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花》 第一章 我奶奶柳东雨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不是因为那天下了雨,她滑倒磕破了脸;不是预感雾一样笼罩着她,她突然失了方向感;也不是那个人再次出现,让她心底的伤口瞬间裂开。她记得,是因为她的后半生像一粒种子埋进那一天。 柳东雨倾倒下去,身后的陆芬随着一声惊叫。她本来想拽柳东雨,但是脚下不稳,也滑倒了,正好砸柳东雨身上。妹呀,陆芬的声音透着慌张。她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妹呀妹呀唤着柳东雨。柳东雨喝令,叫什么叫,赶快离开!陆芬刚仰起半个身子,就挨了日本宪兵一枪托。陆芬再次倒下去。柳东雨迅速翻身,陆芬正好跌她怀里。那个秤砣一样的日本宪兵喝令两人起来,却又用枪托对着她俩。柳东雨明白在地上赖着会惹怒他,起身没准儿又会挨打。瞪视片刻,柳东雨说,你站远点儿,我会起来的。柳东雨说的是日语,宪兵愣住,显然没料到。趁这个机会,柳东雨推推陆芬。这次陆芬反应倒快,站起来马上退后几步。 对面的门开了,陆续走出四个女人。她们是昨天夜里关进来的。肯定没睡好,都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的中年僧尼步子还算稳当。柳东雨颇为意外,他们连僧尼也不放过。 柳东雨扫了扫,加上秤砣,共四个宪兵。若在森林,是有可能逃的。这里不行,跑不过子弹,而且路也太滑。秤砣喝令柳东雨和陆芬上车。陆芬悄声问,要把咱们拉到哪儿?是要活埋吗?柳东雨看出陆芬的恐惧,安慰道,怕也没用,先上车吧,到了就知道了。陆芬犹豫着,妹子,你可不能丢下我呀。柳东雨说,不会的,别磨蹭了。柳东雨比陆芬年龄小,却是陆芬的主心骨,其实两人认识还不到三天。 多年后,柳东雨回想那个雨后的日子。若不是她拽那一把,陆芬就没命了。 那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中年僧尼身后的女孩撞了宪兵一下,奔向大门口。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女孩,没追也没吆喝,似乎女孩在开什么玩笑。陆芬显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身体已经前倾。柳东雨一把揪住她,死死的。陆芬惊愕地看着柳东雨,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柳东雨低喝,别动!陆芬再次瞅瞅女孩,回头瞪着柳东雨。柳东雨看到不解和愤怒。 院子不大,但巷子很长。女孩还在跑。要说她速度够快的,弹跳力也好。就要到巷口了,枪响了。柳东雨听到女孩骨头摔裂的声音。 中年僧尼推开宪兵的枪,往巷子里走去。是的,她在走,很慢,依然稳稳当当的。陆芬询问地看着柳东雨。柳东雨没有回应。她也不清楚中年僧尼要干什么。 中年僧尼走至女孩身边,俯下身,轻轻抚抚女孩的额头,抱起女孩,转过身。走到汽车边,宪兵拦住她,在女孩鼻前试了试,让中年僧尼扔掉。中年僧尼平静地说,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宪兵怒了,猛地举起枪。中年僧尼依然很平静,我必须带她一起走,不能把她留在这儿。话音未落,血从她胸口狂涌出来。 中年僧尼和女孩就这么轻易地死了。那个阴雨天突然变得血淋淋的。柳东雨还好,其他三个女人都吓坏了,上不去车。柳东雨把她们挨个儿扶上去。 柳东雨跳上车,回头望望被关了三天的小院。她惊愕地发现,那棵五角枫,院子里唯一的五角枫在滴血珠。然后就看到那辆小轿车。轿车毫无声息地停在五角枫下。车上没有人下来,柳东雨也没看到车上的人,但她知道他就在车上。她认得那辆车。 宪兵没有关车门,似乎等待小车里的人下命令。柳东雨缩回目光,脸上凝起厚厚的霜。 车厢是封闭的,还好不是密封,车顶两侧各有指头宽的缝隙。透进缝隙的光亮折成两个斜面,像锋利的剪子横在头顶。没走多久,陆芬就开始呕吐。柳东雨抱住她,陆芬几乎全吐到柳东雨身上。那个柿饼脸女人上车就开始哭,边哭边磨叨,要杀了咱们吗?这是要往哪儿拉啊?没有谁回答她。柿饼脸因周遭的沉默哭声更响,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老天,呜,我要不去卖豆子就好了,就不会被抓住了,我家里还有孩子呀……她突然问,你们有孩子吗?依然没人搭理她。柿饼脸说,你们肯定没有,你们不像生过孩子的。你们怎么不说话?求求你们,说说啊,到阎王爷那儿好歹是伴儿呢。大约感觉柳东雨确实顾不上她,她转向另一个角落的女人。那个女人上车便耷拉着头,似乎睡着了。柿饼脸等不到女人回应,干脆去摇她,妹子……哦,姐姐,你倒是说话呀,别睡啦,死到临头咋还有心思睡觉。女人被柿饼脸搞烦了,叫,你清静一会儿好不好?柿饼脸并未因女人的斥责闭嘴,女人的回应似乎让她抓住救星,好姐姐,你骂吧,别哑着就行。那个女人火了,你要再烦我,小心撕你的破脸!柿饼脸往后退了退,妹呀,姐呀,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抓你的是日本人,不是我,你有气撕日本人,撕我也没用呀。女人忽然揪住柿饼脸的头发,信不信我真撕你?柿饼脸说,姐呀,你不高兴就撕吧。女人松开,慢慢缩回角落。柿饼脸大失所望,妹呀,姐呀,要不你真撕了我吧,我已经没脸见人了,昨个……日本人扒了我的裤子,大白天呀,那帮畜生呀! 柳东雨想起屯里的二社女人。她被狼咬了一口,穿着棉裤,没见血,可是吓出了病。就像柿饼脸这样,逮谁和谁说。村里人管这种病叫胆破症。二社女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见猫跟猫说见狗跟狗说,人们嫌烦,见她就躲。她犯病时,二社抽她两个嘴巴,她立马就好,乖乖跟二社回家。闹了一年多才渐渐好转。 让柿饼脸闭嘴,办法只有一个。可柳东雨不是二社,她也不是二社女人。听着她失魂一样唠叨,柳东雨又很难受。柿饼脸再次将哀求的目光转过来时,柳东雨接住。经过几次翻江倒海的呕吐后,陆芬彻底没了筋骨,病猫一样窝在柳东雨怀里。和柿饼脸说话不比抱着陆芬好受。要让柿饼脸不再烦躁,就得让她说,听她说。柿饼脸心里堵着太多东西,放一放兴许就安静了。 柿饼脸不傻,马上挪过来。她是你妹?柿饼脸想摸摸陆芬的脸,柳东雨挡住了。你是妹呀?柿饼脸惊乍乍的,怎么,她病了吗?柳东雨说没病。柿饼脸马上道,没病你为什么抱她?柳东雨说,她晕车,你不是都见到了?她快把肠子吐出来了。柿饼脸说,那是吓的。柳东雨说,你以为谁都像你?柿饼脸问,你不害怕吗?柳东雨说,怕也没用。柿饼脸说,我知道没用,没用也怕啊。妹子,他们会不会毙了咱们?柳东雨说,要枪毙在院里就毙了,不会拉这么远。柿饼脸的眼睛撑得更大,要活埋?埋到树林里?柳东雨说,别乱想,不会的。柿饼脸问,那要把咱们拉到哪儿?良久,柳东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柿饼脸很失望,我以为你知道,你怎么也不知道?……你猜,他们要把咱们拉到哪儿?柳东雨没把自己的预感告诉她,摇头只说不知道。柿饼脸缠着柳东雨,妹子,你想想,你想想呀。柳东雨笑笑,有用吗?柿饼脸叫,怎么没用?就是死咱也得有个准备。柳东雨说,死还有什么准备的?柿饼脸顿了顿说,妹子,我看出你是个好人,我要死了,你能跑出去,就去黑山屯告诉我那口子,好好照顾孩子。柳东雨不知说什么好,点点头。柿饼脸突然又哭起来,妹子,我就是怕呀,裤子都尿湿两次了。我咋这么倒霉,不去镇上卖豆子就好了。妹子,你真不怕?柳东雨摇摇头。柿饼脸惊奇道,你咋就不怕?你可比我小呢。柳东雨说,怕也没用。柿饼脸问,你还没找婆家吧?柳东雨摇摇头,歇歇吧,我舌头都要冒烟了。柿饼脸却来了精神,你是不是……也让日本人那个啦?柳东雨瞪着她,不答。柿饼脸说,我知道就是,妹子,别憋着,哭哭吧。柳东雨终于忍不住,喝令,闭会儿嘴好不好?柿饼脸说,我知道你憋得难受,你痛痛快快哭吧,要不,你打我,照这儿,反正我的脸也没用了。柳东雨扬起手,柿饼脸静静地等着。竟然有几分悲壮。好一阵儿没动静,柿饼脸埋怨,你怎么不打?要不我抽你?我难受的时候就盼有人揍我一顿。 一直在柳东雨身上歪着的陆芬挣扎起来,说,你自己揍自己啊。 柿饼脸呀一声,你醒啦?你可不像个姐哎,瞧瞧把你妹糊成什么啦。陆芬要离开,柳东雨低声道,别听她的,你行么?陆芬说,行,我没事了。柿饼脸说,你俩长得不一样,不是亲姐妹对吧?柳东雨说,你猜猜。柿饼脸又来了兴致,肯定不是,你是苹果脸,她是瓜子脸,你的眉毛往上,她的眉毛是弯的,干姐妹对不对?柳东雨和陆芬都轻轻笑了。柿饼脸又唠叨一阵,再没人搭理她,终于靠着打起盹。也难为她,真该歇歇了。 在车里辨不清方向,天阴着,也不好判断时间。一路颠簸,柳东雨早就饿了。早饭她分了一半给陆芬,没料陆芬全吐了。其间,车停了一会儿,几个宪兵在撒尿,也可能在吃饭。 实在太疲劳了,柳东雨渐渐昏沉。 枪声突起。柳东雨被惊醒,陆芬下意识地抓住柳东雨的胳膊,柿饼脸则是一连串惊叫。柳东雨喝令柿饼脸闭嘴。可能柳东雨的表情有些凶狠,柿饼脸惊恐地捂住嘴巴。从枪声判断,应该是和车上的宪兵交火。柳东雨首先想是哥哥柳东风。是的,哥哥不会由着日本人带走她。柳东风来了,哪怕救不出她,但只要他在,那个人的谎言就会被击穿。她想起城门上的脑袋,不,绝对不会是柳东风。她知道那个人在说谎,他一直在说谎。他说的话,连同他的嘴唇眼睛眉毛神情都是用谎言堆起来的。柳东雨大声道,别怕,是来救咱们的。柿饼脸猴子一样蹿过来,摇着柳东雨,真的吗?是真的吗?柳东雨说,当然是真的,别慌,先趴下,躲子弹。 枪声停止,杂沓的脚步由远而近。然后是砸车锁的声音。 多年后,柳东雨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场景。不是柳东风,是几张陌生面孔。中间那个厚唇男人显然是个头儿,柳东雨从几个人的装束已经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后来,林闯告诉她,那天他是去县城办事,遇上日本宪兵的车完全是意外。本想着车上拉着枪械子弹,至少也拉些粮食布匹,没想到只有四个女人。他说当时第一感觉是赔本了。若不是打死几个日本宪兵,得了几条枪,就真是赔大本了。 男人注意到柳东雨,目光在柳东雨脸上停了许久。柳东雨没见过那么厚的嘴唇。 一个小个子伸进头,使劲瞅了瞅,骂骂咧咧的,妈的,什么也没有,就四个女人。 男人还在看柳东雨,柳东雨的目光带着刺。 男人说,我救了你们,连个谢字都没有? 柳东雨说,大哥,你的人还用枪指着我们。 男人回头,都jī巴收起来,眼睛长房檐了?没见就几个女人吗? 那天晚上,四个人被带到男人面前。竟然是陆芬首先开口。她说能不能给我们换换衣服,都脏死了。柳东雨有些意外,到底陆芬是富家出身,这种时候惦记的不是生死,却是脏污的衣服。 男人本来半仰着,似乎被陆芬惊着,慢慢坐直,然后嘿嘿笑起来。你们呢,真是得寸进尺,我救了你们,让你们吃饱饭,还要换衣裳,不过,也能理解,女人嘛。就当这是你家好了,别当我是外人。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柿饼脸说想回家,如果给几个盘缠更好,不给也行。另外那个女人也说要回家。男人将目光转向柳东雨,小妹,你呢?柳东雨说,手下人这么听你的,说明你是重义气的人,敢打日本人,说明你是真汉子。男人摆摆手,可别,我最听不得女人奉承,有什么要求,直说。柳东雨说,送我们离开。男人追问,就这?柳东雨点点头。 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听说过林冲没有?我叫林闯,是林冲的后代。我爹给我起名林二狗,林闯是我改的。这名字牛吧?我是林冲的后代,不能给林冲丢人。这个寨,你们也看到了,有吃有喝,就是乐子少些,我不是坏人,我的弟兄们也不是坏人,过去吃大户,现在干日本人。是坏人就不救你们了对吧,救了就不能不管。 柳东雨想,还是个话痨。 怎么管呢?光耍嘴皮子不行,得好好管。送你们走?我干不出来。你们离开,还会落日本人手里。知道日本人要把你们送哪儿吗?日本人的说法很文明,叫劳军,其实就是陪日本人睡觉。可不是陪一个人睡,日本兵都排着队呢。再结实的女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再落日本人手里。想来想去,只能让你们留在山寨。放心,有我和弟兄们吃的,就有你们的。我林闯说话算数。我的弟兄们,你们看上谁就和谁成个家,给咱寨里也生几个娃。 柿饼脸叫起来,我家里有男人,还有孩子,他们还等我回去! 林闯说,你想想啊,如果这时候你在日本人手里,他还等得着么?这兵荒马乱的,谁都不知道脑袋能安多久,别想那么远。当然喽,我不逼你们,你们回房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就跟看门的说一声,你们就可以出来,咱就真是一家人了。 柳东雨冷冷地问,想不通呢? 林闯嘿嘿笑,慢慢想,慢慢想好吧?现在别告诉我。 柳东雨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到死也想不通。你和日本人倒挺像,他们是狼,你们是狗。 林闯没有生气,反而嘻嘻笑了,小妹,刺儿够硬的。话别这么难听嘛,狗有什么不好? 林闯让人把她们带走。柿饼脸突然嚎出来,放了我吧,大哥! 林闯怔了怔,突然就冷了脸,你叫我哥? 柿饼脸有些慌,大叔,大叔呀。 林闯气冲冲的,质问,你叫我叔? 柿饼脸更慌了,爷……不,太爷……! 林闯气急败坏,走过去抬脚就踹,快触到柿饼脸又撤回去,突然仰头大笑,后来整个人就蹲到地上。好半天,林闯站起来,有些恶作剧地对柿饼脸说,你好好看看我的脸,我有那么老吗?你叫我声兄弟,我就放你走了,你叔呀爷呀的,成心气我。柿饼脸马上改口,林闯作委屈状,晚了,早干什么去了?柿饼脸不死心,还欲说什么,柳东雨拽她一把,同时狠狠瞪林闯一眼。林闯突然又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回到房间,柿饼脸仍然懊悔着,我咋就叫哥呢?喊他兄弟多好。我这辈子都吃嘴上的亏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嘴贱?陆芬说,知道贱还不闭嘴。柿饼脸叫,我抽这个贱货……然后又可怜兮兮地,我下不去手,你们帮帮我。没人理她,柿饼脸自己抽了两下,突然醒悟似的,明儿我见他就喊兄弟。 想见林闯没那么容易了。 她们不能出去,饭菜到点送来,和坐牢差不多。看守的人说,什么时候她们想通,答应留下来,就可以出来。柳东雨恨恨地想,还用你个破看门的多舌,那个厚嘴唇的家伙早说了。 第三天,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出去了。没和她们打招呼。 柿饼脸问柳东雨,她真要嫁给土匪?柳东雨不知怎么应答,她也很吃惊,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第四天,柿饼脸忽然一跺脚,嫁谁不是嫁,我豁出去了。 剩下柳东雨和陆芬,房子就有些空旷。柿饼脸在觉得她烦,她走了,突然特别冷清。陆芬紧紧靠着柳东雨。柳东雨知道她发慌,等着主心骨说定心的话。柳东雨不知说什么。如果是日本人,不会有这样的耐心,早把她们收拾了。他们是土匪,还算讲些信义。柳东风说过,整个东北大大小小的土匪上千,他还混过一阵子。土匪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个林闯却不好判断。说他是坏人吧,似乎没那么坏,没把她们强行分给他的兄弟,而是由她们自己决定。说他是好人吧,却不放她们走。耗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柳东雨根本没谱。她当然不会留下,她还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劝陆芬硬耗,更不能劝陆芬嫁给土匪。所以只能沉默。 陆芬终于憋不住,很随意地说,也不知她俩现在干什么呢。柳东雨明白,陆芬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柳东雨知道不能再回避,于是也很随意地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呗。陆芬说,也许已经和他们中的一个过上了。柳东雨轻轻哼了哼。陆芬说,磐石每年都闹土匪,我从来没见过,没想到自个儿落土匪窝了,看他们也平平常常的,不怎么凶嘛。柳东雨说,你以为他们都青面镣牙?陆芬说,传说中的土匪都很凶,吃人肉喝人血呢。柳东雨轻轻笑笑,那都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陆芬说,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么吓唬我的,所以我晚上从来不出门。柳东雨说,你父亲也没想到吧,这么乖的闺女,竟然私奔。突然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陆芬的伤。那三天,陆芬把什么都告诉她了。陆芬果然有些生气,你笑话我啊?柳东雨说,可不敢,我挺佩服你呢。陆芬问,佩服什么?柳东雨说,大户家的小姐和穷小子私奔,这是戏里的事,你还真敢这么做,不佩服行吗?陆芬突然伤感起来,我没戏里那么幸运,没等到他,倒撞上日本人,好不容易得救,又是这样……你说,他为什么不来?出事了,还是骗我?柳东雨安慰她,你这么俊,还学过医,哪个男人舍得骗你?也不一定出事,可能就是误了时间。我要是男人,这辈子缠定你了。陆芬几乎哭出来,别笑话我了。柳东雨说,我真不是说笑,娶你的男人肯定有大福气。陆芬摇摇头,我知道你是宽慰我。柳东雨说,这中间兴许有误会,你不打算回磐石找他了?陆芬反问,还回得去吗?柳东雨说,当然回得去,只要你想,日本人都没把咱怎么着呢。陆芬问,就这么耗着?柳东雨嗅出味道,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能替你做决定,如果是我,怎么也得回磐石一趟。陆芬没接话。 妹子,你怎么会说日语?陆芬突然打破沉默。柳东雨愣了一下,说,我和日本人打过交道。陆芬问,那你和他们认识喽?怎么还抓你?那个人的脸钉子一样冒出来,柳东雨被扎痛,心缩了一下。好一阵儿,柳东雨说,咱们和林闯也算认识了,不照样关着咱们不放?过了一会儿,陆芬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必须在他们中选一个,你会选谁?柳东雨极干脆,没有如果!陆芬没有放弃,反正没事干,就当是玩么,你说说,会不会选林闯?他可是头儿。柳东雨说,那嘴唇耷拉下来能砸着人,我还怕疼呢。陆芬笑了,他好像看上你了。柳东雨说,哈,长本事了啊,取笑我!陆芬一本正经地,真的,我能感觉出来,他对你特别有好感。柳东雨突然冷了脸,那就让他等着。陆芬小声道,我会陪妹子呢。 仅仅一天陆芬就改了主意。妹子,我对不住你……我豁出去了……要不是他们救咱,不定遭什么罪呢……他们都不凶……只要对我好…… 柳东雨制止她,我知道了。 陆芬说,我会求他们好好待你。 柳东雨说,别费神了,照顾好你自己。 陆芬说,我会来看你,我成了土匪婆,你可别嫌我。 柳东雨笑笑,怎么会呢?我们是姐妹。 陆芬走到门口,返身,深深躬下去,那情形像生离死别。 柳东雨叮嘱,好好的,不能由着人欺负你。 陆芬使劲点点头。 柳东雨没有理由要求陆芬留下陪她,那意味着可能送死。林闯若不高兴,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陆芬离开,柳东雨还是有些失望。又想陆芬也算不容易,富家小姐没受过大罪。妥协就不用再受罪。可是谁说得准呢?兴许受的罪更大。柳东雨挺担心她,就她那柔弱样儿。又暗骂自己胡乱操心,自己都悬着呢,况且日本人到处乱蹿,能躲在这个寨子,有吃有喝已经很不错了。 孤寂剪刀一样铰着柳东雨。偶尔有那么一阵,柳东雨有些动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必须活着。先妥协,然后伺机逃离。她相信自己行。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又怎样?他们再凶再狠也超不过日本人。反正早晚要逃。林闯话脏,却也在理。陪一个土匪睡觉,怎么也强过让一群日本人糟蹋。 那就妥协? 念头刚刚冒出,柳东雨突又揪断,扔石子一样抛得远远的。她狠狠掐着自己,惩罚自己的懦弱。不能妥协。绝不能。一个自称林冲后代的人,竟用这种手段对付女人。没有强迫,是软泡,这种软刀子更伤人。如果日本人也就罢了,狼吃人,一点也不奇怪,可他是中国人……柳东雨自小性子烈,父亲是猎人,哥哥柳东风也是猎人。不能给父亲和哥哥丢人。 林闯要杀了她吗?柳东雨心里乱糟糟的。 第七天,林闯闯进来。手里拎着锯子,身上还沾着木屑,灰头土脸的。你还真能撑啊。围着柳东雨转了一圈,林闯调侃道。 柳东雨冷冷的,怎么,要锯我?从哪儿下手? 林闯乐了,脾气够大的啊。这年头,人都他妈疯了,你说小日本不好好在自己家,跑到别人家耍横。你呢,吃我的喝我的,还冲我嚷嚷。发火也是我发,轮不到你啊。你这是怎么啦? 柳东雨说,日本人没你狠,他们用枪用刀,你干脆用锯子。也是林冲传下来的? 林闯说,我哪舍得锯你。我是个木匠,每天不干点木匠活就闷得慌。我正锯木头呢,手下人告诉我,七天期限到了,我挺惦记你啊,就跑过来瞅瞅。 柳东雨说,你还会干活啊? 林闯不理会柳东雨的嘲讽,竟带了些得意,我不只会木工,还会酿酒酿醋,山寨的酒和醋都是我自己酿的。我这个人好奇,什么都想试试,不过还是最爱干木匠活。 柳东雨说,你还真是入错行了。 林闯说,没入错,哪行咱都能干,想不想看看我的枪法?我敢说,整个东北比我枪法好的超不过三个。 柳东雨说,吹牛你也很在行。 林闯有些负气,怎么?你不信?走,现在就让你看看。 柳东雨说,我没兴趣。你直接说吧,要把我怎样? 林闯拍拍脑袋,差点把这碴儿忘了。你还不是寨子里的人。今天是最后期限,你现在决定还行。小妹,我得给你最后的机会。 柳东雨说,我要是没想通呢? 林闯困惑道,怎么就没想通?往通想啊。 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想通? 林闯说,你能想通的,小妹这么聪明。 柳东雨说,少废话!你不是枪法好吗?现在就试一下吧。 林闯笑笑,还是个烈女呢。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嫁给咱兄弟还不如死吗? 柳东雨说,我宁可死。 林闯说,他们都不坏的,懂得疼女人。 柳东雨说,不稀罕。 林闯说,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正被日本人糟蹋呢。你知道多受罪吗?白天黑夜都不消停。 柳东雨说,他们是畜生,你们呢?也是? 林闯说,我的嘴够厉害了,你比我还厉害还刁。告诉你,咱不是畜生,要是,还耐着性子让你想吗? 柳东雨说,你这是杀人不见血,更狠。 林闯说,你这火憋得够大的,还会什么骂人的话?都抖出来吧。我今儿有空,正好给你解闷。 柳东雨恨恨道,给我解闷?你配吗? 林闯说,别啊,不说话多没意思。 柳东雨不再理他。 林闯说,你知道那三个女人现在多开心吗? 柳东雨冷冷一笑。 林闯说,我把她们放了,腿快的该到家了。 柳东雨说,鬼才信! 林闯说,真把她们放了,说假话烂嘴。 柳东雨不屑道,你就那嘴?烂掉好。 林闯说,小妹呀,我好歹也是山寨的头儿,骗你干吗? 柳东雨有些信了。信了反而有些糊涂,他玩的这是哪一出? 林闯嘿嘿一笑,不明白是吧?告诉你吧,我这个人爱玩,就想和你们玩玩。我救了你们,你们谢都不谢。我救你们应该啊?我就是不太痛快。你们从心里就瞧不起土匪对不对?我得让你们从心里谢咱,土匪也是被迫,谁好好的当土匪?怎么谢呢?就是嫁给弟兄。我知道都不是真心的,不是真心的也没关系,嫁给弟兄们也算有个表示。弟兄们想女人,但咱不强迫。我跟她们说,确实想留在山寨的欢迎,不想在可以走人。结果三个都走了。人家也算表了态的,咱说话就得算数对不对?那个陆芬想回来见你,我没让。知道了吧?我不是畜生。我放了她们,还给了她们盘缠,那都是弟兄们拎着脑袋挣回来的。 这是什么玩法?根本是疯子想出的疯主意。 柳东雨呆了好半天才问,那我呢?你怎么处理? 林闯说,我和弟兄们说了,七天还没想通就是不把弟兄们当人。你知道的。 柳东雨反问,我知道什么?杀了我? 林闯说,杀倒是不会。我救了你也不能白救,你总得表示个谢意。 柳东雨问,我就是没想通啊,怎么谢? 林闯说,你自己动动脑子,让我教你? 柳东雨想了想说,你放了我,我弄把匣子枪给你。 林闯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小妹,你想点儿别的招哄我好吧?哎哟,笑死了。 柳东雨说,你不信? 林闯使劲绷起脸,要我怎么信?我在寨里等你送枪给我?小妹,别逗了。 柳东雨说,你不是让我见识你的枪法吗?正好,你也见识一下我的刀法。 在柳东风的记忆里,母亲的闲暇时间差不多都在纳鞋底,做鞋。 有时他还在睡梦中,那个声音就响起来。先是短促的嗞声,然后是长长的嗞啦声。永远一个节奏。偶尔,柳东风会努力睁开眼睛瞅瞅,随后又会沉沉睡去。那声音若是停下,要么是母亲给他掖被子——柳东风从小就做奔跑的梦,脚丫常常露在外面,要么是麻绳断了。麻绳是母亲自己绕的,父亲在家也帮她绕。有时也让柳东风帮她,比如把粗麻分细或把绾了疙瘩的麻团解开理顺。柳东风终于睡醒,不是母亲叫醒,是他睡足睡饱了,母亲还在做。她永远那个姿势,春夏时节披个单褂子,秋冬时分则穿着棉袄。母亲个子高,一点儿也不臃肿,脸略有些长,可能干活用力过多的原因,她的嘴常抿着,即使笑起来,嘴唇也努力抿着。柳东风跳下地撒尿,又很快钻进被窝。特别是冬天,被窝暖烘烘的,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时候母亲就不允许他睡了,若他耍赖,母亲会突然将被子掀开。柳东风没了遮挡,就会蹦起来。母亲放下手中的鞋,起身给他和父亲做饭。若父亲进山,她会把干粮备好,并替父亲装进皮囊。 傍晚,母亲又早早坐在那个位置,还是不变的姿势。不同的是,父亲守在她身边。她纳鞋底他绕绳,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有时整个晚上都是嗞啦嗞啦的声音。有时,父亲和母亲也说些什么,声音低,挺神秘的。柳东风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为此还耍了些小心眼儿,比如装睡,耳朵使劲竖着。父母说话的声音还是窃窃的,他听不清。唯有嗞啦声一下一下击着耳膜。柳东风没了耐性,当真睡过去了。嗞啦的声音似乎整夜响着,柳东风怀疑母亲根本就没睡。柳东风问亲,母亲说小猫小狗都要睡呢,不睡觉娘不成妖精了?柳东风觉得母亲就是不睡觉的妖精,只是妖精吃人,母亲不。 母亲手工好,做得鞋又结实又漂亮。外屋有个半大的缸,母亲做好的鞋都放在那里,有布鞋也有靰鞡鞋。布鞋的面是母亲做的,缝靰鞡鞋的兽皮就要靠父亲。父亲是猎人,在整个柳条屯,只有父亲敢打野猪。野兽的皮,父亲从来不卖,都给母亲做鞋用。所以父亲鞣皮也很有一套。缸里的鞋够十几双的时候,父亲就出一趟远门,少则三天,多则七八天。走的时候父亲背着篓,鞋装在篓里,上面盖些杂草,有时也放些玉米棒。父亲回来的时候,篓里也装着东西,有时是米,有时则是布匹。那次父亲竟然带回胭脂。让他母亲试试,母亲试过没一会儿就洗掉了。她说像个妖精。 父亲回来的夜晚,纳鞋底的声音并不间断。但那个夜晚,母亲和父亲肯定窃窃私语。有时会突然停下,两人同时朝柳东风这边望望,怕他听到的样子。有时父亲的声音会提高一些,母亲也配合父亲。那是故意让柳东风听的。但柳东风对父母大声说的话没有兴趣,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话。柳东风没什么收获,只有一次听到两个词,老套,日本人。听到也等于没听到,他不明白父母和这两个词有什么关系。这两个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而他终是耗不下去,厚重的眼皮像没鞣过的野猪皮。睡梦中,父母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滋啦声仍在。有时,柳东风也会听到另一种声音,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柳东风的好奇像雪球一样渐渐滚大。那次父亲背着篓离家后,他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轻描淡写,出门了。柳东风问,很远吗?母亲含糊地答,没准儿。柳东风问,好几天吗?这时母亲的目光才停留在柳东风脸上,她肯定意识到柳东风是认真的,不能再随随便便搪塞。她惊讶中带出些紧张。是的,紧张。柳东风十岁了,母亲瞬间的神色变化被他捕捉到。母亲说,他有事的,快睡吧。柳东风又问,什么事?就是这个话,母亲有些恼火,你还睡不睡觉,小孩子哪管这么多事?大约觉得有些过,又放缓语气,小孩子家,你不懂。柳东风噤声。 好奇一旦拱出来,就不好再摁回去。过了一会儿,柳东风问,娘,你不累吗?母亲瞄瞄他,不累。停停又说,你爹比娘累多了。柳东风说,累娘就歇歇吧。母亲当真停住,似乎在想什么。很快又回过神儿,继续干活。她让柳东风赶快睡,别胡说,别乱想。柳东风没管住嘴巴,又问,爹把那些鞋背哪儿了?事隔多年,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吓坏了。她飞快地瞥瞥窗户,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听,然后身子探过来,目光滚烫。柳东风被灼痛,本能地往后撤了撤。 谁问你了? 柳东风再三强调没人问过,是他自己想知道。母亲审问好大半天,确认柳东风说的是实话,明显松了口气。她警告柳东风不准和人说鞋的事,如果有人问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柳东风说记住了。母亲又补充,小孩有小孩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父亲和母亲守着一个秘密,与鞋有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柳东风碰不得。柳东风不敢再问,虽然好奇野草般疯长。 几个月后柳东风就闯了祸,与鞋有关。柳条屯来了货郎,货郎的挑子里有针线、火柴、梳子、铲子、勺子、烟叶,还有馋人的麻糖。柳东风混在人群里,看货郎一样一样卖那些东西。货郎要钱,也易物,有合适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换。人们散去,柳东风还跟着货郎。货郎问柳东风是不是要换麻糖,柳东风伸出手,手上是两个游戏用的骨节。货郎看看又还给柳东风。他拍拍柳东风的头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东西吗?回家再找找。麻糖的诱huò实在太大,柳东风舔过两次,当然是别家孩子的。柳东风跑回家,想找点别的。除了骨节,柳东风还有一副弹弓,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柳东风舍不得。用什么呢?转了一圈,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母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他,可……他舔舔嘴唇,似乎还沾有甜香。缸里不止一双鞋,母亲未必记得清楚。恰巧母亲在屋后的地里干活,机会难得!柳东风挪开缸上的瓦罐,抽出一双黑色布鞋揣在怀里,又把缸盖住,压上瓦罐,风一样跑出去。 柳东风在村外好远的地方追上货郎。货郎放下货挑,接过柳东风的鞋,瞅了瞅说,挺漂亮的,还有图案呢。柳东风虽然天天看母亲做鞋,但从未留意母亲纳的鞋底什么样。此刻也注意到了,确实每只鞋底都有个花瓣样的图案,用麻绳拼成的。柳东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紧张地望着货郎,盼着货郎赶快把麻糖给他。货郎试试,笑着说,还正好呢。把鞋放进货挑,给了柳东风一大把麻糖。 柳东风没敢回家,躲在林里吃了个够,那叫甜,那叫香。兜里留了一颗,想着明天吃。快到家了,柳东风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颗糖塞进嘴里。馋,也是多个心眼儿,想在进门前把罪证消灭干净。可能先前吃多了,最后这颗吃得没那么快。进院,糖还在嘴里。他有些着急,想咬碎咽下去,没想到糖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弄不掉。母亲问他话,该死的糖还抱着他的牙齿不放。母亲觉出异样,问他怎么了。柳东风假装没听见,扭过身。母亲扳过来盯住他,一定是他的慌张引起母亲的警觉。 怎么啦? 柳东风摇摇头,试图从母亲手里挣脱。母亲力气很大。柳东风只好含混地唔一声。 母亲让柳东风张嘴,柳东风张不开。母亲的食指从他嘴角伸进去,柳东风越发慌了,竟然咬了一下。母亲哎哟一声,并没有缩回去,反而又伸进一只手指,一左一右撬着。柳东风的嘴慢慢张开。被母亲掰开了。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比她的手指还硬。 柳东风啊啊着,说不出话。 母亲松开手,问,那是什么?你吃了什么? 柳东风撑不住,招了。 麻糖?母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的嘴不再抿着,而是半张,能伸进几个手指。哪儿来的? 柳东风说别人给的。显然柳东风的谎言被母亲识破。母亲喝问,老实说,哪儿来的?柳东风没有退路,全交代了。 母亲的嘴巴张得更大,有那么一会儿直对着柳东风,要把柳东风吸进去的样子。柳东风害怕极了。他不敢动不敢吭声,傻傻地望着母亲。他知道闯了祸,但并不知道这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母亲忽然转身,跨到缸边,由于动作过猛,差点把瓦罐摔了。她掏出鞋,一双一双数过。原来母亲都记着呢。 母亲慢慢起身,脸白得吓人。她似乎倒有些怀疑了,追问,真换糖了? 柳东风大气不敢出,结巴着说,换……了。 母亲的目光几乎刺破柳东风的脸,货郎在哪儿? 柳东风更结巴了,走……走……了。 母亲一巴掌抡过来,柳东风脑袋轰隆隆响。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母亲的样子渐渐模糊,像一个影子。影子再没说什么,风一样飘出去。柳东风呆呆地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感觉到嘴里的异常,吐了一口,伸进指头,把粘牙齿上的糖狠狠揪下扔到灶坑儿。 大约一个时辰后,母亲回来了。柳东风多么希望她手里拎着一双鞋,告诉他,她追上货郎把鞋要回来了。但母亲两手空空。母亲的脸没那么白了,相反,趴着一片一片混着汗渍的黑斑。母亲个子高,比父亲高出许多,此时突然矮了,双肩往里缩着。她没再斥责柳东风,甚至没看他。盛水,生火,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做饭。但柳东风知道母亲与往常不一样了。整个家都与往常不同了。 父亲从山里回来——除了打猎,父亲也去背坡。背坡就是往山里背东西,有人雇才去。那天,父亲是去打猎,收获不小,猎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进门时喜气洋洋的。母亲一把揪过他拽到一边。柳东风明白母亲怕他听到。不明白的是,母亲告状怎么还怕他听到。父亲没再打柳东风,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或许来不及打他,因为父亲马上就要走。母亲叫父亲必须吃过饭,这黑天半夜的,去哪儿寻他?母亲声音不高,柳东风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八成是要找那个货郎,柳东风已经把糖吃完,货郎会把鞋还给父亲?货郎和父亲会不会打起来?柳东风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塞满,乱糟糟的。 父亲抓起一张饼,快速闪出屋。 夜里,母亲没有停歇,嗞,嗞啦——柳东风不敢说话,更怕母亲问他,把头缩进被子,不安地等待着。 三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鞋,扬了扬,大声宣告,我在坞子堡找见他的。母亲接过去很仔细地端详着,似乎怕被货郎掉包。然后拍了又拍,捆好放进缸里。母亲的脸终于不再那么阴沉,饭后特意端过热水让父亲泡脚。父亲把柳东风叫过去,说以后不能再这么馋了,男人嘴馋没出息,难成大器。母亲则叮嘱他,不能再偷偷摸摸拿东西,自己家的东西也不行。 柳东风以为风波就算过去了,没料晚上父母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两人说的话仍与那双鞋有关。还说到老套。梅花军。柳东风第二次听到老套这个词。母亲似乎不放心,父亲再三安慰,说没事的,那就是个货郎。两人似乎忘了柳东风,没有私语。柳东风像三天前一样缩进被窝,父母的话清清楚楚传进耳朵。父亲大约被母亲搞烦了,哎呀一声,我说没事就没事。母亲小声道,我还不是替你担心?自嫁给你这心就没落进肚里。母亲似乎哭了,父亲在安慰她。柳东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细声软语的。父亲做了什么动作,母亲说,小心让东风看见。父亲说,他早睡了。 第二天一早,柳东风被父亲拍醒。 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一个地方。 柳条屯的房子都沿着黑山,稀稀拉拉的,从东北到西南,像给黑山镶了半个边。从屯子这头到另一头,得走半个时辰。中途磨蹭点儿,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柳条屯有句话形容屯子拽得长,早晨从东屯出门,中午才能赶上西屯的饭。 柳东风家在屯子东北,柳秀才住在屯子西南,两家隔得最远。父亲个子不高,步子却大,像在跳。柳东风知道父亲有个绰号,跳兔。柳东风一路小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柳秀才那儿上学。显然父母商量好了,母亲连夜给柳东风缝了带干粮的包。柳东风当然知道柳秀才,整个柳条屯谁都知道柳秀才。柳秀才瘦得像根麻杆,却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柳秀才平时不出门,出门必定是去哪家讨酒。柳秀才不会酿酒却嗜酒,馋了就讨。去柳东风家讨过两次。母亲从来不像别人家那样奚落柳秀才,很尊敬他的。那次柳秀才试图摸柳东风的头,柳东风躲了。柳秀才身上的气味太冲,屯里人说柳秀才若不喝酒,早就馊了。柳秀才是屯里的乐子,除了醉话还说胡话。他一般不搭理人,若谁喊住他问,柳秀才,你最恨谁?柳秀才答,慈禧那个老娘们儿。又有人问,她惹着你了?柳秀才就用瘦指头指点着,你们呢?你们呢?那老娘们儿就没干好事。然后就是一通胡话。再有人问,柳秀才,你咋不娶女人?柳秀才仰天叹息,都让人骑到脖子上了,还有心思娶女人?你们呢,醉生梦死,不知道疼也不懂得羞耻。就有人反驳,柳秀才,你都见谁醉了,就你整天醉酗酗的。柳秀才愤愤地跺几下脚,我是难过呢,我是难过呢,大连旅顺多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柳秀才的话,屯里多半的人听不懂,但喜欢逗柳秀才。柳秀才也好说,有时人都散了,他还在说。柳秀才是屯里的异类,父亲让柳东风跟他念书,柳东风老大不愿意。 到了柳秀才屋外,柳东风额头后背汗漉漉的。父亲回头等他。他近前,父亲给他拭拭额头,然后让他跪下去。 父亲冲着屋里喊,柳先生,我把东风送过来了,求你收下他,他不小了,该识字了。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很长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柳秀才住茅草屋,旧茅草已经泛黑,新茅草颜色发黄,黑黄间又长出一簇簇的蒿子和丝一样的青草。门是薄竹板的,用铁丝由下而上串起来。 柳秀才要么不在,要么睡着了。柳东风觉得父亲应该到屋里看看。父亲不动,也没再喊,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竹板门哗啦一声,柳秀才出来了。他的脸像茅草屋一样颜色混杂。还在呢?柳秀才有些失望,也有些惊讶。 父亲催促柳东风,东风,拜见先生啊。柳东风迟疑着,父亲照他肩上重重一摁,柳东风就磕了两个响头。 柳秀才说,还没说收你,磕什么头?起来起来。 父亲说,先生收下他吧,求你啦。 柳秀才说,收下他干什么?跟我喝酒,躺屋里睡觉? 父亲说,教他识文断字。 柳秀才摆摆手,我教不了,你把他送到镇上,有的是先生。 父亲说,你就是好先生。 柳秀才说,我是醉鬼呢。 父亲说,你人醉心不醉,甭说柳条屯,整个东北也没几个比你清醒的人。 显然这话说到柳秀才心里。柳秀才静默片刻,说,也就是你了。 也就是你了——柳东风觉得这话有些怪,后来想明白了,柳秀才说多了胡话酒话,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柳东风真正品味出这话的意思已经几年后了。 父亲说,还不快谢谢先生?柳东风忙又磕了一头。 柳秀才说,叫什么先生啊,别扭,叫柳秀才好啦。 父亲说,你是秀才,也是先生,好先生。 柳秀才说,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不像你。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良久,父亲说,东风就交给先生了。 柳东风第一次走进茅草屋——整个柳条屯没几个人进来过,屋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大,也亮许多。更令柳东风纳闷的是,屋里没有柳秀才身上的霉味,反有青草的清香。后来柳东风明白了,是茅屋顶长了太多青草的缘故,还有,屋顶开有天窗。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柳东风想大概用来开关天窗的。 柳东风在柳条屯这间唯一的茅草屋开始自己的读书生涯。他也见识了柳秀才的另一张面孔。柳秀才不再是任人取笑的糟老头儿,凶起来很吓人的。上午教了柳东风几个字,下午让柳东风复读。柳东风早就记牢了,读出来之前突然冒出怪念头。他想像屯里人那样捉弄柳秀才一下。 醉鬼。柳东风声音很轻。 柳秀才半闭着眼睛,让柳东风重复一遍。 醉鬼!柳东风声音提高许多。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我教你这么念的? 柳东风有些紧张,但硬着头皮说,先生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柳秀才似乎糊涂了,是这样吗? 柳东风很肯定,是这样! 柳秀才慢慢转身,在草墙上摸了一阵,转过来手上多了一把竹板。他让柳东风伸出手,柳东风没从,他突然就凶了,猛抓过柳东风的手,重重抽了三下。手心立时火辣辣的,破了一样。柳东风想抽出来,抽不动。柳秀才平时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此时竟然比藤条还有韧劲儿。混浊的双眼也被洗过一样,清亮,冰冷。 是这样吗?柳秀才颧骨突出,像突然长出两块疙瘩。显然柳东风的迟疑惹怒他,他猛又扬起竹板,说!是这样吗? 不……是。柳东风小声答。 怎么读? 中……华。 大声点! 柳东风大声读出来。没捉弄成柳秀才,反挨了板子,柳东风有些害怕。不是因为挨打,而是柳秀才狂怒的神情。 疼吗? 柳东风点头。 柳秀才喝,没长舌头?疼,还是不疼? 柳东风老实答,疼。 柳秀才说,知道疼就好,挨了打,你得知道疼,不知道疼的人太多了。你父亲把你送过来,不只要你学字,还要你知道疼,明白吗?柳东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明白。 柳东风清早过去,入黑离开,整天都呆在茅草屋。起先感觉很枯燥,后来识字渐多,能翻书了,屁股稳当许多。柳秀才出去讨酒的时候,就把柳东风关在屋里。柳秀才出去就是多半天,遇到有人拽住他,不定说到什么时候。柳东风念书困了就干脆倒下去睡一觉。 那年刚刚入冬,就落了一场大雪。清早父亲怎么也推不开门,后来从窗户跳出去,铲开门外的雪,挖开一条通道。自从跟柳秀才念书,柳东风就没睡过懒觉,父亲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起。铲雪也跟父亲一起干。铲到院门口,看着街上鼓鼓囊囊的雪,柳东风一下想到柳秀才的茅草屋,竟然一阵害怕。 父亲和柳东风一起去西屯。父亲弹跳力虽好,但厚厚的雪绊着他。柳东风踩着父亲的脚印,反而没有像父亲那样喘息。 终于到了,柳东风吓一大跳,茅草屋彻底被雪覆盖,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包。柳东风慌慌地喊声先生,就要往前扑。父亲扯住他,慢慢来,先清门前,再清两边。柳东风动作飞快。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喜欢上这个邋遢的怪老头儿。 清空门口,又把两侧的雪扒掉,父亲说雪随时会把草屋压垮。柳东风心里着急,父亲刚说可以了,他一把扯开门。 柳秀才在角落团着,像一只流浪的花猫。柳东风喊声先生,柳秀才没有任何反应。柳东风怀疑他冻死了,向父亲投去惶恐的眼神。父亲赶上去,推推那一团。动了。掀掉被子和皮袄,皮袄是前几天柳东风带来的,柳秀才打着长长的呵欠,我还没睡够,吵什么吵。待看到父亲也在,柳秀才忙把散乱的辫子捋到脑后,有些讪讪的,我还以为是东风呢。父亲说,雪不小,都包住了。柳秀才说,夜里听声音就知道这场雪大。父亲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袋,冻坏了吧?先暖暖。柳秀才说,不急不急,先抹把脸,不然喝不出香。 柳秀才讨了酒习惯边走边饮,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他大概从未这么正正经经地喝过。父亲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好一阵子,父亲问酒怎么样,柳秀才说好,这酒有劲儿。父亲说,对你口味就好,我和东风娘说了,明年多酿点儿。父亲又问柳东风的学业。柳秀才夸柳东风记性好,悟性也好,他这个半吊子先生也开心。柳东风没料柳秀才这么夸他,有些羞。 柳东风翻着柳秀才那些书,并没有偷听父亲和柳秀才说话。但两人的话引起柳东风的注意,他悄悄竖起耳朵。 柳秀才说,听说日本人在镇上设了警察所,是真的? 父亲说,是真的。 柳秀才说,我还以为谣传呢,你见过?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迟疑一下说,我常去镇上。 柳秀才叹口气,挨打习惯了,都不知道疼了。听说增加不少商户? 父亲说,嗯,比过去多。 柳秀才问,都做什么? 父亲似乎不大愿意回答,也可能是不知道,停顿一会儿,父亲说,煤炭,木材,皮货。我也是路过胡乱猜的,咱庄户人,不懂。 柳秀才说,听说山里有伙梅花军,是甲午年间躲到山里的,专抢日本人的货,割日本人的头。不知真的假的? 父亲说,这倒没听说过。 柳东风突然想起缸里那些鞋,还有鞋底的花瓣。曾经有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私语中说过梅花军。此时父亲却说没听说过。 柳秀才说,我听说了。 父亲说,要有……停停又道,山里的土匪倒是多。 柳秀才不屑,抢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抢就像梅花军那样,抢外人的。 父亲没答,轻轻叹口气。 柳秀才说,我是老骨头了,学了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 父亲说,咱是庄户人,不敢惹谁,吃喝还顾不过来呢。 柳秀才说,你是条汉子。 父亲说,先生笑话我。前日遇到野猪,再跑慢点儿就让吃了。 柳秀才说,我还没吃过野猪肉呢。 父亲说,待什么时候猎到,给先生背条猪腿过来。 柳秀才说,牙口不行,咬不动了。 父亲离开,把柳东风也叫上。父亲对柳秀才说院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得让柳东风帮忙。柳秀才挥挥手,去吧,我还得睡一觉呢。 父亲和柳东风仍一前一后。父亲慢了许多,像揣着心事。有两次,柳东风差点踩到父亲脚后跟。到家门口,父亲突然回头,盯住柳东风,问柳秀才是不是问过他什么。柳东风摇摇头。父亲神情严肃,让柳东风好好想想。柳东风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柳秀才很少问柳东风话,都是他讲柳东风听。父亲仍不放心,当真?柳东风重重地点点头。父亲说,如果他问,你就说不知道。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笼统,强调,咱家的事,绝对不能和他说。柳东风嘴上应着,心里却来回翻腾。父亲对柳秀才有防备,可……若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把柳东风送过去跟他念书?父亲大约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柳秀才是个好人,不过喝了酒就管不住嘴,会乱说。你把尿炕的事告诉他,整个柳条屯都会知道,明白吗?柳东风说明白。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父亲,梅花军真像柳秀才说的那么厉害?父亲竟然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柳东风,重重强调,别提这三个字,听见没有? 第二章 林闯的寨子里有菜刀砍刀斧头锛子锯子刨子,他还真是个木匠,但没有柳东雨要的飞刀。林闯问柳东雨什么样的,柳东雨给他比划,一拃来长,形状跟柳叶相似。所以又叫柳叶刀。林闯嘴唇都要笑掉了,我以为是什么厉害家什,原来是修指甲用的,女孩子嘛,指甲长点儿没坏处,打架能派上用场,就怕不等靠近整条胳膊就没了。没了胳膊,指甲再长也没用是不是?柳东雨不答。这家伙嘴巴贱,不理他最好。但柳东雨挺恼火,这家伙自称林冲的后代,恐怕只是嘴巴上有点儿功夫。若手里有一把刀,先把他的厚嘴唇割下来。柳东雨的飞刀是跟柳东风学的,三四十米内几乎百发百中。猎野猪,飞刀用处不是很大,狍子獐子紫貂野兔山鸡,柳叶刀最合适。以打猎为生,靠森林活命,这算不得什么本事。柳东雨不屑跟他说。土匪懂什么? 转了一圈,林闯说,你刚说匣子枪,想必懂一点点,要不咱比比枪法?柳东雨迟疑了一下,她当然打过枪,打过猎枪。匣子枪见过但没用过。林闯说,算了,逗你的,别吓得尿裤子。女孩子尿了裤子可不好,传出去也影响我名声。柳东雨冷笑,你还要名声?要名声就该把我放了。林闯说,我给你机会,可你就是不把咱当人,怪只能怪你自己。那三个女人这阵子没准儿正美呢。你说,你咋就对土匪这么有成见呢?土匪也是人,谁好好的当土匪?不是这乱世道逼出来的吗?就说我的祖宗林冲,高衙内不抢他老婆,那帮王八羔子不黑了心要他的命,他至于杀人吗?咱是土匪,咱也是好汉,我粗略算了算,弟兄们杀过二十多个鬼子了。柳东雨想起柳东风,冷冷一笑。林闯急了,你不信?骗你你割我的嘴。柳东雨突然道,你前世是麻雀吧?林闯怔了怔,麻雀?什么意思?柳东雨恨恨的,自己想!林闯稍一寻思,你是说我只会叽喳只会吹牛?小妹,我和弟兄们真的杀好些日本鬼子呢。柳东雨正色道,不许叫我小妹,谁是你小妹?林闯说,想当姐?姐也行。你恼起来可不漂亮呢。柳东雨几乎气笑,管得宽!谁都像你嬉皮笑脸的?姐也不行。林闯说,那叫你什么?……噢,咱俩没仇吧?你咋老这么大火气?柳东雨更没好气,谁想听你胡扯?把我放了我就没火了。林闯嘿嘿笑了,挺行啊,差点让你绕进去。你还没相信啊!柳东雨不解,相信什么?林闯叫,说半天你倒忘了?相信咱弟兄是汉子啊。柳东雨说,你放了我,我就信。林闯又笑起来,我不放你,也不是要把你怎么着,要怎么着早怎么着了对吧?还天天派人伺候你?不放是我不知道怎么给弟兄们交代。我跟兄弟们说,这女子不拿咱当人,放了她吧。弟兄们不答应啊。我是头儿不假,可也得顺着弟兄们的心对不对?要不说话谁听?话说回来,就是放了你,你能走出山寨?柳东雨问,你的意思,我得留这儿?林闯说,那倒不是,寨里没有吃干饭的,养不起。就算你是我小妹也不能。柳东雨叫,我不是你小妹!林闯双手举过顶,好吧好吧,妹子。柳东雨不想再纠正他,没用。林闯又来了劲儿,放你走,我好歹得有个理由。对你公平对我公平对弟兄们也公平。你裤子没尿湿吧?要不咱比比枪? 柳东雨盯着他的厚嘴唇,良久。好吧,比就比。 林闯领柳东雨来到寨子后的空地,扬扬手中的匣子枪,这可是大面镜,好使着呢,我从不让别人碰,今儿破个例,给你用用。柳东雨要用长枪。林闯笑了,行呀妹子,挺爷们的,我不能欺负一个女娃,也用长枪吧。林闯叫人拿来长枪。柳东雨掂掂,跟猎枪差不多重。问林闯怎么个比法。林闯反问,你说呢?柳东雨四外瞅瞅,折了一根树枝,说,我举着树枝站那边,你打上面的树叶,一会儿你举树枝,我打下面的树叶。林闯大力摇头,我说妹子,你不是真和我有仇吧?想杀我也不用这么绕来绕去啊。不等你举枪我就吓死了,妈呀,我玩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玩法。柳东雨不屑,怕啦?林闯说,当然怕,裤子早就尿湿了。柳东雨说,你说我不拿你们弟兄当人,不相信你们土匪也是好汉。你也没相信我啊。林闯倒是干脆,我就是不相信。柳东雨说,让你手下举,总可以吧?林闯说,那更不行,我不能把弟兄往死路上送。我说妹子,看到石缝伸出来的花了吧?咱就射花。柳东雨望过去,是一朵粉色的花。随即摇摇头,开得正艳,别糟蹋了。林闯说,女孩子就是心细,好!喏,那儿,那两根蒿子,对,就那儿。你打左面,我打右面。你可别说打蒿子下不去手。柳东雨问,谁先来?林闯说,当然是你喽,咱不能占女娃便宜对吧? 柳东雨端起枪,双臂微微颤了一下,她有些紧张。林闯调侃,别慌嘛,这有什么慌的?第一枪没中。林闯说,还有两次机会。第二枪又没中。林闯说,还有一次机会,抓牢哦。柳东雨瞪他。林闯说,看前面,瞪我为什么? 第三枪中了,虽然扫的仅仅是蒿子梢。不管怎么说也是中了。柳东雨把枪递给林闯,偷偷瞄瞄他的脸。林闯挖苦,我说妹子,你还真别得意,你打偏了呢。柳东雨问,咋?想耍赖?林闯说,你是打中了,可你打的是右面那根。这就好比扣错扣子走错门,白忙活。柳东雨不由瞪了眼。确实,她打的是右面的蒿子。犹不死心,还跑过去证实一下。林闯呲牙咧嘴的,我说妹子噢,亏得不是我站那儿。柳东雨有些沮丧,嘴上却没软,有些负气道,反正打的也是蒿子。林闯说,让你杀日本人,你却杀了一条狗,说你反正没浪费子弹,不是这么个理呀。好吧,我只能打左边了。 连击三枪,蒿子一节节断掉。 柳东雨有些呆。没想到这家伙不只嘴上的功夫。林闯问,怎么样?认输了吧?柳东雨气哼哼地跺跺脚,没理他。林闯嗬一声,越输脾气越大啊,这能怪我吗?柳东雨气乎乎,谁怪你?林闯道,脸都变了,还说没怪!没怪我,就是怪蒿子喽,要不,怪你自己?怪自己就对了。不过怪也没用对不对?白生一肚子气,依我说,还是全别怪吧。柳东雨说,你就没说过正经话,全废话。直接说吧,咋样才放我走?林闯顿了顿,要不咱比比别的?柳东雨盯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比。林闯说,比木匠活儿你肯定不行,咱比掷石子,谁掷得远谁赢。柳东雨说瞧你这点儿出息!林闯乐了,妹子,你就不能说个顺溜话?比就比嘛。柳东雨想这家伙既然爱玩,就陪他玩玩。 柳东雨又输了。这个嘴唇耷拉到下巴的货,臂力超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但柳东雨冷着脸,什么也没说。 林闯笑嘻嘻地问,咋样?还比不了? 柳东雨拧着眉不理他。 林闯仍不忘挖苦,其实我掷得不远,是你……你可别哭……哦,要不咱比哭?比谁眼泪流得多?我猜你准能赢。 柳东雨恨恨的,你能不能滚得远点儿? 林闯说,这话说的,我咋听不懂哟?你的意思是不比了? 柳东雨说,你到底放不放我走?这话能听懂吧? 林闯妈呀一声,你可别吓唬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胆子小,比针尖还小,我娘说我小时候见个小鸡都要躲。 柳东雨跺跺脚,真是个活宝!突然转身往西北角猛跑。她早观察好了,山石后面是悬崖。林闯眼疾腿快,柳东雨还没到石头边儿上,就被他追上扑倒。林闯压在柳东雨身上,有些气乎乎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寻死啊?柳东雨叫,你别管,滚开!柳东雨当然不是真心跳崖,不过是赌一把。林闯说,死也别在这儿死呀,咱寨子没有女人就没有吧,可不想要个女鬼。柳东雨恨恨的,你要么砍了我,要么放我,不明不白关着算什么?还林冲后代呢?你根本就是狗的后代。有本事杀日本人去,欺负女人还逞什么能?柳东雨憋了太久,平时说不出来的脏话狠话恶话,一连串拎出来砸向林闯。 林闯不吱声,似乎被骂晕了。柳东雨突然停下,骂有用吗?林闯又换上嬉皮相,骂够了?挺痛快的?这就对了,有话就说出来,像我一样,别憋着。憋着难受。你骂的呢有对有不对,我爹就是给我取名林二狗,说我是狗的后代倒也没大错。你敢说你的前世是人?没准是狗,也没准是猫呀鸡呀,说不定还是耗子呢。寒碜我,也是寒碜你自己,对不对?我说妹子,日本鬼子呢,我也杀过,杀过挺多的呢。日本人在中国乱窜,我一次也杀不完,慢慢杀。我要有那本事,一下把日本人杀光也招恨啊。多少人想杀日本人呢。所以我不能吃独食,得给别人留点儿是不是?说我欺负女人,这就不对了。和你一起来寨子的女人,都离开了,还给了她们盘缠,有这么个欺负法吗?至于你,虽然没放你走,哪天不是好吃好喝的?我向老天发誓,你吃的比弟兄们都好。弟兄们都不乐意,我说人家是客人,不能让客人受委屈。不放你走,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没有理由啊。你吃够喝够损够骂够,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没法向弟兄们交代。我是讲理的人,你也讲点儿理好不好?砍你,咱绝不做那事儿,你放心好了。 被林闯一顿轰炸,柳东雨脑袋都大了。 你滚开!柳东雨似乎突然发现林闯还在身上坐着。 林闯说,我不能呀,妹子,你跳崖,咱陪不起啊。 柳东雨说,用你陪吗?你配吗? 林闯说,就算你自个儿跳,毕竟在寨子里对不对?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有损咱林闯的名声。 柳东雨又来了气,你还要名声?你有名声吗? 林闯说,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损我呢。依你这么说,我猪狗不如了? 柳东雨说,对,你就是猪屎。 林闯并不生气,这大半天你还没骂够?那接着骂。 柳东雨说,你先放开我。 林闯说,那不行,妹子,不是我想占你便宜,我怕你变成女鬼,来祸害弟兄们。害我倒不要紧,我不能连累弟兄。 柳东雨说,你就这么压着我吗?你就不脸红? 林闯说,我脸皮比嘴唇厚多了,从来不红。想起?可以,你得保证别在寨子寻短见。 柳东雨说,我不寻死总行了吧?口气硬,鼻子却酸了。折腾一番,还是没斗过这个厚嘴无赖。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就骂出来。声音很低,林闯还是捕捉到,无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无赖就无赖吧,比猪狗好听点儿。 林闯离开,柳东雨一跃而起。林闯张开双臂,做个拦的动作。柳东雨没有再跑,林闯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活着多好?干吗想不开? 柳东雨问,你还没说够?不累? 林闯说,不爱听了?那就不说了。人长嘴为什么?不就说话的吗? 一阵风掠过,两只蝴蝶飞来,绕柳东雨转着圈儿。蝴蝶也戏弄她。 柳东雨突然有些伤心,语气就带出乞求,放我走,行吗? 林闯似乎很意外,求我? 柳东雨说,是,算我求你。 林闯挠挠脖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扮出痛苦状,你是女娃,女娃怎么能求人呢?若你一直硬下去,我或许会考虑。你竟然求我,太让我失望,太伤我心了。 柳东雨恼了,滚! 林闯说,别恼嘛。这可不能怪我,我就是不会说假话。 柳东雨问,你是铁了心让我坐牢了? 林闯摇摇头,没有没有,咱哪儿敢?看来你是真呆不住了,有吃有喝也呆不下去了。我可以让你走,但得有个说法。不管怎么说,是咱救了你没错吧?比又比不赢,让我想……猛一拍脑袋,有了,妹子,你是讲信誉的对不对?那就给你个机会。 两天后,柳东雨离开林闯的寨子。 林闯当然没有白白让柳东雨离开。距梅河口二十公里有个叫疙瘩山的村庄,那是林闯的老家。林闯的老娘至今住在疙瘩山。林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可老娘脾气倔,知道林闯落草当了土匪,几次都把林闯骂出来,林闯派人去接也不成,带去的米面肉都被老娘丢到门外。老娘说死也要死在疙瘩山,林闯认她这个娘就离开土匪窝回家。林闯回疙瘩山是不可能的,他干了什么事老娘根本不知道。柳东雨插话,问他都干了什么事。林闯说,妹子,你莫知道得多,对你不好。林闯牵挂老娘又接不出来,他和柳东雨订了个契约,柳东雨去疙瘩山侍候老娘三个月就可以离开。林闯怕柳东雨不同意,好一通胡扯,什么他救她一命,她就是做三年工这买卖也是她划算,什么这是公平契约,他绝不强迫。林闯好玩,也就他能想出这种烂主意。对柳东雨倒没什么,同意这个烂主意就能离开,柳东雨也感觉很划算。可是,他就不怕柳东雨对他老娘不敬?柳东雨挺好奇的。林闯说,我相信你不会。柳东雨问凭什么相信她。林闯说你嘴凶人不凶。柳东雨突然有些感动,停停又问,你不怕我中途跑掉?林闯说,你跑什么跑?没准还会撞我手里呢。再说日本人正一拨一拨来中国,再落日本人手里就惨了。不过,你不会跑,对不对?柳东雨说,你相信我不会对你老娘不敬,又说我不跑,怎么我说弄把匣子枪给你,你就笑话我?