太甚至专程来点名要他长女或次女操刀,崔老板拿着皮尺给我量尺寸,嘴巴里自嘲说说女儿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材料,好路走不通,只能找点糊口的粗活来做,好歹不至于饿死。 我伸开双臂盯着他刻画的数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定制一件旗袍的利润不比做成一单合约的提成少,太太千金们有钱,出来做衣裳不只是样式料子做工细节,更比谁的身份高谁得丈夫的疼爱敬重,能不出手大方吗,再随便打赏个三百五百的,崔老板不用忧愁自己女儿饿死,该忧愁会不会吃撑着,将来的嫁妆用几卡车都拉不完。” 他哈哈大笑,“严夫人这张嘴,难怪严先生都招架不住,简直太能说。不过按照尺码来看,您身形很清瘦,我店里最近承接了几十档生意,最丰腴的一位太太是严夫人两倍宽。” 我噗哧一声笑,知道他不是嘲我瘦,而是在褒奖我苗条,讽刺那些像猪一样就知道一味吃喝玩乐的有钱女人,“富态是好事啊,为丈夫招财进宝,看着就是有福气够体面。我干瘪瘪的,严先生都不乐意要了,正背着我偷偷琢磨怎样把我转卖出去,省得砸手里。” 严汝筠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纸,他听到我这番话嗯了声,“连我背地里偷偷琢磨什么你也知道。” “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他闷笑出来,抖了抖报纸翻了一页,“我肚子里可装不下你,这么不安分,天天闹得翻江倒海,我还有命活吗。” 崔老板拿着标记过的皮尺到后台记录,一个小伙计陪着我选布料,老板交待过他,将最好的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给我挑,他果真就打开了堆积在墙角最底下的金箔箱子,打开后一匹匹搬出来放在我面前,我问他做生意开张纳客,把好的藏起来干什么。 他身子板单薄,搬了个大箱子就累得呼哧呼哧喘,“严夫人不知道,咱们店里一天光顾的女客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大小姐擅长做旗袍,二小姐擅长做礼服,旗袍可以改良成礼服,比本身的样子更时髦,太太小姐们天天应酬多,一般穿过一次下次就不穿了,去借品牌借也难免撞衫,所以有钱人都喜欢出来自己做,这些是江南绣娘在作坊里绣的,非常难得上好丝线,老板不敢摆出来,不然一小时就抢没了。” 我抚摸着小伙计拿出来的布料,不只是颜色华丽好看,摸上去料子手感更佳,是非常柔和顺滑的软丝绸,不像一般蜀锦虽然颜色漂亮东西金贵但布料触感很划手,夏天出汗浑身扎得慌,像长了一堆刺儿,穿上皮肤发痒刺疼。 “这料子很贵吧。” “三千块一米布。做件长裙或者旗袍,扯两米足足富裕了,怎么剪裁都够。” 零几年一件高档衣服才几百块,三千块一米布,任何地方都是天价,两米的料子六千块,杂七杂八制作费加起来得一万五六,就算再好看穿个三五次撑死,太太们最有钱的都不带穿二回,实在浪费过了头。 我让小伙计给我拿件现成做好的旗袍,只要样子好看,布料材质能说得过去就行,不用费劲现做。 小伙计很为难,“可是老板吩咐…” “布料我也要,等我过几天用再来扯,我现在急着穿,等不及你赶工。” 小伙计说好吧,他将窗纱拉开,露出橱窗摆着的三件样品,“这是店里最好的现成品,其中那件香槟色的中长旗袍,有两位小姐看上过,都已经买走了,夫人如果不怕在场合上和她们撞色,您这样的身材气质穿香槟最好,显得皮肤雪白。” 那件香槟和我没有眼缘,我看上了正中间一件酒红色的短款旗袍,开衩到腿根儿,刚好遮住了臀部,腰身箍得纤细,清瘦的女子穿上势必摇曳生姿,最重要盘扣是琥珀色的,我记得严汝筠还有一枚琥珀色的钻石纽扣在我的小匣子里,他喜欢琥珀色,他喜欢的我穿上才有意义。 我刚要从架子上取下来试穿,橱窗外忽然定格住两张脸,她们隔着玻璃看到了我,不慌不忙朝我点头微笑,这两个人我都认识,慈善晚宴的红衣太太和年轻女人,看上去似乎私交不错,正互相挽着手臂,站在过道的灯光下,想要进来和我打招呼。 小伙计问我认识吗,老板让清场,严先生走之前谁也不允许进来打扰。 我让小伙计把那件红色旗袍拿下来到试衣间等我,他答应了声取走转身离开,我隔着空荡的人形架和她们对视了两秒,我不想和她们接触,可对她们的友好问候视而不见传出去影响实在不好,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掉,何必闹到不能收场。 再说她们也不是不清楚我和她们不对付,那晚不入耳的话红衣太太可没少说,能在女人堆里杀出重围成为一个名流的正妻,抵挡住外面的莺莺燕燕和狐媚妖精,没有识人的本事不早就垮台了,既然找我肯定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我抚了抚头发上的珍珠,“章晋。” 他站在丝绸柜子旁,听到我招呼他立刻过来,我让他请那两位夫人进来,不要惊动里间的严汝筠,直接带到我这里来。 章晋出去后和她们说了两句,隔着玻璃指了指我,红衣太太笑着点头,她们进来也特意放轻了脚步,章晋掀开帘子迎她们进入,从外面合上了门。 “严夫人气色更好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玩儿,没有烦心的事,现在看我气色好,过段时间再看,我可能还要多添几斤肉。” 红衣太太目光落在香槟旗袍旁的橙色旗袍上,“严先生百忙之中还抽身陪夫人逛街,您在这里选旗袍,他在一边喝茶看报等着,选好了第一个观众就是他,这样的深情厚谊恩恩爱爱,我们结了婚的女人打心眼里羡慕。丈夫忙,就算陪也不是陪我们,人前维护婚姻的体面也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人后都是一样的人,谁家里那点丑闻谁不清楚,藏也藏不住。” 年轻女人在旁边捅了捅她,“挺好的兴致说这么扫兴的话,离又不甘心离,怎么不是过,闹得不痛快更过不好了。” 红衣太太吸了口气,“这里的旗袍很漂亮,而且做旗袍的人手巧,合身也舒服。”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店都开了好几天,太太们有的都光顾了两三次,要不是汝筠告诉我非要陪着我来看,我已经打算过几天去估衣街买,那里旗袍也好看,就是不能定制,穿上大小都得凑合。” 红衣太太隔着敞开的门缝看了一眼严汝筠,她意味深长说,“男人的好与坏,在女人怎么掌控,好男人骨头里也有劣性,坏男人也有好的一面。严夫人年轻貌美,不用担心外面的莺莺燕燕。” 她语气耐人寻味,年轻女人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害怕,又像是觉得不妥,想要拉着她走,但她手臂刚扶上红衣太太的衣袂,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她吓了一跳,立刻又缩回去。 “夫人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猜哑谜,没意思,既然说这是人后不需要装模做样,您肯说句实话,我也愿意洗耳恭听。” 红衣太太穿着一身黄衫,但她那晚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我总是不由自主幻化出她红裙的样子,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姓什么,是哪位先生的太太,我也不打算问,我和她的交集估计也不会有多少。 我真正想拴牢的是白夫人,那才是以后对我有用处的棋子。 “既然严夫人直爽,我也收起对别人的九曲回肠。您知道外面的传言吗。” 我心里咯噔一跳,传言不足为惧,可传言也能杀死一个人,就看这份传言受到的关注的和相信有多大多深,越大越深它的效果越膨胀,爆炸后对我的伤害越不可估量。 严汝筠是一道免死金牌,足以对抗流言蜚语对我的困扰,那些人背后说得热火朝天,在我们面前就会戛然而止,但他对于我的一切都了如执掌,这并不是好事,他越清楚我过去的肮脏,越对给予我身份犹豫不决。 男人不在乎是假的,身份高贵的男人对妻子干净的执着与自己的权势是成正比。 我故作镇定说什么传言,难道还诽谤我过去不干不净吗。汝筠不傻,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他都有数,他不信,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什么。 “和您有什么关系,就算有,您也是这件传言里的受害者,我从先生那里听到很难受,觉得风月还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风光不可攀,今天可能就跌落在泥土里,一身的污秽。” 她伸出手掸了掸我肩头,又退后半步,仔细打量我身上这件粉色旗袍,严汝筠说它旧了,其实它不旧,他只是想要为我添更好更新的,红衣太太摇头惋惜,“严夫人曼妙,可惜天下男人都不知足,严先生卷入一场艳遇,您的好日子很难再维持下去。” 我面无表情的脸上连一丝笑纹都没有,只是无比冷淡注视她,看她到底要耍什么。 她对旁边年轻女人问,“你先生不也听到了吗,严先生最近爱上一个新欢,那位新欢无论哪方面都胜过任小姐一百倍,严先生已经带着她试了婚纱,至于多久公布出来,也拖不了几天了。” 她说完惊讶看着我,“您耳聪目明,这么大的事马上就满城皆知了,您还不清楚吗?” 086狭路相逢 红衣太太以为我会尴尬,她本来也想让我尴尬,她今天这样千方百计要和我接触,无非是为了狠狠栽我一下,我和她无冤无仇,但世道就是拜高踩低,每个人都想要凌驾在别人之上。那晚我出了最大的风头,压制住了所有人,没有任何一位太太和情妇不想在那晚当众艳压,将自己捧得高高的,那是一种体面。 所以从被所有人记住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亲手将自己逼向了绝不能倒塌的绝路。 只要边角有一丝磨损和溃败,便会有源源不断的毒箭朝我齐齐发射。 我自问这么多年风尘辗转早练就不死之心,可唯独沾上严汝筠的事,我总是难以控制自己。 我笑着问她听与没听,有什么关系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年轻女人,让她来告诉我。 年轻女人手上拿着一把扇子,“我很怕热,除了一二月份,三月到年底从来都是扇子不离手,热可比冷难受得多,严夫人需要我帮您扇一扇风吗。” 我笑而不语,她朝我走过来两步,距离站在门外的章晋更远了一点,直到确定他绝不能听到什么,她才停下,“我和这位太太的先生都在政商两界有非常广阔的人脉,即使隐藏得再好,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它透风,风声一定最先被我们知道。女人天性敏感,我想严夫人也不会没有察觉严先生最近的反常。东莞谁不知道,他是向来不近女色,风月场上不管别人玩儿到怎样醉生梦死,他都能坐怀不乱,严先生曾经对女人近身都不愿意,可他这几天身上是否增添了香水味,女人发,或者开始欺骗您。” 我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得僵硬,我扯了扯唇角,“我的生活,您二位倒是颇为关心。” “都是女人,谁不想牢牢握住男人的心,我们又攀不上严先生,您和我们好歹还一张桌子吃过饭,那个女人我们不认识。我和这位夫人已经高枕无忧,即使男人不要了,大把财产割死他的肉,我们这个岁数,人生过了近一半,没有婚姻拿着钱包个小白脸过得比男人还舒服。可您不一样,您还这么年轻,不迈入婚姻的围城享受几年丈夫疼爱的日子,这不是太可惜了。再说严夫人前段日子高调成那样,东莞人尽皆知您和严先生的关系,这要是上位的女人不是您,您以后走在街上都不得安生,嘴巴又贱又毒的女人,和她们脸上皱纹肥肉一样,恶心又多。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妇人不就是喜欢八卦吗。” 我盯着她为我扇风的殷勤姿势,“多谢。” “门当户对的婚姻,两情相悦的爱情,男人总是在两者之间犹豫不决,前者是体面尊贵,后者是刺激乐趣,女人要给自己一个定位,不满足这个定位,就去想办法抗争。凡是嫁给豪门的女子谁在年轻时候不是靠着算计才成功,不信大师论命相看风水,就得信女人自己的手段。严夫人还不满二十岁,五爷阅女无数都拜倒在您石榴裙下,严先生和他比不还是个娃娃吗,他能为您打破自己的原则,无视所谓的人伦,您的优势她那点家世背景也未必拼得过。” 看来她们都有耳闻严汝筠这位新欢是谁,摆出了家世背景,薛荣耀的女儿出身确实高贵,我笑着没说话,垂眸看自己的指甲,对她们的巴结和靠拢置若罔闻。 章晋在外面一直没有听见声音,有些不放心,敲了敲门问我还好吗,我告诉他没事,他问我方便进入吗,我看了一眼两位太太,红衣太太故意大声说,“时候不早,我也饿了,严先生在我就不邀请您出去吃饭,您也不会去,等改日我们再聚。” 年轻女人收了扇子和她前后脚走出去,章晋非常谨慎看了看我,“任小姐,她们没有怎样吧。” 我将帘子摇上去,“没有。严先生等急了吗。” 他说不会,筠哥的耐心一般男人都比不了。 我转身去试衣间,小伙计还在,看我过来把旗袍递给我,说在外面等候,有事招呼他,不方便的他去请小姐过来。 我锁上门将衣服脱掉,把旗袍套在身上,这件衣服做得太修身,稍微有点分量的女人都穿不了,腰身箍得很紧,但正因为这样才能衬托女人纤细窈窕的身段。 我盯着镜子里换好旗袍的自己,不得不说酒红色还真是艳丽,我也才知道自己除了做外围时候的艳俗以及装出来的可怜与清纯,还能这么堂堂正正的明艳妩媚。 这副模样的确更适合我,洪芬那时候说,我眉眼藏不住心机与妖媚,却还非要装纯情蛊惑男人,简直下作恶心。 可恶心不恶心是女人的感觉,男人吃这一套就够了,女人喜欢的贤淑平庸在男人眼里一文不值,女人只为了讨好男人,而不是让女人觉得舒服。 我手指拨弄着盘扣,我平静的脸孔没有任何波澜,但内心却起伏得那么凶猛,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已经狠狠揪住,险些扯断。 那么多人都知道了严汝筠和薛朝瑰的事,他还瞒着我,他是想要我主动问,还是想要试试我懂不懂事,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宠着我也可以抛弃我,他可以对我百依百顺,也可以对我不闻不问。 一切取决于我怎样对待这件事,能否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 可我的分量是什么,在秦彪身边我很清楚,因为秦彪的女人那么多,他三天两头就会厌倦一个,再纳一个新欢,我从没有沦陷进去,总是独善其身,可严汝筠拒绝了所有女人,他只要了我。 他的拒绝是真实的,他的索取也是真实的。 在这样令我深陷的漩涡里,我早就看不透是非曲折,真真假假。 我从试衣间走出去,小伙计正靠着墙壁打瞌睡,他看到我眼睛一亮,赞不绝口说夫人穿这身简直配得不能更配。 他跟在我身后整理下摆和衣领,我进入内室,严汝筠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果然没有半点不悦,看得津津有味。 我喊了声严先生,他听到我的声音没有抬眸,只是随手翻了一页,“选好了吗。” 小伙计说做这件旗袍时根本没有见过夫人,但夫人穿上才知道这旗袍就是为她做的。 严汝筠这才放下报纸抬起头看我,他很少见我穿这样通体艳红,没有一点其他颜色掺杂,红得过于热烈,像一簇燃烧的火。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有些担心他觉得不美,小声问严先生满意吗。 他抬起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章晋和小伙计都离开后,他朝我伸出手,我将自己的手给他握住,坐在他腿上,他嘴里有浓烈的烟味,和一丝茶水的清苦,“不可方物。” 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如果他不喜欢,再美也毫无意义,我笑着勾住他脖子,“你喜欢我穿红是吗。” “以前不觉得,现在看了,你的确穿红最美。” 我门牙叼着他耳垂故意往里面吹热气,“那我回去就把柜子里其他颜色的睡衣都扔掉,清一色换成红色,蕾丝的,绸缎的,让严先生爱不释手,夜夜都离不开我。” 他嗯了声,“值得支持。” 我偎在他怀里,看着他用牙齿一颗颗解开我胸前的盘扣,我跨坐在他身上,软成一滩泥媚眼如丝,“都说严先生坐怀不乱,瞧那一个个的女人恨不得自己是严先生的怀,可只有我知道,严先生人前有多冷漠正经,人后就有多下流奸诈。可你藏得太好,她们看不到庐山真面目,我说出去也没人肯信。” 他抿唇笑着,手已经娴熟解开拉链,我仰面溢出一丝呻吟,眼前迷离了大片,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我,“刚才来了什么人。” 就知道瞒不过他,再悄无声息,章晋又不是哑巴,我说是慈善晚宴的两名夫人,交情很浅,路过外面看见我进来打个招呼。 “怎么说了这么久。” 我两只手捧住他的头,强迫他看我,我和他彼此对视的眼中都烧着一团星光,只是他的星光被欲望染红,显得那么炙热滚烫。 “女人之间一旦有止不住的话说,当然离不开男人喽。” 他在我注视下伸出一点舌尖,划过我被汗水浸满的下巴与唇角,“说我什么。” 他脸交错过我耳畔,落在我纤细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我身上这身潋滟娇媚的红色刺激了他,他露出更加狂野的一面,就像是他着了魔而我也触了电。 我断断续续说,“她们羡慕严先生宠爱我,向我讨教驾驭男人的手段。” 他埋在我肩窝发出一声闷笑,“你怎么教。” 我手指勾住他背上的衬衣,“就是现在这样,让她们在除了床上以外的位置,家以外的地方,让男人把持不住,这不就成功了吗?现在严先生,还能舍得我吗。” 我眼前绽放大片五光十色动人的烟火,烟火背后交替上演的,是那些我陪伴在秦彪身边,却和严汝筠不能自拔疯狂偷.欢的夜晚。 我抱着他咯咯发笑,那样的日子真狂野,狂野得我好想好怀念。 那时我能走的路太多,我不会一腔孤勇只赌注在他一人身上,我能更无所顾忌的施展我的手段和媚术,我想他爱我,就是我赚了。 而现在我再无任何港口,风雨飘扬我只有他一个栖身之处,如果他不爱我,我就赔得倾家荡产。 曾经一口呼吸,现在一口血。 有空气的地方就有呼吸,而我要怎样精心才能补上那么多血。 世上哪个脑子有病的女人说,用身体驾驭男人太愚蠢,倘若连身体都没了吸引,拿狗屁驾驭男人。 只有不受男人重视的怨妇,才会说这样的话,这世上没有男人可以抗拒一具鲜活美好的肉体,可再好的肉体也会随着时间变得臃肿失去味道,那是岁月的错,而年轻依然降不住男人,就是自己无能。 我不做无能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肯做。 温姐说女人要学会聪明的示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软弱和懦弱,也不是服软,向一些不情愿不甘心的事情妥协,而是运用自己的聪慧与风情,放低姿态在男人的世界里达到目的。 严汝筠爱我的纯情柔和,爱我的简单不争,那我就做这样的女人,他永远无法掌控和算计,每一步会怎样只有迈出去才知道。 我买了身上这件红色的,又挑选了几款其他不同的旗袍,崔老板将我们送出店铺,他迎着午后的光盯着我无比玲珑的背影,“如果严夫人不嫌弃,改日我这里做了新的,我到府上为您送个信儿。” 我挽着严汝筠手臂转身看他一眼,“哟,崔老板不愧是行家买卖人,谈笑风生就定下我这个回头客了,我买也成,今儿买了这么多件也不见您打个优惠,等您有了好的来送信儿,别忘了给我赠一件。” 严汝筠闷笑刮了刮我鼻梁,“嘴巴太毒,太伶俐。” 崔老板亲自打开车门送我们上去,目送车驶出路口,往十字长街走才返回店门。 车刚开到宽敞一些的地方,忽然一侧有非常急促的喇叭声,像故意在吸引注意,起先并没有留意,直到那辆车与这辆齐头并进互不相让,章晋无法从被拥挤的缝隙里开出去,只能被迫刹车停泊,我和严汝筠被惯力冲击朝前顶去,他眼疾手快抱住我,我才没有撞破了头。 等车停稳他将我松开,右手压住按钮缓慢将车窗摇下。 几乎同一时刻刹车的银色路虎,驾驶位竟然是西装革履的沈烛尘,他像是刚刚回来,旁边的副驾驶还摆放着一只硕大的手提包和黑箱子,并没有一个下属随行。 他眉梢眼角神采奕奕,藏着深不见底的笑,“严老板别来无恙,这几日我不在东莞好像变了天。” “东莞的一举一动,一风一雨,不都在沈厅长的监控下,即使有一丝风吹草动,也等不到变天的程度就要被沈厅长出手镇压。” 沈烛尘握成拳头的手抵在唇鼻之间的人中上,“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吗,严老板高看。” 严汝筠将车窗又压上一些,“沈厅长不在省内日理万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问这句话时,沈烛尘的视线始终在我脸上,我和他对视了两秒,便立刻错开脸庞,他目光随即从我脸上收回,手握住方向盘笑着说,“严老板,这样的称呼我觉得很生疏拗口,还是习惯从前你我的官称。” 严汝筠手指在玻璃边缘抚摸着,声音像刚睡醒那样慵懒,“你高升,我辞职,你仕途亨通,我商海浮沉,你我的身份早就天翻地覆。” “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严汝筠说当然,他不肯谁也不能左右。 他说完用指尖在额头勾了勾,“时间久了,新的身份你我都会习惯。” 沈烛尘颇为感慨透过车窗注视不远处一束笼罩在花圃的阳光,“物是人非,秦彪倒台好像只是昨天的事,可其实已经过去很多日。所有人都说没有你我联手,就不会有今天的风平浪静。” 严汝筠皮笑肉不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沈厅长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再共事。” “难道严老板没听过殊途同归的道理吗?” 严汝筠点了根烟,点燃后含在嘴里,伸手摇上车窗,薄唇内随烟雾吐出两个字,“没有。” 当玻璃严丝合缝关住的霎那,沈烛尘笑着挥手,先一步拂尘而去。 087永远 从旗袍店回家严汝筠并没有去崇尔,仍旧留在家里陪我,他忽然有了兴致要教我写毛笔字,我想起来秦彪那时候写书法很精妙,他下笔非常硬朗,和他一辈子打打杀杀练就的钢铁骨头分不开,而严汝筠的笔锋比他还要好,蒋澜薇和我说严先生是这世上最有风度最优秀的男人,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又不言不语,潇洒安静的他让人疯狂。 我将铺在桌上的宣纸摆好,用镇台压住,又拿徽墨在砚台里碾磨,这块徽墨是刘志送来的,当时严汝筠和沈烛尘风头正盛,两个人争夺厅长的职位他胜算要大一些,刘志知道严汝筠喜欢写字,特意在古玩街淘换了这块最好的徽墨,说是朋友之义送他把玩,其实就是借花献佛意图拉拢他。 严汝筠用笔尖沾了一点墨汁,他停顿在宣纸上方,问我识字吗。 我说识字,也知道文义。 他嗯了声,教我写隶书。 我记得他最擅长草书,最考验书法功力的也是草书,流芳百世的墨宝多数是草书见长,可草书难,写形难写意,写得好犹如一阵风,观赏性极强,可如果没有功底上来就写草书,反而彻底露怯。 严汝筠从背后抵住我臀部,将我半压在桌前,他轻轻抱住我,指尖握在我手背上,教我一笔一笔落下,他写得十分缓慢,我心不在焉,余光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长得真是魅惑,那样浓烈逼人的味道,几乎将我溺死其中。 女人都说白白嫩嫩高高瘦瘦的男人最迷人,最好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爱穿衬衣。 然而遇到严汝筠才会知道那些被称为英俊的男人是多么平庸又弱不禁风,他充满棱角的脸孔,清俊刚烈的气场,深邃高挺的五官,集齐了这世上最好的样子。 那是一个人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模样。 他沉默写完第二个字,问我在看什么。 “你眉骨那道疤痕,真迷人。” 他重新蘸了一些浓墨,“怎么不问疤痕是如何留下的。” “严先生早年跟着秦彪打打杀杀,当然是血泊中留下的。” “你害怕吗。” 我歪头笑着说为什么要怕,我喜欢严先生的英勇与强势。 他很满意我的回答,他不喜欢胆小怯弱的女人,他之所以只有蒋澜薇一个死士,并不是他没有可以培养的目标,也不是没有女人愿意为他奉献生命,而是他统统看不上。 不能在刀枪面前面不改色,不能在水深火热中临危不惧,不能在敌情当头沉着冷静,骨子里残留着女人的懦弱和屈服,都会被他一一否决,他想要同他一样刚烈固执不动声色的女人,最好是一张不被人察觉防备的脸,裹着一颗残忍冷漠的心,所以他才会选择我。 “前两天维多利亚闹场子的人,听说是白泽?” 他握着我的手微微一顿,“你怎么知道。” “白夫人那天找我,提起了这件事,白家上下焦头烂额,想要救他平息这次风波,可想到严先生的势力又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找上了我。” 他没有接茬,只提醒我专注。 我聚精会神盯着笔尖一点点延伸出来的墨迹,他写了承欢风月四个字,风月写得极其好看,像两个羞赧的妙龄女子。 “严先生,这徽墨很香。这么写字是不是太浪费,不如留着,等将来你破产了还能卖钱呢。” 他笑出来,“盼着我破产吗。” “怎么会,严先生破产了我不也要跟着吃苦,到时候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寻仇报复,没有了权势的保护屏障,只能为人鱼肉任人宰割。虽然我希望严先生破产,可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另外一只搭在我腰间的手为我择掉站在鼻梁上的发丝,“你很聪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怎样。” “我会追随严先生,不论是死是活那一天。” 他微微怔住,将目光从宣纸移到我脸上,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你不会走吗。” “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那时候的我不是现在你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人。” 我伸手捂住他的唇,非常坚定深情说,“严先生富贵,我穿金戴银,严先生贫穷,我吃糠咽菜,严先生风光,我乐见其成,严先生落魄,我不离不弃。” 他只露出半张脸,另外半张隐匿在我掌心中,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再度归为深沉。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可也有例外,从我为严先生动心那天起,我就是那个例外。” 我第一次这样直白剖析自己,他听到有些讶异,但他很相信,他在我唇角吻了吻,告诉我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天。 “即使有,我也会为严先生力挽狂澜。” 他闷笑一声,为我有些单薄的野心,我说白泽这件事就是最好的契机。 他问我怎么讲。 “白家几个兄弟姊妹,身居官场要职,在商场也有一定话语权,这个家族虽然没有某一个站在最顶尖,却都浮沉在上游,如今东莞仕途沈烛尘贵为厅长一马当先,严先生在商海坐头把交椅,可白家人一旦抱成团,威力并不比你和沈烛尘逊色,与白家交好对自己百利无一害,交恶只能让自己身陷囵囤。白泽砸了维多利亚,不就是在为严先生送筹码和人情吗。” 他挑了挑眉梢,身体忽然后仰,与我拉开一段距离,他全神贯注探究我的脸,试图从我眼睛里挖出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否达成目的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他脸上绽开的越来越深邃复杂的笑容却十分夺目。 他勾着我下巴,将我的脸贴向他,我脖子抻得难受,干脆跌入他怀中,他垂眸盯着我,半开玩笑半警告的语气说,“所有算计的手段,都不要用在我身上,听明白了吗。” 088厌倦 白泽的事严汝筠最终放了一马,只是让章晋教训了他带去的几名手下,算是做出个样子给道上人看,省得别人议论他失去了秦彪的旗帜,连自己的场子都看不住。 严汝筠本意是要拿白泽开刀,好好教训他的猖獗,为自己独立出来在道上树威,不过我那番话提醒了他,这个节骨眼上他并不适合与白家为敌,动了白泽无异于打了白家的脸,白家三个男丁都是仕途政要,联手对付一个身份显赫且没有官职的人并不难,扳不倒总能使绊子,让他的商路走不痛快。 只要严汝筠对白泽动了手,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斩断自己更强大的羽翼,如果他不辞职,沈烛尘现在的位置就是他的,足可以镇压住所有人,为他商场开辟蹊径,为他自己竖起更大的保护屏障。 崇尔这部分生意虽然做得庞大,但在此之前从没有借助他的官职作为东风,更不曾以权谋私,而上级也没有明确要求他舍掉其中一个,他实在没必要从官场择出得干干净净,现在看来严汝筠是不得不舍弃,他对黑道这个圈子有极大的贪图,秦彪倒台后,能在道上只手遮天唯他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势力存在更大的渴求,官黑相互忌惮又水火不容,他无法以厅长的身份去涉足道上的事务,势必要栽大跟头。 严汝筠脱离仕途后上级对他并不罢手,他的野心早就人尽皆知,他越是放权越是让人担心他不受控制,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在权势面前不动心,除非是个傻人,而严汝筠这样的男人更不可能不贪图,从他递上辞呈那一刻上级对他已经视为最危险人物,一旦有风吹草动,沈烛尘会立刻对他严查,事到如今只有一个解释,严汝筠底子非常不干净,他跟在秦彪身边是卧底,但他又不是卧底,他在利用这个特殊身份为自己铺路。 他不只双面间谍,甚至千百面。 白泽砸了维多利亚没有付出多大代价,白家人为此非常感激,白夫人邀请我去家中做客,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掉,她在电话中承诺以后有任何需要,白家绝不推辞。 既然已经牢牢握住了这么大人情,何必再去吃一顿答谢宴倒显得抹去不少恩德,就让他们全家欠着,欠得越久发酵越深,我才能得到更大的回报。 之后几天严汝筠经常到深更半夜甚至凌晨三四点才回来,他依然会抱着我入睡,会在我眉间落一个吻,但我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疲惫和身上越来越浓烈的香气,我问他是不是崇尔出了事,他告诉我没有,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其余的便再也不讲。 直到那晚我看到他衬衣领口粘住的一枚红色唇痕,在台灯下闪着如此刺目又惊心的光,我整个人愣住,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他是有资本逢场作戏的男人,他也是自由的,他没有许诺我任何,他随时都能拥另外女人入怀。 只是那很残忍,但严汝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残忍的男子。 我躺在床上听着浴室内流泻的水声,忍不住幻想他晚上做了什么,是否不曾辜负那样美好浓烈的月色,仿佛整颗心都陷入无法自抑扭曲的漩涡里。 保姆看出我精神恍惚,早晨给我送参汤时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问她先生什么时辰走的,她说五点一过就走了,临走接了个电话,似乎要陪谁吃早餐。 我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颤,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口误,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朝我鞠躬让我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去问先生,先生讨厌佣人多嘴。 我面无表情盯着碗口飘荡的参须,细细的长长的,被水熬成了浅浅的白色,我用手指捏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会儿,“参须原先是什么颜色。” 保姆想了下说土黄色,褐白色都有,看是哪里的参。 “它和人是不是一样。” 保姆没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她蹙眉看我,我说参在开水里煎熬,受尽了折磨和苦楚,就会变得和最初的样貌不同,最初它有参味儿,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后来它就是这副模样,白得冰冷,没有温度。 保姆叹了口气,她等我喝光那碗参汤后用帕子将我眼角溢出的濡湿擦掉,她小声说夫人不要伤心,先生还是喜欢您在意您的,不论多晚他都回来陪您,先生毕竟是做大事的人,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没有那么必不可少,能做到这样夫人要知足。 我记得前几晚我趴在他身上,汗涔涔的和他拥抱,我问他是不是这辈子都会这样。 他问我会哪样。 我说睁开眼就能看到他,他翻个身就能抱住我。 他说你想吗。 我没有让他看见我落泪,我藏在他柔软的睡袍中,把眼睛埋得那么深,我哽咽着嗯了声,他没有说话。 我舔了舔嘴唇苦涩的味道,参可真是难吃,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丑陋的一面,而难以下咽的却是最好的良药。 “他会结婚吗。” 我忽然问了这样一句,保姆被我问愣,她支支吾吾说,“也许不会,就算会夫人的生活依然不会改变什么,您还是非常尊贵,拥有最好的吃穿用度,先生照样疼爱您,如果您再顺利生下一个孩子,先生已经过了三十而立,他内心也很渴望得到骨肉,到时候他一颗心都拴在您身上,他人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心惦记着才是女人最大的保障。” “永远不会厌倦吗。” 保姆摇头,“男人都会厌倦,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并没有婚书。所以夫人要明白先生喜欢您什么,什么是别的女人没有的,您牢牢握住这一点,先生厌倦了您也不会损失什么,女人只要拥有男人离不开的东西,什么都不用畏惧。” 的确不需要畏惧什么,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我终究还是一个情妇,只不过不再是秦彪所有,而是严汝筠。 我依附着一个更年轻更英俊更高贵的男人做金主,我不再贪图更多的钱财,我爱上了他的眉眼,他的睿智和潇洒,从我动了感情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触犯了大忌的女人,注定输了。 他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男人,我怎么能让他的生活干干净净。 我真想恶毒到底,做一个蛇蝎,诅咒他生生世世没有妻子,如果那个位置不能属于我,干脆谁也不要得到。 我将空碗递给保姆,翻身躺在床上,“关掉所有通讯,不要让我看见报纸,听见电话。” 保姆答应了声,又站在床头等了会儿,我始终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她以为我睡着了,拿着碗悄无声息退出去。 温姐那段日子脱离了几个大型会所的后台,单独出来做生意,她依托着场子输送外围联络客户,要分出去一大笔提成,而且温姐手底下的姑娘火,他们跟着也出水涨船高,往往要抽走六成的利润,温姐忙前忙后根本赚不了几个子儿。 从她开始当经纪人拉皮条有八九年了,那些打点孝敬场子老板的钱加起来足够买一栋楼,她不甘心,都是她一点一滴掌握的资源,凭什么让场子坐享其成。 她找了家写字楼,租了整整一层成立了星光灿烂模特公司,这是南省第一个打着演艺幌子私下做皮肉勾当的外围公司,嫩模来自上海广州居多,不过条件最好的是杭州的姑娘,温姐打算给她捧成外围圈的头牌。 温姐在行业里名气最大,比一个整容包装后去香港做嫩模一炮而红的妞儿名气还要大,所以公司刚成立风声就传了出去,不少野模工作室都来挂靠合作,温姐挑了几个底子干净没怎么陪过男人的姑娘签了约,打算好好教手段往仕途上的男人怀里送。 温姐手底下的老牌嫩模还剩下了五六个,倒不是资本差没找到金主,而是正赶上包养合同到期,出来继续打食儿吃,温姐本事大门路广,跟着她比自己单飞要好混得多。 严汝筠夜夜晚归正是我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外面谣言四起,我闷在家里大门不出,可照样抵不住那些挖人心的恶毒。我约了温姐好几次想出去散心,她忙着培养新嫩模在圈子里站脚立威顾不上我,后来到了她毒瘾快发作的日子,为了拿销魂丸才答应抽空和我见一面。 她第一句话就说我瘦了,问我过得是不是不好。温姐在东莞半只手握着所有富商名流的联络方式,想打听点内幕易如反掌,她问我是不是严汝筠有了新欢,我说不知道。 “男人向来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没本事的是这样,只不过有色心没色胆,心里妄想意淫着,不敢行动而已,那种男人谁嫁给他们才倒霉,忍受同床异梦不是痛苦的事,最痛苦在于一些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发生了精神背叛,还以为他规规矩矩保持着肉体的忠贞就是深爱不渝,其实他们只是囊中羞涩。至于有本事的男人社会给了他们出轨放纵的资本,有谁会握着资本还勤俭节约呢?” 温姐看我面无表情的脸,她伸手握住我,“任熙,最初一步迈得糊里糊涂充满了欺诈,你靠自己本事走到今天,你已经超过了所有女人。我们忌讳爱情,你碰了,我们忌讳过分聪明,你又碰了,最后贪婪这一关,你千万不要毁掉自己。得到了不甘心得到的太少,当被迫失去了会发现自己当初退一步会比现在好很多。你的命,你的人生,你的尊严,其实根本不在你自己手里,早就是严先生在掌控了。” 089受伤 我从包里取出销魂丸递给温姐,她拿过去就着一杯奶昔服下,那东西不甜不苦不酸不辣,可吃过的人谁也忘不了它的味道,那是掌握着生死的味道。当一条性命要向一颗药丸屈服,这种卑贱的感觉不经历的人谁也无法理解。 温姐笑着说没想到自己算计了别人半辈子,最后栽在这样一颗小小的药丸上。 “我不也是吗。” 秦彪会死,沈烛尘与严汝筠功不可没,但我足以颠覆他们苦心经营十三年的计划,我如果真心忠诚秦彪,我有极大机会杀掉严汝筠,那一个个鱼水之欢的晚上,我就算拿一把刀扎入他心脏,他再好的身手也防备不了自己身下的敌人。 而沈烛尘与秦彪的合作从最初我就看出他图谋不轨,我有一万个机会捅破这件阴谋,可我都为了摆脱他闭口不言。 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凶手,颠覆了这个庞大组织的幕后之凶。 我的缄默搭上了上百条人命,如果在我这里终止,根本死不了这么多人,而秦彪更不会倒台,这座城市死于非命销声匿迹的只会是严汝筠与沈烛尘两个人中的一个。上面为了保住这个计划,为了施行下一次围剿,只能任由他们走向绝路而不出手阻止,秦彪会视我为恩人,想尽一切法子找人替罪我,我依然是拥有一切的任熙,扳倒柳小姐,扳倒所有干女儿,甚至成为秦太太,得到秦太太的位置比严夫人要简单得多,是爱情让这条光明的路路在我脑海毫不犹豫的毁灭掉。 我什么时候竟然从逆来顺受变成了心机阴险,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手指忽然间有些颤抖,这些我从来不去想,我宁可自欺欺人依旧是从前卑微到泥土里的任熙,也无法面对改变得如此冷漠狠毒的自己。 我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气,“温姐,秦彪死了吗。” “下周枪毙,本来执行没这么快,但我听一个仕途上的领导说,考虑到他的势力范围太广,担心有余党,他一日不死就后患无穷,所以提早执行枪决。” 我端起杯子的手再次一抖,里面的汤汁倾洒出来,滴滴答答溅落在我裙摆上,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温姐,你说人有报应吗。” 她非常干脆回答我,“没有,好人有很多短命的,坏人有很多却过着非常有钱的生活,人的好坏如果不上升到法律范畴,就在于他的道德观,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几个不是贪婪到极点,又阴毒到极点,他们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却不做几件善事,如果有报应,他们早就死了。” 我笑着嗯了声,“我希望我的罪孽永远不要报应在爱情上,我宁可只是折寿。” 我和温姐从餐吧分开,她开车去公司安排晚上业务,我自己沿着这条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在经过一处施工的水井旁,忽然身侧冲过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非常快,并且没有鸣笛示意行人躲闪,我在惊慌中只听到司机透过敞开的车窗大喊小心让开!而我想要避到路旁已经来不及,那辆车擦着我身体从对面急驶过来。 我被巨大的冲力推向了没有盖的井口,而午后工人都在帐篷里休息,并没有谁出现在现场,我和没有任何遮挡的深井只有一只脚的距离,正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我感觉到身体被人向后拖拽,那是一股非常大的力气,我仰面跌落在地上,我以为会是很坚硬的疼痛,但触感却非常柔软温热,我听到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叫,我本能扭头去看,薛荣耀两只手臂死死抱住我,防止我被甩出去,而他则用血肉之躯隔开了地面对我的磕碰。 他虽然不显老,可到底上了年纪,被我重压很久都没有缓过那口气,我从他身上挣扎着爬起来,刚才和我擦身而过的那辆黑车后门被打开,薛朝瑰下车看到是我,她原本还有些惊慌的脸色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弯腰一把推开我,将地上的薛荣耀满口抱怨搀扶起来,“爸,您怎么能不顾自己的安全呢?万一跌入井里受伤怎么办。” 司机被这一幕吓得不轻,生怕薛荣耀撞出伤,他一边手忙脚乱在旁边帮忙搀扶,一边嘴巴里埋怨,“这位小姐的命和您的命能相提并论吗?您是一个公司的掌权者,您一旦出了任何问题,多少人要失业,多少内讧要迭起。” 薛荣耀大声呵斥他不要无礼,普通人就没有生命的权利吗,人命不分高低贵贱。司机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薛荣耀忽然发了这么大脾气,他吓得脸色灰白,薛朝瑰在一旁抿唇不再吭声,她满身珠宝站在阳光下,闪烁出十分夺目的银光。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薛荣耀握在掌心,我立刻抽出来,他央求我别抗拒,给他看一看有没有伤到,我推拒躲闪着他,司机看到他对我如此关切,愣怔了几秒钟知道自己闯了祸,立刻跑到我面前朝我鞠躬道歉,询问我是否撞伤,要不要就医。 我没有搭理这些人转身要走,薛荣耀情急之下再次拉住了我手腕,“熙熙!” 这样的称呼让我如临大敌,我变了脸色,一边用力甩开他一边小声警告不要乱喊,他见我挣扎太厉害,只能将我先松开,他挡住我的去路眼睛在我身上不断打量,确定我真的没有受伤后长舒了口气,“你安然无恙就好。” 他说这句话时,我明显看到他小臂在往下淌血,一滴滴艳红的血迹顺着指尖落到地面,我愣住,司机看到这一幕刚要惊呼,被薛荣耀一个眼神制止,“别叫。” “薛总您磕伤了手臂。” “男人这点小伤算什么,我有那么虚弱吗?” 薛荣耀不愿意别人在我面前提到他老,他希望让我看到他的健壮,他能保护我,他没有向岁月屈服。 我盯着他手臂裸露出的那块很深的伤疤,薛荣耀平时出行根本没有受伤的机会,他什么都不需要自己做,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完全不会受到这样的痛楚。 我问司机车上有没有准备急用药,司机说后备箱有一些,我让他拿来,他交给我之后我打开车门先上去,薛荣耀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担心坐在我旁边我会抗拒逃脱,便迟迟没有动作,直到我招呼他上来,他整个人非常喜悦,完全顾不得手臂疼痛,他告诉薛朝瑰先在外面等一等,她十分凉薄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最终没有说什么。 我将他袖绾撸到手肘处露出全部伤口,施工地周围堆积着破碎的玻璃碴和铁磁片,在我压下去的瞬间,他应该只顾着抱住我忽略掉了身边的利器,才会划伤手臂割裂得这么深。 我拧开药瓶在棉签上蘸了一点药水,沿着伤口边缘腐烂的肉清洗血痕,他随着我指尖动作加重收紧了肌肉,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刚才的事多谢薛总,这笔人情我记下,您应该没有需要我的地方,如果有,不违背我的本意我都会报答。” 他笑着说不需要报答,他只希望我可以过得很好,没有任何危险,照顾好自己,这就是对他的报答和偿还。 我在纱布上涂抹了药膏,为他贴在清洗后的伤口处用胶贴绷住,我透过车窗招呼司机过来,他蹲在车头吸烟,听到我叫喊立刻站起身朝车里看了一眼,不知道是薛荣耀在我身后做了什么指示,他和薛朝瑰谁也没有过来。 我没了法子,只能自己推开车门,当车门和车框分离开的霎那,薛荣耀按住了我的手,“熙熙,上一次见到你,我只沉浸在和你二度重逢的喜悦与震惊中,加上你对我态度很冷漠抗拒,我都没有机会问,你这几年过得是否好。” “薛总不是看到了吗,我今时今日的生活,不知道胜过当初几万倍。” “其实我非常希望,这份好生活是我来给你。” 他说完这句戛然而止,越过半截敞开的车窗,看向不远处尘土飞扬的坑洼,“我并不奢求你的感情,也不需要你感激我,我只想你能在我的庇护下过着你认为的好生活,而不是别人代替我所给予。可能我很自私,看到你因为另一个男人过得好,我会觉得很愧疚,很不舒服。熙熙,我当初就很喜欢你,你让我回到了年轻时候,我最怀念的那段日子。我对你的喜欢现在也没有减少。” 薛荣耀低沉磁性的嗓音像一符符魔咒,我急于逃脱魔咒的控制和荼毒,我拂开他的手将车门完全打开,外面人能看到车里发生的一切,他就不会太过分。 “薛总的喜欢我承受不起,是对我非常大的困扰,如果真的为我好,不如就相安无事,当作从没有认识过。” 我说完这句话迈下车,狠狠将门甩上,头也不回离开。 090 秦彪执行死刑日期在周五,周四按照规定要接受家属临刑前的探视,不过秦娆和柳小姐在女子监狱服刑,秦娇下落不明,而其他人都避之不及,所以他的死刑前夕非常冷清。 严汝筠根本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似乎将秦彪忘得干干净净,这天早晨宋铮舟接他去崇尔,我为他穿好西装试探着问了句,是否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他随口反问我应该是什么日子,我系好最后那枚纽扣抬起头看他,“一点印象没有吗。” 他说并不是我们认识的日子。 我嗯了声,“严先生是要告诉我,除了和我有关的日子,你一律都不记在心上。” 他在我额头吻了吻,“差不多是这样。” 我不依不饶勾住他脖子,十分霸道逼问他,“那严先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鱼水之欢的日子吗?” 他想了下,没有理会旁边还有人,“不是每晚都这样吗。” 我脸腾地红了,我伸手在他胸口重重拍了一下,“严先生跟谁学的油嘴滑舌,在外面练得这么好回来又哄我。” 他笑着说只是在你身上用了。 宋铮舟在门外的台阶上和我打了招呼,他接过严汝筠的公文包,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我透过虚无的空气与敞开的车窗和他微笑挥手,那辆车很快便消失在明媚的阳光中。 严汝筠的精明睿智一万个人里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绝不会遗忘掉这样重要的日子,秦彪提携养育他十三年,他虽为秦彪鞠躬尽瘁,可他的每一步都带着目的和阴谋,他成就了秦彪半辈子的戎马生涯风光耀眼,也毁掉了他后半生的苦心孤诣与雄心勃勃,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拥有这样的生活第二次,他当然不会忘,他只是不愿见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同样毁掉了他的热血青春他的安稳人生。 我喂了阳台上的鹦鹉和黑鹰,又往鱼缸内洒了不少鱼食,做完这些后保姆正巧要出门买菜,她前脚离开我后脚也离开了别墅,驱车去往监狱。 秦彪大约是从审判落定到执行枪决速度最快的一个犯人,他这辈子恶行昭昭天理难容,上面担心出意外,早日了结他以免夜长梦多,让一个城市的王法和世俗都畏惧的男人,不知是该说成功还是失败。 车停在监狱门外,司机怕沾染晦气,没有要我的钱,匆忙开走了,我握着温热的纸币,仰起头注视这里狭窄的四角,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岗楼,哨子口上站着持枪而立的武警,瞄准台常年不用,日积月累落了满满的灰尘,偶尔一阵很轻的风拂过,也会扬起漫天风沙。 这里没有鸟,没有花草,没有树木,甚至连阳光都没有,只有四面高墙和铁丝网,还有淡淡的晦暗的灰色的天空。 当一个人被约束控制,才会明白自由多难得,人们穷其一生疯狂掠夺,为的不过是不愁吃喝的自由,而多少人也是败在了自己一念之间的恶毒。 我找到站岗的武警向他表明来意,他让我稍等,他离开大约五分钟,确认了秦彪明天执行枪决才将我放行,我站在屋檐下又等了片刻,大门内走出两名年轻狱警,他们检查了我全身衣物和手提袋,将我从旁门带到探监室。 我在一盏微弱灯光的照明下,沉默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森的走廊,每一扇门都是紧闭,上面没有窗子没有玻璃,像窑洞被遮住了一面铁帘。 我进到探监室秦彪还没有来,只有一名狱警拿着红色的电子仪器对着墙壁在检测什么,他长得非常面善,上了点年纪,这样的男人都好说话,我喊了声大叔,他听到我喊他转身看我,“姑娘你多大啊喊我大叔。” 我说十九岁,他愣了愣,“你是秦彪什么人。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女儿在北海女子监狱服刑。” 反正一会儿说话这里也会有人把守,怎么都瞒不过,狱警不可能让我们单独接见,就算别人可以秦彪也万万不能,谁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平添枝节。 我说我是秦彪曾经的女人,不过他还没出事我们就分开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语气不是很好,“你这么年轻,做点什么不行,非要和这种男人搅在一起。爹妈给你们生副好皮囊,不是用来糟蹋的。” 我抿唇没说话,他关掉仪器的按钮,那束红光刹那间消失,他又想了一下说,“秦彪倒台后除了严局长曾经来过一次,再没谁看过他,很凄凉,你是第二个。” 我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麻烦您等秦彪回号房给他这些,我进来时已经有人检查过了,东西没问题。” 他走过来扒拉了两下,发现是一些非常高端的进口食物,他笑着说,“你还真有情有义。” “最后一餐,古人上断头台不还给一碗酒喝吗,总不能让人在阳间留下的遗憾太多。” 他答应我一定转到,我看他眉眼满是正义,知道不是轻易收下贿赂的人,就没有给他表示什么。 他提着东西离开后,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我听到外面走廊传出一阵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那声音非常刺耳,像一支坚硬粗重的铁杵,磕在人的皮骨上,凿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拳头攥得死死的,我和秦彪已经有两个月没见,时间不算久但早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我只想无愧这个对我好过给予我非常优渥生活的男人,甚至我的今天如果不是遇到他也未必会有。 两名狱警从门外先进来,手上抓着一副铁链,转过身将绑住的犯人也拉进来,我隔着冰冷的铁窗凝望缓缓走近的男人,他苍白的发丝间是光秃的头皮,脸孔层层叠叠的皱纹和密密麻麻的斑痕使他看上去苍老了二十岁不止,我记忆里他总是一身整洁没有褶皱的唐装,那样明艳的丝绸锦缎,那样精致华贵的做工。 一支价值连城的玉石烟袋,一缕焚香和一樽鼎炉,他眉眼有凌厉的波光,有锋狠的算计。 而不是此时颓废沧桑,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红色号服马甲,像被抛弃遗忘的老者。 我想到那些逝去的我陪他夜夜笙歌的时光,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我不恨他,不怨他,更不想他死,我只觉得很残忍,这样的报应很残忍。 他该死,但在我眼中的他,并没有那么罪大恶极。 他站在门口,狱警告诉他半个小时,他哑着嗓子嗯了声,他朝座位走来,抬头却看到探视他的人是我,有一丝怔住,他似乎做了很多个夜晚的梦,分不清这是他的梦境还是现实,他盯着我愣了许久,直到狱警督促他坐下,他才骤然回过神来。 他坐下后第一句话就问我来干什么。 我说送您最后一程。 他低低冷笑,“我并不需要任何人送我,可怜我,施舍我。” “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五爷曾经对我的恩情,这最后一程,不管您认为多么虚假,我都是真心实意来送。” 他浑浊的眼睛仍然无比精明,并没有随着里面苍凉无聊的时光而闷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死海,“任熙,我曾经对你怎样。” 我说五爷对我很好,正因为这份好,我才会铭记在心,即使所有人都恨不得择得干干净净,我却来冒险看您。 他戴着银铐的手交叠放在面前窄窄的桌板上,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你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 我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忽然手指握住铁栏,咬牙切齿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我们这些女人如此不知廉耻,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背叛他! 他吼叫声太大,几乎要掀翻震碎这里的一砖一瓦,狱警推搡他肩膀让他冷静些,他浑身都在颤栗,是极致的愤怒与癫狂。 “五爷别急,这些都过去了,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我知道您不甘心,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来生,您能脱胎换骨。不要这么多女人,不就少一些背叛和算计吗。” 秦彪瞪大的眼睛里是深深的不解和仇恨,“是我对你们不好吗,我对你们有求必应,我从来没有吝啬过给予什么,那些拥有情妇的男人,他们根本没有像我这样费尽心机去讨好。只要你开口提出来,我没有拒绝过一次。陪在我身边最久得到最多的,除了芷伦就是你,任熙,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他猩红狂躁眼睛里是我非常冷漠平静的脸孔,像置身事外,听一件无关我的事。 有钱有势的男人都有极大的优越感,他们骨子里把自己看成是女人的主宰,而女人则是自己的宠物和附属品,他们对于妻子之外的红颜可以肆意践踏与占有,而厌倦了也能毫不犹豫的送掉,他们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残酷,只认为决定女人的去留和悲喜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上层男子永远不能割舍摒弃的观念。 即使就要死去依然想要弄清楚自己是否遭到了背叛,有没有彻头彻尾掌控他的情妇们,仿佛生命和忠贞相比也显得那么苍白廉价。 “事到如今五爷关心的还有用吗。” 他两只眼睛恰好在两枚铁栏之间的空隙里露出,看上去无比阴森诡异,“既然你来送我,总该让我把糊里糊涂的事问得明白。” “五爷觉得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他身体情不自禁朝前倾压过来,他似乎在不断回想着,而每一帧记忆掠过,都是对他挖心蚀骨的巨痛。 “是乔倩背叛我那晚,我记得他衣领有女人的口红印记,那晚你凌晨才回来,芷伦在饭桌上提过,可我没有往心里去。” 我笑着说如您猜测的那样。 091快乐 秦彪听到我承认整张脸孔都变得铁青,他抓着栏杆的手背筋脉暴起,似乎随时都要炸裂开,将这里焚化为灰烬。 “果然,你们两个人,一个是我器重了十几年的干儿,一个是我疼爱了五个月的女人,竟然背地里苟且,脏了我的脸!” “五爷,您这辈子有过多少女人,您心里有数吗。” 我忽然问了这样一句,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飘忽。 “柳小姐,方艳艳,乔倩,我,还有那些和您一夜露水情缘,以及薄命惨死在柳小姐压迫欺凌下的女人,您这辈子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您自己都记不得吧。” 他定定看着我,他身后的狱警也定定看着我。 “有人恨毒了您,有人厌透了您,有人想要看却不得见,有人能看却不愿见。恨毒您的是方艳艳,厌透您的是柳小姐,方艳艳什么都没有做,账薄是我偷的,方艳艳是我的替罪羊,她这条命,是枉死的。而柳小姐,她说这些女人里只有她对您是真心的,她喜欢您,才会不择手段要独占您,铲除您身边所有得宠的女人,但其实她厌恶透了您,这些女人里最恨您的就是她,她陪伴您十几年,这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周,您都会有新欢,她眼睁睁看着,她恨又恨不得,赶又赶不得,她只能一次次暗中下手,可是一个女人,她愿意活成这副模样吗?她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天下谁也不愿意,但是没有办法,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不回到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我顿了顿,我觉得眼前有些泛黑,我每说出一桩罪恶就觉得自己无可饶恕,但如果不这样苦心孤诣踩着那些尸骨上位,我不知道自己还在哪一处肮脏的角落做着一具卖笑的傀儡。 “当初沈烛尘以码头生意为诱饵算计您,我在您还沉浸于有他这个巨大保护伞可以无所不为的喜悦中就已经看出他意图不轨,我没有说,我平静而沉默的等待您被颠覆的这一天。” 我这番真相令秦彪身子狠狠一颤,他显然不相信,不相信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把如此庞大的黑幕罩得瞒天过海,蒙骗了所有人,还赔进一条无辜性命,他玩儿了一辈子鹰,他栽在严汝筠和沈烛尘手里他不觉得羞耻,可栽在我手里他觉得难以置信。 “五爷,严汝筠那么精明,他比谁都清楚沈烛尘的阴谋和部署,他为什么也不说,不是因为那段时间他记恨您不信任他,也不是因为他是公安的卧底,而是因为他对您跳出身份之外还有深仇大恨。” “什么恨。”他死死捏着拳头,“我给他最好的吃喝用度,我给他整座城市最尊贵的身份,我给最大的信任和最光明的前途,我待他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胳膊肘外拐他背叛我就是他的错,就算是一只狼羔,就算是一座冰窖,我对他十几年如一日,他也该捂化,就算这些都没有,他也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笑了声,“五爷,您还记得您在外省,曾经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找上门,被柳小姐打得鲜血淋漓丢到荒郊野岭,最终大雨浇死的女人吗。” 秦彪一怔,他愣怔的表情让我有些心寒,“瞧,您根本不记得,您哪里记得住这么多面孔,这么多肉体。她们都年轻漂亮,像花骨朵一样,让您看见之后容光焕发,好像自己也跟着年轻了,但您却没有真正对哪一个女人负责,包括柳小姐,如果您肯给她一个名分,她也不会这样,她所有的心狠手辣,都因为她惊慌,她慌于自己得不到,更怕别人得到。” 我朝前倾身,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那个带着孩子去找您的女人,就是您在南通和漳州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女人。她走投无路为了一碗饭,为了凑够孩子的学费才会去找您,可是当柳小姐看到那样一个清俊聪慧的男孩,她担心这个女人会取代她,会成为您的妻子,于是一夜之后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世上。而那个男孩,您觉得是谁呢?” 秦彪眼睛里似乎有一道惊雷劈开,炸得天翻地覆,炸得水深火热,炸得一切都灭亡。 他原本就已经垮了,而这副身体更迅速坍塌下来,他几乎是堆在椅子上,没有了半点支撑的力气,他不断颤抖的嘴唇艰难碰触到一起,他连着说了好几声他,我在他要说出什么时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 “五爷,我没有白来,我让您死得明明白白,揭开这段埋藏了三十三年的谜案,您死也能瞑目了,我只当是给自己的罪孽赎轻一点。” 我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秦彪面前桌角氤氲开一滩硕大的湿痕,那是他的眼泪,浑浊的,惊愕的,又不可思议的眼泪。 我盯着那样的泪水,忽然已经无话可说。 我看了一眼门口把守的狱警,朝他点了下头,他打开门示意我出去,我缓步走到门口和他道了句辛苦,他拿着一柄钥匙,在我走出的同时握住了粗重的铁锁,门嘎吱一声合上,在仅剩的那点狭窄缝隙里,我看到秦彪仍旧佝偻着走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像忽然间死去,成了一具风干的尸首。 他在东莞呼风唤雨六十年,在整个省内只手遮天,他这辈子造了数不清的孽债,他曾经那样嚣张不可一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倒下,他也许一直到被枪决的前一秒也不会知道,他在别人眼中的弥留之际有多么苍凉悲哀。 我走出监狱,空旷荒僻的街巷找不到一辆路过的车,我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一步步挪着,说不上沉重,只是觉得很感慨,莫名的悲伤。 我承欢在秦彪床笫的夜晚还历历在目,可是他人就要不在了。 我还是任熙,这样凉薄又血腥的岁月不曾在我身上我脸上我的眼睛里留下丝毫痕迹,我亲手送走了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谁将亲手送走我,是严汝筠,是别人,或者还是我自己。 我沿着这条寂静的街道一直走出很远,走到一片宽阔的广场,这个季节午后竟然也会骄阳似火,热得仿佛在每个角落洒下一片金芒,一点不像是春天。 水花四溅的喷泉围着许多白鸽,白鸽朝着一处高高的西洋建筑飞去,栖落在屋檐巨大的明珠上,我逆着阳光看了很久,直到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教堂门外。 一个小姑娘回头叫她妈妈的同时不小心撞在我腿上,她抬起头看我,没等我弯腰和她说话她已经很羞涩的跑回去,她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指着我身后大声说,“妈妈,那个叔叔画的真好看,我还以为鸽子落在他纸上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薛止文在教堂对面被花圃圈起来的的长街口画画,画的正是刚才那群飞向天空的白鸽,他也画了天主教堂,正在画女人的背影,而那个背影来自于我。 小女孩被年轻女人抱住,小声警告她不要吵到叔叔画画,薛止文画到裙摆时忽然有些遗忘,他想抬头再看一眼,当他触及到我专注的脸立刻怔住。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了句是你。 我的背影在他笔下很美,那是一种轻飘飘的美,美得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你没去上学吗。” 他放下五颜六色的墨盘,从背包里抽出一支铅笔,给画板换了一张信纸,“我六月份就毕业了。” 我站在一群白鸽中,身上是一束束温暖的阳光,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问我,“有没有人给你画过像。” 我胡编乱造说曾经有个老尼姑要给我画,可惜我当时脸上长了痘,又怕她久不问红尘,把我画成一只小猪。 他愣了一下,过于清冷的脸孔忽然咧开嘴露出几颗白牙笑,“寺庙都是骗人,和尚尼姑其实根本不懂佛法,只知道坑骗香火钱,可还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 我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抚到耳后别住,“可现实里没有地方寄托的梦,寺庙里才有。”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让我摆好姿势,我问他做你的模特是不是有报酬。 他问我要什么报酬,我指了指放在纸张上刚刚画成的白鸽,“这个送我吧。” 他很狐疑递到我面前,“你喜欢我的画吗。” 我接过来将那幅画仔仔细细打量,“我不懂这些风雅的事,但我喜欢纯洁和自由。你看这些鸽子,它们有雪白的羽毛,而且都很自由,不论想要飞向哪里,都能毫不犹豫飞去。而它拥有的东西,是这个社会很多人都不具备的。” 薛止文说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确实不如一些动物,这是人需要反思的地方。 他非常精细为我画了两个小时,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即使我嘴角一枚浅浅的梨涡,他也画得无比传神而生动。 我们在这段漫长而优雅的时间里只有几次对话,我问他你爸爸很想让你经营公司,但你却只喜欢艺术。 他反问我艺术不好吗,人活得太现实也太疲累,每天为了金钱和地位而奔波,现在连艺术这块净土都要保不住,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也错了吗。 我盯着他不断在纸上颤动的手指,笑着说没有。 傍晚落日第一秒开始下沉,他放下了画笔,他非常激动像一个得到了最美味糖果的孩子,他想要喊我名字分享他的喜悦,可他却不知道我叫什么,他看着我喉咙哽住,但这些仅仅维持了两三秒,他神采飞扬问我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就是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隔着遮挡在眼前的浅浅的发丝,看他时隐时现半明半暗的脸,我说恭喜你感到了幸福。 他站在原地捧着那幅画,他的开心如此纯粹又如此简单。 我们从街口分别已经走出几米远,他忽然在背后叫住我,我转身看他,他脸上笑容在阳光下十分干净温暖,像一枚衔着珍珠的贝壳,使身后广场上交错飞舞的白鸽也黯然失色,“谢谢你。” 我觉得好笑,“谢我什么。” 他想了下,“谢谢你陪我,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092撞破 那几天崇尔忙着规划南郊实地考察,严汝筠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最初他还会打个电话陪我聊几句,后来只有宋铮舟向我汇报一些情况,转告他的叮嘱。 我问他严汝筠是否在旁边,他告诉我没有,正在开会,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是崇尔承接项目以来投资最庞大的一笔,涉金额高达三个忆,在那年头全国也没几个,我自然理解严汝筠的看重,这关系崇尔是更进一步还是元气大伤,但他总不会不分昼夜伏在桌上,就算他扛得住崇尔其他高层也未必。 我心知肚明他在公事之外陪着谁,他既然瞒我就是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还顾虑着一丝情面,我也没有戳破。 崇尔在东莞出尽风头的同时,耀辉也没有占下风,紧挨着南郊地皮旁的一处空场也是政府重点项目,许多公司得不到南郊退而求其次,私下争得如火如荼,耀辉毫无悬念拿下了这块项目,注资近八千万筹划商品房建设。 在东莞大部分商人眼中,金融街牟利更大,但前景不如商品房更广,至少在未来几十年间,东莞的人口流动性注定了它房产市场的光明,而东莞临界深圳广州,想要在金融方面超越这两大都市可能性不大,所以当两处项目尘埃落定后,许多人都认为薛荣耀押对了宝,他能指着这块项目赚两到三倍不止,而严汝筠保本已属难得。 我在电话里提到这件事,宋铮舟笑着问我任小姐难道不相信筠哥的眼光吗,就算天下都说这条路走不通,筠哥也照样可以走出去。 他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严汝筠是什么人,他能算计常人不能算计的东西,能看破常人不能看破的内幕,他认为可以的事在他手中就没有一丝一毫失败的可能,他原本就是唯我独尊不可一世,多少人看不惯他的嚣张与专权,也不得不臣服在他战无不胜的英武下。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 乔倩死了,莹莹退了圈,温姐所有精力都扑在开公司上,至于那些和我一向不对付的外围,也都有各自的事情,只有我过着被豢养在金丝雀中孤单的生活,我的岁月除了严汝筠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起伏,他一旦消失,我就像迷途的羔羊,连狼窝都找不到,何况是自己的家。 别人看着情妇二奶如何风光,豪宅名车搓麻美容,穿金戴银花钱如流水一样,可情妇有情妇的惊慌与噩梦,所有的喜怒哀乐依附在男人身上,每天诚惶诚恐,担忧被取代被驱逐,在另一个女人的笑靥如花中失去自己的好日子,她的笑是别人的嫉妒,她的泪是别人的欢愉,与全世界为敌也不过如此。 我跟了秦彪五个月,他送我的金银珠宝让我根本不愁钱,可当我发现连钱都不再需要,人生就更像一潭死水,因为我清楚自己想要的现在得不到,我过着没有目标没有激情的生活,一面贪婪距离我遥远的,一面大肆挥霍我握在手里的。 我不再是对待金钱着迷的任熙,爱情让我忽然变得有血有肉。严汝筠就是我的全部,我无时无刻不在畏惧着,畏惧着那些有资格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什么时候张开血盆大口,吞下我现在小心翼翼珍视如宝的光阴。 他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融于我的生命,与我合二为一,是我的骨头,我的皮肉,我的血浆。他不能被剥离掉,否则我连呼吸都将不复存在。 我白天没事做跟保姆学做菜,她说严汝筠很喜欢素食,她平时会将所有蔬菜搭配到一起,用海参熬成的酱煨蔬菜煲,先生非常喜欢。 我用了两天时间做废了二十几次,终于将蔬菜煲的精华之处学会,我又加进去自己的创意,保姆品尝后觉得更胜过她做的,海参酱味道很淡,做不好容易有腥味,我又熬了牛肉酱和蟹黄酱兑进去,加一些青椒提味,香气更加浓郁,将每一样熟了的蔬菜摆盘淋在上面,既营养还非常爽口。 我迫不及待要让他尝我的手艺,他回不来我可以做好送去崇尔,反正东莞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人很多,两次大型晚宴他都没有避讳什么,非常隆重高调和别人介绍我们的关系,我并不用担心会为他招来口舌非议。 我拎着保温壶乘车到达崇尔,正是午休时间,严汝筠的一日三餐非常规律,距离他午餐还有十分钟,我恰好赶上,午休时间基本不会有外面客人来会见,所以前台对预约也放松很多,没有谁阻拦我,我直接进入一部正敞开铁门的员工电梯到达四层。 我出电梯门看到墙角伫着一道人影,正在沉默吸烟,烟雾很烈,烧得空气稀薄,我呛了口气,靠着门咳嗽了几声,男人听见这层被打开,他蹙眉问谁这么不懂事,严先生没有召见怎么擅自打扰。 我看清是章晋,笑着喊了他一声,他后背一僵,飞快转过身看我,指尖夹着的半截烟蒂应声而落,他的仓皇令我觉得不对劲,严汝筠身边的心腹个顶个临危不惧坐怀不乱,枪口抵住额头还能笑而不颤,至于慌成这个样子吗。 我问他严先生在吗。 他点头说在,又立刻摇头说刚走,他自己说到后面都没了底气,我问他我能进去送点食物吗。 章晋打算拦我,可他又不敢,他知道我来了不可能见不到人就走,我用身份压他他不管怎样还是要放行,他只好低头说您去看看。 我沿着空荡安静的长廊走到办公室门口,这是一间在尽头的套房,外面是偌大的办公厅,里面是隐秘休息室,看来严汝筠这几天没有回来都是留宿在公司。 我刚要推门进去,宋铮舟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有些惊讶是我,脱口而出问您怎么到了,我笑着说怎么我不能来吗,这是严先生说的? 他立刻解释当然没有,只是筠哥这会在忙,不很方便。他侧身指了指他刚出来的房间,“任小姐吃了吗,不如我去买份餐,您在这边先吃点,等筠哥不忙了我再请您,省得您站着等,太累。” 章晋吓了一跳,连一向枪林弹雨头上飞过也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宋铮舟都这样惊住,我余光瞥了眼门扉,“我不打扰他,就是来送份食物,我都到门外了,你还把我请到别处,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宋铮舟实在找不出说辞搪塞我,他也不擅长圆谎,他这个人的面相就很正直规矩,做不来油嘴滑舌的事,我将他从我前面推开,他朝一侧避让了两步,我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门,发现里面并没有锁上,我故意把动作放得很轻,我进入发现严汝筠不在办公厅,与此同时休息室里传出一声女人的笑声,笑得非常清脆,似乎在听什么笑话。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堵住那扇门缝,缝隙里是薛朝瑰抱住严汝筠笑得娇媚的脸孔,她裸露双肩衣衫不整,伏在他背上讲幼时的儿歌,严汝筠正有条不紊系衬衣纽扣,他时不时搭上一句,耐心等她讲完问她饿了吗,她笑着说饿了要怎样喂,难道只是简单吃一顿饭菜吗。 严汝筠抬起头唇贴着她耳朵说了句什么,薛朝瑰立刻满面通红。 我静默伫在门口,眼前白纱帘随窗外灌入进来的风肆意摇摆,遮挡了我眼睛,就在这一刻我喉咙仿佛哽住了什么,一股热气和血流冲撞上头顶,将我整个身体都搅得天翻地覆。 严汝筠和薛朝瑰什么时候认识又怎样开始,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像活在自己的一场梦里,梦外的纷扰从不曾惊动我,可当我知道一切又都太晚了。 透过白纱是这样美妙的阳光,这样昏暗的温情,她和他如此相配。原来不管怎样改变怎样摆脱,变成凤凰飞上枝头的麻雀在真正的凤凰面前,还是不堪一击。 我冷笑一声,弯腰将食盒放在隐蔽的墙角,转身离开。 我走出办公室,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被惊住或者不悦的表情,宋铮舟看到我的平静温和反而有些茫然,他试探着喊了我一声,我站住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目光落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任小姐,您刚才带进去的…”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我立刻打断他,“麻烦你稍后告诉他一声,我送来了蔬菜煲,刚和保姆学会,不知道合不合他口味,让他尝一尝。” 宋铮舟见我根本没有生气,他觉得不应该,女人之间争风吃醋很平常,里面是怎样一幕他没有看到也能猜到,如此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有些出乎意料。 “任小姐不要多想,筠哥这几天的确在办公,南郊的事您想必有耳闻,多少双眼睛等着看成果,筠哥没有其余心思。今天是薛小姐第一次到,您恰好过来,也是太凑巧了。” 我笑着掸了掸自己袖绾刚才拂过墙壁沾染的白色灰尘,“是不是第一次到,你当然是帮着他说话,其实就算天天都在,夜里都没有走,你告诉我我也不能怎样。” 宋铮舟笔挺站在我面前,眼神非常精明打量我。 我走过去两步,下巴压住他半边肩膀,他被我这个动作惹得有些僵硬,一动不动。 “你从夫人改口称呼任小姐,是因为早就清楚,我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夫人,我的风光和得意只在正牌不出现时才有,当这个女人出现了,我甘与不甘,都要退回最初情妇的位置,对吗?” 宋铮舟抿唇沉默,他又觉得这样会让我更误解,他说筠哥绝不是这样的意思。 我莞尔一笑,“是不是我很清楚。聪明人愿意和聪明人打交道,铮舟,这就是我对你高看一眼的缘故。我送来的食物,宁可凉了扔了,也不要当着薛小姐的面去提醒他品尝,记住了吗。” 宋铮舟让我放心,他会既隐晦又妥帖得把这件事办好。 我从崇尔离开后,马不停蹄去了商业街,在各大高级店面疯狂扫购,将所有我需要的不需要的东西都买了一个遍。我刷的是严汝筠的卡,我想象着他一下午不停收到消费提示,而且还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觉得非常痛快。 我在撞破那样一幕表现得沉稳懂事是我作为女人为男人保留的颜面和气度,但是并不代表我真的不在乎不生气,哪个女人会对于这样的背叛隐瞒还无动于衷呢。我要让严汝筠明白我的识大体背后是如何艰难咽下这颗又苦又涩的果子。 我提着大包小包从购物中心出来打车去了按摩房,在路上我接到了三个电话,前两个是别墅座机,第三个是严汝筠的私人号码,我哪一个也没有接,非常干脆按了挂断。 这家按摩房是柳小姐带我去的,我们光顾了有四五次,后来我自己也去了几次,和招待经理很熟,每周五晚上固定会有一些色情活动,想要参与必须提前预约,大多是一些闲得无聊的富太太,但其余时间都是清汤寡水正经营生,所以公安对这边的留意很浅,从没有出事过。 出租停在正门口,我从车上下来往台阶上走,经理隔着玻璃门看到我,立刻满脸堆笑迎接我进去,他十分殷勤接过我手上东西寄存在柜子里,并称赞我容光焕发,隔着很远就瞧见了一身靓气。 我将贵宾卡从包里取出交给前台,随口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以前生意托您的鸿福,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经常人手不够要到其他分店调集人来凑,最近您有段日子没来了,生意也不如从前好,您不给我们用福气罩着,我们自己怎么能行。” “事情多,中午觉得脖子疼才想起来你。”我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越来越会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全靠任小姐贵人金光照拂。” 前台划卡后问我是否续费,里面还有两万元,我说改天再说。 经理带着我从走廊进入我之前常用的老包厢,他将门推开打开壁灯,招呼我坐下,“您还是做全套对吗,之前您常光顾的的28号技师正好在班上,不过在旁边屋子,还有五分钟结束,您看是等一等还是换个技师?” 我想了下五分钟也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他的按摩手法,换了人也不舒服,我说我等下他。 经理立刻承诺去挂个牌,以免被别人点走,她离开后我躺在软椅上吃了点水果,五分钟过去还不见人来,我用服务铃催促了下,结果那名经理风风火火从门外进来,她朝我鞠躬道歉,“任小姐实在对不起,我五分钟前去打了招呼,结果时间到了对方客人要求再加一小时,我这边也没有办法将人带出来。” “你是先告诉有客人在等,还是她先要求加钟。” 经理说是先告诉有客人等,下一场在隔壁房间。 我听到是这样的曲折,立刻靠在枕头上要求经理把人带过来,“我就要这名技师,既然我在先,总有先来后到,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不会浪费耐心等待某个人,更不准备更换。” 093新欢旧爱 经理非常为难,显然对方也来头不小,他没办法在中间权衡,他试探着问我能否允许他通融一下,对方减半个小时,我再多等半个小时。 我也不打算闹得太过,我让他去安排,他非常感激,连声对我道谢,感谢我没有为难他。 我在房间又等了二十分钟,经理忽然带了十名面容清秀的男技师进来,他谄媚笑着让我随便挑,都留下也无所谓,记在他的账上,不需要我亲自消费,算是对我这么久照顾生意的报答。 我从头看到尾也没有发现28号,我问他我要的人呢。 他尴尬咧了咧嘴,“这…任小姐,28号只是一个,这里有十个,每一个都是我精心调教,不论手艺还是长相都不逊色,您就没有一个满意吗?” 他拉扯着其中三个更出众的男人推到我面前,“任小姐,哪个入了您的眼,您尽管开口。” 我已经明白经理这样的用意是什么,我面无表情问他对方还没有放人吗。 我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钟表,“你认表吗,半个小时过了。” 经理脸色非常难堪,“抱歉,对方…对方又加了一个小时。” 我冷冰冰质问他,“你是没有长嘴说清楚,还是对方来头太大,这样目中无人。” 对方明显是故意按着人不放,想要施下马威,我当然不会继续容忍,我让经理立刻把技师带过来,我不会再让半步。 经理也清楚对方实在过分,没有办法在中间安抚,他退出去后大约两三分钟,那名技师并没有出现,倒是隔壁的女客人从门外进入,非常大的气势,“是哪位任小姐和我抢,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东莞还有位姓任的大人物。” 她说完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我,并没有愣怔和惊愕,立刻绽放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原来是这位任小姐,怪不得有底气催促我这么多次。我还说哪位太太是不买我面子的,可不,任小姐是有资本不买的。” 我认出她是慈善晚宴和红衣太太一唱一和的白衣太太,那晚她们两个打压了桌上所有夫人,一看就是老谋深算,在富太太圈很有威望,威望这种东西必须适可而止,别人给少了是不尊重,给多了就是养虎为患,一旦膨胀到极致,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她身后跟着三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每个人都穿着白色浴袍,脸上红扑扑的,还有些潮湿,似乎刚刚汗蒸过,我端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白衣太太问旁边女人认识这位任小姐吗。 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认识,她摇头说请夫人指点。 “任小姐都不认识,在东莞还说自己有头有脸,那是要被笑话的。严先生大名叫响了十几年,只和一个女人有关系,就是任小姐。论美貌和本事,任小姐说自己第二,没有哪个女人敢说第一。” 那名女人听到恍然大悟,“可您确定拿下严先生的女人是任小姐而不是薛小姐吗?” 她说完这句所有人都嗤笑出来,白衣太太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给忘了,任小姐是过去,现在是薛小姐了。” 我眼底的光沉了沉,撑在椅垫上的手不着痕迹握紧。连我都是刚知道自己陷入窘境,她们的消息还真灵通。 我以为严汝筠和薛朝瑰一天不曾大白天下,我的地位就不会有谁知道已经岌岌可危,原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是真准,一丝一毫的风声丑闻都会被有心人闲散人挖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身上的衣衫拢了拢,“几位是来给我通风报信,还是来看我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按摩消遣,不赶紧想办法找大师下降头收服自己的男人。不论是哪一种都不用诸位费心,我自己的事我比谁都算计得清楚。” 白衣太太哈哈笑了两声,“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任小姐想必也不知道这件事竟然这么快就被我知道,其实何止我呢,凡是曾见过严先生,见过薛小姐的都非常惊愕,两个看似没有交集的人,也挡不住天意的撮合。” 旁边的太太附和,“严先生和薛小姐真的很般配,我那天吃饭路过橱窗,看到他们恰好经过,严先生穿着西装,薛小姐穿着长裙,左右瞧都是一对金童玉女,我一直想到底谁才能做严先生的妻子,怎么都想不出那样一个女人,直到看见薛小姐挽着严先生手臂从眼前走过,那样美好漂亮的画面,除了她还有更合适的选择吗。” 白衣太太在灯光下似笑非笑摆弄着刚刚做好的金色美甲,“能不配吗,只有身份门当户对两方平衡的人,看上去才匹配,而有些人难登大雅之堂,来历不明过去又不干净,一些不清不楚的底子想抹掉都无从下手,曾经有多不检点,到了大事上就有多难抬头,男人都是精明的动物,女人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骗得过他们。” 白衣太太这番话太狠,那些女人都不敢干脆接茬,很多事输与赢不到最后都不能定论,女人间的戏码,得宠与失宠,唯一与之一,都是男人所给予,地位反转不过在他一念之间。挖苦适可而止,做事留有一线余地,当挖苦变成了得罪,谁也不愿被人记仇。 “夫人不接着按摩吗?” 白衣太太将询问她的女人推开,显然还没有说痛快,她看着我眯眼,“任小姐和薛小姐,一个是旧爱,一个是新欢,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这辈子再也熬不出头,吃腻的食物谁愿意再回头去啃呢。不过既然是严先生,任小姐就可以放心了,再不济还有大把的补偿,总不会让你后半生没着落,严先生为人慷慨风度翩翩,新欢旧爱之间一定会周全打点。任小姐还这么年轻,如果以后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也不妨来找我,我先生下属那么多,都愿意交好一两名红颜知己,任小姐聪颖漂亮,又侍奉过这座城市两位最高贵的男人,怎么都不至于发愁以后的生计和出路。” 严汝筠的妻子和情妇,在这个城市都是无比高贵的身份,不要说她丈夫的下属,就是直接甩出她先生,也未必能配得上和严汝筠同桌应酬,即使情妇她照样要低头,她之所以敢这样戳我心窝打我脸面,无非以为严汝筠那样专情又冷清的男人,根本不会平衡在两个女人中间,当他选择倾向薛朝瑰,就意味着我即将成为黄粱一梦,她说为我介绍她先生下属去做情人,已经是将我贬到了泥里。 那晚我不记得自己得罪了她,不过这圈子里的恩恩怨怨又怎么能用常理解释,又几时因为谁得罪谁才撕破脸面咄咄逼人呢,只要我曾过得好,盖过了所有人的风头,当我落魄无助时自然千夫所指五马分尸,每个与我有过节或者无过节的人,都不会放过扇我一巴掌给自己找痛快的机会。 这也是每一个爬上去的女人都死死咬着不愿堕落下去的原因,被人踩着奚落的滋味,尝过一次就会恨透。 094 “恐怕我再怎么落魄,处境也不需要诸位担心,汝筠对我很好,道听途说的议论,傻子都知道眼见为实,我一日还住在他的别墅,你们看热闹的心,就先压一日吧。要不就等那位薛小姐立刻把我赶走,我想她也没这个本事。” 我面带微笑歪在床上倚着,让经理把28号技师带来,他见状也看不出谁赢谁输,出于和气生财不敢违背我的命令,他转身出去从隔壁房间领来了我要的人,白衣太太不罢休,质问经理还没到时间怎么能换客人,难道连基本的先来后到都不懂吗。 经理非常为难,他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就事论事,“夫人,若说先来后到,任小姐已经等了四十分钟,当时我过去叫人,您临时说加一个钟,按照我们要求临时加钟是在没有其他客人提前预约的情况下,实在不能再留给您房间了。” 白衣太太不依不饶,她指着身后的女人,“你去把技师带回去,都跟我回房间,今天我不放人,说什么都没用。我加的时间还没到,谁敢擅自带走他,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经理站在原地踌躇,他看向我的目光十分尴尬,他对于嚣张跋扈的女人束手无策,他只是混饭吃,得罪不起这一樽樽门庭显赫的大佛。 “得罪了我,不只是夫人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谁让我不痛快了,你们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白衣太太冷笑打量我,她趾高气扬的神情没有半点收敛,“怎么,任小姐还当自己是前几天横行霸道的严夫人吗,你已经得意不了多久,严先生只要将薛小姐带去任何一个场合,你披着的假壳子,立刻不攻自破。” “夫人说得这么条理清晰,让我钦佩,不知道家中先生是否从没有给夫人添过几个妹妹。” 白衣太太脸色一僵,她以为她没有自报家门我就认不出她,尽管我的确不认识,不提我做嫩模那几年,只是名正言顺跟过的两个男人都是东莞名头最响地位最高的男人,他们眼前晃悠的人也都显赫一时,比如常爷,崔老板,白家和薛家。 白衣太太虽然谱儿摆得大,可她先生我真没听过,至少别人巴结奉承,但入不得秦彪和严汝筠的眼,我之所以敢诓诈她,就因为这些人过中年的太太们十有八九都管不住自己丈夫,没有容貌,没有情分,儿女也长大成人没了最初刚添丁的喜悦,那些花花绿绿的诱惑早把男人的心和魂儿都勾走了,谁也不愿留在家中看一张不待见的脸。她承认不承认,她丈夫都不可能没有养小的。 她身后的女人为她圆场,“夫人与先生非常恩爱,我们都很羡慕。” “看在名誉和权势的面子上,不恩爱也只能恩爱喽。” 我朝站在墙角的技师勾了勾手指,他立刻走过来坐在我脚下,往膝盖上垫了块毛巾,为我做足底按摩,我一边露出无比享受的表情一边说,“夫人身为妻子,管不住自己丈夫,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小的插足自己苦心经营的婚姻,搅乱自己小心维持的家庭,深夜等到凌晨,凌晨等到黄昏,男人连露一面都难。什么儿女道德良知,都换不回丈夫从一而终的心。自己过得好为别人操心是大度,自己都过得不好还管别人的事就是撑的。我还年轻,我有大把的资本,我愁什么呢,夫人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了。” 我笑着指了指电视旁边的落地镜面,示意她去照照自己现在的泼妇样子,她咬牙切齿要冲过来,被身后的女人死死拉住,央求她不要冲动,别得罪太深。 我注视着天花板上璀璨夺目的华丽吊灯,“不管未来薛小姐会成为汝筠的什么人,她都在我之后,她比我年长,可她照样不得不认同,我在她前面。情人也好妻子也罢,我现在不还是一样得意吗。有些人的妻子,还不如有些人的情人,空有妻子的名头,根本得不到半点妻子的待遇。想要真正压我一头,不如想法设法怂恿自己的先生争口气,不要在汝筠面前卑躬屈膝,份儿都跌尽了,在我面前就像一只狗,怎样狂吠,不也是狗吗?当你们的先生苦苦哀求要进严府的大门求他办事,见与不见都在我一句话。我的落魄只是和曾经的我相比,但不管我落魄到什么位置,也永远轮不到你们撒野。” 她还要和我争辩什么,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翻身背对他们,让技师给我捶背,他蹲在我身后,挡住了那些人火辣辣恨不得剜我后背掏我心脏的目光,我等了很久,在一声唾骂中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和重重的关门响。 经理告诉我白衣太太她们回到房间后又点了其他技师,待到现在还没走,我小声让他吩咐技师按得力道重点,顺便把空调温度压低些,她要是问起来怎么这么冷,想好对付哄她的话。那几个夫人火气太大,不好好降降温谁都要遭殃。 经理估计在隔壁也受了不少窝囊气,笑着答应我一定办妥。 严汝筠的电话期间又打过来两次,每一次都是到最后才挂断,我一直没有接,他也没有再打过来。 我故意耗了两个小时才从房间出去,挨着隔壁屋的墙都冷飕飕的冒寒气,我出门正好旁边的门也打开,白衣太太拿着一张纸正打喷嚏,她看到我立刻闭了嘴,我忍住笑朝她点了下头,直奔大门口。 她和几个女人在我身后不远不近走着,也打算离开按摩房,我走出大门顺着街口车流想拦一辆出租回别墅,白衣太太原本今天被我打击得很狼狈,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压我一头狠狠栽我跟头,却被我臊得溜溜走了,她已经没了几分气焰,可当她看到我竟然在路边拦车,整个人的气势立刻又回来。 “哟,任小姐,就算当不成正室,怎么连个司机保姆都没有,自己还打车回去啊。严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竟然这点排场都不给。还是任小姐已经准备提前适应下堂的生活,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白衣太太用两根手指挡住自己不断咧开发笑的唇,我笑着说,“夫人还是趁天色不晚去医院拿点药吃,您现在说话声儿和公公一样。我用什么车代步就不牢你记挂了,我深知一个道理,平时排场摆得足,关键场合让男人打脸就难堪了,平时低调一些,在该出风头时出过瘾才痛快。何况我身上的珠宝加起来,买几辆车都绰绰有余,我以为你们戴不起,总该有见识,看来是我高估诸位。” 她冷冷发笑,眼睛在我身上瞥了瞥,“我戴珠宝年头比你岁数都长,会有我不认识的牌子,再贵重不也是戴在不贵重的人身上,靠这些东西撑自己的脸面,又能撑多久。” 我呀了一声,“原来夫人才刚刚四十,夫人可要勤保养,这张脸蛋哪里像四十岁的女人,我不只高估夫人眼力,连夫人岁数也高估了十来岁。” 白衣太太身后的女人听出我在讽刺她老,忍不住笑,又立刻捂住嘴巴担心被她听到,白衣太太怒不可遏,“谁没有年华老去的一天,得意不过也就这几年,等任小姐到我这个岁数,能否有我过得风光还不一定。” “谁都会有衰老的一天,那距离我还太遥远。人的风光与否不是寄托在男人施舍多少,而是取决于自己有多少手段抢夺,等我到夫人这个年纪,势必已经胜过现在几万倍,夫人不妨满头斑白坐在轮椅上,亲自过来找我验证。” 白衣太太说不过我,就拉着那些女伴议论薛小姐,说她如何高贵优雅大家闺秀,而严先生是多么有眼光的人,知道谁只配做情人,而谁才配担当妻子的身份。 似乎我赢了前面所有,在结局还是没有底气否认她们的议论,严汝筠和薛朝瑰会怎样,根本不在我的掌控中。 在我被那些女人包围住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同时,西街忽然驶来一辆军用吉普,这种军绿色的公车在大街小巷极其少见,一般都是机关官阶非常高贵的人出差视察才有资格驾驶,而且至少要跟着两三辆武警车在前后保卫出行。 所以当这辆车如此张扬出现在众人视线,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吉普车速度之快像是要冲入这扇玻璃门,将所有人轧得粉碎。 车到达台阶下猛然停住,我透过深色玻璃仔细凝视,根本看不出里面人是谁,车身被防弹装置罩住,显得神秘又高贵。 一名女人问白衣太太在东莞谁会开着公车这样招摇过市。白衣太太反问就不能是出公差吗。女人质疑哪位大人物自己一个人出公差,没有武警护卫,出了问题谁担待? 驾驶位在这时缓缓摇下车窗,蓦地露出沈烛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 秦彪一案满城风雨,沈烛尘为此高升也是人尽皆知,这里每个女人都认识他,立刻收敛对我刚才的嚣张和嘲讽,甚至连这辆车出现后的猜忌都荡然无存,笑着和他打招呼,白衣太太甚至将自己丈夫一起介绍,问沈厅长什么时候方便赏脸吃杯茶。 沈烛尘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将目光落在我脸上,他问我都好了吗。我点头,他笑着欠身推开车门,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我送你。” 我没有动,我现在身份很醒目,就这样不明不白上了他的车,谣言传得难听,既让严汝筠难堪,也连累了他。 他见我置若罔闻,索性从车上走下直奔我而来,他刚握住我的手,就发现我手很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惊讶看了看天,“你从北极来吗。” 我辩解说我一直在这儿,他闷笑出来,“那为什么这样冷。” 我余光看到那些夫人盯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惊诧不已,想要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回,他反而握得更紧,告诉我别动。 他为我拢严衣服的同时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在秦彪身边算计他的能耐呢。怎么被欺负了,连一巴掌都不敢过去打?” 我将自己衣摆从他指尖里抽出,“你怎么知道我没赢。” 他笑得无奈,“嘴硬你赢。” 他转身面对那群生事的女人,脑袋像是长了无数只眼睛,不用在场就能知道谁最嚣张谁最跋扈,他目光紧盯着站在人前的白衣太太,“刚才这位夫人对我说,你丈夫是谁。” “滨乔方恒。沈厅长应该认识,他在一些场合常提起您,说与您喝过酒。” 沈烛尘哦了一声,“不知方夫人是否听过一个故事,叫凤凰青蛙。” 白衣太太愣住,她哪里听过这么冷僻的故事,她摇头说没有。 沈烛尘非常耐心为她讲解,“凤凰是天的王者,掌控四海八荒百鸟万兽,一声号令天下不敢不从。凤凰忽然和井底之蛙说一句话,也仅仅是施舍怜悯,觉得他可悲,那么青蛙就自以为与凤凰说过话谋过面,便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天只有井口那么四四方方大小吗?方夫人为我想一想,我和你先生哪个是凤凰,哪个是井底之蛙。” 白衣太太脸色通红,女人和女人之间拌嘴掐架谁赢谁输不要紧,总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可女人被男人当众羞辱,这种难堪最折磨,她身后的女人悄无声息往台阶下避开,与她的距离越拉越长,沈烛尘冷笑了两声,带着我坐进车里。 我从后视镜看着回过神来拿女伴撒气的白衣太太,她简直快要气炸了,她现在一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难我,又不能多长出一块肉,反而惹了一身骚。 我收回目光对旁边开车的沈烛尘道谢,他嗯了声,“我也有要谢谢你的事。我不是也没有说,何必这样见外。” 我惊讶问他谢我什么,他笑着说冰镇白兰地中泡一颗樱桃酸冷可口,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发笑,“牵强附会,做好事还不承认,沈大厅长越来越高风亮节了。” “经过任小姐提点后,那确实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白兰地。只可惜比你亲手泡制的还差一点,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这个荣幸再喝一杯你泡的酒。” 沈烛尘与严汝筠明里暗里都不合,甚至连颜面都不怎么给对方,只是他们内心对彼此有忌惮,才没有做出过分排异的举动,我将自己的人生赌注在严汝筠身上,就不该和沈烛尘有私交,现在他们身份和从前不同,沈烛尘于社会地位上压制了严汝筠半头,黑道和商户都受制于官场,我也担心他误解。 我笑着说泡酒不难,等哪天汝筠也有空,亲自请沈厅长喝一杯。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戳在下巴上饶有兴味,“难道任小姐和我私下喝一杯都不行吗。” 他这人的危险程度并不比严汝筠少,城府也不逊色他,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秦彪已经倒了,他不和我赶紧撇清还来往什么。 “应酬我不懂,而且和我应酬也没有用,只能白白耽搁沈厅长的时间。” “男人和女人之间,必须有用处才能喝酒吗?”他笑得颇有深意,“就不能是为了人间风月。” 095很柔软 我回避开他的目光,指了指前面一处路口,“我在那下车就行。” 他看我认真了,有些惆怅,“只是一句玩笑,何必撇得这么干净。” “沈厅长应该知道哪些玩笑不能开,我没什么,你可是这座城市警界官职最高的人,流言蜚语伤不到你,但能泼脏你。” 他挑了挑眉梢,“我会在乎吗。” 我抿唇不吭声,他在我旁边笑出来,“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不说就是了。” 他将车停在丽滨庄园门外,我刚要解安全带,他忽然将手伸过来,停在我胸前为我解开,我下意识身体紧绷一动不动,生怕自己那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主动触碰到他指尖,他的犀利嘴皮子反诬陷我我又说不清楚。 他解得非常缓慢,而且中途还停顿了一下,他指节挨着鼓起的一点,我身体微微侧开,我以为这样可以让他的手回到安全位置,没想到他同样也在侧开,反而严丝合缝的碰撞了一下,我立刻涌出了汗,他若无其事松开安全带卡到椅背后,“任小姐今天欠我一个人情,不会不认帐吧。” 我说我根本也没想认账。 他在我旁边闷笑出来,我迈下车刚要转身关上,沈烛尘忽然用手臂撑住车门,阻止了我的动作,他探出大半个身子伏在座位上,笑容十分风流邪魅,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觉得好笑,垂眸看着他打趣,“按说沈厅长是好人,可怎么让我想到了道貌岸然这个词。” 他让我说来听听。 “穿上警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骨子里透出的正义感让人心生敬畏,可脱下警服就和那些跑车里朝女人吹口哨的纨绔少爷没两样。” 他眼神示意我看这辆军车,“不是比他们更潇洒吗。” 我哈哈笑出来,他看到我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我有句话,不知道是否合适对任小姐说。” “你觉得不合适那就不要说。” 我反手甩上车门,朝别墅走了两步,他从我身后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可不说我会觉得更不合适。” 我蹙眉看他,他目光落在我胸口深邃的沟壑处,“你纽扣开了。” 我一愣,本能低下头看,果然在两枚高耸之间有一颗扣子崩开,将粉色的内衣也露出,我立刻伸手捂住,我意识到捂住只能解决一时,总不能一直捂着走回去,保姆看到还以为我受了什么伤害,我想要系上,但他盯着我的动作没有丝毫要移开视线的意思,我问他沈厅长这样看着我整理不觉得失礼吗。 他嗯了声,“我已经看了一路,不差这一时。”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心情非常好,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虽然这样不礼貌,可美人在侧春光乍泄,如果我不看,我怎么还能配做男人。” 他目光从我胸口移到他自己腰间下腹的位置,“看了没有反应,不也是对任小姐的羞辱,这样的羞辱比失礼更严重,我权衡利弊取了最轻的一种,我认为很有绅士风度。” 我在他谈不上火热说不出平静的注视下系好纽扣,我向前一步踩在他脚上,狠狠用鞋跟碾了碾他脚趾,“谢你提醒。” 他面不改色,仍旧眉眼含笑,我问他不疼吗,他说你带着十分怒气对我下脚,我当然疼。 我笑着问他疼怎么不躲,怎么不叫。 他脸上表情更坏,双手插在裤兜中,高大笔挺的身体微微前倾,他性感的薄唇就在我眼前,随着他阖动的姿态溢出一股热气,“只有一件事能让我难以控制叫出来,你想知道吗。” 我哑口无言,谁都不是不谙世事的人,我不是,他这个年纪更不会是,我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 他近在咫尺的脸孔嵌着一双浓如墨的眼眸,非常仔细掠过我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睫毛,“另外,你很柔软。” 他说完这句话在我羞怒和愣怔中拔出自己的脚转身走回车里,车从我眼前疾驰而过,扬起一地飞扬的尘土,我透过朦胧模糊的灰尘看着车尾消失在转弯处郁郁葱葱的林间,我缓了很久都没有从沈烛尘的调侃中回过神。 我走回别墅保姆正在餐厅站着等候,她看到我回来立刻招呼我过去吃鱼,我隔着空气看了一眼,嫩白的鱼肉泛着红烧汁的颜色,包在大片锡纸里,像是煎烤过,味道很浓郁。 我被白衣太太和那几个女人恶心得根本不饿,我说我不吃。 保姆走过来央求我吃一点,如果在宅子里消瘦了,先生会责怪是她照顾不周。 我视线在屋子里打量一圈,发现根本没有严汝筠的踪迹,我笑着问她先生在哪里。 保姆脸色一滞,她越过我头顶不知道看什么,“先生…先生说他今晚也许不回来。” 意料之中的事,我说他不会怪你照顾不周,他都没有时间顾及我,他怎么能责备你。 保姆还要说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听,我没给她继续哀求我的机会,径直走上二楼,回到卧房反锁上门。 我坐在床上盯着那块似乎被动过的地毯,地毯的卷边窝进里面,保姆每天打扫都会把它铺整齐,我蹙眉喊了声,想问她是否先生白天回来过。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全,房间里的灯忽然全被点亮。 我吓了一跳,立刻看向墙壁,严汝筠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的居家服,脸上没有表情,像等了很久。 我这才看清床头多了一支花瓶,花瓶内杵着一束鲜艳的玫瑰。中间最硕大的一朵玫瑰花蕊,藏着枚非常醒目的钻戒。 眼前一幕出乎意料,我没吭声,也没有笑。 他解开颈间的一粒扣子,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我回来不高兴。” 他握着我的手摸向花瓶,那枚戒指不知怎么竟然是立着定在花蕊间,我指尖轻轻一触,就套了进来。 我盯着自己中指上多出的银环,“严先生大手笔,戒指很贵。” “那你高兴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 他将我拉起来,强迫我抬头看他,他犀利的目光打量我很久,“还生气。” “我没有什么气可生。严先生对我这么好。” 他闷笑一声,“这还不是生气。你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我会不清楚吗。” 严汝筠和我认识八个月,他对我了如执掌,我却照样对他琢磨不透。 他用手背轻轻抚摸我的脸,“在外面一整天,挂了我三个电话,这口气还没有撒出来吗。” 我不理他,他笑着说还有谁敢让他吃瘪,也就我一个。 我盯着他腕间新换的手表,我恍惚记得三天前他走时戴的是银色百达翡丽,而这一枚是黑色的江诗丹顿。 “听铮舟说,今天中午你去过。” 我不承认不否认,只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眼底分辨他每个字的真伪,可严汝筠是这世上最深沉最厉害的男人,他没有漏洞,没有蛛丝马迹,没有一滴柔软可攻克。 “蔬菜煲好吃吗。” 他说吃出了非常温柔的味道。 “里面的西兰花,你喜欢温拌还是煮熟。” 他问我有西兰花吗,他记得没有这种蔬菜。 我松了口气,看来他真吃了,而不是回来随口敷衍我,只顾着应付薛朝瑰。 他不主动提,我也不能问,这件事就像一张纸,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他那方不挑明,我更不能戳破。 096怀孕 桃花开得最繁盛那两天我吐得厉害,脑子也昏沉,整个人都懒洋洋一蹶不振,保姆好说歹说要陪我出去逛逛,我本来都打起精神换了衣服,可走到庭院里吹了风,又开始剧烈呕吐,吐到肠子都要流出来,最后保镖将我抱回卧房,立刻通知了宋铮舟,他正好在崇尔跟随严汝筠开会,接到电话两个人风尘仆仆赶回来,还带着一名私人医生。 严汝筠跟秦彪做事后,这十几年都没有去过医院,不论受了多重的伤,染了多烈的风寒,他都在宅子里让私人医生治疗,从未将自己身体情况泄露出去半个字。 所以在外人眼中,他始终都是一个没有软肋又无欲无求的人,毫无下手拉拢的筹码。 在秦彪被四面八方的敌人寻仇,心腹手下接连全军覆没的危险局势下,严汝筠屹立不倒平安无恙,都因为他不为任何利益诱饵所动,敌人连暗杀的机会都寻不到。 宋铮舟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头,严汝筠脱掉西装后坐下,他伸手在我额头探了探温度,发现我并不烧,他问保姆最近我饮食是否规律,保姆说夫人不爱吃,吃了就会吐,脸色也不好看,常嗜睡。 宋铮舟思付了一下附在医生耳边交代了句什么,严汝筠看到没有支声,医生目光在我腹部停留了片刻,蹙眉点头,他将带来的非常巨大的检测仪器放在床头柜,连接好后覆在我身上,严汝筠专注凝视屏幕显示出的影像,医生沉默记录下来,又取出针刺入我手臂,抽取了半管血,他告诉严汝筠稍等半个时辰。 他将所有东西都带出房间,到达一个专用医药房,宋铮舟在身边陪同,门扉摇晃中,房间里冷冷清清,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看着手臂上留下的一只小孔,有些惆怅说,“严先生,我是不是恶事做多了,遭了报应,活不长了。” 他起身推开软枕,坐在我旁边用膝盖垫着我的头,“祸害一千年,你还会活很久。” 我躺在他腿上,仰面看着他的脸,“严先生盼着我走吗。” 他垂下眼眸看我,没有说话。 我手指在他心脏处戳了戳,“说假话它就会立刻不跳。” 他嗯了声,“说谎话吞下一万根银针。” 我眼睛亮晶晶等他回答,他闷笑出来,“不盼。” 我翻了个身,娇弱伏在他膝上,长长的秀发铺陈开,像一匹亮色绸缎,“如果有一天我非要走,严先生会舍不得我吗。” 他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摸,“不会。” 我一怔,“你舍得?” 他说我不会让你走。 我咧开嘴笑出来,笑容落在他眼底,明媚如桃花。 我浅浅的昏睡着,梦中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始终在我皮肤上轻轻滑动着,大约过去四十分钟,我侧过身体正要接着睡,门外走廊响起脚步声,宋铮舟隔着门喊了声筠哥,严汝筠让他进来,他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拿了报告结果的医生,宋铮舟笑着说了声恭喜筠哥和任小姐,我一怔,手肘撑住床坐起来,问他恭喜什么。 医生看了我一眼,“夫人怀孕了。” 我听到这句诊断整个人都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听到了什么,脑海中无数晚的春色回忆纷至杳来,几乎将我撕扯得喘不过气。 我无法想象当时自己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只下意识看向坐在我旁边的严汝筠,他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抬眸看我,而是从薄唇内缓缓吐出两个字,“怀孕。” 医生说是,“不足两个月,有流产迹象,不知是否夫人怀孕初期心情不舒畅,有些压抑,如果想要保住这一胎,活血的饮食和各种熏香都千万忌讳。” 严汝筠沉默了片刻,随后从口袋里往外掏烟盒,他拿出又意识到我的情况,将烟盒随手扔在了桌角。他脸上表情看不出喜忧,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拳,不敢出声喊他。 宋铮舟等了片刻见我们都没有回应,他试探着问严汝筠接下来怎样,后者让他送医生离开,他们两个人再次走出卧房,死寂般的沉默中,我重新躺下来,将被子合拢到胸口,闭上眼假睡。 一直到夜色深重我身体也没有动过,而坐在我旁边的严汝筠从床畔走到阳台,黑暗中我听见他推开了窗子,大约觉得太闷热,看到我额头出了汗,又怕掀开杯子惊醒我,才会灌入夜风让空气变凉爽。 我在又一阵不能言说的寂静里睁开眼,眼前浮现一片朦胧雾气,我用了很长时间将雾气氤氲成一滴泪,清明的视线里是他高大笔挺的身影和清瘦的脊背,他轮廓那么迷人,我只觉得心口沉闷。 他听见我头发和枕头摩擦的动静,他很温柔说,“醒了。” 我没告诉他我一直不曾入睡,我哑着嗓子嗯了声,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透过窗子盯着远处被黛色群山遮盖住的半轮月亮,月亮里头有一个巨大的黑点,白璧无瑕是世间最难得,可又有多少东西真能做到毫无瑕疵,连世上独一无二的月亮都不能。 这条静谧的街道此时太过空荡,空荡得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半点声响。 我清楚这个孩子并不能为我们带来那样不可按捺的喜悦,因为我们之间根本不是允许孩子存在的身份,我们横亘着巨大的阻碍,这丝阻碍将随着孩子的降临而分崩离析,变成难以控制的灾难。 他或许来得不是时候,会为严汝筠添一重麻烦,而他对我而言,不是一件战无不胜的利器,就是一件令我屈服妥协的枷锁。 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 我更不知道自己的阴毒与理智,胆颤心惊的畏惧和不管不顾的掠夺,将因为他的存在更如何面目全非,深入骨髓。 我凝视站在露台上的严汝筠,我对他背影说,“严先生愿意要这个孩子吗。” 他沉默不语,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按下打火机,吧嗒一声脆响,玻璃上倒映出一簇旺盛通红的火苗,燃烧他半张俊逸的脸孔,他点燃烟用手指夹住,探出窗外,“你想说什么。” “我就想知道严先生要他吗。” “这是我的骨肉吗。” 我毫不犹豫说是,他反问我,“那为什么不要。” 严汝筠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都是他对自己的伪装和包裹,真实的他该是没有人性没有血肉更没有感情。他是一具自私贪婪又邪恶暴力的僵尸,在撕咬掠夺中磨砺出毫不手软的态度,他太刚硬了,能够动摇颠簸他的唯一东西就是利益,亲人与感情都会被他冷血所凝固。 “严先生会给予他一切吗。” 他再次陷入沉默,这份沉默安静得让我发慌,让我心悸。 我所谓的一切,他很清楚,不过是名分与堂堂正正的成长。 女人一旦触及幼小的生命,所有的胆量执拗与疯狂密密麻麻从骨子里渗出来,强悍到连自己的都惊讶,千方百计为他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我终于理解洪芬和所有握住了男人命脉的情妇为什么倚仗自己的肚子那样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甚至得寸进尺羞辱正室,这是筹码,这是多么强大的筹码,如果这丝筹码都不能助自己翻身上位,那么这辈子在这个男人身上也就在无可能。 我承认我是这世上最自私恶毒的女人,这样自私恶毒的我,才会爱上那样自私恶毒的严汝筠,才会在两方碰撞博弈中没有死去,能够明哲保身到今日。 一阵风拂开静谧垂摆的窗纱,露出玻璃上他的面容,他用力吸着烟,犀利的目光内沉静如水。 那根烟他吸了漫长的时间,直到终于彻底燃尽,他丢到楼下朝我转身走来,我盯着他的每一步动也不动。 灯光是熄灭的,只有窗外某一扇窗溢出的微弱灯火,将这间偌大的卧房照得不那么冷清晦暗。 他身上还是那身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灰色西装,不曾随着十几个小时的折磨而变得皱巴陈旧,他躺在我旁边将我抱住,他忽然间温柔如水的举动令我心里的墙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我将脸埋入他怀中,他在我头顶吻了吻,他竟然透过月色看到我眼睛里闪烁的碎光,“都做母亲了,再不能胡思乱想。” “严先生喜欢他吗。” 他说当然。 “可我在你脸上,看不到喜悦。” 他笑着问我怎样才是喜悦,只有大笑出来才是吗。 他精壮赤裸的胸膛从没有系扣的衬衣后露出,我将耳朵贴在上面,听他心脏每一声跳动,他绵长的呼吸里溢出浅浅的笑声,我知道他是欢喜的,一如心脏这样的跳动。 他用低沉的嗓音对我说,“任熙,将孩子平安生下来。” 我睡到凌晨,口渴想要喝水,睁开眼却发现他并不在我旁边,旁边的床榻无比整洁,被角翻开,像是刚刚离去。 我下床光着脚推开门,冰凉的地板让我很清醒。 门外走廊亮着一盏橘色的光,对面书房门敞开一条缝隙,里面有灯火溢出。 我缓缓靠近,严汝筠侧身立于窗前,他端着一杯茶水,白色的瓷片上画着一支翠竹,像他那样清傲。 宋铮舟小声问他薛小姐已经旁敲侧击提及了很多次,对于您和她的事。现在任小姐这里有了身孕,是另外打算还是怎样。 严汝筠侧眸看向窗外,盯着大片树影掩盖下的月光,他眼睛内似乎燃烧起来,像一枚火球,慢慢延伸膨胀,最后砰地一声爆炸,火光冲天,万里荣枯。 他撂下那杯茶,“我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反悔和终止。” 097狠妲己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洗漱后走出浴室,拉开白色的窗纱,卧房内射入一缕金黄色细碎的阳光,溶溶洒满一室,那样温暖明亮。 保姆拿着两套衣服从外面进入,她担心打扰到我,脚步放得很轻,当她发现我并没有躺在床上有些惊慌,她正要尖叫,忽然目光落在阳台上,她看见穿着睡袍的我长舒口气,“夫人醒了。” 我问她手里拿的什么。 保姆将两件衣服打开,都是非常娇嫩的颜色,款式也好看,但是布料先前在店里定制的旗袍更柔滑高贵,“先生担心之前的衣服料子只是漂亮,掺杂了对孕妇不好的染料丝线,连夜花高价吩咐一家店面赶制出来两件纯棉裙衫,不会对身体和胎儿有任何伤害,而且也很漂亮,夫人试试看是否合身。” 我拿着其中一间翻来覆去打量,我之前爱穿束身的裙衫,可以显得身材纤瘦,但是并不舒服,这两件虽然缺少了一丝美感,可添了几分孕育新生命的韵味,摸上去像婴儿皮肤那样柔软,我笑着说很好看。 保姆伺候我把另外一件粉红色长裙穿上,她搀扶我走到镜子前,为我束起发髻,“先生不是很喜欢表达的人,我侍奉他这么多年,我最清楚他内敛寡淡的性格,但是先生很细致,他非常善于留意细枝末节,像这样的事我没有想到,光顾着为夫人怀孕高兴,先生不言不语却为您打点如此周到。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还能因为什么呢。” 昨天医生告知我怀孕,严汝筠不动声色,我甚至拿不准他愿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其实他只是不习惯表达他的喜悦,并非他不曾雀跃,他这个年纪得到孩子怎么可能不高兴。 他如果真的防备我对我没有任何长久的打算,也绝不会给我机会怀上他的骨血。 不只是我拴住他的心,这个孩子更能帮我留住他的人,这是我最好的筹码,任何人都无法取代比拟的筹码。 保姆搀扶我下楼,严汝筠今天竟然穿了一身酒红色西装,保姆看到笑着打趣先生得子了,欢喜得不行,连衣服都穿这么鲜艳,这下夫人有喜的事藏也藏不住。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两秒,“好事为什么要藏,别人知道了还会送份贺礼。” 他朝我伸出手,我跳下最后两级台阶飞扑入他怀中,他掌心稳稳托住我臀部,我仰面看他,眉飞色舞,“严先生还在乎别人那点贺礼的便宜啊。” “是便宜总比吃亏强。” 我咧开嘴笑,他见我笑得明媚,也随着我一起笑。 “恭喜任小姐,筠哥一大早就告诉我这好消息,兄弟们都很高兴。” 我指了指章晋颈间的红领带,“你怎么也这么喜庆。难道他叮嘱你们所有人都要穿这样鲜艳。” 章晋笑着回答筠哥心里高兴,嘴巴可不爱说。 严汝筠问我喜欢所有人都来祝贺吗。 我想了下,“用不了支会风声就传出去了,到时候想清静都办不到。” 我戳了戳他心脏,“严先生老来得子,少不了人道贺你。” 他笑着刮了下我鼻子,“胡说。” 严汝筠这身红西装不为我怀孕的事,而因为市里一名高官的夫人今天生日,在海滨酒店设宴款待官商两界名流,晚宴有许多曾经和秦彪共事过的人,严汝筠为了避开他刚被枪决的风头,只出席午宴,在去的路上我听宋铮舟提到了薛家,似乎晚宴薛荣耀会带着薛朝瑰和薛止文过去,严汝筠带着我,大约也是要避开他们。 这位顾政委对太太非常敬重,听说一早就筹备今天的事,所有宾客皆不收贺礼,餐点也不算奢侈,落不下什么口实,只是丰盛的自助,我们到达时已经有不少宾客在现场,除了极少的几位白天抽不开身,基本都没有缺席午宴。 我挽着严汝筠进入会场后,一些正在闲散攀谈的宾客都留意到了我身上衣服,我在重要场合露面三次,每一次都是非常华贵高挑的旗袍,忽然穿了一件宽松长裙,又被严汝筠小心翼翼揽着,他们都有了一些猜测,纷纷举着酒杯过来,每个人没有明说,但都旁敲侧击,说严先生近来春光满面,殊不知商场得意的同时,情场也如此得意。 严汝筠笑着接受了所有人敬酒,“一点小喜事,没想到诸位如此慧眼如炬。” 他们纷纷愕然,“怎么,严…”他们本想称呼严夫人,可到嘴边又意识到不妥,严汝筠和薛朝瑰的事大多人有了耳闻,虽然没有经过确切证实,可敢把流言传到严汝筠头上,势必也八九不离十,为首的男人思索了一下,“这么说任小姐是有了…” 严汝筠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笑得意味深长,众人纷纷意会,招呼来侍者又捧起几杯酒,“那我们先把贺词收着,等到了日子严先生觉得稳妥,我们再亲自登门为严先生和任小姐道喜。” 我听到别人这样说,立刻也端起一杯酒,想要小抿一口回敬他们的道贺,然而我唇刚触碰到杯口,严汝筠掌心扣在上面替我挡住,他笑着对众人说,“我来。” 他们纷纷大笑,“严先生如今也护短,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透过人群看到最后方站着的一男一女,男人想要过来凑热闹,被旁边的女人死死拉住,小声央求后又是一脸不快,似乎不愿让他上前,我等到男人的耐心耗尽,甩开女人质问她为什么要躲,所有人都过去和严先生套近乎,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去。 女人支支吾吾找说辞,又想不到合适的,急得一张脸都不再雍容华贵,我歪着头笑容灿烂,大声招呼了他们,“方总,方太太。” 男人听到我的叫喊,立刻笑脸盈盈走过来,方太太见避不开,只好跟在后面,方总很惊讶我怎么会认识他,他受宠若惊,我解释说方总这样大忙人我们没有见过,可方太太广交好友,到处都是她的熟人,前两天还在按摩房遇到。 她听我提及按摩房的事,眼神有些闪躲,我非常关切问她风寒好些了吗,她牵强说好多了,我哦了一声,“方太太以后当心,千万要记得关好空调,天儿还没那么热,您脱了衣服怎么能调到十六度呢,吹出来的冷气和外面温度可不一样,这不是要冻伤人吗。” 她惊愕抬起头看我,她纳闷儿我怎么会知道她是被房间冷气吹成风寒,连多少度都知道,当她触及到我得意又轻佻的眉眼,立刻明白是我故意作践她,脸色十分难看,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她知道经理绝不会帮着她来指控我,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咽。 “不劳任小姐挂记,我都清楚,以后出去不只当心空调,还要当心周围的人。” “方太太善良,做好这一点,什么意外都不会有了。” 一早围拢过来的宾客也说得差不多,见方总过来打过招呼后都散去了,我隔着逐渐疏散的人海看到了沈烛尘,他穿着一身肃穆庄严的警服,没有戴警帽,仍难以掩盖他无与伦比的气场和风度,那是这座城市最高官职的公安制服,也是整个省挑不出几个可以比拟的尊贵显赫,他只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让所有人臣服。 他端着一杯酒,恰好看到了我,他没有什么反应,和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点头示意,有些人要停下与他攀谈,他表现出很浅淡的兴趣,对方非常识趣,也没有久留。 送走最后一个围拢的宾客,方总有些诧异,问严汝筠刚才他们都在祝贺您什么。 严汝筠笑着看了我一眼,“家里有点喜事,遗憾日子不到,无法欢庆,不过也用不了太久。” 方先生思付片刻恍然大悟,“哎呀,这可是大喜事,恕我直言,严先生这个年纪,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们碰杯大笑,方太太听完这句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肚子,仿佛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看到了什么,她嘴唇接连颤抖了好几下,大约脑海深处闪过自己如何嚣张跋扈为难我阻塞我的场景,她那般艰难呼吸的模样,像是死不瞑目。 在一旁角落看戏的沈烛尘平静脸孔也在这时闪过一丝崩塌的裂痕,但镇定如他并没有像刚才那些人那般错愕惊讶,他只是略微眯了眯眼睛,走过来两步,对严汝筠笑问,“严老板刚才说什么喜事,我没有听清。” 严汝筠似乎也早就发现了他,没有被他突然出现惊住,他说沈厅长有没有听清有什么关系吗。 他说完不等沈烛尘再回答什么,又立刻笑着说,“不过多一个人分享这份喜悦,也不是坏事。” 再一次得到亲口确认,沈烛尘执杯的手微微顿住,他一言不发盯着水杯沉思很久,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之久,在这样极度窒息沉寂的气氛中,他唇角忽然缓慢向两侧扯开,露出一个极具深意的笑容,“添人进口,这的确是喜事。” 方太太身后一名恰好经过的官员太太停下脚步制止,“呀,不满三个月,可不能说出来,沈厅长没有孩子,是不知道这个理儿吧? 沈烛尘挑了挑眉梢,“风水姻缘本来男人也不往心里去,何况这种荒谬庸俗的迷信,严老板怎么会相信。再说该来的挡不住,该走的留不下,对吗?” 严汝筠笑得阴恻恻,“自然不信。可我不信是我的事,沈厅长戳破我的喜事,你恐怕没有资格。” “已经戳破了,严老板还要怪罪我吗。” 沈烛尘喝了口酒,玻璃杯在灯光下散射出的白影,遮住了他半张面孔,他目光犀利如炬,严汝筠笑着说,“既然沈厅长这样说,若是出了差池,我可要找沈厅长算账。” 沈烛尘哈哈大笑,“就算真的出了差池,严老板也要找对债主,女人间的嫉妒心,你我怎么敢想象呢。” 他含沙射影暗指薛朝瑰,这个时候我的确需要一个人来将矛头指向她,不出意外当然皆大欢喜,我势必要拼我所能保住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命,是我上位的筹码,更是我后半生最大的一条出路。以我的城府手段,只要我小心保他不难,但假设天意不怜我,总要有个最合适的人来堵这笔债,淌这浑水。 我笑着说多谢沈厅长提醒,我一定会留意所有人。 顾政委和夫人迟迟没有露面,忽然一名西装革履的下属走过来,在沈烛尘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点头让对方先走,等那人离开到角落等候时,他对严汝筠和方总说,“顾政委找我有些事,我不奉陪。” 方总目送沈烛尘远去,他小声说,“严老板,其实今时今日他在官场的人脉与风光,都该属于您。” 严汝筠笑着反问,“方总是这样以为吗。” “当然,谁不知道剿灭秦彪您才是最大的功臣,没有您十三年卧薪尝胆精心布雷,秦彪怎能在最后关头炸得如此干脆粉碎。” 严汝筠笑而不语,他说过,即使他不辞职,这个厅长职位照样属于沈烛尘,他也会得到高升,但一定不是握有实权的职位,势必会被沈烛尘所压制,他有更好更风光的路可选择,他怎会甘心屈居在曾平职位的人之下。 沈烛尘是凭借手段与交际得到省内器重,而严汝筠是凭谋略果敢闯到今天,对于为官之道,当然是沈烛尘这样的人走得更宽广,左右逢源时逢场作戏最欣赏的一点,官场与商场不同,过于特立独行,反而惹同僚不满,严汝筠虽然低调,却掩盖不了他光辉的事迹,他的能力太卓越,早被上面人忌惮了。 沈烛尘也非常出色,可他懂得在关键时刻藏在别人身后,在严汝筠的强势对比下,他的颜色似乎淡了许多,而更多的瞩目与猜忌,都引到了严汝筠头上。 他的老谋深算在精于利用。 严汝筠喝完杯中的酒,他看到方太太一直在躲闪我的目光,而我却格外咄咄逼人,他联想到我刚才那番开场白,立刻恍然,他笑着叫侍者为方太太端一杯龙舌兰,她不想喝,拒绝了两声,被方总一个眼神制止,让她不要扫兴。 龙舌兰算不上非常烈的酒,但比一般勾兑出的酒要苦辣许多,没酒量的女人不适宜喝,如果我开口邀请,她拒绝了方总也会为她打圆场,但严汝筠开口,她是死活都要买这个面子。 他们喝酒时方太太非常犹豫,她尝试着闻了下味道,觉得刺鼻,刚要拿开,严汝筠将空了的杯口朝地面晃了晃,一滴不剩,他眼神示意方太太,后者只好咬牙灌下去,侍者斟得很满,她咽下后整张脸都变了颜色,用手绢捂着嘴咳出了眼泪。 严汝筠没有喝尽兴,又叫来侍者续添,方总本想让方太太喝饮料,但是严汝筠不打算放过,他也不能开口制止,方太太便又连灌了两杯,她身体开始站不稳,摇摇晃晃险些栽倒,方总叫来两名侍者搀扶她到休息区歇息醒酒,等她离开后方总询问严汝筠是否内人有得罪之处,为何这样为难。 严汝筠反问方太太的性格,难道方总不清楚吗。 方总看了我一眼,我笑得十分冷清,他咂了咂嘴,“原来是这样,若是惹了任小姐不痛快,我亲自赔罪,还请您海涵。” 他朝我举起酒杯,我看了看,并没有理会,方总十分尴尬又放下,找了个由头告辞。 严汝筠笑着问我还满意吗。 我舔了舔嘴唇上的甜汁,“以后谁惹我不痛快,严先生都会这样为我出气吗。” 他嗯了声,我眼神斜向被许多女人包围住的方太太,故意发狠说,“你才惩罚她三杯烈酒,太轻了。” 他勾挑住我下巴,“你想怎样。” “喂她三杯硫酸,让她那张泼妇嘴再不能刁难,看她毁掉半张脸是什么样子。” 他闷笑出来,“原来我身边竟藏着一个妲己。” 我媚眼如丝拂开他挑在我下颔的手,“那你是纣王吗。” “如果你是妲己,我自然做纣王。” 098命数 顾政委带着夫人在午宴开始前两分钟才姗姗来迟,身上制服还没来得及脱下,似乎刚从军政部门赶来,非常匆忙疲累,但不影响他逢喜事神采奕奕,他携夫人在台上致辞感谢来宾后,于一侧下场,所有人瞬间围拢过去,宴宾厅人声鼎沸。 虽然早已说明不收贺礼,但精明的官僚怎会放过这样投机取巧的良机,用尽各种方式想要让顾政委沾上自己,哪怕一丁点不着痕迹,毕竟拿人手短,日后有求于他势必好办事。 我问严汝筠是否准备了贺礼,他笑着说他应该不会有需要顾政委帮忙的事,即使有,也一定互惠互利,他没有任何必要付出。 “严先生在名利场周旋了十余年,什么为官之道不懂,同僚彼此接触,一定会有吃亏的一方和得益的一方,世上最不可能等价定论的不就是官场吗。” 他眉眼含笑,“很透彻。” “失去了官职的保护屏障,严先生自然只能做吃亏的一方。” 他理了理袖绾处的纽扣,“再备贺礼已经来不及。” 我笑容胸有成竹,“女人喜欢的薄礼,当然要女人来安排。男人怎么懂投其所好呢。” 他看向我,发现我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他不语,想看我到底会变出什么。 顾政委将所有大的小的贺礼全部推辞掉,谁的都没有接下,不少宾客对于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有些不满,还跃跃欲试,想要借着顾夫人的寿宴与顾政委攀关系,我从人群内挤入进去,他们发现是我,都纷纷避让开,担心会冲撞到我身上,顾政委原本还和一旁的人说话,他意识到我要贺寿,立刻摆手示意男人停止,专注凝视我。 “顾政委,多日不见,您的气色更好。” 他笑着点头,“听说任小姐有喜事,还没有道贺。” “不急,今天我见了夫人,倘若夫人和我投缘,以后您我走动的机会还很多。” 他笑而不语,因为在东莞名流中,还没有哪个太太和他夫人投缘过,据说只有薛朝瑰和她早亡的母亲是顾夫人的入幕之宾,感情比较亲厚,除此之外来往都很凉薄。 来的路上我特意问过章晋,这位顾夫人脾气很古怪,而且有些健忘,对于她不喜欢的人,眨眼就抛在脑后,对于喜欢的人,心心念念也记得,她年轻时博学,心高气傲,对驾驭丈夫很有一套,所以顾政委虽然身份显赫,但外面清清白白,明面上几乎没有背叛过。 这样的女人不缺疼爱,不缺钱财,不缺风光,什么都打动不了她,也难以入她眼,只有和她一样得体端庄有手段的女人才能博得她喜欢,被她看重。 “久闻政委夫人贤淑,为政委操持打理,免去工作外的后顾之忧,是妻子一流的楷模,今日一见才知夫人不只有内在美,外在更是容光焕发。难怪政委爱惜您如瑰宝。” 她听到这样一番话,笑得十分开心,她拉着我的手,左右看了很久,“我怎么记得朝瑰不是这样。好像更标志清秀了。” 周围人一愣,女主人认错宾客是一件极其尴尬局促的乌龙,何况还是我和薛朝瑰如此敏感的情敌,没有谁踩着这块惊雷主动搭腔解围,我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仍旧笑容满面,“夫人喜欢薛小姐,她晚上为您来贺寿,我与汝筠晚上还有事,特意推掉了白天的应酬,先来给您道喜。” 我这番客套既表明自己不是薛朝瑰,也让她和在场所有人清楚我与严汝筠的关系,纵然他们的亲事满城风雨,可这样场合陪在他身边的依然是我,薛朝瑰只能跟着她父亲出席,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顾政委对身旁错愕的夫人说,“瞧你的眼神,这哪里是朝瑰,这是任小姐,严先生已经带她出席了很多场合,你不在场,不知者不怪,任小姐想必也不会介意。” 我笑着说怎会,今日寿星最大,怎样玩笑我都觉得是沾了夫人喜气,要感谢夫人大度慷慨不与我计较。 我把荒谬的认错说成玩笑,借奉承她大度来夸赞自己,顾政委和夫人都少了尴尬,我她非常欣赏感激我的聪慧与识大体,握着我的手不由紧了紧,“原来是任小姐,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说过,果然是晶莹剔透聪慧逼人的姑娘。” 