林闯说,这是一回事吗?弄枪你没那本事,省省心吧。柳东雨没再理他。只要能离开,签个契约就当最后一次陪他玩。 林闯派两个人护送柳东雨。柳东雨明白,是怕她中途跑了,这家伙贼着呢。护送,还不如押送更直接。不过押送这两人都不怎么凶。一个叫冯大个儿,四十来岁,说话就脸红。另一个叫三豆,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三豆平时跟在林闯身边,据说能听懂鸟语。两人都不爱言语,柳东雨想,寨子里大概就林闯一个人胡扯,把别人的话都抢了。正好清静一会儿,这几天真是烦透了。 中间一个晚上,三个人是在树林度过的。冯大个儿三豆各偎一棵树,柳东雨靠着另一棵树,三人呈三角状,相距七八米远。一觉醒来,柳东雨动了动,摸到一块石头。这么近,虽然在黑暗中,击中冯大个儿的脑袋不在话下,至于三豆,不是她的对手。最终,柳东雨把石头放下。既然和林闯签了约,就该遵守执行。她虽然讨厌他,可他不坏。如他所言,如果是恶匪,早对她动手了。就是逃也没必要伤这两个无辜的人。在森林里,她有的是办法。那次柳东风惹了她,她躲到树上,他急得乱转就是没发现,一遍遍唤她。想起柳东风惶急的样子,柳东雨悄悄笑了。很快,柳东雨又拧起眉,不知哥哥现在怎样了,松岛——实在耻于提这个名字——说的是真的?不,柳东雨不相信。柳东风没那么容易被擒到。 星光从树叶间露下来,滴到脸上便湿了。柳东雨抹了抹,又抹了抹,怎么也抹不干净。柳东雨突然有些恼恨自己,想换个地方,刚爬起身,一个声音就拦住她,你去哪儿?冯大个儿竟然掏出枪,他耳朵够灵的。三豆也醒了,不声不响站到柳东雨另一侧。柳东雨说,我想跑,你开枪吧。冯大个儿收回枪,没……没有,我是怕……林里有野兽,咬伤你,我和三豆没法向闯王交代。柳东雨哈一声,你还真叫他闯王啊,他算哪门子的闯王!我要走了,有种你开枪!冯大个儿慌了,张开胳膊挡住柳东雨,别……别啊…… 柳东雨当然不会跑,他们这么小心提防,她就是生气。柳东雨靠着树坐下去,不再言声。 你哭了?三豆的声音传过来。柳东雨有些吃惊,隔得挺远的,咋就看到她流泪了?冯大个儿往前探探,差点触到柳东雨脸上。三豆嗨一声,冯大个儿,你干嘛呢?冯大个儿问,她真哭了?三豆说,她是哭了。冯大个儿问,我怎么看不到?三豆说,看不到就看不到,你离远点儿。冯大个儿说,我怕她跑了。三豆说,她不会跑的。冯大个儿说,你咋知道她不会跑?她跑了咋向闯王交代?三豆说,我说她不会跑她就不会跑。 两人抬着杠,把柳东雨晾在一边儿。还以为是两个闷葫芦呢,说起来和林闯一个德性。柳东雨想玩个恶作剧,失踪一下逗逗他们,又怕两个人没头苍蝇一样乱扑,再伤着就麻烦了。不能把在林闯那儿受的气撒冯大个儿和三豆身上。 柳东雨说,我睡不着,心里烦,想走走,不放心你们就跟着。听到身后的沙沙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三豆突然道,姐,小心!音犹在耳,柳东雨已被藤条绊倒。三豆跑过来扶起她,没事吧姐?柳东雨摸摸脸和额头,似乎没被扎破。然后问三豆,你刚才叫我什么?三豆顿了一下,说,我叫错了。柳东雨大声问,你叫我什么?三豆明显慌了,叫姐来着。柳东雨哦一声,叫姐就挺好,那会儿你看到藤条了?三豆说,看到了。柳东雨问,你真能听懂鸟语?不等三豆答,冯大个儿抢先道,他不光听懂鸟说话,还能听懂虫子吵架。柳东雨没理冯大个儿,望着三豆。三豆说,我是森林里长大的。柳东雨暗暗心惊,好半天没说话。显然三豆比她更熟悉森林。三豆肯定还有别的本事,难怪林闯让他跟着。那个厚嘴唇的家伙心倒是蛮细的。 走了四天才到。疙瘩村在半山腰,有二三十户人家。正是黄昏时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村庄流淌,房屋、树木有种说不出的祥和。柳东雨突然想起柳条屯。疙瘩山和柳条屯竟然有几分相像。 林闯家在最北端,两间房低矮老旧,石头院墙半人高,好几个豁口。冯大个儿和三豆分别从身上解下挎包,一个挎包是米,另一个是两块腊肉。林闯老娘咬得动腊肉吗?柳东雨暗想。冯大个儿说他俩就不进去了,免得挨骂。柳东雨问,你们连夜回吗?三豆说,姐放心,夜里走路更方便。柳东雨说,好吧,回去告诉林二狗,也让他放心。 柳东雨喊了一声,没人应。站到院里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便推门进去。屋里也没人。柳东雨瞅了瞅,揭开锅看看,打算生火做饭。灶坑儿一根柴禾都没有。暗叹这日子过的。正要出去,一个老女人背着一捆树枝进了院。 林闯娘扔掉柴禾,警惕地问,你是谁? 柳东雨说,大娘,不好意思,没你同意我就进屋了。我是逃难的,能借助一晚吗? 林闯娘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柳东雨,混浊的目光夹着针尖样的东西,你哪儿来的? 柳东雨说,安图。 林闯娘似乎不信,逃难? 柳东雨说,那块儿闹日本呢,呆不下去了。 林闯娘说,你来错地方了,这块儿也闹呢。你瞅见了吧,没鸡没鸭,都抢光了。村里也没几个人,跑得差不多了。 柳东雨问,你咋不跑? 林闯娘说,这是自个儿的家,我往哪儿跑?我老成这样,也不怕日本人抢去。一张老皮,日本人也不稀罕。闺女,你歇歇脚该往哪儿跑往哪儿跑,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过来了。村里二柱媳妇让日本人糟蹋了,那帮孙子! 看到挎包里的米和腊肉,林闯娘起了疑心,追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柳东雨说,逃难的呀。林闯娘摇摇头,瞧你带的这些东西,哪像逃难的。柳东雨说,半路捡的。林闯娘说,你别哄我,兵荒马乱的,捡个窝窝头都甭想,你还捡肉?老实说,是不是林二狗派你来的?柳东雨愣怔着,林二狗是谁?林闯娘问,你不认识他?柳东雨说,我怎么会认识他?我是逃来的啊。大娘,他是你什么人呢?你的亲戚?林闯娘说不是,我没有这种亲戚。是个土匪!柳东雨吃惊道,大娘,你咋惹上土匪了?林闯娘说,我没惹他,是他惹我。柳东雨说,大娘你是得罪了他吧,还好是土匪,不是日本人。林闯娘转移话题,快别提那小子了。柳东雨暗乐,她的鬼话奏效了。 次日,柳东雨吃过饭,张罗着走。她要给林闯娘切块腊肉,林闯娘摆手,我就剩三颗牙了,咬不动的,留了浪费。柳东雨要舀米给她,她说,闺女,别寒碜老婆子,我不是开店的,不收店钱。柳东雨就收拾了,刚走到门口,突然捂了肚子蹲下去。林闯娘问怎么了,柳东雨说肚子疼。林闯娘说放米的罐子平时都埋着,大概米发霉了。劝柳东雨躺躺再走。柳东雨摇摇头,走到院里,又蹲下去。林闯娘把柳东雨扶回屋,说什么也不让柳东雨走了。 柳东雨暗暗得意,一个小把戏就留下来。不能说是林闯派来的,林闯娘既然轰林闯的手下,也会轰她。她是想赶快离开,可心里又较着劲。林闯不是认为她没本事吗?她要让他知道,他弟兄做不到的,她可以。还有就是契约在身,虽然一纸空文,但是林闯于她确实有救命之恩。三个月,熬熬就过去了。 住了两日,林闯娘问柳东雨打算去什么地方。柳东雨叹口气,说想去承德投奔亲戚,路上听说承德也闹日本,心里落慌,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林闯娘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柳东雨说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哥哥,也没有下落。说到哥哥,柳东雨的心顿时被利箭射穿,疼得一阵紧缩。林闯娘小心翼翼的,说柳东雨要不嫌弃,就跟她住在这儿,反正到处闹日本,没个太平地儿。柳东雨有些不安,这不合适吧?林闯娘朗声道,我没儿没女,就个孤老婆子,能有个说话的,我也稀罕呢。柳东雨说,大娘要是不嫌麻烦,我就……林闯娘说,这有什么麻烦的?随后叹息道,就怕你留不长,日本人说来就来,到时候你别管我,赶紧往后山跑。我瞅你腿脚挺麻利的。柳东雨说,把大娘丢下哪行?林闯娘声音硬硬的,在这儿你就得听我的,你年轻轻的,活命要紧!我老朽不中用,还能把我咋的?柳东雨说,那也不成,真到那种时候,我得把大娘拽上。林闯娘突然恼了,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在这儿,听我的!柳东雨点点头,好好,我听,听大娘的。 白天,柳东雨和林闯娘一起捡柴。林闯娘腿脚不好,柳东雨说她一个人就够了,林闯娘说不放心,非要跟着。夜晚,柳东雨陪她说话。柳东雨讲父亲始终没有消息,母亲和嫂子侄儿的死,讲柳东风的失踪。她语速慢,声音也轻。林闯娘听着,骂着,也感叹着。 林闯娘不怎么说自家的事。那天柳东雨很随意地问,大娘,你一直一个人吗?林闯娘犹豫一下说,其实,我有个儿子,后来……和你哥哥一样失踪了,好几年了,没一点儿消息。柳东雨使劲忍着才没笑出来。这是套林闯老底儿的机会,得抓住。柳东雨问,怎么失踪的?林闯娘说,他说去梅河口相亲,一去就没了影儿。柳东雨哦一声,没准他招了女婿,忘了你老人家。林闯娘不大高兴,他很孝顺的,不会丢下我。柳东雨说,这世道乱,没准儿他跟人当了土匪呢。林闯娘终于生气了,我怎么会养出这种儿子?柳东雨忙道,我是乱猜的,大娘别生气。林闯娘缓上一口气,他要是当了土匪,我敲断他的腿。柳东雨说,听说好多土匪专打日本人呢,土匪也不全是干坏事。林闯娘哼一声,麻雀下多大的蛋也变不成喜鹊。柳东雨听老太太又要来气,不敢再招惹她,就闭了嘴。 清早,林闯娘有些不安,说,我昨儿发脾气了吧?柳东雨说,没有,大娘的话都在理呢。林闯娘说,我脾气爆,是个炮筒子,二狗爹活着的时候都让着我。二狗也让。柳东雨说,您老算有福人呢。林闯娘说,可不,如果不闹日本……算了,不提这帮狗东西了。告诉你吧,我儿子是个好木匠呢。柳东雨佯装吃惊,真的呀。林闯娘让柳东雨一样一样看,小方桌,柜,凳子,都是我儿子做的,还有个木匣子,带抽盖儿。林闯娘说这是儿子专门给她做的,放个针线零碎什么的。柳东雨仔细翻看,不得不承认,林闯是个细致的木匠。林闯娘有些得意,说村里的木匠活儿都找她儿子做,她儿子还会吊大梁,村里人修房子也找她儿子。一个木匠现在却成了土匪头子。柳东雨又想起哥哥。打猎之外,柳东风还喜欢画画。画鹿画狐画草画树。柳东风告诉她,父亲说过要送他到安图,除了私塾,安图还有专门教画画的。柳东雨甚至觉得柳东风对画画的偏好超过打猎。谁能想到呢?又怎么想得到,柳东风既没学画,又没安安稳稳当个猎人。血梅花杀手,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与柳东风联系不到一起。如果不是柳东风亲自告诉她,她绝对不敢相信。她更不敢相信从柳东风口中得知的另外一个秘密。她浑身战栗,连着追问,真的?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午后,柳东风约她到公园。还以为柳东风带她逛公园呢,没想到柳东风是告诉她那些。天突然就暗了,不,是塌了。她的天塌了。柳东风的天没有塌,他的目光火热,但是面目冰冷。难道这就是杀手的表情?她记得当时脑里冒出这样的疑问。柳东风陪了她一下午,直到她的情绪稳定。可是,那个午后,一切都变了。 柳东雨抽搐了一下。 林闯娘觉察到,问,闺女,你怎么了? 柳东雨笑笑,没怎么,想家了。怕林闯娘再问,转身走开。 那天晚上,柳东雨对林闯娘说,她要去趟海龙县城。林闯娘有些紧张,你要走?柳东雨说,办点儿事,完后再回来。林闯娘担心道,那地儿肯定也有日本人,闺女,你可要当心。非得去吗?柳东雨说,非得去。 柳东风随父亲进山打猎是妹妹柳东雨出生一个月后。 父亲和母亲为此有过争执。母亲的意思是等柳东风再长大些。父亲说,再大?等他长出胡子?我像他这个年龄,手脱过几层皮了。箭和猎枪都要早练,练不准进森林还不是送死?母亲埋怨,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死呀活的!父亲说,就你事儿多,老偏袒他。母亲说,我是他娘!父亲说,早进山早熟悉早锻炼,往后拖就是害他。母亲抽了几下鼻子,还是想争取,要不……再等一年?让东风帮我照看东雨。父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不行,弓箭都准备好了。母亲妥协,你非要这么做……不过……母亲声音突然压低,你只许带他打猎,不能带他去那里,他还小。父亲说,他是我的儿子。母亲的声音没有提高,但是重了许多,不行!绝对不行!他还是我儿子呢!父亲说,好吧好吧。 柳东风知道父亲有个秘密,母亲帮父亲守着,他们都怕他知道。柳东风其实已经猜到一点点,那个秘密与母亲常年做的鞋有关。还有父母私语中偶尔露出的痕迹,老套啦,梅花军啦,和父亲有什么样的关系?那里,那里是哪里?柳东风心里扑腾,但是想不出究竟。 第一次打猎,柳东风很兴奋。父亲教他一辨二闻三听四看。辨是辨蹄印和粪便,判断是什么动物,往哪个方向去的,经过多久了,然后决定追还是守。闻即闻动物的气味。有的动物狡猾,走路又轻,寻找踪迹很难,但无论什的动物都有气味,如貂带骚味,野猪有酸臭味。听是听动物走路的声音和喘息,由此判断是大型动物还是小型动物,从哪个方向来的。看最重要也最危险,能看到说明猎物已经很近,要迅速做决定,是猎还是躲。所以在森林活命,爬树的本领必须练精。一个好猎手,嗅觉要灵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都需要练,父亲强调。柳东风记性好,父亲说一遍就记牢。但真正开始打猎,才发觉远没有想象中刺激,甚至有些枯燥。柳东风不由暗暗失望。 父亲捡起一片树叶让柳东风闻。柳东风闻了闻,没嗅出什么。父亲让他再闻,柳东风说就是树叶的味儿啊。父亲的脸立时沉下去,说柳东风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猎人绝对不可以轻视猎物,不管多么有经验的猎人都不能。到了森林里,猎人是孤立的,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所以要一万个小心。柳东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轻心,猎人最要不得这个。父亲果然厉害!柳东风红了脸。父亲再让柳东风闻,柳东风还是闻不出什么来。父亲说,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高估自己,轻视对手。在别的地方犯错可以改,打猎犯错没有改的机会。父亲说树叶有臭骚味,是狐狸留下的。柳东风仍然闻不到,父亲让他装在身上慢慢闻,并且要记住这个味儿。柳东风不解,地上到处是树叶,父亲为什么单单捡了这片树叶,别的树叶就没有狐狸留下的尿迹?父亲赞许地点点头,说柳东风爱动脑子,这点儿对猎人也极重要。父亲让柳东风端详树叶,一半颜色浅一半颜色深,如果是雨水浸的,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别,造成这种差别的只有动物的尿液。柳东风暗暗叹服。父亲拍拍他的肩,只要用心,你也会的。 柳东风射出了第一箭。没射中兔子,偏出老远。柳东风想再射,兔子已经没了影儿。捡回箭,柳东风有些沮丧。父亲说,百发百中是练出来的,没有三年五年工夫,甭说兔子,松鼠也难对付。又说,同样是射箭,不同的猎物有不同的技巧,如果是鹿,要在吃草的时候射,吃草的时候鹿比较安静,能瞄准要害部位,若射中腿或屁股,鹿仍然跑得很快,很难追上。如果是兔子,要在弹起来的时候射。兔子弹跳起那一刻体形变长,容易射中。射到什么部位兔子都逃不掉。柳东风问什么时候教他用猎枪,父亲说,学会走再学跑。 射鹿要沉住气,尽量靠近,射兔则要眼疾手快。父亲做示范,射中一只野兔。野兔翻个跟头,跳起来挣扎着要跑。父亲示意柳东风捡回来。柳东风跑上前,还没碰到,野兔突然回头。柳东风的手顿时火辣辣的。他没想到野兔带着箭还这么疯,顿时迟住。父亲喊,快抓啊,发什么呆?柳东风狠狠心,整个人扑上去,想把野兔压在身下。野兔闪开,柳东风扑空。柳东风又羞又恼,脑袋有些胀。野兔已经蹿出老远。柳东风追上去,抓住野兔一条腿。没想野兔整个身子弯过来,又抓又咬。柳东风没放手,紧紧搂在怀里。待野兔不再挣扎,柳东风两只手已经鲜血淋淋,脸颊也被抓伤。柳东风以为父亲要责怪他,抓受伤的野兔都这么费劲,挺丢人的。但父亲撩起衣襟,让柳东风看他的腰。柳东风被惊到。父亲的腰布满疤痕,要撂起来了。父亲淡淡的,这是野猪啃的,猎人没有不受伤的。 柳东风进门,母亲就惊叫起来,拽过柳东风摸了又摸。又埋怨父亲。父亲心情很好,先亲柳东雨一口,又想抱母亲。父亲从未当着柳东风的面和母亲有这样的举动。母亲躲开,父亲张开的胳膊停在半空。父亲连说痛快,要喝两盅。母亲没好气,你儿子受伤,你要庆贺啊?父亲振振有词,女人就是少见识,现在受点伤是好事,不懂!母亲出去拿酒,父亲跟在身后,不知他做了什么,母亲骂,滚远点儿!父亲一点不生气,反哼起小曲。 吃过饭,父亲让柳东风去柳秀才那儿。母亲吃惊道,这么晚了,去干什么?直到这时候,父亲的语气才有些硬,你说干什么?夜长着呢。半途而废能有什么出息? 柳东风白天随父亲打猎,夜晚去柳秀才那儿上学。隔些日子,缸里的鞋装得差不多了,父亲就背着篓出趟远门。回来仍背些米面,那次带回一块砖茶。父亲疼爱妹妹远胜柳东风,很少给柳东风带东西,但每次都给柳东雨带,铃铛啦,梳子啦。柳东雨的头发又软又稀,根本用不着梳子。 柳东风并不嫉妒妹妹,他对这类玩艺也没兴趣。吸引他的是父亲和母亲捂着的秘密。父亲和母亲守得紧,不让他靠近。越是这样柳东风越着迷。年龄渐长,柳东风的好奇心也在发酵。他已经像个男人了,这是父亲说的。柳东风以为父母说话不再回避他。但父亲和母亲在这件事上依然高度警惕。父亲再次出门,柳东风装做不经意的样子问母亲,父亲把鞋都背到哪儿了。没想到母亲立刻变了脸,呵斥他小孩子不该关心这些。又警告不许和外人提起。仿佛意识到柳东风不那么好哄了,母亲改口,说父亲背到城里换钱了,又说攒了钱好给柳东风娶媳妇。到处闹土匪,若传出去会把土匪招上门。记住没有?母亲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凶狠,柳东风只能说记住了。母亲又哄骗了他。柳东风很不高兴,也不服气。他已经是男人了,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还当他是小孩子? 柳东风不动声色,这也是猎人起码的素质,好奇却因父亲和母亲的严防死守疯狂生长。跟踪的念头在母亲又一次替父亲准备干粮时突然蹦出来。 多年后,柳东风仍记得自己躺在被窝里紧张又兴奋的样子。若父亲撩起被子,会发现柳东风湿漉漉的。怕父母发现异样,柳东风遮住大半个脑袋。汗出得多,口干舌燥的,他硬是挺住。 父亲起床,柳东风也跟着起,说要帮柳秀才干活,抢在父亲前面出了门,快速爬上院门外那棵快长到天上的老松树,躲进树杈。父亲很快就出来了,母亲追到门口,叮嘱父亲什么。父亲摆手,让母亲回去。若是进城,父亲应该先往西走,出屯正南有通往镇上的路。显然父亲不是进城,他拐到屋后,爬上坡,隐入树林。 柳东风溜下来,一阵小跑。 和父亲打了三年猎,柳东风已经积累许多经验。不能跟得近,父亲的耳朵极灵敏,能捕捉到狐狸的脚步声。也不敢太远,远了父亲身上的老烟味就会散开。当然父亲的嗅觉也好。父亲曾说柳东风的味道和鹿相像。柳东风既要闻到父亲的味道,又要保持适度的距离,保证父亲闻不到他。加倍累。 老烟味又辛又辣,但在那个心跳的日子,柳东风在辛辣中闻到一丝甜,就像曾经吃过的麻糖。混杂的气息令柳东风迷醉。那味道并不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柳东风张大鼻孔,用心地、贪婪地吸着。 翻过黑林山,父亲钻进另外一座山林,气味突然浓烈起来。咸的腥的辣的苦的,有新鲜的嫩芽般的香,也弥漫着腐烂树叶的气息。柳东风有些紧张,头皮隐隐麻了。丝丝缕缕的老烟味消逝了,无论怎么努力张大鼻孔也闻不到。柳东风被那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息包围。他想冲出这重重围堵,想拔杂草一样把这些气味拔掉抛开,但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柳东风被熏晕,不要说追父亲,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他想起父亲的话,就算遇到天大的事都不要慌。猎人的脑袋要永远冷静,永远清醒。柳东风沉住气,任由浓烈的味道冲撞。他知道父亲的老烟味并没有消逝,只是被淹没了。只要用心就能捞出来,一丝或一缕就好。 柳东风靠着树干,凝神片刻,捞到了,只有一丝。柳东风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顺着老烟味的方向摸着,一步,两步…… 不要! 突然听到父亲惊雷般的声音。柳东风停住,或者说被迫停住,他踩到了猎人埋设的夹子。还好是夹狐狸的,若夹子再大些,他的腿就残了。 父亲帮柳东风摘脱,质问他跟来干什么。父亲黑着脸,冷冷的。柳东风不说话,羞愧夹住他的舌头。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被父亲发觉。羞愧感压过被责骂的紧张。父亲追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柳东风慢慢抬头,我想去城里看看。父亲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去城里。柳东风问,那你去哪儿?父亲说,去我要去的地方。柳东风说,我想跟你去。都跟出这么远了,父亲不会逼他回去吧?必须试试,必须争取。但父亲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柳东风耷拉下脑袋。头耷拉着,心却拧起劲儿。在父亲面前,柳东风一向都很温驯。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野,屯里的人都夸他仁厚,但没人知道柳东风心里的狂野。不是没有节制不着边沿的,柳东风的野是柔的韧的,连绵不断的。他不说话。他不跟父亲,但也不打算返回去。就呆在森林里,父亲能把他怎么着?他知道会激怒父亲,一顿暴打或被押回去都可能。不管什么都不怕,豁出去了。 意外的是,父亲没有恼怒,更没打他。父亲解掉背篓拉他坐下,饿了吧,我也饿了。柳东风早就饿了,可就是拗着不吃。父亲说,在森林里空着肚子,猎人就可能变成猎物,吃吧,还拗?父亲的口气也是少有的温和,柳东风鼻子有些酸。 吃过干粮,父亲夸柳东风,能跟他这么远已经非常厉害。屯里能跟出他半里地的没有几个。柳东风问,真的?父亲说,当然是真的。柳东风懊丧道,还是让你发现了。父亲哈哈一笑,我是老猎人嘛。柳东风问父亲是不是听到夹子响才发现他的。父亲摇头,我折回来,你还没踩到夹子呢。柳东风想到父亲那声暴喝,似乎是的。可……柳东风更加疑虑重重。父亲说,我没看到也没听到,凭的是感觉。柳东风愕然,感觉?父亲说,对,是感觉。父亲拍拍柳东风,别的可以教你,感觉不能,必须靠自己悟。好啦,先不说这个。跟踪被发现,等于我赢了你输了对吧?输了就没资格提条件。家里不能没有男人。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峻,这是你我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柳东风点点头。终是没忍住,问父亲,你去哪里? 父亲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去我要去的地方。 柳东风知道不能再问,父亲会生气,而且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不会告诉他答案。可疑问在心里鼓胀,野马一样狂奔。柳东风使劲拽着,终是徒劳。那是……什么地方? 父亲竟然没有发火,答非所问,喜欢梅花不? 柳东风点头。屋后有一株梅花,越冷的时候越开得艳。 父亲说,那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柳东风起身,无言折返。他是男人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柳东风反复揣摩这句话的意思。父亲没有明确答应,但父亲会带他去。至于什么时候,还不好判断。也许父亲高兴的时候,也许等他再长大些。柳东风嗅到希望,这次跟踪没有白费。 但结果并没有朝柳东风想象的方向发展。那个地方,父亲绝口不提,更不要说带他去了。不管在家还是随父亲打猎,他还没张嘴,父亲就岔开话。父亲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给他机会。柳东风蓄谋已久,那天终于出其不意地提出来。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记住,必须忘掉我和你说过的话。 柳东风忘不掉。怎么可能忘掉呢?因为这个禁忌,因为父母的神秘和鬼祟——这是不容置疑的,柳东风的好奇如雨后的蘑菇,整个胸腔都被堵满。母亲仍一夜一夜地做鞋,父亲仍一趟一趟地出去。柳东风想再跟踪父亲,已经没有可能。父亲出门的日子,母亲总把柳东风拴在身边,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父亲和母亲结成了同盟。当然他们原本就是同盟。 父亲和母亲可以拖住柳东风的腿,却不能阻止柳东风关于那个地方的想象。父亲提到梅花,那个地方肯定与梅花有关。那里长了许多株梅花,还是住着一个叫梅花的女人?也可能是个叫梅花的地方,自然有成片的梅花林。有一点柳东风可以肯定,那个地方住着人,他们都爱穿母亲做的鞋。 那天夜里,柳东风梦见自己找到了那个地方。如他想象的那样,到处是盛开的梅花。柳东风拼命压着狂跳的心,在梅花林中一圈一圈地转。他想寻找父亲。好大半天,没找到父亲的影子,也没碰到其他人。那个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更糟糕的是,柳东风迷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心里急得着了火,茫然四顾间,突然一头野猪直扑过来。柳东风大叫起来。 母亲还没睡,问柳东风做了什么梦。柳东风说梦见野猪了。母亲说野猪有什么怕的,你父亲打死过好几头了。柳东风说想和母亲说会儿话。母亲警惕地扫扫他,这么晚了,说什么话?快睡吧。柳东风问她怎么还不睡。母亲说,大人有事,好好睡你的。等再长大些,就可以像你父亲那样打野猪了。柳东风说,我还可以替爹去卖鞋。母亲抖了一下,虽然极轻微。母亲突然沉下脸去,好好睡觉!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柳东风缩进被窝。母亲不轻易发脾气,发起来比父亲还要吓人。 到柳秀才那儿,柳东风就不敢胡思乱想了。可那天柳秀才讲了一首写梅花的诗,柳东风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结果被柳秀才抽了。有两年多没挨过板子,柳东风被抽愣了。完后柳秀才问柳东风想什么,不好好听讲走什么神儿?柳东风摇摇头,父亲警告过他,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其实平时柳秀才很和善的,那天不知抽了什么筋,非要柳东风说。是不是我这个先生不够格?若是不够格,明儿就别再来了,再找高明的先生吧。 柳东风傻了,没想到柳秀才这么较真。柳秀才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说出来就不要他这个学生了?出进茅草屋几年,柳东风已经喜欢上这个疯老头儿,喜欢上屋里青草的清香,喜欢柳秀才那些古旧的书,喜欢柳秀才疯话之外的故事。喜欢这里的一切。更重要的问题是,他没法向父亲交代。父亲说明年送柳东雨过来,他被柳秀才赶走,柳东雨也不可能跟柳秀才念书了。那么,告诉柳秀才?柳东风有些动摇。柳东风大力稳住,不能!他虽然不知道父母守的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但知道这个秘密的重要性和泄露出去的严重性。 柳东风起身,默默往外走。 柳秀才喝住他,你就这么离开? 柳东风停下,想了想,跪下去磕了两个头。 柳秀才说,起来起来,少弄这些个虚玩艺儿。 柳东风不知如何是好,直定定地立着。 柳秀才转过身去,柳东风看不到他的表情。 好半天,柳秀才说,教你快五年了,不能白教吧。 柳东风常给柳秀才带东西的。衣服、米面、肉,酒更是经常。自从教上柳东风这个学生,柳秀才就很少再出去讨酒。柳秀才喝过酒说疯话,不喝酒疯话倒是不说了,但整个人傻呆呆的。 柳秀才似乎明白柳东风想什么,说,那些都是你父母给的,不是你的。你不是个猎人吗? 柳东风明白了,问,先生要什么? 柳秀才反问,你会猎什么? 柳东风说,我什么都会。 柳秀才轻哼一声,口气不小,给你三天时间,你打一只麻雀回来就可以。不过让野猪啃了可别怪我。 第二天,柳东风背着弓箭进了森林。不能被酒疯子瞧扁。柳东风还没单独打过猎,父亲不在,趁这个机会正好试试。柳东风没有朝平时和父亲打猎的方向走,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被柳秀才赶出来怎么向父亲交代,柳东风已经顾不上想,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弄个猎物让柳秀才瞧瞧。 一只野兔蹿过。柳东风拉开弓又放弃了。他不猎野兔,更不会猎山鸡麻雀。猎只凶猛的。野猪?柳东风哆嗦一下。不是害怕,而兴奋。如果猎一只野猪,整个屯子说不定都要轰动。对付野猪用猎枪才好,弓箭如果射不中要害部位会很危险。还是猎只鹿比较合适。柳东风没想到会遇到山猫。山猫蹲在树杈上,距他不足五米。山猫体形不大,但凶猛程度不亚于老虎。父亲说山猫短,别的猎物皮都可以撑大,只有山猫的皮往小缩。遇到山猫能躲尽量躲,父亲告诫。柳东风看着山猫,山猫也盯着柳东风。如果山猫逃离,柳东风也许就放弃了。那只山猫没有躲避,反而慢慢仰起头。柳东风感觉如果他撤离,山猫就会扑上来。稍一犹豫,柳东风抽出弓箭。没射到要命部位。柳东风欲射第二箭,山猫已经扑过来。 柳东风不知和山猫撕了多久。他从地上爬起,日头已经偏西。山猫被他掐死。当然,柳东风也伤得很重。脸上是血手上是血,衣服被山猫抓得一条一缕,双肩均被咬破。稍一动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但柳东风特别开心。他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张不开嘴,疼。哪儿都疼。 柳东风背起山猫往回走。不知是力气耗竭还是流了太多的血,整个人腾云驾雾的。就那么摇晃着,不敢停下。太阳落山前必须走出森林。猎人受了伤,随时都可能成为猎物。 终于看到屯子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屋,柳东风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柳秀才的茅草屋。山猫还没有完全僵硬。柳东风要让柳秀才瞧好,他猎的不是麻雀。拽开门,柳东风触见柳秀才惊讶的目光,说给你。然后倒下去。 柳东风醒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他问母亲山猫在哪儿。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责备,说你命都不要了,还要山猫?柳东风顾不上这些,追问母亲山猫在哪儿。母亲告诉他山猫被柳秀才扔了。柳东风几乎跳起来,怎么扔了?母亲喝令他躺下,然后说柳秀才是个怪人,他要扔,我也不能拦,扔就扔了吧,把你撕咬成这样,我看着也闹心。柳东风说,那也要把皮剥下来呀,怎么就——母亲打断他,养好伤自己问柳秀才去。 柳东风被母亲强行留在家养伤,七天后才去柳秀才的茅草屋。柳秀才像一团丢在角落的杂草,柳东风喊了两声,柳秀才也没应。柳东风知道他昨晚又喝多了酒,没再打扰他,坐下来就着天窗的光线看书。心中暗暗伤感,被柳秀才赶走,这些书没准儿就再也见不到了。约莫中午,柳秀才终于醒来,问柳东风什么日子。柳东风莫名其妙。柳秀才坐起来,掐指算了半天,说十年了。柳东风越发不懂,问什么十年。柳秀才突然拍着床沿哭起来,可耻呀可悲呀,我泱泱中华竟然被倭寇打得屁滚屎流,大连旅顺那么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一帮饭桶一帮饭桶!后来念叨的,柳东风更加听不懂了。 柳东风不想再听那凄厉的声音,起身欲离去。柳秀才突然收声,问,你猎的可是山猫? 柳东风说,先生不是见到了么? 柳秀才问,你一个人猎的? 柳东风点点头。 柳秀才说,那日本人就跟山猫一样,体形不大,性子极凶悍。可不管多么凶悍的畜生,都逃不脱猎人的弓箭。你一个少年可以打死山猫,那么大的队伍,被日本人赶得东躲西藏。他们还不如你呢。 柳东风听出柳秀才在夸他。他多么希望柳秀才不要再赶他走。于是嗫嚅道,先生……我……几天受伤……没念书……我……你……柳东风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对。 柳秀才有些愣愣的,哦,你的伤养好了?小子有骨气!那天我又发疯了吧?逗你的。你还是留下吧,我肚里东西多着呢,不能带到棺材里。你嘴巴严,小小年纪就能猎山猫,好!不过这个乱世道,只有武还不够,得有谋。论武力,十个刘邦也赶不上项羽,可刘邦把项羽赶到河里,逼得项羽杀了老婆不算,又自个儿抹了脖子。刘邦靠什么?就是靠脑子呀。我是疯了点儿,我肚里的货不疯。东风,你得留下来,啊?柳东风没想到柳秀才这么快就转过来,忙说谢谢先生。 那个地方仍然是个谜。那个谜一样的地方仍然吸引着柳东风。但身上累累的伤痕让他沉稳许多,虽然依然在想,却没有再如先前那么疯狂。而且父亲教他用猎枪了,也必须集中精力。 两个月后,柳东风跟随父亲进了趟山。当然不是去那个地方,是背坡。背坡就是受雇给伐木工、山里的猎户背米面盐茶等生活必须品。近的一趟三五天,远的要七八天。背坡不只是累,还很危险。可能遇上猛兽,还可能遭遇土匪。若丢了货物不但拿不到钱还得赔偿雇主。所以多是那些没有任何生计的人铤而走险。再就是猎人。背坡是另一种打猎,父亲如是说,要想成为真正的猎人,背坡是必须的。 虽然背坡去的不是那个地方,但感觉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柳东风被兴奋撺掇着,比父亲还走得快。但半天后柳东风就不行了。腿软,脚却重,像坠了东西,走每一步都异常困难。父亲依然是那个节奏,柳东风在前,父亲不赶,柳东风落后,父亲也没有等待的意思。中午歇了一会儿,吃了点儿干粮。再起身,柳东风感觉整个人都散了架。父亲没有回头,柳东风不敢停下,拼全力跟上去。 第一个晚上,柳东风和父亲在森林里度过。父亲说森林里有些背坡哨,相当于背坡人的旅店。这趟行程远,背坡哨少,只能在野外住。父亲讲了些野外必须注意的事项。柳东风说没有背坡哨还这么急着赶。父亲说背坡每天走多少路,心里要有数,不能累了就歇。脚力是练出来的。如果今天落下路,明天夜里就赶不到背坡哨,如此就得天天住野外。柳东风闷闷地点点头。他实在太累了,很快就昏沉着睡过去。 第二天到达父亲所言的背坡哨已经很晚。那个地方叫蛤蟆嘴,柳东风以为会有几家客栈,没料仅此一家,不过三间孤零零的房子。背坡哨的主人年龄和父亲差不多,他的烟斗足有半米长。他似乎特别珍爱自己的烟斗,斗里没烟了,仍在手里握着。父亲和他很熟,见面就互捶一下肩头。一个问来了?一个答来了。一个又问还活着?另一个答阎王爷还顾不上呢。父亲让柳东风喊魏叔。魏叔招女儿过来,让她叫柳东风哥。魏叔的女儿年龄与柳东风相仿,个子不高,双眼乌亮乌亮的。名字也响亮,魏红侠。魏红侠很腼腆,不像山里女孩。魏叔抚着女孩又粗又长的辫子,叹息,这孩子跟她娘一样,性儿绵软,谁能想到……哦,让老哥笑话了。父亲显然想安慰魏叔又没有合适的说辞,也跟着叹息道,唉,这世道,难呢。魏叔说,是啊,今儿脑袋在,明儿没准儿就搬家了。魏叔似乎有难言之隐。那是魏叔的秘密吧。这世上该有多少秘密啊。 数年后,柳东风仍会时时想起和魏叔父女相处的第一个夜晚。是的,那是第一个夜晚。后来他不止一次到蛤蟆嘴,住在魏叔的背坡哨。而且他也明白了,那个夜晚是他生命历程中很重要的节点。 魏红侠虽然腼腆,手脚却极利落。魏叔和父亲唠话,她忙着做饭。父亲让柳东风帮她,她说不用。柳东风就退到一边。连着赶两天路,柳东风浑身酸痛,感觉肌肉和骨头都要脱离了。不大工夫,魏红侠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贴饼子加炖菜。光线昏暗,柳东风没看清楚是什么。魏红侠舀了一勺给他。柳东风夹了一筷子,手突然一抖,那东西落到碗里。柳东风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用劲瞅了瞅。没错,碗里是蛤蟆,干菜炖蛤蟆。还好他没叫出来。魏叔说这是灵蛙,也就是你父亲来,别人我还不给吃呢。柳东风跟父亲打猎好几年了,在野外逮住什么吃什么,但没吃过蛙。看着父亲大嚼,柳东风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出去。柳东风返回,发觉气氛有些尴尬。魏叔让女儿再弄些别的,父亲连说不用不用,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魏叔说,不怪他,没吃惯呢。父亲说,在山里活命,哪有吃惯吃不惯的?何况这么好的东西,真是不知好歹。让他饿着! 魏叔和女儿睡一屋,柳东风和父亲睡另一屋。可能是没吃饭的缘故,柳东风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父亲碰碰他,问他是不是饿了。原来父亲还没睡。柳东风说不饿。父亲往他手里杵杵,是块贴饼子。柳东风也顾不得别的,大口吞咽下去。父亲责备他不该当着魏叔父女呕吐,你知道他们平时吃什么吗?柳东风头皮一阵冷麻,吃什么?父亲顿了顿说,那要看季节,得看季节里有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柳东风问,那……为什么呆在这么个地方?人都见不到。父亲说,人活命,各有各的法子,没有魏叔,今夜咱们住哪儿?尔后告诉柳东风,魏叔原是山里的伐木工,后来伤了腰,就在蛤蟆嘴开了这家背坡哨。柳东风想怪不得魏叔老是佝着腰。父亲叹息,活着都不容易,还好这地儿偏,没什么油水,不怎么招土匪。柳东风想起魏叔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魏红侠没娘么?父亲加重语气,咋说话呢?没娘孩子从哪儿来的?完后又叹口气,原先一家三口好好的,后来红侠娘走了。柳东风随口道,去哪儿了?不回来了吗?父亲就有些烦,你魏叔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哪儿来这么多废话?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次日清早,柳东风一觉醒来,便嗅到浓浓的香气。他爬起身,魏红侠已把一盆炖鱼端过来。其实也就两条鱼,不大,一拃来长。父亲告诉柳东风,魏红侠摸黑下沟底逮鱼,天亮才回来。为逮这两条鱼,她全湿了。还不谢谢红侠妹妹?柳东风看魏红侠,魏红侠害羞地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抚弄着辫子。辫子还滴水呢。柳东风明白她在窥他。 柳东风父子上路,魏红侠也没说话,只是目送着他们。柳东风回头,发觉魏红侠乌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哭了吗? 第三章 柳东雨在海龙县城转了一上午,才在城南找到那家铁匠铺。很破败的一处院子,没挂招牌,也没有声响。若不是院侧竖着的马架,柳东雨可能掉头离去。她在别处见过马架,钉掌要把马捆在架上。门没上锁,虚掩着。白茬门板也有些年头了,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左面那扇有几处极深的印痕,显然是利器砍的。柳东雨没敢推门,很担心苍老的门突然碎裂。 喊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正打算离开,门吱呀一声开了,竟然没碎。一个方脸银发的老汉站在门口,问柳东雨找谁。柳东雨问你是铁匠吗?老汉点点头。老汉目光混沌,眼球上趴着几条粗大的血丝,不知没睡醒还是睡过了头,整个人木呆呆的。柳东雨说明来意,老汉差点跳起来,那几条血丝似乎突然间长出翅膀,要飞到柳东雨脸上的样子。两年不烧火了,你去东门外找找。老汉欲关门返回,柳东雨伸出一只脚支住,掏出两块奉洋。奉洋是林闯带给他娘的,正好给柳东雨派上用场。老汉定了定,很快摇摇头,闺女,打刀要掉脑袋的,城里三个铁匠,就我还在喘气。柳东雨说,如果嫌少,我下次再带给你。老汉说,你没见街上日本人的告示吗?被人告发可不得了。柳东雨问,你怕日本人?老汉说,当然怕,他们有枪有刀,想杀谁杀谁。柳东雨说,我打刀就是对付日本人的。老汉重新打量柳东雨,闺女,你没发烧吧。柳东雨强调,我真是对付日本人,你要么给我打要么告诉日本人。老汉说,这闺女怎么说话呢,我去告诉日本人?还不是去送死?柳东雨听出意思,大爷,你真好。老汉叹口气,有什么好的?噢……你先进来吧。 柳东雨在海龙住了两个晚上。她没敢乱逛,整日窝在客栈。第三天清早,柳东雨去铁匠铺,还稍有些忐忑。并不是每个铁匠都会打刀。当老汉解开油渍的布,两团银白的光射出来,柳东雨突然一阵目眩,简直太完美了!不由赞叹,大爷,你太厉害了!老汉竟然有一丝羞涩,没让你失望就好。柳东雨掏出大洋,老汉说什么也不要。老汉说给你打刀也不是冲你的钱,你知道的。柳东雨说,我知道,这么危险的事,不能让您老受了惊还白受累。老汉叹口气,但执意只要一块。柳东雨没再坚持。柳东雨欲离开,老汉又有些疑惑,闺女,日本人用枪,子弹到处乱飞。你就凭这两把小刀?柳东雨笑笑,有时候刀比枪好使。 揣着刀,柳东雨的底气就足了,就像在森林一样。每次进山前,柳东风都提醒她检查背囊。水和干粮忘带有办法弄,忘带家什等于去送死。哪怕是小巧的柳叶刀。猎枪和弓箭被没收后,柳叶刀成了柳东风兄妹狩猎的主要工具。柳叶刀这个名字是柳东风起的,他说咱姓柳,刀也得姓柳。 柳东雨没打算在海龙县城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虽然打猎她不输柳东风,但毕竟不是柳东风。她从未杀过人。还有她答应林闯侍候他老娘,不能出岔子。 柳东雨给林闯娘买了二斤糕点,一包红糖,打算及早出城。可那两把柳叶刀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哼吱,像不安分的小猫。是的,这是提醒柳东雨,小猫饿了。柳东雨从哼吱声中听出愤怒和抗议,也夹杂着不屑和嘲弄。柳东雨突然有些心慌,像被追逐的小鹿。本来已经走到城门口,柳东雨又折回来。其实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感觉魂儿藏在海龙县城的角落跟她捉迷藏,没随身体一起离开。 一队日本士兵走过,柳东雨大略数了一下,有七八个。这些家伙趾高气扬,横冲直撞的。柳东雨和别的行人一样,老远就避让开。她的目光没有躲,一直追着那队士兵。柳东雨终于揪住飘忽不定的念头,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那两只小猫也明白了,哼吱得更加起劲。柳东雨远远地跟着,就像她曾经跟踪狍子一样。打猎不只要守,更要狠,跟踪猎物而不被察觉才算合格猎手。哥哥是她的师傅。他的经验,他的教训,连同他的技艺,都悉心传授。想到哥哥,柳东雨又是一阵心痛。 柳东雨现在就跟踪着一队傻狍子。她的手几次入怀又几次缩回来。这帮家伙不是傻狍子,是一队凶狠的山猫。单击一个肯定没问题,其他那些呢?她跑不过子弹,铁匠说得没错。柳东雨盯着那队日本士兵走进大门,只是静静盯着。如果是柳东风,他会动手吗?柳东雨有些沮丧。 太阳已经偏西,柳东雨提醒自己不能再耽搁,该回去了。可是……魂儿还没有附体,她还没找到呢。于是柳东雨又转了一圈。一块黑色牌匾进入视线,她认得这是日本的株式会社。她想起哈尔滨的株式会社,还有那个人。她在那个会社时间可不短呢。那让她羞愧。她怎么就……怎么就……柳东雨狠狠咬咬嘴唇。 柳东雨在株式会社对面候了约一个时辰。株式会社不全是商人,比如那个人。柳东雨想等个带枪的,最好带着匣子枪。她会送给林闯。他们签了契约,她也在认真履约,其实再没必要给他弄枪。她只是不想被他小瞧。哼,一个土匪头儿有什么能的?和他拗气有些可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憋着一股劲儿。让怀里的小猫尝个鲜,再弄把匣子枪,一举两得。柳东雨被这个念头顶着,目光刀刃般锋利起来。 柳东雨失望了。出进株式会社的人倒是挺多,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但看不出来哪个身上有枪。天晚了,得赶快回去。柳东雨提醒自己。 转过街角,竟然和两个日本士兵撞个正着。太意外了,柳东雨一下定住。两个日兵大约刚吃饱饭,晃晃游游,走路都不稳。柳东雨想躲,已经来不及。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夹了柳东雨,贪婪的目光在柳东雨胸部脸上舔来舔去。柳东雨往后退退,问,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说,你的密探?柳东雨说,我不是密探。日本兵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柳东雨说的是日语。两个人都有些愣,好一阵儿,其中一个问,你的会日语?正好,少佐正找翻译呢。让柳东雨跟他们走。柳东雨笑笑,突然后撤,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那家伙毫无防备,稍一趔趄,猛往外挣。另一个日兵端枪刺向柳东雨。柳东雨拽着日兵躲闪,结果刀刺到同伙身上。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街道。柳东雨闪电般甩出刀,两个日兵闷声倒下。柳东雨粗粗摸了摸,没有短枪。正待像哥哥那样留下记号,远处有枪声,柳东雨撒腿狂奔。 出了城,柳东雨发觉给林闯娘买的点心和红糖失掉了。有些心疼。不过杀了两个日本兵,还是很划算。首战告捷,柳东雨很兴奋。虽是第一次,但干净利落,比柳东风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拐上山道,柳东雨却又有些怀疑,那个过程实在太容易。她真的杀死两个日兵还是自己的幻觉?柳东风说日本兵是一群山猫,可她遭遇的日兵还不如狍子。是不是有人在暗处帮她?柳东雨真想返回海龙探个究竟。不敢确定那两个日兵被她杀死,又丢了东西,柳东雨的心情突然变得灰暗。 回到疙瘩山,天色已晚。 院里一片狼藉,林闯娘躺在门口,脑袋扎向地面,似乎睡着了。柳东雨有些呆,好一阵儿才明白出了事,奔过去抱起林闯娘。林闯娘脸色灰白,牙关紧闭,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肩受了伤。柳东雨摸摸,又探探她的鼻息。还好!柳东雨把林闯娘抱回屋平放到炕上,剥开衣服。伤有一寸多长,伤口处肿胀发黑,显然时间已经很久。屋里也乱七八糟,水缸裂成两半,地上全是水和碎片,被子显然被点着过,燃了一半又熄灭了。柳东雨瞭瞭屋顶,角落吊的那束草药还在。森林里的草药,柳东雨当然很熟。柳东风说猎人没有不受伤的,须懂得自救。柳东雨还纳闷,林闯娘走不出多远,碰不到野兽,弄这么多草药干什么。现在明白是做着防备呢。就像她常念叨的,人活着,说不定哪天遇上什么事呢。 柳东雨先为林闯娘清洗过伤口,敷了些草药,又包扎好。然后去院里搬开那捆干柴,揭开石板。石板下埋着一个罐子,林闯娘的米都藏在地下。还好锅还能用。 后半夜,林闯娘醒过来。柳东雨惊喜地喊出声。林闯娘问,闺女,我还活着?柳东雨笑笑,大娘,你活得好好的。林闯娘要起身,柳东雨问干什么,她来就可以。林闯娘说,闺女,这得我自己来,撒尿。她不像受了伤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倒像刚刚睡醒。喝过米粥之后,林闯娘的脸不再那么灰白。柳东雨问她怎么了,林闯娘没有丝毫愤怒和仇恨,神色出奇的平静,又让小鬼子祸害了一遭。柳东雨问你不害怕吗?林闯娘说,惯了,没什么怕的。我的命结实,阎王爷都不收,小鬼子能把我怎么着?瞧瞧,我不好好的吗?突然有些歉疚,闺女,我有些对不住你呢。柳东雨叫,大娘,你这是怎么说的呢?林闯娘说,你的包袱让鬼子抢走了。我想夺来着,那些鬼子都是饿狼。柳东雨明白她受伤的原因了。责备她不该和小鬼子抢,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突然意识到差点说漏,忙改口,只要人在就好,再好的东西也没命值钱。林闯娘说,我这老命值什么钱?活一天少一天的。柳东雨说,大娘可别这么说,你得好好活着,万一哪天你儿子回来呢,见不到你该多伤心。林闯娘的口气就硬起来,这个浑球,我不想见他。柳东雨装出不解的样子,大娘你日本人都不恨,怎么对儿子这个样儿?他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你说过的,你儿子不是白眼狼呢,他肯定是脱不开身。林闯娘重重叹口气。 静了一会儿,柳东雨让林闯娘休息。林闯娘说,只要睁开眼我就没事了,你别操心我。我倒是惦记你呢,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柳东雨说,我说只是进城办事,肯定回来的么,原想昨个就回来的。林闯娘说,亏得你昨个不在,要不……这帮狼崽子!柳东雨问来了多少日兵,林闯娘说还多少呢,三个鬼子就把村子搅翻了。柳东雨叫出来,才三个呀。林闯娘不解,你还嫌少啊?要来一队鬼子,村里甭想有出气的。柳东雨想起海龙大街上自己初试身手。也许她可以的。就有些走神儿。林闯娘问,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回过神儿,忙道,我在想呢,他们怎么连个小村子也不放过。林闯娘就恨恨的,什么都抢,什么都要抢光,隔半月二十天就来一趟。哦,闺女,你歇歇还是离开吧,留在这儿早晚要遭日本人祸害。柳东雨摇摇头,到处是日本人,离开去哪儿?林闯娘说,总有日本人去不了的地儿。然后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没盘缠了吧?不知你包里都装着什么,你带在身上就对了。柳东雨掏出奉洋让林闯娘瞅,我有钱呢,不是钱的事。林闯给了她十块大洋。现在只剩这一块了,是她和林闯娘仅有的家当。 两人说到后半夜,分头睡下。虽然又累又困,柳东雨却没有睡意,纷杂的念头在脑里来回冲撞。她是答应过林闯侍候他老娘三个月,可就目前这个状况恐怕不大可能。说不准日本兵哪天进村,柳东雨一个人当然可以跑,但不能那么做。拽着她跑背着她跑,结果都是鬼子的活靶子。现在必须赶在日本人再次进村前带她离开。林闯不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吗?那就给他送过去。得想个法子,不能骗她,也不忍骗她。现在也只能这么做,在村里说不准再有什么意外,她都这把年纪了。 又一个夜晚,两人说着闲话。柳东雨猛地坐起来。 林闯娘显然受了惊,声音透着慌,怎么啦,闺女? 柳东雨没说话,她不想吓唬老太太,但必须得抻一抻。 果然,林闯娘更慌了,像柳东雨一样坐起来,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柳东雨严肃地说,大娘,咱得离开这个地方。鬼子吃惯的嘴,肯定还会再来。寻不见腊肉,寻不见米面,还不狗急跳墙? 林闯娘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什么事呢。我早跟你说啦,鬼子隔阵子就来一趟,你得及早离开。 柳东雨说,你得跟我一起走。 林闯娘摇摇头,我不走。 柳东雨说,我不能丢下你。 林闯娘说,我这把老骨头去哪儿?你甭管我,该去哪儿去哪儿。 柳东雨说,我连累了大娘,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林闯娘说,这是什么理儿,你连累了我? 柳东雨说,那些东西是我的,鬼子会认为你在别处还藏了,肯定冲你要的。再说我的包袱里还有大洋呢。不就是我连累了你? 林闯娘说,横竖我就一张皮,不怕鬼子再捣什么鬼。 柳东雨说,你是不怕,可……你儿子怕啊。 林闯娘说,他怕什么?死活都不知道呢。 柳东雨说,你不走,是等你儿子吧。 林闯娘说,不是等他,我就是不想离开。这个穷窝儿住几十年了。 柳东雨说,大娘别骗我,你就是等儿子,你怕儿子回来找不见你。你暂时避避,鬼子不那么闹了还可以回来么。要是你留在这儿让鬼子害了,你儿子找不见你那多糟心! 林闯娘恨恨的,让他糟心去,谁叫他—— 柳东雨假装吃惊,怎么说起儿子,你就气乎乎的。 林闯娘说,谁叫他扔下我不管。 柳东雨说,你说儿子很孝顺的,怕是有难处吧。 林闯娘叹口气,他爱怎么着吧,我也没打算指望他。我就是舍不得这个破窝儿,一辈子都在这儿了。 柳东雨就有些气,你真固执。 林闯娘却笑了,我一辈子就这性子,改不了啦。闺女,你走你的,别操我的心。 柳东雨说,我不能丢下你,这地儿,住着多害怕啊。 林闯娘说,我这把年纪了,有什么怕的?死活还不是一般大。 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好一会儿,又叹息道,大娘,跟你实说吧,劝你走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个儿呢。 林闯娘说,让你绕糊涂了,到底怎么了? 柳东雨说,我在海龙县城杀了人。 林闯娘捏捏柳东雨,你敢杀人? 柳东雨说,我爹和我哥都是猎人,我就是力气小点儿,别的不比他们差。 林闯娘说,你去县城就是为了杀人? 柳东雨说,我只想打两把刀,杀人是个意外。简单讲了经过。 林闯娘显然被惊到,两个? 柳东雨点点头。 林闯娘追问,鬼子? 柳东雨再次点点头。 林闯娘突然伸过手,先是摸摸柳东雨的脑门,然后依次摸过柳东雨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下巴处停了好久,才慢慢的有些不舍的缩回手。她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凉冰冷,你怎么不早说?你不该陪我的,明早必须走。鬼子肯定满城搜你呢,城里搜不到就会出城搜。 柳东雨说,我知道。 林闯娘有些恼,知道还磨蹭什么? 柳东雨说,我一个人肯定走不脱,所以才骗你走啊。 林闯娘说,你别哄我,拽上我,你还能跑得更快啊? 柳东雨说,路上难免遇上鬼子,单我一个人,更容易引起鬼子怀疑。和大娘一起走,兴许可以蒙混过关。我劝你走都是替自己着想。大娘对我这么好,我……柳东雨自责,我自私透了。 林闯娘有些疑惑,有了伴儿,鬼子就能放过你? 柳东雨暗暗得意,这招奏效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很认真地说,我听大娘的,明早就走。 林闯娘问,真走? 柳东雨说,真走。留在这儿还是连累你。 林闯娘说,我和你一起走! 柳东雨很意外的样子,大娘,你不是…… 林闯娘说,哪儿的黄土都埋人,这地儿有什么好的? 柳东雨反而不同意了,有您在确实方便些,不过难免有意外。大娘,我不能害你啊。 林闯娘很坚定,这话说的,咱们两个一起走。听我的! 林闯娘早早就起了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旧衣服,还带了林闯给她做的木头匣子。 两人走出村子,林闯娘问柳东雨去哪里。柳东雨说我想了想,还是去承德吧,听说鬼子闹得没这边儿凶。林闯娘问得走几天,柳东雨说没去过,要是搭不上车,得走个把月吧。林闯娘有些乐,这是逃难啊。柳东雨说可不就是逃难?大娘要是走不动我背你。林闯娘说,谁说我走不动了?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 第一天夜晚,柳东雨和林闯娘住在一个叫黑石山的小镇。小镇安安静静的,街上基本见不到人,偶尔有瘦得皮包骨的狗慌慌地蹿过。柳东雨问店主,店主说能折腾的都跑了,剩下的要么上了年纪,要么能和日本人搭上点儿关系。柳东雨问,日本人闹得很凶吗?店主说原先闹得凶,别说晚上了,白天都没人敢出门。上个月镇东头的日本小队不知调哪儿了,现在只剩下两个日本人带一群伪军。伪军还好,毕竟乡里乡亲的,不敢明目张胆调戏妇女,都留着后路呢。林闯娘捅捅柳东雨,悄声道,两个日本人。柳东雨会意地点点头。 柳东雨盘算着有四天,最多五六天就能到林闯的山寨。她记得路,不怕走错。其实刚从寨子出来,她被蒙着眼睛。不过柳东雨相信自己能找到。她在森林长大,辨别方向的能力超强。 第二天,两人早早就离开黑石山,没料半路上遭遇大雨。先躲到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雨没有停的意思。如果柳东雨自己,这不是问题。不要说雨,顶着冰雹也敢走。林闯娘年纪大了,又刚刚受伤。再怎么硬朗也不能在风雨里折腾。林闯娘坚持要走,柳东雨决定返回,并且安慰林闯娘别担心,歇一天也不耽误,不会有什么事。 当天下午,林闯娘不停地打喷嚏。柳东雨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摆摆手说没事,哪儿都舒服。天还没黑,林闯娘就发起烧。柳东雨问店主镇上有没有药铺,店主苦笑,早先有一家,不等日本人打过来就逃走了。柳东雨着急道,那……你们这儿的人得病怎么办?店主说镇上的人得病都去找老乞丐。老乞丐不是郎中,但爱采草药,有时能治好,有时就治坏了,还死过人。柳东雨问到哪儿找老乞丐,店主说他平时在庙里,不在庙里别处也不好找他。店主也怕林闯娘有个意外,主动带柳东雨去找。老乞丐不在庙里。店主说,得了,谁知道这个老东西跑哪儿去了。柳东雨大致观察一下,发现墙角有个破袋子,柳东雨翻开,里面全是草药,一束一束捆得蛮整齐。柳东雨挑了两束,说我先走。一路狂奔回到客栈。 柳东雨整夜守着林闯娘,林闯娘若有个什么事,林闯会恨死她。再说林闯娘被她诓出来,无论怎样她都有责任。即使永远不再见林闯,她自己也不能安心。 黎明时分,林闯娘的烧总算退下去。柳东雨长长地舒口气。都是柳东风的用心教导,柳东雨才对草药有了极好的识别能力。哥哥在哪里?柳东雨的心又疼起来。 林闯娘问,我睡了几天?柳东雨笑笑,还几天呢,一夜就把我吓死了。林闯娘说,到底老不中用了,一场雨就淋成这样,闺女,我拖累你了吧?柳东雨说,大娘说哪里话,我是拉你掩护我呢。林闯娘说,路上也没撞上个盘查的,你别是哄我吧?柳东雨说,没撞见盘查的,说明咱们选的路线好。这才刚出来,后面可说不准呢。林闯娘说,真是老糊涂了,这破嘴,话也不会说了。林闯娘支撑着要起身,柳东雨忙扶住她,大娘躺着吧,我也睡一会儿,今儿不早了。林闯娘笑骂,你个鬼丫头! 两人待了三天。林闯娘急了,问柳东雨什么时候走。柳东雨说再等等。林闯娘说,我能吃能喝,伤也都好了,你不用担心我。柳东雨说,不是担心你,这几天我头晕呢。林闯娘说,都是这几天照顾我累的。闺女,还是我拖累了你。唉!要不还是你自己走吧。选对路一个人更利索。柳东雨说,大娘,咱俩都别说谁拖累谁,我就是担心栽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糟了。林闯娘审视着柳东雨,真的假的?看不出你头晕啊,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柳东雨笑笑,头晕你能看出来,就成神医了。我这是老毛病,不定什么时候就犯了,不要紧,歇几天就好。林闯娘追问,没哄我?柳东雨反问,您老心里透亮,谁能哄了你?林闯娘很受用,说,那你就躺着呀,咋还转来转去的。柳东雨说,我这毛病我知道,干躺着不行。林闯娘就怔怔的。柳东雨说大娘你歇着,我出去走走透透风。 柳东雨昨天就想离开,连吃带住,身上所有的钱都刮出来,还欠着店主。店主的意思,柳东雨结清账才能走。柳东雨让店主稍缓缓,她想想办法。这些不能和林闯娘说。说了也没用啊。 柳东雨找到店主。其实不用找的,店主怕她和林闯娘逃脱,在门口凳子上候着。柳东雨提出写个欠条日后加倍还上。店主起身从抽屉翻出几张欠条让柳东雨看,半年前的,一年前的。有生意人,也有像柳东雨这样逃难的人。店主说,我这人心软,谁还没个难处?他们都说还,都说加倍还。我也没指望加倍,现在不要说人,影子也没见一个。柳东雨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保证还。店主抖抖那些欠条,谁不保证?这年头保证有什么用?我是谁也不信了。柳东雨问,我要是还不上,你就一直困着我?店主几乎跳起来,你什么意思?还想耍赖?柳东雨说,放心,我绝对不赖你。我是说你这么困着我没用,还得供我们吃喝。我和我娘饿死,你什么也捞不到。官府追查,没准儿还会惹上官司。店主顿时一脸苦相,我也是没办法啊。柳东雨说,我是带着钱的,都让日本人抢了。店主点点头,日本人来了,谁都倒霉。柳东雨说,我出去走走,兴许……店主打断她,你别哄我。柳东雨说,你认为我会丢下老娘自己跑了?店主说,你以为我没遇见过?上次……算了算了不说了,实在是窝囊啊。柳东雨说,我要想一个人跑早跑了,还用跟你啰嗦?店主定了好半天,带着哭腔道,你可要回来呀。 柳东雨在街上转悠,琢磨着弄点钱。店铺稀稀拉拉的,想必也不景气。当然,即使生意好,柳东雨也不会抢店铺。冲进鬼子驻地当然也不可能。柳东雨想万一遇见落单的鬼子,像在海龙县城那样,就可以动手。转了两圈,不要说鬼子,鬼影也没见一个,倒是看到两个挎枪的伪军。柳东雨犹豫一下,终是放弃。她一个人可以逃,带着林闯娘基本没有可能,不出镇就被抓了。把柳叶刀押给店主?舍不得啊。再说这一路不定有什么事,没家伙不行。 柳东雨怕林闯娘察觉,回到客栈,努力扮出笑脸。林闯娘却冷着脸,我把你当闺女,你把我当外人啊。柳东雨叫,大娘,我哪儿做得不好了,你生这么大气?林闯娘反问,你说呢?柳东雨想了想,没有啊,大娘你别让我猜谜。林闯娘问,你头晕病犯了?柳东雨不知怎么答,点点头。林闯娘声音就有些高,还哄我?觉得我老糊涂了是不?柳东雨忙说,大娘别生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林闯娘有些泄气,我也真是老糊涂,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柳东雨说,我就是……林闯娘说,闺女,真是难为你呢。弄上钱了?柳东雨迟疑着。林闯娘说,你又不是土匪,弄钱哪有那么容易?我去和店主说,先放咱们走,回头还他,扣着咱有什么用?柳东雨说,还是我去说吧,你别生这份气。林闯娘说,我生什么气?欠人家钱还生气,天下也没这个理儿。 不大工夫,店主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不得了啦。