她看到我身上的娇嫩长裙,在这样一群艳光四射雍容华贵殊不知抢了她风头的无知太太中非常素雅低调,仍然不曾被谁埋没,她很喜欢,笑着多和我说了几句话,我趁她最高兴时摘下佩戴在脖子上的红玉佛串,“夫人,政委清廉,为您设宴庆寿却不收贺礼,我与您初次见面,两手空空实在失礼,可又不想打破政委为官清白的美誉,只好将我戴了很久的旧物送给您,希望您不要见外,更不要嫌弃这是我戴过的。” 她盯着我捧到眼前的佛串,红玉又称血玉,是玉石里最名贵的精品,做成首饰非常醒目奢侈,但做成佛珠掩人耳目,谁也想不到挂在指尖把玩拨弄的东西会是价值连城的血玉。 顾夫人懂行,又挨得近,一眼认出,她刚要推辞,我笑着说,“两个月前到寺庙求平安符,找了禅道最深的主持师太,她为我讲解签文,还赠送了我十六字箴言,我回来之后找人打磨了这串佛珠,我不信佛,可当时求得签文实在太好,又舍不得不信。” 顾夫人笑着问我是什么签文。 “事业亨通,恩爱白头,多子多孙,美满长寿。” 她笑着哎了一声,“我也不懂签文,但这么听上去,应该是最好的上上签。” “签文又不指名道姓,送给谁不都一样吗,和我相比,夫人才更适合,就当我去替夫人求了签,打了佛珠,让我借花献佛。夫人不要推辞,将自己的福禄都推掉了。” 顾夫人笑得非常欢喜,她接过我的血玉佛珠爱不释手,对旁边的顾政委说,“我很喜欢,你说不收贺礼,是不收别人别出心裁想要讨好我送来的名贵贺礼,既然是任小姐戴过的旧物,又有这样好的兆头,我收下就当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等我回去找到更好的,再还给任小姐。” 顾政委十分讶异我三言两语就拉拢了他难缠的夫人,而且还让心高气傲的她欢天喜地收了我的礼物,顾夫人拉着我不肯松,她问我喜不喜欢看戏,看哪出戏,我试探着套她的话,她喜欢四郎探母,喜欢孟姜女。 我喜不自胜说我和夫人志同道合,都喜欢有情有义让人深思顿悟的戏。 她与我相见恨晚,要不是太多女眷等着和她祝寿,她还不愿意放我走。 严汝筠留下与顾政委说话,顾夫人被越来越多的太太们缠住,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懒洋洋从人群中退出,找一处僻静舒服的地方歇着,去休息区一路走一路听到别人议论,紧挨着窗纱和舞池之间的空场站着几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拿着酒杯提到我,“要说曾经的严局果然不是你我平庸之辈,识物准,办事稳,连看人都如此卓绝,这位任小姐可真是有气度,一般女人哪里比得了,那样尴尬的乌龙换做别人早垮了脸,非要男人出来解围不可,她面不改色几句话化解得如此圆满轻巧,这下政委夫人不知多喜欢她,恐怕薛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都未必有这样机灵。” “没点本事敢和薛家千金抢男人吗?” “集美艳和清秀于一身,聪慧又沉稳,再有几分手段,这样的女人最让男人棘手,可又最让男人舍不得。” 几名男子说完哈哈大笑,我并没有久留,也没再听下去,坐在一处空荡的沙发上,挑拣一些蔬菜吃。 从台阶下路过的侍者托盘上只剩下三杯香槟酒,我叫住他问他要杯白水,他指给我不远处的餐区,我刚要过去,他忽然端起一杯浅蓝色的鸡尾酒,“夫人不如喝这个,只有一点酒味,不会醉,也一样解渴。” 我余光瞥到几位太太正看着我交头接耳,脸上表情讳莫如深又嫉恨痛恶,我故意用手摸了摸肚子,“大人能喝,孩子也受不住呀。” 侍者立刻明白,他笑着说恭喜夫人,夫人好福气,孩子也好福气。 我将手腕上戴着的一枚玉镯递给他,他推辞不要,我用那些太太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这算什么,等七个月后,更贵重的赏去严先生家中要,你这么会讲吉祥话,当然少不了你。 侍者朝我鞠躬道谢,我走到餐区拿水,那些太太聚堆的位置距离我更近,方太太已经哑口无言,站在人群十分沉默,她身边几个太太刚才并没有在场,之前也没有得罪过我,所以丝毫不忌惮,其中一个捅了捅方太太的手肘,“怎么会这样,严先生和薛小姐不是都要订亲了吗,她竟然这么凑巧就怀了孩子,不是这节骨眼上忽悠人吧?” 旁边的女人嗤笑了声,“就算怀上,是男孩还是女孩谁又知道,万一是女孩,所有的美梦还是照样破碎。没听说人这辈子不能太傲气,当初爬得多高,不留意维持,就会跌得多重,她前几天的日子不好熬,你我不也看在眼里吗?” “行了。”方太太没好气打断她们,“你们背地里说的热闹,怎么不过去当着她的面说?男孩女孩都是严先生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不疼爱。他还年轻,他不会像你我的丈夫,那么在意得到一个公子,他有大把时间慢慢等,他现在只是想要骨血。刚才严先生刁难我喝了三杯烈酒,我从来没喝过那么苦辣的东西,差点就倒在地上出丑,那一刻我就明白,她还是从前的任小姐,没有半点不同,所有的衰败和失意,都是你我的认为,人家过得好着呢。” 最初说话的女人垮了脸,她一把揪掉袖绾处的绢花,用力撕扯着,“有些女人的命就是好到让人忌恨。一步步踩着点,走得那么安稳,好像有佛灵保佑一样。当初秦彪风光时,任小姐是他身边最受宠的红人,柳小姐和乔小姐,还有那个方小姐,哪个也比不上她的风头,秦彪倒台,那些女人都完了,连他亲生女儿也完了,唯独她,摇身一变成了严先生的女人,还为他怀了孩子,薛小姐想要斗过她,现在看来是一点戏都没有。” “可是薛小姐那么好的身世,又有薛老板撑台,她一定会嫁给严先生的,严先生就算因为任小姐怀孕不想继续,薛家肯吗?这样的脸面丢尽了,薛小姐以后怎么办,严先生在这件事上已经骑虎难下,他怎么都不能推拒。” 方太太冷笑,“凭她的本事,你是对手吗?” 女人一怔,低垂眉宇不服气也不吭声,方太太厌烦瞥了她一眼,“你结婚二十年了,你就算再蠢,婚姻围城守了这么久,你的道行也比没结过婚的高,你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薛小姐刚刚长齐了毛,斗赢得了她吗?” 旁边女人说,“那她不是连毛都没长齐。有钱人家的情妇大多斗不过正室,不是正室道行深,也不是情妇没本事,如果真没本事,也拐不走别人丈夫,只是男人担心自己的地位名誉,严先生的地位已经这样,你我的丈夫抢得过吗?到底哪个赢,不都在女人自己的手段。” 女人说完看到我放下白水端起一杯酸梅汁,正喝的津津有味,她冷冷翻眼皮,“岁数小,道行照样深,千年的狐狸精,今天算见识了,这要是真生下儿子,什么雪小姐雨小姐,都是她的炮灰。” 始终在她们之间没有说话的一个女人,目光从不远处顾夫人的脸上收回,她说刚才任小姐可是出了风头,顾政委虽然不及沈厅官职高,到底已经这把年纪,威严贵重,他的夫人喜欢哪位太太,平时多邀请几次喝茶看戏,连带着自己丈夫也在仕途得脸,严先生退下来算什么,任小姐会办事,照样为他打理得妥妥帖帖。 我放下手里的果汁用湿巾擦了擦唇角,转身朝那边走过去,她们看到我靠近,有些仓皇无措,不知该如何应付,纷纷看向方太太,看她是躲开还是迎上,而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注视我已经来到跟前的身影。 “几位没有去为顾夫人贺寿吗。” 最后那个女人皮笑肉不笑说,“任小姐刚才贺寿压了所有人,谁再去也没有您说得好,还不如不给顾夫人倒胃口,让她嫌烦。” “笨嘴拙舌,伶牙俐齿,只要说的是好话,都让人喜欢听,说的不是好话,再花言巧语别人也听得见,听得明白,肯定会倒胃口,好脾气的人听了一笑而过不予计较,可好脾气的人被逼急了,比坏脾气的人还可怕。” 她冷冷将目光移开,盯着餐桌上花花绿绿的食物沉默。 我看了一眼脸色仍旧没有缓过来的方太太,“您醒酒了吗。” 她顺手拿起旁边的冰镇西瓜汁,一口接一口往肚子里灌,她喝完后用方帕擦了擦唇角的红渍,“任小姐不为难我,我也不会醉。” “让您喝酒的是严先生,怎么是我为难您呢。太太不是自己一个人,您还有丈夫的家族和自己的娘家,都是女人,我也和太太说句知己话,出言做事,三思后行。” 我说完冷冷一笑,丢掉手里握皱的一张纸,丢在她们面前的地灯上,盖住一缕刺目的彩光。 099西厢记 我怀孕之后的早晨,严汝筠很少会像之前那样早早离开,他会等我起床,待我吃完早餐,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从背后抱一抱我,再从别墅离开。 就像老夫老妻那样。 这样的生活与习惯,渐渐植入我的脑海与灵魂,如果某一天忽然要抽离,我一定很不适应,甚至失魂落魄。 我洗了头发下楼他正翘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安静看报纸,整个人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温和儒雅。他有财经和法政新闻的习惯,每早必读晨报,即使患病赶会也风雨无阻。 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愣怔了许久,严汝筠将脸从报纸后移出,他和我视线相对,饶有兴味挑了挑眉梢,“任小姐,早。” 我回过神来,觉得好笑,“严先生,也早。” 我在餐桌旁坐下,保姆煮了肉粥,里面加了许多调味的葱丝和蔬菜条,我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吃点就吐,这个粥熬得软糯香浓,我吃了一碗后还想要,保姆喜滋滋说以后每早都煮粥,直到夫人腻了再换其他的食物,她为了能哄我吃下把厨房研究了个遍,才好不容易做出顺我口味的。 我捧着第二碗正在喝,章晋忽然从二楼书房中走出,他下楼过程中喊了声筠哥,又喊了声任小姐,我都不知道他早晨什么时候过来,一点声响都没有,他走到严汝筠面前说,“您今天下午有一个会议,但按照您的嘱托,我已经通知了在临城出差的舟哥,他大约中午前后会赶回来,代替您出席这个会议,您电脑中和会议相关的内容,我拷贝下来发给了舟哥邮箱,他在来的路上会审阅记录。” 严汝筠嗯了声,对他说辛苦,章晋转身刚要离开,走出几步忽然顿住,他从公文包内取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到严汝筠手旁,后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费力吗。” 章晋说比较费力,现在戏曲并不流行,尤其在年轻人当中几乎没有谁感兴趣,都是一些老戏迷爱看,而他们大多经济实力一般,买不起特技演员的豪华票,所以很多剧院都取消了这样的演出,不然也是赔钱。 章晋说完指了指严汝筠手中的信封,“这两张西厢记的票,我托了三个朋友用了一些手段才从一位刚刚从海外归国的商人手中买下来,这位商人常年不在国内,对于东莞这边的势力不了解,即使筠哥这样大名,他也不为所惧,还好这年头有钱好办事,五万一张商人如此唯利是图,怎么都不会不卖。” 我将嘴里的一块西芹吐出来,“五万?抢劫吗?商人简直是虎狼。” 章晋笑着要说什么,严汝筠抬手制止了他,章晋推到他身后,我盯着他手上的票问他怎么想起来看戏,他反问我不是有兴趣吗,我惊讶于他怎么会知道我爱看戏,我和温姐认识三年半,她都不清楚我这样的喜好。 我这段时间受了别人不少气,也给了别人不少气受,医生说我很压抑,这胎想要保住无比改善这样的心情,如果能去看一场戏放松下,也是非常好的发泄选择。 “那是什么戏。” 严汝筠饶有兴味逗我,“既然不感兴趣,也就不必知道。” 我和他赌气,“我原本也不想看。” 他挑眉笑得更有趣,“任小姐傲骨,我也很钦佩,只能我自己一个人去看,也算非常可惜,特级演员的票千金难求,何况还是如此冷门的戏码,据说已经不允许演出,算是一出禁戏。” 我放下粥碗咬住嘴唇,犹豫要不要向他妥协撒娇,让他带上我,反正他原本买两张也是为我们两个人一起,正在我做斗争时司机忽然从门外进入,他低着头对严汝筠说薛小姐到了,正在门外下车。 严汝筠将票塞回信封中,随手搭在果盘上,他脸上笑容敛去,垂眸不知思考什么,我意识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和她如此公然碰面不妥,而且也让严汝筠从中为难,我肚中有筹码,何必在乎赢她一时,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先回避,你们聊。” 严汝筠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这段日子是看出我的锋芒毕露理智冷静,他大约也在思考该怎么样平衡我们,忽然我肯退让一步,他也省了很多麻烦。 我没有等他回答,径直走上楼梯,我刚刚停在转弯处,外面响起一阵非常轻快干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十分甜美的女声娇滴滴喊了声汝筠,我微微低头,透过被二楼地砖压下的圆拱型房梁看了一眼沙发处,严汝筠侧身对着我的位置,只露出半张如刀刻的清俊侧颜。 他一向冷冷淡淡心性内敛,即使他可以利用到无比显赫的人,也极少热情,而此时他竟然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容算不上深情,但非常明亮宠溺,并不逊色于我看到过的那些夜晚温柔的星辰。 “汝筠,爸爸今天一天不在,他好像要去高尔夫球场接待一拨外省的考察团,我一个人太无聊,想来看看你做什么。” 薛朝瑰扑在严汝筠怀中,将他身体抱住,她眼睛忽然落在果盘,那封非常醒目的信纸上,她伸手要触摸,章晋刚要制止,发现严汝筠并没有怎样,只是任由她拿在手里打开,章晋也就放弃了。 薛朝瑰发现是两张戏票,她有些惊讶,“你买了两张西厢记的票?这出戏已经要禁止了,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名角出演?” 原来是西厢记,缠绵悱恻的崔莺莺和张生,好一段才子佳人的戏。 我指尖捏住扶梯,冷冷一笑。 章晋大约看事情发展有些不受控制,他主动圆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儿女情长无病呻吟,禁了也是应该的,既然薛小姐今天无聊,筠哥不如带着她去海洋馆,城西新开业的那家海洋馆听说非常有意思。” 严汝筠问她想去吗。 他明显是要听从章晋的建议,然而薛朝瑰只是拿着那两张票不肯释手,她笑着说,“既然有这个,还去别的地方干什么,不能浪费了呀。” 她惊讶问你难道不是买来给我们两个人的吗? 严汝筠抿了抿唇,“你喜欢戏吗。” “凑个热闹呗,他们演的又不是我们现在的事,就当学学历史,省得你每次引经据典,我都听不懂,还要被你挖苦嘲笑。” 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脸上表情僵了僵,“你好象讨厌这些东西哎。” 严汝筠看她如同小孩子般委屈的模样,忍不住闷笑一声,“既然买了两张,当然不会让你自己去看。” “可你不是不喜欢那些繁复冗杂你情我爱的戏文吗。” 他握住薛朝瑰的手,“你喜欢就好。” 薛朝瑰没想到严汝筠这样设身处地为她欢心,他时间很宝贵,又不喜欢那些咿咿呀呀虚假矫情的戏文,能够这样顺从她陪伴她,她简直高兴到无法形容,只是碍于有保姆和章晋在场她不好太过分表达,只能紧紧抱着他,但从她脸上满足的笑容也能看出她此时有多么幸福。 100碎 严汝筠对薛朝瑰极其有耐心,薛朝瑰作为薛荣耀唯一的千金素日娇生惯养,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收敛和大度,她虽然绝口不提我的事,但对严汝筠并没有那么温和顺从,相反很折腾,以他的脾气能对她纵容到这个程度实属不易。 戏开场在下午,严汝筠询问她是否要去用午餐,薛朝瑰非要留在宅子里让保姆做,她说想要尝尝他平时吃的食物什么味道,好不好吃。 严汝筠并不打算留她,一是因为我在,二是在家里用餐时间很赶,他是个非常守时也不愿耽搁任何计划的人,可薛朝瑰无论他怎样劝说都不肯走,撒娇叫嚷非要吃到嘴才罢休。 严汝筠被她磨得没了法子,吩咐保姆尽快做两样,他亲自去到附近银行办点事,临行特意叮嘱章晋照顾周全。 薛朝瑰独身坐在客厅没有半点拘束,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吩咐保姆和章晋为她端茶倒水切水果,还指使保姆在每样菜里添加她爱吃的东西,有些指定食物厨房没有,她便让保姆立刻去买,毫不客气。 这套宅子她大约是第一次来,又或者之前来没有机会独自打量,她坐在严汝筠刚才的位置上看了会儿报纸,对财经和法政不感兴趣的她仅仅几分钟便索然无味撂回原处,阳光将客厅和楼梯洒满金芒,那样奢靡又神秘,她百无聊赖靠在沙发上观赏客厅内的装饰,“这套宅子是汝筠亲自设计吗。” 章晋说差不多,物件是筠哥添的,装潢由舟哥安排督促。 她不无感叹,“我父亲也是生活无比奢侈精致的人,可他和汝筠相比还远远不够,我父亲富贵了一生,他的气质是金钱和地位堆砌而成,而汝筠是与生俱来,他的尊贵与风度,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章晋非常礼节性的附和她说,“筠哥平时公事繁忙,生活里顾不上享受,其实有钱人都是这样,不过为家人打拼。筠哥当初跟着五爷,什么世面都见过。” 薛朝瑰耐人寻味喃喃了一句家人,她抚了抚自己的长发,“五爷女人的世面,他也见过喽。” 章晋知道她旁敲侧击说谁,笑而不语。 保姆买了菜从外面回来,急急忙忙到厨房洗切,薛朝瑰按捺不住对这里所有角落的好奇,起身走到古董架前捧起一樽砚台观赏,章晋看到急忙让她小心轻拿,那是东坡古砚,价值连城,市面和古玩行早就没有真品了。 薛朝瑰听到他的提醒很不痛快,她质问砚台摔在地上又不可能破碎,总归是要碾磨融化才能书写,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章晋说那是筠哥心爱之物。 薛朝瑰冷冷一笑,“物件和我,他更心爱哪一个,你心里有数吗。” 章晋被问得一愣,低头不语,薛朝瑰将砚台重重搁置回去,砰地一声脆响,砚台底部的红章痕迹蹭掉了一半边缘,她说告诉汝筠,那是她不小心破损,看他是否会狠狠怪罪自己。 章晋面对她的娇憨任性深深吸了口气,“筠哥当然不舍得。” 薛朝瑰听到这才满意,又从旁边拿起我拍卖回来的一对玉石鸳鸯枕,她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修长艳丽的指甲划过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两百六十万买回来一件废品,留在这里长教训吗。都说有钱人分一夜暴富的土包子和有风度底蕴的商人,女人也分两种,你知道吗。” 章晋余光扫到我,见我仍旧站在那里,他没有吭声,薛朝瑰笑着继续说,“真正的淑女名媛和贫贱普通的女人。前者永远懂得什么场合该出风头,怎样出风头,后者得势就晕头转向,让人贻笑大方,没有高贵的出身和优质的教育,能懂什么。大门大户和小门小户永远不是一个世界。”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将手指一松,鸳鸯枕从她掌心脱落,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章晋愕然,薛朝瑰手指压在唇上惊呼说她手滑了,严汝筠正在卧房洗了澡穿衣服,他沉声问怎么了,我透过门缝看了一眼他裸露的身体,我这个位置不能出声,否则薛朝瑰一定会察觉,我根本不着急和她博弈,现在时间还早,很多事要一点点玩儿才最有趣。 章晋弯腰想要把两块还规整的玉石捡起来,可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停止了动作,任由那一滩碎末在地上十分醒目潦倒着,薛朝瑰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眼睛看向二楼,我在她目光将要落入我身上的前一秒用墙壁挡住了自己,她有些期待,“我可以上楼到他卧房看看吗,我之前来都没有去过。” 章晋默不作声,他想用沉默的方式避开这次无可避免的灾难,薛朝瑰见他不出声,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笑着说稍后筠哥下来您问问他,倘若他允许您上去,您不妨再去,我只是下属,不好揣测他的心思。 薛朝瑰在章晋说这番解释时脸上表情忽然僵硬凝固住,仅仅几秒钟便覆上一层阴沉的浓墨,她手在身后不知抚摩着什么,眼底的光晦涩难看,章晋也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小心翼翼问她是否不舒服,薛朝瑰艰难挤出一丝笑容,“你有没有感觉都这栋宅子有一丝特殊的味道。” 章晋蹙眉问什么味道。 薛朝瑰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到前面,她掌心摊开一条黑色内裤,裤腰位置嵌着花边蕾丝,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臀部,那是前晚我洗了晾在阳台上,不知保姆怎么没有收好,竟然遗落在沙发角落,被薛朝瑰捡了正着。 她冷冷发笑,“汝筠的生活保姆已经近五十岁,没想到她的私人喜好如此特别,竟然穿这样性感削瘦的内衣,不知操持家务会不会不舒服。” 章晋不愧是跟着严汝筠久经沙场见过惊涛骇浪,他对于薛朝瑰明知故问的刁难全然不曾震慑,而是脸色如常,连我看了都觉得无比坦荡,“薛小姐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难道筠哥除了您就不能有与任何女人有所往来吗。一件内衣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筠哥真若放在心上,认为它的随意搁置不妥,也不会出现在这样待客的地方。” “哦?”薛朝瑰腔调变得阴恻恻,“你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怎样才是惊天动地。” “当然是筠哥在意的事,才能是大事。” 薛朝瑰将那条内裤甩在脚上,“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同,男人的大事是事业官职,女人的大事是家庭婚姻,你根本不了解现在女人对于优秀高贵的男人有多么狂热,她们恨不得立刻掌控每一个能为她们终生买单的男人。我和汝筠刚在一起不久,我不希望任何女人利用手段从我手里窃取走属于我的,不论是人还是东西。我不允许威胁存在,更不允许自己重蹈汝筠这么多年来所有过的女人的覆辙。” 章晋低垂的眼眸终于在此时缓慢抬起,薛朝瑰正要冲上二楼,我此时再转身回屋已经来不及,她会立刻看到我,而我也藏不过两秒钟,就会暴露在她的搜寻下,章晋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追上来,从一侧伸出手臂阻挡住她去路。 “薛小姐去哪里。” 薛朝瑰眼神非常狐疑凝视着楼口和那扇半开的房门,“怎么,我连随意看看的资格都没有吗,我想要怎样,还要向你报备?” 章晋笑着说,“薛小姐饿了,说了这么久难免口渴,不如您先喝杯热水,我去厨房催一催保姆上菜,您吃饱喝足,筠哥陪您去看戏,这不是非常美好的一天吗,何必闹得不愉快,这楼上也不是想去就去的。” 薛朝瑰不依不饶,“你让开,我上楼找我未来的丈夫,这有什么过错和冒昧,他虽然没有允许我来去自由,但也没有禁止我寸步不行。” 章晋脸上的笑容在薛朝瑰怎样劝诫都无济于事之下收敛为一抹严肃和郑重,“薛小姐刚才提及筠哥之前的女人,那我也不妨多说一句,您是否听得进去我不能决定。您引以为傲的家世,注定您和那些一夜露水的女人不同,您是未来妻子的人选,而她们也仅仅是一时兴起的发泄物品,倘若您愿意自降身价与她们相提并论,那您如何触碰筠哥的底线,都没有关系,大不了一拍两散,您不在乎,谁会替您计较呢。可如果您揣着成为严夫人的抱负,最好先懂得如何做一个聪明女人,掌控怎样适度放纵男人的私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薛老板那样强悍英武,想必虎父无犬女。筠哥最厌恶痛恨什么,除了天下男人都一致针对的背叛欺骗,就是不识趣和过分干预,您想长长久久,避免重蹈覆辙,最好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朝瑰垂下眼眸,她紧紧握住扶梯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她和自己内心的冲动斗争良久,最终不得不低头妥协于再发展下去对她不利的境况,她声音内一瞬间充满了沧桑和惆怅,“你是在提点我,他的私人生活不是我百分百能掌控,即使以后我们会成为夫妻。” 章晋笑得温和,“夫妻之间,很难有一方绝对控制另一方,能够做到除非是极大的不平衡,而薛小姐以为可以压倒所有人的优渥家世,在筠哥这样优秀出色的男人面前,恐怕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 薛朝瑰眼神仍旧在往二楼瞟,但已经放弃了那么强烈冲上来的念头,她迟疑很久后转过身,盯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的章晋,“今天你拦住了我,避免了让汝筠厌烦我的不懂事,我记住你的好处。在他身边,除了宋铮舟,你应该是最有颜面的红人,对吗。” 章晋说为筠哥办事,筠哥给脸面就接着,不给也不抱怨。 薛朝瑰从自己手指取下一枚银色戒指,她似笑非笑递到他面前,“多谢你。” 章晋没有接,薛朝瑰各种威逼利诱,他最终勉为其难收下,他拿在手中的同一时刻,薛朝瑰和他擦身而过,往客厅走回,她用非常小的声音说,“良禽择木而栖,汝筠不会亏待你,我和他即将成为一体,他器重的人,我自然也十分欣赏。不如这样,我以后有什么想不通,你来为我透点消息,我这个人很清楚敌我,为我效劳势必不会出卖和亏待。” 薛朝瑰要招安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半个间谍,她深爱严汝筠一定不可能伤害他,她只想了解他的私人生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章晋何其聪慧,他笑着打马虎眼,“能为筠哥办事是我的光彩和使命,薛小姐以后真成了严夫人,当然也是我的主子,在筠哥授意下,为您鞍前马后,以后您有什么需要,直接让筠哥吩咐我,我替您着手。” 薛朝瑰面无表情,她打量着面前这张无比油滑的男人脸,冷冷勾了勾唇。 严汝筠换了一身崭新的商务装,稳步从房间走出,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背对墙壁注视楼下静坐的薛朝瑰,她端着一杯茶水喝,明显安分了许多,她所有的任性猖獗,在章晋的压制提点下柔软收敛了许多,她终于彻底顿悟严汝筠和其他男人的区别,那不单单是身份和资产的差距,她用与其他男人接触的方式来面对他,只能自讨苦吃。 严汝筠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脚步忽然顿住,他目光落在破碎的玉石,沉默眯了眯眼,旋即将视线上移到古董架,当他看到原先搁置鸳鸯枕的位置空空荡荡,维持的最后一丝容忍也荡然无存。 薛朝瑰看到他冰冷危险的脸色,她有些惊吓,小声喊了句汝筠。 后者只默然了片刻,便再次溢出一丝笑容,“怎么。” 与其被动质问,不如主动坦承,薛朝瑰指了指碎裂的玉石,她刚要解释,保姆端着汤羹从厨房走出,她一眼看到所有人站立包围的中间一地狼藉,她看清是什么后,惊呼着放下碗扑过去,“这是夫人最心爱的物品,怎么会碎?我放得很小心,不故意根本碰不掉!” 她完全忽略薛朝瑰对那声夫人的称呼而骤然铁青苍白的脸色,蹲下尽力补救,将每一片还能拼凑捡起的碎玉小心翼翼揣入掌心,严汝筠将视线收回,一边系着腕扣一边云淡风轻说,“东西不重要,碎了就碎了。” 薛朝瑰难堪僵硬的面容怔了怔,她从刚才的气愤和尴尬中回神,意识到他根本不在乎,立刻眉开眼笑,“我以为你要怪罪我。” 严汝筠笑着反问为什么会怪罪你。 她撒娇拉住他的手说因为我打碎了你的东西。 他嗯了声,“你打碎不是我的东西。” 薛朝瑰笑容一滞,严汝筠将自己的手从她掌心抽出,“朝瑰,我记得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 她原本就极其牵强的笑容更加沉闷,她小心翼翼窥探他的脸色,发现他仍旧非常温和,没有半点要发怒的征兆,她大着胆子说只是一对玉质廉价的枕头,失手摔碎又不是故意,你还真的要怪我吗。 严汝筠盯着她一言不发,他对她失手的辩解非常怀疑,她被看得心虚,干脆扑入他怀中告诉他自己很害怕这样的目光,她不要他这样。 101 薛朝瑰生怕严汝筠会朝自己动怒,便先下手为强,用柔软的战术抚平他的怒意,令他不忍。虽然他轻易不怒,也轻易不喜,可她还是怕,她清楚这事错在自己,他如果非要追究,她死活也不肯输我一头。 她抱着他的腰不松手,低低央求很久,我冷眼旁观这一幕,娇滴滴的施媚谁都会,女人天生就擅长向男人撒娇,但天底下最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干外围的姑娘,圈子里这些妞儿指着这个本事吃饭,还会有什么男人能从掌心逃脱,能不为所动。可我从不会在男人面前无缘无故施展媚术,这东西是保自己用的,保命,保地位,保荣宠,不到万不得已,最极致的媚术千万不能用,使的次数多了就没意思了,尤其使的时候不对,更容易物极必反。 保姆捡起所有碎片从地上站起来,她重新放回古董架上,章晋不知是不是故意,他问保姆怎么不扔掉,万一扎了手怎么办。 保姆说扎了手也不能扔掉夫人喜欢的东西。 薛朝瑰脸色难堪,她本想说什么,严汝筠在这时忽然推开了她的身体,他垂眸盯着薛朝瑰的脸,他那样看了良久,淡淡说了句,“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刁蛮不懂事的女人,连一丝浅薄的容人之量都没有。” 他凉薄又疑问的语气,让薛朝瑰慌了神,她只是恨透那晚我出尽风头的得意样子,和所有人围着我巴结喊严夫人的景象,她只想打碎掉出口气,可她不明白那样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什么会惹出如此巨大的风波,连慷慨大度的严汝筠都不依不饶,难道那东西值钱吗,难道它于这栋别墅不可缺少吗。 她含着眼泪说我当然不是,你最清楚我没有恶意,也没有歹心,虽然我们在一起时间不久,但你比谁都看得透彻,我到底是怎样的女人。 “我并不透彻。”严汝筠五个字掷地有声,他看到薛朝瑰苍白的脸色,他似乎出于不忍,又伸出手抚了抚遮挡在她眉眼间的细发,但那样的抚摸没有感情和温度,只是非常空洞又例行公事的安抚和对自己语气冲突生硬的补偿。 “朝瑰,你什么都有,不论你想要的,还是别人羡慕的,都在你手中,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保持你的纯良。” 薛朝瑰忍回自己眼眶内的泪水,她清楚一旦掉落下来,就意味着她委屈或者冤枉,而她不冤枉,那么在严汝筠眼中只剩下了委屈这样的解释,玉石是她打碎的,她不存在委屈,严汝筠最恨明知故犯和本不楚楚可怜,却故意这样表现的女人,她好不容易打败了所有人,成为他身边名正言顺的存在,她绝不甘心葬送掉,因为她的失算而前功尽弃。 她拉着他的手不断表明自己仅仅是无心之失,严汝筠最终什么也没有回复,只是独自一人走出别墅,将她落在原处。 薛朝瑰追上去两步,让他走慢点,可后者并未停下,一直弯腰坐进车中,她受到的难堪和委屈如数发泄在了罪魁祸首保姆的身上,她端起茶几上喝了一半的茶水,连带着杯盖一起摔在保姆跟前,啪嚓一声脆响,裂成了无数片。 保姆没有被惊吓,她只是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脚下的狼藉,根本不肯向她求饶。保姆跟着严汝筠侍奉多年,他从来不曾对保姆斥责过什么,这世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她出门因为主子的关系从没有受到过冷待,反而是这个身份不该享受的尊重和礼让,我住进来后对她也非常和善,她从没有遭遇过呼来喝去的戾气,对薛朝瑰印象极差,她到底还不是严夫人,保姆怎么肯一把年纪又毫无纰漏却向嚣张狂妄的她低头。 主仆有别的话不假,要看主的含金量多高,我太清楚成人游戏的规则和招数,聪明女人不该只拴住男人,还要拴住男人身边的人,即使只是下属和仆人,他们效忠的时间年常日久,说话也不是全然没有分量,偶尔吹一吹风,足够扶稳一个人,或者推翻一个人。 薛朝瑰看不懂形势,她不是不聪明,而是不肯放低姿态善待严汝筠身边不起眼的人,以为他们毫无用处,殊不知他们的旁敲侧击影响有多大。 薛朝瑰质问保姆是不是在给她上眼药。 保姆说不敢,薛小姐千金,做什么都是对的,她只是可怜这东西无辜,不该受到薛小姐的迁怒。 “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迁怒一件东西了,我已经说自己手滑,你没有听到吗。” “架子上摆得好好的,薛小姐不碰它不会碎,薛小姐拿起就要对它的安全负责,虽然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可它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您说失手打碎了它,难保别人不会揣测您是对夫人不满,先生那里又会怎样想,为了出一时恶气,得不偿失。” 薛朝瑰握了握拳,“记住自己的身份,也记住别人的身份,夫人不是随口就叫,一声夫人包含多少东西,你明白吗。” 保姆说她这样称呼任小姐,先生并未觉得不妥,也没有禁止过,如果薛小姐不满,去找先生理论,她只是下人,没有资格擅自改口。 薛朝瑰气愤保姆对她不敬,她上前一步不知是要动手还是要斥责,章晋眼疾手快立刻挡在了保姆身前。 “薛小姐,气大伤身。女人要爱惜容貌,容貌是抢夺男人的资本和利器,古书说色衰爱驰,可如果连色都没有,男人的爱都无从涌起。” “因为她恶意诽谤,汝筠已经生我的气,你看到他刚才对我的冷淡。这段时日他一直非常疼爱我纵容我,对我百依百顺,这是第一次他拂袖而去。” 章晋掀起眼皮看了眼庭院外停泊的黑车,“筠哥真的气薛小姐到不能弥补的地步,也不会依照承诺陪您去看西厢记,他就在车上等您,有什么不能消了气再说,总不至于更冷,您如果这么果断教训了保姆,筠哥知道更难办。” 章晋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难道薛小姐忘记筠哥最喜欢您天真明媚。” 薛朝瑰垂眸扫了一眼摔碎的茶盏,她蹙眉不语,冷哼一声,转身夺门而出。 102 严汝筠与薛朝瑰离开后,我从二楼走下来,保姆看到我正抚摸破碎的玉石,她以为我难受,在身后安抚我会想办法拼凑好,我反问她为什么要拼凑。 她一怔,“这不是夫人心爱之物吗。” “我心爱它?” 我冷笑,将那块玉石毫不怜惜丢了回去,“它是我花两百六十万拍下的,可它连六万都不值,我心爱之物未免太廉价。” 保姆扶着我坐在沙发上,我刚坐下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我非常厌弃换了个位置,保姆知道我讨厌有女人的味道,她走到阳台将窗子完全敞开,“这是先生对夫人的情意,试问这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明知廉价也愿意让夫人买回来呢。” “既然是心意,不如让它发挥更大价值,拼凑起来的东西,只能让它原本就廉价而变得更廉价。” 我看着那一堆无比破碎的白玉,“就放在那里,别扔,别碰,一直留着。” 保姆问我为什么,我说碎了的更好看。 我午餐用了点粥,可能里面的肉有点肥腻,咽下去没多久又觉得呕吐恶心,吃了保姆煎熬的中药仍然没有多大效果,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我懒洋洋坐在露台藤椅上晒太阳,吃了好一堆水果才勉强压下去。 保姆拎着水壶往庭院浇花,不到半分钟又去而复返,她大声提醒我有客人来了,我以为是刘志,清楚严汝筠这套私宅的人不多,没点关系也不敢贸然登门,更不可能不打招呼就来,而一旦打了招呼,势必了解他今天不在,也就不会拜访了。 能突如其来登门的只有刘志。 我用最快速度想好了应付他的词儿,然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竟然是白夫人,她戴着一顶咖色帽子,遮住了半张脸,要不是她身上穿过的旧衣服,我一时都没有认出来。 “任小姐,不会怪罪我不请自来吧。” 我非常高兴招呼保姆烹茶切水果,走到客厅迎她,和她握了握手,“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严先生在东莞有三处私宅,两处在半山腰,听说任小姐有孕,虽然那些地方僻静好养胎,可来往进入不方便,而且听我先生讲,严先生一直频繁出入这里的住所,我想您一定是陪在他身边,还真让我猜着了。” 我低下头抚了抚肚子,“看来我怀孕的事,人尽皆知了。” “也不是这样,凡是那晚去了顾政委夫人生日宴会的人都有耳闻,但您和严先生没有亲口承认,大家不好斩钉截铁,所以只是猜测。” 我听到莞尔一笑,“猜对了呀。” 她非常替我开心,“任小姐如果有了这样的筹码,不用担心严先生会不将您视如珍宝。” 她伸出手在我腹部轻轻摸了摸,眼底很羡慕,“这孩子是您的福气,也是您最好的利器,有了他万事大吉。” 我想起白家没有第三代,白先生兄弟三个都不曾生育子女,家族后生晚辈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姊妹有儿女,相当于无后,按说就算身体问题,也不至于全族如此,我接过保姆递来的茶壶,斟满一杯放在白夫人手里,“恕我冒昧,夫人这么久都没有生养,是没有等到缘分吗。” 她脸色黯然,“可能我福薄,比不了任小姐受苍天眷顾,迟迟得不到一个孩子。” 我蹙眉,“那么夫人的妯娌们,也都福薄吗。” 她说二弟弟有过女儿,得了重病夭折,三弟弟至今未娶。 这一家子人倒是真稀奇,官政商贾门庭显赫,却血缘稀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造孽太多了断子绝孙。白老爷子四子两女,儿女缘旺盛,子孙根太薄,秦彪这种满手鲜血的大魔头有两个女儿也没有子孙根,不知道人世轮回的报应,是不是早晚都会降临。 白夫人连喝了两杯茶,她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保姆,放下空杯对我说,“我来为任小姐送个信儿。” 我问她什么信儿。 “我先生的二弟弟和薛老板有来往,薛老板公司曾在五年前做过一笔多达三千万的假账,当时已经漏了风声,是我先生的二弟弟力挽狂澜,为他遮掩住,把窟窿补上免了一场大灾祸,从那以后两个人来往很密切,他那天无意透露,严先生已经到薛宅吃过饭,留下了数字很吉利的一份红礼,不知道算不算提亲,不出意外这门亲事不会再更改。” 我不怎么和外界接触,接触也都是场面上,真正有私交的名流贵胄就白夫人一个,严汝筠和薛朝瑰之间我很清楚,但这么确凿的内幕今天第一次听说,我没有任何惊愕与失落,只是笑着说多谢夫人透风。 她惊讶问我任小姐没有法子阻止吗。 “阻止谁。” “当然是阻止对您不利的人,薛小姐如果嫁给了严先生,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严夫人,到时候任小姐的立足之地在哪里,谁不知道薛老板对待女儿宠到了天上,对待儿子又苛刻入了骨子里,这样被众人拥簇长大的女人,能有慷慨的容人之量吗。” 我捏起一颗樱桃,用刀子一点点割成很小很圆的碎片,然后放入面前的茶水中,看着它被稀释浸泡烫软,才端起喝了一口,我忍不住蹙眉,春日的樱桃深红色甜,可粉色的最酸,我恰恰挑了一颗粉色的,茶水里的红枣和玫瑰清甜爽口,但敌不过酸得流泪的樱桃果,我勉强咽下去,“人活着,有些事能随心所欲,比如我想要吃甜吃苦吃酸吃辣,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有些事却不能出手改变阻止,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控制中,阻止不了,破坏不了。这世上不是只有某一个女人,还有太多想要夺走的女人,用一辈子去抗争防备,谁也办不到。” “所以任小姐只能甘心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掌控不了的人和事,就只有见招拆招,相安无事风平浪静,男人平衡着两方,得到了名分的觉得很满足,愿意退让一步不计较男人的私事,那没得到名分的,受到的宠爱不比别人少,当然就不甘心,我是,夫人是,所有女人都是。那就要想法设法诱惑敌人折腾,折腾得狠,折腾得厉害。你知道为什么诸葛亮处处都压制周瑜,而周瑜那么聪明,却唯独赢不了诸葛亮含恨而死吗。” 白夫人摇头,“我不看那些古书,我看不进去。” “五爷当初活着,喜欢看这些书,我闲着没事翻过几页,周瑜太张扬,他恃才傲物总想要赢别人,不安分生活,越是急渴得到什么,越会面对自己想要的露出马脚,让结果适得其反。勾践卧薪尝胆,不都是靠沉默和退让赢的吗,他替夫差尝粪时,谁看得出他还有复国的狼子野心。动物也一样,会咬人的狗不叫,没机会就等机会,有机会不放过机会。” 白夫人看着我平淡安静的脸孔,她在揣测我到底有什么主意,为什么火势烧到了眉毛,还可以淡定到这个程度,连一盆水都不泼,任由自己受到巨大的威胁。 其实我根本没有主意,因为这个男人是严汝筠,算计他要比算计任何人付出一万倍的精力和代价,需要漫长的时间筹划引诱,我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了那样的狠。 遇到他我所有的心计都变得很软,软得没有杀伤力,没有硬度,成了水。 白夫人在别墅待了整整一下午,我们喝了两壶红枣茶,直到天色微沉路灯亮起,白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要回去赶着陪先生吃晚餐,我才起身送她到门口。庭院外恰好宋铮舟从车上下来,他一眼看见和我非常投缘依依不舍的白夫人,他脚下顿住,等我们告别完她上了车才朝我走过来,他笑着说原来任小姐和白家关系这样好,怪不得上一次您那样恳求筠哥不要教训白泽。 我目光落在他手上提着的两个食盒,“你这是?” 他笑着举起来,“剧院后身新开了一条小吃街,街口最好的一家甜品屋,主打桃花甜羹,味道非常香甜,筠哥记得任小姐喜欢甜食,特意叮嘱我买了送来给您品尝。” “他不吃甜食,他怎么知道味道好。” 宋铮舟抿唇不语,我哦了一声,“薛朝瑰好像和我兴趣相投,不论是喜欢看戏,还是喜欢甜食,她一定买了尝过,可惜严先生怎么知道她喜欢的我就也喜欢呢。” “任小姐尝了不就知道,好东西谁不喜欢,何况这还是筠哥惦记您的心意。” 我将目光从包装精美的食盒上收回,转身走回客厅,他在我身后跟进来,关门时我问他严先生怎么没一起,他说不清楚筠哥稍后安排,戏刚散场,又加演了一段西江月,比预计迟了一个小时,他过来时筠哥正找餐厅用晚餐。 “那就别折腾了,哪儿没有高档酒店,你去传我的话,委屈他和薛小姐在外面留宿,这套宅子我有心留客,恐怕她那么心高气傲也不肯和我同一屋檐过夜,我就不给严先生添乱了,薛小姐要的又不是他的屋子,有他陪着,她肯定很欢喜。” 宋铮舟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他迟疑凝视我两秒,“任小姐大度。” “我不大度有法子吗,难道我还跑去抢?” 宋铮舟挑了挑眉,“任小姐是没有法子的女人吗。” 他这样直白戳破,我忍不住发笑,“没想到在宋先生心中,我这样恶毒。” 他语气淡淡,“这世道原本就是恶毒人的天下,太良善只能为人鱼肉,毕竟对手不良善,想要做锋利的刀俎,不就得处处先下手为强吗,懦弱的人,永远占不了上风。” 我媚眼如丝看他的脸,“我是恶毒的女人,宋先生是恶毒的男人,都说骡子配马,所以今夜…” 我忽然停了,宋铮舟意味深长望着我,等我的下半句,我在如此微妙诡异的气氛中嗤一声笑出来,“所以今夜宋先生放下东西,就赶紧走吧,他不在,比我更恶毒的人还排着队等着泼我脏水。” 他说那是自然,这点分寸他很清楚,撂下东西就走。 他将那份食物放在桌上,慢条斯理打开,一股香味四溢,除了桃花甜羹还有一份我最爱吃的醉酥鸭,我很久没吃了,一直也没想起来,忽然看到觉得很馋,可馋这种感受,没有自制力的人会屈服它,而有自制力的人可以无视它。 我走到宋铮舟身后,他察觉到我逼近立刻朝一侧让开,我笑着问宋先生怕我暗害你呀。 他说任小姐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对我误解很大,在他眼中,我能侍奉秦彪五个月备受宠爱,险些扳倒了心机歹毒的柳小姐,我只能比她更胜一筹,才能处处压制她赢过她,扳倒秦彪的最关键证据就是那本黑色账薄,当时除了我谁也拿不到,也不敢去拿,我几乎不动声色为严汝筠铲平了一条荆棘之路。 宋铮舟是心思极其缜密的男人,他在暗处看得透彻,几次宴会我压得那些夫人黯然无光,还拉拢了白夫人成为闺中密友,我每一步看似幸运,实际都是通过手段与城府算计得来,他十分防备我,他这样的亡命之徒很清楚,女人是玩物也是匕首,玩儿好了只是有趣的物件,玩儿不好就是伤身的利器。 我看了一眼鸭子被烧烤成金黄色的焦皮拍了拍手,“我原先想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想要吃它,都能吃到嘴,最好的火候,肥而不腻,最适口的酱汁。” 我说完这句话把鸭子腿扯下,丢入甜羹的碗中,任由嗞嗞的声响,把浅粉色的桃花羹变成难看的褐色,“现在想,有意思的事还有很多,一只鸭子算什么,为了小天地放弃大草原,傻子才会做。” 宋铮舟看到鸭子和甜羹都一塌糊涂,连带着严汝筠委托他带回来的心意也彻底毁掉,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任由我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男人的小恩小惠,是他的宠爱和惦记不错,严汝筠不是擅长哄女人的男人,如果薛朝瑰日后得到这样的挂念,一定会眉开眼笑心花怒放。但我贪图着更大的恩惠,当我伸手接了小恩惠,就意味着大的离我远去,男人用小的就足够收买,怎么还会记着下一次给更大的呢。 失衡的风月何尝不是一场攻心计。 晚上我帮保姆在庭院里浇花,她养了很多花,东莞温暖,春天就已经花团锦簇,根本不用等到盛夏,我问她那些都是什么花,她正收拾桌子,隔着玻璃朝我大喊,“有芍药牡丹,有木棉和夹竹桃,夫人不要待太久,有些孕妇不能和花粉接触。” 这里好看的是一串白色的花,花很绵软,沾着夜间更深露重的水汽,朦朦胧胧的皎洁无比,我正在俯身嗅花蕊的香味,忽然臀部传来一股滚烫的温度,与这样清凉的春夜格格不入,似乎一只大手按在上面,轻轻掠过,又再度压上去。 我吓得身子一抖,本能伸手捂住屁股,将那只手狠狠拂开,我仓皇转身,看见了站在月色下的严汝筠。 他披着一身银光,头顶苍穹,那般温润如玉清朗欣长。 我愣住,“怎么是你。” 他脸上表情笑又似乎不笑,“不是我是谁,任小姐觉得应该是谁。” 我以为他会和薛朝瑰过夜,这么温柔的良宵,是个男人谁还舍得眼巴巴往回跑,我欣喜他回来陪我,但还是嘴硬背过身去继续看花,“反正想谁也没想是你。” 他十分狡黠霸道,“不是我,却来动我的女人,活腻了吗。” 他趁我没留意,将我一把扯过去,灼热的唇挨着我耳朵拂过,“摸了那么多次,任小姐还没有熟悉我掌心的横纹吗。” 我在他怀里没好气,“隔着衣服谁感觉得到横纹。” 他恍然大笑,将手无声无息探入我的裙子里,“原来是怪我没有伸进去。” 103有你好吃吗 严汝筠晚上照常留在别墅,他甚至没有和薛朝瑰讲一通电话,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什么不欢而散,否则他也太深沉了,对女人玩儿欲擒故纵的戏码更胜过手段最厉害的狐狸精,把女人勾得心痒难耐,才能对他言听计从。 我洗了澡从卧房出来,直接到客房睡了一夜,他期间来找过我两次,他不提让我回去,也不提过来,更不问为什么,只是为我倒了一杯水,又叮嘱我不要贪凉。 他钓着薛朝瑰,我也钓着他,他以为他回来我会满心欢喜迎上他,为他惦记我而冷落她感激涕零,那是别的女人,我跟过那么多官宦名流,深谙男人的心,他为了我回来,我偏让他觉得自己回错了,还不如在另一个温香软玉中,何必回来热脸贴冷屁股,只有让他觉得我比薛朝瑰更难安抚,比天底下所有女人都难缠难揣测,逢迎会让什么都不缺的男人厌倦,唯一抗拒他,在他面前绷得住矜持,他才永远都充满兴趣珍惜这份独一无二。 我睡到第二天早晨,起来下楼时严汝筠已经去了崇尔,保姆埋怨我怎么不陪着先生,他凌晨还在卧房里看书,一个人也没有睡好。 她笑着说看得出先生心里最在意的还是您,就算以后薛小姐在身份上胜过您,男人的心才最重要不是吗。 我让保姆告诉司机备车,我临中午出去见朋友,另外这事不要主动告诉先生,他问起躲不过再说。 十一点多我乘车到达佛罗伦萨酒店,温姐带着手底下的新嫩模正在包房里等我,她们喝了不少酒,我进去时闻到很浓烈的酒味,还有那一张张比我们当初更精致漂亮的脸孔,的确美,温姐也说美,这一批批的年轻姑娘,争先恐后下海混饭吃,不得不在脸蛋上好好琢磨下功夫,恨不得长久拴住男人,省得颠沛流离。 可惜男人爱的也是特色美,为什么天上人间除了梁海玲再无第一花魁,她其实并不绝色,只是美得不雷同,男人爱精致,但不爱毫无瑕疵又记不住的精致。 我将三个月的销魂丸都给了温姐,告诉她万一抽不出空别耽误了遏制毒瘾的日子,她将小盒收进包里,笑着感慨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有时候不起眼不是真的没本事,而是缺个机会,现在情妇圈子里春风得意的女人,当初都不是最风光的,可现在踩着那些风光的尸骨爬到了高处,连她见了都要低头喊声夫人。 她敲了敲碗筷,让那些打闹的姑娘看我,“这是任熙,嫩模圈里的鼻祖,我当初带的第一批姑娘里,她最年轻,现在也最牛逼。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贪图男人的小恩小惠,他现在给你一枚戒指,你得掂量拿了这东西之后,还有下次吗。要是没有了,我宁可这次不要,也不能断了自己长久的路,你们都他妈不听!飒飒,周科长那是多好的机会,你嫌人家位置低,非要巴结江处长,可你到手了吗?你跟了周科长,还怕没机会认识你真正的目标吗,连退而求其次的道理都不懂。” 被叫作飒飒的女人撅着嘴没吭声,将手里筷子放下,也没心情吃了,旁边女人正补妆,拿着粉扑扫了她一眼,幸灾乐祸,“温姐,您甭说她了,江处长她也不是多稀罕,她还想要沈厅长呢。” 那些姑娘哈哈大笑,飒飒气得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撕烂你这个贱货的嘴!显摆什么?沈厅长去珠海开会,你眼巴巴跟去了,你连人家车门都没摸上,差点让大雨浇死!眼睛都花了妆,你自己的糗事你怎么不提,沈厅长那样的身份你连提鞋都不配!他可能看上你吗?你拿你自己当东西,在他眼里你还不如街上一条狗!” 女人气得脸红耳赤,她站起来推搡飒飒,质问她凭什么这么久就看自己不顺眼,遇到机会就抓着不放,容忍她这么久她还不知道收敛,有本事拿下沈厅长给大家伙看看呀! 两个姑娘眼看就要掐到一起,温姐沉着脸呵斥了一声才止住一场抓头发挠脸的大战,飒飒气鼓鼓坐下,她看了看我,“温姐,知道您最得意任小姐,可不是我们都有那样的好运气,本事还在次要,谁能比谁差多少,关键秦彪倒了,严先生也要结婚了,沈厅长又清廉自律瞧不上我们,我们除了钓那些又老又丑的,我们有什么路子啊?要是奔着她的老路走,还不活活饿死。” 温姐恨铁不成钢骂她太好高骛远,男人得一步步摸,任熙有现在也不是一步登天。 她们说话时侍者正好推门进来上菜,他没有来得及关门,门外一闪而过一队人马,大概四五个人,都是西装革履,其中还有人穿着部门制服,我认出有一个是沈烛尘调到东莞着手查办秦彪案件时带来的亲信部下,我告诉温姐先吃,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我走出门那对人马正进入走廊尽头的包房,我立刻追上去,送酒的侍者从里面出来,我小声叫他,他顾着我就忘了把门关严,我随口扯了个由头问他冰酒去哪里要,他问我哪间包房稍后会送过去,我笑着说不用了,也许一会儿又不想喝了。 我打发走他透过门缝看见了沈烛尘,他正拿着一副字画在观赏,旁边的男人笑着说这可是郑板桥亲笔,遗留到今日还保存这样完好,可见私藏家煞费苦心,现在落到您手里,一定是大喜征兆。 沈烛尘合上卷轴,我瞥见了糊涂两个字,他放到一侧的长盒内,对这些部下说不知道东莞最近是否风平浪静,他们附和安居乐业蒸蒸日上,都是您的功劳。 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任何一个提及严汝筠,似乎他们应酬无关公事,沈烛尘和严汝筠算不上死对头,也都忌惮觊觎对方,他们这么多年都是两方持平,谁也不高过谁,现在忽然一个雄踞官场,一个称霸商场,换了战壕还是互相牵制压持,沈烛尘对严汝筠有多防备留意,严汝筠对他就有多戒备痛恨。 他们谈论诗词书画为官之道,我懒得听那些人谄媚,正准备走,眼前这扇门忽然被人推开,沈烛尘从里面走出,面容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察觉我在外面。 “任小姐,这样巧。” 我面不改色,“恭喜沈厅长得到稀世珍宝。” 他挑了挑眉梢,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离开,他们点头道别从房中一一离去,等到走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笑着问我,“任小姐怎么知道我得到了稀世珍宝。” “路过门口听见了,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这四个字有太多仿品赝品,不过既然是下属送沈厅长拍马屁用的,那一定是真品,将来沈厅长退出仕途,靠这副墨宝也能换来万贯家财。” 沈烛尘这人非常深沉,但他笑起来极其好看,他露着几颗白得发亮的牙齿,“真迹在博物馆,我这里也是赝品,可是赝品也分临摹得像和不像,只要像就很难得,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关系。” “正好应了这四个字,难得糊涂,计较真假干什么。沈厅长升职后,心胸更宽宏了。” 他笑容更加深邃,“好像任小姐之前很了解我,才做出这样的对比。” 我没有回答,想要和他道别离开,他在这时忽然说,“其他事都可以和郑板桥说的一样,难得糊涂,可有一件事不能。” 我没有理他,我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这张嘴吧毒辣堪比严汝筠,能吐出什么好字眼,可他说着话脸孔已经朝我逼近,我下意识后退和他避开,但我只退了几步,背后便堵上一面墙壁,他笑着伸出手臂戳在我身侧,将我圈在其中,“比如味道。” 他吸了吸我们之间的空气,清俊的眉眼十分沉醉,“味道有多么迷人,糊涂了太可惜。” 他唇贴着我的唇压下来,我嗅到他口中的烟气,顿时大惊失色,我本能伸手按住他的唇,四张唇瓣几乎同时吻住了我的手指,如果再晚零点一秒,他就会得逞。 我瞪大眼睛,“沈厅长,我记得你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他笑着嗯了声,“然后。” 他喷出的烟气和酒气像是醉了,他眼底的光也像是醉了,他脸颊微染的潮红和风流更像是醉了,但我知道他没醉,他也不会醉。深谙为官之道精明狡猾的沈烛尘,怎么可能在应酬桌上放任自己醉掉,这不是给了对方趁人之危的机会吗,谁又能保证在一张桌子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就一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我半响都说不出话,实在是他太凌厉逼人,他将我困顿墙角,用他的柔肠和铁骨,将我一硬一软磨得一时间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 他闷闷发笑,“分寸,一分是几寸,一寸又是几分,你知道吗。” 我动了动身体,他立刻又朝前靠拢,留给我的空间更加狭窄,我已经无法和他保持距离,只能胸口贴着胸口,他的喘息和心跳,那样清晰又汹涌,我微不可察的呼吸就像是一片叶子,在他龙卷风般的翻滚下,没有一席之地。 他眼底闪过邪肆的一丝光,“分寸是食物吗,有你好吃吗。” 他张开薄唇含住我手指,我被他蠕动的舌尖吓得脸色苍白,我想要抽出来,可我刚要这样做,他已经用牙齿咬住,在我指尖轻轻发狠,我因为疼不敢再抽动,“沈厅长,这里人多口杂,你不想刚刚上任就招致闲言碎语,还是自重。” “听说你怀孕了。” 他终于吐出我的手指,我立刻握成拳垂在身侧,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我以为你聪明,可其实沾了爱情的女人,都会情不自禁把自己的脑子丢掉。” “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依靠自己生活,既然有平庸的男人和优秀的男人供我选择,为什么要委屈自己选择前者。” 他早晨剃过的胡茬滋长出一层浅浅的青硬,将他刀刻般刚硬精致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朗,“秦彪把你喂得贪婪,从你成为贪婪女人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无法说服自己放弃眼前的东西,即使你清楚你未必能握得住,你还是不肯屈服,不到最后一步,你都不认为自己会输。其实对于计划中根本没有娶你这一项的男人来说,什么都留不住,也改不了。” 我不抗拒他这番话,我仰起头和他对视,“你不贪婪吗,这世上的男人女人,富贵的贫穷的,丑陋的美貌的,聪慧的愚蠢的,他们都贪婪,贪是人骨子的天性,没有谁能逃过天性的束缚和折磨。至于别的,我也从没有说过我一定要什么,路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所有计划好的,也许赶上修道,不还是要变通吗?除非你跳入土沟里,沾了一身泥污,再慢慢爬出去。这样付出一身精致衣服的代价,还不如多走几步弯路。” 他闷笑一声,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知道你最迷人之处是什么吗。”他指尖在我唇上点了点,“伶牙俐齿,从不示弱。” 我拂开他的手,越过他肩膀看了眼走廊尽头一扇包房门里出来的侍者,他察觉到我的目光,知道有其他人经过,将围住我的手臂收了回去,我从他身侧往回走,他叫住我背影说,“任小姐,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了,不妨回头看。” 我仍旧缓慢走着,随口问他回头有什么。 他笑得意味深长,“不是还有我吗。” 104 我摆脱了沈烛尘回到包房,温姐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是否出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我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杯猛灌了几口水,“遇到了沈厅长。” 她一愣,“他也在这里应酬吗?按说他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应酬任何人了。除了最上面的人需要他打点逢源,可是那些人也不会来东莞,都在天子脚下。” 我叉起一块西瓜塞进嘴里降火,“别人不敢应酬他,他还不能主动去应酬别人吗,越是这个位置越要保住自己,没有党羽没有亲信拿什么保住,官场商场在明面上各司其职,可在私下照样沆瀣一气勾结往来,出了舆论没人为自己说话,就算拿着最锋利的兵器最详细的战图,面对空荡荡的阵营也无力回天。” 温姐问我和沈厅长很熟吗,他这个人沉默寡言,不太愿意与人说话接触,尤其是女性。 我吐出一粒黑籽,“因为严先生的关系见过几面,但不熟。” 她嗯了声,“还是与这样的人少些来往,虽然我们是吃这个的,但和仕途人打交道很容易翻船,他们这些人稍不留意就一无所有,你有严先生做后盾,已经衣食无忧金钱不缺,没必要让自己淌入浑水惹麻烦。” 我们正在说着,飒飒听见了坐在我旁边的空位,她非常殷勤给我倒了一杯酒,十分嘴甜喊任姐,我问她多大了,她说二十五岁,我笑着指了指自己,“我比你还小六岁呐,你可别这么喊我。” 她说那有什么,什么圈子不都论资历吗,别说大六岁,就算只有六岁,入行久那也是姐姐。 我看了一眼温姐,她正喝酒,我对她说你手底下的姑娘真是越来越聪慧机灵,说话这么甜,我是女人听了骨头都酥,如果男人听了,还不要彻底醉了。 “她嘴巴会来事儿,可她眼高手低,没那个运气和福气还非要和命争,任熙,你是我手里的王牌,因为你我在这圈子里越混越风光,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出了那档子事儿再回来恐怕不如当初,没想到更多的姑娘和皮包公司找上我,他们觉得我能带出你也能带出别人,就看用不用心肯不肯下功夫。可你说,亡国的西施和妲己才有几个,我就算有那个资源和门路往里送人,我也得有合适的姑娘拿得出手吧?惹了篓子自己会收拾残局,别把我搭进去,可你看看她们。” 温姐没好气指着对面嬉笑打闹的女孩们,“除了一张脸蛋和一副胸脯,我能相信哪个混得出头吗?越是有钱有势的爷,陪起来越危险,秦彪,严先生,常爷,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我签了姑娘,我得保她平安,我不能为了见钱眼开,拿她们性命闹着玩儿。” 对面一个女孩正吃菜,她听了一耳朵,吓得脸发白,“啊!温姐,他们还杀人啊?” 我笑着说,“有一种杀人,是不见血的,也不会直接索取对方性命,是用自己的危险和戾气,逼迫对方主动去死,这才是杀人的最高境界,杀人于无形,于睡梦,于手段心机。” 女孩非常崇拜凝视我,“任姐,你太厉害了,这三个大人物你跟过两个,而且还混得这么好,如果我有你的本事,我现在根本不用开奥拓了,我连法拉利都能有好几辆了。” 另外一个女孩问我到底从他们身上刮下来多少钱。 温姐沉着脸让她们闭嘴,不要到处胡说八道,也不要亵渎任熙给严先生抹黑,出了这扇门,别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飒飒挽着我的手臂说求我一件事,无论如何看在我们是同门师妹的份儿上也要答应。 我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从进门她心心念念无非都是那个男人,我说沈厅长没那么容易拿下,不如换个目标,省得耽搁自己。 她听到我这样说脸上表情有些垮掉,“任姐,我当初进这个圈子,是为了钱,为了名,可我们不都是吗?我们没有生来的好家世,又渴望着过人上人的生活,甚至还要赡养家里生病没钱的父母,需要上学娶妻的姊妹兄弟。我们是女人,但扛着男人的担子,这个社会何其残酷又冷漠,我不肯当乞丐不肯接受怜悯,只能让自己往上爬,踩着别人的尸骨与失败笑。” 她问我女人最快达到目的捷径不就是凭借美貌手段去掌控驾驭男人吗。既然都是要勾引男人,都是要依靠男人来谋求人上人的生活,为什么不千方百计选择最好的。 “有些男人勾引不来,他热爱事业平淡生活,忠贞于妻儿和家庭,充满了让人不可思议的责任心。对于这样的男人,他根本不能称为猎物,猎物不怕难缠和狡猾,但怕他固执死板,他不出洞口你怎么抓。作为猎手你会活活饿死。” 我给她添了一杯酒,“是男人就有攻破口,是女人就一定对物质有贪心。只要男人喜欢女人,他喜欢谁都是喜欢,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所有情妇都有这样的念头,可我不会看错,沈烛尘绝不是泛泛之辈能搞到手的,他当然不会独身到老,可想要鼓俘虏他很难,难到你无法胜任。” 飒飒问我如果是你你有把握吗。 我微笑摇头,“就算吸引了又能怎样呢,商人比官场的人更容易对付,官场是这个社会的人精,他们是拿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去赌前程,商人破产顶多家徒四壁,有骨气的东山再起不是难事,而仕途的人一旦倒下,轻则铜墙铁壁重则一枪毙命,他们用深沉奸诈圆滑阴险保命的同时算计宰割别人养肥自己,陪在这样的男人身边每天都会如履薄冰。” 飒飒没有说话,她显然很不甘心,可她所有幻想终究只能是一场黄粱美梦,梦自己醒不来,就需要别人叫醒。沈烛尘这样自傲高贵的男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满身污秽的女子。 吃过饭我走出佛罗伦萨接到了别墅宅电,保姆很小声告诉我先生刚刚回去,正在书房和宋先生交待事务,还没来得及问我,也不知道我不在家中,能不能在先生发现之前立刻赶回去。 我想到严汝筠因为我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微微动怒的样子觉得很有趣,我告诉保姆回不去,在很远的商场,就算现在赶也要两个小时,肯定来不及。 保姆哎了一声,“先生回来陪您用午餐,您人却不在,夫人可不要把先生对您的惦记疼爱硬生生推出去,让薛小姐捡了便宜。” 我笑着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温姐带着手底下一群嫩模从后面跟上,在门口和我道别,她们这群女孩青春靓丽,穿着打扮又非常时髦,聚堆在一起尤其夺目,底下街道往来的男人都忍不住看上两眼,温姐笑着说男人天性食色,不吃饭不抽烟不打游戏不能没有性。而任何男人性幻想的对象都是美女,绝不是自己的妻子和恋人。 她们笑嘻嘻问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学会吊着男人胃口,不是说说而已,你得舍得做,即使你再喜欢他渴求他,也要明白除了这身美好的皮囊,矜持与距离对男人的诱惑有多大,手到擒来对掌控权势的男人是一种耻辱。 温姐带着那群姑娘上车,飒飒从车窗里探头问我以后还能不能约任姐出来小坐。 温姐将她扯回去,“小坐什么,任熙忙着照顾严先生,哪有功夫天天给你们上课。” 我和她们挥了挥手,车驶向一条窄窄的路口,很快淹没在绿灯亮起的长街。 司机在聚会时为了不打扰我只发了一条信息,说去糕点铺给我买马蹄酸奶酥,严汝筠受不了那股味儿,他白天去崇尔我才能在阳台上吃,还要通风确保空气一丝不染,否则他回来一定会笑骂我贪嘴。 我找了一圈发现司机还没回来,正要给他打电话询问,面前忽然逼近三道巨大的漆黑人影,明显冲我而来,仿佛刹那间罩下天昏地暗。 我僵硬着脖子一动不动,遏止住自己抬头的本能,我不动声色迅速调出严汝筠的电话,一旦来者不善,是秦彪的余党,或者他道上的宿敌,我便立刻拨打过去,我不用说话以他的聪慧也能立刻明白我身陷险境。 我做好一切准备后才若无其事抬起头看来人是谁,三名打扮酷黑一副保镖模样的健硕男人,宽大的墨镜遮面,看不真切样貌,精壮煞气,剔着十分尖厉的板寸,脸上表情冷漠无比,下巴特意留出一层青黑色的胡子,彪悍威猛。 我面无表情将三个人都打量了一通,像个没事人不慌不忙往台阶下走,在经过他们身侧时为首的男人忽然伸出手阻挡住我的去路,“请问是任小姐吗。” 我眉骨一跳,沉声说不是。 他没有撤离手臂,而是用更加阴沉冷冽的语气说,“我们从您离开严府就一直跟着,除非任小姐会金蝉脱壳,否则我们应该不会认错。” 有备而来。 那装傻可躲不过。 我捏紧手机,缓慢看向他四四方方的面部轮廓,“混账,不咬人在身后尾随,你还真是一条好狗。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来明知故问什么。” 他低头说了声抱歉,只是例行公事询问。 我冷言冷语,“公事找别人例行去,擦亮你的眼睛,别瞎子一样挡了我的路。” 他不躲闪,也不上前,“任小姐教训的是,请您原谅我不懂事。我们今天来是受薛小姐吩咐,请任小姐过去见一面。” 我心里一颤。 敢堂而皇之派人阻拦我,并且胸有成竹我不会脑袋一热告状到严汝筠那里的只有薛朝瑰了。 这个人我自然不陌生,她是令原本被我掌控得非常安稳的生活天崩地裂的人物,我的噩梦我的生活,几乎都在她的威胁之下于夹缝内艰难求存,我不至于多恨她,毕竟她还没有机会做让我怨恨她的事,可我不想见她。 严汝筠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牵绊,这不是一份光彩而坦荡的牵绊,而是一件隐晦的,不为这个世道所容的,仅仅因为严汝筠无可撼动的身份才压制了流言蜚语暗箭伤人,但它的黑暗与污浊,曲曲折折我很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还不如心照不宣。 我非常果断拒绝了他们的邀请,让保镖转告薛小姐,我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值得单独交谈的东西。 我说完继续要走,为首的男人身后两名保镖倒背手站在我面前,他们不触碰我,但也不放过我,大有将我劫持的架势,我本就难看的脸色顿时一凛,“怎么,要霸王硬上弓,在东莞有这份胆量,我不愿还强迫我的人,你是头一个。” 男人说不敢,任小姐的身份尊贵,他哪里有胆量胁迫。 我眯眼冷笑说我看你很敢。 他藏匿在墨镜后的眼睛,透过镜片射出一缕不罢休的阴森冷光,“薛小姐是我们主人,她既然吩咐了,我们办不到无法交差,这碗饭没什么,吃不到可以换碗吃,但薛小姐是薛老爷掌上明珠,养了一身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傲气,她邀请一次您不赏脸,她势必还有下一次吩咐,直到您肯去见,既然当下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拖到您以后每天都不痛快呢。” 我沉吟了片刻,没有继续执拗,薛朝瑰既然敢报上姓名请我,而不是背地里玩儿阴的,足以看出她对严汝筠的在乎和忌惮,且是个颇具城府的女人,她懂得按捺自己,她算到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到严汝筠面前喋喋不休,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曾邀请过我,我要是连这点气度和聪明都没有,喜清静厌蠢笨的严汝筠也势必不会留我到今天。 薛朝瑰如果不是示威,就是来探底。 105妻与妾 保镖带着我穿梭过非常热闹的步行街达到一条略微冷僻的古巷,沿着古巷进入一座棕木制成的小型茶馆,我在东莞生活了将近四年,从来不知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楼宇,大隐于市,颇有一番水墨山林的意境。 这座茶馆建筑偏向古风陈旧化,砖石是朱红碧瓦,垒砌成一个菱形,格调优雅且层次感分明,砖石内层的构架是红木搭建,石灰地面两侧铺陈着釉色瓷砖,一层通往二层的楼梯架起悬空的长方片竹子,挂着碧色铁链,浑然一体的苍翠。竹片做垫脚很有意思,踩上去摇摇晃晃,底下一座豢养着金鱼的水池,彩色灯光闪烁,美轮美奂恍若仙境。 一楼大厅正中间摆着一张五尺见方半米高的说书台子,四周搁置着十几张桌椅,此时人正多,坐得满满当当,角落还立着一些没争上座位的客人,台上说书的老者古稀之年,眉目很慈祥,正拿着一块惊堂木讲上海滩的故事。 “闻名上海滩的三大亨之一杜月笙,极其擅于为人处事,此人精明,联络八方义士,在上海只手遮天,若没有控制一方水土的本事,也万万不能代替黄金荣称霸,那么杜月笙是怎样的存在,倘若在东莞提起雄踞一方的大流氓,恐怕非秦彪当仁不让,那杜月笙就如同秦彪一般的存在。” “秦彪倒了,现在的流氓头子是谁?” 底下有听书人忽然喊了一嗓子,说书的老者笑着反问秦彪死在谁手里,自然谁就是头子了。 “秦彪的几个姨太太,可比杜月笙的女眷美貌多了。” 旁边叼着瓜子的二流子朝地上啐了口瓜子皮儿,“不美貌,你会豁出命和你老子抢女人吗?” “干爹而已,连大逆不道都算不上。” “咋了?干爹不是爹?上了干爹的女人,就不是不孝子了?” 底下人哈哈大笑,我目光落在那方惊堂木上看了良久,保镖提醒我往楼上走,我不慌不忙嗤笑了声,我的笑声惊动了底下人,他们纷纷朝楼梯上看过来,我淡淡说,“流氓不是想当就能当,地痞是流氓,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他们也是流氓,人家那流氓一辈子坐拥金山,姨太成群,听人讲流氓故事的流氓,只能当个走狗二流子,嗑瓜子喝闲茶。” 我说完笑着站在一截木梯上等,可这群人太蠢,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径直朝二楼走,那个嗑瓜子的男人最先明白,他一把扔掉手里的东西,骂骂咧咧拍桌子质问谁是二流子,谁又是流氓走狗,我身后的三名保镖立刻戒备看向底下,大喝谁敢放肆。 男人一怔,咬牙切齿打量了阵仗,思付下觉得恐怕不是对手,又一脸愤懑坐回去,说书人拿着惊堂木放也不是举也不是,正在犹豫,保镖指了指他的招牌,“别胡说八道,严先生是你得罪得起的人吗?” 说书人脸色一白,惊慌失措绕出台子给保镖作揖,“我小小百姓无钱无权,出来说书混饭吃,养家糊口而已,实在无意冒犯严先生,三位爷千万不要误会。” 我站在二楼梯口,似乎这一层的装修陈设高雅许多,四扇仕女屏风隔开了八张桌子,每一张桌子北角位置嵌着一只小玉狮,南角放置一樽鼎炉,炉内焚着素香,正徐徐袅袅燃出白雾,这样的摆设别出心裁,像极了八卦阵,香薰,清茶,棋盘,很有禅意。 二楼似乎被清场,寥寥无几的侍者,每一扇屏风后都空空荡荡,坐在紧邻橱窗的薛朝瑰正看向楼口,她视线中出现我,立刻露出一抹笑容,她穿着橘黄色长裙,置身一片苍翠欲滴的绿植中,突兀之余显得明媚又张扬,艳光四射。 她眉梢眼角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算计与媚气,那不是烟花女子的妖媚和贱媚,而是英姿飒爽娇憨动人亦正亦邪的媚。 她黛色的眉宇下藏着一双宜嗔宜喜水光灼灼的桃花眼,即使不笑上扬的眼尾也格外风情万种。 这是我和薛朝瑰在与严汝筠的关系千丝万缕挑明后第一次正式见面,我之前只有两次机会见她,一次是正大光明,一次是藏在暗处,并没有这样好的机会揣着审视的心理看清她的脸,果然是生得很美的女人,确实有资格与笑到最后的我争夺男人。 她脖颈挂着一块大如茶盏杯口的圆翡翠,精致上佳的翡翠早已有价无市,这样又大又好的更是连博物馆都拿不出,翡翠中间嵌着硕大的黄宝石,宝石以红宝石为臻品,绿宝石次之,而黄宝石和紫宝石则更次之,但宝石也看通透程度,像这样纯如水的黄色,并不比任何一枚红宝石逊色。 薛朝瑰今天做了万全准备,她脸上精致无瑕的妆容和得体的微笑,配上这样一身贵气逼人的打扮,我当然明白她是来示威。 侍者迎上我询问是否是任小姐,得到我默认后他将我带到薛朝瑰那一桌伸手拉开椅子,我坐下后随手将皮包放在身旁,眼前的桌正中架起一只小火炉,炉子底下的炭火不算旺,也不算稀疏,上面烧着一盏陶瓷茶壶。 我没有先开口,而是等她打招呼,她笑着拨弄开遮挡住自己半边脸颊的长发,“没有提前打招呼,这样冒昧邀请任小姐过来喝茶,不是是否有些失礼。” “明知失礼,薛小姐不也一样做了吗。” 薛朝瑰见我语气很凉薄,第一句便如此不留情面,她没有怎样,只是露出几颗玲珑雪白的牙齿,笑容有几分矫揉造作,“我没什么知己朋友,也很少与人小聚,那些为了父亲显赫身份而巴结奉承我的人,我都不喜欢。对于一个从出生到现在连几句真话和拒绝都听不到的人而言,不知这算荣幸还是悲哀。” “薛小姐觉得是悲哀,还不都是钱闹得,钱少点真情真意自然来了,不如回去和薛先生商量全部捐掉,当个平头百姓,奉承巴结让你心烦的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笑出来,“任小姐很幽默,看事情也透彻。” 我和薛朝瑰根本不熟悉,甚至谈不上认识,关系又如此特殊,她看似友善的态度在我眼中也是暗藏冷厉锋芒,我没有回答她,她毫不气馁,问我是否习惯这里的熏香,要不要换成花果香。 我说随意,我不挑剔,也没有感觉。 人最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面对一个私心很痛很讨厌,巴不得她死于非命的敌人,薛朝瑰故作大度与友善,被我过于冷淡的态度也冲击得意兴阑珊,茶炉内的香味在沸腾一阵后很快飘散出来,溢于空气纠缠,浓得令人窒息。 薛朝瑰先为我斟了一杯,又立刻给自己倒满,一旁的侍者托着小瓷盘过来,用镊子夹了一只粉红冰块,放入滚烫的茶盏中,水温立刻被压下去一些,但冷热交替释放的白雾更多,从杯口争先恐后渗出,我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向薛朝瑰,“什么茶。” 她说花果茶,这样的茶水什么人都能喝,老幼咸宜。 我哦了一声却纹丝不动,她喝了口,细细品尝滋味,“茶香浓郁,酸甜回味。这里的花果茶最有名,我有时犯懒不想过来,会让汝筠安排人为我打包两份干茶回去泡了喝,但没有炭炉烧茶水味道总是差了一些,今天正好借茶楼的花献任小姐这尊贵佛。” 她提及严汝筠,想要让我知道哪怕一杯茶水,她想喝他都会千方百计为她买回去让她喝上。 我笑而不语,一片风平浪静。 她看到我始终没有动桌上任何食物,很不解问我,“怎么,任小姐不喜欢喝吗。” 我专注凝视她一声不响,她挑了挑眉,主动把我面前的茶水端起来倒入自己杯中几滴,当着我的面喝下去,意犹未尽舔了舔唇,“堪比琼浆玉露。” 她眼神示意我尝尝,“我已经以身试毒,任小姐不用担心茶水有问题,当然,如果你认为这世上有一种很厉害的毒,可以只伤害胎儿而母体毫发无损,连疼痛不适都没有,那也可以继续防备。” 我笑着用手指抚了抚杯口的金色瓷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茶水是清白的。只有愚蠢女人才会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暴露自己的嫉妒之心与歹毒。” 我在她注视下毫不迟疑把茶杯推开,推得很远,几乎要掉出桌角,“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养生茶水,我喜欢苦茶,但我现在又不能喝,很遗憾。” 她呀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确实遗憾。” 她招呼侍者换一批新的茶点,在侍者撤桌的过程中,她热情问我喜欢吃什么甜食和水果,我说不劳薛小姐费心安排,我什么都不吃。 她被我的折腾劲儿折磨得笑容有些垮掉,“任小姐不吃不喝,我们怎么聊得愉快呢,一味说话很枯燥。” 我说我想要什么薛小姐都有法子安排上桌吗。 她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试探说难道任小姐要凤肝龙髓吗。 我耐人寻味说,“我想要男人,男人的腿炸了吃,胳膊烤了吃,胸脯煲汤,手脚煮粥,至于头颅吗,当然是清蒸,摆在漂亮精致的盘子里,一道道端上来,薛小姐能安排吗。” 我这番话将侍者吓了一跳,他惊恐看我,飞快收拾了桌子逃离我身边,我忍住笑,而薛朝瑰则没有任何惊讶,她清透的眼睛里闪了闪,似乎是惊喜,“我和任小姐的喜好竟然一模一样。” 我恍然捂住唇惊呼,“志同道合。” 我们停顿了两秒一起笑出来,我扭头看向窗外,在玻璃上倒映出我整张脸孔后,笑容一瞬间掩去得干干脆脆。 薛朝瑰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膝盖上,换了非常休闲的姿势和我一起看向窗外的十字街头,午后时分阳光最灼热,金色的光束斜射在玻璃上,将我和她的脸照射得斑斓迷幻。 她脸上笑容忽然收敛住,意味深长看着玻璃上我们两个人距离很近的脸孔影像,她觉得不够清晰,又将目光落在现实中的我脸上,她绽放出一丝更加明媚深意的笑容,“任小姐,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此时很像什么。” 我从上二楼开始就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惕,可总不会每句话都深思熟虑,我脱口而出问她像什么,她声音非常开心说,“像不像古时候大宅院中的正妻和妾侍相约品茶看戏赏花,可惜这里没有戏台,不然就更应景了。” 106私生子 薛朝瑰的妻妾言论令我脸上从进门便维持的礼节性笑容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没有多么疼痛难忍,但却极其不适,她看出我变化后的脸,眼底的得意神色更加璀璨夺目,她绝不是一番口误,而是实打实的栽我跟头,辱我颜面。 “世上有很多职业,底层的清洁工建筑工,中层的白领公关,上层的官宦商贾,不以职位论高低是社会规则,可惜每个人都拜高踩低,未必愿意遵守这样的规则,对上层卑躬屈膝,对底层冷眼相待,民族奴性一时片刻是改不了了,不知道任小姐出身如此卑微,过去又那般不堪,你是最有资格代表底层人,现在你跻身上流,可不是印证了一句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有恒心有城府,脏水也能变成清水,鸡也能上天做凤凰。” 她端起茶杯咧开唇角笑出来,笑容明媚,“不知道那些千方百计用计谋逼迫男人离婚娶自己的情妇,看到任小姐这般如鱼得水,要怎样愤愤不平羡慕不已。那些男人哪里比得上汝筠,任小姐堪称情妇界楷模。” 她眼底渗透出一丝对这个评判的嘲讽,“还好不是所有身为妻子的女人都糊涂无能,要处处被妾侍牵制,我就勉强有几分把握掌控自己的男人,否则遇见任小姐如此手段卓绝又美貌动人的女子,慌乱手脚如临大敌,不更是给了别人机会吗。” 她见我没有反应,脸色平静得比泉水湖泊还浅淡,她试探着说,“我性格耿直,不喜欢拐弯抹角,任小姐不会多心吧?” 我从糕点盘内拾起一颗玫瑰青丝,“怎会,薛小姐说得很对,真理面前一切辩驳都很苍白。” 我慢条斯理举起那颗清透的果肉,手指迎向被阳光洒满的橱窗,玻璃上有金光,闪烁落在玫瑰上,微微晃眼,“薛小姐看中华历史吗。” 她不置可否,“汝筠陪我时候很喜欢为我讲那些故事。” 我哦了一声,“民国乱世金戈铁马才子佳人,他既然为薛小姐讲,一定离不开这些。我们后生晚辈想想那些不可一世操纵地方的大军阀,他们宠爱无比的姨太太不都是下九流的戏子和青楼红倌吗。那又影响什么,张学良的妻子于凤至,为人热情慷慨,气度高贵,出身亦清白,可她还不是终生都受制于情妇赵四小姐的阴影之下,一生不得志郁郁寡欢,死在丈夫的凉薄里。” 她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没想到我竟然引经据典来与她博弈,她知道我是厉害角色,否则也拿不下父子两人,但她并不清楚一个出身寒苦早早辍学在风月讨生活的女人竟然没有在言辞气度上输给她,她做了万全准备,唯独漏算我竟然毫不逊色的反将她,将她给我的屈辱如数奉还。 薛朝瑰出身名门,有过非常精湛的教育,她只愣怔了几秒钟便反应过来,她伸手去摸茶壶,发现只剩下半壶,她立刻叫来侍者添茶水,她盯着源源不断注入壶心的水流,“任小姐好学识,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戚夫人的故事。” 我垂眸不语,往嘴里送食物,她语气惋惜而惆怅,“那样令男人心痒的绝世佳人,因为太嚣张霸着刘邦不放,想要扶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逼急了身为正宫的吕后,在刘邦驾崩后杀了她的儿子,剜了她的眼睛,剁去手脚四肢,做了厕所中溺粪的人彘,香消玉殒惨不忍睹。不过戚夫人最鼎盛时期,我想她大约和任小姐一样清秀美貌,心机深重。” 我挑了挑眉,“哦,那薛小姐是在暗示我你要做心狠手辣蒙骗汉高祖残害别人骨肉的吕雉吗?” 她听到我的诬陷和下套脸色倏然一变,我低低笑了声,“我不贪婪从生到死漫长的几十年,我就喜欢把握当下,人生得意须尽欢。身后事谁顾得上,戚夫人再惨,汉高祖活着时候吕雉连他的手都摸不到,再说了,薛小姐这是咒谁活不长啊?汉高祖死了,吕雉戚夫人贵为皇妃也一样是寡妇,薛小姐可不要说错话。” 我手托着腮笑得人畜无害,她冷冷勾唇,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薛朝瑰确实比一般女人厉害,玩儿口舌玩儿得相当漂亮,今天坐在她对面的倘若不是我而换了任何人,一定会狼狈败北。 摆在两杯茶盏之间的冰镇甜海参正在一点点融化,薛朝瑰用勺子舀了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情人仿佛山珍海味,吃上去口感无比解馋肥美,但现实中山珍海味不是一个人最不可或缺的,人可以一辈子不吃,并不会影响什么,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充其量只是一次犒赏,一次粗茶淡饭想要换口的开胃,而柴米油盐白饭温水,也许随着年常日久逐渐平淡失趣,了无滋味。但活在世上的人,任小姐敢说可以离开它吗?只要呼吸,吞咽,就势必不能缺少。没有山珍海味只是没有了五颜六色与滋味,没有柴米油盐就再不能生活。” 我歪着脑袋莞尔一笑,“薛小姐是白米饭,我是山珍海味,薛小姐现在还不满三十岁就已经成了食之无味的米饭。薛小姐看林语堂的书吗?他说人生只有一次,赠予不爱的人是一件多么残忍又悲哀的事。人每天活着,更有滋味的东西不吃,又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谁不爱谁呢。”薛朝瑰非常敏捷打断我,“任小姐爱着谁又被谁爱着,天下略有姿色的女人,不都是一样吗。” 我这句话仅仅是试探,薛朝瑰过于放在心上,急不可待的反驳我,要么严汝筠对她的确非常疼爱,要么就是她充满了惶恐,前者让她有底气质疑我,后者让她不得不自欺欺人来维持颜面。 她将海参吞入口中,没有咀嚼便咽了下去,大约是太凉,冰还没有融化,她脸色有些突变,捂着喉咙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任小姐都是女人,也都是有相同眼光和兴趣的女人,我知道你是因为秦彪才认识了他,而我不是,我在很久之前,很年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并且爱慕着他的一切。我甚至都不记得,我真正遇见他那一刻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上辈子。他是毒药一样的男人,那么寡淡的心,那么不动声色的眉眼,那么凉薄的情。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如同毒药不着痕迹渗透人心,但事实由不得我不信。他是谜,一个没有谜底的谜,可纵情声色的世间,还是要统统被他征服。” 她提起严汝筠的眉眼都是生动活泼的,充满了缱绻的温柔与小心翼翼的珍视,我在这一刻看着她的样子,才真切明白她是多么谨慎狂热的爱着他,如同第二个我。 这世间爱上他的女人,都将自己活成了最卑微的模样。 她拿着空荡荡沾了水痕的勺子,“他不喜欢贪婪的人,可他本身就极度贪婪,无论对于商业,对于权势,还是对于女人。如果他不贪婪,他不会既将你养在身边,又承诺与我成婚。正因为他就是如此贪婪的人,匹配他的女人,也势必会贪婪。任熙,你就不贪婪吗。如果你不贪婪,你不会一步步机关算计,跳出秦彪的火坑,攀上汝筠的枝桠。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做什么恶毒的事都可以被原谅。人生原本就是一条湍急汹涌的河流,会水的平安渡岸,不会水的淹死也不要怪任何人。我不会怜悯谁,我们都凭借本事好了。” 薛朝瑰终于懒得再和我相敬如宾,终于不再一口一句任小姐那样称呼我,我听完她一席话浅浅笑出来,“薛小姐在说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她眉梢眼角都是一片冷冷淡淡,“那么你能否听懂,什么是私生子。” 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卷起漫天飞尘,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疯狂席卷了我,我死死盯着她眼睛,她一字一顿说,“任小姐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将是不见天日的私生子。” 我放在桌角的手缓缓握成一个咬紧的拳头,前倾的身体坐直看着她不语。 她果然还是按捺不住,提前用了最锋利的兵器抗争逼迫我妥协。 按照我们现在的身份,她是严汝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而我怀了他第一个孩子,我们看似在地位上已分高低,但她其实非常畏惧。 她所有的束手无策慌不择路,都因为我肚子里这块宝贝疙瘩。 当爱情的筹码不够重,孩子不就是最好的底牌吗? 严汝筠早已什么都不缺,她傲人的家世只是在体面上胜过我,可她并没有握住掌控严汝筠的筹码,而谁拥有一张让他无法割舍的底牌,谁就占据上风,即使我永远无法成为他的妻子,但薛朝瑰更不甘心得到了位置却得不到实际,那对她而言更是一种屈辱。 严汝筠在商海只手遮天身份矜贵,他当然明白谁才是匹配他的女人,男人到了一定位置,他的妻子人选将会格外看重家世与口碑,他不能任由谁泼下来一盆脏水将他的帝国蒙上一层无法掀去的晦暗。 但严汝筠从不按常理出牌,更难以琢磨,他如果有那样一份思想,他大可以和沈烛尘争个你死我活,何必把厅长职务如此轻易拱手让人,薛朝瑰根本猜不透他。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的傲骨屈向了我所给予的风月,他肯许我为他怀孕的权利,就势必不仅仅把我看作一个玩物消遣,我在他心中有外人无法衡量的地位,而这张底牌会为我带来多大的逆转可能,她不敢赌,也不敢放任。 107 她杯里的茶水失掉了温热,炉上架着的陶瓷瓦壶冒出的白雾也越来越少,薛朝瑰将杯口倾斜,里面冷却的茶水倒出托盘里一些,重新兑入一些热茶,她托着杯底轻轻晃动,让冷热交融到一起,变成温水再一口喝掉,我盯着她连贯平和的动作,“私生子与否,在于男人,而不是你我。他对孩子母亲的感情深浅,对孩子的喜爱程度,才决定孩子的身份。何况如果是他唯一的孩子,何来私生子之说。” 我讽刺意味很浓,她所有脾气与隐忍在我的暗讽冷嘲下有些难以自制,“好像任小姐手眼通天,连别人关起门的闺房之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孩子固然靠缘分和福气,但我与汝筠都年轻力盛,想必不会多久这孩子就不再是他唯一的骨血,至于别人的感情深厚与否除了当事人谁能更清楚。” 我笑着戳穿她,“如果真如薛小姐这样信誓旦旦,那么今天我会和你有私下见面的机会吗。薛小姐恐怕还来不及享受深情厚谊之下准严夫人的光环与得意,哪来心情屈就自己尊贵高尚的身份试探我呢。” 薛朝瑰与严汝筠的感情并不冷淡,他们现在正处于非常情浓的时期,男人不会抗拒优秀漂亮的女人,薛朝瑰正是一个优秀的存在,她比大多数千金多了一份聪灵和机智,而不单单是用金钱地位堆砌的猖狂任性,她更懂得怎样婉转周全达到自己目的,张扬之下有一份适度的内敛和理智。 严汝筠对她的体贴纵容,虽然让她很欢喜,但无法抹杀掉女人与生俱来的不安和担忧,聪慧的女人深谋远虑,知道男人的不冷淡不意味着专情,我和这个孩子都将是她维持自己婚姻长远之计里最大的劲敌,具备瓦解崩塌摧毁一切的威力。 薛朝瑰被我击得节节败退,脸上最后一丝勉强清淡的笑容也完全收敛,“任小姐是聪明人,对于一切事物有自己的考量,也非常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你应该想过这孩子生下来的前途,和你自己未来的生活。” 薛朝瑰揭开最后一张面具,露出她抛掉一切伪装的脸孔,带着居高临下的尊荣感,“世上长了耳朵的人都曾听过原本非常卑贱的女人,因为一索得男从此母凭子贵享受荣华的故事。儿子为母亲争来一席之地,母亲为儿子谋求前程似锦,任小姐读过史书,历史中如果母亲本身就不高贵,她生出来的孩子能和正宫媲美吗?正宫的女儿,偏房的儿子,哪个更得男人重视,母亲无法为自己的子女争取到什么,这样的悲哀和无能,也让自己的骨肉去品尝吗。” 她目光落到我还非常平坦的腹部,“我一样可以为汝筠生养,现在他疼爱珍视这个孩子,因为是他唯一的,物以稀为贵,何况他的骨血,而一旦我也怀上,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妻子,一个是他曾经的义父,死刑罪犯的姨太太,这两个女人生出的孩子,谁将备受宠爱得到四面八方的祝福,谁又将藏匿于阴影处见不得日光。我的孩子可以在他怀中长大,不经历任何风雨,而你的孩子要在等待和自卑中长大,他有钱,有非常年轻美貌的母亲,可他的父亲呢,他可以说汝筠是他父亲,但有人较真问他父亲娶他母亲了吗,他的母亲有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孩子会不会无地自容。” 我握成拳头的手指狠狠嵌入掌心,我感觉到指甲几乎要在这样巨大的重压下折掉,薛朝瑰看出我的失态,她眼底闪过几分如愿,“妻子与情妇,永远天差地别,不管情人有多得宠,在法律与道义面前还是一败涂地,除非你遇到一个愿意为了风月豁出一切的男人,不要名利,不要声誉,不要子女,什么都不要,可这样的男人又有几个呢。男人比女人更清楚,他们的世界情爱绝不是全部。” 她朝前逼近我,像一团要焚烧毁灭掉一切火种,“你知道有多少人议论,这个孩子不是汝筠的吗?你跟过秦彪,跟过我父亲,做过那么多男人的胯下之物,谁能保证你弃恶从善,汝筠现在对你充满兴趣,他不计较不追问,当这份激情褪去,他还会无所谓吗?不管你想利用这个孩子得到什么,他母亲的卑微与肮脏,注定他抬不起头做人。” 我脸色巨变,在她酣畅淋漓的斥责下犹如一张白纸,“你不担心悠悠之口指点你们违背伦理通奸苟合吗?他叫了秦彪十三年干爹,不管他多么舍生忘我,在世人口中谁为你们分辨?你们冲动之下的因果,要由一个无辜幼子承担骂名,这是何其冷酷的残忍。明知前方是撞得头破血流的南墙,为什么还要走。汝筠有权势地位保驾护航,为他抵御一切风波,可你在万箭穿心之下怎么无恙。父母给予不了孩子完整的家庭体面的身份,就不如不生养他,这世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女人,情妇这碗饭吃得了一辈子吗?” 我原本已经从桌角脱离的手再度抓上去,狠狠抠入漆皮,那样一丝血肉摩擦的痛感令我清醒,我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张娇美却异常凶残的脸,“薛小姐是要我流掉吗?” 她不置可否,她当然不会从自己口中说出孩子留不得的话给我做把柄,可她很明显就是这样的意图。 其实我们这样的女人,还有大多数贵不可言的富太太与妾室,生儿生女都为了有个资本傍身,所谓的母爱情分比伟大的平民母亲凉薄虚伪了太多,与其说爱孩子,不如说爱孩子带来的权势钱财,血脉比男人的兴趣宠爱更能稳定自己的地位与人生,母性本能的舐犊之情早就在女人攻心计中被颠簸得所剩无几。 “汝筠不贪美色,但他还不到四十岁,未来几十年谁有把握他不会在极度膨胀的资本权势中改变心性,或者再有一个任熙出现,她和你一样有勾引男人的手段,甚至比你更加年轻美貌,他会不动心吗?我是他的妻子,我不必担心任何女人威胁我的地位,即使我薛家破败,我也保不住这段婚姻,无法让他顾念旧情,我也比你们从他身上得到的多得多。而任熙你,如果你无法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是他心尖上的人,何必连累你的孩子。” 我冷冷笑出来,将那盏自始至终都没有喝过一滴的茶水泼向了她面前,水散出来,有些迸溅到桌角和糕点,有些则飞到她脸上和衣服,她从出生大约都没有受过这样泼面的耻辱,顿时脸色铁青。 “薛小姐不愧是名门之后,巾帼不让须眉,这份铁心肠和伶牙俐齿世间少有,任何人听了你这番话都势必动摇。可你忘了,我任熙混到今天,将那么多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为我神魂颠倒痴迷不堪,我可能会受你蛊惑亲手了结我的筹码吗?薛小姐,论歹毒你还差我十万八千里,省省吧。” 我将空了的杯子用力推到她面前,杯盏没有立稳,摇晃几下后坠落在桌角,跌入她怀中,她没有理会,于是又掉在地上,碰撞下发出一声脆响,碎裂为几瓣。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薛小姐千万藏好自己的真面目。至于我的孩子,我决定他的生与死,我也会尽力为他挣前程,不牢你挂心。” 我说完这句话没有任何迟疑从座位转身离开,我下楼的同时薛朝瑰在我身后说,“任小姐是聪明人,何必将自己逼入末路。不及时回头,后面的日子大约不会太好过。” 我冷冷哦了一声,“可惜薛小姐还看不太透自己处境。” 我一身煞气走出茶馆,迎面发现司机正跌跌撞撞从旁边的佛罗伦萨后门出来,他仓皇失措中四下寻找,像是在找我,我盯着他看了半响,他抓住两名保安及过路行人比划着我的模样身高,询问他是否见过夫人,对方摇头说没有。 我等他松开保安绕回台阶下喊了他一声,他听到我的声音惊慌动作立刻止住,朝我看过来,当他看到是我,整张紧绷的脸孔如释重负,他跑过来伸手拿去我手上皮包,“夫人没事就好,我手机被偷了,没有办法找到您,我也没有记住的您号码,都无法到报亭去联络。” 我蹙眉问他在哪里被偷,严汝筠留给我的人怎么可能这样马虎,不说千挑万选,也一定有相当的身手和过硬的素质,连手机都看不住不是笑话吗。 司机说就在糕点铺外,一名小姑娘问路,他只顾着那个女孩,忽略了自己口袋,被扒手偷了。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茶馆儿,手机不出意外应该是被那三名保镖其中的一个偷走了,是薛朝瑰的授意,她想要安安静静不为人知和我见面。 司机把我丢了,在不是百分百确定我遭遇不测,他都不会贸然汇报给严汝筠,以他的脾气司机能有好果子吃吗,所以薛朝瑰料到这一点,她斩断了一切我亲口之外能暴露她找过我的枝节。她不是怕什么,她反正也没有怎样,她只是不希望在鸳鸯枕事件后再次暴露自己娇纵傲慢毫不容人的一面,可她又控制不住向我示威的冲动,才会用这个法子。 司机抬头看了眼在风中翻滚拂动的白幡,上面写着名家茶楼,他愣了愣,“夫人在茶楼做什么,您不是在佛罗伦萨会友吗?” 我没有说薛朝瑰的事,只告诉他口渴了想喝茶,附近正好有这家茶楼。他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没有说什么。我跟着他去停车场途中,薛朝瑰带着三名保镖从茶楼内走出,司机恰好为我拉开车门,抬头看了眼,不知是否认出是她,他蹙了下眉头没有开口询问。 108婚姻 我回到别墅发现车库里的两辆车并不在,宋铮舟匆匆忙忙自大门内走出,他迎面看到我怔了一下,告诉我筠哥刚走半个小时,崇尔出了点事故。我问他什么事故,他说南郊建筑工地闹出人命,一些工人被坠落的钢筋砸中受了重伤,筠哥担心闹出舆论,亲自过去解决。 南郊从拍卖仪式后热度不减反增,许多与其失之交臂的商人摩肩擦掌想要闹出点风波来给南郊施压抹黑,商人与官宦不同,他们大多非常奸诈唯利是图,在利益面前没有半点气度和容人之量,倘若对方不是严汝筠,恐怕南郊的进度早就被迫终止,根本难以继续。 严汝筠本人已经是极大的震慑,再加上强大的崇尔占据了商海半壁江山,一旦崇尔发生任何动荡,关乎整座城市乃是省内的商业市场,商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南郊自己曝出事故,那就是崇尔本身的失误,这样的结果对所有竞争方来说都是非常大的喜讯,最起码撒了口恶气。 我回到房间觉得异常疲惫,保姆端着一碗安神汤送入卧室,叮嘱我临睡前一定要喝,我怀孕后睡眠非常糟糕,要么睡得天昏地暗根本醒不来,要么就一夜连眼睛都阖不上,严汝筠让中医为我号脉,开了几副安神汤药,那药是我活这么久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我嘴巴里含着糖往下灌都受不了,保姆见我倒过一次,之后每一次送来都反复叮嘱。 她放下药碗正要走,我问他东街是不是开了一家绸缎庄,她说是,但光顾人不多,毕竟这时代穿丝绸衣服的人很少。 她说完指了指柜子,“先生为您定制了四件旗袍,您似乎都没穿过。那可是最好的料子了,任何一家绸缎庄都比不了。” 我没有吭声,她看出我心情不好,也猜到势必和最近盛传最凶的事有关,她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包蜜饯,“男人是否喜欢一个女人,非常的珍视她在意她,夫人知道看什么吗。” “还能有什么,娶难道不是这个世上最代表人真心的字吗。” 保姆一听我果然为了这件事失魂落魄,她非常无奈说,“可既然先生娶不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怀,让自己的生活充满苦闷。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不能抹掉发生的过去,也许您后悔自责,认为是那样荒唐的青春才葬送了您现在理直气壮要求先生做什么的资格,可自怨自艾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事。我们活在当下,只能争取未来,改变不了的现状不如试着接受它,即使再不甘心时间还那么长,夫人年轻聪明,还怕等不到守得云开见日出的一天吗。” 保姆说完没有久留,她从房间内退出去,将门轻轻关合住,我呆愣看着米白色的门扉,底下一条浅浅窄窄的缝隙,渗出走廊微弱的灯光,天下所有角落,每到夜晚都会燃起灯火,也许是白光,橘光甚至粉光,也许仅仅是一盏油灯和烛火,但这是迎接夜晚的唯一方式,可以排遣寂寞,可以照明,可以用来抵御黑暗处的不安,除此之外夜晚的强大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抵抗。 如果惧怕死路,当初就不要迈出一步,既然迈出了,什么代价也要走下去,即使磕得头破血流还是粉身碎骨,得不到我想要的,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严汝筠到达南郊处理事故的第二天早晨,南郊工人集体罢工,拉起横幅要求不良商人补偿致歉,还对记者大肆宣扬项目的黑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分不清,但效果显著,很快便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先不论这些工人罢工造成的损失,建筑工地这样的丑闻曝出,对崇尔和政府都是一层巨大蒙羞,南郊工程万众瞩目,它有多备受期待就有多么烫手,果然不出所料,刚动工半个月就被人暗中推波助澜,只是受伤几个工人,闹得比煤矿灾难还凶,很明显是有幕后黑手在操纵,试图让风波发酵更快,剑指风头无两的崇尔。 所幸南郊是崇尔承包,由政府保驾护航,任何事故两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政府为了自身名誉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在这场口舌之争即将到达顶峰时被上面出面一力压制,瞬间又闷了回去。 我第二天中午出门去东街逛绸缎庄,路上看到了这则新闻,立刻给宋铮舟打了个电话,他那边似乎在工地,声音非常嘈杂,他拿着手机避到一处略微僻静的地方,我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说筠哥虽然不在官场,但曾经的人脉还在,他已经委托上面出头,有官场的人来涉足当然事半功倍,已经逐渐平息,工地这两天会立刻开工。 我嗯了声要结束这通电话,他立刻叫住我问是否方便,筠哥在一旁休息,有意和任小姐说说话。 我毫不迟疑果断说没空,不等他再谈什么将电话直接挂断。 薛朝瑰不足以让我葬送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是赌气,我是很清楚严汝筠已经被我钓得太痒,他一方面奇怪我为什么会如此冷淡,另一方面在薛朝瑰的黏糊下他更会感兴趣我的冷若冰霜,一点点驾驭男人的兴趣,是一件很有利的事。 崇尔的强大地位,一则事故根本无法动摇,顶多晃悠几下,立刻就会找到途径来平稳,薛朝瑰那样爱慕严汝筠,她一定会不停追问甚至去找他,自以为柔情似水的陪伴关怀能让他十分喜欢,但男人并非如此,他遇到了真正的坎坷,这一招很奏效,但倘若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根本沾湿不了自己的毛毛雨,他会厌烦身边人的小题大做,仿佛认为他没有能力平息,把他看得非常懦弱和无措,女人的温柔是俘虏男人的利器,可不该温柔的地方只会让男人觉得窒息。 车驶入绸缎庄外的巷子口,在一处树荫下停泊。 司机到后备箱检查不断发出响动是哪里的故障,我先进入绸缎庄门面挑选丝绸,这里的老板是江浙人,说话非常纤细好听,可惜他是个男的,听久了反而觉得骨头很麻。 江浙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一个必经之地,所以江浙人开绸缎庄显得非常正宗,尽管顾客少,但进来的女眷大多会选上一匹,对面正好就是做衣衫的店面,出了这家进那家,约定一个时间来取。 我进店停在一处素色的柜台前,盯着摆在最上面的粉蓝色绸缎看,老板发现我立刻过来招待,他打量我之后为我介绍一款大红色的丝绸,他说小姐皮肤白皙,又很纤瘦,穿这样的红色一定明艳动人。 我笑着说先生恐怕不喜欢太艳丽的色彩。 他很惊讶,“夫人这么年轻已经成婚了。” 我脸上笑容僵了僵,没有回答他,他立刻用工具挑下那匹粉蓝绸缎,一折折打开让我抚摸手感,我正在问他丝绸的材质,另一方深色绸缎的柜台伙计忽然朝门口喊了声薛老板给您道贺,千金要出嫁,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指尖一顿,用余光扫向门口,薛荣耀迈进门槛站在住没有动,正招待我的老板认识他却不认识我,当然要考虑身份不能怠慢,他朝我说了抱歉,让我慢慢挑着,稍后选定多送我几尺,他抱拳拱手朝薛荣耀走去,给他鞠了个躬,“薛老板稀客,您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门店满堂生彩。” 薛荣耀和他握了握手,我告诉老板要一匹深咖色的绸缎,他用做唐装,老板笑着问是否留在千金婚宴上穿,薛荣耀笑而不语,满脸喜气,老板立刻招呼伙计捧来了两匹,一匹深咖色一匹是藏蓝色,都极其贵重,“令千金大婚,我送一匹做贺礼,希望薛老板不要嫌弃。” 薛荣耀连声推辞,但老板执意要送,他也不好太固执,只能勉强收下,不过在老板去包装时他从口袋里多拿了几张钱币,不声不响放在桌角用茶盏压上。 我曾和他接触过,只一次就知道他这个人其实非常光明磊落,虽然逃不过无奸不商的匪气,但气度很讲究,比大多数在风月场上道貌岸然的官商不知正派多少倍。 保镖在门口接过老板递上的绸缎转身送回车里,薛荣耀正要离开,他忽然看到了立在角落正用绸缎遮挡身体的我,脚下立刻停住,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喜悦。 老板顺着他目光才想起冷落了我这个顾客,他立刻返回来朝我道歉,问我是否看中了这一款,他倒是很会做生意,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我正准备买下,一只戴着腕表的手先我一步将钱币递上来,老板看到一愣,问薛老板难道也认识这位夫人,薛荣耀将钱压在柜台上,让他们先离开。 老板拿着钱招呼小伙计到距离最远的柜台后歇着,还将门合上了半扇,抵挡外面过于浓烈的阳光,我蹙眉掏出钱要还他,他没有接,又将我的手推回,“这点钱没必要算计太清楚,你很适合这款粉蓝色,我送你一匹都不行吗。” “我和薛先生素昧平生,难道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都可以无功受禄吗。” 他听我语气太冷冽,有些惆怅,“你何必和我这样针锋相对,我也没有恶意。” 我将钱塞入他西装口袋,他没有再拒绝,我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他手臂被衣服盖住,看不到上次的擦伤是否痊愈,我犹豫了半响才小声问他留疤了吗。 他说留了一点,但没有大碍。 他说时眼神有些躲闪,想要找个话题避开,但又一时半会想不到,我立刻拉过他的手将袖绾撸上去,当我看到那样狰狞深邃的一道长疤,足有五六厘米长,被针线缝合的白色丝纹还在,结成的血咖没有完全掉落,每一处每一丝皱纹都在提醒我当时的触目惊心,是他不顾生死安危救了我。 我心里很难受,我这辈子最讨厌牵连别人,尤其是我根本不想沾染的人,我手指在那道长疤上轻轻抚摸着,“对不起。” 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是他自己甘心情愿替我受这样的罪,并不是谁逼迫他。 我手没有松开,非常愧疚说我以后会想办法弥补这次。 他将自己手腕从我掌心抽出,反握住我的手指,“我之所以不想让你看到,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觉得欠了我的情,我宁可你每一次见我脸上都是厌恶,也不愿意你强颜欢笑来弥补我。” 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很窝心,我脱口而出说并不厌恶你,你不要多想。 他脸上大喜,他问我真的不厌恶吗。 我尝试了两下想要把自己的手指抽离,可他握得太紧,也没有察觉到我挣脱,他大喜过望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忍心,我任由他握着,点头说真的。 他忽然间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得到了一双心爱的滑板鞋,喜悦布满眉梢眼角,恨不得跳起来欢呼雀跃。 他转身招呼司机将他西装口袋里的蓝色的丝绒盒拿过来,司机从车内跑下,递到薛荣耀手里,他打开露出一对非常奢侈精致的红宝石耳环,我被那样夺目璀璨的光芒刺得眼睛发烫。 他笑着说,“我上午逛了珠宝楼,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那次遇到看你戴了翡翠项链和手镯,唯独缺少耳环,我想你一身的珠宝都是绿色,就做主换了颜色,你还年轻,艳丽一些也很合适。” 我惊愕问他这是送我的吗。他挑眉笑,“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还对是否送你有疑问。” 我几乎被他吓得六神无主,红宝石耳环有很多种款式,但是这么大颗的宝石闻所未闻,我简直不敢想象它的价格,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当然不能收。 我将他伸到我面前的手用力推回去,男人的力气我怎么抗争得过,他完全纹丝不动,他问我喜欢吗,戴上试一试,他很想看看。 我怎么都推辞不掉,他见我有拒绝的意图,甚至不顾我的抗拒想亲手为我戴上,我仓皇无措间干脆推开他挡住我的身体,匆忙跑出绸缎庄,我跑的时候太慌张,没有留意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扑在地上,幸好薛荣耀从后面扶住我,我站稳立刻要挣脱他,他怎样都不肯松手。 他语气充满哀求,“我踏破了东莞所有珠宝楼的每一家店,一样一样去找,只想买一款适合你的,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也许你根本不相信,但我的确没有骗你。” 我吓得脸红心跳,小声警告他不要再说了。 我们在彼此挣扎推拉的过程中,底下街道不断走过男男女女,我低下头用长发挡住自己的脸,薛荣耀也意识到他的身份和年纪这样和我拉拉扯扯很不好,不动声色松开了我的手。 他见我态度坚决,非常难过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没有强求你答应我什么的意思。我不了解年轻女人喜好,如果我的讨好方式很笨拙,我愿意改。” 他诚恳深情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我只要一想到他是严汝筠的岳父,而我曾和这个男人有过一夜鱼水之欢,面对他时就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折磨得我浑身灼热。 “你真想让我高兴,不如管好自己女儿,我没想和她争执,她也最好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与她没有话说。” 薛荣耀怔住,“怎么,朝瑰去为难你了吗。” “现在的局面,你自己女儿的性子是怎样娇纵不饶人,还有谁比你当父亲的更清楚吗。” 薛荣耀听到沉默,我们各自站在一级台阶上,总算平静下来,我头顶的树冠落了两只小雁,吱吱喳喳的叫着夺食吃,他盯着斜对面砖瓦石屋檐下搭筑的草窝,“她被我宠坏了,她母亲很早过世,留下她和年幼的止文,我记得我三年前对你说过。” 我嗯了声,“你当父亲也当母亲,二十年来很辛苦。” 他笑着说如果不是遇到我,他根本没有再动过续弦的念头。 我心口咯噔一跳,我抿着唇不断呼吸着,还是觉得很缺氧。 “熙熙,汝筠和朝瑰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汝筠非常疼爱朝瑰,难保他不会为了朝瑰而伤害你让你委屈,你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果你肯,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无条件的捧给你,无微不至的护着你,我是想要娶你的。我已经五十岁,我只想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妻子,过完我余下的生活。” 109 薛荣耀竟然想娶我续弦,我当然明白续弦的含义,柳小姐做秦彪情妇十七年,入主秦府十三年,她无时无刻不盼着得到这样一个身份的承诺,而秦彪却装聋作哑始终没有给予,续弦对于情妇而言,是这个世上最珍贵而喜悦的词,可一万个情妇里真正能做到的连千分之一都没有。 续弦是一个男人对自己情人的最大宠爱。 我惊讶于我和薛荣耀仅仅是三年前那一夜,他竟然要将薛太太的位置交给我,这条路并不比严汝筠娶我平坦什么,一个是女婿的情妇,一个是干爹的女儿,全部都是不被世俗所容忍的禁忌和乱伦。 薛荣耀在商海混了三十年,他非常清楚他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很有可能是整个荣耀集团的动荡不安,内忧外患。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像看一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你疯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只小小的草窝上,“从朝瑰和止文的母亲去世后,我整个人都很消沉,对生活没了欲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赚钱机器,被架到这样的高度,那么多人依靠我糊口,由不得我放任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几年我过得更不快乐,也许我老了,我越来越厌恶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下属和同僚都有红颜知己,唯独我只想要一个妻子,一个理解我陪伴我值得我把自己一切都给她的妻子。熙熙。” 他看向我,他不算十分苍老的脸孔有一丝期待,“我知道这几年你所有的坎坷,也知道你现在和汝筠的关系,你只有二十一岁,你要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用来等待吗。你能保证这样的等待一定可以得到结果吗。” “你来为你的女儿劝我退出。” “不。”他摇头,“我根本不愿意她嫁给汝筠,那不是她可以驾驭的男人,连我都没有把握可以看透他制衡他,朝瑰更不可能。只是她不听我的话,那么不论以后好与坏,都由她自己承担,我能做到只是随时为她敞开一扇门,让她不至于无处可去。” 我笑着说,“既然你默许了这段婚事,那我和你也没有什么好说,按照世俗伦理,你是汝筠的岳父,也是我的长辈了。也许薛朝瑰认识他更早于我,但感情里没有先来后到,你大约知道我已经怀孕了。” 薛荣耀沉默,他目光落在我腹部,久久没有回应。 “你的一双儿女,二十来年没有母亲,他们是在童年失去母亲,尚且在你眼中如此可怜,我的孩子从出生也许就没有父亲,角度置换,你觉得她是不是很残忍。在我怀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没有和严汝筠怎样,所以我没有错,我的错仅仅是对我的骨肉很无能,无法为他争取到名分。” 薛荣耀问我难道就不可以换一条路走吗,并不是没有男人愿意给你名分。 我反问他是选择你吗。 他被我冰冷的语气噎得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淡淡笑了声,没有斩钉截铁拒绝他,也没有给予半点回应,而是留下一个悬念,径直走下台阶坐进等候已久的车里。 果然上帝在关上一扇门时,会出于和平与怜悯打开一扇窗。 这扇窗不如门好行走,但也总好过铜墙铁壁。 严汝筠是上了锁的门,屋子里有钥匙,但我找不到。 薛荣耀是打开的窗,他畅行无阻,窗外是深海,我不会水,可他给我备了一艘船,船是木舟,供我浮沉在海面,但没有轮船结实,抵挡不了拍打的海浪,我身上会湿,可我的命不会丢。 只要薛荣耀控制薛朝瑰,她就绝不可能不忌惮自己的父亲,这样庞大的家族都有极其森严的家规和教养,薛朝瑰不主动碰撞我,主动权就在我手上。 她昨天的话字字珠玑,在我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我所有的不动声色不为所动,根本掩藏不住我的惊惶无措。 我以这个孩子为筹码,我又能给予他什么。 严汝筠和薛朝瑰的婚姻已成定局,我连自己的名分都讨不到,这个孩子更无法得到什么。 我一步一算计,可笑聪明反被聪明误,我非要掌控我根本无法掌控的男人,这世上唯一一个我掌控不了的男人。 如果我没有怀上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这样不甘心。 我不清楚等待我的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打败所有人,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 不是上位就是跌落,这两个选择注定有一个属于我。 司机开上街道时我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仍旧停在屋檐下一动不动的薛荣耀,他五分苍老的脸上带一丝隐隐的落寞,阳光下他是温暖深情沧桑的,而那样的温暖深情,正是我很想要得到的。 我呆滞的眼神定格在玻璃,直到开出很远,我仍旧看着窗外飞驰倒退的楼宇。 司机在一个路口忽然问我薛老板是否替他女儿为难了您,我说没有。 他还想再问什么,我装作疲惫闭上眼睛沉睡,他见状也不好再打扰。 我回到别墅一言不发进入卧室,保姆追上来笑着要和我说什么,但我走得太快,她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发出声音,我已经迅速从她视线里脱离。 我坐在梳妆台拿着一把木梳整理打结的长发,我看着空荡荡的耳垂,想起那对红宝石,我不喜欢耳环,我讨厌疼痛,我这辈子一直在疼痛中度过,岁月已经给予我太多伤口,我为什么还要为自己的肉穿过两个孔。 我记得我说过,我喜欢红色。 胭脂,朱砂。 那样的红色多美。 但我很少穿戴涂抹,因为我凭借清纯混风尘,并不适合那样的艳丽。 世上男人都当我酒后戏言,只有薛荣耀记住。 他看破了我的皮囊,他知道我骨子里该是最风情妖娆的模样,尽管我从不曾示人。 我在愣神中听到一滴水声,严汝筠端着一杯茶站在我身后,他来得悄无声息,当我回过神来,已经从镜子里看到了他。 他和我透过澄澈的镜面对视,我面无表情,他笑意深邃。 他喝了口茶,盯着杯面拂动的茶叶,“去了哪里。” “绸缎庄。” 他嗯了声,“看中了什么。” 我这才想起我把那匹粉蓝色的绸缎落在了柜台上,我说什么也没看中,都很庸俗。 他闷笑出来,“那样大红大绿穿在你身上,的确很媚俗。” 他一手执杯,缓慢朝我身后走来,另外一只手越过我头顶夺走了木梳,我手指握紧,但敌不过他的力气,被抻动着转过去和他面对面。 他身上散发着清新寒冽的香味,如同他人一样冷。 他用手背轻轻滑过我的脸,“弯弯浅浅的娥眉,含着秋光的眼眸,不点胭脂也潋滟的红唇,知道褒姒吗。” 他指尖在一点点收紧,用力触碰着我的肌肤,我像是不由自主将整张脸都抬得很高。 “亡了西周的后妃,她的笑容最令周幽王痴迷,为她不惜愚弄大臣,烽火戏诸侯,满朝文武将士怨声载道,恨透了这个女人,最后褒姒与周幽王都死在了烽火台上。” 我渗出一丝媚笑,“我不是妲己吗。” 他盯着我挑起的唇角,“妲己如何与褒姒相提并论,一个不言不语用笑容就可以迷惑男人的女人,不是更厉害吗。” 我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深意,我刚要问他怎么了,他在我眉眼处的手忽然滑到我脖子,轻轻掐住,“你瞒着我什么。” 我苍白的脸色和瞪大的眼睛落入他漆黑瞳孔,他不放过我丝毫变化,我感觉到被他握住的下巴隐隐发出颤抖,薛荣耀拉扯我时司机并不在,当他赶到时我们只是非常平静在说话,他绝不可能看见了不该看到的场景,我不知道严汝筠质问的是什么,我不能不打自招,因为我和薛荣耀原本就不是坦坦荡荡。 我故作镇定反问他,“那你瞒着我什么。” 他没有任何波澜的脸孔,只是深深的静默,“我什么都没有瞒。” 我拂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严先生难道不是要迎娶美貌娇妻了吗。” 我们隔着一张椅子,隔着无声无息透明的空气,隔着彼此灼热或苍凉的目光,隔着几缕发丝,陷入冗长的对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脱掉自己身上浅白色的西装,转身走出房间。 110破裂 我听着浴室内传来的水声,躺在床上陷入沉沉的梦。 一场根本睡不着但也停不下的梦。 这样凉如水的月色,没有一丝微风的夜晚,如此令人沉醉的时光,唯独我享受不了它的美好与柔情。 它令我心如刀绞,又厌弃这个世界。 我凝视被黑暗吞噬掉的蓝色窗纱,磨砂门上倒映出严汝筠晃动的身体,水声随着他穿浴袍的动作戛然而止,门缝里溢出的橘色光束忽然被折断,剩下一片死寂的晦暗。 我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发现指尖沾了一抹濡湿,我在门被推开的刹那迅速将那抹濡湿擦掉,然而手却来不及收回,只能在床铺外沉下。 他朝我走过来,很轻微的动静,我感觉到身后的床塌陷下去,他滚烫胸口贴着我脊背,将我圈入怀中,我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孔都抗拒着他的拥抱,但他并没有察觉,他非常自然而温柔,把我变成一团小小的软软的。 他身上有沐浴后的浓香,没有她的味道,没有除我之外来自任何女人的气息。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薛朝瑰对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但那些还是无孔不入,像和我死命顽强的抗争着,将我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她说严汝筠是凉薄无情的男子。 可纵情声色的人世间,还是统统被他征服得彻底。 谁都逃不过。 如果给我选择,我是否愿意屈服于销魂丸的毒,这辈子不得解脱,也不愿中他的毒,活得麻木不仁,狰狞嫉恨。 我眼睛上落下一缕苍白的月光。 又像是星辰。 亮得刺目。 我耳后灼热的呼吸均匀散开。 他睡了。 我轻轻动了动身体,在他臂弯之中翻成平躺。我侧过头借月色打量他的脸,他安稳的眉眼不再眨动,风平浪静,悄无声息。 他有一张这世上最清俊精致的面容,毫无瑕疵,也不真实,于是我也在半梦半醒间,深爱着如此梦一样的男人。 他还有一颗这世上最无情毒辣的黑心。 对,那是黑色的,一黑到底。 我以为他也有侠骨柔肠,我以为他也有情深不渝。 可事实他都没有。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残忍的用他的手掐死了我的希望,我的执念。 可笑我还是无法抽身,堕入这苦海。 我伸出手抚摸他的眉眼,他没有醒来,浅浅的平稳的呼吸喷洒在我手指,如果死亡没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多代价,我现在杀了他,再杀了自己,会不会更快乐。 如果那晚驶向红灯区的路,没有下蒙蒙细雨。 如果那晚从红楼出来的月光,没那么让人意乱情迷。 如果我不曾踩他的影子,如果他不曾撑起那把伞。 是不是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只是把半年前的时光无限延长。 秦彪没有死,柳小姐还趾高气扬的活着,方艳艳不曾做我的替罪羊,我手上还很干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秦府门庭若市,红烛高悬。 东莞仍旧风波跌宕,黑白相残。 他们尊我一声任小姐,背地打着麻将议论秦彪最宠爱的二姨太,似乎风韵更胜从前了。 岁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过着,我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 我只爱自己,爱钱财,爱地位,爱风光。 我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 我视线里他清朗冷峻的脸泛起一层白色水雾,将他变得模糊不清。 一辈子不靠近换一辈子不远离大约才是最好的结果,将不该爱也不能爱的男人放在心里不越雷池半步,就永远不会嫉妒,不会失落,更不会崩溃绝望。 而此时此刻仇恨嫉妒像勾结缠绕的藤蒂,层层环住了我,狠狠纠缠狂绕着,压迫遏制我的呼吸,将我心底最后那一丝善念仁慈摧毁得鲜血淋漓魂飞魄散。 谁都想做天真温柔的女人,但如果想要得到的东西太难,不去争抢掠夺残害无辜,也许一辈子都得不到。 我的倔强清高沉默隐忍又能改变什么,他一样还是会成为别人的丈夫。 从最初,我就没有真正得到过。 这一夜我断断续续睡去又清醒,严汝筠始终那样抱着我,连姿势都没变。 第二天我们几乎同一时间睁开眼醒来,他被我枕在身下的左臂已经没了知觉,他和我说了声早,我没有回答,只是非常冷漠从他怀里起身,进入浴室。 等我洗漱好走出来,他正背对我穿裤子,另外一只手握着电话,我清楚听到一声女人撒娇的柔媚,他淡淡附和,看不清眉眼有多温和。 我冷笑一声转身下楼。 保姆熬了我喜欢喝的肉粥,拌了几道清口小菜,我看着那些食物毫无胃口,干脆连筷子也不碰,她忙碌几个来回见我一口不吃,她很胆颤问我是不是滋味不对,我指了指放在角落的纸盒,她抽出一些给我,我擦了擦干裂的唇,“我不饿。” “可是夫人昨晚也没有用餐,今早还不吃点吗?” 我朝身后丢掉纸团,好巧不巧坠落于严汝筠脚下,他步子微微一滞,蹙眉看向纹丝未动的餐桌,他眼神示意保姆再拿一些食物,保姆转身进入厨房端了几盘点心,一碟碟陈列在我眼前,她苦苦央求说夫人吃一口,一样尝一口也好。 怀孕的人不能多吃甜食,但我又喜欢甜,保姆为了满足我口味每个深夜都会起来忙碌做第二天的甜品,只加一点点奶糖,将桂花玫瑰和蜂蜜熬制成浆糊,浇在鸡蛋面粉上蒸熟,比外面卖的更加软糯香甜,如果放在往常我一定会吃,但现在我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食物只觉得更心烦,我毫不留情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上楼,严汝筠在我经过他身边时忽热拉住我的手,“去哪里。” 我看了一眼他肩肘处没有消下去的压痕,“睡觉。” 他蹙眉,“吃掉这些再去。” 我原本就狂躁的心情在他命令之下更加按捺不住,我狠狠甩开他的手,但他手指像是黏在了我腕子上,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我只能被迫由他禁锢着,“这世上根本没有必须的事,只有肯不肯做,想不想做,就好像你要娶薛朝瑰,这并不是必须的结果,只是你愿意而已!” 我一直隐忍不发,从没有干脆直白提过她,和他的事。 我忽然间脱口而出,带着极大的悲愤,他沉默两秒抬眸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皲裂,“这和你吃不吃饭没有关系。” 他扼住我手腕将我重新扯回椅子上,我不得不屈服于他控制坐下,他让保姆撤走冷却的粥,亲自舀了一勺放入他面前的空碗,递到我嘴边,我连看也不看,只是固执抿着唇,任由他举了一分钟也不予理会。 保姆见我太固执,她急得走到我身后捅了捅我后背,“夫人,不要和先生赌气,这对您有什么好处。薛小姐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她有这么大的资本都不敢对先生无礼,您为什么非要触碰他的逆鳞呢?” 严汝筠见保姆规劝我毫无作用,他收回举着瓷碗的手,低头喝了一大口,他在我和保姆注视下将碗放回,一把扣住我的头将我扯了过去,我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摇晃不稳,仓皇无措中抓住他衣服稳定自己的平衡,当我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时,我的唇已经被他牢牢堵住,四枚唇瓣严丝合缝紧贴着,他狠狠吮吸住,一滴滴咸咸的液体顺着唇缝流入我口中,我剧烈挣扎着表达我的不满和愤怒,可这些在强势的他面前无济于事。 保姆低着头避出餐厅,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于是他更加蛮横霸道,我更加放肆的抽打推拒他,像两个宿仇死敌,杀红了眼睛恨不得让对方投降。 我嘴里越来越多的米粥灌入,如果不下咽就会呛到窒息,可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宁可窒息也不吞掉,严汝筠终于有了一丝愤怒,他舌头狠狠朝我喉咙深处抵进,他连最后一口气都要吞噬走,看我拿什么活命。 在严汝筠疯狂纠缠我负隅顽抗撕咬他的时候,我听到他身后玄关处传来一声门响,我立刻从暴怒中清醒过来,伸手要将他推开,但他似乎上了瘾,他将嘴里含着的最后一口粥渡进来,不知是我咬破了他还是他咬破了我,米粒掺杂着浓重的血腥,那味道令我很想呕吐,但又没办法吐出,只能强忍咽了下去,他舌尖感觉到我嘴巴里空荡后,才一点点离开了我的唇。 莫大的屈辱和被降服感使我火冒三丈,我反手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我打完之后并没有悔悟,只是胸口不断起伏着,瞪大眼睛注视他,他微微偏开的头良久未动,仿佛在回味刚才发生了什么,宋铮舟迈入餐厅的脚一前一后顿住,他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幕场景,只手遮天杀人如麻的严汝筠竟然被打了。 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扇在了脸上。 宋铮舟用了两秒钟飞快权衡,他转身想悄无声息离开,在这时严汝筠忽然溢出一声闷笑,他并没有生气,甚至连一丁点怒意都没有,原本刚才他因为我的倔强还有些气恼,在这一巴掌后也都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笑着问我消气了吗。 宋铮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深邃的灰蓝色瞳孔猛地收了收,他看到严汝筠非常温柔用手指抹去我眼角的泪痕,以及唇上的湿渍,他忽然忘记了自己要来说什么,直到严汝筠开口询问他才回过神来。 “筠哥,薛小姐那边说婚纱和礼服都很满意,场地也都布置妥帖,只是一名司仪临时有事,只能立刻换人,我已经安排了两名备场,再发生任何意外也可以有替补上去,不会耽误婚礼进程。” 严汝筠淡淡发出一声嗯,他柔声问我要吃糕点吗,我眼睛布满血丝,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注视他,对他的温和细致全然不领情。 他视若无睹,拿起一盘精致的点心,他尝了一点试探味道,又放下拿起别的,试到第三次他才满意,他问我是自己吃还是刚才那种方式喂我吃。 “为什么前两盘被你否决。” 他说他觉得味道不好。 “你觉得不好,我就不喜欢吗?你认为对的,我就会接受吗。” 严汝筠意味深长说,“因为你很聪明,也非常明白事理。所以你会接受我为你的安排。” “你安排了我什么?” 他将那盘糕点放下,“你会知道。” 我并不是不理智的女人,在遇到他之前,我会用理智分析,用理智克制,甚至用理智麻痹自己的良知,劝戒自己要面对这样的生活,但现在我全部没有了,所有的理智都像屁一样,在我眼里只是废物,是垃圾,没有半点价值。 我知道严汝筠有多么自负,他的自负和他的魅力是一样浓烈,女人痴迷他的魅力,也同样痛恨他的自负,我拍打着自己胸口,“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只要给钱就立刻满足的女人吗?我的过去都是为了钱,所以你理所应当认为我的现在和以后,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钱,是吗?” 他脸色有些阴沉,宋铮舟见状想要圆场,他笑着说任小姐怀孕脾气难免骄矜,筠哥得忍着,也许生出来一个小公子,他要是知道父亲没有迁就母亲,恐怕要和筠哥发飙。 严汝筠听到后看了看我终于有些见涨的腹部,但我依然那么抗拒他,甚至眼底有一丝陌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根烟靠着玄关吸,烟雾顺着天窗被吹散,并没有渗入我面前的空气。 我握着一只空杯,倒了很少的红酒,我尝了一口,怎么是酸涩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和我现在的生活如出一辙。 我在这一刻想到了那些不得丈夫心的女人,也想到了连丈夫都没有的自己,我摇晃着刚刚没过杯底的红酒,“男人如果不爱一个女人,她长出的白发得不到他疼惜,反而是多看一眼都难以掩饰的厌恶和嫌弃,说话是错,眼神是错,连呼吸都是错。不爱自己的人那份冷清和漠视,更胜过一刀刀凌迟。我见过那么多饱受貌合神离婚姻摧残的女人,如果两方都没有感情,反而很快乐,而一方用情至深却得不到什么,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看向在一旁沉默而冷清的宋铮舟,“宋先生认为,女人身处这样的境遇,是该隐忍妥协,还是寻求解脱。” 宋铮舟从进门就察觉到不对劲,他汇报完婚礼的事本想立刻走,没想到我忽然把问题指名道姓抛给他,他不知怎样回答最合适,才能不激起更大的风浪,他沉吟了几秒说,“我不懂儿女情长,我只清楚筠哥对任小姐非常好,女人和男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其实世人不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任小姐自己钻牛角尖,谁能拉得出来。” 我将最后一口酒仰脖喝光,保姆在厨房看到想要出来阻拦,但她发现我没有再触碰酒瓶,也就没出来,我看着他无比冷峻的侧脸,“我记得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不论这么久,我们之间是有多么美好亲密,还是多么冷漠相对,我都没有问过。我曾经想你不嫌弃我是跟过秦彪的女人,我应该知足感恩你的接纳,把什么都得过且过。你当我是贪婪又无耻吧,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一面阴影之下。我要的,我站着的位置,我拥有的,我面对的,随着我的贪婪全都不一样了。我恨我的贪婪,但我也控制不了我的贪婪。因为我的贪婪并不过分,它根本就是卑微的。” 他指尖那根香烟燃烧着,灰烬藏着深深的决然和悲壮,他欣长清瘦的身影被晨露与阳光交织遍布,说不出的朦胧温和。 “你爱我吗?” 严汝筠舌尖在两枚薄唇间定住,他眯了眯眼睛,我以为他会说什么,然而他只是再次含住烟蒂吸了一口,并没有吐出一个字。 我眼睛里不知何时积蓄了泪,随着眨动而滚落下来,顺着我鼻梁和颧骨,沿轮廓下滑,全部积聚了下颔的尖骨处,变成豆大一粒,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 我指尖因为失控而泛白,死死攥住薄薄的桌布,用力紧,再无力松开,最终玻璃杯倒映出我泪中带笑的脸孔,我朝着楼口走去,他没有叫住我,他比我更快离开了这片让人窒息的地方,我听到门发出一声闷响,他来不及换上一身西装。 宋铮舟垂下的眼脸慢慢掀起,他看着我站在高处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沉默。 111 严汝筠和薛朝瑰的婚礼如期而至。 在一个非常灿烂的周末。 我是在前一晚才从铺天盖地淹没了整座城池的的报纸上看见这场被称为最庞大的世纪婚礼,我比预料中会歇斯底里的自己更加平静淡然,就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场有趣的戏剧,毫无反应,也毫无波澜。 我早已有准备,即使它来得如此突然仓促。 东莞再没有比严汝筠和薛荣耀地位更高贵的商人,这两家的婚事几乎让商海地动山摇,同僚都心知肚明荣耀和崇尔一定会联手垄断整个城市和多半个省的市场,对于这些同样涉猎房产家具和传媒的公司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沿海城市依傍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庞大而汹涌的商业界本身就是瞬息万变,崇尔与荣耀哪一个都是一座大山,两方珠联璧合如同一座珠穆朗玛峰,它的高度与宽度,让其余山脉连天际都触不到。 这场匆忙的婚事伴随着利益碰撞,市场冲突以及桃色八卦掀起了轩然大波,不提严汝筠身份地位,薛朝瑰出身名门,又是薛荣耀的掌上明珠,婚礼用一年时间筹备都不为过,而从他们在一起的消息曝出到结婚才仅仅三个月,许多人猜测薛朝瑰是奉子成婚,不然两方都不会这样着急。 闻风赶到的记者围堵在婚礼场所外的草坪,架起相机长枪短炮,凡是涉及这场婚礼幕后人员都对此三缄其口,谁也不曾提及到底是不是双喜临门。 如此神秘感令这场婚礼备受瞩目和期待。 婚礼当天章晋并没有去现场,而是买了许多食物到别墅,他来时我正睡着,等我下楼他已经等了很久,他笑着问我是否睡得好,他托人乘船捎来了北方腌制的酸梨干,南省买不到这种开胃的蜜饯。 我站在楼口一脸漠然,看他将满满一袋子食物倒在餐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让人垂涎,唯独激不起我半点欢喜。 他察觉到我的冷淡,脸上维持的笑容收了收,他耐人寻味说,“任小姐,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反问他是什么日子。 他抬起头注视我,“是您重生的日子。” 我冷冷勾唇,“你的伶牙俐齿,我见识过,不用再卖弄。” “任小姐难道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吗。”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将一包梨干握在手里,朝我走过来,“这世上一切事都有正反两面。筠哥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女人驾驭的男人,薛小姐成为了严夫人,不代表她就能够得到比您更多的东西,而您错失这个身份,也不一定就没戏可唱。一个男人的愧疚和怜悯,足够杀死一切敌人。” 我蹙着的眉头逐渐舒缓,他笑着将那包梨干扔给我,在它抛向空中并且坠落的两秒钟里,我脑子闪过一万种念头,最终我伸手接住,“薛朝瑰招安你,看来失败了。” 他笑着说也许外人看她春风得意,但如果让他选择,他更愿意接受暂时失利的我的橄榄枝。 我挑了挑眉,“不怕我连累吗。” 他说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评定输赢呢,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章晋是严汝筠身边隐藏最深最有城府的人,丝毫不比宋铮舟逊色,宋铮舟精于功夫应酬,章晋手段卓绝,我不知道严汝筠是否看透这一点,但章晋似乎在他面前非常隐忍低调,从来没有锋芒毕露过。 我笑了声,举起那包梨干朝他晃了晃,“借你吉言,真有那一天,我势必不会忘记你今日的雪中送炭。” 他笑而不语,朝我微微颔首,我转身走上二楼。 我坐在梳妆台前,坐了整整一天,镜子中的窗外,从天高云淡湛蓝如洗,到黄昏日落暮霭沉沉,我一动不动,像感觉不到麻木和钝痛。 保姆中午进来一次,问我是否喝汤,我拒绝了她,她不死心,盛了一小盅送过来,傍晚她忽然想起碗没有收拾,又敲门来找,她在门口顿住,她有些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我,我只是沉默了一天,仿佛沧桑憔悴了一世。 我红肿着一双眼睛问朝我走来的保姆,“几点了。” 她清楚我其实想问她婚礼结束了吗,但她不敢说,她轻轻关上门说六点了。 我哦了一声,“天长了,冬天时候,五点都没有这么亮。” 我手指触摸到镜子,从冰凉的玻璃里抚摸自己的眉眼,“我还不到二十岁,为什么脸上看不到一丁点明媚。” 保姆唉声叹气劝我,“夫人怀孕了,当然不像以前那么红润漂亮,您没听说过吗,儿奔生娘奔死,怀孕的滋味只有尝过的女人才知道,虽然说被人捧着照顾着,但是两个月孕吐,五个月水肿,八个多月有的都下不了床喘不了气,还要在怀着孩子时担心自己的丈夫是否忠诚,担心自己的身材会不会走样,孩子能不能健康落地,这些源源不断的痛苦折磨得不少女人得了抑郁症。” 她说完看到放在床头的碗还是原样,里面的汤羹一点没少,她叹了口气,“夫人天天不怎么吃东西,身体怎么顶得住,到时候生产是要受罪的。” 坚硬的玻璃冰痛了手指,我被刺疼猛地收回来,“女人为什么要生产,是传宗接代还是留住男人。” 保姆迟疑了下,“都有。在男人和外人眼中,到了一定岁数还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是不健全不完整的女人,因为女人生来的职责和使命,就是孕育后代,让这个世界生机勃勃。女强人也好,女圣人也好,都不如一个母亲的分量重。” 我忽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鬓角冒出一根雪白的发丝,像行走在皑皑大雪中,沾染了一片白霜。 我用指甲挑出来,狠狠拔断,这是一根通体亮白的头发,我呆滞注视着它被我了结的残命,“你看,我长白发了,我老了。” 保姆听到我这样沧桑悲凉的语气,她忽然红了眼眶,她哽咽说夫人只有十九岁,怎么可能老。 我拉开抽屉找出一柄打火机,点燃一张纸,白纸被迅速燃烧,我的脸映着熊熊烈火,将那根头发和焚烧的纸一起抛入空空的胭脂盒里。 “世上有两种苦,一得不到的苦,二是钟情一个人得到又不能厮守的苦。佛不是说过吗,感情的苦最不能解脱,一来二去深陷其中,它没有头发这样容易拔除,就会熬干人的青春和光华,苍老无比。” 112新婚之夜 我坐在梳妆台前正要喝那碗冷却的羹汤,一名保镖从楼下找上来,他隔着几米距离站在走廊外,低着头十分规矩没有看向卧房,“夫人,有一位女士找您。” 我透过镜子问他是什么样的女士。 他说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白色绸服,非常雍容华贵。 能够到严汝筠的私宅来找我,除了白夫人和温姐,我想不到还有谁与我有这样深厚的交情,他今天娶妻,喜讯全城皆知,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能想办法拿到请柬都恨不得出席送上一份厚礼,让自己露露脸讨到一点情分,有谁会愿意避开锋芒来看望我这个备受冷落的失败者。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让保姆回绝掉,她走到门口又停住,有些迟疑问我难道真的不见吗,也许是您的朋友。 我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所有五十多岁非常富贵的太太,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我立刻推开保镖走下一楼,一道女人身影立在客厅灯光处,背对我正饶有兴味观赏墙壁上一幅西洋画,我立刻认出她的轮廓,我很惊讶问夫人怎么来了。 顾夫人听到我说话转过头,她没有那晚精致的妆容,皮肤有几分苍老黯淡,但依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她朝我走过来满面春风,“我先生去了紫荆花,可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要不是他兴致高催促我办生日宴,我连自己的喜事都不想声张。今天对严先生与朝瑰来说是人生大事,可对于其他宾客而言,就是攀龙附凤结交党羽的机会,低处的人迎合谄媚高处的人,我看都看腻了,有什么意思。” 顾夫人眼高于顶不屑于人同流合污,她很讨厌那些嘴碎又傲慢的太太,所以她根本不愿应酬,顾政委位高权重,打他夫人主意想要结实的下属不计其数,顾夫人如果不是如此清高的性格,恐怕顾政委早就栽了。 我迎着她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夫人活得透彻。” “再透彻的人,也怕无趣。他一早就被薛家的车接走了,我在家里实在无聊,忽然想起任小姐,这样美好的夜晚,不缺沉湎于良辰美景中的人,我倒是很想来看看你。”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知道都是那串佛珠的情意,这些人很讲究颜面,不会拖欠别人的情分。 其实我和顾政委夫妻从无往来,秦彪不喜欢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他的交际圈都是常爷那样的土匪头子,如果不是严汝筠的仕途人脉太广,我想这辈子也不会认识他们。 我拉着她手腕搀扶她坐下,保姆烹了一壶红枣茶端上来,她笑着问我这位是什么人,我告诉她顾政委的夫人。 她恍然大悟,鞠了一个躬,让她慢坐。 我亲自为顾夫人斟满一杯茶水,她最后那句弦外之音我也听懂了,我有些感慨说夫人知道我失意。 她等我放下茶壶,又再次将我手握住,“失意得意,不过三十年春光白驹过隙,好风水不会始终在一个人头上,任小姐年轻,不要早早就说自己失意。” “年轻都不能得意,怎么敢奢望几十年后的光景会比现在更好。我不是名门千金,我想要得到那样的生活,几年前摆在眼前的路只有这一条。” 顾夫人没有吭声,她非常怜惜用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抚摸着,“可怜的姑娘。知道你今天难受,没想到这里果然冷冷清清,东莞数得上名号的人,都忙着去巴结严先生和薛家,怎么会有人还记得你,想开了就好。我听说周夫人和程太太,她们经常为难你。” 周夫人就是红衣太太,她在东莞几乎成为一个笑话,笑话是她和周先生的情妇都生了女儿,而且周夫人的女儿更加机灵可爱聪慧讨喜,是非常优秀的姑娘,可周先生爱屋及乌,把情妇生的女儿视若瑰宝,却对她们母女及其冷淡,一年到头除了脱不开身的节日都不会坐在一起吃顿饭,寻常日子偶尔聚在一起也很难笑谈,冷冷淡淡的像进了停尸房。 周夫人与那名情妇年纪相仿,都是四十出头,那个女人并不年轻漂亮,也没有周夫人家世好,只是温柔有品味,满腹诗书,就像所有中年男人渴望的那种妻子,知道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周夫人年轻时何曾不是温柔的女子,也会娇羞一笑,会伏在男人膝上哼唱小曲,会下厨做一种菜,当一个男人不爱你,无论你如何优秀动人,在他眼里都是看不到的,而不论外面的女人差你多少,他喜欢了,他眼里就有她,她就是比你好。 任何撒泼跋扈尖酸刻薄的女人,都因为自己丈夫的不疼爱不呵护,当男人埋怨女人无理取闹,应该扪心自问是否逼她成为这样过分的女人,女人生来如水,性本恶的又有几个呢? 女人的光彩红润是男人给予的,女人的暗淡无光沧桑愁容也是男人给予的。 你为她撑开怎样的天空,她就会还你是晴朗还是阴霾。 我良久没有说话,顾夫人仍旧抚摸着我指尖,她似乎很喜欢我年轻的皮肤与气息,那样爱不释手。 “在婚姻中不得丈夫疼惜的女人,不管曾多么柔情似水明媚动人,都会变成一个善妒的悍妇,而即使一辈子不曾享受过婚姻,她得到了男人的眷顾,她也不能说是不幸的。女人如花草,可以不长在花圃中,但不能缺少水的滋润,花圃就是婚姻,是一座家庭的城池,水是男人的情爱,你说对于世间万物,水更重要还是城池。” 我骤然眯起眼睛,忽然意识到她今天来的目的,她松开我的手,端起那杯已经温度适口的茶水,盯着水面漂浮的半颗红枣,“妻子羡慕情人得到丈夫的兴趣和宠爱,情人羡慕妻子得到男人的许诺和承认,她羡慕着她得到的东西,她羡慕着她光明正大的身份。一套男欢女爱的公寓,一张缠绵悱恻的床榻,一张平淡陈旧的婚书,一对长久不戴的戒指。婚姻是柴米油盐,风月是红酒咖啡,前者滋味平淡,年常日久埋入骨血,男人习惯放妻子在家中等待,后者回味悠长价格珍贵,她一不高兴啊,就走了。也许你说这世上有很多女人都得到了这两种,可她们嫁的是显赫的男人吗?” 她喝掉半杯茶,将枣核吐在纸巾上,攒成一个团儿扔入烟灰缸,“菩提本无物,明镜是非台。世间女人都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她说完这席话沉默看我,我目光定格在她脸上打量许久,眼底的顿悟又加深了一层,“夫人究竟是怜惜我的聪颖,不忍心看我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舍不得薛朝瑰与我争斗,更疼爱她这个晚辈。” 顾夫人了然一笑,“果真你很聪明,你和朝瑰都是二八芳华的姑娘,我与她母亲关系好,去世后可怜她没有母亲,一直非常疼爱她,她机灵漂亮很讨我喜欢,我把她视如自己的女儿,按照情分在我心里任小姐确实比不得她,可我今天放弃了为薛家道贺亲眼看她出嫁的机会,只是因为更疼惜你,我很清楚你们的恩恩怨怨。” 我十分冷静拎起茶壶又为她添了半杯热水,“所以夫人疼惜我在这场三人的情爱争夺中败兴而归,要劝我回头是岸,对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 “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疼爱后生的长辈想要看她生活在水深火热,薛小姐只有二十多岁,她非常年轻贪玩,只要我和腹中孩子一日不除,她都不会高枕无忧,夫人难道不替她担心吗?所以才会在她的大喜日子来为她铲除前路,而阻碍她婚姻美满的前路,暂时只有我一个。不论有些事她做与不做,都在于我想要施展什么手段,薛小姐聪明过人,可您还是怕她不是我的对手,您从进门到现在的每一句话,不都是在告诫我千万不要糊涂吗。” 顾夫人表情讳莫如深,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喝茶,我也端起茶杯,两个人相安无事,这样静悄悄过去一分钟,保姆在厨房里失手打碎一只碗,她以为惊吓到了我和客人,立刻探头出来道歉,我笑着说没什么,碎碎平安,孩子快要到安全期,正是个好兆头。 顾夫人听到我这样说,她笑着看向我腹部,“已经快要三个月了吗。” “还不到,但是日子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要落生了。” 她非常感慨,“是啊。我生儿子时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总恨不得立刻见到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很乖巧,还好他很懂事,不然我现在根本管教不了他。” “政委家教森严,门庭高贵,生出来的子女当然不会逊色。” 她问我想要公子还是千金,我说汝筠喜欢什么我还没有问,我并不介意。 “他应该喜欢公子,这样庞大的家业,有儿子继承总比女儿更稳妥。不过千金体贴孝顺,是自己的骨肉,什么都好。” 她说完伸出手落在我腹部轻轻抚摸,脸上笑容很慈爱,“你如果生个儿子,他会很高兴,那么你不用忧愁以后的生活,他一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既然得到了这么多,有些事就不要再强求,我对我先生也常常说知足常乐,争来争去让自己身心俱疲,也未必有很好的结果,大好时光都用来算计和虚度,非常不值得。他很听我的话,我这个年纪,在生活上的智慧和气度,怎么也比你们年轻人多一点。” 我笑着说这是自然,姜还是老的辣,多谢夫人点播。 她听出我的敷衍,将视线从腹部落在我脸上,“我心疼朝瑰无法完全享有她的丈夫,她对这段婚姻的期待和向往我最清楚,汝筠提出结婚后她几乎夜夜失眠,她又怕又喜,怕他会反悔,怕她无法完整长久得到他的情意和真心。一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对婚姻小心翼翼,我很可怜她,但后来见了你,你的聪慧灵动沉稳大气,我真是喜欢,平心而论不说家世,你要胜过朝瑰很多,人都有爱才的心,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让汝筠去维持权衡,不争不抢的人往往最有福气。” 我不动声色朝厨房位置咳了一声,宅子里十分寂静,保姆听到后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走出来,她试探打量我的脸色,我打了个哈欠,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走过来对顾夫人鞠躬,“夫人,任小姐要休息了,她怀孕后身体很虚弱,先生叮嘱八点左右必须入眠。” 顾夫人听到保姆的提醒没有再耽搁,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定好好休养,将孩子平安生下来。 我并没有将她送出宅院,而是让保姆去送,她走到门口转身笑着对我说,“任小姐,两次接触我知道你是非常聪明的女人,生日宴那天去了许多女眷,唯独我对你记忆最深刻,严先生能够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我希望聪慧是你的优势,而不要成为葬送你的东西。好吗?” 我笑而不语,朝她微微颔首,门口等候的司机上前搀扶住她迈下台阶,溶溶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被吞没,保姆看到我微妙的脸色,知道这个人来并不能使我高兴,她是在提点警醒我,让我明白事理看清局势,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保姆关上门隔绝了庭院外一阵呼啸的车响,“夫人不爱听,听过就忘了吧。” “我有那么可怕吗?” 保姆笑出来,“夫人一个小姑娘,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薛小姐的脾气娇纵,夫人温柔似水,我觉得她比您可怕多了。” “不要再喊我夫人了,现在严夫人已经有了,当心她听见找你的麻烦。” 她说这是先生吩咐,否则她也不敢胡乱称呼。 我蹙眉看了她一眼,让她找两片安神药来,我喝了之后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平时喝了这种药我立刻就会入睡,但今天不管怎样都非常清醒,清醒得头痛欲裂。 我听着天花板幻想他成为新郎是不是非常英俊,英俊得迷人而颠倒众生,薛朝瑰嫁给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大约也美艳不可方物。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会更难过,出了这扇门那些流言指点势必可以杀红我的脸,他们畏惧严汝筠不敢不敬我,但虚伪的面具之后一定是唾弃与讽刺。 保姆陪我熬到十一点有些扛不住,站在旁边打瞌睡,我让她回房休息,她不肯,在我百般催促下才勉为其难上楼,她离开后我垫了条毯子坐在阳台角落,看着窗外被月光遮掩的梧桐叶失神。 南方的梧桐总是一年四季苍翠,北方看不到这样宽大的叶子,是很窄很窄的一条,也是梧桐,针叶梧桐,没有这样厚实好看。 圈子里两年前死过一个姑娘,我在花房见了她最后一面,没几天她就死了,从二十楼跳下来,死在包养她的男人和他的新欢面前,我永远记得她捧着一束娇艳的百合笑着对我说过,她想做一片叶子。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叶子供人观赏,给予人阴凉,不会像花朵一样,被折断采摘,即使爱惜花的人,也会抚摸把玩,把花瓣变脏变凋零。 她问我想做什么,我说还是做女人,做让所有人臣服的女人。 我将脸埋入膝盖,昏昏沉沉。 地上撂着一杯酒,我喝了三分之二,觉得苦涩难下咽,再也不想碰。 黑暗中我听见玄关发出一声响动,很轻,轻得不想被人察觉。 我一动不动,感觉到那束风逼近我,撩拨起我鬓角一丝碎发,我从压得失去知觉的手臂抬起头,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一声不响,犹如一阵风,一缕月色幻化的影。 可惜他没有一身白衣,而是崭新的西装,扣子没有系上,里面露出的衬衣有几丝褶皱,颓废而清俊。 他该是非常疲惫,才会有那么深的胡茬。 窗纱在拂动,袂角纷飞之中,我看到了他的脸,但我看不清楚,大片水雾蒙住他的轮廓,我用了很久才分辨出这并不是梦境,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血有肉,有呼吸和温度。 可他怎么那么像严汝筠,他难道不是正在享受他的新婚之夜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如此狼狈憔悴又失意的我面前。 我将蜷缩在下巴处发麻的手抽出,在眼前虚无飘渺的空气中拂了拂,“是你吗。” 他没有说话,像一艘船终于停泊靠岸,卸去了一身沧桑,他弯腰将我从地上抱起,我在黯淡中看他的眉眼,他问我不是他是谁。 “你不该陪着你的新娘吗。” 他嗯了声,“应该。” 他说完这两个字,已经迈上二楼,他踢开卧房虚掩的门,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他刚要起身,我扯住他领带,他垂眸看了我许久,发现我眼神是浑浊的,嗅到一丝酒气,他握住我的手,将领带从我指间抽出,“我不走。” 113蜜月 他从浴室洗了澡躺在我身后,抱住我身体问我今天吃了什么,我仍旧不可置信看着他的脸,他半面轮廓被枕头盖住,露出的一只眼睛犹如盛满了日月星辰,那般璀璨温柔。 那是我很少看到过的,无论任何时候都被藏住的温柔。 我伸出手触摸他的下巴,我感觉到他的肉体,他的热度,和他的呼吸,我问他为什么回来。 他身上酒味并没有因为洗澡而消失,只是比他刚回来淡了许多,其实他酒量非常好,几十杯喝下去也从不会醉,更没有散发过今天这样浓烈的味道,我想他喝了很多,比几十杯还要多得多。 他反问我不喜欢他回来陪我吗。 我呆滞看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说,我喜欢,但我不喜欢此时此刻的他,甚至以后每一天的他。 因为他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他更属于那个光明正大拥有着他的女人,我只能像开在暗处的罂粟,长满一身毒,却毒不死空气,毒不死距离,毒不死悠悠之口,毒不死那座横亘的城墙。 他等不到我回应,没有强求,笑着伸出手盖在我的眼睛上,轻轻下滑,直到我的眼皮完全阖上,黑暗里他在我鼻尖吻了吻,“我在,你好好睡。” 他掌心扣住我腹部,抱着我陷入长长的夜。 我睡得出奇好。 怀孕以后最安稳的一觉,从天黑到天亮,几个小时都没有醒来。 我睁开眼时模糊看到保姆正在拉开窗纱,房间里只有我,旁边整齐的床单和枕头像没有人睡过,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我摸了摸自己身体,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从床上坐起,我惊动了背对我开窗的保姆,她回头笑着说夫人醒了,我问她这是哪里。 她很惊讶四处看了看,“这…这不是先生的庄园吗?” 我死死盯着房间内熟悉的每一处陈设,“他昨晚回来了吗?” 保姆笑得非常开心,“回来了,陪夫人到天亮才下楼,那时您还睡着,先生吩咐不要吵醒您,我到九点才进来收拾。” 保姆用清洁布擦拭阳台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先生新婚之夜竟然都不忘回来,早晨看到他下楼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好半天眼睛。” 她转身走过来叠被子,我说我自己来,她伸出的手立刻又缩回去,笑眯眯说她先出去把做好的早餐热一热,估计也凉了。 保姆离开后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床上很久都没有回神,我怎么都想不到他会从婚礼赶回来,而且没有任何事,只是单纯陪我过夜。 他这个人一向猜不透,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目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弥补我的难堪和不痛快吗。 我换了一件旗袍从房间出去,我站在走廊上看到一身黑衣的严汝筠,他正在喝咖啡,保镖将我昨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正汇报给他,他听到顾夫人来过,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滞,“待了多久。” 保镖认真回忆后说,“大约半个小时,喝了一杯茶。” “说了什么。” “夫人没有允许我在旁边。” 严汝筠听到是这样便没有再问什么。 我扶着木梯迈下几级台阶,门铃忽然在这时非常急促响起,保姆恰好端着粥碗从门口经过,她立刻打开门,当她看清站在外面的人是谁,整个身体都在表达着惊愕,她磕磕巴巴喊了声夫人,这一声夫人迫使我脚下停顿住,我当然知道谁才配得上这样一声夫人。 薛朝瑰朝门内探了探头,“汝筠在吗。” 保姆吞吞吐吐,她拿不准该不该让她进来,进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薛朝瑰没有见外,她非常强势推开保姆阻挡她的身体,直接走入客厅。 她身上的红裙和红鞋非常喜庆,将她一张脸也照得红光满面,她看到严汝筠后沉吟了五秒,这漫长的五秒钟里,保姆屏息静气,吓得脸色惨白,而我非常平静,可手指也悄无声息握紧了栏杆。 薛朝瑰掌握着百分百的真理,即使她打我一巴掌,我也只能忍受,不能有任何反驳,尽管我没有要求他丢下他的新娘回来,但我依然是罪魁祸首。 她讳莫如深的表情忽然变成灿烂笑容,她丢掉手上皮包,声音轻快喊他名字,问他醒酒了吗。 保姆呆住,我也在同一时刻眯起眼睛。我以为薛朝瑰是来吵闹,质问严汝筠为什么丢下她,新婚之夜是一个女人最期待的夜晚,一生也许只能经历一次的夜晚,娇羞的,风情的,温柔缠绵的,所有最美好快乐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这一夜被女人的期待,然而如此毫无意义冷冰冰的逝去了,再不可能重来。 高傲娇纵如薛朝瑰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即使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终归纸包不住火,家宅的佣人司机未必守口如瓶,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严汝筠离开,就势必会泄露风声,薛家一族到时颜面尽失,薛朝瑰连自己丈夫都留不住,这样奇耻大辱会成为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她不发泄出来怎能甘心罢休。 然而她那一声甜甜的汝筠令我愣住,我目不转睛凝视着她,她的脸,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平静而快乐到没有一丁点不悦,那般春光满面,像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牡丹。仿佛昨晚我是做了一个梦,梦中陪我整整一夜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他的魂魄,他的替代,他根本没有回来。他抱着他的娇妻在布置奢华隆重的婚房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她享受了一夜柔情,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欢好。 严汝筠放下瓷杯让她坐下,她笑着嗔怨怎么有脸坐下,连一点礼品都没有买。 她说得含糊其辞,也不知道是指给谁的礼品,但她嘴上说着,脚下已经朝他走过去,她回头打量着一层的所有角落,直到她看见站在楼梯上沉默呆滞的我,她莞尔一笑,“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我没有理她,保姆将一杯牛奶送到她面前,喊了声夫人,她笑得非常喜悦,“不再生分的称呼我薛小姐了吗。” 保姆说不敢,您什么身份我就怎样称呼您。 薛朝瑰捧着那杯奶意味深长说,“对,希望你明白,什么身份对应什么样的称呼。” 保姆当然听明白她弦外之音,严汝筠自始至终沉默翻阅报纸,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似乎一个听不到声音的局外人,她察觉到这样的气氛很微妙,又笑着自己圆场,“不过我的身份都是汝筠给予,他都不喜欢排场,我当然更不计较,你怎样顺口就怎样喊,反正我也不会少一块肉,也不会因为你没有喊我夫人就真的不再是他太太。” 她说完将杯子又塞回保姆手里,笑着扑向他胸口撒娇,问他对不对,严汝筠手搭在她肩膀,将她轻轻环抱住,“你觉得怎样好我没有意见。” “呐,你也不能什么都听我的啊,这会把我宠坏的。” 他闷笑出来,将目光从报纸落在她娇媚善睐的面庞,“会吗。” “当然啦,到时候宠得我骑在你脖子上兴风作浪,你可不要骂我。” 严汝筠笑得更加深邃,他将报纸丢在旁边,推开她说上楼洗个澡,她追着他背影问稍后有什么安排,他说随意,薛朝瑰托着腮故作深沉想了很久,“崇尔忙着南郊的工程,恐怕你也抽不开身陪我到国外度蜜月,不如我们先在东莞周边玩儿,等你得空再安排。” 严汝筠一边往楼上走从我背后经过,一边解开自己腰间的皮带,“上次你说想要去广州。” 薛朝瑰眉眼闪烁一丝亮光,“你还记得,我很想去。” 严汝筠已经到达二楼卧房,他留下一句随时启程,身影便消失在走廊。 那扇门缓慢合上,我盯着米白色的门扉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重新看向薛朝瑰,她随着那声门响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和她隔着空气四目相视,她眼底是我看不懂的东西,而我平静之余是一丝愕然。 她看到我的目光,笑着问我怎么这样看她。 114 我盯着她身上喜气洋洋的大红色,薛朝瑰长相明艳,有一张狐狸面,娇俏而妖娆,不化妆也非常性感,化妆之后惊为天人,她美则美矣,可严汝筠并不是十分喜欢这样的女人,如果他喜欢,维多利亚的小姐和赌场的荷官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如此,即使不如她美貌,也不会逊色太多,他早就沉湎于风月,不会有如此规矩清白的口碑,显然他不喜欢。 因此薛朝瑰绝不是凭借美貌才吸引他,薛家的强势背景的确让任何男人神魂颠倒甘为牛马,傍上薛家在商场势必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严汝筠自身强大,他不必贪图对方的筹码,但他也绝不会看上小门小户不相配的女人。谁会嫌钱多烫手呢?谁又肯放低姿态低就呢?强强联手巩固自己的地位,让每条道上的人都更加忌惮,对他没有坏处。 可如果说他仅仅是为了强强联合才赔上自己的婚姻,也实在牵强,严汝筠的性格和许多男人不一样,他非常有原则性的牺牲,绝不赌注自己的利益,婚姻是一个人这辈子最大的利益,他根本不需要妥协与牺牲。他的势力超过了薛荣耀,他娶薛朝瑰并不是高攀,在慈善晚宴的坐席就足以看出东莞商界是谁的天下。 一个曾经警界不可一世的神话,一个现在商海只手遮天的枭雄,他娶妻势必有他的考量,不完全因感情,也不完全因利益。 薛朝瑰到底握住了什么,让严汝筠如此非她不可。 他不可告人的身份?他隐匿着的惊天动地的阴谋?他黑暗的不为法律所容忍的内幕? 严汝筠一向做事谨慎小心不露痕迹,在很多地方都有眼线有死士,谁能摸透他的底细,前脚摸透后脚怕也要危险重重杀机四伏,让他永不能开口。 若不是沈烛尘在省内名头太响,也太难以接近,蒋澜薇早就下手了,根本不会容许有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算计严汝筠的人在身边如影随形。何况他还有宋铮舟,那是一个阴险冷煞不可琢磨的心腹,足以在血雨腥风中独当一面,他身边包围着重重铁壁,薛朝瑰拿什么掌控他。 我目光愣在她无名指硕大的钻戒上,许久没有眨眼,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笑着举起手,也不知是在她眼前还是我眼前,晃悠了好几下,“这是九点九克拉的钻石,汝筠从南非为我定制,他在婚礼仪式上说,希望我们的婚姻是长长久久,就像这枚戒指一样。” 我笑着说很有寓意。 她歪头看了看我中指戴着的绿宝石,我没有掩藏,但也没有故意露出,她打量了片刻,大约看不出和她那枚钻石是否有差距,她没有评价什么,我问她薛小姐怎么不坐。 她站在原地四下观赏这套宅子,她十分感慨,“上一次来恍若昨天,可是身份却变了。那天来我告诫自己要避着你,因为这是汝筠和你的住处,没想到这么快就不需要了。” 她非常快乐而满足伸出双臂,在她两侧张开,“这里都是我的,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也都属于我,包括他的人,他的头发,他的汗毛,他的呼吸,统统都是我的,连他都已经成为我薛朝瑰的所有物,我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我看着她无比张扬明媚的笑容,那样的不可一世,那样的风华逼人,正如她身上的红裙,艳得嚣张,艳得不加掩饰。 “薛小姐的大方我自愧不如。顾夫人说我有气度,她是不知道薛小姐的容人之量,能够忍受自己丈夫在新婚之夜丢下自己走得干干脆脆,这样广阔的胸襟,说容纳了太平洋也不为过。” 薛朝瑰听出我的讽刺,这是她的痛处,即使她云淡风轻,也是一片刺入她心脏的逆鳞,偶尔想起折磨她疼痛入骨。 她的冷静沉默只因无可挽回,她不曾得到的东西再怎样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反而将这样相安无事打碎。她无法重来一次婚礼,就注定永远无法重得一次新婚之夜,她都知道,但她终究不允许别人戳她心窝。 她眯眼警告我,“你不要太得意,人不计较一时输赢,是为了得到更大的筹码,人不计较一时得失,也是为了达到更多目的。你肤浅以为我现在一时失势,可有得必有失不是吗?严夫人就是最好的势。” 她仰面看着我,“你是夫人,我也是夫人,可我不才是货真价实的夫人吗?任熙,从昨晚开始,别人对你的每一声夫人,都是一种讽刺,也许你不觉得,可落在外人耳中,都会替你脸红发烧。” 我笑着问是吗,“我早已四面楚歌,还有比我当初做秦彪二姨太时更悲惨危险的境地吗,我一面敷衍讨好他,一面勾引严汝筠,那段日子几乎压死我,既然我熬过来了,就是天不亡我,我有的是戏可唱。” 我迈下两级台阶,和她隔着空气平视,“不管怎样,我对薛小姐刮目相看,原来不是所有千金都任性乖张,薛小姐的隐忍慷慨审时度势,是太太们的典范,如果所有豪门女人都有薛小姐的智慧,男人可松了口气。” 她抬眸扫了一眼二楼空荡安静的走廊,严汝筠并没有从卧房出来,他似乎在换衣服,卧房的门紧闭,里面同样悄无声息。 他不管做什么动作一向很轻,走路也轻,吃饭喝茶的声音,呼吸的动静,几乎像不存在一样,他习惯走夜路,也习惯埋伏在暗处,这是他常年的习惯,年常日久改不掉了。 薛朝瑰确定他没有听见,也确定保姆在厨房里忙碌不曾留意这边,她露出一丝阴毒和狰狞,“你以为我不恨吗?任熙,那是我最珍贵的夜晚,我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在幻想着这一夜,而我的美好期待都被你破坏了,你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夺走了我的梦,打碎了我完整的婚礼,你用你虚伪的清纯冷静,勾着男人魂魄,为你所倾倒,可那是真实的你吗?真实的你贪婪自私恶毒,冷血冷骨,被贫穷厮杀得丑陋而扭曲,你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拿人命当筹码当儿戏,嫁祸无辜的女人维护你自己的地位,幸好你只是托了女儿身,否则你更胜过那些亡命徒千百倍。如果你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严汝筠彻头彻尾都属于我一个人,你用霸占别人丈夫当炫耀的资本,我想苍天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收拾毁灭你,它怎么可能怜惜你这样无耻的女人。” 她朝我逼近,我没有躲闪,我和她之间隔着一面厚重的花纹繁复的扶梯,她无法越过来伤害我,她也不敢。 “你最想看到的一幕,是我争吵质问唾骂撒泼,像那些人老珠黄的夫人们,与小三兵戎相向,让男人在中间左右为难厌弃无比。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愿,论美貌我不逊色你,论手段你的确高我一等,可你算计得过他吗?你算计我又有什么用,娶我是他心甘情愿,我没有以死相逼。而除了这些,你任熙还有什么。” 她手从楼梯每一道木桩中探入进来,落在我的腹部,我没有拂开她,只是任由她指尖在上面流连辗转,“这块肉?” 她嗤笑出来,满脸不屑,“我怕一个私生子干什么,他母亲都见不得光,他能威胁我吗?我的家世就是我最好的筹码,他可以对不起我,可以更疼爱你,可以对这个孩子倾尽他全部的父爱,但是我薛家在一日,他就不能明目张胆,他要顾及我的脸面,我的家族,我顶着严夫人的头衔,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我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我不用为了一纸名分仓皇无措,担忧几个月后呱呱坠地的孩子活在黑暗里抬不起头,我为什么要吵闹,我难道不该欢快大笑吗?” 她的手指顺着我腹部缓缓上移,掠过胸口,锁骨,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她冰凉的指尖,温热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头发,耳朵,她抚摸得那样温柔,可她的温柔藏着所有人根本没有看到过的杀机。 “是,我巴不得你立刻去死,你整张脸,你这个人,你的一切,都让我深恶痛绝。我现在无法铲除你,不代表你就永远是我的阻碍,毒瘤,不论长在人身体内,还是社会中,它都有被连根拔除的一天。溃疡腐烂到极致,脓包膨胀到最大,用针刺破挑开,它流出的腐水才会更多,别人看着不是更痛快吗。你没有和我一争高低的资本,你除了把握住你现在的东西,你没有第二条路走,严汝筠可以找一个情人,也可以找两个,一百个。你情妇的身份都自顾不暇,别好高骛远,让自己伤脑筋了。” 在我们对话的过程里,敞开的门外走进一个人,薛朝瑰背对着门口没有看到,但我看得很清楚,我没有制止打断她,任由她无比猖獗警告我,谩骂我,羞辱我。 115承诺 男人停在薛朝瑰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静默看着这一幕,直到保姆从厨房出来,她叫了声宋先生,将他让进客厅,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过来对薛朝瑰喊了声嫂子,又向我打招呼。 薛朝瑰脸上阴恻恻的笑容僵硬住,她没有想到宋铮舟会来,而且一声不响,她用两秒钟迅速收敛,转身笑眯眯说铮舟好久不见了,连婚礼都没有露面,忙成了一阵龙卷风。 宋铮舟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宝蓝色的丝绒盒,递到薛朝瑰手中,“嫂子别怪我,为筠哥在外省办事,刚有点眉目,我立刻回来复命。” “怎么会怪你,你为汝筠鞍前马后,他这样大的产业,非常需要忠贞下属为他打理效劳,我感激你的辛苦。” 她垂眸看了眼那件礼物,“这是?” “为嫂子准备的新婚贺礼,您不要嫌弃。” 她笑着说还准备什么贺礼,她都没有备过礼物感激他的操劳,他反而送上一份,她如何受得起。 宋铮舟说礼轻情意重,嫂子见多识广,就当一个小玩意。 薛朝瑰打开盒盖看清里面是什么后,眼睛亮了亮,“这是紫珊瑚?” 珊瑚分为很多种,江海湖泊水底长着的珊瑚植物,大多是藻绿色和红色,还有一种最为珍贵,是玉石打磨雕琢而成,胜过翡翠玛瑙珍珠一切珠宝的价值,尤其是紫色珊瑚,紫玉世所罕见有价无市,连拍卖行都难得一见,而宋铮舟送给薛朝瑰的紫珊瑚玉质通透晶莹胜雪,是玉珊瑚里的极品,价格根本难以估量。 严汝筠的下属都这样有钱,稀世珍宝当成贺礼随手送出,难怪外界对他的资产猜测离谱到那种程度。 薛朝瑰衣食不缺,生活非常奢华,可女人与生俱来对于珠宝的喜爱,还是让她禁不住眉飞色舞,她非常爱惜抱住那枚珊瑚,笑着说既然送了,可不许再要回去,不论如何收下的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宋铮舟说当然,怎会连这样的世故都不懂。 薛朝瑰喜笑颜开,她说薛家如果以后遇到好的玩意一定想着他。 宋铮舟打发好她,问我筠哥在家吗,我说在卧房,他说能否麻烦任小姐将筠哥请下来,车在外面等着,有事很急。 我没来得及回应他,薛朝瑰蹙眉问是否要离开,宋铮舟说不仅是离开,而且暂时三两天都无法回到东莞。 薛朝瑰听到整张脸都有些失落难看,“可是,我们才刚刚结婚,有什么事不能拖后几天吗?” 她想要和严汝筠度蜜月,她已经考虑到他的事业退让一步只在周边不去远处,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也要落空,她当然不甘心,她心心念念的新婚之夜已经失掉,她翘首以盼的蜜月如果也要取消,她不敢想象她和严汝筠这段婚姻还有什么价值,这和从前并没有任何变化,完全不像新婚燕尔。 她不十分在乎朝朝暮暮,可她在乎外人的悠悠之口,如果他能陪着她蜜月,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趾高气扬否决掉新婚夜的难堪,什么话都能用来搪塞,而一旦蜜月不存在,她根本没有底气向别人炫耀她的婚姻多么幸福,严汝筠对她如何珍视。 假老虎也要照着一只猫去画,一段天花乱坠的故事,总要有个简短的引子才能照葫芦画瓢,编造得可歌可泣荡气回肠。 宋铮舟说几天前就听筠哥提过要抽空陪嫂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筠哥事情多,嫂子也要体谅。 薛朝瑰听到他这句话脸上失落的表情顿了顿,她问这是汝筠亲口说的吗,要抽空陪她。 宋铮舟不知道是演技太好还是真的没有听懂,他非常平静而自然说当然。 薛朝瑰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她忽然变得非常开心,那种喜悦是从骨头里渗出来,连她的眼睛和毛孔都无法掩藏,她说既然这样,那还是事业为重,她不着急,早晚都有时间。 严汝筠在这时非常凑巧从卧房中走出,他看到宋铮舟问他难道不知道最近自己并没有时间去插手其他事务吗。 宋铮舟为难低头,“可是外城这件事刻不容缓,我也是实在不能擅自做主才来打扰筠哥。” 严汝筠沉声制止他,“有什么难题你去安排,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的行事风格你清楚,你也明白我的想法。” 薛朝瑰很聪明,她知道严汝筠对于昨晚弃她而去有几分愧疚,他只是没有那样习惯向别人妥协和认错,但今天对她每一个的提议顺从迁就代表他在弥补,当男人的情爱不那么浓烈,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一段婚姻熬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岁月的跌跌宕宕,那么男人的愧怍和心疼却可以让女人从此手持利剑高枕无忧。 她得到的情爱比我少,她只有无限加重严汝筠对她的愧疚,这是保她地位不受动摇的最好途径。 这不正是大好机会吗。 她非常温柔贤淑为进退两难的宋铮舟解围,“我都听说了,要不是真的很棘手,他怎么会来打扰你,你跟他去吧。” “可我已经答应陪你去广州。” 薛朝瑰笑得更甜,“我们只有这几天的日子吗?以后那么长时间,难道你就不能补偿我一次蜜月吗?非要急着眼下一时片刻,我有那么无理取闹吗。” 严汝筠从我身后走下楼梯,他看了眼宋铮舟,后者不知道从他眼底读到什么,立刻从玄关处取来了西装,薛朝瑰接过去亲手为他穿好整理,她说记得每天给我一个电话,不要让我担心得睡不着。 严汝筠握了握她的手,宋铮舟先一步出去发动汽车,薛朝瑰似乎只想送他上去离开再返回来,但严汝筠料到她留下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提出先送她回薛宅,再顺路乘船出城。 他已经这样提出,又是一番好意,薛朝瑰虽然有心不走,也不好再固执什么,她笑着说好,严汝筠当着她面叮嘱保姆,这几天他不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打扰我休息,一律以他的吩咐回绝。 保姆试探着看了一眼他身旁亲密依偎的薛朝瑰,“那夫人…夫人也不行吗?” 严汝筠说,“我不在,任何人都不会来。” 薛朝瑰眼底沉了沉,但没有反驳。 保姆这才彻底松口气,她故意大声说先生的吩咐一定办好,会尽心照顾任小姐周全。 严汝筠和宋铮舟去了漳州,在那边待了两天两夜,章晋受他吩咐增派了两名保镖在别墅戍守,我旁敲侧击问他这次去漳州做什么,那边有些很狭窄隐秘的小地方世道始终不太平,当初秦彪在漳州赌场没少混黑钱,虽说管制越来越严格,但少不了漏网之鱼,严汝筠道上事务一直没撒手,秦彪曾经涉足的东西,明着他撤退了暗中也有所牵连,这就是他死活要和仕途撇清的关键,因为他无法平衡这两艘巨轮。 章晋看出我担忧,他笑着说筠哥的本事和眼力,不会让自己深陷囵囫,只是去看一个场子,那场子很赚钱,主要是地段好,如果能谈下来,舟哥去盯着。 我从保姆手里接过牛奶,非常冷漠解释,“我并不想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只是不希望我和孩子没着落,如果他给了我万全的保障,他暴尸荒野我都不会去管,他有妻子也轮不到我来收尸。” 章晋看着我清清静静的脸,听着我如此冷漠寡淡的澄清觉得很好笑,“任小姐指什么着落。” 我偏头看他,“你说呢。这世道什么最有用。” “那自然是钱。” 我冷冷一笑,“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章晋说筠哥疼惜任小姐,这样的深情厚谊,可是金钱买不来的贵重。 “你有妻子吗。” 章晋一愣,他没想到我忽然这么问,他说还没有。 我嗯了声,“那等你遇到一个愿意把深情厚谊给她的女人,把她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我再替你去劝劝她。” 章晋为我伶牙俐齿哭笑不得,“原来任小姐还是介怀着这件事,可您怎么知道筠哥没有为您想到万全之策。” 我没有搭理章晋,他的人当然向着他说话。 严汝筠是第三天头上回来,他似乎乘坐了一夜的船,身上带着海水的气息,非常浓烈,我听见他开门,也透过面前暗淡的电视屏幕看见他身影,一声不吭。 他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兜,里面很薄,不像是装满了东西,他进来看我一眼,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仍旧不理会,他知道我脾气倔,不闹则温温柔柔,闹也不会吵成什么样子,只是沉默,沉默得让人发慌,让人狂躁。 他不计较,将纸袋扔向茶几,非常沉稳落下。 我瞥了一眼问他是什么,他站在玄关处对着镜子脱西装,大约我终于肯开口,他眉眼带着一丝笑,让我打开看看。 我狐疑拆开纸袋,里面忽然掉出一薄房本,还有几张过户的材料和证明,都已经盖了公章,角落处的日期显示是上个月我刚刚查出怀孕的日子。 我翻开房本看见上面写下自己名字,我这才顿悟章晋那句话的意思,是在提点我,让我有个准备接受如此大礼。 我阴阳怪气笑了两声,“章晋还真是你的好心腹,我的一言一行,他都这样及时告知你。” 他从玄关处走过来,“章晋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即使说也来不及,这件事我早就做了。” 他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和他四目相视,“所以你是用金钱收买我,豢养我,把我当成一只金丝雀。” 他面无表情,他以为这个东西会让我高兴,毕竟这是极其稳妥而雄厚的保障,可以供我几生几世衣食无忧,他想要用这样的攻势让我不再终日郁郁寡欢,好好养胎欢喜活在他的掌控与安排下。 这栋别墅的价值在八位数至九位数之间,不要说在东莞,即使整片南省地带,这年头都是拔尖的产业,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男人这样一份承诺,一定会欢呼雀跃喜不自胜。 可严汝筠爱的哪里是那样肤浅又容易诱哄的女人。 他一方面在安抚我,一方面又在试探,他想要看清我是否贪婪金钱,我贪婪他会更好控制我,但他也会把我彻底看轻。 反正都已经过户了,我是否喜悦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把戏做得更全套。 我将房本毫不迟疑扔在他脚下,眯着眼冷笑,“这就完了吗。” 他见我嚣张阴森的模样,大约觉得很有趣,闷笑了一声,“还想要什么。” “外人传说你富可敌国,比当初秦彪的资产多出十倍不止,这是真的吗?” 他挑了挑眉,并不张扬说,“不至于,也差不多。” “这区区一套房子,对你如同丢了一个钱包,在你眼中,我和这个肚子,就是一只钱包的价值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他放入薄唇间含住,又意识到我怀孕,没有掏出打火机点燃,他眯着眼问我还想要什么。 我险些脱口而出要一个名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我和别人的新婚丈夫提名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阴恻恻说我要的你给不了。 我丢下这句话,站起身径直走上二楼,在经过他身边时没有做任何停留,只是我的狠狠触碰下,他叼在唇齿间的烟卷坠落,被我无意识踩碎,成为一片狼藉。 116温柔 严汝筠漳州项目办妥后,始终没有回崇尔,章晋和几名非常忠诚的高管在替他打理一切事务,包括南郊工程到底怎样解决也没有风声,据说受伤民工家属始终没有放弃吵闹和辱骂,在工地现场搭建帐篷拉起横幅不肯走,非要一个说法,崇尔这方不只提出一次金钱赔偿,数额优厚到其实那些人根本不配的高昂,但对方家属还是不买账,可到底要怎样也说不出来,就是不罢休也不接受,像一块牛皮糖,玩儿起了长久拉锯战。 所有事故家属吵闹的根本都不是为了说法,因为任何天衣无缝美好温婉的说法都无法改变事故本身造成的破碎与伤害,人性在这一时刻暴露出极大的贪婪和扭曲,人命,人血,人骨,哭喊吵闹伤心欲绝根本出发点都是为了钱,钱给足了,立刻拂袖而去,钱给少了,天王老子都没有用。 而逝者已矣伤残痛苦,在这一刻被钱的光芒照得无比微不足道。 严汝筠越是出面,她们越是闹得激烈,所以他干脆不予理会,只是项目负责人在现场维持制衡,严汝筠暗中调查在事故发生后这伙人接触过谁,得到的结果是曾进出一家茶馆,但那家茶馆非常小,也很陈旧隐蔽,四面八方都没有摄像头,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是谁约见过她们,这些人又咬死不说,纷纷指责严汝筠无良商家草菅人命,对崇尔的优厚补偿也绝口不提,崇尔再三澄清并不是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但当事人都不承认,这样的话落在外人耳中完全就是推脱。 章晋早晨天还没有亮便到达别墅向严汝筠汇报各个项目的情况,我正蹲在花圃兴致勃勃铲土,他从车上下来看到我有些惊讶,“任小姐起这么早。” 我嗯了声,问他事故的进展,他说还是非常僵滞,一般地区矿难都不会超过一百万的数字,而这些人对于两百万还不满足。 我冷笑了声,“丑陋嘴脸。那就一分不给,也不理睬,等天气热了工地暴晒,看她们在帐篷里能坚持多久,这群人贪婪无度,不是有人在幕后指点吗,那就让她们哭闹,反正上级和严汝筠的关系也不会插手干预,事故又没闹出人命,只是受一点点伤而已,舆论发酵到一个制高点,就会走下坡路。既然好言好语不领情,那就看谁硬得过谁,有些人蹬鼻子上脸,等没人搭理了,会来主动找你们。” 章晋被我一番话说愣,“任小姐的意思是。” “医药费也不管,全都不管,等她们来央求,到时候随便打发几万,也不要给好脸色。杀鸡儆猴,让所有人都看到教训,崇尔不是那么好算计好讹诈的。一群平头百姓,还能闹出天吗?给她们好脸色不要,就放狼狗咬,反正工地空旷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出现,别咬死就行。” 章晋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他看了许久没忍住发出笑声,“任小姐生性仁慈,善良时像水一样,而狠起来又像火一样。” 我丢掉手上沾满泥土的铲子,掸了掸指尖,“这不都是严先生言传身教让我学到的吗。” 我转身进入客厅,他跟在我身后,严汝筠从保姆手中接过安胎药,他让我过去,我一声不吭坐在他旁边,他不满足,用一只手扯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他看到我脏兮兮的手,很好笑问去挖煤了吗? 我不理他,章晋说任小姐在庭院中一席话不失为逆水行舟,对于这些贪婪无度的人,置之不理反而很好,她们见钱像煮熟的鸭子要飞掉,自然会急不可待的妥协。 严汝筠问他说了什么,章晋把我的话阐述给他,他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问我是这样吗。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嗯。 他眼底和唇角都因我的残忍果断绽放出一丝笑容,他喜欢这样的我,不再唯唯诺诺于人情冷暖世故百态,不再心存有些懦弱的怜悯,去可怜那些不值得可怜的人。 他非常耐心将碗里的药一勺勺喂给我喝,他之前听保姆说我经常偷偷倒掉,所以不管他做什么事,到了喝药的时辰都会亲自喂我,直到看我全部咽下,他似乎非常珍视这个孩子,千方百计也要保住。 我喝掉之后他塞了一颗蜜饯到我嘴里,问章晋有什么事,他汇报工作时我从严汝筠腿上起身,往二楼走,我上楼过程章晋忽然提到了荣耀集团,我不动声色放缓脚步,章晋大约怕我听到,很小声音,“荣耀集团内部有很大问题,但是薛荣耀根本没有察觉,他非常信任的一名董事,是制造问题的黑手,我安排的眼线在荣耀集团查过所有账目存在纰漏的合约,都是这名董事经手。” 严汝筠嗯了声,他将空碗交给保姆,“严重吗。” “不轻,但还不足于致命。” 严汝筠重新拿起那份合约,“继续查,这些不够。” 我蹙眉看向楼下,章晋发现我还在楼梯上,他立刻闭口不言,我脸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回到卧房。 那几天我特别想要鉴定胎儿性别,问保姆是否有医院可以做,保姆说如果先生去打招呼,任何医院都会帮忙做,但现在月份还早,恐怕不准。 严汝筠从保姆口中听说这件事,他笑着问我为什么要做。 我照样不开口,他将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儿子女儿都很好,不用过分担心这些,因为是我为他生的,爱屋及乌,即使一只狸猫,他也觉得很可爱会疼惜。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底的目光非常真诚,充满了爱怜与期待,他掌心停在我腹部,感觉到一丝微微凸起,眉眼间的笑变得更加温柔。 听以前在圈子里共事过的几个姐妹儿说最近圈子很乱,原先还安分守己拍杂志接展会的模特都来当商务伴游了,温姐手底下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这种正儿八经的模特来当然会捧着,许多资源分割不公平,惹得她们私底下勾心斗角,互相打压,整个圈子都是乌烟瘴气。 能走捷径赚快钱谁还会老实本分工作呢?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票子吗。 姐妹儿说其实归根究底都是你们几个害的,自从乔倩那么大年纪都翻了身,而洪芬卢莎也傍上了后台,我又做了秦彪的二姨太,我们陆陆续续都混出头,从上不了台面的小模特成为了上层名流的富婆,这圈子就开始浮躁了。 不少想要一步登天赚水钱的模特把原本行业里的姑娘都给顶了,一多半的好活儿跑到她们手里,这还不算,最起码人家身份摆着,不认头也只能忍气吞声,竟然还有一批野模跑来抢饭吃,她们没公司,自己在各个群里贴吧拉活儿干,温姐想找她们给点教训都没辙,越来越多当初吃香喝辣现在连门路都摸不上的姑娘怨声载道。 这行分为很多种,有专门做伴游的商务,有赚水钱儿的野模,水钱儿就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哪儿肉肥去哪儿,而且来者不拒,这种姑娘条件都不差,只是手段逊色于正儿八经的模特,入行一直以来地位档次低,所以叫不上价码,但人家肯把身价一降再降,千八儿的费用五百也能拿下,活儿稀少时候三百也跟台,男人都是出来找乐子的,条件差不多,当然是哪个没乱七八糟的说道就要哪个,很多嫩模要求太多,什么预付定金,车接车送,包机票还要四星级以上酒店不吃中餐等等,野模就不需要了,有屋子就行,把那些讲排场的钱不如直接塞口袋里。 找一个圈子里有名头模特的钱可以请三个野模,客人何乐不为呢。 还有就是我和乔倩这种头一批在沿海城市下海的嫩模,档次最高端,拿名模的价钱干商务的活儿,嫩模很瞧不起野模,因为嫩模是模特圈子里仅次于那些走秀街拍的平面模特,用行话讲,嫩模距离演艺圈明星就差一个导演和制片人,只要资源到了,摇身一变就成为演员和歌手。 但嫩模私生活也最不检点,这个没有特例,只要曾打着嫩模旗号的,要不就找个牛逼的男朋友,要不就找个只手遮天的金主,总归天底下没有嫩模能自己混起来的,港澳台也不例外。 温姐那几天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她找到我问能不能想点办法,在这个圈子里我说话最管用,每个新进来的姑娘最终目标都是成为和我一样的女人,现在乱套了,当着她面一个个非常乖巧,扭脸就厮打得破马张飞。 我盯着镜子里自己不再那么苍白有些红润的脸,“是吗。” 她说怎么不是,任熙在圈子里已经是嫩模的招牌,不想成为第二个你的都不是有志气的嫩模。 我握着手机笑出来,“可我现在的局势,她们不知道吗。” 温姐根本不觉得我局势凄惨狼狈,她非常好笑说,“知道又怎样,是你自己要求太多,对男人的执念太深。在那些富太太眼中,你是输了,因为她们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没有丈夫的疼爱,没有婚姻的滋润,没有生活的美满,她们握着一张结婚证做着白日梦,幻想着自己男人有回头是岸的一天,那就是她们的全部,可其实男人在外面玩儿得不亦乐乎,谁也不愿回来看那张腻透了的脸,而对于你们这些女人而言,你比谁都成功,作为妻子也不如你得到的东西多,你除了名分什么都有,而妻子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每个女人的志向不同,你不知道她们多么羡慕嫉妒你。” 我视线从镜子中收回,看向这间奢华无比的卧房,窗外的花圃向阳璀璨绽放,庭院深深,梧桐树遮掩了金光,这里的每一寸砖瓦每一丝尘土都已经完全属于我,薛朝瑰不请自来我可以理直气壮驱逐她,狠狠栽她颜面,让她也饱尝被羞辱难堪的滋味,我的确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可我得到了她想要的。 人哪能一帆风顺处处如愿呢。 所有美好的,渴求的都不是从天而降,谁也不愿做一颗棋子掌控在别人手里,来去落不由自己。但是依附男人而生活的女人,不论如何聪慧,摆在眼前的路都是狭隘的,阴暗的,阳光雨露,宽阔林荫,需要付出胜过常人百倍的代价去争取和掠夺。 自怨自艾从不是聪明女人的选择。 我让温姐在老地方等我,她那边没听清,好像有不少姑娘在说话,还有人争吵,温姐制止不住,气得摔了电话,我立刻挂断拿了一只新买的包从房间内出去。 严汝筠从漳州回来休息到今天仍旧没有离开,他似乎很喜欢陪伴我的时光,即使我一个字也不对他说,冷淡如一樽石头,他也非常享受我的漠视。 宋铮舟将崇尔的事务同下属交接,他大约每周都要在漳州停泊三到五天,那边项目谈得非常顺利,地头蛇碍于严汝筠的势力根本不敢不放权,他到达的当天就已经把地盘双手奉上。 我走下楼梯保姆看到我拿在手上的皮包,她问我夫人是否要出去,严汝筠这才从一份文件中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整洁素雅的衣服上,和我不施粉黛的脸孔。 我看了他一眼,声音十分平淡,“你吃饭了吗。” 我们长达几十个小时的冷战后我终于开口对他说话,严汝筠非常意外,他立刻放下报纸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我去见以前关系很好的朋友。 他没有否决我的想法,笑着说如果能让我高兴,当然可以。 他身后的保镖试探着说夫人不如让筠哥陪着,反正今天天气好,在家里很可惜。 严汝筠沉默看我,等我答应他的提议,而我对此置若罔闻,如同没有听到,他清楚我还不是很坦然面对这样的结果,心里梗着一口气,他不强求我立刻像从前那样对他柔情似水,在这个关头除了给我时间让我自己明白,他不能做任何急功近利的事。 他重新拿起报纸,吩咐保姆和司机陪我一起,小心我和孩子的安全。 117危险 温姐约我在之前还做嫩模时经常聚餐的一家海鲜馆儿,那家店的蒸汽海鲜非常好吃,夏天时候是露天大排档,也卖烤串,我们一批嫩模下了场子就聚两三桌喝酒吃串。 记得有次赶上一场大雨,当时有个姐妹儿怕淋雨,一淋雨就感冒,从没有过例外,她转天还有两个台要出,都是大人物,定金都付了,根本不敢得罪,否则挨顿打都是轻的,吓得她白着一张脸慌慌忙忙找旁边一桌两个男人求救,想买人家雨伞,没想到竟然被其中一个看上了,直接包了一年。 在顶级餐厅吃饭的未必口袋里揣着都是真金白银,也许是哪位首富的司机,也许是拆二代暴发户,而路边摊不见得就没有有钱人光顾,王思聪就喜欢带着网红街边撸串,那姐妹儿碰上的也是一上流公子哥儿。从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人往往都吃得了山珍海味也咽得下野菜包子,不是顿顿讲排场。 温姐说人的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吃顿夜宵的功夫直接成了人家姨太太,那一年里姐妹儿捞得特别狠,后来一拍两散直接从小宝马改成了法拉利,就是那公子哥送的,还有一套精装公寓,不过现在结婚了,嫁了个家族卖马桶生意的小开,在台湾那边生活,生了两个儿子,母凭子贵非常美满。 那姐妹儿不贪,给什么拿什么从不索取,反而是傻人有傻福,男人对于那些还没怎么着就狮子大开口的女人非常容易腻,换个不争不抢听话顺从的姑娘,这种口味都很受用,反而出手阔绰,男人不喜欢被强迫和施压,尤其是有钱男人,装得逆来顺受并没有什么亏吃,人活在世上不论领域的任何周旋,不都是有目的吗,达成目的的方法有很多,但一定有一种是最合适的,对什么男人用什么手段,才能让任何猎物都逃不出手掌心。 车停在街口开不进去,前面一座井盖正在施工,司机问我是否绕路。我摇下车窗探出头看了看前面路况,这边绕行要开出很长一段车程,绕过三座大厦,会把原本五分钟的路增加到半个小时。我正好颠簸得恶心,让司机在这里等,我自己走进去。 保姆跟随我从车上下来,到对面一家饮品吧为我买酸奶,我掏出手机给温姐打电话,问她在一楼还是二楼,然而我还没拨完号码,她忽然发过来一条信息,上面写着到路口星巴克见。 温姐很少发信息,她一直都是和我打电话,我迟疑了下还是拨过去,但对方直接拒接了,我想到在别墅时她那边的嘈杂和争吵,估计不只是她自己不方便接,我直接按照她信息要求穿过长街,找到了紧挨十字路口的星巴克。 这个时辰星巴克非常冷清,从玻璃看进去只有两三桌客人,我透过窗子找遍所有角落都没发现温姐,我正想再打过去向她确定是不是这一家,忽然我前面走过的两名陌生女孩指着我大声叫喊小心,我看着她惊恐表情没有反应过来,呆滞的站着,下一秒身后猛地刮过一阵风,尖锐猛烈的刹车响顷刻间划裂天际刺破长空,我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像是一双大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从地狱的入口推开,我毫无防备重重跌倒在地上,连一丝抗争的余地都没有。 在我距离地面仅仅不到半米的距离时,我拼尽全力撑住地面,将身体狠狠一翻,掌心擦出几条鲜血淋漓的伤痕,指尖也被一粒尖锐的石子戳破,十指连心的巨痛没有令我丧失意识,我无比冷静将全部重量压在后背着地,而腹部在缓冲之下毫发无伤。 那辆直奔我驶来的汽车不知为什么忽然变换了方向,在我倒下后拐了一个非常大而急的弯,我看到薛止文匍匐在我腿上,他用自己身体盖住了我所有可能被倾轧的部位,那辆车是在发现他会被撞伤后才急忙改了计划,将我放过。 围观的人群迅速膨胀,很快就从几个人变为上百人,我在不断的吵嚷惊叫中逐渐回神,死里逃生的惊惧使我身体迅速浮起一层冷汗,我感觉到自己发抖的手和唇,刚才如果再慢一秒,那辆车就会撞上我的身体,我面前是星巴克的墙壁,玻璃与两辆坚硬的轿车,无论我飞向哪一处,都势必重伤残疾,我腹中的孩子更不可能保住。 那辆车如此有条不紊逃之夭夭,很明显并不是突发意外,否则司机不会有这样沉着的心态。 薛止文看到车已经消失在路口,他从地上站起来,想要把我扶起,然而他发现我掌心在淌血,而且血势越来越汹涌,怎么都止不住,他大声询问人群哪里有药店,有人非常热心从自己的包中找出水瓶和丝巾,让他先为我冲洗冷水止血,再绑住控制伤口,薛止文按照那个人的指导做完这一切后,他似乎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故,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他指尖微微颤抖,声音也是这样,“其他地方伤到了吗?” 他甚至不太敢看向我的下体,是否流渗出血迹,我闭了闭眼睛,定神后咬着牙掀开裙摆,当我看到安全裤还是非常洁白的颜色,只是沾染了一点点灰尘,我长长松了口气,那一刻比我自己劫后余生还要令我喜悦庆幸。 我恢复理智后一把握住薛止文的手,“这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撞击,而不是意外的失灵和失误。如果不是多出你,在他们计划之中完全不存在的受害者,这辆车根本不会变路开走。而我现在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我指着那辆车消失的地方,“他们事先踩好了点,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他们从那边的公路驶来,没有任何征兆与声响,直到接近我身后开始加速,被路人发现大叫,这种情况下一定会紧急刹车,他们可能反而加速吗?你忽然出现阻挡推开了我,他们即使受人所雇,雇主也不会有这样先见之明,告诉他们除了我之外不许伤害无辜路人,那么即使你压在我身上,他们也有把握倾轧我,这点技术都没有,怎么敢接任务?所以他们很大可能是认出了你,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不能伤你,才会宁可选择放弃也不要继续冒险。而他们离开的路,正好是两条街道没有施工阻碍的路,可那条路平时很生僻,更多人会选择走那条施工的路,不是踩过点对这里的地势了如执掌,可能如此天衣无缝吗?” 薛止文听到我完整清晰的猜测,很不可置信望着我,他眼底的光在惊愕震撼我为什么死里逃生后不是哭泣慌乱,反而还有理智去思考这件事的曲折。 他脸上随即闪过一丝非常隐晦复杂的神色,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为我掸掉衣服上的灰尘,他看到我死死盯着他眼神,他小声说不要乱想让自己有压力,现在人没事就好。 他此时的脸色竟然比我还要苍白,那是诡异的让我怀疑愈发深重的苍白,我更加用力握住他手,“他们缺钱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缺钱的人一定是底层百姓,底层百姓连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更不可能知道你是薛家的公子,所以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惊慌失措躲闪你?除非他们认识你。” 我猜到这里整个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我苍白的脸孔溢出一丝天崩地裂,“更或者雇佣他们的人认识你,不愿伤害你,也不能伤害你,才会咬牙忍痛放过我。对你这样看重的人,除了你…” “好了任熙!” 薛止文忽然捂住我的嘴,他非常谨慎打量四周隐蔽的嘈杂的角落,确定没有任何可疑熟悉的人,他才将我堵住我唇的手松开,“不要再说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是完好无损的,任何人都不能被定罪,这里连摄像头都没有,你拿什么指控别人是有预谋的伤害?这个世界意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也不能免俗。” 薛止文拉着我的手想要将我拖离这里,保姆拎着两杯奶昔从人群后挤进来,她看到刚才险些出事的果然是我,脸色登时大变,她扔掉饮品朝我冲过来,在看到我被包裹住的手,她吓得磕磕巴巴喊我,我顾不上她,我问薛止文是否知道什么,你怎么会这样及时出现。 他说他要去广场画画,看到了这一幕才来救我,但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冷冷发笑,“是吗。果然血浓于水更胜似人间道义,说来可笑,你父亲救了我一次,你又救了我一次,你薛家欠我,我又欠你薛家,而上一次是意外,这一次到底是怎样,还是一团迷雾。” 薛止文问我重要吗,既然毫发无损,就不要再让自己陷入迷途,以后小心点,不给任何人机会就够了。 他说完叮嘱保姆带我迅速离开这里,回到住的地方,尽量不要再单独出行。 保姆被吓傻,呆呆点头,狠命挽着我手臂要拉我走,薛止文原本已经迈出,又忽然停下,他背对我意味深长说,“有些事做了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留下的也仅仅是替罪羊,你想要借此揪出的人置于层层保护下,顺藤摸瓜也不可能找到,你可能扳倒一个有万全之策抽身的人吗?再说你的敌人是一个两个吗?这世上人的身份就是一面保护盾牌,何况你连意外都没有出,刚才就只能被定义为意外。” “如果刚才出了呢?” 薛止文笑着说如果出了,你已经不可能再开口指控谁了。 我身体狠狠一晃,他缓慢走远,阳光之下他身上干净的白衬衣白裤子,和背上已经被刚才那场事故劈裂的画板,他的干净纯粹洁白美好,深深折射着反击着这世上的所有丑陋阴暗和妒忌。 118残害 星巴克门外险些发生车祸,很快在附近几条路口传遍,不少人经过驻足打探,没有看到什么又匆忙离开,保姆将电话打回宅子,接听的是保镖,她将这件事告诉对方,询问先生是否在,保镖说正在书房谈事,崇尔过来三名高层拜访,暂时不好去打扰,如果任小姐没大碍,先让晋哥走一趟。 保姆挂断电话早已是手脚冰凉,她一边安抚我不要害怕,一边握住我的手,然而她诧异发现我非常冷静,并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似乎刚才死里逃生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我平静说我不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世上的意外和阴谋,从不会因为谁害怕而消失。 保姆十分警惕四下打量每个路口的车辆,想要搀扶我到咖啡厅里坐下歇息,正在这时温姐忽然喊了我一声,她从我刚才来的长街奔跑过来,非常慌张问我刚才这里有车祸,是不是我。 保姆哭着说夫人差点一尸两命,那车开得好快,简直就是不留活口。 温姐捂住嘴巴万分惊愕,她听到别人议论又发现我迟迟不到,才会多个心眼出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我。她愣了两秒立刻反应过来将我从头摸到尾,任何一处皮肤都没有放过,确定我仅仅是手掌受了伤,她才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万幸。否则我也难逃其咎,严先生恐怕要杀了我。” 我问她在哪里,她说一直在海鲜馆儿等我没有离开过,已经等了很久。 我愣住,立刻掏出手机递给她,“这不是你的号码吗?” 她看了一眼来显,“是我的,但我从不给人发短讯。” 我把字调出来,她仔仔细细读过后整个人都有些愤怒,“怎么会这样,谁冒充我把你诓过来。” 在东莞我没有亲人,温姐照顾我这么多年如同姐姐母亲一般,任何与她有关的我都不会怀疑,即使起了疑心也比对别人要轻弱很多,她几乎就是别人对付我的一道杀手锏。温姐在圈子里是拉皮条的经纪人,她手底下直接间接掌管的嫩模足有几十个,还不算那些已经洗白不干的,想要揪出来谁做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她们都有可能以嫉妒为杀机对我动手。而且这条信息出自温红的手机,证明别人盗用的证据根本找不到,除非那个人自己露出马脚。 之所以这个人以她投石问路来诓骗我,一是因为我对她深信不疑,二是因为她当初是我的妈咪,现在我翻身成了金凤凰,她却还和从前一样,圈子混的女人都不良善,见钱眼开心机歹毒,争风吃醋的阴霾最重,温姐不傍男人可她也指着这行吃饭,女人都有妒忌之心,妒忌到了极致,就会生出仇恨与厌恶。 圈子里曾亲如姐妹最终因男人和利益而反目为仇的姑娘比比皆是,我一步登天后并没有正大光明给予温姐什么,她仍旧过着从前的日子,在外人眼中也许她是恨我的,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如果她不是温红,我不曾对她了如执掌,爱子心切惊恐不已的我也许会病急乱投医,被这道障眼法彻底蒙骗,真误以为是她暗害我,着了那人的道儿。 温姐无法帮助我什么,但她是助我走到今天的军师,是我那些见不得人沧桑过去的保护伞,假设这一次没有薛止文半路杀出救我,我现在失掉骨肉危在旦夕,那条信息是唯一的证据,严汝筠一定会迁怒温姐,幕后黑手一口气铲除掉我的三方势力,我就算命大活下来不死也残,严汝筠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残疾一辈子,从此我更加势单力薄,这样一箭三雕,果然是狠如蛇蝎。 这人了解我的一切,清楚我的每一步行踪,也深知我的筹码和底细,她势必是我的故人,而我所有故人,都来自圈子里的嫩模和薛朝瑰。 薛朝瑰无法接触温姐,但她能用金钱收买温姐身边的嫩模,偷她的手机调虎离山,再不动声色还回去,谁也不知道。 我仇人是多,可有胆子这么算计我的,把严汝筠都视若无物,只有她敢。 温姐带着我怒气冲冲回到海鲜馆,她踢开包房大门,里面正在吃喝的女孩们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她们纷纷看向门口,当发现是温姐回来,正要说笑,她冲过去一把掀翻了桌子,碗碟噼里啪啦一阵响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姑娘们捂着耳朵躲到墙角,脸色煞白。 “一群贱货,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借用我的名头陷害任熙,你们是活腻了!” 那些女孩惊慌之余看见了我被遮挡在温红身后的脸,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将手从耳朵上拿下,有些不甘心质问,“温姐,我们做什么了?” “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她让保姆关上门反锁住,伸出手在每个女人额头上狠狠戳着,戳出通红一枚指印,“是不是你?是你?还是你!你们都他妈疯了!自己作死不要牵连别人,更别他妈牵连我!我对你们不薄,没想到老娘竟然养出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看哪张脸都觉得是蛇蝎,她气不过每人扇了一巴掌,她们之中当然有太多是冤枉的,真正做错只有一个,至多不超过两个,薛朝瑰对严汝筠的骨肉下手,她当然不敢兴师动众大肆宣扬,拉拢一个已经是最大底线,圈子里姑娘都不是守口如瓶的好人,好人也不会干这个,万一知道的多了泄露出去,薛朝瑰还想好好当她的严太太呢,她能自掘坟墓吗,这件事已经是她最大的愚蠢,她不痛恨我到一定程度都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险,很明显严汝筠丽滨别墅赠送给我的消息传到了她耳中,那是他最常住的宅子,这意味着什么,他要和我长久生活下去,她才刚刚嫁给他,她的脸被打得太疼,她必须撒这口恶气。 被冤枉的女孩捂着脸颊红了眼睛,对温姐非常不满,“您疼任姐也不能不问清楚就糟蹋我们啊!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上来就一巴掌,她这是跑去找您告状了吗?我们都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了,谁能得罪她去啊?再说我们现在给您赚钱呢,不是她,她得势了又给您什么了,您不是还在风月场子里混吗,您这么打骂我们,对您有什么好处?” 温姐一张脸孔阴冷到极点,“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但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以为能拿到钱去逍遥自在吗?我,我的公司,认识我的你们每一个人,都逃不掉死路一条。你们心底一定在说,大不了伸头一刀,至少为家里攒下了巨额财富呢,我告诉你们,任熙的男人是严汝筠,那是什么人物我不再重复,你们的家人也逃不掉,株连九族的事不是只有古书和历史才有,大名鼎鼎的五爷秦彪,当初干过灭人家族的事不止一次,乱葬岗现在还有尸骨呢!用我带你们去看看吗?” 姑娘们吓得一声不吭,纷纷拥挤在狼藉的桌后,谁也不敢上去再触怒温姐,我拂开保姆搀扶我的手臂,朝里面走进去,我站在距离她们最近的位置,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掠过,我看得仔细,连眼睛都不眨,她们的惊慌与苍白并没有过分异样,大约薛朝瑰也提前警告过我不是糊涂的主儿,这人做了万全准备才来下手,想要靠只言片语吓唬就揪出来,根本不可能。 我问保姆章晋什么时候到,她说大约快了,我让她催一下,我累了,解决完我还急着回去休息。 保姆拿着电话去走廊上,我找了一把没被踢倒的椅子坐下,温姐给我倒了一杯果茶,我没有喝,只是端着杯子打量上面的花纹,“人活着,为了什么。是享受,一万块能享受一杯茶,一份红妆,一顿大餐,一百万也同样如此享受,只是还剩下了九十九万,但是你能保证那九十九万花得上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诸位姐妹们,眼前这关都熬不过去,还眼巴巴等着之后的好日子吗。” 她们看着我,有一个女孩仗了仗胆子,问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温姐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大声斥责到底谁用了她的手机诓我去街口,知不知道差点酿成了大祸。 那些女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两个哭着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吃了熊胆也不敢做这种事,她们不怕我也要怕严先生,谁敢拿人命开玩笑。 在她们哭喊澄清时,我留意到她们后面站着的三个女孩,她们相比较要淡然许多,脸上不见泪痕,眼底一片清明,我歪头盯着她们看了片刻,温姐察觉到我的注视,她让那三个人走出来,别藏在后头。 其中一个女孩低着头,额前的发很长,挡住了鼻梁与眼睛,隐隐约约露出一丝妩媚,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楚楚。 在她以为我要问她什么时,我却把目光移向她左侧的女人,“是你吗。” 她听到我质问立刻辩解说不是,她说话有些结巴,似乎是太恐惧,“我朋友在维多利亚做事,严先生的手段我清楚。” 我又把目光移向楚楚右侧的女孩,她非常平静和我对视,脸上没有一丁点惊慌,我看到她稳如泰山般的从容,“如果是你,我不会觉得惊讶,不是你,我更不惊讶。” “社会层次分明,任小姐站在高处,您冤枉谁,错怪谁,看重谁都是理所应当。我没做,您硬要说我做,我也无从分辨,就像温姐为了择清自己巴结您,进来不分青红皂白一人扇了一巴掌。” 我面无表情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温姐小声告诉我这个人绝不可能,她性格很古怪,不与任何人为伍,只是赚钱陪客,从不搀和任何事,连模特们争风吃醋她都懒得参与。 我嗯了声,直觉也告诉我不是她,否则她的冷静镇定几乎和我有一拼了,我想东莞这片不算庞大的地界还不会存在这样女人,到现在依然埋没,早就该熬出头了。 我将目光落在楚楚脸上,她和其他女孩一样,躲着我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 我注意到她戴着的项链和发饰都是名牌,我问温姐这些女孩哪个最讨金主喜欢,她说最冷静的那个,她很挑男人的征服欲,至于其他的都差不多,马马虎虎一年赚几十万,算嫩模圈里的中等。 我将目光从楚楚身上收回,闷头喝茶。 章晋在半个小时后带着六名保镖赶到海鲜馆,他自己一个人进入包房,手下留在走廊上等候,他看到我安然无恙整个人松了口气,“任小姐,保姆说您差点被车撞,筠哥和下属谈公事,还不知道这事,您看用不用让他亲自过来解决。” 我把空了的杯子递给他,他转手交给温姐放回,我面无表情说,“这里都是小虾米,让他折腾一趟干什么。先撒下一张网,把浮在表面的鱼钓上来,大的才能冒头。” 章晋思付了一下,“那我吩咐手下人务必找到那个司机。只是现场没有摄像头,店铺的摄像范围也录不清楚,想要找到很困难,怕一天两天办不到。” 我没有理会他,缓缓从椅子上起身,围着五个女孩转了一圈,“这里有一支枪,被人握在手里利用,枪原本没有杀伤力,是持枪的人才可怕。可现在谁是持枪的人,只有枪知道。至于那个司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仅仅是一颗子弹,连枪的分量都没有。” 章晋听明白我不想大海捞针耽搁时间,而是要从枪下手,他走到我身后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任小姐,筠哥当初为秦彪做事时,在郊外一处废弃的厂楼搭建了两个牢房,专门处置不懂事不听话的人,既然好言好语不开口,那就只能动点别的脑子,不如把这些有嫌疑的女人送过去,我亲自盯着,早晚会吐口。” 我笑着问他那是什么地方。 他挑眉说当然是连男人的硬骨头都能被烤酥的炼狱。 119 章晋的话将这些女孩吓得手足无措,她们纷纷冲向温姐央求她救救自己。 其中一个忍不住大声哭喊,“我们都没有错,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温姐甩开她们纠缠自己的手,“任熙敬我一声温姐,可我知道自己分量,也清楚和她今时今日地位的悬殊,她是严先生女人,也曾是秦五爷的二姨太,她就算有朝一日落魄也远比你我高贵。没错,你们不甘心,你们看不下去,她有什么,她不和你们一样都是下贱的胚子吗,可她熬出来了,英雄不问出处,她掳获了这座城市拥有最高权力最多钱财的男人,你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一颗卵能够把石头击碎,只有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所以何必呢。你们要恨,就恨你们之中那个糊涂虫。” 章晋一声令下,走廊等候的保镖破门而入,将这些女孩全部控制住往外面押送,她们哭哭啼啼,被保镖厉声警告不许闹,在经过大堂时有一些客人看出不对劲,但见这样大的阵仗,也没有人敢多嘴。 我站在台阶上看到保镖将五个女孩都塞入车中,她们并不愿走,扒着车窗央求温姐说句好话,不要冤枉无辜的人,温姐说谁肯开口承认,其他人就得救了,与其求爷爷告奶奶,不如你们互相求。 一个女孩贴着车门整个人都垮掉,“温姐,传言不说严先生手上有很多条人命吗?他那么凶残可怕,我们这次去还有好果子吃吗,我不想死,我真的没有做!” 温姐被她哭烦了,刚要把她的脑袋按回去,我制止住吩咐保镖将这个女孩放出来,保镖打开车门一把扯下她推倒在路旁,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响,再三确定她表情的真实度,直到我非常有把握不是她,才开口说,“跟温姐走吧。” 女孩一愣,她反应过来后不断感谢我,踉跄爬到温姐旁边,藏在她身后死死握住她的手。 章晋问我怎么不全都带走,不该放过任何一条鱼。 “你见过分明惧怕沙子和阳光还非要往海面上浮的鱼吗?没有几分胆量敢陷害我吗?懦弱的,胆怯的,慌乱的,连什么苦都没吃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女人绝不会被看中,她自己也没有勇气做。” 章晋听到我这番解释,他抬起手臂让保镖将那辆搭载了许多嫩模的车开走,车从路口驶离,直奔郊外厂楼,章晋在我身旁意味深长说,“任小姐现在的心情怎样。” 我说难道还能欢呼雀跃吗。 “任小姐说在车祸发生时薛止文冲出来救了您,才彻底阻止了事故更血腥的发生。” 我偏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他微微低垂眼眸,“任小姐心中都清楚,我当然不会再提点您什么。” 章晋这个人太阴,他在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上很有一套,把任何人都看得清晰透彻。他不是帝王将相的材料,却是极好的谏臣,严汝筠做事想必很多主意他也有贡献,以致于他分明看出章晋的奸诈,还是对他非常重用。 老虎凶恶勇猛,但一虎难敌群狼,严汝筠也需要有人为自己出力,章晋在阴谋诡计上的本领,的确比宋铮舟更出色。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章晋估计在接到保姆电话时就心知肚明,所以他没有立刻告知严汝筠,他非常明白其中利弊,一旦严汝筠知晓,极有可能杀鸡儆猴,将这几个模特处理平息我的怒气,温姐更不会逃脱,而我显然不愿让自己的朋友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到时事情做也做了,我还能怎样折腾,再不依不饶只会适得其反。章晋将她们抓到厂楼,该挖的东西挖出来,是虎是猫难辞其咎,还可以保住温姐。 章晋如此清楚我的忧虑和心思,设身处地为我考量,似乎真的有投诚打算。 我笑着问他,“我也许会是个输家,你不怕跟错人吗?” “任小姐玩笑了,我这辈子但凡还有口气儿,都只跟筠哥,至于您输还是赢,天意管不上在于人为,论聪明手段还有哪个女子是您的对手吗。” 我将目光从他滴水不漏的脸上收回,平视前方,“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丈夫落马妻子势必受牵连,妻子惹祸丈夫同样不能在舆论和法律中明哲保身,结婚多年的夫妻感情日益寡淡,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没滋味,照样要遵守这个规则,彼此保护遮掩藏丑闻,所以我很清楚,这事查到最后,一定不了了之。” “能不能了之我不知道,筠哥因为婚礼的事对薛小姐有愧我却清楚,这样的愧疚您怎能不扳回来一成,没机会制造机会,有机会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 我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迈下台阶,他跟在我身后,问我是否亲自过去观摩,我说不必。 他打开车门侍奉我坐进去,我摇下车窗叮嘱他下手不要太过分,毕竟她们之中有人是冤枉的。 章晋透过玻璃凝视我,唇边噙着一抹极其深度的笑意,“任小姐不对别人狠,别人就会对您狠,筠哥做事一向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 我冷冰冰说,“如果真正的幕后主使站在我面前,我会用你们都惊讶的残忍将她千刀万剐,但这些人我没必要狠,她们不是我想要的,有朝一日她落在我手里,我势必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之前,任小姐还是累积筹码吧,您现在的分量不够重。” 他说完这句话将车门重重关上,我盯着面前忽然封闭的空间,有几分恍惚。 章晋独自开车到达北郊厂楼,已经是黄昏日落。 太阳释放出的最后一点光束淹没于地平线,浅淡的月光笼罩在空旷的芦苇荡,地面是蜿蜒曲折的裂纹,粗到几乎可以吞没一个人的手指。 章晋把车停在一堆积摞成山的砂石口袋后,他并没有留意到对面几十米外另外一辆黑色汽车。他解开安全带从车上下来,他在关门的同时余光不经意扫了眼脚下,当他看清那是什么,猛地手顿住,地上一枚烟头让他心头一凛,严汝筠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五位数一条的典藏版黄鹤楼,并不逊色于任何一款雪茄,在东莞能抽得起的挑不出几个,而敢抽得光明正大更是只有他了。 严汝筠倘若有九条尾巴,他连一根毛都没露过,唯独烟头可以暴露他。 章晋记得半小时前刚把这事汇报给他,他为自己留出了充足的拷问时间,只是一群女人,动点刑罚不出五分钟也就招了,没想到会落在他后面。 章晋立刻冲入两扇敞开的铁门中,他看到夜色之下闪烁的烛光,像历史上的鸿门宴,非常恐怖。 紧闭的门窗里溢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是女人,不止一个女人。 明纸糊上的木窗,有一道人影伫立,高大而笔挺,清瘦亦非常精壮,他站在一面墙壁内,只是一道影子,仍散发出阴煞逼人的气场。 120煞气 章晋进入那扇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他不由自主蹙眉,严汝筠听到动静并没有回头,他专注吸烟,连面前两米外的刑架也不曾看。 四个女孩被绑在四条长长的凳子上,手脚困住了铁链,裸露出的皮肤有几道血痕,看深度力道并不算重,但女人细皮嫩肉和汉子皮糙肉厚当然不同,打手的过硬腕力轻轻打一下,就会皮开肉绽血骨模糊。 当第二个女孩晕过去后,第三个已经哭哑了嗓子,打手见状拿不准是否继续,便看向严汝筠,想要他给个吩咐,然而后者非常冷静,伫立在墙壁处一言不发,又慢条斯理续了根烟。 章晋朝那名打手摇头示意,对方得到答复后扬起手中的鞭子再度落下,啪地一声,被打的女人用了全力挣扎躲避,却只是在手腕被捆绑的皮肤上留下更深一道勒痕。 这群人是专门用来对付异己用刑打鞭的手下,哭喊求饶泪流满面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心狠手辣,有非常不堪入目的过去,严汝筠从很多地方把这些人收到自己麾下,曾经的监狱犯人,市场上的混混儿地痞,小场子里的赌徒,什么背景都有,这些人并不受这个社会所看重,甚至是厌弃痛恶和排挤,他们在绝境中忽然得到了严汝筠所赐予的生路,而且是充满了钱财和权势的生路,必定心怀感激马首是瞻,严汝筠不肯沾染的血,不能认下的债,便由他们代替。 这些打手掌握了严汝筠不得见光的杀戮,他们胆子大豁得出去,比普通男人血性深,敢于做残酷的事,不会因为良知发现而倒戈背叛,混帮派的人最看重就是忠贞,并不会计较他曾是怎样的人。 从跟着严汝筠那天起,他们就强行逼迫自己丧失人性,但凡还残存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做得出,他们的字典里根本不存在心慈手软苟且偷生。 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他们会立刻自尽,绝不出卖一分关乎主人的事。完不成任务,死的就是他们。 这是一批和蒋澜薇一样的死士。 或者爱慕,思恋,或者感激,敬佩,用强势的手腕征服了这些人,成为保护墙杀手锏和唯任务至上的心腹。 在打手落鞭后一个女人抻长的脖子青筋毕露,她大声嚎哭,“我说,我全说!不要再打了!” 打手举起的鞭子定在空中,不再落下。 撕心裂肺的求饶终于打动了自进门便默不作声的严汝筠,他低垂的眉眼缓慢抬起,吐出一口白雾,保镖立刻搬了一把椅子在严汝筠身后,他坐下盯着那个因为痛苦而满头大汗的女人,“叫什么。” 女人浑身无力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唇角和腹部都是鞭痕,而其他三个并不比她强到哪里去,几乎赔了半条命,在女人吐口后打手不约而同停止拷问,女孩们纷纷从吊挂的绳索上被放下。 女人牙齿内流淌出血迹,她有气无力回答,“楚楚…” 章晋眯了眯眼睛,楚楚,没想到还真是她。 他吸了口冷气,脑海不由闪过一张冷静聪慧的面孔,如此厉害的识人之术,竟然能一眼看破谁心怀鬼胎。 严汝筠似乎对她们之中谁有问题有一些把握,章晋留意到他抽烟时借着火光扫了一眼楚楚,那一眼非常寡淡,可藏着点什么。 打手狠狠推搡了她一把,“谁带你们去的餐厅。” “温姐,她是我们经纪人,也是任熙…任小姐的经纪人,不过这事和她无关,是我趁温姐去洗手间盗了她的手机,给任小姐发信息调虎离山,诓骗她去星巴克,然后又给事先埋伏在附近的司机发了短讯,让他们去办事。” 打手抬腿就是一脚,踹在楚楚的背上,她仓促中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顿时煞白。 她盯着地上那团血哭出来,“我不是真的想要害人,我做过的事我可以承认,但如果你们非要说我想害死任小姐,打死我也不会认,因为我没有。” “你没有?你通风报信,给了伤害任小姐的幕后黑手可趁之机,你是没想害她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买通你的人却想要她的命!无意害人结果却让人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而受到迫害,也一样是犯罪!任小姐和你无冤无仇,你他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打手骂完凶狠揪住她头发,将她整个身体从长凳上拖下,踩在冰凉的石灰地,楚楚脸颊被迫贴在一块砖头上,她浑身都在叫嚣着疼痛,火辣辣的疼痛,生不如死的疼痛。 这些打手平时以对人用刑为任务和工作,早就打出了经验和门道,不留内伤不留瘀斑不留疤痕,任何伤口都可以痊愈,而那些不老实的口服心不服的,在伤口弥合之前根本不会放出去,等到放出去再想要伺机指控报复,连证据都没有,即使请来了自己的大哥,也只能败兴而归。 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是一个弱女子难以承受的血腥。 而这间牢房之中,秦彪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敌人的妻女,又残忍飞溅出多少血滴,雪白的墙壁到处都是紫红色结咖的印痕,散发出阵阵腐败的恶臭,令人作呕。 这四个女孩进来的霎那,就已经缴械投降了一半。 人的成与败,都是心魔。 心软了怕了,嘴也不会咬得多紧。 局子里审犯人,也都是用战术攻克对方的心理防线,尤其是那些连生死都不在乎的亡命徒,死对于他们而言不足挂齿,可谁也不想被折腾而死,给个痛快是在绝境之中人最大的愿望。 旁边趴在长凳上的女人看着气息奄奄的楚楚,她痛恨这个女人见钱眼开连累大家一起遭殃受罪,但弱者会在强者的铁蹄践踏下可怜和自己一样的弱者,她质问任小姐不是安然无恙了吗,难道一个小士兵就活该在东窗事发后替罪,而真正的坏人就不追究吗? 章晋就在等这句话,他皮笑肉不笑说,“当然追究,今天你们所挨的皮肉之苦,就是为了追究。她早一点吐口,也不会受这么多罪。” 他说着话偏头看向严汝筠,喊了声筠哥,后者面色凝重,叼着烟卷不语。 章晋抬手示意打手松开楚楚,并喂她一点水喝,旁边的女孩看到水瓶哭着哀求也给自己一点,章晋准许后让打手顺便解开了捆绑她们的绳索,女孩子们重获自由坐在墙角瑟瑟发抖。 打手站在面前挨个询问出去以后知道该怎么说吗,她们立刻回答是自己不小心和人吵架,才会打成这个样子,根本不知道北郊有什么,也从不曾见过严先生。 打手嗯了声,指了指门口,“稍后有车送你们回市区,把嘴巴闭严实了,你们长什么样子我记住了,但凡今晚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再他妈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几个女孩被保镖带到旁边的屋子里包扎止血,这间牢房只剩下楚楚,她喝了水后不再那么苟延残喘,她有了点精神,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上周末我陪一个商户从西安伴游回来,我住的地方在一个很拥挤的小区,必经之路是紧挨着停车场的巷子,那天晚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等我,她给了我十万元,要我替她办一件事。” 她舔了舔唇角干裂的血,“她问我是否认识任熙,有没有办法私下约出来,我其实没有法子,但我知道温姐和任小姐常常接触,只要跟着温姐就有机会。这几天我一直制造矛盾,让这些模特互相诋毁,我和其他经纪人有联络,买了些贵重礼物让她们在圈子里夺人,温姐非常生气,她自己没办法平息,就想恳求任小姐借助严先生的势力为她解决,然后就等来了今天。” 身上伤口的疼痛令楚楚时不时要嘶一声来吸气缓解,她艰难撑着地面,苍白的脸色被橘红灯火照得更加了无生气,“然后就是我刚才说的,调虎离山,给司机下手的机会。” “怎样的中年妇女,你还记得吗?” 楚楚闭着眼仔细回忆,“除了那天晚上,之后她都是用电话催我,没有再露面。那个晚上阴天,没有月亮,而且巷子口的路灯被砸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如果她在我眼前,我可以认出来,只是不十分确定。” 章晋冷冷笑了声,“看来这个女人筠哥有机会见到,她才特意借助夜晚和坏掉的路灯来掩饰自己,不被看清楚容貌,四十岁的中年女人,难道是谁的太太吗?” 楚楚摇头,“她穿得很朴素,而且因为看不真切,所以我的触感很集中,我接过钱的时候摸到了她的手,很粗糙,像大户人家的保姆。” 章晋哦了一声,“这个女人是替自己的主子办事,会嫉妒任小姐且试图和她腹中孩子一起除掉,势必和筠哥也有那么点关系。”他说到这里鞠躬退后半步,“剩下的我不好再揣测。” 严汝筠犀利深沉的目光落在楚楚脸上,他问怎样把这个人约出来。 楚楚说这个女人一直都在暗处,她被严先生的人抓到这里应该也知道,绝不可能再出现。 她说完见他并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打算,她整个人都有些崩溃,“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严先生,我不敢隐瞒,我能说的都说了,我只接触过她,她到底是不是幕后主使我也不了解。我可以把我拿过的钱全部交出来,你们放过我行吗?我只有二十岁,我想好好活着,我还有上高中的弟弟,这笔钱我想攒着送他出国读书,他喜欢音乐,我为了让我的家人过得好一点,这有什么错?” 楚楚的精神垮掉了,她在辩解哀求的过程中过于激动从地上站起来,她似乎想要冲到严汝筠面前央求,而打手在这时眼疾手快将她撂倒,她被这一下重击折磨得难以喘息,每呼一口气都好像要疼痛而死。 “我已经知错了!任小姐得罪了别人,才会有人要害她,才会找到我里应外合,归根究底难道不是她的错吗?她没有那个身份,为什么要去得罪比自己更高贵厉害的女人?” 章晋阴恻恻的脸孔渗出一丝笑,他余光打量着身旁沉默的男人,楚楚这句话十分刺耳,严汝筠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丢掉指尖早已熄灭的烟蒂,“谁吩咐你们动刑。” 打手下意识看向章晋,后者不等他们供出主动说是自己,严汝筠忽然用膝盖朝他腹部顶了一下,不重,但很突然,章晋身子一弯,脸上表情凝固。 “筠哥。” “谁让你这么做。” 章晋舌尖从门牙上舔过,“任小姐这次差点一尸两命,如果我不查,她恐怕心里不痛快。” 严汝筠没吭声,他面无表情示意保镖打开门,门敞开后他迎着月色走入夜幕之中。 章晋跟着他走到院子,为他点了根烟,他非常会察言观色,这么多年在道上打打杀杀可不是白混的,严汝筠没生气,不然以他的身手自己早就趴地上了,他只是想了解到底是谁的授意,谁这么狠,为了揪出内鬼宁可对无辜女人用刑,而且不是做戏,是真刀真枪的打。 既然是他的手下,他也就不再多想。 毕竟他养的这群心腹,一直都是心狠毒辣。 章晋和宋铮舟不一样,宋铮舟常年在崇尔做生意,为严汝筠暂代总裁事务,他属于一半黑一半白,场面上极其有门路,但处理江湖帮派的纷争经验并不如章晋多,歪门邪道他最清楚,他更清楚面前男人心里有数,只是猜测不明朗,猜测的人又太敏感,层层抽丝剥茧未必有结果,他反而会被放在两难之处。 严汝筠一旦出手,势必要鱼死网破,他当然无法这么做。 章晋笑着说,“筠哥,这事您尽了力,任小姐也不会怪您,她如果没有气度,您怎么可能喜欢她,傻子都懂的道理,任小姐聪慧绝伦,自然不言不语。” “她情绪怎样。” 章晋说任小姐可真是见过的这么多女人里最冷静的一个,完全不哭不闹不争不吵,安安稳稳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严汝筠叼着烟头站在屋檐悬挂的油灯下,灯光将这里的一切都变成深深的幻觉,他身后的门内,空空荡荡的烛影在晃动,墙壁上挂着无数条铁链和匕首,那些尖锐惊心的利器沾满黑色干涸的血,像极了这个不动声色却杀机四伏的夜。 他吐了口烟雾,章晋等了片刻听到门内溢出楚楚的哀嚎声,像是因为绝望而哭泣,又像是因为痛苦而嘶吼,不多时门内走出两名保镖,章晋看到这一幕试探着问了句,“筠哥,还往下查吗?” 严汝筠没吭声,只是沉默吸烟。 一名手下锁上了门,对章晋说,“不查个底朝天,任小姐那里如何交代,到底是什么人,目标是她还是肚子,一天不水落石出,任小姐的危险就一日不除。” 手下说这番话并没有意识到不妥,直到章晋踢了他一脚,眼睛里闪过精光,手下才意识到自己说错,立刻闭口不言。 严汝筠的脸孔被火苗吞噬,漆黑的眼底像一潭海水,深不见底,变幻莫测,藏着这世上最危险的寒光。 他将烟抽到不能再小的一截,甩手丢掉,直奔夜幕下停泊的汽车,“不查,收手。” 121补偿 我坐在露台上喝汤羹,心里盘算着人该回来了,果然还不过五分钟,庭院外响起一阵汽车鸣笛的声响,接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盯着眼前大片盛开的花圃,不咸不淡说了句回来了。 玄关处的声音一顿,章晋笑着说任小姐还没有休息。 我将最后一勺汤羹喝掉,把碗盏放在旁边的石桌上,“什么结果都没有,我怎么能先睡。” 章晋知道今晚我是故意等着,否则这个时辰我早已酣梦,我跟他说的话他记得,这件事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得到满意的答复,我只想让严汝筠更加有愧,对无法质问薛朝瑰而觉得辜负我。 严汝筠脱掉西装后捏了捏眉心,他掌心遮挡了半边脸,我看不清他此时怎样的表情,他声音有些哑说早些休息,事情还没有眉目。 章晋在旁边附和筠哥已经把该问的都问了,楚楚只是牺牲品,她知道的很少。 我抚了抚肚子,“他命大,非要到这个世上看一眼,否则今天不用撞上,就冲我扑倒在地那狠狠一下,他也活不了。多亏薛止文出现得及时,严先生得好好谢谢他。以后这些意外还会有,拴住他我才能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我总不能以后大门不出,孩子生出来也不能连院门都不迈。” 章晋笑着问我为什么要谢他。 我皮笑肉不笑说当然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他自己家里人的德行,他还不清楚吗。 章晋见话口儿挑得差不多,他不再搭腔,悄无声息退到严汝筠身后垂眸站立,我从椅子上起来,叫了声在厨房忙碌的保姆,她走出看到他们在,挨个打了招呼,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让她把桌子收拾了。 她一边归置碗盏一边对严汝筠描述当时危机的场景,她说的每个字我都授意过,自然是绘声绘色,专门戳着他心窝子说,“先生不好办,我知道。眼下虽然夫人有怀疑的人,但她为了您的位置着想甘愿只能缄默。想必孩子出生也能理解父母的为难,毕竟他没出事,得过且过。” 严汝筠深深吸了口气,他眯起的眼睛看着地面,整个人都非常阴冷。 保姆问我还疼吗。我说好很多,她唉了声,“一个小小的胚胎哪来什么福大命大,他根本不知道人心险恶,还不是夫人关键时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着才能保住,这人下手也太狠,应该千刀万剐,我只希望苍天开眼,能尽早报应到她头上,让她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我朝保姆使了个眼色,她捧着碗盏退下去,严汝筠停落在眉心处的手指移开,他溢出一丝笑,问我是不是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瞪大眼睛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严先生给了我这样一栋奢华气派的别墅,这不就是补偿吗?这世上有什么事能超出你的预料,我会遭此劫难你很清楚,严先生饱读诗书,将历史上著名的怀柔政策用到了我头上。” 他听出我不阴不阳的质问,不动声色看了眼章晋,后者找了个说辞从别墅离开,顺手关上了玄关处过于明亮的白灯。 他朝我走来伸出手,我装作没有看到,对他的讨好置若罔闻,我走回露台将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拿起,掸了掸背面的浮尘,“从海鲜馆回来我读了一下午佛经,经文说所有的恩怨仇恨都是人自作自受,它本可以不存在,可人的贪欲将温和美好的世间变成一片苦海炼狱。” 我攥着书本转身没入微醺的灯光往二楼走,他忽然在我身后说,“对于普通人,不需要任何东西,想要逼死谁用权势和金钱就足够,但有些人不能。” 我停在一级很高的台阶上,“所以我连结果都不问,我知道你为难。我已经仁至义尽,这是你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妻子,两者权衡,孰轻孰重你有考量。” 他眯了眯眼睛,我在他视线中是很小很窄的一个点,他盯着这一点提醒我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凭猜测怨恨。 我冷笑了声,头顶悬挂的吊灯被走廊上打开的一扇天窗灌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碎成一片狼藉,将这样的夜陷入万劫不复的漆黑。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长久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犹如晨钟暮鼓般的爱情周而复始没什么意思,但钟和鼓都不响了,整个世界也都沉寂。我想要在严先生身边求得一席之地,不闻不问是基本的规矩,对吗?” “任熙。”他喊我名字,“我永远不会要求你这样,更不存在那些规则,你懂吗。” 我不予理会,面无表情走上楼回到房间,狠狠关上了门。 这一夜他没有打扰我,而是留宿在了书房,保姆次日到卧室收拾床铺,她不经意提起先生昨夜工作到凌晨,三点多她起夜喝水还瞧见书房的灯亮着,大约夫人的事让先生记在了心里。 我拿着一把木梳,镜子里我不断拂动的手不知僵滞了多久,我问保姆他现在睡了吗。保姆说先生留下一句话让她转告,他去外省办点事,暂时几天不能回来,他特意给薛宅打了电话,提醒了薛小姐。 严汝筠这几天都在宅子里陪我,公务耽搁很多,他要去忙情理之中,我知道他其实更想清静两天,薛朝瑰加害我的事他毫无证据,我和孩子都安然无恙,他根本没有原由和薛家闹翻,而我一口咬定是她,百般咄咄逼人,他委实很为难。 他人不回去,只是打电话警醒薛朝瑰,她一定怒火攻心大煞锐气,这会促使她走极端,要么借着他不在对我再下杀手,要么就从此销声匿迹安分守己,薛朝瑰的性子显然是第一种。 我想到这里手上动作忽然一重,木梳被我折成了两半,一半在掌心握着,一半掉在地板,保姆惊慌失措握住我的手,她发现我的伤口还完好包裹着,没有被挑破,她很心疼问我为什么不把受伤的事告诉先生。 我垂眸盯着浸湿在纱布上浅浅的红痕,“有些东西,用两次就会不灵,不到一击致命的关头,都不要轻易用掉,否则它的价值会大打折扣。” 保姆朝那块伤口上轻轻吹气,为我减缓疼痛,她感慨说女人为什么要算计呢,为什么要争夺呢,先生本来就是属于您的,她们为什么要抢。 我从保姆头顶看向站在门外走廊的保镖,他似乎刚上来,脚还没有停稳,“任小姐,有一位男士找您。” 122 我跟随保镖下楼看到了薛荣耀,他拎着许多礼品站在玄关处,正四下打量这栋宅子,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矜贵气派,他似乎比我一个月前见他时年轻了许多,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春风满面。 我站在台阶上没动,保姆问我是否见这个人,我让她打发走,她下去一楼对薛荣耀打了招呼,他转过身的同时我看清了他提着的礼盒都是极其珍贵的山珍野味补品,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在市面上很少见。 其中一种成分的野山参,假货都炒到了两万元一根,真品根本不敢想象。 保姆笑着说,“薛老先生来得真是不凑巧,按说您头一次登门,应该派人接您好好款待,可这几天先生忙着到外省出差,恐怕都不能回来陪您。按说薛小姐是知道的,她没有告知您吗?” 薛荣耀见她并没有主动接过自己的礼品,很明显是不打算留他,保姆作为佣人不敢擅自驱逐贵客,自然是我的授意,他抬起头朝楼口张望,我身体藏得很隐蔽,却忽略了袖绾处的一片袂角,袂角垂落在扶梯上,随着客厅阳台灌入的风轻轻飘荡,他看到摇头笑了声,冲我藏身的方向喊,“熙熙,我人都来了,你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回,好歹下来和我说句话。从薛宅到这里,也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都不给我倒杯茶吗?” 这声熙熙惊住了保姆,她诧异打量薛荣耀,“薛老先生怎么这样称呼任小姐。” 薛荣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让保姆无论如何上楼把我请下来,他并不找汝筠,他是特意来探望我。 严汝筠不在保姆当然不会随意让男客见我,而且薛荣耀是薛朝瑰的父亲,他女儿如此歹毒,连无辜幼子都不放过,她父亲能对我好到哪里去,保姆扯了个谎说任小姐睡了,暂时不能下来。 他眼睛再次往楼梯上瞟了瞟,“哦?是吗。”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沙发上坐下,悠闲自得端起一只空茶杯,放在眼前观赏,他看到上面粘住的一枚唇印,笑着问这是你们任小姐的水杯吗。 保姆看他的目光更加警惕,她伸手夺过来,“任小姐很久不用了,这杯子花茶的气味太浓,刷洗不净,怕伤胎儿。” 薛荣耀笑着说既然不用了给我看看有什么。 他伸出手索要,保姆只好再递给他,他拿着把玩,对待那枚唇印像看一件古董,眉梢眼角都是兴趣。 他是严汝筠岳父,在东莞位高权重,连他都要敬重三分,保姆更不敢不知死活驱逐得罪他,正急得面红耳赤,我从楼梯走下来,薛荣耀看到我立刻从沙发上起身,他朝我走来,想要搀扶我一把,我盯着他伸在我面前的手,丝毫不领情,我视若无睹经过他身旁,弯腰用手指触了触放在茶几上的礼盒,“这都是什么。” 他听见我和他说话,立刻满心欢喜从楼口折返到我身后,“为你送点补身体的东西,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记得三年前你说喜欢西梅和酪糕,可我后来一想,你对我那时说的话大约十句里面九句是假的。我就挑了一些贵重的都拿了来,东西是真的,你放心吃。” 我手指勾住盒口,轻轻挑开,扑面而来的参味将空气里塞得满满当当,果然是上好的野山参,参里的极品,没有六位数都拿不下来。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你送我这么贵重的,我怎么能收。” 他笑得非常深情,似乎眼睛里下了一场春雨,“如果你能喜欢,再贵重都不贵,你喜欢吃什么,我再为你寻摸。” 我上下打量他,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西装,这样的颜色很显年轻,男人穿上也不像红的粉的那么轻挑,乍看上去他如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你最近怎么了,穿得比你儿子还轻浮。” 他有几分局促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人返老还童不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只需要一颗春心,如果遇到了欣赏喜欢的知己,天天喝酒抽烟昏昏大睡,也一样会越来越年轻。” 我扫了一眼在厨房泡茶时不时探头看向客厅的保姆,她满脸狐疑和惊愕,已经猜出我与薛荣耀是旧识,而且还不是简简单单的旧识。 我让他坐下,他想要挨着我旁边,我等他屁股压在垫子上立刻起来避到了他对面,他脸色一滞,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上次绸缎庄门口你说并不讨厌我。” 我盯着那么多一堆几乎把茶几都占满了的礼品,“不讨厌,可也得知分寸。” 薛荣耀推开两只盒子,将我们中间的位置空出,他可以清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楚看见他。 “这么多年,你听外面那些官宦商贾哪个没有三妻四妾,家里的夫人,外面的姨太,烟花之地还养着几个相好的,我从来没有,这能说我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吗。可是遇到你,我就很难克制自己,你就像一杯酒,我能管住自己嘴馋,唯独放不下你,我所有的清醒和理智,都在闻到你时就成了酩酊大醉。” 他说得我有些不自在,我捋了捋头发遮掩脸颊的绯红,“薛先生看徐志摩的书吧,薛止文一定是继承了你,才会一个人跑到广场画白鸽和太阳,看你们薛家男人做的事,真是把浪漫刻在了脑门上。” “你在广场见过止文吗。” 我笑着说何止广场那一次,若没有那一次,他也不会认识我可怜我,在这一次推开我于危险之中。 我捏了一颗梅子,用牙齿把皮咬掉,吃里面酸得倒牙的果肉,“你能教出薛止文这样的儿子,是薛家的好门风,可惜你一儿一女,你最喜欢的不值得你栽培,你不喜欢嫌他没出息的,才是品格贵重。经商为官都要有品节,一旦失了品节只能走下坡路,荣耀集团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我仿佛看到它被你女儿毁得倒塌那一天。愚蠢,歹毒,可悲。她的乌黑,薛止文的洁白,你可真会生,生了一对黑白子。” 薛荣耀脸色没有刚进门时那样温和,他问我真的确定是他女儿吗,我意味深长说,“知女莫若父,我怎么能确定,我又没把人狠狠按住,可如果你真的想确定,那就将薛宅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女佣人抓到北郊,亲自和楚楚对证,万一指认出来,可不是我无情。” 薛荣耀抿唇沉默了片刻,“汝筠为朝瑰留了面子,为薛家留了面子,如果这次你和孩子真的出了意外,他不会留情,我也不会纵容朝瑰,她是我的女儿,但我更亏欠你。” “别说那么情深似海,”我果断冷漠打断他,“嫖客和小姐的一夜露水,谈什么亏不亏欠,你拿钱买乐子,我接钱送乐子,就这么简单。” “可在我心里,我并不是这样认为。因为我非常清楚那时的你多么干净美好,出淤泥而不染,如果我当时带你离开,而不是为了自己的声誉懦弱逃避,很不得择一干二净,将我在红灯区那一夜从我的人生中抹杀掉,你根本不会苦熬这三年,这是我欠你的。” 我蹙眉看他,薛荣耀的深情还真是一般男人比不了。 “昨天后半夜,我听到朝瑰房间传来哭声,我没有去打扰,直到早晨问了保姆,她告诉我汝筠打回电话,问朝瑰是否知道你险些被车撞的事,汝筠和朝瑰在一起后,对她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他第一次非常凌厉斥责她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将他满心喜悦祈盼的母子平安变为一场事故。朝瑰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尽管后来汝筠又安抚了她几句,但这些话亲自从他口中说出,朝瑰发了疯,摔了房间一切能砸的东西。” 我面色毫无动容,但心里非常泄恨,薛止文清楚这桩阴谋,他才会及时赶到制止了灾难的发生,可他无论如何不会开口指控他亲姐姐,严汝筠有法子查下去,只要找到那个保姆,严刑拷打不愁她不吐口,但何必呢,我和肚子都安然无恙,又能将她怎样,他反而得罪了薛家,自己的新婚妻子嫉妒生恨要害他的骨肉,严汝筠是何其聪慧又睿智的男人,他不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两难境地,所以我认与不认,都必须忍下这个委屈。 只要让他知道,他欠了我,而薛荣耀也愧对我,我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我掌心盖住肚子,这么久费尽心机千算万算,没想到苍天赏饭吃,轻而易举给了我这么好一份筹码,连求都不用求。 我抬眸看着薛荣耀,“所以你今天是为你女儿的事来,想让我和她化干戈为玉帛,不要再勾心斗角互相残害,对吗。那你还是走吧,我从没有伤害过她,是她一直对我步步紧逼,有什么委托和请求,回去对你女儿讲。都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非让谁给我一个说法,严汝筠偏袒她,我不也认了吗?只恨我没有好父亲,好丈夫,可以庇佑我,才让我看她嚣张。” 薛荣耀刚想开口说什么,保姆在这时从厨房拎着茶盏出来,看了眼无处下手的茶几,我给她腾了一点空地,她撂下后问,“这么多山珍,任小姐收吗?” 我沉默不语,她看出我不想要,但不好开口推辞,她笑着提起送到玄关处,往墙根儿一搁,“薛老先生,您的好意任小姐心领,可是家中什么都不缺,先生很呵护任小姐,凡是孕妇需要的营养一天三顿从不马虎,这么贵重的吃食任小姐也没有口味消受,她常吐,糟蹋了不是可惜吗,不如您捎回去给薛小姐吃,让她补一补。” 薛荣耀有些不满,“我送来的东西,怎么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保姆笑呵呵装作没听出他生气,“先生这不是不在吗,他回来瞧见,问任小姐她也不好回答,如果您实在要送,等先生在通过他送,不然任小姐一个人在家,恐怕也不方便。” 薛荣耀问汝筠要出去几天,保姆说少了三五天,多了十天半个月,先生这次走得比每次都匆忙,估计是大事。 薛荣耀没有再计较那些东西,他问我这么久要一个人在宅子里住吗。 我问他不然呢,我还大张旗鼓找几个合伙人来一起搭伙下榻吗。 他说难道不担心自己安危吗。 我冷笑说薛大小姐高抬贵手,就不会有人让我不安。 “你以为只有记恨你的人,才会下手吗。崇尔在商业界风头无两,能媲美的只有荣耀,我当然不会,可其他的公司就不会制造点事端和意外来打杀他的锐气吗?不提这些眼前事,汝筠当初做卧底为秦彪伤了多少人,你知道吗?那些人都是鲜活的性命,他们的族人,手下,帮派兄弟,对汝筠虎视眈眈,他连走夜路都要百般谨慎,你在这个宅子里势单力薄,有再多的保镖能连眼睛也不眨护着你吗?你又怎么断定,这些人不会在钱财的诱惑下通风报信。” 我让保姆先下去,她将茶几上撂了两天没吃的果盘顺带捎进厨房扔掉,我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不如我先接你到薛宅休养,朝瑰看到我护着你,她一定不会再糊涂,而汝筠过去的仇人也找不到机会趁他不在时对你下手,他们会得罪了他再来得罪我吗?” 我整张脸都惊愕万分,“去薛宅?我以什么身份去薛宅。” “一个远方的朋友,说什么不都在于我吗?” 我瞪大眼睛,“你问过他吗?让知道他的岳父曾和我有过什么,你想过后果吗?你还能否心安理得做他的高堂。” “可他会明白,如果不是为了弥补朝瑰这次的过错,为了他们的婚姻,我也不需要这么做,我所有目的都来自于为女儿赎罪。” 我狐疑注视他,眉眼都是警惕,他焦急中握了握拳头,“我就算害天下人,甚至害我自己,我也不会害你,难道你连我都不信吗,没有任何地方比薛宅更安全。” 我盯着他蜷缩的手指,手背上一条条青筋暴起,他像是急了,气我不信他。 “我并不是为我自己,我也没有那么心急,很多事想得到一份结果,主动权不在我手里。何况现在,我又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一万个念头,我也会压制到你生下孩子后,让你自己决定。” 我脸上一片冰冷,“那你为什么。” “朝瑰不承认,你也没有证据,但我的女儿什么性格我清楚,她确实做得出来。她心高气傲,这辈子只低过一次头,就是为了汝筠,可她并没有得到她幻想中的美满,她心里有口气。这口气不消,她不会罢手,如果她再犯糊涂,她的婚姻会出现裂纹甚至一败涂地,汝筠对我,崇尔对荣耀,都会有很大变化,如果能够完美解决掉它,为什么要到那样僵滞的局面。我不希望我的女儿被嫉妒变为不幸的女人,她很聪明,她的聪明可能会让你陷入危险。” 他看着我正握住茶壶倒水的手,他忽然伸过来握住我手背,我吓得一抖,壶嘴喷溅出几滴热水,滴落在他腕间,他说别烫到,他自己来。 我将手从他掌心的覆盖下抽出,他斟满后放下茶壶对我说,“朝瑰糊涂,但她真酿成了大祸我不能偏袒她让你受委屈,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杜绝可能出现的恶果,我说不通她,她不承认我能怎么办,总不能逼着她认错。汝筠是她丈夫,我以后就算管教她,也要经过汝筠同意,否则好像我对这个女婿不满。我也很为难,但这次我最心疼你,你不能理解我心疼到何种程度。我得知这个消息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也不希望我在中间这样为难。” 他两只手盖住自己的脸,深埋其中良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叹息,“我的确有我的贪图,可我孤孤单单二十年,我有什么不愿意等。我希望如果有苍天厚待我的一天,我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愧对你,无法面对你。你在我身边我保护你,铲除掉你所有危险,而朝瑰也不敢在我眼皮下怎样。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也可以一直住到孩子降生,至于以后的事,我们到时候再说。” 薛荣耀的诚恳和解释让我无法反驳,严汝筠是薛朝瑰的丈夫,他这一次很明显袒护了她,他面前那张纸他不肯伸手戳破,谁也无法强求。薛朝瑰受到了警告,她的恨意只能更深,她会在下一次做得更不留把柄,我要在提心吊胆的防备中度日吗。 假如未来某一天孩子真的没了,严汝筠也不会杀掉她给我交待,争吵,破裂,甚至离婚,还会有第二个第一百个薛朝瑰出现,而我的筹码却真真切切破碎了,这个筹码是我打赢别人的关键,我用它扳倒薛朝瑰,可扳不倒这座城市千千万万的女人。 他生下来,我才能高枕无忧。 我从沙发站起身,告诉他我想一想再回复。 薛荣耀非常高兴说他稍后回去吩咐下人为我腾出一间最好的房屋打扫摆设,再妥善安排两个懂事的佣人。 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往楼上走,告诉保姆送客,我迈上几级台阶听见门拉开的声音,我叫住他,“我是你女儿最痛恨的人,你对她交待得了吗?” 薛荣耀站在门口转身看我,“我记得和你说过,我根本不愿意她嫁给汝筠,我希望为她找一个毫无瑕疵忠贞不渝的男人,他不可以太聪慧,太复杂,更不能野心勃勃到我无法控制,我总有百年以后,我必须为朝瑰想好后路,可汝筠恰恰是不能驾驭复杂可怕的男人。她告诉我她喜欢,什么都敌不过她喜欢。既然她能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妥协一切事,我就不能吗?我一辈子为儿女争,我到这个年纪只想让自己活得高兴。” 我手指在扶梯上弹动了两下,“其实她该理解你的苦心,我们都是受益方。我依托你护住孩子护住自己,你将最有可能破坏她婚姻的女人调离她丈夫身边,她无法伤害我,我也无法伤害她,相安无事风平浪静,我们都平安。” 他笑着说其实你不如当我有私心,借着这个机会妄想和你朝夕相处,哪怕就几天,至少可以补偿你一点,也给我一个打动你的机会。 123 严汝筠并没有去外省,他仍旧在省内,只是距离东莞不近,珠海帮派事务需要他亲自出面,宋铮舟和章晋的脸面对方不买,唯独指名道姓要严先生过来才罢休。章晋打过来一个电话,他在第二天早晨赶去了珠海,初步估计要一周才能回东莞。 和他接触那人是当地扛旗儿的,道上兄弟唯他马首是瞻,严汝筠想横插一杠子,似乎并不那么顺利。 当然他也不是谁都能见,更不是谁都敢点名要他去见,除非这人雄霸一方,而他也确实用得到,否则别人要他的脸面,他未必会给。 珠海是省内一块宝地,价值非常珍贵,有钱人在那边做生意很容易,秦彪也开过几个小店铺,后来因为东莞实在赚得太肥,他也懒得去搭理那些苍蝇腿,慢慢关门了。 不过严汝筠在珠海做的生意却非常庞大,他这人很有头脑,他看准的项目从无错漏,都是稳赚不赔,不过他也轻易不会投资,一旦投资势必天文数字,翻几倍不止。 崇尔能够在短短几年发展为城中龙头,和他的慧眼如炬有很大关系。 珠海一趟临街的广茂赌场是严汝筠跟随秦彪第五年时建立的涉及江湖事务的第一份产业,那年八月秦彪从一家夜总会应酬出来遭人追杀,当时所有保镖全军覆没,在那场瓢泼大雨中血流成河。 严汝筠持枪赶到时对方增派的援军也同一时刻到达,他为了救秦彪孤身一人闯入对方三十六名打手的包围之中,杀了不知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才将对方逼退,他也同样受了重伤,脊背和腹部的刀疤就是那次战役留下。 自此秦彪对严汝筠几乎如亲生儿子般看重和信任,为他对自己的忠诚和孝心无比感动,在他伤口痊愈后立刻将手中百分之八十产业的经营权都给予他,从第五年开始,一直到秦彪组织崩塌的第十三年,一共九年时间,秦彪在组织里形同虚设,严汝筠执掌半壁江山,所有人都逐渐淡忘秦彪,转而对他卑躬屈膝忠贞不二追随。 秦彪因为那件死里逃生的事对严汝筠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把严汝筠私下的动作捅到他面前,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统统认为是嫉妒和挑拨,对那人施以酷刑杀鸡儆猴,警告所有手下不得不对严汝筠不敬。 久而久之为了保命谁也不再说什么,偶尔看到严汝筠的野心和背叛也都当作没看到,秦彪的死很大程度是他自己造成,也是严汝筠的戏演得太好,将他骗了这么多年。 没有玩儿人的城府,上级也不敢派他深入诱敌,那时候的秦彪不可一世掌握道上生杀大权,稍不留意就会丢了命,北省一些组织的卧底败露后几乎是遭受千刀万剐,我有时候看着他那张脸,觉得他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个梦,一个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梦,他怎么能戴上面具在一个血腥又黑暗的地方生活了十三年,那是怎样的岁月,怎样的风浪,换做我一定夜不能眠。他竟然连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露,活得那般云淡风轻,那般如鱼得水。他胸口那颗心到底被茧丝包围了多少层,是否还鲜活跳动,或者已经彻底沉寂,才让他那样不动声色。 我为自己爱上这样的男人而骄傲,也为自己爱上这样的男人而悲哀。 他注定无法成为我一个人的,他是筠哥,是严先生,他不能倒下,他倒下将会沦为枪靶,他也不会倒下。 薛荣耀的司机在第三天傍晚到别墅接我,保姆收拾好东西送我出门,她问我是否能将她带过去,她不放心我自己一个人。 我说这世上还有哪里是比薛宅更安全的住处呢。 保姆扫了一眼那辆安静等候在黄昏中的车,“薛老先生位高权重,在东莞犹如一张免死金牌,各方人士都对他十分敬重,他肯看护夫人当然很好,真要是薛小姐再兴风浪,您是在薛宅出事,他们想择都择不清。再说他只有荣耀集团这一份事务,不像先生那么多场子来回跑,公务太繁忙,照顾不到您的地方,我和手下人压力很大,就怕您有三长两短,前两天意外我吓到今天都睡不着,一夜起来十几次到您床边看一眼,哪扇门里我都觉得藏着坏人。” 我笑着说要知道你们这样惶恐,我当天就搬走了,省得几夜睡不好。 她伸手为我整理头发和衣摆,“等先生回来,我还要费点心思为夫人解释。不要让先生觉得您是赌气,恨他偏袒薛小姐,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正室怎样吵闹任性,男人都能容,可情人要是不懂事,男人烦了就收不回心了,误解是感情最大的劲敌,一丁点疙瘩都不能结。” 保姆劝我的时候司机从驾驶位跑下来,满脸笑容接过保姆手上的行李,“任小姐,老爷在车里等您,咱趁着天不晚,赶着回去吧,路不好走,别颠着您。” 保姆愣了下,“薛老先生还亲自过来接吗?” “任小姐是贵客,薛宅上上下下为了迎她,差点翻修一遍新。都是最好的陈设和用品,这几天老爷连公司都没去,就忙这点事。” 保姆纳闷儿哦了一声,司机对我比划一个请的手势,弯腰在前面带路,他将车门打开,我看到坐在后面正专注看书的薛荣耀,他笑着从书页抬头望向我,问我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薛宅已经备好了崭新的,其实只带你这个人就够了。 我说到郊外玩儿两天还要拖三个箱子呢,这已经是精简不能更简的了。 他很无奈说女人的乱七八糟东西太多,不过你喜欢就都带着。 他说着话伸出手挡在车顶护住我额头,司机小心翼翼搀扶我坐进去,我往车门避了避,和薛荣耀适度拉开些距离,保姆隔着窗户和我招手,她眼睛有些发红,一直追着车跑出几十米远,目送出了小区才转身。 我盯着深重的茶色玻璃,忍不住想笑,我过了这么多年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日子,到底是秦彪改变了我,还是严汝筠改变了我。我现在的胆子竟然这么大,连招呼都不打擅自带着他的骨肉搬进了薛家,他如果回来听保姆说起,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脸色。 天底下女人都对他柔情似水,百依百顺,唯独我挑他的皮肉,逆他的心思,他对我越是恨得痒痒,心里越是爱不释手。 124 我到达薛宅后,司机提醒薛荣耀稍后午间会议不能缺席,高层针对近期崇尔上市产品销售火爆而荣耀同类型品牌受到一定的市场份额打压出台了方案,需要他拍板。 薛荣耀很惊愕问汝筠不是已经承诺,这款新产品在省内其他城市售卖,不占据东莞市场份额吗。 司机说姑爷那边也不是完全由他一个人决策,高层所有人都不愿割让东莞这片肥沃宝地,姑爷虽然和您的连襟关系有意退让一步,但也禁不住公司内部的施压,如果所有人都不肯放弃这块市场,他只能默许大多数人的提议,毕竟这也不值当得罪同僚。 薛荣耀问现在品牌的受创程度如何。 司机说具体不了解,只是听秘书刚打了电话来,这一季度恐怕利润不会太好,崇尔的产品质量相当过硬,宋铮舟又极其善于经营,市场口碑优于其他公司很多,想要扭转局面需要我们另下功夫。 薛荣耀让他到公司交待副总主持这场会议,他这两天没有时间过去。 司机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可是…崇尔势头太盛,公司高层非常重视,该怎样说您不来的缘由呢?” 薛荣耀告诉他实话实说,总不可能没有一丁点风声,何必隐瞒让他们反而有了话柄。 司机愕然,难道真的对高层们说薛总为了照顾一个女人才耽误公事吗。 薛荣耀掌控公司非常专权,在财政方面他很多疑,连自己亲手培养的心腹都充满警惕和防备,虽说设立各个部门分权制衡,但大事仍旧他一人只手遮天,这一点和严汝筠很像,他从没有因为私事而漏掉任何一场会议和应酬,如果这样的缘由告知高管,恐怕如此内讧关头掀起更大风浪。 司机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薛荣耀让他看着办,怎么更好怎么讲。 他交待完司机带着我穿过庭院,指着花园里几盆在微风下轻轻摇摆的紫色鲜花问我喜欢吗,我看它们开得都格外鲜艳,而且味道十分清香,是我之前没有见到过的花,非常不知名,我记得上一次来庭院里还空空荡荡,只有一株梧桐和几支春桃,这次忽然多出许多,到处都花团锦簇生气勃勃。 我停下脚步观赏,他走过去摘下一朵,告诉我这是南省特有的花,只有一年四季都非常炎热温润的气候才能开得好,否则会迅速凋零,由紫色变成枯黄的橘色,下雨时候浇了水颜色也会变浅。 我瞪大眼睛盯着白色花蕊,“这么神奇吗,这不是植物中的变色龙了?” 他哈哈大笑,伸手摸到我头顶,让我不要动,他将花朵卡在发丝之间,对着我的脸孔打量了几秒,由衷赞叹说,“熙熙,你真的非常美。你见过开在雨雾中的芙蓉吗?清透温婉,娇艳欲滴,你比芙蓉还要更柔媚,笑与不笑都让人难忘。” 我脸上天真明媚的样子收了收,将花从脑袋上抓下来,用手指捏住,“我不喜欢戴花,红红绿绿的太浮夸,在盆里好好养着吧,别摘它,本来也活不长,能撑一天算一天。” 薛荣耀扶着我迈上台阶,里面有人将门拉开,玄关处长长的一条走廊,几名佣人和保镖毕恭毕敬站在两旁,整齐划一高喊欢迎任小姐,我吓了一跳,蹙眉看着没动。 薛荣耀逐一向我介绍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负责什么起居,多大年纪姓什么,我听了后头的忘了前面的,最终一个也没记住。 距离我最近负责照顾我生活的保姆笑眯眯朝我鞠躬,她年纪比严汝筠的保姆还老,头发白了一半,我让她不要这么客气,她说老爷吩咐过,把任小姐当女主人一样敬着,您有半点不开心,他都要找我们算账,我们怎么敢怠慢您。 