柳东雨随店主冲到外面。 林闯娘握着菜刀,完全是豁出去抹脖子的架式。店主欲往前,你老放下刀,有话咱好好说。林闯娘叫,都别过来!让你困死还不如我自个儿来痛快的。柳东雨定着,没想到林闯娘这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店主推柳东雨一把,又冲林闯娘叫,你老别这样啊。林闯娘说,少废话,让走还是不让走?店主摆手,走吧走吧,我不要钱了还不行?都是姑奶奶呀,我得罪谁啦?呜—— 林闯娘扔掉菜刀,扯过柳东雨就走。 跨出门,林闯娘回头对店主说,肯定会还你,你就等着吧。 路上,柳东雨说,大娘你还真行,当时我吓坏了呢。林闯娘说,有什么行的?不是没办法嘛?可怜人儿,我还没这么过呢。柳东雨说,大娘都是护我,咱们以后还他就是。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年不只是柳东风家,整个柳条屯都浸泡在恐慌和哀伤中。 那一年,柳东雨十二岁。 似乎是从那只鸡开始的。母亲养了九只鸡,那只褐色羽毛的母鸡并不特别,当然,能下蛋就行,没有谁在意鸡的长相和羽毛。突然有一天,褐鸡开始打鸣。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褐鸡竟然打起鸣。褐鸡的鸣叫没有公鸡那么响亮,哑着。公鸡清早打鸣,褐鸡没规律,有时早上有时黄昏,那次竟然在半夜。虽然是哑嗓子,一家人都被吵醒。父亲要把褐鸡宰了,母亲舍不得,褐鸡偶尔还下蛋。那蛋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大光滑。嘀咕了几天,母亲终于妥协,说宰就宰吧,叫得我也心烦。 柳东风自告奋勇捕杀褐鸡。他已经可以单独打猎,宰个鸡还不简单。母亲有些担心,示意父亲帮忙。柳东风想母亲就是多事。父亲小声道,让东风去吧,一只鸡嘛。柳东风哼了哼,还是父亲了解他。柳东雨跑过来帮忙,柳东风让她拿盆接鸡血。褐鸡意识到危险,拼命挣扎,嗓眼里似乎含着水,猛不防咕那么一声。柳东风捏住鸡嘴,褐鸡彻底没了声。柳东雨突然发出惊叫,血!柳东风有些愣。他还没碰到鸡,哪儿来的血?后来柳东雨告诉他,她看到鸡脖子流血了。柳东风想她一定是有些害怕。她那声惊叫坏了事,柳东风愣神的工夫,褐鸡挣脱。柳东风慌了。应该说,父母也慌了,一家人开始全力围捕。四个人竟然捉不住一只鸡。褐鸡东跳西蹿,极其敏捷。父亲喊柳东风拿箭,柳东风还未及反应,褐鸡突然飞出院子。 柳东风和父亲追出去,后面是母亲和柳东雨。那情形有些狼狈。两个猎人竟然让一只鸡逃脱。褐鸡从这条街蹿到另一条街,后来差不多整屯的人都跑出来加入围捕行动。那场面有些壮观,也有些滑稽。 柳秀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没有人注意他。当褐鸡跌跌撞撞跑向柳秀才,众人的目光才投到柳秀才身上。柳秀才抓着一根竹竿,估计没喝酒,站得很直。褐鸡跑到柳秀才跟前,忽地立住,脖子伸得长长的,喘不上气的样子。柳秀才一扬胳膊,褐鸡无声地倒下去,再没有动。 众人都惊呆了。 柳秀才拖着竹竿,转身一摇一晃地离去。 柳东风第一个跑上前。鸡脖子没有伤,没有一丝血迹。原本要炖着吃的,但母亲坚决反对,柳东风只好到后山埋掉。 几天后,发生了更诡异的事。二社家一头半大的猪忽然咬起人。先咬伤二社女人,二社抽它,它在二社小腿咬了一口,逃出去。夜晚,那猪溜回村,在街上蹿来蹿去,见人就咬。一个老人的腿被咬出骨头。整个屯子都人心惶惶,到晚上就大门紧闭。围捕二社家的猪成了屯里的头等大事,但猪不比鸡,须得壮汉才成。柳东风当然在其中。父亲再三叮嘱柳东风小心。柳东风瞧出父亲有些紧张。父亲野猪都不怕的,怎么会有这份担心?柳东风有些奇怪。闹了有十多天吧,后来那头猪被父亲的猎枪击倒。二社没舍得埋,扛回家去了。 之后一个月,风平浪静。 再后来,母亲就有些反常。本来手里做着鞋,突然就停住。竭力想什么又想不起来的样子。她的手常常扎破,而她浑然不觉。每次都是柳东雨提醒她。 父亲出过一趟门,回来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打猎,眉头也紧锁着。 父亲和母亲还是会窃窃私语,还是很神秘。柳东雨都感觉到了,问柳东风父母说什么悄悄话。 那天深夜,柳东风被异样的声音惊醒。父亲和母亲都穿好衣服,显然要出去。柳东风问他们去哪儿。父亲压着声音,说没他的事,叫他安生睡觉,照顾好柳东雨。柳东风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乱扑腾,再无睡意。待父母关了里屋的门,柳东风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谛听。外屋有说话声,除了父母,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柳东风打个激灵,忽然想起父亲说的那个地方。 柳东风听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 屋外的三个人突然顿住。柳东风立即捕到那个人,胡子拉茬,比父亲年长,头发油腻腻的,几乎粘在一起,衣服一条一缕的。他的膀子受了伤,父亲和母亲正帮他清理。母亲稍显慌乱,父亲喝令柳东风回去睡觉。柳东风没动。那个人说,都长这么高了。父亲让柳东风喊伯。柳东风早已猜出他是父亲的老相识。柳东风就那么直直地无声地立着,不动也没说话。母亲让柳东风回屋照顾柳东雨。那个人笑着点点头,柳东风回转身。 柳东风清早醒来,那个人已经离去。柳东风以为他会住几天。他显然走了远路,又受了伤。柳东风问母亲,母亲说是一个客人。柳东风追问哪儿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母亲却不耐烦了,小孩子别乱操心,干你的去。似乎意识到有些过火,又缓了语气,你不是小孩子了,家里来客人的事,不要对外人说。终是不放心吧,又警告,说出去要掉脑袋的。柳东风没见到父亲,知道父亲送那个人去了。柳东风不痛快,母亲说他不是小孩子了,却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就是在那天,他和母亲也有了秘密,准确地说,是他和父母的秘密。母亲让柳东风在屋后挖个大坑。柳东风问挖坑干什么,母亲说挖好你就知道了。原来母亲要把外屋放鞋的缸埋到坑里。缸口盖了块木板,木板上堆着柴禾。忙活完,母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拍拍柳东风的肩。柳东风马上向母亲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三天后的傍晚,父亲回到家。父亲显然饿坏了,吃了一碗面条加三个贴饼子。父亲情绪挺不错的,问柳东风柳秀才近来都教些什么,醉过几次了。又说柳秀才怪可怜的,让柳东风多照顾他。这些话很平常,没什么特别,柳东风嗯啊应着。事后回想,父亲的话其实隐着昭示。那样的昭示藏得太深,恐怕父亲自己也未必意识到。柳东风心不在焉。因为那个人的突然来去,他对那个地方又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想象。 日子恢复如初。至少表面是平静的。不去打猎,柳东风就去柳秀才那儿。柳秀才倒是有些反常,不再骂骂咧咧,不再胡言乱语。柳秀才越来越嗜酒,却越来越不胜酒力,常常醉得不醒人事。随便躺在墙角树下或柴垛旁,偶尔有小孩拍他的脸或用草杆挠他鼻孔,他依然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柳东风背回他几次了。 柳东风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话越来越少,尤其和父母在一起,有时一整天也不怎么说话。柳东风有抵触情绪,除了埋在屋后的缸,父母守口如瓶。这令柳东风不快。父母都说他不小了,其实一直当他是小孩子。 那天,柳东风和父亲跟踪一只鹿。翻过两个山头,才在溪水边靠近。父亲悄声说得把鹿皮留下来。柳东风明白父亲是让他用弓箭。父亲问有把握吗?柳东风点头。拉开弓那一刹,柳东风忽然想戏弄一下父亲。射中了,但射的不是脖子而是腹部。结果鹿逃掉了。父亲狠狠瞪着柳东风。柳东风垂着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空着手返回。到了屯子边上,父亲停下来,点起烟斗。还问柳东风抽不抽。柳东风摇摇头。父亲不说话,闷闷的,很用力地抽着。完后将烟灰磕在地上,踩了又踩,直到余烬彻底熄灭并和泥土混在一起,才抬起头。 说吧。父亲直视着柳东风。 柳东风愕然,说……什么? 父亲说,你怎么了? 柳东风说,没怎么呀。 父亲说,别装,你的心不在肚里。 柳东风暗想,必须抓住,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咽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那个人是谁? 父亲愣了一下,哪个人? 柳东风不说话,静静地迎着父亲有些冷硬的目光。 父亲哦一声,他呀……一个朋友。 柳东风问,那个地方的? 父亲警觉起来,你问这么细干什么?谁问你了? 柳东风踢着地上的泥土,没人问我,我想知道。 父亲沉默一会儿,说,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 柳东风固执地,我现在就想知道……是那个地方的? 父亲答非所问,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娘和你妹妹。 柳东风问,你要走? 父亲说,我常不在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东风说,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父亲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柳东风并没有畏惧,重复,我想去那个地方。父亲轻轻笑笑,目光也柔软下去,你比我年轻的时候倔。走吧,再不回去,你娘该着急了。 柳东风追在父亲身后,你说过要带我去。 父亲说,明儿你一个人进山,把那只鹿追回来。 柳东风问,我追回来,你就带我去? 父亲大步走开。 柳东风意识到,父亲是不打算带他去了。父亲不说话就是非常明确的回答。柳东风没再说什么,说了没用,自讨没趣。吃过饭。柳东风默默地从家里出来。在院门口发了会儿呆,想去街上走走。经过古松,他停下来,顿了顿,快速爬到树上。几年前,柳东风就是躲在这个树杈上窥着父亲,并成功跟踪父亲半日。父亲暗示过他,会带他去那里。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至今记得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及自己当时激动的心情。后来,柳东风没再跟踪父亲。父亲和母亲结成同盟严防死守,再没有跟踪的机会。还有就是心存幻想,父亲会带他去,在父亲认为合适的时间。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那个他梦中去过无数次的地方,被父亲彻底封死。如果说那时他年龄小不懂事,现在已经是大后生,差不多和父亲同样高了,父母依然是不变的态度。 柳东风心里堵满困惑和郁闷。 那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柳东风极目向远处望去。几绺晚霞被山尖、树杈勾住,散发着柔柔弱弱的红光。柳东风突然有些伤感。红光褪尽,树和远山陡然暗了许多。暮霭四合,柳东风的目光一点点缩回。 柳条屯被夜色笼罩。柳东风仍然在树杈上坐着。那个地方是看不到了,在树上一百年也别想。柳东风不想下来。他是柳条屯的人,又不完全是。他的思维长着翅膀,总是没有边际地疯。不知过了多久,柳东风看见父亲出来了。先是站在院门口,喊了两声,然后朝西走了。柳东风明白,肯定是母亲催促父亲找他,夜晚不归,母亲着急了。就父亲的脾性,他彻夜不归也未必担心。他是个男人了,父亲这样对母亲说。可柳东风的困惑和郁闷也在这里,在别的事上,父亲早就把他当男人了,为什么单单……柳东风的拗劲儿上来了。就在树上赖着,至少这个夜晚赖着。他不想回去,今晚不想见到父母,让他们着急去!一只夜归的鸟落到旁边的树杈上,柳东风想,正好,有伴儿呢。 过了一阵,父亲折回来。柳东风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但从步子判断,父亲不急不躁。柳东风是男人了,独自在森林过夜也没什么问题。柳东风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父亲在想什么,会怎么和母亲说。父亲停在院门口,又点起烟斗。挺悠闲的。柳东风突然有些沮丧,猴子一样躲在树上,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进屋不久,母亲出来了,柳东雨也跟出来。母亲大声让她回去。柳东雨不听,她也要找哥哥。母亲返身拍柳东雨两下。柳东雨大哭起来,哥哥丢了,我要找哥哥! 柳东风溜下来,稍稍转了一个弯儿,迎住母亲和柳东雨。父亲终是没撑住,也跟出来。 父亲和母亲没有追问柳东风去了什么地方,只是脸有些冷。柳东雨倒是又惊又喜的样子,抓着柳东风的手,不停地摩挲,好像柳东风真是离开很久,好容易找回来的。入睡前,父亲说,你就是在外面过夜,也该打个招呼,这么大的人了。父亲大约还想说什么,母亲轻轻瞄瞄父亲,父亲咬住嘴巴。 次日,柳东风背上弓箭,往挎包装了干粮和水。可能装得多了,母亲狐疑道,你要在外面过夜?柳东风嗡声嗡气的,说不准儿。母亲还欲说什么,柳东风已经闪出去。柳东风要猎一只鹿回来。昨天那只未必寻得见。好在森林里猎一只鹿不难的。他要还给父亲。他是守信用的。 半上午,柳东风就嗅见鹿的气味。他顺着气味追踪,几小时后,终于赶上。那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共三只鹿。没等柳东风靠近,三只鹿便受了惊,晃晃脑袋,转眼工夫就消逝在树林深处。柳东风有些懊恼,弓箭还没来得及搭呢。他单独打猎不上一次了,自觉已经不比父亲逊色。沉静片刻,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急躁,心就不静,心不静,呼吸就不均匀,脚步也会带出声响。他想起父亲说的静与动的关系,告诫自己不能带着情绪打猎。稳住自己,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那个夜晚,柳东风在森林里度过。他和父亲常在森林过夜,单独过夜还是第一次。他料想母亲还会着急,柳东雨说不定会哭着找他。但难得一个人这样清静,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柳东风经常想起那个夜晚,回想那个夜晚的明净与安静,以及那个夜晚莫名的兴奋。待别无选择,孤身一人出没森林成为他最平常的日子,才明白那样的夜晚,于他是多么奢侈。 半夜,他醒过来一次。他梦到了梅花林,成片成片的梅花林。他瞥到父亲,还喊出来。父亲没理他,闪一下就没了影儿。他知道父亲是去那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在梅花林深处。他嗅着父亲的老烟味儿,紧紧追着。突然间,无数条蛇蹿出来。他又看到父亲,父亲在蛇阵那一端,冷着脸。柳东风喊父亲救他,父亲没理他,掉头离去。柳东风试图踩着蛇过去,蛇群突然间立起来,竖成厚厚的墙。柳东风被挡回来。脑袋撞到树上,他醒过来。他听到爬行的声音。竟然真有一条蛇,距他的脚不远。柳东风敛声屏息,一动不动。片刻,声音渐渐远去。 次日中午,柳东风终于在溪水边猎到一只鹿。一箭致命。 那年初冬,父亲背着竹篓,再一次离开家。与以往不同的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失踪了。 父亲离家的早上,没有特别的迹象。一如既往,他把水和干粮装进包,母亲又照例检查过。检查过母亲才放心。父亲抱抱柳东雨,问她要什么。柳东雨说要一把弓箭,她能拉得动的弓箭。父亲怔了一下,笑道,东雨长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儿呢。然后,父亲又抱抱母亲。母亲似乎有些难为情,但没有躲。父亲松开,母亲的脸红了。柳东雨说,娘脸红了哎。结果,母亲的脸更红了。母亲笑骂鬼丫头,父亲则开心地笑出声。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征兆,也就是父亲拥抱了母亲。以往,父亲很少拥抱母亲。柳东风冷眼看着这一切,热闹与否都和他没有关系。父亲拍拍柳东风的肩,叮嘱他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说过几百次的话,柳东风只是哼了哼。 父亲就走了。 母亲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冲出去,奔到门口又急急折回来,问,你爹带水了吗?柳东雨说,带了呀,你还看了呢。母亲仍然心事重重的,目光投向柳东风。那目光凸凸凹凹的,如森林里年老的树干。柳东风的心莫名一缩,闷声说,带了。母亲总算安心地吁了口气。 第三天傍晚,母亲让柳东雨去门口瞅瞅,说你爹就快回来了。柳东雨连着跑出去三趟,没有等到父亲。母亲哄柳东雨,说父亲回来给她烙鸡蛋饼,柳东雨又跑出去两趟,还是没有父亲。柳东雨烦了,母亲怎么哄她也不出去等了。母亲倒是烙了鸡蛋饼。其实母亲还准备了别的,腌肉啊蒸糕啊什么的。父亲回家那天就是他们的节日。 第四天,柳东雨又跑出去好几趟。母亲没再支使柳东雨,她的神色有些慌。 第五天,母亲终于沉不住气,自个儿一趟趟往门口跑,自语又像和柳东风兄妹说,该回来了啊,你父亲该回来了。 第六天,第七天。父亲仍没有影,家里的气氛也有些异样。 第八天,母亲在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天。她不再念叨,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重。间或,她离开院门,但刚走出去又急急返回来,仿佛她不守着父亲就不认识家门了。柳东风和她说话,她要么不理要么不耐烦,饿了吗?盆里有饭。柳东风不敢再惹母亲,拉着柳东雨躲开。 第九天夜晚,母亲推柳东风一下,说你爹回来了。让柳东风先去开门,她手抖,系不上扣子。柳东风拉开门,被冷风推了大大一个趔趄。柳东风探出头瞅瞅,又喊了一声。他回头,母亲已经站在身后。她的扣子错位了,头发和目光比赛似地零乱着。你爹呢?母亲的声调带着责备,仿佛柳东风把父亲赶跑了。柳东风摇摇头,没回来。母亲不信,怎么会呢,我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然后粗鲁地拨开柳东风,大步跨出院子。她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回到屋里,母亲的脸青紫青紫的,整个人也似乎遭了重击,木呆呆的。 半个月后,母亲的魂儿收回来了,不再魔魔怔怔语无伦次。她对柳东风说,你爹可能遇到了麻烦。母亲终于把他当成男人了,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柳东风以为她接下来会说那个秘密,父亲的麻烦自然与那个秘密有关系。但母亲话锋一转,你去找找,他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麻烦。柳东风不清楚,母亲这样说,是安慰自己还是暗示柳东风。母亲说,家里你不用惦记,有我呢。多年后,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的表情,沉静,笃定。那个瞬间,柳东风突然明白,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有天有地,他的家才完整啊。 柳东风由此踏上漫漫旅程,他发誓要找到父亲。悲壮凝在心头,目光深沉坚定许多。在丛林穿行几个时辰后,到达他曾经跟踪父亲的地方。站在那里,柳东风却迷茫了。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昨天入睡前,柳东风问母亲,母亲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的地方在哪儿。可能有一些梅花。母亲后来补充。梅花……还是可能。母亲没去过,只是猜测。柳东风有些难以置信,父亲从来不曾向母亲描述过那个地方?难道帮父亲严守的秘密,母亲原本就只知道皮毛?柳东风没有追问,任何问题都会令母亲心碎。 天冷了,特别是夜晚,寒气直往皮肤里钻。柳东风不敢躺在地上,多半缩在树杈里过夜。实在冷得厉害,就溜下来跑几圈,再爬到树杈睡一会儿。必须睡一会儿跑一会儿,一觉到天亮,说不定人就冻硬了。也必须睡一会儿跑一会儿。睡觉是养精神,白天赶路才有劲儿。 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两晚。和魏叔的背坡哨不同,那两家背坡哨全是用圆木搭建,半悬空,像吊楼。在一个村庄住过一晚,朝鲜族人的村落,只有三户人家。那是一对老夫妻,寡言,从柳东风进门至离开,几乎没怎么说话。但捧上的饭食极丰盛,柳东风有些瞠目。干肉,打糕,炖菜,大渣子粥,柳东风还未享过陌生人如此的礼遇。原想多歇一日,两位老人如此盛情,他反不好意思停留,一早便离开了。他们的炕也热乎,走出半日,身上还暖烘烘的。还在伐木工的营地住过一晚。当然与老夫妻的热炕不能比,简陋的房屋四处透风。但比野外强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冻硬或摔坏。这样的夜晚很少很少,大部分柳东风都是在树杈上过夜。 连日的奔波,焦急加上劳累,柳东风心力交瘁,从里到外都极度疲惫。但他不敢懈怠。父亲在远方,他一定要找到。他在找,也是为母亲和妹妹找。想到自己重任在身,散了架的骨头便重新对接起来。不管多么累,柳东风都不敢放慢行进的速度。可是……柳东风可以管自己的腿,却无法阻挡内心的忧伤。这么多天过去,没有打听到父亲的任何消息。看到的树木有十几种,松树桦树柏树杨树榆树,但没见到一棵梅花,更不要说梅花林了。 与那只紫貂相遇,正是柳东风极度虚弱的时候。柳东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刚刚猎到一只野兔,箭还在兔子身上,他正待拔下,紫貂蹿过来。来得太突然,柳东风愣怔住。他反应还算快,及时出手抓住野兔。那只紫貂竟然反扑过来,在柳东风手上咬了一下。柳东风松手,紫貂叼了野兔就逃。柳东风追过去与紫貂撕打在一起。是的,撕打。紫貂体形不大,平时见人就逃。没想到那只紫貂极凶悍。母紫貂产下幼仔后会变得凶猛,但那时不是紫貂产仔的季节。也许,紫貂和柳东风一样,饿疯了,且窥破了柳东风的虚弱。紫貂的爪子挠到柳东风的脸。柳东风摸脸的工夫,紫貂趁机逃走。当然,没忘了叼走野兔。竟然让一只紫貂得逞,柳东风有些窝火。眉骨脸颊脖子耳侧,还有双手,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没有不流血的。经过这一番折腾,柳东风浑身酸软,呼吸也有些急促。累,饿,也可能有些发烧。这个样子不能在森林过夜。 到达蛤蟆嘴背坡哨,天差不多快亮了。柳东风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门开了。他看到魏红侠。她似乎被柳东风吓着了,直定定的。柳东风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整个人就倒下去。 柳东风醒过来,看到魏红侠守在旁边。他的目光摇了摇,再次飘到魏红侠脸上。魏红侠长舒一口气,你总算醒了。柳东风笑笑,我睡了很久吗?魏红侠说,整整一天呢,你发烧了。怎么成了这样?柳东风知道是问他的伤势。那太丢人,不能说的。他哦一声,目光仍在她脸上定着。她的脸微微红了,你饿了吧?我去热粥。柳东风又嗯一声。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多次了,和魏叔父女已经很熟。当然,不仅仅是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东风心里已有东西滋长,也许是随魏红侠抓鱼的那个黎明?那是柳东风第二次住在蛤蟆嘴。魏红侠抓鱼他悄悄跟去的。那场面奇异而壮观,飞瀑砸在深潭,犹如天女散花。深潭里的鱼偶尔跳起,在飞瀑中嬉闹。魏红侠就是瞅着鱼跃起的瞬间捕抓。柳东风看呆了。难怪她的衣服会湿透。那并不容易,稍有不慎便会滑进深潭。柳东风想喊她停止,知道她是给他抓鱼。但不敢出声,怕惊着她。她大约觉察到了,猛然回头。就是那个时候,她钻进他心里。 魏红侠端着粥进来,舀了一勺给柳东风。柳东风挺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吧。当然,如果魏红侠说你躺着吧,我喂你,他会乖乖的。魏红侠说,你行吗?柳东风只好说,我行的,又不是伤员。魏红侠便把碗递给他。魏红侠长大了,胸前的花包撑得老高,但仍如初见时那样腼腆。柳东风喝粥,魏红侠在一旁候着。她在观察他。可他稍稍抬头,她马上扭开。似乎感觉不妥,又转过来问,不烫吧?柳东风说,不烫。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偷窥他。柳东风嘿嘿笑起来。魏红侠脸红了,快喝吧,小心呛着。柳东风又埋下头。 欢乐一向都是脚步匆匆,难以驻留。晚间,魏叔坐柳东风对面,烟斗里的火始终亮着。柳东风被烟雾包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也许你爹遇到了什么事。魏叔说,整个长白山有上千的土匪,人手不够,会抓人入伙。像你爹这样,枪法好,又熟悉森林,算得上是将才,他们必定舍不得放他走。 柳东风不是母亲,他不需要安慰。斟酌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魏叔,我爹不是去背坡。 魏叔有些愣,不背坡,他到森林干什么? 柳东风说,他去一个地方? 魏叔更没想到,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可能那个地方有许多梅花林。 魏叔问,他说的? 柳东风点点头,我猜那个地方与梅花有关系。 魏叔的目光压住柳东风,你和别人说过没有? 柳东风想到那对朝鲜族老夫妻。他问过,但他们一脸茫然。 魏叔的神情变得严峻,以后不要随便和别人说什么梅花。 柳东风吃惊地望着魏叔,难道魏叔也…… 魏叔说,我听说有一伙土匪叫梅花军,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没搞清楚。听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甲午那年和日本人打过仗,被日本人打散了,逃到山里干起土匪。他们和别的土匪不同,专门袭击日本人,抢日本人的商铺,据说还炸过日本人的铁路。关东的日军围捕过几次,但一直没逮着。你爹……我不知道他……难怪…… 柳东风问,魏叔,你还知道什么? 半晌,魏叔说,这不重要,孩子。你别找了,东北这么大,你去哪儿找?你爹……他自己会回去的。 柳东风说,我娘和我妹妹还在家等着,我一定要找到我爹。 魏叔问,你爹的事,你娘知道吗? 柳东风想起母亲长年累月做鞋,她该是父亲的同盟,可父亲的许多事她还是不知道。 魏叔说,你该回去照顾你娘和你妹妹。 柳东风态度有些决绝,不。 魏叔满脸忧虑,就一个长白山,你得找几年呢。 柳东风说,我不怕,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 魏叔说,那个地方怕是不存在呢。 柳东风声音变了调,你说什么? 魏叔说,如果真是那样……他们怎么会在一个地方呢?兔子还有三个窝呢。 柳东风说,不管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在,我就能找到。 魏叔叹口气,你这脾性倒是像你爹。不过,多养几日吧,你这样可不成。 柳东风说,我今儿就离开。 一直沉默的魏红侠突然插话,声音像飞瀑砸在深潭,清幽,清脆。不行,今儿不能走! 第四章 那一路,波折不断。 好容易离开黑石镇,柳东雨又被扣住。 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林闯娘坐在路边,有气无力地说,歇歇吧,闺女。她带了些乞求,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显然觉得拖累了柳东雨。柳东雨让她坐着别动,林闯娘晓得她要干什么,说还是算了吧。柳东雨没听。无论如何,不能饿昏吧。 走出不远,柳东雨看到一片萝卜地。瞅瞅四外没人,躬了腰过去。萝卜还没长成,比拇指略粗些。刚拔出两根,觉得背后有动静,还未来得及回身,后背挨了一棍。柳东雨倒下去。那个人扑上来欲摁柳东雨。柳东雨翻转身,快速闪开。是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被激怒,抓起棍子还要打。柳东雨抓住棍子一用力,同时使个绊子,中年汉子扑倒在地上。几个回合,中年汉子干脆坐着哭起来。声音很响。 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好,整个人愣住。 汉子哭诉着,偷萝卜还打人,老天呀。我的萝卜呀,还没长成呢,快让你们这帮人拔光了呀,老天呀…… 汉子的样子很可怜。柳东雨意识到下手重了,毕竟是她偷人家的萝卜。可他刚才的样子太凶,她若示弱,没准肋骨就被敲断了。柳东雨说,大哥,我实在是饿了,对不住了大哥。汉子扬起脸,泪汪汪的,谁不饿?我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自个儿都舍不得拔呀。柳东雨劝,你别哭了好不好?再怎么哭萝卜也长不回去。汉子说,我心疼呀,还指望这些个萝卜过冬呢。柳东雨说,算我买的。汉子马上问,你有钱吗?柳东雨迟疑一下,现在是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汉子的脸又耷拉下去,谁信你的鬼话。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这个冬天保准儿不让你饿着。汉子仍抽抽哒哒的。柳东雨不耐烦,你个男人家,咋这么腻歪?汉子说,你还踹了我呢。柳东雨被气笑,你还计较这个呀。这样,你踹我两脚,我保证不躲不哭。汉子问,当真?柳东雨说,跟你废什么话?汉子站起来,你转过身去,你这么盯着我,我不敢。柳东雨笑笑,毛病还真不少。她慢慢转过身,汉子突然将她扑倒。柳东雨气乎乎的,你这是干什么?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孰料汉子竟然拽出绳子,几下就把柳东雨捆住。柳东雨想抽脱已经不可能。不过她并不害怕,只是担心林闯娘。她不回去,林闯娘会着急。若是胡乱找她,再走迷就麻烦了。 柳东雨让汉子放了她,她还要赶路。汉子捆了柳东雨,脏兮兮的脸却带着沮丧。他说要走可以,你赔我萝卜。柳东雨说萝卜我也没带走,你不是两天没吃饭吗?自己吃吧。汉子叫,我没你这么狠心!萝卜还没长成,我舍不得!柳东雨说,赔钱也可以,不过现在没有。汉子说,我不信你的鬼话,要么现在给钱,要么——柳东雨问,怎么?汉子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要么我把你送到官府。柳东雨看出汉子虚张声势,故意激他,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汉子吓唬她,可要坐牢的。柳东雨笑笑,拔两个萝卜就坐牢,是你想出来的吧?汉子大叫,反正你不能就这么走。柳东雨说,留我住下啊?管饭不?我家人还在路边,一块接过来吧,你家里地方大不大?汉子惊问,你还有同伙?柳东雨说,当然。 正说着,林闯娘从那边过来。她看看捆得结结实实的柳东雨,又瞅瞅汉子,你捆的?汉子说,她偷我的萝卜。林闯娘问,偷几个萝卜就把人捆了?你快赶上日本人了。汉子的脖子突然涨红,别提那帮龟孙子,我才和他们不一样呢。林闯娘说,不一样?不一样还捆人?汉子说,她偷……林闯娘打断他,你长得倒像个爷们儿,像爷们就该对付日本人。欺侮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你是不是觉得日本人没招惹你?等他们招惹你,就不是拔你的萝卜了。汉子似乎被林闯娘臊着,声音低下去许多,她自己说要赔我。林闯娘说,钱是没有,割块肉给你吧。她走到柳东雨身边,蹲下去从裤角摸出柳东雨的刀。插刀的兜子是她替柳东雨缝的,紧贴裤子内侧。然后,林闯娘盯住汉子,冷声问,要哪块?胳膊?大腿还是脸?汉子明显紧张起来。林闯娘说,我这张脸老了,割下来你也不稀罕。从胳膊上削吧,不肥不瘦正好呢。汉子急声道,别别,你可别!林闯娘问,还让赔不?汉子又带出哭腔,不让了,你们快走吧。林闯娘冲柳东雨笑笑,替她解绳。汉子拴得牢。林闯娘回头训斥汉子,也没个眼力劲儿,没瞧我解不开吗?汉子慌忙过去给柳东雨解了。 柳东雨没有一丝紧张,看着林闯娘气哼哼地板着脸,心里直乐。林闯和他老娘真有点儿像呢。 柳东雨和林闯娘没有马上离开,一番折腾,体内仅有的力气耗光了。汉子见两人迟迟不动,又紧张起来,咋……你们怎么还不走?林闯娘说,饿了,走不动,歇歇。柳东雨说,我们歇一会儿就走。汉子抓起丢在地上的萝卜,说算我倒霉,你们吃了吧。柳东雨和林闯娘也不客气,萝卜樱子都吞掉了。汉子催促,怎么还不走?柳东雨说,我都说过要赔你,索性让我们吃饱吧。汉子脑门上暴起青筋,不行,还没长成,这不是成心糟蹋吗?林闯娘拽柳东雨,算了吧,怪可怜的。柳东雨说,肯定不白吃他的。柳东雨清楚两个小萝卜不会支撑多久,总不能让林闯娘倒在路上。柳东雨说,那我们就在这儿歇着,反正是走不动了。饿死在这儿,总比饿死在路上强。柳东雨被自己惊着,她这无赖口气与林闯母子简直一模一样。汉子呼哧一会儿,蹲下去抱住头,我咋这么倒霉呀,你们……你们……柳东雨问,同意了?汉子突然嚷出来,吃吃吃,还等我喂你们啊?柳东雨说,我叫你一声哥,你听好,半月之内,我保证赔你。林闯娘小声道,真吃?柳东雨说,吃吧,填个半饱,咱好上路。林闯娘说,真吃,还真不忍心呢。柳东雨说,我保证赔他的。林闯娘也豁出去了,反正恶人做过了,咋也比饿死强。 路上,林闯娘说那个男人让咱祸害苦了。柳东雨也不是滋味,如果不吃那些萝卜,她和林闯娘根本没力气走路。她说要赔他,并不是诓语。她把老娘送上山,林闯怎么也得给她些盘缠吧。柳东雨安慰林闯娘,肯定加倍赔他,你就别老惦记这个了。林闯娘问,你半个月怎么返得回来?柳东雨暗吃一惊,林闯娘是替汉子盘算着呢。随后笑笑说,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不过肯定不是空话,不是骗他的。林闯娘重重地叹口气。 进入森林不久,柳东雨猎了一只野鸡。林闯娘赞叹,你还真有两下子。柳东雨说,这不算什么的,我哥甩飞刀比我厉害多了。林闯娘说,中国人都像你哥那样,日本鬼子就不敢在中国乱蹦跶了。我看你不比你哥差。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人,凄凉地笑笑,我比我哥差远了。我很愚蠢呢。林闯娘说,闺女,好好的怎么作践自个儿?我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你更灵巧的姑娘呢。柳东雨说,真的大娘,就是因为愚蠢,我犯了大错。可能是柳东雨的神色有些异样,林闯娘小心翼翼的,闺女,我是老糊涂了,乱说的话你莫当真。柳东雨说,大娘别多心,我就是突然想到我哥,就……林闯娘说,你哥很疼你吧?别担心闺女,你哥本事大,这会儿没准正干着大事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像你哥就好了。柳东雨说,咋就不成器了,不是个好木匠么?林闯娘说,世道没这么乱该多好,现在我准抱上孙子了。你说这日本人,在自家呆着嫌憋屈还是咋的,非要跑别人炕头上闹事。柳东雨有些乐,大娘,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们那个国家,全加起来也没咱东三省大呢。林闯娘说,我就说嘛,肯定是嫌憋屈。这些龟孙子来中国尽干些缺德事,我要有这么个儿子,非摁盆里淹死他。柳东雨被林闯娘逗笑,现在觉得你儿子好了吧。林闯娘正色道,别拿他和日本鬼子比,他再不成器也是我儿子。柳东雨忙说,你儿子没准儿这会也正干着大事呢。 两人吃下烤野鸡,林闯娘立马就来了精气神儿。走着走着,突然狐疑道,不是去承德吗?怎么往山里走?柳东雨说,咱得抄近道。林闯娘说,你别是诓我吧,全是树,哪里有道。柳东雨说,大娘一路都护我,我干吗诓你?森林里哪儿都是路,我是猎人啊,在森林里走,又能认路,又饿不死,不挺好吗?林闯娘乐了,鬼丫头,都是你的理,我不是担心你迷路嘛。柳东雨说,在森林里,我哥闭着眼睛也能走,我不如他,也不会迷路。大娘放心。林闯娘有些不信,闭着眼睛咋走路?不怕碰着?柳东雨说,我哥鼻子灵,闻味儿就可以的。林闯娘又赞叹,你哥真有本事。柳东雨心里有东西坠下去。她努力调整自己,不让林闯娘瞧出异样。离林闯的寨子越来越近,必须打起精神应对。林闯的老娘可不好糊弄呢。 林闯娘爱听柳东风的事,正好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说什么,野兽在地上撒了尿,你哥都能闻出来?柳东雨有些得意,我哥厉害吧?林闯娘说,厉害是厉害,不过也有不好,老遭罪了吧?柳东雨不解,遭……遭什么罪?林闯娘说,鼻子这么灵,肯定什么味儿都能闻出来,还不是遭罪?柳东雨笑道,他没事也不乱闻啊,打猎的时候才闻的。林闯娘说,这就对了。你哥鼻子肯定有机关,需要就闻,不需要就不闻,自个儿可以控制。柳东雨愣怔片刻,笑笑说,差不多吧。林闯娘吁口气,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你哥去疙瘩山住阵子呢。又怕他嫌屋里味儿重。噢……要不这样,在院里搭个木屋。我儿子在就好了,干这个最在行。林闯娘轻轻叹口气。柳东雨忽然想起柳秀才的茅草屋。你说,你哥喜欢不?见柳东雨发呆,林闯娘推推她,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掩饰地笑笑,没怎么,大娘你刚说什么来着?林闯娘盯柳东雨一会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柳东雨的心猛地一跳,没有呀,可能就是有点儿累吧。林闯娘说,不对,你心里肯定藏着事。又担心你哥吧?凭你哥的本事,走哪儿都没事,除非自个儿找罪受。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在哈尔滨公园,柳东风说没有选择时的冷峻表情。彼时,她彻底蒙了。不该问哥哥那个问题的,真的不该。是的。没有选择。路很多,但没有选择。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找罪受? 闺女,林闯娘伸出手,在柳东雨面前晃晃,又走神了? 柳东雨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闯娘说,要不歇会儿吧,这一路真是难为你,一个姑娘家。 柳东雨摇摇头,天还早,走吧。 到了上次被解开遮眼布的地方,柳东雨站住。林闯娘揣测着柳东雨的神情,不认路了?柳东雨说,我瞅瞅往哪个方向合适。林闯娘说,我怎么觉得越走越高了。柳东雨说,大娘别担心,不会错的。 林闯坐在对面,目光一圈一圈地箍着柳东雨。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定定的。柳东雨就有些来气,不由骂道,死相!哑了? 林闯重重地击一下掌,作感叹状,不简单呢。我派那么多人都让老娘骂回来,没想到你一个丫头片子,倒把她哄上山了。 柳东雨皱皱眉,少废话,把盘缠给我,我还有事。 林闯说,你违约了,还要盘缠? 柳东雨问,我怎么违约了? 林闯说,我让你侍候老娘三个月,并没让你带她上山。你是帮了我的大忙,可咱协议里没这一条啊。 柳东雨恨恨的,你真是个无赖。 林闯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说在嘴上。有理说理,骂人可不对啊。 柳东雨说,我不把你娘哄出来,你这辈子再别想见她。日本人三天两头去村里。 林闯说,我当然感激你啊。感激归感激,理归理,不是一回事。再说了,逃出疙瘩山,你自己不也捡条命吗? 柳东雨跳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闯摆摆手,坐下坐下,别急嘛,我就是想和你唠唠,说说这个理。 柳东雨说,哪有时间听你胡扯。 林闯说,就是离开,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对不对? 柳东雨说,来痛快的,给,还是不给? 林闯说,总得让我想想吧?我没欠你吧? 柳东雨气乎乎的,没有。 林闯乐了,这不就得了,我没欠你,你为什么气冲冲的?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好歹也是个寨主,弟兄们知道了,我的脸往哪儿搁?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也得替我想想啊。 柳东雨说,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跟你说正经的呢。 林闯说,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啊。弟兄们都爱听我说话呢。 柳东雨说,那你和他们扯去,我不爱听! 林闯说,问题是他们没冲我要盘缠呢。 柳东雨问,到底给不给? 林闯说,我可给你带了不少呢,都花了?你不是天天给我娘摆筵席吧? 柳东雨说,鬼子抢走了。 林闯说,你不能全推鬼子身上,你藏好,鬼子能抢走? 柳东雨不答话。林闯说的有道理,那是她的失误。 林闯说,是你的错吧? 柳东雨说,这样,我叫你声林大哥,你相信我不? 林闯嘿嘿一笑,妹子,挖什么坑儿? 柳东雨说,算我借的,一定还你。来的路上我也欠了钱呢,都是你娘帮我脱的身,要不我俩半路就饿死了。简单讲了那些自己都感觉羞愧的事。 林闯沉吟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讲信用的,对不对?其实,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 柳东雨再次立起,不借算了。 林闯张开胳膊,想走?这可不成! 柳东雨瞪着他,怎么,我把你老娘弄到寨里,你还不放我走? 林闯说,你不把我老娘弄到山上,我倒是可以放你走。现在不同了,咱得说道说道。 柳东雨骂,无赖,十足的无赖。 林闯嬉皮笑脸的,骂吧,反正不管怎么着,你都认定我不是好鸟对不对?也是啊,品行端正就不落草当土匪了。不只是我,这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这成了吧?是不是还不解气? 柳东雨咬牙道,你就是把我剁成肉块,我滚也要滚出你这破地儿。 林闯再次击掌,好样的,有志气!我就是不明白了,你成了肉块还怎么离开?不出寨门就让狐狸乌鸦叼光了。 柳东雨欲走,林闯拦住她,我不是不放你走,钱也不是不给你,你得把我娘安抚好了。 柳东雨问,这关我什么事? 林闯说,是你把我娘哄上山的,当然关你的事。你瞧见了吧,她见我就是一顿臭骂,现在还绝着食呢。她要是饿死了,你说说,是不是关你的事,是不是你害了她? 柳东雨说,是你想让她上山。 林闯说,我是想让她来,有吃有喝,有人侍候,鬼子也打不到这儿,可她拗啊。你把她哄上山还不成,得哄她留下。 柳东雨犯难了。她害怕见到林闯娘。 林闯废话连篇,但也在理。他老娘绝食,她是有责任的。林闯娘那么信任她,她利用了她的信任。 林闯难得地,很正经地说,妹子,算我求你。 柳东雨问,你娘吃饭,你就放我走? 林闯说,我给你带足盘缠。 柳东雨说,好吧,我试试。 林闯把柳东雨领过去,还没到门口便顿住。我娘耳朵尖,能听出我的脚步,我就不找骂了。柳东雨看到门口有守卫,问,你就这样招待自己的娘?林闯的脸扭成麻花,她那性子,不看着行吗?柳东雨哼一声,林闯难得有个怕的。 柳东雨推开门,林闯娘便喝道,出去,再来烦我,老娘砸烂你的头!柳东雨轻声道,大娘,是我。 好一会儿,林闯娘没说话。她面朝墙躺着,如枯干的木头。 柳东雨在她身边立定,大娘,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 林闯娘动了动,又动了动,慢慢起身。我一直把你当闺女呢。 柳东雨说,是我不好,我…… 林闯娘说,鹞鹰让麻雀啄了,丢人呢。 柳东雨说,大娘,你罚我吧,怎么罚都行。 林闯娘说,你一个姑娘家,咋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柳东雨低声道,鬼才和他们一伙。见林闯娘有些愣怔,忙说,他们不是坏人呢。 林闯娘哦一声,一窝子土匪,还不是坏人? 柳东雨说,这个乱世道,好多土匪都是被迫的。你儿子专打日本人呢。 林闯娘问,你见过? 柳东雨点点头,讲了那天的事。 林闯娘问,你就入伙了? 柳东雨摇头,没有。 林闯娘似乎舒了一口气,我说嘛,你看不上他们的。 柳东雨说,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留在这儿。 林闯娘问,找你哥? 柳东雨点头,是。 林闯娘问,怎么不让他们帮你找,你一个人行吗? 柳东雨说,别人帮不上忙。 林闯娘说,你别乱编,说来说去你还是瞅不上他们。瞅不上,就说明他们没走正道。 柳东雨说,大娘别误会他们,他们只对付日本人,真的不是坏人。 林闯娘说,窝在这么个地方,能见到日本人? 柳东雨说,大娘,打日本人的事你不懂,你先把饭吃了吧。哄你是我不对,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呀。 林闯娘说,林二狗派你来的吧。 柳东雨说,他怕你,不敢来。 林闯娘说,叫他进来。我是他娘,不是狼。 柳东雨说,你先把饭吃了。 林闯娘指着门,去,喊他过来。 林闯跑过来——他就在不远处候着呢。进屋还是那副嬉皮相,娘,想我了吧,我也天天梦见娘呢。你瞅见我的白头发了吧?都是想娘想的呢。再见不到娘,我就变成老头了。柳东雨暗笑,这个活宝,和自己老娘说话也这副德性。 林闯娘不吃这一套,去去去,别给老娘吃迷糊药,还嫌我不糊涂啊?问你正经的,她说你专打日本人,可是真的? 林闯飞快地瞄瞄柳东雨,当然是真的呀,我和你讲过呀。我的娘哎,你儿子的话你不信,却信旁人的话。我是你亲生的吧? 林闯娘说,她不是旁人,是我亲闺女呢。 林闯竖起拇指,娘,你可真有本事,我说你咋不给我生个妹妹,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林闯娘看着柳东雨,没错吧,闺女? 柳东雨说,我也把大娘当亲娘呢。娘,你快吃饭吧。 林闯附和,我妹说得对,你别饿坏了。现在是两个人的娘,你老可得活结实了。 林闯娘说,我吃饭可以,吃完饭就走。 林闯不解,走,你去哪儿? 柳东雨也愣住了。 林闯娘说,回我的疙瘩山。 柳东雨说,怎么又要回去,还嫌日本人祸害得不够? 林闯娘说,我不怕,一条老命有什么怕的? 林闯说,不行,你不能回去! 林闯娘说,不回也可以,不过得有人陪我留下。你这个破窝,连个女的也没有,我找谁说话去? 林闯娘没提柳东雨也没看她,但柳东雨明白林闯娘是要她留下。这怎么可能?她有那么重要的事,已经耽误太多时间。必须马上离开。没等她开口,林闯抢先道,这还用说?你留下你闺女自然留下陪你。你闺女可孝顺着呢,对不对?林闯冲柳东雨努努厚嘴唇,他的眼神打动了她。虽然万般不情愿,林闯娘望过来时,柳东雨还是说,我听娘的。 柳东风隔一两月、两三月回一趟家,怕时间久母亲惦记。最长一次走了半年。大雪封山,他只得在背坡哨捱着。 三年过去了,柳东风几乎走遍整个长白山。没有父亲的任何音讯,父亲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如果能找到那个地方也好,就算没有父亲的消息,终归是父亲去过的地方。但同样没有。那个地方和父亲一样成了柳东风心中解不开的谜。 再次回家已经是年根儿。每次离家,柳东风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父亲,找不到就不回来。信心在血管流淌,皮肤都是闪亮的。回家就特别沮丧,内疚和羞愧包围着他,整个人像挂了霜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母亲说这不是他的错。柳东风不这么认为,这就是他的错。没找到那个地方,没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不是他的错还会是谁的?柳东风对自己的责罚就是寻找,因此稍歇几天便离开家。 但这次不同。 街上流淌着节日的气息,世道再怎么乱,节还是要过的。没有新衣换身干净的,平日里清苦得清水白菜,过节怎么也要动下油锅,烘托下节日的喜庆。偶尔有鞭炮声。买不起鞭炮的,鞭子也要甩几下,搞出些声响。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包括身体,一年洗一澡,必定是在节日。哪家门前冰冻比往常厚,自然是洗过后泼出了污水。节日的气息向来是混杂的。 柳东风在混杂中闻到一丝苦涩的草药味,心中一惊。偶尔有人打招呼,他噢一声便又低下头急走。药味似乎是从家的方向流过来的。别人或许闻不到,但柳东风能。未到门口,柳东风已经确认。浓重的药味撞过来,他的步态就有些乱。 推开门,先是看到柳东雨守着药罐,然后看到母亲躺在炕头。柳东风手一松,背包丢在地上。母亲抢先道,闹了点儿小毛病,不碍事的。柳东风明白不是小毛病,只要能支撑,母亲绝对不会躺倒。母亲是彻底撑不下去了。母亲要坐起来,柳东风叫她别动。母亲说,老躺着头晕。没让柳东风扶,自己坐起来。柳东风瞅出母亲的吃力和艰难,不祥的预感爬出来,如冰冷的蛇。柳东风没落泪,但眼睛湿了。母亲安慰他,人活着谁不闹个毛病?母亲故作轻松,并努力在腊黄的脸上挂出笑。柳东风说,娘还是躺着吧。母亲说,快过年了,明儿去办点儿年货,和东雨一起去,给她扯块布做身衣服。你的鞋也不行了吧,先买一双,等娘不头晕就给你做。柳东风无言地站着,听母亲叮嘱。起初,他每次回来,母亲便迫不及待地问他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打听到什么消息。后来不那么急了,但目光如钩,上上下下钩着他。再后来,母亲不钩他了。柳东风说到父亲,母亲会岔开,仿佛怕听到父亲的消息。她似乎忘记了柳东风一趟趟远行的目的,好像那是与她无关的旅行。只要柳东风回来就好,其他都不再重要。柳东风出发,她也平平淡淡的,只是叮嘱不变: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柳东风悄悄问柳东雨母亲的情况。柳东雨说他出门不久母亲就倒了。母亲不让她抓药,后来实在撑不住才抓的。柳东风狠狠掐着自己,母亲的病肯定早就有了。他硬是没发现母亲顽强支撑背后的虚弱,真是蠢呢。母亲掩藏着,是怕他分心,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次日,柳东风要背母亲去镇上,换个郎中瞧瞧,母亲坚决不去。她说不用的,自个儿的病自个儿清楚。柳东风强行背她,母亲大力挣扎。一阵折腾,母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柳东风不敢再动她。 柳东风表示不去采办年货,在家陪母亲。母亲竟然是乞求的口气,娘求你好不好?这年不能不过,你不买鞋,怎么也得给东雨扯身衣裳吧?柳东雨说她不要衣裳,母亲说过年图个喜庆,东雨,你哥不听娘的,你劝劝你哥啊,他最疼你。柳东风妥协了,还能怎么办?母亲获胜,腊黄的脸上摇晃着浅笑,像秋风中的枯蒿。 初夕,母亲突然精神许多,自己梳了头洗了脚,还要包饺子。柳东雨不同意,只让母亲歇着。母亲又开始哀求,像兄妹俩小时候求她那样。柳东风说,让娘包吧。柳东雨把擀好的饺子皮递给母亲。包了没几个,虚汗又冒出来。柳东风劝母亲还是躺下。母亲这次倒是听话,乖乖躺下去。她让柳东风陪她说说话,柳东风便坐在她旁边。 母亲问柳东风多大了,柳东风怔了怔。母亲笑笑,你以为我糊涂得忘了,才不是呢,我是怕你自己忘了。长年在外,很容易忘的。柳东风说,哪能呢。母亲说,该成家了。柳东风哦一声。母亲说,你爹没到你这个年龄就把我娶了。柳东风又是一怔,母亲很久没说到父亲了,那几乎成了禁忌。母亲竟然是小孩子的口气,可不能落他太远哦,记住了?柳东风闷声说记住了。母亲说,别再出去了。柳东风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怕柳东风听不懂,更直接道,别再找他了,你找不到的。柳东风说,我还想试试,万一……母亲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厉,不,你不能再出去了!柳东风说,其实……母亲再度打断他,算娘求你!枯瘦的目光如锋利的匕首。柳东风只得顺从地点点头。母亲脸上再次浮出浅笑,你得成个家,别让我和你爹惦记。柳东风说好吧。母亲说你照顾好东雨。不祥再次袭来,柳东风打个寒噤,努力地笑着,娘,大过年的……母亲说,过年也得说话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事吗?柳东风的心猛地一跳。母亲说,吓着你了?其实我知道的不多。你爹不说,也不让我问。你知道你爹的性子,问也没用。 母亲断断续续讲了几个晚上。 初六的清早,母亲穿戴整齐,让柳东雨给她梳了头,还给嘴唇涂了父亲好久前带回来的胭脂。她的嘴唇不再那么苍白,这使得她整个脸庞也亮了许多。然后,她冲结了冰花的玻璃哈口气。窗户是纸糊的,只有中间约脸盆大那块是玻璃。冬天玻璃常常被冰花覆盖,只有下午那么一会儿冰花融化,透进光亮。柳东风和柳东雨常那样玩,先哈气,待玻璃上的冰变薄,再用指头戳开。此时,母亲重复着柳东风和柳东雨的步骤和动作,光透过她的指缝钻进来,母亲仰起脸,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和惊喜。 母亲的笑定格在柳东风脑子里。约一个时辰后,母亲永远地睡过去。 柳东风不明白被病痛折磨的母亲何以面带微笑,仿佛她预感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天堂。无数个夜晚,当柳东风在黑暗中一次次仰望星空,他渐渐明白,母亲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她硬是捱到初六早上,让他们兄妹过个安静的年。怀着巨大悲痛的母亲之所以笑得那么安祥,并非她终于可以忘记痛苦,而是给兄妹俩留下最美的记忆。确实,母亲每次浮现在柳东风脑海,不是她长年累月纳鞋底做鞋的姿势,也不是她忧伤的神情,而是她涂满微笑的脸庞。 埋葬了母亲,柳东风歇了一个月。其实也没怎么歇,只是没出远门。几乎天天在山林里,他不想让脑子停下。他打猎,柳东雨就跟着。他没打算教她打猎,但经不住她软磨硬泡。 两个月后,柳东风的心又躁动起来。母亲不让他再去寻找父亲。柳东风也劝说自己,都找了整整三年,再找又能怎样?他得留在家中照顾东雨。可不知怎么回事,心上总有什么东西在来回划拉。柳东风终是不能说服自己。找不到父亲,找到那个地方也好,找不到那个地方,找到梅花军也好。母亲已经告诉柳东风,父亲和梅花军是有关系的。只这一趟,再找不到就可能真的死心了。至于柳东雨,想个法子安置好呗。 柳东雨鬼精鬼精的,骗她可不容易。柳东风说出趟门,三五日就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是不是找父亲。柳东风摇头,说父亲可能找不到了,他答应母亲不再找。柳东雨笃定地说,你别哄我,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柳东风说,我只不过去背趟坡。柳东雨说,你干什么我才不管呢,你得带上我,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柳东风吃惊道,又不是打猎,出门很危险的。柳东雨不听,说有哥哥就不怕危险,要不你就别走,走就得带上我。柳东风有些生气,说她这么不听话,以后不再带她打猎。柳东雨说,只要出门带我就行,打猎不用你,怕我找不见猎物呀。不过咱可说好了,山猫扑我,你不能不管啊。柳东风跺跺脚,没再理她。 几天后,柳东风和柳东雨商量,他要背一趟坡,可以带上她,但路上必须听他的话。柳东雨说,只要带我,不要说听你的话,你什么时候不高兴踹我两脚都行。柳东风被气笑,你不踹我,我就谢老天爷了,我还敢招惹你?柳东雨做个鬼脸,遵照柳东风的话准备干粮去了。听柳东风要去镇上,柳东雨又急了,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我得先去打听打听,哪天有背坡的活儿,没活儿咱背什么?要不你去打听?柳东风再三保证后,柳东雨才警告说,你要哄我,我就跑到树林里喂山猫。 柳东风确实有自己的盘算。他想把柳东雨带到蛤蟆嘴背坡哨,让柳东雨跟魏红侠住,有了伴儿,柳东雨就不会再缠着他。长着梅花的地方仍是柳东风心中的梦,无论如何也得再找一趟。即便不去找父亲,他也得背坡,背坡不比打猎有油水,但不背坡就见不到魏红侠。从年根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见魏红侠的面呢。母亲说柳东风该成家了,孰不知柳东风心里早已有人。魏红侠心里也有他,这点儿他比谁都明白。他能读懂她的心,她也能读懂他的心。想起魏红侠领他捞鱼的情景,柳东风悄悄笑了。 柳东风从镇上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有活儿没有?表情比柳东风还急切。柳东风说还得三五天,柳东雨便有些不高兴,这么久呢,干粮白准备了。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很好玩哦,很受罪的。然后掏出一包糖一截扎头发的红绸,说给柳东雨买的。柳东雨美滋滋的,先剥了糖给柳东风塞嘴里,然后拿着红绸往头上比划。 柳东风出了趟院,进屋见柳东雨翻他的包,顿时冷下脸,斥责她乱动他的东西。柳东雨低眉顺眼的,极老实。柳东风刚刚闭嘴,她便笑嘻嘻地,问那些东西是给谁的。柳东风每次到蛤蟆嘴背坡哨都给魏红侠带些东西,这次除了糖和头绳,还买了一瓶润肤膏。那同样是柳东风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柳东风沉着脸不理柳东雨,柳东雨不吃这一套,把润肤膏高高扬起,说不告诉她就丢到地上摔碎。柳东风有些急,声音就有些失控。柳东雨眼里闪出泪光,柳东风顿时软下去。求你别摔,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魏红侠?柳东雨抹抹泪,你真偏心,给她买不给我买! 柳东风说,想要,你就把这个拿着吧。 柳东雨气哼哼的,又不是给我买的,才不稀罕呢。不过你还得告诉我,她在哪儿啊? 蛤蟆嘴!柳东风顿了顿,双目闪出光泽。她在蛤蟆嘴背坡哨。 端午节那天,柳东风摸黑就起来了。他要拔些艾蒿回来。父亲在的时候,这个任务是父亲的。采艾蒿要在日出之前,父亲起身早,他进门,柳东风兄妹多在睡梦中。父亲给兄妹俩耳朵边上各插一枝,还要给母亲耳边插一枝。余下的便吊在屋门上,求个吉利。父亲不在,拔艾蒿的任务母亲就接过来。母亲走不远,所以拔回的艾蒿不多,也比较矮,但同样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父母都不在了,采艾蒿自然是柳东风的事。那其实更像一种仪式。 柳东风拉开门,柳秀才竟然站在门口,不由一愣。他更瘦了,拄着拐杖站着,就像地上插了一双筷子。柳秀才的一条腿瘸了,被日本兵捅的。那是父亲失踪的第二年,当时柳东风不在屯里。日本兵进村搜捕梅花军余党。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柳秀才迎着日本兵走过去,说自己就是梅花军。翻译把柳秀才的话译出来,日本兵打量着竹签样的柳秀才,哈哈大笑。日本兵不屑理柳秀才,柳秀才却拦住日兵。结果日兵被激怒。 柳秀才这么早堵他,自然有事。柳东风让柳秀才进屋,柳秀才说,就在这儿说吧。却又不说,问柳东风要去干什么。柳东风说,拔艾蒿啊。柳秀才叹息,你还有心思拔艾蒿啊。柳东风吃惊道,怎么了?先生。柳秀才说日警在屯里贴了告示,你没看见吗?柳东风摇摇头,昨儿一整天他和柳东雨都在森林里。柳秀才说日警让全屯把枪支统统上缴,猎枪也上缴。发现藏匿,严惩不贷。 除了驻军,日本人在许多地方设立了警察署和警察所,据说是为了保护日本侨民和搜捕梅花军余党。日警常在屯里贴告示,多是关于梅花军的,现在竟然对准屯里人。 柳秀才说,加上你父亲的猎枪,你家有两杆吧。柳东风说,我不交,交了怎么打猎?柳秀才说,日本人的警察所原说过几年就撤,现在怎样?不但没撤,管得也越来越宽,狼子野心呢。你让着他,他可不让你,这仗早晚要打。交出猎枪就上了日本人的当,不交搜出来肯定要砍头。我琢磨着,放我那里吧,我替你保管。柳东风说,不行,那会把火引先生身上。柳秀才说,我快酥得掉渣儿了,日本人懒得搭理,我那里安全。柳东风说,我藏到别的地方,先生放心,我会藏好。柳秀才问,藏到森林里吗?取一趟多不容易,还是我那里好,随时可以取的。柳东风不忍再说什么,返身取了两杆猎枪,随柳秀才回到茅草屋。柳秀才已经挖好坑。柳东风不知柳秀才挖了多久,怕是一夜未眠吧。柳东风忙于寻找父亲,很少到柳秀才的茅草屋,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搁下东西打个招呼就走人。没想柳秀才替他操着心。柳东风挺惭愧的。柳秀才大约猜到柳东风会说什么,催促,你赶快走吧,我这不值钱的嘴要挂锁了。柳东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柳东风不想把猎枪藏柳秀才这儿,除了怕给柳秀才惹祸,还担心柳秀才酒后嘴巴不严。柳秀才那样说,自是给柳东风做保证。柳东风突然想,柳秀才从来就不糊涂,即使喝醉的时候也是柳条屯最明白的人。柳东风想起父亲曾经的警告,其实柳秀才早就知晓,不说而已。 柳东风夹了一捆艾蒿回来,太阳已经翻过山头。柳东雨撅着嘴,说柳东风第一次给她拔艾蒿,就让太阳烤着了脸。柳东风说那你就夹两枝。柳东雨揶揄,你就不怕我吓着她?柳东风怔怔的,吓着谁?柳东雨拉长声调,别装了,你心里装着谁,自己知道哦。柳东风哦一声,笑笑说,谁吓谁还不一定呢。