我哦了一声,笑着问薛荣耀是这样吩咐的吗。 他非常含蓄温和摆了摆手,并没有说什么。 司机在这时拿着一部手机到薛荣耀身后,小声说了句什么,脸色颇为凝重,后者立刻接过走到门外,站在庭院的玻璃屋檐下打电话。 保姆立刻趁着这个时机说,“任小姐不知道,我们老爷一个人抚养小姐和少爷二十年,这栋庄园是薛家祖宅,在老爷子还活着时就有,可很陈旧,而且是平房,后来老爷发迹从里到外整修,成了这样富丽堂皇的模样,正因为是祖宅,来往宾客都是老爷的挚友,但凡关系不亲近,也绝不可能进这扇门,至于女人吗,我受雇工作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至少以老爷的身份和钱财这样克制自持,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一双儿女才会被教养得这么好。” 我意味深长说,“你们少爷是很好,可小姐。” 我语气冷冰冰抬了下眼皮,保姆看出我的讽刺,她装作不懂低下头笑了笑。 旁边保镖队伍为首的男人穿了件绸缎布褂,戴着金丝眼镜,年纪五十上下,身份大概是管家,他说这两天为了迎接任小姐来小住,老爷将放下很久的手艺又重拾起来,栽花种草,装点陈设,一切都是按照任小姐这个年纪的喜好来做,煞费苦心,宅子里这些人很多年没有见到老爷这样春风满面,打心眼里高兴。 我透过玻璃折射出的人影看向仍旧没有打完电话的薛荣耀,他似乎也没什么说的,半响不见嘴唇阖动,我知道他是特意避开,让宅子里佣人将他的用心好好说给我听,他在场总不能不制止,好像他授意过一样,可他不在别人怎么说都是不知者不怪。 保姆拎起放在门口的行李,要带我上楼瞧瞧房间,我随她走进去两步,忽然余光瞥到一个站姿非常佝偻的佣人,我立刻又停住,缓慢偏头注视我左侧最后位置,那是一名大约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穿着很朴素,头发烫着很廉价的波浪,胸前系了一条黄白围裙,正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她头越垂越低,到最后几乎要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冷不丁大喝一声让她抬起来,她竟然没有出于本能的颤抖和惊吓,极其淡定又平静,如同一个聋子。 她一点点抬起,但只是露出上半张面孔,我看不清她的唇鼻,她旁边的小丫头莫名其妙说了句,“崔阿姨,您怎么不听任小姐的话,她让您做什么您倒是快点呀。” 保姆说我听了。 小丫头说话的声音比我刚才大喝不知道轻弱了多少,可她并不是听不到,既然听觉正常,却能如此稳重,那势必做了功课,对我的一举一动非常敏感专注。 我和她按理是第一次见,她也不是薛荣耀安排照顾我的佣人,她对我谨慎留意干什么。 我眯眼死盯着她,管家看我对她很感兴趣,立刻捅了捅她手臂让她向我打招呼,她有点抗拒,并不愿意开口,脸色也不太友善,薛荣耀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他问我怎么还没有上楼休息,折腾一上午累不累。 我指着面前的保姆问他这是谁,他说这是朝瑰没有出阁时在宅子里的佣人,不过她现在也常回来住,还是由这个保姆照料起居。 我恍然大悟,我说既然是薛小姐看重的佣人,一定非常稳妥周全。 他说还好,伺候年头不短了,对于朝瑰的喜好非常清楚。 我问他能不能把这个佣人调来照顾我。 她听到我的索要猛地抬起头,我感知到她的激动笑着和她四目相视,她眼底除了不甘愿并没有过多其他情绪,一时片刻真看不出哪里心虚。 薛荣耀问我是对他安排的佣人不满意吗。 我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崔阿姨的脸上移开,“怎会,连一次都没有服侍过,我哪里知道满意不满意,我只是觉得薛小姐是名门千金,平时要求一定很苛刻,照顾她这么久的佣人,想必更细心。” 薛荣耀还没有答话,崔阿姨却非常焦急拒绝,“老爷,我手脚毛躁,前几天收拾屋子还不小心打碎了小姐的镜子,她只是看我年岁大不忍心责备我,但我确实没有任小姐想象那么好,任小姐身子贵重,我怕做错事讨她不高兴,您指派的姜婶细心温柔,她来伺候孕妇比我合适。” “怎么,是薛小姐告诉你这样说话吗。” 崔阿姨否认说她只是不敢承担这份责任。 我拉住薛荣耀的袖绾晃了晃,“可我就是想要她来照顾。” 我从没有对他这么温柔过,他根本受不了,也难以说出不答应的话,他喜不自胜握住我的手,“你喜欢,我来照顾都可以,何况是一个佣人。” 我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内抽出,管家见状在旁边附和,“任小姐喜欢,那就安排崔阿姨来照顾您,反正小姐回来住顶多一两个晚上,她和姑爷在外面有新房,现在一切以您为重。” 崔阿姨已经没有推辞的余地,她不情愿接过姜婶手上行李,“任小姐您多担待,我做事笨手笨脚,惹了您不痛快,您再换回姜婶。” 我脸上皮笑肉不笑,“我这人要求不多,无伤大雅的细节,做不到我不往心里去。你只要别伸不该伸的手,别打不该打的主意,你照顾薛小姐这么多年,她对你有感情,我可没有。” 崔阿姨毫无动容,“任小姐玩笑,我怎么会不懂仆人本分。” 她说完伸手示意我请,我跟着她走上二楼进入早已准备好的卧房,这间屋子采光非常好,到处都是暖意融融,甚至在这样的四月春光里,显得有几分燥热。 崔阿姨告诉我这是别墅唯一一间坐北朝南的主卧,一直是老爷在住,旁边是少爷的房间,小姐喜冷怕热,住的是走廊头上朝西北的屋子,她说着话将行李打开一件件往衣柜内收好,“老爷为了任小姐住得舒服搬到对面次卧,您有什么事他能立刻知道。” 我站在屋里打量了一圈,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非常精致,看得出他是花了大心思,所有尖锐棱角的家具都包裹住了蚕布,地上铺了厚厚的鹅绒毯,即使摔着也不会痛,柔软之余颜色也很漂亮。 更巧妙是连窗纱的垂摆都特意做了镂空,阳光会透过其中渗入进来,落在白色绒毛上,如同一盏盏金色的梅花灯。 崔阿姨收拾妥当后问我是否要喝点什么解渴,我让她把门关上,她听到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敞开的门扉,她没有动,我意味深长说难道心虚吗,怕我找你算账,还是怕你自己慌张漏出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脸孔溢出一丝笑,“任小姐似乎很不喜欢我,处处怀疑我敌对我,那您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我伺候您起居,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您面前,您心情不好了,孩子自然不会好。” 我莞尔一笑,“前几天我险些出事,你知道吗。” 她面不改色说这样的事她从哪里知道。 我惊讶问她难道你们老爷没提吗。 她说并没有。 我嗯了声,“那他怎么介绍我。” 她说老爷讲您是他的红颜知己。 “所以你吓住了对吗。” 她盯着我不语,我围在她身边绕了一圈,从头到脚一寸没有放过的观察她,“你说我敌对你怀疑你,说来也巧,我从进门看到这么多人,唯独觉得你心思最不安分。我很清楚有多少人盼着我发生意外,甚至想法设法制造意外。” 她垂着眼眸一声不吭,我小声说,“我随时可以叫楚楚来指认,你看得到你们老爷有多重视我。他自己的女儿啊,他哪里舍得怪罪,我也不会那么得寸进尺,所以这一桩桩恶果,谁来承担呢。应该一刀给个痛快,却要千刀万剐来泄恨。” 她始终保持的得体与平静在这一时刻有些破裂,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墙角的盆栽,“您在薛宅养胎,有老爷护着,没人敢对您怎样,意外发生在谁头上也不会发生在您头上。再说薛宅里出了事,姑爷也势必不会罢休。您有如此筹谋和聪慧,孩子想不安然无恙都难。” 我低低笑出来,慢条斯理走到她面前,伸手一把扯住她衣领,她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下,我死死盯着她眼睛,“世道说一命偿一命,可你们姑爷原本就不是好人。如果我在这里有一丁点意外,不仅是薛宅的错,更是你的疏忽,这栋别墅上下佣人一个也跑不了,我都不放过,而你的族人,和你有一丝沾亲带故,都会遭受炼狱般的折磨,你好自为之。” 125宠溺 薛荣耀在宅子里陪了我一整天,期间公司电话不断打来催促,似乎是在决策中几名高层产生了巨大分歧,谁也不肯听从谁,都固执己见甚至拍桌对峙,副总现场无法压制,百般无奈被迫将会议终止。 管家已经为薛荣耀拿出一套西装,以为他势必会去解决这件纷争,然而他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安稳坐在我旁边陪我看育婴杂志,为我剥水果吃,管家等了片刻问他要不要备车,他反问备车去哪里。 管家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我要不要去逛逛濮院。 濮院坐落着省内最大的一条人工湖泊和沙滩,春夏景色十分美妙,秦彪当初在濮院有酒宴应酬,我和柳小姐一同出席过,不过那时正值冬天,湖面的阳光不灼烈,波光很浅,所以围堤上的树和池子里的鱼都并不动人。 我抻了个懒腰,觉得没力气,我说不想去,但想要几条金鱼。 姜婶正好给我递一杯奶,她听到我要金鱼立刻说有,老爷知道任小姐喜欢养宠物,但您怀着身子不方便接触,所以买了几条凤尾鱼供您观赏。 她说着话去露台上拿鱼缸,我问薛荣耀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养宠物。 他说三年前你不是对我说过吗。 我怔住,他竟然连那么久远的事都记得,我仅仅是一句戏言而已,风月上的女人陪男客,还不是什么好听有趣说什么,难道进屋就脱衣服行周公之梦吗,总要聊点什么暖场。 我说我是骗你的。 他仍旧在笑,“我知道。” 我挑眉,“你知道?” 他说真的假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你告诉我刀是软的,我也甘心试一试。 我抿嘴唇凝视他那张脸,一时间忘了出声,露台上窸窣响了一阵,薛荣耀从姜婶手里接过鱼缸,“放在高处怕磕碰到你,放矮了又怕你蹲下看抻腰,只好买了三个能捧在手上的玻璃缸,每个里面都养着不同品种的鱼,等你看腻了我再淘换别的。” 姜婶笑得乐不思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鱼,老爷为了讨任小姐欢心,恐怕把整个省的鱼市都逛遍了。” 我看着被他托在掌上的玻璃鱼缸,里面是一对蓝绿色的凤尾鱼,鱼尾巴处像一把剪子,中间劈开朝两侧伸张,随着游水的姿势而左右摇摆,我将食指朝缸口探入进去,摸了摸鱼尾,它感觉到立刻撒了欢儿的游开,两只交错的时候蓝得清透,绿得苍翠,煞是好看。 “这是公的母的?” 他说卖鱼的人告诉他一对。 “那过几天,这里会不会多出几条小鱼。” 他笑着说你想要吗。 我点头,他温柔伸出手摸了摸我头发,“那一定会多出来。” 晚上薛荣耀亲自下厨,他说这几个月学了两道粤菜,还没有试过滋味如何,先让我尝尝。 我倚着门框看他无比娴熟倒油翻炒出盘,香喷喷的味道溢散在空气中,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这样香。” 他用两颗小番茄摆在碟子内,“记得你口味很重。” 我随口嗯了声,他又说,“爱吃甜食和浓郁的汤粥,天宝楼的酱鸭子你很喜欢,而且还偏要挑选最肥的膘,片得薄薄的,用春饼夹着吃,不抹酱,要榨菜丝,对吗。” 我有些惊讶,“这也是我三年前说的?” 他嗯了声,“你酒量不好,喝得半醉就问什么说什么。” 他做好了两碟菜,正往托盘内放,我走进去一边帮他往锅里放水一边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笑着问我想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端着盘子走出厨房,站在餐厅里大声说,“多吃点我就告诉你。” 这一顿晚餐我吃了不少,到最后连一片水果都咽不下去,薛荣耀为我擦拭嘴角上沾染的油渍,我不喜欢他这样和我亲近,往后躲了躲,问他可以说了吗。 他挑了挑眉问说什么,我急得瞪眼,“你刚才不答应了吗。” 他看了眼几乎没剩下什么的盘子,“可你吃得不够多,瘦得让我不想说。等过几天白胖一些,我会告诉你。” 我将他拿在手里的纸夺过来朝他身上狠狠一扔,面无表情走到沙发旁坐下看电视,他没想到我脾气这么大,笑着让保姆赶紧拿糕点过来给我吃哄我高兴。 姜婶在厨房蒸点心时,门铃忽然很仓促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逼得人喘不过气。 一名小佣人将收好的衣服急急忙忙搭在架子上跑去开门,她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影时愣了愣,“小姐,您怎么这么晚还赶回来,昨儿不是说去新房住吗。” 薛朝瑰没有搭理佣人,一把将她推开,她从门外冲进来,那样夺目的银色裙装像一道闪电般晃人眼睛,我手上动作微微一滞。 薛荣耀听见脚步声没顾上回头看她,只淡淡说了句来了,吃过晚餐了吗。 他用吸管插在水杯里喂我喝消食甜汤,我不想张嘴,也实在觉得他这么喂我很不自在,我想让他放下自己来,可他把杯子握得太紧,我只好忍着那份不舒服说一小口。 他说好好好,你说一口就一口。 我张开嘴含住吸管,嘬了一口立刻吐出,我拿起放在茶几的玻璃鱼缸,兴致勃勃逗里面的鱼,连眼皮都没有抬。 薛朝瑰原本还不相信自己的爸爸会如此糊涂,竟然引狼入室,将她这辈子最恨的女人带回了家,可当她真切在祖宅看到了我,我那般怡然自得被众星捧月的样子,她脸上顿时浮露出一种仿佛被恶鬼索命大祸将至的惊恐与愤怒。 她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汝筠回来没有告诉她吗? 姜婶端着点心从厨房走出听见她喊,立刻说姑爷回来了吗,怎么没看见。 薛朝瑰问她为什么家里无缘无故多出一个女人。 姜婶并不知道这些曲折恩怨,她只以为我确实是薛荣耀的红颜知己,她说老爷是接任小姐到家中安胎休养,他这个年纪做什么事心里都有数,创下如此大的家业,想要为自己活还需要什么原因呢。 薛朝瑰听到这样一番说辞怒不可遏,她伸手推开姜婶,姜婶没有防备,端着的盘子掉在地上立刻摔成了三瓣,点心也碎得一塌糊涂。 她慌忙蹲下去捡,薛朝瑰怒气冲冲跑到沙发前伸手要夺薛荣耀手里的水杯,后者敏捷一躲。 她指尖落空,只碰到一片冰凉无色的空气,她满脸狰狞指着我声音都在颤抖,“爸爸您疯了?您知道她现在和汝筠的关系以及和我的位置吗?您怎么能将她接来安胎,她的胎和我们薛家又有什么干系?您心知肚明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还这样挖坑自己跳,传出去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吗?” 薛荣耀义正言辞说,“我没有损坏谁的利益,也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我自己的生活谁也管不着。” “是,他们没有资格指点您什么,在这座城市您高高在上,您的言行只能被效仿和敬重,绝不会被阻止和嘲讽。但您辛苦积攒下的一世清名也为了这个女人都不要了吗?您是否想过,她这样无名无份不伦不类介入我们的家庭一起生活,而您也没有妻子和妾侍,流言蜚语会一瞬间骤起,到时候百口莫辩,您很有可能为此晚节不保。她的过去那么复杂,多少人对她的事一清二楚,您这不是要毁掉自己吗。” “我还不是因为你!” 薛荣耀将杯子狠狠撂在桌上,发出啪嚓的脆响,薛朝瑰吓了一跳,白着一张脸忘了要说什么。 “如果你没有惹祸,汝筠那晚会深更半夜打来电话质问吗?熙熙和你们的事我清楚,可你做过什么你更清楚,她不计较,但不代表这份错误我们就可以不闻不问。朝瑰,我教育你和止文可以不行善,但不能作恶,无论何时何地,你怎样不满嫉恨,都不能忘记这一点。今天的路是你非要走,你咽不下果子可以吐出来,但不能把苦味让别人尝。” 薛朝瑰不想在我面前被人提及她和严汝筠不是非常和谐的争吵,她大声说,“我们夫妻间关起门的事,不需要别人猜测揣度,就算真的有,床头打架床尾和,谁还能记隔夜的仇吗?何况汝筠不是喜欢争吵的人,我也不是。他对我非常体贴温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当时的情况和任熙没有半点关系,是我们自己一点误会。” 薛荣耀沉着脸,“他为你留面子,我也一样,朝瑰,你妈妈是多么善良宽容的女人,我以为你是她的女儿,她陪你从婴儿生活到童年,你在她的耳濡目染下会非常有气度,有仁心,可你太让我失望了,就算熙熙的事和你无关,她在薛宅养胎也不会怎样,你怎么分不清好坏利弊。” 126很快乐 薛朝瑰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她的聪明机灵在面对我的一霎那都变成了暴躁和愤怒,她在丈夫身边我处处碍眼,她回到娘家陪父亲我竟然还冤魂不散,她无法摆脱我,可她又发了疯的想要摆脱我,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理智助她审时度势。 “爸爸,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赎罪,为我求得她的宽恕,她为什么要饶恕我,我做错了什么吗?这个社会难道只是听信一面之词就对另一个遭受指控的人定罪,这也未免太不公允太敷衍了。她险些发生意外不是我的责任,如果非要把屎盆扣在我头上,那就拿出证据,白纸黑字让我无可狡辩,难道我会平白无故接下这盆脏水吗?” “我出事那天薛小姐在哪里。” “我上午和中午都在美容院,距离你的星巴克相差十万八千里。” “哦?”我笑眯眯歪头,“我什么都没有说呢,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 她冷冷一笑,“文字游戏我玩儿不过你,但清者自清。如果你有证据,你早就出手了,所以省省吧,不要妄想栽赃我。” “证据啊。”我朝二楼喊了一声,“崔阿姨。” 保姆并不知道薛朝瑰来,她拿着衣裳杆从楼口探头,当她看到客厅多出一个人,脸色有一霎那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而薛朝瑰则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 薛朝瑰这样的女人,不仅出身豪门更适合嫁豪门,以她的沉稳和歹毒,坐稳正室是如此简单,所有妾侍都会被她玩儿出局。 我将小鱼缸放在茶几上,“崔阿姨,你侍奉薛小姐这么多年,她回娘家你倒是给她倒杯水,愣着干什么。” 她答应了一声,从楼上走下来,弯腰倒了一杯茶水,递到薛朝瑰面前,后者看了一眼没有接,她将目光落在薛荣耀脸上,“爸爸,我希望您能保住自己的晚节,我和止文是您的儿女,以您为荣为傲,您的一丝流言和污点,都将成为家族的灾难,薛家在东莞几十年,从爷爷到您,都是慷慨深情的男人,您的岁月过半,实在没必要毁掉。如果为了我,那我可以发誓自己没有做过。” 我扯了扯薛荣耀的袖绾,示意他将消食汤羹给我,我喝了一口细细咂嘴品滋味,“薛小姐发什么誓,如果这事真的是你所为,那么你的家族就会倒塌溃败,你的婚姻会终生不幸,你的寿命也将折损一半,这样的誓发出来,我就会相信你。” 她恨我到发指,到眼睛猩红,她冷冷咬牙,“歹毒妇人。” “不敢吗。” 她捏着拳头质问我为什么要诅咒她,坐在薛家的老宅,吃喝用薛家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一丝良心。 “不是你自己要立誓吗?”薛荣耀打断她,“都什么时候还耍小孩子脾气,做不到的事不要说,这是成人世界的规则。” 薛朝瑰脸色一变,她眼底迅速积蓄出一大片滚烫的泪,泪光在昏暗的灯下闪烁,那样楚楚可怜又悲痛不已。 “爸爸您疼我宠我二十多年,我没有受过委屈,您也不会让我受,可为什么,这个女人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您竟然为了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你,你进门就争吵,你把我这个长辈放在什么位置?我已经将熙熙接来住,你非要让我把她赶出去吗?” 薛朝瑰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她已经没有法子将我驱逐,薛荣耀也不可能允许她这么做,此时大约是她这辈子最很慌乱恐惧的一刻,她身边潜伏着一颗炸弹,伺机炸裂,将她的一切退路和依靠都炸成粉末。 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几乎挨到薛荣耀身体的地方,“她的存在会让所有人指点您,指点我和止文的脊梁。您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们姐弟。任熙只有十九岁,她比您儿女还小,您接她入祖宅,说出去脸面往哪里放!外面那些人虎视眈眈,觊觎着崇尔,觊觎着荣耀集团,我已经寝食不安,我的父亲和丈夫都生活在别人的仇视中,钱财越是丰厚,地位越是高贵,就越是如履薄冰暗箭伤人。而现在,您却要照顾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女人。” 薛朝瑰说到这里余光扫了一眼客厅内的佣人,她们纷纷低头从墙根处退下,她用照妖镜般的犀利眼睛凝视我,“况且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藏着怎样的念头,爸爸,她是我的敌人,引敌人入室,就是害您的亲女儿。” “薛小姐恨我,可我不恨薛小姐,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没家世,你计较一个输了的对手,对我赶尽杀绝,不容我一席之地,这样的女人恐怕也不会得到苍天眷顾,想要长寿美满家族安宁,还是心宽仁慈些。” 薛荣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他语重心长让薛朝瑰听一听我的话,“熙熙的良善和宽容,你为什么不学?你从小生活在我的呵护中,在所有人的瞩目与簇拥下长大,因为我的偏袒和疼爱,比你弟弟的风头不知多出几倍,而熙熙却非常狼狈贫穷,她很可怜。因为你的高贵出众,对男人势在必得的强势,她只能吞咽苦水隐忍委屈,她已经被你逼得不得不求助我来保住自己,你为什么还这样不容她?朝瑰,你什么都有,你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经营好自己的生活,我的事你不要再过问了。” 薛朝瑰还想再说什么,薛荣耀并没有给她机会,他站起来扶着我问我是否上楼休息,我看了看脸色苍白双眼猩红的薛朝瑰,“你女儿其实很孝顺,她并不是针对我,她只是考虑你和家族的声誉,不希望她敬重的父亲在晚年被人指指点点,你该觉得欣慰。” 薛荣耀脸上没有表情,“我去给你放洗澡水,铺一块毯子,佣人做我不放心,别滑倒你。”他说着话松开我手臂直奔二楼,等他身影消失在走廊薛朝瑰咬牙切齿警告我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装什么大仁大义。 我冷冷一笑,“今晚你爸爸已经很反感你,我也懒得帮你说话,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为我自己,你以为我为你?” 我说完让姜婶送客,薛朝瑰非常气愤说我的家为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要走。 我迈上两级台阶,注视着二楼天花板上轻轻摇晃的吊灯,“你留下给你爸爸添堵吗?他正在气头上,你不如过两天等他消了气,再来哄一哄他尽孝心,别让他明儿早上起来还能看见你,这口气会发酵更大。” 姜婶走到薛朝瑰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说,“小姐,您还是先回去吧,您今天吵得这么厉害,老爷恐怕心里有疙瘩,任小姐在场,您怎么能如此强势,不给老爷留面子呢。少爷有资格这么质问,您没有。少爷是儿,是老爷的根,他犯脾气老爷容,您犯脾气只能让老爷气。” 薛朝瑰一把推开姜婶,她伸手指了指我,如同带着一阵飓风,转身走出了大门。 我站在二楼看她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声。 我洗了澡坐在阳台上看月亮,章晋一晚上给我打了三十多个电话,我一个也没有接,我猜他应该回了别墅,听保姆提起我住进薛宅,想要了解怎么回事,他又不好贸然登门见我,毕竟我和严汝筠的关系很微妙,薛宅是他岳丈家,总要顾及着几分。 崔阿姨做了水果捞送到我房间,走廊上除她之外还有脚步声,我转身想看是谁的时候,门已经关合住。她把东西撂在桌上,“任小姐,这个时辰您要休息了,安神汤喝了很久,再不入眠就要失效。” 我说不碍事,根本也不会有效。 她诧异说这是按照您交待厨房的药方熬得,您之前不是常喝吗。 我指了指露台上一个破了的瓦罐,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正是我的安神汤,她面无表情直起腰,“任小姐这是害怕。”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说老爷对您的疼惜宅子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是前几天刚有过吗。” 她说以后想必不会了,您住薛宅,那些对您不轨的人已经无法再接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薛宅表面上的意外不会有,可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我更要留意。” 她笑了声没说话,拿起瓦罐倒入浴室内的水池,她出来让我吃了水果早休息,她走到门口我问她是不是以后真的风平浪静。 她说任小姐聪慧,您小心谨慎怎么还会有风浪兴起。 我盯着倾泻流淌于地板上的月光,叉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我谅你们也不敢,薛朝瑰以后再不收敛,我就有本事鼓动你们老爷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到时她只能牢牢抓住严汝筠,不然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她听我的话毫无反应,沉默走出房间,我闭上眼眯着,忽然露台上拂过一阵风,隔壁窗子在这时响了一声,我立刻睁开眼看,半明半暗的每一处角落都是空空荡荡,连一只鸟儿都没有。 手边红枣茶已经冷却,泛着红褐色的光,皎洁的月色之下,一簇君子兰开得苍翠茂盛,上面沾着几滴雾气凝结的露珠,仿佛含羞的绿衣少女。 我兴致勃勃正要伸手去触摸,旁边闪过一道人影,眨眼就蹿到了我面前,他逆着月亮和对面河畔的灯火,我眼前只是一团黑雾,所有的光都被他遮掩住。 我惊吓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朝门口大叫,他用掌心捂住我的嘴,侧开身体露出一丝光,我借着那丝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他的脸,是薛止文。 他朝我比划一个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喊,我瞪大眼睛再三辨认的确是他,我点点头,他这才放心松开我的唇,姜婶在这时敲了敲门,“任小姐,刚才是您在叫吗?” 我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是我,露台上看见一只飞虫,已经把它打死了。” 她哦了声,问我要紧吗,是否需要她进来看看。 我说不用,让她早点休息。 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薛止文走进卧房在沙发上坐下,他穿了件深咖色睡袍,难怪黑漆漆的,我还以为是歹人。 我问他怎么过来的,他伸手指了指那道矮矮的墙,“我在你旁边的屋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所问非所答说他渴了。 我立刻倒了一杯水给他,他喝光后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我很意外。” 不只是他意外,所有人都觉得意外,薛荣耀这辈子没有沾染过风尘,和我那一夜也是悄无声息,就像一段被岁月掩埋的秘密。 他在我最无助最仓皇的时候出现,在我最渴望着被一个人珍视和纵容,渴望着有人承诺我那样久远的事。 我接过他手上的空杯子,“大人的事你不懂。” 他愣了下,大约从没有人用这样口气和他说过话,他反应过来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笑,“你才是小孩子,我二十一了。” “二十一就不是小孩子了吗?你还上学呢。” 他不示弱问我多大,我说我不告诉你。 他白皙的脸孔有些潮红,“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比我还小。” 我弯腰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戳,“小孩子不要这么嘴硬,我的阅历啊,你听都没听过。” 他很生气将我的手指从他额头上拂开,他力气太大,我差点被他推倒,他又立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回来,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和我争执,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有趣。 他越过我头顶看到挂在床头的画,是他那天在广场给我做的画像,我找了一位老画家着色后表框起来,那个人说作画的人把我眉眼和气韵画得非常传神,除了功力很深厚,一定也很有感情,我笑着说就是个陌生人,他还说不可能吧,画画最讲究用情,陌生人画皮画不了骨,骨头画出来才能有韵味。 薛止文笑得阳光而憨厚,他很开心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他的画,我说不喜欢我也不会这样爱惜。 他抿唇看我,他眼中是溶溶月色,“没有人支持我,父亲,姐姐,甚至佣人和老师,我也曾经怀疑过,我是不是应该为家族分担些什么,但你知道我有多么厌倦商人间的争斗和奸诈吗?我逼迫自己去面对,但逼迫的结果是我痛恨这样的生活。” 我说我知道。 他摇头,“不,你不知道,那种深入骨髓想要逃离的感觉。可能你会觉得多少人想要成为我,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指给他看外面的月亮,“它很孤单,世人观赏它,不理解它,它被星辰孤立,没有朋友和知己,但它一样非常皎洁,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比太阳更温柔,比星星更明亮,没有它夜空黯然失色。” 我笑眯眯看他,“你不就是月亮吗。” 薛止文有些难以置信,“我是吗?” 我从墙壁扯下一朵假花扔到他身上,“是啊。” 他抓住那朵花咧开嘴笑,“任熙,遇到你之后,我真的很快乐。有人明白我,是一件太美好的事。” 127 薛荣耀在宅子里待了整整一周,期间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陪我,公司恰好赶上被崇尔产品打压的紧要关头,许多项目上的利润和构想一落千丈,虽然荣耀是老牌企业,一度把持东莞龙头长达十余年,资产雄厚实力庞大,短时间一点风浪无法撼动根基,但商海浮沉难免刀光剑影,一丝纰漏都会元气大伤,何况崇尔来势汹汹,那边不见动静要收敛,荣耀自然要想法设法应对。 他离开宅子去公司后,管家告诉我小姐今天回来,她周末是一定在娘家住的,我问他大概什么时辰,他说有时中午,有时黄昏。 我不想和她碰面,薛荣耀不在没人管得住她,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我告诉管家想出去逛逛,他似乎求之不得,薛朝瑰和我眼下都是主子,他也拿不准该得罪谁护着谁,我们碰面势必电光火石,如果有一方肯避开,他也轻松不少。 他立刻吩咐司机和保镖跟随我,我懒得带那么多人,只留下司机开车送我。 我在闹市区买了些拨浪鼓肚兜之类的小玩意,司机怕人挤着我,一直拦着不让往里面走,我逛来逛去都是眼前这条羊肠子路,东西看腻了觉得没意思,在附近找了家冷饮吧休息。司机点餐时我忽然看到对面紧挨着收银台的一桌,坐着四个非常眼熟的姑娘,我盯着其中一个女人的脸回忆了很久,认出是海秀名媛会馆的红牌。 海秀名媛和维多利亚一直打擂台赛,两家水火不容,维多利亚是东莞夜场的扛把子,在省内也是四大会馆之一,进去玩乐的人非富即贵,普通百姓没那个本钱找乐子,以致于传言很少,进过那扇门的里头规矩门儿清,没进过的根本摸不到头。而海秀名媛则是有钱的进高端包房,没钱的在看秀大厅,中等小富豪也有自己享乐的档次,所以每个晚上都人山人海,传言颇多。 海秀名媛里的红牌名气大赚得少,许多心有不甘往维多利亚跳槽,而维多利亚的姑娘平常作陪的男客权势重脾气大,经常受皮肉之苦,也都私底下往海秀名媛跳,因此互相都了解底细。 她们之中有一个也是红灯区出来的,投奔温姐手下要当嫩模,但是温姐没看上,原因是风尘气太浓,嫩模和小姐概念不同,如果当小姐当久了,再当模特男客不吃这套,反之模特下海生意却非常火爆。 后来她去了海秀名媛,没想到一炮而红,成为十大红牌之一,海秀名媛的十大红牌联袂走秀是场子里压轴好戏,大厅走一个客人收一千,包房里单独走十万打底小费另算,随便拎出来谁出台都是其他小姐价钱的几倍,别的场子有顶级大人物光顾都会请外援撑场面,十大红牌必不可少,据说在东莞没人不知道海秀名媛的压轴宝贝,能够灭过如此重头戏的只有维多利亚四大头牌了。 温姐带着我到维多利亚借过几次场地,四大头牌名声在外,可我没见过,温姐也没见过,比国际巨星都难请,国际巨星好歹拿钱就能砸来,这四个女人是钱都请不到,她们只听严汝筠的吩咐,所有客人要请她们作陪,严汝筠不拍板怎么都没用,拿出几千万要她们的客人也不是没有,可她们就是不买账,勾得全东莞的男人啊,跟臭苍蝇一样哄哄的往红唇陷阱里掉。 乔倩陪着秦彪去应酬常爷见过其中两个,用乔倩的话说,她见过的美人儿多如牛毛,多风骚的多清纯的都有,想要和四大头牌比,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如,那是真正的人间极品,站在人堆里像金子一样乍眼。 后来我跟了严汝筠,才知道蒋澜薇是四大头牌之三,她那样的尤物竟也仅排第三,简直无法想象之首是怎样令人窒息的美艳。 司机端着糕点和小吃回来,他放在桌上刚要说什么,我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讲话,他发现我视线盯着那桌的几个姑娘,立刻让开一条空隙。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红灯区出来的吗,怎么混到今天还在海秀里混饭吃,看人家比你嫩好几岁的都当了阔太太,你可真差劲。” “谁当了阔太太,你妈妈啊?” 几个女孩哄笑,被骂了一句的女人瞪眼,“任熙啊,除了她还有谁把段位玩儿这么漂亮,你以为太太好当啊?我们这么多人谁拿下一个有钱的爷了?” “话说这么早干什么,她跟五爷不就是姨太太吗,后来跟严先生,不还是姨太太吗。她这辈子就是二姨太的命,姨太太要也算得上太太,那我们不都是吗?” 女孩们再次哈哈大笑,被撅了的女人摇头说不对,一千万的小富豪有姨太太,十个亿的大富豪也有姨太太,这两种位置的女人,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分什么分,还不都是贱货!温红那老女人捧她,不然她现在和你我一样,兴许还不如我们混得好。” “但你不能不信服她的手段确实高明,拿下一个男人,是她福气,拿下两个男人,是她走运,拿下了三个,那就是她本事了,这种本事谁有?维多利亚四大头牌之首兰馨,在这片地界算得上没对手了吧,可即便是她,也不可能把秦彪,严先生和薛老板全部收入囊中。论起近水楼台,谁比她还近,又怎么着了?” 始终没有搭腔的女孩托着腮对一桌子食物意兴阑珊,“薛老板竟然不为自己的女儿铲除她,反而为了她连父女情意都可以无视。” 对面的女人嗤笑,“男人一路货色,为了小三抛妻弃子的还少吗?不认女儿又有什么稀奇。照这么下去,她快成薛太太了,正儿八经的续弦,一过门就有一对儿女,肚子里揣着的货要是儿子,她这辈子可真是什么都不愁了,到时候连严先生都得喊她一声岳母。” 尽管我知道不会有这么一天,我绝不可能嫁给薛荣耀,但想到严汝筠喊我岳母,就觉得十分好笑。 司机脸色有些难堪,他转身想过去警告两句,我立刻叫住他,我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打包带回薛宅,随她们去。” 他不情愿跟在我身后坐进车里,我找他要了一杯温水,我喝完后车还听着,我问他怎么不走,他试探着说要不要叫保镖来教训她们一番,省得嘴巴闭不严实,到处毁坏您和老爷的声誉。 我笑着说我哪来的声誉,那东西和我形同陌路,至于你们老爷要是在乎,他也不可能留我。 司机还想说什么,我闭上眼靠在软垫上小憩,让他立刻回薛宅。 车停在院门外,我走下去看到姜婶正在院子里为几株花浇水,我问她饭菜熟了吗,她笑着说任小姐不到,怎么敢做熟呢,您回来不是要凉了。 她接过我手上的袋子,我说热一热不就得了,我也不讲究。 “菜热过一次味道就不如刚出锅的鲜。再说您这样体谅,可老爷不舍得,他能让您怀着金贵的身子还吃剩下的菜吗。” 她喜滋滋盯着我肚子,“吃最好最新鲜的,小少爷生出来才能白白胖胖。” 小少爷。 我挑了挑眉,薛荣耀确实是个非常好的父亲和男人,他为了打动我,将我最渴望却从严汝筠身上得不到的捧到我面前,这声小少爷我听了都涩口,他却甘之如饴。另一方面尽管外人看不透,但我很明白他并不是不爱薛朝瑰,他为了女儿的颜面才将这个私生子的身份模糊化,任由外界讹传这是他的孩子,而那些知道真相的,又迫于严汝筠和薛家的势力不得不三缄其口装傻卖乖。 姜婶腾出一只手搀扶我上台阶,门正好敞开一扇,阳光倾洒下来,暖融融金灿灿,花海拂动之间,我听见薛朝瑰在里面笑,笑声犹如铃铛般悦耳,她大声说那个地痞这么无赖,汝筠你有没有教训他? 我脸色倏然一变,脚下也随着停顿住,我抬头看向空荡的玄关,衣架上搭着一件非常熟悉的深色西装,琥珀色的纽扣于白光之下熠熠生辉。 他回来了。 128姑爷 姜婶见我停在台阶上不动,她问我怎么了,是否不舒服。 我盯着那颗琥珀色纽扣愣神,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好像魂魄都飘到了九霄云外,一时半会儿召唤不回来,我指了指庭院中沐浴在阳光下的藤椅,示意她扶我过去坐会儿,她不解看了眼客厅,不明白我为什么到了门口还不进去,她身为下人又不好催促我,只能听从我的吩咐,搀扶我在椅子上坐下。 她伸手从槐树上摘了一朵白花递给我,我没有接,她笑了笑插在我头发里,“任小姐年轻漂亮,怎么样都好看。虽说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喜欢艳丽,可您还是素素净净最适合。瞧您长得多纯情,像个未经世事的学生。” “学生也不纯情了,这年头哪还有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女孩,都比着离经叛道伤风败俗。小姐都不在马路上搂搂抱抱,背地里才做皮肉勾当,而街上明目张胆的不都是学生吗?世人以为不要脸的,其实要脸,而以为要脸的,从里到外最不要脸,隔着皮是看不到瓤的。” 姜婶琢磨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她笑得合不拢嘴,“幸亏我生的是儿子,不然我赶明儿就得请假去学校瞧瞧,可不能让他丢了我的脸。” 我随手从石凳上摆放的蜜饯盘子里捏了颗枣,“没有男人张开怀抱来者不拒,女人想不要脸都没机会,归根究底人人都要自律,否则这世道会越来越乱,等过几年小姐倒成了最干净的女人,那可就有意思了。” 我盯着花坛旁一樽大理石墙壁,上面倒映出我戴花的样子,我看了很久觉得自己有些陌生,那样的脸并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到底哪里变了我也说不出,可眉眼就是不像自己的。 我心里堵得难受,让姜婶把石头挪开,她试了试,可一个人搬不动,只能找一面塑料布罩在上面,遮盖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我吞咽下那颗枣,装作漫不经心问她,“你们小姐之前有过恋人吗。” 姜婶嗨了一声,“能没有吗,小姐都这个岁数了。她和姑爷在一起没几个月就结了婚,二十六七的姑娘,放在以前都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也就现在不过三十五的女人啊,都还是香饽饽。” 她说话可真逗,我笑眯眯问她,“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们小姐年少轻狂。” “海归高材生,在广州那边做高管,家世很不错,老爷也喜欢,见过面吃了饭,后来没成,也挺可惜。小姐从小衣食无忧,老爷可怜她一个女孩早早没了母亲,平时非常娇惯,养得性格不太好,而那个男人上学工作始终顺风顺水,小姐想让他低头,人家恃才傲物不肯低,又想让人家放弃广州的事业到东莞入赘来,那男人也是骨头倔眼光高,觉得遭受了羞辱,气得好几天没人影,分开也是意料之中。小姐就这么一段感情,她比那些就知道吃喝玩乐的千金可规矩多了,私生活干干净净,从没有让老爷难堪过,想想也是难怪,哪个男人能比得上姑爷啊,小姐看不上眼。让他入赘是抬举他,怎么不让姑爷入赘啊,能吗?姑爷的家底和本事连老爷都抵不过,谁开得了这个口,傲气是好事,可得看清自己几斤几两。”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要是让你早生二十年,你也是你们姑爷的爱慕者了。” 姜婶羞得耳根子发红,“任小姐可不要拿我开涮,不是万里挑一的姑娘,谁敢打姑爷的主意。” 我把蜜饯盘子端起来让她也吃一颗,她不好意思拿,我催了两声她才吃,我盯着她蠕动的嘴唇,“听老爷说,他不太满意这门亲事。” 姜婶急忙把枣咽下去,“老爷说姑爷身份太贵重,怕薛家一族驾驭不了,还是想招个入赘的女婿,少爷不喜欢商务,担子都落在小姐一个人肩上,找个规矩本分老实的夫婿,以后老爷安心。” 姜婶忽然压低了声音,“姑爷外面养了情人,老爷也是不太满意这一点,天下当父母的怎么愿意让女儿受委屈呢?” 我挑了挑眉,“什么样的情人。” 姜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她讪笑说这就不知道了,但是姑爷看中的,应该也不会比小姐差多少,想必非常温顺美丽。 她说完这些猛然察觉到我似乎对他们的事非常感兴趣,她问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还是对小姐有偏见。 我又拿起一颗枣遮盖自己的失态,“没有,我也是听说。” 她透过敞开的门朝屋里瞅了一眼,“任小姐是不是看姑爷在里头才不愿进去,您不喜欢见生吧?” 姜婶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她很善于观察,我不能让她有这样的猜忌,否则流言只能传得更重,我是为了保孩子,为了搅得薛家不得安生,让薛朝瑰进退两难,我才不想把自己后半生都捆绑在薛荣耀身上,所以这流言能遏制就绝不要张扬。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吧。我就是透透气,和别人没关系。” 姜婶搀扶我走入客厅,薛荣耀正拿着一只小茶壶饮水,严汝筠坐在他对面抽烟,他们并没有提到什么,气氛格外安静祥和。 薛荣耀看到我进来,立刻吩咐佣人给我倒温水解渴,再拿条干净毛巾来,佣人忙着去做这件事,他笑容满面朝我伸手,我盯着他宽厚的大掌迟疑了片刻,在我犹豫不决该如何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时,严汝筠忽然转过头看向我,他一言不发,唇角吐出淡淡的薄雾,烟气将他那张脸孔逐渐吞没,变为模糊的一团轮廓,而他眉眼间的冷冽和深沉却令我在一瞬间窒息。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审视,薛荣耀很清楚我们的关系,他笑着问严汝筠这次去珠海是否顺利。 后者听到他问话才将视线收回,不着痕迹在烟缸内敲了敲烟灰,“不很顺利,刚才朝瑰在怕她担心,有些事没有说。” 薛荣耀放下茶壶问他什么情况。 “珠海那边有秦彪余党,近期持续闹事,甚至将当地局子的牌匾泼了油漆,闹得满城风雨,官威大失。我这一次去除了洽谈项目的事宜,也在料理他的残余部下,在那边我也有一些人脉,调集过去镇压的手下伤了五六个,死了一个。” 薛荣耀蹙眉,“这么严重,公安不能介入吗,怎么还需要你用江湖方式来解决。” “他们不会管,秦彪一案是我和沈烛尘全权负责,他现在贵为厅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面来着手压制,我脱离官场,没有官位在身,调集不了刑警,只能用我可以做的方式来平息。” 薛荣耀长长呼出一口气,“可是帮派之间勾心斗角,上面非常忌惮,我也认识一些政府人士,他们对此三缄其口,但看得出极其厌恶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这可是城市的毒瘤,是法律的漏洞,每一次聚众闹事都在狠狠扇打他们的脸,心里除之而后快啊。上面人绞尽脑汁无法清剿,你堂而皇之出手,虽然是件好事,并不是为了你的私利,恐怕也会多心。” “无妨。”严汝筠抽完这根烟又拿起一盒,口朝下空了空,“岳父不必替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你是朝瑰丈夫,做事三思后行,毕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也要考虑家庭和以后,尽量从这些危险之中抽身。” 严汝筠笑得颇有深意,“岳父的话我记住,可我的话,岳父要听吗。” 薛荣耀没有回答。 严汝筠抬眸扫了一眼正在客厅忙碌的佣人,以及窗帘后人影攒动的露台,他声音稍微压低了些,“岳父是否有寻找一个伴侣的想法。” 薛荣耀握拳置在唇鼻之间低低咳嗽了声,“你听谁说了什么。” “还需要听说吗。”严汝筠手指抚摸着银白色的打火机,“这不已经一目了然。” 薛荣耀看了他一眼,发现后者也正用十分犀利深沉的目光注视自己,他说并没有什么一目了然,很多事以后再提不晚,现在不是时候,他还是懂得这些分寸。 “岳父如果懂分寸,那我就不再多言,等崇尔忙过这一阵,我和朝瑰会尽快为岳父筹划,为您挑选一位非常入眼的女子来陪伴,在薛宅安度晚年,这是朝瑰的孝心,也是我能想到最稳妥的方式。” 薛荣耀表情有些冷淡,“崇尔趁着你在珠海办事打压荣耀非常狠,我不得不想是你授意这样做,又怕我找你质问,才避开一阵,怎么,商场如此风光,得意忘形到连我的生活也要干预吗?” 严汝筠露出一丝极其谦卑圆滑的笑意,“岳父怎么这样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只不过商场刀剑无眼,公司其他高层对利益太看重,将市场大多份额独霸到手中,我会提点他们,荣耀是岳父心血,当然要给予三分薄面,您尽管放心。至于您的生活,如果岳父不会伸错手,我可以承诺我不会过问一个字,可您如果伸错了,我也没有办法割让。” 他们最后一番对话很明显在旁敲侧击我的事,严汝筠提醒薛荣耀不要觊觎不属于他的,而薛荣耀用他是薛家女婿的身份来控制他,姜婶站在我旁边也看出气氛很微妙,她立刻跳出来打圆场,把司机交给她的食物放在桌上,大声说任小姐还买了不少吃的,虽然凉了吻着还香喷喷,要把人的馋嘴勾起来。 我开玩笑说那是给你们老爷买的,可不能偷摸吃。 薛荣耀很惊讶,他让保姆给他拿过去看看买了什么,姜婶递到他面前,他挨样都瞧过,笑得意味深长,“这是给我买的吗。” 我瞪眼说怎么,不爱吃,那就扔了喂狗。 我说着话要夺过来,他立刻止住我,把东西十分宝贝护到手里,“喂狗多可惜,喂我。” 五十多的人了,口不择言说这么没溜儿的话,我忍不住笑出来,他见我笑了也非常开心,叮嘱保姆把食物热一热,他晚上不吃别的,就吃熙熙买给他的这些。 薛朝瑰在这时从厨房端着一盘水果出来,她看到了我,但并没有打招呼,只是视若无睹从我面前经过,将水果放在茶几上,薛荣耀问她有没有多切一些,熙熙也爱吃,她脸色不是很好看,“一直是佣人在做这些事,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切,我顾自己还费劲,还顾得上别人吗?” 薛朝瑰的顶撞让薛荣耀在我和严汝筠跟前失了颜面,他非常不满说,“既然你没有照顾别人的心思,就不要动家里的东西,那都是熙熙爱吃的,你想要吃什么自己买来借厨房用,你都吃掉熙熙晚上吃什么,怎么说你不懂事你还要反驳。” 薛朝瑰沉着脸嘟囔了句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家吗,我吃点什么还要顾及一个外人。 薛荣耀还要斥责她,我哎了声朝他摇头,他这才没有开口,薛朝瑰坐在沙发上将水果一块块往嘴里塞,好像嚼的是我的骨头,咽得多解气一样。 佣人拎了一壶热茶走进客厅,她看到严汝筠正在续第二根烟,她苦口婆心劝说,“姑爷别抽这么凶,一是对身体不好,二是您和小姐要孩子,烟酒恐怕有影响。” 我听到孩子两个字眯眼看向他,姜婶笑着说要是有个小外孙,以后老爷就不愁周末呆在家无聊,陪孩子玩玩玩闹闹足够打发时间了,老爷这辈子啊赚了金山银山,巴不得给后生晚辈花个净。 薛荣耀前一秒还有几分生气,听到姜婶描绘出这样一幅场景,立刻露出一丝温柔。 严汝筠沉默了两秒,他将手指间的烟放在烟灰缸的凹槽内,笑着问薛朝瑰你想要孩子吗。 她有些害臊,支支吾吾答不出来,说想不含蓄矜持,说不想又是假话,她干脆朝先前提起头儿来的佣人呸了一声,“谁让你胡说八道的,好像我授意你一样。我什么时候提过要孩子,挺大的姑娘不知道羞。” 佣人是这宅子里最年轻的姑娘,她听到薛朝瑰奚落自己,红着脸说不用小姐告诉我,谁不知道结了婚的夫妻要赶着生孩子。 薛朝瑰拿起一只抱枕往她身上砸,“闭上你的嘴,再没没正形不让你吃晚饭。” 佣人捡起抱枕偷偷笑着走开,薛朝瑰面红耳赤,她发现严汝筠的眼神藏着几分戏谑玩味,于是臊得更厉害,结结巴巴问他看什么。 严汝筠说看口是心非的女人,是你吗? 薛朝瑰听出他在逗自己,立刻将脸埋在他胸口,捶打了一下,“讨厌,我才没有。” 129郎才女貌 姜婶和一名厨师在厨房烹菜时,我想起来还没有浇花,我正要拿喷壶去庭院,忽然窗纱拂动了两下,后面影影绰绰传出两个女人说笑的声音,“哎呦,这花长得可真是不错,比日月湖畔一株株紫陀罗还要好,这样紫色才是纯的,和染上去的颜色一样。” “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薛家是风水宝地,这里养什么都错不了,一定比其他地方长得好。” 崔阿姨跟着两名中年妇女从露台外进来,她们看到我怔了怔,其中一个下意识要张口喊严夫人,但到嘴边的严字因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薛朝瑰而咽了回去,她尴尬讪笑,不知道如何称呼,旁边的女人要聪慧一些,扯了扯她袖绾压住她,主动叫了声任小姐。 我朝她们颔首,那个差点失言的太太有几分惊讶和愕然,“任小姐竟然也在薛宅。” 这不是妻妾齐聚一堂吗,还在严汝筠的岳丈家,如此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倘若她不是富太太,一定会以为有钱人的口味和嗜好真是不能理解。 薛荣耀指了指她们两个,“刘太太和吴太太,朝瑰母亲的朋友,你应该没见过。” 见是见过,可我不记得,她们应该是认出了我,才会差点失语酿成大祸,刘太太笑着说任小姐是东莞有名的女中豪杰,怎会不认识,可任小姐贵人事多,一定是忘了我们。 薛朝瑰问厨房里的人菜还有多久熟,姜婶估摸了下说大概半个时辰,薛朝瑰站起来拉着严汝筠往麻将桌走,“一个小时干等着多无聊,不如我们和两位太太凑个局儿,打圈麻将打发时间。” 严汝筠并不喜欢赌桌上的项目,偶尔应酬不得不玩儿,对方为了巴结他也主动让牌输钱,他不愿占别人情分,所以极少上手。 薛朝瑰看出他没有多大兴致,又将目光投向薛荣耀,他这把年纪当然不会和几个女人玩儿,他笑着问我熙熙会麻将吗。 我刚要说不会,薛朝瑰忽然意味深长说,“任小姐当初做秦府上的二姨太,每天的事情不就是打牌美容逛街花钱吗?应该不可能不会吧。” 我表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并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二姨太是个非常高贵同样也非常卑贱的称呼,高贵是因为在秦彪称霸江湖时,他的一百姨太都受尽人的敬仰和巴结,可在他覆灭之后,二姨太成了别人奚落的把柄,任何与阶下囚扯上关系的人,怎可能得到一份好果子吃呢。 刘太太着急凑局儿,她非要拉我上桌,吴太太见她不放过我也跟着凑热闹,我不好拒绝,只能搭把手。 我坐在吴太太下家,薛朝瑰上家,对面是刘太太,她似乎牌瘾最大,刚坐下就告诉厨房慢慢做不急,得打两圈呢。 我玩儿牌技术不怎么精湛,仅仅当初跟着柳小姐马虎学了几招,应付外行还行,和常玩儿的人打纯粹是白给。 果不其然,前四轮就输得毛干爪净,薛荣耀吩咐管家为我支了几万块现金,他溜达在阳台上喂喂鱼逗逗鸟,严汝筠就站在薛朝瑰身后,在她糊里糊涂求教时,为她支上一招。 刘太太说这可真是两口子联手要赚我们钱呀,薛朝瑰哟了声,“都让你和吴太太赢走了,你还得了便宜说漂亮话。” 吴太太用手肘捅了捅我,“任小姐玩儿牌也不熟,平时不常碰?” 我故作正经说最不喜欢往外掏钱了,实在怕输,干脆不玩儿,省得亏了肉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再得一场大病可不划算。 她哈哈大笑,“任小姐又开玩笑,您还愁输个百八十万的小钱吗?那也就是几套衣服的钱。” 刘太太赞不绝口说任小姐穿蓝色旗袍简直是人间绝色,她还从没见过把旗袍穿得那般风情万种的女人,像极了民国时代的胡蝶,胡蝶不也只是看过照片,放在现代也未必有任小姐的姿色。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薛朝瑰不大喜欢听这话,她立刻又换了话茬,“薛小姐穿洋装艳压群芳,不知道当初是不是英姿飒爽的气韵吸引了严先生,这才有了郎才女貌的佳话。” 薛朝瑰听到刘太太这么说,心里当然非常高兴,可她面上不动声色,“嗨,都这个年纪了,还提什么郎才女貌,那是小姑娘小伙儿才有的说辞。” “谁说的呀,三四十岁还有说一对璧人呢,薛小姐二十出头的芳华,比我女儿还小,哪来的上年纪。那我们不都成了老古董。” 薛朝瑰说刘太太可真是长了一张好嘴皮,难怪外面诱惑那么多,刘先生都还按时回家,家里的夫人勾着他的魂儿呢,外面莺莺燕燕的俗物他怎么看得上。 刘太太捂着嘴笑眯了眼睛,“他啊,没个正形,要有严先生一半好,我不知道美成什么样子。” 严汝筠站在薛朝瑰身后打量她手中的牌,“三四十岁还是璧人,那岳父这个年纪呢。” 刘太太说薛先生的身份和势力,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一样是英雄才子。 “原来如此。”他笑着俯下身,指了指一张幺鸡,示意薛朝瑰打出去,然而她手指还未曾触摸到,他忽然又说,“英雄才子不都是风流人物吗?让我忽然想到几个人。与吕布抢貂蝉的董卓,与寿王抢杨玉环的唐玄宗,这些人大约都是英雄才子,否则也不可能雄霸江山,刘太太的意思,岳父也是这样人,对吗?” 严汝筠这样一席话让桌上人都有些尴尬,顷刻间鸦雀无声,纷纷用余光扫向在阳台上逗鸟的薛荣耀,薛朝瑰微微变了脸色,我笑着打出一张东风,“李治不也和唐太宗抢了武则天吗?女人身不由己,男人的权谋天下,女人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可即使他们饱受世人诟病,也不妨碍这几位名垂青史,男人在风月上偶尔马失前蹄,拿生意场上的本事弥补,也就圆过去了。” 我说完抬起眼皮看了看垂眸不语的严汝筠,“男人有了本事有了权势,就控制不了自己对三妻四妾的向往,对红颜知己的追求,像严先生如此深情不渝的男人,毕竟世所罕见,连三皇五帝都做不到。” 吴太太眼睛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流连而过,她试探着说,“薛小姐,该您出了。” 薛朝瑰哦了一声,仓皇之下随手打出一张九条,刘太太看到自己等了这么久的牌如此轻而易举得到,立刻眉开眼笑,“呀,我胡了呢,这可是意料之外,本还以为这把砸在手里,可惜了我如此一副好牌,没想到薛小姐真慷慨,变着法的给我送钱花。” 薛朝瑰看到她推倒了牌,还真是胡了,她从手包里拿钱,掏出一把后已经所剩无几,她平复了心神转身嘟嘴朝严汝筠撒娇,“我光顾着琢磨别的事,没留意自己手里什么牌,又输了好多,自打坐下一把没赢,今天手气好差。” “人输了吗?” 她听到立刻喷笑,“你还盼着把我输了,自己躲清静啊?” 其他两名太太也跟着笑,“严先生风趣幽默,真要是输了薛小姐,他才有得哭。” 严汝筠手指在薛朝瑰鼻梁上刮了刮,“只要你还在,输多少开心就好,我给你补上。” 130做戏 这一晚麻将桌上薛朝瑰对严汝筠处处撒娇卖乖,他倒是不温不火,挑不出错,也不至于像她那么缠。 我很清楚薛朝瑰是为了做给我看,她与严汝筠私下即使非常和睦,也不可能腻乎到这个程度,他就是那么冷冷淡淡的性格,他不喜欢女人黏自己,薛朝瑰无非想让我知道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省得我不死心,以为怀了孩子就万事大吉,她其实根本不放在眼里。 夫妻恩爱情浓,还怕没有怀孕的日子吗。 而那两名太太没法子恭维我,把我迎着薛荣耀说怕严汝筠不痛快,把我迎着严汝筠说又怕得罪薛家,于是所有阿谀奉承都丢在薛朝瑰一人身上,听得她那叫一美滋滋。 我对空气里的酸气置若罔闻,只轮到摸牌打牌时才说一句,其他时间就听她们三个聊,薛朝瑰见怎么都触动不了我,她也觉得没意思,两位太太还是说个不停,她却不再开口回应。 有些人演戏围观群众越是爱看她越是演得不亦乐乎,撒着欢儿的显摆,一旦爱搭不理演员自己也懒得卖力气,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从她成为严太太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样戏码以后少不了,往心里去那真是安生不得,还不如装个瞎子,什么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除非她也有了。 薛朝瑰如果有了孩子,那才是我最大的劲敌,只要她肚子一天不结果儿,我的危机感就不会重。 她现在比谁都急,她心知肚明再怎么抓紧也不可能生出严汝筠的长子,这就是她为什么想要我流产,豪门大户看重长子长孙,什么好东西都得老大挑了剩下的再往后头给,薛朝瑰只恨不得立刻从天而降一个儿子,把我甩得远远的,不然她永远都不能高枕无忧。 女人出嫁前为自己谋划,出嫁后为孩子谋划,说来说去都为一个依靠。 有钱有势的人家,有儿子依靠比夫妻感情深厚还重要,那是抵挡百万雄师的筹码,是刀枪不入的盾牌,如果没有子嗣,天大的宠爱终将随着岁月流逝容颜更改而变成相看两厌。 姜婶把汤菜端上桌过来招呼吃饭,刘太太还想玩儿,扯着我们不让离桌,嚷嚷着最后一局,牌都洗了别糟蹋啊。 薛朝瑰说饿死了,一会儿再说。 她挽着严汝筠手臂走去餐厅,吴太太见她走了也顺势放下牌,刘太太哎了两声依依不舍盯着面前一副好牌,“今晚上手气太好,等停下再碰,恐怕就要运气轮流转了。” 我笑着把一列麻将推入牌池,“还没赢够呢,我一沓沓输了不知道多少,再这么玩儿下去,我要当衣服当首饰了。” 吴太太看了一眼在露台上逗鸟逗得不亦乐乎的薛荣耀,“任小姐这是卖山阴呢,该听见的可别装傻,钱输光了,谁给补上啊?” 鸟在笼子里吱吱叫得欢快,薛荣耀并没有听到吴太太的话,仍旧专心致志喂食吃,她笑着说这可真是装聋作哑,薛老板富甲一方,在钱上可也精打细算呢! 她最后几个字挑高了嗓门,薛荣耀这才听见,他端起茶壶走过来,笑着问这是背着他编排什么了。 “任小姐输光了钱包,薛老板躲到阳台上,怎么,还不舍得掏啊?” 薛荣耀指着吴太太笑骂她这张不饶人的嘴哟。 他吩咐管家到保险柜拿十万元给熙熙,以后熙熙吃喝玩乐所有开销,不必通知他就可以支取。 我在牌桌底下握了握吴太太的手,“多谢你为我招财运,一会儿吃了饭记得捎走一件镯子,我那么多首饰戴不过来,留着也可惜。我看你手上戴着白玉的,我那是翡翠的,配在一起好看。” 吴太太乐得合不拢嘴,“瞧瞧你,这是谁给谁招财运啊,我还占了你好大便宜,翡翠镯子好成色的能值个百八十万,你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我再输几个晚上的牌都不心疼了。” 吴太太反握住我的手起身往餐厅走,她和我比刚才熟络很多,对于这些阔太太们,尽管钱看得多花得也冲,可谁也不嫌金子烫手,女人爱珠宝红妆是天生的本性,拿什么讨好拉拢都不如拿这个。 我也用不上吴太太什么,可她是进了这扇门看了这局面的女人,出去与刘太太沆瀣一气乱说一通,给她点好处打发下,她嘴巴会严实些,刘太太见她不搭不理,自己也没劲鼓捣。 我们进入餐厅刘太太迎上来和吴太太眉开眼笑说悄悄话,我留意到她脑后多出一枚珍珠发髻,那样鲜嫩的款式绝不是她这种五十岁老女人戴的,显然是薛朝瑰牌桌上被她哄得太高兴,送出的礼物。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都火烧眉毛了,我猜她也没那个兴致打牌取乐。 刘太太见我在旁边说得不怎么尽兴,总是支支吾吾,我很识趣甩开吴太太的手去卫生间清洗,我前脚迈出餐厅,刘太太后脚就边说边笑出来,那眉飞色舞的劲头,那一脸恶心要命的褶子。 豪门忌讳女人多嘴多舌,可豪门里的女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爱说爱猜忌的毛病,人前表现出一副贤惠大度,人后自然该怎样还怎样,太太们之间攀比的心思比普通妇人多得多,比丈夫,比穿着,比吃喝,比珠宝,有几个子女也要比,这一辈子穷尽所能就是拴住自己权势出众的男人,坐稳豪门正宫的位置。 香港阔太X小姐曾经的保镖辞职后,对着媒体镜头感慨说,“她是真正的金丝雀,生子机器,她所有的光鲜亮丽和夫妻恩爱都是作秀给大家看,抱着金山银山过着出门都得向公公报备的生活,没有一丁点自由,哪个有钱男人外面不养小的,不应酬风月呢。” 这样的女人也很悲哀,她所有的气度并不是表现在如何教育出优秀的子女,如何炒一手拿手好菜,如何刺绣、缝纫,而仅仅是体现在她能不能维护夫家的颜面,与那些情妇和平共处,甚至亲如姐妹。 但即使一万种悲哀束缚,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拒绝豪门的橄榄枝,贫贱夫妻百事哀,豪门意味着不用为金钱发愁,不用为任何世道的不公而结怨。 我对着镜子收拾好自己,擦干手将灯关上,打开门时忽然看到站在外面似乎等候已久的薛朝瑰,她脸上表情格外狠厉,一声不响挡住我去路。 我余光越过她身侧看了眼走廊尽头的餐厅,严汝筠背对这边在斟酒,两位太太已经落座,空出了三个位置,薛荣耀的声音隐隐从楼口传来,他问崔阿姨我是否在房中,怎么不下来吃。 崔阿姨说大约任小姐玩累了,在哪处小憩,稍后也就下来了,老爷先吃,我给您催催。 如果这话是其他佣人说,我还能相信她是没看见我,可崔阿姨是薛朝瑰的忠心走狗,狗自然为了主人不遗余力,她这是替薛朝瑰拖延时间,挡着薛荣耀找我。 他朝二楼看了眼,想要上去找,刘太太十分殷勤从椅子上站起来喊他,问他要喝红酒还是白酒,她今天兴致好,要小酌两口。 薛荣耀只好罢休,他摆了摆手说不如喝一点红酒,白酒灼胃烧心。 我看到这里将视线收回笑眯眯说,“薛小姐,这是吃完了,是还没吃?” 她反问我饭菜上桌不到十分钟,你说呢。 我不以为意,“我怎么知道,薛小姐身材窈窕,难保不是在饮食上苛待自己。” 她冷冷发笑,“日月精华,天地雨露,怎么炼就了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巧嘴。” 相比较她的不友好,我则十分温柔莞尔一笑,“薛小姐怎么说我都不往心里去,不管是好的坏的,甜的苦的,丑的美的,我不能管住别人的嘴,可我总能管住自己耳朵呀。不闻不问,不予理会,智慧女人不理对自己不利的一切,薛小姐说我伶牙俐齿聪慧奸诈,那我也不能辜负你的褒奖。” 我说完伸出手把门完全推开,想要走回餐厅,她忽然又冲到我面前再度阻挡了我的路,她真会挑地方,这宅子虽然庞大,但到处都是佣人保姆来来往往,想要单独朝我说两句机会很难得,这处卫生间在一楼死角,三面都是墙壁,她只要堵住唯一一条路,我就插翅难逃。 她这样不尊重不友善,我也不会再和她笑脸迎人,我大声质问她这是等不及了,见我出行有保镖护卫下不了手,要铤而走险在宅子里就了结我吗? 她怕我声音被人听到,伸手将我推回卫生间,她力气并不大,大约也顾忌着我肚子,她不傻,她很清楚如果我出了事,第一个不放过她的就是薛荣耀,第二个便是失子的严汝筠,她绝不敢为了一时出气,让自己的父亲和丈夫都痛恨她,她出自薛宅,薛宅的荣辱丑闻和她关系重大,她不能也不敢。 我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她,“薛小姐怎么不装柔情似水的贤妻了?这样怒目圆睁满脸煞气,可惜这里没有摄像头,不能让外面两个男人看清你的面目。” “除了你任熙,我对谁也不会如此。” 我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她逆光的脸,“你厌恶我,碍眼我的存在。你恨吧,恨那两个无能的司机,恨你多管闲事的弟弟,恨那样难得的良机,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你眼中的我嚣张得意,不知廉耻,可惜你能奈我何?” 我将脸朝她耳畔凑过去,用很低很嘲讽的声音说,“管好你自己的丈夫,至于别的,你只能听天命,你这点脑子和心机,还远远不够。” “的确你最聪明,你把自己逼入险境,藏在最危险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让我无从下手,你还可以吹吹枕边风让父亲反感我怀疑我,这样高明下作又心机歹毒的手段,除了你还有谁使得出来。” “薛家名门望族,你若不是倚仗这份家世,他也未必看得上你。可不管你嫁了怎样优秀高贵的丈夫,娘家永远是你的后路,薛朝瑰,你信不信,你再对我不安好心,我就断了你的后路,甚至让你母亲的牌位都从薛家祠堂消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把你父亲迷得虎毒食子六亲不认唯我是从,我敢说就有这个资本。” 薛朝瑰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她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变得面目全非,她当然知道她父亲现在有多着迷我,连自己一辈子清誉和为亡妻守贞的信仰都不惜丢掉,愿意逆天下之大不韪来娶我做妻子,她不敢激将我,她怕我说的会成真,她失去了娘家这个最大的保护伞,那她在严汝筠面前最有力的筹码最大的资本也就荡然无存,她更没有把握强留他。 薛朝瑰很清楚,我错失了他太太的身份,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我所有翻身的筹码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我尽管不甘心,不甘心把我孩子的父亲拱手让人,不甘心就此停了这场争斗。可世事无常,女人在强烈的绝望与嫉恨中会做出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我现在不愿接受的,不肯接受的,也许都会成为那时我想要的,我必须握住的。 情爱,贫穷。 它们是这世上最杀人不见血光的东西。 薛朝瑰苍白着一张脸,她伸出手按住我肩膀,用力抓紧我狠狠摇晃着。 “你到底要怎样?搅得我薛府家宅不宁,我父亲为了讨好你让你满意,眼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曾经那个疼爱我对我连重话都不说的父亲,在你迷惑下已经快要消失了,你还要怎么兴风作浪为非作歹,你难道还不满意吗?” 我肩膀用力弹开了她的手,微微仰头注视近乎崩溃的她,指尖在冰凉的墙壁上一下下敲击着,“怎么上来就这样诽谤栽赃我,我什么时候迷惑过你父亲让他不再疼爱你?他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想法,和我有什么关系。薛小姐不懂和别人交谈的礼数吗?名媛千金就是这样一副丑陋扭曲的面貌,合着人前的大度温顺都是一张皮囊。” 薛朝瑰咬牙切齿问我目的是什么。 我目光不屑从她脸上移开,看向她身后的走廊,天花板一排闪烁的星灯,现在还是熄灭的。 “我什么目的都没有。” 131喜事 她手不甘示弱捏住我下巴,像看一张人皮面具一般审视的眼神,我狠狠拂开,她冷笑,“也就只有那些男人会相信你这张清纯的脸做不出恶毒的事,但你瞒不了我。任熙,你根本就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女人,你的血和心都是黑的,是冰的,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没有善念。你住进我的家,迷惑我父亲,让我父亲那样冷静理智的男人,竟然为了你和你肚子里的野种连亲女儿都骂,你会没有目的,鬼都不信。” 我长长叹了口气,“黑心冷血不只是我。薛小姐连孕妇胎儿都不放过,你又好到哪里去,你才是罪大恶极。若不是你咄咄逼人,我也不会旁生枝节,你丈夫过户给我的奢华庄园,连你身为妻子都没得到,我稀罕还稀罕不过来,我何必寄人篱下。” 薛朝瑰喜欢那栋别墅,那是严汝筠掌控了秦彪集团所有生意后自己买下的第一套房子,是东莞最奢华金贵的地段,是地位财富的的象征,他住了这么多年,他的青春他的时光都留在那里的一砖一瓦上,薛朝瑰当初并不愿意在外面买新房,她一心想搬进去做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严汝筠重视深爱的妻子,愿意和她分享她不曾参与的过去,毫无保留,没有秘密。 可惜那栋房子的女主人是我,她恨得牙痒痒,但她不敢问不敢抗议,只能默默忍下,当我提到这句赤裸嘲讽的话,她真想立刻杀了我。 “你心如蛇蝎,你生的孩子只能和你一样恶毒。他要怪就怪你这个母亲,如果你不作恶多端,不蓄谋破坏我的婚姻,我也不会伤害他。” “佛有心渡人,人无意脱身。我是坦诚相待,薛小姐明枪暗箭,连未出生的胎儿都不放过也要咒骂,其实你我之间,你比我更畏惧,我有的筹码你没有,你有的筹码不过是你的家世,可惜你的家世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成为我的囊中物,只看我想要不想要。既然高下已分,还有说话的必要吗?” 我面无表情推开她,她没有防备,被我这一下撞向了墙壁,她痛得脸色苍白,在我要出去的前一秒伸脚关上了门。 “你抢不走我丈夫,就把手伸向我父亲,任熙,我哪里得罪你,你这样祸害我的家庭,你要毁掉我的一切才甘心吗?” 我盯着和我脸孔近在咫尺的门扉,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你忽然提醒了我,似乎有一种玩法更有趣,不是吗?” 我转过头发现她脸色青白交接,我这样看了她几秒,眼底玩味的笑猛地收住,“我有没有抢过你的,你心里很清楚。可我以后会不会抢,我无法保证。” 她哑口无言,我用力拉开门狠狠甩上,砰地一声巨响,惊动了走廊口路过添碗筷的佣人,她吓得身子一抖,转身看向我,她刚喊了声任小姐,我身后的门拉开,她越过我头顶看到了薛朝瑰,她非常清楚我们是从同一扇门内出来,她有些不明所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沉默走进餐厅。 薛荣耀为我拉开椅子扶着我坐下,他小声问怎么了,我说洗手找不到乳液,薛小姐将她的给了我用。 他嗯了声,“她心眼不坏,只是任性。” 我笑着说那你要对她好一点,别因为我的事让她觉得你不喜欢她不疼她,血浓于水的情分,糟蹋不得。 薛荣耀非常感动我的明事理和温柔,他望着我的眼睛浮起一层深深的喜欢,“熙熙,你这样体贴懂事,能够遇见你是我的福气。” 刘太太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眼神瞟向薛荣耀的空杯子,“薛先生才喝了一杯,这就完啦?” 他推辞年纪大了,不敢喝多,又指了指斜对面和薛朝瑰说话的严汝筠,“和他们年轻人比不了,让汝筠陪你们喝。” 严汝筠并不喜欢与人应酬,尤其是女人,他嫌呱躁事多,他没有搭腔,只是自顾自小饮,吃菜。 刘太太大约喝得太尽兴,她脑子糊里糊涂问我怎么不来一杯,吴太太在旁边捅她,“任小姐有身子了,你可真行,刚半个小时就忘得一干二净。” 刘太太恍然大悟,她撂下筷子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戳了戳,“我知道薛先生怎么不喝了,现在哪还用饮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心里醉比脑子醉可爽快多了。” 他哈哈大笑,“你呀,二十年过去这张嘴还是这么毒。” 刘太太看了眼薛朝瑰杯中还不曾动过的石榴汁,她啧啧了两声,“薛小姐也不喝,是准备迎接喜事吧。” 她抿唇羞得涩面色绯红,“这事还要顺其自然,太急太想了反而难达成心愿。” 刘太太托腮语气内满是笑意,“严先生多多卖力气,夜夜不罢休,我怎么就不信了,一个月还能没消息吗?” 薛朝瑰哎呀哎呀叫着,从盘子里不住夹菜到她碗里,眨眼就堆了一摞高,“快吃吧,怎么食物都堵不上刘太太的嘴了?快拿酒,最好的酒,看她喝糊涂了还拿谁找乐子!” 刘太太还真是喝多了,她一个人喝下了一瓶红酒,喝时候还好,酒足饭饱就有些意识不清,薛荣耀安排了两名司机开车将两位太太送回各自府上,顺便和他们先生交待一声,是在薛宅与任小姐薛小姐打牌饮酒,省得误会。 晚上我洗了澡喝完姜婶熬的安神汤,发现书房和卧房都不见薛荣耀,我下楼见他在摆弄水果,正好嘴巴里汤的味道太浓,浓得反胃,我让他给我切一块,正在这时薛朝瑰与严汝筠从客房内走出,我捧着鱼缸用手指挑水玩儿,薛荣耀忙着削果皮也没功夫抬眼看,只是听见脚步声嘴巴念叨了一句,“怎么不留下住。” 薛朝瑰说爸爸难道不想赶我走吗。 他佯装生气冷哼,“你如果不任性,不妄为,我赶你干什么。” 薛朝瑰看了一眼严汝筠,想征求他意见,他笑着问想不想留下住一夜。 薛朝瑰恨透了我,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长在我身上盯着我,看我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严汝筠不肯,她自然跟着他回去,可他很明显今晚随她,她当然不愿走,她有些害臊说你不会怪我嫁人还要留宿娘家吧。 他捏了下她脸颊,“那我们明早离开。” 132堵住 严汝筠和薛朝瑰回房后,我盘着腿兴致勃勃坐在沙发上吃水果,薛荣耀的秘书漏夜从公司赶来送几份加急文件,似乎是这几天就要提案到董事会,不能再耽搁的合约。 他捏了捏鼻梁,“今晚又不能睡。” 我瞥了一眼他拿在手上随意翻阅的纸张,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每一页足有几千字,粗略一览都觉得脑仁疼,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进去简直要折磨死人。 “价值多少的合约啊。” 薛荣耀从抽屉里取出眼镜戴上,他说价值不重要,这些都是老客户,这么多年商场相互扶持的情分在,有些经营规模大不如从前,搭上就是赔本生意,可他还是要看在以往的情面帮衬一把,总不能让人说是忘恩负义,不念旧情。 如果说这话的是严汝筠,或者其他任何我熟悉也了解我的人,我一定会冷笑让他省省吧,弱肉强食的世道,哪有慈悲可言,谁有多余心思管那些自己都吃不饱的废物蠢货,凭什么有些人就能耀武扬威,有些人就只能刚够温饱,谁都是从婴儿一点点吃米汤喝奶长起来的,归根究底还是没出息没本事没脑子,活该让人踩在脚底下半死不活。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恩情都能换来知恩图报,有些也许是恩将仇报。秦彪用十三年信任重用严汝筠,几乎对他毫无保留,却换回死在他手里的悲惨下场,虽然他有图谋,也在搜刮他的筹码,可严汝筠在帮派上得到的一切都是依托秦彪索取来,世俗眼中他也的确配得起忘恩负义。 一只陷于逆境的雄狮,和一只戴着温顺波斯猫面具的猛虎,都是一样危险的,当它们受仁慈的贵人搭救摆脱泥潭,也是它们露出狰狞獠牙的一刻,养虎为患引狼入室,都是因为一时不忍。 然而现在薛荣耀对我如此百依百顺毫不怀疑,都因为他记着我的善良温顺,以为我没有城府和心计,单纯得像一碗清水。他凭借手段在商海浮沉,一面在漆黑的泥沼中自保,一面又渴望回归质朴的生活,他非常不喜欢同样有手段的女人。 他看不透这么多年我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个只求一口热饭一片屋檐遮风挡雨的女人,所以这些心里话我根本对他说不得。 我捏了一颗樱桃喂给他,他非常开心,他品尝之后不住夸赞今天的樱桃最甜,我用掌心接住他吐出来的核丢进烟灰缸,“帮一帮也好,自己美名远播,还能多个感激自己的人,谁也不知道以后能走多远飞过高,朱元璋没统一明朝之前还当过乞丐呢,我不也是最底层熬出来的吗,所以吃点小亏是福,老天爷眼又不瞎,会眷顾温厚的人。” 薛荣耀感慨万千看着我,“熙熙,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始终放不下你吗。再次看见你,我什么都不想顾忌,发自内心渴望和你一起生活,即使身边所有人都为此口诛笔伐,我也没有动摇过一星半点。甚至我想你只要开口,我明天就可以娶你,让你做我的续弦。就因为你的善良,体贴,懂事和温柔。这些美好的品质,在你身上像一个魔咒,任何人读了一次,都不舍得错过。” 薛荣耀说得诚恳而真挚,听不出半点虚假,我凝望他柔和的眉眼,忽然觉得心里揪了一下,不疼不痒,却也又疼又痒。 我僵硬扯出一丝笑,没有说什么。 薛荣耀在客厅专注批阅文件,我安静陪在他旁边端茶倒水,他期间没有抬头,还以为侍奉的是下人,直到他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了句任小姐休息了吗。 我扑哧笑,“合着我伺候你这么半天,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呢,这真委屈死人了。” 他一愣,立刻从纸张内抬起头,他看到我啊呀一声拍了拍额头,“你怎么还不睡,佣人呢。” “我打发她们上楼休息了,白天两个太太来,小姐又带着姑爷回门儿,看把她们忙得脚不沾地,我又没事做,怎么,还不愿意啊?” 他笑着说当然乐意,简直求之不得,只是不舍得我辛苦而已。 我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西洋钟,打了个哈欠,“快十二点了,我也困了,我让佣人下来伺候,你不要耽搁太晚。” 我在他肩上披了条薄毯子,抓着扶梯上楼回房,在经过薛朝瑰的房门外,我本能放缓了脚步,里头正传来低低的笑声,似乎讲什么有趣的事,门被走廊穿堂而过的风刮开一道缝隙,里头的人浑然无觉。 严汝筠穿着黑色睡袍坐在床上看一本书,薛朝瑰整个人跪在后面搂着他脖子,巧笑倩颦,昏黄的灯火下,可真是风情万种。 她嘴巴里念叨着然后呢,是不是诸葛亮很讨厌她? 严汝筠说当然不是,诸葛亮非常喜欢他的丑妻,野史歪曲了他的正直,把他说得有些不堪,但他和自己的妻子非常美满。 “男人爱美色,可丑妻家中宝。” 严汝筠嗯了声,“丑妻家中宝,美妻颈上刀。” 他说完偏头问薛朝瑰,“你是宝还是刀。” 薛朝瑰刚想说当然是宝,她脸色忽然一变,又羞又气,严汝筠闷笑出来,她握拳在他背上捶打了好几下,嗔骂他又下套拿自己取乐。 她缠着他闹了好一阵,他没法子安静看书,索性合上放在床头,自始至终被她吵得倒没有显露出丝毫不悦和烦躁,她伏在他肩上问他知不知道貂蝉,他说知道,薛朝瑰又试探着说,“你听外面人的传言了吗。” 严汝筠问她什么传言。 “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在老铺那边的棋摊儿上,带着三姑六婆和一些下棋打发时间的老头子喝茶侃大山,拿秦彪和你,还有任熙,比作董卓吕布貂蝉。司机路过替我买烤山芋正好听见,下去教训了一顿,可也没有太大用处,毕竟那些臭杂地,人嘴都太碎太毒了。” 这话很熟悉,严汝筠恍惚记得我在牌桌上提过,他说不算无事生非。 薛朝瑰见他表情冷淡,立刻笑着改口,“他们哪儿知道你冒着多大危险才保住了这一方平民不再饱受黑帮压迫摧残,这些市侩小民脑子糊涂简单,就知道一亩三分地的生计,背后编排别人段子消遣,做不了大事的人酸起来可不就是歪曲别人做大事。” 严汝筠起身走到阳台上倒水,薛朝瑰望着他背影有些后悔自己太操之过急,她只想试探他一把,看他对于我忽然出现在薛宅,和她父亲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处如何看待,如果他生气愤怒,她就可以推波助澜,反正我暂时几个月不会离开,这几个月对她而言是大好时机,成与败都在她怎么运用,她太急着铲除掉威胁她的势力,所以顾不得权衡怎么开口最稳妥,才会弄巧成拙。 她从床铺跳下来,理了理自己身上裙子,“我先去洗澡,你不要喝太多茶,当心失眠。” 薛朝瑰走进浴室,我盯着被压出褶皱的床看了看,冷笑一声从门口离开。我余光瞥见天台吊杆上挂着几件睡衣,我站在槛上挑下来,发现摸上去还很潮湿,昨儿下了一场春雨,正好是南省梅子花开的季节,雨水带一点酸涩,我怕衣服不干净又重新浸泡,结果怎么都干不了了。 我只好重新挂回去晾着,转身奔卧房走,忽然一道身影从左侧窗内一闪而过,刮起一阵凌厉仓促的风,我吓得脊背一僵,大喝了声是谁! 我背靠墙壁,瞪大眼睛盯着藏匿于灯光阴影处的白纱,那是一片落地纱,被刚才的风掀起,摇摇摆摆拂动,十分妖娆。在时而落下时而纷飞之间,我看到被挡住了半副身体的严汝筠,他目光下视定格在一块透亮的瓷砖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可我很了解他,他这样仓促出现,势必不打算让我痛快进屋。 这样一幕在我意料之中,从他松口要留宿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和薛荣耀之间的和睦随着我入住早已打破得干干脆脆,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屋檐下过夜。我这才在楼下故意留了这么久,想等他睡了再上楼,没想到他连这一时片刻都不放过。 我不动声色,面容一派轻松自得,十分镇定问他是在这里等谁。 他阴恻恻的脸孔溢出一丝狰狞笑容,“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故作不懂,越过他头顶望向天台上溶溶月色,“真是良辰美景,清光怡人。严先生放着千娇百媚的太太不顾,你想做什么,别人怎么猜得到。” 我说完这句阳奉阴违的话,干脆利落朝自己房门走去,我握住门把刚推开一条缝隙,人还没来得及挤入,忽然他从墙角处一跃而起,几乎以光速冲到我面前,伸出手臂将我狠狠一扯,我毫无征兆跌入他怀中,惊呼一声,被他卷着身体冲出窗外,掳到了天台上。 分不清是哪里刮来的风,把门狠狠一拍,严丝合缝的扣上。 这样果断潇洒的身手我甚至不曾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牢牢控制住,犹如一只待宰羔羊,半点不得挣脱。他精壮挺拔的身体朝我倾覆下来,一片高大宽阔的阴影洒落,我被他圈进在怀中,所有都是手臂。 在刚才的掠夺之中,我脚上鞋子不翼而飞,赤裸的脚底踩在冰凉石灰地上,钻心的麻疼令我面色失常。我足足矮了他一头不止,那样瘦小纤弱,他居高临下俯视我,阴森逼人的目光里仿佛是漫天风雪萧瑟寒风。 灼烈的烟味,如滚滚浓雾,夹杂着他身上独特的阳刚气,映衬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黛色林荫,他的味道,风的味道,湖泊的味道,疯狂灌入我鼻子里,侵蚀我灵魂与理智,让我忽然间忘乎所以,停在仓促的时间里。 他幽深的眼眸似汪洋大海,紧紧吸附穿透着我,他微抿的薄唇忽然张开,喷出一股浓郁逼人的红酒味,“任熙,是不是我太过纵容你,让你以为我不忍,才敢如此堂而皇之背叛我。” 冷。 寒彻心骨的惊慌与恐惧。 所有极致的酷刑都不及这样一番话,和那样杀气腾腾的注视。 背叛两个字犹如锋利的刀刃,切割着我的皮囊骨肉,露出白得发红的骨头和筋脉,将我的刚强伪装撕扯得鲜血淋漓干干脆脆,我不着痕迹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他不知是否在寂静的空气中听到我的心跳,眼底原本深沉的寒意更加重了一层,“走我没有允许的一步棋,做我事先不了解的一件事,都是背叛。你每一招算计都拆了我的部署,你是想让我领略你有多么高深卓绝的手腕吗?” 每一个字都从他绯红苍白的唇齿间挤出,“我知道你很聪明,可如果你的聪明不能压制住我,在我没有防备时和我打个平手,在我百般谨慎时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证明你的心计还不够用,那么最好隐藏得一丝不露,否则它会害了你。因为你并不懂怎样把控好一个尺度,让我不发怒,明白吗。” 他第一次说话这样直白,我哑口无言,但还是撑着不示弱,告诉他我听不懂。 他见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忽然冷笑一声伸出手狠狠捏住我下巴,试图用切肤之痛来逼迫我开口求饶,坦白在他离开东莞这短短两周发生的一切,可他忘记了,忘记了我是如何冷清倔强的女子,温柔只是用来遮盖我的固执和刚烈,我咬牙不肯开口,他无法再加重力道,因为我下巴上已经划出两道深深的红痕,再用力只怕会碎裂成两截。 他看到我眼底猩红荡漾的泪光,像一圈圈水纹涟漪,惹得他心口一烫,有些不忍松开手,他垂眸注视那两枚指印,“服软对你来说很难吗。” 从他娶了薛朝瑰我就没有低过头,更不曾对他笑过,从前的我柔情百转,犹如一颗糖果,甜美而绵软,可后来我变成了石头,又冷又硬。 我下面半张脸颊根本没了知觉,压迫十足的气息吞没了我,我感觉到自己陷入一段长长的迷路,前面是悬崖峭壁,是万丈深渊,可我不能停下,否则我会在这里窒息。 133私会 我说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服软。 他冷笑说你出现在这里,不是错吗。 “难道要我继续为人鱼肉就是对的?严先生去珠海这么久,你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里,我大门不敢出,也不敢待客,生怕薛朝瑰迫害我,她视我为眼中钉,你不在东莞我没有依靠,她想扳倒我轻而易举,就算孩子真的没了,你会让她杀人偿命吗?你会让你的妻子为这个外人眼中的私生子抵命吗?你能不惜和薛家撕破脸,即使拿不出证据也要讨个公道吗,如果你能,这一次你不会罢休。你做不到的事,我不为难,可我总有资格谋求一条安稳的生路!” 严汝筠沉默不语,他望着我的眼睛浮现出一丝惊愕,陌生和探究,这些瞬息万变的情绪缓慢汇聚为一抹深深的复杂,占据了他脸孔每一丝纹路。 我在近乎哀戚干枯的死寂里和他对视,他嗤笑一声,笑了几秒钟又倏而收住,他冰凉修长的手指扼住我喉咙,在我僵滞惊恐中一点点缠绕住,再松开,最终攀附到我脸蛋上,他温柔抚摸着,用力揉捻着,温柔时令我颤抖酥麻,用力时又令我魂飞魄散。 “薛荣耀竟然这么喜欢你,连什么都不要了。他是否想得到,他着迷到骨子里的你,正和我在天台私会。” 他颇为感叹,“我的女人有这么大魅力,一颦一笑可以把一切都粉碎瓦解。” 他笑着说他真是越来越喜欢,喜欢到无可自拔。 他滚烫的薄唇贴在我耳垂,在我滑腻的皮肤上喷洒出犹如电流般的热浪,他似乎伸出舌尖,一缕濡湿的丝线细细密密划过我耳廓,将我撩拨得禁不住仰面喘息。 我讶异于自己是否太想念他,在这样僵滞的气氛里,还能控制不住肉体的颤栗和波动。 “你现在到底是谁的人。” 我迷茫的眼睛随他这句话骤然清明,他张开牙齿咬住我脖子,不很用力,但也足够烙下一块痕迹,我说他并没有对我怎样。 他沙哑嗯了声,离开我的身体,整理腕间松开的银表,“除非你不想活。” 我借着轻柔月光凝视他涂抹了胶蜡的短发,他头发非常黑硬,像铁丝一样,我记得每一次欢爱我躺在他身下,都会在极致的疼痛与快乐中扯断他的发,撕裂他的皮囊,也要让他承受我被撕裂的痛苦,可不管我如何挣扎与杀戮,他总是安然无恙,那时我就想,他可真是刀枪不入的男子。 这样刀枪不入身披盔甲的他,要怎样才能一击致命,怎样才能狠狠牵制。 我将自己藏匿于袖绾的手伸出,用食指勾住他睡袍束带将他再次朝我面前拉近,是非常近,近到彼此鼻尖相贴,他垂眸打量我,唇角是玩世不恭的冷笑,我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顺着他凸起的锁骨下移,最终停落在他砰砰跳动的心脏上。 “知道我希望这根手指是什么吗?” 他说匕首,对吗。 “果然我的心,这世上只有严先生最懂。”我咧开嘴笑得春光明媚,更胜过此时挂在天际的圆月,“倘若它是一把匕首,我稍稍用力它就可以刺入进去,没有任何阻隔和障碍,即使严先生的骨头是钢铁做成,硬得让人心碎,但在尖锐的匕首尖下,一样脆弱不堪漏洞百出。它轻而易举刺出一淌鲜血,血流得越多,气息越微薄。最终失血而亡。” 他挑眉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血腥气息确实很不错,每个人血的味道是不同的,男人和女人,老女人和小女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反问我知道这个道理吗。 我不慌不忙,冷静自持,“严先生流一点给我嗅一嗅,薛小姐再流一点,我对比下,不就知道了吗。” 他眯眼盯住我皮肤内暗藏的笑纹,“最毒妇人心,你舍得吗。” 我呐呐了两声,“严先生对我有多凉薄冷酷,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否则不是辜负了你对我言传身教的苦心吗?” 他眉眼溢出一丝煞气,“我教过你背叛我逃离我吗?” “可严先生有娇妻在侧,事业有成,哪里还需要我呢?严先生用万事足告知我,在你生命里我可有可无,毫无价值,秦彪离开我尚且活不下去,严先生缺少我一样春风得意,我留下多一张嘴,多一个麻烦,不是让严先生厌倦吗?” 他恨我这张伶牙俐齿,恨我颠倒黑白,恨我不辨是非,恨我腹诽编排,但他又无可奈何,他没有办法斥责我胡言乱语,他有妻子有权势,有钱财有人脉,有所有男人无比渴望但终生得不到的一切,而我算不得这每一样中的任何一个,他拿什么来反驳。 他气急反笑,笑得十分魅惑清俊,皎洁月色衬不出他眉眼间的温润冷冽,竟是黯淡无光。 他如此玉树临风,又如此黑暗残酷。 太阳不及他似火,星月不及他似冰。 我爱着的痴着的是魔鬼般的男人。 他目光在我吐出无数寒心话的薄唇上定格住,“你每一颗毛孔,每一根睫毛,每一丝呼吸,都把恨我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怎么会恨你。” 我笑得媚眼如丝,“我爱还来不及呢。刚才我只说了一层缘故,最重要的其实我在为严先生做间谍。如果我不身先士卒,薛家对崇尔抢夺市场怀恨在心,薛荣耀到底会做出什么对策谁知道,你能摸着良心说,崇尔与荣耀的尔虞我诈,你事先不知道,事后也不能阻止吗?商人为了钱财,背信弃义六亲不认的事做得多了去,你能无视尊长,他对你更不会忌惮。薛朝瑰是你妻子也是他女儿,到底是爱情婚姻贵重还是血浓于水贵重,严先生也没有把握。可我在薛宅就不一样,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第一时间掌握,严先生哄好了我,买我一颗忠心耿耿,还怕前方有什么狼虎吗?薛荣耀能接触到的每一个人,我都一清二楚。” 严汝筠被我三寸不烂之舌逗笑,“这样说,我还错怪你。”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一把握住我戳点在他胸膛的手指,在我茫然困惑中他另外一只揽在我腰间的手按住我的唇,他嘘了一声,眼睛越过我头顶望向门外的走廊,“别出声。” 黑暗中一阵潦草的脚步声从一楼迅速上来,朝这片天台逼近,我屏息静气,生怕惊动了那人,可她似乎早有准备,就是奔着这儿来的,她站在落地窗外用烛火晃了晃,光束时明时暗时隐时现,晃过他的脸,晃过我的眼,仿佛地狱。 “谁在那里?” 134 我听出外面是崔阿姨的声音,这老婆娘处处和我作对,她以为做得不显山不露水,那是她自作聪明,想背后给我使绊子帮薛朝瑰找茬撒气,她可算找错了人。 我推开严汝筠从墙根挤出去,将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细细的缝隙,她刚好手扶住门把要拉开,见我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有一瞬间怔住,她实在没想到我怀着身子动作还能这么快,天台上铺了三层石阶,虽说不高不矮,可黑灯瞎火的,很容易磕着碰着摔着,我往常平坦路上走还百般谨慎,她压根儿没想到刚才动作会落在我后头,她更加怀疑我藏着掖着什么,不愿意让人看见,她平复下来喊了声任小姐,眯着眼问我深更半夜不休息怎么跑到天台上。 我根本不理会她,严肃命令她让开。 她没动,堵在门缝外寸步不离,我想出去必须推开大点,可一旦门敞开严汝筠势必暴露,我倒没什么,他可是有妇之夫,就算所有人心照不宣,该藏着的总不能太堂而皇之。 我透过那道门缝质问她是聋了吗,难道忘记你们老爷吩咐过要听我的话。 崔阿姨踮起脚尖往门缝里张望,我挡住了她一半视线,她什么都看不到,而严汝筠不知是不是成心,他在如此紧张对峙的时刻忽然非常下流将手从我裙摆下伸入进来到处惹火,天台上吹了一晚上风,他手指不免有些凉,掠过我滚烫的臀部时,冰得我身体一颤,险些呻吟出来,保姆迎着月色看到我反常的脸孔,她又要推门,我两只手撑住,抵挡她的攻击,“你听不懂我的话吗?还不识相赶紧滚,我再耽搁几分钟受风着了凉,你这条贱命担待得起吗?” “任小姐既然知道会受凉,为什么不在屋子里休息,非要跑上来呢?” 我被严汝筠摸得心烦意乱,他在我身后溢出低低的闷笑,似乎非常满意我现在进退两难的处境,那么多次欢爱,他深知我身上的敏感点,几乎一击致命,他简直就是魔鬼,用这样方式惩罚我的不告而辞,还真是阴到了家。 当他手完全探入到下面时,我想要用力抽出他,可他的力气哪里能和他抗衡,他纹丝不动继续,而我只能在他撩拨下面红耳赤,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我来吹风,怎么,我在薛宅的行踪,还要向你一个奴仆报备吗。” 她说您吹风当然没有人敢阻拦,可怎么听到了有男人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来者不善,她哪是意外路过正好堵上,根本就是暗中窥探跟踪我,就等着挑事。 我面不改色说,“宅子里除了你们老爷,少爷,还有管家,司机,保镖,厨师,这不都是男人,听见就听见了,你揪着不放打算怎么着?要扣我一顶帽子?” 她举着蜡烛,另外一只手还在门上来回辗转不肯挪开,伺机破门而入,“瞧您这话说的,我是伺候您起居的保姆,当然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宅子里的下人不打紧,万一是坏人登窗子爬墙溜进来,伤害了任小姐,我难辞其咎。所以自然要分外上心,才能有所交待。” 她意味深长说,“天台就这么一亩三分地,不过六七平米的样子,里头有点动静谁路过准能听见,您还不相信我耳朵吗,我眼神耳朵腿脚都灵巧,不然老爷也不会如此信任我照顾您的饮食生活,我听见有两个人,那一定不会错。” 我将她脸上奸诈的表情看破,“这是要替你主子出头,往我身上泼不守妇道的脏水,看我还怎么容身在薛宅,不灰溜溜自己收拾铺盖走人。幸好我和你们老爷没有正儿八经怎么着,不会受制于你栽赃的阴谋。不过崔阿姨啊,你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而且还是会咬人却不叫的母狗。” 她听到我如此难听的辱骂,没有丝毫波动,在我疏于防范下突然将门推开了一半,我脸色猛地一变,顺势冲了出去,朝她胸口重重一搪,她被我打得退后两步,我指着她鼻子,“放肆!今天我在这里,我看你有几个胆子违抗我的吩咐往天台上闯!” 她见我撕破了脸,也不再维持虚假的笑容,“任小姐到底怕什么,怎么我上去看一眼,还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却百般阻挠,我不得不想,那男人和您关系匪浅,您这是偷偷摸摸怕捅娄子,才宁可让我怀疑也不愿让我落实。” “不,天台上什么都没有,你看一眼,还是睡一晚上,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可我偏偏不让你看,我非要管教你的嚣张不可,我必须让你清楚我是主子,你是匍匐在我脚下的狗,狗没有资格在主人面前耀武扬威,除非你有本事,踩在我头上,可惜你下辈子吧。” 我满脸怒容朝她逼近,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我一把扯住她衣领,她随着我强势的动作,手臂微微一晃,蜡烛从掌心脱落滚到墙根处,燃烧出一丝焦糊的味道。 “你在我眼里,不过一只任我呼来喝去的畜生,你有什么资本能得我赏你脸面。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要让我看不顺眼,我今天打你尝到了甜头,恐怕会时不时痛快一次,以后你苦难的日子还长着呢。” “汝筠!” 在我和保姆争执不下时,薛朝瑰的房门毫无征兆被拉开,她风风火火从屋里冲出,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大声喊严汝筠的名字,整张脸孔遍布慌张无措,崔阿姨看到她穿着单薄出来,立刻忘了我这个新主子,她将我一把拂开,跑过去搀扶她让她别急,自己立刻叫下人们起来帮忙找姑爷。 薛朝瑰问她是否看到他下楼离开。 崔阿姨说没有,她就在楼底下侍奉老爷办公,这才刚结束,姑爷连面都没露过。 “那人去哪儿了,我怎么洗个澡出来房间就空了,他是不是在书房,还是阁楼?” 薛朝瑰说着话余光瞥见站立在角落的我,她头部僵滞了两秒钟,缓慢蹙眉看向我,“任熙?” 她这才发现我身后天台的窗是关合的,而往常都是敞开,通走廊上的风。白色纱帘在她充满怀疑的视线里晃动,将外面的一切遮掩得密不透风。 “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看了看斜对面我的房间,里面灯光不曾亮起,黑压压的十分诡异,她问我怎么没有睡觉。 崔阿姨将刚才的来龙去脉和她阐述,她脸色从最初的通红到苍白,最后沦为毫无血色的铁青,她大声问我是不是在天台上发骚,拐走了汝筠。 她十分憎恶瞪着我隆起的腹部,“你已经怀了孩子,却还不老实,你难道不知道胎儿即使满三个月,也会因为母亲不检点而流产的吗!你作恶多端,心机歹毒,苍天不容你,他只是没有降罪在你孩子身上,你如果再施媚术勾引别人丈夫,他一定会报应你一尸两命!” 在她唾骂我的过程,我始终沉默不语,她见我不反驳,吵得也索然无味,她气势汹汹冲向天台关闭的门窗,我阻挡得了保姆阻挡不了她,我也忽然不想阻挡了,薛朝瑰的丈夫深更半夜和我在天台私会,却不在房中陪新婚娇妻,这么有趣打脸的事儿,我藏着掖着不是太蠢了吗。 她在天台上从南到北找了一圈,我惊讶发现严汝筠并不在那里,他何时离开我都不曾察觉,薛朝瑰没有看到他的人,她长长松了口气,她最不愿看到他从我刚刚走出的地方出现,崔阿姨显然不相信,她跟着也跑出去,翻遍了每一处角落,发现果然空无一人。 等到她们从天台外进来,我扬起手臂对准崔阿姨的脸狠狠扇下去,这一下我拼了九分力气,几乎把整条手臂都震麻,她被打得晕头转向,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薛朝瑰看到这一幕她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打她的人。 我笑着说原来是你的人呀,我还以为你父亲把她指派伺候我,就是我的狗,我想怎样打全凭心情,没想到半路杀出薛小姐,指着她说是你的人,那么这就情有可原,难怪她对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走到房间门口穿上鞋子,崔阿姨刚要爬起来,我一脚踩在她脸上,她在我强制压迫下再度跌落回去,狼狈不堪匍匐着。 我一脸平静,可暗藏锋利,“你不是栽赃我在天台上私会男人吗?你把男人给我找出来,如果找不出来,我让保镖废了你,看你以后怎么兴风作浪。” 我最后四个字咬着牙吐出来,没说出一个字脚下便更用力,狠狠踩她扁她,她鼻孔和唇角渗出一丝血迹,哽咽着喊小姐救我。 薛朝瑰扑上来要将我拉开,在她手臂完全抱住我要拖我下去的时候,严汝筠出乎意料站在楼口的一级台阶上,他大声勒令她住手。 我和薛朝瑰听到他的声音同一时间看向楼口,在看清他竟然是从楼下上来,都有一瞬间愣怔。 他身手好我知道,从离地几米的高度翻跳下去一桩小事,可薛宅修得高,庭院到客厅要迈上十几级台阶,因此自二楼翻下大约有二十余米,他黑暗中徒手,完美避开了窗下的石凳和树木,毫发无伤简直奇迹。 严汝筠锋利阴沉的目光定格在她圈禁我的手臂上,他不言不语,却已经吓得她仓皇松开,解释她并没有想要怎样,只是让我放开崔阿姨,怕我闹出人命。 他问她出来干什么。 薛朝瑰很委屈说我找你,我害怕自己一个人睡,我已经不习惯了。 严汝筠一边拆掉束带重新系紧,一边步上走廊,“我喝了杯红酒,听到二楼吵闹,猜想是你任性为难她。” 薛朝瑰听到丈夫竟是这样评判自己,她非常错愕,她苍白着一张脸问他难道自己在他心中就是这样无理取闹没有容人之量的女人吗。 严汝筠面无表情反问她难道不是吗。 他指了指我身上歪歪扭扭的睡裙,“如果我不曾及时上来,你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吗。我会念及我们的夫妻情分,你父亲会吗?” 他意味深长笑,“他早已神魂颠倒,不再怜悯你这个女儿了。” 薛朝瑰被严汝筠说得崩溃绝望,她扑到他怀里哀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抛弃自己,她几乎已经失去了半个父亲,她无法想像没有他的日子该怎么煎熬。 仍被我狠狠踩着的崔阿姨在这个节骨眼上艰难伸出手喊她,央求她救自己脱险,薛朝瑰心如刀绞,她知道我固执拧不过我,只好让严汝筠出面,可惜他没有怎样,只是说出自作自受,便推门进入卧房。 薛朝瑰急得要哭,她怕,她怕崔阿姨扛不住,在我的强势胁迫和酷刑下为了求自保招供出她曾经的所作所为,那些见不得光的,始终没有证据水落石出的阴谋,会让薛荣耀勃然大怒,为讨好我不认她这个女儿。 她捏着拳头压低声音,问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保姆。 我莞尔一笑,“为什么要放过啊?她刚才放过我了吗?这是一件误会,倘若是真的,你们主仆二人还不联手暗杀了我,蛇蝎心肠的妇人,不配得到原谅。包括我自己。我早已想好,假以时日我落在谁手中,绝不会哀求他放过我。” 薛朝瑰见崔阿姨血流得越来越多,气息也十分微弱,她万般无奈之下红了眼睛,语气不得已柔软许多,“任熙,我向你道歉,我替她道歉,你不要再踩下去,她出了意外,你虽然是孕妇,在我父亲和汝筠的保驾护航下不必承担什么责任,可你不要忘记,你还是孩子母亲,你在怀着他的时候做这样残忍的事,你难道不该为他积德吗?” 积德。 我脚底的碾磨停住,我不需要积德,可幼子无辜。 我冷笑一声,把脚从崔阿姨脸上收回,她半眯着眼趴在地上不断用手指擦血,薛朝瑰冲到跟前蹲下将她扶起来,她朝楼下大喊快找私人医生来! 我十分冷血瞥了一眼地板上还鲜热的血滴,连理都没有理,甩掉脏了的鞋子进入房间。 135 薛荣耀睡得晚所以梦很沉很熟,深更半夜闹了这么一出他根本没有听到,他房间隔音也好,不拿喇叭吵都传不进去。 我不想让薛朝瑰堵着门告状误了我一天的心情,次日早晨天刚亮她还没有起床,我就拉着吃了早茶的薛荣耀陪我去医院产检。 他很愿意陪我做任何事,他这人说到做到,承诺弥补便竭尽所能,有时候我也觉得好笑,他需要弥补什么呢?那晚他给了我很大一笔钱作为嫖资,于情于理他都是非常好的客人,他从不欠我什么。 可他总说自己对不起我,说得让我心酸,又无从反驳。 胎儿十三周发育得非常好,只是胎盘不稳,羊水也很少,再加上我失眠气血亏,大夫叮嘱我多喝汤水,并且开了一些安胎药,让我稳胎。 从诊室出来薛荣耀吩咐司机到药房抓药,顺便为刚才那名大夫送一个红包,过两周再来找他,让他看得仔细些。 等司机回来时薛荣耀搀扶我找到一处长椅,我刚要弯腰坐下,忽然不远处风风火火冲来两抹身影,年轻女人在前面跑,苍老男人在后面追,两人似乎吵了一架,女人脸色非常不悦。 男人拉住她好言好语哄着,拿着食物和奶央求她吃一点,女人不停质问到底买不买,男人支支吾吾,女人不依不饶掐着腰大喊,“孟朝刚,我把话放在这里,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买那盒宝石,这孩子我还不生了,你看得住我一天两天,看不住我一月两月,总有趁你不注意时候,我把他打掉!” 男人气愤女人狮子大开口拿孩子要挟他,急得满头大汗,“你怎么这么任性呢!” 女人听到他骂自己任性,脸色狰狞又难以置信,“哟,孟朝刚你本事不小啊,敢大呼小叫了,之前对我百依百顺,合着就为了诓我给你生孩子,这才刚查出来怀得是个什么,你过河拆桥玩儿得还真漂亮真迅速!翻脸给谁看,我还怕你不成?谁也不是吓大的,都是场面里摸爬滚打混到今天,你混我也不是吃素的,别把你家那黄脸婆搬出来,吓唬谁啊?有本事你跟她生儿子去啊!你找我干什么?吃甜咬脆,嫌弃她又老又丑,碰都懒得碰一下,外面鬼混泡妞儿,怎么,贪图我年轻好看,我好看可不是白给你看!这是拿东西浇灌出来的,你给得多脸蛋才能靓,你给得少,我不跟你过了!” 男人在女人的咄咄逼人下脸庞青一阵白一阵,他怒不可遏甩开女人的手,“你不要总拿孩子说事,他是我儿子,他和你没关系吗?你是他母亲,他在你肚子里揣着,你动不动就用他威胁我,我亏待你了吗?你想要的东西我哪次回绝过,我为我老婆买的生日礼物,你看上了我二话不说送给你,到现在还没有补给她,我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能不能不要再步步紧逼?你好歹也要有个当母亲的样子,他不是和你毫无干系,你打掉他你忍心吗?” “我有什么不忍心,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我能有什么感情?我天天夜里看见你,你什么德行,他是你的种,我还指望他能孝顺我吗?” 女人说完冷笑一声,“我是他妈妈,让我负责,那好啊,你离婚娶我,让我名正言顺当他妈妈,你做不到就别在这里要求我,我生他只是为了要钱,我也不会抱他,更不会喂奶吃,他的一切你自己照顾,我们早就说好的,给自己找个累赘麻烦,我凭什么?你能为了点钱斤斤计较,证明他在你心中的分量,还不如一盒宝石,你当爹的都不看重他,我这样子和代孕的有什么区别?” 男人被女人这张阴毒的嘴气得面红耳赤,他又没法子,他实在舍不得打她碰她骂她,更不敢惹怒她,她现在肚子里揣着金疙瘩,揣着他几辈单传的希望,那是小祖宗,出了差错他死一万次都不够悔的,孩子平安降生之前,这姑奶奶就算骑脖子上拉屎,他也只能忍着。 他赔着笑脸搂住女人腰身哄她,女人不买账,斜眼瞪他,想等他吐口承诺什么,男人在商场混了小半辈子,为人处事精明圆滑,浑身都是油的老油条,当然知道怎么应付女人。 他安抚说,“那盒宝石我一定给你买,孩子刚四个月,大把的时间让你吩咐我,你急什么呢?等公司下个月发了季度分红我去把东西给你买回来,你不要再问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再说我总要留一笔拿回家,被老婆女儿发现不是要出事吗,连着两个月我都说送礼,再这么下去,咱俩没有消停日子过了,我家那母老虎你也知道,没有你年轻漂亮我也认了,可她还很跋扈,整个一泼妇,她要是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至于那么讨厌她吗?” 女人呵笑一声,“现在知道哄了,刚才不硬得很吗?” 在这对男女争执不休相互责骂的时候,司机拿了药物从楼下折返回来,他隔着很远就问薛荣耀是否现在离开。 司机叫喊的时候走廊有那么一秒钟鸦雀无声,所有孕妇和家属都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男人正好听到这一声老爷,出于本能和好奇歪头越过挡住自己视线的女人,看了眼我和薛荣耀站立的位置,男人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无比震撼的惊讶,他对着薛荣耀背影脱口而出喊薛总? 当这两个字融化回荡于空气中,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方便和熟人在此处见面,只会暴露他养了小三且让小三怀孕的丑闻,他这个年纪事业有成,又有在外人看来非常美满的家庭,最不能毁掉的就是声誉和口碑,那是非常惨痛的代价,甚至连婚外情的欢愉都无法弥补的代价,他表情顿时变得又僵硬又慌乱,恨不得立刻遁地藏入缝隙,将自己隐身起来。 薛荣耀听到有人喊自己,他随着声源转身看,当他看到男人那张熟悉的脸孔,他也十分惊讶愕然,“孟董事。” 男人知道躲不开了,自己嘴巴快惹的祸,总要自己去收拾,他哈哈大笑,指着薛荣耀咂嘴,“咱们老哥俩可也是好久没见了,场面上不共事,我也不敢去打扰你,总觉得交情不到,怕你嫌我烦,嫌我高攀。” 薛荣耀摆手说哪里,你大忙人腾不出空喝酒吃茶,还把罪过往我身上腿,难道你真来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孟董事满脸笑容扯着女人袖绾朝这边走过来,女人没拿到宝石心气儿不痛快,也懒得见人卖笑,不耐烦甩开他的桎梏,嘴巴里嘟囔了句烦不烦,我又不认识他。 孟董事用力压制住她不断摆动挣脱的手腕,“别不知好歹,这是荣耀集团薛总,按商场规矩坐的是头两把交椅,得罪他没好处,不要失礼数。” 女人才不吃男人权贵这一套,再大的官儿再牛的爷,她不认识也怪不到她头上,她仰起化着淡妆但被泪痕湮没氲花的脸孔,“你刚才说了下个月给我买,你不要敷衍欺骗我,到时候我见不到东西,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一定打掉他!” 女人说这番话时,已经走到我们跟前,她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孟董事很局促看了眼薛荣耀,后者正似笑非笑摆弄西装上靠近胸口位置的纽扣,对此视而不见,装作没有听到。 女人琢磨了下觉得不稳妥,又让孟董事先买条翡翠项链给她观赏,她高兴了才能喝得下去那倒胃口的保胎药汤,否则万一孩子意外流掉,她收过的东西可不会退回来。 孟董事反问她到底要什么。 女人说既然宝石现在买不了,那她只能等,可也不能空着两只手干等吧? 孟董事气得鼻头发红,“你太贪婪了!家里那么多珠宝首饰,不够你戴吗?” 女人说那些都戴过很多次,她平时也要和姐妹儿一起聚会,总不能太寒酸,到时候丢谁的脸面谁知道,还堂堂大股东呢,连点珠宝都喂不起自己女人。 孟董事见女人怎么也不肯示弱,承诺可以买一条珍珠项链。 女人仗着肚子里有货中气十足,根本不妥协,“珍珠才几个子儿啊?那玩意现在不值钱了,比宝石差了多少行情你知道吗?拿来磨粉擦脸用的,我戴出去嫌寒碜!你倒挺会打发人啊,那不如我也将就马虎的给你生个丫头片子,你乐意吗?我就要翡翠!” 孟董事实在拗不过她,又不愿意家丑外扬,琢磨着翡翠终归比她看重的那款硕大绿宝石便宜些,他立刻说好好好,下午去买。 他说完知道女人不会再折腾,这才放心松开她的手,女人果然没跑没闹,安分守己跟在他身后,抚弄自己的指甲玩儿。薛荣耀颇为感慨打量了女人两眼,又看向虽然窘迫但藏不出满肚子欢喜得意的孟董事,“今天阳光明媚,就知道有喜事,原来是孟董事一索得男,你五十三岁的年纪,也算老来得子,恭喜。” 孟董事面露尴尬,为了扭转颜面只好扯谎说只是小小的意外,没有这个计划,但是既然有了总不能伤身体打掉,也是男人的责任,何况不缺生下抚养的钱物。 他说完搓了搓手,笑眯眯恭维薛荣耀,“我这个年纪还能喜得贵子,确实说大喜不为过,更喜是和薛总在这里遇到,抬头见贵人,这孩子想必也是大富大贵的命。只希望将来他能有您和一双儿女百分之一的聪慧,那我死也瞑目了。” “这说的什么话,是我沾了你的喜气。” 薛荣耀说着目光在女人脸上掠过,想在借着她的事打孟董事什么主意,与此同时孟董事也在细细打量我,不出意外他十有八九是认识我的,东莞名流权贵最多,这是南省首屈一指的花花世界,就算不久居此处,也有大批商贾官宦来往应酬,我前前后后出席的场合也不下几次,哪一次都出尽了风头,只要他见过就势必记忆深刻,果不其然他看清我的脸神情骤然一变,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满脸狐疑说,“这不是严夫人吗?” 女人在他身后抬起头看我,她蹙眉嘟囔严夫人不是这个样子啊。 孟董事经她提醒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失言,立刻讪笑说,“可不,我认错了,是任小姐。” 他说完还觉得别扭,这不是得罪我了吗,暗指我没资格做严夫人,他啧了一声,又赶紧凿补,“主要是薛总千金和任小姐都是貌美如花,年纪相仿,又这样清新脱俗,实在容易搞混。” 他看看我又看看薛荣耀,眉眼是藏不住的错愕,“薛总的女婿…这位任小姐和…”他怎么说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实在奇怪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为什么看上去却很祥和,他啜喏良久,“薛总怎么和任小姐在妇产科?这是…”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他抬头观察这层楼的结构与提示,“这是产检彩超的地方,是怀孕的女人在丈夫长辈陪伴下才光顾。” “哦?孟董事能出现,我就不能吗?”薛荣耀笑着反问回去,孟董事彻底愣住,“能是能,只是我不明白,任小姐有孕怎么是由薛总陪同,您是…” 薛荣耀不言不语,笑得意味深长,这样微妙的沉默,逃不过孟董事的猜测,他立刻哈哈大笑,“看来外面是讹传,我还在想这薛小姐嫁给了严先生,她还没有消息,怎可能有那么糊涂的传闻,我是否该祝贺薛总和我同喜啊?” 我刚要张口否认,薛荣耀不动声色按住我手腕,他朝我摇头示意,我抿唇思付了一下,这个孟董事看上去极其圆滑,大概不是什么好接触的人,不让他知道实情也好。 薛荣耀和他寒暄了几句,借口家中有事先告辞,改日再约。 我跟着他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迫不及待低头与女人窃窃私语的孟董事,女人先发现我停住,捅了捅他,孟董事立刻闭嘴问我任小姐是否还有吩咐。 我皮笑肉不笑,“孟董事刚才说,易将我和薛小姐搞混,怎么会呢,薛小姐奔三的年纪,我才刚刚十九岁,她都能做我小阿姨了,哪来的搞混呢?” 孟董事一怔,他回味过来想附和我两句平息这句话的失准,而我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冷冷收回视线转过身离开了走廊。 136死局 我和薛荣耀回到宅子,发现客厅空空荡荡,以往姜婶买菜,崔阿姨端茶倒水,佣人打扫屋子,今儿一个都没见着,都像是凭空蒸发一般。 他看了一眼二楼,管家正拿着记账薄从书房出来,薛荣耀问他小姐姑爷走了吗,管家说还没,小姐不曾起床,姑爷到外面遛鹰,大约也快回来了。 严汝筠养着两只黑鹰,其中一只是欧洲鹰,养在丽滨庄园的阳台上,那只鹰并不算极致的凶猛,可颜色格外漂亮,是所有鹰的品种里最聪明冷静叫声最壮观的一种。 另外一只养在薛宅,叫食猿雕,通体黑色毛发,体积非常庞大,足有八九十厘米长,能吞下一只猿猴。 这只是当初他送给秦彪的,秦彪喜欢猛兽,越是凶猛食肉的鸟兽他越是爱不释手,严汝筠也是如此,一个男人的喜好足能看出他隐藏了什么,血腥暴戾,残忍辛辣,爱玩儿鹰的人大多逃不出这两种。 我还记得在庄园看他亲手喂欧洲鹰的样子,那只鹰长着又长又锋利的鹰隼,尖尖的如同一根针,啄食十分野蛮。 每当进食严汝筠都会将它从笼子内放出,在鹰尾处系上一条两米长的铁链,链子一头被烙铁烫过,插入鹰的骨头里,它会因为巨痛而不敢过分挣脱,主人可以将它牢牢控制住,以防它反击或者逃窜。 欧洲鹰喜欢吃活鸡活鸭,甚至院子里飞奔的猫狗蛇,他都会格外精准从半空俯冲而下吞嗜入口,一块块鲜血淋漓的生肉,眨眼撕得粉碎,吃得一干二净,严汝筠就那般淡定看着,一地飞溅的血液和脑浆,丝毫不觉得恐怖,那大约是我见过的最残忍狰狞的场面,更胜过人与人之间的算计厮杀。 都说人恐怖,藏着千面万面,稍不留意就会被坑害欺诈,可人哪有动物可怕,人是可以算计控制的,一个没有权势的普通百姓根本不足为惧,头脑和城府都非常有限,而有权势的人存在极其脆弱的软肋,穷不怕贱命一条,富敌国胆战心惊,所以人类没有什么不能掌控,多高尚的权贵,多卑微的贫民,算计起来都易如反掌,唯有动物,它们的喜怒哀乐是人所不了解的,不了解的事物潜在的危险更巨大。 谁也不知道它某一时刻在想什么,是要对方死,还是要对方活。 薛荣耀在沙发上坐下,叮嘱司机把汤药送去厨房,挑个细心的佣人专门为我熬制,熬药时管家全程盯紧,不允许任何人经手靠近,倘若出了丝毫差池,所有人都要受到百倍的惩罚。 司机和管家答应了声拿着药离开,我让他们等一下,“抱一只怀孕的母猫,头三天等药出锅用勺子先喂它尝一口,三天已过喝了无事再端来给我,可得看好了是哪只猫,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猫有些长得差不多瞅不冷分辨不出来,别给意图不轨的人钻空子的机会。将猫关在笼子里锁上,钥匙放在你们老爷手里,隔着笼子喂就成,时间长了猫还没事,我才能安心入口。” 管家没想到我这样周全,竟然想到用怀孕的母猫试毒,他脸色僵了片刻笑着说任小姐放心,老爷说了,您出丝毫差池我们这些下人都跑不了,一个个都要给您赔罪。 “怎样赔罪?” 我扫了一眼佣人的房间,其中一扇门紧闭,“我滑胎了你们跟着一起去死吗?跪在祠堂跪上几天几夜,挨一顿毒打不吃不喝,等过了这阵子还不照样生活,可我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我总不能无视杀人偿命,将这宅子里所有人都杀光。所以所谓的赔罪啊根本威慑不了谁。就好像法律,刑罚的代价太轻,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不知悔改的犯罪,如果逮着一个就灭了他九族,轮了他妻女,还将裸体游街示众,让众人鞭笞取乐,我看谁还敢犯。” 管家被我阴狠歹毒的表情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说任小姐怀着孩子,还是不要说这些血腥的。 他将汤药拿去厨房搁置好,让司机开车送他去宠物市场淘换一只怀了幼崽儿的母猫,他们拉门出去严汝筠提着鸟笼正回来伸手推门,两方撞了个碰面,管家喊了声姑爷,严汝筠没理会,他看到站在客厅的我,似乎回忆起昨晚在天台上我被崔阿姨逼得上不来下不去还要忍受他肆意抚摸的场景,心里觉得好笑,竟真的发出了笑声,这一笑令我火冒三丈,我背对沙发比划口型让他闭嘴,他仍旧不停歇,我咬着嘴唇鼓起腮帮子恶狠狠瞪他,他见我这副吃了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更忍不住,整张脸孔笑出一片潮红。 鹰在这时非常犀利嘶鸣了两声,我被惊了一下,它正拼尽全力要从笼内挣脱,喙衔住了一条铁杆,咬得咯吱作响,十分惊悚骇人。 鹰的唇角沾着一丝血和棕色羽毛,它伸出粉色的舌头无比贪婪舔舐着,薛荣耀听到它鸣叫问是不是饿了,喂食过吗。 严汝筠随手将铁笼挂在玄关外的屋檐上,清透修长的黑色羽毛在阳光普照下闪烁出精光,威风凛凛,又神圣不可侵犯。 “刚吃过一只藏獒,吞了一些毛,可能胃口不舒服,稍后消化了就好。” 薛荣耀笑出来,“这畜生,吃了谁家的藏獒。” “这边住户我不熟悉,已经赔偿过。” 他说完话举起手臂,扶住笼底的金盘晃了晃,食猿雕在里面非常烦躁飞跳着,将屋檐勾住的木梁也随之撼动,严汝筠收回手不再逗弄,他看到薛荣耀从茶几底下摸出棋盘在摆弄,似乎很心痒要拉他杀两局,他边脱掉西装边走过来,“那天下出一盘死棋,岳父和我都无解,后来我琢磨了下,想到破局的路数,岳父要继续吗?” 薛荣耀非常痴迷下棋,他听到很惊喜,“哦?我还记得是怎样穷途末路的棋位。只是四面楚歌的死局,你能想到破解的路数吗?” 严汝筠在他对面坐下,“虽说有四面楚歌,但不也有围魏救赵吗?黑白子博弈是无解,可如果脑海中把黑子幻化为一枚红子,不再考虑其他,只是一门心思要吃掉对方的白子,怎么会没有解。” 薛荣耀根本不信,他绞尽脑汁想破局的招数,最后一无所获,他玩儿围棋玩儿了四十多年,打小就喜欢,他的棋龄比严汝筠岁数都大,他束手无策的死局,他不相信别人能找到突出重围的路。 他按照记忆中的棋位重新摆上,又大声吩咐佣人沏茶,沏他私藏的珍茶,要最好的山泉水,用精火烧炭烹煮,沸腾后再加入檀香末,这是泡茶最好的精髓之道,茶香和檀香交映,香气浓郁不逼人,喝一口唇齿馥厚回味悠长,他如法炮制为我烹煮过红枣茶,可惜那不是花茶,缺少了一丝苦味,喝上去不过瘾。 在佣人泡茶的过程里,薛荣耀兴致勃勃等严汝筠落子,后者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方停滞,眯着眼打量,佣人从厨房端出一只翻滚沸腾的茶壶和两枚小小陶瓷杯盏,放在棋盘一侧的桌上,严汝筠十分随意扫了一眼,“特等金骏眉。” 薛荣耀专注盯着他捏在指尖的棋子,“一心不可二用。” 严汝筠笑说,“一心二用也有二用的好处,我如果走错一步,不是给岳父留出了翻盘的余地吗。” 薛荣耀抬眸看了一眼他成竹在胸的脸,“茶水你尝都没尝,怎么知道是什么。” “香浓的茶要品,顶级的茶闻一下便知道是什么。再说岳父兴致勃勃下棋时,当然会取出珍藏的好茶来醒脑,能让岳父这样珍视的茶中极品,我能想到只有金骏眉。” 薛荣耀听了他分析哈哈大笑,“你啊,你可真是诸葛亮转世,身不动影不摇,在窗子里定了窗子外的七分乱世。我最近看崇尔一枝独秀时常想到底是怎样冰雪聪明的女人,能孕育出如此出色智慧的儿子,听你说母亲早逝,如果她还在一定非常欣慰。” 他叹息一声摆手,将茶杯端起来吩咐佣人斟满,他盯着源源不断流入杯口的茶水,“越想越不通,人老了,脑子不够用。” 严汝筠淡谧的眼眸垂下,他面前棋盅是莹润精致到近乎透明的紫玉钵盂,钵身倒映出他眼底一抹深邃的阴毒,“岳父早晚会想通,不急。” 薛荣耀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问他怎么了,严汝筠在这时落下那颗久久不曾定盘的黑子,薛荣耀立刻全神贯注审视,他起先茫然的目光变为难以置信的讶异,他看到了黑子忽然间柳暗花明的生路,而他的白子仍旧沦陷于绝境,被黑子逼得更无从逃脱,从和棋的局面占了下风。 他手指了指棋子还没有落下前的位置,“你下在这里,对吗。” 严汝筠嗯了声。 “可这里并不是围棋常布子的地方。” “只有出其不意才能让和棋成为有输有赢。棋局怎么可能有平手呢,所有平手不是因为棋艺不精,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变通。” 严汝筠食指骨节在薛荣耀白子的地盘上点了点,“岳父防守得缜密,可进攻犹豫,下棋如同战场,商海官场不见血光,杀起来却死伤无数,棋子也是这样,下棋的人墨守成规,总认为黑子就是黑子,一定要吃白子,白子就是白子,一定要灭黑子,两方没入绝境,便觉得是无解,可这世间一切都不可能无解,所有人和物都有相生相克的同僚与对手。黑子白子无从下手,我想出一枚红子,不就有解了吗。” 薛荣耀注视着起死回生的棋盘,他这才顿悟严汝筠到底使用了怎样的路数,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僵局如此轻易破除。 他是以自戕的方式才反败为胜,起先黑子是落下风的,白子占一点优势,可优势无法转化为赢势,只能和棋收场,严汝筠一子定乾坤,迫害自己的同时与对方同归于尽,唯独剩下一枚可说是统筹也可说是叛军的臆想红子,将自己的同僚全部变成了死士摧入火坑,残忍而阴险的活下来。 薛荣耀心里咯噔一跳,严汝筠的城府已经深不可测到了如此程度,他联想到崇尔和荣耀的商业竞争,他清晰记得前两年还能和他过招,不赢不输马虎持平,现在自己的筹谋计策已经逊色不少,未来严汝筠更不可能受制于他半点掌控,薛家的成败将在他一念之间,这是多么可怕的预警。 他不肯将薛朝瑰嫁给严汝筠,就因为看出了他的野心勃勃和无情无义,他不会为情而左右束缚自己,注定他的婚姻在违背利益后,会瓦解粉碎,而保住的前提,就是装聋作哑,任他一发不可收拾。 薛荣耀沉默片刻,他将决定生死的那枚棋子捏起,“可你的红子就是黑子,你独立作战,让后方全军覆没,你赢了,杀出重围,也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面对荒芜残败的战场,友人和敌人都不复存在,你又能享受到什么。” 严汝筠端起茶杯,他吹了吹杯口漂浮的叶末,轻抿了一口,闭上眼细细回味,“胜利喜悦这种东西,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很美妙的事,美妙的事自己一个人享受就足够,不需要和谁分食,分食的人越多,到我手上的就越少。” 137柔软 薛荣耀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毒与猖獗,他反而笑,“汝筠,你的睿智和胆识,真让我又爱又恨。” “岳父恨什么。” 薛荣耀喝了口热茶,大约太烫,他喝下去后张开嘴哈了一声,“恨我没有。” 严汝筠笑得意味深长,“我娶了朝瑰,我有不就是岳父有吗。” “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朝瑰趴在扶梯上,整个人顺着滑下来,她平稳落地飞奔到严汝筠身后,搂住他的背将他身体圈住,“是说我坏话吗?” 严汝筠叮嘱她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薛朝瑰扮着鬼脸说好啦,别的事你那么深沉,这件事每次都要啰嗦。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爸爸,怎么没有保姆做早餐。” 她说完四下看了看,“她们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佣人听到她询问,立刻从阳台探头说姜婶去买菜,崔阿姨受了点伤,找管家请过假,今天恐怕不能下床伺候。 薛荣耀听到受伤,他从棋盘内抬起头,蹙眉问怎么会受伤。 佣人抿着嘴唇没支声,显然她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许就在暗处看了场戏,她不愿得罪我和薛朝瑰任何一个,暂时胜负已分,我压制了她半头,可她毕竟是薛家的小姐,这层关系摆着她就不至于一败涂地。 薛荣耀见佣人不言语,他非常不满问她是聋了吗。 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薛朝瑰,她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崔阿姨只说受伤不能下来伺候,别的没讲。 她说完这话非常惊慌跑出了露台,薛荣耀盯着拂动的窗纱看了半响,他问还有谁知道这事吗。 薛朝瑰说管家也知道,他没有向您汇报吗? 薛荣耀抬眸看她,“听语气你也知道。” 她冷冷瞥了我一眼,发现我娇笑如常毫无惧色,并不为我那样猖狂歹毒的一面即将暴露而惊慌,我的岿然不动令她十分气愤,她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刚硬,“爸爸,您在商场历经浮沉数十载,自认为慧眼如炬手段凌厉,我也这样觉得,但对于那些善于伪装的妖媚女人您恐怕还看不透。” 她这样一说,薛荣耀立刻明白在暗指我,他蹙眉不语,薛朝瑰冷笑说,“任熙深更半夜走上天台,将门窗紧闭,很久不出来,崔阿姨路过门口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怕是遭了歹人,想要冲进去看一看,被任熙拦在外面死活不肯,我听见动静出来解围,任熙不知道哪口气不痛快,将崔阿姨踢倒在地上,踩她的脸,当时场面吓住了我,等我反应过来要解救,崔阿姨已经口鼻流血,情况危急。爸爸,倘若昨晚我不在,崔阿姨恐怕不只是休养两天这么简单了。” 薛荣耀下意识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严汝筠,薛朝瑰立刻为他辩解说汝筠从楼下上来,显然不是他,宅子有不少男佣,当然,也不排除有外人爬墙。 薛荣耀问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爸爸,她是您请来的贵客,我之前不懂事冲撞了她,也已经知错就改,可您毕竟为了她赔上自己的声誉,她如果不检点,这不是打了您和薛家的脸。我希望爸爸不要被她清纯蒙蔽,这世上真正贤淑清白的女人,您身边只有我母亲。” 薛荣耀并不想听到薛朝瑰在这个时候搬出他亡妻,他没有理会天台事件,反而避重就轻仅仅将崔阿姨受伤的事拎出来,“那你怎么早不说。你故作一无所知给我看吗?” 薛朝瑰说,“爸爸袒护任熙,我直接指出她的不是,您根本不会相信,甚至连求证都不做便否决掉我,说我不容她。只有让旁观者出来作证,您才能公正一些。” “你是说我老糊涂是非不分吗?” 薛朝瑰还没来得及开口辩驳,薛荣耀用掌心狠狠拍打在桌上,砰地一声,茶水从杯口喷溅溢出,洒得到处都是,有些滴落在棋盘上,氤氲出好大一块湿迹。 薛朝瑰吓得脸色一白,她握在严汝筠肩上的手抓得更紧,薛荣耀斥责她不要这样装腔作势,有什么话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借下人的口泼脏主子的头,你还口口声声说为我的声誉着想,我的声誉才是被自己女儿口无遮拦毁掉!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薛朝瑰见他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事,还一味偏袒我,她知道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也不敢再继续议论什么,只是沉默坐在沙发上,有些委屈红着眼眶。 严汝筠偏头看了她一眼,反握住她的手,“知道你很心疼,可她只是个下人,挨打就挨了,打她的是岳父请来的贵客,为她做主你让岳父的威仪放在哪里。何况下人中确实有很多长舌妇,背地胡言乱语,教训一次长点记性,有益无害。宅子里其他人才能引以为戒,不会重蹈覆辙。” 薛朝瑰小声说你知道的,你看到了那个场面,崔阿姨四十多岁,她身体经得住吗? 严汝筠没有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他的反应比薛荣耀的斥责更让薛朝瑰惊惶无措,她立刻不再多言。 薛朝瑰想借崔阿姨的事挫一挫我的锐气,即使扳不倒,最起码不让我一味恃宠嚣张,可她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弄巧成拙,让薛荣耀觉得她处处刁难我,对她的小肚鸡肠更加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他这样宠爱的掌上明珠,他妻子那样温婉贤良的女子,为什么薛朝瑰并没有继承这样的宽宏,让他非常苦恼。 他后来对我说,他在亡妻去世后独自一人抚养一双儿女,他忙着事业和家庭,年轻时不觉得怎样,可近两年越来越觉得岁月难熬,他没有倚仗手中权势和自己的地位三妻四妾,更没有在她还活着时背叛过,他自认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可为什么当他想要为自己活一次,却遭受这样多的阻挠和反对,连他接个女子回来小住都被看作毁灭自己的事,他还能做什么,除了为儿女铺好未来,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深了没必要,说浅了还不如不废那嘴皮子,我索性一言不发,挽着他手臂送回房间,叮嘱他早点休息,不要多想。 他摆了摆手让我出去吧,他跌坐在窗台上,捂着脸格外疲惫,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垮得不成样子。 我走出书房看了眼薛朝瑰的房间,我这才小小一计,她就迫不及待落入圈套,我虽然痛恨崔阿姨监视我给我设置障碍,但她只是下人,她所有气势和恶行都因为薛朝瑰在背后吩咐,冤有头债有主,我真想处置一个佣人也不会等到今天,我不过是借她反将薛朝瑰而已。 可惜这样毫无战斗力的女人,让我连斗的乐趣都找不到。 严汝筠之后两个月都留宿在薛宅,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会在外面过夜,其余每晚都回来,次日一早再离开。 我起先以为薛朝瑰怕她不在我会生事,严汝筠不好当着薛荣耀和她分居,才不得不留下陪同,但内心并不愿意,可后来这样住久了我才隐约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是意图不轨。 他晚上十点一过必到我房中赖着不走,脱了衣服倒在床上就睡,还不穿睡袍,赤裸全身一丝不挂,枕我的枕头盖我的被子,一副理所应当的面孔。 连着几次后我问他不怕薛朝瑰醒了发现吗,他笑说她睡得很沉,几小时都醒不来。 我刚要问他是不是给她下了安眠药,他忽然伸出手将我往他怀中一拉,我毫无防备,整个人软绵绵跌落进去,他一只手落在我胸口握住,在我瞪大眼睛的怒斥和推打下笑着说,“似乎柔软丰满不少。” 我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他挑眉故作生气,“有了薛荣耀这条退路,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是吗。你知道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对我的女人吗。” 我用手指捏起他薄唇,用力捏成一个山丘的样子,“我还打过你一巴掌呢,东莞没有女人敢做的事,我早就做了,你怎么现在才提。” 他眉眼深沉凝视我得意娇纵的表情,忍不住笑,“好一张机关枪小嘴,你这是欠收拾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忽然将我翻了个位置,天旋地转的窒息中我被他压在身下,他两条手臂撑住床铺,倾覆在我身上,我望进他闪着火苗的眼睛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有些害怕推搪他胸口,告诉他现在不行。 他声音低醇而沙哑,灼热的唇在我脖颈处细细吻着,“我轻点。” 138 我侧躺在床上汗涔涔的背贴着他颤抖的胸膛,他滚烫的身体像骤然着了火,焚烧着无法熄灭。 我也无法熄灭他,我每一寸肌肤都胜似火焰,渴望着一场雨瀑,不停歇,不终止,将我的皮囊骨肉甚至灵魂都狠狠浇灭吞噬卷走。 严汝筠在身后圈住我腰肢,他滋长出胡茬的下巴往我脖颈里钻,我嫌痒也嫌疼,咒骂着让他滚开,不要挨我这么近。 他低低发出一声闷笑,“我怎么没看出你像不肯的样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 他手沿着我滑腻的背部下移,停落在充满弹性的胯骨,“刚才是谁抱得那么卖力。” 我脸腾地一下臊红,我翻了个身面对他,手脚并用狠狠推搪,他故意逗我,顺着我踢打他的动作朝床边挪去,笑得眉眼温柔,“这算恼羞成怒吗。” 我呸他的脸,“羞是什么东西,本姑娘自打生下来就不懂。” 他哦了声,“湿懂吗?” 我气得脸色又红又白,“谁让你进来的?” 他见我说不过他就翻旧帐,笑得更有趣,“不是你吗?你不开门,我怎么进来。” 我瞪大眼睛辩驳,“那我现在后悔了,让你出去。” 他纹丝不动,还装腔作势闭上眼睛耍无赖,我掌心按在他胸口从床上坐起来,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捏来捏去,捏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严先生这副赖皮相自己照镜子看过吗?呐呐呐,简直是流氓地痞的典范!赖在女人床上不走,说不赢就装睡,说赢了就霸王硬上弓,传出去看你拿什么找回脸面!” 他半眯着眼挑眉,“我原本就是流氓头子,耍无赖的一把好手,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晚了些,嗯?怀胎五甲的任小姐。” 怀胎五甲。 我差点被气笑,我向后仰着抬起一只脚,落在他微微阖动的唇上,把脚趾往他嘴巴里塞,他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睁开眼就看到我白嫩的小脚正作乱,他一把握住脚踝从唇上挪开,眼底是纵容的笑意,“请我吃猪蹄吗。” 我大声说这是玉足! 他故作深沉在月色下摆弄着细细打量,“别的女人是玉足,你这就是卤猪蹄。” 我不甘示弱勾自己的脚趾,“这么白净的卤猪蹄?” “那就是水煮猪蹄。” 我被他挖苦得哑口无言,只剩下瞪眼喘气,怎么一副伶牙俐齿到他面前就全都不灵光了,只剩下被坑的份儿。 我赌气躲开他,拿起睡衣穿上,他在我身后意味深长说,“女人都口是心非吗。” 我抚弄吊带的手指微微一顿,“什么?” 他手臂伸过来,将压住的一缕长发从睡裙内抽出,“在床上不诚实。” 我哟了一声,“严先生这是从几个女人床上得出的结论,跑我这儿证实来了?” 他笑而不语,看我的反应,我掰着手指数,“薛朝瑰势必算一个,那蒋小姐前儿几个月倒是见了一面,没提和严先生风花雪月,该不会近几回的事吧?” 他听我喋喋不休的算账,将两只手垫在脑后枕着,看我何时结束,我指了指门口,“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人了,让她们都看看这姑爷多没正形儿,怎么谁的屋子都乱进!放着自己娇滴滴的老婆不搂着,偏要搂一个孕妇。” 他哧一声笑出来,“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少女不及少妇,少妇不及孕妇。少女酸甜芬芳,可刚咬下去很是涩口,少妇莹润成熟,吃到皮都很甘甜,而孕妇是升级版的少妇,丰满婀娜,白嫩汁多,解馋又解渴。” 我愣了愣,严汝筠开起黄腔还真是一股清流,可笑他那张一本正经冷若冰霜的脸孔,挤出这样风流下作的表情来逗我。 我问严先生喜欢吃少女少妇还是孕妇? 他说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说我没长眼睛,了然不了。 他讶异扬了扬眉梢,“原来这样。” 他忽然毫无征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露出非常紧实精壮的小腹,我眼睛触及一片茂盛,立刻咬牙切齿别开头,他笑着说这不是能看到吗,怎么还说自己眼盲呢。 我攥着拳头不吭声,他逗了我一会儿,我还是不理他,他坐起身一张俊脸逼近我耳后,“生气了?” “我生得着吗?” 他大约觉得我此时咬人的样子可爱极了,还继续撩我,撩得我脸上最后一丝笑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面铁青,他才意识到必须哄我,可我刚才叫那几声惊动了姜婶,她在门口问了句任小姐还没有睡下吗? 我吓了一跳,他到嘴边哄我的话也戛然而止,眯眼看向门口,我立刻掀被子蒙住他,把敞开的一半窗纱也合拢,挡住了透入的月光,屋子遮掩得到处漆黑一片,我确定外面看不到床上多出个人才跳下去打开门,走廊上就站着姜婶自己,她手里端着一碗参汤,“任小姐做恶梦了?” 我点头说是。 她举了举汤碗,“换了新药方,安神更好,而且不会活血伤胎,任小姐做恶梦就是睡不熟。” 我从姜婶手里接过参汤,随口问她怎么不是崔阿姨来送,她说任小姐怎么忘了,崔阿姨伤口发炎下不来床,刚输了液,就睡了。 “她还真娇贵,连汤都送不了吗?” “她说怕自己伺候不好任小姐,再讨您厌烦,就央求我来替她侍奉。” 我垂眸盯着汤碗没吭声,估计薛朝瑰知道自己想利用一个下人扳倒我是天方夜谭,不但讨不到好果子反而惹一身骚,她势必授意过崔阿姨以后少和我碰面。 姜婶儿从围裙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枚粗香,迈步要进来,我吓得立刻挡住问她干什么,她很不解说为任小姐点安神香啊。 我看了一眼她拿着的香,“哪儿来的。” “老爷的私人医生从中医那里拿来的,都是很有名望的医学教授,配方错不了,任小姐放心用。” 我让她给我自己点,她蹙眉打量我,觉得有些反常,以往我屋子的事都是保姆来打理,我什么都懒得碰,她下意识抬眸扫了一眼漆黑的房屋,“任小姐不点灯吗?” “刚躺下了,太亮更睡不着。” “我那里有无味红蜡,任小姐需要吗?” 姜婶一直很殷勤,并没有因为薛朝瑰敌对我而冷落不用心,换别人这么啰嗦我势必以为她没安好心,我央求她赶紧去休息吧,我都站了这么久,实在站不住了。 姜婶听我这么说立刻退出去,叮嘱我有事叫她,我把她打发走出了一身汗,好半响才缓过来。 我这儿说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严汝筠则跟个爷一样躺床上睡了过去,我知道他是装睡,他睡姿从来极其优雅,不管如何疲惫困倦,都不会发出哪怕一丝轻微的鼾声,可他现在还低低打着呼噜,分明故意给我添彩儿让我怕露馅而手忙脚乱。 他根本就是来折腾我不让我好过的。 我怒气冲冲走到床边,拿起枕头朝他脸上砸了下去,他原本阖着眼皮,却忽然像额头上长出只眼睛,在我枕头砸中的前一秒朝旁边侧翻避开,软绵绵的枕头弹起又落下,将白色被单砸出几条褶皱。 “严扒皮!严无赖!严恶霸!” 他手腕盖住眼睛耐人寻味说,“谋杀亲夫,好狠毒的女人。” 139生产 崇尔用五个月时间结束了南郊规划项目的地基建设,正式进入修楼阶段,严汝筠以老板身份出席了奠基揭幕仪式,这不仅是东莞几年来最大的一场商业活动,更是严汝筠为数不多的一次露面,他一向神秘莫测,在秦彪身边头几年根本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逢出行势必以面具遮掩,后来他在道上名气震天,真容想藏也藏不住。 崇尔设在南郊的奠基现场几乎人满为患,许多记者为了拍摄到最清晰的照片甚至不惜爬上高楼,以俯冲的姿势来记录整个过程。 我在报纸看到一个女记者于现场匾额上倒挂金钩笑了整整一天,薛荣耀很久不曾看到我这么开怀大笑,他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看杂耍,我愣了下,笑得更难以自制,“我喜欢看马戏,看小丑。” 他说这不难,他可以聘请一个戏班子为我演出,只要我能开心,什么都可以想办法来做。 我没多大兴致,合上报纸告诉他以后再说吧。 昨天上午去医院做了胎检,大夫说七个月的肚子有些小,羊水也不多,让我多喝汤少吃甜食,薛荣耀打算问一问男女,我看出他的意思制止了,他问我难道不想提前知道吗。 我说七个月都熬过来了,还差两个月不急。 其实我很清楚薛荣耀并不只是为了我,他更想知道这孩子是公子还是千金,一旦是公子,薛朝瑰和严汝筠的婚姻势必更加岌岌可危,豪门重男轻女,得子是头等喜事,严汝筠纵然没有那么封建计较,可男胎终究金贵,以他的势力和身份一定非常高兴,薛朝瑰连消息都没有,长子降生她的日子当然不会太好过。 如果是女儿便另当别论,名流权贵之中母凭子贵一步登天的例子屡见不鲜,情妇一索得男是妻子最怕的事,如果妻子没有儿子去抗衡,如此筹码握在手中,再调教得机灵可爱,情妇上位的日子就不远了。 严汝筠这么多年为人所知的情妇只有我一个,他还允许我怀了骨肉,在他心中我的分量势必不轻,我生出的孩子也当然会聪慧漂亮,薛荣耀一面想要我母子平安,一面又担心他女儿的前程,他现在比任何人都忧虑为难。 他那天问我生了孩子后是否还留在薛宅,我当时没有回答,他笑着说其实他倒希望孩子并不是十月怀胎,而是十年,这样他是不是有更好的借口多留我一些时日。 我觉得胸口有些微微发苦,我说你还嫌我受得罪不够深,真怀个十年八年,孩子出来我也就死了。 他呵斥我住口,我会长命百岁,老天会赐予我非常好的未来弥补我曾经的苦难。 他用几分自嘲的语气说,真的很祈盼我未来所有美好的日子都和他有关。 那几天我因为水肿整个人都脱了层皮,像死过了一次。 都说怀孕的女人享福,一家子都围着转,要星星不给月亮,可这滋味换男人他们一万个都不肯尝。 温姐在电话里安抚我,九个月的苦难是煎熬,可孩子生下来就知道这代价值不值,那可是这辈子换来荣华富贵的王牌。男人对女人啊,最浓烈的爱情不过一年半载,之后日益消减,等到十年一过,别说有钱的,没钱的也要琢磨点花花肠子,女人最大的筹码就是孩子,确切说是儿子,有了这张底牌,即使外面的彩旗刮起一阵龙卷风,坐在家里也能稳稳当当。 我问她那如果就是外面的彩旗呢。 她笑着说当然看你本事了,道行深,儿子养得再争气,彩旗早晚会变成红旗。 我笑了声,将电话挂断放在石凳,拎起喷壶给露台上的花盆浇水,不知道是不是站得时间太久,有些头晕目眩,拿着水壶的手也摇晃不稳,姜婶在这时探头喊我,问是否喝牛乳鸽子汤,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我,手一滑水壶从掌心脱落坠在地上,水流满瓷砖,到处都是潮湿。 姜婶推开窗子看到这样一幕狼藉,她立刻握住我的手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她发现我脸色不好看,略带臃肿无精打采,她想起昨天我吐了好多米粥,急忙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吃什么都倒胃口,也犯困,可躺下睡不着,不躺下没力气,还有点缺氧。” 姜婶说月份大了缺氧很正常,为了保险还是请个私人医生过来看,她搀扶我上楼让我躺下休息,等大夫来了再带入房间为我诊治。 她转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任小姐,我要不打电话支会老爷一声,他和一名同僚去高尔夫球场还没回来,万一您有什么,他在场总归能拿主意。”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惊得要命,一丝风吹草动哪怕打个喷嚏我都诚惶诚恐,这是我初次怀孕生产,都说儿奔生娘奔死,我在生命面前比任何人都贪婪而懦弱,因为我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临盆的日子近一天我慌一分,我怕手术台就是我报应之日,报应之地。我根本听不得别人跟我说意外这两个字。 “他去了多久。” 姜婶估算了下说已经三个小时了,临走留下话,午餐回来吃。 “那不也快了,别耽误你们老爷应酬,叫医生过来就行。” 姜婶很为难,宅子里老爷小姐姑爷都不在,而她现在暂代崔阿姨侍奉我,我出了丝毫差池势必怪到她头上,她哪里担待得起。 我等了很久见她还没动弹,我催促她立刻叫医生来,不要惊动老爷和严先生。 她拗不过我,又怕我着急动胎气,为我盖好被子匆忙离开了卧房。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午睡,偶尔听到走廊外有人路过,有低低的说话声,窗外温热的阳光投洒进来,笼罩在落地窗纱上,奶白色像镀了一层金边,璀璨刺目,照得我心烦意乱。 我觉得口渴,渴得心脏难受,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击着怦怦直跳,我艰难撑住身体想要坐起来喝口水,发现床头的杯子空空荡荡,我正要下床去倒杯水,忽然隆起的腹部内一阵毫无征兆的疼痛席卷而来,起初只是间歇式的阵痛,我攥紧床单忍了一会儿,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凶猛,一瞬间疼得我浑身发冷。 我朝紧闭的门喊了声来人,我听见自己声音有多么颤抖和虚弱,佣人这个时辰都在厨房和餐厅忙碌,根本不在二楼,即使再大的声音也不会有人听到,何况我根本没有力气呐喊。 被禁锢在无人岛,那潮水般的惊恐淹没了我,眼前天旋地转,到处都是昏暗。 我蜷缩着身体想到了死亡,想到了自己会突然变成丑陋狰狞的僵尸,撕咬别人,吸食血液,毫无理智,麻木残忍。 那些乱七八糟的悲剧设想涌入我脑海,将我惊吓得脸色惨白,我一边重复呼唤着来人!一边拼尽全力踉跄走到门口,举起手臂重重拍打着,我听到底下有佣人问是不是鹰又咬折了笼子,姜婶说莫不是后院那条大狼狗冲出来了吧?反正不是任小姐,她还睡着呢。佣人说任小姐要有事还能不喊,她现在比咱们小姐可金贵得多。 我实在没了力气呼叫,正准备打开门爬出去,忽然一股刀绞般的巨痛从腹腔内震裂,拧着五脏六腑七零八落的渗血,我一瞬间汗如雨下,双腿一软栽在了地上。 翻江倒海的疼。 很快我感觉到有一股湿热的暖流从体内流淌出,顺着大腿根倾泻而下,夹着着浓烈的血腥气,强烈的求生欲望令我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我扒住门框用力踢打,可惜这份动静还是虚弱,迟迟没有人上来。 撕心裂肺的痛感抽走了我所有呼吸和理智,我如同一个木乃伊,一只傀儡,直挺挺依附在门上,仅剩的力气彻底垮塌溃败,且在恶性循环疯狂的一层层加重,我几乎丧失了求救的意识。 我握着门把的手再也支撑不住,我咬牙最后一搏,用自己的头撞向门扉,砰地一声闷响,底下忙碌奔走的佣人听到,大声说是任小姐屋子传来的! 姜婶听到立刻跑上来,从走廊冲入房中,她看到倒在地毯上的我毫无血色气息奄奄的模样,吓得失声尖叫,与此楼梯口涌上四名保镖,他们站在门外触及到我腿上流淌出的水渍,以及我没有任何伤口的身体,非常茫然问姜婶任小姐怎么了。 姜婶是过来人,她猜到了最坏的可能,她伸手探入我腿间在私密处摸了一把,当她看到指尖沾着的血水时,脸色骤然突变,她大声嘶吼,“快备车去医院,任小姐羊水破了,十有八九要早产!” 保镖听到她这句话完全懵掉,他们能打能杀,唯独没有经历过生孩子的阵仗,而眼下宅子里没有主子管事,连管家都陪同薛荣耀去了高尔夫球场,没人出来主持这件突发情况,他们站在原地呆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手忙脚乱围着我忙碌起来。 我捏着姜婶的手疼得死去活来,她伏在地上为我胸口顺气,让我按照她说的步骤做,放松深呼吸,将牙齿合上不要咬着自己舌头,尽量别喊叫,为稍后生产保存体力。 四名保镖合力将我抬下楼放在车后座躺平,司机一路疾驰开向最近的医院,姜婶在路上不间断给薛荣耀打电话,可他在球场里手机并没有放在身上,始终不曾接通,直到司机提醒她不如通知严先生,这几天崇尔没有大事务,一定可以过来主事。 姜婶这才如梦初醒,她哆哆嗦嗦按号码,车仓促停在医院大楼外,根本来不及找什么停车位,紧随其后驶入的第二辆搭载保镖的黑车也跟在后面转弯,还没有停稳保镖便齐刷刷从车内跳下来,其中一人冲入医院,另外三个将我从车中托出,姜婶为我裸露的腿部盖上一条毛毯,得到消息的医护人员从大楼内紧急冲出,将我从保镖手中过渡到担架上,飞快推入刚刚腾出的手术室。 我躺在床上喊得嗓子几乎窒息沙哑,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从皮肤中渗出,我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为什么要为严汝筠生儿育女,薛朝瑰都没有做到的事,我这样不顾一切又是为什么。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起,整条走廊进行清场,大批医护人员跟进来后,走在最末尾负责准备血浆的护士被保镖伸手拦住,“刚送进去的产妇任小姐是荣耀集团薛老板的知己。” 护士一愣,她看这样的架势也猜到是非富即贵的人家,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荣耀集团薛老板的人,这消息藏得也太深,她反应过来用力点头,“我了解,我稍后会通知主刀医生,尽全力保任小姐母子平安。” 保镖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凶狠,“不是尽全力,而是必须,明白告诉你,她可不光是薛老板的知己,别的我不提,母子平安至少七位数厚礼感谢各位,倘若有一丁点差池,凡是手术室里的人都要为她陪葬。” 护士说明白,保镖这才满意收回阻挡的手臂,护士再三确认是否为A型血,得到肯定答复后匆忙跑进手术室,并合上了大门。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分裂切割的极致痛苦将我折磨得气息奄奄,头顶天花板刺目的白光摇摇晃晃,另外一束强烈灯光打在我腿上,溢出陌生的心惊胆颤的灼热,护士不知在我身下忙碌什么,她大声喊任小姐,用力!用最大的力气!很快就可以了。 我非常想要听她的话使劲,早一秒解脱这样的痛苦,但我浑身软绵绵,她的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我哭着哀求给我麻醉,她说您再试一试,您这么年轻,骨盆不难打开。 在我因为用力生产而快要崩溃休克时,手术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阵劲风刮入,两名遮盖严实的男医生匆忙按住我佝偻颤抖的身体,他们用听诊器和工具给我进行了检查,又将头探到我腹部以下近距离观察了几秒钟,非常凝重对等候下一步措施的护士说,“任小姐现在状况很危险,羊水已经破裂且脐带绕颈,胎儿容易发生窒息,她的身体虚弱,从时间到体力都没有足够支撑她自然分娩的条件,立刻准备剖腹手术,周主任正在另一台手术上,他经验更丰富,现在我去更换他,由他亲自主刀为任小姐接生,记住不要透露出去,以免对方产妇家属医闹暴动。” 他们分配好事务后有条不紊进行着,一名护士为我打了一针麻醉,床的四面八方无数白色人影拂动走过,他们一声不响,安静得仅仅是一些影子。 几秒钟后我的视线里所有事物越来越模糊黯淡,剪子与刀钳在我腹部划过,沾着鲜艳的血,被随手放入托盘内,发出碰撞后传出清脆的响声,我昏昏沉沉,完全不受控制失去了知觉。 140孩子妈 我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梦像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那是噩梦,令我堕入万丈深渊的噩梦。 我在漆黑的深巷内孤单得奔跑着,四面是墙壁,是破败的砖瓦,是不断下沉的石沙,前面没有尽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浓稠的空气。 刺鼻,窒息,压抑。 地面越来越多的黑色积水,吞噬我脚掌没过我脚踝,汹涌出一道道浪头,迎面拍打我的脸,将我变得寸步难行。 我惊叫哭喊着,光着脚加速奔跑,水底有石子和玻璃扎进脚底,我疼得几乎嘶哑,我仓皇无措中只能出于本能仰头呼唤救命,可这里空无一人,我因无力和喘息而逐渐低弱下来的叫声被吞噬在奔腾的水浪内,砸下去变成浅浅的呻吟叹息。 一墙之隔的碧瓦之外,是划破长空的人声鼎沸,谁也不知道我陷入怎样的绝境,抓不到最后一根活命的稻草,人潮欢笑着舞动着,仿佛天堂与地狱之别。 我怀里抱着的婴儿在襁褓中朝我笑,随着我惊慌颤抖的跌撞而变得烦躁不安,我小心翼翼抚弄他的脸蛋和身体,轻声诱哄安慰他,可他还是察觉到了我们困于绝境,咧开嘴嚎啕大哭。 我紧紧抱着他,用唇亲吻他的额头,他仍旧不肯停歇,像被触疼了什么地方,哭得小脸涨红。 我在孤立无援中彻底崩溃,水已经涨到腰腹,随时会没过我的头顶,把我彻底消弭于这样惨淡的夜空下。 我拼尽全力将婴儿高高举起,试图为他延续最后几分钟的生命,忽然视线里迸射出一道强烈的白光,由白色变为红色,变为凛冽的夺目的彩色。 无数飞沫之中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它嘶鸣着,盘旋着,从很遥远的高空降落到我头顶,我看见它深不见底的眼睛和尖厉修长的鹰隼,比养在薛宅的食猿雕还要庞大凶猛,倾覆下来的霎那犹如天塌地陷。 那是天地间所有灵气汇聚而成的一只鹰,威风凛凛,硕大高贵,挥动着足以引发毁灭人间飓风的大翅,直奔我托起的婴儿。 婴儿头颅被长喙衔住,脱离我潮湿滚烫的掌心,他立刻不再啼哭,像昏死过去。 我扑入奔腾的水中大喊不要,不要吃掉孩子! 可鹰根本听不懂我的语言,也不肯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它在我悲惨至极的注视下腾空而去,一道璀璨金光落在它黑亮的羽毛上,高墙碧瓦之外的人潮鼎沸也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像沉入了海底。 黑鹰停在空中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嘶鸣,竟忽然变成了严汝筠的样子,他站在万丈金光内,面色冰冷注视我。 我脸上的绝望哀戚在看清他那一刻,全部消散得干干净净,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踏着七彩祥云,可他变成了这世间万兽之王,苍生主宰,一切事物在他面前都那般渺小不可及。 我想他是来接我,才会突破层层阻碍从云层内俯下,他受了伤,胸膛是一片无法藏匿的血痕,还在从皮骨之内不断流淌下来,他一只手抓住孩子,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口,我以为他会带我远走高飞,我笑着朝他奔跑过去,水花四溅再度翻起滔天巨浪,浪头盖过我头顶,将我浮起又扯下,我在水中艰难求生,他漠视这一切,连一只手都没有朝我伸出,我有些茫然,这是他吗? 他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 婴儿嘹亮的啼哭使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我所有挣扎的动作停下,无比惊恐瞪大眼睛,孩子根本不认识严汝筠,更无法在他怀中安分下来,他隔着水雾模糊的眼睛凝视抱住自己的男人那张残忍嗜血的脸孔,撕裂般的哭声在除了海浪呼啸外一片死寂的深巷内蔓延飘荡,每一声听得我心如刀绞。 严汝筠不允许婴儿啼哭,他露出一丝厌恶痛恨的表情,将自己宽大手掌堵住孩子的嘴,让他无法发出动静,果然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停滞,变成闷闷的呜咽和喘息,我被眼前虎毒食子的严汝筠惊吓住,颤抖着嘴唇喊不出一个字。 我浑身发冷浸泡于水中,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时而沉没时而浮起,我看到婴儿的脸被他宽厚大掌完全覆盖住,小小的鼻子也湮没于指缝间,完全不能呼吸,孩子原本涨红的脸变为惨白和青紫,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窒息,我匍匐在水中额头用力撞击水面,发出啪啪的动静,我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天旋地转中我嚎哭着哀求他不要这样残忍,那是你的孩子。 他冷笑说这真的是吗? 他这句话令我所有惊慌畏惧与哀嚎都凝噎住,我呆滞望着他,陌生,深深的悲凉的陌生。 我大声质问他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那像是来自婴儿身上的血,他在严汝筠掌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瘦,几乎沦为一张纸片。 炸裂的心脏,痛不欲生的癫狂。 我嘶吼着握住水面浮荡的稻草,悲愤而绝望攒成一个团狠狠扔向他的脸,他在一阵凉薄的冷笑中转身离去,带走了海水,带走了乌云,带走了这条永无尽头的深巷,彻底消失在浓重惨淡的白雾里。 我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没有水,被盖住的身体和赤裸的下体并没有感觉到潮湿,我忽然有些分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我用力撑住床铺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眼睛还不曾睁开,浑身都是软的。 腹部横刀割裂的伤口又胀又疼,鼓成一只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气球,我没有一丁点力气,连呼吸都会引起阵阵撕心裂肺的巨痛,我禁不住蹙眉,僵硬停下顽抗挣扎的动作。 这是暗无天日没有人烟的世界。 幽谷般寂静。 我耳畔没有半点响动,包括风声。 有长长的暖暖的灯光照射着我,眼皮阻隔住那片明亮,我下意识眨动,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阳光,灯火,洁白的墙壁。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挤不出一丝唾液,舌尖都是苦涩干涸,我感觉到腹部里只有空气,而那块令我坐立不安吃睡不宁的胎囊已经消失,我本能想摸一摸,可无论我手指怎么努力颤动,手臂还是重重搁置在床边纹丝不动,像被人点了穴位。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她脸就伏在我眼睛上,手指轻轻触了触眉心,“先生,任小姐好像有些知觉了,她在蹙眉,眼球也转动了。” 她说到最后语气兴奋激动,触摸我的指尖情不自禁用了些力道,我感觉到温热和粗糙,半梦半醒间浅浅溢出一声呻吟。 男人听到我的呻吟,以为我不适,他立刻拂开女人的手,提醒她不要动,他非常小心而温柔用湿润的毛巾在我脸上和脖颈处擦拭,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女人感叹说先生瞧您的脸,都藏不住笑纹了,我还是头回看您这么高兴。 男人没有声响,他温热的骨节停泊在我脸颊,非常怜爱抚摸了很久。 随着我逐渐清醒加重的呼吸,扯动腹部排山倒海的刺痛,几乎将我撕裂的痛苦唤醒了我的理智,我终于积蓄了一点力量睁开眼,看一看随着孩子而出生天翻地覆只是我还毫无察觉的世界。 目光触及的每一处,像淡淡的水墨画。 沧桑的云团,朦胧的雾气,遮天蔽日的烟海,一张脸孔停顿在我眼睛上方,他没有表情,正屏息静气观察我的反应,我手指在赤裸的腿上描摹勾勒出他的五官,他平静站立,又不知为何颠簸起来,一阵仓皇的摇摆中,缭绕遮掩的大雾和烟尘散去,天地万物清明爽朗,站在床头拿棉签给我蘸湿嘴唇的林妈见到我睁眼醒来,她呆滞了两秒,迅速扔掉手上水杯腾空而起,跳出非常滑稽搞笑的弧度,她大声说任小姐醒了!任小姐睁眼了! 她一边双手合十冲窗外的天空祷告,感激三皇五帝佛祖菩萨保佑我,一边朝病房外狂奔出去,大叫着医生护士看看我家夫人,她醒了! 我被她吵得脑仁疼,几个月没见林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毛病还是没改,反而更重了。 我看向天花板上随着走廊掠过急促的脚步声而摇摇晃晃的吊灯,白色光束投洒下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陷在一片灼热的包裹中,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我腕间,修剪整齐的指甲非常用力嵌入我皮肤,他仿佛在感受我是不是真实存在,带着一点疲惫的无助。 我沉睡了一天一夜,我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除了昏死前那一阵麻醉注射皮肉内的刺痛,我想我和死去没有任何区别。 而他,亲眼目睹了我的生死徘徊,我的奋力挣扎,像一辆疾驰的列车,在十级地震的颠簸撼动里,争分夺秒穿梭过崩塌沦陷的轨道,和死神擦肩而过。 严汝筠握住我苍白的手,放在他唇边辗转厮磨得吻着,他身上衣服布满褶皱,我认识他这么久他第一次如此狼狈,狼狈得令我很想笑。 他逆着金灿灿的光束,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透过他模糊的脸孔,望向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云朵,没有阴霾,只有一望无际的澄澈。 好像一切都结束,又好像一切都开始。 我咧开嘴笑出来,可刚笑一秒钟,腹腔内的空气骤然翻滚起来,搅得我脸色一白,他握着我的手立刻松开,掌心落在我最痛的位置,他不动,也不挪开,只是那样扣在上面,给予我一丝毫无用处的分担,可他的手让我充满安全感,好像我所有的疼痛都过渡到他身上,有他帮我支撑。 我舔了舔唇上的水珠,严汝筠这人啊,平生离不开尔虞我诈,波诡云谲,他生在和平年代,做了乱世枭雄,这世间阳光温暖不了他,繁华璀璨也打动不了他,可此时他脸上有着最纯粹美好的笑容,不掺杂任何阴谋与算计,不曾裹着残害与歹毒,温润清朗,暖意融融。 他朝前倾身,没有来得及刮掉胡茬的下巴放大在我眼前,落在我干瘪的唇角,“孩子妈,受累。” 141女儿 薛荣耀得知我生产的消息,正在高尔夫球场后山的一座茶亭里,和几名同僚言笑应酬,管家看到几十个未接来电,立刻联想到宅子出了事,避到寂静处回拨过去,他听到保姆提及生产,匆忙跑到薛荣耀身后小声支会他,他端着瓷杯的手狠狠一晃,杯中水倾洒出来,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恍惚,他偏头再三确认是生了吗,怎么七个月就生了。 管家说消息属实,已经送往医院。 薛荣耀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平复自己心情后起身对几名客户说了声抱歉,家宅有喜不得不迅速赶回,他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风风火火走出茶亭。 几名同僚盯着空荡的座椅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怎样的大喜事竟然让一向对工作那般专注认真的薛老板丢下千万在谈合约,连说都不说清楚便头也不回走掉。 直到第二天黄昏,财经时报风云人物专刊同时两家集团登出喜讯,荣耀集团和崇尔集团并列在头版头条,分别为员工发放一万元巨额红包,庆祝任小姐喜得千金。 这样一条新闻在东莞迅速炸锅,掀起了狂风骤雨,不只是名流权贵,街头巷尾也在议论这件事,只是前者思考如何庆贺,怎样巴结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送上什么珍贵又讨喜的礼物博得她欢心,借助喜事达到和严汝筠薛荣耀混个熟识的目的。而市侩的后者则更多关注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怎么两家集团的通告都说得模棱两可,既将喜讯大白天下,又没有直接点明,像是一起商业炒作。 可事实上这并非炒作,而是薛荣耀有意把孩子揽到自己头上,他迫切愿意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做孩子的父亲,做孩子的依靠。 而严汝筠急于安抚医院中的母女,又不得不为薛家颜面及薛朝瑰的声誉做出退让稍加隐晦。这样的新闻曝出,明显是昭告上流圈子给予孩子一个名分,不论世人眼中她是薛家的千金还是严家的千金,她出生得轰轰烈烈,两家集团砸重金大赦天下为她庆生,非常干脆而坦白承认了她的身份,从此这个女孩的出身不容置喙,再不是一般家底的小门小户能高攀的血统。 薛荣耀赶到医院严汝筠也刚好从车内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非常沉默步入电梯,一前一后到达手术室外,生产持续了两个小时,严汝筠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他捏在指尖没有点燃的香烟应声落地,整个人面无波澜,可内心早已翻天覆地。 他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上前,只是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注视被打开的手术室大门,医生率先走出,四名护士推着病床进入房间,薛荣耀追着床铺看了一眼,转身走到跟前询问医生是否平安,医生笑说过程很顺利,只是前期有些失血过多,稍加调养不碍事,以薛府的财力,什么山珍海味不能买来,再虚弱的身子也会愈合。 薛荣耀笑着塞过去一个喜包,医生象征性推拒了几下,侧身避开走廊头上的摄像,任由薛荣耀塞入口袋中。 姜婶在病房内招呼他进去,等到薛荣耀离开后,医生走到严汝筠面前,“严先生,恭喜您,是一位继承了任小姐美貌的千金,说来我接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刚出生五官就这样分明漂亮的孩子,想来有您这样的父亲,也一定极其聪明。” 严汝筠听到医生的话神思有些恍惚,女儿。 他半生黑白颠倒,打打杀杀,视人命为儿戏为草芥,掌控着一方王法,在刀尖上行走过活,血流成河也见了多少次,他自认没怕过什么,更不曾向什么人低头,此时却忽然有些惶恐踌躇,他有了女儿,在这个世上,终于有一条生命流淌着他的血,复制着他的人生。 他无法想象自己和任熙的女儿该是什么样。 她那么固执娇憨,那么聪慧逼人,她孕育出的女儿该是如何明眸善睐,惹人怜惜。 他控制不住露出欢喜的笑容,医生之后又说了什么他毫无察觉,所有声音都被他的喜悦和无措抵挡住,成为虚无的空气,在他迈步要进入病房时,护士将孩子清洗干净后抱来给他看,她掌心托着一个不断啼哭颤动的女婴,“严先生这是您的千金,真是漂亮精致。” 严汝筠垂下眼眸,注视着护士近在咫尺的手,他难以置信这是一条生命,怎么会那么小那么软,只有两只并列摊开的手那么大,甚至还要再小一点,她每一寸肌肤都是粉嫩,闭着眼睛皱巴巴哭着,他有些慌乱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去触摸,他手十分僵硬伸向婴儿,忽然那扇门里又走出一名护士,她看到这样一幕苍白着脸大声惊叫不要让女婴感染,立刻送到育婴监护室。 那样一团娇弱啼哭的粉嫩消失,严汝筠手指只差一点就可以触摸到她,又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抱走,他不由自主跟上去,护士将他阻挡在门外,“抱歉严先生,您的女儿是早产,早产儿是非常虚弱的,暂时不能接触大人,稍等几天,我们会在可以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您。” 他透过门上四四方方的一面玻璃注视被护士放入保温箱中的婴儿,护士在她身上插满管子,又为她戴上透明的氧气罩,她本就孱弱娇小的身体几乎完全看不到,被覆盖住一层又一层,而下一刻严汝筠视线里灼热的灯光亮起,他隔着门扉都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他脸孔漾起一丝薄怒,非常暴戾推开门想要冲入进去,章晋拎着一些补品从电梯内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立刻奔跑过来将严汝筠拦住,护士非常惊慌堵住门,不停央求他不要冲动,不要干扰看护的工作,所有早产儿都要经历这样的治疗。 严汝筠急于解救自己的女儿,他完全不受控制,像一头发了疯的豹子,非常蛮横推开了章晋的桎梏,薛荣耀听到动静从病房内出来,他身后跟着姜婶,他问怎么了,护士一边用自己的肉身阻拦严汝筠进攻,一边哀求章晋阻止他进入监护室,章晋非常大声将他为什么会这样暴怒告诉薛荣耀,薛荣耀听到后没有阻拦,而是喊了声汝筠,“熙熙快要醒了,你去床边等。我到薛宅安抚下朝瑰,她性子刁钻,我尽量控制她不要到医院吵闹,影响熙熙休息。” 严汝筠听到后果然安静下来,他叮嘱章晋把林妈调到医院来照顾,并且日夜寸步不离盯住这里,如果有人伤害婴儿要立刻通知他。章晋觉得哭笑不得,谁敢伤害他的女儿呢,这不是找死吗。 严汝筠交待完转身飞快朝病房走去,薛荣耀在他走到跟前时还想和他说句什么,可他根本没有察觉到,犹如一阵劲风刮过,直接甩上了门。 薛荣耀盯着地面投射出的自己的人影,他一声不响,心里极其为薛朝瑰担忧,严汝筠生性冷漠喜怒无色,他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足以证明他非常疼爱这个女儿,而薛朝瑰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只有薛家长盛不衰,永远制衡着崇尔,严汝筠才不能毫无顾忌,可这都不是根本,薛荣耀迫切渴望得到这对母女,他想要给予她们一个家,他更想要为自己组织一个家,让一切平息,而不是永无宁日。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被伤害,也不能接受他心爱的女人无名无份,他不愿看到她们争执厮杀的一天,更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她们之中某一个甚至全部为了得到和保住而变得面目全非无可救药的样子。 所以他必须让严汝筠放手,他只能是自己女儿的丈夫,是自己心爱女人的过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142 严汝筠在医院守了三天,大大小小的公事私事几乎都在病房做,章晋负责崇尔的文件输送,交给严汝筠批阅签字后再由他送回去在高层大会上落实,倘若股东与某位合作方提出方案质疑,严汝筠会立刻在病房内远程连接,进行网上会议。 南郊地皮正式建楼后比当初奠基还要忙,投入的人力物力更庞大,严汝筠几乎方方面面都要过目,一次性放款多达上亿,少则几千万,章晋根本不敢直接经手,以致于有一个晚上他熬了通宵,我见他昼夜颠倒实在太辛苦,催他回去休息留下林妈照顾我,他随口应了一声,最终也没走,倒是在育婴室门外隔着玻璃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 他深更半夜回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他贴着我耳朵告诉我女儿刚吃了奶,吃奶的样子很可爱。 我听到他提女儿立刻惊醒,在漆黑中对上他明亮幽邃的眼睛,“吃了多少?” 他说一瓶的三分之一,她太小,倒是很馋。 我问他我能去看看吗。 孩子从生下来我就没有离开过病房,昨天刚能扶着墙壁走几步,也不敢出去受凉,女儿放在监护室我看不到,每天只能从他口中听女儿做了什么,五官是否又长开一些,皮肤上的粉黄褪去一层之类种种,心里恨不得立刻抱一抱。 从前怀着时想用她当筹码,当底牌,感情很淡,连我都痛恨这样薄情无义的自己,亲生骨肉竟然能狠下这样歹毒的心肠,如同恶魔一般,只想着利用她得到什么在薛朝瑰面前翻盘。等到经历过那样撕心裂肺的阵痛,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看见所有人为了这个生命而欢喜雀跃,死里逃生后的我心里忽然发生了巨变。 所有权势金钱和地位,都不及这份上天的恩赐更珍贵,她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终生的依靠,她会长得非常可爱漂亮聪慧懂事,会缠着我撒娇叫妈妈,开心时笑,伤心时闹,会在几十年后保护苍老的我。 她是无价的,不能用任何利益去衡量。 当她坠地托生在我怀中那一刻,我无比渴望为她谋求一个名分,让她可以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喊一个男人爸爸,在美满健全的家庭中成长,没有乌云和黑暗,没有算计和阴谋,更没有伤害与残杀。 所有的美好,我都想捧给她。 严汝筠握着我的手笑着说女儿眉眼和我相似,但嘴唇很像他。 我记得刚出生几天的孩子是看不出样貌的,她又是早产,肯定更瘦小,我问他你这都能瞧出来。 他说当然。 我舔了舔嘴唇,“怎么看的。” 他忽然露出一丝极其下流的表情,“她吃奶的口型和我一样,也是怎么都吸不完。可惜她还没喝上母亲的奶,都让我抢走了,不知道等她长大些明白事理会不会埋怨我。”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什么,立刻红着脸伸手推搡他,骂他流氓土匪,天天跑这儿欺负人。 我把被子拉到脑袋上盖住,蹬着两条腿让他出去,他用手按住我膝盖,“别用力,扯到伤口又疼,不是哭着问护士要止疼药时候了。” 我躲在被子里喊出来的声音发闷,“还不都是怪你!不给你生孩子,我现在才不躺在医院!” 他被我吵得没法子,“明天不逗你了。” 我把被子狠狠扯开,“明天不逗,后天继续是不是?” 他有些疲惫的眼睛里漾着浅笑,“你高兴也可以反过来逗我。” 我忍着笑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林妈还记得之前在庄园住着时我的口味喜好,第四天可以正儿八经进食后,她变着花样为我煲汤熬粥煮菜,以前总要蘸着小咸菜才能下口,但现在吃不了太咸,她就在粥饭里头洒点无糖奶酪和果酱,吃上去味道香浓,不会觉得腻口,而且颜色也好看。 我喝完粥拉开抽屉找活儿做,躺在床上这么久身子都呆乏了,严汝筠合约看到一半,忽然撂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我隔着最近,匆忙瞥了一眼,看到朝瑰两个字。 我拿着针线的手一顿,不动声色继续缝纫。 他放下手中文件探身看了看来显,随即沉默站起身推门走出去,我透过门上的玻璃框凝视他,他习惯听话不多,仍旧三言两语,那边讲了很久,我看得眼睛都累了还没有结束。 薛朝瑰其实也可怜,我和她各有各的可怜也各有各的可恨,我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好女人不会争抢,不会沦落,更不会为了得到一个男人一段爱情耍手段牵连无辜。 我干脆不理会,懒洋洋的靠在枕头上拿温姐送来的婴儿衣服剪线头,温姐说孩子生下来要穿旧衣,才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所以送来的都是一堆瑕疵破损的衣物,还好也就穿个两三天,我让林妈洗了晾干后拿给我亲自修剪。 严汝筠讲完电话后从病房外进来,我面无表情扯断一根短短的黑色线头,随手放在旁边又拿起一件小裤子,“谁的电话,怎么还背着我。” 他在椅子上坐下,打量我手里有些褪色的裤子,并没有开口回答。他清楚我和薛朝瑰水火不容,表面相安无事,各自抻着一根防线,稍微碰触到都是一场大战,这局面他又是始作俑者,说深说浅我可不像薛朝瑰装得那么贤淑温顺,我是真敢撒泼的,天底下打过他一巴掌的人,大约除了我也没谁了。 我想到那副场面忽然笑出来,他问我笑什么,“笑你啊,笑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严先生,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左右为难,赶明儿都成了母老虎,前后追你咬你,你是不是要夹着尾巴跑了?” 他听到我绘声绘色的形容闷笑一声,“我像是那样窝囊的男人吗。” “哎,还别小看女人,再厉害的男人啊,对女人如果打不得骂不得,就没招数可使了,只有受气的份儿。” 他拿起文件接着刚才的往下看,“这是说你自己,除了你,我没受过谁的气。” 午后我趁着气温暖和打了盆热水在卫生间擦身体,这几天出汗皮肤馊得发臭,连自己闻着都恶心,再不洗饭都吃不下去,我洗完正要把水倒掉,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章晋说话的声音,他问任小姐怎么不在,严汝筠告诉他在洗手间。 我隐约听见章晋提到崇尔对我的议论,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可病房内很冷清,我关上水龙头后将回音听得一清二楚,崇尔高层对于严汝筠为我荒废公务的缘故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孩子和薛荣耀毫无关系,倒是与严汝筠千丝万缕,荣耀集团的喜告仅仅是为了帮薛朝瑰挽回一丝颜面混淆视线,她毕竟是正室,几个月前浩荡隆重的婚礼她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尴尬,女人的嫉妒心一旦爆发到极点,说生灵涂炭也不为过。 崇尔大部分高层都与薛荣耀有些来往,这圈子看似很大其实也很小,彼此场合接触一来二去都有些交情,他们私下联合结党,一旦严汝筠做出任何糊涂事,都会集体跳出阻止,尤其是关乎股份,他任何为人所知的资产,都只能交给正统子女,也就是薛朝瑰孕育的子女。 这群走狗还真会拍马屁,以为我没有名分又生的只是个女儿彻底失势,就想借着薛朝瑰巴结薛荣耀,见风使舵玩儿得真漂亮。 严汝筠听完嗯了声,让章晋继续留意,必要时他会出面平息。 章晋汇报完这件事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非常踌躇犹豫,他喊了声筠哥,严汝筠抬头看他,他一脸为难,“您让我调查任小姐为何无缘无故早产的事,我已经有了结果。其中一个是她每月服用销魂丸控制体内毒瘾,这对胎儿有一定影响,小姐能成活已经是万幸。至于最重要的一个…” 章晋欲言又止令我察觉到不寻常的意味,似乎这事内情很不简单,我将门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隙,严汝筠让他说下去。 “我调出了薛宅安置在二楼走廊的摄像,发现有几个黄昏大概在五点至七点间,分别是十分钟左右的空档,摄像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事物,而之后又非常诡异恢复正常,我思考过这个时间段是宅子里佣人最忙碌的时间,根本无暇上楼,二楼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出于这样微妙情况,我猜测任小姐很有可能被人在薛宅内算计,我让姜婶把任小姐孕期常用的东西拿出来,交到法医科做了全方位检测,根据结果显示,任小姐的衣服纤维内含有大量香精成分,是中药提取物,而中药的效果是堕胎。任小姐从三月份开始到生产前一直喝中药保胎,保胎药堕胎药都是中药,喝药体内就会散发出味道,因此弱化了香精本身的气息。” 我听到这里瞳孔倏然睁大,握住门把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以致青筋毕露,胸口窒息到炸裂的感觉令我脸色一瞬间惨白无血,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惊天阴谋。 心如蛇蝎。 残忍发指。 所有我能想到的词语,此时都像惊雷般在我脑海深处劈下。堕胎药熬成的香精淬入衣服内,粘在我皮肤上随着每一次出汗和呼吸而吸纳到血肉之中,我一直以为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口服渗透出来,从来没有怀疑过,薛荣耀这样尽心保着我们母女,我以为薛朝瑰不敢再放肆,上一次车祸险些东窗事发,只差一步她就要败露,她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竟然还不肯罢手。 严汝筠盯着腕间手表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眯起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可章晋很清晰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感和暴戾,几乎要卷起一阵十四级飓风,将整个世界刮得天崩地裂。 “筠哥,这事也许不是薛小姐所为,不过肯定是宅子里的人,要么被外面您的仇敌买通,要么就是女人间勾心斗角,可不管怎样现在都不是时候,薛家的势力我们不得不忌惮,等到您能够全面压制薛荣耀,新账旧账一起算为时不晚。当前只能先按下不提,任小姐也不会知道。” “荣耀集团的水,比我想象中更深,薛荣耀也比我猜测中根基更稳。” 章晋说这世上的人都是越往上面越难。底层的日子好混,没肉吃总能喝上一碗粥,上面混不好命就没了。 严汝筠眼底掀起惊涛骇浪,我故意碰了碰门锁,又等了几秒钟才走出去。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着问章晋是不是接你筠哥去会娇妻。 他愣了下,“任小姐现在就算踢筠哥,他也不会走,您这么说可是太看轻自己的分量了。” 我掀开被子上床,“他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躺在小床上那个。” 严汝筠听我连孩子的醋都吃,他无奈说舍不得她不就是舍不得你吗。 我没理他,仍旧冲着章晋碎碎念,“我要不指望那个小人儿,恐怕你筠哥连来不都来。” 章晋笑着说,“任小姐生的他才喜欢,别人是母凭子贵,您是女凭母贵。” 143 第四天早晨薛荣耀带了姜婶熬好的粥送到医院,他推开门看到严汝筠正坐在椅子上睡着,坐姿非常端正,一只手撑住太阳穴,另一只手搭在膝上,蓝色衬衣微微有些褶皱,头顶后方垂摆的窗帘挡住了阳光,斑驳的影落在他脸上,看上去睡梦非常沉。 可我知道他没睡熟,我稍微动一下他也有感觉,如果我下床他会立刻按住我问我要什么,怎么又不老实。 以致于为了不打扰他,我根本连动都不敢动,常常第二天起来浑身酸疼。 我朝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不要发出动静,薛荣耀原本还非常谨慎,可他忽然脸色露出一丝笑,接着我就听到严汝筠喊了声岳父,我泄了气,还好当初睡在他旁边没做坏事,否则他心里全有数。 薛荣耀问他怎么不回去休息,朝瑰一直担心你睡不好,这里有佣人照料足够。 “岳父告诉朝瑰不必担心什么,我这两天回去。” 严汝筠说完从床头拿起烟盒,他指了指外面走廊,薛荣耀让他放心去,他出去后我盯着关合住的门扉,笑着问他薛小姐这么安静,大约是你一直在压制,我才能好好休养,又欠你一份情。 “你和我说这么见外,这不是赶我走吗。” 他把将保温壶撂在地上,倒出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粥,粥的味道有些腥,我蹙眉问他是什么粥,他说河鱼肉搅碎了放在糯米里文火熬了一个半时辰,假如豆腐红萝卜块,味道很鲜,让我尝一尝。 我这几天吃惯了林妈做的甜粥,嘴巴被喂得越来越刁,吃不惯这种口味的粥,我让他先放下,等我饿了再说。 他在紧挨着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什么打算吗。” 我知道他问什么,我装傻说有女万事足,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看着那碗冒出雾气的热粥,“正因为有了女儿,才要好好为自己以后打算,也为她周全。一个人怎么都好过,你吃了这么多年苦,我也希望帮助你尽力为女儿选择最好的路。熙熙,很多人都说其实退后一步就会看到被自己头顶挡住的阳光。” 我指了指窗台上放着的提子,“我渴了,你剥两颗给我吃。” 薛荣耀摘下来两颗放在水杯里涮了涮,他一边剥一边请求我好好考虑,他随时都在等我,已经想好了该怎样用他的全部安置呵护我们母女。 我盯着他指尖摆弄的莹润柔软的浅绿色果肉,“你能做到吗?” 他一愣,他意识到我似乎妥协了许多,他非常欣喜说当然能,他可以不碰我,一直到通过考验为止。 我扑哧一声笑,夺过他掌心的提子,“真有那一天,你女儿还不杀了我。” “朝瑰从小受到的教育,第一项是尊重长辈,她不会对你无礼。” 他看我脸上笑容有些减退,他立刻补充说,“熙熙,我没有强求逼迫你怎样,我可以等。” 我端起放在床头的粥碗,用勺子吹凉喝了一口,凉了腥得更厉害,我忍着吞咽进去,又立刻放下。 他问我女儿是否起了名字,他托在香港的朋友找了一位大师,根据生辰八字拟了几个非常好的名字。 我打断他说已经起了,叫心恕。 他念了一遍,“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是不是太严肃些,有什么讲吗?” 我抚弄着自己长出来的半寸指甲,“饶恕,宽恕。心存善念,不要像她父亲和母亲一样。” 我对名字的解释令薛荣耀有一丝尴尬和困顿,他反应过来后笑着说为什么不能像她母亲这样,你这么善良仁慈聪慧,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更美好的。 我意味深长问他真的是这样吗。 他说在他眼里是,他相信在别人眼里也是。 我看着他的脸,笑得非常温柔又满足的脸,“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样子呢。” 薛荣耀非常认真否决,“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如果到来了呢,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不会发生的。” 他听我无比坚硬的语气,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缓慢分开,“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你会一直是善良干净的,直到我不再存在于这个世上,无法再保护你,无法为你阻挡那些厌恶的黑暗的肮脏的改变你的东西,我才能允许你变成你所说的样子。熙熙,可你要知道,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即使你拿着一把刀指着我的心脏,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思。” 薛朝瑰在我生产后感染了一场风寒,连着几日缠绵病榻消瘦了不少,她让崔阿姨请姑爷回来,可每次都是被挂断,要不就是章晋接,敷衍问候一通毫无意义。 薛荣耀看管得紧,甚至不允许她离开家门半步,生怕她不知火候冲到医院,惹怒喜得贵女的严汝筠,将事情推向更糟糕的余地。 薛朝瑰这场战役输了,输得毫无悬念,不论是公子还是千金,从手术室灯亮起的一刻,无所出的她就已经输了。 她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在暖得出汗的房间里闷了一个时辰,又迅速冲了冷水澡,将自己折腾得高烧不退。 她要让他疼惜自己,让他因为担心而赶回来,她受不了自己的丈夫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这么久,对她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可他知道了这事还是迟迟不露面,她再三问姜婶去医院时见到姑爷把话带到了吗,她说带到了,但姑爷放心不下任小姐,连公事都搁置了,只是嘱托我照顾好您,过两天再回。 薛朝瑰脸色难堪,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连这样一点情意和颜面都不给,然而当她亲自听到严汝筠在电话里不冷不热的语气,那样平静又寡淡,令她非常惊慌,她试探着问任熙和孩子怎么样,他只说一切平安,她还没来得及提自己生病的事,他便匆忙撂下。 她气得砸碎了客厅内所有的物件和摆设泄愤,其中不乏贵重古董,薛荣耀在楼上听见动静走下来,大声质问她发什么疯,她用狰狞而凄厉的声音说他不肯回来,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是否想过她的处境和死活? “现在谁也顾不上你,任熙早产险些血崩,她是捡了一条命,你该庆幸她还活着,如果她死了,汝筠一定会彻查她为什么早产,包括那一次她险遭车祸,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哪个都不会放过。朝瑰,汝筠一旦发狂,爸爸也保不了你。荣耀和你,爸爸不得不舍弃一个,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家族,荣辱兴败有多么重要,而家族里的人,是次要的。” 薛朝瑰听到整个身体狠狠一晃,她颤抖着问任熙早产和她有什么关系。 薛荣耀没有回答,只是站在楼梯上非常沉默而冷静俯视她,薛朝瑰几乎是嘶吼着大声质问,“为什么总要把这些事按在我头上,我没有做!你还是不是我爸爸,自从任熙出现你就变了,变得不可理喻,变得分不清亲疏远近,一次次牺牲掉自己的女儿博那个女人一笑,爸爸,我妈妈在天之灵该多么失望和悲痛,你想过吗?” 薛荣耀脸色骤然一变,他握住扶梯的手背剧烈紧绷,在他几乎难以克制脱口而出痛骂她时,崔阿姨冲到薛朝瑰身前挡住她,她央求说老爷体谅小姐的苦楚,这几日她太苦了,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传得多难听,小姐刚刚新婚,她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薛荣耀看着薛朝瑰那张苍白削瘦的脸孔,她眼睛里黯淡无光,所有的神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走上楼狠狠关住了门。 崔阿姨长长松了口气,“小姐,不要再冲撞老爷,他是您的依靠,是您的后盾,您不能让老爷寒心,更不能用夫人来压制他,这二十年如果不是为了您和少爷,他会忍着寂寞孑然一身吗?” 薛朝瑰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她喃喃自语说任熙生了,她的筹码已经握在手里,随时都可以用,而我的筹码在哪里。 崔阿姨伸手为她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只是一个女儿,说千金是好听,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姑爷这样的资产和地位,只有儿子才匹配,他虽然疼爱这个女儿,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骨肉,如果真有个儿子,您看他更喜欢哪个。小姐年轻力壮,您怕什么,早晚会有的。任小姐是剖腹产,暂时三年之内她不会再生,只要您把握住机会一索得男,严夫人的位置她到死也得不到,您就可以高枕无忧。” 薛朝瑰呆滞的眼睛上蒙着一层潮湿的雾气,其实在得到是个女孩的消息时她确实很窃喜,她始终忌惮严汝筠的长子不是自己所生,想长远些倘若崇尔屹立不倒,三十年后势必逃不过家族纷争,长子继承制是非常正统的制度,除非长子十分不成气候毫无用处难以托付大事,否则长子就是最终的家族掌控人,长子不是薛朝瑰所生,即使她出身名门在夫家也要夫唱妇随,她没有更大的权力与长子抗衡,她只能尽力为自己的子女争取一些,但那些和长子得到的相比终归凤毛麟角。 她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尽了宠爱与拥簇,她决不能在年老时功亏一篑,无法为自己的儿女筹谋前途。 何况她很清楚她的劲敌绝非轻易可以扳倒,一个危险重重不动声色的女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什么都做得出来,所幸苍天不怜,长子变长女,一字之差,戏就没什么可唱了。 薛朝瑰比任何人都欢喜,一个女儿赔上了至少两年再孕的时光,这笔买卖她不亏,两年以后天翻地覆,长子到底会从谁的肚皮生出来,就看各自的手段和运气。 但她现在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一分眷顾都没有,她怎能完成这样的大计,难道真要她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吗,她做不出,何况她就算做了,严汝筠也会非常清楚她不是真的喜欢孩子,而是利用孩子去制衡,为自己的争夺索筹码。 他平生最恨算计,最恨利用,她如果能一举成功也就罢了,倘若没有,她不敢想他多久才能消掉这丝盛怒,她已经走错过一步,她绝不能再掉入任何一个陷阱,她现在输不起,一点也输不起。 144 十月底是崇尔上市第八周年,之前每一年都会举办庆典,但远没有今年受到的瞩目堪称之最,几乎轰动整片南省。 崇尔的资本累存逐年递增,尤其在秦彪集团剿灭后,严汝筠卧底局长的的身份曝光,为他塑造了极其热血光辉的知名度,崇尔无需炒作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品牌形象,市场受众率和好评度极高,将同期企业甩出十万八千里,在行业领域一枝独秀,几乎垄断所有生产链,利润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短短一年不到净增值超出之前几年总和。 八月中旬南省首席报刊财经风云曝出一份官方资产排名,其中崇尔位列第四,在东莞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与台湾一家建材公司和荣耀集团形成一超多强三足鼎立的局面,仅次于上海深圳三家世代集团。 崇尔的风头原本就非常受瞩目,再加上八周年当日恰好是严汝筠三十五岁生辰,风声早已不胫而走,掀起满城风雨,新一款上市产品经过两轮内测和小众调研后效果非常好,正式售卖第一周便抢购一空,崇尔在名利场上赚得盆满钵盈,荣耀无往不胜的压轴产品甚至都无法匹敌占据下风,场面上人都说严老板三喜临门,不携家眷露一露面怎么说得过去。 低调不能失度,崇尔的邀请函敲定严汝筠必将亲临后,刚刚病愈的薛朝瑰情理之中夫唱妇随,这是她第一次以太太身份陪同他接受众人审视与道贺,从前这样的风头都是我在出,她在幕后窥视恨得咬牙切齿,她做梦都想要打败取代我,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现在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狠狠压过我,她势必千方百计扳回一城,姜婶送饭菜来不经意透露薛朝瑰穿着从英国定制的一款高奢晚宴礼服,据说是皇室御用,一般小富之家根本负担不起,也没有渠道购买。 我问她是怎样一件裙子,姜婶说漂亮得仿佛镶嵌着星光,这还只是在白天看她试穿,如果是晚间闪烁的灯光之下,想必更加光彩熠熠。 果不其然薛朝瑰当晚毫无悬念艳压群芳,成为全场焦点,为自己挣足了颜面。可惜总有那么一两个搅屎棍无时无刻不在一些场合出现,有两名商务装扮的男士站在远处没有看清挽着严汝筠的女人样貌,非常大声喊了句任小姐产后恢复这样快,全然不像生产过的样子。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受邀这样近距离接触,根本分辨不清楚到底谁是谁,听到男人这样说立刻觉得倒很有可能是刚刚诞下女儿的我,对豪门而言生子是功臣,是头等大事,严汝筠在这样的风头之下,怎么能把肚子一点消息没有的正室带来,这不是把她放在让人嘲笑的漩涡之中吗。 于是有人立刻巴结叫喊任小姐刚刚生产几天,怎么能穿得如此单薄受凉。 最开始挑起误解的男人带来的女伴看清那是谁,她惊讶于男人的失言,吓得无措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要胡说,认错人了,那是严夫人,她原本也没有生过孩子,哪来的恢复不恢复,任小姐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出院应酬,你是不是眼睛坏掉了?” 女人这句话反而让气氛更加微妙,宾客席内传出隐隐的笑声,一名盘发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用酒杯挡住嘴唇对旁边的女人说,“可不吗,真是寒碜死了,还生产,她有那个命吗,她所有的好命哦都用来托生好娘家了,有权势的父亲,花不完的钱财,前半生过得太顺遂,婚姻这道分水岭就得来点不如意,都能让她占全了?当她是老天爷的遗腹子啊?说来真讽刺,正室连阿猫阿狗都没生出来,人家金屋藏娇的情人倒这么快就生了位千金,没听说严先生在医院守了几天几夜,把新婚的薛小姐冷落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一边是母女俩,一边是势单力薄的妻子,谁能得到他疼爱还不是一目了然。” 旁边女人啧啧了两声,“名门千金,气度真是好,这还能言笑晏晏面不改色,不觉得羞愧恼怒,要是普通女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气都气个半死,所以没两把刷子还是不要嫁这么优秀的丈夫,怎么可能管得住,又拿什么资本收他的心。” 后排听戏的女人摘掉头上戴着的红色礼帽说不对吧,严先生对薛小姐还是很深情的,许多人都说他们婚后美满恩爱,还亲眼目睹过严先生陪伴薛小姐逛街吃饭,什么喜欢都买,毫不犹豫,而且她的婚戒可是十克拉的粉钻,价值数千万。 夫人不屑一顾冷笑,翻着白眼抚了抚自己盘立的发髻,“见识浅薄啊。钱对严先生不就是一堆纸吗,南郊他砸了那么多钱,都以为要血本无归,可你看,人家现在还没开盘呢,就已经不知道收回了几倍的成本,他赚钱和呼吸一样简单。针对这样的男人,不要看他拿出多少钱哄女人,而是要看他给予多少精力陪女人,你说让薛小姐自己选择,她是要那个大钻戒,还是为他生个孩子,让他陪个几天几夜?心里惦记着,脑子里想着。” 拿着帽子的女人说,“可你们看,这样的场合妻子才是台面上的,而不管男人多么疼爱养在外面的女人,都要顾忌着彼此的颜面,家族的势力,和世俗的眼光,不能一意孤行意气用事,薛小姐在资本上也足够和任小姐势均力敌,都年轻漂亮精明剔透,家世还略胜一筹。我们又怎么知道严先生心里两个女人的分量呢?他娶了谁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至少表面看,薛小姐的身份谁也取代不了,豪门里握住了主动权比什么都重要,感情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对女人来说刚开始很了不起,可越到后面越凉薄时,就知道名分的可贵了。” “你也说是家世了,她没有父亲撑台,你以为她真能打败任小姐吗?那是把秦五爷都俘虏过的女人,我听说严先生岳父还亲自把她接到宅子养胎,看这情形也是微妙,如此手段薛小姐恐怕还毛儿嫩,如果不出下作的招数,她得意不了多久。任小姐有了女儿做筹码,再使点手段,严先生还能比秦五爷见识过的女人多吗?这不妥妥的裙下之臣。” 她回眸看了看脸色凝重的女人,“咱们私生活检点不滥交,没什么生不出孩子的,天生有病的万里挑一,有钱还怕治不好?所以怀孕这事儿啊男人心里有数,你看他们结婚小半年了,薛小姐肚子有动静吗?光看任小姐怀了生。” 拿帽子的女人不再吭声,夫人旁边站立的先生伸出手按住她的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自惹麻烦。薛朝瑰眼睛不动声色掠过那几名认错泼脏她的人脸上,她朝严汝筠说手指有些黏,想去洗一洗。 他不着痕迹扫向那边人群,心里很清楚她要做什么,并没有阻拦和戳破,市委几名领导正在角落处虎视眈眈等他过去打招呼,想看他脱离仕途这么久还懂不懂曾经的规矩会不会失礼,一旦他不懂,那么南郊后续的麻烦会接踵而至,严汝筠很清楚这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他在市局任职这么多年,那些人的本性他看得一清二楚,两袖清风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严汝筠走到为首的男人跟前,男人见他奔自己过来,端着架子的同时示意身后随从递上一杯酒,严汝筠笑着说,“马市长百忙之中抽身捧场崇尔,蓬荜生辉。” 男人伸手指了指他,一脸气愤他见外的表情,“小严,这么说可让我不痛快了。你二十岁做刑侦,二十二岁上调市局,我亲自签署你担任卧底的军令状,二十六岁你破例越级被提拔为副局长,二十八岁荣膺正局,这些都是经过我手审批上报,在我心里是看着你长大,如果不是官场忌讳太多,我当初为自己女儿考虑也是很属意你。” 马市长身后的男人笑着推开他,“老马这是要和薛家抢女婿了?” “抢什么,我难不成还抢你这老家伙?” 他们哈哈大笑,后开口的男人和严汝筠碰了一杯酒,喝下去后感慨良多说,“小严啊,当初我最看好你,你该知道咱们老政委对你是力排众议保驾护航,两次破格提拔都是他提出的,甚至拍板撂下话,你不升任他就衣锦还乡,他可是咱市政厅的老功臣,你辞职后厅长职位旁落,政委气得在会上就脱了警服,吓得我差点给他跪下求他不要走,为了你他是轰轰烈烈的得罪了沈厅长,你该知道,人家沈厅长今非昔比,现在可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了。” “领导对我的器重,我心里都有数。” “沈厅长刷新了咱们省内最年轻厅长记录,小严,刑侦领域不好做,一步步往上爬难如登天,干咱们这行的都清楚,轮不到缉毒一线根本立不下功,抓个杀人犯也不过是小案子,秦彪这种规模的犯罪团伙百年遇不到一个,你可是活生生错过在官场飞黄腾达的良机啊。如果你没有辞职。” 男人压下身体扎在他耳畔说,“恐怕不出三年咱们省还留不住你,你能北调。” 严汝筠沉吟两秒,喉咙内发出一声轻笑,“商人更适合我,总之不辜负组织栽培,我就问心无愧。” 男人叹息,“一旦北调就不是你我能想象的位置了,小严,实在可惜啊!” 严汝筠根本不觉得可惜,他如果真的留下与沈烛尘竞争,结果只会非常糟糕,让他处于腹背受敌的局面。他察觉到沈烛尘对他的留意和追踪,上级担心他功高震主,可唯独不曾想过他在秦彪身边十三年,是否这颗心还如当初那般简单纯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又能否控制住自己,黑帮组织的卧底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人命,毒品,肮脏都要一一沾染,很多卧底即使活着出来,也逃不过上级亲自给予的一枪子。 有些案件是不可以留活口的。 严汝筠弃官从商根本之处就是想保住自己,免遭仕途潜规则的迫害。 刚才认错了薛朝瑰的几个人见她忽然走来,都有些茫然不知该怎样打这个招呼,她非常平和以女主人姿态向他们表达对先生事业的支持和维护,并且每人都敬了一杯酒,虽然斟得不满,但这样的气度令人非常讶异。 很多太太们极其扭捏娇贵,应酬场上经常敬一个人抿一小口,一圈下来不过半杯酒,而薛朝瑰上来就是几连灌,照样谈笑风生毫不口软,他们纷纷赞叹不愧是大家闺秀,这样的风度哪里是小家碧玉能比得了。 薛朝瑰晃动着杯中暗红色的酒,“听说诸位中有些人还不十分认识我,有这回事吗。” 她等了片刻见没人出声,将视线投递在那个把自己错认的男人脸上,“我长得很像别人吗?” 男人立刻尴尬讪笑说怎么会,严夫人这样出众,当然认不错,认错也是有眼无珠。 薛朝瑰哦了声,“汝筠最近喜事多,可什么喜事都不如崇尔八周年更重要,这样的重要场合我陪同他见了各位一面,以后接触的日子还长,早晚都会熟悉,对吗。” 他们立刻听懂她暗示的意思,连连点头说当然,严夫人身为妻子,隆重场合一定常见,不愁没有熟悉的一天。 薛朝瑰皮笑肉不笑举了举酒杯,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诸位吃好喝好,咱们年年有今朝。” 薛朝瑰转身脸上的笑容顷刻荡然无存,她是恶心透了这群趋炎附势却又看不透情势的人,想要巴结,不知道巴结谁,让她刚才好大难堪,她不敢说得太过,为自己保留一分余地,只能勉强撒半口恶气,涨一涨自己的威风见好就收,她丢掉空杯子从人群中找到严汝筠,一把拉住他袖绾撒娇说你差点让我找不到了。 严汝筠低下头非常温柔说你这不是找到了吗。 正和他聊天的中年男人看到如此温存一幕,立刻赞不绝口说,“当初还想严老板这样的青年俊杰,该是怎样的女人才能匹配,果然您就做了薛家的女婿,薛小姐才貌双全,和您真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薛朝瑰非常开心在一旁甜笑,侍者将酒盘送到她跟前,她方才喝了太多,现在有些头昏脑胀,她不敢再逞强,端起一杯浓度略低的葡萄酒和男人碰了碰杯,男士受宠若惊,“还是第一次和严夫人饮酒。”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自然也会有下一次。” 他听到薛朝瑰许诺下一次喝酒,立刻笑不拢嘴,“如果真有下一次,我愿意倾家荡产请严夫人吃满汉全席。” 薛朝瑰说瞧您说的,能被汝筠邀请过来谁不是万贯家财,满汉全席就吃得您倾家荡产,我可不敢去了呢。 严汝筠手指在她唇上点了点,朝对面男人无奈说,“内人就是这样,很小孩脾气,但不失可爱,见笑。” “哎!这才是闺房情趣,这样娇媚的妻子,才让男人心驰荡漾啊。” 严汝筠笑而不语,男人用手挡住自己唇,“严老板年轻力壮,可也要及早保养,免得到了五十岁面对女人力不从心,那种滋味可实在挫男人锐气,不瞒严老板,我家中有珍藏的鹿茸牛鞭酒,上好的药材泡制,大补男人亏虚,如果严老板不嫌弃…” 男人欲言又止,严汝筠挑了挑眉梢,颇感兴趣问,“哦?这酒喝了什么说道。” 男人将手褪到袖绾之内,比划一个六,“数量高,质量也不错。” 严汝筠笑着偏头问薛朝瑰,“怎样,我试一试吗?” 薛朝瑰红着脸打他胸口,“试什么,你要折腾死我啊?” 145 崇尔庆典结束严汝筠和薛朝瑰回了新房休息,并没有赶回医院,我在一名护士搀扶下到育婴室看了心恕,几天过去她五官好像长开了不少,能隐约看出严汝筠的几分样子,可惜没有他更好看。 护士告诉我这里照料着七八名早产儿,唯独心恕的哭声最亮,襁褓中就脱颖而出,想必长大一定很有出息。 我觉得好笑,手指在玻璃上敲了敲,她恰好眼睛看向外面,和我四目相视,软绵绵的小手在床栏边动了动,我看着她心里暖得几乎溢出水来。 这是我的女儿,她投生给我,不论怎样艰难我都要为她挣得最好的前程。 林妈第二天一早拎着早餐进病房看我正拿报纸愣神,她一眼发现那是崇尔昨晚庆典筵席的报道,头版头条硕大一张相片是薛朝瑰挽着严汝筠手臂笑靥如花接受祝福的样子,那样的气度和风采,一看就是稳坐正室的得意,她在向所有人宣告,即使我生了孩子又怎样,她并不受丝毫影响,也没有动摇任何,她依旧是最体面稳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我没有吵闹,也没有质问,只是一脸平静,将那些字读了不知多少遍,看记者一次次称呼她严夫人,觉得刺眼,又觉得麻木。 林妈知道我刚生了孩子情绪不稳,许多产妇染上抑郁症都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吓得脸色一变,放下水壶冲过来要夺走报纸,我眼疾手快换了个角度,避开她的手。 “夫人,您看这些干什么,这些耍笔杆子的人,有几个正儿八经报道实事,都添油加醋捕风捉影。您生了个漂亮白嫩的女儿,先生喜爱得不得了,他们心知肚明。我看他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高兴,他看着小姐的眼神总不会错,温柔得能溺出水来,恨不得立刻抱一抱亲一亲。您吉人天相,现在也许失意,可谁又能说您以后不得意呢,好事多磨。何况薛小姐她也在羡慕您,这样的大家族啊,没有什么比孩子傍身更可靠保险的筹码。您已经赢了,赢得干脆利落,您何必用输者的姿态过生活呢。” 她从床底下抽出一只红色喜盆,往里面浇了些热水,又兑了点凉的进去,她调试好温度泡了条毛巾,为我细致擦手,“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更是一面照妖镜,你拼死拼活为怎样的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出产房那一刻就都知道了。他值不值得,是否真的在乎你看重你疼惜你,看他有没有那样焦急记挂你的安危,就一清二楚了。女人一辈子如何幸福,要看产房那一天是怎样,女人一辈子如何不幸,也在这一天。你嫁的值不值好不好,他平日对你的疼爱是为着你这个人还是你的用处你的子宫,这一天这面镜子照得最清晰。” 她说着话将湿毛巾扔进盆里,想要端起倒掉,我叫住她指了指墙壁挂着的镜子,让她拿给我照一照。我从生了孩子后就一直没有看过自己的脸,都有点忘记我的样貌是什么。 林妈把镜子取下递到我手上,我透过澄澈的玻璃打量唇鼻和眉眼,有一丝没有恢复过来的苍白和倦怠,不施粉黛的气色十分孱弱,比怀胎的时候瘦了好多好多,浮肿几乎完全消失。 林妈笑眯眯说,“夫人身姿纤细,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不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吗。薛小姐虽然也好,但她和您是各有各的美,我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薛宝钗和林黛玉,薛宝钗圆润美貌,贾宝玉不爱,林黛玉柔软,他反而惦记。年轻女子还是清清瘦瘦惹人怜爱得好,按照这个标准您真是一点瑕疵都挑不出。这才生了孩子还没开始坐月子呢,您就这样苗条动人,等到出了月子岂不更加光鲜靓丽,先生早就被您吃得死死的。” 我听林妈说完有些恍惚,这几日的记忆如潮,严汝筠确实非常呵护疼惜我,他那样矜贵的男人能做到床头陪伴寸步不离,身为女人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望呢。 只是在生下心恕后,我更强烈的索要一个家庭,我知道独身女人带着没有名分的孩子是一件多么荒唐又羞愤的事,即使我有再多的钱物再尊贵的地位,我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它就会成为我的一种耻辱,让孩子跟着蒙羞。 这是大人们的过错,是大人们走错的路,她不该承受那些莫须有的讽刺和指点。 我在想如果今日是我陪在他身边,是否流言蜚语会立刻铺天盖地砸下,殃及无辜幼女,因为他有妻子,崇尔的大日子他更应该和家庭分享,而不是家庭之外的女人。 “他喜欢心恕吗。” 林妈说当然,先生不喜欢也不会这样看重,他哪里有心思耽搁公务,连结婚都仅仅是一天时间,前日和次日照样奔波应酬,我记得他这么多年所有的假期都用来陪夫人了。 我抚摸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孔,我忽然想起在薛宅被人下堕胎药的事,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并没有追查,甚至剥夺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权利,我没有机会了解倘若这次阴谋得逞,他会怎样制裁薛朝瑰,又如何安置失去孩子的我,他还会这样疼惜吗。 “是不是因为我生了心恕,才能得到这么多。” “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听了当玩笑,不往心里去最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不想要公子,就算他疼爱女儿,也是在有儿子承欢膝下的基础上,他没有后顾之忧,无愧祖先,才会想凑上一个好字,先生年轻,他没那么封建守旧,可豪门的规矩总是摆脱不了,他自己不在乎,出去应酬别人总要往儿女子嗣上提,他入了耳,也总会有想法的。” 她将我手上镜子接过来,“所以您说先生是怜爱小姐才爱屋及乌对您,这话错了,小姐哪里比得上公子贵重呢,先生怜爱她是因为母亲是您,他连女儿都能如此宝贝,这才证明他对您的看重和心疼,而不是单纯在于您能生养,拿自己的肚皮换男人的重视。女人走不通一条路,就换条路走,婚书不就是一张纸吗,您看开就好了。” “心恕现在姓什么。” 林妈说当然姓严。 我又问她那户口好上吗,能出现在他和薛朝瑰的户口薄上吗,出现之后谁才是一家三口,我生的女儿,该喊谁妈妈,是不是现在眼前的路,她的名分只能薛朝瑰来给。 她被我问得一愣,有些无言以对。 人啊就是贪婪,得到了钱衣食无忧,又想要权,握住了权世人卑躬屈膝,又想要刺激和名望,把贪改成清廉把无耻遮掩,恨不得名垂情史。女人也是如此,做情妇捞够了钱财,又觊觎着妻子的位置,可最初想要的不也仅仅是摆脱贫穷吗。 人这辈子犹如一辆列车,最开始开得缓慢,贪心很弱很浅,等到后面疾驰而过,心也收不住了。 146 我笑着让林妈去忙,我不放在心上,只是随口念叨几句,泻泻火而已。 她伺候我那么久非常清楚我脾气有多倔,一再哀求我千万不要和先生吵闹,更不要用孩子理所应当的索求威胁什么,这只会让喜事变成恶事。 “夫妻间的情分,都是吵没的,女人以为吵了自己痛快男人也让步了,想要掀过去从头开始,但男人未必肯开始。养在外面的女人百依百顺柔情万千,在这样对比下男人只会疏远暴躁不体贴的妻子,更加宠爱讨好情人,情人久而久之恃宠而骄,以为非她不可,就会闹出与妻子争夺的丑闻,于家庭而言是得不偿失的,就算普通百姓,吵多了丈夫也会厌恶妻子。谁愿意看一张好像自己欠了她多少债的脸呢?逞一时口舌之快,推远了自己自己最重要的人,实在没价值,聪明女人要学会让男人自己觉得愧疚,主动讨好,比张口吵闹要来的珍贵得多。” 我笑着说我不吵不闹,他就会给我我要的吗。 林妈反问为什么不会呢,这世上情人战胜妻子的也比比皆是,无非是押注而已。凭筹码薛小姐不过家世优胜,可夫人从秦五爷手里得到的钱财也数目庞大,若不是女人最终都要寻求一个依靠,为孩子和自己挣得名分,夫人早已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当感情的争夺与钱财无关,那么女人就没有软肋,只是凭手段和城府,夫人更不用担心,薛小姐哪里是夫人的对手。 我托住自己苍白瘦小的脸孔,十分讶异,“这你都看出来了,我要和薛朝瑰抢丈夫,我要做不齿的第三者,你不规劝我吗?” “我为什么要规劝呢?夫人和薛小姐到底谁是第三者,外人不知道我很清楚,您当初跟五爷时候他也没有正式的妻子,您跟先生时薛小姐还没有出现,其实您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只有了解内情的人才会知道您有多么值得怜悯。我不规劝夫人,也不鼓励夫人,我只希望夫人等待,顺其自然。夫人的精明藏在眼睛里,手腕藏在气度里,您只是缺少时机。先生生性凉薄,但凡不是这样深沉,哪里逃得过夫人的俘虏。” 我忍不住笑,“躺在医院这几天,我也常常想,如果不是非要他,摆在我眼前的路并不是没有名分这一关,但我偏偏迈不过这道坎,总想着风月和生活都握在手里,可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也有,可要等,耐得住寂寞,享得住长久。夫人才十九岁,等几年不要紧。” 我深思时余光瞥见房门上的玻璃框闪过半张脸,速度之快看不真切男女,似乎在外面已经窥视良久,我本能呵斥了声谁在那里? 林妈微微一愣,她反应过来立刻跑到门口打开门,她没来得及追出去看,我先她一步看见了墙根角落放置的保温壶,我大声提醒她小心脚下,她整个身体一僵,不敢再移动半步,她扶着门框低下头打量片刻,伸手挪开壶盖,我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一股香浓的鸡汤味,林妈很惊讶,“夫人,是乌鸡汤,还热乎呢。” 我让她拿进来看看,她将壶放在床头,用勺子舀了一碗,她试探着舔了舔,“汤熬得入味,可有些咸,应该是个新手,不怎么懂厨艺,担心熬不熟,才会火候偏大。” 她说完特别狐疑又转身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谁会送来鸡汤又不现身,躲躲藏藏的见不起人吗?” 我盯着碗里熬得浓稠奶白的汤咽了咽口水,这味道真是勾魂摄魄,林妈那么好的手艺都没有做过如此让我迫不及待喝一口的汤,从能进食到今天吃了足有几十碗粥,早就腻得不行,这碗鸡汤真是让我馋得要命,可我拿不准这是谁送的,为什么偷偷摸摸不敢递进来,我不由得怀疑来者不善,那人也许只是赌一把,我万一忍不住喝了,该死也就死,要是没喝算我命大,也抓不到谁头上。 我问林妈这一层有摄像头吗。 林妈摇头,“女人生了孩子,平时走廊上行走散步衣服难免穿不严整,所以摄像总是关着的,原本门口还驻守着六名保镖,可自从您能下床自理,嫌他们煞气把着碍眼,护士来换药都不敢靠近,先生就打发他们走了,只有育婴室门口还守着两个照看小姐。不然这人根本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早让保镖扣下了,显然他是踩好点,提早打探过。” 我眼前忽然勾勒出一副轮廓,我让她将执勤护士叫来,林妈出去没多久带回来一名常给我输液的年轻护士,我问她是否见过一个男人上来,她思索了下说方才有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穿了一身白衣,很高很瘦干干净净的,拎着壶从电梯里出来,没有到护士台登记,问什么也不说,这一层只有三名产妇,您和两位园林局局长的夫人,这样的身份我们平时照料都万分谨慎生怕得罪,那人来了闷头走,又穿着一身名牌,我们实在不敢过问,万一惹怒了谁的家属,这哪吃罪得起。 我问她看清长相了吗。 她说看清了,长得很好看,非常清秀。 我将薛止文的样貌详细和她形容了下,包括他眉间的一颗黑痣,护士倒是没看那么仔细,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她最后又凿补了句,“他背包里露出一盒颜料,新买的没拆封。颜色太突兀,所以一眼就看见。” 我听到护士提及颜料,这是作画用的东西,更加肯定刚才来过的男人是薛止文,我把汤碗端起来几口喝光,让林妈接着盛,她很不放心嘟囔这汤真的能喝吗。 我实在没想到薛止文煲汤竟然如此美味,这几日喝清淡的粥实在没滋味,咸咸的汤可真是解馋,大约他也来过两次,见我次次喝粥觉得我可怜,才会发善心将那双艺术家的手用来做羹汤。 我自己一个人喝了满满一壶,林妈怕我撑着,期间抢了两次没有抢走,我两只手捧着碗不过瘾,干脆直接用壶往胃口里灌,我正大快朵颐,忽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潦草的脚步声,直奔着这扇门逼近,我隐约听见薛荣耀在说话,和他对话的人并不是我熟悉的人,声音极其陌生,也是名男士。 我立刻放下壶交给林妈收起来,薛荣耀在这时敲了敲门,他推开一条缝隙问我有没有穿着衣服,是否方便。我让他进来,他侧身进入的同时请进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打扮很时髦,我之前在场合上没有见过,能把他们带到我的病房探视势必与薛荣耀关系匪浅,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从床上站起身笑着朝他们颔首,那位夫人从先生手里拎过礼品盒先开口,“听荣耀说任小姐几天前刚生产,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只好挑着滋补的来买,女人月子可要坐好,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扫了一眼礼品盒,上面都是一些外文标识,“夫人肯耽搁宝贵时间来看我已经是我的荣幸,怎好让您初次见面就如此破费,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下。” 她说正因为是初次,才不能失礼,哪能叨扰任小姐休息还空手而来。 薛荣耀招呼他们进来坐下,又给我身上披了件衣服,他一边整理我单薄褶皱的病号服,一边解释这是他海外归来的挚友,一点心意不需要客气。 我听他这样说才示意林妈过去把礼物收下,那名男士指了指挂在窗台上粉嫩的婴儿衣服,“荣耀,女儿能抱来看看吗。” “暂时不能,还在育婴室里照顾,我也没有抱过呢。” 男人非常感慨,“想不到你这个年纪终于开窍,一辈子做苦行僧,为你的一双儿女和亡妻恪守原则,最终不仅有了娇妻在侧,还得上苍眷顾老来得女,我真是打心底羡慕你的好福气啊。” 女人伸手推了他一下,“说什么呢,任小姐还在一旁,嘴巴没把门,你当这是和荣耀在酒桌上呢。” 男人说原本就这样,老来得女是喜事,喜事还不许道贺吗。 我蹙眉看向薛荣耀,他不曾否认,只是笑着握了握我的手,我注视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那不是我喜欢的温度,也不是我喜欢的感觉,可还是猝不及防令我心口砰砰跳动了两下,为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为了那样我始终寻找又不曾得到过的踏实。 他说他会把这孩子视如己出,可以给我想要的姓氏、名分、地位和保护,他什么都可以给,只要我开口。 我盯着他粗糙宽厚的大掌许久没有回神,直到那名夫人喊了我好几声,薛荣耀戳了戳我的脸颊,他笑得无奈又温柔,“怎么,成了小聋子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仓皇看向夫人问她有事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非常精致澄黄的金锁,走过来放在床头,“喜事太突然,直到你生了他才说,所以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我女儿出生时戴了这把金锁,一直戴到一百天才摘下,就收在匣子里没有拿出来过,来之前忽然想起就带了过来,希望任小姐不要嫌弃是旧物。” 金子不算很值钱,但锁心镶嵌的一块璞玉却非常昂贵,我伸手要去拿起来推辞回去,可薛荣耀拉着我我勾不到,我说什么都不缺,孩子的东西都准备了。 “知道荣耀疼惜小女儿,可这是我和先生一点心意,金锁富贵,保孩子平安。我送出去你还回来,不是把孩子的福气送丢了吗。” 我看着那块锁犹豫了几秒,小声说那多谢夫人。 她颇为感慨注视着薛荣耀早已不见半点白发全然黑亮的头顶,“荣耀这次真的让我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他到了这个年纪,恐怕没有找个伴侣的心思,也不愿再将自己一辈子清修的生活打破,可现实让我不得不相信,什么年纪都会坠入感情中,朝瑰母亲去世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我咧开嘴笑了笑,男人伸出手指了指薛荣耀,“瞧你,怎么还越活越年轻,我昨天在机场看见你,还以为自己认错了,是止文来了。” 薛荣耀哈哈大笑,“我有没有年轻我不知道,可你嘴巴倒是真的毒。” 我低下头有几分呆滞,眼睛落在他缠住我的手指上,以往他这样握着我,握了这么久,我早就不自在抽出自己的手,可这一次我踌躇半响,最终也没有将自己从他掌心脱离开。 147跟我走 南省入了十月后,总是有非常多的商业应酬和官场酒席,而且一多半没有办法推辞掉的,要么位高权重,手握通天的砝码,要么合作过多次,总不能驳这点面子,以致于那几天薛朝瑰陪同严汝筠在各大名流宴会出尽风头,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南省都认识了他这位美貌娇妻,甚至不少人误以为严汝筠的女儿也是这位薛小姐所生,而将任小姐忘得一干二净。 上流男权社会换女人如同换衣服,有些荒唐的公子哥一天能换两三个,只要超过几天不露面就会被认为失势,严汝筠和薛朝瑰的世纪婚礼将她推到了所有人瞩目的位置,这个孩子生下后我没有出现过,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都没有流出,而严汝筠带着薛朝瑰频繁合体,自然会被理所应当看作他们才是一家三口。 我痛恨误解,可我无能为力。 我没有任何改变的方法,我敢打他一巴掌,我敢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我敢堂而皇之欺瞒他住进薛宅,过我潇洒的生活,在他面前得意炫耀放肆气他,但我没有胆量昭告天下这孩子是我生的,薛朝瑰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我不能突破严汝筠的底线,因为他能控制我,而我不能控制他。 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势单力薄,像一只困兽,在铁笼之内渴望挣脱,但没有那样的力量撕咬开绳索,或者我贪图在笼内被人丢下鲜肉的生活,不需要自己觅食,不需要面临被捕杀的风险就可以过得吃喝不愁,我深爱着自己的主人,爱他黄昏下喂食我的温柔,爱他宠我时细致的抚摸。 当我发现身边忽然多出另外一只兽,它没有被捆绑和关押,可以来去自如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它也一样有肉吃有水喝,有主人看顾,甚至连我生下的幼兽都能随时揽入怀中,而我望着近在咫尺的骨肉却没有能力拥抱和哺乳。 因为隔着一层铁笼,那是无法穿越的屏障。 这样的差距令我愤懑,令我厌倦这样的生活。 我有能力改变,但改变它我将失去现在的一切,从头开始一段生活,我承认我到底还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我贪恋着那一丝温存。 秦彪时代我是他那么多情妇中唯一完好活下来的,如果没有严汝筠我或许也在深深的牢狱之中,像柳小姐那样,什么时候长出了皱纹,什么时候多出了白发,曾经纸醉金迷的生活犹如一场梦,生了锈,做了旧。 甚至我已经死在地牢里,连尸骨都没有。 生产后第九天傍晚我回到薛宅,薛荣耀为心恕布置的婴儿房就在对面,朝南阳光充裕,而且更方便我照顾她,房间是原来薛朝瑰的卧室,她搬到了楼下客房,她不想和我挨得近,我也不愿意看见她。 我顾忌她陷害我,她担忧我反咬她,各自忌惮又防备,索性心照不宣远离彼此,隔着一层楼她照样监视我,还能独善其身,她到底是聪明女人。 心恕原本要在医院住到满九个月,薛荣耀知道我舍不得,特意在香港聘请了非常专业的育儿专家到薛宅照料,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很小很轻,在我怀中几乎没有一丝重量,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鱼缸沉。 我想起严汝筠还没有抱过她,她躺在他掌心大约刚刚好,他蜷一蜷手指就能将她完整包裹住。 那应该是非常美好温馨的一幕。 薛止文入夜拎着一个保温壶从天台溜进我房间,我刚换了睡裙要躺下,猛地瞧见对面墙壁多出一道人影,我以为是严汝筠,可闻到香浓的鸡汤味就知道是他,我没有回头,只是问他怎么送汤还偷偷摸摸,他说不想让人知道。 我笑着抖了抖毛毯,“怎么,怕闹误会。” “当然不是,我是男人我怕什么,只是不想你不高兴。” 他把壶放在椅子上,从袖口里摸出一只碗,他用手指擦了擦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污渍,倒出一碗让我过去趁热喝。 我笑眯眯捧着碗底嗅了嗅,“煲汤是新学的吗?” 他淡淡嗯了声,“好喝吗。” 我说好喝,和你画画一样好。 他咧开嘴笑,又很快收敛,“是不是真的。” “你猜呢。” 他手指在保温壶的边缘轻轻摩挲,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甲被溢出的白雾吞噬,“我猜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我愣了愣,“为什么觉得我不会骗你。” 他说因为你是好女人。 我喉咙忽然像哽住了什么,酸酸涩涩的,说不出的滋味,我试探着重复问他,“你觉得我是好女人?” 他毫不犹豫说是。 我张开嘴喝了口汤,唇角粘住一枚细细的葱丝,“我是不是好女人不重要,但你是好男人,好男人还是不要和我接触太多,会变坏的。” 薛止文手指的动作僵了僵,他沉默背对我,像一樽没有生命的佛。 寂静的空气中除了我和他的呼吸,就是我不停喝汤吞咽的声音,我喝光后把空碗放下,用非常老成的口吻对他说,“你好像又长高了。” 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辩解他已经二十一岁,是成年男人了,不会再长了,他只是忽然用很严肃的声音喊我名字,“你之后要怎么办。” 我蹙眉问他什么怎么办。 他顾及着我的颜面难以开口,在原地踌躇斗争很久,“你要和他一起生活吗。” 薛止文说的他是谁我拿不准,所以没有回答,我提醒他时间不早了,稍后姜婶会为我送安神汤。 他没有走,郑重其事看着我的眼睛,“你还要和我姐夫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哪里有答案回给他,我也不想和他说这些。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孩子,一个生活在父亲庞大权势的保护下,对外面世界的黑暗恶俗完全一窍不通的孩子。 他见我逃避,有些焦急冲过来握住我肩膀,逼迫我抬头和他对视,“任熙,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做一个男人的附属品,做他的情人,还为他生孩子。我承认我姐姐并不是一个善良美好的女人,但她是我姐姐,她嫁给了姐夫,我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她已经让我看到她因为嫉妒而变得可怕的面孔,我希望她不要更可怕了。” 薛止文那张干净好看纯真无害的脸孔,一度明媚清爽得让我自惭形秽,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样简单美好的男人,他面对的本该是尔虞我诈,阴谋迭起,可他竟然没有被毒害沾染,没有被侵蚀腐化,他从头到尾从里至外都纯粹明朗,这样的人也许不该活在如此残忍的现实里。 这么多年看惯了腐朽暴力,忽然让我面对如清水月光一样的他,羞于正视自己的恶毒和肮脏。 可我对他所有的好感,都在他这番话脱口而出后变得粉碎,他是唯一知道薛朝瑰残忍迫害我内幕的人,他对他姐姐感情深厚和我无关,但这样劝诫我却是极其可笑。 同样是坏人,同样罪不可赦,为什么我要去原谅和成全,那么谁又来原谅成全我,我做一个良善的好人,将我有机会争夺的东西拱手让人,苍天就再不报应我了吗。 我非常冷漠指了指天台,“既然你是来为你姐姐做说客,那你立刻离开。” 他看到我的脸色,意识自己说错了话,他有些仓皇无助,不知该怎样弥补,急得红了脸,“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我姐姐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她是我姐姐,你…” 他脸色一变,松开了握住我肩膀的手,我冷笑说,“所以你觉得为了避免伤害,就应该由我退让一步,成全你姐姐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第三者。” 他并不十分清楚这个成人世界的规则和曲折,他恨不解问难道世人评判第三者的标准,不是用婚姻衡量吗? 他把我问住了,我沉默无声,他说先来后到只有当事人清楚,可越是清楚越觉得难受,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得不快乐。 “我喜欢画画,喜欢自由,我就不会接受父亲为我安排的一切,包括他让我学金融学商业,要破灭我自己规划的人生,即使他给我的可以让我成为所有人羡慕的焦点,但我不需要,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知道什么更能让我过得开心。” “那是你。”我狠狠打断他,“你没有经历过没饭吃,没有父母依靠,下雨时在荒野里狂奔嚎啕大哭想要找个屋子栖身,甚至路过湖边都会跳出一死百了的绝望。不管你受到了多大的挫败,你都可以回来喊一声爸而彻头彻尾的解决掉,你的悲惨处境你的屈辱生活都能因此翻身抹杀,你还是薛止文,你想要什么生活都能手到擒来。在拥有这样退路的前提下,你放肆追求。可我不是,我和这个社会大多数的人,一旦走错就没有回头的路来救赎自己,所以才会犹豫不决,让自己陷于折磨中。” 他眼底有非常浓烈的心疼和惊讶,他抿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似乎在进行多么强烈的挣扎和斗争,他沉吟了半分钟忽然冲到我面前,“任熙,你跟我走吧。”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将我抱住,那样滚烫的温度吓了我一跳,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没有一丝玩笑样子的脸,我用很长时间才从他要带我走的震撼中回味过来,我立刻甩开他的手,他没有防备我这样干脆利落的抗拒和挣脱,在我用力的冲击下朝后退了半步。 “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薛止文不满我将他的勇敢和真诚当成一个玩笑,“我知道你不快乐,知道你很煎熬,我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你,你没有这样愁眉不展,你的笑容很纯粹,在广场的蓝天白云下,在飞舞的群鸽中,是那么明媚晃眼,可你现在没有那样的神采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148 我从这个单纯的男人口中听到了天方夜谭。 或者它不算是,而是一种非常美好又悲壮的幻想。 但这样的美好悲壮并不属于我,也不适合我。 我没有十九岁少女的天真和孤勇,自由快乐很重要,但自由快乐在金钱名分面前又不值一提,婚姻束缚了很多,每个人都逃不过这样的束缚,且心甘情愿妥协于它的束缚,我和薛朝瑰的厮杀不都是在践踏自己的良善和自由吗。 薛止文不是我,也不是这个世界求而不得充满惶恐的人,他看不到别人为了一条退路如何机关算计,为了上位如何麻木不仁,他是男人,他是这个社会权利的掌控者,他可以挑选女人,但我不行。 我笑着问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说他可以给我自由,给我快乐,给我不需要忧愁焦虑的生活。 我朝他伸出手,“你有钱吗。” 他说有。 “你爸爸的钱?” 他觉得这样的质问有些刺耳,他急于否认,“为什么我的钱只能来自于他,我自己画画设计都可以赚钱,想要生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我愿意付出精力,也不怕辛苦,足够养活我们。” “那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不可能丢掉她。” 他没有丝毫迟疑的脸上似乎早已周全想过,他不假思索告诉我他也愿意接受,当然一起带走,就像一家三口那样生活。 他说完十分坚决握住我的手,放置在他砰砰跳动的滚烫的胸口,“我不是自私的男人,我不会认为她和我毫无关系就排斥,我来找你之前去看过她,她很可爱,我愿意负责你们母女的人生,这不是我一时冲动,从你进入医院生产的第一天,这个念头就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我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这个浮躁又虚伪的圈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会非常高兴,非常感激。” 我十根手指陷入一片焚烧的烈火之中,我凝视他憨厚清朗的脸孔,那双细致专注的眉眼毫不遮掩迸射出我从没有想过会是来自他对我的情意,到底从怎样一刻开始我都一无所知,等到他开口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澎湃燃烧得近乎悲壮而偏执。 离开一个习惯且依赖的生活圈子是件多么可怕又危险的事,就好像地球毁灭掉,在一片荒芜枯燥的沙漠寻找浅浅的绿洲,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的赌注。 他说愿意时神采奕奕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已经勾勒出的美好未来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可惜他幻想的未来和我是相悖的,是我眼中愚蠢又可笑、仅仅有胆量却无法存活于现实的。 我不能戳破那是多么苍白的设想,在这个随时崩塌的人性社会又何其脆弱,经不起半点风雨,不需要撼动已经摇摇欲坠。 我将自己手指从他掌心内抽出,笑着问他为什么要带我走。 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逃避着我的注视,耳根与额头瞬间变得通红,我说是为了解救你姐姐的婚姻吗。 他非常激动反驳我,我追问他那到底为什么,他被我逼得退无可退,用极其小的声音我了很久。 我伸出手在他眉心间点了点,像一个姐姐疼爱弟弟那样温柔,“你喜欢过女孩子吗,在之前。” 他有些茫然而困惑摇头,“这不重要。” 我说很重要,我有权利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是怎样一个男人,有什么样的故事。 他紧抿嘴唇,很抗拒这个问题,“我遇到的…她们并不值得我喜欢。” 我将停顿在他额头的手指移开,“止文,你刚二十一岁,你没有经历过情爱,置于极其周全的保护下生活到今天,虽然你没有啃老,自力更生依靠自己,但你其实不懂成人世界的残酷规则,画画是你的乐趣和信仰,它自由又纯真,还能为你带来一笔收入,但这一切基于你是薛止文,是薛家的公子,你画出阿猫阿狗,那些想要巴结你父亲和姐姐姐夫的人也会出天价买走,铜臭的人大多不懂艺术,他们根本不知道你画什么,他们只知道买走这幅画,通过你认识了你高不可攀的家人,对他们有助益。” “而一旦你离开,你什么也不是,老百姓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你一幅画,权贵商贾也不再会巴结一个落魄的少爷。你的收入来源戛然而止,你不只负担不了好生活,连温饱都成问题。你只有两条路选择,抛弃你的梦想,要融于这个虚伪麻木的社会,为扛起一个家的用度而做一份你根本不热爱的事业,到处碰壁,被指责唾骂,郁郁寡欢,曾经的激情消磨得一干二净,恨自己为什么要冲动,将这份不属于你的责任揽入怀中,到时支离破碎,你对我的感情也都消失得彻底。另外一条回来低头认错,重新拾起你曾经的皮囊,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带走了严汝筠的女人和孩子,他会忌恨你,仇视你。无论哪一条路都是很坏的结果。” 薛止文在我说这番话时始终蹙眉沉默,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婴儿,和那些普通百姓毫无区别,衣食住行人情冷暖再简单不过,他并没有想过这么多曲折利弊,以及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沉默很久才说,“可我们不会到那么落魄的地步。” “没错,我们有钱,但我们失去了势力,没有权势的保驾护航,很多路会觉得行走很吃力。当拥有过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岁月,再回归平淡根本承受不住,由奢入俭难。我既想要过有钱的生活,也想要过有势的生活,满足这两者,再去追求能让我心里不干涸的爱情,势对我而言是名分,这个名分能满足我,还能让我女儿活得堂堂正正。我从小就知道悲惨无助是如何绝望,贫穷和卑贱是我这辈子最深的痛恨,我弥补不了自己的过去,所以我要我女儿做人上人。” 我指了指这间房屋,指了指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我为什么要去过像逃难一样的生活?自由有什么用?自由可以让我女儿吃最好用最好,可以让她在人群之中受尽尊重和簇拥吗?可以让别人发自内心称呼她一声某某千金,可以让她成长之路畅通无阻广开绿灯吗?又能否让我得到一个高高在上的丈夫,一辈子不用为任何事发愁。自由满足我的心灵,满足不了我的肉体和思想。止文,我和你不一样,你过了二十一年风光奢华的生活,换一种方式对你是乐趣,而我却深恶痛绝你的乐趣。我不想回到我畏惧的过去,我只想越来越好,得到的越来越多。” 他不可思议退后了半步,注视我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陌生和寒冷,“那你快乐吗?我不止一次问过我父亲和姐姐,有这么多钱这么庞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继续掠夺,还要压榨搜刮算计,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止境,拥有多少才能罢手。是不是整个世界都收入囊中还觉得不够,因为世界之外还有宇宙,太空,甚至陨石,恨不得每一样都标注自己的名字才能满足,是吗?” 他脸上挂着仓促又惨白的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很圆很紧的一只拳头,他垂下头非常无力说,“其实达到满足多么容易,在饿了的时候有自己喜欢的菜吃,在下雨时候手里有一把遮雨的伞,在炎热的天气可以喝一口冷水,难道非要在饿了的时候摆上几百道自己根本吃不上的菜,在下雨时候拥有能力让雨停止,在炎热的天气站在放置着几百座空调的房间里制冷冻得瑟瑟发抖,这才是满足?”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满足这样的感受本身就是可大可小,当贪婪大的,就怎样都要不够,而且贪婪到极致的人,在面对法律的压制时也会觉得自己没有错,痛哭流涕的忏悔仅仅是因为失去,因为再不能团圆,而不是真的悔恨。 我告诉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是快乐满足,不愿意走的轨道被强行按在上面也只能得到脱轨的惨烈结果。 他满是惆怅的脸孔衬托着那样一双失望的眼睛溢出深深猩红,所到之处沧海桑田灰烬一片。 “你爱钱,爱权势,所以你根本不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不是不爱自由,只是不想接受追求自由付出的代价。” “没有人抗拒金钱,你如果只是一个乞丐,你还会有心思追求你的自由吗?没有男人抗拒美貌的女人,没有女人抗拒有势的男人,没有情妇抗拒妻子的名分,所以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人与人都是一样的自私贪婪和追求。只是能力微薄,追求不到而已,但没有人不存在那样的野心。” 他极其讽刺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和那些世故的人不一样,我以为你也热爱蓝天白云,飞鸽阳光,而不是花不完的钱财,别人卑躬屈膝的谄媚。原来我错了。” 他仰起头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像失去了一颗糖。 一颗非常甜,非常想要吃到嘴里的糖。 他失魂落魄走到天台上,沿着来时的脚印一点点走回去,他背对我,面朝万丈银光,“你不会放弃对吗。”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问我,“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跟我走。” 我说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没有严汝筠,我不会生下心恕,也不会摆脱秦彪,我已经在牢狱之中和柳小姐一样的下场,所以苍天的每一步都存在它的用意,即使终有一日我和他反目为仇,也是开始便注定,无法更改无法叛逃。 薛止文在天台上愣了很久,不知何时我视线里他的背影被月色吞噬,溶于一片虚无的黑暗的空气中,隔壁房间的窗子传出一声激烈的碰撞的巨响,像用了全部力气狠狠砸下去,悲痛疯狂的砸下去。 他离开后我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 我可笑自己一身污秽,而他那么干净的眼眸,怎么看不透我的肮脏。 我洗了澡从浴室内出来,听见走廊有佣人喊姑爷,我脚下立刻停滞住,佣人笑着说怎么小姐没跟回来,他淡淡答在打牌,佣人哦了声,问他是否喝点红酒,严汝筠让她休息,他自己准备。 我听到这里感觉声音逐渐逼近,本能握住门把要反琐,然而下一秒他已经走到门外伸手扳住,我只感觉到掌心一股相反的力量抻了过去,我来不及控制,门被他直接推开。 他皮肉里含着一丝笑纹,“怎么,要把我拒之门外。” 我扬起下巴示意他回头看一眼,“婴儿房在对面,来来往往佣人多,别闹出事。” 他挑了挑眉,“这不需要你担忧。” 我见走廊没人,索性大着胆子堵住门不放行,“薛朝瑰的屋子搬到楼下,你跑到二楼算怎么回事,就算看孩子,也不能呆太久,那个姓崔的忠诚奴仆,早在暗处盯着你。” 他将戴在腕间的银表摘下揣进西装口袋,“这也不是你考虑的事。” 他说完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心恕睡了吗。” “八点多吃了奶就睡了,大概十一点多又要醒,快了。” 他嗯了声,不知道从哪里看出什么,忽然问我是不是薛止文来过。 我因他这句话吓得心口一滞,他从天台来又从天台走,按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严汝筠怎么会猜出。 我下意识扫了眼桌子,汤壶和碗勺都丢在薛止文窗外,估计他也收进去了,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想否认,又拿不准他是诈我还是真的看出什么,我没吭声,他意味深长说,“他似乎和你非常亲近。” “我没觉得。”我转身拉上窗纱,避开他审视,“我住在薛宅,他和我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说一两句话,这算哪门子亲近。” 严汝筠凝视着窗纱映照出的人影,那是我和他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他和我话都很少,他对人非常冷淡,性格内向。” 他一边说一边解掉领带,弯腰拧开台灯,昏黄的橘光顷刻间迸射出来,他眯着眼看那簇温柔的灯火,“难得看他不抗拒谁。” 我听得出他弦外之音,想必薛止文为我煲汤的事他也从林妈口中得知,那么冷淡内敛的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做羹汤,还做得默不作声,多疑谨慎如严汝筠,自然不会毫无怀疑。 我走过去接下西装和领带,目光落在他衬衣第二枚纽扣上,“你还有颗纽扣在我那里。” 他似乎忘记了,问我什么样的纽扣,我说琥珀色钻石,价值连城。 他这才想起来那晚的事,“还留着。” 我躺在床上随手拿起床头的杂志,也没看进去,只是漫无目的翻阅着,“得不到严先生的钻戒,自然只能把纽扣视若珍宝。” 他偏头看我,“送你的还少吗。” “少是不少,加起来也有七八颗了,宝石的钻石的翡翠的,应有尽有,都是严先生挑了很多款式买来送我,可我用那些交换薛朝瑰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就那一颗,她换吗?” 严汝筠听完面无表情推门进入浴室,刚才看他上楼的佣人不知拿着什么又折返回来,她找遍婴儿房和书房都不见严汝筠身影,最后又冲上天台,姜婶听见她喊从屋里出来问怎么了,佣人说姑爷刚才上楼一直没下去,但怎么都找不到。 姜婶问她找了哪里,佣人说都找遍了,除了任小姐的屋子没进去看。 佣人说这话没多想,只是随口回答,姜婶倒是沉默了半响,她说甭找了,姑爷肯定下去你没看见。 佣人说不可能啊,她就在楼梯口兑东西呢。 姜婶说就是你糊涂了,小姐不在姑爷上二楼干什么,早下去了。 佣人还想反驳,姜婶让她不要再吵,打扰任小姐休息,拉着她离开走廊。 我手捧杂志从门上收回视线,一脸冷意。 149 温姐在我出院后不止一次提出想到薛宅看我,我告诉她不方便,虽然薛荣耀非常纵容我,对我百依百顺惟命是从,可我到底不是女主人,不能什么朋友都往这里招,他对我有打算,所以他嘴上不说但那些身份的女人他心里难免会觉得嫌恶,因为她们掌握了我太多底细,了解我太多过往,对我的声誉不好。 温姐在电话里说她找了个男友。 我正在喝水,差点呛着,我问她这是开了什么窍,终于从顾局长的阴影里爬出来了。 对,是爬,走多潇洒啊,她可没那个骨气。 干这行的姑娘,但凡掉入爱情坑里的,都没那个骨气。 要么就冷得似刀,要么就热得让男人嫌贱。 温姐笑着说人总要往前看,难不成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还眼巴巴想盼出姻缘不成,石头里蹦不出除了孙悟空以外的第二个人,而孙悟空也无缘万丈红尘。 我听出她旁敲侧击,抿唇没支声,她问我孩子也生了,名分也没捞到,还打算耽搁吗。 我问她不然呢,把孩子掐死,从头再来。 她噗嗤一声笑,“薛荣耀多好啊,别看他都五十多岁了,保养得跟四十出头一样,长得也不赖,比那些肥头大耳挺着将军肚的男人顺眼多了,再说他多疼你,一个男人因为睡了一个女人一夜,就从此念念不忘整整愧疚了三年,竟然是因为没有替她赎身觉得对不住。这样的男人不把握岂不是太可惜,他并不比严先生差,就冲他愿意给予你名分,愿意娶一个身体并不干净的女人做妻子,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和赌注,他会怎样和这个世俗和自己儿女为敌,你清楚吗?” 她见我还是不支声,她说,“任熙,你现在拖着个小的,你耗不起。名分这东西不当饭吃,可没有真不成,女人这辈子拉家带口不好过,这是男人的活儿。孩子上户口上学长大了问东问西,你都会觉得心累,你现在已经走入一个僵局,这个局面你没有能力打破,只能绕道而行。如果你没有名分,孩子就只能给薛朝瑰抚养,她和严先生在一个本上,她就是孩子名义上母亲,他们会一起生活,法律也保护她对这个女儿的一切权益,如果你不肯,除非你让甘心让自己骨肉做黑户。” 她说完顿了顿,“严先生的女儿,黑户也无妨,她照样比有户口的孩子尊贵。可这样的局面能维持几十年吗?当爱情碰撞上现实,爱情都会低头的,不低头的也都因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而后悔。”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心力交瘁。 我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我都想过,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又是一番滋味。 我趴在床上愣神,姜婶忽然从门外毫无征兆跑进来,她整个人慌乱无措,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喘了半响话还没有说眼泪先掉下来,我知道事态不简单,以为是薛荣耀遇到什么麻烦,从床上坐起来问她怎么了,她结结巴巴指着门外走廊,“任小姐,孩子不见了!” 我手里的电话应声而落,屏幕磕在地上骤然破碎,像一面万花筒里晃动的玻璃渣。 我陷入呆滞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孩子不见了,薛宅戒备森严,里外都是保镖,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现在什么都不顾,就围着她一个转,怎么可能不见了。 我白着一张脸用力推开她狂奔出卧室,对面婴儿房大门敞开,两名育婴医护背对我在床铺翻找,而上面的被褥中央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心恕的踪影,我看到这样一幕整个人如同疯了一样冲进去拉住其中一人的领口,“孩子呢?我问你孩子呢!” 那名男人吓得嘴唇颤抖,他说他也是刚刚过来,进门时孩子已经不见了,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婶听到他的解释暴跳如雷,她指着男人鼻子大声呵斥,“老爷将二小姐交给你们照顾,现在二小姐不见了你们说不知道就可以推脱吗?你们不要忘记自己是拿着薛家的钱财!这样大的纰漏谁也休想择出去!” 男人急得面红耳赤,“我们清楚二小姐不见难逃干系,我们怎会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我在他们争吵时进入房间查看了窗户,如果是坏人绑架绝不可能大摇大摆从门里进,保镖都不是瞎子,更不可能一点动静没有,除非是从窗户爬上来,保镖倒很有可能疏忽,然而窗子关得非常严实,外面罩住的铁栏也安然无恙,我实在想不到谁能搁空取物,将一个爱哭闹的婴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带走。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目光不经意落在小床底下一根支柱的角落,当我看清那是什么,我脸色大变,我奔出人群拉住一名保镖让他开车送我回丽滨庄园,保镖非常茫然说难道您不找二小姐了吗? 我揪住他衣领大声嘶吼我要回去! 保镖被我的暴戾惊得不知所措,他点头说好,我疯了一样从别墅内冲出去,姜婶拿了一条毯子追出来让我裹上防止月子受凉,可我根本顾不得,我弯腰钻入甚至没有停稳的车里,催促保镖立刻回去,姜婶拍打着玻璃和我说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到,此时我满脑子都是各种惊恐的想象,令我措手不及。 到达丽滨庄园我一眼看到严汝筠的车停泊在地库内,客厅落地窗的纱帘合拢,阻挡住刺目阳光,透过那面薄薄的白纱,我仿佛看到有人影拂动,我让保镖在车里等我,他问我不需要跟着吗,我说你跟了也没用。 两道门都没有落锁,我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客厅,空空荡荡的沙发处摆放着几件婴儿衣物,严汝筠站在阳台上背对我的方向,怀里抱着丢失了整整一天的心恕,黄昏投洒下的阳光将他和孩子吞没其中,模糊不清。他一只手托住心恕娇小的身体,另外一只手拿着玩具逗弄她,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侧脸那般温柔宠溺,而心恕非常喜欢被他抱着,粉嫩的小手抓在严汝筠唇上,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打量他,她似乎认识这是爸爸,对他丝毫不抗拒,可薛荣耀抱她她便不会这么乖巧,而是极其不安分扭动。 我注视着这一幕惊慌恐惧的心脏终于停止躁动,果然被他抱走了,他感觉到我的疏离和冷硬,也明白他有些掌控不住我,猜不透我,干脆带走了我最重要的。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也再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林妈从厨房内拿出温好的一瓶奶,她看到我站在客厅有些愣住,反应过来后非常惊喜喊了声夫人,“您这次回来还走吗?小姐很喜欢这里,也喜欢黏着先生,我抱她她可没有这样乖巧,到先生怀里玩儿什么都听话。” 她说着话朝我走来,在她距离我仅仅一臂之隔时,严汝筠忽然说,“关门。” 林妈一怔,“门关着呢,先生。” “把不相干的人,一起关出去。” 林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她狐疑问这里并没有外人。 严汝筠眉目间温柔的神采倏然收敛,下一秒他转身看向我。 150灯海 林妈这才听明白他说的不相干人是我,她非常惊讶这样莫名其妙的斗争是来源于什么,怎么如此唐突又荒谬,她焦急提醒,“先生您怎么了,是不是太劳累认错了人,这是夫人啊,她回来了您为什么要赶她走。” 严汝筠锋狠的眼睛望着我,里头是一片暗流涌动,惊心动魄。 “听见她称呼你什么吗。” 我说听见了。 “薛宅的人称呼你什么。” 我回答他任小姐。 他眉眼间溢出一丝森寒,“你清楚自己身份吗?” 他这句提醒将我的平静温淡变成了一腔愤恨与暴戾,“正因为我清楚自己身份,才会想要为了让心恕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惜一切,既然你作为父亲不能给予她的,我如果再不想法设法千方百计,我们为什么要生她。并不是别人尊称我一声夫人,我就真的可以自居为严夫人,这个位置早有了别人,而和你有关的孩子,名义上的母亲也无法是我!” 我越说越激动,在我澎湃发泄自己不满和怨恨时,他怀中抱着的心恕忽然看向我,她澄澈黑亮的眼睛十分可爱机灵,眨了几下像在辨认什么,可她哪里认识,严汝筠耐心将她放在嘴里的手指轻轻拔出,为她擦了擦,“把孩子抱上去。” 林妈走过去接过孩子,她转身看了我一眼,朝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和他争吵,不要过分执拗。我没有理会,质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把孩子抱走。 他毫无商量余地,掸了掸自己胸前被压住的细纹,“她姓严,为什么要你抱走。” 我拍打着自己胸口,“如果你要夺走我,干脆杀了我。她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能离开我,如果你无法给我们最体面的生活,就不要管她姓什么。” 林妈见我情绪激动,她想要出来圆场,她说小姐不能离开母亲,她还这么小,她不可以脱离母亲的看护,父亲在婴儿阶段不如母亲的照顾更稳妥。 严汝筠冷笑说,“为她找个母亲有什么难,她做不好的事,朝瑰可以做得非常周全,谁能抚养好她,谁就是心恕的母亲。” 生下心恕后我最不能听到的名字就是薛朝瑰,因为我太清楚这个女人时刻在暗处觊觎着我的骨血,一旦心恕交到她手上,我再想讨回几乎不可能,她会顺理成章作她的妈妈,在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实。 他触及了我内心最容易山崩地裂的底线,我瞬间脸色突变,我冲到他面前狠狠扯住他衣领,红着一双眼睛大声嘶吼,“你敢把我的孩子给她,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 他冷笑说你有这个能力吗。 心恕在这时忽然爆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啼哭,林妈一边拍打着她脊背哄着,一边飞快走出客厅上了楼,我咬牙切齿问他到底要怎样。 我捂着耳朵哭喊出来,所有的压抑和委屈,所有的崩溃与绝望,在我隐忍了这么多月后,在这一时刻毫无控制力的迸射出来,“我不干不净,我肮脏卑贱,我不配,我没有资格!不用你告诉我,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给了我希望之后,再把它亲手打碎,我在等,直到我生下心恕那一刻还在等,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不要自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妇,我的女儿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路是我自己选的,甜与苦,我甘之如饴。可她没有错,她根本没有得到选择自己托生的机会,她哪里知道哪个女人能给她什么,她哪里知道我如此无能,无法给予她完整的父亲。” 二楼传出的哭声越来越大,几乎撕心裂肺,林妈趴在栏杆处不断哀求,让我们不要争吵,小姐很害怕。 严汝筠一把扯住我手臂,他拖着我进入客房,将门反锁住,我在一片漆黑中凝视他的脸,他那张恐怖而阴森的脸。 “任熙,我纵容了你五个月,这五个月你住在薛宅,我没有强制你回来,可你拿着我的退让当作一再放肆的筹码,看薛家的两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很有成就感吗?舍不得离开吗?记住,我能宠你上天堂,也能毁你堕地狱。” 他狠狠抬起我下巴,指尖用了极大力气,我感觉自己整张脸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那天你问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我会不会舍不得,我说不会,我根本不会放你走,任熙,就算是死,你也死在我这里。你愿不愿意,肯不肯,都逃不过这样的结果。” 他说完将我狠狠一推,我被那股力气冲击,朝后仰面倒在床上,床虽然柔软,可仍然击痛了我的背,我蹙眉要爬起来,他忽然脱掉衣服朝我倾覆下来,他压在我身上,嗜血的眼睛令我哑然失声。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整个人惊慌失措,我刚生完孩子十三天,根本承受不住他在盛怒之下的疯狂,可我的无助太苍白,我没有呼救的余地,也没有人会听到来救我。 我心惊胆颤推拒他胸口,他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理智,完全遗忘了一切,只沉浸在他的气愤与欲望中,顾不得什么。 他钳制住我的手和脚,撕扯我身上薄薄一层睡衣,无论我咒骂还是呻吟,都无法唤醒他被大火吞没的冷静。 我所有挣扎变为空白,在看着天花板听见他抽解皮带时而僵滞。 撕拉声,窸窣声,和这样空气四分五裂声。 他狠狠吻着我的唇,撕咬着我的锁骨与脖子,我不知道那是来自于谁的血腥,是他咬破自己的,还是咬破了我。 我不觉得疼。 我微微偏头,月色流泻,纱帘遮挡出两个世界。 我一字一顿近乎绝望说,“直到你娶她那天,我才知道自己始终没有得到过最想要的,从来没有。” 他理智和冷静不曾为我声嘶力竭的叫喊而回笼,却在我这句话说出口后,骤然停下,停在最后一步。 我感觉得到他挤入我腿间的异物,那样蓄势待发雄心勃勃,恨不得将我征服,让我投降,再不敢和他反叛。 他猩红眼底是我泪雾婆娑的脸孔,他滚烫的怒火不知过了多久才消除,他翻身而下落在我身后,将我狠狠抽入他怀中,犹如镶嵌进去那样用力。 我听着他粗重压抑的呼吸,没了力气挣扎,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死寂。 他起床洗澡,喝了杯茶水,拉开窗帘时凌晨六点十三分,他为我盖上坠落到脚踝的毛毯,窗外的阳光大片渗透进来,他才从卧室离开。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我没有回应,也没有醒来。 我陷入半梦半醒半昏半暗,犹如一只木乃伊,躺在床上一直睡到黄昏日落。 我睁开眼睛时,看到他伫立在床尾,我一天一夜不曾吃喝,身上一点力气没有,我哑着嗓子问他几点了。 窗纱在午后被他重新拉上,一直没有掀开,微微拂动间洒下斑驳的光影,我看到穿着白色衬衣的他手上端着一只碗,淡淡的雾气冒出,是一碗热粥。 我等了很久他也没有回答我时间,我咬牙挣扎从床上坐起来,他等我缓了一会儿,坐在床边将碗递到我面前,“喝完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蹙了蹙眉,他继续说,“你会很喜欢很想要去的地方。” 我都不知自己想要去哪里,他竟然会知道。 我迟疑接过那只碗,犹豫不决该不该喝,他笑问是怕下药吗。 我抬眸看他,“你不需要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在东莞,在整个南省,你想要一个人生,死,不生不死,生不如死都轻而易举。” 他嗯了声,“销魂丸你要吃一辈子。” 他眼底氲开一丝非常深浓的笑,“给不给,取决于我。” 他说完托着碗底凑近我的唇,我不得已张开含住碗沿喝了一大口,我以为他喂一次就会结束,然而他逼迫我上了瘾,他根本不移动,手指随着碗内的粥越来越少,而抬得越来越高,我只有不间断吞咽着,才能保证不自己不会被呛到。 我喝光那碗粥,一滴不剩,他注视着干干净净的碗内,从床上起身,背对我走出卧房,“穿衣服。” 东莞兰城道有一条令人窒息的湖泊,叫灯海河。 沿着河畔一直走下去,是长长的狭窄的街巷。 灯海河每天只存在三个小时,无论春夏秋冬,黄昏七点到十点,这三个小时里整面湖水灯火璀璨,花灯弥漫,而其余时间颓败苍凉得荒无人烟,连鱼儿都不愿驻足。 有人叫它地狱河,它照出这世间所有分分合合,悲欢离愁。也有人叫它天堂河,它沉没了多少痴男怨女放下的水灯和红豆。 可我没有来过。 我不喜欢这样极端的事物,我已经足够极端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去接触更极端的东西。 出门时严汝筠说他要带我来这里,我不惊喜,也不向往,但内心又难以抗拒,一辈子生活在这座城市,看透了它的哀怨,迷离,繁华与忧伤,却没有来过灯海湖,没有一脚踏入天堂,一脚踏入地狱,好像白走了一遭,无趣,无心,无梦。 我从车内下来,拢了拢身上纷飞的裙摆,林妈说坐月子不能受凉,但东莞的秋天哪来的凉意。 我嗅到一股浓烈的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疯狂弥漫,是燃烧的纸。 严汝筠无声无息站在我身后,他崭新没有半点褶皱的衬衣被拂过的风刮起,有几分单薄,站在一片嘶啸的吞噬声中那样清俊不可一世,我忽然有些失神恍惚,这是我吗,这又是他吗,这是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吗。 我看不透它,我不认识它。 它陌生到极致,又美丽到极致。 我凝望远处璀璨的火海,僻静的围堤道竟没有太阳星星和月亮,天空昏沉又惨烈。 有霞光,有青色的雾,有高楼大厦渗透出的洒满长街的灯火。 岸边拥挤的人潮,湖面被遮掩的河灯,沸腾与笑声、欢呼声像疯了一样无孔不入,我站在高高的堤坝上适应了那刺目光线很久,他并不急着过去,淡淡问我喜欢吗。 我没有理他,走入被包围的长路中,狭窄的长路不足以容纳我和他两个人并排而立的身躯,他走在我前面,和我身姿交错而过,为我挡住呼啸而来的风,他来之前应该喝过浓稠的红酒,身上有些醉了的味道,在风里弥漫飘荡,将我迷得窒息。 越往里走越能看到鼎沸的人潮,两侧叫卖的商贩挑着花灯,被烛火映照得温暖的脸,掩去了艰辛生存的沧桑与疲惫。用铁丝一根根往里面续蜡烛,白的红的黄的,足有几百盏等着被采撷放入湖面,顺水波荡去,熄灭,消失。 万种风情,煞是好看。 我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做工精致的灯,一名老者察觉后笑着招手,问我要不要,很便宜。 我问他这个用来干什么。 他拿起一盏填满诗词的白灯,上面是苏轼的水调歌头,只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这一句。 “小姐,您结婚了吗。” 我摇头,他笑着看了眼严汝筠,“这是未婚夫吧。” 我说也不是。 他摆手说不要紧,点一盏求缘的灯,缘分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我忍不住咧开嘴笑,“这么灵验吗?” 他用手挡住嘴唇,“都说去寺庙还愿最灵,那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菩萨佛祖那么忙,哪顾上这一把芸芸众生,你说了什么它都没听见,可投下一盏灯,水通着天,通着阴曹地府,不管你是祭奠祖先,还是想要求愿,都可以实现的。” 我不信他说的话,但我喜欢他拿着的灯,我指了指被无数颜色吞没的一盏蓝灯,“我要那个。” 老者笑呵呵递给我,告诉我二十元钱。 我偏头看向严汝筠,他侧脸蕴着浅浅的笑意,从皮夹内抽出一张百元纸币,他并没有接受老者找零,直接拎起那盏河灯牵住我的手,转身走上绵延拥挤的河岸。 151白首不相离 黄昏殁了,夜色更深。 乳白色的月光,从墨蓝色天海垂下,似苍穹内一丝摇晃的流苏,他踩着皎洁如玉的银霜,我踩着他欣长挺拔的人影。 他仿佛从岁月深处走来,沉寂了我半生苍凉凄苦的时光,他冰凉的指尖,滚烫的掌心似乎冰与火,山与水,握住了我想要挣脱又挣脱不开的手。 他背后拖着蔓延至这条湖畔尽头无数旖旎的灯火,光影,喧嚣,一盏盏,一面面随风轻颤盛绽,星海月色湖泊,交错纵横将他沉入其中。 浓密锦绣光斓斑驳,令我喘不过气。 爱上凉薄的他之后的日子,都像此时的街道,美轮美奂,惊心动魄。 视线里是大片盛开在夜幕下的万寿菊,那样灼烈明艳的橘红,撩拨得我心痒难耐,我弯腰摘下一朵,嗅了嗅味道,却发现花蕊里爬着一只小虫,我手忙脚乱把它甩掉,正惊魂未定,他忽然在我身后开口,“二月开红梅,你会很喜欢。” 他顿了顿,“再过三个月梅园会盛开,我带你去看。如果想要绿梅,我们去最寒冷的北方。” 他说着话伸出手,握住我蜷缩的指尖轻轻翻转,下一刻菊花仓促落入他掌心,他眉眼含笑逼近我头顶,在我慌张无措间,为我戴在了长长的头发中。 