柳东雨嘁一声,说话就脸红,还吓人啊。柳东风说,你还不了解她,她可能干呢。柳东雨做个羞的手势,还没过门就这么袒护她,我要和她吵架,你是不是要抽我啊?柳东风说,红侠不随便和人吵架,更不会和你吵。柳东雨哎哟着,我知道啦,瞧你那熊样,还没见着人家,就软成这样了?柳东风说,别磨嘴皮了,快做饭,我饿了。柳东雨说,瞧瞧,都烧昏了吧,闻不见味儿?早做好了,你以为我睡懒觉啊。 柳东风刚端起碗,柳东雨就问,吃了就走?柳东风愣了一下,去哪里?柳东雨说,又装糊涂,接嫂子啊。柳东风恍悟,差点忘了。柳东雨嘘一声,你就是忘了吃饭也忘不了她。柳东风说,还没过门,叫什么嫂子。柳东雨说,没过门你的魂儿就没了,就是嫂子嘛。柳东风说,她害羞呢。柳东雨哼了哼,她心里不定多美呢,早盼着我叫她。柳东风说,尽胡扯!柳东雨拿筷子在柳东风面前晃晃,柳东风皱眉,干什么?柳东雨说,我瞅瞅你是不是真烧昏了,烧得和她一样害羞,什么都不敢承认。柳东风说,别闹了,安生吃你的饭就不行?柳东雨问,还没听你的回音儿呢,吃了就走?柳东风顿了顿,柳东雨马上说,吃了咱就走,你早等不及了,就别装了。早点儿把嫂子接过来,我就不用做饭了。柳东风瞪她,咱是什么意思?你要跟着?柳东雨做出更加吃惊的样子,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不让我跟着去?柳东风就有些僵,我接她,你跟着干什么?柳东雨说,我保护你俩啊,这来回好几天,我不放心,要是遇上土匪……柳东风敲她一筷子,柳东雨忙改口道,我嘴巴贱,哥,瞧你急的。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对不对?路上不安全呢,好哥哥,总得有人护着,我保证,你俩干什么我都不看。柳东风说,我自己就够了,你在家等着吧。柳东雨问,真不带我?柳东风说,别闹了。把她接来,总得有个热乎家呀。柳东雨哼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小气鬼! 几个月前,魏叔从溪边往蛤蟆嘴背水,脚下踩空,摔下深沟,身上多处擦伤。在山林里活命,受伤太过平常,魏叔也没有太在意,敷了药,原以为如往常那样过几天就好的。没想到伤口化了脓,一天天扩大。柳东风得信儿,赶到蛤蟆嘴背坡哨,魏叔已经不行了。魏叔把魏红侠托付给柳东风。其实这话无须说的。魏叔把柳东风和魏红侠的手合在一起,这个动作耗费了魏叔仅有的力气。孤寒的夜晚,柳东风常常想起他和魏红侠的手合在一起的瞬间。这恐怕是最潦草的婚姻仪式,却锥心刺骨。 埋葬了魏叔后,柳东风就想领魏红侠回柳条屯。魏红侠一定要再守父亲两个月。柳东风劝,魏叔地下有知,会不放心。魏红侠没有说不同意,只说和父亲在蛤蟆嘴这么多年了。柳东风就不好再勉强,约定过了端午接她。 柳东风原想端午次日出发。被柳东雨一阵撺掇,放下碗就收拾了要走。 柳东雨揣着情绪,不搭理柳东风。柳东风求之不得。刚刚出门,柳东雨又叫住他,问怎么不带猎枪。柳东风说,我接红侠,带枪干什么?柳东雨有些急,你真烧昏了?这一路上不带枪怎么行?说不准遇到什么呢。要么带上枪要么带上我……枪呢?怎么不见了?柳东风说,我藏了。讲了早晨的事。柳东雨傻了,那以后怎么办?柳东风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你看好家,别让日本警察抄了。柳东雨说,不带枪,弓箭总得带吧。柳东风说,弓箭也不用,我带着,红侠肯定紧张。柳东雨更加不放心,哥,你就这样去?柳东风说,当然不是,哥带着家伙呢。弯腰从裤侧掏出两把尖刀。柳东雨嗬一声,哥,厉害啊,还有秘密武器呢。可……就凭这个……柳东雨又有些疑惑,嫂子可是住在山林里啊。柳东风说,这个就够了,既防身,又吓不着红侠。 那个时候,柳东风心里涌动的不只是对魏红侠的爱恋,还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第五章 柳东雨离开林家寨那天,林闯娘送出好远。 林闯娘答应留在寨子里,前提是柳东雨也留下。理由是柳东雨留下,山寨就是正经地方,柳东雨不留就说明林家寨是个土匪窝。反正我老了,不怕你笑话,我就不讲理。柳东雨晓得林闯娘的心思,她是舍不得柳东雨离开。相处这些日子,柳东雨对脾性执拗的林闯娘也渐生好感。但是她不能留下。已经耗费掉太多时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又不忍心立刻离开,只得暂时应允。柳东雨陪了林闯娘七八天,这七八天她没说走,只说哥哥柳东风,嫂子魏红侠。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柳东雨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林闯娘当然明白柳东雨的意思。柳东雨再一次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林闯娘叹口气,要走你就走吧,这我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敲打?柳东雨怕她反悔,让她跟林闯说一声。林闯娘就有些不高兴,我让你走你就能走,跟他说什么?怕我说话不算话?我又不是土匪,哪能把你绑在这个破地儿?闺女,我就是舍不得你走。这破地儿空荡荡的,你走了,我心里发空呢。柳东雨抱歉道,我不识好歹,让大娘白费心了。林闯娘纠正,叫娘哦。柳东雨忙道,娘先安心住着,找见我哥我就回来。林闯娘朗声道,那就说好了,带你哥一块儿回来,到时候你想在这破地儿咱就在,不想在咱就回疙瘩山。 走出大老远了,柳东雨让林闯娘回吧。林闯娘说,我这老腿闲得要废了,正好遛遛。又走出一程,柳东雨站住,娘,你回去吧。林闯娘说,回去也是干坐着。柳东雨瞄瞄林闯,林闯劝,娘,要不咱就到这儿?林闯娘笑骂,闭嘴,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林闯便仰头看天。再走一程,柳东雨坚决不让林闯娘再送。林闯娘总算站定,她让柳东雨再叫声娘。一声娘喊出来,柳东雨突然间泪如雨下。林闯娘也哽咽道,闺女,早办完事早回来啊。柳东雨点点头,快步离开。林闯追上来叮嘱,钱花完就跟三豆说。柳东雨再次点点头。林闯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破地儿,你不过哄哄咱老娘。咱不是小气人对吧?大门敞着,你随时可以回来。柳东雨说我知道。林闯让柳东雨喊哥,柳东雨扫扫不远处的冯大个儿和三豆,皱皱眉。哥?柳东风才是她哥。林闯显然看出柳东雨不情愿,又换作嬉皮相,娘你都认了,还怕认个哥?我嘴上没把门儿的,说话不中听,可也不全怪咱对不对?你就别记仇,喊一声呗,又不缺斤少两的。不喊?可别怪我啊,我一会儿就告诉娘,你是哄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昨天晚上林闯问怎么把他老娘哄住的,柳东雨没理他。但柳东雨也承认,这个废话篓子挺贼的,摸透了她的心思。 柳东雨无言地瞪着林闯。林闯乐了,别瞪,无赖都不讲理对不对?叫,还是不叫?柳东雨恨恨地想,就是撬她嘴巴也不叫。可……触到他的眼神,她的心突然软下去。难得的,他竟然是带着乞求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声音不高,但冯大个儿和三豆肯定听到了,他是怕失了面子吧?柳东雨就叫了个哥。林闯马上恢复嬉皮相,这不就没事了?叫声哥不缺胳膊不少腿,有这么难吗?柳东雨走开。不想听他废话,实在听够了。 望不到林家寨了,柳东雨停下,让冯大个儿和三豆回,她用不着他们。林闯说派冯大个儿和三豆跟着他,是他娘的意思,世道乱,她得有个帮手。柳东雨明白,林闯娘舍不得她离开,也不一定出这样的主意。多半是林闯的鬼心思。柳东雨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帮她?也许吧。不过她不需要。与人同行,还是两个男人,想想就腻歪。林闯说,冯大个儿和三豆是我的两员大将,给你当随从你赚大了,你还摆谱?我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娘抽我,要不哪舍得啊?柳东雨坚决不同意,林闯拉开架式和她评理。柳东雨实在惹不起他,权且应下。半路把两人赶回去一样的。林闯倒是说话算话,给她带足盘缠。暂时让他两个干将跟班,算给他面子吧。 冯大个儿和三豆不说话,只是直定定地立着。柳东雨转身,两人又跟上来。柳东雨火了,你们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话?回去告诉林闯,好意我领受,你俩跟着我嫌碍脚。冯大个儿挠脖子,三豆则看自个儿脚尖。柳东雨撒腿跑起来。这是她的强项,特别是在森林里。跑出好远,并没甩掉两人。三豆比冯大个儿跑得还快,几乎踩着她的脚后跟。 柳东雨再次停住,声音冷硬,你们再跟,我就死给你们!她抽出刀子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叫,退,往后退!冯大个儿怵了,连着退后。三豆没退,只是紧张地看着她。柳东雨嚷,往后退,滚得远远的,滚回你们的破寨。三豆仍在原地立着,怯怯地叫声姐。柳东雨大嚷,我不是你姐,别跟我,退后!三豆又叫声姐,林闯王吩咐过,中途回去,他会把我俩的腿敲断。柳东雨怒道,我现在就敲断你的腿。三豆说,姐不会。柳东雨厉声道,谁说我不会?三豆依然是怯怯的,姐就是不会,姐心软。柳东雨定住。三豆鬼着呢,早明白柳东雨是虚张声势。柳东雨没辙了,求两人回去,她不需要照顾,两人跟着真碍她的事。三豆则反过来求她,说他和冯大个儿绝对不拖累她,就让他们跟着吧。他们不敢回山寨,别地儿也没处去。 柳东雨仍气乎乎的,你们就那么怕他?她从三豆的神情中读出别的东西,补充道,以为我也怕他? 三豆说,姐不怕闯王,闯王怕姐呢。 柳东雨气乐了。 三豆趁机道,姐就带我俩见见世面吧。天天在山里窝着,心里都长草呢。 柳东雨放缓语气,不是我嫌你们,是怕你们遇到麻烦。我要坐火车,车站的日本兵和伪军盘查很严,你们俩装着枪,不等进站就得抓起来,你们说,我丢下你们不管还是救你们? 三豆说,姐不用管,我俩有办法的。 柳东雨问,什么办法?还把枪藏嘴巴里? 三豆说,肯定有办法,姐就放心好了。 柳东雨无奈道,和你们的闯王一样,铁脑袋壳儿。到时候遇到麻烦可别怪我。 三豆马上保证,出了事绝对和姐没关系。 冯大个儿也学着三豆做了保证。 柳东雨再不好说别的,又想也许不是坏事。柳东雨有言在先:跟着她必须听她的,不能动不动抬出林闯,三豆和冯大个儿鸡啄米一样点头。 柳东雨凭记忆找到上次经过的村庄,给了种萝卜的汉子两块银元。汉子显然没想到柳东雨真来赔他萝卜,更没想到柳东雨出手这么阔绰。柳东雨转身离开,汉子才醒过神儿,追出来非要给柳东雨拔几个萝卜路上吃。柳东雨说不是还没长成吗?拔了可惜。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咧着嘴傻乐。 三豆问柳东雨,姐,他不是你的亲戚啊?柳东雨摇摇头,讲了她和林闯娘吃萝卜的事。冯大个儿问,绕了这么远,就为赔他几个萝卜钱?两个银元够买几亩地了。柳东雨没好气,我说你们就是一窝土匪,你们还不高兴,你们的闯王总说和别的土匪不一样,听你的话音,常抢老百姓吧。冯大个儿被揭了短,窘得说不出话。三豆小声说,姐,我们抢过几个大户,没抢过穷人,有时还帮穷人呢,真的……柳东雨瞪他,他马上住嘴。柳东雨故意气三豆,你们还救济穷人?听着就不像,反正我不信!三豆有些急,叫,真不哄姐,胡说让我挨枪子儿。柳东雨抬脚做个踹的动作,三豆马上扮出笑脸,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柳东雨说,那人就靠那点儿萝卜活命呢。三豆说,我早知道姐心软,是个大好人。柳东雨哼一声,早晨吃什么了?嘴巴这么溜?你们真是一个寨子出来的,林闯嘴上涂了毒,你俩嘴上抹了蜜。三豆又急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姐侍候闯王的娘那么久,还把她送上山。柳东雨说,你不懂,我和你们闯王签了契约的,必须履行。三豆说,所以才说姐心好嘛。闯王说话就那样,心里可念你的好呢。柳东雨说,得得得,离这么远还拍他马屁,他又听不到。三豆说,才不拍马屁呢,我和冯大个儿跑了好几趟都让闯王的娘骂出来,你一个月不到就成了,闯王常夸你能干呢。柳东雨说,能不能不说你们的闯王?耳朵都起茧子了。三豆吐吐舌头,不言声了。柳东雨说,还得去趟黑石镇,也欠着人家钱呢。三豆和冯大个儿都不说话。柳东雨问,你俩是不是觉得我拿你们闯王的钱不当回事?两人机械地摇头。柳东雨说,我跟他拎得很清,是我借的,肯定还他。三豆说,闯王没打算让姐还的。柳东雨轻瞥他一下,三豆慌忙扮个鬼脸,该死,又忘了! 到黑石镇已是黄昏时分。店主也很意外,说柳东雨是第一个主动还钱的人。天色已晚,柳东雨决定住下,对店主声明不白住的。店主蠕蠕喉咙,终是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柳东雨想到街上走走。三豆不声不响地跟出来。柳东雨不悦,别跟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三豆说,我向店主打听了,镇东有日本兵呢。柳东雨说,我又不惹他们,他们还吃了我?三豆停下,不说话也不回身,直直地站着。柳东雨说,你回吧,两个人容易引起注意。三豆说,我也想走走呢,我离姐远点。柳东雨没再吱声。有什么用呢? 日本兵的驻地进入视野,柳东雨站住。院落不大,门口站岗的是两个伪军。柳东雨想起店主说过,队伍开走了,只剩两个日兵,其余都是伪军。柳东雨心里有东西拱起来。在海龙县城杀过两个日本兵呢。上次在黑石镇没敢动作,是担心林闯娘,现在不同,冯大个儿和三豆比她跑得快。林闯不是瞧不起她么,那就露点儿真本事让他手下瞧瞧。 折返回来,柳东雨附在三豆耳边。三豆眼睛瞪得大大的。柳东雨问,你不是劫过日本兵的车队么?怎么杀个日本兵还害怕?三豆说,我才不怕呢,可闯王交代……柳东雨喝斥,不提你们的破闯王就不会说话?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们那破寨子吧?就是要杀日本人!三豆小声问,不是找你哥么?柳东雨有些恼,找我哥也是杀日本人!三豆忙说,我听姐的,你说咋就咋。柳东雨说,今晚不住店了,现在就回去退房。 柳东雨让三豆和冯大个儿把伪军引出来,她溜进院子,事后在黑石镇外的土地庙会合。走到街上,三豆悄声问,要是伪军不追呢?我和伪军交过手,日本兵不压阵,他们比老鼠胆子还小。柳东雨说,不追就打,追就跑,打不死也要把这群狗折腾个够。三豆跃跃欲试的样子,姐就瞧好吧,我和冯大个儿的枪法真不是吹的。柳东雨说,这帮家伙闲惯了,不会是你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恋战,小心背后,如果他们就是窝在院里不出来也不要硬冲,折腾一场,黑石镇也算没白来。三豆担心柳东雨,要把枪给柳东雨,他和冯大个儿合用一把就行。柳东雨说,你们正面骚扰,没家伙哪行?我在暗处,刀比枪管用,放心吧,有危险我就不进去了。 柳东雨虽然不是稳操胜券,但心里有数。她已观察过地形,据点的院墙不高,进去出来都不是问题。只要伪军出动,她就有机可乘。 门口放哨的两个伪军被三豆和冯大个儿击毙。柳东雨伏在据点南面的树上,借着灯光,基本可以看清院里院外的情形。 几个人影追出院子,密集的枪声响起。还有几个人从屋里出来,只在院里站着。柳东雨暗想,倒不是猪脑子,这几个显然是留下守窝。不一会儿,枪声稀下去,几个人影钻进院子。少了两个。就是说冯大个儿三豆又有收获。伪军没追,这在柳东雨意料之中。 枪声再起,伪军又慌张追出来,比上次出动得多。留在院里大约四五个人。柳东雨想,那四五个人里肯定有日兵。日兵坐镇指挥,不会轻易出击。 约半个时辰后,枪声渐渐落下去。伪军比刚才追得远,回来慢了点儿。柳东雨数过,又少两个。显然,伪军不打算出去了,插上了门。但都在院里站着。 枪声第三次响起,伪军都端起枪,却不出院。刚才吃了亏,不敢追了。柳东雨暗暗着急。突然,她看到一个身影靠近院子。是三豆!柳东雨几乎叫出声。这太危险了,一旦伪军追击,他怕是没机会跑。柳东雨知道拦不住三豆,三豆速度太快。她终是叫出声,不要!暗夜中,声音很响,但三豆没有停下。只见三豆一跃,猫一样蹲到墙头上。一个黑影随枪声倒下去。伪军慌忙应战,一阵乱射。柳东雨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哑然失笑。一个伪军竟然朝天开枪。 伪军被三豆扰乱阵脚,再次追出去。算是倾巢出动。院里只留一个人。是日本人无疑了。柳东雨溜下树,快速靠近院子。难怪她甩不掉三豆,真跑起来,他或许比她快。 柳东雨跃上墙,敏捷得自己都吃惊。院里的日本兵背对着柳东雨,望着大门方向。院落不大,日兵距柳东雨不足五米。这么近有点太容易了。这么想的时候,日兵转过身。是慢慢转的。看到墙上的柳东雨,愣了一下才去拔枪。柳东雨一扬手,柳叶刀直插在日兵脖子上。日兵倒下的同时,柳东雨跳进去。拔出刀在日兵身上擦了擦,溜进屋转了一圈。不知日兵什么级别,用的枪比三豆的小巧。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伪军比刚才追得还远,显然是另一个日兵在督阵。若再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候在院子里,完全可以收拾返回的伪军。三豆和冯大个儿的子弹不会浪费,能回来的想必也不会多。她一个人留下就是冒险。可是……这么离开也太便宜他们了。柳东雨关上大门,插上门栓。那些晕头转向的伪军看到大门关着,怕要吓得尿裤子吧。似乎还该做些什么。柳东雨稍一寻思,脑子一道亮光闪过,蘸着日兵的血,在日兵脑门画了一朵梅花。她想起那个人得意冷酷的眼睛。他会看到的,早晚有一天会。铲草除根?做梦吧!她不是哥哥,但同样是猎人。她能想到他吃惊的样子。她还要让梅花在他脑门上盛开。 柳东雨赶到土地庙,三豆和冯大个儿已经在了。两人均没受伤,柳东雨悬着的心落下去。他们有个闪失,她没法向林闯交代。三豆迫不及待问柳东雨咋样。柳东雨说不咋样,只结果一个日兵。三豆说姐不简单呢,闯王知道——柳东雨沉下脸。三豆急忙道,姐,我又说错话。柳东雨掏出那把小巧的枪,三豆立刻道,是勃郎宁呢,姐收拾的肯定是个军官。姐你真厉害!柳东雨说,你懂得还挺多呢,装起来,回去给你们闯王吧。三豆问,姐舍得?柳东雨说,一把枪有什么舍不得?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冯大个儿插话,三豆用这么好的枪,闯王会不高兴呢。柳东雨说,我缴的,关他什么事?冯大个儿没吱声。柳东雨说,就这么定了,送给你。三豆接过去,还是给闯王吧,我这把也是闯王给的呢。柳东雨说,你俩挺厉害,比你们的闯王强多了,我看他就会溜嘴皮子。冯大个儿说,全寨数闯王枪法好。三豆说,闯王的点子最多。柳东雨又没好气,我真纳闷了,那个厚嘴唇下了什么迷药,把你们哄成这样?不提他还好,提起他你们就和傻子差不多。三豆说,姐,闯王真的很了不起……哎呀,又错了。他没姐好,没姐厉害。姐,你可让我俩见识了呢。柳东雨说,少来这套就不行?总说这种话!三豆说,不是拍姐,今晚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呢。柳东雨说,别磨蹭了,赶快离开。 柳东雨原打算从海龙县城到四平,从四平坐火车到哈尔滨。后来改了主意,直接到新京,从新京坐火车。三豆和冯大个儿都带着枪,他俩说有办法,保证没事,柳东雨还是很小心。新京是大站,乘车比四平方便。盘查的日警肯定多,但乘客也多,总有机可乘。这样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总之还是安全要紧。再者黑石镇那一战,柳东雨意犹未尽。她没和三豆冯大个儿说,但心里拱着。哈尔滨是必须去的,除了哥哥,那个人也在。不过要带些礼物。她知道最合适的礼物是什么。走一路抛洒一路。抛到任何地方他都会收到。 到磐石县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吃了饭,找个小店住下。清早,柳东雨起来,三豆已经在门口。每个早上都这样,三豆比她起得早。三豆嘴巴甜,也机灵,柳东雨挺喜欢他。不知林闯怎么嘱咐他的,除了晚上睡觉,三豆几乎不离左右。林闯说三豆和冯大个儿是他最得力的干将,这一路走来,柳东雨信了。三豆自不必说,冯大个儿表面木一些,但一点儿不笨。只是跟得这么紧,柳东雨非常不适应。 起来了,姐?三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间或露出稚气。 又没睡?怕我跑了?柳东雨其实有点心疼他。三豆这样的年龄,正贪觉呢。 三豆挺不好意思,没有呢,姐,我刚起来。 柳东雨说今儿不走了,歇一天,逛逛磐石县城。没来过吧?三豆乐滋滋道,没来过呢,姐。柳东雨说这一带很乱,上街要多注意。三豆突然有些神秘,姐……你是不是——柳东雨竖起食指,三豆马上噤声。柳东雨说,就是逛逛,别乱想。三豆说,我知道,姐。柳东雨明白,三豆心知肚明。这个小鬼头! 上午,三个人在磐石县城走了一遭。磐石驻扎的日兵比黑石镇多,伪军自然更多。三豆悄声问,姐,啥时候动手?柳东雨横扫他一眼,不要命了?三豆说,姐有主意。柳东雨说,没有,我不能让你俩玩命。只要有动静,日兵和伪军肯定出动。没瞅见那一群吗?磐石街道杂乱,跑出去可不容易。 磐石有好几家皮货栈。最大那家是祥隆货栈,在最繁闹的街上。柳东雨在祥隆货栈对面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三豆不解,问,姐,你想买皮货吗?柳东雨反问,谁说我要买了?三豆说,姐的样子像要买呢。好一会儿,柳东雨轻声说,走吧。 柳东雨略有些伤感。三豆显然感觉到,问她怎么了。柳东雨没好气,什么怎么了?甩下三豆和冯大个儿,大步走开。 回到小店,柳东雨问三豆还记得陆芬不。三豆想不起来,经柳东雨提示,他唔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呢。她出寨是我送的,一路折了一大把花。姐,你怎么想起她了?柳东雨说祥隆货栈就是她家的。三豆吃惊道,她家这么有钱呀?柳东雨笑笑,替你们闯王后悔了吧?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境,你们闯王不会白白放她走。三豆有些急,闯王才不见钱眼开呢,抢到的钱多半都分给弟兄了。柳东雨问,他不爱钱,那爱什么?三豆说,做木匠活呀,没事的时候他就干活,寨里的家具都是闯王打的,他还说给我做个小柜子呢。柳东雨说,一手拎杆枪,一手拿把锯,你们的闯王真会找乐子。三豆笑笑说,姐,闯王有个秘密呢。柳东雨噢一声,什么秘密?三豆说,寨里的弟兄都知道。柳东雨乐了,那还叫什么秘密?三豆有些沮丧,他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柳东雨问,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不高兴?三豆说,弟兄们都不乐意,他开木匠铺,弟兄们干什么?柳东雨笑道,你们的闯王让你们绑架了啊?他开木匠铺,你们可以当徒弟。三豆道,弟兄们只会打枪,木匠那么细的活儿,都不会干呢。姐,你说闯王这个铺子开得成不?柳东雨说,我哪儿知道?三豆说,我琢磨着开不成,到处闹日本,他哪有这心思?就是开了,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烧了。柳东雨说,你们都盼着他开不成吧?三豆有些难为情,姐,我就是和你说说,你可别告诉闯王。柳东雨哼一声,我就没打算见他。三豆很伤心的样子,姐,你诓闯王呢?柳东雨说,我没诓他,他比谁都清楚,我那样说不过哄哄他娘。三豆说,那还不一样?姐,你为什么不回山寨?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山寨?我又不是山寨的人。三豆说,咱一起杀日本鬼子呀。柳东雨摇头,我在哪儿都可以。听我的话,你和冯大个儿还是早点回去。三豆说,闯王交代过,姐别撵我俩走。柳东雨问,一直跟着我?那你俩就不是山寨的人了,实话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回去。三豆不解,为什么呀?柳东雨说,不为什么。三豆说,闯王就是嘴巴利害,心真挺好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他不好。三豆说,闯王得多伤心呢。柳东雨愣了一下,他伤什么心?怕我不还他的钱?三豆说,不是,他还没这么惦记过一个人,除了他老娘。柳东雨醒过神儿,突然就恼了,乱操闲心!回你屋去,我要歇了。 三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你是不是想去看陆芬? 柳东雨摆手,谁说我要去看她?你能不能别乱琢磨? 三豆说,有事叫我。 柳东雨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柳东雨悄悄拉开门缝儿,探出头,隔壁门关着。柳东雨掩了房门,蹑手蹑脚离开。出了店门,回头瞅瞅,没有三豆的身影,稍稍松口气,终于甩掉这个尾巴。 柳东雨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在磐石住两晚,总不能白耽误工夫吧。她有过见陆芬的念头,也只是闪了闪。虽然共同患难,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人家是大户小姐,如果冷淡那可羞死人了。 不知不觉,柳东雨走到十字街。看到祥隆的牌子,怔了一下。陆芬父亲是磐石的大户,不顾女儿的意愿,要和另一家做药材的大户结亲。柳东雨想过,如果让她碰到,一定教训教训他。现在,她就在磐石,就在祥隆门口。但是……但是……柳东雨能干什么?她和陆芬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再说万一撞到陆芬呢? 一队日兵走过来,行人纷纷躲避,柳东雨也闪进巷子。望着日兵渐行渐远的背影,柳东雨暗骂自己昏头,差点忘了正事。 柳东雨慢慢踱着。不能像黑石镇那样了,必须单干。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在寻找海龙那样的机会,撞上落单的日兵。两个也可以。在海龙就是两个。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标记。三个,或许也可以。如果三豆在……不,还是单独行动好,像哥哥柳东风那样。 柳东雨在路边的小食摊坐下,要了一个烧饭一碗汤,嘴巴慢腾腾的嚼着,目光却拉得长长的。到了吃饭时间,三豆肯定发现她不在屋,这阵儿和冯大个儿应该也在街上。她能想象三豆着急的样子。 柳东雨在等待猎物。她是猎人,有的是耐心。为了捕猎,有时跟着猎物走好几天。哥哥说,他最长的一次跟了四天。如果等不到就再住一晚,反正林闯给她带了足够的盘缠。 烧饼下去少半个,柳东雨的目光突然凝注。一个落单的日兵!他走到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停下往四周瞅了瞅,走进去。 终于等到! 婚后的日子是醉人的。许多个夜晚,柳东风在孤独中一点点追忆,一点点把那段日子捡起来拼接,慢慢咀嚼。思念是温柔的刀,甜蜜又疼痛。只是当时,柳东风完全没有意识到,幸福来去匆匆。 魏红侠仍然腼腆。她在背坡哨长大,却怕见人,特别容易脸红。也不习惯柳东雨叫她嫂子,柳东雨喊她,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如果正吃饭,她就放下碗筷等着。柳东雨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想逗逗她。柳东雨第一次到蛤蟆嘴就喊魏红侠嫂子了。魏红侠说还没呢。柳东雨装不懂,什么还没呢嫂子?魏红侠说问你哥。柳东雨偏盯住她问,弄得魏红侠又羞又慌。那个时刻,她就求救地望着柳东风。她不敢和柳东风久久凝视。即便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和她对视也不容易,她会避开。他咬着她耳朵说悄悄话,她的脸也会红起来。 魏红侠很能干,整个柳条屯的女人没几个比过她。 魏红侠饭烧得好,做什么都有滋有味。她进门后,柳东雨基本就闲着了。 柳条屯的田野、森林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菜。魏红侠来了,这些野菜不再是草。魏红侠告诉柳东风,背坡哨的菜都是她在林里拔的。魏红侠把吃不了的菜串起来挂在房檐下,说冬天可以炖着吃。她腌的菜味道也好。柳东雨特别爱吃魏红侠腌的菜,每顿饭都吃很多。母亲也腌,但没有魏红侠这种味道。魏红侠腌出来的菜,萝卜带着辣味,辣椒却带着豆香。 魏红侠闲不住,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外每天也要清扫。柳东风说院外就算了,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整天蹿来蹿去,清扫也是白费工夫。魏红侠依然天天扫。每次拔野菜回来,魏红侠总要背一捆枯树枝。柳条屯简直遍地是宝,魏红侠就是那个发现并挖掘宝藏的人。 守着这样的妻子,柳东风怎么可能不整天迷醉?外出打猎,柳东风的心被无形的绳子拽着,到晚上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急着赶回家。以前可不这样,在森林过夜是常事。柳东雨打趣他的魂被嫂子勾走了。柳东风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的要求,天色暗下来马上收工。偶尔,柳东风去背一次坡,那三五日于他就是煎熬。送完货就急往回赶。在森林里过夜可以,在森林走夜路却是大忌。柳东风不惜犯忌,那次差点踏上夹狼的夹子。 柳东风和魏红侠也吵过架,那次吵架是因为柳秀才。柳秀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必定是闻到酒香。哦,魏红侠还会酿酒。柳秀才不像过去那么嗜酒了,那天却被魏红侠的酒勾起馋虫,连着喝下去两碗,当下就躺倒了。柳东风回来,柳秀才还在昏睡。柳东风有些生气,嫌魏红侠不拦着,柳秀才都这么大年纪了。魏红侠争辩,她提醒柳秀才酒劲儿大,柳秀才不听。柳东风也不忍再说什么,只说你瞧瞧他醉成什么了。魏红侠担心道,会不会出人命?柳东风闷闷地答,不知道。也不是吓唬她,他真的不知道柳秀才会不会一睡不醒。还好,后半夜柳秀才醒了。柳东风背他回茅草屋,柳秀才一路念叨,好酒呢,好酒呢。要说这不怪魏红侠,她怎么可能又怎么敢拦柳秀才?柳东风因为歉疚,更疼爱她了。 柳东风的心都在魏红侠身上,忽略了柳东雨。 柳东雨常逗魏红侠,也经常调侃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性子刁钻,嘴不饶人,其实很懂分寸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未曾想柳东雨早就有了情绪。 终于爆发,因为一顿饭。 那晚魏红侠做的面条,照例卧了鸡蛋。母亲去世后,家里既没有鸡也没有猪。魏红侠过来,柳东风用兽皮换了几只鸡。每次做面条,魏红侠都要卧鸡蛋。柳东风吃完上面的鸡蛋,筷子一划拉,碗底还有一颗鸡蛋。柳东雨重重摔了筷子,或许她一直盯着他呢。怎么我就一颗?柳东雨冲着魏红侠,声音很高。柳东风筷子举在半空,显然没想到柳东雨发脾气。魏红侠也直定定的。柳东雨把半碗面条推开,我不吃了,你俩嫌弃我,也不用克扣我。柳东风瞄瞄魏红侠,训斥柳东雨,你怎么这么说话,多伤人?柳东雨不买账,我伤人?你们合伙欺负我,还说我伤人?还讲不讲理?魏红侠几乎吓傻了,使劲儿拉柳东风。柳东雨跺跺脚,哭着跑出去。 魏红侠让柳东风追,柳东风反重重坐下去,我不惯她这毛病。魏红侠急得哭出来,这么晚了,就当是为我……柳东风叹口气,起身出去。 好大一阵儿,柳东风才找见柳东雨。她在一棵树杈上蹲着,无论柳东风怎么说,就是不下来。不用你管。你管呢,我乐意住树上。我不回,你们落个清静。柳东雨声音冷硬,偶尔带出哭腔。柳东风已经后悔了。柳东雨毕竟还小,是他没处理好。 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从来没闹过矛盾呢。柳东风有些心酸,求柳东雨下来。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柳东雨当然听出来,她说你的话不算数,让嫂子跟我说。 柳东风明白柳东雨是要个台阶,于是喊来魏红侠。 几天后,魏红侠告诉柳东风,她把她那颗给他了。柳东风责备她为什么不早说。魏红侠说那会儿柳东风兄妹都带着脾气,她不敢。柳东风痛惜地说,那你也不能全自己担着啊。魏红侠不让柳东风和柳东雨说,她还小,慢慢会明白的。柳东风还是跟柳东雨讲了,讲明白就好。柳东雨愣怔了好一会儿,是我不好,我给嫂子道歉。 这样的小插曲是平静生活中的佐料。过去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是三个人。有时候柳东风会想,与生活的意外相比,那些小插曲是多少温馨。 柳东风记得那个日子。他醒得早了些,身边的魏红侠还在熟睡。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但并没遮住脸。少年时代他就认识她,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可柳东风却没能好好端详她,她的腼腆她的羞涩使她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当他凝望她的时候,她也会马上扭开。在那个黎明,柳东风借着朦胧的光线贪婪地盯着魏红侠。她的脸是圆的,很瓷实的那种。眉毛稍有些立,据说立眉的女人都厉害,显然对于魏红侠这个说法不成立。她的鼻子不大,但恰到好处,若再挺一些,与脸就不相称了。她的嘴唇略厚,饱满红润,与圆脸很配,也最诱人。柳东风心摇神荡,不禁伸出手。但马上又缩回去,停在半空。魏红侠睡得正香,不忍惊扰她。他就那么痴痴地盯着她,虽竭力控制,呼吸仍渐渐粗重。 魏红侠醒了。或许,她感应到了。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魏红侠的脸如瞬间绽放的桃花瓣。她慌乱地伸出手,似乎要把柳东风火热的目光推回去,胳膊摇了摇,忽然拽住被子。柳东风没给她逃离的机会,有些粗暴地把她的被子整个掀掉。她傻傻地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柳东风盖住她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回过神儿,胳膊迟疑老半天才环住他的腰。她试图扭开,柳东风大力掰正。他直视着她。她却闭上眼睛。因为紧张,眼睑轻微颤着。柳东风轻轻吹口气。她终于接住他的目光,虽然还摇晃躲闪。 那个黎明,无数次闪回柳东风的脑海,成为他抵御伤痛的药汤。 早饭后,柳东雨和魏红侠结伴到镇上。鸡蛋风波后,柳东雨成熟许多,和魏红侠更加亲密无间。家里有一张貂皮,柳东风让她俩顺便带上卖了。平时卖皮货,柳东风都到安图县城,能卖个不错的价。 她俩走后,柳东风在院里劈材。魏红侠背回的枯木有细有粗,粗的都很重。也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柳东风的心还在回味黎明的甜美,精力不那么集中。魏红侠在脑里来回闪着,柳东风的嘴巴一次次裂开。 约莫中午,柳东雨疯子一样撞进来。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目光却是火烧火燎的。柳东风预感到不祥。没看到魏红侠,柳东雨又是这个样子。柳东风还是心存幻想,急问,你嫂子呢? 柳东雨和魏红侠撞上了日本警察土肥田。土肥田看到魏红侠手上的貂皮,让她给他。魏红侠不认识土肥田,但柳东雨认识。到过镇的人都知道土肥田。警察所设好几年了,土肥田整天在镇上晃荡,查抄东西对土肥田实在太过平常。魏红侠不肯。土肥田恼羞成怒,上前抢夺。拉扯间,另外两个日警赶过来,把魏红侠带走了。 柳东风跺跺脚,这个傻娘们儿! 柳东雨哭唧唧的,哥,是我不好,没护好嫂子。你赶紧救她呀,不知那几个警察怎么对付她呢。 柳东风知道土肥田,肉墩墩的,脸上有片青记。他也不止一次经过警察所,三间房,院子很大。如柳秀才所言,保护侨民不过是日本设立警察所的借口,镇上只有两户日本人,保护他们也不用单独设立警察所。自有了警察所,镇上就没安稳过。许多事,柳东风听过也见过。没想到今天让他遇到了。 土肥田得知柳东风是魏红侠的丈夫,似乎来了兴趣,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土肥田的口音竟然带着东北腔,若不是那身制服,很难分辨他是日本人。 柳东风说,柳东风。 土肥田问,柳条屯的柳东风? 柳东风稍稍愣了一下,答,是。土肥田竟然知道他是柳条屯的。土肥田是怎么知道的? 土肥田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了几页,问,你就是那个猎人? 这个日本警察对他了解得很清楚呢。柳东风不知那个本上都记着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土肥田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早就等着你呢。 柳东风不明白土肥田话里所指,没言语。 土肥田问,知道我为什么抓她么? 柳东风说,因为那张貂皮?不要了,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摇头,我不随便拿人东西的,不过……那张貂皮是赃物,要没收。 柳东风说,那是我猎的,不是赃物,长官要就拿去。 土肥田说,前天有侨户被盗,丢失的东西就有貂皮。 柳东风不卑不亢,那确实是我猎的。顿了顿又道,谁偷了东西会这么快就拿出来卖? 土肥田嘿嘿笑了一下,我正要问你呢,公然叫卖胆子也太大了。 柳东风暗暗骂了一句。 土肥田说,她还公然抗拒执法。 柳东风说,对不起长官,女人不懂事。貂皮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沉下脸,没听清楚?那是赃物,理应没收。 柳东风寻思,没有必要和他乱扯,救魏红侠要紧。于是放缓语气,长官别生气,放了她吧,貂皮长官就留下,算我给长官赔罪。 土肥田问,你承认是赃物? 这是明着让柳东风跳陷阱。但柳东风没有退路。于是咬牙道,和她没有关系,求长官放了她。 土肥田说,人赃俱获,得把她交给安图县署。 柳东风再次道,真的与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问,你偷的? 柳东风答,是。是我偷的,和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得意地笑出来,那就两人一块儿送县署。 柳东风急了,叫,真不关她的事。 土肥田问,想救她? 柳东风突然明白,先前种种,土肥田不过在设圈套,真正的目的隐在圈套里。于是问道,长官要我怎样? 土肥田点点头,你很聪明。看到告示了吗? 柳东风脑里闪过一道光,佯问,什么告示? 土肥田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这就不聪明了。我不信你没看到告示。规定的期限已经过了,可你没把猎枪交出来。 原来土肥田早就盯上了。魏红侠没撞他手里,他早晚也要寻上门。那个本子不定都记着什么黑账。猎人不能没有枪,祖辈就这样。日本人非要给猎户重新制定规矩。 柳东风还是不甘心,我是猎人啊,没有猎枪靠什么活命? 土肥田突然大怒,日本话就骂出来。 叽哩咕噜一阵,土肥田又龇龇牙,可能是想笑,反而弄出一副咬人的表情。你是猎人,这没错,可是你们不用猎枪打猎,而是用来搞破坏,抢劫大日本的侨民。 柳东风说,我没抢。 土肥田问,那你告诉我,什么人抢过? 柳东风摇头,我不知道。 土肥田说,你很狡猾哦。你们的政府装糊涂,收缴枪支只有靠我们了。告示贴出这么久,你为什么不交? 柳东风说,我没有猎枪。 土肥田竟然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啊? 柳东风强调,我不用枪,只用弓箭。 任柳东风怎么解释,土肥田的原则不变:柳东风必须交出猎枪,否则就把魏红侠押送到安图。 柳东风返回屯里。 柳秀才听柳东风要把猎枪交出去,急得跳起来。东风,这是日本人的阴谋呢,什么保护侨民,全是借口,这是为打仗做准备呢。甲午那一仗,日本人把中华翻个底朝天还不足,现在是想整个吞下去,狼子野心啊。东风你想想啊,手里没武器,一旦仗打起来,还不让日本人割了韭菜?柳秀才着急加上愤怒,枯瘦的身子剧烈地抖着,如狂风中的蒲草。柳东风没有柳秀才想得那么远,也知道把猎枪交给日本人是错误的,可……柳东风说交一把好歹还留一把,要不没辙儿啊,魏红侠还在土肥田手里。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弱国无外交,现在惹不起人家啊。总不能让红侠被日本人这么扣着。 土肥田并没有让柳东风顺顺利利带魏红侠离开。土肥田说柳东风延迟交枪,理应处罚。他对柳东风网开一面,但柳东风每个月要给警察所送几只野兔山鸡。柳东风说没有猎枪。土肥田竟然拍拍柳东风的肩,你有弓箭对不对?这可不是谈生意,别跟我讨价还价,你的明白? 初秋的黄昏,柳东风和柳东雨从森林出来,在田梗发现一个男人。他脸朝下,两只胳膊往前伸,显然是试图爬起来。男人二十到三十岁,脸色惨白,牙关紧闭,身上有两处刀伤,肩部一处肋下一处,衣服被血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柳东风试试,尚有鼻息。正好不远处有个窝棚,柳东风把男人背到窝棚,让柳东雨看着,自己匆匆赶回家。 柳东风返回,处理过男人的伤口,又撬开他的嘴巴,喂了些温水。柳东风让柳东雨一个人回,他得守着这个男人。柳东雨问,你要守一夜吗?柳东风说,至少要等他醒来。柳东雨让柳东风回去,她守着,你不回嫂子担惊受怕呢。柳东风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担什么心?柳东风明白魏红侠会担心。但是不能让柳东雨在野外守一个陌生的男人。柳东雨提出把男人背回家,天凉了,在外面谁都受罪。柳东风说,他不宜动,只能等他醒来。 柳东风不愿意把男人背回家,主要是不想再惹麻烦。窝心事够多了。给日本警察所送野味的事已经在屯子传开,柳东风能觉察到无处不在的不屑和鄙视。他抬不起头,尽管他是被迫的。如果说别人只是用目光剐他,那么柳秀才是直接捅他。那是难以言说的痛。若在街上碰到,柳秀才必定立刻转身。柳秀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柳东风明白,他给柳秀才丢人了。被日本人拖下水,柳东风的天虽然没塌下来,但日子彻底塌了。 柳东风不清楚受伤的男人什么来历,又因为什么受伤。也许是撞上土匪,也说不定男人就是土匪,在抢劫中被砍伤。遇到受伤的人,即便是土匪也不能不救,人命关天呢。男人醒来,柳东风马上送他离开。若男人是土匪,救土匪的事再让屯里人知道,只会招骂。男人斜挎一个包,柳东风本不想碰,可实在是不踏实。包里的东西也许能帮助他判断男人的身份。还好,包里没刀没枪也没钱,只有一些草药。显然是挖出不久,还新鲜着。柳东风暗想,男人是个郎中? 清早,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微弱的咳,柳东风忙喂他几口水。 男人的目光软软地从柳东风脸上划过,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柳东风说,柳条屯,安图的柳条屯。 男人问,你救了我? 柳东风说,算是吧,你昏迷一整夜呢。 男人努力地笑笑,你守了我一夜?谢谢。 柳东风说,先别乱动,你的伤可不轻呢。 男人说,遇上土匪了,钱全给他们了,还要抢我的包。其实包里没值钱的东西。 柳东风问,你是郎中? 男人有些迟疑。 柳东风说,我得知道你是什么人,就…… 男人笑笑,没关系,世道乱,谨慎没错。我只能算半个郎中。哦……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些吃的。 柳东风说,我去去就来。守了一夜,柳东风也饿了。 男人的饭是柳东雨送去的。柳东雨说柳东风累了一夜,让他歇歇。柳东风歇不住也不能歇。昨天打猎没有收获,还得赶快进山。土肥田等不到柳东风的猎物,就会上门催。柳东风嘱咐柳东雨,男人吃过饭就让他离开。少和他说话。柳东雨迈出门,柳东风又叮嘱。柳东雨有些不解,哥,你紧张什么?柳东风重声道,还嫌麻烦少啊。柳东雨嘀咕,那就不该救他。 那一整天,柳东风心神不定。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似乎与那个男人有关,细细品味,与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上个月柳东风还在森林救过一个人。是背坡的,被蛇咬了。虽然不安,那天的收获还算丰盛。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柳东风直接去了镇上。返回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柳东风还是拐到田梗。窝棚空了,柳东风松了口气。 进门,柳东风愣在门口。柳东雨竟然把男人领回家。男人显然觉察到柳东风的冷漠,笑得有些卑微。柳东风把柳东雨扯出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柳东雨说,他伤得重,根本走不动,半路再昏过去,不白救了?柳东风就来了气,那也不能领回家啊!柳东雨说,哥,咱是救人,不是干伤天害理的事,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柳东风无言。柳东雨说得有道理,况且已经把人领回来,总不能马上撵走。 男人叫宋高,父亲是做药材生意的,他本人对生意兴趣不大,但迫于父亲的压力,只得勉强把精力放生意上。对生意没兴趣,却爱研究药材,跟人学过医,混个一知半解。宋高喜欢挖药材,常跑长白山。他说这跟柳东风打猎有很多相似。卖一张熊皮能挣很多钱,但是射倒黑熊那一刻才最有成就感。 宋高爱结交朋友,说柳东风对他有再生之恩,想和柳东风结拜为兄弟。柳东风有些迟疑,毕竟刚刚认识,完全不了解。宋高没有丝毫尴尬,轻轻笑笑,那这样,我就叫你东风兄吧。柳东风如释重负,随你,喊名字最好。宋高的话有些含蓄,东风兄,你比我年长呢。 柳东风向宋高请教了一些药材方面的问题,其实也有考宋高的意思。打猎的第一天,父亲就教他识辨药材。什么消炎什么止血,蛇咬伤敷什么药,蚊虫叮咬敷什么药。长白山有一种蠓,有指甲盖那么大,一般只叮兽类,有时也叮人,不致命,但是人会昏迷。父亲常说,进了长白山,猎人也是猎物,随时都有危险。宋高自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笑得有些吃力。东风兄常年在森林,必定比我懂得多,我哪敢班门弄斧?柳东风说,我是懂一些,不过都是土方子,不入流的。宋高说,不,土方往往有奇效呢,偏方治大病么。柳东风说,或许吧,比你还是差远了。宋高引经据典,答得极专业。中药配方讲君臣佐使,或单方独效,或混合共同奏效。用好是药用不好是毒。宋高特别提到雷公藤,毒性极大,却是治风湿的良药。这就需要掌握好用量,还要配伍精当。 柳东风暗暗折服。许多药他能识辨也知道疗效,但不懂这么多门道。宋高表情诚恳,没有任何卖弄的意思。完后又请教柳东风一些问题。柳东风的疑虑渐渐消散,讲了些猎人常用的土方,怎么处理咬伤,怎么处理刀伤。咬伤又分十几种,治蛇伤和蠓伤区别很大。宋高不时惊叹,竟然这么治?真是奇闻呢。宋高感慨,智慧在民间啊,将来我要编一本偏方大全,东风兄,你的秘方全部写进去。 柳东风后来回想,和宋高热络起来,就是从药材开始。那正是柳东风最郁闷的时期,屯里人鄙视他,柳秀才不理他,只有柳东雨和魏红侠守着他。可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子,又能说什么呢?根本不能说的。而且还要在两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柳东风的苦闷只有自己化解。还好和宋高有共同语言。当然,柳东风并没有讲自己的处境,更没有发牢骚。除了谈药材,讲得最多的是打猎。如何射杀野猪,如何跟踪梅花鹿,怎么躲避山猫的偷袭等等。宋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宋高情绪高涨,柳东风也不会讲那么多。那天又说到很晚,柳东风问宋高喝点酒不,并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的。宋高说,东风兄盛情,我当然乐意,只是……给东风兄添这么多麻烦……柳东风摆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该谢谢你呢。宋高忙说,东风兄这么说,小弟怎么承受得起?救命恩同再造,小弟终生铭记。 交了个朋友。柳东风当时只这么个简单的想法。 第六章 到哈尔滨已经是秋天。又一个秋天,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是秋天。他躺在田埂上,半死不活。是她和哥哥把他救过来的。少年时代,她最喜欢秋季,因为她嘴馋。整个屯子都是果香,能把人熏醉。柳秀才的茅草屋旁有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多半被她吃掉。 离开双阳不久,柳东雨把三豆和冯大个儿甩掉了。袭击日本人,其实两人帮她挺多。虽然那也是他俩的意愿,但柳东雨认为他俩是帮她的忙,因为每次袭击都是她提议的。不是她,两人现在还在林闯寨呢。当然,柳东雨也知道,她冒险,三豆和冯大个儿就很危险。那次,他们跟踪一队日兵,冯大个儿差点丧命。六个日兵明显是到前面的村庄,柳东雨说进村日兵肯定要分散开,那时再分头收拾。运气好,也许把六个日兵全结果了。冯大个儿没沉住气,抢先开了枪。倒是击中一个,另外五个朝三个人围过来。更糟糕的是半路遇到增援的伪军。一粒子弹贴着冯大个儿耳边飞过。只差那么一点儿啊。冯大个儿有个意外,怎么向林闯交代? 来到双阳柳东雨打定主意。哈尔滨是大城市,三个人一起容易引起注意。一个月相处下来,三豆不像起初那样时刻盯着,所以也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两人甩掉了。他们找不见她,自然会返回林闯寨。 柳东雨在哈尔滨生活了好几年,对这个北方城市还算熟悉。那个人把她带到哈尔滨的,这让她羞愧。从车站出来,她直奔道外大街。道外街的巷子里有个包子铺。得先找到二丫,那个卖包子的女人。找到二丫就能找到哥哥,至少能打听到哥哥的消息。柳东雨没叫过她嫂子,虽然她和哥哥住在一起。不是对二丫有什么敌意,而是看到她,柳东雨就会想起魏红侠。魏红侠才是她真正的嫂子。 巷子还是老样子,巷口那块石头都在,柳东雨坐过的。就是没有二丫包子铺。那两间矮房涂刷过,刷得不均匀,没能彻底盖住其苍老斑驳的面容。那块牌匾也有些年头了,写着酱菜坊三个字。柳东雨有些恍惚,是自己走错了?经营酱菜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阔脸重眉,像才从戏台走下来,女的塌鼻子,头发稀稀拉拉的。柳东雨问男人酱菜坊开业多久了,男人说没多久,半年多。柳东雨瞄瞄牌匾,男人说那是老家店铺的,老家的店烧了,只抢出块牌匾。柳东雨问他们搬来之前这儿是做什么的。男人摇头,他租的时候房子快塌了。柳东雨不死心,可是包子铺?男人又摇摇头。柳东雨问,房东住在什么地方?男人的声音就有些重,不知道,我不乱打听的。柳东雨买了包酱菜,便离开了。 也许记错了,二丫包子铺不在这条巷子。柳东雨来来回回,把道外街的巷子转遍了,倒是有家包子铺,但主人不叫二丫。她提及二丫包子铺,里面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柳东雨在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租了间民房。要在哈尔滨住些日子,林闯虽然给她带了很多钱,但天天住店肯定吃不消。租民房也安全。哈尔滨除了宪兵和警察,便衣也多,须加倍小心。 半个月过去,没有二丫的任何消息。包子铺倒是找见几十家,都和二丫没有关系。在哈尔滨找二丫这样一个普通人自然不容易,但只要二丫还在,柳东雨相信自己能找到。找不到说明二丫很可能出事了。二丫有事,自然与哥哥有关。难道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哥哥已经……柳东雨一阵颤栗。是的,那个人就是那么说的。她立时就晕倒了。不,她不信,哥哥是猎人,不会轻易被他们抓住。 又过去半个月,依然没有收获。也许哥哥和二丫早就离开了哈尔滨。不能再找下去,得做些别的。她一路撒下那些礼物,是给那个人的,也是给哥哥的。那个人能收到,哥哥也能收到。如果哥哥不在了,那么她就成为哥哥。 次日,柳东雨来到果戈理大街,在日本哈尔滨总领事馆对面守了整整一天。她要等那个人。隔日,蹲守的地方换成东洋株式会社。这两个地方那个人经常去。当然,那个人也去酒馆和咖啡厅。那时,他常带她去。咖啡黑啤伏特加,她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和他一起经历的。她还替他送过信,他夸她机灵,她幸福得跳起来……现在回想,那时她肯定是中邪了。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无条件的乖。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终于看见那个人。柳东雨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当然不是兴奋,她怎么可能兴奋?害怕吗?当然也不会。她早已不是无论怎么哄骗都不用脑子的傻姑娘。那究竟是为什么?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没有节制? 那个人似乎朝这边望过来。他肯定没注意到柳东雨。柳东雨蹲在角落,刺猬一样抽成一团。只有目光是直的,如离弦的箭头。不到两分钟吧,一辆车过来,那个人坐车离开。使馆大门又空空荡荡的,两个守卫跟木桩差不多。 好久,柳东雨直起腰。太窝囊太丢人了,好容易逮着,又让他溜走。这么久的蹲守白白浪费,真是个大废物啊!羞愧加上悔恨,柳东雨直想撞墙。 柳东雨默默地返回去。她害怕被人注意,一路低着头。那个卖烤白薯的老太太喊她,她假装没听到。不能让老太太看她的脸,不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进屋,她蒙住头,随后又捂住脸。她的身体在抽搐,越缩越小。她多么想化成灰烬随风而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是啊,能重来该多么好! 半夜,柳东雨掀开被子坐起来。她死而复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饥饿使她复活。没有任何吃的,她灌下一肚子冷水。她清醒了,也冷静了。她犯病了,但没什么丢人的。以她和他当时的距离,刀根本甩不过去。也许林闯说得对,她应该用枪。子弹会击穿那个人的脑袋。但这不要紧。发现他的行踪就好,还有机会。不过,再次死而复生,柳东雨改了主意。为什么要急着袭击他?和他玩玩也不错吧?她准备那么多礼物,他还没收到呢。 柳东雨不再限于领事馆、东洋株式会社。日本宪兵和警察满街乱蹿,目标多着呢。几天后的夜晚,柳东雨在百乐门舞厅外截杀了一名日本军官。不知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是军官。当然,在他脑门留了记号。得让那个人知道,血梅花杀手又回来了。隔了两天又结果一个。那是意外的收获,在一个小巷,那个日警正准备撒尿,裤带还没解开就没了命。 某天傍晚,柳东雨盯住一个从餐馆出来的日兵。他肯定喝高了,从步态可以判断。柳东雨一路尾随,寻找机会。经过一个路口,日兵竟然往乞丐的破碗里丢下物件。因为日兵这个举动,柳东雨有些迟疑。中间有好几次完全可以动手,但她只是跟着。日兵来到松花江边,面对黑漆漆的河水立定。柳东雨更加诧异,难道这个日兵要寻短见?她距他十几米远,如他一样,面对滚滚江水直直地立着。 忧郁低沉的歌声传过来,柳东雨怔了怔,突然明白,这个日兵想家了。他是怕人听到吧,所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吟唱。柳东雨感觉不可思议。日兵还会唱歌?日兵还会忧郁?这是怎么回事?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向他稍稍靠近。没错,这个日兵的确想家人了。日本人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也有父母有亲人也知道想家,也懂得忧伤啊。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用柳秀才的话说,非要揣着狼子野心,到别人家横行霸道呢? 不,不能再听他唱了,赶快结果他! 一个声音冲柳东雨喝喊。柳东雨没动。她有些僵,有些走神。 柳东雨是什么时候迷上他的?是给他送饭的时候还是他和柳东风侃侃而谈的时候抑或是和他进山挖药材的时候?不堪的往事如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削割着她。 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在窝棚里,他这样介绍自己。柳东雨忍不住乐了。她给他送粥,他竟然说他叫宋高?送糕?笑死人了。 宋高咧咧嘴,傻乎乎的。 柳东雨问,你笑什么? 宋高反问,你笑什么? 柳东雨说,你还不让我笑啊?我笑关你什么事? 宋高做惊讶状,好厉害!我可没说不让你笑呢,你笑起来很迷人的。是你不让我笑啊,我笑起来是不是很吓人?他又咧咧嘴,似乎故意吓她。 柳东雨绷起脸,你还吃不吃了? 宋高忙说,吃!真饿坏了。 宋高从柳东雨手里接过粥罐。柳东雨说,小心,烫。宋高感激地笑笑。可能是伤后虚弱,宋高晃了晃,粥罐倾倒。柳东雨手快,帮他托住,同时责备,真笨!摔了你赔啊?宋高小声说,对不起!哦,没烫着你吧?柳东雨的心动了动,催促,快吃你的吧! 柳东雨坐在窝棚门口,望着远处。宋高喝粥的声音很轻,不像柳东风那么有声响。有那么一会儿,背后安静极了,柳东雨忍不住回头。宋高并没有停下,只是更轻更小心了。柳东雨就有些纳闷儿,他咽不下去还是根本就不饿? 怎么了?宋高似乎被柳东雨盯毛了。 柳东雨问,怎么感觉你偷偷摸摸的? 宋高的嘴咧到一半,怕你生气。 柳东雨拧拧眉,真是怪了?我为什么生气?我是夜叉?不是我哥你的命就没了,你怎么还变着法子骂人? 宋高有些急,不不,我没说你是夜叉,只是……你挺有脾气呢。 柳东雨说,我就这脾气,用你管? 宋高说,其实这脾气挺好的,我猜肯定没人敢欺负你。 柳东雨哼了哼,你这脾气也挺好的,说话总是绕弯子。 宋高笑笑,你很聪明。 柳东雨说,少啰唆,赶快吃,完后赶快滚蛋!我还有事呢,哪有闲工夫听你胡扯? 宋高忙说,还有一点儿。这……不是烫么? 喝到罐底,宋高把罐举起来凑上嘴巴。这个草莽动作与他斯文的形象完全不搭。宋高脖子伸得长,从柳东雨的方向瞧过去,像要钻进罐子里了。柳东雨笑出声。好大一会儿,宋高还是那么举着还是那个动作,柳东雨有些急,你要把罐子吃了啊?是他喝得太专注还是罐子重没托住?他的胳膊抖了一下,粥罐从手里滑脱。柳东雨急跳起来,没接住,粥罐摔在地上。还好地上铺着厚厚的柴草,没摔裂。倒是宋高似乎被呛着,剧烈地咳起来。柳东雨有些恼火,熊样儿!谁和你抢了? 对不起!他的脸因为咳嗽涨得通红,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柳东雨不好再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问,没事了吧? 宋高说,没事了。 柳东雨说,那就赶快走吧。并告诉他往哪个方向走。他深深鞠了一躬,替我谢谢你哥。柳东雨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想捉弄他一下,只谢我哥?宋高又鞠一躬,谢谢你。柳东雨说,这粥可是我嫂子煮的。宋高再次鞠躬,也谢谢你嫂子。柳东雨感觉没意思,摆摆手,快走吧,烦人! 刚出门宋高就栽倒了。柳东雨跑过去扶起他,没吃饱吗?宋高咧咧嘴,确实有些难看。吃饱了,就是有些晕,没事的。他推开她。是的,他推了她一下,走走就好了。她站着。站在他身后。他又倒了。柳东雨没有再跑过去,只是静静地站着。宋高第三次摔倒,她过去抓了他的胳膊,你还是算了吧。听柳东雨要带他回家,他迟疑一下,这合适吗?柳东雨说,你栽半路上,我哥不是白救你了?宋高感激又不安的样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柳东雨并未因他的谦卑给他好腔调,废话少说,省着点儿气力吧。 柳东雨没想到哥哥会对宋高产生好感。两人谈得很投机。柳东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那些,尤其他说的那些,她很感兴趣呢。 那天两个人说到很晚,柳东雨无意间插话。柳东风似乎刚刚发现她在场,问,你怎么不睡?柳东雨反问,你们怎么不睡?柳东风略显无奈地冲宋高笑笑,我这妹子嘴厉害。宋高说,我领教过了。他的嘴咧了咧,触到柳东雨的目光马上合上。他的眼神似乎在乞求她。柳东雨有些得意,他怕她呢。可能因为受了伤又借住在她家,那时他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尤其和她对视的时候。 宋高很规矩。比如吃饭,柳东雨坐下就吃,柳东风也是。宋高不这样。柳东风让他,他会说等嫂子一起吃。宋高不知道魏红侠不习惯被人尤其是陌生人注视,他的周全反让她紧张。柳东雨对他的客套有些反感,让来让去的,烦!不信他在自己家也这样,那得多累?宋高如此,柳东风也只好等魏红侠。柳东雨明白哥哥,他最不愿意因为吃饭浪费时间。他对嫂子的心疼从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柳东雨就没好气,一个陌生人,把家里的气氛搞得这么紧张。于是训斥他,你到底吃不吃?哪儿来这么多事?这种时候,宋高会慌忙埋下头,有些神经质的抓起筷子胡乱划拉。 柳东雨第一次陪宋高去森林挖药材。中午时分,她问他饿不饿。他问你呢?柳东雨训他,你听懂不懂话还是咋的?饿就直说,最讨厌绕弯子。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你别告诉我,我饿你才饿。宋高说,是,你饿我就饿。柳东雨故意道,我一天不吃呢?宋高说,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不解,为什么?怕羞着?宋高没有直接回答,说反正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问,你不担心我偷偷吃?宋高说,你为什么偷偷吃?你不会让我饿着对不对?柳东雨的心又动了动,摆手道,少来!你饿着我才高兴呢。 柳东雨从挎包拿出干粮给宋高。她饿了,早就饿了。宋高说你先来。柳东雨最反感这些虚套子,没好气道,你到底吃不吃?宋高笑笑,有些傻。柳东雨猛地摔给他。宋高没接住,包子落地上又滚了几下。宋高扑过去逮住。柳东雨笑骂,活该!宋高拍拍上面粘的树叶,掰下一块塞到嘴里。柳东雨有些心疼,你这是何苦啊,天天弄虚玩艺儿,累不累?我快让你累死了!宋高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宋高的表情突然有些呆,喉结一蠕一蠕的。柳东雨明白他噎住了,忙从挎包掏水壶。伸进手却又停住,她想试试他主动要还是等她给他。宋高的嘴巴不再动,仰起头吃力地盯着她。只要他说或一个手势,她马上把水壶给他。但宋高不说也不动,脸上的肌肉似乎凝固了。也许他说不出话,但可以做手势啊。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指,她就把水壶给他。可他没有任何表示,只用呆滞的可怜兮兮的目光罩着她。他的脸渐渐变色。 柳东雨终是投降。不能让他噎死吧。 宋高抹抹嘴巴,脸色缓过来,目光也灵活许多,谢谢! 柳东雨突然来了气,说句话你会死啊? 宋高有些愣,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柳东雨的目光火星乱溅,你会说话吗? 宋高说,当然会。只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东雨说,我有这么可怕?你再绕弯子骂人就滚! 宋高有些慌,不不,我不是……我不知……我是说,喜欢听你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向导。 不是所有的恭维都让柳东雨不适,有时也还受用。柳东雨哼了哼,还以为你哑了呢。 宋高笑出声,很开心的样子。 柳东雨再次追问,我不给你水壶,你是不是打算噎死? 宋高又笑一下,柳东雨从他的神情捕到一丝特别的东西,狡黠?得意?说不好。宋高说你不会不给。 柳东雨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给你? 宋高说,你嘴厉害心不厉害。 柳东雨怔了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愣怔,至少不全是因为他的话。 我的心才刁呢。柳东雨板起脸。 宋高说,不,你是假装刁。假的就不是真的,对不对? 柳东雨冷冷的,你的意思是我凶得不够? 宋高说,你的凶是装出来的。 柳东雨问,你就这么有把握? 宋高说,当然。 柳东雨说,你呢?你是哪种人?嘴甜心里毒? 宋高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说不算。 柳东雨问,谁说了算? 宋高说,当然是你了。 柳东雨摇头,才这么几天,我怎么知道? 宋高说,慢慢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故,柳东雨的心跳突然加快。 宋高走后,柳东风竟然有些落寞。说宋高是知己肯定不对,毕竟相处不足十天。但毫无疑问,柳东风和宋高谈得很投机。宋高读的书多,柳东风自愧不如。柳秀才就那么几本,几乎被柳东风翻烂。他倒是还想读,没有呢。宋高家境殷实,想读什么书都不成问题。宋高还知道很多和中药有关的故事。比如马钱子。宋高说宋太宗赵光义就是用马钱子毒杀南唐后主李煜的。李煜因酒后服药,引起全身抽搐,结果头和脚连到一起,死得很惨。因状似牵机,所以后人也称马钱子为牵机。柳东风叹服,还是多读书好啊,我就是读书太少。宋高谦逊地摆摆手,尽信书不如无书。东风兄这么优秀的猎人,小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连着几日,柳东风都闷闷的。 十几天后,宋高竟然又返回来。三个人正吃晚饭,是柳东雨先叫出来,来了!柳东雨的声音中有惊愕,似乎还有惊喜。柳东风不解,谁来了?柳东雨说,还能有谁,宋高呗。柳东风当即跳下地。 宋高牵着马,还有一个人同行。把东西卸下来,宋高把随从打发走,马也牵走。宋高带来一大堆东西,米,砖茶,白糖,烟丝,还为魏红侠和柳东雨各扯了两块花布。柳东风埋怨,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宋高说,滴水之恩尚涌泉相报,东风兄对小弟恩同再造,大恩无以为报,这些东西不过小弟一点点小心意。买布我是外行,也不知嫂嫂和东雨合意不。柳东风说,有什么合意不合意的,难得你这份心了。 宋高说经和父亲商量,他在安图开了家分店,这几日就忙着鼓捣这事了。柳东风说,速度够快的啊。宋高说,一个小店,也不用太费事儿的。柳东风说,你忙,还跑过来,以后可别这样了。宋高笑笑,东风兄,我不只是来谢你,还想请你帮忙。柳东风不解,我一大老粗,能帮你什么?宋高说,东风兄可不是老粗,我请东风兄当向导。柳东风愣了一下,你想去哪儿?宋高说,不去哪儿,就在长白山。随后告诉柳东风,他有个很大的心愿,想挖一棵百年人参。他的父亲从一个猎人手里买过一棵,花了大价。宋高说他不是因为钱,就是想亲手挖一棵,也给新店壮壮门面。东风兄,不怕你笑话,我天天做梦呢。柳东风突然想起梅花林,那是他的梦。宋高见柳东风迟疑,说,如果东风兄没有时间,东雨也可以。她也是好向导呢。 宋高用目光征询柳东雨的意见,柳东雨说,带路可以,不能白带吧。 柳东风瞪她,就你事儿多。 柳东雨回敬,瞪我干什么?是他没事找事啊。找百年老参,一天两天肯定不成,耗日子呢。 宋高忙道,当然不是白带,我付费用,不管找到找不到,按天付。 柳东风说,别听她胡扯。 宋高说,我早盘算好了,亲兄弟明算账嘛。这样就最好。东风兄,这不只是向导的事,我还得在你家借住。 柳东雨嘴快,那就付店钱,以为你受伤那会儿呢! 宋高轻轻笑笑,那当然。 柳东风责备柳东雨没深没浅,越来越没个样子。 柳东雨咕哝,你问问他去哪儿住不花钱,又不是占他便宜! 宋高说,还是东雨爽快,那就这么定了。 柳东风陪了宋高一天,之后就由柳东雨陪着。两人清早出发,傍晚回家。当然没寻见百年老参。百年老参是参精,哪儿那么轻易找到?柳东风没把长白山的传说告诉宋高,怕他误解。倒是挖了好多别的药材。多数柳东风都熟悉,偶尔有一两种不常见的,宋高会很详尽地讲解。性温或性塞,和哪种药配伍治什么病等等。每天晚上,柳东风都要和宋高喝两杯,有时柳东风会问问,我这妹子没欺负你吧,别和她计较。这种时候,宋高会夸张地嘘一声,压低声音道,脾气大着呢,不过,心好,也聪明。这样的女孩子其实不多见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回来,脸上带着伤,宋高问是不是遇到土匪,柳东风淡淡地说没有,野兔抓的。宋高有些吃惊,有这么厉害的野兔?柳东风说,打猎,受伤是常事。宋高往柳东风身后瞅瞅,柳东风噢一声,说送给土肥田了。宋高不解,为什么?柳东风就讲了。第一次对宋高谈起这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屈辱在心底窝了太久,现在也只有和宋高说说。未曾想宋高的反应非常激烈,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东风兄,真没想到,你承受这么多的误解,这么大的压力。柳东风倒有些不好意思,这种破事,不值得老弟生气。宋高犹气乎乎,东风兄,你这么顶尖的猎手,怎么能由这帮家伙拿捏?柳东风说,那怎么办?当时土肥田要把我押送安图县署,说不定要坐牢。我坐牢,这一家人呢?宋高问,东风兄,你就这么认了?柳东风说,到现在还想不出别的办法。宋高说,明早我和你去警察所理论,不信他们把我也抓了。柳东风说,算了,别把你也牵扯进去,也就辛苦一点,倒没什么要紧,就是我在屯里日子不好过,谁见都躲。宋高说,这不怪你呢,他们……柳东风苦笑,你别安慰我。宋高说,东风兄,确实不怪你。日本人这么嚣张,都是惯出来的。政府是指不上的,几个军阀天天混战,都忙着抢地盘,哪有心思管正事?依我说,能躲你就躲。柳东风摇头,我家在这里,往哪儿躲?而且我身无所长,只会打猎,离开长白山,吃什么喝什么?宋高问,这份窝囊气,你就这么忍着?柳东风说,已经送了几个月,也该差不多了,坐牢还有个期限呢。宋高又有些气乎乎的,那就不要再理土肥田,你试试,看他能怎么着?柳东风没说话,想起柳秀才枯瘦的渐行渐远的身影,悄悄叹口气。 柳东风没再给土肥田送猎物。他知道不会这么结束,如宋高所言,土肥田的嘴巴被柳东风喂油了。土肥田会怎样,柳东风心里没底儿。他不怕土肥田,是不想让魏红侠跟着担惊受怕。可是既然这么做了,就不能往后缩。不然,宋高会和屯里人一样躲他,虽然躲的缘由不同。 土肥田和另一个日警上门,柳东风正在西房顶上蹲着。已是深秋,宋高没有离去的意思。柳东风打算把西房抹一遍,再盖些高粱杆,盘一个泥炉,这样西房就可以过冬。他活好泥,往房顶扔了几锨,爬上房。宋高说柳东风不用下来了,余下的泥他可以甩到房顶。甩了两下,宋高便大喘起来。这是力气活,更需要技巧。柳东风喊出柳东雨,叫她和宋高用袋子兜起来往房顶丢。刚丢两下,柳东风看到土肥田大摇大摆地进来,心忽然沉下去。 土肥田不理柳东风,四处乱翻,堆在墙角的干树枝也翻过。宋高欲上前,被柳东风扯住。 折腾一番,土肥田盯住柳东风,告示看了吗? 柳东风扫扫土肥田脸上的青记,什么告示? 土肥田说,上缴猎枪的告示。 柳东风说,我已经交了。 土肥田的目光翻到脑门,交了?什么时候交的? 柳东风不言。土肥田是找碴,说什么也没用。 土肥田提高声音,我问你呢。 柳东风说,问你自己。 土肥田大怒,刁民,大大的刁民,带走! 柳东风没想到,魏红侠竟然扑过来。她张着胳膊,像一只老母鸡。魏红侠挡在柳东风前面,不说话,就那么拦着。柳东风拽拽她后襟,小声道,赶紧回去。魏红侠不动。 土肥田显然也有些意外,惊愕加上恼怒,脸上的青记显得异常突兀。你也想去?一块儿带走! 太放肆了!宋高的声音突然炸响。几个人同时侧过头。 土肥田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 宋高的声音也冷冷的,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另外那个日警拔出枪对准宋高。 土肥田问,还要我告诉你吗? 柳东风示意宋高离开。宋高在微微发抖,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愤怒吧。 你们……宋高咬咬牙。 土肥田哼一声,命令日警,带走! 柳东风揽揽魏红侠,低声道,不用怕。 宋高猛然一声断喝,我看你们敢? 土肥田根本就不正眼看宋高,拔出枪,缓缓举起。 柳东风猛地拨开魏红侠,冲过去挡在宋高前面。大喊,你们都别动,我跟他们走!土肥田动作虽然缓慢,却透着腾腾杀气。终究是躲不过去,柳东风不能让家人朋友再遭难。 事情突然逆转。宋高说了一句话,是日本话。土肥田持枪的手猛然一抖,像突然间遭受重击。柳东风的惊愕不亚于土肥田。柳东风整个傻掉了。他听不懂宋高说什么,但知道土肥田听懂了。 你的……土肥田显然尚未从惊愕中醒过来,说了一半又改用日本话。 柳东风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从神情上推断,宋高似乎在质问土肥田,土肥田似乎在辩解。土肥田脸上再没了嚣张,几分钟后,悻悻离开。 院里安静极了,像封了厚厚的冰层。 柳东风直定定地盯着宋高,宋高也不躲避,嘴唇蠕动几次,终是什么也没说。柳东风也张不开嘴。两人久久对视。 好一会儿,柳东风才艰难地问,你会说日本话? 宋高有些不安,我会。停停又说,对不起,东风兄,我是日本人……我不是要骗你,我没想骗你……对不起,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柳东风带了些嘲讽,你也不叫宋高喽? 宋高微微点头,我叫松岛,大阪人。 柳东风冷冷的,你也不是药材贩子,对吧? 松岛——在那个已经寒意隐隐的下午,宋高突然消失——说,不,除了日本人这个身份,别的都是真的。我父亲做药材生意,沈阳新京哈尔滨都有店铺,这个绝对不假。我十二岁到中国,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日本长。不只你们一家,多数中国人对日本有敌意,如果知道我是日本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东风兄,你要早知道我是日本人,还救我吗?肯定不会的。留我住宿就更不可能。东风兄,我也是没办法啊。而且,打小学习中国文化,我觉得自己就是中国人。我知道你们仇恨日本人,不是每个日本人都像土肥田这样横行霸道,对不对?在中国,不也有土匪和恶霸吗?可……不管怎样,是我不好。东风兄,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松岛深深地躬下去。 柳东风咽下一口唾液。胃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竟然击起重重的回响。 松岛垂着头,东风兄,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柳东风说,我不敢。 松岛有些伤感,东风兄,咱们交往的时日也不短了,我是什么人,你该明白的。 柳东风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 松岛可怜兮兮的,东风兄,对不起,真的。 柳东风冷声道,你走吧。 松岛呈悲痛状,东风兄,我们的情意,就因为一个身份就断了吗?你认为这个身份是我的错?我不是要骗你,可是……太多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对不对?就像你给土肥田送野味。 松岛竟然说起这个!柳东风提高声音,请你离开! 松岛恳求,东风兄,给我一次机会,你怎么处罚我都可以。 柳东风一字一顿,我—请—你—离—开…… 松岛又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步态跌跌撞撞的。然后,他停住,回头,目光满是忧伤。 松岛走了,柳东风并没有轻松,心里堵得满满的。竟然救了一个日本人!救了日本人还不算,竟然留他长住。真愚蠢真糊涂啊……可是,松岛脸上身上并没有刻标记,口音也是地道的东北腔。如他所言,他十二岁到中国,已经彻底中国化。这怨不得柳东风。如果不是松岛自己交代,柳东风到现在也认不出他是日本人。是的,松岛和土肥田不是一类人,和传说中的日本人也不同,但无论怎样不同,终归是日本人。如果开始知道松岛是日本人,还会救他吗?这个问题让柳东风的心更加堵。毕竟他不知道松岛是什么人,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可那个问题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后颈上。不救?绝对不救!真的吗?真能做到吗?……不,毕竟松岛受了重伤,他可能施以援手,但绝不会留松岛住在家里。 连着数日,柳东风心情低落,几乎不怎么说话。终于遇见个投机的,没想到是日本人。除了懊悔,柳东风更多的其实是惋惜。松岛读书多,见识广,许多方面超过柳秀才。如果不是日本人,如果……甚至他不说都可以。那么,他就可以住着。那样,柳东风就有一个谈天说地的朋友——当然,柳东风很谨慎,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松岛清楚说出来的后果,所以他绝口不提,若不是土肥田嚣张……现在,松岛就在柳东风对面坐着呢。松岛也是情急之下替柳东风解围啊!该死的土肥田!不过,知道松岛是日本人,也未必是坏事。想到此,柳东风下意识地瞄瞄柳东雨。 初冬的早上,松岛竟然再次登门。松岛脚边一大堆东西。看到柳东风,松岛讨好地笑笑,眼神满是疲惫。松岛肯定赶了夜路,那些东西无疑是马匹驮过来的。柳东风竟然没听到动静。柳东风没搭理松岛,稍稍退后,准备把门带上。 松岛快步上来,挤在栅门中间,颤颤地叫声东风兄。 柳东风异常恼火,你怎么还来? 松岛说,我来看看东风兄。 柳东风冷冷的,不敢劳驾。 松岛说,顺便也看望兄嫂和东雨。 柳东风说,她们不欢迎。 松岛说,东风兄救了我,我忘不掉呢。 柳东风说,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我绝对不会救你。 松岛问,东风兄这么仇恨日本人? 柳东风恨恨的,当然! 松岛有些悲愤,我是日本人,可这怪不得我啊。我理解东风兄,不只是你,我认识的许多中国人,对日本都是满怀仇恨。也难怪,中国那么多地儿被日本割走了,日本又是驻军又是警察,像土肥田之类的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可东风兄,这些和我无关呀。我和父亲都是普通生意人,和你一样,不过是普通百姓。我也恨日本的军阀,恨土肥田之流的警察,可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改变现有的事实。东风兄,我只想本分地做生意,你别把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好不好? 柳东风没有打断松岛。他有些走神。松岛喊他,东风兄? 柳东风直视着松岛,你还想说什么? 松岛极痛心的样子,东风兄,难道我说的还不够?! 柳东风摇头,是,你确实说得太多了。 松岛问,东风兄觉得我是坏人吗? 柳东风说,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 松岛叫,当然有关,东风兄,你说呀。 柳东风顿了顿,你是和土肥田不一样,可……你还是走吧。 松岛的笑有些凄惨,东风兄是要彻底和我绝交了? 柳东风说,你明白就好。 松岛抹抹脸,似乎流泪了,东风兄,保重。 柳东风喊住松岛,让他把东西带走。 松岛回头,东风兄,你可以不接受我,请接受我的心意好不好?那是从中国商店买的,不是日本货。 松岛带来的东西在院门口丢了一整天。柳东风没碰,也不让魏红侠和柳东雨碰。不让松岛进院,怎么可能要他的东西?松岛愿意留就留,与他柳东风无关。第二天早上,东西竟然少了一袋,显然是被抄走了。三四天后,门外空空荡荡。柳东雨说,哥,松岛愿意带东西就让他带,他能把整个柳条屯养起来才好呢。柳东风没好气,你没必要操这个闲心。柳东雨说,怎么没必要?咱救了他,让他出点血不应该呀!要我说,给他捎个信,让他一月送一趟。柳东风火了,你还来劲儿了啊?想让他养活还是咋的?魏红侠悄悄拽拽柳东风,柳东风的火直窜出来,骂,活得骨头都没了!柳东雨反击,你有骨头?要不是松岛,你现在还给土肥田上供呢。那是柳东风的伤,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这么直接地捅过来。柳东风扬起胳膊,手中的饭碗飞出去,他还没这么失去理智过。不是对着柳东雨,是冲着墙去的。不这样,他无以表达心中积蓄太多太久的恼怒。未曾想柳东雨针锋相对,摔了两个碗,若不是魏红侠抱住,盘碗就都报销了。柳东风想教训教训柳东雨。必须教训她,也太放肆了。柳东雨当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是啊,兄妹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从动作眼神完全可以判断所思所想。柳东雨往前凑凑,打呀,我就知道你只会窝里踹。柳东风暴怒,触到魏红侠的眼神,愣怔一下,转过身,无言离开。背后传来柳东雨的痛哭。柳东雨很少哭的。 一个松岛,几乎让兄妹俩大动干戈。冷静下来,柳东风想自己有些过分了。柳东雨虽然任性一些,但对他很顺从很依赖,他怎么可以……虽然摔的是墙,和摔脸上没多少区别。太不值了,为了一个日本人。柳东风给柳东雨道歉,柳东雨不理他。过了四五天,柳东雨才搭理柳东风。柳东风说,咱救他,不是贪图他什么,如果收了他的东西,他会瞧不起咱。他是日本人啊。柳东雨说,你以为我稀罕那些破东西,我是说咱不要可以分给别人。柳东风说,到此为止吧,如果他还要脸,就不会再来了。 三天不到,松岛竟然又来了。这次是在白天,步行来的,因为背着东西,松岛面带红潮,立在冷风中,有些瑟瑟的。 柳东风仍然不让松岛进门。松岛没像上次那么悲愤,仿佛料到柳东风仍是这个态度。他说,我不进去,就是想来看看东风兄,说会儿话。世界这么大,要找个说话的人还真难呀。 柳东风心里一动,但脸依然板结着,你我已经无话可说。 松岛说,国与国一边打仗还一边谈判呢。东风兄,你我没有私仇,说会儿话也伤不了谁啊。 柳东风说,你想说什么? 松岛反问,东风兄想听什么? 柳东风说,我什么都不想听。 松岛嗬嗬一笑,我要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先给东风兄讲个故事,俞伯牙与钟子期。你很反感是吧?但我非常喜欢。我尽量讲得简短,还望东风兄耐心些。 柳东风不动声色,暗里还是有些叹服。松岛讲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暗合柳东风和松岛。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也未必能够这样自如地理解并运用。 那情形有些怪异,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院外,像对手在谈判,只是表情都不是那么严肃。柳东风有些伤感,那是不远的曾经啊,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同。 冬天日头短,很快就到了下午。柳东风打断他,你不累? 松岛轻轻一笑,东风兄烦了? 柳东风说,早就烦了。 松岛朝柳东风背后瞅瞅,天不早了,东风兄该吃饭了吧? 柳东风说,没给你备着。 松岛说,我也没奢望坐在东风兄的热炕上吃饭,所以自己带了。松岛蹲下去,从袋子掏出饼,冲柳东风晃晃。柳东风冷冷地摇摇头,松岛便靠着木栅自顾吃起来。松岛不再说话也不看柳东风。柳东风想起少年时代,屯里偶尔来个乞丐,若哪户人家给点儿吃的,乞丐都是不动窝儿蹲下就吃。松岛不是乞丐,但吃相和乞丐没多少区别,那样子根本就是和烙饼有仇。柳东风暗自纳闷,松岛这是要干什么? 那个夜晚,柳东风怎么都睡不着。他再次翻身,魏红侠碰碰他。柳东风问,怎么了?黑暗中,柳东风看不到魏红侠的神情。魏红侠停了停,他会不会冻死?柳东风突然就来了气,冻死跟你有关系吗?睡觉!魏红侠说,是在咱家门口冻死的呀。柳东风卷紧被子,没理她。松岛没有离去的意思,这让柳东风恼火,也让柳东风不安。如果松岛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绝不会这样。谁让他是日本人呢?如果放松岛进来……那不就是向这个日本人投降了?不!虽然这样想,那个夜晚对柳东风是煎熬。他知道,那个夜晚不止他一个人煎熬。 柳东风比往常起得早。先重重咳嗽两声,才往门口走。松岛正转着圈儿跺脚,看到柳东风便停下来,和柳东风打招呼。柳东风暗暗松口气。当意识到是替松岛担心时,突然一阵慌乱。他努力不让松岛瞧出来。睡了一夜,柳东风的脸仍然冷着。 柳东风再次打量松岛。松岛的衣服皱巴巴的,乱糟糟的头发沾着几根柴棍。柳东风明白,松岛是在柴垛里钻了大半夜。 东风兄为什么这样瞪着我,不认识吗?松岛哈哈手。 柳东风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松岛说,东风兄,我渴得厉害,能不能先给我一碗水? 柳东风转身回屋,舀了半瓢冷水,顿顿又倒掉,换成热水。 松岛连声说谢谢,谢谢东风兄。我知道东风兄好。 柳东风冷冷的,乞丐上门,我也会。 松岛说,我知道我知道。东风兄本性如此,对谁都好。 柳东风说,你这是何苦呢? 松岛说,东风兄,我不觉得苦啊。挣钱容易,找个投缘的人实在太难。我不想错失。 柳东风问,就这个吗? 松岛说,我还想让东风兄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一路货色,最起码我不是。 柳东风的声音不再那么冷硬,好吧,我承认,你和别的日本人不同。再怎么不同,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松岛问,为什么? 柳东风说,不为什么,你还是走吧,别磨了。 松岛龇龇牙,东风兄,你忙你的。 半上午,大片的雪花先是稀稀拉拉地飘着,下午就稠密起来,棉絮一样罩在天地间。 松岛立在门口,直直的,定定的。 天早早就黑了。是柳东雨,也可能是魏红侠说,让他暖和暖和吧。柳东风终于缴械,把那个雪人叫进屋。 那个晚上,松岛病倒了。 第七章 那个夜晚,直到那个日兵离开,柳东雨依然定着。日兵经过她身边,偏了偏头,似乎奇怪江边还有人。日兵没有停留,依然沉浸在忧伤中,步态还是不怎么稳。日兵走出好远,柳东雨方醒悟过来,拔脚便追。日兵忧伤的歌声让她沉入迷乱。那个人也唱过的,该死的歌!她责备自己这么好的机会竟然错过。唱歌的时候可以任由他,不管彼时他作为丈夫还是儿子。但他离开江边,就是一个日兵。他杀了多少中国人?不能放过他,不能对血腥的侵略者仁慈。 转过一条街,柳东雨终于靠近那个日兵。日兵不再摇摆,腰板挺得笔直。身上也不再有忧伤的气息,而是隐隐透着杀气。屯里的狗嘶咬前,目光会先凶起来。那是嘶咬的信号,也是嘶咬的号角。偶尔也有深藏不露的。没有凶光,还是慵懒的样子。没有谁相信这条狗会咬人。就是这条很迷惑人的狗突然间发疯,猝不及防,看不到血甚至没有牙齿印,可是几乎可以致命。柳东雨又想起那个人,他没用刀也没用枪,可是她的心时刻在滴血。 不能再犯错,不能屡屡犯错。 柳东雨距日本十几米远的时候,日兵突然回头。他大约听到狂奔的脚步声。日兵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举枪射击。柳东雨轻轻闪开,紧紧贴住墙。距离有些远,得再近些。日兵不给她再靠近的机会。是的,他已经凶光毕露。如果有一把枪……柳东雨想起那把勃朗宁,也许是该有一把枪。那样就不会这么被动。不过这也不要紧,她确信自己可以对付他。枪声可能引来别的日兵,但不至于那么快,她会在他的同伴到来前清场离去。柳东雨紧贴着墙,慢慢地稳稳地往前移。枪声停止,他肯定也在寻她。他不会有她那么灵敏的耳朵,她是猎人。她合上眼睛。在森林里,柳东风也像她这样,突然间合上眼睛。那往往是最接近大型猎物的时候,危险和机遇同在。合上眼睛是在瞬间积蓄力量。他在向她靠近……他停住……他又挪了挪…… 柳东雨突然闪现,柳叶刀甩出去的同时,她伏在地面上。枪响了,子弹从头顶飞过。柳东雨跃起,日兵倒下去。距他七八米的时候,她看到他迷惑和惊恐的表情。他试图抓枪,手伸出那么长。柳东雨飞脚把枪踢开。 柳东雨蹲下去,想仔细看看这个日兵。因为他的歌声,她差点犯了大错。 柳东雨在他脑门画上血梅花。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子弹在身边乱飞。 穿过两道街,终于把日兵甩掉。柳东雨刚喘上一口气,对面闪出一小队日兵。柳东雨立刻返身,折进另一条巷子。日兵反应很快,显然是去增援。后有追兵前有围堵,也只能跑进小巷。这样也好,在大街上就成了日兵的活靶子。柳东雨转过哈尔滨的许多地方。那些年,除了他带她去,她自己也闲逛。那时她还有自由,但对小巷不是很熟。她最常去的就是二丫包子铺所在的巷街。巷子必定有出口,这个印象定势误导了她。结果柳东雨发现自己跑进死胡同。稍一犹豫,柳东雨翻上墙头,跳进一户院子。院里不知堆的木柴还是别的什么,柳东雨脚底搓了一下,好在没摔倒。她不敢停留,又跳进另一个院子。从第六家院子跳出后,终于看到一条巷子,巷口外就是大街。 跑过两条大街,柳东雨躲进哈尔滨公园,寻了个幽僻的角落,蹲下去。柳东雨确信甩掉了日兵,她奔跑的速度足可以追上柳东风。但天亮前不能出去。在这个夜晚,任何一个独行人都会成为日兵和警察重点盘查的对象。柳东雨有些紧张。更多兴奋。虽然只杀了一个日本人,但搅得日兵不得安宁,至少这个夜晚这帮家伙休想睡安稳觉。那个人一定也不闲着,没准现在就蹲在那个日兵的尸体旁,凝视脑门上那朵血梅花呢。他困扰,迷惑,还是愤怒?他会想起她。如果哥哥已经被杀害,那么能让日兵脑门开花的只有她。对她的搜捕行动可能就会开始,但也说不定。她了解他,这很滑稽。她确实是部分了解他。他也可能单独行动。他喜欢单枪匹马。既可向上司邀功,又可以证明自己。他喜欢挑战,这是他的原话。柳东雨知道他不寻常。但她不怕。她只身到哈尔滨,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他爱较劲,那就陪他玩玩,验证谁是真正的猎人。 连着五天,柳东雨没有出门。须蒸发几日。哈尔滨的宪兵、警察加上伪军伪警得有数万吧,死三个两个不要说伤筋动骨,皮毛也伤不着的,但日兵脑门上有那个符号就不同了。血梅花杀手并没有死。对日本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讯息,更是让他们毛骨耸然的咒语。 第六天早上,柳东雨憋不住了。她先去索菲亚教堂,那儿人多,不容易引起注意。街口有日兵盘查过往行人,但不那么认真。看到妇女,这些家伙就来了精神,两只爪子会格外放肆。柳东雨观察了一会儿,知这几天日兵没闲着,这阵儿显然是松懈了。脸上又没记号,日兵能认出来她来?这么想着,柳东雨走过去。只有三个日兵,如果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她被拦住。那个日兵肉墩墩的,连同他的手也是。他先在柳东雨腰上拍了拍,然后往上,摸住柳东雨的乳房,捏了两下,又捏两下。柳东雨稍稍扭了扭。刀在裤角处藏着,日兵若往下搜,她立刻结果他。日兵没有往下搜的意思,因为柳东雨扭,他捏得力度更大了。柳东雨叫出声。日兵立刻瞪住柳东雨。柳东雨装出害怕的样子,捂住胸口。日兵粗暴地将柳东雨的双手拨开,又捏几下,才挥手让柳东雨离开。 从索菲亚教堂返回,柳东雨折到中央大街。突然就看到魏红侠的背影。魏红侠站在布摊前,正在买布。柳东雨疾步过去,喊声嫂子。妇女回头,一张陌生的脸。柳东雨忙说对不起,认错人了。柳东雨狠狠咬咬嘴唇,怎么可能是魏红侠呢,再也见不到她了。妇女在和摊主侃价。妇女不只背影像魏红侠,还和魏红侠一样喜欢花布。那个人每次带花布给她,她都欢喜得抚了又抚。但魏红侠没做衣服,一件也没做,所有的花布都在包袱里。她是怕哥哥不喜欢吧。 摊主没有降价的意思,妇女仍在磨蹭。摊主见柳东雨久久立着,问柳东雨要什么。柳东雨说照她说的价把布卖给她,剩余的钱我补给你。摊主和妇女都有些愣。未等摊主答复,妇女说我不要了,慌慌张张地离开。柳东雨想,妇女吓着了。她怎么像魏红侠一样害羞呢?柳东雨催促摊主动作快点儿。 柳东雨追上妇女。她紧张地问柳东雨要干什么。柳东雨说我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妇女看看柳东雨手上的花布,又看看柳东雨。柳东雨递过去,喜欢就拿上吧。妇女异常警惕,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送我布?柳东雨说,你特别像我的嫂子,我好多年没见到她,很想她,你就当是替她收下,求你了!妇女显然被柳东雨打动,但仍有些犹豫。柳东雨塞给她,转身疾走。眼泪如无声的河,柳东雨努力控制,绝对不能在大街上哭出来。终于送嫂子一块花布,这是她送给嫂子的唯一礼物。 柳东雨原本不打算白天动手。毕竟危险,逃脱也难。但与嫂子的意外相遇,突然激起她心中的仇恨。那个肉墩墩的日兵和他那双无耻的爪子再次闪出来。 柳东雨返回那个街口,那个胖日兵和另外两个日兵还在盘查。柳东雨远远地站着,等待机会。临近中午,这几个饭桶总要轮流吃饭。如果同时对付三个……柳东雨反复掂量,最后决定不冒险,大白天的,危险系数加倍。三个应该也可以的,但万一出现意外呢? 又等了一会儿,另外两个日兵先后走进对面的餐馆。柳东雨慢慢走过去。 胖日兵似乎想起了柳东雨,目光就有些直。很快的,日兵的表情变得委琐,嘴角似乎有涎水流出来。 柳东雨突然想戏弄他一下。那两个日兵一时半会儿不出来。 柳东雨用日语问,还认识我吗? 胖日兵稍有些怔,伸出的爪子慢慢缩回。 柳东雨笑眯眯的,你刚才搜过了,还要搜吗? 胖日兵问,你是什么人? 柳东雨的表情瞬间凝固,血梅花杀手! 惊恐从胖日兵眼底溅出。没等他摸着枪,柳东雨的刀已经划过他的脖子。 春节前,柳东雨去了趟桦甸。盘桓三天,干掉一个日本人。柳东风说过,遍地开花。就在哈尔滨公园的石椅上。彼时,柳东雨以为柳东风是触景生情,因为他和她正对着一片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柳东雨成为杀手,才逐渐明白柳东风的意思。她也要遍地开花。这样还可迷惑那个人。不能让他认定她藏身哈尔滨。他的心比古井还要幽深,也许不足以迷惑他,但必须让他知道。她就是要让他知道,即便在哈尔滨布下天罗地网,也休想捕捉她。 初夕夜,屋里屋外死一般沉寂。柳东雨看到巷口日兵张贴的告示,在这个喜庆的日子,中国人没有放鞭炮的权利。当然也无喜庆可言。日本人横行霸道,内里终究是虚的。日兵不是害怕鞭炮声,而是害怕枪声。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到初夕夜,她都会得到礼物。毛毽,荷包,那年父亲用树根雕刻了一个小猪,很精巧,她特别喜欢。她属猪。后来,哥哥送她。再后来,那个人送她。他的礼物很别致,画册,水晶球,还有项链。那时,她是多么的多么的……无耻。是的,无耻。虽然那些礼物已经全部丢弃,但丢不掉无耻。那种感觉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任她怎么努力都不能剥离。 柳东雨捂住发烫的脸,强迫自己不再想。 墙角似有声音,柳东雨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老鼠走走嗅嗅,嗅嗅走走。老鼠此刻出窝,自然是想美餐一顿。柳东雨身边只有冷馒头。她掰了一块丢到地上,老鼠受了惊,快速钻进洞。柳东雨等了好一会儿,老鼠也没出来。胆小如鼠,果然。柳东雨哑然失笑。一个念头突然间就冒出来。初夕夜,他理应收到礼物。和一只老鼠呆在屋里,真是浪费! 已是深夜,店铺早已关门。柳东雨走出好远,也没见着一个行人。寒风如刀,柳东雨将帽子往下拽了拽。她戴一顶翻毛狗皮帽,穿着黑衣棉袄,完全是男人的装扮。拐过两道街,仍然没见到行人。那些日本兵都在窝里缩着。柳东雨寻思,若是撞不上单行的日兵,就到宪兵队或警察署把礼物引出来。宪兵队、警察署及领事馆外围的地形,柳东雨早已摸透。她清楚那很危险,只要引出来,就不会一个两个,不好对付。不好对付就不对付。就算弄不到礼物也不能让日兵安生。他们以为中国人都在屋里睡大觉?这么想着,柳东雨的情绪终于不再那么低落,步子也加快许多。 听到脚步声,柳东雨立住。不止一个人。她想判断大致数目。也就一分钟,那队日兵从街角转过来。至少十个。柳东雨转身就跑。日兵也发现了柳东雨,杂乱的枪声没有章法。柳东雨跑得快,转过一道街便把日兵甩掉。街那边仍有枪声,她知道那队日兵不会轻易放弃。就让这帮家伙寻吧,她要回去睡觉了。礼物显然不够份量,但有总归比没有好。 年后一个多月,柳东雨只在呼兰杀死一个日警。与日兵日警相遇虽多,但没有机会下手。寻找落单的日兵不是那么容易。柳东雨有些沮丧,也有些烦躁。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想追随柳东风,可是比哥哥差得太远。日本军警为缉捕血梅花杀手,在大街小巷贴满悬赏告示。她在哈尔滨时间不短了,击杀的日兵也挺多的,却没见一张悬赏告示。那说明什么?她没有让日兵闻风丧胆。回想那个摸她胸的胖日兵,她提及血梅花杀手,那家伙脸色立刻就变了。他们都知道血梅花杀手,可为什么没有悬赏告示?她想起那个人,也许他猜到是她,但料她掀不起风浪,不屑一顾。不能让他小瞧,不能让日本军警高枕无忧。林闯说得对,不能只用刀了,得弄一把枪。 数日后,柳东雨心里烦乱,又去了道外大街。二丫包子铺就在道外街的巷子里,当然,那是过去。二丫包子铺已不存在,现在是酱菜馆。柳东雨轻易不到这里,因为那个人知道这个地方。偶尔来,是期待奇迹发生。即便没有奇迹,能在柳东风和二丫住过的地方坐坐,也是极大的抚慰。在那里,柳东雨总有一种感觉,柳东风没有离开,他不过像过去一样出了远门。 柳东雨喊男人哥,喊女人嫂子。第一次见面,柳东雨不忍盯着女人。女人不只塌鼻子,头发也少得可怜。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后来就不再觉得女人丑,相反,倒有邻家大嫂的亲近感。男人女人话都不多,如果柳东雨不问,决不主动和柳东雨说话。柳东雨也不多话,静静坐着看男人女人忙活。直到男人说,妹子,在这儿吃饭吧,或妹子,喝水吧。柳东雨才醒过神儿,起身离开。 那天,柳东雨买了一包花生。男人责备,妹子,咋又买东西?柳东雨笑笑,刚炒的,还热着呢。她坐下,男人女人围坐在两边,不是如先前那样各干各的。两人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久久无语。柳东雨问怎么了,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然后男人搓搓手,迟迟疑疑地叫声妹子。柳东雨说,大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男人又搓搓手,其实也不是什么说不出的话。两口子对柳东雨好奇了,或者说,柳东雨令他们不安了。男人说他和女人只是卖酱菜的,除了做酱菜,别的什么也不会。如果柳东雨想学做酱菜,他现在就可以教她。柳东雨摇摇头,我只想在你的酱菜馆坐坐。男人越发不解,就……坐坐?柳东雨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我没有抢劫的意思,你们别担心。男人女人依然满脸疑惑,显然,他们未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柳东雨不想告诉中年夫妻,这个地儿先前是二丫包子铺,她的哥哥柳东风和一个叫二丫的女人曾是这儿的主人。倒不是怕什么,就是不想说,说不定真会吓着他们。 女人说话了。她说两人来哈尔滨没多久,认识的人不多,有的见面认识但叫不出名字,都不了解。老家倒是有与柳东雨年龄相仿的,离得太远,又兵荒马乱的,也不敢回去。而且她从未给人提过亲。女人说得断断续续,边说边观察柳东雨。柳东雨使劲忍着才没笑出来。女人竟然认为柳东雨有意托她说媒。他们动了不少脑子呢。女人吃惊地看着柳东雨,妹子,咋……咋啦?柳东雨正色道,你们别乱猜了,我没别的目的,就是想坐坐,不欢迎以后不来就是了。男人女人慌忙站起来,说他们是做生意的,谁来都欢迎,他们也就是随便问问,说错话妹子别往心里去。柳东雨也站起来,说你们忙吧,我得走了。女人喊,妹子来啊。柳东雨没有应答,她有些伤心。当然没有怪中年夫妻的意思,他们的关心或担心让她更加忧伤。 走出巷子,想起女人的话,柳东雨又乐了。突然听到一声姐,像石块猛击过来。柳东雨回头,果然是三豆和冯大个儿。柳东雨吃惊地,你们咋就……三豆说,姐呀,可算找到你了! 那时,他还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是个满肚子学问的生意人。与柳东雨在一起的时候,他更像个受气包。柳东雨爱搞恶作剧,没有施虐倾向,就是想折磨他。因为他的谦恭?因为他的斯文?似乎都不是。柳东雨就是想压着他。为什么非要压着他?柳东雨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清楚得是多半时候她只是表面生气。 那天柳东雨内急,让宋高站着别动,她去去就来。他马上问她干什么。柳东雨说我探探路,宋高说我和你一起去。柳东雨提高声音,让你站着你就站着。宋高不再动,欲言又止的样子。柳东雨绷着脸,转过身就乐了。他怎么像个傻子呀。她走出挺远的。刚刚站起身就听到声音。他竟然跟来了。柳东雨没有正面迎上,折了一下拐到他身后,照他小腿踹了一脚。宋高显然没有提防,扑通倒下去。柳东雨样子挺凶的,问他鬼鬼祟祟干什么。他说不放心柳东雨。柳东雨警告他必须听话,不然早晚会被狼夹子夹断腿。宋高嘿嘿笑,我一个人也不是没进过长白山,你别吓唬我。柳东雨跺跺脚,快步走开。 走出老远,柳东雨猛然回身,你一个人敢走,跟着我干什么? 宋高说,跟你找人参呀,你是向导么。 柳东雨说,实话告你吧,根本没什么百年人参。我带你来就是骗你的钱。 宋高龇龇牙。 柳东雨愕然,你笑什么? 宋高说,你骗我,我也认了。 柳东雨不解,为什么骗你也认? 宋高直视着柳东雨,我乐意让你骗。 柳东雨问,你没脑子啊? 宋高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有啊,谁说我没脑子? 柳东雨不由抿了抿嘴。 宋高说,你心好人也好,我知道。 柳东雨有些愣,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呢你?乱七八糟的。 宋高说,我一定要找一棵百年参王。 柳东雨叹口气,你不听劝,找不到别怪我啊。 宋高说,怎么会? 柳东雨说,真找不到呢?这确实是她的担心。 宋高说,真找不到也没关系,现在还是要认真找,对不对? 柳东雨说,你是铁了心糟蹋你老子的钱了。 两人坐在树下吃干粮。宋高指着脚底一株草问柳东雨是什么。那是鸭头草,毒性很大。柳东雨忽然又想捉弄他,不认识?这叫鸭头草,润喉呢,要不要尝尝?宋高问,吃叶子?柳东雨说,吃草根。来,我给你弄。柳东雨挖出鸭头草根,叮嘱宋高,只能嚼,不能咽。咽进肚里就麻烦了,嚼还没什么问题。柳东雨当然不会毒宋高,不过让他吃点苦头。怕出意外,柳东雨紧盯着宋高,强调,可别咽啊,咽就没效果了。宋高的脸扭得很难看,如果他马上吐了,柳东雨的恶作剧就结束了。宋高苦着脸,却没有吐的意思。柳东雨不禁想,这家伙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宋高指指水壶,柳东雨想,总算有进步。他的手刚摸到水壶,她突然撤回来,叫,你不能喝。宋高吁口气,仰起脖子,不用了。听他声音不对劲儿,柳东雨忙问,你咽了?宋高点头。柳东雨的脑袋轰隆隆炸响,大嚷,谁让你咽的?你是猪啊,听不懂人话?宋高很无辜的样子,太难嚼了。柳东雨骂,你死人活人?难嚼吐出来呀!宋高说,我嗓子正不舒服呢。柳东雨脸都气青了,那是毒药呢,你不想活了?宋高嗫嚅,你早不告诉我……柳东雨说,我逗逗你,你怎么就……宋高脸色突然就变了,腰也躬下去。柳东雨慌了,她只知道鸭头草的根有毒,没想到毒性这么大。宋高捂着肚子,发出呻吟。柳东雨扑上去,掐住宋高的嘴巴,伸进两个手指使劲搅动。没有解毒药,只能用这个土法子让他吐出来。宋高恶心得直嗝,她边搅边催促,吐呀,快吐!宋高嗷了一声,似乎要吐了,柳东雨忙跳开。宋高扭转脑袋,并没有吐,只是大喘着。柳东雨正要扑过去,宋高指指他刚才坐的位置。 柳东雨瞅了瞅,突然明白。他并没有咽下去。他在哄她。意识到被愚弄,柳东雨不由大怒,上前就是一脚。宋高求饶,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柳东雨犹恨恨的,为什么吓唬我? 宋高说,我想给你证明。 柳东雨没听明白,证明什么? 宋高说,你心好,人善良。这下,你明白了吧? 柳东雨的心突然一暖,话却硬梆梆的,谁要你证明了? 宋高咧咧嘴,你差点捏烂我的腮帮子。 柳东雨骂,活该! 宋高又可怜兮兮的,别生气了,要不再踹我一脚? 柳东雨故意绷了脸,滚一边去。 宋高嘿嘿一笑。 柳东雨盯住他,你早认识鸭头草? 宋高点头,算认识吧。我就想……他揣测着柳东雨的表情,顿住。 柳东雨有些不甘心,本来要戏弄他,没想反被他捉弄。但她又暗自庆幸,他若咽下去…… 宋高讲,鸭头草学名草乌,虽然有毒,却是治风湿的良药。噢,有个鸭头草的传说,想听不? 柳东雨白了他一眼,想讲就讲呗。 讲到一半,宋高停住。 柳东雨不解,怎么了?忘了? 宋高说,我……怕你烦呢。 柳东雨就有些来气,没见过你这么啰唆的人。 那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柳东雨扭过头,悄悄擦掉腮边的泪水。柳东雨常随哥哥一起听书,多是侠客和好汉的故事。柳东雨喜欢听,但从未动过情。宋高虽然讲得不是很连贯,但柳东雨被深深打动。是故事本身,还是连同讲故事的人? 宋高小心翼翼的,又生气了? 柳东雨突然立起,关你什么事? 宋高说,我不该乱讲这些的。 柳东雨说,那就闭上嘴巴。 宋高这次倒是听话,整个下午几乎就没说话。柳东雨其实很想听他说话,听他讲故事,甚至听他胡扯。这样的发现令她紧张。为什么非听他胡编乱造?柳东雨故意绷着,也不搭理他。结果两人都闷闷的。 柳东雨突然哎哟一声,蹲下去。 宋高忙问她怎么了。柳东雨说崴脚了。宋高关切的,要不要紧?柳东雨就没好腔调,废话,你崴一下试试。宋高让她别动,他抓过她的脚,脱掉鞋,轻轻揉了一会儿,问她感觉怎样。柳东雨说好些了。宋高说那就走吧,天可不早了。柳东雨起身,刚迈开步,又蹲下去。宋高还要帮她按摩,柳东雨说不用了,你没这本事。她让宋高回去喊柳东风,他有办法。宋高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柳东雨说,算了吧,你留下有什么用?来个黑熊连你自个儿都顾不了。去叫我哥来。宋高说,我找不到路,再说,东风兄来了有什么辙儿?我还是陪你吧。柳东雨说,他背我啊,总不会让我在森林里呆着吧?宋高当即道,我也可以背啊,为什么非要劳烦东风兄?柳东雨撇撇嘴,就你那点儿鸡毛劲儿?逞什么强?宋高执意要背,柳东雨暗暗得意。 柳东雨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你还行不?别逞强啊。 宋高说,没问题,我又不是菜秧子。 柳东雨说,咱可说好啊,累趴下别找后账。 宋高轻轻笑笑,让你瞧扁了呢,我有那么不堪吗? 那一程,宋高背柳东雨走了好几里。柳东雨觉得差不多了,才让宋高放下。后来回想,也许他早就识破她的把戏。 那段日子,她听他讲了许多故事。 一半是他主动讲的,一半是她求他讲的。讲故事成了他和她之间的秘密。那天哥哥问她,宋高和她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柳东雨说进山他忙着找药材挖药材,根本顾不得说话。柳东雨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告诉哥哥。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什么事都告诉哥哥。因为这个宋高,她和哥哥有些疏远。柳东雨有些不安,又觉得哥哥不该知道她和宋高那些事。她和宋高根本就没什么事啊。 柳东雨并没有因为宋高讲那些故事就放弃捉弄他,有时他的故事反激起她捉弄的欲望。她讨厌他么,当然不会。那么喜欢他么?当然……也不会。他是个生意人。而她只是他的向导。但无疑,还是有些吸引她的,比如他讲的那些故事。但这又说明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中间有几天,宋高回安图处理生意上的事,柳东雨没有随哥哥去打猎,独自去找参。柳东风问宋高不在,你一个人去干什么?一定是她的行为反常,令哥哥不解。柳东雨说,挖参呀,我找见就是我的,正好敲他一杠。哥哥训她,乱动什么歪脑子?柳东雨说,反正他家有钱,不敲白不敲。当然没有收获,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心思飘到天外。 柳东雨和宋高一早出门,晚上必定回来,虽然有时候会很晚。这是哥哥要求的。柳东雨当然知道哥哥的担心,而宋高也不会听不出柳东风的话外音。所以太阳稍稍偏西,他就催促柳东雨。柳东雨暗想,就冲这一点,宋高还算可靠。这样两人就不能远走,虽然挖了一些人参,但都不是老参。 如果和宋高在森林过夜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几乎把柳东雨吓着。真是疯了,疯大了。可是……这个念头盘桓在脑子里,使了大劲儿也驱不掉。她不是想和他过夜,只是想试试。夜晚,两个人在一起,他会怎么样?她不担心他耍坏,她是猎人。只是试试。试试又能怎样?她不知道。就是好奇,就是想试。 那天她对他讲,这么找肯定不行,得再往远处走。宋高问,远了当天能返回吗?柳东雨漫不经心的,返不回就住森林里呗,我和哥哥常住呢。宋高轻轻瞄瞄她,摇摇头,不行,东风兄会担心。柳东雨说,这么找,猴年马月也找不到,我听说,有的人为了找老参,几个月不下山呢。宋高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柳东雨劝柳东风和他们一起找,他情愿多付一倍钱。柳东雨冷冷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爱钱?尔后警告,若这样和柳东风说,柳东风定然会生气。你不是还吹嘘是我哥的知己吗?至少应该了解他一点吧?一点点。宋高说,我什么时候说是东风兄的知己了?我很敬重东风兄的。柳东雨戳他一指头,当别人都是傻子啊?你给我哥讲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是什么意思?宋高摸摸脑门,我不乱讲行了吧?柳东雨说,在我们家,就我最爱钱。宋高摇头,你也不是。柳东雨说,你不付钱,我才不给你当向导呢。宋高说,这并不证明你爱钱。宋高喜欢证明,并且喜欢亲自验证,动不动就要证明验证。柳东雨没再与他理论。虽然他没有响应柳东雨的怂恿,但柳东雨不甘心。她就是要试试。 柳东雨的蓄谋得逞。她和宋高在野外过了一夜,其实也就半夜。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至少,她不清楚自己喜欢他,只是想戏弄他,那对她是一种乐子。以前,她常戏弄哥哥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爱玩,总是迁就她。自娶了嫂子,柳东风的心思都在嫂子身上,再不陪她玩了,除了打猎,就是吃饭睡觉,没意思透了。宋高填补了空缺,柳东雨终于有了玩伴儿。宋高不是很有趣,有些板,比柳东风还板,柳东雨就更想戏弄他。是的,那时她只想找些乐子,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那天,快到中午,柳东雨突然说坏了,她忘了带水,也忘了带干粮。宋高啊一声,真没带?柳东雨说没带就是没带,还有真的假的?宋高就有些慌,那可怎么办?柳东雨不屑,我都不害怕,你个大男人怕什么?少吃一顿能饿死?宋高讪讪的,说他是担心柳东雨。柳东雨盯着他,担心我什么?宋高说,担心你饿呀。柳东雨说,我就奇怪了,我饿你担心什么?宋高说,你是向导,你要饿昏——柳东雨打断他,怕你的钱白花?宋高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柳东雨不依不饶,你就是这个意思!生意人嘴上绕,肚里更绕。宋高发誓,真的没这个意思。柳东雨咄咄逼人,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宋高说你要饿昏,我没法向东风兄交代。柳东雨撇下嘴,我就说吧,你没那么好心,担心我哥收拾你不是?他可是少有的厉害猎人,一枪就能把黑熊撂倒,你这身板,他一只手就够了。宋高说,你可别吓唬我。柳东雨提高声音,吓唬你?以为我吓唬你?哪有闲工夫跟你胡扯?宋高招架不住,告饶,你不是吓唬我,我相信。柳东雨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你还算识相。宋高小声嘀咕了一句。柳东雨没听清,骂谁呢你?宋高慌了,没……没有啊。柳东雨说,别以为我的耳朵有毛病。宋高辩解,那不是骂。柳东雨说,是夸我啊?宋高顿了顿,转而嬉皮笑脸的,是啊,是夸你。柳东雨哼一声,当我是傻子啊。宋高说,你哪是傻子啊,全安图,不,整个东北也找不见比你聪明的女孩。柳东雨说,少扯!给我道歉。宋高问,怎么道歉?柳东雨直视着他,道歉也不会?你又不是傻子!宋高忙说,我会我会,我错了。柳东雨说,不行,重来。宋高问,重来?柳东雨说,态度不端正。宋高很正式地给柳东雨躹了一躬,柳东雨小姐,我错了。柳东雨问,真认错了?心里没骂我?宋高说,不敢,是真的认错。宋高稍有些窘,柳东雨喜欢看他这个样子。那时的宋高像极了柿子,由着柳东雨随意捏。当然,柳东雨很有分寸,只是戏弄。不,准确地说,是想逗他,而他似乎也很享受。柳东雨说,放心吧,饿不着你也渴不着你,别忘了我是猎人,忘了带干粮,不会忘记带弓箭。 柳东雨领着宋高往深处找,她知道哪里有水源。就在水源边上,她猎了一只野兔,吃饱喝足,夕阳快坠落了。柳东雨悄悄扫宋高,见宋高有些着急,偷偷乐了。柳东雨说天黑容易迷失方向,不能再走了。宋高问,那怎么办?柳东雨说,还能怎么办?呆着呗,天亮再走。宋高说咱俩不回去,东风兄会着急。柳东雨说,那也不能不要命呀。要走你走,我怕走丢呢。宋高看看四周,没有你,我哪走得出去?柳东雨说,照一个方向走,就算走错,半月二十天也出去了。宋高说,你这主意倒不错,就是不等出去,我就剩一副骨架了。柳东雨说,知道就好。宋高问,真不能走了?柳东雨说,怎么?以为逗你玩呢?宋高说,天凉了,晚上会冷。柳东雨说,别说废话,你走还是不走?宋高说,你走我就走,你不走,我不能丢下你。 在两棵粗壮的树下,柳东雨停住,说就在这儿吧。她让宋高躲在两棵树中间,这样可以挡点风。宋高问你呢,柳东雨说我有地方,你就别管了。在宋高惊愕的注视中,柳东雨快速攀爬到树上,蹲在树杈间。宋高急了,我也想上去。柳东雨说,那你上啊,这么多树,上哪棵都成,又没捆你的脚。宋高叫,我爬不上去啊。柳东雨说,那就没辙了,就是有绳子我也不可能把你拽上来。下边呆着吧,避风呢。宋高试图爬,不到两米便滑下去。柳东雨虽然看不清宋高的神色,但能猜得到。她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宋高试了几次,终是放弃。东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呀。声音可怜兮兮的。柳东雨说,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你老实呆着吧。宋高说,求你,你下来吧。柳东雨说,这黑天半夜的,我可不想跟你呆在一起。宋高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柳东雨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宋高乞求,你下来吧。柳东雨问,为什么让我下去,你一个人不敢?宋高老实承认,他有些瘆。柳东雨说,你放心吧,有野兽过来你就跑,我来对付。宋高更慌了,声音也带着颤,要么你拉我一把。柳东雨说,我可没那么大力气,别吵了,我要睡觉了。宋高不再说话,却在地上来回绕圈儿。柳东雨也不理他,后来实在忍不住,叫,你还让人睡不了?宋高说,我冷啊,你不冷么?柳东雨戳穿他,你是害怕吧?宋高说,也害怕。柳东雨并没有睡觉的意思,只想戏戏宋高。觉得差不多了,柳东雨从树上溜下来。宋高又惊又喜,我就知道你心眼儿好。柳东雨不屑地嘘一声,然后警告,你可别打歪主意啊。宋高立马保证,我离远远的,你别再上树就行。 午夜,柳东雨也冷得撑不住了,提议往回走,宋高马上附和。柳东雨说,迷路可别怪我。宋高说,你是猎人,不会迷路。宋高紧紧跟着柳东雨,几次踩到柳东雨脚后跟,气得柳东雨又想踹他。 那次玩得有些过,事后柳东雨也感到怕,但那样的冒险很刺激。 在那不久,宋高变成松岛。 转变过于突然,柳东雨毫无心理准备。松岛没有戏弄她和柳东风的意思,交的是实底儿。如果说戏弄,就是他隐瞒了日本人的身份。松岛讲了缘由,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柳东雨难以接受。他叫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风在质问,柳东雨则始终沉默。那是一计闷棍,她彻底懵了。松岛离开时,看着她说,我走了。自然是向她告别。柳东雨没有任何回应。 松岛走后第二天,柳东风把她喊到西厢房,那是特意为松岛清理出来的。哥哥的问题很简单也很直接,松岛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柳东雨只回答,找参挖参。柳东风显然不放心,让她再想想。柳东雨完全是不合作的态度,就这,别的想不出来。她知道哥哥担心,可那是柳东雨的秘密,不管他是宋高还是松岛。柳东风问她脑子呢,要脑子干什么。柳东雨终于冲哥哥发了脾气。她的肚子鼓胀胀的,早就想发作了。应该冲松岛发作,可松岛被柳东风赶跑了。一通发作,柳东雨的身体慢慢软下去,却又闪出泪花。她不想让哥哥发觉,于是扭过头,未曾想眼泪疯了一样涌出来。哥哥似乎被她吓哑了,久久无语,半晌,柳东风像自责也像检讨,似乎是他欺负了柳东雨,说都怪我。如果知道他是日本人,咱就不救他了。他人倒是不坏。顿了顿又说,不坏也是日本人,咱不能和日本人交往,记住没有?柳东雨瞄瞄柳东风。松岛离开后,柳东风落落寡欢。柳东雨早就瞧出来。柳东风明白柳东雨的意思,说我和他倒是谈得来,可惜他是日本人。到此为止,忘了他吧。柳东风的警告没有力量,更像乞求。 柳东雨没有回应,忘掉他还不容易?她原本也没打算记住他。可……在那个寒冷的日子,松岛返回,柳东雨突然意识到,她并没有把松岛从心上逐走。更让她气恼羞愤的是,先前朦胧的感觉在那个时刻突然清晰。原来她是喜欢他的,早就喜欢上他啦。天呢,这怎么可能?他叫松岛,是日本人。她不能……她不会……她不该……,不,她的脑子呢,她想起哥哥的质问,要脑子干什么?似乎无数条鞭子在抽她,柳东雨心里火辣辣的,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火辣辣的。一顿猛抽,柳东雨彻底清醒。清醒却更加认定无可更改的事实。她心慌意乱。当魏红侠劝柳东风让松岛进屋暖暖,她死死咬着嘴巴。那时,她对魏红侠充满感激。魏红侠劝哥哥的话,正是她想说的。但她不敢说。不能说,万万不能!并且还要冷着脸。 柳东风终于同意松岛进屋,柳东雨舒了口气。她怕自己自作主张把松岛拽进来。如果不喜欢松岛,她确实敢那么做。现在必须绷着。 松岛病倒,基本是柳东雨照料。柳东雨是多么不情愿啊,她讨厌松岛,烦透了。她演给哥哥嫂子,演给自己,也演给松岛。柳东雨冷言冷语,脸上挂着厚厚的冰层。 那个早上,松岛缓过劲儿,脸色也好了许多。他向柳东雨致谢。柳东雨没给松岛好腔调。松岛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还是要谢谢。 柳东雨直视着他,你叫什么? 松岛怔了怔,松岛。 柳东雨问,宋朝的宋,高低的高? 松岛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 柳东雨问,日本人? 松岛的神情很僵硬,我是日本人,可……我不坏。 柳东雨追问,不坏? 松岛小声说,不坏。 柳东雨大声道,不坏为什么骗人? 松岛虚应着,东雨—— 柳东雨截断他,东雨也是你叫的? 松岛龇龇牙,那我叫你啥? 柳东雨说,我不管,反正不能叫我东雨。 松岛又笑笑,眼神很是无辜。多年后,柳东雨从哈尔滨公园的长椅上站起,脑里竟然闪出松岛无辜的眼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柳东雨说,怎么,以为我不敢? 松岛忙道,敢,我知道你敢。 柳东雨说,知道就好。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你怎么受的伤? 松岛说,我说过的呀,遇到土匪了。 柳东雨说,那是宋高说的,不是松岛。 松岛讪讪的。 柳东雨问,我们家不稀罕你,你为什么还过来?脸皮咋那么厚? 松岛说,我想和东风兄说说话。 柳东雨问,就为了说话? 松岛瞄瞄柳东雨,柳东雨突然就慌了,为了掩饰,她加重语气,有些恶狠狠的,你身边的人都是哑巴? 松岛说,他们不哑,可说得来的没几个。我和东风兄有缘呢。 柳东雨冷笑,就这? 松岛说,你们俩救了我,我忘不了你们。 柳东雨说,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再给你补一刀。 松岛说,我是日本人,可这不是我的错呀。 柳东雨讥讽,那是我的错了? 松岛有些难过,我也不想是日本人啊。 柳东雨说,算了吧,日本多凶啊。 松岛说,我知道土肥田之流给你们造成了伤害,我也痛恨这类人呢。 柳东雨说,那就除掉他! 松岛嗫嚅道,我……只是个生意人。 柳东雨气哼哼的,说到底你和他是一伙的。 松岛急了,不,我和他不一样,你看我像坏人吗? 柳东雨说,你太会装,谁知道呢? 松岛异常悲痛,还有些绝望,我真不是坏人呀。 柳东雨的心一阵巨痛。 第八章 柳条屯的春天来得晚,五月中旬,树梢才微微有几个绿芽。往往刚刚冒个头,又被倒春寒挡回去。一夜之间似乎又蓄足力气,铆着劲儿往外猛拱。那绿由浅至深,芽苞也肥壮许多。一场春雨,叶片突然绽放,村前屋后就被浓绿重重包围。 松岛比春天来得早。当然还带了许多东西。去年冬天,松岛病好后,又腻歪七八天才走。柳东风几次撵他,有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纵然松岛是日本人,毕竟是客人。但松岛不顾柳东风的冷脸,就是赖着不走。总不能把他拖着扔出去吧。松岛还是如先前那样侃侃而谈,柳东风不如过去那样热络,但很少打断。松岛离开的时候,说来年再来打扰。柳东风说还是别来了。松岛问,东风兄这么讨厌我?为让松岛死心,柳东风说得直截了当,讨厌太轻,杀你的心都有。松岛的脸立时暗下去。 他不会再来了,柳东风想。所以看到松岛那个瞬间,柳东风直想抽他。 既然来了,就得进屋。不然松岛会在外边耗着,陪不起。松岛木桩一样戳在门口,一家人都陷入紧张状态。进了屋,就不能立刻撵他走。其实松岛人不讨厌,如果不是日本人,柳东风真愿意和他比邻而居。 你怎么又来了?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松岛一点儿都不难为情,想东风兄了,要不是生意走不开,早就过来了。柳东风说,我说过什么,你没忘吧?松岛轻轻一笑,记着呢,东风兄杀我的心都有。那天挺难过的,后来想我的命是东风兄救的,你有资格再拿走。柳东风说,记着就好。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说气话。柳东风快速回敬,真话!松岛摇头,东风兄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猎人,但是不会杀人。没这么点儿把握,还妄称兄长,松岛这几十年也算白活了。