细细的发丝轻轻缠绕,将他手腕勾住,他非常灵巧拨弄开,专注打量了我片刻,有些勉强说,“不丑。” 我一言不发,阴森寒冷的目光注视他,像看一个仇人,然后将插入发丝的菊花狠狠扯下,扔在脚底,没有一丝一毫留恋惋惜。 “我不喜欢菊花,它大多用来祭奠死人。如果某一天你躺在坟墓里,我会改掉这个毛病,但现在我讨厌它。” 他不曾为我的任性刻薄而恼怒,甚至连一丝薄怒都没有,他看着被我遗弃在沙土上的万寿菊,仅仅几秒钟遍布灰尘,脸上是波澜不惊的淡笑,“你倔强生气的样子,特别有味道。” 我想起昨晚他嗜血暴戾的样子,心悸退后几步,距离他更远些。灯海湖的确美得不像人间,花灯里面的蜡烛是荷叶心,外面裹着一层牛郎织女的剪纸,东莞紧挨着江浙一条水路,那里的刺绣娟纸最出名,农家妇女在碧海相接春花秋月的傍晚,挑一支粗重的扁担,里头蹲着矮矮的竹木篓子,细笸箩编制,不扎手又很滑腻,蹲坐在湖畔或者田野里,迎着风和落日,纳底描摹,编筐采花,等着庄稼地里满头大汗的男人归家。 那样的生活清苦贫寒,可人心简单。 我也从那时候熬过来,当时恨不得飞出来,飞到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摆脱那片贫瘠的水乡,破落的砖瓦房。 我想回去吗。 我不想,我怀念那样的时光,但我也痛恨那样的时光。 我知道总要舍弃,才能得到。 总不会什么都满意。 我仰头看被灯串笼罩的树,这个时节的菊花太明艳,人们遗忘了开得素净的桂花,我举起手臂想要摘下一朵,但怎么都勾不着,掂起脚还差了一截,我固执蹦跳起来,一下又一下,几次握住枝桠险些抓下来两朵,身体又不受控制极速坠落下去,半分钟不到脸颊就浮了一层浅浅的湿汗。 我急得面红耳赤,严汝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绕到我身后,我竟然不曾察觉,他一言不发忽然将我拦腰抱住,我在霎那间毫无征兆升高了半米多,这突如其来的跌宕吓得我面容苍白,全身僵住一动不敢动,眼前每一枝葱白的桂花都唾手可得,但我又不敢伸手采摘,他喷洒出的湿热呼吸溅落在我脖颈,顺着皮肤落入衣服盖住的脊背,就像欢爱时那样,我禁不住一阵阵颤栗。 我臀部贴着他精壮的胸膛,他体温烫得我脑子空白,反应过来后我尖叫着让他放我下来。 他身姿高大又魁梧,抱着我不费一丝力气,他冲着一支开得最好的桂花扬了扬下巴,“摘那一支。” 我眉团紧蹙,并没有听从他建议,而是一张冷面伸向另外一枝,他沉吟片刻忽然闷笑出来,“怎么这么重。” “说谁呢。” 我折断一支本就光秃秃的枝桠,恶狠狠砸向他头顶。 他将我放下来,我提着一支好长好长的花串,看他站在风声与火海中掸了掸衬衣夹出的褶皱,雾气氤氲了他的脸,变得格外模糊朦胧。 我垂下眼眸晃了晃花串,“这地方你来过吗。” 他嗯了声,“路过一次,正好是非常热闹的时候。” “没带着哪个红颜知己来赏花泛湖吗。” 他挑了挑眉梢,“有些醋意。” 我嗤笑一声,“醋意是给心爱的男人,不是随意就给出。” 他脸上的温和柔情逐渐加深,似笑非笑说,“不是我吗。” “是你什么?昨晚你不是已经用实际行动教给我,毁掉与放过在你一念之间,醋太脏,万一泼过去你不痛快,我收不回来。” 他单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很慵懒,“这是你得到的教训。” “都说严先生杀人不眨眼,冷血残忍,我之前见过你对别人不留情,没想到也轮到我头上。” “如果你听话,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 他此时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得绯红,坚毅轮廓竟透出隐隐的柔和,他摆弄着挂在树梢一枚小小的彩灯,他修长的手臂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只灯泡握住,不用像我那样百般蹦跳仍旧一无所获,还要借助他的帮忙才能摘下一枝花。 他在我注视下忽然腾空而起,矫健挺拔的身子引来不远处恰好经过的两名女人尖叫和惊呼,她们捂着嘴羞红了脸,似乎深陷于他潇洒的一跃中,他握住垂摆的灯绳,从枝桠间拉下,灯似乎很烫手,灼得他掌心通红,烙印下浅浅的纹路。 他盯着闪烁的光影,“你有没有发现它很像什么。” 那灯火是虚无的,如同融于空气中奶白色的月光,但它很固执,渴望冲破人类所给予的枷锁束缚,他笑着说,“这枚紫色的灯,很像你现在的模样,偏执冷酷的姿态,让我非常想要毁掉。” 我微微怔住,根本不为所动,我知道他有资本和能力毁掉一个人,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权贵名流,他想要弄死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活不过明晚。 但我清楚他不会毁掉我,即使他再痛恨发指我的嚣张和不受控制,他也不会杀掉他孩子真正的母亲。 他有一万个理由和机会毁灭我,他忍心早就做了,他没有做就永远不会。 “你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 我转过身望向近在咫尺的河畔,刚才还拥挤的人潮散去了许多,河面飘荡的水灯熄灭了八九成,只还有寥寥无几的几盏亮着,可也不会多长久。 严汝筠弯下腰把拎在手上的蓝灯投放入湖泊,这样的颜色很少,在一群黄红的灯中格外夺目,他轻轻旋转了几下,给足它飘远的力气,便松开了手。 他深邃的眼眸内盛下了这条长长的湖,狭窄的街,浩瀚的苍穹,起伏的山林,和一片深秋的江枫渔火,姑苏城外。 “你知道我于心不忍,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我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我透过一片璀璨夺目的光束,失神注视着那盏蓝灯上的字,我买的时候没有留意看,此时湖心飘荡着那么多盏灯,每一盏上的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没有这样令人心碎,令人发烫。 最情深不过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唯独它蓝蓝的纸上,写着白首不相离。 飘飘荡荡,我看它飘飘荡荡,是否到得了对岸。 152尽头 那盏灯历经波折最终飘到了对岸,在雾气昭昭之中,停泊在一处长满水草的石子旁。 石子铺了深深的软软的月光,岸上没有散去的人指着水灯惊呼,惊讶怎么会飘得那么远,蜡烛熬了这么久还迟迟不熄灭。 蓝色的纸在月色下清幽无比,灯底的湖面散开一圈圈涟漪,涟漪里裹着鱼,裹着波光粼粼,将灯托起很高,又摇摇晃晃坠落。 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走过来扯了扯我裙摆,“姐姐,那盏灯是你放下水的吗。” 我笑着摇头。 她怯生生看了一眼站在我旁边的严汝筠,“是这个哥哥吗?” 我说是。 她很开心拍手,“灯如果不熄灭,许下的愿望一定会成真,姐姐你许愿了吗?” 我忽然想起我忘记了,那名老者也说要许个愿,灯才没有白白放下去,可严汝筠推灯入水时并没有告诉我,等到我发现灯已经飘出了很远,再拿回都来不及。 我说我没有许愿,不过也没有什么愿望需要一盏灯来为我达成,它没有那个能力和法术,只能依靠我自己。 她听不懂我的话,她指给我看站在岸下一块草坪里瘦瘦高高的男孩,她脸上布满快乐和一丝遗憾,“我们许了,可惜灯在一半就熄灭了,如果能像你的飘出那么远,那该多好。” 我问她许了什么,她很羞涩说想要长长久久,想要长大后还在一起,不分离。 真是美好又纯粹的愿望,这么多年都没听过如此天真的话了。 谁都会想,我也想。 可想和做是两码事,多少人想了,却走得很偏。 我指着自己那盏水灯,“我把它送给你,你们不就可以长长久久了吗。” 她眼睛亮晶晶眨了几下,“你送给我,那你不要吗?” 我说我不相信这个,与其不相信浪费掉,不如给相信的人,它还有点价值。 “可是这样还灵验吗?” “当然灵验,我说的时候河神与佛祖都听到了,灯也听到了。” 她笑弯了眼睛,接连谢了我很多声,然后冲向那个等待她的男孩,两个人跑到河对岸,捡起那只灯朝我挥舞手臂,我注视他们欢喜满足的脸孔,觉得心里暖暖的,又痒痒的。 无邪纯真是一件多么美好的品德,它能够存在的时间很短暂,也许半点坎坷就可以把它吞噬毁灭掉,也许根本不需要任何打击,时间就足以瓦解一切。 一阵忽然刮过的风吹灭了湖面上所有灯火,眼前的长街沦为惨淡阴暗的废墟一般,人群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唏嘘。 时辰到了,这面灯海湖没有了它的生气。 变成落魄颓败的样子。 我透过遮挡在眼前的头发缝隙看见那个女孩提走了蓝灯,里面的蜡烛还燃烧着,没有被刚才的狂风肆虐而侵蚀,是今晚成千上百盏灯火唯一的幸存,火苗没入浓浓夜色,只剩下小小的一个点。 我喊了声严先生,他淡淡嗯。 “那灯是你放下去的,你许愿了吗。” “没有。” 我问他是不是也不相信。 他说他没有愿望,他只有目的,可目的不会被区区一盏灯左右,这都是骗小孩子和女人的。 “那你还带我来?” 他笑着说你不就是女人吗,女人不都愿意相信这些神乎其神的事。 我拨弄开脸上飞舞粘住的头发,“可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有些女人生下来就被置于保护,娇弱温和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她当然愿意相信一切,她眼底和心里装着的都是阳光。而我是另一种女人,黑暗沧桑,与其带我到这里,不如直接送我去珠宝城。” 他恍然闷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分明从我眼中看到了对这一晚的惊喜,但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伸出手握住我指尖,“灯上写的一句诗,很美好。” 我张了张嘴,本想问他是因为看清了那句诗才为我买下吗,但这几个字在嘴边辗转了几个来回,我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牵着我迈下堤岸,走向等候很久的车,我靠在窗子上望着不断后退的夜景,灯火阑珊的东莞,很凉很凉。 这是一座没有梦想会死去,有梦想也会死去的城市。 死在灼烈的灯光中,死在摩天大楼下,死在人潮人海的街巷,死在车流不息的路口。 倒退,前进,定格。 痛哭,微笑,无声。 所有的情绪,都似乎差了那么一点,到不了极致,也突破不了底线,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坚持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忽然很想念那一群闯天下的姑娘,为了一个客人争执得头破血流,踩着很高的尖头鞋,描摹着精致甚至过分浓烈的妆容,像暗夜的精灵,更像暗夜的冤魂。 她们长着一双让世界心痛的眼睛。 能看到所有不公,漆黑与哀愁。 从良的姑娘隐姓埋名,仿佛对不起整个宇宙,生怕被认出来活得胆颤心惊。可还有太多死了,连胆颤心惊的机会都没有,死不瞑目。弥留之际眼睛里淌出浑浊的泪水,她们渴望得到救赎,在每一个深夜,每一个黄昏。 然而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前赴后继将她们推向更深的火坑,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她们只能堕入地狱,在油锅内重生,我从不相信我们这样的女人死后会上天堂。 天堂哪里容得下藏污纳垢的风月欢场,哪里容得下一枝被人厌弃驱逐的残花败柳。 严汝筠在我靠着玻璃即将昏睡过去时,揽住了我肩膀,将我拢向他怀中。那样一股浓烈的酒味和烟气使我陡然清醒过来,眼底的迷蒙褪去,我仰面问他快到了吗。 他笑着说没有,永远也到不了。 我愣了愣,问他什么。 “这条路。” 窗外灌入进来的风,将司机吹得眯起眼睛,我透过毫无阻碍的窗发现前面的路被雾气掩盖,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路没有尽头吗。” 他说没有。 “怎么可能,哪有没尽头的路,那不是要一直走下去。” 他低下头,唇贴着我额头,“不想一直走下去吗。” 我抬起眼眸,凝视他下巴滋长出的一层浅浅胡茬,十分冷淡回应,“你这条路上,又不是只有我。我不想走。” 我忽然想到一个词,我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他低低闷笑出来,抱着我不再说话。 153要人 车开回庄园,我立刻进浴室洗了个澡,把一身烧纸的味道洗掉,严汝筠在楼下迟迟没有上来,以往他进门会立刻换衣服,或者到书房打个电话,今天有些反常。 我坐在梳妆镜前整理头发,隐约听见客厅有男人说话,不是他的声音。我以为来了客人,凡是到他私宅来的大多和他有些交情,了解他的生活自然知道我住在这里,不露面有些失礼,我喊了声林妈,想问问她客人是谁,再决定要不要下去打招呼。 林妈听到我喊叫风风火火从外面闯进来,她指着楼梯的方向,“夫人,薛宅派人过来了,正在楼下朝先生讨要您和小姐。” 我拿着梳子的手指在发丝间停顿住。 这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和心恕一天一夜没回去,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保镖势必告诉薛荣耀我来了丽滨庄园,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罢手,除非我亲口说我不回去,否则他一定来找。 我感觉得到他很喜欢我,他要娶我续弦也不是一句戏言,更非一时兴起,男人究竟是玩玩而已还是用情至深,嘴巴会骗人眼睛会骗人,但是他的细心不会,男人比女人粗枝大叶,一旦他愿意花费时间将事业排在女人后面,那一定是情分,而不是兴致。尤其薛荣耀这样一辈子活在光环之中的男人,愿亲手打破声誉,我根本没有理由不信他。 其实男人的眼睛和心女人看得最透彻,只是有些女人付出到发疯,却得不到回应,她不甘心,不甘就不认,不认就自欺,自欺就会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我透过镜子看了眼焦急无措的林妈,“你慌什么。” 她两只手仓皇无助在身前的围裙上抹来抹去,“怎能不慌呢,薛老爷是先生岳父,长辈位置摆在那里,崇尔和荣耀在商场战争中无可避免一些碰撞,彼此很不和谐,这已经让薛老爷不满,认为先生狼子野心对他另有企图,对薛家也另有企图。先生在私下接触上非常为难。” 她看着我一副云淡风轻的脸孔,“夫人您不会明白到了先生这个位置,无可奈何有多深多重,方方面面都是束缚和施压,风光背后的苦不堪言,是没有经历过的外人理解不到的难,既要进攻又要防守还要维持。薛老爷来接您和小姐,先生强留不给,势必要和薛家闹出风波,从私事牵连公事,公事一旦牵连崇尔又要爆发内讧,董事会对先生讨伐,传出去流言四起,所有陷入风口浪尖,谁不愿意过平静的日子呢。” 我将梳子放回妆匣内,“没那么严重,来的是保镖还是管家。” “都来了,管家带着四个保镖,对先生很客气恭顺,可又不是很好说话,处处搬出薛家与先生的关系来压制。”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林妈悄无声息走到楼口,我没有立刻现身,而是藏匿于楼梯板下注视客厅内的一幕。 严汝筠正慢条斯理喝茶,他舌尖抵出一片茶叶,有些厌弃吐在地上,“岳父好意心领,我稍后会转达任熙。” 管家探头在四周搜寻,“难道任小姐不在家中吗?” “她楼上睡着。” 管家说那没什么,可以站在这里等,等任小姐醒了再走不迟,反正稍后也没有其他事。 “我有允许你等吗。” 严汝筠语气阴森问完这句话,管家并没有退却,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一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我居高临下俯视这样的场景,他们并没有人发现我。 我倒是猜不准这两方到底哪一方占优势,从商业口碑与资历,薛荣耀是东莞响当当的老大,他为亡妻守了二十年,这样的深情厚谊极其受人传颂,尤其是女人,而荣耀集团在市场的大部分产品也都是倾向女性市场,这就是长盛不衰的关键,所有现实婚姻中幸和不幸的女人,都非常渴求且欣赏这样忠贞长情的男人,他和严汝筠都是以自身形象为企业提升了极大的好感度。 但是论起势力资产薛荣耀并不如严汝筠,后者敛财的路子多,只手遮天了整条黑道,在这样的花花世界一些旁门左道的钱财往往赚取更肥。 在没有这宗姻亲之前,薛荣耀于严汝筠面前也不得不略低半头,可现在有薛朝瑰的关系在,严汝筠名义上不得不屈认晚辈,他在商业与江湖的一切解决方式都不能用在薛荣耀身上,否则就是不敬不尊,薛荣耀正因为这一点缘故才敢堂而皇之要人,严汝筠是薛家姑爷,在私宅藏了其他女人于情于理不通。 管家见他不放人,笑着说您何必和老爷因为这点事闹得不愉快呢,小姐还在家里等您,天不早了,不如回去早些歇息,任小姐和孩子在薛宅,有专人伺候着,您大可放心。 严汝筠听明白管家的言下之意,面容生出七八分怒意,他十分危险的目光看向门口处站立的保镖群,“岳父是要和我抢人吗。” 管家笑眯眯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瞧姑爷这话说的,这不是见外了吗,咱们小姐才是您的人,除了她谁还是您的人呢,说出去谁认呢?小姐那是老爷亲女儿,怎么有抢不抢一说,她就是您的,您这就是和我玩笑了。至于任小姐——” 管家笑得颇有深意,“您和小姐新婚不满半年,正是感情浓烈的时候,咱们薛家不比姑爷在南省势力大,官场人脉广,但也称得起大门大户,将来这些都是小姐的,她比少爷继承要多得多,姑爷这门亲事不亏。再说句不该我说的,女人不有得是吗,老爷对任小姐疼惜,没有其它恶意,姑爷全当孝敬老爷。” 管家话音落下,他身后保镖发现了我,小声提醒他,他立刻抬头看向二楼走廊,笑着和我鞠了一躬,“任小姐,您玩儿尽兴了吗。” 我不咸不淡说还好。 他说既然这样那再好不过,老爷还等着回去复命,您可别再为难我们当下人的。说不见就不见,吓得薛宅上下人心惶惶,都怕被老爷怪罪。 他督促保镖过来搀扶我,我摆手示意不需要,保镖站在一楼台阶处迎我下来,我看了看窗外黑沉的天,“这么晚还劳烦管家走一趟。” “任小姐的事是天大的事,别说在东莞,就是去国外我们也得连夜赶,算您体谅可怜我们,不然我们是甭打算睡了。” 我吩咐站在旁边的林妈,“把小姐抱下来。” 林妈愣了愣,“您这是要带着小姐走吗。” 我说是。 她非常难过,转头看了看严汝筠,又看了看我,“夫人,难道这里不好吗,您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还把小姐带走,先生不知道多疼爱她,为了将小姐接回,为了给您一席之地,这房子已经转到您名下,这就是您的家,您唯一的家。先生和薛小姐为了这事闹得很不愉快,您为什么不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难道您就不能委屈自己等一等吗。” 等一等。 我蹙眉不解看她,林妈还想说什么,被严汝筠出声制止,他脸上浮起一层阴恻恻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跟他们走吗。” 保镖不等我回答,已经将门完全打开,管家弯着腰走到我身侧说老爷在薛宅等您,已经备好了你爱吃的菜肴,至于其他的,只要您肯开口,老爷有求必应。 我从刚才的疑惑中回过神,故意大声问管家真的是有求必应吗。 管家笑得十分坦荡,“老爷没有支会我,我也不敢这样夸下海口,任小姐就算想要薛夫人的身份,老爷二话不说当即可以给您,这还不算有求必应吗。能得到男人如此承诺,女人想必也没有什么不满了。” “薛夫人的身份,代表了什么。” 管家说自然是无止境无限度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尊重奉承,以及老爷最大诚意的深情和疼惜。 我感叹说,“那是天下所有女人都想要的。” 他说当然,不只如此,连小姐都可以得到非常体面的名分地位,从此趾高气扬万千宠爱,老爷势必对她视如己出,胜过疼爱大小姐。 他说完忽然伸手拍打自己的唇,“瞧我胡说什么,真有那一天怎么还叫视如己出呢,二小姐就是老爷的女儿了。” 我催促林妈把心恕带下来,她眼神征求严汝筠,发现他并没有阻拦,她唉声叹气,抱着心恕从二楼走下,我从她怀中接过,她不死心,和我抢夺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了手。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它让我非常清楚认知到要醒了。 或许最伤感不是噩梦,而是美梦要醒了,在知道它要醒来那几秒钟,数着倒计时,无比希望慢一点,可它却过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快。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目光落在我怀中熟睡的心恕脸上,她没有为这样一场漩涡而惊醒,仿佛一无所知。 她本就一无所知。 没有企图不懂企图的人何尝不是很好。 我半开玩笑说,“等严先生妥善安置了薛小姐,能够给我与心恕一个名分,倘若那时候我还没有成为谁的夫人,我一定会回来。” 严汝筠眉眼一片冷漠,“你认为你回来我还会要吗。” 我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衬衣和皮囊重重戳了戳他的心脏,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跳动的频率和狂躁,感觉到血液流淌的澎湃灼热,“你一定会。” 他目光锁在我并不玩笑的脸上,头部微微倾轧过来,滚烫的薄唇擦着我耳朵掠过,“任熙,别太自信,你有什么资本。” “严先生给了我自信的资本,虽然你没有给我名分,但我能生下流淌你血液的女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这样的机会和破例,连薛小姐都还没得到呢。” 我垂下眼眸,故意往他腿间的位置抓了一把,“严先生这东西好用着呢,要多强有多强,难道薛小姐有问题吗。” 管家看到我们如此放肆的一幕背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严汝筠手指捏住我下巴,他眯眼细细打量我,最终溢出一丝笑,“守好你的底线,不要让我不痛快,我这辈子最痛恨我的东西让别人染指。” 我心里惊讶他这么轻易就放我,他哪里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可脸上不动声色,莞尔媚笑,“我尽量,毕竟感情这东西,是没有定数的。” 我等了片刻,以为他会阻拦,会发怒,而他没有。 我将视线从严汝筠脸上收回,转身走向门口,管家和保镖前后围住我,毕恭毕敬簇拥着穿过庭院,我走到车门旁,保镖弯腰打开门,将手垫在车顶护住我额头,我盯着地面自己长长的黑影,那样削瘦单薄,又那样无从可退。 我感觉到来自背后一束视线,穿透了玻璃,空气,暗夜,乌云,那样毫不掩盖赤裸裸凶悍得刺穿了我剜嗜了我,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弯腰坐进去。 我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双手,能像他一样,给予我那般美妙而疯狂的激情,我十八岁到十九岁所有的苦,甜,孤勇和堕落,这一生都不会再如此。 它实在美好,可也实在短暂。 我不能再熬下去,如果没有心恕,我不会这么急着寻找一个出口。 这样一条死路,没有出口不也很好。 可我不能让自己闯过鬼门关生死徘徊生下的女儿成为薛朝瑰坐享其成的结果,看她轻轻松松拥抱心恕,和她刻印在一张薄上。 听世人说薛朝瑰是她名义的母亲,将我遗忘在惨烈的争斗和岁月里。 被豢养在笼中活在阴影下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头。 我想我还会毫不犹豫投奔他的怀抱,在他不必诱惑,只是朝我伸手的霎那,陷入他给我的欢愉与悲伤中无可自拔。 我就是个坏女人,彻头彻尾的贪婪的卑劣的坏女人。 我既不肯放弃我要的,也不愿做势单力薄的任熙,我想给我女儿最好的身份,给自己最体面的人生。 154 车停泊在薛宅外,保镖打开车门迎我下去,我站在庭院中抬起头打量这栋置于夜色下金碧辉煌的楼宇,此时灯火通明,宽大澄净的玻璃渗透出一片强烈刺目的光束,将我笼罩其中。 等候在台阶上的姜婶看到我立刻欢天喜地跑下来,她伸出手想接过我怀里的心恕为我分担下重量,我告诉她不累,她低下头用手指压住襁褓,看了看心恕熟睡中的脸,“二小姐可真是白皙精致,我看过小姐几个月时的照片,都没有二小姐长得灵动可爱,也难怪,二小姐有这样好看的父亲母亲,怎么可能生得不漂亮。” 我偏头扫了她一眼,听语气她似乎已经知道严汝筠是心恕的父亲,那晚他睡在我屋子里,佣人说看见他上楼可偏偏没下去人就消失了,于是慌慌张张的四处找他喊他,二楼除了我的房间都找过,不在我的屋子里还能去哪儿,佣人只是死活不敢想他都娶了薛朝瑰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在众人眼皮下进我屋里不出来,姜婶很通透,大概就是通过这次猜到我和他的关系。 豪门里做事的佣人都比寻常人聪慧,过几分眼力,否则也应付不来权贵挑剔的主子,不动声色早就了然于心,能压着不议论,薛宅的调教是真好。 我在她搀扶下往台阶上走,“你们老爷夫人年轻时不也很好看。” 姜婶提到这些往事非常感慨又怀念,禁不住两眼放光,“别说年轻,那是多俊俏的人,就是老爷现在也有风度,应酬场上不知道多少女人眼巴巴要扑上来,不都是为着钱财,也有真心爱慕老爷为人,可他都不放在眼里,他厌恶那些庸脂俗粉,厌恶那些花枝招展没有底线和气度的女人。” 她说完拍了拍我的后背,“老爷心里只揣着任小姐一个。” 我笑着说是吗,他不惦记他亡妻了吗。 “人死不能复生,老爷对早逝的夫人的确很怀念,也有许多愧疚,那年代社会十分闭塞封建,谁也不是天生就大富大贵,都是绞尽脑汁过日子,老爷聪慧,看准了商机下海发家,当时夫人刚怀上小姐,之前也过了两三年捉襟见肘的苦日子,小姐出生后夫人有些抑郁,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她深爱老爷,也只有老爷陪着才能露出笑容,但公司刚起步,每天的公务忙得焦头烂额,老爷顾不上家庭,等生了少爷后,夫人就离世了。” 姜婶说着话眼眶有些泛红,“夫人是个非常温柔贤惠的女人,她和现在这些太太们可不一样,她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安静得就像春日里的阳光和湖泊,丝毫不贪慕富贵。二十来年老爷对她念念不忘,如果不是遇到任小姐,他绝对不会再动续弦的念头,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胜过夫人的好。” 她说完脸色忽然变化,她意识到这些对我说并不合适,她亲眼看着薛荣耀怎样千方百计对我百般疼惜讨好,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女人又善妒,万一闹出风波她担待不起,她立刻说人各有各的好,老爷怀念夫人,可他现在喜欢任小姐,夫人毕竟去世了二十多年,再浓烈的感情也被岁月埋葬了,活着能享受到的,逝者是没有这份福气的。 我笑着指了指门示意她推开,“活着的人再小肚鸡肠也不能和死人计较争宠,这是起码的气度和尊重,我要是连这个都不懂,还怎么生活在人情世故里。何况我既不是妒妇,也不看重这些,我何必用不存在的为难我现在呢。你别怕,我不问。” 姜婶推开门侧身扶我进去,门口的响声惊动了坐在沙发上沉默掩面的薛荣耀,他意气消沉的脸孔在看到我这一刻顿时烟消云散,再不是那般愁眉不展,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不敢幻想他有足够的能力将我带回,他不惜和严汝筠闹翻也朝他要我仅仅是他的尝试,他的渴望,他不甘心拱手相让自己喜欢的女人,他对结果并没有太奢望,他很清楚在我心里谁的分量重。 以致于他目光凝固看了我良久,还非常茫然恍惚,他那样小心翼翼又卑微的眼神令我心里又软又疼又暖,我笑着问他是不认识了吗。 管家从外面跟进来,拖着林妈匆忙收拾好的有些不规整的包裹,一边关上门一边乐呵呵说,“老爷晚饭都没吃下去,怕任小姐这里出差池,现在人回来了,老爷怎么还愣住了呢,应该高兴庆祝才对。” 我抱着心恕站在客厅的入口处,没有急着进去,因为我看到了薛朝瑰,她听见我的声音从被纱帘遮住的阳台后走出,右手拿着一只沾满泥土的铁锹,瞪大眼睛盯着我,一脸让我觉得莫名好笑的表情。 她大约觉得我怎么可能带着我的底牌离开严汝筠,我盼了这么多月才盼来的筹码,扛过了一切意外和事故总算尘埃落定,不好好加以利用兴风作浪得寸进尺,如此干脆退场,离开早已成为我财产的庄园,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傻子都不会这么做。 薛朝瑰甚至做好了和我打长久拉锯战的准备,不惜一切手段夺走她的丈夫,在每个他陪我的夜晚给我一个巨大的难堪和冷落,让我明白谁是正室,谁才能理直气壮决定他的去留。 她应该已经想出很多对策和招数,然而这些都没有派上用武之地似乎就瓦解了,瓦解得令她措手不及,令她不得不产生其他的怀疑,将我置于更加威胁的地位。 薛荣耀非常惊喜从沙发上站起身,几乎是蹿起来,他冲向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用力感受自己是否真的握住了我,他指尖在我掌心不断摩挲,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的颤抖,“熙熙,我没有看错,是你对不对。我真的很怕,怕管家接不回你,怕你不肯走,怕你想留在那里,坚决得留下,怎样都说服不了打动不了,即使你知道那不是正确的,这个选择获取的生活不可能比你回来更好,但我还是不敢想我竟然真的把你盼来了。” 薛荣耀很清楚我答应回来意味什么,他简直不敢想他能这么快就得到我,他在我生了孩子最仓皇无助对未来充满焦虑和茫然的时刻,和严汝筠进行了一场智慧与人性的博弈,这是对他而言最好的时机,唯一能赢的时机。 在弱肉强食拜高踩低的社会,在流言纷扰能杀死人的漩涡之中,他押注进来的名分许诺,严汝筠没有任何对抗的筹码,他给不了,他给不了的东西,恰恰是我和心恕最需要的东西。 我垂下眼眸注视被薛荣耀握住的手,“怎么管家说你晚上饭都没吃。” 他咧开嘴笑得非常宠溺,“刚才不觉得饿,现在看到你回来,忽然饿了。” 他越过我头顶吩咐姜婶把厨房里的菜热一热,姜婶问他汤和粥喝哪个,他知道我爱喝汤,在医院那几天粥实在吃腻了,他让姜婶把汤重新煲一份,加入我爱吃的蔬菜和海参,他说完还觉得不放心,干脆撸起衬衣袖绾跟着姜婶进厨房,让她打下手,他亲自操控。 管家带着佣人上楼放置我的衣物,客厅内陡然空荡下来,只剩下我和薛朝瑰两人。 她随手丢掉铁锹,撞击在墙角发出咣啷一声脆响,她掸了掸掌心的尘土,阴阳怪气的腔调说,“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我笑着说我回来不好吗,难道在庄园勾着你丈夫魂魄,过着如同一家三口的生活,让你百般遭受冷落,这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我沉浸在她身后的万家灯火和阑珊夜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是我这段日子最大的感悟。鱼美味,熊掌更实惠,一个人填饱肚子才会考虑口味,而饥饿时吃什么不重要,不饿最重要。情就是鱼肉,高蛋白口感鲜美,但它解馋不解饱,所以我选择了熊掌,肉多,厚实,饿了可以让我吃饱,冷了还能御寒,平时握在手里充满了安全感。” 薛朝瑰听我这样评价她的父亲和丈夫,忍不住嗤笑出来,“所以呢,这就是你恬不知耻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前提下,还有脸回来的理由?” 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精致的脸孔上,“你该庆幸我的抉择对你的影响和威胁最小,让你不至于弹尽粮绝搏一把输赢。只要是战争就有高低之分,战场没有常胜将军,不要听野史和说书先生把英雄说得那么无所不能,常胜赵子龙也是后世的夸大,他输了多少次谁又清楚。打打杀杀都没有定数,人心这样深不可测,更不会有十足的把握。” 我伸出手指在心恕脸上摸了摸,她睡得很香甜,还以为抱着她的是严汝筠,估计醒过来嗅不到那样熟悉的味道,又免不了一场哭闹。 “夫妻之间时间越久越淡薄,情人之间越久越情浓,何况还有这么一个长相可爱的肉团子黏着腻着,挠得人心里痒痒的。他天天看着女儿,感受着她身体内自己的骨血,你的地位还能有吗?一落千丈都是我抬举你,恐怕要彻底挤出心门之外。” 我说完等她幡然醒悟感谢我,她冷笑而不屑扫视我怀中的心恕,“嚣张惯了的女人,还真是不知收敛。你给秦彪做情妇,又要来为我父亲续弦,你这辈子最好的时光耽搁在一群老头子身上,你就算得意又怎样?不要告诉我这样的年龄差距还能存在爱情,失衡的两个人能产生的只有荒谬的笑话。” 我不言不语,脸上挂着恬淡的笑,轻轻抚摸心恕娇小绵软的身体,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薛荣耀大声问我要不要在豆腐上浇一些酱汁,我说随便你怎样弄,我都爱吃。 他做到一半时,管家站在二楼让他去书房接一个电话,他让管家打发对方,可管家说是有关公司非常重要的事务,他不敢擅自做主。 薛荣耀只好放下手头调试了一半口味的凉菜交给姜婶做,他从厨房出来,匆忙上楼进入书房。 薛朝瑰听到那声关门的响动,她朝我逼近两步,“我会千方百计防着你,让你没有机会兴风作浪。你嫁不了汝筠,也永远得不到真正一家三口的许诺,你也不会在薛宅好过,因为这条路你本可以不走,既然你走了,就不是你能决定的。薛家不止有我爸爸一个主人,还有我和弟弟,你休想顺利达成目的。其实你根本看不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生了孩子不还是被我打得节节败退,不还是撼动不了我分毫。苍天都不怜惜你,都没有给你一个儿子。” 心恕有些烦躁动了动脑袋,扎入我胸口的沟壑里,将小半张脸都埋起来。我一只手托着她身体,另一只手盖住她眉眼,为她挡住客厅内刺目雪白的光束,“撼不撼动得了,口说无凭,来日方长。” 她最恨我一副云淡风轻,不被任何击垮的冷静,咬牙切齿握了握拳,“我不会给你来日方长的机会,我一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捞不到。薛家绝不容你这样的女人进门,你不要妄想得不到汝筠为自己寻这样一条好路走,我父亲一时糊涂,我和止文不糊涂,糊涂就像做梦,别人叫醒他,他也就不糊涂了。” 薛朝瑰话音未落她身后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我看了眼进门的男人,他背着画板一身雨露,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沧桑和倦怠,随着他挤入门内而带进的一阵风,风里有细细的雨丝,有潮湿的尘埃,溅落在地板上,氤氲出一道窄窄的水痕。 佣人走下楼看到这样一幕,立刻拿了一条毛巾迎上去,帮他擦拭脸上和头发的水珠,他一把夺过,十分冷清丢到地上。 他抬头迈入进来的时候发现了我,脚下猛地停滞住。 155 薛朝瑰冲到他面前拉着他手臂,“止文,这个女人又回来了,她又恬不知耻的回来了,你知道她这次回来要怎样吗?” 她一脸狰狞指着我,眼底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狠厉,“她要勾引我们的爸爸,她又不死心觊觎薛家的一切。我担心的终于要发生了,止文,这简直太可怕了,她是什么女人我们都清楚,我没有仔细对你讲过,但你也看得明白,她是我婚姻最大的威胁,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她险些毁掉我的生活,她现在知道自己赢不了我,又来祸害我们的家庭。爸爸受她蛊惑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心顺从任熙。我很担心最后薛家的一切都被这个女人算计入囊中。我有汝筠依靠,可你呢,你失去爸爸给予的财产该怎么办?” 薛止文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警醒,他也没有受她激将法的干扰,她其实根本不了解这个弟弟,他不在乎钱财,他从来都不看重这些,他只是望着我有些难以置信,我为他姐夫生了孩子却最终没有选择继续这样的生活,而是蓦然回头把手伸向了另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不是他,而是相较他苍老的父亲。 他呆滞看了我两秒,脸上表情挫败而复杂,薛朝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回应,她非常焦急喊他名字,薛止文问她你说这些要我怎样。 她大声呵斥当然是想办法让父亲清醒,不要招这个女人进门。 薛止文很冷静反问,“父亲的想法我们左右得了吗。” 薛朝瑰狠狠抓住他手臂,她指甲非常用力掐着他,试图让他因为疼痛而明白这样危险紧迫的局势,“怎么不能,我一个人分量不够重,你这个儿子也干预,他得不到任何亲属支持,他还能不三思吗?我不相信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忍受众叛亲离,他也没有把握这个女人会比我们更稳妥的照顾他,血缘面前一切情感都不是对手,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薛止文非常冷淡拂开她禁锢住自己的手,他摘掉画板想要上楼,薛朝瑰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淡漠,完全不把家族大事放在心上,凉薄得过于无情,她愤怒扯住他,用姐姐的身份命令压迫,“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爸爸有自己的决断,他不是为了我们而活,他也有自己的人生,你想干预不要拉上我,我对这些没有任何要求。” 他说完再次甩开薛朝瑰,朝楼梯快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用半警告的口吻,“你不要再犯糊涂,不然不只是爸爸,姐夫也不一定可以饶恕。” 薛朝瑰讶异看着薛止文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她不解笑出来,无法相信为什么家里这些人都像疯了一样,对自己的利益都不关心,只有她不断抗争,可她抗争的能力太微薄,在弟弟都不支持的情况下完全没有一点杀伤力。 我歪头媚笑,“薛小姐还有什么救兵可以搬出来吗?难道你不是最擅长利用男人的内疚去控制他的心吗?怎么不如法炮制,让自己的父亲充满了负罪感,充满了愧怍,这不是最好的武器吗。” 我眼神示意她看向灵堂的方向,“你母亲的牌位就在那里,你父亲日日上香,每年的清明和一些纪念日,都会坐在蒲团上和她说很久的话,搬出你母亲来打压我在你父亲心里明显行不通,他从来没有遗忘,他在深刻缅怀的同时动了续弦的心思,就不可能为你母亲而放弃,他现在觉得不欠你母亲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不是他杀了她,他苦守了二十余年,世上男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母亲在天之灵都要泣泪了。” “你不要提我母亲,她和你没有关系,她都不认识你,你这张被男人玩烂了的嘴会脏了我母亲的灵!” 我不气愤薛朝瑰的辱骂,我换了个姿势抱心恕,慢条斯理说,“新婚夜仓促收场,你恨毒了我,我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将你渴盼了那么久的梦打碎得彻底,那晚你做了很多准备吧?也幻想了很多场景吧?” 我将身体倾斜过去,唇擦着她耳朵遮盖的头发,微微启开,“是不是还购买了一套非常火辣性感的睡衣,我猜猜什么颜色,粉红的情趣,还是妖娆耦合的丝袍?” 我顿了顿发出笑声,“名媛千金穿上那样的睡衣,在床上搔首弄姿,我还真是不能想象,大约平时看着越是端庄优雅的女子,放荡起来越让人大吃一惊。” 薛朝瑰猛然偏头看我,她眼底有愕然,有厌弃,更有巨大的羞辱,“你拿我当交际花还是欢场名妓?我可能用这样露骨的手段勾引男人吗?他已经是我丈夫,不需要我勾引,我们之间的床笫欢爱是理所应当。” “那你这么仇视我干什么,你是愤恨我床.笫之欢的次数比你多,还是愤恨我床.笫之欢后得到了种子结出了果,而你却一无所出?” 她脸色在一阵涨红与铁青后变得煞白,她无法还击我什么,因为她平坦的小腹就是她最大的败笔。 我伸出一根手指,从她锁骨处一点点下移,最终定格在她腹部,期间她无数次推开我,搪塞我,都被我锲而不舍重新覆盖上去,她最后放弃了抗争,任由我触摸上她的衣服。 “嫉妒这把刀,不是插在别人身上,就是插在自己心里,插别人身上杀人偿命,也要看这人让不让你插,往往插自己心里才是大势所趋,心滴血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已经回头是岸了,薛小姐还在那里幻想和我争斗的场面吗?” 我说完这番话露出一丝璀璨笑容,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迈步走上二楼,她在我身后追了两步,追到第三级台阶上,呵斥我的背影,“任熙,你不要以为做后母很容易,我和止文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买一颗糖就觉得你是好人愿意敞开胸怀接纳你,仇视一旦形成怎么都消除不了。如果你肯守分寸,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过下去,钱财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归你还替我们陪伴照顾了我父亲,就当你青春年华的一点补偿,但如果你痴心妄想取代我母亲,我和止文都不会让你好过。” 我一脸深刻冷意回头看她,“到底是谁痴心妄想。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过着?那我何必跟你父亲,你丈夫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她咬牙切齿让我不要白日做梦,她不同意,她死都会顽抗到底,她不相信父亲会眼睁睁看这个宅子因为我的到来而鸡犬不宁还不闻不问。 我拢了拢心恕身上包裹的襁褓,“我拭目以待你的顽抗有多么强大。说来你喊我一声姨娘,我还觉得刺耳呢,你最好可以阻止,如果实在不能,那我只好勉为其难,认下你这样刁蛮又不敬的女儿。” 她恨不得冲上来掐死我,但她不敢,她不敢惊动我怀中的婴儿,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进入主卧,却无能为力。 156 我将心恕交给姜婶抱去婴儿房,让她拿一瓶红酒到房间。 她听到我要酒,问我给谁喝,我说当然是我自己。 她很惊讶说,“任小姐不知道坐月子期间是不能饮酒吸烟吃生冷食物吗?您生产还不到半个月,喝酒伤身体,等到以后再想要孩子,就要费些周折调养了,这实在不划算。” “我喝了能睡着,红酒安神,我少喝点。” 我说完将阳台上合拢的窗纱拉开,盯着对面湖泊多出的几盏飘荡的鱼灯,我记得我走时候还没有,入夜湖面黑漆漆的,两旁的路灯照不到湖心,只能偶尔有月色洒下才看得到金鱼和鹅卵。 而此时湖面与岸边的一切事物都照得清清楚楚,而且五彩斑斓,我指了指其中一盏不断飘动的灯,“那是什么?” 姜婶说物业投递进去的,为了让住户夜间观赏,有几条体型大些的金鱼腮部植入了彩灯,夜晚游摆时就会很好看,多了那几盏灯,湖边散步的人的确越来越多了。 她问我要不要稍后吃了晚餐和老爷下去逛逛,近景更加漂亮。 我推开窗子,那几盏飘荡的灯立刻摇曳得更加清晰,“人为了一己私欲,就这样残害其他生灵,穿过皮肉那一刻,鱼有多疼,他们有问过金鱼的感受吗。” 姜婶一愣,“任小姐说…谁的感受?” 我定定看着墨黑色的湖泊,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只是生来就被划分了高低贵贱,有些生物注定要成为人的口中餐,它们没有选择和摆脱的权力。 所有的悲愤眼泪和逃避,在人类的穷追不舍下都显得那么苍白。 豢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黄鹂,被禁锢在池水中供人赏玩的鱼灯,不论它们是否向往自由厌弃束缚,人终归是不了解它们的,只一味发泄着自己的贪婪和需求。 一潭池水就像高官商贾,鹅卵金鱼,水草珊瑚都是被包养的情妇被践踏的残花,它们有些是自愿生长在水中,从生到死贪慕着如此虚荣和安逸我,而有些是被强制投入进去,顽强抗争过狠狠失败。可在所有人眼中,它们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屈服于金钱权势蹄铁下的傀儡和玩物。 毫无尊严,毫无底线,毫无颜面。 世人说鲤鱼非池中物,它在最干渴时跳入池水,依托着水和氧气让自己成活,可当它不再干渴,它就不再满足于池水。 我任熙就是一条鲤鱼,我绝不做被穿腮的俘虏。 “明天找物业,就说我把这些鱼都买下来,让他们把腮骨里的灯线挑开,以后也不许穿。” 姜婶很不解问我为什么这样,所有人看到都不当回事,几条鱼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它活着就是一条性命,人分三六九等,坐在豪车中的老板和流浪街头的乞丐得到的目光天差地别,可鱼又不会说话,又没有地位,它招谁惹谁。有本事去祸害人,祸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鱼干什么。” 姜婶不以为意,“不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金鱼使命就是供人把玩观赏,当一只讨好的宠物。老爷为了讨您高兴不也养了几条在鱼缸,这没有什么,人是天地间主宰,只要人喜欢的想要的,不都可以到手吗。” “鱼养在缸里,喂它吃食,给它氧气,是让它生存,可鱼不该承受穿腮的痛苦,它的使命里有做鱼灯一项吗?” 姜婶茫然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怎么忽然为了几条鱼这样感伤,好像穿了我的腮的一样,她不敢吭声,抱着已经醒来的心恕在门口站着,心恕似乎饿了,皱着眉头啼哭了两声,她赶紧抱着去喂奶。 薛荣耀在书房里挂断那通电话后不知道发生什么,并没有下楼用餐,而是坐在椅子上吸烟,似乎遇到了极其棘手的事。 他不下去我为了图清静让佣人把粥菜挑拣一些给我送到房间吃,避免和薛朝瑰同桌闹出更大矛盾,薛止文也是在房间吃,偌大餐厅就她自己一个人,看着一桌子残羹冷炙毫无胃口,她非常不满质问佣人怎么都不下来,而且为什么又凉了。 佣人说第二次热熟后摆在桌上等老爷和任小姐等了太久,如果再热一次就没了味道。 薛朝瑰狠狠摔碎一只瓷碗,她面目狰狞说,“父亲不下来是忙工作,她不下来是忙什么?真拿自己当女主人了,这不还没过门吗,倒是挺会摆谱的,架子端得比正儿八经的太太还大。再说她忙什么啊,忙着奶孩子吗?” 佣人说二小姐刚才哭闹了一会儿,大约因为这个任小姐才脱不开身。 “二小姐?” 薛朝瑰听到佣人对心恕的称呼,每一根汗毛每一条皱纹都是厌弃和可笑,“哪来的二小姐。我怎么不知道我母亲竟然复生了,还为我生了个妹妹?” 佣人支支吾吾辩解是老爷让这样称呼,说这是应该给任小姐的。 薛朝瑰手指在菜盘边缘轻轻摩挲着,“她是对薛家做了什么大贡献,有什么好应该,我只知道薛家只有一个女主人,就是我亡故多年的母亲,至于其他的称呼,等真到了落实那一天再改口不迟,现在乱叫只会贻笑大方,让别人以为薛家毫无家规和章法。一个小婴儿还巴巴的成了二小姐,我父亲脑子糊涂什么锅都背,你们平时最好劝着点,真等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了门,你们也没有好日子过,恶毒女人对谁都是一样心歹。” 她说完斜眼扫向二楼,“心恕哭闹她有什么法子,她不是没奶吗,怎么催下来了?她之前那些不检点的事,奶能喝吗?还是别喂了,万一喂出什么病传出去又是一记丑闻。” 严汝筠不在,薛荣耀隔着一层楼又听不到她说什么,于是薛朝瑰毫不收敛的挖苦泼脏我,佣人听出她的怒气,又不敢帮腔得罪我,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 姜婶喂了心恕后到餐厅为我取了一瓶红酒,她拿上来叮嘱我少饮一些,我问他走廊刚才怎么那么吵,她说老爷公司部下到书房来议事。 我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西洋钟,“都这么晚了,还要议事?” “任小姐还不知道吧,省里派下来几个公职部门,对东莞官商两路要彻底肃查,已经闹得人心惶惶。” 我满不在乎笑,“这些部门下来公干,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所谓官场百态,就是敲锣打鼓喊着要肃清稽查,可真查出来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小虾米,真正的大鱼照样漏网,生活悠闲安逸,替罪的受气包就是小部下,不顶这个罪也不行,被上面解决总比在仕途上任人宰杀好过得多。” “任小姐错了,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之前那些肃查的确是光打雷不下雨,迫于上面盯着的压力,勉强挤出点雨砸在那些虾兵蟹将身上,真正大人物保护伞下安然无恙,片点不沾身。咱们老爷就是一层层的伞支在头顶,根本不往心里去。但这次您瞧瞧,老爷不也在想对策吗,可见是来势汹汹,真要变天了。” 我拿工具启开瓶塞低头嗅了嗅酒香,薛荣耀珍藏的酒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珍品,我不怎么会尝,但味道醇不醇闻一下也能对比出来。 我漫不经心说,“要查也是先查当官儿的,他们首当其冲,真有内幕性质比商人恶劣多了,老爷不是做正经生意的吗,也就是税上面偷工减料,真漏了补上就得了,有不了大麻烦。” 姜婶说哪有那么简单,仕途上乌烟瘴气都是商场给惯出来的,商人最有钱,那些中饱私囊的公仆都是从商人身上刮,老百姓口袋里才揣着几个子儿。人胃口大才能吞得多,这就好比寺庙里的佛,如来比罗汉拿到的香火钱多了几倍不止,它法术强啊,于是商人千方百计要供一尊最大的佛,小佛看大佛吃得开,就削尖了脑袋当大佛,怎么当啊,自然是喝血吃肉把自己揣得膨胀。佛大本事大,自己吃得饱基础上再保佑供奉自己的人万事亨通,商人如果想赚快钱就看是否黑心了,如此周而复始,最后养肥的是上层名流。上面这一次下来就为了一网打尽,哪条路上的都跑不了。 这么看这一次的确是赶上了难得一遇的龙卷风。 我下意识想到沈烛尘,现在上面负责公安一块的最高职位就是他,东莞有名望势力只手遮天的人应接不暇,如果崇尔荣耀都搅入其中,为了能够最稳妥镇压深入,沈烛尘势必要亲自出面,其他下属没有他那么大的面子那么高的品阶,官场高出一丁点就是压死底下人的分量。 姜婶给我铺好了床铺又点了一根安神香,她从房间离开后,我坐在阳台椅子上自斟自饮,湖面刮来的风有些潮湿和腥气,扑朔在脸上说不出的一股味道,我就着那样诡异的空气喝了一大口酒,几乎吞掉多半杯,酒入喉咙,眼前忽然蒙上一层白雾。 记得当外围那几年,什么酒都喝了,白的红的,洋的啤的,辣得眼睛流泪,苦得嘴唇发涩,有的自己认命干,有的被扯着头发捏着下巴往肚子里灌,不肯就挨打,就没活儿干,就距离自己摆脱贫穷的志向远了一步,所以咬牙也熬,忍,等,一天天过得很难。 那时候喝多了最常做的事就是躲到卫生间趴在水池或者马桶里哭,看着那些被父母男人宠在掌心,这辈子都没经历过风雨的女人,心里又酸又苦又恨,动过无数次还不如死了的念头,可真摸起一把刀,又实在不甘心。 不是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为什么要死。 凭什么上苍对待人投生的不公,就只能用死来抗议,有用吗?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一样风光不可一世,而叼着窝窝头落地的人,这辈子都在底层苟延残喘。 所以根本没有比活着更惨的处境,活着都能咬牙熬,何必死了来结束。 咬牙切齿盯着皮肤上被男人咬出的牙印,发誓早晚有一天翻身,踩在所有欺凌自己的人头上,让他们回忆起当初的盛势,再跪下朝我卑躬屈膝。 我偏要看看现实给的打击还能黑暗到何种地步。 此时我坐在阳台上,看着这片金子一般的别墅区,我终于也踩着这样的土地,过起我曾羡慕到骨子里的人生。 终于不再是躲在暗处眼红,而是成为让别人眼红的人。 不愁吃穿,想要买的东西不再纠结于价格,钱比头发丝还多,珠宝堆积如山戴都懒得戴,任他如何叱咤风云,照样在我面前要恭敬称一声任小姐。 可手里端着的是什么,怎么这辈子喝了那么多酒,这一次却最苦辣,烈到喉咙发痛。 不该是甜的吗。 哪怕一抔屎,在金钱权势的腐蚀下不也应该变成香的吗。 我又倒了一杯,品尝后发现还是苦,我将整整一瓶酒都流出窗外,听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下了雨,一场有些哀怨凄凉的秋雨。 女人可以贪图男人的钱财,家世,权势甚至才华,这些只要不泯灭,都足够让女人甘愿和他过一世生,而且过得很好,很平和。 唯独不能贪图男人的宠爱,深情,呵护。这是傻女人才有的心态,注定早晚要栽在这样的天真里。 一旦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男人不给了,给得厌倦了,一丝不剩全部收回得彻底,转移到另一个女子身上,便会崩溃绝望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直至一无所有,瞬间沧桑成老妪。 所以女人要嫁给势力和物质,嫁给名分,嫁给婚姻,嫁给安稳保障,当然有爱情更好,但不能只嫁给爱情,只贪图一时情欲的享受,因为人生最不值钱就是风花雪月,是捉摸不定的男人心肠,爱情换不来温饱与舒适,它只能填充人的灵魂与感性,可满足不了人的理智与生活。 157 我喝了红酒头晕沉沉的正要躺下休息,不经意间看到门缝底下渗进来的一丝光线,我隐约听见薛荣耀的说话声,他极力压着,可夜深人静,还是不免传出一些。 我原本走向床铺的脚立刻收住,朝门口过去,我拉开门瞧了瞧空荡的走廊,正好空无一人,我小心翼翼踱到书房外,确定四处没有安置摄像头,才将身体倾斜过去,贴着门扉听了听里面动静。 “薛总,现在是官黑官商不分家,不管哪一条路上,都和官场不可分割,越是做得庞大的生意,往往在仕途越是根深蒂固,有极为广阔的人脉,这一次反贪纪检和公安三管齐下,要对东莞不正之风进行大力整顿,根据以往同类情况和这次的对比,很明显绝不是说说而已,是要实际行动了。官场最大的贪腐之地就是城建和财政,这两个部门恰好是我们关系来往最密切,不过我已经安抚了公司内部人,毕竟前头还顶着崇尔,严先生就是官场走出来的,上面人第一想到的自然是他,可是换个角度,曾经那些共事过的同僚,想必也不会直接贸然和他对弈,他想要渡过去不难,看他是否愿意利用从前的关系网。” 薛荣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盖住自己唇鼻之间,“调查清楚这一次是以谁为首领吗。” “省公安厅沈厅长。” 薛荣耀深深吸入一口气,有些无奈闭上眼睛,“这个人很难缠,他当初和汝筠并称警界双雄,在为人处事上都深不可测。如果是他,难怪整个上流都像热锅蚂蚁一样。明天一早召开高层大会,把我刚才的指示尽快下达筹备,让他们提高警惕,暂时不和崇尔接触,也不要与任何企业起争执,更要对仕途上的所有人避而不见,以免风口浪尖被牵连。” 下属嘶了一声,“崇尔是严先生的生意,您这边不帮衬一下吗。” 薛荣耀默不作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过分浓苦的茶融化在舌尖,他禁不住蹙起眉头,似乎觉得今天茶水沏得太烈,反而失去香味,他吐出牙齿上粘住的茶叶,“你想说什么。” 部下看他表情不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众所周知严汝筠和薛荣耀是翁婿的关系,只是刚姻亲不久,两方企业没有过分融合,崇尔此番陷入棘手难关,荣耀理所应当不会独善其身,薛荣耀的人脉很广,想要为崇尔周全一下也不是难事,哪怕崇尔自身雄厚,也总好过单打独斗。 部下谄媚说不妨为您约一些机关人士,私下谈一谈,看能不能帮严先生那边抹去些不干净的色彩。 “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荣耀脸色阴沉反问,部下被问得一愣,呆滞半响无言以对。 “荣耀是盈利企业,这点和崇尔并无分别,汝筠的生意不是只有这一家,他还有维多利亚,赌场,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店面,崇尔的势力根基非常稳,这么多年早已扎入地底,如果他都不能在大势之下四平八稳,其他更休想安然无恙。且不说上面目标主要是肃清官场,就算有稽查商场动向,崇尔头顶罩着的保护伞是市局甚至省厅,他十几年的官场也不是白白混的。绝不需要到我出手来保的地步,我更保不了。我也是商人,商人在一些灰色收入上,都是多多少少握有把柄,哪家公司几本假账呢?黑的深浅不同而已,我尚且自顾不暇,被必要再为自己增加负累,汝筠能力强,他可以应对。” 薛荣耀交代完这些事务后吩咐那名部下离开,今晚所有的话都不许透露出去,我在部下转身时飞快躲到墙根处,用纱帘遮挡自己的身体,部下从书房中走出像听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在四周看了看,确定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才下楼。 我贴着墙壁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关门的动静,薛荣耀在书房内迟迟没有走出,他将灯光拧得更亮,而且不再是刚才昏黄的橘灯,而是一片刺目的雪白。 他通常使用白光时都因为要查阅非常重要的文件和资料,方便浏览字体看得更清晰,我踮着脚让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再次靠近那扇门,然而我只透过门缝看到他捧着一本类色账薄的东西专注阅览,封皮写着崇尔账目。 我非常惊愕他怎么会拿到崇尔的账目,是严汝筠主动交出还是他在崇尔安排了自己的人窃取到了这份材料,财务部是一个公司重中之重,而账目是财务部最隐私的东西,如同机密一般贵重,任何同类竞争企业都不可能得到。 我在茫然惊诧中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一侧走廊角落的门被缓缓拉开,一道欣长人影洒下,令我狠狠一颤。 薛止文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他浅浅的米白色睡袍隐匿于同样浅浅的月色中。 我心里没由来一慌,险些失衡跌向书房,我下意识转过身挺直了脊背,和他隔着空气四目相视,他看了我半响,在我犹豫该怎样打个招呼才能遮掩这份微妙不被他怀疑我偷窥书房的目的时,他面无表情转过身,重新走了进去,并悄无声息的关上门,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也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东莞临近深圳的232国道在这一天黄昏时分穿梭过六辆警车和三辆检察院最高法的公车,一路浩浩荡荡驶向市中心偏北的东莞市公安局。 严汝筠坐在加长版宾利中和为首搭载沈烛尘的警车擦肩而过,他并没有睁开眼,但他听到司机的提示,他淡淡嗯了声,手指在膝关节上敲击着。 城建局科长孟旭伟已经不止一次派人到崇尔约见他,他不能见,他早已察觉到东莞的苗头不对,上面每一层每一局都充满了诡异的晦暗的搏斗的色彩。 似乎随时天塌地陷,爆炸出惊天丑闻。 从剿灭秦彪后,从没见到反贪与公安如此联袂办公,而且声势浩当,一旦把调查一件事摆在明面,这阵风恐怕会刮得很大,刮下来许许多多船上的人。 严汝筠不只是船上的人,而且是开船的人,不管情势如何险峻,他都无法刹车或者撤手。 沈烛尘算到了这一点,才会肆无忌惮的涉足,要把他始终怀疑的事翻得底朝天。 严汝筠不忌惮任何人,也不畏惧任何会毁掉自己的底细,他只是对沈烛尘有那么一丝防备,一丝警惕,甚至一丝避让。 158 警车停泊在市局门外,早已有人等候,沈烛尘从车内走下,身后站立一队制服革履的下属,每个人左胸口位置都佩戴了一枚锃亮耀眼的国徽,在昏黄柔和的阳光下烁烁发光,帽檐上的银色标识神圣不可侵犯。 沈烛尘走在为首正中央的位置,他庄重肃穆的脸上是一缕非常模糊柔和的霞光,而他面前空旷伟岸的灰色大楼,在愈见深沉的黄昏夕阳下变成薄薄的一面墙壁,国旗飘荡万籁俱寂,似乎昭示一场来势汹汹的狂风骤雨。 市局二把领导带领几名精干部下在会议大厅接待了沈烛尘,他们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时便愣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畏惧的风度和气场而震撼,有些难以置信这还是不是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个张扬的沈烛尘。 当初他和严汝筠并称警界双雄,在东莞乃至整个南省屡建奇功风头无两,凡是经手的案子没有一件不圆满侦破,上至毒枭大佬,下至街头混混儿,对这两个名字闻风丧胆,恨之入骨。 虽然一山不容二虎,他和严汝筠也的确不和睦,但两个人各有所长,并没有彼此干预,也无可取代,沈烛尘坐镇东莞市最高检抵挡千军万马,严汝筠把持刑侦界占据半壁江山。他们身份平级,可如果非要一较高低,沈烛尘在官职上其实压了严汝筠半级,严汝筠这个局长的含量略比他轻了那么一些,不过他在实力与口碑上又反超了他半头,以致于两个人始终相安无事,没有一个爆发点迸射出难以控制的冲突。 可谁都看得出来,沈烛尘在暗中较劲,相比较严汝筠对名利表现出的淡薄和平和,他对升迁有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无时无刻不在仕途上逢源争斗,他本能排斥这个充斥了太多阴暗的官场,可他又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生存的环境,因为权势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挖掘一个人最大贪婪的利器,当握住了一分权势,就渴望三分,得到三分又急迫想要五分,最终在这条路上深陷,成为不择手段的搜刮机。 沈烛尘和严汝筠都是公安部最年轻的两位局长,同样沈烛尘还创造了南省最年轻厅长的神话,而严汝筠在官场的得势并不是他人生的终止,他在商场拥有的雄厚资本远超过仕途上的得意。按说这样过于顺利的升迁会遭同僚嫉妒仇恨,甚至栽赃孤立,可对于这两个人同僚却非常服气,因为他们能做的其他人并不能,即使有这样的勇气但缺少一分智慧谋略也是无济于事。 能够好好活着谁也不愿成为烈士,哪怕明知这件事达成会让自己身份官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牺牲在前线的干警每年都有几千人,一副副身躯倒在血泊之中,在这样的极致触动下,谁狠得下心肠做如此大的赌注。 可二十六岁的沈烛尘和二十一岁的严汝筠能。 他们心肠冷硬狠毒,不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沈烛尘二十六岁以副处身份带四组刑侦支队破获了云南、南通、荆州一条线上的特大贩毒案,抓获对方集团三大头目,上百名从犯,近千名涉案人员,案件情节之恶劣,数目之庞大,影响之广泛,堪称五十年来南省之最。 沈烛尘在抓捕最后一名头目时陷入十分胶着的战火中,对方是胆大妄为的亡命徒,依靠对当地地势的熟悉,藏匿于崎岖的高山弯路之内做掩护,使抓捕沦落到非常僵滞的局面。在沈烛尘下令强攻后,落入头目和十几名敢死队的圈套,在那个几乎看不到五指的深夜,保护沈烛尘的九名特警遭暗算纷纷倒下,一些刑警甚至连路都攻不上去,沈烛尘拿出对讲机交代了遗言,用身上仅存的八颗子弹打出神一般的枪法,百发百中结束了对方八个敢死队的性命,他弹尽粮绝不得不徒手上阵,在搏斗中腹部中枪擦伤脾胃,右肺被匕首刺入两厘米,当刑侦二队三队包抄两路赶到现场失血过多的沈烛尘险些壮烈牺牲。 他用生命撕破了这一场持续八年的贩毒网,从此一战成名。沈烛尘的身手与热血,是他纵横仕途的一大利器,而严汝筠则非常内敛,善于不动声色的伏击,在谈笑风生间深入诱敌。所以他便成为秦彪组织卧底的不二人选,沈烛尘做不了他的工作,他也同样做不了沈烛尘的工作。 严汝筠如此特殊而复杂的处事性格注定他既可以做圆滑的官宦,也可以做奸诈的商人。 沈烛尘进入会议大厅一眼看到摆在桌上的名贵茶盒,他摘掉警帽同时似不经意询问接待的处长这是什么意思。 那名处长笑着说,“沈厅长大驾光临,又有公务在身,是莅临指导,哪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可您也是东莞市局走出去的,非常清楚我们平时的作风,一直是清正廉洁,这一点基层百姓有口皆碑,平时简朴忙碌到连一点像样的茶水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经费置办,为了显出我们配合的诚意,我特意拿出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买了这盒金骏眉,还希望沈厅长不要嫌弃…” 他话没有说完,已经被沈烛尘抬起的手制止打断,“你们清廉我有数,但不要表演,怎么你这个职位一盒茶叶就要开销掉三分之一的工资,那些没有实权没有地位的老百姓一个月不是连粥都喝不起。东莞的GDP据我所知还没有这么糟糕。何况这不是一盒茶叶,在我眼中,在这样的特定场合下,它是腐蚀人心的糖衣炮弹,难道所有到市局办公的同僚,只要踏入这扇门,你都要送上一份礼物吗?” “沈厅长这话怎么说,公事公办,总不能因为您曾经是咱们这里走出去的,现在回来我们就无视您的身份和职位,上级领导下临指示,一杯茶水而已,怎么还上纲上线,都是大伙商议后的一点诚意。” 沈烛尘指关节在茶箱坚硬的铁皮上敲了敲,特级金骏眉五个黑字非常刺目,在敲击下更是触目惊心,“所以这茶水是用来贿赂我。” 处长脸色一变,“这样风口浪尖的时机,沈厅长可不要害我呀。” 沈烛尘面无表情沉默了两秒,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极其轻松随意,他伸出手指了指处长,“你啊,脑子总想些歪门邪道,我是来摆排场的吗?我是来办事的,这些潜规则不要拿到台面上,对我没有任何用处,我要查的也不会因此就忽略掉,什么礼数都不如你们问心无愧,面对我时自然可以坦坦荡荡。” 这些人听完一阵面面相觑后,脸色都有些复杂和微妙,沈烛尘让市局档案室的同志带着他这边的下属把崇尔和荣耀集团的所有备案都调出,顺便盘查一下和这两个集团来往过密的机关部门。 沈烛尘在市局了解情况时,严汝筠正和城建局主管地皮规划的苏科长在一家非常隐蔽的茶馆包房里谈事,苏科长是崇尔的保护伞之一,他虽然职位只是科长,却真正大权在握,包括崇尔拿到手的南郊项目,也是苏科长暗中投了至关重要的一票,可以说如果没有他这一票,南郊花落谁家又是一个未知数,就是这样不可一世只手遮天的苏科长,在听说沈烛尘下到东莞稽查这件事后,整个人六神无主,完全没有了往日呼风唤雨的神采。 他拿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颤抖着,他越是惊慌无助,严汝筠一脸淡然平静就越是让他毛骨悚然,他非常愤怒把杯子撂在桌上,“严老板,你是不是没有看清楚形势,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毛毛雨,和之前几次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沈烛尘来了,你和这个人同僚共事十几年,他的脾气秉性你很清楚,他是能搪塞过去的吗?” 严汝筠笑着说不能。 苏科长两只手搓了搓脸,搓到通红,“如果他和那些人毫无两样,钱不能解决,美色总能派上用场,这世上就没有漂亮女人攻克不下的男人。可沈烛尘让我非常畏惧,因为他看重权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他可以忍住不近女色。都说严老板没有软肋,我看这话言过其实,他才是真的没有软肋,而严老板的千金现在不就是您的软肋吗?” 严汝筠说自然,正因为他早有了娶妻生子的打算,才会毅然退出官场,想要独善其身保住自己的声誉,在这样的浑水中势必要明白什么不能做,有了软肋在大势所趋下,不做不行,因为别人会攻克自己的家眷。 他说完喝了口酒,盯着空了的杯子笑说,“远离是是非非,我才能高枕无忧,为妻儿争取最稳妥的生活。” “严老板高枕无忧,我现在可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吃鱼卡住了一根刺,如鲠在喉。” 严汝筠挑了挑眉梢,“苏科长上面还有四级,一层层排查下来,没有三年五载根本轮不到,这么久的时间,难道你还没有办法抹掉吗。” “可沈厅长是冲着你来的。” 苏科长手指在桌角狠狠戳了戳,“我与崇尔来往过密,他扳倒你不就等于拌倒了我吗。我那些见不到天的事,一旦曝出,我这辈子都不要想走出铜墙铁壁了。” 他说完十分懊恼端起酒杯,将里面苦辣窒喉的烈酒一饮而尽,在他要把杯子放下又迟迟停顿在半空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苏科长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绝处逢生的惊喜,他喊了声严老板,严汝筠看向他,他脸上露出奸诈的笑意。 “不知你是否记得,秦彪活着时曾和沈烛尘有过一笔交易,是关乎女人。” 严汝筠平和淡然的面孔在这句话后忽然溢出一抹阴森,苏科长并没有意识到,他继续说,“那位任小姐,历经了秦彪,严老板,和现在的薛老板,这样的奇女子,在男人天下玩儿得如此风生水起,没有点手段显然不可能。这位沈厅长这么多年在场面上唯一动过心的女人,就是她。当初秦彪在码头要出一批违禁货物,虽说这是沈烛尘的一计,可他要什么不好偏偏提到了女人做筹码,而且秦彪那么多女人,沈烛尘非要点名刚跟他不久的任小姐,这是不是无心之失,脱口而出?” 严汝筠冷冽的面孔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温度,变成硕大的寒冰,皲裂破碎,融化湮没。 “严老板。”苏科长忽然端起茶壶,笑眯眯为他斟了一杯,“这一次你我身陷囵囫,很有可能前面等待的就是一个火坑,我们在一条船上绑着同一条绳索,你保我就是保你自己,我保你也是保我自己。薛老板似乎非常着迷任小姐,可荣耀也难逃一劫,商人为了自己的产业,连老婆都能送,一个情妇有什么舍不得。说句不中听的话,任小姐不过残花败柳,严老板想必也没有亏待她,是时候为自己赚取些回报。我们不妨试探下,如果沈烛尘真的想要任小姐,那就是拿人手短。既能平息这场风波,还能让薛家看到您对待薛小姐婚姻的诚意,这不是一箭双雕的美事吗?再说严老板这样的男人,想要多少雏儿没有,何必赃污了自己,上那万人骑…” 苏科长最后一句话刚刚擦着嘴皮儿似出未出,他忽然感觉到包房内阴冷至极的温度,在短短几秒钟变得几乎要将他活活冻死那般森寒。 159底线 严汝筠的目光,是苏科长见过的最恐怖阴森,不需要开口也不需要怒斥,只是那么淡淡的扫过你,就足够山崩地裂天塌地陷的危险。 可他不甘心,除了这个他想不到还能用怎样的方式贿赂沈烛尘平息这次仕途风波,上面盯东莞盯了很久,这边的风气最腐化,苏科长是腐化的根源之一,甚至最大的一个。 他握着整座城市最大的肥差项目,不需要搜刮什么,只要张着嘴等,等这块肉溢出几滴油,就足够解馋填饱,久而久之他就算想要两袖清风,这样的局势下也由不得他做主,这个部门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做事,还有那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同僚。 仕途随波逐流是一种合群的体现,不合群的人注定被孤立,圣贤不怕被孤立,可苏科长毕竟不是,他也需要党羽,需要合作,需要彼此相护和遮掩,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灾消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做了多少笔交易。 他现在比谁都慌。 如果不是慌不择路,他不会冒险请严汝筠出来喝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沈烛尘部下盯上,可不管是不是,他这一次都要面临一场声势浩大的劫数,他只想搏一把,搏赢了他还是苏科长,搏输了不过和坐以待毙一个下场。 “严老板,你我现在除了这条路没有第二条可走。但凡我还有其他法子,我也不想要依靠赠送女人来为自己求生路,我清楚任小姐和你曾经的关系,如果严老板不是娶了薛小姐,我也不会这样冒犯。” 严汝筠勾起一丝阴恻恻的笑,“苏科长既知是冒犯,怎么还不闭嘴。” “可不这样冒犯,你我这条船就很有可能翻沟。” 严汝筠注视着早已油尽灯枯耗干熄灭的炭炉,上面架着的茶壶不再沸腾,也不再冒出温热的白雾,一派冷冰冰,像他此时的眉眼。 他将杯里没有喝完的茶水倒了回去,“苏科长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吗。你为了钱财丧失自我,但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苏科长一怔,他白着一张脸伸手指他,“你什么意思,你要过河拆桥。严老板,你可不要忘记,你退位之后谁保着崇尔超越了荣耀,超越了那么多企业,在深城和省内一枝独秀。你再有本事,我不为你打点好仕途方方面面的关系,你在商场通杀,在官场没了权力,你拿什么逢源帷幄?” 严汝筠低低笑了声,“苏科长的良苦用心,我记得我可是没有亏待过,如果你哪里不满,要翻出来和我鱼死网破,我奉陪到底,可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从没有过你的河,上你的船,这话从何说起。辞职后这一年我四平八稳做生意,不过问任何与我无关的事,谨守商人本分,我能和苏科长有什么牵扯呢。我任职局长期间都没有以权谋私,还有什么比我自己伸手更方便。苏科长,知道你现在为前程担忧,内心十分惶恐,但也不能信口雌黄,诽谤我一些莫须有的事。” 苏科长伸在半空的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云淡风轻潇洒肆意的男人,他为这样精湛而阴毒的演技所折服,他甚至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和严汝筠勾结过,否则他怎么能推脱得如此让人哑口无言。 他完全没想到严汝筠会这样翻脸无情,出乎意料的结果令他大惊失色,又不知如何应对,他眼睁睁看着严汝筠撂下这句话起身朝门外走去,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走廊,苏科长才蓦然反应过来,他起身踉跄追出两步,却被章晋阻拦在了门内。 “苏科长,您好一副嘴皮子,好一把算盘。竟然连我们严先生底线都敢碰。还把任小姐送到沈烛尘的床上做交易,您可真有胆子说,严先生看在以往情面上已经对您网开一面。换做第二个如此侮辱任小姐,踩踏他的底线,休想完好无损走出去。” 苏科长整个人呆住,他有些愕然,难道他掌握的消息不属实吗。他越过章晋头顶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走廊,严汝筠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得跺脚,“可是…任小姐已经跟了薛荣耀,她原本就不是严老板的人,既然已经不是留着也是浪费,拿去做一笔交易为何不能?退一万步讲,行就行,不行大不了直说,她不是我的人,我还能拿刀去逼迫吗?这条船当初也是他主动抛出橄榄枝要上来,我可没有求着他,现在见事态不妙,想和我撕破脸就此分道扬镳,怎么,聪明事都让你们严先生做了?你还不妨直接告诉他,这一次我要是在劫难逃,我一定拉上垫背的为我陪葬。我绝不会在里面安分守己。” 章晋不屑一顾嗤笑,他伸出手掸了掸自己身上衣服,做出非常厌恶的表情,朝后退了半步,隔开苏科长面前唾液横飞的空气。 “敢这么堂而皇之威胁严先生的人,您是东莞地盘上头一个。您还说对了,真没准儿有您锒铛入狱的一天,天堂上不去,您得在地狱找个位置不是?可我把话说前头,您这张嘴还是闭紧点,您豁出去了,您家中无辜内眷不还得指望严先生发慈悲多多看顾吗?惹怒了他对您有什么好处,您只是投在了好部门,否则以您的职位,严先生就算不在仕途,想要玩儿死你也易如反掌。他念旧情尽力为您好好善后,您一家老小到底是衣食无忧还是沦落街头,就看您怎么开口了。” 章晋说完后不顾身体瘫软下来的苏科长苍白铁青的脸色,冷笑一声转身走出包房。 原本严汝筠为了自保,对苏科长有打算适时出手搭救一二,可章晋都没想到混了小半辈子的老油条,竟然如此不识趣,生生触怒了严汝筠的底线,自作孽不可活。 十一月二十七日是薛荣耀五十五岁生辰,迫于当下东莞紧张的局势,原本薛朝瑰想要大操大办,既为薛家的显赫体面,也为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嫁给严汝筠后整个家族更加昌盛的势头,这是严汝筠成为薛家女婿的第一年,他当然会精心筹备,薛朝瑰想要在寿宴上着实出出风头,可恰好赶上人人自危的时期,只能将原计划在海塔尔酒店大摆一百八十八桌筵席更改为八十八桌,抹掉了大约五十桌仕途人士的位置,他们悄无声息递上礼金,并没有抛头露面。 不过作为国内最富庶优厚的沿海省份,东莞及周边城市名流权贵多如牛毛,虽然抹掉了不少宾客,现场仍旧人满为患,都在借机巴结薛荣耀,也巴结严汝筠。 我挽着薛荣耀到达现场走出车门时,偌大的宴宾厅和门外一条长长的红毯早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乌泱泱一片人海。 160 薛荣耀久不面世,近两年生意场上不怎么抛头露面,前不久崇尔上市周年他都没有露面,为人低调至极,除了政府直控根本推脱不了的慈善晚宴其他应酬场合几乎不再参与,更何况以这样主角身份更是闻所未闻,以致于他出现后,人声鼎沸的现场骤然鸦雀无声,像被人在暗处压下了静止键,一片诡异的沉寂。 严汝筠站在水晶梯上,居高临下俯视这一幕,他唇角勾着阴森森的笑意,我对他视而不见,并没有抬头和他四目相视,任由他的视线像针芒般刺着我,始终得体微笑,挽着薛荣耀寸步不离。 这里认识秦彪的人不少,当初他做黑道生意最牛逼那几年,白道上的商贾与政客一半是他坐上宾朋,我生下心恕后荣耀和崇尔两大集团的联袂声名就已经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完全沉浸于孩子到底是这翁婿中谁的猜测,此时我挽着他亲密无间出现在这样盛大的私人场合上,所有人自然心知肚明,我已经不再是严汝筠的情妇,更不屑于和薛朝瑰争男人,我不满足无名无份的藏匿着,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长辈,成了这座城市最传奇风光的女子。 我知道女人嫉妒仇恨我,可在这层漠视与嘲辱下,她们也非常羡慕,没有任何女人不渴望得到最体面的生活,丈夫的疼爱,世人的尊重,儿女的孝顺与钱财无忧。能占据其中两个的已经极其罕见,全部达成的几乎寥寥无几。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文,可这本经文只能自己来品读,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失去了想要的生活,总要留住最后一丝颜面。 我更知道这座城市里男人背后如何嘲笑议论我,我并不回避我曾经接过的客人,不管是几个人,还是几十个人,那时的我无能为力,只能屈服于男人的胯下,为了我的生计,我的野心。 可从此以后的任熙再不会那样看人脸色生活,只能所有人看我的脸色。 我不后悔,不委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自己的苦难换回同等的回报,我得到的已经超出了太多,如果命运给我第二次选择,我依然愿意做沦落红灯区的任熙,依然愿意做嫩模,做外围女,做男人的姨太太,它给我的屈辱都以最风光的结果补偿了我。 除了这条路,挣扎在最底层饱尝人情冷暖世道艰辛、毫无背景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孤儿,根本没有第二条出人头地的路。 可我不想活得那么狼狈,我要钱,要势,要尊严。 男人可以娶女人平步青云,得到想要的一切,并不曾被这个社会批判辱骂,反而在他成功后纵享权力带来的荣耀,那么女人为什么不能俘虏男人,通过美色与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没有错,如果它一定是错的,就是这个男权社会对女子的歧视,对女子的压迫。 男人可以出轨,女人就可以背叛。 男人可以掌权,女人就可以千方百计控制掌权的男人。 我不畏惧那些目光的审视和揣测,所有善意的,恶意的照单全收。 面前的大理石柱上倒映出我穿着旗袍的身体,玲珑而笔挺,薛荣耀轻轻拥着我,我在他身旁娇小如一朵小小的盛开的红梅。 他挨着我耳朵小声问我适应吗,我说还好。 他眼睛示意我看正前方的照片,那上面挂着一张巨幅海报,上面是他还有我和心恕,非常温馨而柔和,他慈爱的眉眼凝视着我,以及我怀中的心恕,不过为了保护她,只露出她小小的身体,并没有曝光她的脸孔。 我记忆中没有拍过这样一张相片,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总是抹不开面子让我抱着心恕拍一张,可这样的大喜日子,他希望能够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只好合成一张,他带几分邀功的口吻问我是否看得出破绽。 我盯着打量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己的脸空温柔了许多,不再那般咄咄逼人的凌厉,也不再那般不择手段的阴毒,温柔明媚的东西藏匿在眼睛里,难以被泯灭和忽视。 大约因为我终于得到了,不用日日夜夜祈盼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为此忧伤和仇恨。 嫉妒是让一个女人变得黑暗的根源。 如果没有嫉妒,或者男人不曾让自己的女人嫉妒别人,便永远不会有感情中的阴暗。 我知道严汝筠疼我,也知道他不善言辞,他能为我做到的都已经做了,可他令我嫉妒薛朝瑰,让我活得不安又惶恐,所以我们终将走向破裂与灭亡,无法在世俗的颠簸里厮守。 可以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的抬起头,被称呼一声夫人,为自己的儿女争取最好最尊贵的人生,是这世上不能更美好的事。 美好得令人遗忘了爱情。 无关爱情。 我挽着薛荣耀的手臂紧了紧,“看不出,薛老板是谁啊,你出马立刻给他们唬住。” 他闷笑一声,“唬住你了吗?” 我说当然,我还以为我梦游拍下的呢。 他捏了捏我的手腕,“唬住你就好,别人我不在乎。” 靠近大厅处最明亮的一簇灯火下,站着几位太太,她们从我进门后便始终盯着我,当她们看到薛荣耀为我摆弄头发和衣领时,其中一位嗤笑了声。 “都说母凭子贵,豪门看重子嗣,生不了儿子的只能给肚子争气的让路,不是男人凉薄,而是家规森严,可你们现在看明白了吧,男人的宠爱与是否承诺名分,很大程度和生儿生女没关系,关键看这个女人的本事,看她能不能迷惑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倾倒,连传宗接代的大事都抛到脑后,只想着风花雪月颠鸾倒凤。这位大名鼎鼎的任小姐,服侍了咱们东莞最有名的四大权贵之三,人家每生出来儿子,可她的女儿比你我的儿子加起来还金贵,终于知道唐玄宗那朝为什么不重生男重生女,大唐盛世才出了一个杨玉环,这女人要是有手段,那可真让人眼红啊。” “周太太,您可小点声吧,咱们惹不起人家,你忘了当初有两位夫人说任小姐难听的话,被严先生直接派人找到她们先生那里警告的事吗?吓得那俩大老爷们儿回家打自己老婆,胆颤心惊过了好长时间。任小姐的身份不是你我能高攀议论的,根本说不得,说错一个字儿,她追究下来我们都得完。” 旁边的年轻千金正拿着粉扑补妆,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一颗痘痘冷笑,“称呼不了几天任小姐了,马上就是薛夫人。我父亲说了,薛老板铁了心要娶她,迷得像喝了符水一样,一双儿女根本劝不住。” 她涂抹上颧骨的斑点,把粉盒扣住,翻着白眼看天花板,“我也是生在豪门,可我觉得这种事我家里永远不会发生,自己女婿的情人,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竟然要娶她过门当老婆,物极必反慧极必伤,薛老板精明一辈子,这是不是上了年岁反而脑子抽了?” 我和薛荣耀在掌声雷动中共同斟满了酒池内的几百只杯子,由侍者一一分发到大厅内的自助餐区,严汝筠和薛朝瑰走到台阶下伸手搀扶他,薛荣耀将自己的手递给了严汝筠,并且对薛朝瑰指了指我,她明白过来他的意图脸上笑容瞬间僵硬,站在原地没有动,酒池外站立的宾客都注视这一幕,薛朝瑰不扶我,不只是我的颜面无存,薛荣耀更尴尬,他脸上有几分生气与不满,压着声音喊了声朝瑰。 薛朝瑰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私底下怎样都好说,这样场合她再不甘愿也不能让家族闹出流言,她压了压心头的委屈,伸出手搀扶住我的手臂,“任…姨娘。” 我抿唇忍着笑,可怎么都压不回去,那股子气儿蹿到了喉咙,眼看就要喷出来。这真是大快人心,这世上看我最不顺眼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女人,竟然张口喊我姨娘,我忽然想到还落下一个人,我偏头看向和我一臂之隔的严汝筠,眼底勾着恶趣味,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挑了挑眉梢,装作不曾看到我避开了视线。 我倒是挺想听他喊声姨娘的,可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底下宾客捧起一杯酒朝这边迅速围拢过来,我早就听见那群太太议论我,我告诉薛荣耀去拿点水果,他叮嘱我快点,要带我见一些人,我答应后转身走过去,为首的周太太见我奔着她而来,立刻眉开眼笑,“哟,任小姐…嗨!”她故作懊恼打了下自己额头,“什么记性,薛老板都放出消息要娶您了,您是薛夫人了,我怎么还喊错,该罚。” 这种两面三刀的富太太,在名流圈子太多见,越是上了年岁越是身经百战的老油条,论起演戏并不比自己混迹场面的丈夫逊色。 我笑而不语,不否认不承认,任由她们猜测,周太太说,“任小姐从做秦五爷的情妇开始挤入名流圈频繁露脸,到跟了严先生东莞无人不知任小姐艳名,今天容我说句实在话,您糊涂了这么久总算迈出最正确的一步。情人和夫人一字之差,待遇天壤之别,夫人有权利分享丈夫的财产,管教丈夫的儿女,干预丈夫的一切生活。可情人能吗?情人得时时刻刻套牢男人的心,稍微松了那就不是你的男人了。所以任小姐,趁着年轻貌美一切来得及,做了这样的决定,您果然很聪明。” 我听得出她这番夸赞带着点异味儿,我没有计较,也没有多想,只当作祝福,笑着说了声多谢。 她意味深长叹息,“任小姐承包了东莞所有年长的丧偶老板,既有黑帮大佬,也有商场巨贾,是情妇的楷模,马上要做夫人了,也顺理成章做了我们学习的典范。能把男人吃得这么死,这可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地球上六十亿人口,有十万个您这样的女人,都是我多说了吧?” 周太太的先生周照,是质检部门的领导,掌管东莞一多半食品监管,那时候巴结送礼的人多,大多是商品质量不合格为了尽快上市售卖走捷径的无良商家,周照流连花场,非常喜欢玩女人,不论是洋妞儿还是国产,他都想尝尝鲜儿,我刚跟温姐时,温姐为我打出了清纯玉女的招牌,周照看上了我,后来我在包房陪他时,周太太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跑来捉奸,摔碎了茶几上十几瓶人头马,把衣衫不整的我从他怀里揪起来推倒在地上,若不是温姐听到动静进来阻止,我那晚恐怕要挨她两巴掌。 从此她和我结下梁子,她没捉住别人,就偏偏捉住了我,自然把所有痛恨之情都泼在我身上,可怜周照根本没有把我吃到嘴里,白白挨了她抓头发挠脸的撒泼,还闹得质检部沸沸扬扬,私底下议论周太太如何悍妇。 我看她脸没想起来,听她声音却很深刻,她嗓音像喝了硫酸一样,公鸭嗓,我记得周照和他的亲信玩笑说在床上他忍着恶心,幻想自己身下压着的女人是范冰冰,可他老婆一张嘴,他立刻疲软,吃多少药都解决不了的软。 161突发 这种场合碰上她,我根本不愿打招呼,谁想去面对知道自己丑陋底细的人呢。但如果不打,任由她在人群编排我,影响更恶劣,我还不如主动过来压一压她的锐气,她嘴巴输了,自然就收敛了。 我笑咪咪说,“多学点本领是好事,艺多不压身嘛。但有些人天资聪颖,不用学一点就透,有些人愚笨,就算有心教,男人也未必给她学习的机会,所以何必浪费时间,周太太不如多打两把麻将,多美美容,想来比这个年纪再学习怎么驾驭男人要合适得多。还有——” 我捋了捋自己垂在耳侧的头发,“非礼勿言祸从口出,有些人不是你能议论糟蹋的,当心惹祸上身。我不是每一次都有如此气度,把那些恶意中伤当作玩笑祝福,荣耀的大喜日子,我礼让三分,别人也知道适可而止最好,周太太不是说,我手段卓绝吗?我对男人的手段和对女人的手段,可不是一样的哟。” 她冷冷发笑,“薛夫人受教了。” 我笑容璀璨朝她点了下头,举起杯子示意她身后围拢的太太们,点到为止敬了一杯,薛荣耀在这时招呼我,我撂下空杯朝他走去,与他面前说话的几个男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们敬了酒离开,只剩下一个没有走,他举手投足十分洒脱随意,像是与薛荣耀多年熟识,他扶了扶鼻梁上戴着的金丝眼镜,用调侃的口吻说,“老薛,我真是羡慕你现在春风满面的样子,不瞒你说,你从进这扇门我就嗅到一股骚味,你越活越风骚了!” 薛荣耀被男人的玩笑话逗乐,“哪来的风骚,你干脆说我老不正经,何必舞文弄墨得挖苦我。” 男人端起一杯酒,呷了口觉得苦,又换了杯调兑的白葡萄,“谁能想到你最好的岁月都一个人过来,到了这把年纪反而想要续弦,我得到消息确实大吃一惊。” 薛荣耀拍了拍我手背,脸上是非常宠溺深情的笑容,“遇到喜欢的,实在不忍心委屈她。” 男人说,“声色犬马的生活我也过得厌倦了。愈发觉得婚姻和家庭的可贵,但前提是要有一个让自己感到舒服的夫人。即使没有令人心驰神往的容貌,浮想联翩的身材,最起码她要与自己合趣。不能连基本的情怀都无法理解,就好像是咱们男人喝酒,她也可以适当小酌一点,可她会骂你这喝的什么猫尿!别的不提,就只说我自己,你看我人前风光,这苦我心里清楚,我们这行和你们不同,你们无非是生意,我们是既要做官也要做生意,双重标准压得喘不过气,仕途举步维艰啊,到处都是陷阱,好不容易一条阳关大道,你正风驰电掣不亦乐乎,前面横出一道标识,此路施工,禁止通行。” 薛荣耀哈哈大笑,男人摇头叹息,十分苦恼的表情,“我那个内人,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也不懂人情世故,极其狭隘愚笨的一个女人。她不理解我在官场的难处,谈笑风生顺水推舟落在她眼里,成了我的罪过和贪婪,天天拿这些要挟挖苦我,说我变了,升职之后变得更丑陋。可你说,谁不都是逢场作戏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脚踏实地的办公?这个世道怎么可能,就好比演员,只知道演戏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酒都不喝,谁认识你?谁与你合作?官场商场到处都是交易,是人情网,你不被网罩住,那你就被孤立,孤立之后事情难开展啊。我的为难到她嘴里变了味道,指着我鼻子破马张飞,说什么钱都糟蹋在那些风月场,给女人花了,不知道孩子要出国念书家庭要偿还贷款吗?再这么下去到上面检举我。” 男人伸手拍了拍薛荣耀的肩膀,“以前我还真不怕她,没有我的手写信,她连人家大院都进不去,那是什么地方,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想往里面闯,那是菜市场吗?我和她感情的确不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怜惜一个无知又不识体的女人。可现在我怕她,老薛,这里的怕不是爱,仅仅是一种怕。自从得到沈厅长要亲自主持这一次的官商稽查项目,我已经很多天坐立不安了。这不除了你的大喜日子,我可是哪里都没去,就窝在办公室想出路。” 薛荣耀听他的夸张笑出来,“别的我都信,但有一句我不懂,贺副局还能缺少偿还贷款的钱吗?你所在的部门是东莞数一数二的肥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送礼都排不上队,你会是差钱的人吗?” “哎呦我的老薛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是仕途上的人,你哪里知道这些曲折,一天一个形势,一天一个样。你说我不缺钱可真是高看我了,能吗?现在这么严的风头里谁敢顶风作案?我们两袖清风还胆颤心惊啊,这要是伸了不该伸的手,我还能睡着觉吗?我内人也是这样想,怀疑我把钱给了不该给的女人,你听听,我要有那份闲钱早和她离婚了,何必天天回去看她脸色,我有病吗?多少男人都是因为没钱才不得不忍啊!” 薛荣耀伸出指了指我旁边的酒桌,我没有端他平时爱喝的龙舌兰,只是拿了一杯劲头很轻的香槟酒给他,他没有留意到是什么, “再两袖清风,终究不是清水衙门,多了没有,少一点的数字不至于挖不出来吧。” 男人吓得立刻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四周听见这句话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机,现在人心惶惶成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惹出大篓子,你还敢开我玩笑,怎么你想把我送进去啊!”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薛荣耀喝了口酒,他眉头一蹙,察觉味道不对,举起杯子迎着灯光仔细看了眼酒的颜色,我将掌心盖住杯口,重新推到他嘴边,“喝着滋味不够呛是不是,又想喝龙舌兰?多大年纪了,自己不知道爱惜身体,还和那些打开瓶塞当喝水一样的年轻人比,那酒咽下去你胃口能受得了吗?” 薛荣耀这才意识到不是酒味道不对,而是我故意拿错,他笑着握住我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放在胸口贴了贴,“这是知道心疼我了,你这份心意不要说给酒喝,就是让我戒掉,我也愿意。” 男人将视线从薛荣耀的酒杯上定了两秒,他半开玩笑扫了我一眼说,“任小姐女儿都为你生了,你这名分什么时候给人家,赶紧趁热打铁,省得到时候人家嫌弃你老,又不肯跟你,你后悔都来不及。” 薛荣耀笑着伸手指了指他,“除了你说我老,哪有别人说过,你说我先看看自己的脸,你这褶子可比前两年又多了不少。” 男人摆手,“哎呀,我真是处处不顺心,我如果有任小姐这样的娇妻,老来得女添笔喜事,我也照样人逢喜事精神爽,可你看看,我现在是出门害怕,进门烦心。人呐不服年岁不行,只有身边陪伴着娇嫩的女人,才能过得滋润年轻,可如果身边是一张看了倒胃口的黄脸,我心里可就是黄连了!” 薛荣耀偏头看向我,他很大声音说,“熙熙认识得体懂事的女人吗,有的话为咱们贺副局介绍一个红颜知己,看他和我抱怨了这么久,知道他说不出口,我得把他的心里所想点出来,省得他缠着我不放。” “哎,老薛,落井下石是不是?” 我端着酒杯莞尔一笑,“女人还不到处都是,可哪里挑得出能配上贺副局如此风流倜傥男子的女人。再出众的姿色,在他面前也都不值一提,但既然贺副局有这样意思,我一定为您留意,等风声过去亲自送到您外宅,到时候您可不要忘记请我吃杯茶当谢礼。” “真有那一天,我怎么能过河拆桥,莫说一杯茶水,我管任小姐一辈子的茶。” 他说着话举起酒杯,朝我杯底碰了碰,我和他相视而笑,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薛朝瑰此时站在一处角落,正十分焦急张望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而那人迟迟不来,让她有些烦躁。 严汝筠就距离她不远处的一面舞池里,与几名携带情妇的商人谈论南省新季度的市场走向,他嘴上谈笑风生,眼睛却时不时留意着心不在焉的薛朝瑰,这样场合她难得不肯出风头,躲起来对宾客都没有兴致应酬,她一向做事圆滑,也非常懂得礼数,如此不周全实在不像她为人。 市局的两名退休老领导看到被包围住的严汝筠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说话,严汝筠刚对这些人讲一声失陪,还没有走到跟前,忽然正门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摔门的巨响,响声惊天地泣鬼神,将天花板上的吊灯和两面玻璃墙壁震得摇摇欲坠,其中一面裂开了一道长长曲折的细纹,看上去十分破碎狰狞,仿佛随时会坍塌。 所有人都被惊住,纷纷看向门口,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道男人身影仓促挤入进来,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一身破败潦倒,眉眼衰老而沧桑,像一个流浪乞丐。 这样凄惨穷困的人哪来胆子往这里闯,换做普通百姓吓都吓死了,宾客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低低说这不是上一任的光明集团副总监吗?因为私生活不检点被工商和公安联手查办,已经消失一年多了。 现场竟然没有人反应过来去招呼保安,都一脸瞧好戏等着看这人究竟要做什么。 男人饥渴的眼神在大堂内环顾一圈后,猛地定格在我脸上,他看到我的那一刻,似乎一片黑暗的死海亮起了波光,开始了蠢蠢欲动的奔腾。他无比惊喜推开身前阻碍的侍者朝我狂奔而来,他脚上的破鞋子摩擦在光滑的理石地板,有些摇晃不稳,他在冲到我面前收步时险些踉跄扑倒,所幸薛荣耀伸手挡了一下,将他从我身上推开。 男人没有生气,他眼睛里只看得到我,任何羞辱都显得不值一提,他声音激动得甚至剧烈颤抖起来,“任熙,真的是你,你现在做富太太了?你有钱了是不是,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我去光顾过你很多次生意?” 162丑闻 我有些愕然看着他,他凝视我的眼睛里是深深的贪婪,这些贪婪来自于他对金钱的渴望,对重生的期待,对摆脱陷进困境的不择手段,他以为我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拴住他的手,将他从滚滚江水奔腾的悬崖峭壁上拉出。 我脑子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他被人雇佣了,特意在这场备受瞩目的重大场合挖出我的旧事泼脏羞辱我,他也许是冲我来的,也许是冲薛荣耀。 这两个可能都有,我无意得罪人,但我一步步爬到今天本身就得罪了人,太多同行看我不顺眼,大家都是在欢场里混,混得好的就会被孤立,被厌弃,混得差的又被排挤,被踩踏,这圈子太没有人情味,只有中间起起伏伏的外围才能过得不这么狼狈。 那些表面矜持高贵的太太们,也无法控制自己对我的仇视,在我面前都百般挖苦,私底下恨我的人又会有多少。 而薛荣耀更不用说,商场如战场,利益触礁下电光火石,随时都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战役。 他的同僚,他的对手,都可能成为背后捅刀的人。 我下意识看向严汝筠,他不动声色的脸孔注视着我面前气喘吁吁的男人,他那样冷静的表情令我看不出一丝破绽。 薛荣耀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曾经的客人,他并不嫌弃我的过去,但他不能接受大庭广众下我的旧历史被抖出,我是他即将过门的夫人,这是极大耻辱,是薛宅的丑闻,将会比任何天灾人害发酵蔓延更快。 他立刻吩咐身后助理叫保镖进来,让保安堵在门外,看是否会有记者涌入,一定要拦截住。 助理前脚离开后,男人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忽然一把握住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我脸色大变,我立刻要抽出,可他握得太紧,似乎全然不在意我身边权势显赫的薛荣耀。 一个落魄成为乞丐的人,就算他畏惧权贵,又能怎样呢,他已经低入尘埃,难道还要他化作一泡尿来表达自己的敬意和卑微吗。 贫穷绝望到一定程度,人就会不顾一切的豁出去,那是极其可怕的。 “任熙,你没有忘记我吧,何总!”他拍打着自己胸口,试图让我想起他,他身上破败肮脏的衣服随着他掌心的沉落而迸溅出许多灰尘,我本能捂住鼻子抵挡那呛人的气味,他笑眯眯靠近我,“任熙,我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现在混得这么好,连荣耀集团董事长都拿下了,他给了你不少钱吧,不然他这个岁数你怎么可能嫁给他?” 这男人简直是来砸场子的,数百名宾客谁不是心知肚明,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人怎么可能对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产生爱情,最好的缘由不过是依赖,最坏就是图财。但是有些话可以清楚不可以明说,这是场面上的规矩。 不过这男人一席话也算把他来者不善暴露得彻底,他绝不是单纯为了钱,他需要钱,否则也不会受人利用当枪使,可他拿到的大头绝不是从我手上,他仅仅借口要钱来泼脏我,他应该早已从别人那里拿到了一笔天价报酬,足以吸引他冒着生命危险和薛荣耀严汝筠为敌的数字。 我狠狠拂开他拉扯我的手,一脸严肃冷漠,“我什么身份和你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你。” “哎!”他脸色一沉,非常不满,“你不认识我?呵,都说男人提上裤子不认人,怎么女人也这样吗?我当初给了你那么多钱,都够在小城市买一套别墅了!我才爽几分钟啊,你们干这行的女人赚钱也太容易了吧!现在你攀上高枝当阔太太了,翻脸无情了?怎么,装不认识我,你接过那么多客人,有几个像我这样大方?” 我眯了眯眼睛,脑子里飞速回忆着,给我的钱足够买一栋别墅的男人…光明集团的副总监…我把所有思路都堆积到一起,最终想起他是何建春。 温姐手底下外围就三个最赚钱,乔倩九十年代末下海,01、02年时候一晚上叫价在十万左右,后来她没干多久就跟了秦彪,但是行情确实在她的拉动下水涨船高,我最多叫过一晚上六万,以我在嫩模圈的咖位这个价码已经很高了,因为这只是底薪,不算客人给的小费,小费很多时候才是真正的大头。 不过也绝没有外界传得那么邪乎,一晚上就买房买车,除了极个别的一线嫩模,大部分拿不到这个数。哪有那么多当冤大头的男人啊,我干了三年外围,也就何建春出手最大方,前前后后的小费给了我差不多四十多万,可场子抽走了六成,到我手里也没剩下几个子儿。 但他的确算我接触过的最大方的客人,光顾了我十来次,每一次都会带点礼物,或者是几千块的首饰,或者是一只名牌皮包,总之都很合适我,这一点是其他客人做不到的。 嫩模陪的客人非富即贵,和那些什么三教九流都接触的小姐不一样,把我们打点好了能有什么亏吃呢?没准谁就一步登天,记着曾经那点好,总能搭个桥牵个线,所以何建春非常聪明圆滑,他很会收买人心,除了我之外他还睡过不少嫩模,其中一个后来傍上了城建局的副处长,何建春在东马路的建材厂土地批示,就是通过嫩模找到了这位副处长花钱走的后门,他是个非常具备远见的男人,知道怎么撒网怎么收网,如此智慧竟然倒台了我挺意外的。 当时光明集团刚刚把全部的资产从台湾转移内地,一路高歌猛进极其风光,光明集团和许多仕途人士都有瓜葛,天天要请那些人五人六的爷们在场子里吃喝嫖赌,可惜好景不长,在所有人都以为光明集团要和荣耀集团崇尔集团成为东莞三大扛把子时,经手何建春的一单过亿合约出了差错,被对方老总卷钱跑出境外,据说到今天都没有引渡回来。 这件事曝光造成的恶果是市场流言四起,上市股票一夜间跌停,突破了有史以来新低,与此同时几家合作企业想要趁乱黑吃黑,根本不放拖欠的巨额尾款,光明集团一下子穷途末路四面楚歌,撑了不到两个月就在内忧外患之下宣告破产。 高层里最惨的当属何建春,连跳槽的去处都没有,还背负了三千万外债,几乎成为东莞人人喊打的奸臣,他的一个错误决定造成光明集团辉煌终结,谁还敢用他。 这两年他销声匿迹,原来是做了乞丐逃避追债。 这种有头脑还没骨气的无赖,沾上了最麻烦。 在气氛最僵持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忽然从人群内冲出,指着何建春大声说,“何老板好歹也是生意人,虽说破产了,也不至于气度都跟着破没了,连这点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坑钱花,这是来碰瓷儿了?你可别以为你面前站着的还是曾经那个做生意的任熙,她是薛夫人了,你有多大的胆子和后台支撑你对她如此不敬,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何建春根本不为所动,他来之前早清楚我的底细,要是害怕也不可能干,他为了钱,为了摆脱这么狼狈凄惨的生活,与其也是坐以待毙穷死饿死,不如赌一把。 我最穷时候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根本不指望能说动他。 除了钱来诱惑收买人,权来压迫控制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从骨子到灵魂使一个人屈服低头。 何建春从头到脚打量那位夫人,“你多管闲事干什么?拍薛家的马屁?我又没有找你要钱,那是我投资的,谁说是赠送,现在我要回来不行吗?我不是没有给台费,小费是我当时有钱给,又不是明码标价必须要掏,我现在手头紧,要回来碍着别人什么事,难道薛老板的夫人连这十几万都拿不出吗?我可没多要。” 我朝他逼近两步,用威胁的语气警告他,“在这么闹下去,一分没有,我还要你的命。” 他一怔,我扬起下巴指了指他身后的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听到这么说,当时笑出来,“哟,拿我当小孩呢?我来了什么都不拿点转身就走,我要这么好说话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我盯着他问他要多少。 他比划一个二,我说我给你,但不能在这里,你闭上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冷冷发笑,“跟你走?这里这么多人好做个见证,你把钱给我,或者干脆你摘下身上一件首饰,我立刻走人,永远不来打扰你,你想诓我到僻静地方,杀人灭口还是驱逐出境?薛老板既然敢娶你,难道连你过去那点破事都不清楚吗?这我可不信,破财消灾,我只是拿回我曾经多给你的部分,我可不是来敲诈。去哪里说理我也不怕!” “我会相信你不再来打扰我吗?人的贪婪一旦破了一个缺口,只会越裂越大,不可能弥合。再说我怎么没见过一个跑来要钱的人,不藏不掩,反而偏要闹得人尽皆知,你目的是要钱吗,你恐怕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吧。” 何建春被我的直白气得恼羞成怒,他刚要反驳,助理带着十几名保镖从门外风风火火进入,将何建春迅速包围起来,如此阵仗和气势他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刚才的嚣张跋扈,我他指着我鼻梁,“任熙,别玩儿这一套,他们敢动我一下,我就把你床上那点事全都抖落出来,我看你怎么有脸当薛夫人!再说我会栽赃你吗?东莞谁不知道你那点见不得人的事,你右胸口纹着红梅,臀部下有一颗黑痣,小腹上长着一块一厘米大小的红色菱形胎记。这些我都清楚,我如果不是你床上客,我会了解吗?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本事通天,他们长了透视眼能看到你身上的标记吗?我他妈是吃饱了撑的跑来闹场子,我要钱,我现在需要钱! 163 何建春把我这样的私密都曝光出来令我措手不及,如此荒唐陈述也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他们有一些了解我底细,秦彪一案轰动整个南省,几乎无人不知他在落网时的三个情妇,大奶奶柳小姐,二姨太任熙,被秦彪亲手处死的三姨太方艳艳,而唯一安然无恙且过得风生水起的就是二姨太任熙,还傍上了东莞最有权势的贵人,这是我怎样躲藏遮掩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但是从没有谁这样大胆敢在人前提起我的风流韵事。 我脸色非常难堪,薛荣耀不动声色捏了捏我的手指,给我一丝勇气,他示意保镖下去,不要武力逼迫,何建春已经落魄到这个程度,他怕什么,他已经生不如死苟延残喘,这些养尊处优半辈子却忽然间倾家荡产穷途末路的商人,他们本身对这个世界就很绝望,对曾经声色犬马今朝破鼓万人捶的现实充满了气愤,内心厌生,当他燃起希望火种的霎那,谁将它熄灭掉他就会拉上谁鱼死网破,他会把所有对这个社会的仇恨与不甘转移到这个毁掉他希望的人身上。 何建春死不足惜,可难堪的是薛家,我已经是半个薛家人,在这样场合下薛荣耀为了保我,更为了保他自己,不能让事情越闹越大。 酒店客户经理在一名礼仪小姐的带领下到达现场,他看到何建春破马张飞和我纠缠的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薛荣耀的寿宴出了如此大纰漏,是现场安保措施不严,这是一百个推卸不了的大罪,酒店和负责人都难辞其咎,薛家蒙羞当然会让其他人一起不好过,以致于经理从楼梯冲下来时差点腿软栽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因为惊慌而语无伦次。 “薛老板…是我们的失误,这样大喜日子出了如此不顺心的事,我们负全部责任,我们也将承担一切损失。只是希望您多多原谅,主要是今晚宾客实在太多,我们酒店从没有承办过这样盛大的晚宴,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包括现场的安保分布,给了不法分子趁人之危的漏洞,才会导致这样结果。” 我眯眼打量这位经理,听他语气不像撒谎,一个人可以演戏,可以装模做样,但绝对办不到连苍白和慌张都是假的,正因为王经理代表酒店方毫不知情,所以我想不通,海塔尔作为东莞五星级会所,每一道关卡盘查都非常严格,怎会有这样疏忽。 酒店虽然承办大型晚宴的经验寥寥,可今晚几乎半个南省的名流权贵都聚集在此,甚至出动了不少武警维持秩序,这么多人把持着东南西北四扇门,竟然会漏掉一个别有所图的乞丐,按说他这身打扮,在大堂就该被扣下,哪有机会进电梯。 更可笑是何建春早已今非昔比,这两年似过街老鼠一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骨子里那点傲气恐怕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他看到如此奢华阵仗还敢说闯就闯,如此硬气为难羞辱我,没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为他保驾护航,他绝对没这份胆量。 可我不能戳破,当着这么多人我一旦说出心里的猜忌,酒店方一定翻个底朝天来证实,假如翻出了不该翻的人,我不能让薛荣耀刚刚承担了我这份难堪,又去承担另一份,不论这个人是谁,和我和他势必有深仇大恨,才会如此铤而走险,真相大白就是一桩丑闻,丑闻就不可张扬。 我看了一眼薛荣耀,我苍白的脸色让他无比心疼,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将我冰冷颤抖的身体揽在他身后,他问那名经理楼上是否有客房。 经理说有。 他嗯了声,满脸冷意看向何建春,“跟我上去。要什么要多少,我和你谈。” 何建春垂下眼眸思索了下,“在这里谈,你们这些人敢把法律踩在脚下,我怎么相信?我只相信众目睽睽。” 薛荣耀说,“既然你清楚,法律也不敢拿我怎样,我是东莞纳税大户,我的公司撑起整个经济支柱的三分之一,各行各界都要给我几分薄面,你这样辱骂我的夫人,我真对你下手又怎样。” 何建春脸色一变,薛荣耀指了指门口,“两个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吵闹,稍后找人收尸,另外一个跟我走。你如果选择第一个,我动手也好,我女婿动手也好,你绝不可能走出这里。” 最靠近何建春的一名保镖在这时搭话说,“老爷,家里狼狗两天没有喂肉了,它最近似乎不喜欢吃鸡鸭,上次佣人喂它,它咬了佣人的手,撕下好大一块血皮,竟然全都吃了。” 何建春白着脸咽了口唾沫,他眼神下意识在人群内搜索,不知道在找谁,他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整个人的防守有些溃败,他小声问跟你走真给我钱吗? 薛荣耀说当然,破财消灾,他作为商人很相信这个说法。 何建春闹事的成效已经达到,算是圆满完成了雇主交给他的任务,他也可以继续闹更大,再从雇主那里得到更多,但他似乎不敢过分得罪薛荣耀,他离开这里总还要过日子,有了钱才能过得舒服,等钱到手命没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商人本性精于算计,他不可能做得不偿失的事。 何建春让薛荣耀带路,他从桌上拿了一杯酒和许多蛋糕,兜在自己脏兮兮的衣服里,大口吞咽着,我跟随薛荣耀从后门离开现场,何建春被保镖从两侧架住,十分蛮横推搡在身后跟着。 他仍旧喋喋不休,像一剂恶心人的狗皮膏药让我把曾经收下的多余的钱还给他,不然他决不罢休,看谁耗得过谁。 侍者站在宴宾厅的入口处,待我们全部脱离现场伸手关上门,在两扇玻璃缓缓合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严汝筠站在主持台上正平息这场风波。 薛荣耀用二十万元打发走了何建春,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许出现为难我,何建春蹲在地上数钱,笑嘻嘻说如果不是有人找他,他根本想不起我。 他脱口而出后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他用一沓钱捂住口,眼底有些慌张,显然知道已经来不及,薛荣耀坐在椅子上问他是谁找,找到说什么。 何建春从地上站起来,拿着一个破袋子装钱,他一脸宁死不屈,“没人找我,我说错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不愿意做的事谁还能拿刀逼我?” 助理在一旁看他如此恬不知耻的模样冷笑,“拿不了刀,能拿钱。” 我将戴在手腕上的玉镯扔到他脚下,“告诉我是谁,这就是你的。” 他低头看那枚镯子,眼睛里有垂涎的光闪过,“这得不少钱吧?” “你当初做生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镯子的成色和质地,值你麻袋里几个二十万,你清楚。” 何建春太想拿走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卖找他的人,他不能惹祸上身,豪门里的战争最可怕,他一旦卷入进来很有可能为此赔上性命的代价,因为他现在除了这条命也没有什么可以赔的。 他咬了咬牙将那枚镯子又踢回来,“没有人雇我,那种有钱有势的人,会在街上和一个乞丐说话吗?他们能用我什么啊?你总不能让我编一个出来吧?我是想要这东西,但我不能胡说八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当初多给了你多少,我就拿回来多少,其他的我不碰,这两年我什么苦没受过,我看得太透彻,这辈子我就想做个老百姓,再也不过从前的生活了。” 他背着麻袋转身要走,我在这时喊住他,“玉镯你说不说我都给你,也不需要你开口回答,你只给我一个眼神就可以。找你的人,是不是叮嘱你在今晚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把我的过去掀出来,闹得越大越好,说得越难听越好。即使我立刻承诺给你钱,也不要见好就收,而是想法设法找茬给我难堪。” 他没吭声,盯着镯子不动。 我又问,“凭你的聪明,你肯定会调查清楚这个雇主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会不会过河拆桥,等你惹出大麻烦对你不管不顾,你有了把握才会帮她做事,那么这个幕后雇主是女人,我们都认识的女人,对吗?” 何建春弯腰捡起玉镯,他抿着嘴唇掂了掂分量,抬头看了我一眼,“幕后是男人,不是女人。” 164 何建春的话令我一愣,幕后主使竟然不是薛朝瑰而是一个男人,退一万步讲,她可以吩咐中间人来牵线,这个中间人是男子,但以何建春的精明无赖,一定不会把中间人错认为幕后人,光明集团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失误,只是这次失误非常大,让他没有了东山再起的筹码,可我很清楚他有识人的眼力和睿智的头脑,在金钱面前他没有必要隐瞒和颠倒。 他说是男人那一定是男人。 我问他是多大年纪的男人,他说这不知道,总之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很有权势的男人,商场官场都不排除。 薛荣耀眯了眯眼睛,排除了薛朝瑰,就排除了一大半奔着我来的可能,十有八九是他的敌人,在他身上择不出攻克的突破口,便转移到我身上。 助理看他脸色不好,立刻递上烟盒为他解瘾头,他伸手拂开,并没有抽,眼睛死死盯着满脸贪婪毕现的何建春,“你怎么知道是有权势的男人。” 何建春不耐烦嘶了一声,“没钱没势,拿得出五十万给我?没钱没势,为什么要搞你们?” 薛荣耀的助理在旁边大声呵斥他,“老实点,问你什么说什么,别那么多阴阳怪气的废话。你这么有把握,是和这个人直接通过电话吗。” “当然,不只通过,他以为我没有听出来,其实从他说第一个字时,我就知道是谁。” 薛荣耀问他是谁,何建春沉默了两秒,“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和人脉,自己去查。我不能说,我现在没有住的地方,这个人能找到我,对我的行踪一定了如执掌,我不能不要命。我只能提示,你们尽管往高处想。” 能一击致命,用我这辈子最深恶痛绝不愿回首的噩梦戳我的心尖,扫薛家的颜面,而且部署得如此巧妙,显然是有备而来,且势必对我和薛荣耀非常熟悉,才能这样滴水不漏。 他应该不只给了何建春钱财,更用自己的势力潜移默化恐吓他,即使用尽手段也掰不开他的嘴。 这人安稳置于幕后,胸有成竹看着一场残杀的戏码,把所有人都变成棋子,用他的城府和淡定,操控着这一盘棋局。 我一把握住桌布,在气愤中掀翻了上面的茶盏和钵盂,那些东西坠落在地上,砸出一声声重响,顷刻间破碎为一堆瓷片,“何建春,你当初好歹也是有权有钱的人,至于为了这点钱失掉骨气吗,一身破烂不堪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狼狈和凄惨,他们之中很多和你共事过,曾经都是一样西装革履众人拥簇,现在他们仍旧在天上,而你堕入泥土,你不躲起来安分守己过日子,堂而皇之这副面貌出现,不嫌难堪吗?” 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懒洋洋打个哈欠,一脸痞相,“难堪什么,我有什么好难堪,谁能永远踩在云上,总有掉下来砸个血肉模糊的时候,我只不过先掉下来而已,看着吧,就刚才那些人,也许过不了多久比我还惨,这是社会趋势,我好歹还活着,他们没准儿破产了直接从自己公司坠楼。一滩温热的血,一地脑浆迸裂,让路人指指点点围观叫喊,死了都魂魄不宁,不是比我更惨?” 我冷冷打断他,“至少掉也掉得有骨气,而不是像一条狗去乞讨别人给你一口剩饭吃。想要吃饭一万条路子,你就算扫大街都比当乞丐当一个利用品强,雇佣你的人给你那点钱,能保你一辈子吃喝无忧吗?你这样满嘴荒唐的侮辱我,何建春,是我不和你计较,否则你现在这个德行,我想要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虫还容易。” 他撇着嘴角朝地上啐了口痰,非常不屑一顾,“你是不和我计较,还是不敢计较?任熙,你床上那娇嫩的小模样,你这身衣服下包裹的身体,我可是心知肚明,你这么大的把柄攥在我手里,何必鱼死网破呢,再说我已经嘴下留情了,我没说那么详细,我给你脸,你给我钱,咱俩互惠互利,你亏吗?我还是那句话,我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我拿了这些钱一夜之间就可以享乐败光,你要玩儿明天我就陪你,但你别后悔。我何建春好名也是出,恶名也是出,让别人知道我不就得了,我要是有一丁点闪失,你和薛老板第一个被怀疑。” 他见我不说话,收敛了脸上的煞气,他一边用嘴哈气擦拭那枚镯子上根本不存在的污痕,一边斜眼笑着说,“任熙,知足吧,就算你方才出了丑,又能怎样呢。多少女人宁可出丑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谁会去关注一个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你的非议,你的流言,不都是证明你已经今非昔比了吗,人这辈子名誉不重要,多少厉害角儿的不要名誉,要钱,要美色,可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无知人才去在意,而真正的聪明人早就看透了,根本没有丝毫用处。名誉能换来荣华富贵吗?只能换来一份心理安慰,一份你行走在天下被人称颂的幻觉感。奸商,贪官,戏子,这是多么难听的三个词语,可这三个词语背后,那是金山银山,是一家子都受益的功名利禄,世界几十亿人口,纵然一辈子洁身自好,还他妈指望着和秦始皇武则天并驾齐驱吗?死了不过一把灰烬,扔在哪里都是一样,有多少声名美好两袖清风的人,直到死才为人所知,还有屁用!倒不如活着时不择手段及时享乐。” 他和我想的一样,可我的不择手段有我的原则,我绝不会为了这样一笔钱财,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我可以出卖自己,但唯独不会被人利用,去伤害一个根本没有伤害过我的人。 “何建春,你的不择手段,这一次我暂且放过,就像你说的,我不能为了一条贱命赔上我高贵的性命,但任何戏都有散场的时候,等到风声过去,所有人逐渐遗忘,我也许哪天心血来潮,就废了你。” “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啊,说话底气足。女人为什么不好好嫁人生子,偏要给人做二奶,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哪有豪门放一个屁香,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是贪慕虚荣,这么大的诱惑面前能不学坏吗。” 他嘿嘿笑着,“我还真不怕,我他妈有钱去哪儿不行?你以为你还找得到。别说你,我欠银行那么多钱,条子追了我小半年,还不是连屁都没捞到,告诉你,出了这扇门,我就不是何建春了,更不是你说的一条狗。” 我移开目光,看他一眼都嫌脏,他小小的眼睛里射出一缕淫光,打量我的脸和胸口,薛荣耀的助理察觉到他下流不敬的目光,立刻冲过去扇了他一巴掌,“放肆,你算什么东西,夫人是你看的吗?拿东西滚蛋!” 何建春冷冷发笑,他并不为这一巴掌而难堪感慨,他已经非常坦然满不在乎,屈辱和声誉都被他抛在脑后。大约这两年在外面流浪什么苦都尝了,他好不容易有了钱,哪还顾得上所谓尊严,尊严这种东西,是富人的专属,穷人即使有,为了养家糊口谋生立足也都只剩一点点虚无,用来寻求存在感,寻求自己活着的价值。而那点尊严在上司的呼来喝去面前根本不叫尊严,完全是一个笑话。只有钱和权,只有站在高处的人,才配谈尊严和享受,才能把虚无的东西变成实际存在,腰包鼓,尊严是别人给的,腰包空,尊严是给富人践踏的。 何建春离开客房后,薛荣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眼底有怜悯和不忍,“这一次也许是我连累你。这人应该冲着我来。” 我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瞎说什么。冲你和冲我有区别吗?就许你照顾我和心恕,不许我和你一起患难吗。那咱俩也太不公平了。” 他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我会说出这么温情的话,他回味了很久,紧紧握住我手腕,笑着说也是。 我和他从电梯下去,在八名保镖的护卫下一直进入宴宾厅内,原本里面还非常喧哗沸腾的声音在门推开的霎那,在他们看到我挽着薛荣耀再次出现,顷刻戛然而止。 我没有逃避那些充满深意和讽刺的打量,而是十分坦荡笑脸迎人,这世上饱受非议的女人那么多,不差我任熙一个,她们可以心安理得呼风唤雨骂,我照样也可以,此时此刻的我踩在他们头上,为什么要畏惧低我一等的人,纵然我曾经不堪入目,可这个社会规则就是成王败寇,谁也不敢指着我鼻子说我怎样,我也永远不允许自己掉下来。 在何建春出现之前,不少人都蠢蠢欲动想要过来为薛荣耀敬酒,当然这也是个幌子,他们本意是想巴结我,我成为薛夫人大局已定,薛荣耀单身二十余年,在这个年纪续弦,势必对新夫人百般疼宠,巴结讨好了我就是讨好了他,讨好了他连带着严汝筠那边也能混上一份情面,这一条线的起始与核心都是我,这样的利器不用白不用,然而这事出了后,他们都不敢上前,知道现在最敏感,说什么都有嘲讽挖苦的嫌疑,干脆只是远远举起酒杯讲两句吉祥话,并不靠近。 贺副局拿着一把花生从一侧墙根走过来,他问薛荣耀刚才那是什么情况,薛荣耀说一点小误会,已经解决掉。 贺副局不动声色打量了我一眼,“老薛,我在市局有些人脉,用我支会一声帮你调查下吗。既然涉及到薛夫人声誉,还是尽量悄悄进行,肯定不能直接立案,我尽量让他们快点给我结果,到时你暗中平息掉,这委屈不能让你的娇妻白受啊。” 薛荣耀笑着握了握的手,“不麻烦你了老贺,我亲自来,熙熙这里我要顾及,外人我也不放心。” “怎么,连我都不放心了?” “别的事我放心你,可涉及到熙熙,我一定要自己来。” 贺副局哈哈大笑,他指着薛荣耀鼻子,“你啊,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我以为你老薛能扛过去,可惜你也有自己要拜倒的石榴裙,而且你可是拜得干脆利落,这点比我强。记得那句老话怎么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媳妇忘了自己的老战友啊!” 我站在旁边端起一杯酒小口抿着,余光四面八方打探,那些太太们都在谈论珠宝和先生,而男人们大多在探讨商业和官场,并没有谁揪着刚才的事不放议论纷纷。想必严汝筠平息得非常好,这些人即使有心八卦,也不敢在他眼皮下过于放肆。 宴会在晚间十一点结束,薛荣耀的助理将部分夜宿酒店的贵宾送到楼上客房,其余宾客则由章晋在门口亲自送行,薛朝瑰与严汝筠先坐进正副驾驶,我和薛荣耀站在车门外同离开的宾客寒暄告辞,姜政委似乎喝多了,他身旁簇拥着不少商人和部下,他大着舌头说,“荣耀,我是真为你高兴,你的好日子到了,可我们这些为官的,厄运怕是要来了。” 他这句话令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头顶不断闪烁的霓虹在动,只有街道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海在动,而这里每一句身体,每一双眼睛,都陷入极度沉闷和微妙的静止中。 “荣耀,不知道你办婚礼我还能不能到,今天来这里为你祝寿的,又有多少看不见那样一幕,你不要怪我,如果能有机会,谁不愿意过这样的好日子,而去遭罪呢?” 他说完偏头看了眼贺副局,“对吗。” 贺副局表情十分压抑,他扯开嘴角笑了笑,但笑得极为勉强。 我逆着五光十色的灯束看向他,“您这话玩笑了,您功勋不可埋没,您半生戎马事迹,就像一枚免死金牌,不论是怎样的危机,这枚金牌保着您平安无恙,谁也不能让您遭罪。就算真有不尽如人意的一天,政委的家人也会不惜一切为您周全,荣耀这里也是。东莞时局动荡,不单是您,也不是某一条路上,而是处处如此,互相依附帮衬,才能平安无恙,荣耀也需要诸位多多扶持。” 姜政委醉醺醺的眼睛一点点睁开,直到完全看清了我,他忽然笑出来,“薛夫人,很好。” 他一把推开两侧搀扶他的下属,用力拍了拍手,其余人不明所以,但看他笑得如此开心,也跟着一起拍手,大叫薛夫人很好。 送走这一拨宾客后,章晋说剩下的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必亲自等,薛荣耀叮嘱他周全好现场,才钻入车中离开酒店。 回去途中薛朝瑰为开车的严汝筠拧开一瓶水,想要喂他喝,然而他没有张嘴,只说不怎么渴。 薛荣耀问他怎么不让保镖开,还亲自做这样的事干什么。 严汝筠扫了一眼后座,“我猜岳父有话对我说,保镖在不方便。” 薛荣耀抬起眼皮盯着他看了半响,“你猜我要说什么。” 他左摇方向盘并入一条窄窄的路,“追究幕后主使。” 我下意识看他,但没有吭声,我的任何事都应该由薛荣耀出头,他会为我解决,我已经不需要再亲力亲为。 “你尽量查一下,不要让别人知道,对熙熙不好。” 严汝筠一只手把持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攥拳抵住唇,笑而不语。 薛朝瑰放下水瓶捏了捏钝痛的额头,“爸爸,事情出了,再怎么弥补和追究有用吗?对现实而言根本于事无补,为什么人人都说要防微杜渐,将可能发生的恶事扼杀在摇篮中,因为任何恶果都会造成您是不是也没有想到,您五十五岁寿宴,会因为某些人被搅得彻底,由喜事变为笑话,这一下咱薛家可是名上加名了,别说东莞,就是整个省,都挑不出第二个名门望族,生日宴热闹到这种程度。” 她一边说一边压下玻璃,外面的风灌入进来,有些凉意,“任阿姨,你真是天之骄女,不管走到哪儿都有这么男人眼巴巴跟着,不惜闹出这样风波,也要和你认门亲。” 我盯着窗外没有理她,严汝筠沉默开车,薛荣耀透过后视镜瞪眼睛呵斥她不要再说这事,薛朝瑰冷冷挑了下眼皮,一直沉默到车停在薛宅府外。 他们下去进入客厅,窗内的灯光透过玻璃投洒出来,显得十分明亮,盖过今晚十分清幽的月色。 薛荣耀拿起搭在副驾驶的西装正要推门,我在这时说,“一局安百变,叵测是人心。荣耀,我那天问你,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你陌生的模样,不再像你记忆里那么单纯温顺毫无心机,你会不会不喜欢我,觉得很后悔。我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审视别人,因为我不长獠牙,别人也许会长,我不吃人,人要吃我。何建春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握住门把的手顿了顿,他转过头来看我,“熙熙,我也说过,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今天是我食言,但这是最后一次。” 165发泄 我洗了澡从浴室出来,看到门口倚着一个人。 卧房灯光拧得很弱,我以为是薛荣耀,他倒是很尊重我,尽管我们的关系确定,也始终不曾碰我,甚至那些方面连提都没提,他还是会安分守己睡在自己房间,偶尔在我屋里坐一坐,也很绅士体贴,坐到我打哈欠立刻起身离开,从不犹豫迟疑。 我对着那道人影喊了声荣耀,问他要不要喝点红酒,还是下一盘棋。 我喊完他没有动,黑暗中吧嗒一声响,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烟头忽明忽暗的红光,映衬出他的脸孔,我看清那是谁的脸,谁的眉眼,整个人都有些愣住。 他吸第一口烟雾的时候,拧亮了床头台灯,室内霎时灯火通明,将他和仅仅围着浴巾的我照得无比清晰。 我整个人都慌了,我本能看向门口,那扇门紧闭,走廊光束渗透进来,像是没有人经过,非常安静。 但现在没有不代表稍后没有,佣人找姑爷,薛朝瑰找丈夫,都可能让他在我房间的事败露。 我走到紧挨着床铺的位置,“他们人都在,你怎么能进来。” 他叼着烟卷摘掉戴在腕间的手表,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饱含深意问我,“今晚这出戏,有趣吗。” 我脑子轰地一声随他这句问话而炸开,我从侧面凝视他的眉眼,他眉眼间是一丝深深的笑意,那丝笑意玩味而冷静,没有其他复杂的情绪,严汝筠为什么毫不意外?何建春说幕后主使是男人,极其有权势的男人,这个条件也符合他。 如果是他,他就是在利用这一招逼迫我就范,让薛荣耀颜面扫地,为我这段不光彩的过去而难堪羞愤,一旦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怀疑与动摇,再想要攻破便轻而易举。 他不娶我,也不给我留退路,他只想捆绑住我,他不许我走,我就必须在这里,他许我走,我不走也不行。 这段感情从最初就是失衡的,可我当时除了秦彪毫无退路,我只能死死握住他,在这样的绝境里豁出性命爱上他。 那时他还是严汝筠,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属于我的严汝筠。 当这样的属于被横刀夺爱,我惊慌中不得不认清,现实杀死了爱情,杀死了我的忠义。 我的爱情在世俗和现实中不值一提,脆弱得那样悲哀,它太软了,软到不需要尖锐的棱角,只需要一根软软的手指,就可以戳破幻灭。 “是你雇佣他当众给我难堪?” 他笑着反问,“你认为我会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是薛朝瑰丈夫,她恨我,我背叛了你,如果你知道但不闻不问没有阻拦,不等于助纣为虐,做了帮凶吗。那我不恨她,因为她捍卫自己的婚姻排斥异己没有错,我恨你,是你逼得她对我下手,也是你逼得我这样难堪。” 他嗯了声,“我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是我归根究底,你恨我不安分,恨我背叛逃离,恨我不知满足,恨我那样索取你根本给不了的东西。” 他掐灭了剩下的半截香烟,我只是眨了下眼睛,他手指便空空荡荡。 他一言不发解开系在颈口的领带,随手扔在台灯上,铺天盖地的遮掩下,木器罩住的灯泡骤然昏暗下来,只有没被挡住的窄窄一面散出光,领带亲吻着灯罩,灯罩歪歪扭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呵护自己的使命。 “你知道你不安分,知道你背叛,你这么聪明又懂事,可惜不了解我,我怎么忍心雇人伤害你,发泄我的怒意吗?” 我仰面看他,他逼近我,含笑的眼眸那般幽暗深邃,折射着此时朦胧微醺的光束,他手指从我头顶缓慢落下,划过我的眉骨,眼睛,鼻梁和唇,最终停在我的下颔处。 