柳东风故意恶狠狠的,那你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松岛说,如果能够消除东风兄对日本人的成见,我倒情愿献出这条命呢。东风兄,中国人有句古话,臭肉坏了满锅汤,土肥田就是那块臭肉。东风兄想想,他祸害你,我祸害过你没有?我会祸害你吗?柳东风说,你现在是没有。松岛反应极快,东风兄的意思,现在没有,以后可能,对吗?柳东风有些气恼,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强求我接受你吧?松岛说,你不接受我,是不接受我是日本人。但你像我一样,想找个说话投机的,对不对?柳东风说我不想。松岛轻轻笑笑,东风兄,我们都没必要骗自己。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找个投缘的太难太难。柳东风无言。他是缺少同层次交流的朋友,但如果是个日本人,还是算了吧,宁可不要。松岛转换话题,东风兄,咱俩都别纠结中国人日本人,能不能先吃点东西?我实在饿透了。柳东风想说,我又没请你来,饿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终是没说出来。 柳东风对松岛的话还是部分认可的,比如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跟土肥田一个德性,交流无关国界,普通百姓不能左右国家大事等等。正是这些原因,松岛仍要留下来挖百年参,柳东风勉强同意了。另外,松岛也陪着二十分小心讨好魏红侠和柳东雨。柳东雨虽然不给松岛好脸色,但很袒护松岛。柳东风想,当开店吧,松岛愿意付钱,就住呗。但柳东风不同意柳东雨给他当向导。松岛自个儿跑了一天,说没个向导不行。柳东雨马上接话,你出双份钱我就带你。松岛立刻道,没问题。因为这个,柳东风和柳东雨又吵了一架。柳东风嫌她迁就松岛,柳东雨说讨厌松岛就不该留下他,松岛住也住了吃了吃了,挣他点向导费不应该吗?柳东风说那也不应要双倍。柳东雨说她就搞不明白了,柳东风嫌她应了松岛,她宰他多出点儿血,柳东风又不乐意,你讨厌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柳东风让柳东雨牢记,松岛是日本人。柳东雨说,我当然记着,就因为这个才要双倍的钱,就是要宰这些个日本鬼子。到最后,柳东风非但没说服柳东雨,自己也糊涂了,似乎和松岛成了一伙。 松岛像一枚楔子,锲而不舍地嵌进柳东风的生活中。 六月的一天,柳秀才在路上拦住柳东风。柳秀才又被削了一圈,脏兮兮的衣服来回晃荡。柳东风仍隔三差五给柳秀才送肉送米,但不进屋,放门口便悄悄离开。算起来有半年没见着柳秀才了。 柳秀才不说话,将长长的竹竿横在柳东风面前。 柳东风陪着笑,先生— 柳秀才打断他,别叫我先生! 柳东风说,你老—— 柳秀才喝道,别跟我说话。 柳东风明白柳秀才是找碴儿,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老挡着我的路呢。 柳秀才混浊的目光突然竹签一样刺住柳东风,听说你家住了个日本人? 柳东风吃了一惊,柳秀才知道,说明整个柳条屯都传遍了。 有没有这回事?柳秀才追问。 柳东风说,是这样,说来话长…… 柳秀才截住他,有,还是没有? 柳东风的声音飘忽摇摆,有…… 柳秀才黑瘦的脸上划过一丝恼怒,还真有,你可是我的学生呢。 柳东风解释,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恨铁不成钢,我以为你只是个软骨头,没想还是个贱骨头。天啊! 柳东风也是昏了头,惶急之下争辩,我收他的钱呢。 柳秀才猛又刺住柳东风,就因为这个留下他的? 柳东风连忙否认,不是,绝不是。 柳秀才的声音带着血腥味,我还指望你出息呢,没想你和日本人成了狐朋狗友。我白费心了呀。 柳东风说,我没忘记先生的话,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 柳秀才挥挥竹竿,还好没抽柳东风身上,闭嘴!你还有脸说?你不只给你爹丢人,整个柳条屯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柳东风无力地辩解,我没有。 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 柳东风突然一震,他怎么…… 柳秀才叫,可悲呀,世道人心怎么成这样了啊?! 柳东风的脑袋嗡嗡乱响,我爹怎么……死的? 柳秀才的目光再次聚到柳东风脸上,你爹是梅花军骨干,你说他还能怎么死? 柳东风虽然早已猜到,由柳秀才说出来,仍觉震惊。父亲的秘密,娘也就知道个大概,柳秀才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柳东风问,你知道? 柳秀才连声叫,蠢货,蠢货呀! 柳东风想起找了数年也没见踪影的梅花林。 柳秀才问,那个日本人还在你家里? 柳东风嗫嚅道,他出去了。 柳秀才说,如果你还算个中国人,就把他宰了,把他的脑袋扔到山沟喂狼,把他的尸体埋到土里沤肥。 柳东风后退一步,怯怯地叫声先生。 柳秀才的目光浸着血,有些吓人。没胆量?还是舍不得他的施舍? 柳东风说,他只是个生意人。 柳秀才突然抽柳东风一竹竿,日本狼子野心,旅顺和大连喂不饱,又想霸占东三省,还要把中华整个吞下去。这仗早晚要打。生意人怎么着?怎么不回自个儿家做生意?非要跑这么远?还不是榨中国人的油,赚中国人的钱吗?生意人也仗日本宪兵撑腰呢。东风,别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不能客气。警察不敢惹,生意人你也怵吗? 柳东风说,我不是怵。 柳秀才叫,那是什么?那还等什么? 柳东风沉下头,他不敢做这个保证。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转身离去。柳东风知道,柳秀才彻底对他绝望了。 傍晚,松岛和柳东雨回来,柳东风已把松岛的东西收拾好。松岛问,东风兄,你这是何意?柳东雨也是一脸疑惑。柳东风让松岛务必连夜离开,以后不要再来。这几天相处还算平和,柳东风突然下逐客令,松岛追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没作解释。无法解释。也没必要解释。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即使是日本人,柳东风也下不去手。再让松岛住着已经不可能。下次拦住柳东风的怕不只是柳东才。这些怎么和松岛说?松岛看出柳东风的态度不同以往,不再磨蹭。松岛的声音带着感伤,说非常荣幸认识东风兄,希望柳东风一家到安图作客等等。然后给每个人深深鞠了一躬,没吃饭就离开了。 柳东风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岛只要不再来,就到此为止。这无疑会让柳秀才失望,让柳秀才更加瞧不起他。他不只是软骨头还是贱骨头。这个骂名也只能先这么背着。 柳东风没向魏红侠和柳东雨作解释。他是男人,他的决定就是家庭的决定。魏红侠不敢问,柳东雨不顾柳东风的脸色,问他怎么突然变卦。柳东风说,我怕失手割了他的脑袋。柳东雨问,就因为他是日本人?柳东风说,这还不够?柳东雨说,他还欠着我的向导费呢。柳东风突然就恼了,你就那么稀罕他的钱?柳东雨反击,你不稀罕,让他住着干什么?柳东风努力控制着冲动,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他消失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不要提钱。柳东雨撅了嘴,没再说什么。 三天后,柳东雨说要去镇上,到傍晚却没回来。柳东风去镇上寻了一遭,回来已经半夜了。魏红侠见柳东风一个人回来,也不好说别的,只劝柳东风别着急,柳东雨是大姑娘了,不会有什么事,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柳东风听她话里有话,若是往常,魏红侠比他还担心。于是追问她是不是知道柳东雨去了什么地方。魏红侠吞吞吐吐的,说柳东雨可能去了安图。柳东风质问魏红侠为什么不拦着她。魏红侠说她也是猜的。柳东风不相信她是猜的,柳东雨一定和她说了。魏红侠哭了,但依然咬定是猜的。 隔了一日,柳东雨回来了。柳东风黑着脸问她去哪儿疯了。柳东雨很直白地说去安图。果然是安图。柳东风问她去安图干什么。柳东雨得意地扬扬手里的布袋,要账!一个日本人凭什么欠我的钱?柳东风的火直蹿出来,劈手夺过,在柳东雨的惊叫中丢进灶膛。 在柳东风的记忆中,那年的八月格外美,格外绚丽。桂花槐花葵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在屯子的街道上撞来撞去。对柳东风,那个八月的特殊并不是无处不在的香气。魏红侠在一个清晨产下四斤三两重的男孩。柳东风做了父亲,喜悦难以形容。紧接着,柳东风陷入焦急和忧虑中,魏红侠没奶,孩子吃不饱,整日哭泣。柳东风只得去求屯里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世吉吃个半饱,会沉沉睡去。落地那天,柳东风就给孩子起好名字。柳东风暗暗庆幸,亏得将松岛撵走,不然妇女不会登门。当然,这得感谢柳秀才,是柳秀才让他下定决心。柳世吉满月后,柳东风换了点儿小米,米汤虽然不抵母乳,但能喝饱就不用再劳烦人家。再过几个月,就能喂饭了。再过几年,世吉就能满街跑了。 想象总是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现实却不。 某个夜晚,在镇上做事的柳玉成回到屯里。柳玉成是柳东风出了五服的兄弟,柳东风到镇上,偶尔去柳玉成那儿坐坐。柳玉成带回的消息让柳东风大吃一惊。如柳秀才预言的那样,日本开战了,已经占领沈阳。大连和旅顺填不饱,沈阳自然也填不饱。 半个月后,日军已经打到镇上。 那天晚上,柳东风去找柳秀才。不是去忏悔,去干什么,柳东风并不清楚。柳秀才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悲叹,让蛇咬了,才知道蛇的毒,早干什么去了?柳东风不吱声,不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那样说,他就知道柳秀才在等他。柳秀才问,你找我干什么?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柳秀才说,说的倒是实话,你确实不清楚,你蒙了。不只你,很多人和你一样,都让打蒙了。一条狗天天喂吃喂喝,最后反咬一口。会把人咬傻,因为没有提防,因为想不明白。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指指屋角,那是你父亲的猎枪,你拿走吧。柳东风起身,柳秀才又说,别给我丢脸,别给你父亲丢脸。 柳东风夹着父亲的枪,大梦初醒。 看到魏红侠和柳世吉,柳东风又矮下去。如果他离开,家里的担子自然落魏红侠身上。柳东雨那样的性子,魏红侠怕是指望不上。柳条屯不是背坡哨,拖拽个孩子,魏红侠吃饭都是问题。柳世吉生下来就黄黄瘦瘦的,近几日脸上刚刚有些红润。如果没了吃的,就不只是黄瘦的问题。没有存粮,那点儿米面吃不了多久。平日多靠柳东风兄妹打猎生活,柳东风一旦离家,柳东雨一个人怕是不成。那天,他气冲冲地烧了柳东雨的袋子,现在想想,也许该留下的。 魏红侠问柳东风怎么了。魏红侠清楚柳东风的性子,能少说的尽量少说,能不问的尽量不问。柳东风说没怎么,睡你的觉。意识到自己过于冲了,停了停,说日本人打到镇上了。魏红侠极快地扫扫熟睡的柳世吉,问,那可怎么办?柳东风说,别怕,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村里。魏红侠提出回背坡哨。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哨就安全了?魏红侠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要不……她犹豫一下,要不找找那个松岛,他……柳东风喝住她,说什么呢?你不清楚他是日本人?魏红侠嗫嚅着,世吉这么小,我是担心……柳东风声音再次冷硬,别说了!魏红侠便闭了嘴。但她显然受了惊扰,紧紧抓着柳世吉身底的垫子,仿佛有人正和她争夺。柳东风不忍,轻轻抱抱她的肩,轻声说,别怕,有我呢。魏红侠的肩微微颤着。 柳东风出了屋,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屯子已经安静下来,偶有几声狗吠打破夜的宁静。稀稀拉拉的狗吠更像催眠曲。屯里人已经习惯,若哪个夜晚狗吠声都听不到,那倒不正常了。日本人已经打到镇上,这样的夜晚怕是越来越少了。柳东风想起父亲离家的那些夜晚,母亲牵肠挂肚,可整个屯子是安静的。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与梅花军有关,现在不同,日本人扛着枪炮到了家门口,不再仅仅是贴个告示那么简单。原先假模假样,现在彻底露出狰狞,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对付疯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起枪崩了它。柳秀才的话再次回响。可是……他走了,魏红侠和柳世吉怎么办?柳东雨怎么办? 柳东风徘徊良久,左右为难。 夜空像巨大的筛子,星光从筛子的缝隙漏下来,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的脸有些痒,他抹了抹,试图攥住星光的碎片。这是少年时代的游戏。挨了母亲的训,他便躲到院里抓星光。那时,他是能抓住的。 传来柳世吉的哭声,柳东风忙返身进屋。 魏红侠抱着柳世吉在地上转悠。魏红侠是最好的母亲,除了奶水不足,别的无可挑剔。她特别会哄孩子,走几圈,拍几下,柳世吉就能安静下来。那个夜晚,魏红侠的招数失效了。她的脑门已经冒汗,柳世吉依然哭闹。她的心乱,走得不稳,拍得节奏也不对。柳东风征询,我来试试?魏红侠摇头。后半夜,柳世吉才渐渐睡去。魏红侠怕是要虚脱了,但仍拽着柳世吉的被角,紧紧的。柳东风又被锉了一下,心里一阵巨痛。等柳世吉稍稍长大些吧,现在必须守在娘俩身边。 次日,柳东风一早便进了山。必须给魏红侠母子备些吃的。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用兽皮去交换。转了一天,一只野兔都没猎到。其实两年前寻找猎物就很难了。只能往长白山深处走。现在不敢走太远。第三天才猎到两只野鸡。柳东风拎到镇上,直奔常卖野味的那家餐馆。餐馆老板姓王,山东人,很豪爽。没想餐馆关门了。从砸烂的窗户往里瞅瞅,狼藉遍地,像遭了抢劫。柳东风隐隐猜到几分。往前二十几步还有家餐馆,看样子在营业。餐馆老板是个瘸子,拿起野鸡瞅了瞅,说货是好货,可惜不能留。柳东风问为什么?他还没说价钱,老板怎么就是这个态度?餐馆老板苦笑,老弟,你才从山里下来的吧,这日本人一来,谁轻易到餐馆吃饭?偶尔有个过路的,要碗面就不错了。吃野味也只有日本人。日本人谁敢招惹?隔壁老王你知道吧?老王也是,日本人吃饭也敢要钱,结果钱没要上,饭馆砸了,老王挨了揍。那几个日本兵还算客气,给老王留下一条命。柳东风问老王现在去哪儿了。老板说谁知道呢,估计回老家了。饭馆开不下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柳东风说,你不开得好好的吗?老板叹口气,我胆小,谁都不敢惹,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进来我先告诉他们,随便吃随便喝,只要小店有的。小店也没什么好吃的,那些个日兵翻腾一阵就离开了。老弟,你是不是觉得我骨头软?没办法呀。窝囊人有窝囊人的好,我本就瘸一条腿,再让日本砸断一条,人就废了。你这野货甭说卖我了,就是白给我也不要,怕惹祸呀。日兵今儿吃香了,明儿再朝我要,我去哪儿弄去?兄弟,你去别的地儿试试吧。 老板一通话倒出来,不知道他口干没有,柳东风口干舌燥的。他舀了瓢冷水猛灌下去。镇上总共五家餐馆,除了已经关门的老王餐馆,另外四家都还营业。但没有一家愿意要柳东风的野味。最后那家,柳东风好说歹说,总算留下,但没有现钱。走出好远,柳东风又后悔了,还不如带回去给魏红侠炖炖吃。兵荒马乱的,餐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关了,赊账不容易要呢。既然留下,也不好出尔反尔。又想反正自己猎的,多往森林跑两趟就是。用卖野味的钱换米,能吃十好几天呢。柳东风还去找了承揽背坡生意的乔老板。同样没活儿。柳东风和乔老板也是老熟人了,叮嘱如果有背坡的活儿一定通知他。乔老板说现在背坡等于玩命,没人和他抢,如果有就给他捎话,就怕……乔老板叹息,就怕等不到呀。没一样让人痛快,柳东风心里堵得乱糟糟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松岛就是在柳东风最郁闷的时候上门的。柳东风有些意外,松岛有好一阵子没动静了。此时突然找上来,未必是跟他说话的吧。也许该听柳秀才的,割了他的脑袋。他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自然因为是日本人。 松岛给柳世吉带了两个玩具,一个拨郞鼓,一个木雕青蛙。另外带了半袋米。松岛一脸歉意地说知道他不受欢迎,可还是厚着脸来了,世侄出生,怎么也得来看看。不能不说,松岛是个有心人。他离开的时候,魏红侠还不怎么显怀呢。玩具是给孩子的,柳东风勉强收下,那半袋米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说,东风兄,米是送给嫂子的,你可以饿着,不能让嫂子饿着啊。柳东风极不客气,谁说她饿着?饿不饿和你也没关系!松岛神情落寞,东风兄不痛快,我非常理解。可……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你我都是普通百姓,无力左右国家大事啊。如果东风兄恨我,尽管……我情愿接受东风兄的任何处置。柳东风说,我要杀你早动手了。松岛滑过一丝欣慰,我就知道东风兄讲义气有担当,是难得的明白人。柳东风冷冷道,别说这些个没边没沿的话,带上你的米赶快离开。松岛说,我稍坐一会儿不行吗?柳东风说,你不怕坐出祸事,我还怕呢。松岛慢慢立起, 我知道东风兄不愿交我这个朋友,这半袋米还望东风兄留下,你救了我,我在你家住那么久。这米不是抢的,是我买的。东风兄,你要让刚刚出生的孩子和你一起挨饿吗?松岛的声音有些哽。柳东风忽然一抽,下意识地瞅瞅魏红侠,正好撞上魏红侠楚楚的目光。她的目光杂乱飘忽,不安、乞求和紧张混在一起,柳东风的心慢慢坠下去。是的,大人饿点儿还不要紧,世吉不行啊。我会还你,他说。松岛竟然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东风兄谢谢东风兄。柳东风的疑惑再次冒出来,他不过一个普通猎人,松岛也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吧?他和别的日本人不同,也只能这样解释。 松岛似乎突然想起来,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问,有事么? 松岛说,也该谢谢东雨,虽然没挖到参,我跟她长很多见识呢。 柳东风顿了一下,说柳东雨进山了。 松岛马上问,干什么? 柳东风轻轻瞄瞄松岛,松岛极为敏感,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过问。不过,东风兄,你知道现在乱哄哄的,尤其女孩,尽量不要单独出去。 柳东风无言起身,松岛很识相地离开。 隔了半月,松岛又来了。除了玩具、米,还带了两瓶油。柳东风未及表态,松岛抢先说这是给世侄的。那些东西异常突兀,柳东风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瞅。柳东风没有说不要或让松岛带回去这类话,收一次和收两次又有什么区别?总不能让魏红侠和世吉挨饿。打猎已经换不来东西,除非带到安图卖,问题是已经很难猎到。柳东风的舌头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留下这些东西,就不是软骨头贱骨头,根本就是没骨头。若柳秀才知晓,非戳他不可。都是为了世吉,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柳东风一次次说服自己。自我说服非但未能心安,反令他更加沮丧和郁闷。 松岛小心翼翼的,似乎怕伤了柳东风。柳东风缄默。已经没了骨头,还能说什么?柳东风要说的时候,松岛却又抢先,东风兄不用撵我,我走就是。松岛一直观察着柳东风的反应呢。柳东风迟疑一下,说,不早了,吃了饭再走吧。柳东风痛恨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贱到家了。松岛也颇意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连声说多谢东风兄多谢东风兄,多谢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饭菜是柳东雨端上来的,撂在饭桌上,击出很响的声音。松岛说,谢谢。柳东雨瞪他,谁用你谢?松岛讪讪的,我是真的——柳东雨毫不客气地打断,少废话,吃了赶快滚蛋!松岛看看柳东雨,又看看柳东风,受气包一样低下头。柳东雨却没放过他,你以为带点破东西就公气了?觉得自个儿有良心,下次拉一车米过来!柳东雨不理会柳东风的脸色,仍直视着松岛,你的钱都是挣中国人的,出点儿血也该。柳东风重重搁下筷子,柳东雨转身出去。 柳东雨这么一闹腾,柳东风倒生出歉意。她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松岛笑笑,这不怪她,她窝着火呢。她就是嘴刁,我知道。柳东风叹口气。松岛说,我回去试试,看能不能筹一车米。柳东风摆手,松岛不解,东风兄——柳东风笑得有些凄惨,你以为别人像我一样没骨头?到时候……柳东风停住,还是不说吧,想都不要想。松岛不安,对不住了,我给东风兄添了麻烦。柳东风想,何止是麻烦。松岛说,我明白东风兄的感受,东风兄也不用忍着,郁闷就冲我发发吧,毕竟这一切是我的国家造成的。柳东风又叹口气,你还是先吃饭吧。 松岛便埋下头。中途有好几次,松岛欲言又止。柳东风没理他,后来松岛的眼神流露出恳求,柳东风只好道,有话就直说。 松岛反有些犹豫,东风兄不会生气吧? 柳东风审视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还是不说吧。 松岛说,东风兄,是这样…… 柳东风就有些烦,别吞吞吐吐好不好? 松岛说,东风兄,你可别生气啊。 柳东风目光如刀,冷冷地削着松岛。 松岛说得有些绕。松岛在安图的收购点缺人手,招不上人,想让柳东风帮帮忙。其实就是想给柳东风找份稳定的活计。松岛用心良苦。背坡的活揽不上了,柳东风急需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那样就不用松岛施舍了。可……给日本人干活,怎么说也不光彩,即使他不坏。那个坎儿过于巨大,柳东风迈不过去。 离开的时候,松岛让柳东风再考虑考虑。柳东风朗声道,我考虑好了,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刚出院,柳东雨忽然说想起个事,快步追出去。她和松岛比划着,不知说什么。柳东风站在屋门口,注视着柳东雨和松岛。他怕柳东雨动手。柳东雨顽劣,有时候完全不像女孩。还好,她没有激烈的动作。 柳东雨脸上乌云翻滚,柳东风问她怎么了。柳东雨咬牙切齿的,不能便宜了他。柳东风追问她和松岛说了什么。柳东雨说让他下次来多带几块花布。柳东风立时来了气,你还有脸没脸?柳东雨作不解状,咱救了他的命,要几块花布能咋的?柳东风斥责,你真没廉耻!柳东雨变了脸色,我就没廉耻了。如果柳东雨是男孩,柳东风说不定真会扇她。她是妹妹啊,是他带大并且一直纵容的妹妹。他拼命克制着没有动粗,但整个人都在战栗。柳东雨没有让步,反而得寸进尺,米是他的面也是他的,你不也收下了?还有脸训我?那道墙,那道遮掩的墙轰然倒塌,柳东风一览无余地暴露。是的,柳东雨知道怎么直击他的要害部位,他们相依为命,血脉相连。他要松岛的米和油,与柳东雨要花布,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他大声问魏红侠,那些东西呢?魏红侠手快,已经藏起来。魏红侠极紧张,嘴唇都不利索了。柳东风拨开她,翻箱倒柜地寻找。 魏红侠敏捷地闪到柳东风面前,拦住柳东风。柳东风喝令她走开,魏红侠惶恐却没有退后。柳东风推她,走开走开!魏红侠的眼神全是乞求,她抱住他,整个人直往下坠去。你想想世吉呀,世吉…… 柳东风停住。 柳东雨及时给柳东风认错,保证不再向松岛索要东西。她说你有火冲我发,别拿嫂子当出气筒。她摇着柳东风,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哥,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妹都认错了,你怎么还绷个脸,扶嫂子起来呀。柳东雨就是这样,脸比老天爷变得快。柳东风也就乘机下台阶,蹲下把魏红侠扶起来。魏红侠满脸泪痕。她从不哭出声,但这种无声的哭更令人心痛。 风平浪静,柳东风的心却留下伤痕。其实那伤早就存在,柳东雨不过是揭掉盖在伤痕上的杂草,让他不再回避。正视,因而就更加清晰。 松岛第三次登门,除了米面,果然还带了花布,另外还有酒。柳东风坚决不要。松岛仍然说是给世吉的,不是给柳东风。柳东风说上次那些足够世吉吃了。松岛死磨硬泡,直到柳东风发了脾气。柳东风极不客气,你总不能强求吧?松岛连忙道歉,东风兄别误会,小弟哪敢啊?只是……这酒,东风兄可否与我分享?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柳东风应了。不是馋了,而是这段日子烦得要命。松岛像得到赏赐,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柳东风突然问松岛究竟是什么人。许许多多的疑问在回顾和松岛交往的过程中生长起来。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怎么了?我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呀。顶多算半个生意人。东风兄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吗? 柳东风问,另外半个呢? 松岛说,另外半个是医生或书生吧。没给人瞧过病,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松岛感叹。 柳东风直视着他,还有别的身份? 松岛怔了怔,东风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东风说,我不过是个山民,你一趟趟过来,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呀? 松岛说,东风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柳东风说,这话说过几百遍,也没意思了吧? 松岛说,东风兄这份恩松岛终生铭记。 柳东风摇头,早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不会救的。 松岛说,那时还没打仗,东风兄何来这么大的仇恨? 柳东风脑里闪过梅花林,梦里去过无数次的梅花林。他哼了哼,没有回答。如果从母亲的鞋谈起,就话长了。 松岛不理会柳东风的冷漠,略带不安道,对不起,东风兄,只是……我希望不要把两个国家的事竖在你我中间,打仗是军人的事,我们都是普通人,没必要也没能力承受这些,对不对? 柳东风嘲讽,你倒挺会为你的国家开脱。 松岛作惭愧状,其实我就是希望东风兄抛开这些,你我长久交往下去。 柳东风极干脆,这不可能。 松岛脸上划过一丝悲伤,想到和东风兄形同陌路,就异常心痛。我就是不甘心啊。国家之间再怎么关系紧张,也不能阻断民间往来。东风兄把路封堵得这么严实,为什么?小弟不懂啊! 柳东风冷笑,这么说,你来是为我铺路? 松岛忙道,对不起,惹东风兄生气了。我的意思是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不好。望东风兄不要嫌弃我。救命之恩权且不论,我忘不掉和东风兄那些彻夜长谈。东风兄,你难道能忘记么? 柳东风移开目光。确实,他和松岛曾经有过美好时光,虽然很短暂。但那时他是宋高。宋高变成松岛,一切都变了。良久,柳东风说,我已经忘了,麻烦你,不要再来了。 松岛极其悲痛,东风兄,这是绝交酒吗? 柳东风说,路人总比仇人好。 松岛寡寡的,好吧,不给东风兄添堵了。不过那些东西,我既然带来—— 柳东风没有回旋余地,你带回去,我用不着。 松岛垂下头,好吧。然后又说起工作的事,松岛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朋友,但你怎么也得找份差事呀。柳东风冷冷地,我不需要。他想躲松岛远远的,或让松岛躲远远的,接受松岛的差事还怎么躲? 世事难料。松岛走了没几天,世吉没有征兆地发起烧。柳东风用尽土办法,没有奏效,便抱着柳世吉跑到镇上。还算及时,世吉烧退了。一场折腾,家里弹尽粮绝。 一个月后,柳东风去了安图。英雄末路,不过如此吧。柳东风感叹之余,也须为五斗米折腰。 在安图的第一个夜晚,柳东风失眠了。柳东风常年离家,寻找父亲那些年,一年在家也没有几天。自从娶了魏红侠,特别是柳世吉出生后,他的心被拽回来。家是磁场,不管是背坡还是打猎,完事便匆匆往回赶,一会儿也不想耽误。他是家里的天。 为了养家,现在必须离开家。这有些滑稽。柳条屯距安图并不远,几十里吧。但对柳东风而言,几乎是一条银河。柳东风想一会儿魏红侠,想一会儿世吉。又担心柳东雨。柳东风叮嘱过妹妹,让她帮着带柳世吉。可他知道柳东雨没耐性,屁股坐不稳,她更喜欢打猎,不打猎也喜欢往森林疯跑。魏红侠那样的性子,根本笼不住柳东雨。柳东风也只有一厢情愿地祈祷,柳东雨能收些性子,帮帮魏红侠。 他在替日本人做事。即使不想家,也足以让柳东风辗转反侧。虽然他一再说服自己,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同,这差事也伤不着谁,不过是验验货过过秤。他也仇恨日本人,但不能让家人饿死。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不安依然如影随形。无论怎样的说辞,都不能更改替日本人做事的事实。父亲是梅花军重要成员,杀死多少日兵柳东风不知道,父亲失踪是不是与日军有关柳东风至今也不确定,但他知道父亲的枪口对准哪个方向。母亲做过那么多鞋,也等同梅花军了。作为他们的儿子,柳东风该是血气方刚吧,可他现在给日本商人打杂。这样的悖憀,柳东风稍稍想想就浑身冰冷。 做出决定后,柳东风叮嘱魏红侠和柳东雨,他到安图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便面对妻子和妹妹,柳东风也没有底气,虚。并强调只干一年。仿佛那是多么肮脏的勾当。柳东雨知晓柳东风的心思,说没必要在意柳秀才的脸色,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柳东风只能无语。柳秀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又敬又怕。 没危险,不费力,却时刻在煎熬中。 松岛不知都在哪儿晃荡,柳东风很少见到他。这样倒好,面对松岛,柳东风总想逃跑。他的态度依然冷硬,可无论怎样伪装,接受了松岛的施舍,就是被松岛拉下马。不是没有骨头,根本是没有筋骨。 二十几天后,松岛风尘仆仆地撞进来。松岛说近日在沈阳和新京忙活,没有照顾柳东风,很抱歉。柳东风再倨傲显然可笑了,有什么资格啊?但柳东风也绝不会说巴结恭维这类话。只淡淡地说不用照顾。松岛是老板,柳东风是伙计,老板还用照顾伙计?松岛拍拍柳东风,东风兄,你和他们不同,你是我的恩人。松岛从未这样随意过,这让柳东风更加别扭。 晚上,松岛非要请柳东风吃饭,柳东风不去,松岛就拽他。东风兄,这点儿面子也不给?松岛这样说,柳东风硬拗着就不合适了。 松岛请柳东风吃的是铁锅炖面,距收购站不是很远。落坐后,松岛先要了豆腐粉条五花肉。柳东风暗想,松岛还真像个东北人,当然也可能是照顾他。松岛似乎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喜欢猪肉炖粉条。安图的饭馆差不多吃遍了,哪家的厨师也没嫂子做的好吃啊。可惜东风兄不让我上门,你们—— 柳东风打断他,求你一件事好吧? 松岛作受宠若惊状,东风兄何出此言,小弟怎么承受得起? 柳东风说,以后不要再提救命恩人这个碴儿。 松岛一怔,为何?这是事实啊。 柳东风说,已经是过去的事。 松岛说,我忘不掉啊。 柳东风的目光扬起来,忘不掉就记着,但是不要再说。 松岛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好吧。我也求东风兄一件事,别老绷着脸好吗? 柳东风摸摸脸,努力地笑笑。在他人屋檐下,扮冷脸有什么意义呢? 松岛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中国人对日本人有敌意,他的同乡日本军警也没闲着,虽然没寻衅滋事,却是变着法子敲诈,微薄的利润都不够敲的。大店倒不如安图这样的小店,不显山不露水,赢利反而容易些。尔后,松岛提出想让柳东风负责安图的店。柳东风摇头,说自己只配当个伙计。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行的,你不肯还是对我有成见。柳东风直言干满一年就回柳条屯。松岛很意外,问为什么。柳东风说不为什么。松岛说,实在是太遗憾了,我还想长久依赖东风兄呢……如果你担心嫂子,可以把她和世侄,还有东雨一块接过来。在安图找处房子还是挺容易的。柳东风极干脆,她们不过来!他一个人没骨头是无奈,怎能让全家都陪着? 松岛叹口气,我不勉强东风兄,尊重东风兄的意愿。然后询问柳东风是否习惯,需要他做的尽管直说。柳东风说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就是个干活的。松岛说生怕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委屈了柳东风,那样他会很难过。柳东风说客套话就别说了。松岛便道,那就喝酒,我先敬东风兄。 松岛向柳东风介绍安图的食铺,老张油饼,王大碗豆腐脑,余家烧鸡,卢一棒贴饼子。他在安图捡了条命,嘴巴突然变馋了,这几家轮着去,和老板都成了朋友。并说有空闲带柳东风转一圈,保证东风兄喜欢。松岛猛然顿住,拍拍脑袋,哎呀,忘了东风兄是安图人,卖弄了卖弄了。柳东风说我是安图人,对县城并不熟悉,一年来个三五趟都是卖皮子,清早来夜晚就回了。松岛问,这几日没在安图转转?柳东风摇头,说人变懒了。这二十天,柳东风一直在店里缩着。不是变懒了,是怕遇到熟人。松岛说安图虽是个小地方,但也有好去处,特别是城北的木塔,在北方,木塔很少见呢。柳东风虽然知道松岛是中国通,但松岛讲起南北方塔的区别,还是暗暗吃惊。这个日本人,似乎没有不懂的。 几天后,柳东风打算到城北看看那座木塔。被松岛一通鼓动,心痒痒了。刚到街上,就见行人匆匆,皆往东走。柳东风不知何故,问一个老者。得知是日本人枪毙犯人。柳东风问犯了什么罪,老者像见到天外来客,反问,不犯罪就不能枪毙了?柳东风愣怔片刻,汇入人流。 三个“犯人”中,一个五十几岁,另外两个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衣衫都破破烂烂的。柳东风站在人群外,三个人脸上的伤看得清清楚楚,定然是受过重刑的。柳东风以为三人是像梅花军那样的抗日士兵,待听翻译念了“宣判书”,才知道是安图金矿的工人,罪名是图谋逃脱。柳东风知道安图有一座金矿,什么时候成了日本人的?忽又想,整个东三省都被日本人占了,什么不是日本人的?老者说得没错,日本人杀人根本不需要罪名,“宣判”不过是装装样子。 柳东风再没有心情去观赏木塔。那三个人倒在日兵枪口下,柳东风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击穿。风从身体的洞穿过,柳东风左右摇摆,从广场到松岛的收购站,走了足有一个时辰。 那天夜里,柳东风做出决定。干半年就离开。松岛人虽不坏,毕竟是日本人,离远点儿没错的。 但是……毫无征兆的,柳东风的生活发生逆转。 目睹日兵枪毙犯人三天后的傍晚,柳东雨突然找上来,整个人都脱了相。柳东风知道不好,扯住她急问出了什么事。柳东雨只说出嫂子,就再没有下文。 黎明时分,柳东风赶到家。魏红侠血肉模糊,紧紧揽着柳世吉,身体夸张地蜷缩着,依然是防护的架式。 妻儿死得这么惨,柳东风整个傻掉。 哥啊,都是我不好,都怨我啊。柳东雨哭喊。 柳东风没掉一滴泪。竟然没有眼泪。 直到安葬了妻儿,柳东风也没说一句话。他彻底哑了。 柳东风每天睡到半上午,胡乱吃些东西便去坟头坐着。他要守着他们。他从未好好守护着他们。 柳东雨怯怯的,不敢靠柳东风太近。她一直在自责。那天她不该进山,如果她在家,日兵搜查出大米,她就会拦住嫂子,不让嫂子抢夺。她没照顾好嫂子侄儿,让柳东风责罚她。柳东风不说也不动。责罚柳东雨有什么意义呢?当天柳东雨若在家,说不定也……柳东风强迫自己不去想。 第九天,柳东风爬起来,感觉格外头昏脑胀。舀盆冷水胡乱抹把脸,就去了坟头。 听到脚步声,柳东风慢慢回头。 是松岛。 两人久久对视。 柳东风无神的目光突然间烟雾腾腾。松岛说对不起,柳东风突然扑上去。松岛仰面倒下,柳东风掐住他。如果松岛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田埂,柳东风就不会遇到他,如果松岛没有带来那些米,日兵就搜不出来,如果不是听从松岛的话去安图,他就可以护着妻儿……逻辑闪电般接通,迅疾点燃窝在柳东风心底那包炸药。 松岛试图掰开柳东风,可是没有成功。无力徒劳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眼底的绝望如深秋的树叶,纷纷飘零。 柳东风突然松开。 松岛干咳好大半天才慢慢坐起,脖子上环着青紫的印迹。 柳东风看着他,眼神空洞。 东风兄……松岛又是一阵干咳,我很难过,对不起。 柳东风问,你来干什么? 松岛沉下头,我罪该万死。 柳东风挥挥手,与你无关,你走吧。 松岛问,那安图…… 柳东风说,我不会再为日本人干事。 松岛问,不知我能为东风兄做些什么。 柳东风厉声道,走开! 松岛还想说什么,柳东风已经转身。 柳东风依然天天往坟地去。坐下来就是大半天,人整个魔怔了。柳东雨征询柳东风的意见,她想到镇上谋份差事。柳东风轻轻瞄瞄柳东雨,说随便你吧。他知道快揭不开锅了。柳东雨带着哭腔,哥,你保重啊。妻儿已逝,他还保个什么重? 那天,在坟头睡过去的柳东风被咳嗽声惊醒。然后,他看到柳秀才。柳秀才像一根筷子,插在柳东风几米远的地方。哀伤消瘦了柳东风的脸,也将他的目光削得锋利。和柳秀才对视,柳东风的目光慢慢钝下去。他低下头,等着柳秀才的责骂或责罚。 柳秀才转身离去。 废物!柳秀才略哑的声音如风掠过。 废物! 那是一枚炮弹,将柳东风炸得沸沸扬扬。 当天晚上,柳东风便去了镇上。天亮前又匆匆返回。三日后的傍晚,终于将在路边撒尿的土肥田杀死。柳东风涂抹着土肥田的血,很认真地在土肥田脑门上画了大大一朵梅花。 第九章 回到山寨的次日,柳东雨随林闯去看娘。 林闯走在前面,柳东雨与他拉开五六米的距离。 羊肠道被杂草封着。草不高,但很密,偶有几丛野花,羞答答的。 柳东雨站住,你到底要领我去哪儿? 林闯回头,他瘦下去很多,嘴唇似乎更厚了。看咱娘呀! 柳东雨往坡上瞅瞅,满心疑惑,为什么让大娘住这么远? 林闯纠正,叫娘,她可把你当亲闺女呢。就算哄她也得叫娘,不然她会伤心。她伤心我就心疼,就不高兴,我不高兴弟兄们脾气就不好,弟兄们脾气不好,还会给你做饭吗?到头来…… 柳东雨制止他,半年没见,你这说废话的劲儿又见长啊。大娘……噢,娘—— 林闯再次纠正,是咱娘。 柳东雨无可奈何地说,咱娘,行了吧? 林闯满脸严肃,你叫得不情愿呢,这不行! 柳东雨突然就没了耐性,咱娘就是咱娘,你能不能少废话?! 林闯马上嬉皮笑脸的,这就对了么? 柳东雨问,你是不是惹咱娘生气了? 林闯说,没有啊,我哪有那么大胆子,敢惹咱娘生气?他把咱娘咬得很重,拉得很长。 柳东雨问,那她为什么住这么远? 林闯说,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拗起来拉不住。她要干什么我敢管吗?要不一会儿你劝劝她? 柳东雨问,她平时不下来吗?谁给她送饭? 林闯说,咱娘没白疼你。 柳东雨叫,问你话呢! 林闯依然是嬉皮相,这么没耐性?脾气咋见长了呢? 柳东雨板起脸,少扯,跟你说正经的呢。 林闯说,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啊。放心吧,饿不着她,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柳东雨试图从林闯的表情中勾出些内容,林闯已经掉转头。柳东雨也只好跟在他身后。昨天黄昏,柳东雨随三豆和冯大个儿回到山寨,就急着去见林闯娘。她没打算回来的,但最终还是回来了。林闯却告诉她,娘在另外一个地方住,有点儿远,只能明早领她过去。天不亮,柳东雨就拍了林闯的屋门。 坡势渐陡,柳东雨再次停住。疑惑如云团,怎么都拨不开。 林闯回头,走不动了?我拉你? 柳东雨盯住他,你到底要领我去哪儿? 林闯的笑有点儿邪,胆小了?怕我拐跑你?就算我是个土匪吧,心也是肉长的,怎么会拐自个儿妹子?再说,你这个样子谁敢要你?头天买了第二天就得找我退货,我不是自找麻烦吗?不退吧不义气,要是退了—— 柳东雨叫,你再啰唆,我不跟你去了。天天乱嚼,就不能让舌头消停一会儿? 林闯又乐起来,妹子,我这辈子就指望这舌头呢。越嚼舌头越好使,不信你试试? 柳东雨不理他。 林闯说,妹子生气了?别嘛,刚刚回来就生气,我又没惹你对不对? 柳东雨并没生气,他给她盘缠,派人四处寻她,他所有的好,她都知道,不然就不会跟着三豆回来了。不理他,实在是怕他扯起来没个完。此刻根本没心思听他废话,只想早早见到他娘,还真挺想她的。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于是再次盯住他,娘在上面? 林闯点点头。 柳东雨问,什么时候住到上面的? 林闯比划着。 柳东雨跺脚,说话呀! 林闯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快到年根儿的时候。 柳东雨问,过年也没下来? 林闯摇头,你知道她的脾气,她瞅准的事,我哪敢说别的? 柳东雨问,她不是生我的气吧? 林闯的目光在柳东雨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你想着她,她就不会生你的气。 柳东雨催促,少说点儿废话,快走吧。 终于上到坡顶。坡顶是大片平地,草的长势也好。林闯没回头,说就在前面。绕过几棵松树,林闯说到了。 柳东雨雷击一样定住。一个大大的土包。林闯太过分了,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撞到林闯的目光,柳东雨突然明白,他没开玩笑。这次他竟然没开玩笑。其实坟前立着碑,只是她不愿意往上面看。 娘,东雨妹子来看你了。 柳东雨双腿跪下去,失声哭出来,娘啊…… 林闯把柳东雨拉起来,劝她别哭了,娘知道她哭成这样,会心疼呢。随后讲了经过。年根儿,他带弟兄们下山筹备年货,留下两个弟兄照看娘。往常三五天就回来了,年根儿那趟时间久了点儿,返回的路上遭遇日兵伏击,死了两个弟兄,还被日兵俘虏一个。林闯折回去,拼全力把那个弟兄救出来,结果又一个弟兄搭上命。林闯觉得晦气,拐到松林镇抢了家富户,这一折腾,半个月过去了。回到山寨,娘已经离开人世。据留下照看的弟兄说,娘只是拉肚子,后来就体弱出不了屋。那两个弟兄想留屋里守着,他娘不让。等天亮进去,老娘已经栽到地上。 林闯少有的沉重,本想让娘享福的……唉,我不去抢那个大户就好了……可是,弟兄们总得过年啊。 柳东雨说,娘要强,怕劳烦人。与林闯娘相处的情景一页页掀过,柳东雨又湿了眼眶。 林闯说,娘一直嚷着要回疙瘩山,要不是等你……该把她埋到疙瘩山的。刚损失三个弟兄,我不忍再折腾,所以把娘埋到林家寨最高处,她能望见疙瘩山吧。 柳东雨很内疚,我其实在骗娘,我没打算回来。 林闯说,娘不会怪你,你又不是骗她一个。你骗人习惯了,不由人呗。 柳东雨狠狠捣他一拳。 林闯哎哟一声,娘哎,你闺女打人了! 柳东雨厉声道,在娘的坟头,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林闯点点头,好吧,我跟你说啊,你回来了,就算是骗她,娘也不怪你,这行了吧?顿顿又说,不是你,她早死鬼子手里了,这年头命不值钱,晚上睡大觉,早上没准脑袋就搬家了。所以呀,妹子,哭哭就行了。 柳东雨不知说什么好,真是个活宝! 夜晚,柳东雨独自发呆,林闯敲门起来。林闯瞅瞅桌上的盘碗,哈,听说你闹绝食,我不信,真的啊?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什么要绝食?我没得罪你吧?我怎么得罪你啦? 柳东雨没理他。 林闯问,除了绝食,话也没了? 柳东雨没好气,你就不能少说点儿废话?我心口疼,吃不下去! 林闯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难过也得吃饭啊。不吃饭哪来力气杀鬼子?三豆可是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柳东雨说,我和娘那一路,多半都没饭吃……再说不下去,扭开脸,肩微微耸着。 林闯附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咱娘……突然哽住。 柳东雨转过,触见桌上那个布袋,定了足足有一刻钟。她知道是什么。 林闯说,哈尔滨是大城市,花销大,你那点钱早花完了吧。近来没下山,这些你先拿着。什么时候有了就派三豆送过去。有我花的就有你的,谁让你是我妹子呢。 柳东雨问,你要撵我走? 林闯反问,我不撵你就不走了? 柳东雨说,不走了。 林闯龇龇牙,妹子,我心脏不好,你可别吓我。 柳东雨说,我真不打算走了。 林闯问,留下当女匪? 柳东雨沉吟,是留下,但不是当女匪。 独木不成林。在哈尔滨那些日子,柳东雨不断反思,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伤不到日兵的筋骨。若组织一支队伍就不同了。而且并不影响她单独行动,她依然可以让日兵的脑门绽放梅花。在哈尔滨很可能被那个人抓住。她会和他短兵相接,但不是现在,要等到他快发疯的时候。 林闯击掌,太好了,这口气我早憋着了。哦,忘了告诉你,加入林闯寨的可不止你一个女侠。 柳东雨问,还有谁? 林闯嘿嘿一笑,是你的姐妹呢。 我不是坏人呀。 多年后,我奶奶柳东雨仍能记起松岛绝望而悲伤的眼神。她的心被他的眼神烙伤,稍稍一碰就有粉末掉下来。他疼,她更疼。是的,他不是坏人,她相信。但她没说相信他,不能说的。怕他窥见她受伤的心。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哥哥嫂子看到。和松岛在一起她总是很凶,就是和哥哥说起,也是咬牙切齿的。她在掩饰,很费力很卖力地掩饰。松岛病好离开后,嫂子问哥哥,他不会再来了吧?柳东雨抢先道,再来我非给他一枪。触到哥哥诧异的目光,柳东雨补充,我讨厌他。突然意识到表演过分了。哥哥的目光有没有刺进她心里?柳东雨一阵心慌。 次年春天,松岛又来了。柳东雨没有将松岛怎样。柳东风和魏红侠可能早忘了柳东雨说过什么。柳东雨也就悄悄装个哑巴。 松岛是摇钱树,当向导可以,必须付双倍费用。谁让他是日本人呢?不敲日本人敲谁?反正他的钱也是挣中国人的。 柳东风劝柳东雨,别让松岛感觉她只认得钱。柳东雨气哼哼的,又没逼他,这是公平交易。 柳东雨依然很凶。在哥哥嫂嫂面前如此,和松岛单独在一起亦如此。凶是武器,是保护她的壳。她必须把自己包裹严实。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内心。她享受柔软,又害怕柔软。不能让壳碎裂,绝对不能!所以就只能凶。 两人多是分头寻找,彼此呼应。他似乎怕她甩下他,把他一个人丢在森林里,每隔几分钟便朝她这边望望。那天,他悄悄溜到她背后,轻轻拍她一下。柳东雨吓了一跳,狠狠踹他一脚,发什么神经啊?吓死我了!松岛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好吧?别生气。然后扬了扬,说想给柳东雨一个惊喜。他挖到一棵野参。柳东雨接过来,突然就发了脾气,还没长成呢?挖出来干什么?还说不是坏人,你就是坏人,大坏人,大坏蛋!你们日本人没一个好人! 松岛显然没料到柳东雨暴发,有些懵,愣怔好半天才说,你怎么了?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柳东雨咬咬牙,长白山人都懂得,一根参就是一条命,没长成挖出来你就是凶手。松岛挠挠脖颈,要不,我栽回去?柳东雨冷笑,你有这个本事还用整天钻长白山?松岛很无辜的,那怎么办?柳东雨恨恨的,把手剁了!松岛笑笑,这个惩罚也太重了吧?柳东雨说,嫌重啊?这是轻的!松岛说,别吓我了,我认错还不行吗?以后不了,好不?柳东雨依然没好气,光认错就行了?松岛说,只要你不生气,剁手我也认了。柳东雨说,那就剁啊。松岛左右瞅瞅,先记上账,万一以后还要剁什么,一块剁疼一次,这点儿交情咱俩还有吧? 柳东雨使劲忍着没笑出来,那就留着一块儿算。松岛往前凑凑,柳东雨心里一阵慌,往后闪开,你干什么?松岛很纳闷地,我明明感觉你笑了嘛,怎么又冷了脸?变得也太快了。柳东雨叫,去去去,别没皮没脸的。松岛竖直腰,好吧,不过有个问题请教你,又怕你生气。柳东雨依然是冷腔调,是废话就别说!松岛忙道,别啊,不是废话,就是怕你生气才不敢说。柳东雨知道松岛在吊她胃口,可她就是那么愿意上钩。于是放缓语气,那要看你是什么问题,你没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 松岛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勇气,你怎么越来越凶啊? 柳东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松岛感觉到她的异常,是不是也明白了她异常的原因?这小子很鬼的!柳东雨故意拉长声调,想知道?松岛很认真幅度很大地点点头。柳东雨说,因为你不是宋高了,你成了松岛。镇上那几个日本警察怎么祸害老百姓,你知道吧?松岛大呼冤枉,我又不是警察,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一样吗?柳东雨恨恨道,反正一个窝里出来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松岛垂头丧气的,我是日本人,这能改吗?你是中国人,也改不掉对吧?你总得讲点儿理吧?我要是一直装着,你和东风兄说不定永远不知道我是日本人。那天不是怕土肥田伤害东风兄,我着急嘛! 松岛的神色,也可能是他的语气,让柳东雨特别不忍。柳东雨承认,那天若不是松岛以日本人的身份阻拦土肥田,不定出什么事儿呢。于是点点头,你是比土肥田强点儿。 松岛大喜过望,我就说嘛,东雨通情达理,不会把我等同土肥田这类人。 柳东雨故意打击他,你还当真了啊?强也没强多少,至多强一个指头。 松岛又垂下头,你就会耍我。 柳东雨说,实话你就不爱听了? 松岛忙说,爱听爱听,你骂我都爱听。 柳东雨再次心动。为什么和松岛在一起,会这么经常频繁的心动?柳东雨有些气自己。 松岛抓耳挠腮的,我做梦也想听你说话,听你骂呢。 松岛这话太直白,柳东雨不知怎么接。于是咬住嘴唇。 松岛说,你在梦里骂得更好听。 松岛的眼神让柳东雨发慌,她扭开脑袋,骂,滚一边儿去! 返回的途中,柳东雨问他,她踹他,他为什么不躲,怎么傻子一样呆着?松岛很委屈地,我不躲你还生气呢,我躲你还不气炸?不躲挨一脚,躲还不定几脚呢。柳东雨突然乐了,很快又装出气哼哼的样子,你就是欠揍!松岛说,对,我欠揍,当你的出气筒,我乐意!柳东雨撇撇嘴,哄谁呢?刚才还嫌我凶。松岛说,凶点儿也没什么的,可……太凶了就……他顿住,瞄瞄柳东雨。柳东雨叫,就……怎么了?松岛忙说,没怎么啊,太凶也好,凶不凶都好。柳东雨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 松岛以守为攻,柳东雨已经显出败退迹象。 壳毕竟是壳,不是城墙,很容易碎裂。那天中途下起小雨,松岛问柳东雨要不要返回去。柳东雨说,已经走到这儿,回去你也得付全天的钱。松岛说钱是小问题,他是担心——柳东雨打断他,你的命就那么值钱?松岛说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柳东雨。柳东雨没给他好脸色,少来!用你担心?松岛说他确实担心柳东雨。柳东雨心里美,脸上仍是凶相,骗人都不会!担心你自己也不用拉上我。松岛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柳东雨说,你什么记性啊?我是森林里长大的,不能白挣你的钱,还是走吧。她意识到是怕他返回去,她想和他在一起。太想太想。柳东雨又羞又恼。天啊,怎么就……柳东雨加快脚步,把松岛甩在身后,不想让他看到她泛红的脸。 松岛喊她,柳东雨没理,走得更快了。 路有些滑,柳东雨没有回头,但知道松岛跌倒了。她停住,听他跟上来,就再走。 那道坡不高,稍陡了点儿。柳东雨爬到一半,叮嘱,小心啊。松岛气喘吁吁地回应,没事的。柳东雨就要到坡顶了,松岛突然哎呀一声。柳东雨只当他逗她。身后半天没声儿,柳东雨回头,松岛没了影儿。喊他也没应。柳东雨脑袋轰隆一声,火速溜下去。 松岛果然栽下去了。他脸色霎白,牙关紧闭。柳东雨想起第一次看到松岛的情形。她喊他,又摇了摇,松岛毫无反应。他昏过去了。柳东雨检查一下,并无伤势,只脑门有两道划痕,也不是很长。也许一会儿就没事了,但也可能醒不过来……柳东雨的心一阵紧缩。她把松岛放平,掐着他的人中,摇着他,你醒醒啊。松岛没有任何反应。试试脉搏,有跳动,但极微弱。柳东雨真慌了,背起松岛就走。 也许,不等回去松岛就咽气了。这么想着,柳东雨又把松岛放下,再掐他的人中。松岛,你醒醒啊,你个小日本,你醒醒啊!柳东雨带出哭腔。 办法用尽,松岛仍没醒过来。柳东雨反而冷静下来,还是得背松岛回去,只要松岛有一口气,哥哥就有办法。哥哥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哥哥身上。 走了十几步,柳东雨感觉耳根发热,猛然定住。 东雨哎 —— 柳东雨松手的同时往前一跳,松岛扑嗵摔在地上。柳东雨回头,松岛龇牙咧嘴的,你咋这么狠? 柳东雨快速返身,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松岛说,我没跌死,倒是差点让你摔死。 柳东雨突然醒过神儿,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你开始就是装的? 松岛否认,没有啊,我刚刚醒过来就让你摔地上了。 柳东雨叫,不对,你就是故意吓我。 松岛说,没有呢,我怎么舍得吓你啊。 柳东雨依然捕到松岛脸上一闪而逝的狡黠,明白被他耍了,不由大怒。松岛! 松岛声音有些颤,怎么了你? 柳东雨又想踹他,松岛没有躲避,只是缩了缩。 柳东雨突然间不忍心,冲松岛旁边的树猛踢几脚。 松岛说,我就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丢下我。 柳东雨大叫,少扯!差点让你吓死! 松岛央求,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眉毛就立起来,就…… 柳东雨喝斥他,闭嘴! 松岛夸张地捂住嘴巴。 柳东雨板起脸。壳差点就破了,这让她紧张,更让她害怕。 柳东雨越来越在意松岛。不管她多凶发多大的脾气。骗别人或许可以,骗不了自己。不可以喜欢松岛的,他是日本人,她告诫自己。她努力不去想松岛,想把松岛从脑里驱赶走。这样的努力终是白废。松岛始终在脑里晃荡。 柳东雨又暗暗抱怨柳东风,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不把他赶跑?可是……她马上又训斥自己,疯了吗?她祈祷哥哥不要撵他。无法想象松岛离去,她会是什么样子。她那么愿意和松岛在一起。她是多么无耻啊。多么丢人啊。可……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松岛?松岛人不坏,哥哥也这么说呢。 柳东雨脑里挤满纷乱的念头,头疼,心更疼。她不敢想和松岛的未来。 柳东风依然整日整日守在妻儿坟前,或发呆或昏睡。他越加削瘦,颧骨突起,眼窝却深陷下去,目光如枯干的蒿子草,僵硬,迟滞。柳东风魔怔了,屯里早已传开。屯里人喊他,他要么不理要么傻傻地看着,没有任何回应。傻愣一会儿,掉头离去,走路也不利索,歪歪扭扭的。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毁了。谁让他舔日本人的屁股,这就是下场。叹息、议论蛇一样追着柳东风。 那日正午,柳东风突然从昏睡中醒来。肩膀火辣辣的。柳秀才抓着竹竿,怒冲冲地瞪着他。 你……打我?柳东风摸着肩膀,他的左脸被草汁染了几片污渍,猛看上去像溃烂了。 柳秀才又抽一下。柳东风没有躲避,那一竿抽在脖子上。 柳东风目光混沌,你为什么打我? 柳秀才像风中的柳条,幅度很大地抖着。似乎不是抽了柳东风,而是他自己挨了打。也因此,柳秀才的声音带着颤,蚂蚱一样蹦跳,起来!你给我起来! 柳东风摇头,我老婆和孩子在这里,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柳秀才大叫,你给我起来!! 柳东风偏过头,你是谁呀,我为什么听你的? 柳秀才褐紫的脸突然泛黑,跳过来一顿猛抽。肩、臂、脖子,有两次抽到柳东风脸上。柳东风仍然没躲,傻子不知疼啊。脸上隆起两道印痕,瞬间就充了血。 柳秀才叫,认识我不? 柳东风迟缓地摇摇头。 柳秀才再次扬起竹竿,却没抽下去。竹竿突然滑脱,摔出老远。 柳秀才似乎不甘心,恨铁不成钢地骂,柳东风,你别装疯卖傻,成天当活死人! 柳东风依然傻呆呆的,你到底是谁啊? 柳秀才捶胸顿足,梅花军的后人,这就是梅花军的后人啊。 柳东风的心重重疼了一下,想叫声先生,终是没喊出来。 柳秀才转身离去,枯瘦的背影如深秋的芨芨草。柳东风跃起,抓了竹竿追上去塞给柳秀才。柳东风知道柳秀才的目光追着他,他没有回头,返回再次躺倒。柳秀才早晚会明白的。 夜晚,柳东风坐起来。他睡足了。平时从屯里到镇上要一个时辰,这样的夜晚,顶多半个时辰。他脚下生风,如敏捷的山猫。他就是风啊,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来去无踪不着痕迹。这是他的秘密,只和地下的妻儿分享。 这些日子,柳东风穿梭于屯镇之间。白天是他的夜晚,夜晚是他的白天。日兵的头不像西瓜,可以随便摘随便切。只能守候在军营外面伺机行动。已经杀死三个,相比日兵的数量,实在是九牛一毛。杀一个少一个。一年下来,他会向父母妻儿有个交代。 那个夜晚,柳东风没有收获。最优秀的猎人,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柳东风不急也不躁,天明前就返回屯里,胡乱扒拉点儿食物,便径直去了坟地。必须养精蓄锐,在那儿睡得更踏实。 午后,柳东雨从镇上回来,带了半只鸡,一壶酒。柳东风稍有些意外,这年月还能弄到这个?他没有问,先扯下鸡腿。魏红侠和柳世吉的死让柳东雨深为内疚,见了柳东风也不怎么说话,请求原谅有什么意义呢?柳东风也不说话。那样惨痛的事情,柳东雨没有责任。她守着,也不能阻挡日本人的刺刀。亏得当时她不在场,否则……柳东风不愿意想,但是知道那非常可能。这件事过后,柳东雨成熟许多,柳东风也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 柳东雨抓着树棍,在地上反复划拉一个字。用脚涂抹掉再划拉。她比过去稳了许多,也沉默许多。肉吃光,酒喝尽,柳东风抹抹嘴,才意识到该问问柳东雨这些东西的来路。她在饭馆做工,未必能吃得上。他竟然风卷残云,收拾得干干净净。 柳东风搜刮半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今儿几号?柳东雨抬起头,受宠若惊的样子。柳东雨的神情让柳东风难过,她是他一直宠溺的妹妹啊。其实柳东风记着。他在坟地躺了二十三天了,每个日子都记着。柳东风指指,你买的?以后别买了。柳东雨说不是买的,掌柜给的。柳东风一下警觉起来,掌柜给的?柳东雨说酒是她赊的,半只鸡是掌柜给的,别的伙计也有份儿,不只是给她。柳东风哦一声,你们掌柜发洋财了呀?柳东雨往四周瞅瞅,极神秘的样子,哥,跟你说件事啊。 柳东风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儿,死了几个?柳东雨说有人说三个,有人说五个,虽然说不准几个,但肯定有日兵死了。上午日兵搜查了饭馆,还把掌柜带走问话。中午掌柜回来,给每个伙计发了半只鸡。柳东风说,你们掌柜肯定受过日本人的窝囊气。他明白柳东雨回来,不只是为他送酒和肉。柳东风叮嘱,平日少出门,特别是晚上。柳东雨说,哥,我能照顾自己,你自己要……柳东雨哽住,扭开头。 几天后,柳东雨再次回来,当然又带回好消息。又一个日兵被杀,脑门上依然画一朵梅花。 十几天后,柳东雨带回重磅消息,安图也有日兵被杀了。和在镇上的手法一模一样。柳东风狐疑,安图有日兵被杀,你怎么知道?柳东雨说掌柜说的,安图有掌柜的朋友,掌柜常到安图。柳东雨没有像往常那样从柳东风脸上看到兴奋和惊喜,稍有些失落。她强调掌柜不会乱说的,肯定是真的。柳东风说,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吧。柳东雨仍然不解,哥,你没事吧?柳东风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别一趟趟往回跑了,小心惹掌柜不高兴。柳东雨说以后回来可能没那么方便了,镇外的路口都有日兵把着,没通行证不让出。又给柳东风看她的通行证。柳东风叫她不要再回来。柳东雨小声说,哥,你照顾好自己啊。