他那样温柔又多情,抬起我小小的削瘦的脸孔,他俯下身在我额头嗅了嗅,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我不喜欢这样发泄怒意,我有更好的方式,这个方式折磨你的同时,也让我觉得很爽,不是更两全其美。”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立刻用手按住自己胸前的浴巾,“薛荣耀还在,薛朝瑰也在,你疯了不要拉上我,你玩儿得起,我玩儿不起,男人天生就被原谅和容忍,但女人不行。” 他嗯了声,“可这个理由不能打动我,无法说服我停止,怎么办。” 他言语不容抗拒,但指尖动作却那么温柔,我以为还有商量的余地,我刚想以身体没有恢复为理由拒绝他,他似乎早就猜透我要说什么,他手指深入我胸口,在沟壑处轻轻流连,“已经生了两个月,不会有问题。” 166欢好 我来不及顽抗,整个人天旋地转,重重坠落在柔软的床中央,成了他唾手可得的掌中之物,在他的倾压之下毫无招架余地。 我推拒着他的胸口,慌乱无措看向门口,我并不担心薛朝瑰怀疑,她就算捉奸在床又能怎样,他作为丈夫都不怕不在乎,我有什么好担心,我只是不想被薛荣耀知道,我不能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背叛他,让所有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得意。 “严汝筠。” 我咬牙切齿喊他名字,他食指没入我肩带,轻轻一挑,便毫无悬念的脱落下来,他盯着我白皙如雪的皮肤,“知道冯小怜吗。” 我阴着脸没说话,他颇有兴味,“历史上在君王怀中听政、躺在地上玉体横陈供人观赏的后妃,只有这一个。你说是冯小怜太美,还是君王太昏庸,自己的私有物,怎么能给他人观赏。” 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清楚,他暗喻他和薛荣耀都是昏君,我盯着他微微启开的薄唇,“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可我不是。” “你不是女人吗。” 我眼底闪过一丝嚣张,“我是靠自己的女人,所以我在男人面前有胆量和底气猖狂。” 我欠身逼近他的脸,睫毛几乎贴住他鼻梁,“我想要男人为我疯,他就一定不会清醒,我想要男人为我死,他一定不愿意偷生,严先生说,天底下有这个本事和手段的女人,多吗?” 他幽深的瞳孔倒映出我得意而猖獗的脸,他说不多,几乎已经灭绝。 我洋洋得意重新躺回去,“可惜我不能做到让你死。” 他挑了挑眉,“你能做到,会忍心吗。” “就是不忍心,才觉得可惜。” 我将手摸向枕头,手掌微微蜷缩,仿佛握住了什么,他视线随着我抽动的手腕而定住,有一丝危险。 “你猜我拿了什么。” 他不语,将我身体更用力压住,我从枕头底下一点点抽出,一道白光刺目的闪过,划过他双眼,将他犀利锋狠的目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下意识扼住了我手腕,试图用疼痛让我放手,然而当他发现我掌心握着的只是一面小小的方形镜子,他唇角勾起一丝笑,“骗我?” “玩儿了一辈子鹰,严先生还怕一只吃草的兔子?” “你可不是兔子。” 他松开我的手,将我身上最后一层束缚剥光,“兔子哪有这样凌厉的牙齿,尖锐的刺。” 我不顾自己毫无遮掩的身体,也不觉得羞,专注逆着床头昏暗的灯光,照了照他的脸,我从镜子内打量,“严先生这张脸,怎么会长得这样好看。” 他也没有心思回答我,起初只是一丁点火苗,现在燎成了一簇火焰,烧过我赤裸的肌肤,流连而过,“冯小怜玉体横陈,你呢。” 我对着镜子打哈欠,“你不知道吗。整个东莞严先生想打听清楚多少男人见过我玉体横陈,恐怕一张纸都不够记录。难道我跟秦彪第一天起,他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严先生也着了魔没有调查我?” 我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逆时针打转儿,“你还不清楚我那点底细。何建春连我屁股上有一颗痣都清楚,这还用问吗。” “那是从前,我问现在。” 我根本不打算回答他,他见降服不了我,忽然将我一翻,我被强制趴在床上,背对着他犹如一座山的高大身躯,这样毫无察觉也不能直视的危险,令我有些慌张。他面含浅笑,口吻却是警告,“很多和我做过的事,和别人不可以,记住了吗。否则我会用这样的姿势,让你死在床上。” 我冷着脸孔余光狠狠瞥向身后,“严先生记错了吧,我已经是薛荣耀的夫人,你名义上的岳母,你这样压着自己的岳母,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违背伦理纲常的事,你竟然还敢控制我。” 他极其喜欢我这股倔劲儿,“岳母不是也心甘情愿躺在我下面吗。” “他想要怎样,我作为妻子,有我拒绝不了的义务。薛小姐一定要夫妻情事,严先生能拒绝吗。” 他眯眼笑,“当然不能。” 我挣扎着转过头,盯着他每一次开口而滚动的喉结,凸起出那样性感诱惑的弧度,严汝筠身上每一处,每一处细节,甚至皱纹,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以严先生聪慧都搪塞不了一个女人,我更不能。” 他不急不恼,手在我滑腻的背上缓慢游荡,“我相信你的小聪明更胜过我,一定可以周旋得非常漂亮。” “严先生高看我了,可惜我不想周旋。”我不畏惧惹怒他,顺从他的女人那么多,包括薛朝瑰,他心里其实是厌烦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希望在一群对他百般讨好的女子中间,出现忤逆他抗拒他的女子,不必多,只一两个足矣,每一个冷淡的眼神和敷衍的回答,都挑起他狂热的征服欲,让他魂牵梦萦,时刻寻找征服驾驭她的筹码。 风月欢场柔情似水纵然得体,可拿捏得当才能成功。 我偏要勾着他,逆着他,气着他,让他咬牙切齿,还无可奈何,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尖上,高兴了软一点,挠得他抓肝抓肺,不高兴了硬一些,刺得他鲜血淋漓,我猜不透他,他也拿捏不准我。 严汝筠哦了一声,“是吗。” 他离开我,将我又翻了回去,狂肆的折磨,当他触及到我腹部忽然停下,我感觉得到他喷出的呼吸定格在距离皮肤不到一厘米的位置,他视线里是那条长长的狰狞的刀疤,疤痕刚刚弥合了两个月,是极其醒目的粉白色,一条条细细的线痕,足有十几条。 他所有动作倏然僵滞住,大约想不到剖腹的疤痕会这样丑陋,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指尖冰凉,我禁不住狠狠一颤。 “疼吗。” “你生个试试不就知道疼不疼。口说无凭,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样的切肤之痛,真割了你,你不用问也清楚。” 他无奈笑了声,“这么爱生气不好,长皱纹。” 我两只手攥紧他肩膀,想要将他推开,他偏偏那么重,尽管怕压到我伤口躬着背并没有沉下贴住,可我还是难以抗衡他分毫。 我赌着气说,“长皱纹更好,省得别人看我站在薛荣耀身边以为我别有企图,我要是长得又老又丑,别人也不会觉得我目的不纯。” “你又老又丑,他会喜欢你吗。会为了你不惜和他的一双儿女作对,不惜冒着倾覆一切的风险从我手上掠夺女人。一个长相平庸甚至丑陋的女人,得不到男人如此冲动。” 他说完戳了戳我的肚脐,有几分下流,“你本来也别有企图。” 我阴阳怪气反问,“严先生给不了的企图,还不许我从别人身上捞吗。” 他抿嘴看我,从下到上的角度,他如刀刻般精致的脸孔显得更加清俊,而我则有些顽皮的双下巴,他觉得好笑,眉梢眼角都在隐忍,“你以为对我一脸冷意,我就会因此扫兴,不愿再碰你,可你错了,我偏偏喜欢你生气痛恨我的样子,如果你逢迎讨好我,我反而不愿多看一眼。” 走廊外的灯光变得更亮,似乎佣人按了开关,要到天台上收衣服,我想要用手堵住他的唇,防止他说话声被人听到,惹出大篓子,可他伏在下面我勾不到,只能急得红脸瞪眼,“你再这么得意忘形,你岳丈知道你敢对岳母霸王硬上弓,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咧开嘴溢出一声清朗的笑,“怎么总提醒我你现在的身份,岳母。” 我趁机答应,还特地拖了长长的尾音,将那个“哎”字喊得那般婉转动听,悦耳悠长。 他脸色微微一沉,“不是只有他会做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我不也可以吗。” “为哪个红颜。” 他头埋下辗转吻着,吻出我一身濡湿,“你很快就知道。” 起起伏伏。 天崩地裂。 五光十色。 原来一个人的良知可以毁灭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刚才还是咬牙切齿,下一刻就能水乳交融。 女人果然善变,这份善变是男人行为的结果。 我觉得面对严汝筠时的自己才是最胆大妄为的,最不需要遮掩和伪装,我和薛荣耀此时逗留的书房仅仅隔着一堵墙壁,一道走廊,他随时会出现在门外,问我睡了吗,也许心血来潮,直接破门而入,他看到这样香艳的一幕,会否恨我贪婪放荡。 果然不再是他记忆里魂牵梦萦的熙熙。 我这辈子啊,坑蒙拐骗,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我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变得这么凶狠。 可人走得每一步,到底会收获什么失去什么,不都是一无所知吗。 我沉浸在水里,被水草仓促缠住,每当我竭力要浮上岸,严汝筠又扯着我坠落下去,深入到海底,到污泥中,向着波涛汹涌的海面窒息。 他喜欢结束点一根烟。 不是他,是天下所有吸烟的男人,都喜欢在事后用灰烬祭奠这样一场激情。 他倚靠着床,汗涔涔的额头怎么都干不了。 我爬起来穿好睡裙,他在我旁边吐了口烟雾,用手挥动着吹向距离我相反的地方,我没有闻到那是怎样浓烈的气息,但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 “想要让一个女人记住自己,臣服自己,不背叛自己。就要征服占有她的身体,她就算脑子和心里想要忘掉,身体依然会牢牢记住,那么就永远无法逃脱这个男人的掌控。” 我将束缚在睡裙内的长发扯出,随意松散在脑后和肩头,“所以严先生还是想要掌控我。” 我俯下身在他胸膛重重咬了一口,“不孝不忠不义。” 他的脸和眼隐匿在一片朦胧的烟雾中,他半开玩笑说我们不是正合适。 我手肘撑住头,将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一把掀开,他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蜜,散发出油亮的魅惑的光。 我倒在他身旁,真丝睡裙上没有褶皱和破损,他还算手下留情,不至于让我交待不了,他何尝不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哪能真的在薛宅放肆到不遮不掩的程度。 月色透过窗纱渗入到房间,我裸露着肩膀和脊背,也裸露着刚才那场癫狂肆意的情事留下的泛红的每一寸纹路。 紧致潮湿的皮肤似乎有了生命,羞涩而悱恻,伺机蠢蠢欲动。 我就是这样一面姿态,懒洋洋斜倚在枕头上,半副身体匍匐在柔软的海绵中,我抬起一条赤裸的腿,脚趾伸向他正对我的胯间。 我感觉得到他在颤抖,有了一丝挺拔的势头。 我歪着头莞尔一笑,他眼底反射出的模样,是我白色海棠般的干净脸孔,玫瑰的艳丽与茉莉的空洞的眉眼。我朝前爬了一米的十分之一,在他高大修长的身体下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距离。 我仰起头,吐出清香温热的呼吸,伸出一根手指竖在的唇上,又在他的注视下落入某一处,替代了我的脚趾。 我逐渐逼近最敏感的地方,我笑着说,“你在我房间这么久,是不是该走了?” 他不答,垂眸一片平静,可灯光下他才平息不久的闪烁着欲火的眼睛又骤然明亮起来。 “怎么,严先生这是要梅开二度,不留点精力去应付你的娇妻,她可还等着呢。” 他将我的手握住,离开了他,“妖精。” 我吐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唇,“我是西游记里的白狐妖精,那你就是牛魔王,铁扇公主有一把扇子,能扇灭三昧真火,那是天地间的宝物,不就是现在的权势吗,你这个老牛精又想安抚妻子,又不想放弃风花雪月,最后的下场就是让孙悟空和哪吒逼死。” “谁是孙悟空。” 我似笑非笑,“王法。” “谁是哪吒。” 我吸了吸鼻子,“沈烛尘。” 167浓情 他哈哈笑了出来,“比喻得不错。非常恰当。” 他将烟蒂扔在地上,任由它自己熄灭。 “沈烛尘在你心里这么厉害吗。” “如果你有完的一天,一定是拜他所赐,除他之外,严先生你在东莞,在南省,是没有对手的。” 他没有说话,因为我一针见血。 沈烛尘大约也这么盼着,如果没有严汝筠的存在,东莞会提早很多年成为一片受制于法律压迫管辖的安稳的城市,可严汝筠的手伸得太长,几乎扼住了半座城市,半个省份,沈烛尘急于突破,但层层阻碍和屏障,让他恨生乱世。 可倘若不是如此乱世,不会存在秦彪,也不会存在他这样年轻的厅长。 公安这条路上的一切风光显赫,都是以命相搏。 严汝筠抚摸着我的脸,我眼睛下面有些鼓起的部位,他说我不喜欢你哭。 我枕在他腿上,看着天花板说我没有哭,我在笑。 他嗯了声,“什么时候我都不喜欢。” 我将他的手握住从我脸上移开,把玩着他的指甲,“男人并不懂,每个女人眼泪背后的东西不一样,不是只有痛苦难过,有些是委屈,是遗憾,哀愁,错过,失去,有些是快乐满足幸福喜极而泣无法表达的深情,所幸成为了薛夫人我再也不会哭,没有委屈恐惧和悲伤,我未来的生活都已经注定。” 他眼睛里有星星般的光芒,他手指在我掌心动了动,“原来这么贪。” “贪心的女人最好命,知道要什么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心奋不顾身甚至变得彻底。不会因为失去自己的想法与欲望,而成一个受人摆布的傻子玩偶。” 我翻了个身,趴在他膝上,“就像严先生娶了别的女人,换做一万个,都会郁郁寡欢,生了孩子早早撒手人寰,觉得天都塌了,可我不是,我照样有我的生活和其他选择,我可以笑得非常灿烂,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点旧云彩。” 他闷笑一声,身体微微后仰,露出他赤裸的精壮的身躯,“没有带走半点旧云彩吗,那任小姐现在床上的男人,是谁。” 我绽放出一个巨大而深刻的笑脸,“是你自己上来的。我还想问,薛小姐年轻力壮,貌美如花,竟然满足不了严先生的需求,还要出来猎艳打野食。” “不。”他打断我,眉眼轻佻,“你是解馋的山珍海味,怎么是野食。” 走廊上越来越吵闹,佣人管家进进出出,为薛荣耀送茶水,也快要为我送参汤,我推了推他,他也觉得是时候走,从床上翻身而下。 他拾起皮带和裤子的同时,漫不经心问了我一句,“最近私下见过他吗。” “谁?” “你刚才提到了谁。” 我意识到他在说沈烛尘,我说见过一面,没说话,他在和市局下属谈事。 “谈什么听见了吗。” 我跪在床边仰面看他发泄后满足的脸,“严先生要培养我当间谍,像蒋澜薇那样的死士。” 他把湿漉漉的纸巾蹿成团扔在那只烟蒂上,“你行吗。” “我真要做,蒋澜薇都不是我的对手,可女人风华正茂时该有自己想要的精彩,不该为别人卖命。精彩因人而异,有人喜欢平平淡淡做家庭主妇,有名分有孩子有家庭,有人养自己,不需要抛头露面起早贪黑,经营好家庭就是全部的事业。有人喜欢放肆张扬独立生活,不想等到人老珠黄面对繁华世界情深冷暖感慨自己那么多遗憾无法弥补。有人喜欢刺激,在生死边缘游走。” 严汝筠一边系上皮带一边问我是哪一种,我说我是三种结合在一起。他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忽然抬起头来,他盯着我的脸,脑海里忍不住盘旋。 她总是那般嚣张,放肆,贪婪,又聪明过度,试探着在别人那里早就爆炸而对她隐忍不发的底线。 这是世人眼中看不到的,可看到了一定能感觉到的,他不为人知的至爱。 他还记得,记得红灯区那条街上,沉沉雨里妩媚一笑,绵长幽香的呼吸。 是谁勾引了谁。 在成人世界里统统不作数。 没有征兆堕落,也没有征兆终止。 他措手不及。 严汝筠低头闷笑出来,他缓缓朝我伸出手,我迎上去把自己的指尖放入他掌心,他垂眸注视,“朱蔻很美,适合你白皙纤细的手。” 他思索了下,像在回忆什么,“红色旗袍也很美。” “有多美。” “绝无仅有。” 他说完低头吻了我指尖一下,挑起一半唇角,贴着我耳朵笑得狂狷风流,“我的身体很恋旧。旧鞋子最合脚。” “可我要换新袜子,我嫌旧的臭。” 他低低发笑,转身走出房门。 我跪在床上愣了一会儿,姜婶敲门问我要不要参汤,我下意识看向墙壁挂着的西洋钟,往常她十点多就会送来,现在都凌晨一点了,我问她是刚熬好吗。 她说熬成了三个小时,见夫人不方便,没有打扰。 我听了她的解释心里咯噔一跳,我竭力保持镇定,告诉她不喝了,刚睡着了,说的是梦话。 她笑着说当然知道夫人是梦话,也特意赶其他佣人离开走廊,不要听夫人梦话,梦里的话能有几分真呢,落在别人耳朵里引起多疑就委屈了。 我听明白她的意思,小声说多谢。 姜婶没有回答我。 我跳下床光着脚,推开天台上的窗,旁边房屋灯火是熄灭的,薛止文今天并没有回来,他错过了他父亲五十五岁寿宴。 他似乎是故意的,他当然那不会错过这样的日子,他是那样自由而简单的活着,他可以去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除非他不愿意。 我想他是不希望看到我,不希望看到我挽着他的父亲。 在他眼里我是强颜欢笑虚与委蛇,我所有美好快乐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不是来自于我心里。 可他错了,我真的很高兴。 从没有这样充实满足过。 就像刚刚经历的这场欢爱,我左手握着严汝筠的肉体,右手握着薛荣耀的灵魂,我占据着他们,掠夺着他们,放肆着我自己,这是最好的生活,满足我的贪婪,我的欲望,我的需要。 无论多少爱多少恨,多少情欲痴狂诱惑,都会消失,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奔腾的滚滚江水。 如同年轻美貌的脸孔那样容易消失溃败。 越是鲜艳越是早早荼蘼。 我衣服下妖娆的姿态,他眼睛里欲望的火焰,终将化为苍白的游荡的没有家归处的魂魄。 我不要魂飞魄散,我要寻找一座冢。 薛夫人是我死后的碑陵,我生时的灿烂不就是一场场与他的欢爱吗。 我很快乐。 168 我和薛荣耀领证那天,薛宅上下并不知晓,他不愿夜长梦多,也不愿横生枝节,挑了一个十分喜庆的日子,悄无声息办妥了这件事。 我拿着那只红本下了车还觉得恍若梦中,我竟然结婚了。 算不得仓促,也不草率,可我嫁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或许这样的婚姻无法让女人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幸福。 和平年代却生逢乱世,这辈子活得异常艰辛,薛荣耀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依赖和安全感,他答应我的从不食言,看多了背叛,经历了耻辱,能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很知足。 可所有的知足,惜福,还是战胜不了贪婪和心魔。拍照时我挽着他手臂,禁不住幻想如果站在我身边的男人是严汝筠,我脸上大约不会是那样勉强的笑容。 我该比任何时候都快乐,即使中秋的月亮四月的桃花,也不会比那一刻还美好。 可惜终究是我的一场梦。 遇到严汝筠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一场梦。 “熙熙。” 薛荣耀喊了我一声,我吓一跳,问他怎么了,他握着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他掌心出了许多汗,几乎湿透了他的每一条皱纹。 “热吗?” 我抬头看了眼火辣辣的日头,“热,不热能出汗吗,是不是快秋天了。” 他笑着刮了刮我鼻子,“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糊涂,明天就入冬了。” 我有些恍惚,东莞已经冬天了,还真不像冬天。 暖得燥热,刺目,灼烈。 我想要雪,只有冰冷的雪才能洗涤这一切污秽与肮脏,一切烫人的疯狂。 管家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回来,他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吩咐厨房上菜,他迎到跟前接过我手里的皮包,“老爷夫人出去也不说一声,小姐和姑爷差点要派人出去找。” “汝筠也在。” “姑爷接小姐去见政委夫人,家里包了芝麻馅儿的酒酿圆子,让小姐过去尝。” 我回过神问他,“芝麻馅儿的不腻吗。” “芝麻馅儿不甜,怎么会腻。” 薛荣耀揽住我的腰身,笑骂了句小糖精。 薛朝瑰正偎在严汝筠怀中吵闹着让他喂自己吃一颗葡萄,她听见门口的动静问去了哪里,薛荣耀非常平静说,“我和熙熙领证了,从今天开始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你和止文的后母。” 严汝筠刚伸出手摸向果盘内硕大饱满的紫葡萄,听到这句话他膝上伏着的薛朝瑰身体猛然一僵,她惊慌而仓促偏头看向我,当她目光触及到我手里握着的结婚证书时,她脸上流露出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精彩的的表情。 “结婚。”她从严汝筠腿上站起来,朝这边冲了两步,她有意识到什么忽然停下,“爸爸,您怎么这样开玩笑。” 薛荣耀一言不发,他从我掌心内抽出红本,直接打开竖在她眼前,她清清楚楚看到我们依偎在一起拍摄的照片,以及上面醒目的名字,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喊,“爸爸,妈妈的忌日快到了,难道您忘了吗?您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娶别的女人,您就不能等一等吗?” “如果不是你这样为难她,不容她,我也不至于这样匆忙,连正经的求婚仪式都没有给熙熙,就拉着她嫁给我。你母亲去世了二十年,我为她做到了仁至义尽,这世上多少丧偶的人像我一样守了这么久。我就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吗?我就一定要面对那么冰冷的墓碑孤独到死吗?” 薛荣耀从没有这样直白提及过这件事,薛朝瑰被震撼之余,脸上和眼底的恨意凉薄了一些,她知道无力回天,再如何争执吵闹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她咬牙隐忍,握着拳头哽咽说只想度过妈妈的忌日,她并没有阻拦。 “你母亲会理解我,支持我,她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女子。心恕已经快满百天,我希望她的百日宴上可以非常堂正成为薛家的千金,她的母亲也可以非常高贵作为我的夫人出席。” 薛荣耀说完这番话柔声问我累不累,是否打算上楼休息。我知道他怕薛朝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或者追忆他亡妻的过去让我心里不痛快,我按着太阳穴说有些困,他搀扶我上楼,我在进入卧室的前一秒透过扶梯看向客厅,严汝筠仍旧维持拿葡萄的姿势没有动,像静止那般,薛朝瑰整个人都溃败不已。 他们之后几天没有留宿在薛宅,听说崇尔正在翻阅旧账,准备应对检察和公安反贪三个部门的严查,他几乎都住在办公室。 荣耀集团同样也面临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我们结婚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在家里陪我,白天忙公务夜晚回来用一顿餐,抱一抱心恕,便马不停蹄赶回去。 他不能留宿我也乐得自在,正好我没有做好和他再次同床共枕的准备,他要是住在薛宅我用什么借口都是拒绝不了的。 第四天头上报纸轰轰烈烈刊登出两位副处级别的干部被查办双规的消息,就在政界风云的头版头条,轰动影响极大,管家站在我身后浏览,我合上时他说,“下一步就是这些排在前面的商人,老爷和姑爷都逃不过清查,还好商人要求不严格,大不了多补一些。” 我从茶几底下摸出棋盘,摆在露台的石凳上,根据棋书饶有兴味学着招式,“这一次来势汹汹,绝不是以往补缴税费就可以混过去的。之前是打雷不下雨,这次是下雨不打雷,谁也不知道自己排第几个,这种精神压力和折磨,足以让一批人扛不住主动吐口。” 我下到这一盘的一半时,姜婶从玻璃外探头,“夫人,您是否认识一位姓白的夫人,她说是您的故友。” 我放下棋子说认识,在哪里。 姜婶指了指大门外,“在庭院等我回话,我请她进来。” 我将棋盘收拾好,吩咐佣人烹茶拿糕点,姜婶带着白夫人穿过客厅到达露台,她笑着推开玻璃又合上,“薛夫人,我说的是好话,你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去,我是来一次你换一个身份,而且还都是别的女人盼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尊贵,我该恭喜你,还是该笑你太贪。” “都行,我不和你计较,只要背地里别骂我就行。” 她捂着嘴笑,在我对面坐下,我往架在炉上的茶壶里续了一点凉水,“东莞局势动荡不安,刚扫了两位仕途人士下马,这事你听说了吗。” 她懒洋洋拨弄着旁边花盆里的植物,“女人不关心这些大事。” “我们不关心,可我们不得不替自己的丈夫担忧。” 她托着腮意兴阑珊,“丈夫也不需要我担忧,他什么领域的人都不是,就是一个闲人,也因为这闲来闲去闲出了麻烦。” 我意味深长看她,“这麻烦是婚姻里的吧。” 她愣了愣,没胆量说,我指了指她的脸,“瘦了也苍白,一看就是过得不痛快,已婚女人所有的悲惨都拜丈夫所赐,根本不用说就能猜到。” 她强撑的力气在这一瞬间一泻千里,仿佛按了开关,打开了一只阀门,不受控制的干瘪,释放,崩塌。 “我先生养在外面的女人那天邀我见面,我没敢去,我一辈子懦弱,根本没有面对这场战役的勇气。我后来问了我先生,他没有否认,他坦诚他和她认识了三个月,也有了要孩子的打算,他不能让自己一辈子后继无人,他说他非常喜欢她,近乎着迷的喜欢。可他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我和他半生婚姻,竟然敌不过才认识了三个月的女人。薛夫人,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从前听别的太太说,风光和外表一样,都是展现给外人看,剩下的苦闷自己尝,总不可能什么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全,但我现在真宁愿和别人交换。” 白先生的眉眼在我脑海深处一闪而过,慈祥,温柔,对白夫人似乎一往情深,一刻不见她的样子,都觉得不安。 那天在马场的湖心亭,白先生看白夫人的眼神让我印象很深刻,我还想是怎样深厚的感情,才能在这个岁数还那样柔情蜜意,依依不舍。 这才过去不到一年,崩塌的婚姻之墙便遍体鳞伤,出现了斑斑污迹。 我握住一枚削尖的空心竹管,往茶壶里搅了搅,让茶叶烹得更入味,“让我给你出出主意怎么迎战是吗。” 她注视我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东莞谁不知道任小姐俘虏了商场最厉害的三个男人,甚至为了你翁婿险些大动干戈,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助我理清,不是雪上加霜。” 我低下头在茶壶飘荡的水雾上嗅了嗅气息,花茶本身就香,加入佐料更是浓郁逼人,我忍不住舔了舔竹管,一股凛冽的寒香在舌尖化开。 “婚姻之道,不争乃争,才是最厉害的战术。商场情场官场都适用。天底下的情人,无惧面对歇斯底里的泼妇,哭啼彷徨的怨妇,而惊恐于碰到优雅理智的冷静女人。” 我扬起下巴示意她看旁边歪扭合住的棋盘,一枚黑色棋子躺在一片白子中间,“黑子是情妇,白子是妻子,黑子从里到外一无是处,还贪婪下作,可白子那么好,为什么男人却为了黑子不惜一切,就因为她的独特,她很会装,懂得拿捏男人的情怀,知道如何对症下药,妻子自以为同床共枕多年了解丈夫,可其实就栽在了这样过度自信上,丈夫想要你这份了解吗?不想要,他痛恨,渴望逃离,渴望新鲜,渴望陌生。” 她捂着自己的脸,有些虚弱无力,“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越过雷池,我没想到他到了这个岁数,会忽然把持不住自己。” “男人拘束一生,要么就清白到死,要么就在晚年玩儿个天翻地覆。他既然没有掩藏,大大方方让你知道,就已经到了决定成败的时候。男人往往情势所迫做出抉择,是你还是她都要一锤定音。选择了你他也许还会藕断丝连,但选择了她,你一定没有任何还击的余地,她会珍惜得来不易的胜利,牢牢握住,不给丝毫可入缝隙。” 白夫人慌了神,她暗淡无光的脸孔和死寂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崩溃的火,“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孩子,没有娘家,我拿什么赢她。可我输不起,我真的没有拿出来输掉还不在意的东西了。” 我胸有成竹拾起一颗水果,放在盛满冰块的瓷缸里涮了涮,直到手指冰得发麻才取出来,“既然娘家无法撑腰,就把婆家变成自己的后盾。白家上下都是权贵,你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与同情,白先生不敢太过分放肆以致众叛亲离,他需要兄弟姊妹的救济,他怎么可能为一个区区情人与他们撕破脸为敌。你软弱就需要寻找不软弱的靠山,对你有决定意义巨大价值的帮手。这不都是现成的吗。” 我啃下一块果皮吐掉,咬里面的果肉,口腔里都是一阵凉意,这样燥热的天气,凉爽和有情郎一样难得。 白夫人茫然注视我,她根本想不通她丈夫的家人怎么可能帮助她,虽然长嫂如母,可她只是外人,何况这个嫂子谁都能做。 “薛夫人,你明示。” 我牙齿冷得发抖,我将嘴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果肉都吐进碗内,“现在上面风声紧,白家兄弟姊妹做官的做官,从商的从商,都是风口浪尖舆论中心的人物,一定焦头烂额。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是不相信白家这样如日中天权势显赫,你那些夫弟夫妹没有把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大敌当前自然都顾不上家庭,外人又信不过,找大哥照看家人接送孩子,给双钱上香祷告,这不是情理之中,意在缠住他,他出了这门进那门,早就身心疲惫,没有时间戏弄风花雪月了。” 我用叉子夹住一块西瓜,盯着鲜红多汁的瓜瓤,“所有情人的通病都是恃宠而骄,拿不准撒娇索取的度,白夫人只需要做到百分百的温柔理解,体贴贤淑,让那位情人无形做了黑脸,使劲的撒泼作死,男人在累极的时候最脆弱,需要温柔乡安抚,美貌就不那么重要了。他疲惫到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还有心思上床吗?情人可以风情万种陪他床笫间颠鸾倒凤,但不会降低自己的魅力与身价喂食洗衣,妻子这时就显得难能可贵,令他有了回头的欲望。男人萌生回归家庭的意图,情人即使浑身解数,也无戏可唱了。” 她眼睛里淌下一滴浑浊的泪,那不是她一个人,而是这世上千千万万被丈夫背叛伤害,不得安宁的妻子的泪。 “从难以置信,到抱有期待等他回头,到心如止水如死灰,只需要很短暂的日子,感情复燃很难,死去很易,所以男人不要考验女人,女人哪有那么大度。我想过离婚,我没有孩子傍身,马虎熬几年,在我更老的时候被抛弃,不更是凄惨绝望。” 我用竹管把烧得通红的茶壶挑下来,倒了两杯茶水,其中一杯递到她手里,“婚姻过的不是爱情,是日子,日子就是淡的,没有滋味。那些有权有势的丈夫,浓烈的为什么要给青春不再的妻子。他们认为不离婚已经是对妻子最大的仁慈,仁慈于妻子的衰老,孩子的年幼,家庭的完整。男人口袋里有钱手里有权,本身就是无所畏惧的。你见过几个什么都有还安分守己,有也是因为他的资本还不够充裕,无法支撑他的放肆。没听说吗,平时看上去相濡以沫的夫妻,老实本分的丈夫,甚至规矩到让人觉得他木讷呆板,忽然有一天中了五百万大奖,这个数字并不多,但他第一件事还是隐瞒妻子离婚独吞这笔钱,娶一个更加美貌娇嫩的女人。不要逃避丈夫潜在的不忠,有些看不到的,没有爆发的,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想过。这是社会诱惑下的趋势。” 她闭上眼睛哭哭啼啼,喝了一口温热的苦茶,她受不了那个滋味,又全部吐了出来。 “咽不下去,别人嚼过喝过的,我就算饿死渴死,也不想再放入嘴里。” 我一脸闲适,吹拂着杯口浮荡的茶叶,“独身日子不好过,有了风雨自己打伞,有了灾难自己抗争,离异的妇女远没有离异的男人更能找到生存的空间,这就是大众女性不断原谅忍让的缘故,骨子里的懦弱和依赖。普通人也就算了,白夫人丈夫什么都有,离了给别人占便宜很可惜,如果你没有更大的把握离开他还过得风生水起滋润无比,那不如将就,因为你已经没有了从头再来的资本,更没有青春纵容你放肆折腾和任性了。” “是啊,我快五十岁了,我折腾又能怎样呢,难道还指望着一把年纪和年轻姑娘争更好的。这么富裕的生活,就这样拱手让人亲者痛仇者快我实在不甘心,我的丈夫,我陪伴他二十余年,他的每一分好都有我的功劳,我为什么把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杰作让给其他女人?” 她眼睛通红,盯着玻璃外一簇温暖的阳光,“我照镜子时发现,我曾经也拥有的美丽容颜,渐渐被不如意的枯燥的委屈的生活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丈夫如何的态度,婚姻就是如何的温度,我很冷,冷得没有一点热气。真是将就过了,分了不甘,合了不睦。” “有些人婚姻是为自己,有些是为孩子,有些为了父母。总之结婚这件事会随着时代更迭,物欲膨胀,人性贪婪,越来越和爱情无关了。” 169 沈烛尘到达玉门酒楼,反贪总部的下属已经在包房内等候。 他推门进入时,那名下属刚好点燃了一缕安心香,扑面而来的清雅味道令风尘仆仆的沈烛尘很是惬意,他问来了多久,男人说二十多分钟。 男人越过他肩头看向身后空荡的走廊,“沈厅长没带着司机,自己开车来的?” “市局的司机,我能用吗。” 男人立刻心领神会,“忘记从省厅带名助理,是我工作安排上的疏忽,市局这边的人确实不稳妥,毕竟我们这次来目标很广泛。” 沈烛尘面朝窗子解开西服纽扣,“开车来的路上,金湄桥底遇到一个碰瓷的中年男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坐在车里看了几分钟,忽然有些感慨。” 男人接过沈烛尘脱下的西装,随口问他什么感慨。 “国人的劣根性值得深思和严打。” 男人看沈烛尘一本正经说出这样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忍不住哈哈大笑,“饱暖思淫欲,淫欲不知满足,这是人的本性,有钱有势还这么贪婪,普通百姓生存都成问题,为了谋生而已。难道我们堂堂市局省厅还要分划出一个支队在街上搜寻这些碰瓷的人吗?这不现实。” 沈烛尘没答话,他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桌上陈列的精致的食物和酒盅,“怎么,加薪了。” 男人笑说就那仨瓜俩枣加百分之二十又能管什么用,不沾一分公费吃顿饭就没了一半,他凑到沈烛尘面前,指了指自己干瘪空荡的口袋,“沈厅长看在我一心一意为了和谐社会的份儿上,是否可以报销,您一句话一个章的事。” 沈烛尘脚下踩住他的椅子腿,朝远处一踢,男人被他踹出一米之外,他再度折返回来哈哈大笑,“沈厅长这个位置,要是换了那些同僚,什么庞大数目怕也到手了。说来上面派你我下到东莞,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一片花花世界若不肃清,以后恐怕更加棘手,会成长为盘踞的一条毒龙。” 沈烛尘伸出手触了触左侧的玻璃,“省内繁华城市不是只有东莞,它其实根本排不到前两位,可是暗箱交易的问题这里最严重。” 男人问他知道为什么吗。 他食指蘸了一点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沈烛尘看清后蹙眉,“权。” 东莞的掌权者,遍布各个领域,渗透各个层次,的确是整个省内盘根错节最严重的所在。 一切都因为这里有两大集团,还出了一个在省厅叱咤风云的沈厅长。 “金钱对权利的依附,让这些生意人不得不对仕途如此热情逢源溜须拍马,你不热情就有热情的人取代你,甚至你热情了,都会有更热情的人存在。而到了这个时候,丢掉的不只是区区一个机遇,更是大把前程,在你眼中都将一笔勾销。这是什么社会,拿钱办事,托人办事,找路子办事,否则只能没事,一旦有事根本不会有人理会。人们为了权势趋之若鹜,不都是因为权钱互通,有了这两者才能活得潇洒。” “潇洒到最后的能有几个人。”沈烛尘将那个用酒写下的权字擦掉,捏了一颗花生,他掌心碾碎了花生,盯着一滩碎末,“掌控不好火候,权随时会粉碎,而这个火候,几乎没有人掌控得好,任何事都是一样,迈出一步,迈得稳,就会难以自制想要迈第二部,老周,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你我这次在这里恐怕要扯下不少人来。” “虽然我从没有收取过半分俸禄之外的钱财,但我理解这个染缸内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愿意忍受自己的清白逐渐被其他颜色取代,甚至是迫不及待主动往身上泼。损人利己的事,沈厅长,说句良心话,如果我们不是深知这其中的水太深,一切边缘不可为,我们恐怕也会做吧。” 沈烛尘挑眉笑,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男人,“眼睛太毒。” 男人朝前拉了拉朝椅子,“说通俗点,女人这辈子永远不会厌倦的两件事,美容与逛街,男人这辈子也永远不会厌倦的两件事,美色与烟酒。不碰则以,一碰就沉湎。世上美人多,可真正极品美人少,这样的美人不单单是样貌出色,她的才情,手腕,言辞和灵魂,都非常有魅力,可这样的美人为什么要青睐一个男人?她们最终投向的怀抱都是权力。一个掌控数亿数十亿庞大集团的商人,一个大权在握呼风唤雨的仕途人士,甚至一个在表演学校任教掌握着所有女学生出路的院长,导师,他们都有形形色色的权,权可以衍生钱,美色,地位,取之不竭的资源,这就是你我的同僚比着栽跟头还不思悔过的根源啊。” 被叫做老周的男人端起酒杯晃了晃,他透过玻璃杯身看到里面泛着白色的气泡,足有上千粒,密密麻麻得令人恐惧。 “钱权交易是上流社会的规则,握着其中一样才能顺利成事,否则四处碰壁,再不济你有一个美貌的亲戚,她肯牺牲,也能助一臂之力。我们永远无法铲除和肃清,永远不可能。首先商人就不会覆灭,商人这个角色不存在了,社会不就失衡了吗。场面上的生态法则不能被打破,任何在场面里生存的人都要遵守这个法则,一旦生态平衡被破坏,势必天下大乱。” 沈烛尘说这一次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薛荣耀、严汝筠和几名列入黑名单的机关要职,不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些王寇先铲除,小虾米可以慢慢扫,大的不容姑息,他们一年的黑钱,抵了东莞四分之一的产值,这是什么概念。 男人觉得好笑,他拿起筷子在桌上敲了一会儿,笑得愈发不能自抑,“沈厅长爬到这个位置,怎还如此天真呢。事情要是都这么简单,何必等到今天。现在上下沆瀣一气,我们的人还没派下去,早就有风声泄露,您说咱们查谁呢。账薄全部都清清白白毫无纰漏,完全无从下手,总不能凭自己的直觉给别人扣上一顶帽子吧?” 男人连连感叹,为沈烛尘斟满一杯滚烫的热酒,他盯着那缕白雾说,“东莞像沈厅长如此廉政为民的其实不在少数。可您刚才说的那两位有人动吗?动得了吗?上达市里中至各个部门下到商人科处,都是严先生的坐上宾朋,崇尔旗下娱乐会所维多利亚,在南省享誉盛名,如同昔年北方的龙头老大天上人间,进出往来无白丁,除了达官显贵风流公子,江湖人士也比比皆是,那都是些亡命徒啊。就单是南通云南被划出的高危金三角,我们牺牲了多少支援干警,不到万不得已,谁去刨根啊!没有后台撑腰的人,不敢在商场强取豪夺,那么您说这个后台是什么路子上的人,严先生当初在职期间对自己人脉根基埋得深不深,无从知晓。” “不可能。”沈烛尘非常果断干脆否认了男人最后那句猜测,“严汝筠这个人深不可测,你能想到的生活在这个宇宙里最危险厉害的角色,都要逊色他一筹。他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每一根血管都在算计。我看得出来,上面那些精明的领导看不出来吗?怎会给他埋深根基的机会。为什么把他安排到秦彪身边做卧底,可当初就已经想让他有去无回,可他回来了,而且办得这么漂亮,你知道秦彪落网当天,市局开会怎样评判严汝筠这个人吗,上级说了三个字。” 男人满脸凝重,“什么?” 沈烛尘微微一笑,“留不得。” 男人握着杯子的手骤然一晃,里面的白酒倾洒出来,一股刺鼻的味道从空气中蔓延散开,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可置信,“这么狠?他是省内两件大案的头号功臣啊。” “功高震主,是大忌。” 沈烛尘摸了摸滚烫的酒壶,他拿起一片锡箔纸,将焚烧的炭火盖住,火苗缓缓熄灭,沸腾的白酒归于寂然。 “其实这是上面识人的失误,当初严汝筠和我公事,他没有表现出这样的野心,坦白说,我的野心比他更昭著,他只是专注于办案。他所表现出的淡泊名利,造成上级对他十分放任,以致于他走上今天的路。” “今天的路?沈厅长言下之意,莫非掌握了他什么证据。” 沈烛尘笑问,“维多利亚干净吗?” 男人说当然不,不只不干净,还是一个黑暗的大本营。 “那崇尔旗下的赌场干净吗?” 男人立刻摇头,“赌场历来是每座城市的毒瘤。” “崇尔一半产业都不干净,作为掌管人他能干净吗?我甚至有了一定把握,严汝筠在位期间已经走了错路,一旦这个猜测成立,上级那三个字就可以实现,他一定会挨一枪子。我无所谓立功,可这样的好机会摆在眼前,我为什么不要呢?严汝筠就是我升官进爵最好的底牌。越是危险地带,闯入进去才越是别有洞天。” 男人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愕,严汝筠撒下的势力网一旦被撕破,这片土地一定会地动山摇,方方面面都将支离破碎,牵扯出的人只怕轰塌掉上层权贵半壁江山。 170 白夫人离开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温姐给我的消息,顾长明遭遇了三连贬,现在已经是副科职位,相当于一个很小的芝麻官。 我听到这个新闻非常惊讶,顾长明为人谨慎,本性胆小怕事,完全屈服于他娘家显赫的妻子掌控,对他岳父毕恭毕敬,为了升迁连人格尊严都可以出卖,就连他当时那么喜欢温姐,却根本没有胆量保她免自己老婆羞辱和打骂,在这个节骨眼上三连贬势必和贪腐息息相关,他还需要做这种事吗,他老婆娘家捞得那么足,他几辈子都吃不完,他何必冒这份险。 我问温姐消息属实吗,她说千真万确,她上午在街上碰到他乘坐公车,同行的秘书喊他顾科长。 我深深吸了口气,“他是不是生活作风问题被调查。” 如果其他原则性问题,处理结果绝不是下贬这么简单,温姐在那边沉默了片刻,“前两天上面有人找我,问了我和他的事。” “你怎么说。” “能怎么说,避重就轻,听说他老婆娘家出面保了,不然恐怕连科长位置都捞不到。我手底下有两个一线模特在剧组拍戏,她们说演艺界也在查,不过风头小,只是查税款,最严重就是官商两路,结党营私包庇纵容暗箱操作,这些都不会放过。” “知道沈烛尘吗。” 她说知道,谁不知道这位人物。我告诉她这一次上面派下来的人就是他,全权负责东莞事务。 温姐半响都没有出声,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我以为她不在了,她忽然用非常慎重惊悚的语气说,“仕途上再没有比他更阴森的人了。怪不得闹得人心惶惶,酒色钱权他是半点不沾身,想要攻克都没有缺口,有问题的人只能等死。” 我和温姐正在说话,薛荣耀的助理忽然从门外进入,和我鞠躬打了招呼,侧身迎进他,我匆忙挂断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走过去为薛荣耀脱西装。 “最近场面上不太平,你公司没受到牵连吧。” 他一脸凝重捏了捏眉心,“资产规模在一亿以上的企业,机关位置在副处以上,无一幸免。” 东莞符合这两者的不计其数,尤其是第二个,几乎每个机关部门都有三分之一的干部,其中又有三分之一达到了副处级别,粗略估计大约几千人。 “荣耀也难逃一劫吗。你不是一向严于律己,没怎么搞小动作吗。” 助理在旁边搭话,“夫人,商人就没有不搞的,您以为这年头做生意,清清白白规规矩矩就能赚下万贯家财吗?越是做得大做得强,内幕越是隐晦水深,这是商业的潜规则。现在最危险是薛总这边出了内鬼,连着几天都在查,可没有头绪,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们根本不用担忧,现在内鬼具体落实在哪个部门我们都不清楚,是上面卧底还是同僚算计毫无进展。这两个季度离职员工非常多,我们也招进一批新人,也许被鱼目混珠。” “内鬼?” 荣耀集团树大招风,薛荣耀把持东莞商场前三甲的位置十五年,在外人眼中是富可敌国,不需要内鬼捅消息,只是凭借庞大的利润就足以让人怀疑。 薛荣耀吩咐助理到公司继续盯着,决不允许这个内鬼涉及到财务部门,实在不行撤换掉所有重要岗位职员,都拿到宅子他亲自过目。 助理离开后我扶着薛荣耀上楼,我问他情况是不是很严重,要不要把朝瑰和汝筠叫来一起商量。 薛朝瑰是荣耀集团第一继承人,她私下学习管理很久,这些事务也懂点皮毛,但这样的大风波面前她完全束手无策,除了严汝筠谁也无法应对,可我不能只提他一个,省得薛荣耀多心。 他问我叫他们来干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廊,示意我关上房门,我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经过才转身回屋。 他坐在床上长吁短叹,“我浮沉于波涛汹涌,稍不留意就会溺水毙命。我不相信任何人。现在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有可能为了明哲保身而寻找替罪羊,包括我自己的女儿女婿。” 我心里咯噔一跳,他对严汝筠猜忌很重,也非常防备,现在包括薛朝瑰也被他排斥在家族利益之外,不出我意料薛止文很有可能取代薛朝瑰成为荣耀集团第一继承人,薛朝瑰和庞大家财失之交臂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她嫁给了严汝筠,他们并不像翁婿之间该有的谨慎热情亲近,彼此疑心很大,在外人眼中的婿孝翁慈不过逢场作戏,实际严汝筠对薛荣耀也很不友善,充满敌意。 我和他们两人身份敏感,说什么都要三思,可又不能装聋作哑,我半开玩笑说瞧你真是老了,怎么还疑心自家儿女。 薛荣耀抬眸看我,他眼底是工于算计冷冽凌厉的精光,“她已经出嫁,一切以丈夫的利益为重,牺牲娘家也未必不可能,何况我娶你她很不满,她非常怀念她亡母,因此对我有口怨气,怨气会否转化为报复,谁能肯定。” 他疲惫至极,拉着我的手躺在床上,我为他盖好被子,“我给你擦擦身子。” 他摇头,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我睡,我盯着这张被他占据了一半的床,犹豫了片刻,将手从他掌心内抽出,拿了件睡裙换上。 我躺下背对他,当我感觉到他从身后贴靠过来,将整个胸膛与腹部都黏住我,我不由自主紧绷,所有感觉都汇聚到被他搂住的位置,连喘口气都是小心翼翼。 “熙熙。” 我听到他喊我,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他似乎非常犹豫,想要提出什么要求又拿不准我会否答应,不想打破我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情屏障推翻,再次回到最初我冷若冰霜的局面。 他问我困吗。 我点头,还故意打了个哈欠,他又开始沉默,搂住我腰间的手轻轻动了动,不知是要往上还是往下,“我们结婚多久了。” 我想了下回答七天。 他很开心说记得这么清楚。 这是我第一段婚姻,是我怀着一个破碎的梦,一颗破碎的心迈出的最艰难的一步,它更像是赌注,赌我摆脱,赌我人生,赌我的幸福。为了自己和心恕的体面牺牲了所有爱恨换取来的名位与身份,我怎么可能记得不清楚。 他悄无声息的靠近我,脸孔,唇和眼睛,在我茫然失神的霎那已经贴上了我的身体,吻向我脖颈和胸口,我脑子轰一声变得空白,那样强烈而清晰的触感,他的胡茬厮磨在我柔嫩皮肤上的粗糙与细痒,仿佛一瞬间坠入深海,窒息,慌乱,无措。 他吻得用力,又贪婪,吻得温柔,可又狂热,他紧紧收拢的手臂将我完全禁锢住,恨不得把我揉进他身体合二为一,我忘记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早已忘记自己变为女人的那一晚。 我甚至在薛荣耀再度出现我生命里之前,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如果女人给了深爱的男人,她会铭记一辈子,而给了金钱,给了温饱,给了生存,它就会是一种耻辱,选择性的丢掉遗忘的熔炉里,高温焚烧,毁灭,连灰烬都不留丝毫。 他一声声喊我名字,熙熙。 熔炉里的火熄灭,那一晚如潮水般涌来,占据我密密麻麻的脑海和血液,在薛荣耀的手沿着我胯骨不断下滑,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漓漓,昏暗的房间是西洋钟滴答滴答走过的声响,很轻很浅,被他粗重的喘息所掩埋。 “别——” 我几乎脱口而出这一声抗拒和抵触,他意乱情迷亲吻我的动作倏然顿住,脸埋在我脖颈,喷出滚烫湿热的呼吸,那是诡异的无声和沉寂。 他平复了很久,才从燥热与情欲中回味过来我在拒绝他,而不是迎合与顺从,我不想。 我并不喜欢,也不需要。 他鸦雀无声的默然中,我懊恼又自责,我想要让他继续,于情于理我都必须接受和他做这样的事,这是夫妻间一定会有的,严汝筠和薛朝瑰也会有,那么我为了谁守身如玉呢? 我本来也不是一块璞玉,又何必非要把自己看得那么冰清玉洁。 他这时忽然笑着在我头发上吻了吻,吻得极其温柔体贴,并且松开了那只手。 他为我身上盖好毛毯,平躺闭上眼睛,“睡吧。” 这一夜他没有一丝鼾声,而我记得很清楚,他在书房休息时总会打鼾,姜婶也告诉我他睡觉有鼾声,除非他没有睡着。 我凝视他平静安详的侧脸几次要说点什么,可到嘴边还是欲言又止,所有的解释都太苍白,太牵强,都不如我赤裸而热情的接纳他。 第二天早晨薛荣耀的助理早早赶到薛宅接他去公司,似乎是账目出了点问题,需要紧急修整。 我为薛荣耀穿好衣服,伺候他洗漱,和他一起从房间出去,薛止文恰好也拉开对面房门,他看到我们没有开口打招呼,只是低着头非常沉默整理画板,薛荣耀问他去哪里。 他说广场,画鸽子。 他说鸽子两个字时停顿很久,我下意识看他一眼,他画板的最后一页露出一片边角,似乎是一个人的手,而且是女人的手,手指戴着一枚戒指,和我此时戴在手上的婚戒一模一样。 薛荣耀问他这辈子就打算一直画画,这样游手好闲过下去吗? 薛止文反问不可以吗,他也能够养活自己。 薛荣耀恨铁不成钢,气得脸色发白,他还要教训什么,我立刻挽住他手臂,指了指等候在一楼楼梯口不断看表的助理,“先回公司吧,等眼下难关熬过去,再说服止文不晚,他还年少,他不可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需要时间的。” 薛荣耀满是怒气看了他一眼,朝一楼下去,我站在门口拢了拢身上有些薄透的睡裙,刚要进屋换衣服,他忽然经过站起身,背着画板我面前,带几分冷漠说,“我从没想过你是这样贪慕富贵的女人。” 我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他盯着我眼睛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他以为我会发怒,会辩解,然而我只是倚墙笑得灿烂,“你才知道吗,我和你说过,我就是一个爱慕荣华虚荣奸诈的女人,我和你姐姐一样,不过她比我更狠毒,至少我还不忍心对胎儿下手。” “我以为你是一个非常清白美好的女人,就像我在广场看到的蓝天白云,飞舞的鸽子,清澈的喷泉水,我以为你是那样的女人。” “好人坏人谁写在脸上呢,止文,好女人很多,但漂亮的女人十有八九都贪慕虚荣,你如果愿意娶一个相貌平庸的,她也许会是你眼中向往的蓝天白云,鸽子泉水。” 他冷笑,“你真让我失望,你竟然为了钱财,选择比你大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睡在我父亲的床上,你睡得香吗,坦然吗?” “那不重要。” 我伸手扯了扯画板最后一页的边角,将它藏匿起来,“我说你还年少,不懂成人世界的规则和悲哀,你不听,你非要和我比年纪,止文,年纪不重要,这世上一切的东西都不重要,钱可以买来尊严,地位,可以抹杀掉被人的冷嘲热讽,可以将自卑变为自信甚至自负,我需要它。” 他盯着我看了半响,目光里是浓烈的陌生,纠结,诧异与寒冷,他握住我抓在画板上的手指,将它一根根掰开,“任熙,我很痛。” 他留下这五个字,再也没有看我一眼,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走廊。 171 午后我正趴在池子旁喂鱼晒太阳,管家忽然进入露台告诉我姑爷在外面车里等,有事要讲。 姑爷两个字令我手上一颤,一大把鱼食撒了进去,几条燕尾鱼纷纷从四面八方的角落游荡过来,争先恐后啄食吃,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水纹,煞是好看。 “朝瑰在吗。” 管家很是隐晦的神色,“小姐不在。” 严汝筠绝对是我的天敌,我只要还活在这世上,他就不会让我好过。 我想到他那副云淡风轻可实则奸诈腹黑的样子,就觉得哭笑不得,我站起来掸了掸手心,“怎么不进来说。” “姑爷可能不愿意下车,也不方便让我们知道。” 管家话里有话,我不能装聋作哑,如果不反一句他多嘴到薛荣耀面前,联想昨夜的事他一定疑心加重,我把身上围裙解下来丢到管家手里,“什么不方便,我和他哪来的不方便,估计也是朝瑰的事,不然他找不上我。” 我推门出去,隔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树,一眼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车,我走到跟前透过挡风玻璃发现驾驶位的司机竟然是平时送我出行的孟师傅,我顿时有些迟疑,拿不准该不该上去,严汝筠等了片刻见我迟迟不动,他伸手摇下车窗,眼底是饶有兴味的笑意,“怎么,怕我拐卖你。放心,你不值钱。” 我一脸正义无畏拉开车门坐进去,“邪不压正。” 他闷笑出来,“谁是邪,谁是正。” 我使劲兜着几乎要冲破皮肤挤出来的笑,“谁问我谁就是邪。” 他指了指我们坐的位置,“东邪西毒。” 我朝他呸了一口,他立刻从口袋内掏出方帕,在脸上擦了擦,“没有刷牙。” 我瞪他,他接着又说,“很香。” 车开出许久,经过两片荒芜人烟的芦苇荡,终于停在一座矮矮的山脚下,一侧石子路上来来往往行人穿梭,还有一些穿着黄褐色僧袍的和尚经过其中,我隔着窗户看了看,“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喜欢的地方。” 我脑子不知怎么抽了一下,“假和尚,真鸭子,风流乡?” 他一怔,伸手在我鼻梁上点了点,“脑子里想什么。” 我拍掉他的手,他非常感慨凝视我此时盛气凌人的模样,“稍后你会看到一棵头冠很大的树。” 我当然知道树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罕,可严汝筠不会千里迢迢带我来看一棵稀松平常的树,它一定有它的意义和特殊之处。 “树成精了吗,会说话还是会流泪。” 他笑着说会让人很感动。 我想起那晚的灯海街,它打破我记忆中严汝筠不解风情的阴冷,他也有他的柔情,他的温软,只是这样美好的东西在他的生活里不能表露,他需要藏匿起全部没有被刺插满的地方,软的皮囊,久而久之百炼成钢,再良善的好人也会被自己身处的局势变得面目全非。 “上次不是去了吗,灯很漂亮。” 我咽下后半句我没说出口的我很喜欢。 他挑了挑眼皮,“可你似乎不喜欢。” 我低下头注视自己无名指上硕大的祖母绿钻戒,“我喜欢的已经得到了,其他的我都不感兴趣。”我说完又话锋一转,莞尔媚笑,“不过也说不定,你又不是我肚子里蛔虫,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除非你很懂女人,阅人无数自然久病成医。” 严汝筠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敲击着,“佛洛伊德研究女人非常入迷,可他始终没有猜透女人这个物种到底想要什么,何种情况下会厌恶什么,又喜欢什么,所以俗人更不会明白,也只能是一点点探索。” “你是俗人吗?” 他眼底漾起浓浓的笑,“风月里任小姐床上的俗人,谁都想要做风雅的君子,可如果在任小姐床上注定是俗人,那俗到底也没什么。” 我脸色一沉,扫了眼前面的司机,这是薛宅的司机,原先伺候薛荣耀,之后我住进来他特意留给我,严汝筠这么口不择言,万一被他听到耳朵里,我在薛荣耀面前恐怕百口莫辩。 我没有嫁给他他干预不了我,只能百般宠着,哄着,放纵着,可现在他是我丈夫,我背着他和其他男人打情骂俏,他知道了一定不容。 严汝筠察觉我的眼神,笑着说,“他是我的人。” 我一愣,他将停在玻璃上的手收回,“厨房里帮忙的佣人彩萍也是我的人。” 那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彩萍。 果然人不可貌相,人心隔肚皮,还真是不得不防。 我扶着车门把手,“他们被你收买了,替你监视薛荣耀和他的公司,是否会对你有不轨意图,甚至对官场出卖的动向。” 他眉眼含笑不置可否,我呵了两声,“严先生手伸得长,还不声不响,荣耀恐怕一丁点都没怀疑过他的女婿竟然有这样的狼子野心,要独自一口吞掉一张供几万人吃的饼。” 我眼睛扫向沉默的司机,他和我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心虚得低下头。 严汝筠意味深长说,“他从现在开始会知道吗。” 他在敲点我,提醒我不要多言,可他如果真担心我告密,他也不会这样堂而皇之让我知道,他无非是借用这件事看清我的站位,到底是倾向于他,还是倾向于薛荣耀。 我即使谁都不偏不倚,他们男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我也根本不会参与。 我推开车门下去,逆着阳光沐浴在清风之中,远处一棵庞大粗壮到闻所未闻的古榕树,慵懒的伫立着,飘荡着,沉睡着,底下阴凉处站着许许多多的人,正踮起脚尖往枝桠上捆绑红叶,叶子是红纸剪成的形状,并不是真的,可远远看上去仿佛已经长在上面,足有几千几万片。 我惊喜大笑指给身后的严汝筠看,“那是不是月老树啊?上面好多红叶和红绳,还有金锁!” 他嗯了声,“长情树。” “你怎么知道,你又来过。” 他说听别人提起,第一次来。 我跑出去两步,见他没有跟上,干脆拉着他的手把他往树下拖,他唇角含笑,任由我怎样不阻拦,我握着他的手指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光束是迷离的,强烈的,炙热的,在这片土地上一声不响,却轰轰烈烈。 一枚枚写满名字的红叶在阳光与风声的交缠罅隙间,投洒下斑驳的云影,缱绻而柔绵,似乎世上最甜的糖。 是不是感应。 是不是冥冥中的呼唤。 在那么多眼花缭乱交缠横叠的叶子里,我认出了严汝筠的字迹。 他骗我。 他早就来过。 谁还能写出他那样好看的字。 隽秀流畅,从容洒脱。 一笔一划。 刺眼的光遮盖住一半,遮住了一个姓氏,一个筠。 我心里包裹的所有冷漠强硬和傲慢,霎那间被如此闪烁的枝桠击垮,变成一张薄薄的膜,撕碎于他的眼睛里,不复存在。 172 这漫山遍野的花海,层层叠叠的庙宇重峦,这样一棵历经沧桑的古树,挂着世间痴男怨女的魂魄和相思。 长情树,道长情。 我伸出手勾住一枚同心结,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一个中年女人写给天堂的丈夫。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不知道哭了多少无心的看客。 我将同心结高高抛起扔到最上面的树尖,“这么纯粹美好的爱情,不该被无聊的人亵渎,其实她怀念在家里在墓地都能怀念,何必跑到这里来供人议论,不是所有人都同情,也不是所有人感动过后不会骂她有病。这个社会的人心啊,如果全都拿出来堆到北极南极,全球也不会变暖。” 严汝筠听到我最后一句笑问我你的心是冷的还是热的。 我反问他是冷的热的。 他不假思索,“寒的。” “那不是比冷更深层次的失温。冷还能烤热取暖,寒会立刻冻成冰。” “不寒走得到今天吗。” 不寒他不会忍心剿灭自己的生父,不管他做过多少错事,多么残忍恶毒刻薄无情,终究血浓于水,严汝筠连父子情分都不顾,他的心当然是寒的。 我该庆幸自己一而再触碰他的底线,打破他的原则,他还能留我到今日,再冷的人心,是否也有可以被焐热的一天。 我眼睛盯着最上面那枚红叶,“严先生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干什么。” “无趣,找点乐趣。” 这谎编得太烂,我直接喷笑出来,“你手里握着那么多场子,全都等你去坐镇,你还有时间无趣。” 他笑而不语,我转过身围着粗粗的树干绕了一圈,伏在一处分岔的梢头,用叶子遮挡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他视线里顾盼神飞的眼睛,朝他打趣儿,“严先生背着我跑这里数红豆。” 他挑了挑眉,“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很恰当。” “可我不相信。”我手臂探出枝桠,指尖在他心脏点了点,“你从前做局长,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百姓安危,现在做商人,心里是江山帝国,财富权势,放女人的位置在哪里?” 他握住我的手,更用力戳在上面,他隔着衬衣的皮肤凹陷下去,我指尖都觉得疼,他仍旧面不改色,我蹙眉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在这时问我,“感觉到了吗。” 我问他感觉到什么。 他看了我几秒钟,大笑着松开,“的确没有存放女人的地方。” 我刚要骂他是石头,忽然不远处的石子坡上争吵着走下一对男女,男人穿着运动便服,可藏不住一身官气,女人看外观不到三十岁,正拉着男人的手,软硬兼施和他讲条件。 男人眯着眼睛四下打探,当他将脸孔朝向我这边时,我当即认出他是薛荣耀五十五岁寿宴当晚出现的贺副局。 这位看上去精明正义的部门二把手,私底下也没有逃过男人都栽的跟头。 贺副局看见了严汝筠,他不耐烦的动作瞬间停顿住,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遇到熟人,下意识低头扯了扯颈间纱巾盖住脸避开他目光,他身边有二奶,我以为他避嫌不敢过来,谁愿意主动把自己私生活中的丑闻给别人看呢。可没想到他根本不打算就此罢休,他远远看出严汝筠身边的女子不是薛朝瑰,想要探一探这桩新闻,他笑眯眯凑到跟前,主动伸出手打招呼,“严老板,好雅兴啊,竟然亲自陪太太赏长情树。” 他说完看向我,“咦,这是严太太吗?怎么更瘦了些。” 严汝筠笑着说这是我岳母。 贺副局一愣,他千算万算疏忽了竟然是我,他透过纱巾仔仔细细打量我片刻,认出了模糊轮廓,立刻露出十分谄媚的笑容,“哎呀呀,果然是薛夫人,恕我眼拙,上次分明见了一面,还这么眼盲,远远就瞧见您一身贵气,连严老板都如此毕恭毕敬,竟猜不出是谁。” 我笑说不知者不怪,我遮得如此严实,荣耀都认不出,何况贺副局和我不过一面之缘。 他搓了搓手,语气十分恭顺,“前不久老薛寿宴,我在外地主持工作匆忙赶到现场,满脑子都是赶紧给他贺寿,也没有腾空好好和薛夫人聊,他喜得千金又得娇妻,我比他还高兴,直到我亲眼看到还都不敢相信,咱们严老板岳父是如何自律商场人尽皆知,我以为是谣言,见了夫人果然是难得一遇的美人,难怪他那个老滑头也会拜倒在您裙下,看过这样一张脸,这样的气度,天下女子哪一个也再入不了眼。” 认也认出来了,我索性把纱巾扯下,“贺副局亏了上次没时间和我说话,不然这样能说会道,我一定笑得合不拢嘴,当众失了仪表。” “那也分对谁啊,我这张嘴,对别人也是很吝啬的,遇到了薛夫人才会滔滔不绝不吝赞美之词啊。” 我越过他身侧看了眼站在树后喝冷饮的女子,她长相有几分影星许晴的味道,许晴那样清雅温柔的尤物,是大多数步入中年的男人最理想的情人选择,回到家看到那样浅笑的梨涡,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玩物丧志。 贺副局发现我关注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他招呼女人过来打个招呼,女人像和他赌气不肯来,他脸色不善骂了句不懂事,这是严老板和薛夫人,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摆架子。 女人仍旧不理会,我见贺副局脸面下不来台,打圆场说女人都有脾气,哄一哄就好。 他很愤怒说,“她哪里有薛夫人万分之一识体。” 严汝筠饶有兴味点了支烟,“副局,你胆子可不小,什么关头还敢和情人打得火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官场每个人都恨不得拉别人下马遮掩自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你以为我不想断?我这不是骑虎难下,跑不了了吗!” 他指了指背对这边观望风景的女人,“这臭娘们,非逼着我娶她,您说现在的女人怎么如此贪婪呢,给了金钱珠宝房屋豪车,说好互不干涉好聚好散,可我提出分开她又立刻翻脸不认帐。无非就是我爱她的色,她爱我的钱,色我得到了,钱我也没有亏待她,为什么还妄想更深入一步登堂入室,这和最初的交易法则相悖。” 看得出这位二把手真的焦头烂额,遇上了碰瓷儿似的情妇,处理不当立刻满城风雨,到时不只乌纱帽丢了,其他方面的问题也会被扯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样的人物,许多都是栽在了自己二奶手里。 “我妻子和我一起打拼闯荡,在我还是个芝麻小管的时候,做我的军师,可以这么说,没有我这位贤内助,我有不了今天的成就。那些空有美貌的女子,是做不到如此聪慧大度,除了给我肉体满足,能为我事业带来助益吗?能安分洗手羹汤,操持家务吗?” 贺副局凑到严汝筠跟前,压低声音说,“退一万步讲,现在危机当道,我怎么冒险离婚,一个不懂顾全大局只知道索取吵闹的女人,我娶了立刻自寻死路。作为床伴她非常合适,让我舒服爽快,是我从妻子身上得不到的满足和刺激,可作为妻子,她是绝对取代不了我现在同甘共苦的夫人。我得要脸啊,抛弃发妻传出去我还能做人吗?” 严汝筠仰面注视着庞大浓密的树冠后一束金灿灿的光束,“有钱人分两类,精明商贾与暴发户。前者品位高雅,喜欢精致匹配的女人,后者庸俗不堪,爱慕美色,用美色来满足自己社交的颜面。精明商人很清楚自己的资本会与日俱增,而女人的容貌却随着时间与日俱减,变得沧桑衰老,美丽女子从来不缺,正如选择商品,为什么要入手一件贬值的货物,而不持有长久增值的东西,妻子增值的是智慧,情人贬值的是容貌。” 他笑着看向我,“既做得了情人,也做得起妻子,这才是最极致的女人。” 我莞尔回他一个笑,贺副局并没有关注到我们眉来眼去的样子,他连连附和说,“严老板明智。你说咱们生意人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利益,给女人情妇妾侍的身份对我们更有益,一旦她贬值迅速,我们可以及时止损,可娶了就另当别论,止损要给予部分财富作为代价,富有且有智慧的男人怎么可能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租赁合约简直太适合那些美丽贪婪的女人,我们尽情宠爱纵容,无所顾忌的享用她们的肉体与风情,她一旦不识抬举,我们立刻终止关系,不费任何力气。” 他说话时那片绑在树梢高处的红叶忽然被一阵风刮落下来,摇摇晃晃坠到他头顶,我情急之下慌忙伸手去拿,被他先一步摘得,他拿在手里骂了句这是什么东西,当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忽然脸色一变,沉吟了半响才回味过来,露出十分微妙诡异的笑容,他咧开嘴,叶子在下巴处来回扫,“严老板啊,这是什么典故,我老眼昏花,还是这里的和尚写错了?” 严汝筠笑而不语,贺副局指了指他哈哈大笑,“都是男人嘛,英雄尚且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这年头哪还有圣人。” 他和薛荣耀私交甚笃,但也惧慑于严汝筠的势力,他把这事捅出去不过得到薛荣耀一句感谢,而感谢之余我也未必就此断送前程,他何必冒险得罪我又得罪严汝筠,装聋作哑对他的影响仅仅是愧对多年友谊,友谊这样的东西,在名利场上最脆弱,最不值一提。 他笑眯眯用两根手指夹住叶子,做出撕碎的动作,“地方人来人往不保险,我还是帮您毁掉吧。” 他刚要扯断,严汝筠伸手制止了他,他在贺副局诧异的注视下夺走了那片红叶,脚下踩住树干猛地腾空而起,绑在了比刚才更高的树梢,他落地后掸了掸手指,“高处不胜寒,谁也看不到。” 贺副局问他不担心自己告密吗。 严汝筠反问以您的智慧,可能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吗。 贺副局摇头啧啧了两声,“知我者严老板也,和我无关的,我何必惹一身骚呢。人生得贤妻,孝子,知己,挚友,是四大幸事,今天遇到知己,我是凑全了。” 严汝筠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在我这里,四大幸事,是天黑有女人,天亮有女人,晴朗有女人,下雨还有女人。” 贺副局愣住,他默然良久哈哈大笑,“哎呀呀,严老板,这是掉进了女人窟里啊。身体能受得住吗,都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了,再冲动也要节制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很识趣说自己还有事,不奉陪,改日再聊。 他叫上那名女人,沿着来的石子坡返回去,进入了礼佛上香的寺庙。 我问严汝筠这些搞仕途的学了这么多年法律,竟然还迷信呢。 “你以为他真信佛吗。他已经病急乱投医,他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清楚,这个圈子里的人第六感很准,一旦心慌,势必大难临头。” 我偏头问他心慌吗。 他半开玩笑,“从你抱着心恕走,我就开始慌。” 我打着哈欠抻了个懒腰,“这话我信。严先生这辈子运筹帷幄,不管多么难缠的敌人,到你面前都迎刃而解,忽然有人脱离了你的掌握,不再受你的控制,换做我也会觉得难咽这口气。” 他笑得颇有深意,问我真以为脱离了他的控制吗。 他转身奔着车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坐上车开始闭目养神,他鼻梁和额头有几滴汗珠,窗外的风灌入进来,将它变得圆润而透明。 我迟疑了两秒钟,伸出手擦掉他脸上的汗,我绵软温热的手掌滑过他皮肤时,他明显颤了一下,我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掌心,“你刚才的感情理论非常别致精辟,在你心里,我属于短期租赁,长期持有不划算,对吗?” 他闷笑出来,“怎么时时刻刻一身醋味。只是随口一说,逗一逗他而已,哪来那么多荒谬阴暗的理论。” 我凑近他的脸,“那我是什么。” 他目光斜向我,“你不是我岳母吗?” 我怔住,他露出几颗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声从长长的街巷穿梭而过,像一道斑斓的彩虹。 173对峙 东莞在一片风雨之中迎来了最大一颗炸弹的爆裂。 姜政委情妇被一起打牌的太太算计,闹到了警署,恰好他是这次沈烛尘黑名单上的其中一位,原本打算最后咬他,可他的情妇送上门,由不得他坐视不管。 于是在几番对峙博弈下,被女人扯下马背的大军中轰轰烈烈又添一个。 沈烛尘部下何副处是此事件的第一经手人,也是第一承办人,他在审讯情妇的过程中非常恼火,这女人嘴巴很严实,是这么多年女性罪犯中最为棘手头疼的一个,软硬不吃态度沉默,即使战无不胜的感情牌都无法攻克她的防线,简直就是没心没肺。 何处是真想用刑,把她的嘴掰开看她到底能吐出什么来,又是什么人把她调教得这么视死如归,男人亡命徒居多,能死扛到这份儿上他不稀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牙口这么紧,他不得不怀疑她背后有一条大鱼,而且是巨鲨。 情妇这边拿不下,何处只好转战到姜政委那边,他倒是非常坦白,直接供出这个女人是他唯一的情人,是崇尔副总宋铮舟送给他的礼物,不出意外是得到了严汝筠的授意。 何处听到这么大的人物当即一愣,他再三询问确定是严汝筠授意吗。 姜政委说如果不是他,宋铮舟和自己从无利益往来,为什么要送个女人给自己呢? 何处觉得事情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之中。 虽然沈烛尘早有猜测,严汝筠早已不是曾经的严局长,可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难以置信,一个人究竟拥有怎样的城府,才能在亦正亦邪黑白颠倒的独木桥行走得如此平稳,这么多年安然无恙。 这淌水实在深不可测。 出于各种考虑,何处并没有立刻通知市局的人,悄无声息带着沈烛尘从上面调集的反贪部下离开了检察院。 在这拨办事员到达崇尔办公室的同时,严汝筠从电梯内出来,一只手握着电话,叮嘱司机将我安全送到薛宅,看我进去再离开。这段时间东莞不太平,江湖帮派蛰伏已久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想要趁官商两路最棘手窘迫的时机异军突起,狡兔三窟。严汝筠的老大地位在这样腹背受敌下有些不稳,不排除这些人会趁乱从他身边下手。 章晋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汇报了姜政委的事,“筠哥,里头咱自己的人送话出来,闫绿有点着急,问您什么时候救她出去。” 严汝筠并不惊讶,他当初从维多利亚带走闫绿就已经预见了今天,他早已打探清楚这个男人的口味嗜好,几乎是对症下药一击致命,他爱闫绿爱得死去活来,若不是担心身败名裂,他已经娶了闫绿。 严汝筠通过闫绿把手伸向了市局和反贪部,期间逃过维多利亚三次扫黄和崇尔的一次税务稽查,仕途上的人猴精,他退出这个圈子却不能真的与这个圈子彻底分割,他需要消息,需要风声,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深入其中,保他顺风顺水,这几次风波中闫绿功不可没。 可那又怎样呢,他并没有亏待她,做一个死士随时都要有献出生命的准备和胆量。 当她开口央求他救,就已经注定被放弃。 这样懦弱的女人,救出来她也不肯再为他做事,那他何必大费周折。 严汝筠在章晋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微微一愣,“这…闫绿没用了吗?” 严汝筠反问他还有什么用,死士畏惧了死亡,那还有意义吗。 章晋在心里长长呼了口气,他该知道的,严汝筠怎会浪费自己的精力救一个注定活不了的女人。 他根本没有那样的温度。 严汝筠快要走到办公室忽然停下脚步,他十分谨慎扫了一眼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下属,“反贪和检察部的人是听了谁的口供。” “姜明伟招了,闫绿一个字没吭。” 严汝筠掸了掸衬衣上拥挤出的褶皱,“什么架势。” “您进去就知道了,但是这个何坤,不是很好斗。” 严汝筠握住门把眯眼默了两秒,将门推开,他说着晚间会议的事,吩咐章晋记录他要讲的内容,他说着话抬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何处,后者正面容凝重打量办公室内价值连城的古董,严汝筠露出一丝愣怔,他转身呵斥秘书招待不周,怎么连何处长都不认识,好茶水也没有上,果盘也没有切,拿一堆茶叶末应付,崇尔什么时候如此失礼过。 章晋说,“筠哥,何处就是带着下属过来坐坐,又没有什么大事,再说前台通报的是几个办事员,没认出来何处。” 严汝筠语气更加凌厉,“几个办事员,办事员会有这样的架势和排场吗,这明显就是官架子,何处能摆,别人能吗。” 几个检察员听到这样的话都蹙眉,知道是暗里藏刀,当初严汝筠任职公安,检察公安不分家,他们都非常发怵和他公事,这人太阴,而且极其自私,根本不会考虑集体利益,常常让人难以招架,以致于暴露。 秘书低下头配合说是自己有眼无珠,他走过去要换一杯好茶,被男人阻拦,他笑眯眯看向严汝筠,“严老板,咱们崇尔待客还分三六九等,有身份的人给好茶,没有身份的人给次茶?” “何处玩笑,没有身份的人,能进得来我的办公室吗。” 何处哈哈大笑,“冒昧打扰严老板,实在是无可奈何。” 严汝筠脱掉西装在沙发上坐下,“检察部是三大部门里最忙碌的,而且接触的人都极其难缠,是什么风把日理万机的何处吹来,这一次打算买几支股票,还是买几款产品。” 他说着话问章晋客户经理在不在。 章晋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处伸出手非常严肃制止,“严老板,现在是什么关头,我怎么敢在这风口浪尖不知收敛顶风作案,和你们商人有所瓜葛往来呢。” 严汝筠挑了挑眉,“何处不是一直有所往来吗。这是从什么时候起,划清界限了,我并不知道实情。” 何处呵呵冷笑,“严老板,大局势当前,还是非礼勿言啊。” 他摘下戴在头顶的警帽,用手背掸了掸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我今天来公事公办,严老板不会有异义吧。” “不敢。”严汝筠靠在沙发上看他,“理应配合,这是我作为公民和商人的义务。只是我不清楚,我需要配合什么。” 何处十分惊讶,他惊讶于严汝筠装傻的水准如此高超,不动声色还不着痕迹,似乎真的十分坦荡。 “严老板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按照从前你我的职位,你算是我的老上级了,我也实在不愿戳破,让彼此颜面都不好看,严老板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吧。我们这个部门您也很清楚,包括我身后这些反贪的同志,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绝不会登门叨扰,毕竟办案最怕打草惊蛇嘛。” 严汝筠听完低低笑了两声,“这是什么意思。我安分守己规矩本分做生意,怎么还惹上了反贪和检察部的同志。” “不瞒严老板说,我们盯您很久了。知道外界传言什么吗?又传了多久吗。严老板名下所有的公司场所,这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藏着万丈波涛啊。” 174 对方来者不善,严汝筠早已心知肚明,但唯独没有想到这样直白干脆,根本没有和自己玩儿心眼便和盘托出,何坤立功的渴求非常大,他这份渴求,和沈烛尘是相同的。 他们肩负着要肃清东莞仕途和商场暗箱交易的黑暗颜色,一旦这个颜色不够深,不够广泛,不够齐全,沈烛尘是第一个要被问责,极有可能威胁到他现在的地位,他担不起,他也不愿承担,他为什么要被否决自己的能力呢。他这辈子绞尽脑汁都谋算着升职,升到别人不敢想的位置,他绝不会功亏一篑,何况围剿严汝筠是他计划了多年的想法,从秦彪还在东莞只手遮天时,他的想法就萌生并成立了。 人一旦有了狼子野心便无所畏惧近乎疯狂,严汝筠此时非常清楚,自己恐怕逃不过,但他是谁,他有十几年卓绝出色的反侦察能力,他了解这些人查案的每一步,深知其中很多部署和雷坑是怎样挖掘,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完美的逃脱避开,关键在于沈烛尘这个头号对手到底有几分本事,严汝筠和他共事过很多次,唯独没有站在这样对立面的位置彼此猜忌缠斗,他也非常想知道这位沈厅长到底有几把刷子。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这是一句悲惨逆境中用来宽慰自己的话,但严汝筠发自内心想要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严老板,您也是这圈子出去的人,应该很清楚,我们如果不曾持有十足把握的证据,绝不会贸然打草惊蛇,这是态度和原则,就凭两张嘴说几句要把人请走,能冒这个险吗?您看我们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有胆子胡诌——” 何处拖了长音,他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纸,抖了抖递到严汝筠面前,“我有胆子冤枉严老板,这东西拿得来吗?” 严汝筠看到后有一瞬间的惊讶,这是检察部下达的传唤证,不到一定程度都不会出示,而一旦出示,任何人没有拒绝配合的余地,即使再高的位置,都必须服从。 他实在没想到何处竟然拿来了这个,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沈烛尘怎么会放过交给别人来做呢,章晋安插在里面的眼线也从没有透露过一把手要用法来压制他的消息,这东西来得可真是太突然。 严汝筠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不慌不忙说,“怎么,我这是在劫难逃了?” “严老板,瞧您说得,倘若真像您刚才阐述那样安分守己做生意,这东西出示了也是一张废纸,我到时候得给您道歉,不过眼下还是要委屈您跟我们走一趟,清白可不是自己说的,得我们给您不是?我们不给,清白也是一句废话。” 章晋在一旁说,“何处长,崇尔事情多生意忙,筠哥平常都是一人当十人用,配合走一趟倒没什么,您得给个准话,我们什么时候派车接筠哥回来,诸位敢情是吃皇粮的,早晨睁开眼有没有案子审这津贴也算拿到手了,一分少不了,可我们不费功夫能赚到钱吗,还得吃饭不是?” 何处从沙发上站起来,“理解,非常理解,这样,二十四小时您到市局来,如果市局没接到人…” 何处笑了笑,“您到市检察所,人肯定是让我们移交过去了。” 严汝筠眯了眯眼,左手修长的食指拨弄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目光透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盯着那张传唤证看了许久,他唇角溢出一丝笑,“何处,确定把我带走吗?” “别说带走,太生分,对您这样的大人物影响也不好,我不说了吗,就是请您过去聊聊,您和以前的老同僚很久没见了,大家都挺想您,私底下说严老板真是奇才,干什么什么行,让我们这群混国家饭吃的,很惭愧啊。” 章晋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被严汝筠伸手制止,他眼神示意章晋不要吵闹,也不许反驳,章晋自然要听他的,定在原地没有动。 严汝筠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装,他穿好后指了指何处身后的几名下属,“他们是市局还是检察院的。” “都有,我跟着沈厅长做事,之前是检察院的,现在调到了省公安厅,这些是两个部门的办事员,别看我只是请严老板聊聊,这排场可不输啊,该给严老板的面子,我能不给吗?” 严汝筠伸手拍了拍何处肩膀,“这面子,我不想要。” 何处默了片刻,哈哈大笑,“严老板这还没到地方呢,您倒先开上玩笑了,不急,一会儿一起听您开。” 一拨穿着机关制服的警察浩浩荡荡从一楼电梯内走出,被包围在中间的严汝筠尽管脸上风平浪静,可这样的阵仗还是在崇尔掀起不小波澜,很快这个消息就通过严汝筠的司机传到了薛宅。 不只是薛宅,崇尔总裁兼前任市局刑侦局长严汝筠被反贪和公安的人带上了警车,这样的新闻比深水炸弹的威力有过之无不及,短短半个小时便满城风雨,这件事在百姓口中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落在官商两路的人耳中,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严汝筠竟然成为了第一个被查的商人,上面连他曾经的功劳和身份都不顾,说开刀毫不犹豫,下手如此快准狠。那别人还能逃得了吗。 当晚沈烛尘率领警队监视下的深圳宝安机场有两架航班临检时发现异常,经过审查确认为是两名得到消息意图离境的正科级,白天严汝筠的事还没有平息,深夜这件事二度发酵,上流圈顷刻间狂风骤雨齐发,烟雾笼罩住这座人心惶惶的城市。 沈烛尘通过电话将抓逃情况汇报给上级,并且询问了传唤严汝筠是哪位领导的指示,证据是否十分确凿,是关系崇尔项目问题,还是维多利亚及赌场的黑暗交易,电话那边十分茫然,“不是你的人传了你的令吗。” 沈烛尘听到一愣,“我没有下过这样的指示,我的职能口没赋予这项权力。” 那边笑了声,“小沈啊,你迫切立功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们班子里的人都很支持,但不能开玩笑啊,你该清楚严汝筠是什么人,他和我们这些部门有怎样的瓜葛,他这边的事全权由你着手处理调查,我们是不会在中途插手的,一是为了避嫌,二是避难,你也是仕途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我的意思你理解,我傍晚得到消息以为你联络了检察方,我很放心你做事,知道你不莽撞,可现在看来,我的消息有误,是吗?” 沈烛尘此刻脑子里嗡嗡作响,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环节衔接不上。上面没有下过传唤指示,底下这么多部门和下属,依次职位都唯他马首是瞻,所以他是失忆了吗? 沈烛尘叫来一名部下让他给何处打电话,部下努力了几番都无果,对方显示无法接通。 在沈烛尘意识到事情严重程度马不停蹄赶往市局的同时,何处正在审讯室内和严汝筠尔虞我诈,针锋交手。 狡猾,深沉,阴险,严谨。 这是何处在严汝筠的言辞眼神以及偶尔动作上得到的最直观的看法。 难斗。 这么多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何处第一次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感。 他手头仅有的证据,就是姜政委供出了他送女人的事,以及维多利亚涉足了皮肉生意,可夜场都是如此,他能围剿所有会所吗?不能,何况眼皮底下开了这么多年,自己拿这个当由头,这不是打了上面的脸。 严汝筠在卧底期间,有关维多利亚和赌场的事宜,他暗中准备了材料向上级报备,上级批准允许他涉足这些生意,以此博得秦彪的信任和赏识,更深入一步掌控这个组织的内幕,现在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也不能。 “严老板,老姜那边说,他这位惹了祸的情妇,是您送给他的。属实吗。” 严汝筠挑了挑眉,“当然,他是维多利亚的常客,我是做生意的,只要付账来者不拒,我离开仕途就是普通百姓,百姓没有这份胸怀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所以为了我自己的生意也只能投其所好,不理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这样是否合适。不过按照我所熟悉的刑法,这也不算罪过,你们应该去查他。” 何处两只手握在一起,置于长方形的审讯桌上,旁边的警员指尖飞快敲击着键盘做笔录,整个审讯室一片诡异。 “如果严老板彻头彻尾就是商人,自然不知者不怪,我们说服教育象征罚一些,拘留十天半个月,也就了了。可您是谁啊,您是前任局长,我们的顶头上司,立下赫赫战功,把仕途这点规则利弊摸得门儿清,您会不懂吗?知法犯法怎么不是罪,那什么是?非要烧杀淫掠才是吗?” “烧杀淫掠这种事,我也不可能做,何处,话乱说,衣服乱穿,帽子不能乱扣,我一个本分生意人,怎么能做出你口中大逆不道的事。” 何坤冷笑,“我希望严老板为人处事真的和你嘴巴一样坦荡,我们也少了一桩公务,可我收到的消息送女人只是严老板违纪的其中一项,您的底子太多了,水也太深了。” 严汝筠伸出一只手摊在空中,他腕间精致的银表在灼目的白光之下散发出凛冽寒意,“口说无凭,证据。商人依合同办事,你们依法依证据办事,什么都没有的指控,我不能接受。” 在严汝筠为自己辩护的同时,审讯室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检察办事员走进来,俯身在何处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陡然一变,“能拿到的都查仔细了吗?” 办事员点头,“事无巨细,除了我们拿不到的,但您想拿都拿不到,更不可能查了,手头的几本,就是这个结果。” 何处深深呼出一口气,他靠在冰凉坚硬的椅子上,整个人疲惫而无措。 棋错一着。 他抬眸扫了一眼严汝筠,对方气定神闲,微微眯着眼休息,看上去一片坦然。 他小声吩咐负责笔录的警员留在这里,和严汝筠东拉西扯周旋这么久,嘴皮子都磨薄了,大费周折却一无所获。下属刚才汇报通过突查崇尔财务部和档案室,拿到了七本账目,可从头到尾竟然毫无纰漏,连部下在维多利亚和华西赌场踩点潜伏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任何发现。 这两大黄赌场所不知是否收到了风声,干了七十二小时的清水生意,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怎么可能,如果赌场不赌,夜场不黄,早就关门大吉。 眼下情况与何坤预想大相径庭,他意识到自己在各项部署没有完美落实下超前行动,恐怕严汝筠这只老狐狸是扣押不住了。 在他和几名下属吃泡面商议怎样打这场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沈烛尘在一队警监的簇拥下风风火火赶来,何处放下盒子迎上去,刚开口喊了声沈厅长,后者已经脸色不善打断了他。 “谁在审讯室。” 何处小声说严汝筠。 沈烛尘脸色一变,他将头顶警帽摘下狠狠扔向何处的脸上,后者被砸得身子一晃,迅速握住,双手递回他面前。 “胡闹。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175别来无恙 沈烛尘来的路上仔细了解了事情经过,他惊讶于何坤事情做得悄无声息,连自己都不知情,却拿到了传唤证,他亲自调教出的手下抓了最危险的人物,谁都会认为是他的授意,更会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可他根本没有做。 何坤这一步棋走得相当于引火自焚。 “谁给你签署的。” 一名办事员小声嘀咕是何处自己签的,事出无奈,几个上级都联络不到,他也是没了法子。 沈烛尘将帽子狠狠一挥,“传唤证必须由检察长亲自签署才生效,否则我们无法对严汝筠实行强制谈话,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势力,普通百姓还要按照规章制度来。你这是渎职,非常严重的渎职!你有几个胆子玩儿风险,上面怪罪下来谁保你?何况一旦他抓住不放,你知道你给部门闯了多大的祸吗?你根本没有权力要求滞留他。” 何坤不服气,“可他没有反抗挣扎,他非常顺从跟来了,这明显是心虚吗!他不心虚,他问心无愧,他该是这个反应吗?他也在和我们试探,玩儿花活!沈厅长,换做你我被人冤枉了,是不是会大发雷霆,将对方驱逐出自己的地盘?” 沈烛尘清俊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得铁青,“为什么驱逐,千载难逢的机会送上门他能不要吗?他会心虚?你在他脸上能看到一丁点心虚和波动,我十几年就算白和他共事。我把这身警服脱下来给你穿!” 沈烛尘的确握着可以要求上级下指示彻查严汝筠的证据,不论是口供还是笔录都有很大价值,但是沈烛尘再三掂量,这东西能不留后患的扳倒他吗。 他没有把握。 严汝筠做事滴水不漏,他现在又是薛家女婿,在江湖也有极大势力,这不是单纯对一个人的肃查,根本上关系了很多领域,很多棘手的阻碍。 他也忌惮严汝筠。 沈烛尘很清楚上面视他的功勋声誉及智谋为眼中钉,恨不得拔掉,可为什么没有人出头?都在互相推脱,谁也不主动出手,因为仕途的盘根错节。 上面利用他做一把锋利的镰刀,让他割断和严汝筠有关的每一脉,容易吗? 太难了。 比在秦彪身边卧底还难,秦彪的段位和严汝筠绝不是一个档次。 秦彪精通江湖事,是混社会的老油条,官场商场他不行,如果他行,他会如此重用严汝筠吗,任何人对另外一个人的重用,都是因为自己不存在对方具备的某些优势和能力,而一个人之所以视另一个人为敌人,也是这个道理。 威胁到了利益,才会成为敌人,能够威胁到利益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沈烛尘盯着审讯室紧闭的门,“他非常清楚你违反了规定,检察长在这件事上很逃避,他不愿与严汝筠爆发冲突,你怎么敢擅自做主,把这样一颗炸弹绑在这里。他为什么会跟你走,因为他故意跳入这个坑中,以此反将我一军,他把这个账算在我头上,我和你都是渎职,要吃处分的,明白了吗?” 何坤实在没想到严汝筠有这么大的胆量,他明明触犯了底线,可他竟然还敢利用这点底线去反咬别人,换做任何人都会千方百计逃避这里,或者腿软,流汗,颤抖,痛哭。唯有他,在迈入这扇象征庄严肃穆的大门时,那般淡然,平静,无畏。 沈烛尘扶住门把沉吟了片刻,将审讯室的门推开,记录员看到他进来,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喊了声头儿,闭目养神的严汝筠听到这一声立刻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沈厅长,别来无恙。” 沈烛尘吩咐审讯室内的人全部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他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他在接水的过程中说,“知道为什么把你请来吗。” 严汝筠非常清楚沈烛尘要来颠倒黑白做一番慷慨激昂的诡辩论保住自己莽撞的下属,也保住自己不受牵连了。 他笑着伸手示意,“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因为大局,世道,传言。你在商场,仕途不了解,我却身临其境,这个圈子已经乱了,白天到各个机关走廊绕一圈,隔着门玻璃往里面看,大多数都没有了工作的热情,如果不讲究证据就可以直接出手,现在市局已经人满为患,凭我的直觉,那些一愁莫展的,枯黄消瘦的,无精打采的,全都有问题。” 严汝筠笑说,“但你不能抓。这个领域,直觉是最滑稽最荒谬的。证据都可以作假,何况直觉。” “所以我只能敲山震虎,用传言击败攻破他们的防线,如果有一个肯主动来缴械,就会带动一大批。严老板,你是我曾经的老同僚,这个牺牲,你不至于要怪罪吧。” 好一出金蝉脱壳偷梁换柱,沈烛尘的诡辩本领又长进不少。 严汝筠笑而不语,沈烛尘从饮水机前直起腰,换了凉水口继续挤压。 “严老板,其实我非常钦佩你,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的远见是我自愧不如的。当初你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从最风光最耀眼的时候不为金钱地位所动退出官场,不曾贪图一时权势和高位,从而避免把自己逼入进退两难的死角。我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多少眼睛盯在我一人身上,省内,甚至最上头的班子,都在等我交出一份答卷。我交得出吗?一旦交了,我要得罪多少同僚,从此以后,我,我沈烛尘,不要妄想在这个圈子有任何帮手,都是我的敌人。一旦我有丝毫疏忽,落井下石的人就能砸死我,唾沫淹死我,眼神刮死我,曾经赏识我力保我的领导,也会迫于舆论压力,大家的非议和排挤,对我疏远冷淡,你说,我在仕途上的日子会好过吗。” 他将手里端着的茶水放在严汝筠面前,“你想问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做。因为我没有办法,我的职位注定我必须承上启下,部署下级,上达天听,要成为上面掌控压制基层的开路先锋,马前卒,甚至一个替罪羊。” 沈烛尘脱掉身上警服,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他随意坐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他示意严汝筠,后者摇头拒绝,他叼了一颗咬在牙齿间,用打火机点燃,疯狂燃烧起来的火苗蹿出半米高,几乎要触及他的眉毛,把草原燎成荒郊。 沈烛尘不慌不忙,狠狠吸了一口,严汝筠看着手上杯子,这是一只陶瓷杯,黑色的陶瓷,非常隔温,他握住很久仍感觉不到热度,可杯口的白雾却冒得异常汹涌。 “仕途角斗本身就是一场泥石流,眨眼吞没多少人,没有被掩盖的不仅活了下来,还少了许多竞争对手,所以每一个确定自己不会被殃及搞死的人都盼着来一场泥石流,越大越好,越大越意味着死亡的人多,自己脱颖而出的机会越多。” 沈烛尘指缝夹着半截烟蒂,透过徐徐袅袅冒起的白雾,凝视自己的指甲,“任何事都是相互的,仕途对别人是泥石流,对自己是一片被繁花绿草覆盖住的土壤,其中有沼泽,也有真正可以落脚的地方,但在落脚的瞬间,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误跳入沼泽,从而淹没自己。这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商场,黑道,严老板,你现在一只脚已经悬了。” 严汝筠脸上绽开非常浓烈有趣的笑容,“是吗?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沈厅长如此先见之明。”他伸手指了指沈烛尘,“还说钦佩我,这是折煞我吗?你的远虑比我有过之无不及。” 他托着水杯在手心转了转,“不管如何,多谢沈厅长提醒,沼泽也分深浅,不一定连头都埋住,也许只是脏了脚呢,因为畏惧被埋没就不敢冒险赌注,这不是男人的行径。” 沈烛尘眼中闪过一片阴森,“所以严老板不顾道德廉耻,礼义王法,走上了这条疯狂敛财培植势力的路,是吗。” 176 严汝筠带一丝仓促伸出手指压在自己唇上,“沈厅长,我再重申一次,话不能乱讲,这顶帽子更不能乱扣。我为人坦荡,生意场所为也极其小心,我不愿涉入任何一滩浑水,我也是官场出身,这其中利害我能不知道吗?” 沈烛尘脸上是讳莫如深的冷笑,“可严老板真的知道吗?姜政委,机场被抓捕的邹处长和林科长,他们的供词中都涉及了崇尔与维多利亚,而且是极其重要的往来。崇尔利用美色和金钱为自己在商场开路,通过不正当的操作交易,击败共同竞争的同僚,接连多次拿下最肥沃的项目工程牟取暴利,这几位给崇尔做保护伞,一拨又一拨的领取巨额好处,包括维多利亚旗下的四大头牌,其中有三个都是严老板用来掌控荼毒仕途人士的利器。” 严汝筠平静的脸孔微微漾起一丝皲裂,但极其快速便消失,他按住杯口的手指不着痕迹动了动,笑着说这又怎样,自古无奸不商,为自己争取利益有错吗,沈厅长如此慷慨正义,难道就不领取自己的工资。 “争取利益没有错,但不能损人利己,严老板承包的码头生意,去年一起沉船事故死伤数十人,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无辜民众死于一句无奸不商下。这样的钱财也是严老板问心无愧争取的吗?行贿,诱导仕途人士滥用职权,你也曾经为官,你非常清楚这只黑手意味着什么,遭殃的是谁。难道你的明知故犯也没有错吗?如果严老板名下财产是正经得来,绝不会成为我的调查目标。” 他说完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牛皮纸袋,将封口朝下重重抖了抖,扑簌簌的雪片从半空坠落,迷了眼睛。 “严老板,你和仕途人士勾结党羽,几乎垄断整个东莞,维多利亚内部流传一种叫销魂丸的东西,用来控制旗下的公关,她们想要保命,根本不敢脱离这个魔窟,我们暗中调查了上百名维多利亚有偿陪侍小姐,得到了同样的证词,严老板,的确,这些不足以让你伏法,但是迷雾已经被我拨开,逐渐散去,真相大白的一天还会远吗?” 严汝筠眯着眼注视那些摊开在地上的照片和资料,他这才发现自己这几年变了许多,从一名光荣的刑侦局长,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只手遮天的黑霸。 他用生命围剿秦彪,可他也变成了第二个秦彪,甚至比他更可怕。 严汝筠只有三十六岁,得到了常人几辈子得不到的东西,经历了常人几辈子经历不了的路。 他非常满足,自负,猖狂的活着。 他站在如此高不可攀无可企及的位置,睥睨苍生,藐视天下,跺一跺脚整片南省地动山摇,呵一口气就是遮天蔽日狂风骤雨。 他越是满足自己的权势金钱,越是空虚于自己的生活灵魂。 他想这就是有得必有失。 他深恶痛绝从前的悲惨人生,他永远都不想重复那样的噩梦。 他曾思考如果能早一点成为今天的自己,他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他的人生是不是也不会变得如此黑暗。 可是他错过的,他失去的,终究是再也不能握住,那么他还能丢掉手里的吗,不能,如果他不是强者,他活不到今天,他既然做了强者,就不允许自己投降,变得懦弱,他不愿承受从高处跌落泥潭。 “这能代表什么。”严汝筠笑眯眯依靠着椅背,脸色从容不迫,“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沉船事故死难者家属我每人赔偿了三百万,你知道三百万在当今社会是怎样一笔数字吗?灾难是我意料不到的,我有能力掌控现实,没有能力猜测以后。我已经尽力补偿,政府拆迁下钉子户磕出了性命,你们赔了多少?几十万甚至几万块草草了事,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残忍。维多利亚开门纳客,难道谁我还要询问消费者是什么身份再决定接不接这单生意,沈厅长,你不从商,你不知道从商的规则,我也是适应了很久,一身正气在商场,是吃不开的。我不能为了我曾经的职业而固步自封,我已经脱离官场,这辈子也不会回去,我为什么要用两袖清风来要求自己呢。” “两袖清风是负担吗,是做戏给人看吗?这是人格。” 严汝局呵笑了两声,“每个领域都有这个领域里的人身不由己,沈厅长说厌恶和官场的人周旋,但你能逃避吗?你不得不周旋。我也同样。商场水很深,比仕途还深,仕途控制权,商场控制钱,权能屈服在钱的诱惑下,钱也能买来权,任何一个权的倒塌,都栽在钱和美色上,美色是钱的附属品。所以驾驭钱远比驾驭权难得多。我从脱离仕途那一天,就走上了永远不能停下的路,我停下了,你知道我身后有多少人等着,我必须往前走,飞快的,不息的走。走到落下所有人,才能保住我自己。” 严汝筠第一次肯对一个人解剖自己,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仍旧令沈烛尘讶异而震撼,他沉默看着严汝筠的脸,肆意猖獗不加掩饰的眼睛,忽然有些失声。 官场,商场,统统一整个的名利场。 都是一座独木桥。 底下是奔腾翻滚的江水,深不见底,没有氧气,只有随时等待猎物的饥饿的鲨鱼,哪怕水性再好的人坠下去也不可能再翻身,甚至无法存活,万劫不复。 沈烛尘喉咙溢出一声叹息,“我还记得你九年前升任刑侦局长,出于卧底身份危险不能曝光的考虑没有到场露面,只是录制了一段九分零七秒的音频,上级说你沉默寡言,连任职演讲都说不过十分钟,而别人升任处长都要讲半个小时。尽管如此你还是给在场所有刑警上了非常有意义的一堂课,你说热血,忠贞,严老板,热血还在,忠贞已然换了角色,变为了对金钱与权势的忠贞。不过你说得对,的确不该用从前严局长的身份要求现在成为商人的你,不实际。” “沈厅长能想明白这一点,我很欣慰。” 严汝筠咧开嘴,露出两颗洁白牙齿,笑得十分灿然,“可惜不能一起并肩杀敌,沈厅长与我站在了对立的位置。” 沈烛尘看透了,严汝筠的反侦察能力,他的心理素质,绝不是一般人能抗衡,即便自己也不行。 几十万人中都不见得有一个可以和他玩儿心理战术,十三年卧底生涯,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和城府,才能在南省最大毒枭的眼皮底下颠覆他半辈子呕心沥血建立起的黑帮帝国,还平安逃脱。 沈烛尘很清楚,他拿不到最关键的证据,他又无法攻克严汝筠的底线,那么他只能等,他没有任何办法扳倒,这个男人根基埋得太深,那颗心早被厚厚的砖瓦铸成了一堵高墙,风吹雨打天崩地裂都无法坍塌。 “严老板,维多利亚内部生意涉嫌严重违纪,已经成为仕途权贵玩乐勾结的大本营,按照上级指示,查封一月,停业整顿,严老板不会有异议的对吗。” 沈烛尘步步为营,将了严汝筠半子,他推开面前横着的挡板,朝前倾了倾身,眼神危险而犀利直视着沈烛尘,“是上级的指示,还是沈厅长自己的指示。” 沈烛尘维持浅笑,在接下来静默的几秒钟过去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豪迈狂肆的大笑,“自然都有,公安厅是我下达的指示,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严老板这双慧眼。” “我手头生意多,维多利亚由宋铮舟和章晋管理,他们是江湖人士,胆子大主意正,我又没有时间事事插手,为市局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一切按照上级和沈厅长的意思,我全力配合,毕竟是我失误在先。” “严老板肯退让这一步,如此支持我的工作,我记下这份人情。” 严汝筠颇有深意问,“我还需要你还情吗。” 沈烛尘反问他难道不需要吗。 “我需要的沈厅长恐怕不给。” 沈烛尘咧开嘴角笑,“悟透到这种程度,还不罢手,严老板也是心够狠。说来姜政委与邹处长也是可悲,他们虽然贪婪好色,但在这条路上行走也都无可避免谨慎怯弱,他们只想用一点皮肉换取财富和美色,可严老板却是拿一把钢刀在刮他们的骨。他们直到斩落马下的一刻才醒悟自己着了商人的道,但为时晚矣。他们和严老板的段位,到底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烛尘拿起另一只杯子弯腰接水,咕嘟咕嘟的声响在空荡的审讯室内响起,严汝筠猛然间想起年幼时家乡的一条清河,那里一年四季也是这样的声音,咕咚咕咚,泛着粼粼的波光,人心是澄澈的,简单的,没有利欲熏心。 眼睛也没有这样复杂阴暗,是一望见底。 但是人不可能永远活在那个阶段,社会的每个基层都有它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底层的挣扎温饱贫困,上层的争斗算计筹谋,中层就是好的吗?无法享受奢华,可足够衣食无忧,比底层多了一份话语权,却要卑躬屈膝于上层权贵,甘心吗?多少中层穷尽一生面目全非为了换取攀爬的机会,人性之贪婪,注定永远不能满足。 维多利亚被查封停业的当天,严汝筠的手下和警方爆发了肢体冲突,打得极其凶悍,几乎是招招下死手。这件事他并不知情,得到消息他立刻出面平息,然而已经酿成恶果,沈烛尘派去的刑警重伤两名,轻伤多名,甚至双方还动用了枪械和武器,大厅和门口台阶上鲜血淋漓,这场黑白两道交手的战役惊动了半个东莞。 严汝筠原本就在风口浪尖自顾不暇,底下人如此不知收敛蛮横逞能,自然要算在他头上,崇尔当天傍晚就接到巡视组人员的视察,到场足有十几人,严汝筠为了避风头没有露面,宋铮舟特意从珠海赶回接待,几乎明眼人都看得出,崇尔集团旗下所有生意都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浩劫。 薛宅同一时间听到了这些风声,我因为身份缘故不得不颜面保持缄默冷静,可心里早已天翻地覆。沈烛尘和严汝筠勾心斗角十几年,他始终处于下风,好不容易逮到了对手把柄,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严汝筠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让上面勃然大怒翻脸不认的事,我不清楚实际,但看这副阵仗势必惊天动地。 他可是秦彪组织的实际掌权者,多少黑暗交易出自他手,秦彪倒台后他原本也难逃干系,只是他非常会钻空子,当初他汇报上级询问是否演得逼真,上级赋予他先斩后奏的权力,只要能够剿灭,不惜一切代价。 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代价是严汝筠从此走上了末路。 薛朝瑰拿着维多利亚停业整顿的处分书整个人都有些崩溃,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在想如果严汝筠因此而出事,会是怎样的事,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央求薛荣耀找人脉关系帮严汝筠周全一下,薛荣耀非常冷漠问她知道这次多严重吗?救救救,张口就是这个字,有那么简单吗?大海捞针难于登天,大海捞人就容易了吗?如果该他倒台,自己找谁都没有用,只能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薛朝瑰没想到自己父亲如此冷血无情,竟然为了利益连自家人都不帮,她从沙发上缓慢站起来,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爸爸,他是我丈夫,他是您女婿啊!您对他再没有情分,您也要顾及我,他出事了,我的家就没有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他出事了你可以回来,我没有让你跟他一起灭亡。他那些胡作非为的事你并不了解,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保出来。” 薛朝瑰红着眼睛冷冷发笑,“可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天,是我的顶梁,出嫁从夫,他不在了我生活在哪里还有意义吗?再说这个家已经是任熙的天下,我无法和她平安无事相处,我不想让爸爸夹在妻子与女儿中间为难。我只要守住和汝筠的家。” 薛荣耀将手里的茶杯狠狠撂在桌上,他冷着一张脸起身,“你想要自寻死路我不拦你,可是朝瑰,他到底值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把这场婚姻看得如此重要,他呢?他不告诉你他的事不是对你的保护,而是对你的防备,他不信任你,他对你留有余地,夫妻之间一旦有这样的疏离,那还有什么意义同生共死。你自己考虑,总之我不会出手,沈烛尘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狼犬,只要人身上粘着腥味,都逃不过他敏锐的嗅觉,爸爸我也不是干干净净的人。” 薛荣耀说完这番话扬长而去,他身影消失在二楼,消失在一片黯淡又苍凉的灯火中。 薛朝瑰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到精疲力竭,喉咙嘶哑,我正要为她倒一杯水,手指刚触摸杯底,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她看到是别墅座机,非常惊喜而期待,她以为是严汝筠回去了,告诉她一切风波都平息了,她会高兴得发疯。 然而只是保姆在那边询问她还回来用餐吗。 没有等到他的声音,她脸上表情陡然变得哀戚沉默,几乎是一秒之内演绎了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她从地上爬起来,拎着包踉踉跄跄走出薛宅,姜婶追出去几步试图挽留她,她非常沉默,犹如没有听见,很快淹没在这个季节萧瑟的风中。 姜婶站在庭院中叹息,一声挨着一声,无休止的叹。 我拿着一只铲子经过她身旁,蹲在桂花树下翻土,几枚残落的花骸被染脏,我小心翼翼捏起来放在盆内,告诉姜婶洗一洗晒干,入茉莉茶喝。 她看我兴致勃勃的样子,非常诧异问我不担心吗。 我头也不抬继续寻找花瓣,“担心什么。” 她压低声音,“姑爷。” 我哦了一声,“不是有朝瑰担心吗,我逾矩干什么。” 她垂着眼眸自言自语说是啊,世上的人都是无情的,老爷不会出手,他要自保,姑爷纵然通天的本领,在大局势下恐怕也要吃亏了。 她摇着头转身进入客厅,关上门的霎那她念了声阿弥陀佛。 求佛。 我冷笑,佛哪里顾得上十几亿芸芸子民,他连自己的信徒是谁都不知道,他用什么法术来普渡苍生。 他只会蹲坐在香案后,吃贡品,闻香味,一无用处。 我用铁锹和铲子翻了一层新土壤,本来还想再翻回去,可身体实在精疲力竭,我扔掉工具正要回屋,不远处一枚石子忽然弹射过来,擦着我耳朵嗖一声打过,落在装了桂花瓣的瓦盆内,我身体随着那样坚硬冰凉的触感而僵硬住,半响不敢动弹,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我本能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一片浓郁繁盛的针叶林。 我透过细细尖尖的叶子缝隙仔细看了很久,后面空空荡荡,刚才藏匿的人已经离开了。 我弯腰从瓦盆内拾起那枚石子,石子外面包裹着一张纸条,扯下来上面用钢笔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明日午后,清风茶馆。 177 清风茶馆我去过很多次,陪着秦彪,还有两次是和柳小姐做完美容出门拐一趟街正好就是,进去小坐歇脚。 茶馆装潢很雅致,不是茶馆,倒像是高档茶楼,可偏偏取了茶馆的名字,有些市侩。 纸条上说午后,我在午前就赶到,我进入茶馆后询问前台是否有人预定包房,她说她刚刚交班,没有听上任提起,她为我详细翻阅了近三天的订间记录,问我姓什么。 我问她谁定的。她说对方备注留言是保密。 “我姓任。” 前台用非常甜美的声音说,“任熙小姐是吗?” 我点头说是我。 她言谈举止非常礼貌,“能否出示您的证件呢。” 我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她,她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笑着双手递还我,“任小姐,您跟我来。” 她带领我走上二楼,停在一处十分隐蔽的角落,面前是一扇朱红木门,门内空无一人,只有焚着的一簇熏香。 “对方人还没到吗?” 前台示意我进去稍等,她转身叫来一名服务的侍者,我点了茶水和四样小菜,吩咐他茶水自己烹,不需要端上沏好的。 侍者笑说您才是真正懂茶的客人。 他将我要的东西全部上齐后,我给了三张钞票作为小费,叮嘱他除了定包间的人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拿了钱自然眉开眼笑,让我放心。 侍者离开后,我独自坐在包房内煮茶,窗子是关上的,奶白色的薄纱拢下垂摆,室内一片昏黄,别有情调。 之前我也不会烹茶,觉得只有勤快人才能做好这么细致的活儿,我喜欢速成,不愿耽误时间在可有可无的事上。后来学了几次,发现很有意思,有些事看上去枯燥乏味,一旦上手精通,便有许许多多乐趣在其中,茶叶,泉水,木炭,烟炉,茶壶,滤网,至多半个小时便成了一壶茶,自己烹制出来的闻上去味道都比现成的香。 我将茶叶过滤洗净后,文火煮水,煮到周围泛起浅浅的小小的白泡,再斟满一碗凉泉水,撒入茶叶,阖上壶盖静静等,只有耐得住心性,才能品上最好的茶味,世上任何事都是如此,不骄不躁,不慌不乱,自然有清风明月,罗马大道。 炉上这壶茶烹煮到一半时,走廊传来逼近的脚步声,我知道人来了,慢条斯理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陶瓷杯,一副不闻不问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侍者小声询问了对方身份,才将门推开喊了声任小姐。 我眼皮也不抬让他下去。 进来的人没有立刻张口,只是站在原地朝我沉默张望,他溢出的长长的重重的呼吸,令我觉得有一丝熟悉,我偏头打量门口迎光而立的人,直到我真切看清他的脸,一时有些愣住,“怎么是你。” 沈烛尘穿着一身便装,他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尾随干脆利落锁上门,他做好一切笑着走来坐在我对面,“不能是我吗?” 我还真没想到他,可具体是谁我也没有目标,只知道这人不会害我,有一万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掉,为何埋伏到薛宅门外送上一张纸条呢,很明显是要和我交易,而不是对我下手。 他脱掉西装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食物,“你胃口很好。” 我没吭声,他继续打趣,“你是不是铁石心肠,不担心他吗?” “他有妻子,不需要我。” 他嗯了声,“醋意。” 他伸手拿起勺子,在茶壶内舀了舀,香味很快蔓延开,浓郁逼人,他非常满意这个味道,“添了银树花,沁香凛冽,想必味道也很甘甜。” “你喝得惯大红袍吗。” 他挑了挑眉,“喝不惯,可你点的茶,你的盛情招待,我不能不领情。” 我托腮莞尔一笑,“听沈厅长这委屈劲儿,算怜香惜玉吗。” 他抿唇故作思考,“你认为是,那就是。怜香惜玉是男人美德,我愿意拥有美德。” “你的美德给错人了,喏——” 我扬起下巴示意他看窗外,窗外的狭长走廊,站着两名女子,女子似乎结伴而来喝茶,不知怎么路过看见了沈烛尘,便再也挪不动步,始终偷偷瞄着这里,我笑着咂嘴,“沈厅长,这么多块美玉等着你去怜惜,怎么还偏偏怜我这个已婚妇女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你这个年纪的已婚女人,不是妇女,是少妇。”他笑得十分微妙轻佻,“少妇的滋味让男人上瘾,尝过一次便魂牵梦萦下一次。” 他伸出手拿起面前盘子内一枚柚子果肉,“今天兴致高,索性我为任小姐讲一讲男人眼中的女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也对任小姐俘虏男人有极大用处。” 他将那枚粉黄芯的柚子递到我眼前,“这是少女,品尝起来甜中带酸,还泛着一丝甘苦,对于毛头小子而言,这才有劲,可对于成熟男人而言,哄她们不如赚钱忙事业,而不哄,她们就会收起自己的甘甜,把酸苦露出,所以男人喜欢远远看一看她娇嫩的颜色,不十分愿意张口品尝。” 他说完又拿了一块黄皮的红芯柚子,“这是少妇,味道鲜美甘甜,颜色清透靓丽,气息芬芳,好吃又好看,放在一堆柚子中间,总是第一时间夺人耳目,是其他品种羡慕不来的,毛头小子沉醉于她的韵味,成熟男人拜倒在她的风情和手段下。” 他朝前倾身,让我亲眼注视他吞吃掉那块红艳的肉,他用十分性感沙哑的声音说,“更重要是汁多。” 他笑着舔了舔嘴唇,最后拿起一块青皮的白芯果肉,“这个才是任小姐方才口中的妇女,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丈夫熟悉了她每一寸皮肤,早已没有半点兴趣,可例行公事还是要有的,毕竟是水果就有她的营养和滋味,但是放在冰箱里占地方,放在外面容易烂,你说男人如何处置?自然是不得不面对时才面对,平时出去看另外两种柚子过瘾解馋。” 他说完把果肉放进嘴里,大约是太酸涩,他眉毛难以自控皱在一起,他就着茶水咽下,我听完这样一篇荒谬的女人柚子论,彻底没忍住笑,“沈大厅长,看上去成熟内敛庄重严肃,原来私下这样没正形,满嘴的荤调。” 他手指敲点着桌角,目光在我脸上和身上流连,“任小姐在我眼中,就是红芯柚子,水嫩,好看,也一定美味。” 我脸色在他调侃戏谑下变得有些难看,我没有理会,收敛了笑容低下头舀一勺糖放进茶盏中,斟了满满一杯,滚烫的白雾蒸腾在脸上,很快浮起一层薄汗。 “茶水苦,加糖就是甜的,甜遮了苦味,可苦味还在,我喜欢喝这样的茶,人生有喜有悲,有苦有甜。” “如果某人再不悬崖勒马,人生不会再找到半点甜味。”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滞,他说的是谁不用戳破我也心知肚明,在维多利亚被查封的紧要关头,除了严汝筠的事他没有任何缘由约我出来。 我抿唇缓慢看向他,他一脸讳莫如深,在等我主动开口问,他清楚我虽然嫁给了薛荣耀可心思还在严汝筠身上,他有把握我不会眼看自己深爱的男人步入穷途末路,尽管我毫无办法,绝不会不闻不问。 如果一个女人能如此迅速移情别恋,那和凉薄的男人还有区别吗,女人和男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拔出一段感情的泥沼需要更久,过程更痛苦。 178爱是救赎 “他这次情况很严重,是吗。” 沈烛尘问我他是谁。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笑着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水,“你是薛荣耀的夫人,我怎么知道你问他还是问谁。” 我惊讶看着他,“荣耀也有问题?” “你不知道吗。” 他放下茶壶,往里面续添了两杯冷水,“荣耀集团成立二十多年,你以为他怎么爬到今天的,凭借实力还是产品说话,或者是薛荣耀这个掌权者的口碑?” “难道不是吗。荣耀集团是怎样的情况我很清楚,它和崇尔不一样,它是清白生意,没有涉足任何黄赌毒项目,薛荣耀为人谦逊温厚,在商场声誉极佳,东莞曾面临一次巨大的商业改革风波,所有人担心得罪政府都不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他挺身而出为同僚维权,通过那件事他在商业界的地位便再也不可撼动。商人全部唯利是图,愿意牺牲利益难道还不能证明这是个好人吗。” 沈烛尘觉得我的理论非常好笑,“你在风月场滚了这么多年,用自己的美貌和手段颠覆了男权世界,站在了今天这个位置,统领着很多人,连我都不可思议,因为你颠覆的是最精明强悍的男人。可你太感情化,你根本不了解商人的利欲熏心奸诈圆滑,他们的贪腐违纪并不比仕途的人逊色,相反他们执掌着数十亿甚至更庞大的资产,伸手就是油水,谁会不捞,不能不除掉。你现在的丈夫,他名下不明资产多达九位数,我不妨给你交个底,东莞这一次的彻查黑名单官商一共十九人,而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全部位列前茅。” 人做到一定位置都会爆发出超过常人的贪念,这无可厚非,但是贪念不及时止损就是犯罪,及时止损就会跌落神坛让其他人超越,从此失去万丈荣光,自然谁都不甘心放弃,可我没想到薛荣耀存在这么大的问题,严汝筠毕竟有曾经的黑底子在,他就算想脱身没有个十年八年也洗不白,何况他本身不想,他发了疯一样在这条路上拓展势力敛财成瘾,完全不顾及自己曾经的身份,未来的下场。 或许他根本想不到,上面有朝一日会这样不念旧情的办他,而且还派下来沈烛尘,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严汝筠都可以捏住对方的命脉为自己所用,仕途权贵渴望的无非是更大的权力,换取更多的钱财,得到更艳丽的美色,这三者严汝筠都可以给予,维多利亚就是他的宝库,里面藏了应有尽有麻醉毒害权贵的筹码。唯独沈烛尘令他措手不及,没有软肋没有突破口,像一块刚硬的金砖,放在熔炉内都无法焚化。 而薛荣耀也是这样想,他把持东莞商界半壁江山,声名显赫富甲一方,这个时代钱就是权,权也就是钱,他一路走来风调雨顺自然无所畏惧,才会一念之差把荣耀推向了万劫不复的贪欲火坑。 我捂住脸深深吐出一口气,无边无际的疲惫,晦暗和沧桑,席卷吞噬了我。 “一旦确凿,是怎样的罪行。” 沈烛尘凝视我被手指覆盖住的脸孔,“薛荣耀的情况,轻则无期,重则死刑,而严汝筠——” 我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失了节奏,他薄唇微微启开一字一顿吐出,“必死无疑。” 砰地一声。 我心脏似乎被一团火焰湮没,失去了跳动,血液,温度,变成焦炭,死尸,和灰烬。 我想起在书房薛荣耀和下属那番对话,又想起他拿在手里的崇尔内部账薄,顿时不寒而栗,薛朝瑰那么央求他出手为严汝筠周全公关,他死活不答应,还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现在想来不难猜测,他很有可能要把严汝筠推下水,来求得自保。 严汝筠不需要被推,他已经处于万箭穿心的漩涡,如果再被薛荣耀当成挡箭牌,他真是必死无疑了。 他曾经的身份,注定了他罪加一等,他大约也心知肚明,才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回头是岸。 他没有岸,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杀人的长刺,海啸,他进是淹死,退是被穿透,中间停滞会被深寒的冷夜冻死,他只能铤而走险,高傲如他,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怎么可能让自己狼狈。 “没有第二条路吗。” 沈烛尘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放在别人身上,没有。可对于他这样的男人,当然还有回旋的余地,他掌握了那么多权贵不堪入目的东西,他也掌握了自己是继续深陷还是拔出泥潭的主动权,为什么没有第二条路?” “可是这条路怎么走?” 他扣在桌角的手缓慢收回,落在面前的杯子上,“巡视组已经拿下了几位,这些都是黑名单上最末位的虾米,最大的重头戏排在前面,我们按照从低到高逐一侦破,姜政委是仕途最大的目标,可惜他的情妇没有给他多几天潇洒的时间,早早就把他拖下马,除了他之外,最大的老虎就是薛荣耀和严汝筠,毫不夸张讲,这两个人几乎贡献了东莞商界一半的效益,同时也拿走了一半的暴利,我们所得到的证据,除了内部人员内讧检举,就是同行对他们的落井下石,证据并不缺少,不然我也不会查封了维多利亚,颠覆了权贵的大本营。关键现在看你想要怎样。” 我不懂他的言下之意,“难道我是关键人吗?”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除了你,还有谁能让他放下屠刀停止厮杀吗。” 我嗤笑出来,沈烛尘太不了解这段故事的曲折和是非,所有人都觉得他坐享齐人之福,和大多数男人毫无两样,既想要一个身世清白门庭显赫的女人做妻子,又想要一个年轻美貌的情妇,周旋在势力和风月之中不亦乐乎,他比这些人看得更透,他知道严汝筠不是贪慕美色的男人,也不是想与薛家强强联手扩大自己的人脉和商业版图,他存在着更庞大的野心与残暴,他要吞吃掉薛家,让薛家永远消失。 这也许不单单是对于权势和金钱的膨胀,不顾一切的为自己填充羽翼,似乎还存在着某些仇怨,才让严汝筠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婚姻,甘愿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来毁灭薛家。 但到底是怎样的仇怨,让他在颠覆了秦彪后还不能撕掉恶魔的脸孔,用一颗残暴冷酷的心,活得如此深沉。 “他不肯开口,我也不能拿什么东西撬开,你和他共事这么多年,比我更了解他处事的性格,他是轻易妥协屈服的人吗,英勇的死亡,狼狈的活着,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垂眸注视杯口散开的茶叶,和因为颤动而微微荡起的水纹,“不错,他的确不会屈服,可你不要忘记,你有他唯一的女儿,这是筹码。他残忍无情,却虎毒不食子,他疼爱他的骨血,这就是唤醒他良知的底牌。任何父母都想要为自己的儿女留下体面平安的人生。” 我握拳打断他冠冕堂皇的说辞,“他回头了不也逃不过一枚枪子吗?只是死得更快更干脆些,最后受益者是你,你结束了这场肃查大案,恐怕厅长的位置你也不会坐得太久,还要继续高升,而他呢,他和你那张死亡名单上的人,都成了你升迁的垫脚石,你仕途的诱饵。即使现在我为他提心吊胆,不敢想象什么时候崩塌这一切的海啸就要降临,可他至少还在!他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生活中,而不是再不能对我说句话的灵魂与回忆。我不是佛,我没有超度我心爱男人的冷血,我办不到亲手送他上路,我希望他在我的人生里多一天,永远比今天多一天。” “你这样看我吗。” 沈烛尘脸上的浅笑顷刻间荡然无存,伴随我这番情绪激动的控诉,成为一片深沉和死寂。 “他早已不挡我的路,他经商我为官,我需要踩着他吗,你以为他是什么善类,会任由我踩吗,如果我没有十足把握,招惹了他,我一旦输一局,后果不堪设想,市局和检察部多少人,有谁去触碰他这块雷,我已经站在今天的位置,我用得着如此冒险吗。我更不会落魄无助到利用一个女人达到升迁的目的。我不是他,我没有那么冷血无情,我希望和我同朝为官十余年的人,得到一个善果,而不是成为多年后市局省厅惋惜的谈资。” 沈烛尘在我沉默时叫进侍者吩咐他换一壶沏好的毛尖,加入几粒冰,侍者按照他的要求端上来后,他透过敞开的门看了一眼走廊,笑着问清风茶馆平时也这么冷清吗。 侍者说当然不是,一楼很热闹,午后固定来说书唱戏的人,二楼留给权贵巨贾,包房隔音好,所以显得很冷清安静。 沈烛尘故作讶异,“这么清水的茶馆,还有这些大人物光顾吗?” 侍者笑得十分得意,“先生,您别看我们只是茶楼,东莞所有人大人物,凡是这几个月过来的,只有您不敢想的,没有我没见过的,尤其是仕途权贵,风月场所太瞩目,为了官架子嘛,总不能天天流连那种地方,我们茶馆就成了最好的去处,清清静静,规规矩矩,包房门一关,里头人到底干什么谁又知道呢,维多利亚的严老板经常带着手下最火的红牌到我们这里宴请贵客。这一层最头上的雅间,他长年累月包着,对面是薛老板常包。” 沈烛尘问是荣耀集团的薛老板吗。 “就是他,荣耀这么多年长盛不衰,和薛老板在这里给那些大爷们递好处有很大关系,我还看到过呢,一个番茄盆栽,里头塞着钱和金饰,土埋不住都露出来了!” 我有些绝望闭了闭眼睛,原来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是东莞人尽皆知的秘密,难怪上面如此堂而皇之来势汹汹,现在他们的一只脚已经踏入绝境,只还差最后一把火。 沈烛尘恍然大悟,“这是贿赂,他们不懂吗。” 侍者回头扫了一眼空荡的走廊,他俯下身小声说,“这不都是社会百态吗?人之常情。再说谁不爱钱,先生您不爱吗?看多了就习惯了。荣耀和崇尔凭什么风光,有舍才有得,这年头谁有那本事空手套白狼。” 侍者留下这句话想起自己还有客人要伺候,他和我们告辞,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沈烛尘在我对面闷笑一声,“小小的茶馆就藏匿着如此污垢,维多利亚是如何一番天昏地暗的景象,不用深入也能猜出十之八九。” 他抬眸看我,“你说上面能不查他吗,他如此劣迹斑斑,疯狂敛财,恐怕人们早已忘记,他曾是奋勇杀敌刚正不阿一身清廉的严局长。” 我低下头,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水,火,冰,交缠着折磨我,让我失掉了半条命。 沈烛尘和侍者这番对白明显是故意说给我听,他一点点的试探攻克,把审讯的心理战术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明白他想要得到一些消息其实有无数途径,并不需要从涉案人口中挖掘,他无非是看在多年同僚的情意上给予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严汝筠不要,我该怎样让他要。 他非常清楚攻下严汝筠的城池太难,可我不同,相比较他的坦荡和无畏,我更恐惧于他出事,沈烛尘一句必死无疑就已经让我全线崩溃,我不能想象,这个世界,我的生活里,忽然失去了严汝筠会怎样,就像是海洋没有了水,苍穹别离了月亮。 我握着凉透的茶杯,整个人都有些呆滞,我用了漫长的时间平复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我哽咽着问他我能做什么。 他偏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如果想要保他,很简单,必须有人替代他的位置,用更大的罪来分走他受瞩目的程度。荣耀和崇尔都是上级最重视的两大毒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它们早已在东莞根深蒂固,上级给我的指标,铲除两个,或者先去掉其中之一,如果荣耀倒台,崇尔暂时可以保住,上级可以对更上面的领导交差,就不会步步紧逼,严汝筠有更多的时间解决掉他棘手的事务,让维多利亚和赌场全部脱离崇尔,不再属于他的产业,那么他的罪责里就只剩下税务问题,轻则罚款,重则到局子里走一趟,他事情不大,曾经的同僚都可以出面保他。” 这番话像一枚石子,在我心头漾开巨大的涟漪,我瞪大眼睛注视沈烛尘,他看出我的仓皇惊愕,“难以抉择是吗?一个是给予你名分给你和心恕体面生活的丈夫,一个是你女儿的亲生父亲你深爱的男人,前者你充满感激依赖,后者你爱恨交加心有不忍。可这个世上的事,都是残忍的,现在他们之间只能保住一个,或者两个都不保,你是唯一可以和他们同时亲密接触的人,薛荣耀不倒,他就会把严汝筠推到战事的中心,你能想象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算计一盘棋,最终棋盘上还能停落几子吗,只有他自己一颗子。” 我将脸埋进自己交叠的臂弯,长久无声。 我丈夫,我爱的男子。 我的恩人,我相爱相杀的风月人。 他们的生与死,竟然落在我的手上。 我这辈子为了权势和金钱,抛弃了自己的纯真,活成了一个残忍恶毒的女人,可我到底也是人,我不是真正的魔,我的血是热的红的,而不是冷的黑的,我不敢想象当我面对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堕入无间地狱,那一刻我会不会崩溃。 179 此刻忽然那么怀念,怀念家乡旧城的折子戏,黄梅调,吴侬软语,温香暖玉,可惜再也回不去。 甚至连偶尔溢出的怀念,都要狠狠扼杀在心里。 只能在乱世孤独的活着,像天涯歌女,像一株经历沧桑变故于黑暗中顽强盛开的野花,姿态倔强,不卑不亢。 乱世当头谁也没有那样的资格柔软,柔软意味着成为尸体,成为垫脚石。 严汝筠得到了权势金钱地位,然而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友情,人性,品格,声誉,他再没有颜面去见曾经热爱敬仰他的人民。 我不也是吗。 我早就不是任熙了,从什么时候起。 被秦彪揽入怀中,绽放在他的床上。 为严汝筠动情,碎了自己坚硬的躯壳。 嫁给薛荣耀,为了名分,利益,自私得背弃了自己的灵魂。 今天的我是掌握着钱,权,地位的任熙,那样凄惨狼狈受人践踏的岁月和我这辈子都没有半点关系。 它和我彻彻底底的切割分离。 我永远不会再回到那样的时光。 世俗说坏人,好人又怎样呢。 可恨的人可怜的人可悲的人,都不得不如此,不能不如此。因为手里没有选择,世道从没有给予第二条在绝境当下活下去的路,唯有这一条,这一条都万般艰难,都是磕在地上求来的。不走就是死,走了也许还有活路,谁愿意坐以待毙,谁愿意死。 我拉开窗台遮挡的纱蔓,竟然不知不觉,黄昏都熬过了。 倒映出这条华灯初上街道的玻璃,繁华仓促的人潮楼宇,藏着是与非,善与恶,这样美好的夜晚,湮没了多少疯狂,血泪,宿仇。 城市悄无声息,吞咽了人的良善,纯真和仁慈。 变得坚硬,有刺,冷酷,麻木。 所有世间因果,要么一念成佛从此苦渡,要么一念成魔从此深堕。 我凝视远处高楼还不那么清晰夺目,仅仅是初现的万家灯火,“你能向我保证,他平安无恙吗。” “任熙,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违纪,我忘掉了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利用手中权力帮一个坏人逃脱制裁,你不要再逼我。这世上没有谁能在严峻无情的法律面前保证什么,我只能保证比他再继续走下去好很多,至少他有重新再来的希望。” 我手僵硬得抖了抖,冰凉彻底,渗出薄薄的一层湿汗,我声音颤抖问他,“荣耀会死吗。” 沈烛尘没有任何隐瞒和犹豫,“严汝筠跟秦彪十三年,从他作为卧底身不由己的角度出发,请一个好律师开脱不难。而在秦彪被剿灭后,他很快娶了薛朝瑰,这个期间发生的一切罪行,都移接到薛荣耀头上,把严汝筠置身于一个胁迫和从犯的位置,你觉得他会死吗。” 我刚刚站起来的身体,再度跌坐回椅上,我眼前氤氲出一片模糊炙热的白雾,雾气越来越浓,直到湮没了我的视线,和窗外忽然间惨淡下来的天空。 我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茶馆,又怎样回到薛宅,我一路浑浑噩噩,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我推开门时看到薛荣耀站在露台上,用剪刀修理一盆矮子松,他喜欢松树,严汝筠喜欢竹子,他们都有傲骨,可惜没能在污浊的世道一清到底。 我忍了忍鼻梁里的酸涩,喊了声荣耀,他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头,他身后的矮子松被修剪得十分整齐好看,在他身上雪白的绸缎衬托下,苍翠逼人。 他笑着问我去了哪里,有没有吃过晚餐。 我没有吭声,他忽然又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变得严肃,“熙熙,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虽然没有什么人敢对你不轨,可如果你出一丁点事,我也没有办法再活下去。” 他说完扔掉手里的剪子,抬起头看玻璃外一轮残缺的月亮,“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更久些。” 我眼中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我说会的,会很久的。 他笑了一声,握住我缠在他腰间的手,“哭什么,吓着了?” 他试图转过身来当面拥抱我,可我不肯,我死死贴着他的背,他无法行动,只能任由我这样。 他听到我断断续续的哭声,问我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用力摇头,可摇了几下就再也摇不动,汹涌而来的悲惨和自责像奔腾的江水,眨眼吞没了我,我逃脱不得,只能在其中起起伏伏。 他在我最柔软的时候松开我的手转身面对我,他仔仔细细打量我的脸,“看到我的报告了?” 我抽泣着问他什么报告。 他一脸严肃说抽屉里的身体诊断报告。 他这句话吓到我一抖,我立刻抓紧他手臂问他什么病。 脑子里翻天覆地涌来这几天他吃得很少的场景,我原来他不舒服,而我作为妻子却这样马虎,没有将他放在心上,对他身体和思想的困顿一无所知,我忍不住又要哭,他伸手按住我的唇,“大夫说,恐怕还会一直脱发,很难治愈。” 我一愣,他失声闷笑,“小丫头,我脱发你也哭,等你老了你也会成为光秃秃的老太婆。” 我破涕为笑,“我才不会。我老了也是美人。” 他嗯了声,“你就算成为骸骨,几千年后出土了也是美人,惊得后世叹为观止。” 我仰面哈哈大笑,眼睛里却拥挤出更多泪水,他紧紧抱住我,凝望我的瞳孔内溢出细碎的冰晶和波光,他吻住我额头,迟迟没有离开,唇和长满胡茬的下巴贴在上面,我知道他是真实的,可我不知道他忽然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影子。 离我而去,消散,冷逝。 他吻了很久,嗓音低沉喊我的名字,我从他颈间抬起头,从下到上看他的脸孔,他脸上是非常满足的样子,“熙熙,你陪伴我的几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不管怎样,我都没有遗憾,你是我的天使,你把我枯燥的几乎已经死去的生活变得有了生机和乐趣,我希望自己活得更久点,宠你宠得更久点。如果不能实现,你也不要怪我。” 我掌心捂住他的唇,我哭着骂他闭嘴,我大声嘶吼是你,是你对我好,我不好,我很坏。 他半张脸埋在我手心中,眯起的眼睛是一泻千里的笑,“你好与坏,对我不重要,你就算是蛇蝎也不能改变我的喜欢。我都认了。” 180焚毁 城市灯火阑珊,走廊夜深人静。 每一扇门紧闭,悄无声息。 只有书房的门缝底下渗出一丝昏黄的灯火。 我走到门口,轻轻用手指推开一道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我看见薛荣耀正伏在桌上看一本账薄,他看得十分专注,似乎自己的生与死衰与败都掌控在那薄薄的几页上。 我重新将门合上,装作刚刚过来喊了声荣耀,他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让我进去,我推门的霎那看到他合上了那本账薄,放入右手边的第二层抽屉中,不动声色上了锁,我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脸上同样不着痕迹,“忙公务吗。” “不忙。”他说完抬头看我,眼睛十分温柔,“我们婚后有些冷落你,等我忙过这一阵我们去国外散散心。其实我该清楚,你这个年纪喜欢热闹,喜欢四处走走,我这一辈子就知道工作,没什么乐趣生活享受,不过现在有了你,我一定改。” 我盯着他看了半响,他有意逃避,并不回答我对他公事的询问,薛荣耀这个人生性多疑,不过也难怪,一个掌控着数十亿帝国的男人,倘若性格绵软,易怒,摇摆不定,势必会让企业逐步走向灭亡破败,遭人毒手暗算还不为所知,而果断干脆多疑多思深沉内敛的男人才是集团最好的掌权者,这样的人毫无漏洞,也不给人缝隙可钻。 他和严汝筠都是多疑的佼佼者,从不百分百相信任何人,即使身边的心腹也保留几分猜忌防范的余地,我曾问他累不累,他说累不重要,站稳最重要,人永远不要尝试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滋味。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是对权力的势在必得,那一刻我真心疼他,人这一辈子活在追名逐利中,丧失了一切乐趣,甚至连生活都不再是生活,而像一场角斗,一场戏剧。可所有的心疼都随着他娶了薛朝瑰而变成忌恨。 正是因为那样痛彻心扉的忌恨,我才知道心里早已情深似海。 “还提什么出去,你这几天加班焦头烂额,连觉都没功夫睡,难道你能劈成八半,一边忙着公事一边还兼顾私事?你不怕累死,我还怕守寡呢。” 他愣了一秒,随即闷笑出来,“你这丫头,嘴巴真毒。暂时十年八载你守不了,我还得熬到心恕喊爸爸那天。” 我俯下身指了指桌上堆积半米高的文件,“荣耀遇到麻烦了?” 他没吭声,我有些不满说,“怕我胳膊肘外拐?嘴巴藏得这么严。” 他反问我你会吗。 他那样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我心里咯噔一跳,我知道薛荣耀非常清楚我和严汝筠的事,我虽然嫁给了他,但之间到底牵扯着心恕,这辈子都无法彻底割断决裂,崇尔与荣耀同时陷入棘手灾难,彼此都恨不得推对方为先锋,都不愿第一个被开刀,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与薛朝瑰都是危险人物,谁也无法保证我们会站在哪一方。 薛荣耀对我怀疑和防备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他全心全意信任我,我反而会更加重这一层负罪感下不了手。 我用了两秒钟迅速从他的疑问中反应过来,故作生气说,“我倒是想拐,我得知道拿什么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出去红口白牙乱说一气,你会信我吗?” 他伸手拨弄开挡在我眼前的碎发,带一丝意味深长的语气,“如果你知道,你会吗。” 我张开嘴咬住他手指,脸沉得更深,“会,会!我现在就咬你半截手指,把你咬成个二等残废,看你还胡说不胡说!” 他哈哈大笑,将被我含在口中的手指一点点抽出,“机灵鬼,脾气越来越大,是不是我宠你,把你宠坏了?” 我歪着头说好的是我自己的,坏的都是你带坏的。 他满脸无奈指了指我,“伶牙俐齿,刁钻古怪。” 他目光落在桌角一封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加急文件上,非常厌烦捏了捏眉心,有一丝倦怠和困惑,“东莞局势,你听说了吧。” “连大街上扫地的都知道了,最高检的车和市局的车,从城南到城北几乎绕了东莞一圈,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上面开始发大招了,老百姓钱和权没有,可都长了一张嘴,这种难得一见的大场面早就不胫而走,除了聋子没人不知道了。” 我十分随意坐在桌子上,晃悠着两条腿,拿起一只笔筒把玩,这只笔筒是薛荣耀五十五岁寿宴上国土局一位副局长送的,别看这么个半大墩子,足有几斤重,没力气的人两只手都拿得费劲,材质是纯种的红木,散发着檀香的味道,是木头里的上佳品,往少了说也值几万块。 薛荣耀和他倒是有些私交,荣耀集团两块土地都是他批示的,在国土局这位副局长算薛荣耀的盟友,姜政委的长子任职国土局处长,是严汝筠战壕里的人,凡是东莞地皮都要他们挑剩下了才能轮到别人手里,久而久之商场同僚痛恨他们挡了自己财路,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仇恨也越滚越多。 这一次沈烛尘率最高省厅的刑警巡视调查,收到的绝大多数举报,都是来自于两大集团的竞争对手。商场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往往不见刀光剑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做不到都独领风骚,就不能吃独食吃得太狠,否则早晚会翻船。 严汝筠的船最稳,但他毁在曾经局长的身份上,他前半生正义光辉,走入歧途后势必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一个人永远抹不掉自己的过去,一旦背道而驰,那份过去不是成就便是毁灭。 “公司已经连续五天配合最高检调查,从财务室到档案室,从客户部到市场部,连一点芝麻都不放过,查到了什么我现在不知道,他们也不会说,等到这次调查结束,是成是败就会有结果。” 他说完笑了声,“这位沈厅长年岁不大,办事魄力很狂,气势也足,东莞也好省内也罢,很多年不见这样的官了。” 我怕被他看出来我早就摸得门儿清,故意装不懂问他,“没有任何突破口吗?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摇头,“如果有,汝筠早就下手了,还会到漳州避风头,任由崇尔陷入危机吗?为什么上面派下沈厅长,就因为很清楚他在这块土地上绝不会徇私舞弊,因为没有能让他冒险的人,和促使他冒险的诱饵。汝筠在官场上人脉很广,如果不是他多年的敌手,绝对会网开一面,那这一次不又是光打雷不下雨吗?上面动怒了,非要铲除掉东莞的毒瘤不可。” 沈烛尘会在这件事上高抬贵手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十几年他在严汝筠的压迫下并不好熬,就连他这个厅长的位置都被风言风语传说是严汝筠的禅让,对于一个雄心壮志才干出众的男人而言,这是极大的侮辱。 东莞的确没有他的诱饵,他也没有展示出来任何软肋,我不明白,但有些事糊涂点好。 我走到薛荣耀身后为他按摩肩膀,顺便侦查了下书房内的地形,一旦在我动手的时候有人闯入,我该藏身何处,怎样化险为夷,这套宅子里暗流涌动,姜婶和司机是严汝筠的人,管家是薛荣耀的人,四面八方都是相对的势力,必须谨慎小心。 “你已经这个年纪了,不如退下来享享清福,朝瑰学过金融,她应该能打理公司,如果不放心她,止文也不错,万事开头难吗,他画画那么好,自然是聪明人,学什么肯定一点就透,你还能干几年,总要让年轻人去历练。” 他听到这个就头疼,“以前是看重朝瑰,可她不听话,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能把这么庞大的资产交给她,让她为汝筠所利用吗?汝筠心性很毒,他对于权势金钱的渴望,远胜过我,我驾驭不了,就干脆不驾驭。至于止文,他不是干这个的料。商场不怕野心勃勃,怕野心和能力不持平,更怕软弱温和,不争不抢,这不是白送别人吃的鱼肉吗。” 他说到这里头昏脑胀,他心里不顺遂,他也想颐养天年,但现实不容许他放弃任何一块事务,他不能为了贪图一时享乐,让自己几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此时的薛荣耀并不知道,这条船已经快要翻了。 我挽着他离开书房回卧室休息,在他非常疲倦伸懒腰的时候,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上了锁的抽屉,那是一把纯金焊锁,如果不是匹配的钥匙,即使拿斧头砸也无济于事,我抿了抿唇,“荣耀,这件衣服我见你穿三天了,一会儿你睡,我给你拿到楼下洗一洗。” “让佣人们做,这些粗活不用你。” “怎么,我想要当贤妻良母你还拦着啊?” 他哈哈大笑,“我敢拦吗,现在你是薛宅的女主人,是老大,我都不能不听你的话,你就是圣旨,谁能拦得住?” 我朝他笑着扮了个鬼脸,像颗机灵豆子从他腋下钻出去,堵在他前面,伸出手指在他鼻梁上用力抓了抓,“你要惟命是从,懂吗?”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吻,“当然,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陪他躺了一会儿,等到他传出微微的鼾声,我凑到他耳边喊他名字,接连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应,似乎已经沉睡过去。 我小心翼翼翻下床,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下他的西裤,我摸了摸口袋,果然有一串钥匙,我走出房间关上门,正好崔阿姨从楼下上来,端着一盆水要泼洒走廊,我飞快把钥匙藏在掌心,将裤子递给她,叮嘱她连夜洗了,明儿一早晾阳台上。 我交待完后推开天台的门,把藏在花盆底下的假账薄翻出来,这是沈烛尘那天分开时给我的,崇尔财务部交给检察组的资金备案,当然都是严汝筠吩咐过早已做了假的,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他让我用这个偷梁换柱,切断薛荣耀推严汝筠为挡箭牌的最后一条路。 我把账本揣在怀里,拢了拢衣衫藏好,崔阿姨正要下楼,听到动静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问她有事吗,她说参汤什么时候送到房间。 这个女人不老实,她现在应该怀疑我半夜不睡觉走动什么,薛朝瑰叮嘱她要留意我,所以她稍后一定会再次上来,我指了指卧房门,“荣耀睡下了,我一会儿也睡了,你端参汤进来,惊扰他你吃罪得起吗?” 崔阿姨听到这句话,她整个人一愣,她还以为薛荣耀在书房处理公务,没想到已经进了我房间休息,她立刻说那不打扰夫人了,我等她下楼走廊空无一人时迅速闪身进入书房。 我把鞋拖在门口光着脚蹲在椅子后面打开了锁,翻找出有关崇尔的账薄,除了刚才那一本还有其余两本,我将本子放在灯火下匆忙掠过,其中不仅记录了崇尔造假账目的真实数字,还记录了严汝筠贿赂仕途人士的详细时间地点金额,以及送出女人的名字,被包养时间,和利用这些诱饵得到的收益,几乎都是十分重大的,绝不能见天日。 沈烛尘没骗我,他是真的要帮我,这些足以葬送严汝筠的人生,我姑且不猜测他的意图,薛荣耀能拿到如此私密的东西让我十分震惊,他在崇尔莫非有眼线,这个眼线还是深得严汝筠器重的下属,因为这不是复印件,而是原件,上面有严汝筠浏览后的亲署签名。 他不是不小心谨慎的人,这样机密的东西一定是委托心腹去保管,能够落在薛荣耀手中显然崇尔内部不干净了。 他的心腹。 宋铮舟,章晋。 我立刻否决了前者,而把所有疑点落在章晋头上。 他眼睛里的奸诈,他渗透于表情的野心和阴险,我当初就怀疑他,怀疑他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至少和宋铮舟相比,他对严汝筠的心思不纯粹,现在这样的推测更确凿了一层。 我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我觉得头皮发麻骨头发冷,庞大的阴谋像潮水般涌向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世道如此险恶,连亲人都会互相算计彼此残杀,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我踮着脚走到门口,贴在门缝听外面的声音,空荡,寂静,沉默。 我试探着拉开门,拉开五分之一的缝隙,谨慎打量四周,确定连角落都没有藏匿着人,才迅速走出去。 我没有立刻回房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虽然薛荣耀已经把这些账薄牢记于心,但不排除他还会再翻出来看,为避免东窗事发,所有人都逃不过搜查,我只能把证据销毁得干干净净,到时咬死不说,以他对我的喜欢一定不会怀疑我,凭他八面玲珑,对这个宅子里的佣人一定心存怀疑,我到时旁敲侧击推那个司机下水,自然能金蝉脱壳。 我重新回到天台,坐在角落冰凉的地板上,窗纱在夜色中拂动,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色无比黯淡。 风吹过枝桠,繁花,墙壁,落在我的眼睛里,刮起一片潮湿的雨雾。 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照出我通红的眉眼,我像是丢掉了三魂七魄,呆滞而空洞,攥着崇尔最不见天日的证据,走向万丈深渊,拾起自己最灰暗的人性。 是我丢进去,还是手指忽然颤抖,失了分寸,写满数字的纸张扑簌簌盖在盆口,被火苗穿透,眨眼成为一片灰烬,黑色的,灰色的,火苗上淡蓝色的烟雾,忽然幻化为他的脸,我的脸,这世上千千万万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的脸,陌生的,熟悉的,明亮的,暗淡的,残忍的,美好的,都随着这把灰烬永远石沉大海,万劫不复。 181吻 我看着火从旺盛到微弱,到几近熄灭,听着呼啸的风声,从南向北疯狂刮过,这是冬天了吗。 东莞的冬天温润暖和,但这一晚,是冷冽逼人的。 我扶住墙壁艰难站起来,这盆持续漫长时间的大火不曾湮没我骨头里的寒意,反而将它燃得更冷,更阴。 从此我将活在永无止境的悔恨,自责,苦楚与折磨中,我亲手毁掉了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曾经那么渴求握住的稻草,我想要报答的男人。 彻彻底底毁于一旦。 值得吗。 我这辈子毁了那么多人,我不也毁在了严汝筠的手上吗。 都是报应。 天道轮回,谁也不会逃脱命。 你是别人的灾难,别人也会是你的劫数。 你了结别人,别人也一定了结你。 了结你的人生悲欢,岁月深情。 了结你的天真无邪,仁慈温柔。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我终究要负一个,严汝筠负了我,但我不忍以牙还牙。薛荣耀视我如瑰宝,我却只能恩将仇报。 我怎么办呢,他在我的心上,撞了严汝筠这个强大的对手,注定要失败的。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为我的丈夫阻挡一切。 我不想害他,但我的灵魂与理智逼迫着我走向这样一条歧途,偷梁换柱,灭绝人性。 我疯了一样寻找婚姻的躯壳,也疯了一样填着爱情的血肉。 婚姻和爱情是相反的两条路,我以为我会在婚姻的路上风平浪静走到尽头,可我终归没有逃过爱情的心魔。 他给我下了咒。 我是一个凡人,我怎么赢得了咒。 我想我再也没有颜面与严汝筠勾结不清,曾经的日夜痴缠,暗渡陈仓,曾经的疯狂爱恨,轰烈癫狂,随着这盆燃烧的火,随着我伸出的毒手。 统统堕下阿鼻地狱。 我掀开垂摆的窗纱,视线中临风而立的年轻男子令我大吃一惊,他素净白皙的脸庞带着深深的疑惑,相隔两三米的位置凝视我,“你在干什么。” 他问出这五个字,在冷清的空气中炸开,带着几分空荡的回音,每个字都长长的。 我惊出一身冷汗,冲过去捂住他的唇,拉着他闪入走廊尽头一间客房。 漆黑之中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他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欺骗他,好像一切污浊的谎言,在他纯净的注视下都难以启齿,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发不出声,喉咙被一大口痰哽住,如果我非要说,便会令我窒息。 他盯着我蠕动的唇瓣,揣测着我此时多么苍白的脸色,他拂开我按住他嘴唇的手,反过来压在我唇上,“你在偷吃,对吗?” 我一怔,他咧开嘴笑,那样皎白整洁的牙齿,仿佛点亮了这个黑夜,“下次记得给我留一点。” 我抿着嘴唇,他的表情让我觉得茫然恍惚,哪里不对劲,可我猜不出,他跟我说他饿了,一脸单纯,他问我有没有剩下什么吃的。 我根本没有吃东西,我怎么拿得出来,我让他等一等,我去厨房看看,找姜婶要点宵夜,我刚要拉开门出去,他忽然在这时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迷茫间脸孔倏然倾轧下来,我意识到他逼近的眉眼,意识到唇上忽然增添的温度,我呆滞僵硬住,许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浓黑的眉宇,微闭的眼睛,在我视线里颤抖,轻薄的,柔软的颤抖着。 门上的玻璃渗入一丝浅淡的光,我从这样昏暗的柔弱的光中,看到他脸上浅浅细细的绒毛,他吻了我半分钟,在我反应过来推开他的前一刻,松开了我的手。 他抿了抿嘴唇,耳根一片粉红,“不饿了。” 他说完这句话不给我任何发怒的机会转身冲了出去,他背影在光束下停顿了一秒,低低喊了声姐,时间似乎静止住,维持了几秒的死寂,随着一声关门的响动,我面前逆光出现一道黑影,薛朝瑰极致怨恨的脸孔,像一片皱巴沧桑的枫叶,控诉着世间的凉薄和遗忘。 “你和我弟弟在房间里做什么,怎么不开灯,他跑什么,他脸红什么,任熙,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叫爸爸出来评理。” 我无动于衷,伸手撩了撩刚被薛止文弄乱的头发,“你爸爸睡了,有什么事这么急,非要在深更半夜吵他。” “你还知道这是深更半夜,我弟弟感情一片空白,招架不住久经沙场被男人玩儿烂的狐狸精诱惑勾引,不要不知检点。” 我问她谁勾引了止文,是哪条道上的女人,告诉我名字我去收拾她。 “别和我装聋作哑,除了你这么不要脸,还有第二个女人老少通吃父子同虏吗?” 我脸上笑容收了收,她气急败坏的指着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竟全部臣服于你,你是魔鬼吗,你吸了他们的魂魄吗?为什么你要揪着我身边的男人不放,我上辈子害了你,你这辈子来寻仇,还是我这辈子的劫数,就该碰上你,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人生,迷惑我的父亲我的丈夫,连我弟弟都不放过!他那么洁白单纯,而你肮脏入骨一身污秽,你不要亵渎他。” 我蹙了蹙眉,她一脸绯红愤怒,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和我大打出手。 人生如戏剧,演技好的吃香喝辣,演技差的卑微潦倒,我就是靠着一身出色演技才爬到今天,刀架在脖子上也能面不改色,何况我对薛止文本来就坦荡。 我斥责她不要胡说八道,这种荒谬的事不能捏造。 她咬牙切齿,“我在门外都已经听到了,事实面前你还想狡辩吗?” 我冷笑注视她,丝毫不畏惧不心虚,“你听到了什么,我怎么记得什么都没有说,他饿了,这就是你口中我勾引他吗?天底下饿了的人多了,我勾得过来吗。你一向看不惯我,在我身上你做过太多恶事,一直以来,我是弱者,你是强者,就凭你一张嘴,谁会相信,他们都认为你又在泼脏我,不容我,所以省省吧,至于你担心的,永远不会发生。” 她沉着一张脸孔哼笑,“任熙,你这样的手段早晚会葬送你,你太贪婪了,当你为自己留得后路越多,这些后路反而会联合起来,一一阻塞住,让你最终无路可走,你再有本事,也不能把男人玩儿到这个程度。你当我是死人吗,我会任由你在我家如此嚣张逢源吗?” 我瞥了她一眼,将她从我面前推开,径直走向薛荣耀熟睡的房间,她在我身后阴森森留下一句,“任熙,恶有恶报,一定会报。” 我脊背泛起一阵森寒,我立刻转头看她,而她并没有给我对视的机会,已经消失在一扇门里。 182 我满心猜忌回到房间,在昏黄的光束灯影中,下意识看了眼空荡的走廊,和薛朝瑰刚才消失的方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真狠。 那像是她说出来的话。 她这个人原本就非常毒辣,她若是善良无暇,也不会爱上严汝筠。 世上仁慈的人,不爱恶毒的人,恶毒的人,也瞧不起仁慈的人。 他们都是彼此眼中的异类,排异是人生来的本能。 我倒是很想知道,恶有恶报是什么。 死亡,残疾,孤独,痴傻,还是贫穷。 世上最可怕的事,无非在这五个之一。 我已经尝过最令人崩溃绝望的孤独和贫穷,苍天与命数的报应都不足为惧,人心才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 人与人之间的算计毒害,胜过那些未知的命运。 没有什么比人更残忍。 百兽之王不忍食子,人却有弑父杀妻。 人一旦丧失理智,情感,良知,在利益面前连猪狗都不如。 她说我报应不爽。 我这辈子从不曾畏惧某个词,也许我这几年劣迹斑斑,活得面目全非,毫无人性,现实不由得我再高枕无忧,面对报应两个字有开始忐忑,惊慌,倘若报应降临在我头上我不在乎,如果降临在心恕头上,我该怎么原谅此后的漫漫人生。 幼子无辜,怎么能为父母偿还孽债。 我该怎样护她周全,我该怎样现世安稳。 回头看这每一步,我没有走错,也没有哪一步不应该,我始终在为自己争取最好的路,最好的人生,我不后悔自己变得阴险与歹毒,冷血阴暗,我也曾仁慈良善,用阳光普渡,可这个社会并没有给予那时的我一丝温暖与立足,反而是践踏凌辱,贫穷卑微。 所以我再不会那样傻,我也不会管别人的死活。我可以面无表情踩着无辜人的尸骨上位,只为自己活得好一点。 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有本事活,我等着他们踩我,做不到就没本事死。 生态圈本身就是弱肉强食,弱者根本不配活着。 我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会给任何人下手报应我的机会,一旦我发现谁要动手,哪怕我不确定,我也会立刻了结他永除后患。 在权势的争夺中,错杀一千,不能漏掉一个,谁也不能保证漏掉的这一个,会不会成为最终葬送自己的底牌。 我关上门不经意看向床铺,猛然发现薛荣耀并不是我刚才离开时的姿势,他倚着我的枕头,根本不曾入睡,在听到门响后缓缓睁开眼睛,黯淡昏迷的光影遮盖住了房中所有颜色,可即使这样,在触及到他的目光我还是吓了一跳。 “你…醒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响,我握在手心的钥匙似乎已经变得温热,烫手,灼烧,散发出焚毁天地的狂力。 他在沉默注视我长达十秒钟后,终于咳嗽一声打破这份诡异的死寂。 “刚醒。你出去做什么。” 我有些心虚指了指门外,“把裤子拿下去交给佣人洗,遇到了止文,和他聊了两句。” 他笑着问止文那么沉默寡言,他能和你聊什么。 “我告诉他你现在很累,朝瑰毕竟出嫁,于薛家而言是半个外人,家族企业当然不能把多数分给她,等东莞严查的风头过去,让他试着回来接管你手上的工作,到时候你找个好老师教他,尤其是公司里的元老,他们深知各项事务又很忠诚,一定能在短时间把止文带上正轨。为了让他们教得有劲儿,你再增持些股份,有了利益做诱饵,自然是知无不言了。” 他颇为欣赏凝视我的脸,“你很聪明,是非常过人的聪明。” 我笑着朝他扮鬼脸,“跟什么人就得学什么做派,我要是嫁个普通老百姓,自然傻里傻气的过日子,可你是什么人呐,我要不出色一些能俘虏你吗?” 他哈哈大笑,我装作十分轻松随意的样子把钥匙放在门口书柜上,“洗裤子才发现东西没掏出去,差点就沾湿了。这是什么钥匙啊,我看不是房门的。” 他沉默了片刻,“书房。” 我嗯了声,听他的语气应该没有怀疑什么,否则以薛荣耀敏感谨慎的心性,现在一定会不动声色到书房检查,他根本不想把我猜得那么坏,哪个男人愿意猜忌自己的枕边人呢,结果一旦毫无收获发现是场乌龙,势必会让夫妻感情破裂,走向信任的穷途末路,妻子嚎啕撒泼,丈夫懊悔自责,日子绝对过不下去。结果坐实丈夫勃然大怒,痛斥仇恨妻子忘恩负义吃里爬外,夫妻感情同样破裂不可弥合。 如果不愿分割,就不要轻易调查,现实社会能经受得住考验的婚姻已经寥寥无几,贫穷百事哀,心生不满怨恨,富贵惹人心乱,出轨背叛,猜忌、暴力、冷落、习惯都是摧毁的武器,婚姻比爱情更如履薄冰,因为牵扯了那么多,谁也赌不起。 在天台上那一刻,我甚至都痛恨我自己。 我倚仗薛荣耀的不忍不舍不愿,肆意猖獗暗算,我想我一定会得到报应。 但我没有避免和挣脱的路。 我爬上床在他旁边躺下,用手支着脑袋看他,“止文该娶妻了,有了家庭,很快就会有孩子,到时候他就能收收心,男孩从男人的转变,不是身份,是担当和责任。一旦他有了担当,就会明白薛家需要他,自然不再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你以为我不想吗。” 薛荣耀提起这个儿子就头疼,“我愿意有个女人管一管他,让他明白人不是为自己活,不是想怎样就能毫无负担去做,男人肩负的东西太多,越是晚一点认清越是失败,止文也二十一岁了,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认识了他母亲,结婚后有了朝瑰,我几乎一夜之间变得天翻地覆,三张嘴等我一个人,我能让她们饿死吗?所有的自由梦想风花雪月,都要向现实妥协的,那些吃不饱饭。” 他用手盖住眼睛,“他和朝瑰从小生活得太好,衣食无忧,无时无刻不面对着别人的拥簇,根本没有社会阴暗复杂的念头,他们的现实用金钱和地位堆砌而成,从没有跳出过这个圈子,所以根本不清楚一旦自己去面对生活,这些自以为是行不行得通。我只希望自己可以多活一些时日,等到止文彻底长大懂事,失去了薛家这块免死金牌也能安然生活,我才能瞑目。”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上,除了叹息良久没有再说话。 薛荣耀二十多年前白手起家,牺牲了一辈子青春换回庞大雄厚的荣耀集团,可他发妻早亡,女儿工于算计心肠歹毒,儿子懒散成性不听劝阻,他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半天清闲日子,寂寞了二十余年的续弦,又在背后伸出了毒手,纵然他拥有数不清的财富高不可攀的位置,又能怎样,他这辈子到底无法善终。 有得必有失,这话听上去平平淡淡,可个中心酸滋味,真是苦得难以下咽。 “他喜欢和他志趣相投的,你去问问身边人家中有没有条件好喜欢画画的姑娘,为他张罗一门亲事,男人嘛,不看见自己喜欢的,不试着和女人交往,永远不会动结婚的念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你不想抱孙子啊?” 薛荣耀有些诧异,“你怎么这样关心他,他有和你透露过想成家的想法吗?” “差不多吧。他很孤独,改变男人孤独只有事业和婚姻,事业做得太强大也会走火入魔,高处不胜寒反而更孤独,所以结婚是最稳妥的,也是最实际的。有女人嘘寒问暖督促提点,只要不是骨子里混的男人,都只会比现在好,而不是坏。” 薛荣耀眯着眼想了想,“胡科长家的小女儿刚刚从南艺毕业,都是搞艺术的,也许有共同语言,这两天我联络他,如果真能通过婚姻改变止文,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胡科长职位不高,但好歹是官门,总比普通家女孩气度好见识广,算是门当户对。” “夫妻间的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很重要,门当户对不是迷信和固执,而是为了两个人的价值观与见识匹敌,才能有合适的话题,有共同的圈子,追上彼此的脚步,不至于因为失衡而造成困顿与分离,我很赞成止文娶一个豪门千金,他不适合普通姑娘,也不相配。” 薛止文对不该放在眼里的女人动了心思,对他对我都是坏事,甚至是致命的,会造成山崩地裂的厄运。 他必须尽快娶妻搬出薛宅,才能让萌芽枯萎,消除薛朝瑰的疑心,及时控制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势。 我陪他玩儿不起,他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享受了人世间一切的奢华与优渥,我走到今天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连做梦都不愿去碰,我再也不想回到一无所有颠沛流离的岁月,我要狠狠握住我现在拥有的东西,薛止文的感情会害了我,我不允许任何人害我。 薛荣耀指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等明年开春,在后院种几棵相思树,过几年长成,我们可以带着心恕在树下荡秋千,酿酒。她那时也会说话,会跑会闹,我辞去所有公职,安心在家中陪你们母女。” 我想象他说的那样一幅画面,着实美好动人,多少女子毕生梦想与深爱男人岁月静好恩爱白头,那也是我的梦想,可我的梦想经不起现实的撞击,也经不起我曾经悲惨的警告,我知道薛荣耀口中的场景永远不会再出现了,相思树不相思,哪来长成后的样子。 我趴在他怀中,伸出手落在他枯瘦的背上,像哄婴儿那样一下下拍打,他觉得好笑,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忍回鼻子里的酸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哽咽颤抖,“不说男人都是老顽童吗。工作强势之余,私下的生活里都喜欢女人把他当孩子对待。” 他低下头说,“那你怎么不拿个奶瓶喂我,再给我裹件襁褓,抱着我睡得了。” 我愣了愣,他咧开嘴笑得灿烂,我从他怀里爬起来,拉起被子蒙住他的脸,骂了句老不正经的贱骨头! 他笑声在被子里发闷,我用自己身体压住他,逼迫他不许笑,他反而笑得更欢,他抱住我问我喜欢相思树吗,我说喜欢相思鸟,他说养,你喜欢的,我们都可以养。 他陪我笑闹了一会儿,由于连夜加班身体太疲倦,很快便沉沉深眠,我却十分清醒,翻来覆去睡不着,瞪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八点薛荣耀的助理匆忙赶来接他,助理站在客厅脸色苍白惊慌,他说沈烛尘带了最高检的办事员六点多便到达公司,在办公室一直等到现在,看情形是有大事。 薛荣耀面无表情盯着镜子,我蹲在他面前为他系上皮带,手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他没有察觉到,他满心都是如何应付这拨来者不善,他询问助理除了最高检的人,市局和省厅有多少。 助理大概估算了下,“二十余个人。” 薛荣耀蹙眉看他,“有官职吗。” 助理低下头,“有一半是副处以上。” 这算是东莞有史以来最高规格最强力度的清查,连省厅长都亲自出面,几乎是闻所未闻。按照仕途规矩,沈烛尘虽然率队,但他不必出现在任何场合,只需要幕后操控部署,之前仕途的大盘查掉下来那么多人,谁也没见过他一面。 由此可见,荣耀集团和崇尔一样,深受上级重视,势必要挖得透底。 薛荣耀意识到这一点,他站在原地沉默很久,他盯着敞开的门,庭院里桂花落了,落了一地,枝桠上再也不见一瓣,阳光照射在混于泥土内的残花,泛着灰白色的光束,有些狼狈,凄芜。 “熙熙。” 我答应了声,他朝我伸出手,我立刻用自己的手指握住,他轻轻笑了声,“我想喝你亲手酿制的桂花酒。” 助理听到这里低垂着眉眼从客厅内退出,到外面树荫下等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有心思提出要喝酒,我告诉他下班回来,我温一壶等你,进门就可以喝。 他不依,一定要现在喝,我执拗不过他,进酒窖挖了一坛,他在我温酒时上楼取出昨夜我偷梁换柱的账薄,我亲眼看他塞入包中,那是他最后的赌注,最后的一条路,他只有检举严汝筠更大的问题,才能将自己逃脱这样的控制,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把事情逆转,可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早不是他用来赌注的筹码,而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 他被心里最亲近的人算计,他是否会在倒下的一刻幡然醒悟,恨透了我,厌透了我,把我曾在他心上留下的虚假却美好的印象抹杀得彻彻底底。 我顾不上,我不可能在这时自投罗网,及时回头。 他不出事,严汝筠怎么平安。 我敛了敛心神,将酒壶端出去,放在桌角斟满一杯,“来不及温热,桂花酒的香味渗不出来,你先凑合尝,晚上我费点功夫,再重新熬制一次。” 他接过去凝视了片刻,“这么多年最好喝的酒,是你亲手熬的桂花酒,我真想喝一辈子。” 我挤出一丝勉强酸涩的笑容,“那我就给你熬,熬到你喝腻为止。” 他笑了声说好,随即仰脖一饮而尽,一滴不剩的瓷杯溢出浓浓的酒香,似乎在催人落泪。薛荣耀将杯子放在壁柜上,对我说想要抱一抱心恕,助理在这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似乎很急不断催促他,他挂断后飞快跑到跟前请薛荣耀立刻去公司,副总顶不住了。 他眼睛注视着二楼婴儿房的门,他脚下很迟疑,也很僵滞,似乎不想走,但又没有选择余地。 他有些疲倦笑了笑,“熙熙,照顾心恕,我回来再抱她。” 他说完这句话捧住我的脸吻了下额头,转身大踏步走入一地落花之中。 风灌入进来,像一片浓稠的白雾,把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又虚幻,我注视着薛荣耀坐入车中拂尘而去,一颗心忽然重重的跌宕,起伏。 狂风骤雨,是不是来了。 183遇上他的岁月一直如此荒唐 我从一楼的储物间翻箱倒柜找出几样东西,招呼司机送我去个地方,他去车库提车的时候,两名保镖匆忙自二楼下来,问我是否要出门。 我很反感别人干预我的事,恨不得处处掌握,我语气很不好质问难道我没有出行的自由吗。 “当然不是,夫人出去的话,我们负责您的安全,也跟着您一起。” 我说不用,我只是办点事,带着人不方便。 我说完这句话推门出去,保镖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拿着手机避到阳台上,不知和谁通话,我一边系上衣扣一边走向停泊在灌木丛后的车,我还没来得及走出庭院,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夫人!”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姜婶风风火火从宅院内追出来,她递给我一瓶果汁,让我立刻塞进包里自己喝掉,不要给任何人经手。还特意叮嘱我喝的时候看一眼保质期,仔细看看成分,是不是对身体好。` 她一脸焦急绯红,像有话不敢说,有苦难言的模样,而且她这番话实在有意思,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令我莫名其妙,我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婶回头张望门内的保镖和管家,她跺了跺脚,“夫人,您最好不要出去,您在家里待着,家里待着谁也…” “干什么呢!” 保镖不知何时挂了电话出现在台阶上,隔着门框大声呵斥姜婶,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脸色煞白,慌乱中退后了两步,整个人都蜷缩佝偻着,磕磕巴巴解释什么也没有干。 保镖走下来指了指她,“没干?和夫人嘀咕什么呢?背人没好事!” 姜婶十分惊慌胆怯,她眼睛都不敢抬起注视保镖,他们都是薛宅的下人,谁也没有资格训斥谁,保镖这样的反应的确不同寻常,我下意识捏紧了指尖勾住的皮包,有些猜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保镖将姜婶一把推开,从她手里夺过了那瓶果汁,他翻来覆去看了看,最终在配料表不知发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阴森森的冷笑,“姜婶,你忘了自己身份吧?” 姜婶摇头说不敢,保镖冷笑,“不敢最好,谨守本分,薛宅不是你嚼舌根的地方!” 他朝我走过来,安神示意司机将车门打开,他弯腰恭请我上车,我从头到脚打量他,我对薛宅里下人印象不深刻,保镖平时打扮都一样,我也分不出谁是谁,之前是否出现过,我伸出手指捏住他西装口袋处的标牌,“张旭。” 他说正是我。 我似笑非笑注视他,“服侍几年了。” “半年。” 我挑了挑眉,“半年,气势不小,有前途。” “托夫人鸿福,您多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 我摸了摸自己戴在耳垂的红宝石,“下人就是下人,再怎么美言你也还是下人,所有的吹嘘因为欺负别人就足够败光好感,姜婶只有我能训斥,小姐和少爷也不行,记住了吗?” 他脸色骤然变得冷沉,“记住了。” 我瞥了他一眼,非常生硬将他从我身前推开,拎着包坐进车里,吩咐司机去丽滨庄园严府。 我到达庄园时林妈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我忽然想起自己怕热,严汝筠怕冷,我为了他最热的酷暑时节也忍着不开空调,东莞又闷,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淌下,不多时就湿了衣裙,林妈给我摇扇子,时间长了我竟然不怕热了。 果然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还爱他吗?也许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林妈看到我回来整张脸孔写满不可置信,她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要给严汝筠打电话请他回来,我拦住她说只是送点东西。 她蹙眉说先生想夫人,回来团聚一下不好吗。 我实在笑不出来,心里窝着一口嗳气,打不出嗝,又咽不回肚子,难受得抓心挠肺,“崇尔那么忙,改日他空闲了再说。” “就算不空闲,如果先生知道夫人来了,也会推掉手上一切事务,赶回和您团聚。” 她非要把严汝筠找回来,我没法子,只能扯个谎骗她,“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以后又不是不回来。” 她听我这样说才打消念头,握着我的手往楼梯走,笑眯眯问小姐怎么样,我是能吃能睡,胖了一圈。 “可夫人瘦了。” “带孩子辛苦,又怕保姆做不好,只能自己起来喂奶换尿布,黑夜白天的熬了快四个月,铁打的身子也会弱。” 林妈十分心疼,“夫人辛苦了,我看不惯薛小姐嫉妒,她哪里知道您为了先生的骨肉九死一生,她没有看到,也没有经历,她就没有权力嫉妒,更不配和您比较。” 我听出她话茬里的不满,问她是发生了什么吗。 林妈告诉我她每日都要打扫我住过的房间,先生吩咐不许动里面任何摆设,薛小姐来过两趟找先生,非要进去,拦了半天才拦住,闹得差点动手打人。 “林妈,她要看就让她看,她是严夫人,你阻拦她能讨到什么便宜,我又不可能每次护得到你。真吃了亏挨了巴掌,汝筠也不会为你向他妻子出头要说法,你何必自找苦吃。” “先生吩咐不允许别人进去,严夫人也不例外,只要不是您,谁都不行。” 我偏头没有吭声,将自己的手从她掌心内抽出,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书房,“他多久没回来了。” “两周了吧,从崇尔被调查那天起,先生就忙着好几个城市出差,哪有落脚的时候。” 林妈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推门而入,书房虽然长久不使用,可仍旧干干净净,窗子敞开,米白色的窗纱几乎透明,透进一丝十分温暖的光芒,我看到桌上一支没有阖上笔帽的钢笔,两三滴墨汁氤氲在洁白的纸上,我似乎能在空气中嗅到属于他的味道。 他从口袋内掏出一方丝绸,对着四角拆开,露出一枚戒指和几样水晶翡翠,“等他回来,把这个给他。” 林妈看了一眼,她很诧异说这不是先生送给夫人的礼物吗,为什么要还回来。 “首饰太多了,我戴不过来,搁置着太浪费,还不如拿给他,他是卖了还是送给别人,总比留在我手里压箱底有价值。” 林妈根本不相信我漏洞百出的说辞,“夫人,您要和先生一刀两断吗?” 我哑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您想好了吗,这东西还了,先生比谁都聪明,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先生高傲清冷,他低过头,可您无动于衷,他不会再低第二次了。 我笑着塞到她手里,“哪有那么多高深的意思,就是还几件不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我收回自己有些颤抖冰凉的手,看着丝绸内层叠交缠的珠宝,以及被覆盖住的那枚琥珀色纽扣,我还记得那晚,红灯区的长街阴雨连绵,他投映在玻璃上含笑的眼睛,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多情的眼睛。 纽扣在这一刻,脱离我的指尖,脱离我保存了它一年零四个月的人生。我仿佛感觉到自己心脏的窒息,和一丝莫名其妙的忘乎所以的遗失。 丢掉了什么呢。 他的一次次伤害与背叛,我一次次明知故犯的深陷堕落死不悔改。 都说迷途知返,可爱情里几个人能做得到。 女人的沉默不就是一封岁月的长书吗。 爱得疯狂猖獗,倘若能遗忘得干脆淡然,是是多么潇洒的事。 遇到严汝筠,爱上严汝筠之后的岁月,一直都是如此荒唐。 这份荒唐该终止,用那么多代价换来从此相安无事形同陌路。 我只想他欠我,我不想欠他一分一毫。 保姆叹息一声,“我是局外人,没有权力和资格介入先生和夫人之间,哪怕是好言相劝,也可能成为夫人的误导,累赘,压力。我索性不说,可是夫人,先生不是神,他也有他的仇恨,他的不由己,他的骑虎难下,男人是否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是否真的疼惜,情深,不一定只是凭借那一纸婚书,我看得出薛小姐并不幸福,她从先生身上得到的,远不如您多。人这辈子,不该糊涂不能糊涂,也不能装糊涂。” 她说完这番话在我愣神中从房间内退出,我听见身后关门的声响,沉闷的,仓促的,凉意的。 我在这间书房里,从西走到东,从南向着北,用手抚摸过书架上的一本本书和一幅幅他亲笔书法,一切都像那个洒满阳光柔情万千的清晨,他的吻,他的怀抱,他的眉眼,从没有变过。 但已经天翻地覆,再无回头的可能。 184亡 我从二楼下来看到林妈正在厨房为我烹制奶饮,是我熟悉的百香果的味道,我喊了她一声,她笑眯眯让我进去尝,门外台阶下等候的保镖也在这时喊我,示意我时间不早了,要尽快赶回去。 我私自来严汝筠住处确实不应该,薛荣耀深知我们之间的纠缠,如果我停留时间太久,他难免多疑,毕竟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任熙,而是他的夫人。 即使他不在了,脱离了人世,我也是他的遗孀,永远无法抹去。 林妈听到保镖催促我,她知道留不住,也不能留,她将锅里的奶倒入一个巨大的玻璃瓶内,递到我面前,“夫人,带回薛宅喝吧。我熬的味道,别的地方买不着。” 我心里莫名一阵窝得慌,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有些难过,“我真怀念先生和夫人都在庄园住着的日子,先生每天都会准时回来陪夫人吃饭,散步,浇花,夫人也总是趴在阳台上等着,看到先生的车兴高采烈冲到门口迎他,他虽然不爱笑,但眼睛里的喜悦和温柔是藏不住的。这才过去一年,怎么都变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人抗争不过命。” “夫人真的信命吗,如果您信,当初秦彪倒台您也就跟着去了,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您的每一步不都是因为不屈服不信命才敢迈出去吗?” 我所有的倔强,心机,城府,手段,在严汝筠面前总是使出一半就没了力气,没了胆量。 爱极必惧,惧极必恨。 世间红男绿女,痴男怨女,都逃不过这样的定数。 “都过去了,他有了妻子,我也有了丈夫,那些事不提了。” 林妈说是啊,就算提还能怎样,也不可能回去了。 她搀扶着我送到门口,我和她挥手让她进屋,她不肯,站在屋檐下一直目送我坐进车里也不舍得转身,阳光下她单薄瘦弱的身体,身后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树木,曾发生过的一幕幕风月,情仇,爱恨,仿佛一场老电影,一张老相片,一条狭长的古巷,在我的记忆中交织变幻,疯狂肆虐。 我忽然鼻子一酸,下一秒钟淌下两行泪,我别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回来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我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他试探着问我走吗,我捂住脸嗯了声,无力的,哽咽的,颤抖的一声嗯。 车驶入广开商贸街,坐在副驾驶始终沉默的保镖忽然问我是否要喝点什么,我倒的确渴了,他说下去看看买一点冷饮。 保镖下车挤入人海,很快消失在这趟街头,我坐在车里等了许久,直到过去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影,我让司机把车开进去找一找,他试着鸣笛,可最前面拥堵的人群纹丝不动,根本不理会他的示意。 司机非常无奈说,“夫人,开不进去,这趟十字街,横向是机动车辆行驶,竖向是步行街,但是行人不管这么多,横向也一样走,车辆几乎寸步难移。要不我下去找一找,夫人坐在车里别动。” 我让他快去快回,司机跳下车循着保镖刚才消失的地方往前走,很快也不见踪迹。 他们两个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失踪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十分不踏实,像有一场大风波要降临。 我推开车门下去,我惊讶发现他们不见的那条街道是死路一条,最里面只有一家商店,商店挂出了歇业的标牌,并没有其他的路。 极其不好的预感朝我瞬间涌来,我意识到他们也许出事了,但对方是什么人不清楚,我迅速反应过来,拿着手机往回跑,直到跑出危机四伏的街道。 我气喘吁吁站在一处紧挨着红绿灯的交口,眼前掠过的车辆,人海,陌生到令我充满敌意。 我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都不能波澜不惊。 我的行踪被人掌控了,这是最可怕的事。 意味着我的每一次出行都将是一场生与死的徘徊。 我从电话薄里寻找薛荣耀的号码,想要把这事告诉他,让他派人来接我,我在拨打电话的同时眼神不断搜寻附近可以暂时保护我的地方,在那边响起第一声嘟,忽然间我听到身后一阵尖锐的巨响,这一声巨响直冲云霄,犹如平地惊雷,将繁华嘈杂的街道炸得波涛涟漪戛然而止。 强烈的劲风朝我背部扑来,我几乎站不稳,身体在巨大的惯力气冲击下朝前奔跑了好几步,我仓皇之中跪跌在地上,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已经在空气中迅速蔓延,挥发,我脊背一僵,与此同时头顶闪过一只硕大的物体,从身后以一个半圆形的弧度刮过,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叫逃窜,砰地一声重重坠落在我眼前,很近很近的眼前。 当我看清那是谁,是怎样熟悉的清秀的面孔,怎样凝望我的深情不舍的眼睛,怎样气息奄奄满身血迹,吊着最后一口气,朝我伸出颤抖的透明的手,我僵硬的脊背剧烈弹动了两下,变得骤然垮塌。 是不是梦。 是一场噩梦对吗。 他不是我认识的人,不是,他是陌生人,他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眼前积蓄起一大片模糊的水雾,酸涩,灼热,我狰狞的面容在他依旧澄澈的瞳孔里,是我曾看到过的样子。 那晚的月色,他堵我在墙壁,朝我吻下来,他质问我为什么是这样拜金物质的女人,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为什么不肯和他逃离这尘世的一切。 他画的我,比镜子照出的我还真实。 他一笔一笔,甚至不需要看我一眼,就能描摹出我的轮廓。 我逃避了他这么久,当他以这样决绝惨烈的方式,在我的视线里成为一滩血水,我茫然无措,崩溃癫狂。 疯狂的叫喊吞噬了这条街道,甚至这座城市,他们大声说是那个男人挡住了撞向那个年轻女人的车,几乎是车出现的同一时刻,男人扑了上去,没有阻止,没有呼救,只是决意赴死。 他们七嘴八舌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我的耳畔,仿佛被一道屏障阻隔,再也不能激起我半点动荡,还怎么激起,千金重的锤子狠砸下来,心仿佛被撕裂,再没有拼凑的可能。 鲜血浸染的地面,血肉横飞的残肢,此时带给我的震撼与悲鸣大约是此生绵延不绝永无解脱的噩梦。 我真希望倒在地上的他不是薛止文,而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 我仰面痛哭出来,山崩地裂的哭声令我窒息,麻木,颤抖,昏厥。 我爬向他,爬向气息奄奄的他,人群内有女子要急救,被旁边的男人拦下,告诉她根本不可能救活,男人连撑过半分钟的力气都没有。 我爬到他身旁,将他从血肉绽开的地上抱起来,我像看着自己的生命,我无能为力挽救的,我自己的生命。 他朝我抬起手,布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我哭着想要擦拭干净,但却发现越擦越红,连我自己的手都是一片血污。 “任熙,你怎么哭了。” 他的手艰难举过头顶,在我脸颊处停顿,他想要触摸上来,可不知是没有那份力量,还是担心会擦花我的脸,他隔着两厘米抚摸空气,唯独不曾落下来。 我握着他手指将他的掌心盖在我的脸孔,我用力蹭着他仅剩的一丝凉薄温度,我央求他等一等,不要死,他有些疲惫和痛苦,紧蹙的眉宇始终都没有松开,他透过我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看着我早已扭曲湿润的面庞,“别哭,我最不喜欢你哭,我喜欢看你笑,你根本不知道,你笑起来多么明媚好看。” 豆大的眼泪坠落在他鼻梁和眉眼,他一动不动看着我通红的眼眶,我手忙脚乱想要打电话,但是我还没有触碰到手机,已经被他按住了手腕,他朝我摇头,“让我安静和你说会儿话。” 我知道他放弃了,我知道他即将离开,我抱着他的脑袋放声痛哭,他在我胸前颤抖,断断续续的呼吸已经没了坚持的力气。 “任熙,我知道你伤害了爸爸,为了…为了我姐姐的丈夫,可没有办法,任熙,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我可以向爸爸告密,但我做不到看你伤心,看你失败,看你恨我,我只能惩罚我自己,我不配做薛家的儿子,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为了喜欢一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理智。” 我摇头说不是的,是我不配被你喜欢,是我太肮脏,太狠毒。 他看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看着高楼屋檐下辗转流连的白鸽,他眯起眼睛笑,笑得近乎透明,“我还记得,你站在广场上,穿着素净的长裙,头顶是蓝天白云,身后是清澈的喷泉,也是这样飞舞的白鸽,它们包围着你,我忍不住画下你的样子,我画在了纸上,也刻进了心里。喜欢一个人真好,做什么都很快乐。”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攥紧了我的手,大口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滴落在他洁白的锁骨,他痛得难忍,仰起头在我怀中颤动,“任熙,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再也不能不能保护你了…” 手指。 松开的手指。 是温热是冰冷,是僵硬是颤抖。 为什么都停下了。 我小声喊止文,他没有回应我。我大声喊止文,他在我怀中悄无声息。 我嘶吼嚎啕,用力摇晃他,颠簸他,我像疯了一样将他从我怀中推开,又再度拥入进来,他任由我摆布,连呼吸都不再抗议。 绝望。 铺天盖地的绝望。 被割裂成一万块的心脏,在我体内迸射出极致的寒冷。 我像一具丧失了生气与温度的骷髅,尸骨,披头散发满面泪痕跪坐在地上,我下巴贴着薛止文逐渐冷却的额头,我哭着说我不该下车,如果我安分坐在里面你会不会就不会死。 可我不下车就能逃过吗,我在明处,对手在暗处,他有一万个伤害我引我入坑的手段,倘若有心铲除掉我,让我死于非命,我根本不可能死里逃生。 也许拖一时片刻使对方激怒膨胀,反而让心恕陷入危险。 薛止文会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很清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死神,意外,惊天动地的残杀,迫害。 他已经做了替我挡刀赴死的准备,不知情的我根本无力改变,他可以改变,但他不肯,注定我生他死。 在救护车和警车分别到达现场后,人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薛朝瑰红着眼睛从角落冲出来,一直扑向刚刚离世的薛止文,她噗通跪在地上,张大的嘴巴已经完全失声,只剩下不断粗重的喘息和呜咽,她不能相信,她瞪大的眼睛里是一片质疑,她不认识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他的脸也被伤口遮盖,密密麻麻的狼藉和凄惨。 她伸出手触向他,当她摸到那样熟悉的眉眼,她愣了一秒,旋即在被包围的人群里崩溃嚎啕。 警察将现场的血迹用白布蒙上,他试图从我怀中夺走已经死去的薛止文,可我没有给他,我知道他想要我抱着,他在弥留之际拼尽全力爬向我的怀里,他怎么可能愿意躺在那么冰冷的担架上,怎么可能愿意被盖上那么苍白的布,他才只有二十一岁,他的人生是灿烂的,不该是这么仓促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薛朝瑰在我呆滞抱着薛止文拒绝一切靠近时忽然冲向我,她狠狠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按到在地上,我本能用自己身体护住了薛止文,让他逃开污秽地面的沾染,手肘和已经受伤的膝盖随着她每一下殴打和质问而狠狠磕在地上,我一声不响,只是把薛止文牢牢护在怀中。 她咬牙切齿咒骂我,“任熙,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今天血溅这里的人不是你这个毒妇!” 她吼出这一句,继而嚎啕大哭,“你没有美好的家庭,就来破坏别人的美好吗?如果你没有威胁到我,我根本不会伤害你,我爸爸被调查的组的人带去了市局,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也许回不来了,任熙,我没有爸爸了,我以为可以和弟弟相依为命,但现在你连他都不留给我。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恶魔,你该死,你是最该死的人!” 面对薛朝瑰歇斯底里的辱骂和折磨,我没有躲闪逃避,也没有还击,警察和其他人几次想要靠近,都被发了疯的薛朝瑰踹开,我不求救,不求饶,不避让,任由自己沦陷在她的拳打脚踢唾液横飞下,痛一点也好,心里的罪孽还能减轻一些。 其实他死那一刻,我不比她的痛少。 我才是锥心的。 薛朝瑰打累了,失掉了最后的力气,她同样跌坐在地上,我张开嘴,用干瘪瘪的嗓音说,“是我的错,我不辩驳。” “你的错?轻描淡写一句错,就能还我自由的父亲和健全的弟弟吗?我弟弟死了,我父亲面对牢狱之灾,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罪孽!全部怪你这个丧门星!是老天爷眼瞎,竟然让你这样的女人活到今天,为什么不是你去死?我薛家满门到底做了什么孽,竟然被你毁到如此地步!” 警察再三央求把薛止文送到殡仪馆,这样炎热的暴晒下他会腐臭,他问我难道不想让逝者安息,不想让他仪容不被曝光吗? 我在他劝诫下颤抖着松开手,几名警察将他放入尸袋拉上锁链,薛朝瑰看不到他的脸,她再次冲向我狠狠掐住我脖子,骑在我身上把我放倒在地,她满脸狰狞说你去死吧,为我弟弟陪葬,我宁可一命偿一命,也不会看你逍遥法外继续得意。 “是我逍遥法外吗?你弟弟到底死在谁手上,如果没有这起蓄谋已久的车祸,他根本不会死!是谁第一次没有成功,不甘心罢手,在丈夫和父亲都无暇顾及追查的时候,想要一劳永逸送我上黄泉路,却被止文第二次发现,让他搭上了性命!” 薛朝瑰脸上的表情一僵,她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忽然顿住,像静止了一般,我问她难道不是吗,为了爱情,为了婚姻,为了留住一个和你成婚不过八个月的男人,你二十一年的亲弟弟没了! “不是这样的!” 她从我身上跌下去,疯了一样朝后挪动,“我没有…我根本没想到第二次他还会替你挡!他为什么,为什么薛家的男人都是疯子!” 薛朝瑰捂着脸闷声痛苦,她不停说真的不想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她啜泣中狠狠推开她瘫软的身体,从地上踉跄站起,我握拳支撑住自己不跌倒,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薛朝瑰,即使你逃避,你辩驳,也无法改变是你下手害了你弟弟的事实,你无心之失,他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死我难辞其咎,你更是幕后毒手,我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放过你,让你为这两次残害我付出血债血偿,可我知道止文对你的恶行一清二楚,他宁可死也不愿戳破你,他对你有姐弟深情,为了他瞑目安息,我饶你最后一次,好自为之,你也不配出现在你弟弟的坟墓前。” 185 薛止文被撞身亡的第二天中午,薛荣耀在审讯室得到了消息,他愣了许久,仿佛顷刻间苍老成了被风干的骷髅。 他脑海深处回忆起薛止文从呱呱坠地那一刻,到他成长到今天漫长的二十一年,他第一声啼哭,第一次洗澡,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笑,第一次吃饭,第一次尿床,第一次占上领奖台,第一次令他骄傲。 他爱这个儿子,尽管他并不温和。 他只是不知道,他作为父亲,在没有给他母亲的前提下,该如何温暖他,如何打开他逐渐封闭的心门。 他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半生时光,割舍掉风月,换来了阶下囚的晚年,英年早逝的儿子,所托非人堕入迷途的女儿。 他不是没有听人说过,在任熙进门后,薛家就变了,变得诡异,变得处处都是哀歌。 如果真是因为她,他后悔吗。 如果他娶了这个女人,注定要失去他的儿子,他不能认为这是后悔,而是命。 他没有两方都拥有的命。 所以他注定要失去一个。 他忽然想,他到了天堂,面对亡妻的质问,他该怎么求得原谅。 他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也知道这个女人偷了账薄,为了救她深爱的男人,可他却装作不知道,视而不见,拿自己半生心血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是赌注吗? 他怎么敢赌注一个女人在爱情里迷失后的良知和理智呢。 他就是犯了糊涂,就是傻了。 他无颜面对,生活不了,死也死也不了。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他薛荣耀光辉一世,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他笑到最猖獗的一刻,忽然脸色惨白,喷溅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了下去。 沈烛尘拎着几盒面从楼梯口上来,他看到审讯室外蹲着两名刑警,正在一口接一口抽烟,他走到跟前看了一眼空荡的房间,里面并没有薛荣耀的人影,只有地上一滩浓稠的刺目的血浆。 薛荣耀卒于东莞市市局刑侦二组审讯室,享年五十五岁。 薛家在一夕之间接连出了两门丧事,我作为过门不足半年的续弦,不便张罗大操大办,薛朝瑰也没有任何心思操持,她在两天内失去了弟弟,父亲,更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觉得悲哀愤怒,又忧伤痛苦。 这样的情绪撕扯煎熬着她,令她形容消瘦,苍白落魄,她骄傲半生,不愿让别人看到她失意的样子。 她恨这样无能为力又步步算错的自己。 她恨糊涂痴情的父亲和弟弟。 她恨她一念之差,是她亲手结束了薛止文年仅二十一岁的生命。 她更恨平安无恙还毁了她家族的我。 她无法声泪俱下缅怀什么,也没有办法控诉什么,是他们心甘情愿为了我成为亡魂,陷她于痛哭孤寂中,她不愿去送最后一程,她哭一滴泪都觉得不值,可不哭她又难以自控,她宁可不去面对她的悲愤,懊悔与落魄。 薛荣耀和薛止文的丧礼最终十分冷清收场,没有诵经礼佛,没有锣鼓哀乐,更没有人山人海的吊唁和漫山遍野的花圈,只有薛宅上下一片缟素,啼哭,与维持了三日的深深的阴霾。 而严汝筠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火葬仪式结束后,东莞商界风云版面大篇幅报道了薛家此次事故灾难,甚至提到了荣耀集团会否就此走向衰败直至分裂,公司在群龙无首的局势下人心惶惶,一些股东妄想利用股份篡权,高层之间勾结党羽,一场内忧外患的战役一触即发。 我消沉了整整一周,期间闭门不出,薛朝瑰在门外骂得天翻地覆,她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泼妇,没了光鲜亮丽的容貌,没了优雅高贵的气度,削瘦落魄,苍白狼狈。 温姐在承办外市一次车展后,腾出了两天时间,邀请我出去散心,我拒绝了她好意,我说喝杯茶坐一坐的时间有,可出去散心的时间没有,荣耀集团水深火热,我不出面平息,烧到最后什么都剩不下。 她在电话中决口不提薛家的丧事,连我主动提及都没有接茬,只是问我见过严先生了吗。 我把销魂丸塞进皮包,告诉她没有。 我到达约定的咖啡馆,温姐已经坐在橱窗内等我。 她看了一眼我清瘦的身体,“约错地方了,应该去餐厅督促你吃饭,再这么瘦下去,你不但平息不了公司的事,还会成为他们烧火的柴。” “有那么夸张吗,我也没瘦多少。” 她唉声叹气,“是啊,不夸张,怎么也比一张纸片胖点。” 我接过侍者递上来的摩卡,忽然睹物思人,想起严汝筠讨厌咖啡,他喜欢茶水,咖啡的味道是他这辈子最深恶痛绝的味道,一丁点都不肯闻。 他这个人十分固执,他是天之骄子,是不可撼动的帝王,他根深蒂固着所有人都要屈服他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深埋根植入骨骼,贯穿了他三十七年的人生。 如果他少一丝势在必得的强悍,也少一丝因他母亲死于权势践踏、而疯了一样掠夺权势打压权势的仇恨,他也许不会走上这样一条黑暗的路,抛弃掉曾经金光万丈受人敬仰的自己,更不会让这么多人为他枉死,成为他泄恨的骸骨。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注定蜕变成魔。 我不敢想保他到底是对还是错,也许我错了,大错特错,一个完全黑化的男人怎么可能回头是岸,他终究还是要与沈烛尘鱼死网破,一年,五年,十年,那一天还是会来。 我不想看到那样一天。 我不想看到自己牺牲了丈夫婚姻成全保住的男人,还是逃不过一枪。 那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人这样冷酷,这样贪婪,这样记仇。 我不懂。 我爱钱,爱权,为了上位不择手段,我不是不想适可而止,不是不想收手,但我收不了,我被逼到一条死路,后面是湍急的江水,我只能朝前走,我不走就会死,我不想死,我不得不发狠,不得不拖别人下黄泉,不得不接受如此面目全非的自己。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恶行滔天,我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我只是不想在这条地狱之路看到他,我不想。 我幼年贫贱,他幼年漂泊,我们都知道权势可以杀死一个人,将血债掩埋逍遥法外,更知道权势可以肆意掠夺践踏别人,不论对方是否愿意,也没有选择拒绝的余地。 我的家庭毁于贫穷和贪婪,他的家庭毁于人性与阴暗。 如果我们年幼有家,不曾历经沧桑变故,谁不愿意做好人,谁愿意亲手焚毁自己的仁慈善念。 “相比较你绝地求生的狠,我是真没想到严先生的心这样冷。他的妻子家破人亡,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就算她是策划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毕竟她已经自尝苦果,他哪怕兴师问罪斥责动手,大不了撕破了脸还是夫妻,也不该这么寡淡晾着她,对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男人的冷战更可怕。薛朝瑰样样出色,她为什么能忍下如此委屈。” “中国女性最缺乏的就是在婚姻里守住自己的底线,大多数人的想法,丈夫有一些权势和地位,自己把握住这样的男人太幸运,什么都可以得过且过,只要他不离开自己娶别人,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以理直气壮为他生育,和他共同生活,就足够,其他都可以容忍,而容忍的底线和原则到底是什么,是无限制的。” “在这段不平等的婚姻关系里,女人早已奠定弱势到极点的位置。没有底线的妻子,只能艰难疲惫守着自己近乎破碎的家庭,丈夫会越来越不重视,认为她毫无个性,理智,尊严,如果这时丈夫外面遇到了红唇陷阱,他更会强烈认为妻子是贪图自己给予她的名分,钱物,优渥的生活,打心里把她当作一个一无是处只会争吵撒泼占坑嫉妒的恶毒女人,而外面的情人反倒是真情流露爱火浓烈,饱受着没有名分家庭的委屈,将女人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自己,于是一味委曲求全试图挽回丈夫心的妻子,在生活中的位置变得可有可无。当一个人在不在有没有都无所谓时,男人为什么还要回家?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恶性循环,终有彻底终止。否则最好的结果也是保持现状,除非妻子做好了战斗到死的准备。” 温姐笑着问我是不是因为已经看透严先生是这样不受婚姻束缚的男人,会在付出了那一纸名分后,对女人的态度发生极致的转变,你不想得不到,也不想得到了亲眼看它变质无能为力,干脆不选择。 我舔了下嘴唇,“薛朝瑰现在这样狼狈,一无所得,是她当初不听荣耀劝告的报应。她以为自己是名门千金,就可以驾驭世间所有她看上的男人,男人会臣服她,疼爱她,顺从她,她知道严汝筠爱她不及她爱严汝筠,可她没想过他薄情到这种地步。一只凤凰遇到所有鸟兽,她都是王,而当凤凰遇到一条龙,她只能称后,任由龙驾驭掌控。” 温姐伸出手将玻璃上蒸腾遮满的雾气涂抹掉,她看向外面长长的街道,街道尽头是拥塞的车海,行人步履仓促穿梭其中,把云层投洒下的阳光踩在脚底浑然无觉。 “说到底不过是女人的虚荣酿制的苦果,再怎么难吃也得咽下去。任何一个女人嫁给优秀能干的丈夫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享受被人羡慕嫉妒的感受,一旦出了问题,女人还会考虑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别人冷嘲热讽,悠悠之口,男人爱面子,女人就不爱吗?为了不推翻过去的风光,在家庭关起门受点委屈,比在世界受白眼指点要舒服多了。” 她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苦得蹙眉,“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低头搅拌着杯口浮起的一层奶油,“找个地方赎罪。” 186 丧事尘埃落定后的第三周,薛朝瑰终于停止了谩骂,薛宅骤然冷冷清清,每天除了心恕的啼哭,再没有半点声响,我问姜婶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她说怕打扰我,谁也不敢出声惊动。 我每天会在薛荣耀和薛止文的灵堂前上三炷香,跪下诵经两个时辰,周而复始从不间断,姜婶告诉我并不需要如此,老爷也希望我能带着二小姐好好生活,不要沉湎于他的逝世中悲伤欲绝不可自拔。 我能说什么。 我无法告诉任何人这桩惊天阴谋,它必须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这样一个秘密藏在我心里,我终日寝食难安,为了赎罪,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我只能用我能做的方式去弥补和偿还,还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超度。 超度因我而死的两条亡魂。 我从灵堂里诵完一本经出来,正好看到姜婶打开门迎进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我以为这人是薛荣耀之前的熟识,特意到府上吊唁拜祭,我刚要侧身招呼他,他直奔我走来,问我是任熙女士吗。 我有些茫然点了点头,问他什么事。 他面色郑重对我说,“薛夫人,本月29号,即三天前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我方律师事务所接待了荣耀集团董事长薛荣耀先生,受他本人亲自委托,签署了一份财产继承协议,并进行全程公证。这分继承协议根据薛先生口述,是他身后遗嘱。其中写明他在外省购置的两套海景别墅由长女薛朝瑰女士继承,他其余私人财产全部充公,荣耀集团扣除十七年欠缴税款及不正当资产来源共计十一亿八千三百万,这些之外总价值约七十余亿的上市股权,其中百分之四十二为薛先生持有,经他本人录音、书写和口述,交由薛夫人任熙女士继承。也就意味着,您现在是荣耀集团第一继承人,第一股东,兼薛先生生前职务董事长一职。” 我呆滞看着律师,是什么样的感受,在荒无人烟的破败的郊外,没有人烟,没有村庄,没有河流,我又渴又饿,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城堡,里面应有尽有,它不只是救了我的命,更拯救了我枯萎的魂魄,我死寂的心灵。 律师看我满脸僵滞疑惑,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写满文字的纸,双手递到我面前,“请您过目。” 我垂下眼眸,我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像踩在了刀锋上,割出了一道道血斑。 我又愣了很久才颤抖着手接过来,当我看清楚这张遗嘱上的每一项条款,几乎都是在给予我一份长久的保障,对我非常有利,而最后落款处薛荣耀的亲笔签名,几乎摧垮了我刚刚才恢复的心。 我害了他,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我委实没有想到他舍得把毕生心血交给我而不是自己的女儿,他到底有多喜欢我,才会甘愿糊涂。 我不相信他就是这样一个糊涂的男人,他只是收起了他的猜忌多疑和敏感,对我统统不作数。 我死死捏住那份遗嘱,荣耀集团他名下的所有股份,一旦我拥有了这样的东西,我将会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权人。 荣耀集团被没收充公的财产占据了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虽然它的势力和基础不比往昔,但想要甩掉其他企业还是绰绰有余,它依旧站在金字塔尖,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而我任熙,可以成为它实实在在的控制人。 这样的震撼,足以把整个东莞炸裂。 “这笔遗产,可以由我再转赠给别人吗?” 律师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薛朝瑰,荣耀的女儿。 他很不解,“您是他的配偶,您最有权力支配和享有。” “可我…我想把它给荣耀的女儿。” 律师笑说,“那它还会是荣耀集团吗?是否会成为崇尔集团的分支呢?您的大方和慷慨,我很理解,但想必薛先生也是晋国深思熟虑,最大限度保障您的权益,也为他出嫁的女儿留一条后路,如果薛小姐与严先生并不和睦,最终有背道而驰的一日,薛夫人能够接纳她,给予她和出嫁前一样优渥的生活,就是对这份遗产最妥善的处置。” 我心里狠狠一颤,严汝筠狼子野心,他的确会打这份遗产的算盘,而它在我手里比在薛朝瑰手里更安全,至少我再也不会为他甜言蜜语而动容,但薛朝瑰还是糊涂的,在她的娘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今日,她视他为自己唯一依靠和后路,很有可能为了牢固自己的路,而做出一些不理智伤害自己利益的事。 她和我不同,当权势金钱和拥有这两者的男人摆在同一个位置,我会毫不犹豫摄取前者,让自己成为财富的掌控人,所有人。但薛朝瑰和天底下大多数女人更想要后者,一个地位高贵权钱充裕的优秀男人,以作这样男人的妻子为荣,当炫耀的资本。 为了提前给荣耀内部的股东高层打个预防针,省得我登位之路不顺,我特意安排律师和薛荣耀的秘书先我出面之前在大会上宣告这件事,果然不出我意料,一场血雨腥风的内讧拉开序幕,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的抱有反对态度,呼声最高的是几个持有股权最多的股东,我当然清楚他们反对的根源,我糟糕的名声在外早已人云亦云,本身就不堪回首,再经过大肆加工简直不堪入耳,一个企业的领头人声誉是非常重要的,可薛荣耀这么做有他的用意,他既然把我推在了我这个位置上,再大的风浪我也必须面对。 我赶到荣耀集团是遗嘱公布后的第三天中午,我特意给了他们这么久的时间缓冲,争执,辩论,接受,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那么顺利,甚至更加激荡,在我出现会议室,落座于薛荣耀的首席位置后,他们爆发了非常严重的冲突,一小部分群体为了息事宁人,尽快结束目前公司内部的博弈和内讧,提出顺从遗嘱,由最好的金融团队来教授我经商理念,尽快使公司步入正规,恢复大伤的元气,为各方人士提供稳定的利益来源。 还有更小一部分非常聪慧,不迎头直上为自己惹祸,也不站任何一队,干脆弃权。 而更大一部分,对我提出了不可缓和的反对。 其中就有我来之前得到秘书提示重点温习备案的人物,赵德民。 他可不是贤德的良民,而是一个对利益和权势充满了膨胀的占有征服欲的刁民。 他是荣耀集团第二大股东,兼任副总一职,手持百分之十一的股份,尽管是薛荣耀的三分之一,可远超过第三股东的百分之七,相当于统筹一切的二把手。 最重要的财务与客户部,也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样掌握了企业命脉的可怕人物,忠诚就是一员猛将,如果不忠,就是一头饿狼。 前者可以委以重任,后者必须尽快铲除。 不然就会像一堆癌细胞,飞快的繁殖扩散直到再也不能控制,夺走人的性命。 我将女士西装脱下,递到身后站立的秘书手中,她接过后郑重其事对所有沉默的高层介绍,“薛夫人,新任董事长任熙女士。” 一片死寂的鸦雀无声,维持了漫长的半分钟,坐在我右手第一位的赵德民忽然嗤笑了声,“一份遗嘱,就让公司易主,薛总一辈子谨慎,到老却如此任性。薛夫人有什么值得集团信服的手段和能力,可以搬出给我们检验吗?” 检验是假,为难是真,我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圈,“看来诸位对荣耀的分配稍有异议。” 赵德民毫不遮掩,“是很大异议,我怎知这位律师是不是薛夫人的雇佣,薛总直至出事前都没有透露过这样的想法,他走得突然,恐怕不见得有机会安排这些身后事吧,谁能预料猜测到自己要哪天撒手人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触碰茶杯子,送到嘴边饮了一口,他动作极小,似乎不想被人关注,正因为他违背常理的谨慎,才让我立刻留意到,他不动声色朝身旁的另一名股东使眼色,那名股东接收到赵德民发出的附和信号,清嗓子同时托举起鼻梁上挂住的黑框眼镜,“据我所知薛总身体一直非常健康,他毫无前兆的故去本身就是出乎想象的意外,幸好是在市局发生,否则他身边人都难以洗清怀疑,薛夫人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提出关乎财产股权的敏感词语来惹人非议吧。” 我掏了掏耳朵,故作镇定,“我竟然不知道,荣耀集团早已是赵股东在当家,一人危机八方支援,看来我即使强行坐在荣耀的位置上,也不会十分顺遂。” 赵德民笑得得意,“薛夫人是误解我了,我可没有拉帮结派,只是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我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我的忠诚和专注,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自然对我十分拥戴。” 我笑着点头,“很好,在赵股东带头投诚之下,想必在座每一个人都非常愿意辅佐我。” 赵德民蹙眉,“我什么时候投诚了。” “赵股东亲口说的呀。对荣耀忠心耿耿,我和荣耀是夫妻,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赵股东如此聪慧当然更清楚,我代表荣耀,代表他的一切。” 他听后呵笑了两声,笑声充满了巨大的嘲讽,“薛夫人不要断章取义,更不要偷梁换柱。我根本不清楚你是代表薛总的人,还是觊觎薛总手中的权益,我怎么可能投诚支持你?” 我接过秘书为我递来的水盏,轻轻吹拂杯面拂动的茶叶,“我不贪慕荣华富贵,我从嫁给荣耀那天起就从不过问他的公事,包括他曾经的私事,作为妻子我谨守本分,也自认为做得问心无愧。他想必也是看到我的忠贞和懂事,才会将这样庞大的遗产交给我继承,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女儿早已出嫁,除了我他还能相信谁。我是最有义务和资格守住他毕生心血和身后权益的人。何况——” 我将茶杯放回原处,耐人寻味注视他,“我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掠夺走,一旦有人试图把荣耀趁乱据为己有,他势必心机歹毒,这样邪恶的人,不可能愿意分享果实,他一定会独吞,荣耀一辈子为自己,也为在座每一个信任他愿意跟随他打江山的人着想,这块肥肉,大家见者有份,怎能落入某人中饱私囊的口袋呢。” 我意有所指,他们脸上都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赵德民因我这番话恼羞成怒原形毕露,他疾言厉色质问,“薛夫人说不贪慕富贵,可薛总尸骨未寒,您却在这里争遗产,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有意义吗?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坦白承认自己贪慕权势金钱也无可厚非,不是只有男人才狼子野心,女人也有许多野心勃勃,而且更胜过男人。” 我对他的步步紧逼毫不怯弱,“男人的野心是争夺天下,升官发财,成为高不可攀的权贵,女人的野心是生子,嫁入豪门,驾驭男人,男人是张狂的,女人的野心无非是在感情上,杀伤力很微弱。我并不在意诸位对我的诋毁猜忌,可荣耀给我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绝无造假,我一定不会拱手相让,何况我让给谁。” 我目光落在赵德民脸上,“你?”我又看向他旁边和对面的人,“还是你们?”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语,我冷笑,“我就算让了,诸位敢拿吗?连我都被质疑没有资格,你们恐怕更没有,总不能就这么捐了吧,我想你们比我更需要钱财养家糊口,是绝不会甘心肥水流进外人田。” 赵德民见我说的话没有任何漏洞,他不好借题发挥,便将矛头转移,他意味深长说,“薛夫人的意思,不论是身份,智慧,筹谋,思想,都不逊色我们,反而有过之无不及,更衬得起掌控一个公司的能力,对吗?” 他说完低低发笑,“恕我言语不中听,薛夫人怕不是出身清白的女子吧?” 我不置可否,那些真切摆在台面上赤裸发生过的事,我回避也没有用,它本身就是我身上的污迹,肮脏也好黑暗也罢,早已融于我骨血,即使我遮遮掩掩,它照样散发出腐臭和暗光,逼得我不得不承认它来自我身体。 我挑眉示意他继续,他得到了我的首肯,更加无所顾忌,“其实我也非常不理解,薛总一世英名极其自律,为什么会在五十五岁这样的高龄非要娶纳续弦,直到曝出消息,这位新夫人是任小姐,我茅塞顿开,也只有她才有如此强悍的手段,把一个不闻美色的男人收入麾下。任小姐非常知名的两个身份,一个是红灯区出身深受官商名流喜爱的嫩模,一个是权贵的姨太太,曾轰动全省的秦彪特大贩毒集团,任小姐是这位大毒枭的二姨太,也是唯一一个姨太太中平安无恙逃脱了制裁的人,那么为什么偏偏她逃脱了,除了她没有参与其中,更重要我想是咱们东莞市局前任局长的力保吧。哦就是我们薛总千金薛小姐的夫婿,崇尔集团总裁严汝筠先生。” 赵德民这样一番尖锐赤裸的扒皮,简直字字珠玑,在股东高层之中掀起巨大风浪,他们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有人敢直接戳破,亦或者难以相信此任熙是彼此任熙。 薛荣耀在世对我保护极好,根本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我的往昔,严汝筠又在暗中肃清,以致于这漫长的几个月过去,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迹,似乎已经石沉大海,再次被翻出,自然是惊天动地。 他们纷纷交头接耳不断质疑我,赵德民脸上的表情十分讽刺,他一边嗤笑一边拍打桌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掌控一个公司呢,勾引男人和经商完全是两条路,在男人圈子风生水起,不代表在商业界也能如鱼得水,驾驭男人和驾驭金钱不是同等概念。” 我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放于膝盖上,“哦?按赵股东的意思,我不妨这样理解,出身和过往不清白的女人,是不能堪当重任,不管她是否有能力,够聪慧,她被世俗冠以耻辱的印记,完全抹杀掉了这一切。也就是说,不干不净来历不明的女人,不管她是否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仍旧不能被原谅,被委以重任。她就是居心叵测,目的不纯。” 赵德民说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人曾经坏过,比男人更不可饶恕。 我拍了拍手笑得非常开心,“赵股东高论,我醍醐灌顶。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赵股东三年前喜得贵子,抛弃了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而娶了这位小您二十二岁的美娇娘,据说您的发妻曾经为了支持您创业,还变卖过自己的头发,血浆,做过裁缝卖过蔬果,您现在有钱有势,夫妻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深情,竟然不敌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女人,她到底是贪图您的钱财,还是爱您这皱纹丛生的老脸呢?您把这么一盆脏水往自己头上泼,还斥责我大言不惭,是何等卓著的勇气又愚蠢的脑袋呢。不知这位新晋赵夫人是不是也和我一个红灯区出来的,能否找个时间让我见见这位妹妹?” 187他来了 赵德民被我接连攻击搞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听到人群内爆发出唏嘘和低笑,脸上更挂不住,几番要张嘴辩驳,却找不到合适的有力度的话还击,反而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 我见他没了气势,冷着脸孔将面前的集团分红名单扔向他面前,砰地一下巨响掷地有声,他整个人都被吓得一抖,屏息静气注视着。 “赵德民,你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对我如此不敬不重,在公司只手遮天独断专权,你以为荣耀不在了,就是你的天下了吗?有我任熙一天,这个位置最名正言顺的人永远轮不到你。” 我站起来俯下身,将两只手撑在桌上,朝前探出隔着空气和他对视,“不要自恃你的权势和地位,就在荣耀尸骨未寒之际如此羞辱他的家事他的私生活,你们只是上下级,你没有这份权力。他为人忠厚良善做事雷厉风行,更不曾亏待你们这些和他见证了公司成长兴盛的元老,大臣,左膀右臂。人与人的共事看利益,你拿了那么多利益,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要想在别人面前卖弄显贵,先看看你自己是否做的刚正坦荡,倘若没有,就做好你的本职,遵从上级的决定,不要妄想谋朝篡位。” 我最后一句话令赵德民彻底颜面尽失,他没想到我一语中的,看透了他贪婪阴毒的本质,对他试图独占股权称霸公司的意图了如执掌。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低头默认,为自己戴上一顶阴险不忠的帽子,他在公司地位和权威仅次于薛荣耀,是这些股东高层的领头羊,我走马上任都不得不拉拢他,才能控制镇压整个公司的上层,倘若不曾收买他,就相当于失控了半壁江山。他的存在至关重要,他一旦自毁声誉,把自己最黑暗恶心的一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随之削弱甚至失去的,是他手中的权力和威信,这样的代价太沉重惨痛,他是绝不会认罪的。 我并不了解他有什么底细和过人的才能,亦或者他仅仅是出资了非常庞大的数目,才导致薛荣耀这样睿智老辣的商人不得不无视他的居心不良将他放置在公司高层最无可取代的位置上,任由他兴风作浪。 我从赵德民老奸巨猾的眼中看到了满腹阴险奸诈,也在这张桌上看到了他的一夫当关,他的势力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拥有粗壮结实的根茎,枝桠,藤脉,扎根入土地深处,根本无法拔除。 这个人不被推翻,荣耀早晚会一塌糊涂江山易主,但推翻他哪是件容易的事,我即使掌控了第一股东的权力,在毫无党羽的情况下,短时期内想要铲除他也是以卵击石。 一个人在极致的恐慌和羞愤中,就会因为失去了自尊颜面而爆发出与人同归于尽豁出去的情绪,赵德民将面前茶盏用手臂猛地一扫,杯盘滚落到地上,发出几声破裂的刺响,他指着我面目狰狞怒吼,“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意图不轨嫁了薛总,克死他死于非命,现在还敢堂而皇之索求股权,你已经霸占了他的遗产,你还想要毁掉他的心血吗?” 我始终维持的得体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我不否认他说中了,刺激到了我的良知,我确实克死了薛荣耀,这个迄今为止,唯一愿意许诺我名分,也真的给了我一切的男人。 我咬着牙将桌上仅剩的一枚碎片握住,朝赵德民脸上狠狠一掷,他毫无防备我这样蛮横的报复,根本来不及躲闪,尖锐的棱角直冲他额头刺去,顿时现出一条血痕,他因为火辣辣的巨痛陡然清醒过来,龇牙咧嘴捂住不断渗血的伤口,对其他为这一幕目瞪口呆的高层怒喝,“这样没有气度的女人,怎能执掌东莞前三的大企业?如果荣耀集团毁了,或者走向衰败,我们谁有颜面到薛总坟前忏悔?”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当一个企业走到顶尖,它之后的每一步都是退步,因为已经没有了攀爬的高度。公司此后走向怎样一条道路,这是我的决策,我的眼力,是我丈夫赋予我的权力,诸位想要得到利益,良言逆耳忠心辅佐是唯一一道路,否则一手股权一手金钱,荣耀大门随时为你们的离去而敞。” 赵德民慷慨激昂的指控我,“我在荣耀任职二十一年,从这个公司的壳子刚刚建立,这里就有我,那时薛夫人不要说人情世故,你恐怕还没有出生吧,一个后生晚辈,你没有资格驱逐这里的任何人!” 在我和赵德民僵持不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笑声,我脊背一僵,会议室内所有人都纷纷欠身看向门口,尤其是视线里毫无阻碍看得最清晰的赵德民,他眼睛一瞬间瞪大,整个人都有些愕然。 我本能扭过头,当我看到严汝筠那张神采飞扬笑容满面的脸只觉得脑子轰一声炸开,像一场雪崩。我觉得他是故意整我来的,我越是需要避开他驱嫌的时候,他越是来得殷勤,给我本就艰难窘迫的处境再来一笔雪上加霜的阴寒。 我将手中文件夹朝桌角狠狠一摔,里面包裹的资料因这样巨大的冲击而散落出来,将我脚下覆盖成一地狼藉。 我踢开椅子径直走到门口,眼前高大身影朝我飞速笼罩而下,我脚步顿住,目不转睛注视前方的男人,我身后跟随的秘书喊了声夫人,她在我耳边询问是否需要留下她在这里处理后续来平息这场动乱,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朝前迈步,“谁让你来的。” 我迈到第三步时,胸口几乎已经贴住他身体,赵德民轻笑了一声,语气十分轻佻诡异,“怎么,薛夫人这是要退缩还是因为不速之客到来措手不及。不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会为难您,只要您交出股权退居二线,这些流言蜚语,恶意揣测,我们都会出面帮你镇压下去,让您和二小姐无后顾之忧尊贵的生活,我们也少不了您的好处分红,毕竟还要看在薛总的面子上,保障他的妻女,这一点我以及在座各位都可以用生命来承诺,绝对不会让您有丝毫难堪与不满。” 我视线定格在门外走廊上整齐划一站立的保镖,以及被簇拥在中间沉默看戏的严汝筠,嘴上对咄咄逼人的赵德民说,“赵股东体恤我们孤儿寡母,这一点荣耀倘若泉下有知,一定非常欣慰,至于交出股权这样的条件,恕我不能如诸位所愿。我要的衣食无忧,是我自己挣来的夺来的,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如果我没有参与经营,我也没有资格索取分红,荣耀的遗嘱写得明明白白,董事长的职位由我继承,这是不容更改和置喙的。” 赵德民说外面桃色新闻的男主角都已经到了,难道薛夫人还有脸面继续呆下去吗? 严汝筠脸上的笑容肆意放大,他明知故问说,“男主角是我吗?” 赵德民不语,严汝筠一步步向门内逼近,迫使我无路可走,只能在他的冲击下退后,重新返回到我刚才的位置,此时即使坐在桌子最末位的高层也完全看到了严汝筠,他们眼底都溢出一丝充满内涵的戏谑神情。 严汝筠站在我身后目光居高临下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似乎在搜寻记忆,回想是否有过接触交锋和会面。他刚抽过烟,衣服沾染着很浓烈的烟气,不着痕迹钻进我的呼吸中,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孤军奋战紧绷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的柔软下来,好像我已经脱离了致命的漩涡,站在了安全的彼岸。 我清楚即使我千夫所指万箭穿心,被这个世界唾骂撕咬不容,严汝筠绝不会是那个朝我下手的人,他哪怕不挡在我身前,也会站在我身边。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骨子里都是黑暗的,他杀死了我的心,杀死了我对生活的憧憬,也杀死了我最后残存的那一丝单纯和善良,可他也给了这个世界一份宣告,除了他谁都不能伤害亵渎我。 188 严汝筠在所有人注视下拉开我坐过的椅子,他没有谦让我,而是非常自然坐下,这样的举止落在外人眼中是非常亲密而隐晦的,如果不是私交甚笃来往密切,绝不会这样失礼,我不动声色伸出手在他腰侧肋骨处狠狠掐了掐,示意他收敛点,不要给我添麻烦。 我手指隔着衬衣触碰到他身体的霎那,他喉咙毫无征兆溢出一丝舒爽享受的呻吟,我被那销魂蚀骨的暧昧惊得愣住,一时忘了收回自己的手,他绝对是故意的,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他不是一个喜欢哼叫的人。 我们这样相互粘连僵滞了许久,他忽然转过头说,“薛夫人可以松开了吗。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我似乎不太能承受这样的刺激,这是在考验我的定力吗?” 他说完目光暗示性十足的看了看自己腰腹以下的位置,我整个人弹跳开,脸色绯红。 他目光从左至右仔细观察了一番,在东莞几乎无人不识严汝筠,尤其是名利场上混饭吃的权贵,对他的为人和手段早已闻名,想必比我所了解到的还要更深入,一个危险的坏人,对他看得越透彻越深刻,自然就会更加恐怖,赵德民对我十分嚣张霸道的气焰有了一些收敛,他看了看严汝筠,转身吩咐自己的秘书为他斟一杯茶水来,并亲自从秘书手中接过递到了他面前。 严汝筠对于方才他为难我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他垂眸一扫,语气阴森,“这几日斋戒,荤茶一概不碰。” 赵德民怔了下,“斋戒连茶水也不能喝吗?” 严汝筠皮笑肉不笑,“可以喝,但我不喝,不行吗。” 赵德民知道这人脾气秉性异常古怪,都是位置太高被底下人捧坏的,但他没想到严汝筠放肆猖狂到给别人半点颜面不留,他当然看不惯,可又不能怎样,上流社会对于地位权力看得很重,即使一丁点优胜,也是差之千里。 不把这一丁点追平甚至反超,都没有资格反驳什么,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他忍了忍问,“既然严总不喝茶,那我吩咐秘书倒一杯红酒来,薛总在世珍藏了不少洋酒,就在他的办公室酒柜中。” 站在严汝筠身后的章晋露出一丝冷嘲,“我以为是赵股东珍藏,原来是薛总,既然是薛总的遗物,您哪有资格吩咐人送来呢,这不该是薛夫人的权力吗。不知情的人听您这样慷慨大度,势必把这份情记在您头上,闹出误会不好,赵股东说对吗。” 赵德民直到这一刻才看出严汝筠是来替我出头找茬的,既然是不速之客,他也没有必要奉承拉拢,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表现出极大的冷淡和反感,“若我没有记错,严总是崇尔的当家人,算我们名义上的对手,我们荣耀集团内部会议,您怕不是很方便出席吧?” 严汝筠食指蜷缩,用骨节轻轻敲击桌角,语气幽幽说,“内部会议,怎样定论为内部人士。” “有股份,有职务。” “有前任董事长的亲笔嘱托算吗。” 赵德民眯眼不语,严汝筠看向其他人,“有嘱托,有夫妻的身份,这样算内部人士吗。” 众人同样沉默。 严汝筠冷冽的目光再次落到赵德民脸上,“赵股东的排挤和抗拒,令我不得不猜测,是触角了你的利益打破了你的计划,才让你每一根汗毛都充满敌意。” “你的猜测?这是法治社会!法治社会讲究证据,不是靠猜测直觉定论。” 赵德民身侧的股东看到这样一副不可调和的场景,他跳出来打圆场,试图为赵德民解围,他笑着搓了搓手,“严总,说这么多想必口渴,不如为您倒一杯白水?咱们稍安勿躁,事情嘛一点点谈,总不可能一蹴而就,谁也无法一口就吃成胖子,老祖宗们说的对啊,在商场一定要戒骄戒躁。” 严汝筠挑了挑眉,随手端起我刚才用过的陶瓷茶杯,他托在掌心微微转动摆弄了两下,皱鼻嗅了嗅气息,“红茶,很好,滋养,味道也甘冽。” 那名谄媚的股东想要借机献殷勤,他招手刚要吩咐秘书上红茶,严汝筠忽然在这时笑,“但我不喜欢红茶的口味。” 股东脸上表情僵住,十分尴尬收回了定格在半空的手,赵德民阴阳怪气,“一个来找茬的人,不管怎样都不能被满足,还不如不予理会。” 严汝筠没有和他争执,他这样不可一世的男人,怎会与赵德民这种老畜生计较掉价,他指尖在杯口耐人寻味摩挲着,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薄唇含住了纹绣兰花的边缘,他吞入舌尖的一处是一枚很淡很浅的唇印,镶嵌在一片洁白中的粉红色极其醒目乍眼,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我脊背一僵,手心不由自主渗出冷汗,严汝筠对所有人的注视视若无睹,他两枚唇瓣与那枚红印完美融合,发出一声吮吸的啧响,他喝光我剩余的半杯冷茶后,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角,疑惑问章晋,“红茶是香的吗?” 章晋笑说不香,花茶才香。 严汝筠反问那为什么这一杯如此香醇,香得令他沉醉。 章晋看了我一眼,“因为它只有半杯。” 这样充满深意的话令严汝筠露出笑容,“颇有道理。” 底下落座的股东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唏嘘和感叹,似乎是预知了这里所有人即将缴械投降的一幕,赵德民看到严汝筠放下茶杯,“严总,到这里喝茶来了?原来斋戒是会被美色打破的,不过在家里怎么喝没有,何必让我们看到。这可是薛总的地盘,他亡灵未散,严总如此轻佻对待他的夫人,难道不有失体统吗?” “赵股东专横野蛮妄图侵占他的股权,不更有失人性吗。” 赵德民脸色彻底沉下,“严总又是哪里的直觉这样认为?” 严汝筠丝毫不为对方的愤怒所动,“如果不是这样,赵股东为什么不接受遗嘱上的提议。” “薛夫人能力出众,可她这份能力,是在掳获男人上有目共睹,经商不是儿戏,这方面的才干她有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人除了生来会吃奶呼吸睡觉,别的都要学,难道赵股东生来连闺房之趣也无师自通吗?” 严汝筠这番反驳令其他人发出几声笑,赵德民立刻看向发笑的人,他们憋得涨红,纷纷低下头遮掩自己的脸。 “学?严总认为,荣耀集团现在刻不容缓的局面,那么多等着商谈动工的项目,有多少时间让薛夫人学,学会了再做?商场其他同僚虎视眈眈,在这个关头抢走了我们的东西,损失又是谁来承担。” 赵德民探身平视严汝筠,用要挟质疑的口吻说,“严总来承担吗?” 严汝筠耸了耸肩眼底笑意格外狡黠奸诈,“我为什么承担,我岳父的遗产我分文不取,难道我还要做赔本的生意吗?正因为我没有拿人手短,我才可以坦荡坐在这里,将岳父的嘱托完成,肃清一切拦路虎,遇鬼杀鬼,遇佛杀佛。” 赵德民陡然间面如土灰,他嘴唇颤抖着,“你这是威胁!你这是图谋!你作为薛总女婿,怎么能这样算计他的遗产,亏了你在商场有如此口碑,你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这样无所顾忌?” “哪来的私情。赵股东倘若满嘴诽谤,崇尔的律师团不是吃素的,你想留在外面吃香喝辣,还是进里面吃糠咽菜自己选择。意图不轨的外人得势,这对于荣耀集团而言,才是真正的消亡之路。” 赵德民不甘心,薛荣耀去世当天他就已经筹谋好,拉拢董事会最有分量的一部分人,收买公司的律师团队,拟定抛售股权协议,将薛荣耀名下持有的三分之二股份抛售,用来为下一单庞大工程注资,而赵德民此时的持股则成为公司第一,顺理成章担任第二任董事长。 若不是半路杀出我这个程咬金,他现在已经稳坐梦寐以求的位置,坐享数十亿帝国,掌控他人生死,他万万没有料到从沈烛尘率最高检清查那天起,始终不闻不问不言不语的严汝筠,会忽然出面站在了他的敌对场,智者千虑必有一疏,赵德民的疏忽就是这个罗刹阎王。 他恼羞成怒间,脸色青白交接,他用力拍打桌面,半副身体弹起,朝前倾轧而下,他眯着眼与严汝筠对峙,“你有什么资格吞吃荣耀集团?这里十二名股东五十三名高管,会任由你呼来喝去吗?” 严汝筠脸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笑容,“就凭我白手起家,建立了崇尔,用短短七年超过荣耀,成为东莞的龙头,只要我有心收购,不是诸位能拒绝得了。即使你们再看不惯我,试图联手抵抗我,也阻止不了我心血来潮的颠覆和算计,更不得不向自己永远赢不了我的现实妥协屈服。” 赵德民急不可待扭转对自己不利的弱势局面,他大声质问,“严总名不正言不顺,你在荣耀没有股份,也没有出现在薛总的遗嘱上,就连他的女儿,也只不过分得两套房产,从任何角度出发你都没有资格打荣耀的主意,那要按照严总任人唯亲的思想,荣耀就等着关门大吉了?” “那你口中刻不容缓的局势,谁来独当一面更好。” 赵德民下意识看了看其他人,发现他们都在关注自己,他自问公司里党羽众多,在这个时机该发挥作用了,他清了清嗓子示意别人开口推举自己,然而平时对自己溜须拍马殷勤至极的下属却忽然在此时集体失声,屈服于严汝筠和我的势力压迫下,赵德脸色难堪,他瞪大眼睛警告对面的几名高层,他们装作没有察觉,将视线偏移开。 他冷冷笑了声,“都哑巴了,遗嘱宣告之前不都认为只有我才能带领公司步入正轨吗?薛夫人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弃大局于不顾?” 严汝筠听他这话脸色骤然变得阴森狰狞,“原形毕露吗。所谓大局在你眼中不过一沓沓钞票,你若有赤胆忠心,就该甘当辅臣,而不是篡权为帝。想洗清自己的嫌疑,就不要觊觎这份不属于你的权力,你搅得天翻地覆,遗嘱存在于法于情也轮不到你头上,还让自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公司即使毁在继承人手中,变卖股份也少不了你们任何人,这是荣耀集团,你们只有听命,不能施令。” 我站在旁边冷笑,赵德民被严汝筠咄咄逼人的犀利眼神逼得退无可退,他仓皇避开,却在下一刻撞上我的眼睛,他更加慌张无措,两只手握在一起死死扣住,目光满是无处安放的躁动。 人性的贪婪体现于不论是否匹配拥有权力,金钱,地位,这些美好事物的资本,干瘪单薄的能力也无法阻挡走向它的欲望。 赵德民的股权是当初赶上了荣耀集团扩建的好时机,他本身没有领导才能,更没有决策水准,就冲他小人得志的面孔,就不可能是一员有智慧的军师和有智勇的干将。 这里所有人都没有我的资本和野心,他们玩弄女人,也在被女人算计坑害,而我坑害过的是这座城市最至高无上的帝王,他们的城府心计在我面前,不过小巫见大巫。 不只是我的手段和逢源的本事,也不只是我对男人驾驭的能力,更因为残害薛荣耀的惭愧与痛苦,就是鞭策我掌控好公司,力保这一切的动力。 从此以后单枪匹马活在这虚与委蛇人情冷暖的世上,过没有颜色不再讨好依附男人的生活,冰冷麻木理智自持,我唯一的目标就是等我遭报应下地狱那天,在奈何桥上看到薛荣耀的魂魄,亲口告诉他我尽力了,我没有毁掉他的心血。 不要恨我入骨,不要为与我狭路相逢唤醒质问我的良知,而不肯投入轮回。 赵德民大势已去,这里所有对股权和上位虎视眈眈的人,全部没了除辅佐我之外的第二条出路。 排在最末的高层一阵面面相觑后,拿起文件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在经过我和严汝筠身后时,极其自觉喊了声任董事长,严总。 我一声不响,笔挺端坐着,眼睛里是深深的平静与高傲。 会议室内的人相继离开,一片乌泱泱的人海在一分钟内锐减到只剩下寥寥数人,这些人他们不知是还在坚守什么,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曾回过神来。 我目光在赵德民和他其余几张脸孔上掠过,“怎么,还有异议,提出来,我不希望任何人带着情绪和我共事,毕竟你们都是精英,我也不差,荣耀集团会越来越好越来越长久,此后漫长几十年,我希望这里是和睦坦率的,而不是背着我继续分裂。” 赵德民旁边的股东连连附和,“任董事长天降大任,我们当然是鞠躬尽瘁,再说严总是商业奇才,万不得已时搬出严总出马,荣耀也能转危为安,除了任董事长其他人万万没有这样的面子请得动严总这大人物。” 我冷笑,“作为一家之主,天塌了肩膀顶,怎能去敲别家的门。” 他马屁拍在了蹄子上,整个人十分尴尬,赵德民偏头看他,口中咕哝了几下,忽然挤出一口唾液啐在了他的茶水里,随即起身拂袖而去。 这名股东看着自己杯口漂浮的白痰愣了愣,气得面色铁青,他大呵赵股东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得不到位置拿别人撒气算怎么回事。 他朝我鞠躬告辞,愤恨不平追了出去。 他们两人带着最后一批坚守阵地的高层消失于会议室,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默死寂的空气令我很不舒服,但他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图,我也不好卸磨杀驴,毕竟没有他出面这场僵持不会如此速战速决。 在我几乎要爆炸的时候,章晋挂断一个电话从角落处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我隐约听到提及了薛朝瑰,我这才想起她的确消失了一段时间,和严汝筠的现状也毫无风声,失去了薛家这棵大树,她的婚姻之路只能走向更悲惨的方向。 我收拾了桌上的资料起身往门口走,严汝筠推开椅子跟上,在我拉开门的前一刻按住了我的手腕。 “为什么故作坚强。” 我说我原本就很坚强。 他笑得十分无奈,伸手拨弄开我垂在眼睛上的一缕碎发,“其实没有。” 189无爱无恨 这句话犹如雨丝轻飘飘不着痕迹,却又像一块烧焦的炭火,坠落在我心里,烫出了一片荒芜灰烬。 真正爱一个人就是在他身边开怀大笑,痛哭失声,高兴了撒娇,不高兴了嚎啕,等着他回来,缠着他别走,丢掉在外人面前的矜持,优雅,从容,孤傲和不达眼底的假笑。 我承认这些只有严汝筠给了我,在他面前,唯有在他面前,我才是那样真实的,不掺半点伪装的任熙,可那又能怎样,终究隔着千山万水遍地尸骸。 谁也不能无视一路走来的一切,鲜血,罪孽,重重背叛,阴谋,黑暗。 这世上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太多东西无法割舍与否决。 道义,人性,世俗,甚至自我救赎。 如果薛荣耀没有死,如果薛止文没有死,如果薛朝瑰从不曾出现。 可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谁也没有能力抹掉。 我拂开他的手,“有与没有,一旦到达一定位置,都失去了脆弱和哭闹的权力,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穿过走廊直奔电梯,在我们从七楼到一楼的五分钟里,他没有再看我,我也没有看他,在秘书和保镖的陪同下十分沉默。 他的车停泊在荣耀集团正门口,相对的位置是我的车,我们背道而驰迈下台阶,阳光非常浓烈,根本不像这样的季节,在秘书为我拉开车门的一刻,我下意识看向也正要进入车中的严汝筠。 “严先生,虽然你帮我解围,但我仍旧不会感激你。因为我不但还清了我欠你的,还让你欠了我。这一次没有荣耀为你挡命,被沈烛尘扯下马的就是你。你一席话换回自己摆脱了舆论与制裁,这笔买卖很划算。” 他弯腰的身体一顿,偏头打量我有些苍白削瘦的脸,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心疼,还是惊愕,“我也没有想让你感激我。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除了恨再没有第二种。” “严先生高估自己了,我对你无爱亦无恨,不过形同陌路。”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迸射出一丝皲裂,似乎一朵羽毛沉没于无边无际的深海,我朝他笑了笑,钻进车里拂尘而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忙碌着荣耀集团新一轮竞标和应酬,周旋于各个酒席,包房和宴会,我完全没有任何意识,东莞的春天就到了。 商场对我的风评比预想好很多,这得益于我驾驭男人的手腕和眼力,后来我从秘书那里听说严汝筠打过招呼,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为难,否则崇尔一定对他斩尽杀绝。 我不清楚这事的真实性,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别有用心的人想要借此掀起舆论,如果是真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者他也在偿还欠我的东西。 我不懈努力下公司终于如愿以偿拿下城北一块金融区建设的地皮,这份成果堵住了所有股东高层的嘴,他们虽然还是不服我,认为我是靠男人上位,但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我也有一些本事在身。 这件事尘埃落定后我松了口气,为自己腾出了时间陪伴已经开口叫妈妈的心恕,她极其聪慧,发声早,行动也机灵,性格非常乖巧,我在或者不在都不哭不闹,姜婶说她很好带,也许因为成长在没有父亲而母亲又忙碌的家庭中,缺少了被宠溺娇纵的感觉,听话懂事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说完这些问我是否有其他的考虑。 我抱着心恕站在阳台上看鱼,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随口问了句什么考虑。 “老爷去世三个月,二小姐也有半岁了,您在商场接触人多,如果真遇到非常合适的人选,不妨联络着,等老爷周年忌日过去,再做其他打算,也不必顾虑太多,老爷曾经说过,他希望您过得好,不愿用他遗孀的身份捆绑住您。” 我笑着问她这是听说了什么,都没有的事。 “您一个女人,扛着那么大的公司,还要抚养女儿,姑爷之前过来,您都把他拒之门外,您不肯与任何人分担压力,难道您要独身到老吗?” 我告诉她我忙,忙得连心恕都没有时间照顾,想不了别的事。 “再忙也不能耽搁了自己,人这辈子忙忙碌碌图的什么,家人生活好,自己过得舒服,再强悍的女人,都有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 心恕伸手想要去摸鱼,我立刻抱紧她防止她从我怀中坠落,我忙里偷闲看了眼织衣服的姜婶,“事业和家庭试图平衡,本身就是一场危险游戏,女人不可能不在婚姻生活中付出,付出就意味着失去了精力,家庭丈夫孩子都不能理解这份在他们眼中可有可无但对女人是一张王牌的忙碌,久而久之就是失衡,分歧,婚姻在这样的矛盾中破裂,争吵,甚至背叛,事业也一塌糊涂。想要既做好一位妻子母亲,还能在事业大显身手,两方都掌控得十分自如,这样的女人几乎不存在,总有一方是不满的,怨恨的。除了因为能支持理解妻子肯做幕后英雄牺牲的丈夫寥寥无几,更因为围着灶台转的男人配不上如此精明能干的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我的眼。” 姜婶张嘴用牙齿咬掉最后一截红线,“夫人之前经历了太优秀的男人,再也不肯放低姿态了。您现在有权有钱有势力,可您毕竟还有一个女儿,有几段人尽皆知的过去,找个体谅疼爱您不会处处揭短的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婚姻是过日子,不是过风月,您之前的风月还少吗?哪一个也不长久,到最后都是一身伤。找个本分男人,最好有点本事,能将二小姐视如己出,您这辈子才能真正得到归宿。您才二十岁,往后日子那么长,别太委屈自己。” 我注视着源源不断流入杯内的茶水,姜婶举起织好的小棉裤,迎着窗子最明亮的地方细细打量,她笑着说二小姐长得可真快,只好织得大一号,还不知道等明天冬天是不是穿得上。 “穿不上送给别人,你这么好的手艺,又是这么好的料子,谁不都得抢着要。” 她意味深长说送别人干什么,留着给夫人生第二个孩子穿。 我笑她想得可真久远,那要等哪辈子,非放糟了不可。 “夫人,姑爷好像要离婚了。” 190大结局 严汝筠离婚的事我早有猜测,上周的皇甫集团高管晚宴,我和他同时被邀请为贵宾出席颁奖,他携带的女伴不是薛朝瑰,可从他们成婚后这些场合从来都是薛朝瑰陪同,当时我就察觉到发生了些什么,只是不敢想严汝筠这样毒辣,在薛宅刚刚出事就不顾非议扔掉了利用价值殆尽的妻子,他作为领头人的声誉关乎崇尔发展,他当初既然牺牲婚姻为筹码,就不至于如此糊涂。 我问姜婶听谁说的,她告诉我管家是严先生安插在薛宅的心腹,他的事管家都很清楚,包括当初薛小姐与先生遇到,也都是在严先生的掌控和筹谋中,而管家就是最大的幕后。 “掌控筹谋?”我敏感捕捉到这个词语,整个人都是一惊。我的确疑惑过严汝筠拥有如此地位和人脉,何必向婚姻妥协向现实低头,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也不需要。 而姜婶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筹谋意味着严汝筠对这段婚姻从开始目的就很不纯粹,甚至充满了控制性与必然性,他缺钱吗,缺势吗?他什么都不缺,他的势力更胜过薛家,他为什么要利用一个并不如自己的女人,难道强强联姻对他有什么用处吗,显然他在婚后丝毫不曾借助薛家的势,反而时刻对峙,如同仇敌一般,这样不同寻常的气氛现在回想起来很诡异。 “他除了想要吞吃薛家,还有别的吗?” “先生并不看重薛家的东西,先生有那么多产业,那么多权势,金钱于他而言早已没有诱惑,不过一个苍白的数字,先生痛恨薛家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凉薄冷酷,甚至残忍漠然。” 我下意识蹙眉,“你是他的人吗。” 姜婶笑说当然,我当然是先生的人,老爷的司机也是先生的人,先生早已把薛宅的一举一动置于自己的完全掌控下,什么都逃不过他。 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怕,尽管我知道她不会伤害我,我在薛宅这半年深得姜婶关照,一定是她忠诚于严汝筠的缘故,她对心恕的细致耐心我也看在眼里,可我仍旧无法控制自己面对她时的颤抖和发冷,她选择忠贞效劳于一个主子的同时,也在背叛出卖另一个主子,薛荣耀对他身边的奴仆都非常宽厚,相比较严汝筠的绝对利用,薛荣耀有一丝人情味,可他的人情味并没有感化这些虎视眈眈的黑手,反而使自己陷入被操控窥视的境地。 “他和荣耀有什么仇恨。” “秦彪的情妇柳小姐如果是杀害先生母亲的凶手,秦彪与老爷都是帮凶,前者不闻不问,任由这桩冤案埋葬了十多年,后者带着自己十多岁的女儿从荒野经过,却没有伸出援手救助,任由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悄无声息的逝去,他们看得那么清楚,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再耽搁会死掉,但凡有一点恻隐之心,先生的母亲根本死不了。先生也不会成为漂泊无依的孤儿。” 我被这段前尘往事震撼住,好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迸射出万丈金光,与焚毁一切的火焰。 荣耀是那么温厚的男人,他怎么会见死不救,面对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哀求,他竟然视若无睹擦身而过,他不愧疚吗,他不自责吗,他不难安吗。 我根本无法相信,我曾动过托付终生念头的男人,我的丈夫,竟然如此凉薄冷漠。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不重要,先生的母亲死于毒手,不是一个人的毒手,所有见死不救都一样可恶,先生要报复这些人有错吗?夫人的家人倘若枉死,您会不让凶手付出代价吗?不管是谁,不管他的罪孽深还是浅,都不可饶恕。” 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令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近乎颤抖问她,荣耀的死和这件事有关吗? 他身体一向康健,又在商海浮沉半生,什么风雨骇浪都经历过,按说不至于如此脆弱,薛止文死于非命的确算是打击,但放在寻常人身上,再如何昏厥悲痛也不至于猝死,从没听过谁死了儿子就跟着一起去了的,不照样哭过嚷过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吗。 人这么贪生怕死,原本就是什么没了都能自愈,骨肉亲人也是一样。 薛荣耀嚎啕大哭我都不信,他的自制与隐忍绝不可能放纵自己在市局那种地方崩溃落泪,更何况是一口血倒地身亡,这太蹊跷了。 我不由得怀疑他的死是被人算计了。 姜婶笑眯眯看着我,“夫人好聪慧,老爷身体内有一味砒霜,剂量很小,几乎不易察觉,可年常日久那么用,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他死在市局,闹得满城风雨,上面脱得了干系吗?查清还自己清白,可查不清呢?别人等着要结果,拿不出这盆脏水可就一滴不糟践的泼在了身上,与其闹得更百口莫辩,不如索性不查,薛家和先生都不追究,他们还能上心吗,尸体运回来烧了这事也就结了。吃公粮的人,办不办事粮食都能到自己嘴里,何必大费周章。现在外面谣传,老爷是毁在自己的贿赂和贪婪上,为了掩埋住一些真相,他才不得不死,可笑市局的人背了黑锅,他是死在了自己身边人的残害里。可老爷难道不该偿命吗?他不冤枉的。” 姜婶的话让我觉得疯了,这个世界颠倒黑白,已经颠倒成极致,善与恶竟毫不遮掩,甚至敢在正义的眼皮底下栽赃戕害。 我最阴毒不过利用别人之手毁灭薛荣耀,我都狠不下心肠亲手怎样,我冲过去瞪大眼睛质问她,“这是杀人,这是犯法的!” 她无所畏惧,仰起头和我四目相视,仍旧挂着从容不迫的笑意,“夫人不说出去,谁知道呢?您难道不也是为了让先生平安脱险,算计了自己的丈夫吗?我只是用最决绝的手段让事情发展得更快一些。您和先生都是一样的人,所以才能相互融合相互怜惜相互力保。这世上再不会有谁比他更适合夫人,也不会有谁比您更懂先生,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自认双手鲜血斑斑,早晚要堕入地狱,您也不是良善的女子,这辈子除了彼此还有第二条更好的路吗?先生身不由己才会娶别人,夫人也身不由己才会嫁别人,难道别过一年,还要别过十年,甚至一生吗?” 她说完放下手里的小棉裤,拿起另外一团毛线,她笑着感叹等二小姐长大些,到北城看看雪,雪是最纯洁的东西,为了不让她走先生和夫人仇恨的老路,从小就生活在没有战争和阴谋的环境中,才是最好的给予。到北城得穿得暖和些,东莞卖冬衣的地方少,自己织的衣服才放心,针脚和料子都是最好的。 我注视她一针一线从指尖穿梭而过,她脸上的皱纹里藏着笑,也藏着几分沧桑和世故,我才发现我从来不曾了解身边每一个人,她们都戴着假面孔,而我对这副假面孔一无所知,甚至毫无察觉。 谁会想到他奸诈阴险至此,谁又会想到一个慈眉善目大字不识的保姆,竟然是城府颇深的间谍。 我自认为聪明,但在严汝筠面前我赢不了,他悉心培养的死士和心腹都高深得如此不露痕迹,他这个人,他这颗心,我其实根本没有赢的几率。 如果他要荣耀集团,现在早是他的囊中物,但他给了我。 我感觉自己一颗心被许多匹烈马揪住,朝相反的方向奔跑,五马分尸,四分五裂,那样残酷的惨烈的痛苦。 可这份痛苦,很快便归于寂然。 再正常不过的残忍。 弱肉强食,欠债偿还。 这是生态领域的底线,是食物链的法则。 无人可以破灭更改。 我们都必须遵守。 懦弱胆怯的人注定被强大勇猛的人吞吃厮杀迫害,只有拼命变成更强大的人,才能改写自己的前途,甚至延长性命。如果在蜕变过程中成为了他人的猎物,怪不了谁,只能怪自己,怪修炼太慢慧根太薄,愚蠢的人也不配得到优雅放肆活着的权力。 我和严汝筠或许都是这场人类战役的强者,不论我们依靠了什么,利用了什么,是否丧失良知埋没人性,都不重要。千帆过尽我们都站在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必须扼杀掉自己最后一丝仁慈,善意,悔改。 强者都是麻木的,刚硬的,冷冽的。 温情是战场最大的死敌。 我抱着怀中熟睡的心恕,“将一个人捧到天堂,再松开手令她堕入地狱,还有更痛苦的事吗?薛朝瑰嫁给自己深爱男子,打败了为他生女的我,打败了世上那么多仰慕他的女人,她得意而喜悦,爱情与婚姻的成功,是一个女人毕生追求的事业,就像男人热爱官职一样痴迷其中。可当她的家族崩塌毁灭掉,她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和弟弟,成为了如十几年前严汝筠一样的孤儿,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会疯掉的,生不如死才是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他们的见死不救,换来家破人亡。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逃得过他吗。 我是直接促成了这件毁灭性悲剧的关键人。 我和严汝筠就像外人看到的那样,我们是彼此的影子,我颠沛流离任人宰割,他满怀仇恨厮杀至今。 如何分割呢。 他会任由我挣脱吗。 我还会爱上除他之外的男人吗。 千疮百孔的心,终究要找另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先生每晚都在门外等,等夫人房间的灯关上,等夫人哄二小姐熟睡的歌声停止,等月色藏匿在树后,他才肯走。人这辈子固执着一条路并没有错,放不下仇恨的人怎能敞开胸怀去爱呢?再没有遗憾的先生,才是夫人和女儿的天。” 我垂眸凝视心恕默不作声,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悄无声息经过我身边,她上了楼,关住一扇门,而我恍惚发现,窗外已经是深深的夜色。 万籁俱寂。 我听到雁鸣,听到树叶沙沙的碰撞,听到寂静中汽车停泊的声响,以及打开门,扣住门的两下仓促。 我身体僵住,怀中的心恕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她忽然有些烦躁不安,挣扎着手臂与双脚啼哭嘤咛,她紧蹙的眉宇和涨红的脸蛋令我不知所措。 我千方百计哄她入睡,而她根本不买账,她愈发焦躁,想要从我怀中站起来,门外一声低沉的咳嗽在溢出后戛然而止,我身体的动作也随之僵滞。 是他吗。 我忽然有些窒息。 我将已经没了力气哭闹的心恕放在地毯中,她趴坐在上面蓦地一声不响,泛着水雾的眼睛盯着门看,我心脏剧烈跳动着,怎样都无可抑制,我想起那样一副场景,心恕在他怀中不吵不闹,安稳睡着,她小小的手毫无意识握住他袖绾,贪婪的依恋,像曾经我对他那样。 夜深人静总是能暴露所有脆弱,真实和相思。 我小声问她想爸爸吗。 她葡萄珠一样的眼睛看向我,仿佛咧开嘴笑了声,她喊妈妈,带着刚哭过的娇憨的鼻音,我和她一起笑,“妈妈也想。” 她吐出一枚气泡,在粉嫩的唇角破裂,那是属于任熙曾经的纯真,也是属于我的重生。 我走到玄关伸手握住门把,门敞向四周的霎那,我看到台阶下站立的严汝筠,他臂弯搭着西装,洁白的衬衣松松垮垮,他那样潇洒,一如我在维多利亚初见他的模样。 再没有更好的样子,胜过此刻。 他闻到来自我身上的味道,转过身和我四目相视,他不着痕迹丢了手中燃烧的烟蒂,大约怕我埋怨他抽烟,像个被抓现形的孩子。 他闷笑了声,“这么晚还出去。” 我说去看看。 他释放掉口中最后一团烟雾,问我看什么。 我侧身回到房间,留下未曾关上的门,“看猪。” 他目光微凝,失了声音,眼底漾开的笑容仿佛盛满清风明月,动了天下女子的弦。 而此时的明月,正是他眼睛里倒映出的细碎的白光。 沈烛尘番外红尘与宿命 东莞12.18特大商业反贪案随着薛荣耀之死告一段落。 沈烛尘再立大功,许多人都说,东莞如果没有这位沈厅长,这颗毒瘤不知还要增长到多庞大。 这一桩桩百姓血泪书写的罪恶,在他铁面无私下浮出水面,成为了无处可逃的尸骨灰烬。 市局的人预测,他最终一定会北调。 而且是不可估量的位置。 东莞的刑侦丰碑上,沈烛尘势必会刻写在最高最亮的地方。 他是这座城市的荣誉,是这座城市的奇迹。 可是并没有谁想过,他还是一个人。 在繁华的街道,在林立的楼宇间,在穿梭不息的车流中,呻吟着他孤独寂寞的狂欢。 沈烛尘在任熙执掌荣耀集团后悄无声息去过一次。 之所以说悄无声息,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到过那里。 包括任熙。 他实在好奇,她如何从权贵的玩物,变成权贵的主宰。 她才只有二十岁。 他竟然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尽管他也曾共同参与这场算计。 他不得不佩服严汝筠有这样惊艳的眼力。 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污秽之中,捞起这唯一一颗珍珠。 深夜他行色匆忙自一辆警车内走出,省厅的一百多名刑警正在召开誓师大会,场面十分震撼,大会起因南三角再度风起云涌,一个从泰国缅甸偷渡进我国边境的贩毒团伙正在不动声色打入市场,已经有无数沿海城市为此遭受毒害,不少学校流传一种新型K粉,这种粉没几乎没有戒掉的可能,一旦沾染便是终身。再不加以遏制会成为继秦彪特大贩毒案侦破后又一桩举世瞩目的惊天大案。 各城市局警力有限,能力也有限,重中之重自然落在以沈烛尘为领导的厅内,他身兼最高职务坐镇指挥不可或缺。 然而沈烛尘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誓师大会上毫不犹豫签下一张军令状,承诺亲赴前线剿灭这个组织团伙,为民除害。 所有同志都极其震惊,根本没有厅长亲自作战的先例,和这样的亡命徒对峙,生死眨眼之间颠覆,除了基层刑警,稍有职位的人都不会露面,自古以来仕途都是保大舍小,不到万不得已,大根本不会被推到战火纷飞的中心。 即使到了万不得已,沈烛尘这个位置怎么都轮不到,副处长就算是鼓舞士气极大的颜面了。 沈烛尘从大会上下来,径直奔向自己的办公室,几名下属从身后跟上试图劝阻他,被沈烛尘直接挡住,让他们去忙自己的事,不必多言。 为首站立的一名主任非常不解,“沈厅,这种博弈不容小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牺牲的会是谁,以往这种情况所有被派出一线的刑警都会写下遗书,由此可见它的危险程度。这伙人既然敢无视我们的追缴,势必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您实在没必要为了破案牺牲自己的安全。” “有人去吗。” 男人说当然,我们这边的同志都争抢冲一线名额。 “他们能,为什么我不能。” 男人一愣,“您的职位摆在这里,您有任何差池,士气涣散是很大不利,再说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您去了,大家光顾着保护您,如何身先士卒呢?” “我需要他们的保护吗,公务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共同承担起守卫人民和社会的职责,能不能正视自己的身份。” 男人还想劝诫,沈烛尘十分干脆转身进入房中,将门狠狠甩上,隔绝了他们喋喋不休的恳求。 他靠在窗台点了根烟,灯光暗去,白纱被穿堂而过的风掀起,他看到玻璃外的万家灯火,霓虹斑斓,看到远处那条静谧的河,伫立于河上五光十色的桥。 他笑了一声,她现在是否入睡,她床上是否有别人。 他兜兜转转,还是一身正气的沈烛尘,这世上的风月红尘,和他到底没有半点关系。 他没有软肋,没有贪图,没有情感,没有束缚。 他为人民而生,为道义而活。 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有懈可击的人,他独来独往,安然无恙。 若他身边有了别人,他还能明目张胆斗这世上的阴暗与贪腐吗。 他不能,他无法控制威胁,控制毒手。 他从打败严汝筠成为厅长那一刻,他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粉碎了自己儿女情长的欢心。 沈烛尘早知道任熙就是倚门卖笑的风月女子。 她的艳名不响,可是他的宿命。 俱乐部扫黄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在更久远的岁月之前,他就见过她。 是一艘缓慢航行在港口的船上。 她坐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手托腮,正想着什么。 她身上是一件花裙子,发尾烫着细细的小波浪,在那个青春躁动而觉醒的九十年代,有些过分艳丽,但她又长了那样一张脸,纯美得令人难忘。 那是沈烛尘人生里最美好的一个黄昏。 它是有意义的。 那样一束昏黄又恍惚的光,照在任熙脸上,从痛苦忍受,到麻木冷漠。 她眉梢眼角的清冷疏离,透着一股跌宕颠沛的味道。 令他心疼。 他知道了她是一个外围。 他惊愕又好笑。 他这辈子立誓要成为最优秀的警察,最出色的领导。 可他怦然心动的却是这世间被烙印了最肮脏印记的女人。 她以为自己靠近有目的,她相信严汝筠,她深爱沈烛尘这辈子最大的宿敌。 他的靠近确实不纯粹,可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多久以后,就开始深深痴迷于这个女人。 她是被欢场毁掉的残花,他是一省光芒万丈的厅长。 她年少颠沛流离,他青年英雄无畏。 没有交集,也不该有交集。 他能做到的仅仅是抛下同朝为官恩怨宿仇十几年,替她挽救严汝筠,他希望他用自己的方式疼惜她,即使只有这一次。 算不得爱情,只是风月里一丝颇为美好的碰撞。 止于一场不曾盛开就枯萎的多情。 若是守着这座城市求而不得,他宁可牺牲在炮火纷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