柳东风说,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 松岛又来了,竟然寻到坟地。柳东风听见马蹄声,坐起来,松岛正拴马。到魏红侠坟头,松岛先鞠一躬,然后坐在柳东风身边,从袋子掏东西。一壶酒,一条干鱼,一包酱菜,还有两个贴饼子。松岛太精明,柳东风没必要再装疯卖傻。 你来干什么?柳东风声音冷冷的。 松岛并不难堪,想东风兄了。 柳东风嘲讽,你们日本人好悠闲啊。 松岛说,我也很难过,嫂子那么好一个人…… 柳东风喝止,你别提她。 松岛僵了僵,好吧,不说这些个伤心事。东风兄,我知道你仇恨日本人,可我真的没有恶意呀。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东风兄说说…… 柳东风问,说什么?日本人可以随意杀人? 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是非分明。上次我还想,让东风兄掐死算了,谁让我是日本人呢?东风兄松开手,我就明白,东风兄虽然有怒气,但恨的不是我。 柳东风哼一声,你大老远跑来,就为说这个? 松岛说,我说过要请东风兄吃遍安图的饭馆,可是……世事难料啊。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东风兄喝一顿。 喝就喝。吃饱喝足,晚上还有正事。 松岛有些巴结,东风兄,酒还行吧?我从新京带回来的。 柳东风的怒气慢慢消散。坦白地说,松岛不坏,虽然是日本人。松岛说得对,他恨的不是松岛。 柳东风说,你不要再过来了。这样的话说过太多,不但没能撵走松岛,反越来越和松岛扯在一起。柳东风就有些生气,说不清楚气自己还是气松岛。 松岛说,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柳东风说,知道就好。 松岛说,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想东风兄。那些日子……过一万年我也不会忘记。有些事,注定是忘不掉的。松岛的声音透着苍凉。 柳东风的鼻子酸了,当然不是因为松岛的怀旧。他想起初遇魏红侠的情景。 松岛问,东风兄,今后有什么打算? 柳东风摇头,没打算。 松岛问,难道你就这么……嫂子也不愿看到你这样啊。 柳东风顿了一下,现在我就想陪着她。 松岛问,不打算到安图了? 柳东风反问,我去安图做什么? 松岛说,希望东风兄能帮我。 柳东风懒洋洋的,我能帮你什么?先前是为了养活她们娘俩……现在,我还去安图干什么? 松岛说,那你得有个干的啊,回森林里? 柳东风摇头,森林已经不能活命。 松岛说,如果……东风兄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沉吟片刻,突然问,最近屯里来过陌生人没有? 柳东风摇头,说自己整日在坟地,不知屯里的情况。 松岛说安图有专杀日本人的杀手,也不知什么来路,宪兵队正加紧搜查。松岛让柳东风小心点儿,宪兵队都快疯了,昨天还抓了一个日本商人。 柳东风击掌,有替中国人出气的啊。 松岛说,杀手是痛快了,那些无辜的人受了牵连。 柳东风冷笑,那我问你,我的老婆孩子受到了谁的牵连? 松岛哑然。 柳东风说,可惜你说的那个杀手不到屯里,若是来,不定多少人抢着给他吃饭呢。你以为中国人都像我一样软骨头? 松岛说,东风兄没必要糟蹋自个儿,我知道你不是软骨头。 柳东风问,你嘲笑我? 松岛忙道,不,我怎么会—— 柳东风冷冷的,你是不是该走了? 松岛起身,哦,怎么不见东雨? 柳东风无言,定定地盯着他。松岛缩回目光,转身离去。 到处是盛开的梅花,红的白的粉的,一树树一串串一枝枝,柳东风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有那样一个地方,虽然他没找到。那曾经是柳东风的梦。现在梦又复活了。他的梦其实从来没有死,不过是暂时掩藏起来。 柳东风在魏红侠母子坟头守了四十九天。自然是有缘由的,按柳条屯的说法,人过世七七四十九天内,亡魂并未远去。四十九天后,才真正彻底地离开,从此阴阳两隔。柳东风一直在陪伴妻儿。她和世吉走了,柳东风也要离开。他要寻找梅花军,加入他们的队伍。日本和中国没打起来的时候,梅花军就和日兵干上了,在柳东风心中,梅花军是最让他感觉亲近的抗日队伍。已经杀了六个日兵日警,这是他的投名状。 走前得和柳东雨说一声。上次柳东雨回来就想说,又担心柳东雨三天两头往回跑,被日兵查扣,就忍着没说。柳东风的另一个担心,怕柳东雨跟他。她拗起来他根本没有招架。前途未卜,当然不能带着她。镇上虽驻着日兵,比路上还是安全些。找见梅花军再领她走也不晚。这些没法跟她说的。 日兵在进镇的路口设了哨卡,这些对柳东风根本不是障碍。柳东风是猎人,不是路的地方常常就是他的路。自日兵设了哨卡,柳东风就从后山进镇。 溜下长坡,柳东风伏在原地谛听一会儿。除了零星的狗吠,听不到任何声响。自驻了日兵,镇上的居民极少在晚上出门,整日在街上晃荡那几个醉汉也躲起来。有个醉汉就因为撞见日兵没躲,被捅了。另有一对夫妻被日兵征去,男的喂马女的做饭,说好白天干活晚上回家。到晚上男人被放回来,女人却被留下。次日男人赶过去,女人已经吊死在马槽。这些都是柳东雨说的。柳东雨的掌柜人不错,每天早早就打烊,也不让伙计外出。柳东雨不在前台,只在后厨干些杂活。在后厨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整个东三省,哪里没有危险呢?找见梅花军就把她带走。 柳东风越过两户人家的篱笆墙,拐进巷子。穿过巷子是一条小街,小街尽头便是大街。店铺饭馆都在大街上。大街南头原是一所学校,现在日兵驻扎在那里。日本警察所在大街西头,仍然是那个院子。柳东风对镇上的结构布局极熟悉。 柳东风打算先去柳东雨做工的餐馆打个招呼,然后再去日本警察所。既然来了,不能空手离开。 在大街与巷子连接处,柳东风与几个日兵遭遇。柳东风没看清几个,从那一溜黑影判断,得五个以上吧。八成是夜间巡逻的。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柳东风转身就跑,然后跳进一户院子,翻墙出去。十几分钟便把日兵甩开。在后山脚下的篱笆墙边,柳东风停住。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打算返回去。 过了好久,仍有枪声。这个夜晚不能再回去了。就算溜到柳东雨做工的餐馆也不能敲门,那会惹来麻烦。权当和柳东雨告别了吧。找到梅花军,马上回来接她。 天亮时,柳东风已经到了森林里。除了一个壶水两把刀,猎包里还有两个萝卜,一小包玉米,另有一个皮垫。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是猎人,足够了。 柳东风仍沿着和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线。他曾经走过,什么也没找到。但并不意味着这次扑空。梅花军不是树,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梅花盛开的地方应该是大本营,是休整的地方。队伍不会一年四季都在大本营。柳东风的推测是合理的,至少感觉是合理的。 数日后的傍晚,柳东风来到蛤蟆嘴背坡哨。看到背坡哨的灯光,柳东风突然愣住,呼吸几乎停止。柳东风接魏红侠离开时,背坡哨基本没什么生意了。魏红侠舍不得那些东西,都要带走。没什么值钱的,不过是锅灶盘碗之类。柳东风说路途远,劝她留下,不定什么时候他和她会回来。结果只带了面板、擀面杖和几件衣服。 怎么会有灯光?难道她…… 柳东风往前挪了七八步,心跳如擂。有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听出是魏红侠和魏叔。这么说魏红侠回来了?那么柳世吉呢?没听到世吉的哭声,世吉睡着了? 柳东风定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眼泪稀哩哗啦的,如无声的河流。 门突然打开。柳东风来不及躲,又怕惊着她,忙缩在地上。 魏红侠喊,还有个人呢。 魏叔冲出来,喝问,你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蹲在这儿? 柳东风慢慢仰起脸,魏叔,是我呀。 你是谁? 柳东风晃晃脑袋,目光依然模糊。不是魏叔。忙瞅男人身后的女人,也不是魏红侠。柳东风使劲睁大眼睛。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女人。这是怎么回事?柳东风有些懵。男人再次追问他到底是谁,柳东风才醒过神儿。 中年夫妻是从榆树沟逃难过来的。男人说村里的男人都被日本人抓到煤矿,他因为外出躲过一劫。邻村十三四岁的孩子都被抓走了。两口子也不知该往哪里逃,也不敢走大路,大路口都有日本人把着。两个多月才逃到这儿,看到有座房子,又空着,就住下来。柳东风问,门链是挂着的吧?男人惊愕,你怎么知道?柳东风苦涩地笑笑。 柳东风和魏红侠离开时,魏红侠没上锁。柳东风问为什么不锁,魏红侠说给过路的人留着。当时柳东风还开玩笑,问不担心她的盘盘碗碗丢失?魏红侠说,反正你不让带,别人也不带的,都是过路的。 男人略显不安,原来你是这儿的主人呀。柳东风纠正,主人不是我,是我妻子和老丈人。柳东风知道男人担心,说他只是路过,老丈人和妻子已经不在了,他不会住在这里,他两口子尽管住着。男人说入冬前和女人就离开,夏秋还好,好歹能填个半饱,冬天就没招了。男人说得没错,在蛤蟆嘴过冬太艰难。可魏红侠和魏叔过了十几个冬天呢。柳东风说我可以帮你。男人有些疑惑,柳东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次日,柳东风先领两口子到魏红侠捉鱼的潭边,教他们怎么捉鱼。那是魏红侠教他的。又到前边的水洼逮灵蛙。下午,领两口子捋可以吃的树叶、拔野菜。柳东风说入冬前,你们多忙活几天,储备几个月的食物没有问题。两口子很感激,想留柳东风多住几天。柳东风住了两个晚上,固然因为两口子挽留,更重要的,蛤蟆嘴角角落落都有魏红侠的影子。 柳东风离开蛤蟆嘴的清早,女人炖了鱼,熬了野菜汤。男人说没想到还能吃上鱼,他有半年没闻到肉味了。男人用菜汤代酒敬柳东风。柳东风先前只说有事,那个早上,男人再次问起。柳东风就说了梅花军。和过去不同,无须再保密。柳东风问男人听说过没有,男人摇头。女人搭腔,她的一个侄女嫁到珲春,有次回娘家,好像提到什么花军。柳东风紧紧盯着她,让她再想想,是不是梅花军。女人费劲地想了一会儿,说只记得是什么花军,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柳东风跳起来,嫂子啊,太谢谢你了。 第十章 那些日子,柳东雨被从未有过的激奋挟裹着,感觉整个人都充了气。白天她随林闯练枪。她主动拜师,林闯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夜晚两人商量抗日队伍的计划和细节。其实多半是柳东雨说。柳东雨说什么,林闯都附和,呀,妹子还有这点子,你说行就行。柳东雨说,你是头儿,得有意见。林闯说你是当军师的料,大方向你定就行。 给队伍起名,两人发生了些争执。林闯说名字不名字的无关紧要,反正咱对付的是日本人,叫张三也这么个打法,叫李四也这么个打法。柳东雨说不行,既是抗日队伍,一定要有个叫得响的名字。争了半天,林闯让步,说那就叫林家寨杀日团吧。柳东雨说这个名字不是不行,但听起来别扭,应该叫抗日军什么的。林闯说那就叫林家寨抗日军。柳东雨明白他舍不得林家寨,但名号太小了,给人的感觉像临时凑合的。柳东雨提议用北方抗日军。林闯不情愿,揶揄,妹子,这还没打呢,你先把林家寨灭了。柳东雨说,北方抗日军,你依然是老大,你林闯的名字会让日本人闻风丧胆。柳东雨顺毛捋,林闯也就顺坡下来,说好吧,反正你是军师,听你的。柳东雨说我当不了军师,遇事商量着来。林闯说过去他是寨主,现在该叫司令还是军长。柳东雨说你愿意叫什么叫什么。林闯想了想说,还是叫寨主吧,叫寨主有底气。 柳东雨说过去你是土匪……林闯不高兴了,妹子,你和咱一伙了,怎么还瞧不起人?土匪怎么了?咱当土匪没祸害过老百姓。柳东雨说没祸害过也是土匪,为什么说到土匪你就急?因为你知道土匪的名声不好。林闯说,咱不是北方抗日军了么,你老提过去的事干什么?柳东雨笑了,我还没说呢,你就打断了。现在咱是北方抗日军,得干正事。林闯有些不高兴,你这是绕弯子骂我呢,我什么时候没干正事了?柳东雨故意激他,心虚了吧?林闯叫,我心虚什么?妹子,你不要给我设套子。封你个军师,你也不能这么动心眼儿吧?搞得我脑袋大了一圈。柳东雨说,你是抗日军的定盘星,没什么特别的事,别往濛江县城跑,你有什么意外,抗日军就散了。林闯突然涨红脸,是三豆和冯大个儿这两鳖货胡说八道吧?我不过——柳东雨打断他,我才不管你的烂事呢,只是提个醒儿,你现在是北方抗日军的司令,哦,寨主,咱现在的正事就是打日本人。林闯马上换上嬉皮相,妹子,我就够能胡扯的,没想到你才是高手。柳东雨笑笑,师傅领进门,是跟你学的么。林闯说,除了打枪,你样样比我厉害,打枪也快超过我了,到时候我说话怕是没人听了。柳东雨说,比得过你?你那一篓子废话,真是绝活儿呢。林闯舔舔嘴,我就剩这点儿值钱家当了。 林闯提议三天后和日本人干一仗,都北方抗日军了,缩在寨里让人笑话。柳东雨说打是要打的,但一定得准备充分,第一仗就把名号打出去。咱先摸清濛江、磐石、桦甸日兵的动向。林闯吃惊道,妹子,你不是三个县都打吧?咱哪有那么大胃口?柳东雨问,怕了?林闯伸出手,要摸柳东雨的脑门,柳东雨躲开,把你的爪子弄一边儿去!林闯嘿嘿着,摸住自己脑门,是我发烧了?没有啊!柳东雨盯住他,追问,你当真怕了?林闯耸耸肩,是有点儿怕。妹子,北方抗日军,听起来厉害,也就几十号人,打三个县城,那还不让日本人活吃了?我死不要紧,不能把弟兄们往鬼门关送,他们年少的,连女人……林闯偷偷瞄瞄柳东雨,忙改口,我可没这么心狠。 柳东雨的意思并不是和日本人硬碰硬。林闯寨在濛江、桦甸、磐石交界,到三个县的距离都差不多。柳东雨说咱每个县都设上眼线,日兵的情况需要摸底,想打不一定能打,咱只打能打的,起码有八成把握才可以。那样,林闯的大名就可以在三县传开,对其他零散的队伍也有号召力啊。林闯嘿嘿笑着,妹子,你把我灌迷糊了,好像我比林冲还厉害。你是比我能煽,其实我自个儿清楚,我就是一个会打枪的木匠。柳东雨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退缩呢,真不习惯,你是不是真怕了?林闯猛一击桌子,怕什么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妹子,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怎么设眼线,怎么联络,两人又商量好半天。林闯说磐石不用派人了,我早想好了。柳东雨脱口道,陆芬吗?林闯说,她是磐石本地人,家又在县城,没谁比她更合适。那日,林闯说陆芬先柳东雨返回山寨,要入伙,柳东雨怎么也不敢相信。陆芬与柳东雨不同,既然逃出去了,怎么会自己寻上门,甘当土匪?林闯说他绝对没有骗柳东雨,他同意陆芬加入,但两天后就把陆芬送回磐石。在磐石一样是林家寨的人。起先陆芬不愿意,最终被林闯说服。柳东雨问他怎么劝说陆芬的,林闯笑而不答。柳东雨想陆芬或许是一时冲动,那股劲儿过去就会后悔。林闯这样,柳东雨暗想,看来陆芬是铁心了,不然林闯不会当回事。林闯嘻嘻哈哈,从来没正经话,人却极贼。没把握的事绝对不下定论的。 初步议定,林闯打个呵欠,说这个头儿不好当啊,别人睡觉,咱在这儿操心。柳东雨说你以为呢?当头儿就别想舒服。林闯说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叫逼上梁山。妹子,你不在哈尔滨好好呆着,回来干什么?柳东雨故意刺他,还没干呢,就后悔了?林闯嘿嘿一笑,哪能呢?你给咱指的是阳光大道,怎么不早说呢?咱娘在的时候就该把这大旗扯起来,她就不会骂我土匪了。你说你,左拦不住右拦不住,非要走,难怪咱娘认你当闺女,你俩的脾性还真像呢。 柳东雨未置可否。林闯说的有些道理吧。她必须寻找哥哥。若不是在哈尔滨几个月的经历,也不会想到组织队伍。 林闯做不解状,不高兴了?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就撅嘴了。 柳东雨摇头,说到娘就难过。 林闯问,想让娘好过? 林闯明显是设置陷阱,柳东雨没理他。 林闯不甘心,追问,你不想让娘好过? 柳东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闯说,你诓我可以,不能诓咱娘啊。她都成黄土了,你就忍心? 柳东雨说,少胡扯! 林闯做痛苦状,妹子,太伤你哥心了。不,太让本司令伤心了。你说,我要真是司令,你敢吗?司令是什么人?指使谁敢不听? 柳东雨说,司令也不能乱发指令吧?要不还有什么威信? 林闯仍惦记着没说完的话,自顾自道,让咱娘高兴其实很简单,娘心疼我,我高兴了娘自然就高兴。怎样?侍候咱一回? 柳东雨猛然立起,冰冷的目光锥子一样刺着他。 林闯哎呀一声,妹子别误会,我饿了,给咱熬点粥喝吧。 柳东雨仍没好气,快半夜了,吃的什么饭?省省就不行? 林闯说,省省怎么行?咱是七尺汉子,不像你,少吃一顿两顿的没事。伙夫睡了,你这么不情愿,我自己来吧。陪我一起吃总可以吧? 柳东雨嘲讽,你不是除了打枪就会干木匠活儿吗?熬粥?还是算了吧。 林闯说,没个说话的躁得慌,咱还可以唠唠北方抗日军的事。你给我封个空头司令,这不是兴奋得睡不着嘛。 柳东雨不忍扫他的兴,随他去了伙房。她张罗做,林闯拦住,还是我自己来,自己做的吃起来公气。柳东雨说,这可是你说的啊。林闯手里忙活,一边自嘲,好歹咱也是北方抗日军的头儿,熬口粥还得自己动手,明儿把弟兄们召集起来抓阄吧,谁抓住谁当。柳东雨悄悄笑了。 片刻工夫,林闯将两碗粥端过来,尝尝本司令的手艺。柳东雨暗暗思忖,这家伙还真是干什么都行。林闯似乎猜到柳东雨想什么,说咱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都会。柳东雨知道林闯又在设置陷阱,没搭理他。 柳东雨的粥还没凉,林闯已经灌进肚里。柳东雨惊愕,你不怕烫了舌头?林闯笑嘻嘻的,咱舌头是胶皮做的,不怕烫。柳东雨推过去,把这碗也喝了吧。林闯又推过来,板着脸说,你也不用这么小瞧我吧?柳东雨不解,怎么就小……瞧……你了?林闯说,你让我吃独食,这不就是吗?柳东雨没好气,不吃拉倒。林闯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不吃,就不吃。柳东雨问他既然饿了,为什么不整点别的,一碗粥能吃饱?林闯说,弟兄们一样卖命,谁也不敢半夜吃小灶,咱喝口稀的就不错了,还能整大鱼大肉呀?柳东雨想,也难怪那些弟兄死心踏地跟着他。林闯见柳东雨发愣,催促,喝呀,一会儿凉了。柳东雨又推过去,你喝吧,我真不饿。林闯嘿嘿笑,让我吓着了吧?你喝你的,我给你带多少盘缠,弟兄们都不说别的,一碗粥不算什么吧?他们睡觉,咱商量正事,喝口粥还不应该?我是司令,你就听我一回怕什么?柳东雨这才埋下头。 林闯忽又问,你说这寨主和司令有什么不同?柳东雨说,寨主听起来土,司令多威武!林闯问,司令说话也算数?柳东雨说,当然。林闯换上巴结的语气,妹子,趁这儿没人,咱演练演练这司令?柳东雨不忍拂他,说好啊,怎么练?林闯故意咳嗽两声,沉下脸,现在本司令问话,你老实回答。柳东雨附和他,请林司令训话。林闯仍然绷着脸,本司令问你,三豆和冯大个儿那两鳖货,跟你乱嚼我什么了? 柳东雨暗想,好啊,绕半天是想套她话呢。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回司令,你干过的那些烂事,他俩都告诉我了。林闯不再拿腔拿调,死死盯住柳东雨,都说什么了?柳东雨使劲儿忍着才没笑出来。她触到了林闯的软肋。你自己还不清楚?林闯骂道,这两个鳖孙,我信任他们,他们倒给我乱嚼。柳东雨曾向三豆询问林闯的事,三豆说漏嘴。后来柳东雨又套出一点,知道林闯在濛江县城有个相好,叫大白桃。 柳东雨问,你紧张什么?林闯说,谁紧张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柳东雨说不紧张你这个熊样子?林闯寻思几秒,嘿嘿笑了,差点上你的当,妹子啊,你还真有高招呢,倒挺替你哥操心。柳东雨说,还不是你心虚,非要问,怎么又怪我?林闯不高兴了,我心虚什么?其实呢,说实话,我真佩服妹子呢,我吃这么多咸盐都让你灌晕乎,三豆和冯大个儿两个加起来也不够你玩的。柳东雨说,他俩对你是一百分的死心踏地。林闯说,没碰见你,他俩怎样我心里还有数,跟你几个月就没准了,说起你杀日本人的事,两个小子真是来劲儿。妹子呀,这寨主的位置,早晚也得让给你。柳东雨说,好好放你的心吧,白给我也不要。林闯叫,又小瞧人对不对?以为我想干这个?我这辈子就想当个好木匠。 柳东雨第一次到安图,看到什么都新鲜。一个小矮人坐在街边钉鞋,还没有桌子高,手肉墩墩的。镇上那个钉鞋的用羊蹄锤,小矮人用的锤子像一头大蒜。柳东雨站在旁边瞅着,总感觉他会砸到手。她的担心真是可笑。镇上那个钉鞋匠一个钉子要砸好几锤,小矮人只一锤。柳东雨暗自惊叹。可能柳东雨停留时间有些久,小矮人瞄瞄她,问,你走路很快吧?柳东雨更加惊讶,问他怎么知道。小矮人没正面回答,停下来卷了一支烟,说,换个鞋底,你会走得更快。柳东雨想想说不用了。她已经足够快,再快就成鸟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柳东雨看到头上插着草的小女孩。女孩衣服脏兮兮的,还是男人的衣服改制的,她的脸前半圈干干净净,从耳侧往后直至整个脖子显然好多天没洗过。其实女孩蛮俊的,插在头上的草使她的俊巧打了折扣。安图没花吗?为什么插一根草?柳东雨甚至后悔路上没折一束野花。柳东雨盯着小女孩,小女孩也盯着她。真难看,柳东雨嘀咕,想把小女孩头上的草揪掉。小女孩突然说,姐姐,你买了我吧。柳东雨惊了一跳,忙缩回手。她什么都会干,买了不会后悔。柳东雨这才注意到距小女孩几米远的地方坐个老女人,双眼眯着,没睡醒的样子,嘴里咬着烟杆,足有胳膊长。买吗?老女人追问。那小女孩抓住柳东雨的裤角,姐姐,买了我吧。柳东雨摇摇头,快步走开。忽然又停住,返身回去,往小女孩手里塞两个铜板。柳东风说安图卖什么的都有,从未说过有卖人的。 在烤玉米摊,柳东雨又站住。她烤过鸡烤过兔烤过红薯,但没吃过烤玉米。柳东雨选了一只烤得不是很焦的,却没摸到钱袋子。翻找半天,还是没有。刚才还给小女孩钱,肯定就是这段路上弄丢了。柳东雨返回去寻找,心想可能遭了小偷的暗手。竟然一点儿察觉都没有,还自诩是优秀猎人呢。柳东雨就有些沮丧。 来回一折腾,找到松岛已经是午后。松岛万分惊喜,哎呀,东雨,你怎么来了?柳东雨没好气,安图又不是你家,我怎么就不能来?松岛说,我说一早起来就听到喜鹊叫,眼皮也跳得没有规律,就寻思着今天有喜呢。柳东雨说,你少扯吧,我饿扁了,管不管饭?松岛说,别说得这么不中听嘛,我请你吃熏排骨。 柳东雨大嚼,松岛笑眯眯地望着她。柳东雨瞪他,傻子啊你?发什么呆?我脸上又没长花。松岛说,你的脸就是花。松岛声音很轻,飘过柳东雨耳边,却如惊雷滚滚。她的心一阵颤抖,脸也稍有些热,为了掩饰,故意气冲冲的,我吃饭呢?你别说脏话。 松岛倒是听话,直到柳东雨吃完,才略显关切地问,再来一碗?饿坏了吧? 柳东雨抹抹嘴,算了吧,别假装,就这你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松岛很难过的样子,我以为你来看我的,听口气,是追着我吵架来的。 柳东雨问,看你?凭什么看你? 松岛说,凭咱俩的交情啊。 柳东雨拧拧眉,一个日本佬,鬼才和你有交情! 松岛说,吃饱了,损人的劲头就是不一样呢。 柳东雨说,这是轻的呢。 松岛四下瞅瞅,这可是安图,不是森林,你别乱来啊。 柳东雨气哼哼的,安图怎么了,还让你们日本的警察抓我? 松岛说,我哪儿舍得?就怕别人瞧着不好。给个面子,好吧? 柳东雨打断他,少来,说正事。 松岛颇意外,正事? 柳东雨嘲弄,真以为我来看你?我来算账,你可别赖啊。 松岛做恍悟状,我记着呢,打算过几天就送去。 柳东雨说,又假装!不用劳顿你的大驾。 松岛问,你跑出来,东风兄和嫂子知道吗? 柳东雨皱眉,你什么意思?我带你跑那么多天,真想赖账? 松岛笑笑,你小瞧我,这么点儿账,我至于赖吗?东风兄也不知怎么了,立马撵我走,我敢不走吗?也亏得东风兄撵我,不然……松岛顿住。 柳东雨瞪住他,不然什么? 松岛说,不然咋见你啊?想也是白想。 松岛很狡猾的,柳东雨稍有不慎就掉进他的坑里。而他的坑又足够迷惑,足够舒适,柳东雨难以自拔。 松岛又道,我如果去看你,东风兄还不敲断我的腿? 这话更加露骨,柳东雨心跳加速,脸又热起来。可是……她必须躲进壳里,永远躲着。于是板起脸,你知道就好。 松岛反应很快,我当然知道,就傻等你啊。 柳东雨不答。不知怎么答。 松岛似乎有些伤感,声音略显沙哑,我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腿。 柳东雨冷冷的,是担心脑袋吧。惹着我哥,你肯定没好果子吃。 松岛说,不,我不担心腿,更不担心脑袋,是担心你—— 柳东雨不屑,真好笑,担心我?突然意识到又掉进去了,于是闭嘴。 松岛说,如果因为我,你受了什么委屈,我心疼……松岛似乎哽咽了,扭过头。 柳东雨一阵心痛。是啊,松岛若不是日本人,该多好。说出的话却没有温度,咸吃萝卜淡操心,谁用你担心了? 松岛垂下头,你是不用,可……这不由人啊。 柳东雨就有些躁,重重击着桌子,少扯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赶快算账! 松岛说,咱得回店里,这儿怎么算? 柳东雨说,就在这儿算! 松岛说,好吧,你是债主么。 柳东雨掐着指头,很认真地算,松岛则笑眯眯地看着她。完后松岛说你可算准哦,找后账我就不认了。结果柳东雨又算了一遍。她有些磨蹭,该利索点儿的,她暗中催促自己,可催促归催促,磨归磨,两不耽误。忽又想起被偷走的钱,必须加上。 松岛吃惊道,被偷了?怎么回事? 柳东雨说,如果知道怎么回事,就找回来了。 松岛嘿嘿笑着,安图人不厚道,咋这么对待客人?不过,你把这个也算我的,比安图人还不厚道。又不是我偷的,冲我要就没道理了吧? 柳东雨说,我是因为你才来安图,钱丢了,不冲你要,还冲县长要去? 松岛垂下眉,扮出苦相,咱得找人评评这个理。 柳东雨说,想评你就评,先把钱给我,你找王母娘娘评理我也不管。这就有些蛮不讲理了。她当然知道的。她来安图干什么?是为讲理,更是为不讲理。讲理不过是幌子,不讲理才是正题。 松岛无奈地表示同意,但依然抗议,东雨,你真够霸道。 柳东雨哼道,以为我想跟你霸道啊,快拿钱,我还要回家呢。谁想跟你胡扯? 松岛说今儿拿不上。 柳东雨发急道,为什么?自己都吃惊,她的急演得恰到火候,好像她对松岛烦透了,立马就想走人。 松岛摊摊手说今天肯定不行,如果柳东雨急着回家,他改天送上门。 柳东雨不甘心,气恼地警告,我哥不想看见你。 松岛说,这个我知道啊,所以你得留下等一天,再说天不早了,路上有个意外,我怎么向东风兄交代,他正想找机会收拾我呢。 柳东雨当然是打算回的,但是……她有什么辙儿呢?追在松岛屁股后头没用的,他不拿钱,她抢不出来。柳东雨极不情愿地表示可以等一天。 下午,松岛带柳东雨逛安图县城。闲着也是闲着,逛逛也好。松岛带柳东雨爬了安图的木榙,看了一场戏。自然也吃了烤玉米。终于吃到了。安图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柳东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在广场外,松岛唆使加上诱惑,柳东雨还照了一张像。柳东风知道,绝对不会允许。可……柳东雨不是没辙儿吗?松岛那么热情,就算他是日本佬。 次日,松岛劝柳东雨再玩一天,好不容易来一趟,他带她到安图附近的地方转转。柳东雨虽然心动,最终还是摇摇头。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安图,不要说一天,半天都不行。柳东雨并未因松岛的盛情而表示感激,仍然冷言冷语,你们有钱人喜欢逛,山里人可没这份闲心。松岛问她下次什么时候来。柳东雨的心空落落的,不知怎么答。还有什么理由来安图?再没有了。于是冷冷地告诉他,她不会再来了。安图这个地方让她惆怅,因为有一个人在安图。当然这些柳东雨只是暗自嘀咕。因为这些嘀咕,柳东雨突然特别伤心,久久没有说话。 柳东雨瞬间的情绪低落,松岛似乎也摸不着头脑,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妹子,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柳东雨没理他。确实,他没惹她,她在生自己的气。松岛要送她,她冷冰冰地说不用。松岛影子一样跟在身后。他愿意送就送。 他寡寡地搭讪,她闭着嘴巴,冷着脸不理他。出了城,松岛说,东雨,你别走那么急,路上小心。柳东雨低下头,气恼地想,我走快走慢关你什么事?讨厌死了。走出好远,发现松岛仍然跟着,但她就是不搭理他。又走出大老远,松岛说,东雨,路上小心啊,我就送到这儿了。柳东雨应该有个回应的,松岛人不坏,没赖账,还陪她玩。可她的嗓子堵着,说不出话。她一向嘴快,无遮无拦。那天她出问题了,任她怎么努力就是不能控制心酸,就是说不出话。后来,她站住。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停下来。松岛还在身后,脸上涂抹着汗渍。她似乎刚刚发现松岛,诧异道,你怎么还跟着?松岛抹抹脑门,东雨,你总算说话了啊,我还以为……柳东雨气乎乎的,你骂谁呢?你才是哑巴呢!松岛乐了,东雨,你真聪明,我也没说你是哑巴啊?你骂人有时候挺可爱的。柳东雨扭头就走。 柳东雨走得飞快,仿佛躲避瘟疫。走出老大半天,真的是老大半天。感觉把松岛甩脱了,悄悄吁口气,腿突然就沉了。为了印证,也为放心,她回转头。松岛仍在那里站着,看到她回头,冲她挥挥手。那个壳,那个坚硬的壳,突然间就碎裂了。稀哩哗啦。她如释重负。是啊,为什么要假装呢?假装这么久,太累了。她有返回去的冲动。她是多么多么想返回去。可是,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柳东雨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现在不能。什么时候可以呢?她真的不知道。会有那个时候吗?柳东雨又惆怅起来。 柳东风在珲春游荡了半个月,没有找到梅花军,但打探到一个消息,于是决定到抚松。从珲春到抚松没有直通车,即使有,柳东风也没有足够的钱。除了中间搭过七八十里货车,柳东风基本徒步。他在山林穿越惯了,走平路并不费力,难的是怎么填饱肚子。一天傍晚,柳东风饿透了,摘下猎包,试图翻拣点什么东西。一卷行李,几件衣服,两双鞋,还有一个布袋。终于在布袋缝隙中翻出一粒玉米。柳东风惊喜万分,举着那粒玉米,几乎不敢相信。孰料手一滑,玉米掉在地上。柳东风蹲下去,那粒玉米被大地吞了似的。柳东风直想抽自己嘴巴。他站起来定定神,从裤角掏出柳叶刀。他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两把刀。月亮已经升起,喝过血的刀隐隐闪着红光。趴在地上寻那粒跟随他一路的玉米时,耳朵已经提醒他。数秒时间,他捕到声音的位置,刀飞出去。 是一只跳鼠,或许像柳东风一样饥饿,还没有拳头大。撑过这个夜晚还是没有问题。半夜时分,柳东风赶到一个村庄,敲门已经不可能,在人家柴草垛钻了半宿。 到达抚松是在清早。夜里下了层薄雪,脚底咯咯吱吱的。柳东风已经两天没有进食,脚步几近踉跄。闻到粥铺的香气,柳东风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他定住,贪婪地吸着鼻子。越吸越饿,那只跳鼠复活了,把胃抓挠得极难受。得讨碗粥,必须讨碗粥。他无力的胳膊试图推开粥铺厚重的门,恰老板娘端泔水出来。老板娘呀一声,手里的盆倾翻。柳东风反应还算快,泔水没洒身上。 在北大街巷口的二丫包子铺,柳东风再次定住。包子的浓香穿过棉布门帘,又从柳东风的身体穿过,仿佛身体有无数窟窿。柳东风试着走开,可是脚纹丝不动。那就试试吧,没准儿店家会施舍两个包子,或者,闻闻香气,暖暖身子也好。 柳东风拽起棉门帘。天阴,屋内有些暗。空间不大,四张小桌。店堂没人,他的目光被柜台上的笼屉吸过去。后橱传来说话声……柳东风稍一犹豫,迅速蹿过去,掀起笼屉。先抓了两个,又抓了两个。进去至离开,也就一分钟。 包子差不多是飞进肚里的。他打算吃两个,另外两个留到下顿。在街上转了两遭,终是躲到旯旮,又消灭一个。还好,这次包子没长翅膀,是吃进去的。 三个包子让柳东风彻底活过来,但更大更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 县城边上就有村庄。那几个夜晚,柳东风就投宿在这些地方。梅花军肯定在山林,不然早被日本兵剿灭了。可要寻找却不容易。抚松县城不大,周围的山林却海一样,又是冬天,如果当天转不出来,必定冻死在里面。 不管怎样,到了抚松,离梅花军近了许多。 柳东风转了一天,抚松的大街小巷差不多走遍,傍晚到了城外的村落。住店不可能,大方的人家还能借住一晚,最适合的就是柴草垛。住还好凑合,最难的是喂肚子。柳东风啃着最后一个冷硬的包子,脑里晃着二丫包子铺厚实的棉门帘。 又饿了一天。第三天黎明,柳东风被冻醒,听到胃里滚滚的声音。他钻出柴草垛,进了县城,直奔北大街二丫包子铺。倒不是因为偷顺手,而是觉得去一家拿东西———不是偷,好记账。他会还的,双倍还。 这次他只抓了两个。 再一个早上,往包子铺走的时候,柳东风一个劲打喷嚏。可能冻感冒了,脚也软。他有些犹豫,觉得不是好征兆,后想感冒更得吃饭,否则撑不过去。 掀门帘前,柳东风狠狠撸撸鼻子。店堂照例没人,冒着热气的笼屉横着,在等他。柳东风悄步近前,刚抓到手,鼻子突然痒痒,喷嚏直爆出来。 柳东风未能脱身。面前竖着一个人,是个女孩,个子不高,挺壮实的。不是从后厨出来,而是从正门堵他的。没有那个喷嚏,他今天也没有退路。 哈,到底把你逮住了,还以为是个小毛贼呢。女孩晃晃擀杖,声音脆生生的。 柳东风讨好地笑笑,我饿坏了。 女孩瞪着他,你这么大个人,饿也不能偷呀,隔一天就来一趟! 柳东风辩解,我不是偷,以后会还的。 女孩扬扬擀杖,嘴巴够硬的,不是偷是什么? 柳东风慌忙后退,还没见过那么长的擀杖。对付一个女孩当然没有问题。毕竟拿人家的手软,心里虚着。 女孩抿抿嘴巴,你就是个贼。她扬扬胳膊,又往前一步。这时一个女人从后厨出来,问怎么了。柳东风从对话明白她们是母女,女孩正是二丫。二丫不听母亲劝,依然不依不饶地逼柳东风承认偷。 柳东风说,我真打算还的。 二丫猛击桌子一下,还嘴硬,偷还是拿? 柳东风目光缩下去,你说偷,就是偷吧。 二丫露出些许得意,挺大个男人,敢做不敢当。我警告你啊,再敢偷一次,打折你的腿。 鼻子又痒了,连打几个喷嚏。二丫让柳东风滚,二丫母亲却让柳东风坐下。吃吧,看你有点感冒了。又端来一碗热水。柳东风眼睛湿了,鼻子也阵阵发酸。边吃边打喷嚏,极为狼狈。 二丫在一边把玩着擀杖,不再怒冲冲的,反而多了几分好奇。柳东风起身,二丫却堵上来,问他什么时候还。柳东风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但肯定要还。二丫扬扬擀杖,你耍谁?柳东风发誓不会赖。二丫不屑道,嘴巴倒是不软。柳东风再次发誓,说肯定还,绝对说的是真话。二丫伸手,拿出来啊。柳东风说现在没钱。二丫说你要老实,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想耍猾,本姑娘偏不放过你。没钱?那就干活抵账。二丫娘责备她,二丫恨恨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个毛贼! 柳东风跟在二丫身后穿过后厨,来到后院。院不大,与柳东风自己家的院子差远了。二丫指着墙角的木头,让柳东风什么时候劈完就离开。柳东风估量一下,也就两三天时间。这类活难不倒他,只是感冒浑身没劲,劈了一会儿就冒虚汗。眼睛冒着金花,金花渐渐多起来,如无数蝴蝶飞舞…… 在暖炕上躺了多半日,又吃过药,柳东风感觉身体清爽许多。二丫说看你个头儿挺大,却是个样子货,药钱抵二十个包子,你这是还账吗?柳东风气短,不敢接茬。天色渐暗,柳东风打算离开,二丫娘问柳东风身体还行不,柳东风说没问题,明天再来劈剩下的木材。二丫说免了吧,伺候不起。完后似乎后悔了,又强调,要来就早来啊。 次日清晨,柳东风直接奔到二丫包子铺后院。劈到半上午,二丫喊他吃饭。柳东风摇头,说还不到吃饭的钟点儿。二丫说,正让你吃,你倒拽上了,快点吧,你再跌这儿,还得给你买药。 柳东风注意到,除了包子,还有一盘炒蘑菇。他看二丫,二丫说,没给你备大鱼大肉,我和我娘都吃不上呢。柳东风说谢谢。二丫有些不耐烦,别磨蹭了,吃完干活去! 两天多就干完了。二丫瞟着齐齐整整码在一起的木材,说看来你当毛贼前也干过正事,身手还行。柳东风纠正,我不是毛贼!二丫笑眯眯的,那你是什么?柳东风说不上来。二丫哼哼鼻子,别以为干两天活就没事了,你自己算算,这两天吃了多少包子?柳东风问还有什么活儿,二丫说当然有。二丫隔几天就要进山林掰枯木。柳东风说这活儿简单。二丫颇意外,你敢?那儿可不是城里,野兽土匪都有。柳东风说我之前是猎人,没问题的。二丫半信半疑,你可想好,弄不好小命就丢林子里了。柳东风说我也不是吓大的吧?二丫强调,我没逼你啊,你别为几个包子逞能。柳东风说我不会赖你。二丫细细打量柳东风,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真不是贼。 每天进趟山,走不出多远。对柳东风而言,意义不在远近。早出晚归,还饿不着,捎带着寻找梅花军,柳东风感觉自己真是赚了。 那天下午刮起白毛风,柳东风赶回二丫包子铺快半夜了。瞅二丫和她母亲的眼神,柳东风明白她们在为他担忧。二丫嘴快,起风就往回走,你木头脑袋啊。柳东风说没事的。二丫说你当然没事,我娘担心。“我娘”咬得很重,特意强调似的。二丫母亲瞟瞟二丫,说起风容易迷路……尽量早些回来。柳东风无言点头。吃完饭,柳东风要走,二丫母亲劝他留下,太晚了,又刮着风雪。柳东风觉得不妥。二丫劝,你还是留下吧,你走了,我娘会叨叨一夜。 柳东风留下了。好多天没在屋里睡过觉了。温暖,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吧。 柳东风在店堂简单拼了张床。次日早晨,二丫母亲说劈材暂时够用了,柳东风不用再进山,想吃包子随时可以来。不劳而获,柳东风没那么厚的脸。柳东风说闲着也是闲着,他乐意进山。二丫母亲说如果他打算进山,就把行李搬过来,有个看门的,她和二丫睡得也踏实。二丫一直没说话,柳东风看她,她说,也就是我娘心软,不用轿子抬你吧? 柳东风对二丫母女怀着深深的感激,他明白,她们其实是收留了他。二丫母亲那样说,是怕伤着他吧。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能遇上她们也真是福分。二丫有着东北女孩的直爽,尽管言语偶尔有些刺儿,但心地和她母亲一样善良。柳东风没有别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只有勤快的手脚。除了进山砍材,能帮上手的都干。比如剁馅,比如挑水。二丫和母亲起得早,柳东风总是把炉火弄得恰好。 某天,柳东风猎了只狍子,回得略早些。他打算剥了皮连夜煮。二丫眼睛亮了亮,却拎走了。似乎猜到柳东风的疑问,她说,你是给我的对不对?我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风进山带着斧子,当然还有柳叶刀。那天只顾埋头喝汤,没看到二丫翻他换下的衣服。他突然想起柳叶刀,二丫已经摸到,结果裤子和刀都摔到地上。柳东风叫,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二丫似乎被柳东风吓住,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想……给你洗衣服。柳东风意识到过火,也放缓声音,以后别动我的东西。二丫声音略高,不动就不动,也不用这么凶吧?被柳东风震住似乎不甘,她又微微蹙眉,略带好奇地问,你怎么还藏了凶器?柳东风纠正,那是匕首。二丫道,匕首就是凶器,你不是逃犯吧?柳东风说,你看我像逃犯吗?二丫问,那为什么藏凶……匕首?柳东风说,我是猎人啊,那我该用什么?二丫说,我见过的猎人都用枪。柳东风说,我先前也用猎枪,后来不用了。二丫直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是逃犯,我就报官。柳东风说,能领赏你就报。二丫笑骂,就是嘴硬! 柳东风打算转年春天离开二丫包子铺,积雪消融,可以在山林过夜,不愁寻不到梅花军。可两个月过去,柳东风渐渐烦躁起来。睡不着觉,就在黑暗中呆坐。二丫和母亲住小院偏屋,柳东风睡前堂。隔着厨房和小院,柳东风仍担心影响她们,不敢弄出声音。她们睡下,他坐着,她们摸黑起来,他已经烧好水。那天二丫问他是不是不睡觉,柳东风说没有啊。二丫怪慔怪样地盯他好一会儿,你这个人怪兮兮的。 偶尔哪天不进山,柳东风就在抚松的街巷转。商铺药铺当铺钱庄戏院茶楼甚至妓院,两遭转下来,就记得清清楚楚。柳东风自小记性好,如果不是父亲失踪,他没准儿能上京城的学校。虽然寻找父亲多年,至今也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但是柳东风格外感激父亲。父亲教他射击,教他诱捕猎物,原是为了养家糊口。至于派上别样的用场,就是天意吧? 一天下午,二丫去十字街卖野兔,把柳东风喊上。二丫兴致不错,问柳东风跟什么人学的,正好扎脖子上。柳东风说自己学的。二丫撇撇嘴,我就不信,你没个师傅?父亲的身影快速闪过,柳东风没言语。往事伤痕累累,不知从何说起。二丫很敏感,有些扫兴,不想说算了,还绷个脸,没劲儿! 二丫摸出一枚铜钱,让柳东风到对面买冰糖葫芦。柳东风给她,她却让柳东风先咬一颗。柳东风摇头,说我不吃这个。二丫吃了两颗,说粘牙了,剩下的丢给柳东风,略微撒娇道,帮帮忙呗。柳东风接过,避开二丫的目光,望着远处。柳东风拢着袖子站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从他和二丫前面经过。声音嘈杂,柳东风依然逮到女人的话,他听到“梅花”。柳东风被惊喜击中,快步追上去。两个女人均四十左右,柳东风问她们是不是知道梅花军的消息。两个女人很警惕地摇摇头,也不搭理柳东风,快步走开。 二丫问柳东风和那两女人说什么,柳东风说没说什么。二丫叫,没说什么嘀咕半天,当我眼睛蒙着布呢?柳东风说认错人了。二丫斜着柳东风,你少来这套。柳东风说,我和什么人说话,也不用你批准吧?二丫的脸变幻着颜色,别不知好歹,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想勾搭就勾搭。柳东风哭笑不得,怎么就是勾搭了?二丫追问,那你干什么?柳东风投降,好吧,随你怎么说。 或许是因为和二丫争吵,那晚柳东风更烦了。二丫的神情和言语藏了内容。柳东风不笨,这让他不安。一日一日在魏红侠母子坟前独坐时,他就清楚自己再不会是过日子的男人。 可是…… 不能等到春天了。那不是威胁,但很危险。累及任何一个人,对柳东风都是罪过。何况,她们是这样好的人。找不到梅花军,可以单独行动。在东北寻日本人比寻麻雀容易。麻雀躲人,日本兵让人躲。离开包子铺,离开抚松,趁新年临近,给日本人点儿颜色瞧瞧。柳叶刀好久没喝血了。 身上必须得预备点儿钱,再遇上二丫母女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可能。整整一天,柳东风都在想怎么说。供吃供住还要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二丫会给他吗?她心地善良,却是个小财迷。借似乎也不合适。没准儿会招来一顿奚落,反而让她小瞧了去。想来想去只有悄悄拿了。下三滥的法子,和偷实在没多少区别。柳东风要还的,连同利息一起还。 二丫每天清早和中午蒸两次包子,柳东风选在中午下手。两间偏房,二丫住外间,母亲住里间。除了那次得病,柳东风再没进去过。两个屋子都非常简陋,要寻到二丫藏钱的地儿并不容易。柳东风心跳如擂,冒了一头汗,什么也没摸到。不敢再耽搁,他退出来,感觉腾云驾雾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发愣间,二丫悄无声息地闪出来。他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稍有些意外,询问地望着她。二丫不言,只是死盯着他。目光滚烫,却又冒着水气。柳东风突然就慌了。 交代吧。声音冷硬。 柳东风更慌了,交代……什么? 二丫没冲他喊,只是声音略高,别装!你找什么? 柳东风勾下头,不找什么。 二丫问,我哪儿对不住你了? 柳东风说,没有。 二丫问,那你是干什么? 柳东风无言。只能无言。 二丫冷笑,你就是贼,还真没说错你。 柳东风抬头,我不是贼,我会还的。 二丫追问,那你是什么?你拿什么还? 柳东风说,我不知道,我肯定会还。肯定! 二丫瞪柳东风一会儿,要钱为什么?老实说。 柳东风说,我想离开。 二丫的目光跳了跳,似乎突然间受了惊吓,离开?去哪儿?你不是说没家吗? 柳东风摇头,还没想好。 二冲往前凑了凑,我和我娘对你不好? 柳东风抖了一下,躲开她的目光,我没说不好。 二丫问,那为什么离开? 柳东风斟酌着,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二丫问,不能说? 柳东风再次低下头。 屋里极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他知道二丫在瞪他,他不敢抬头,只能沉下焚烧的脸和尴尬的头颅。二丫悄然离去,片刻返回,重重把两个银元摔在桌上。柳东风愕然地看着她。二丫说,你猎回那些东西,没卖多少钱。柳东风欲说什么,二丫截断他,你觉得这里不好就滚吧,滚远远的。柳东风说你当然好……触到二丫闪闪的泪光,柳东风猛然闭嘴。二丫转身跑出去。 从包子铺出来,北风正猛,柳东风几乎被掀个跟头。雪粒乱飞,天地都是灰的。睁眼困难,辨不清路。柳东风只带了自己的东西,那两个银元原样在桌上放着。 几个冷旋风过去,柳东风知道当日是离不开抚松了。艰难地挪了好半天,总算到了车站。在角落蹲好大一阵,车站才开门。只能暂住车站。 一夜未眠,柳东风渐渐被睡意围困。肩被人戳了一下,睁开眼,二丫竖在面前。她裹得严严实实。柳东风被二丫热切的目光灼痛,想说什么的。二丫拽起他就走。 几个热包子下肚,柳东风有了暖意,脸不那么僵了。面对二丫母亲,柳东风甚感愧疚。二丫母亲说,要走也得天晴啊,这么冷。二丫自始至终紧闭嘴巴。 直到下午,二丫才问他能不能帮个忙,从未有过的客气和吞吐。柳东风说行啊。二丫问你不急着走了?柳东风迟疑着,你不撵我——二丫没好气,谁撵你了?你说说谁撵你了?柳东风闭嘴。 二丫让柳东风陪她出趟门,却不说去哪里。几天后上路,二丫仍然不说,柳东风也没问。傍晚住进通化的客栈,二丫才告诉他,去掌子沟监狱,距通化有半天路。柳东风惊问去监狱干什么,二丫说看我爹。柳东风更吃惊了,啊……叔坐牢了?在包子铺住这些日子,她从未说起。二丫无言点头。柳东风问怎么回事,二丫轻轻叹口气,声调从未有过的哀伤,已经两年了……打算两年就赎他出来的……唉! 柳东风忽然明白,二丫为什么把钱守得那么紧。想起自己的不光彩,脸又一次烧起来。对不起,他嚅嚅地。 二丫依然沉浸在伤感中,你对不起什么啊,又不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柳东风说,我不该…… 二丫摆摆手,算了,有什么该不该的,谁让我碰到你呢……哦,说说你的事吧。 柳东风怔了怔,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二丫的目光一点点深入柳东风眼底,很轻,很柔,却有着很韧的执拗。柳东风突然心软,说好吧。 许多记忆是时间吹不散的。未必珍贵,未必刻骨铭心,但永远横亘着,如迎着西风的山石。在那个冰冷的小客栈,柳东风随着二丫一起回顾自己的点滴。 第二天,从掌子沟监狱返回,天色已暗,两人又住进先前的客栈。到抚松的车一天只一趟,中午发。闲着无聊,柳东风想逛逛通化县城,当然,他有别的心思。他说很快就回,二丫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来回走这么远,你不累?二丫轻轻摇头。 柳东风没打算从二丫身边溜走,他知道,他要想走,二丫拴不住他。陪她出来,得把她送回去。世道乱,遍地是日本人,女孩单行太危险。 转到通化西关,看到日本警察和日本领事馆,柳东风心底突然有东西蹿起。迅疾,猛烈,胸口一阵巨痛。二丫觉察到异常,问他怎么了。柳东风拽起二丫就走。二丫一个踉跄,几乎撞他身上。过了路口,二丫甩开他,再次问怎么了。柳东风龇龇牙,忽然捂住肚子蹲下去。肚疼?二丫有些慌,我背你?柳东风摇摇头,软软地,扶我一下。 回到客栈,柳东风依然没缓过劲儿。他让二丫先走,他明天赶回去。他并没忘掉职责,只是想法变了。他替自己开脱,二丫不是第一次出门,他其实也帮不上她什么。二丫没走。他突然生病,她不会独自离开,柳东风知道。 中午喝了碗热汤,柳东风略有好转,大大睡了一觉。黄昏,柳东风悄悄溜出客栈。风小下去许多,却更毒了,蜂针一样扎在脸上。但柳东风心是热的,整个身躯都是热的。耳边回旋着冷嗖嗖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柳叶刀饿了。 柳东风从日本领事馆门前经过,随后又转回来。领事馆院落不大,前后两排屋,院子西南角有个岗楼。门口一个警察,岗楼上一个警察。领事馆算不上重地,却有两个警察,说明通化领事馆级别比较高,或者来了什么重要人物。柳东风四周察看一番,转到另一条街。行人寥寥,绝不能被日本警察注意到。 夜暗下来,街更空了。偶尔有马车经过,铃声格外清脆。有两个人从餐馆出来,互相搀着,不像喝醉的样子。虽然隔着几丈远,还是在黑暗中,但柳东风看出来,两人上身不稳,腿脚却稳当轻便。柳东风觉得怪异,但没顾上多想。稍后,他躲到领事馆斜对面的角落,突然傻眼。门口的警察不见了,大门紧闭,岗楼也空空荡荡。这么冷,日本警察不可能整夜呆在外面,铁门落锁,老鼠也窜不进去。倒是可以翻墙,只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进去未必能出来。柳东风直想抽自己,他错失了良机。 二丫显然很担心,追问柳东风跑哪儿去了,难受不好好窝着。柳东风勾头不语。二丫觉察到他情绪不好,就没再说什么。次日清早,他再次溜出客栈。白天危险,但白天的好在于更容易找到逃离路线。两个日本警察均已上岗,都是没睡醒的样子,松松垮垮的。街上零星有人,柳东风沉下头,悄然靠近。距门口的警察呈直线时,柳东风如箭射出。日本警察未及反应,柳叶刀已经划过脖子。只一下,绝不重复。柳东风手指蘸血,还未触及日本警察的脑门,岗楼上枪响了。柳东风还是画下三个梅花瓣,然后贴墙飞奔。肩膀被打中,柳东风歪了歪,躲到一棵古树后。正寻思往哪个方向跑,巷口蹿出一个人,说跟我来。 第十一章 第一仗是在距濛江县城三十公里的乌龙坡打的。早先得到消息,日兵要经过乌龙坡。留下两个看家的,其余人马林闯都带出来了。林闯要柳东雨也留下,说她是军师,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你看人家诸葛亮,任务一派,就在家里等消息,论功行赏。柳东雨知道林闯担心她。故意说如果嫌她碍事,她就自己干。林闯急道,别呀,妹子,没了你,北方抗日军还不得散架?我是心疼你呀,要是看大戏,我第一个让你去。 候了一天,日兵的影子也没有。林闯躁了,说就带两天干粮,这么下去,等不到日兵,自己先挂了。柳东雨让他耐住性子,已经等了一天一夜,就再等一天一夜。林闯说我倒是有耐性,毕竟咱是木匠,就怕弟兄们耗不住。柳东雨说北方抗日军的第一仗,人全带出来,日兵的毛也没拔一根就退回,传出去,你林寨主林司令的脸还叫脸么?林闯顿了顿,突然又笑嘻嘻的,行呀,妹子,骂人的水平挺有长进,你骂我,我还得竖大拇指。柳东雨说,别贫了,你的兵快掐起来了。时间稍久些,林闯那些弟兄都有些松懈,有的玩游戏狼吃羊,有的抬杠,乱哄哄的。 柳东雨留三豆和冯大个儿随她盯着坡下的路,让林闯和众人休息。林闯的嘴闲不住,他说话,手下人就没心思干别的。林闯讲三国说水浒,有时候三国的人跑到梁山,有时水浒里的人蹿到三国,挺混乱的。弟兄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林闯这项本事,柳东雨挺佩服的。无论怎样胡编乱造,情节都特别生动。那天林闯讲捉鬼的故事,就发生在疙瘩山,主角是他。 一干人就在柳东雨身后,柳东雨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在夜里偷玉米的鬼,其实是人,不过画了鬼的样子。林闯捆了小偷的手腕,牵着往村里走。到村口,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瞅,小偷竟然不见了。他绾了两个死疙瘩,就是割断也不容易呢。 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林闯停了停,整个头皮都麻了,咱眼睛不大,那一刻绝对是铜铃。不过……最让我怕的还不是这个,我发现地上丢了块花手绢。 林寨主,快讲呀,谁丢的花手绢? 林寨主,你捉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 柳东雨悄悄笑了。她想林闯不是编好才讲,他是即兴的,张口就编,说到哪儿编到哪儿。讲不下去就是暂时编不出来。她轻轻碰碰三豆,问他爱听不。三豆说爱听呀,没一个弟兄不爱听。有次寨主讲到半夜不讲了,弟兄们央求他讲完,听到天亮呢。三豆还说谁犯了规矩,寨主的惩罚就是不让听故事。柳东雨问管用吗?三豆说太管用啦,不听寨主讲故事,那不得闷死!柳东雨撇撇嘴,你们寨主全是胡说八道。三豆有些不大高兴,姐,寨主可是尽说你好话呢。柳东雨故意冷了脸,怎么,你觉得我在说他的坏话?三豆忙道,不是,姐,只是……他挠挠头,寨主就是胡说八道,弟兄们也爱听呢。柳东雨暗道,林闯挺厉害的。 第二日上午,一队日兵终于进入视野。那时,是林闯与柳东雨一起趴着。林闯正骂,鬼子要不来,我操他八辈祖宗。柳东雨撞撞他。林闯兀自乐了,真灵验,原来这帮小鬼子是欠骂。他吩咐三豆,三豆学布谷鸟叫一声,一干人等迅速按照先前的布置隐蔽好。柳东雨这才明白,三豆不同的鸟语其实是代林闯下达不同的命令。 那队日兵共二十人,真正的鬼子也就六个,其他都是二鬼子。林闯和柳东雨说,柳东雨认为他又在胡扯。距离尚远,怎么就断定鬼子只有六个?几分钟后,柳东雨也确定了。林闯没个正经话,关键时候,眼力劲儿毒着呢。 二鬼子走在前面,鬼子压阵。 进入射程,林闯悄悄问柳东雨,妹子,这第一枪是你开还是我开?柳东雨说你是头儿,你开。虽然林闯说她的枪法超过他,柳东雨清楚比他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林闯说那哥哥就不客气了。 一个鬼子被林闯撂倒。 也就二十分钟。林闯说别打了,省下子弹吧。没死的就两个二鬼子了,活捉狗日的。柳东雨暗暗惊异,那队人都在地上趴着,他怎么看出来的?林闯觉察到柳东雨的心思,说,错不了,妹子,不信咱打个赌。话音未落,一个鬼子爬起来逃跑。林闯骂,娘的,耍老子啊。柳东雨忙说,这个交给我。没等林闯回应,柳东雨已经跳出去。 那个鬼子带点儿罗圈腿。片刻工夫柳东雨便追上他。柳东雨没开枪也没用刀。她想玩死这个小鬼子才来劲儿。柳东雨紧盯着鬼子,他手里抓着枪,只要他还击,她立马结果他。鬼子吓昏头或被柳东雨追昏头,只顾疯跑。柳东雨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鬼子终于跑不动了,踉跄一下,没摔倒,被枪撑住。这个时候,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手里有枪。没等他举起,柳东雨的刀已经甩出去。林闯说得没错,子弹能省就省。 鬼子停止抽搐,脖子仍然有血在涌。柳东雨蹲下去,在鬼子额头画了朵梅花。那个人突然闪出来。他未必看得到,但肯定会听到。梅花处处开,柳东雨忽然想,该写幅字寄给他。 柳东雨拎着鬼子的长枪返回,林闯正给两个二鬼子训话呢。两个二鬼子都受了伤,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都包扎过了。 你俩都是爹娘养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说怀胎十月,就算你俩月份不足,在娘肚里也有七八个月吧。不知你俩的爹娘是干什么的,肯定是中国人没错吧?肯定指望你俩有出息也没错吧?瞧瞧你俩干的好事。不能封个官当个财主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能舔鬼子的屁股啊。你们说说,鬼子的屁股香还是咋的?林闯非让两个二鬼子回答这个问题。直到两人说鬼子的屁股不香,他才接着训。不香为什么要舔?都是爹娘养的,都是中国人,你们的骨头咋那么贱?我要是你们的爹娘,早把你俩的腿筋抽了,免得你们跟着鬼子祸害人。本该砍下你俩的脑袋,不过本司令高兴,今天给你俩留条命,要是还舔鬼子屁股,被咱逮住,你俩知道吧?借两个脑袋也不够用。 两个二鬼子一连串地点头。 一个弟兄喊,寨主,崩了狗日的算了,这些家伙没骨头,转身就给鬼子报信了。 林闯问,还报信吗? 两个二鬼子大力摇头。 林闯说,信该报还是要报的。 两个二鬼子忙不迭发誓。 林闯骂,少他妈废话,让你报你就报。今天揍你们的不是别人,是北方抗日军,爷是头儿,叫林闯,有种的找爷算账。 得了赦令,两个二鬼子逃得比兔子还快。 返回途中,林闯问柳东雨怎么去那么久,柳东雨说有阵子没跑了,练练腿。听柳东雨说几乎把鬼子累死,林闯乐了,妹子呀,你整天绷着个脸,没想和我一样爱玩呢。柳东雨没好气,谁绷脸了?林闯指指,这不,又绷了吧?不过,你今儿就是绷,弟兄们也敬你。你立了头功呢。柳东雨说,少来!弟兄们都辛苦呢。林闯一本正经的,头功肯定是你的,要不是你坚持,我早带弟兄们回了。真回去,不得后悔死?看来有女人跟着没坏处啊。柳东雨让他老实讲,出来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她是累赘。林闯叫,我真是替妹子想,你是军师,军师多重要啊。柳东雨让他说实话。林闯嘿嘿笑,妹子,咋还带秋后算账的?和你,我就没一句虚的,我这人呢,就这点儿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然,要说这是缺点也可……柳东雨说行了行了,又扯一堆废话。林闯摸摸自己的脸,瞧瞧,又烦了吧?就刚刚这一会儿没绷脸。柳东雨突然笑了。林闯问她怎么了。柳东雨说想做个实验。林闯不解,什么实验?柳东雨说,下次惩罚二鬼子,就让你和他说,我敢肯定,没几个二鬼子有撑劲儿,都得让你说死。林闯说,又变着法子损我不是?柳东雨没理他,要不他又是一通胡扯。 两天后的傍晚,林闯夹个包裹进来。柳东雨逗他,干什么?给我送礼?林闯嘿嘿笑着,也不知东雨妹子喜欢不喜欢,我自个儿做的。打开包裹,是个精巧的梳妆盒。林闯果然好手艺。柳东雨知道林闯有一间屋子,做木匠活儿专用。可这阵子忙忙碌碌的,没见他进那间屋,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 柳东雨问,不要钱吧?不要我就收下。林闯说,你立了头功,理应赏你,寨里没别的,我就做了这个。柳东雨惊问,这两天做的?林闯又开始卖弄,这有什么啊,最快的时候,咱一天就能做一个。柳东雨刺儿他,别说你咳嗽你就喘上来。林闯说,别的不敢吹,要说木匠活儿——柳东雨截住他,这世上就没你不敢吹的。林闯叹息,妹子呀,也就是你奚落你哥,这一寨的人,谁见哥不给个笑脸。柳东雨说,那不是真笑,是怕你,装出来的。林闯很认真地纠正,你错了,妹子,他们不怕我,倒是我怕他们呢。有时候我的唾沫都没了,他们还让我说。为不扫他们的兴,我就卯着劲儿胡编。柳东雨想起三豆的话,突然就笑起来。 林闯说趁柳东雨高兴,商量一下怎么打下一仗。柳东雨说这才两天,得休整一段吧。林闯说弟兄都嚷嚷不过瘾,趁着热乎劲儿,怎么也得干一把。柳东雨说这次咱们打胜,是因为事先得了信儿,没有消息就贸然下山,万一被鬼子吃掉呢?林闯说我不是没想过……然后告诉柳东雨,原先就那么几条枪,谁下山谁用。这次缴了二十余条枪,可以分了,又不够分。他虽是寨主,但向来公平,现在这事摆不平了,所以趸摸再干一仗,就算要不了鬼子的命,缴几条枪也好。弟兄们没女人争,争条枪也不过分。意识到说偏,林闯做个掌嘴的动作。柳东雨斜着他,别装样子,狠劲儿扇啊。林闯嬉皮笑脸的,咱脸皮厚,扇了等于没扇,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柳东雨劝他不要蛮干,日子长着呢,不要说一人一条枪,一人几条枪都有可能。林闯来了劲儿,行呀,妹子,你这心思老哥都吃惊呢,那就听妹子的,打有准备的仗。然后又自语,咱堂堂司令,什么主都做不了。柳东雨没理他,不然他又该磨那锅豆腐,实在惹不起。 林闯说既然休整,他趁这个功夫下趟山。柳东雨颇意外,下山干什么?你现在身份不同,是北方抗日军司令,不能随随便便下山。林闯笑笑,什么司令,不就个寨主么,再说咱命大。柳东雨追问,下山干什么?林闯的眼神稍有些躲闪,我看看木头的行情。柳东雨突然明白过来。林闯迟疑,濛江近些,又立马警告,妹子,你可别乱猜啊,我只是去看看木头。大白桃……柳东雨差点儿说出来,又硬咽回去。她说好啊,濛江的鬼子正等你送上门呢。林闯说,每次去我都化装呢。柳东雨的目光聚到林闯厚厚的唇上,每次?还真用心呢,你这腿就是跑濛江跑细的吧。林闯嘿嘿笑着,别笑话你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确实是看看木头的行情。柳东雨不能再拦,叮嘱他带上三豆和冯大个儿。林闯说,我不喜欢带人,又不是打仗。柳东雨怪自己乱操心,人家和相好的约会,当然愿意一个人。那是他的秘密。 谁没有秘密呢?柳东雨想起青涩的自己。 柳东雨再没有理由去安图,更没有理由见松岛。日本人已经占领松树镇,哥哥的脸阴得能挤出水来。但柳东雨并没有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几乎每天都往森林跑。她心里狂躁,静不下来,又担心被柳东风识破,只能躲。柳条屯附近的山林已经难觅猎物的踪迹,她常常追着风狂奔,借以平复心底的躁乱。竟然喜欢上一个日本佬,她以为只是一时冲动,当他离去,她就会忘掉他。可是,他离去,她并没有忘掉他,这个日本佬在她心里扎得很深,也很牢。她鄙视自己,惩罚自己,骂自己无耻。可是,统统没有用。当咒骂作践惩罚停歇,那个人就冒出来。随他冒出的还有另外的声音。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他又不坏。他和那些日本兵日本警察不一样,他只是个生意人。若不是他阻拦,哥哥早就被土肥田带走了。他是日本人,但不是他的错。他说过的,她记着呢。 两个声音在脑里纠缠拉锯,柳东雨快疯掉了。她只能疯跑,在疯跑中忘记。 傍晚回家,柳东雨的狂躁就平复下去。不再是饥饿的狮子,而是柔顺的小猫。她帮嫂子干活,和嫂子拉家常。她知道这样的嫂子有多么好,所以常常暗暗感激。感激老天爷让她有这么好的嫂子。她依然会和哥哥撅嘴,谁让他是哥哥呢?但极少和哥哥顶撞。她似乎变了。她确实变了。 那样的情形不会持续太久,躺下去,她的心就不再安静。狂躁攻击着她,睡意被击得七零八落。饥饿的狮子吞掉柔顺的小猫。次日清晨,她再次跑进山林。 这一切都是松岛造成的。该死的日本佬!可恶的日本佬! 松岛竟然又来了,还带着东西。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柳东雨在山林里,没见到他。柳东雨几乎要崩溃了。可恶的日本佬,偏偏她不在家的时候来。还以为他聪明呢,其实就一傻子。傻子!而她,竟然喜欢上一个傻子。那就比傻子更傻。多么令人绝望啊! 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他看不见她,她也不用看他。如果这样永远不见就好了,就算她疯也认了。可该死的日本佬再次登门,被她撞上。柳东雨相信天意。天意让她和哥哥救了他,天意让她在绝望的时候见到他。平时她天黑才回来,那天心口突然疼起来,蹲下窝了半天都不行,提前回来。再晚那么一小会儿,她和他就错过了。听到他的声音,她的腿突然软下去,抓着门使劲靠住才没摔倒。她很快调整过来,没有惊喜,没有愤怒,松岛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客人。松岛打招呼,她也不怎么搭理。她得绷紧了,必须绷紧。她面对着哥哥嫂子松岛,他们都盯着她呢。 松岛要走了,好像她刚才没意识到,突然间明白过来的样子。她有些慌。可是,他还没怎么和她说话呢,日本佬好容易送上门,她还没来得及戏弄他,他就要走了?那可不行! 柳东雨追出去,心里着火,脸上冰冷。 你真不要脸! 松岛笑中带着些窘,还以为你来送我呢。 柳东雨冷冷的,想得倒美,日本佬! 松岛说,忘了我怎么送你了?出城二十多里呢。 柳东雨说,我让你送了?你还不是自找的? 松岛说,东雨,你怎么这么冲的火药味啊? 柳东雨有些夸张地,火药味?我还想崩了你呢。 松岛说,行啊,死在你手下,我也知足了。 柳东雨突然就慌了。她原本就慌着,但没露出来。刚才似乎露出来了。滚! 松岛没动,没滚,很平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走?还想赖在这儿? 松岛压低声音,送送我吧。 柳东雨霜着脸,想得倒美! 松岛果然就耍赖了,你不送,我就不走。 柳东雨骂,你活得不耐烦了? 松岛伤感道,你这么讨厌我,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竟然挺挺胸,仿佛等待柳东雨崩了他。 柳东雨急了,我哥还盯着呢。她猛地挥挥胳膊,走啊!恼怒弱下去,掺杂进乞求的成分。 松岛诡秘地笑笑,咱还会见面的,下次不能这么凶哦。 柳东雨气得跺脚,松岛总算离去。 那几天,柳东雨反复咀嚼着对松岛的羞辱,嚼着嚼着就笑出来。活该!谁让他是日本佬呢?谁让他不在安图缩着一趟趟往柳条屯跑呢。他就是找骂。他就是该羞。没削他的脑袋算轻饶他。这个欠揍的家伙还要来呢。他诡秘的笑闪出来,咱们还会见面的。她暗骂,真不要脸,还咱们呢,谁和你是咱们?柳东雨又乐了,还没见过这么厚的脸皮,都说了不欢迎他,还一趟趟跑。图什么呢?这个问题冒出来,柳东雨突然被吓着。她傻愣着,思维彻底瘫痪。心里有声音在响,起初是一面鼓,接着锣鼓喧天万马奔腾。她试图让这些声音停下,根本做不到。她不由摸脸,脸有异样了,她能感觉到。不会的,她对自己说,不能的,她又对自己说。她并不清楚自己说这话的意思。那个意思可能冒出来过,但稍纵即逝。她试图弄清楚那个意思,但失败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会来。她还要骂他呢。所以,不能错过与他见面。她不能整日守在家里,那会露馅。但是跑到森林里就可能与他错过。她相信老天爷。第一次老天爷没让她见,就是让她第二次见。那么,第三次呢?她不知道老天爷的心思。她求着老天爷,老天爷或许没打算让她见,但她这么央求,老天爷没准儿就动了恻隐之心呢。她得骂他啊,得羞他啊,谁让他是日本佬呢?不欺负他欺负谁? 老天爷果然动了恻隐之心。那天,柳东雨到山林不久,发现忘带刀了。柳东风练刀,柳东雨让哥哥给她也打了两把。猎物难觅踪影,刀还是要带。万一撞见猎物呢?人在森林,没武器防身可不行。柳东雨心乱,但起码的常识不敢忘的。她返回去。又撞上了。不。是老天爷暗示她呢。 柳东雨没那么笨,没有故伎重演。没等松岛告辞就先出来。她在屯外的路上截住松岛。 松岛呀一声,抚着胸口,吓我一跳,以为又遇上土匪呢。送我来了? 柳东雨冷着脸,以为我稀罕你? 松岛说,你不稀罕我,恨不得扒掉我的皮嚼碎我的骨头。我有自知之明吧。 柳东雨说,知道就好。 松岛转了语气,可,那怎么可能呢? 柳东雨说,怎么?以为我不敢? 松岛说,不是不敢。没有你不敢的。不过你不会对不对?你心那么好,怎么会呢?扒我的皮嚼我的骨头?哪得什么仇恨啊?东雨,不能我搭什么梯子你都往上爬啊。你该告诉我,不会的,扒谁的皮也不会扒你松岛的皮。 柳东雨有些意外。松岛比往常油滑。 松岛说,怎样?没等扒我的皮你就难过了吧? 柳东雨有些气恼,别自作多情了,你去松树镇看看,你们日本人都干了什么好事? 松岛耷拉下脑袋,你怎么和东风兄一个腔调?那不是我的错。 柳东雨问,那是谁的错? 松岛说,反正不是我的错。如果是我的错,你现在就抽我。抽吧,我保证不跑。 柳东雨没动。 松岛说,东雨爱憎分明,我没有看错。 柳东雨说,你们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 松岛叹口气,我还以为你来送我呢,兴师问罪也有个够啊? 柳东雨声音冷硬,就没够了,不可以吗? 松岛说,我知道你的气不是冲我来的,你撒撒就没事了,对吧? 柳东雨说,就是冲你就是冲你。谁让你是日本人来着? 松岛无奈地说,我愿意当你的出气筒,只是……我是心疼你呀,你总这么气冲冲的,多伤身体啊? 柳东雨说,少扯,用你操这个闲心? 松岛说,好吧,我愿意操心,活该我操心还挨骂。这样行了吧? 柳东雨说,这还差不多。 松岛说,我可以走了吗? 柳东雨叫,不行! 松岛愁眉苦脸的,还要责罚我吗? 柳东雨的声音突然就软下去。她不想这么软的。她要让她的每个音都带上坚硬的刺。可是,她没能掌控自己。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松岛就走了。 柳东雨没了上次那样的得意。她挺难过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她有些过分。松岛人不坏。那也不是他的错。她掐他骂他,没道理的。可是,不这样,又有什么借口和他说话呢?说她喜欢他?想和他说说话?那才真疯了呢。如果再见到他……柳东雨顿住。不知道再见到他会怎样,她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突然间,另一个问题冒出来,还会见到他吗?她害怕了。绝望地害怕。 柳东风要去松岛店里做事,柳东雨难以形容彼时的惊喜。他去等于她去。她又有借口去安图了。再见松岛会容易许多。当然,柳东雨不会急着往安图跑,她还没那么贱。更不能让哥哥嫂嫂识穿。她还会凶。更凶。凶不仅是她的壳,也是她的武器。不过柳东雨不会那么过分了。她忘不掉他垂头丧气的神情,忘不掉他孤独离去略显佝偻的背影。 柳东雨等待着去安图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但代价太过惨重。天塌地陷。 柳东风没想要丢下二丫,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念头。可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只能随那个人往城外跑。子弹几次掠过头顶,稍慢点儿怕就没命了。 救柳东风的人叫李正英,是铁血团第一支队队长,铁血团也是专门刺杀日本人的队伍。李正英的同伴白水,小个子,脸不大,却长着大耳朵。正是从餐馆出来的那一对。柳东风事后回想,和他们相遇是老天注定。偶然中的必然。李正英说,他们去柳河的时候多,很少到通化,就这一次竟然撞上柳东风。 那年上半年,柳东风如鱼得水,总觉得头顶悬着一盏灯,到哪儿都是亮的。唯一不安的,是不知二丫是否平安回到抚松。所有的担忧,只能悄悄藏在心底。 铁血团的大本营在通化与柳河交界的山林里,虽然不是世外桃源,但有水有地,喂肚子没有任何问题。铁血团半日耕作,半日训练,没一天闲着,晚上还开会。许多信息,柳东风都是在会上得知。 天气转凉,柳东风渐渐烦躁起来。早就听说要打通化县城。柳东风很是兴奋了一阵。秋天结束,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柳东风不知上头犹豫什么,即便失败,也会杀杀日本的威风。柳东风以为加入铁血团会轰轰烈烈大干,现在的境况,还不如一个人干得痛快。铁血团知道柳东风在通化杀过日本警察,并不知道柳东风的秘密。他不想至少暂时不想与人分享。离开铁血团又不舍,若找不到梅花军,他还能再回来么?独木不成林,再者,没准会被当作逃兵。 初冬,柳东风终于接到任务,从柳河护送一位神秘人物到上海。与他一道的是李正英和白水。柳东风枪法好,会飞刀,只是不知李正英为什么带白水。白水柔长的双手更像个裁缝。那次任务,柳东风见识了白水的手段。与警察擦肩而过,就把手枪摸过来。 那次任务之后,又久久歇着了。倒是出过两次山,一次去柳河卖山货,一次去通化买药和盐。通化的药和盐比柳河便宜许多,另外一个原因,柳东风后来才知道的。吉安货栈是铁血团设在通化的联络点。绝好的机会,但李正英说不能擅自行动。柳东风问,为什么?李正英说士兵就要服从命令。 柳东风最害怕闲下来,闲就更烦,整个人被火烤着似的。彼时,要么疾走,要么到山林深处甩飞刀。 那天,从外边回来,白水围着他转了几遭,问他干什么去了。与柳东风的寡言不同,白水的嘴巴很少停歇。柳东风淡淡地说,不干什么。白水越发上劲儿,你肯定干什么了。柳东风不想搭理他。白水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个圆圈,你不是日本的密探吧? 柳东风直跳起来,掐住白水。柳东风比白水高出一截,又壮实,白水欲抓柳东风又够不着。亏得李正英及时喝止,白水团在一边,喘了好半天。 李正英怪怪地看着柳东风,哪来这么大火?不懂玩笑啊?怀疑你,他会那么说吗?柳东风沉着脸,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李正英说,你的脾气得改改。又责备白水,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白水嘟囔,那还不得憋死?柳东风突然明白,白水也烦,不同的是,他耗费力气,白水靠嘴巴发泄。 随后,李正英告诉柳东风,东北有许多抗日武装,为寻找这些武装,日本四处派密探。半年前铁血团查出一个,就地枪决了。因此,新招募的人都要经过考验,柳东风之所以直接入团,是因为他在通化刺杀了日本警察,自然李正英和白水也为柳东风作了担保。 如果你有问题,我和白水都有责任。李正英神情严肃。 白水附和,知道了吧,我俩的脑袋在你裤腰上系着呢。 柳东风稍显不安,自己是有些过分。嘴上却没有服软,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不能—— 李正英拍拍柳东风,不相信你就不会替你担保,好吧,这事到这儿算完。 转年春天,终于等来一项任务。铁血团欲购买一批枪支,募捐的钱迟迟未到,决定自募资金。直接点儿说就是吃大户,绑票。这和土匪没什么不同,铁血团很少这么干。但没钱就不能买枪,没枪打日本就是空话。目标也是上边选定的,通化福寿堂。福寿堂老板叫金又在。真正的老板是日本人。金又在还替日本搜集情报,典型的汉奸。 李正英只带了柳东风和白水。临行前,李正英说难免出意外,有什么话提前交代。白水咧咧嘴,我没爹没娘没老婆,没什么交代。李正英看柳东风,柳东风摇摇头。白水调侃,东风兄像我一样,光棍?李正英瞪他,他做个打嘴的动作。 三人住到吉安货栈等待机会。吉安货栈老板也姓柳,柳老板说已探到金又在这几天要进货,必然有大量货款,进货头天夜晚动手最合适。金又在一向谨慎,当晚福寿堂肯定会进驻日本警察。 柳东风听到日本警察,眼睛突然亮了。匕首又在呼啸,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想搞一把手枪,最好是勃朗宁。弄不上勃朗宁,毛瑟也好。铁血团枪不多,短枪更少。自己搞一把就顺手多了。 两天后的晚上,三个人从吉安货栈溜出来,直奔福寿堂。福寿堂挺大的,前边是药店,后边是宅院,门口一棵老柳树。柳东风顺着古柳越上房顶,药店的伙计掌灯捣药,金又在陪日本人喝酒。只一个日本人。柳东风蹿至近前捂了伙计的嘴,伙计倒是配合,除了惊恐的眼神,没其他动作。兵荒马乱的,人人都知道自保。柳东风堵上伙计的嘴,又将伙计绑了,警告他老实呆着。 柳东风打开店门,放进李正英和白水,又插上门。前堂与后院连着长廊,李正英让白水在前堂守着,他和柳东风进后院。 柳东风试着推推门。门插得死死的。柳东风溜回窗底,感觉破窗而入应该可以。有风最好,风声可以掩护。丧气的是,那晚几乎没什么风。 柳东风示意从窗户进,李正英同意了。随着咔嚓的声响,柳东风跳进屋。日本警察慌急摸枪,柳东风的刀已经飞出。日本警察无声倒下。金又在早已吓呆,李正英揪住他的衣领,喝令他不许喊。 金又在缓过神儿,问李正英是哪绺子的。李正英说铁血团。金又在的虚汗又冒出来。李正英说你是国人中的败类,不过只要老实配合,今天可以饶你。李正英问他货款,他说货款全部在领事馆。李正英冲柳东风微微点头,柳东风闪电出手,削掉金又在一只耳朵。李正英再问,金又在惶惶招认,是筹了一笔不小的货款,确实在日本领事馆存着。 李正英招白水过来看着金又在,他和柳东风分别搜寻。 没搜到。金又在可能说的是实话。货款存领事馆,却把日本警察招来,金又在够狡猾的。李正英让柳东风把金又在绑了,警告,命先留着,如果货款不在领事馆,再找你算总账。 日本警察不可能不带枪,柳东风也扫见他摸枪的动作,但摸遍日本警察全身也没有。他忽然有些明白。回头瞅白水,白水正往嘴里塞鸡腿。柳东风欲问,李正英催促两人快走。 李正英说不能白跑,回去没法交差,还会被其他支队笑话。就是虎穴也要闯闯。李正英告诫两人,务必格外小心,任务是找货款,尽量不要惊动日本人。 夜已深,领事馆黑乎乎的,像沉睡的怪兽。这次,三人的分工做了调整。李正英在外面望风,柳东风在院里接应,白水进屋寻找。柳东风猜得没错,白水加入铁血团之前,十几年都是偷盗为生。 约莫半个时辰,白水拎了箱子出来。柳东风悄声问,看了吗?肯定?白水撞撞他,一副错不了的架式。 三个人趁黑往山里疾行。前边虽然费些波折,后边出奇地顺利。天色放亮,他们已经进了山林深处。在一个缓坡歇息,李正英说打开看看,别让金又在哄了。弄半天没打开。白水说,要是有假,回头非把金又在的皮扒了,东风兄,你擅长这个对不对? 柳东风一路无话,此时,向白水伸出手。 白水问,干什么? 柳东风说,拿来! 白水愕然,什么呀? 柳东风说,手枪!警察是我杀的,枪该归我。 白水作恍悟状,这个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油亮的家伙,我是弄了把手枪,不过不是从那警察身上摸的,是从领事馆拿的。箱子我都能搞出来,一把枪算甚? 柳东风再次道,这是我的。 白水咦了一声,没听明白?李队长,你给评个理。 李正英沉了脸,让我评定,交给团里。 白水叫,上边不是说过吗?第一次上缴,第二次可以自己留下。 李正英说,你俩别因为一把枪打起来,还是交了好。 白水做鬼脸,东风兄是逗我玩,我俩好着呢,是不是东风兄? 柳东风扭转头没理他。 箱子里一色的奉大洋。开箱时柳东风没在,李正英告诉他的。铁血团给三个人记了功。李正英说上面很欣赏柳东风。柳东风加入铁血团时间不长,已经两次立功。 柳东风没再追白水要手枪,李正英说得没错,再争谁也别想要。再说,枪在谁手里,子弹都射向日本人。这么安慰着自己,柳东风仍不痛快。话就更少。 白水没把冷脸当回事,变着法跟柳东风套近乎。柳东风越不理他,他越往柳东风身边贴。那天白水拿一只烤熟的鸟给柳东风。柳东风依旧不搭理,白水嬉皮笑脸的,东风兄,我知道你心眼儿好,不和我争,再说依你的身手,不要说一把手枪,十把二十把也不在话下对不对?柳东风盯住他,你老实说,手枪怎么来的?白水龇龇牙,为什么抓着这个不放?柳东风哼一声,你扯谎,自己信吗?白水说,好吧,是从那个日本警察身上摸的。柳东风追问,没冤枉你?白水说,没有,东风兄火眼金睛。柳东风说,这么说就不和你争了。白水眉开眼笑,我就说嘛,东风兄不会和兄弟计较。 又一个晚上,白水问柳东风整天闷头都想什么,柳东风说什么也不想。白水说只有他这样父母兄弟姐妹都没有的人才什么也不想。 柳东风确实在想。担心柳东雨。也不知柳东雨现在怎样了。当然还惦记二丫。二丫母女给他太多,若二丫有什么意外……他强制自己不乱想。闲下来,担忧和内疚一并啃噬着他。 这些,只能自己想,不能说。 白水问柳东风是不是特别想要一只枪,柳东风闷声道,废话!白水不在意柳东风的冷脸,说他有个办法,但需要柳东风配合。柳东风心猛然一跳,没吱声。白水有点儿鬼,话不能全信。白水说铁路上新增加了检查站,一色日本警察。每天检查两次,因为只有两趟列车经过,大部分时间那些日本警察闲着,闲了就往柳河跑。柳河有戏院茶楼,比铁道边热闹。 柳东风依然不言,只是盯着白水。 白水却卖起关子,东风兄实在没兴趣就算了。 柳东风有些沉不住气,你的意思……袭击他们?也用不着去柳河呀,半路守着不就得了。 白水说,上边不放话,咱们擅自行动要挨处分。 柳东风问,那怎么办?胃口终是被白水吊起。 白水眨眨眼,你忘了兄弟是干什么的? 柳东风的眉毛慢慢扬起,确实是个办法。靠近日本警察,须人多的场合。戏院人倒是多,可是……有几个日本警察爱看中国戏? 白水诡秘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看戏不过是幌子,逛妓院是真。别看柳河不大,妓院是东北出了名的,不光新京,奉天的豪富,哈尔滨的老毛子也喜欢到柳河玩。 柳东风纳闷,你怎么什么都懂? 白水嘿嘿一笑,兄弟是江湖混出来的啊。 柳东风忽又想到个问题,到柳河得有理由呀。 白水说,所以嘛,得东风兄配合。 几天后,柳东风向李正英提出去趟抚松,他曾经有一把枪,因携带不便,埋在抚松城外。李正英说最近通化来了不少日本宪兵,可能与福寿堂被劫有关,想必路上设了哨卡,晚晚再去吧。柳东风说不碍事,他能绕过去。一旁的白水说,如果东风兄不计较,我陪着走一趟。李正英说也好,两人有个照应。 次日傍晚,柳东风和白水住进柳河的飞隆客栈。柳东风想找个小店,白水一定要住大店。柳东风说身上的钱连半日店钱也不够,白水说包兄弟身上。 飞隆客栈在柳河最繁华的南大街,南大街也是柳河妓院一条街,据说有三十几家妓院,自然茶楼酒馆也多。白水问柳东风想吃什么,柳东风说米饭就成。白水说瞧你这点出息,柳河八大碗和柳河妓院一样出名,怎样?尝尝?柳东风说算了吧。白水不屑道,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算了?反正有人请客,平时见不到荤腥,今儿放开吃。 那是柳东风几年来最奢侈的一顿饭。放下筷子,感觉都不能动了。白水笑眯眯的,我没吹吧。柳东风说来柳河不是一趟两趟了,以往你没像现在这么耍阔。白水说,队长在,咱不敢呀,别看他平时温和,发起火可了不得,再说……我今天特意请你的。柳东风笑骂,你小子。 住了两个晚上,并未等到日本人。柳东风问白水消息是否可靠,白水说错不了。安心住着,又不用你花钱。 第三天下午,柳东风倚在床上发呆,一直站在窗前的白水兴奋地叫,来了! 白水让柳东风在外守着。柳东风说我还是陪你进去吧,多个帮手。白水问,东风兄手是不是又痒了?柳东风也就直说,拎颗脑袋回去更过瘾。白水问,真要干?柳东风无言点头。白水寻思一会儿,还是别冒这个险,先把枪搞出来再说。柳东风说,也好,咱别急着回,枪到手,埋伏在路上,就不是一颗脑袋的事。 柳东风听到枪声,心猛然一沉,大步往妓院跑。闯到门口,白水正好蹿出来,两人一路狂奔。 出了城,柳东风问怎么回事,白水说出了点差错,被老鸨撞上了。柳东风问,得手了吗?白水得意洋洋的,兄弟什么时候失过手?东风兄,这日本货一点不比德国货差。柳东风兴奋地拍拍他。白水竟然搞到两把。柳东风说,我说埋一把,现在带回去两把,李队长会怀疑。白水嗤一笑,以为李队长相信你回抚松?我说陪你他就明白怎么回事。 打算伏击的,也好试试家伙。等到天黑,也不见那几个日本警察的身影。两人不敢久留,趁夜赶回山林。 傍中午,两人回到铁血团大本营,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呆。房屋帐篷射击场全被焚毁,遍地狼藉,旁边的树木还未燃尽,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地上躺着三具尸体,一具日本兵,两具铁血团成员。 柳东风和白水把同伴的尸体掩埋,商量着该去哪儿。李正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铁血团遭到日本宪兵围剿,伤亡不是很大,但这里不能待了,必须撤离。李正英在等他俩。 柳东风看白水,白水摸出枪给李正英。李正英说,我就知道你俩斗心眼儿。柳东风说,不怪白水,我怂恿他的。白水说,是我的主意。李正英说,你俩穿一条裤子了?只弄了枪?没给小日本放点儿血? 柳东风有些意外。 李正英转过脸,望着两座新坟,咬牙道,杀一个是一个。 第十二章 第二仗也是在濛江县境内打的,一个叫坎儿山的村庄。十三名日兵全部击毙,北方抗日军仅四名士兵受伤。林闯乐得合不住嘴巴,高兴过头儿,脏话就冒出来。妈的,以为这日本人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原来是纸糊的,这么不经打,爷还没过瘾,小鬼子倒没命了。有的士兵说还憋着劲儿呢,不如趁势到前面的镇再干一仗。林闯问柳东雨,柳东雨说见好就收吧,不能因为一个胜仗把脑子烫伤了。林闯说听你的,不过你也扣得忒狠了吧,妹子,你和咱可是一伙的。柳东雨没理他,不想在那样的地方和他磨嘴皮子。一干人在村里吃过饭,有个别村民把珍藏的酒也拿出来。柳东雨说饭可以吃,酒就免了。林闯显然不觉得这是个事,说弟兄们痛快,就由他们去吧。柳东雨说过几次了,在寨里是弟兄,出来就是士兵。林闯没记性,她说,他就嘻嘻哈哈的,士兵就是弟兄,弟兄就是士兵。妹子就是军师,军师就是妹子,没什么区别呀。妹子,咱是打仗,又不是上朝做官,立那么多规矩干什么?林闯擅长狡辩,什么事都能扯出理。柳东雨不是对手。兄弟就兄弟吧,喝酒就不同了,万一回去的路上和鬼子遭遇呢?林闯一本正经地,酒壮人胆,知道什么意思不?再草包的人喝了酒,胆子就壮起来,弟兄们喝了酒只会越战越勇,遇上鬼子才好呢,到时候你就瞧好戏吧。柳东雨闭嘴,争执有什么意义呢?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林闯知道柳东雨生气了,变着法子讨好她。柳东雨始终沉着脸。她很恼火,什么抗日军,分明就是一窝子土匪,狗性不改。 回屋不久,林闯敲门进来。身后是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林闯喝令两人跪下,两个士兵乖乖跪下去。柳东雨不解,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林闯把手中的棒棍给柳东雨,我不让他们喝酒,这两小子不听,现在他们知道错了,向军师请罪来了。妹子,你随便打随便抽,他们敢不老实儿支着,我崩烂他们的头。柳东雨甩开,别闹了。她要拉两个士兵起来,两人执意请柳东雨责罚。柳东雨声音不高,但没有丝毫温度,她让林闯命令两个士兵起来。林闯问妹子不生气了?柳东雨无言,静静地盯着他。林闯装模作样的,我妹不生气了,还不谢过?两个士兵话音还未落,林闯就叫他们滚蛋。 柳东雨虽然明白林闯给她演苦肉计,可这么演也实在过分。他们是士兵,怎么能随便绑?林闯嬉皮笑脸地套近乎,柳东雨不理。林闯做不解状,怎么还生气?我再绑两个来让妹子出气。柳东雨知道林闯做得出来,他当这个是游戏。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省省心吧!林闯捋捋胸,做出长舒一口气的样子,我的老天,你终于说话了。柳东雨瞪他,我说不说话关你什么事?林闯说,当然和我有关系。你不说话,我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不痛快,弟兄们就不痛快,弟兄们不痛快还怎么打仗?打不了仗,不便宜了日本鬼子?妹子,这要是说道起来,可不是小事呢。柳东雨气乐了。林闯说,妹子笑了,就雨过天晴了。不过,我就是不大明白,你当真是因为我没拦他们喝酒生气的?我总觉得不至于啊。柳东雨说,我不是不让他们喝,是不能在那个地方喝。那队日本人是催粮,咱倒好,把鬼子杀了,又吃又喝的,就算村民是自愿,传出去也不好听吧。你是北方抗日军司令,不是土匪头子。咱那么做,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就差抢了。你说喝了酒神勇,可能是吧。咱和鬼子也不是比神勇,神勇怎么不找鬼子的大部队正面干?咱就这几十号人,一人还轮不到一条枪,蛮干早被鬼子灭了。咱只能偷袭,偷袭就得靠脑子,一个个喝得昏头胀脑,遇见鬼子还不白白送死?你会心疼人不?你根本就是害他们。林闯点头感叹,妹子铁嘴钢牙,说的有道理,我明儿立一规矩,出了山寨,谁也不许碰酒。妹子,还有什么教导?林闯今儿洗耳恭听。柳东雨摇头。林闯说,那我今儿就不陪妹子了,弟兄们还等我说故事呢。柳东雨忍俊不禁,快吹你的牛去吧。 第三次没那么幸运。一个士兵的叔叔在桦甸辖下的一个镇给日本人做饭,消息是士兵的叔叔提供的,情况摸得比较准也比较细,那个警察署鬼子加警察共九个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轮岗等,说得清清楚楚。没费什么事就把警察署端了。但刚出镇就遭遇一队鬼子,虽然脱身,但牺牲了八个士兵,十多人受伤。士气大挫,那一晚整个山寨冰封一般死寂。 林闯每个晚上都到柳东雨这儿坐坐,有时商量打仗的事,有时只是胡扯。他说起来没个完,都是柳东雨撵他走。那晚林闯没过来。柳东雨明白,林闯还在难过。他不过来,她得过去。他说废话,她嫌烦;没他的声音,她心里发慌。 林闯果然在木工房。冯大个儿在门口把着,说寨主说了,谁也不见。冯大个儿没三豆心眼儿活泛。可能林闯听出柳东雨在门外,高声让冯大个儿闪开。 林闯背对着柳东雨,正用铇子推一根长木。显然不是做家具用,只为了推。他脚底的木花堆了有半尺高。光线昏暗,柳东雨仍然看清林闯光膀子上的汗珠。柳东雨没说话,静静站着。后来看到屋角有两个筐,肯定是林闯编的。于是蹲下去,将木花拾捡到筐里。 林闯终于停下。他没说话,坐在长凳上重重叹口气。柳东雨说,这刨花能煮好几顿粥了。林闯又叹口气,别绕了,直接骂吧。柳东雨愕然,骂谁?林闯说,当然骂我呀。柳东雨不解,为什么骂?林闯说,我就是欠骂。柳东雨说,这不是你的错。林闯说,这就是我的错。柳东雨安慰他,遇到日兵是个意外,你说过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怎么会是你的错?林闯说,我大意了,如果再多带几个人,不会这么被动。当时想一个小小的警察署,用不着大队人马。柳东雨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人多不利撤退,也许损伤更大。林闯问,我做对了?柳东雨说,肯定是对的,咱折损了人,可端了日本一个警察署呢,北方抗日军的名号是打出去了。林闯问,鬼子知道是咱北方抗日军干的吧?柳东雨微微一笑。林闯极为敏感,妹子,你看见了啊?没跟你商量,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咱不能打哑巴仗,得让鬼子害怕。端掉警察署,林闯让众人先走,他断后。柳东雨马上就猜到了。北方抗日军几个字,林闯重重刻到墙壁上。 柳东雨说他做得对,再打几仗,鬼子听到北方抗日军腿就软了。林闯摸摸脑门,你第一次夸咱,不习惯呢,还以为又要挨训。柳东雨笑笑,你是司令,谁敢训你?林闯说,算了吧,我这个司令也就是支使弟兄们,在你面前还不是傻子一个?你绷脸,弟兄们都紧张,他们怕你不怕我。柳东雨瞪他,我有那么凶吗?林闯叫,瞧瞧,眉毛都立起来了。我的娘哎,我的腿肚子哆嗦了。 林闯这副腔调,柳东雨明白他缓过劲儿了,于是说饿了,不知有人请喝粥没。林闯笑眯眯的,哥熬的粥好喝吧?柳东雨说,别废话,请不请吧?林闯说,整个山寨,就是你敢训你哥了,让人请还这么气冲冲的?柳东雨说,我凭什么怕你?长这么大,我就没怕过人。林闯说,我怕你,行了吧。我的老娘哎,你怎么就认这么个闺女! 柳东雨并不想喝粥,不过想让林闯离开木工房。林闯是山寨的魂儿,他萎靡,弟兄们的心就散了。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脆弱。 第二天,林闯跟柳东雨说要下趟山,柳东雨的心不由沉下去。林闯缓过劲儿了,但心底还憋着气。从他透着青黑的眉宇就能猜出可能要去做什么。她问他带人不,林闯迟疑一下,说不带。柳东雨略带嘲讽,又想大白桃了?林闯说,妹子,别笑话你哥,我哪有这心思?柳东雨当然知道林闯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女人。故意追问,那你干什么?林闯僵了僵说,妹子,挺会拴套啊,我去干什么非得告诉你?你也下过山,也没告诉咱去干什么啊。柳东雨说,那不一样,你是头儿,这一寨人都指着你呢。林闯说,又吹捧,自认识你,我就添了头晕病。柳东雨很坚决,不行,这几天你不能下山。过几天吧,过几天可以吧?林闯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柳东雨说,我就知道你去冒险。这样,我带两个人下山,替你出这口气。林闯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让自个儿妹子——柳东雨打断他,这这么定了,我带上三豆冯大个儿,不会有危险。林闯抗议,天天说我是头儿,关键时候都是你说了算。柳东雨威胁,如果他再啰唆,她就一个人下山。林闯忙道,好吧好吧,我怕你还不行吗?哎呀,我是司令,你是太上司令,行了吧?柳东雨扭开脸,悄悄乐了。他不是怕她,是宠她惯她。她知道。 几天后,柳东雨和三豆冯大个儿带回一个伪军。起先活捉一个日兵,中途日兵逃跑,被冯大个儿撂倒了。再捉日兵没那么好运气,于是捉了一个伪军。伪军也好,捉个日兵回来,她还得当翻译。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林闯看着傻呆呆的伪军,问柳东雨。这什么破礼物啊?捉回鬼子,我好歹捅几刀,捉回个二鬼子,捅他不过瘾,留着还糟蹋咱的粮食。妹子,你这是刁难你哥。柳东雨略显诡秘,你可以训他啊。上次你训那两个二鬼子,我听得都乐,何况士兵们?林闯满脸疑惑,你费这么大劲儿弄回个二鬼子,就是让我训?柳东雨说,还憋多少气,都撒出来吧。林闯顿了顿,说好吧,我就来一出审汉奸。 那情形更像一场戏。林闯和伪军分站在两张桌子上。除了放哨的,其余的人全涌过来,将桌子团团围住。 林闯叉着腰,报上姓名! 伪军三十几岁,留着分头,可能是吓的,声音有些哑。苟登殿。 林闯喝道,大声点儿。 伪军高声报出来。 林闯说,还真姓苟?妈的!四周一片哄笑。 伪军惊恐地掠掠,迅速低下头。 林闯说,难怪当汉奸。可惜你名字起错了,登殿?汉奸没一个好下场,还想登殿?登日本人的殿?鬼子许你好处了? 伪军深深扎下脑袋,没。 林闯喝问,那还替鬼子卖命? 伪军结巴着,被……逼……逼的。 林闯骂,放你娘的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都是中国人,偏偏去逼你?逼你你就当汉奸?就是撞死也比当狗腿子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骨头贱,见了鬼子就想舔。舔得再干净,鬼子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是一条狗! 林闯完全进入忘我境界,从清早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三豆提醒他吃饭,林闯根本不理。士兵陆续去吃饭又陆续回来。林闯没有歇停,口不干舌不燥,精气神儿十足。 黄昏,伪军一头从桌子栽下去。 睁开眼,是血淋淋的嫂子,合上眼,是血肉模糊的侄儿。刀穿透侄儿,扎进嫂子的身体,扎透嫂子的身体,又穿透侄儿。那把血淋淋的刀不停地挥舞着,柳东雨无数次被扎醒。她没流血,像刚从水塘爬出来,浑身精湿。 内疚啃噬着柳东雨。如果那天她不往森林跑,而是留在家里,嫂子和侄儿就可能幸免于难。侄儿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话还不会说呢。死也应该是她去死,而不是嫂子和侄儿。嫂子和侄儿是替她死的。如果哥哥责骂她,抽她打她,还好些。哥哥悲伤过度,几乎成了傻子。脸不洗胡子不刮,走路打晃,双目空洞,神儿都没有。柳东雨想劝劝哥哥,又张不开口。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往哥哥的伤口撒盐。还是闭嘴吧。她又担心,照此下去,哥哥会彻底毁掉。她不知道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柳东雨想到一个人,这种时候也只有柳秀才能劝劝哥哥。柳东雨不喜欢又酸又臭阴阳怪气的柳秀才,早年跟他读书,她经常玩恶作剧。他试图像惩戒柳东风一样惩戒她,不等他的戒尺落下,她就大哭起来。有一次她竟然“晕”过去。柳秀才不敢再责罚她。他那一套对柳东雨无效。他不喜欢柳东雨,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柳东雨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说过她,往往他们刚刚提个碴儿,她就说,行了行了,见了柳秀才,我就跪下磕头,这总行吧?柳东风怕柳秀才,她不怕,绝不躲着柳秀才走。柳秀才虽然不躲她,但是从来都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可是为了哥哥,柳东雨必须去求柳秀才。 离茅草屋还有几十米,柳东雨放慢脚步。茅草屋还是老样子,若非知情,根本想不到里面竟然住着人。如果柳秀才不搭理她呢,如果柳秀才嘲笑她呢?他那张嘴什么都能吐出来。稍一迟疑,柳雨还是决定为哥哥去冒险。拍了两下门,不等里面有什么反应,她便闯进去。柳秀才直定定地坐着,她进来,他反而躺下去。柳东雨好生恼火,但既然来求他,也只能压制住。柳先生,我求你来了。好半天,旮旯传出一个声音,你是谁呀?柳东雨愣了一下,说,我是柳东雨。柳秀才似乎费力地想,柳东雨是谁?柳东雨差点就骂出来。我是柳东风的妹妹。柳秀才说,不经同意你就进来,不是土匪也是强盗。柳东雨说,你别酸叽叽地变着法儿骂,直接骂,来个痛快的。柳秀才说,来吵架你就出去,我从不和女人吵架。柳东雨肺都气爆了,若他不是糟老头儿,她非从旮旯揪起来。想到哥哥,她再次压制住,说我嫂子和侄儿被日本人……她哽住……捅了。突然死一般静,好久,柳秀才叹息一声,说,豺狼本性,我早说了,就是没人听。你是让我劝你哥的?柳东雨说,我怕他……我是担心……柳秀才语气突然冷了,我劝不了他,你找别人吧。柳东雨乞求,先生,他听你的——柳秀才打断她,别浪费时间了。柳东雨再也压制不住,嚷出来,我来求你,你咋不识人敬?柳秀才口气平淡,我没用你求,也不用人敬,别耽误工夫了。柳东雨四下瞅瞅,真恨不得把这破屋子点了。柳秀才说,火在门口,点就点了吧,我早就等死了。柳东雨吓了一跳。柳秀才依然背对她躺着。凉气慢慢从脚底升起,她第一次对柳秀才生出怕。柳东雨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再停留。她退到门口,柳秀才冷嗖嗖的声音追出来,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 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这是什么废话?柳东雨最讨厌绕弯子。柳秀才不管,就没有可以劝柳东风的人了。柳东雨跟踪哥哥几天,除了坟地,哥哥哪儿也不去。家里的一切哥哥撒手不管了。 陪哥哥几日,觉得他不会有别的意外,柳东雨决定去松树镇找份活干。要吃要喝呢,不能就这么陪着他。 开始,柳东雨想去安图县城。想到安图,松岛马上弹出来。仿佛安图是一根线,松岛是系在线头的钮扣。柳东雨突然就慌了。嫂子和侄儿遇难后,柳东雨就躲着松岛。脑子里也躲,不说不想。柳东风到安图做事,柳东雨兴奋了好久,她终于有借口去安图了。怎么也没想到……如果嫂子和侄儿都在,她宁可一世不去安图,永世不见松岛。虽然那样惨痛的变故与松岛无关,可她的念想与松岛搭在一起。柳东雨向柳东风忏悔,她没照顾好嫂子,那天不该去山林,但不敢向柳东风坦白她无耻的罪恶的念头。她不说,那块巨石就压在心上。老天惩罚了她的疯狂她的无耻。那么从现在开始,她要与安图与松岛彻底诀别。 躲避松岛并不那么容易。出这么大的事,松岛肯定会来的。 不可否认,看见松岛那一刹那,柳东雨虽然不意外,目光却热了一下。她对自己非常恼怒。嫂子和侄儿被鬼子杀害,看到日本佬,她竟然心荡神摇,何止是无耻,简直不要脸透了。为了掩饰,她冷下脸,冷声问他来干什么。松岛的目光透着悲伤,我来看看你和东风兄。柳东雨让他滚。他说,我很难过。那一刻,柳东雨直想骂娘,难过顶个屁用?滚蛋!松岛不滚,柳东雨踢他踹他。松岛也不躲避,任由柳东雨渲泄。松岛几次撞到门上。柳东雨冷静下来,声音也平静许多。你快走吧,别让我哥看到你。她猛然意识到是为他担心。是的,柳东风没准儿会杀了松岛。松岛可是日本人呢。哥哥被悲愤浸透,非常可能失去理智。但松岛这个死心眼儿,执意要去看哥哥。 松岛刚刚离开,柳东雨就后悔了。不该告诉松岛,不该让松岛去坟地。但是……她不可能拽回他。不行,得跟着。走到院里又定住。怎么可以为日本佬担心?他是她什么人?什么也不是!柳东风收拾就收拾他,活该他自找上门。她不能去,绝不去。两人若打起来,她该怎么办?松岛可能不会动手,那她只有拦着哥哥。拦着哥哥,就等于护着松岛。这怎么可以?不行,不能去。听天由命吧。 柳东雨强迫自己不出院门。她焦躁地神经质地绕着圈儿,像个半疯子。 松岛返回来了,他竟然返回来! 柳东雨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去,然后就看到松岛脖子上的紫痕。 哥哥果真动手了! 柳东雨依然冷着声调,你怎么还不走? 松岛很艰难地吞咽几下,我来看看你。 柳东雨骂,日本佬,没一个好东西。 松岛说,你再打我一顿吧。 柳东雨咬咬牙,我想杀了你 。 松岛黯然,杀了也好。我向嫂子谢罪。 柳东雨叫,你快滚吧,滚远远的。 松岛乞求,那就再踹我几下。 柳东雨冷笑,我哥没掐死你,你不甘心是不? 松岛说,我不怪东风兄,我心里也难受。 柳东雨讥讽,你们日本人还有良心?还讲良心?别癞皮狗一样守着!我哥一会儿就回来,他第一次放过你,第二次就没准儿了。她又暗骂自己贱。真是贱透了。她催促他离开,并不是因为讨厌他。 松岛低下头,你不用担心我。 柳东雨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担心你? 松岛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柳东雨猛踹一脚,滚不滚? 松岛趔趄,又站直。 柳东雨骂,真是个傻子,你不滚蛋?那你赖着吧,我走。 松岛跟在身后,仿佛他是被柳东雨抛弃的幼儿,你去哪儿? 柳东雨说,少管! 松岛这才说,我走。顿了顿,又说想喝口水,可不可以。柳东雨大步进屋,妥了半瓢水。松岛渴坏了,大口大口地灌。柳东雨喝住他,松岛抬起头,无言地似乎不解地盯着柳东雨。柳东雨声音冷硬,我可警告你,你噎死可不关我的事。松岛说,我知道。柳东雨再次骂自己贱货。松岛抹抹嘴,似乎还要说什么。柳东雨制止他,赶快滚你的吧!松岛说你保重。竟然像柳东风那样,有些摇晃。 柳东雨怔了半晌。自问是不是过了?松岛虽然是日本佬,不过个生意人,和那些端着枪的鬼子不一样。他人不坏。并不是因为他这样强调,而是她确实有体会。从与他相识,他总让着她。不管她怎样嘲笑挖苦戏弄他,不管让他受什么样的皮肉之痛,他都没说过什么。也正如此,她才会心动吧。她骂得过于毒了,踢打得过于狠了。怎么可以这样?柳东雨万分后悔。她追出去,她要告诉他。出了院门,她再次定住。不能。不可以。嫂子和侄儿在地下躺着,哥哥在地上卧着,她竟然心疼一个日本佬,还想跟他说。说什么?说对不起?说她错了?无耻,贱。贱透了!柳东雨慢慢缩在地上,捂住脸。泪水疯狂地从指缝溢出来。 跌进风雪中,几乎迈不开步。看不清路,望不出多远。但柳东风知道方向是对的。一直走,就能到抚松。 关东军加大了对铁血团的围剿和搜捕,铁血团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只能化整为零。柳东风和李正英、白水辗转数月,巧妙地穿过关东军的封锁线。日军在县镇主要路口都设了检查站,三个人一起容易引起怀疑,藏身也不便,决定暂时分开。 柳东风打算回趟松树镇,当时走得匆忙,未能和柳东雨告别,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原想找见梅花军就带她出来,但两年过去,没有梅花军的任何消息。铁血团也对付日本人,但今天在这儿,没准半夜就到了别的地方,太不稳定,柳东风甚至担心自己离开都再也找不到,怎么能让柳东雨随着漂泊? 到松树镇,顺利也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又是深冬,柳东风决定先去看看二丫,开春再回松树镇。 想到二丫,柳东风又犹豫了。 二丫需要他时,他不辞而别。二丫肯定恨透他了,肯定把他当成了白眼狼。现在有什么脸去见她?见了说什么?还是别去打扰她吧,自讨没趣。可翻腾到后半夜,柳东风的心又活了,被绳子拽着,几乎要飞出来。他知道绳子那端是谁,她的力气很大。天刚刚有些亮色,他便急不可耐地扔进风雪中。 两天后,柳东风踏进抚松县城。抚松变化不大,就是桥头多了日本的警察署。柳东风远远瞅了一会儿,向北大街走去。他想象过无数次,插翅都嫌慢,当黄泥灰瓦的包子铺闯进视野,却迟疑了。 没有人出进,柳东风慢慢移过去。还是那个棉布门帘,不过更旧了些。柳东风抬抬手又垂下去,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掀开门帘。门帘突然动了,有人出来。柳东风顿时心跳如擂。 二丫显然受了惊,啊一声。表情快速变幻,仿佛就要冻透又突然被烫着,手中的脸盆滑落到脚下。柳东风拾起脸盆,二丫才颤声道,是你?柳东风咧咧嘴,笑得有些艰难,有些虚。二丫突然扑上来,叼住柳东风的肩。柳东风定着,忍着。时间突然停滞,两人似乎都凝固成雕像。足有数分钟,二丫终于松开。她后退几步,再次打量柳东风,真的是你呀——你怎么——我还以为——她语无伦次,有些恼,有些慌,更多意外和惊喜。你还没吃饭吧?她突然醒悟过来,转身跑进后厨。 柳东风狼吞虎咽,二丫默默看着。柳东风偶尔抬头,捕到她眼底的心疼。 一盘包子吞下去,二丫的脸已经挂了霜。 饱了? 饱了。 那就该走了吧?别偷偷摸摸的走,光明正大的多好。 柳东风讪讪笑着,低声说对不起。 二丫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柳东风嗫嚅着,二丫…… 二丫叫,走啊!我又不拴你。 柳东风缓缓站起。二丫的目光追着他。他知道。走到门口,他转身,二丫…… 二丫大步过来,你就这么走? 柳东风疑惑地看着她。她的胸起伏着,眼睛闪着泪光。她瘦了许多。 二丫正眼也不瞧他,伸出手,把饭钱交了。 柳东风低声说,我没钱。 二丫偏过头,略带嘲讽,我说呢,怎么又回来了,原来……没钱吃什么包子? 柳东风说,我会还的。 二丫笑笑,怎么每次你都穷得叮当响呢?我是傻子啊,让你一遍遍哄? 柳东风汗颜,我不是……是…… 二丫叫,少废话!伸手抢他包袱。 柳东风动作更快,抓起抱在胸前。包袱里几件衣服,最重要的是一把手枪两把匕首。 二丫眉毛扬起,我偏要动你的宝贝呢? 柳东风眼神乞求,话却生硬,你别动! 二丫伸出手,那就把饭钱给我! 柳东风垂下头,难堪地说,我没有,现在没有。 二丫哼一声,你铁了心耍赖是吧。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不交钱你就甭想走,跟先前一样,干活抵账。柳东风明白二丫不过是变相留他,于是配合道,好吧。 柳东风留下来,二丫的脸热络许多。她不再让柳东风睡前堂,让他住外屋。柳东风没见到她母亲,问二丫,二丫迟疑一下,说出门了。柳东风说孤男寡女住里外间不太方便。二丫的目光直戳过来,我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你个老爷们怕什么?我不吃你!柳东风闭嘴。 二丫依旧卖包子,但生意不如过去了,一个人完全忙得过来。二丫说反正大冷天柳东风也没事干,让柳东风帮着干活。有一次说倒不开手,让柳东风给她系围裙。柳东风当然晓得二丫的心思,只是……早晚会离开的,他不可能拴在一个包子铺。马上走又有些不忍。他装着糊涂,尽量躲避她有意无意的目光。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柳东风听到啜泣,猛然坐起。他还没见二丫哭过。顿了顿,还是隔空问道,你怎么了?没有回应,啜泣也停止。柳东风点着灯,拉开门。二丫冷冷的,睡你的觉去!柳东风说,如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是离开好。 静默好久,二丫问,你愿意? 柳东风说,当然愿意! 二丫说,我想要个家。 柳东风哑住。她终于说出来。应该想到的,她不是那种绕弯儿的女孩。他何尝不想要个家?可他凭什么要?他能给她什么?什么都不能给她,还非常可能连累到她。 二丫距柳东风很近,热浪从身体散出来,烘烤着他。你别怕,我人粗脸不粗,就是这辈子不嫁,也不会逼你。 柳东风说,我——他不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静默片刻,二丫说,看来把你吓着了。然后放低声音,轻得像缝衣针落进草丛。她说,你把门合上吧。 次日清早,柳东风就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二丫双目泛红,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柳东风起身,她突然道,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柳东风就把包放下了,到院里劈木材。半上午,二丫让柳东风帮忙,说多蒸点包子给他带上。柳东风想说算了,终是没说出来。二丫剁馅,柳东风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就在一旁守着。二丫突然停住,柳东风忙问她怎么了。二丫不说话,紧紧握着左手,柳东风醒过神儿,忙返身进屋找出布条。二丫躲着不让柳东风近前,柳东风大力把她拉过来,很认真很仔细地给她包扎手指。二丫没有再动,小兔子一样安静。柳东风心疼地问,疼吗?二丫突然扑进柳东风怀里。柳东风一阵心痛,环住她,再不忍松开。 魏红侠离开后,柳东风伤痛太深,很久很久才从悲伤中走出来,他没想过还会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二丫父亲所在的监狱遭了洪水,父亲被冲走,母亲也被击倒离去。柳东风也讲了他先前的家,在通化的客栈,二丫问他,他片言带过。在那个夜晚,他说了很多,当然很多没说。那不是女人该知道的。 第二天,二丫就催促柳东风把柳东雨接过来。她说别把妹子一个人丢下,这个乱世道,女孩一个人多不安全啊。似乎怕柳东风担心,她说保证对妹子好,不和妹子吵。 一个月后,柳东风归来,二丫瞅他身后空着,问,人呢?柳东风摇摇头,神色黯然。 柳东雨两年前就离开那家餐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柳东风还回了趟柳条屯,屯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零星剩下几个人,也都不知柳东雨的下落。 二丫劝柳东风去别处找找,柳东风苦笑,东北这么大,去哪儿找?再说她不一定在东北。二丫说,那也得试试,说不定哪天就碰上呢。柳东风想到几年寻找父亲无果的经历,轻轻叹口气。二丫说,不就点儿路费吗?不用多少的。柳东风点头,好吧。 半个月后,柳东风再次归来,黑了些也瘦了些,但双眼放亮。二丫只催他快换衣服,味儿冲。她洗衣,他就看着。二丫的辫子又粗又黑,平时干活就盘在脑顶,像长了朵蘑菇。二丫斥他,洗衣服有什么好看?一边歇着去。脸却隐隐红了。柳东风跳过去,猛将她抱起来。 二丫什么也没说,几天过去,绝口不提。一天夜里,柳东风问她为什么不问。她反问,为什么问?你想说自然会说。柳东风说,没结果。二丫说,找见人,你就领回来了。柳东风问,你说还该不该找?二丫问,你想不想找?柳东风顿了顿说,还是算了,这钱花的,我不忍心。二丫重重推柳东风一把,你怎么还跟我见外?来痛快的,想找还是不想找?柳东风说,我还想试试。二丫说,就是嘛,绕什么弯子,她可是你亲妹妹。 柳东风很愧疚。不该骗她。他开始是想寻找柳东雨,去了抚松附近几个县,磐石,辉南,江源,但在磐石刺杀一个日本警察后,他出行的目的变了。找到又能怎样?能让她有安定的生活?赶不走日本人,这辈子别想。柳东风没有安重根那么好的机会,未能击毙伊藤博文那样的日本头目,刺杀的日本警察和宪兵均是无名之辈。但总有一天,血梅花会在日本高官脑袋上绽放。 寻找成了幌子。柳东风需要这个幌子。 再次归来是深夜,冷风直入骨缝。柳东风怕吓着二丫,想如过去那样到附近村庄的柴草垛凑合半宿。可肩膀疼得厉害,再者,白天容易引起注意。犹豫半天,还是敲响门。 柳东风的样子确实把二丫吓着了,特别是看到柳东风肩上的血迹,眼睛骇成两个深洞。也就片刻工夫,她麻利地剪开他的棉衣,用酒擦拭过,敷上药。问他要不要去诊所,柳东风重声道,不要!皮肉伤,不碍事。随后淡淡解释,遇上土匪了。 次日,二丫查看柳东风的伤,说好了些,家里没药了。柳东风说,不用上药,过两天就好。别去药店,听见没有?他从未用这种严厉的口气说话,几乎是警告。二丫说寻点草药,柳东风毫不客气,那也不行。二丫没再说话,低头出去了。半上午,二丫揣个瓶子回来,说她父亲以前受伤,每天喝几口烧酒。柳东风问,管用吗?她说,你先试试吧。不再看柳东风,但柳东风捕到她的眼神,心疼中夹着不安。 柳东风看出二丫欲言又止,这不是她的性格。他心一动,问,出去碰见谁了?二丫摇头,说街上贴了告示。柳东风问什么告示?二丫说见到受伤的人要向警察署报告。柳东风努力地笑笑,害怕了?二丫说,命都交给你了,有什么怕的?这辈子横竖和你绑一块儿了。柳东风说,若抚松呆不下去……二丫打断他,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柳东风说,你做个准备,听听风声,可能……咱们得离开。 七八天过去,并没什么动静,柳东风的神经稍稍松下来。自己有意外没什么,连累二丫罪就大了。伤势渐好,柳东风不顾二丫阻拦,进了趟山。快过年了,得打些猎物。运气还行,猎到一只野鸡。日本警察署在桥头,平时柳东风都绕着走。没想到在街上碰见日本警察。柳东风混在人群中,但肩上的野鸡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 两个日本警察截住柳东风,夺过他手里的野鸡,却没有掏钱的意思,而是围着柳东风转,问他叫什么住什么地方。被日本警察盯上了,糟糕!柳东风正琢磨怎么摆脱,二丫嚷着从街对面冲过来,揪住柳东风衣领,好啊,又给那个娘们儿送野鸡,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说说!很快有人围过来。二丫狠狠扇柳东风两个巴掌,怒骂柳东风良心让狗叼了,吃里扒外,不干正事。没料二丫来这么一出,太逼真了。柳东风知道应该配合她,可他神情僵滞,整个傻了。二丫揪着柳东风耳朵往街角走,不知两个日本警察几时离去的。转过弯儿,二丫欲松开,柳东风悄声道,揪着走。进屋两人就忙着收拾东西,连夜离开抚松。 客栈没生火,像冰窟。镇上只这一家客栈。柳东风紧紧搂着二丫,为她取暖。柳东风挺难过,最终还是连累她了。 或许太累了,二丫很快就睡着了。她的臂依然环着他的背,梦中也担心他吧?柳东风也困了,却睡不着。怕影响二丫,一动不动。脑里杂乱的念头横冲直撞。也亏得二丫机智,才甩开日本警察的纠缠。 一路颠簸,几次遇险,均化险为夷。柳东风越来越觉得二丫是他的福星,她救了他不止一次。 几天后的下午,经过山弯,忽然冲出两个持枪的人,都戴着狗皮帽子,看不出年龄。稍高那个穿着白茬皮袄,腰间系着麻绳,矮些那个穿着黑油油的棉衣。从穿着判断,应该是附近山寨的土匪。 柳东风不怵土匪。在铁血团那段日子,常和周围的土匪打交道。柳东风刚要抱拳,二丫挡他前面,什么什么,大白天的。白皮袄突然一横,枪口抵住二丫的胸。柳东风把二丫扯开,陪着笑说,她不懂事,好汉别生气。白皮袄戳戳柳东风,问,知道是谁的地盘吗?柳东风说,肯定是好汉的地盘,我们走亲戚,请好汉行个方便。白皮袄说,你小子还不蠢,今儿就不收你钱了,把这娘们儿留下,过两天来领。二丫骂,喷你妈的粪。黑棉袄放了一枪,子弹击在二丫身旁的山石上。白皮袄哈哈一笑,这娘们儿合爷口味。柳东风央求,白皮袄怒道,再他妈废话,老子一枪废了你,东西和女人留下,你小子快滚! 柳东风看二丫,你就留下吧,转天我再来。 二丫几乎跳起来,柳东风,你个王八蛋。 白皮袄和黑棉袄哈哈大笑。 柳东风把包袱丢到白皮袄脚下,与白皮袄擦肩的瞬间,突然转身夺下他的枪,照黑棉袄腿上就是一下。黑棉袄弯腰捂伤口,柳东风跳过去踢开他的枪,顺势给白皮袄一枪。黑棉袄左腿,白皮袄右腿。整个过程不超一分钟,干净利落。白皮袄和黑棉袄栽在地上,求柳东风饶命。二丫冲过去,踹两人好几脚。柳东风说赶路要紧,拽她离开。走出老远,把两杆长枪扔掉。 两人谁也不说话,除了风声就是脚步声。 柳东风先撑不住,歇息时,问二丫,你怎么不说话啊? 二丫反问,说什么? 柳东风说,你想知道什么? 二丫说,我知道你是我男人,别的不想知道。 柳东风说,你刚才脸都白了。 二丫笑笑,瞧你那笨样儿,你演戏,我就不会演戏了? 柳东风想起二丫的机敏,也笑了,你不害怕? 二丫说,你在,我怕什么? 柳东风说,你不怕我抛下你? 二丫笃定地,不怕。你不会,我知道。 柳东风握住她的手,我不会抛下你,永远都不会。真的! 二丫挠挠他手心,我缠定你了,也是真的! 柳东风事后回想,二丫也许有预感。二丫聪颖,很多事心知肚明,不说而已。柳东风是丈夫,但他还有别的身份。她不安,担心,但是不想让他看出来。 逃到哪里?并没有明确目的。在抚余停留三个多月,四月初来到哈尔滨,租个小店,二丫包子铺重新开张。小店在巷子里,生意没有抚松好,有时一天一笼包子都卖不出。柳东风从旧货市场买了辆独轮车,推到一百米外的巷口卖,巷口正对着哈尔滨道外大街。生意渐好,依然早晨中午各蒸一次,基本能卖光。下午,柳东风推着独轮车卖糖葫芦,一来多赚些钱,二来熟悉哈尔滨的街道。哈尔滨是国际都市,随处可见俄国人和日本人。刺杀日本高官,这里最合适。当然,也更危险。 哪天察觉的?柳东风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柳东风觉得怪异,刚到哈尔滨,怎么会引起注意?盘下小店,柳东风重新垒了锅灶,在风箱下挖了坑,手枪匕首藏得很严实。每次出门什么都不带。这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敢贸然行动。这么快就被盯上,哪里出了问题?柳东风百思不解。 日本领事馆在花园街,柳东风没敢多停留,附近的街道也是草草转一遍。如果不把身后那双眼睛揪出来,他不能行动。一个刮风的下午,柳东风没卖糖葫芦,在哈尔滨道里公园转一圈后,去了哈尔滨火车站。他想寻找安重根点射伊藤博文的地点。安重根是柳东风心中的英雄。柳秀才每次讲起安重根的英雄事迹,都是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在车站广场良久徘徊,感觉胸内的火更旺地燃起来。 忽然听到枪声,随后看到慌乱奔走的行人。柳东风停下,贴着蛋糕店墙壁。几分钟后,四五个持枪的日伪警跑过大街。 第二天,柳东风买了份《滨江时报》,在第二版左上的位置寻到一条新闻:飞盗夜蝙蝠被捕入狱。昨天那些警察可能就是抓夜蝙蝠。柳东风忽然想起白水,夜蝙蝠该不会是白水的化名?报上罗列了去年年底至现在夜蝙蝠作案情况及所盗金额。夜蝙蝠偷的要么是巨富,要么是高官,必定在墙上留下夜蝙蝠的大名。柳东风的心阵阵抽缩,他不知李正英和白水去了哪里。白水应该在哈尔滨、奉天、新京这样的大城市。 柳东风不知从何处打探,从此每天买份《滨江时报》。再没看到飞盗夜蝙蝠的消息。《滨江时报》信息量非常大,有本埠的,有世界的。虽然真真假假,依然可以嗅到有用的信息。哈尔滨的日伪警察每天不闲着,要么搜寻中国抗日人员,要么缉捕给抗日武装提供资助的商贾,隔几天就能破个案子。 二丫问柳东风报纸上有什么,那么入迷。柳东风笑笑,说看花边新闻。二丫不识字,让柳东风读一则。大盛魁商号老板三姨太与四姨太争风吃醋,烧了四姨太的旗袍。二丫挥挥手,什么破玩艺,你天天就看这个?柳东风说当然不只看这个,报上登着许多消息,报纸就是看世界的窗户。二丫问为什么在抚松没看报纸,柳东风说抚松没报纸呀。二丫追问,你不是为了看花新闻?柳东风说,我哪有闲工夫看那些东西。二丫撇撇嘴,那可没准儿。柳东风说,我这人嘴馋,爱吃包子,别的什么都不稀罕。二丫擂他一下。 二丫没再管柳东风看报纸,偶尔还让柳东风读新闻什么的。 一天中午,柳东风和二丫刚把笼屉推到街口,一个梳着马鬃头的青皮领着两个喽啰围上来,说昨天的包子馊了。碰着找事的了,城市大,什么样的混混都有。柳东风陪着笑,解释都是现蒸的包子,不可能馊的。青皮耍横,你什么意思?爷还讹你啊?柳东风忙说没有,不过包子确实每天现蒸。青皮叫,爷不跟你废话,赔偿爷的损失! 柳东风怕吓着二丫,二丫倒沉得住气,直接问要多少钱。青皮说五块大洋。二丫提高声音,五块?你想吃人啊。柳东风拦住二丫,幅度很大地给青皮鞠了躬,说小本生意,又刚开张,没那么大赚头,请行个方便。他只想息事宁人,顺顺利利把青皮打发走最好。 忙乱着,柳东风忽略了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青皮没有商量余地,不赔偿就砸摊子。二丫态度突变,说不就五块大洋吗?你们候着我回去拿。柳东风知道二丫还有些钱,够不够五块大洋就说不好。 二丫去得快来得快,至巷口,突然亮出擀杖。那么长的擀杖。二丫杀气腾腾,完全是拼命的架式。青皮被唬住,悻悻离去。 二丫冲着青皮的背影骂,挨千刀的货!回头触到柳东风的表情,怎么了?吓着你了? 柳东风回神儿,真吓着我了,可别这样了,要是碰个不要命的—— 二丫说,不要命的谁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再说,有你,我怕什么?我就是装装样子,这些熊包都不经吓。 柳东风说,大城市,咱不知根底,还是小心些。 二丫咕哝,好吧,听你的。 那天,包子卖得格外快。 柳东风刚要推车,有人喊他,回头,眼睛陡然瞪大。 松岛快步过来,东风兄,不认识我了? 第十三章 下山的两个人空手而归。 断盐两天了,整个山寨都眼巴巴地等着。盐是管制物质,日本人禁止买卖。不只是盐,粮食、棉花、药品,都禁。陆芬已经把盐准备好,但日本人设了许多关卡,根本没办法带出城。林闯一听就急了,猛踹冯大个儿一脚。除了冯大个儿,还有个叫武清的,快五十岁了。林闯还要踹武清,或许是没了力气,也可能武清年龄稍大,那脚只是虚虚地晃了晃。但嘴巴没饶过武清,要脑袋干什么?嗯?就不能动动脑子?武清说不只他和冯大个儿想了,陆芬也想了,就是没想出好主意。日本人搜得细,鞋都要脱掉。有人在背篓藏了盐,被日本人搜出来,当场就射杀了。武清这么解释,林闯更火了,冒冒险又能咋的,命就那么值钱?还武大胆呢,你根本就是武鸡蛋!鸡蛋也不是,一对鸟蛋!弟兄们整天都盼着,俩狗日的,连一颗鸟粪也没带回来。 待冯大个儿武清离开,柳东雨说林闯不能动不动就骂人,你现在是司令,没有个司令的样儿。林闯哎哟一声,我的妹呀,用不了几天,弟兄们都成了软蛋,不要说打鬼子,枪都扛不动,当个软蛋队司令,还有什么劲儿?柳东雨说这怪不得他俩,他俩有什么意外,你不心疼?林闯说身后一帮弟兄呢,没点儿家法谁听我的?柳东雨说她明天领两个人下山试试。林闯不同意,妹子,你别寒碜你哥,去也是哥去,这有可能掉脑袋的,怎么能派你去?柳东雨板起脸,又门缝儿瞧人了吧?林闯说,你本事大,咱心里有数,但这个事不行,别争了。柳东雨说女人有女人的方便,她好久没见陆芬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会会她。他是头儿,不能随便离开。林闯说这时候就需要他这个头儿出面,不然会被笑话。柳东雨说他是司令,须从大局考虑,不能义气用事。林闯的目光抖起来,我是司令?柳东雨明白他话里的陷阱,无言。林闯没等到柳东雨的话,故意苦起脸,怎么司令的话不算数呢?我还以为你是司令呢。柳东雨笑笑,你是头儿,但也不能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柳东雨最终说服林闯。林闯叹息,妹子,你这是给哥脸上抹碳灰呢。柳东雨嘲笑他,就你那脸,抹不抹一个样儿。 五更时分,柳东雨动身下山。除了三豆和冯大个儿,还带了两个人。到磐石天已经黑透。柳东雨让另外两人留在城外接应,同时保管家什。她只带三豆和冯大个儿进城。 找小店住下,三人在对面的饭馆一人要了一碗面。咸菜免费,在柜台的瓷盆里。三豆挟了满满一盘。芥菜条切得挺均细,色泽也好。几分钟三个人就把一盘咸菜吃得干干净净。三豆又夹一盘。柳东雨悄声说,面端上来再吃,店主不高兴了。三豆回头瞅瞅柜台后的中年妇女,说,别理她。待面条端上来,咸菜又光了。三豆再去夹,妇女敲打三豆,大兄弟,你不嫌齁吗?三豆说,不齁,在家就这么吃,没咸菜咽不下。柳东雨差点笑出来。什么样的头儿什么样的兵,三豆的腔调像极了林闯。从饭馆出来,三豆说,这顿饭值了。柳东雨笑笑,你是值了,老板娘不知怎么心疼呢。 柳东雨和三豆去陆芬家门口转了一圈。天晚了,柳东雨并不打算进去, 只是探探路。陆芬的父亲当了磐石商会的副会长,常和日本人往来,不能给陆芬添麻烦,陆芬的麻烦不是她一个人的。陆芬的父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女儿成了山贼。其实柳东雨也很吃惊。陆芬与她不同,打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没落到日本人手里,和柳东雨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陆父的另一重身份是林闯告诉柳东雨的,柳东雨不知陆父在陆芬被抓前就当了副会长还是后来的事。如果之前,鬼子就不该抓陆芬。又想,鬼子根本不讲规矩,就算知道她父亲是商会副会长,也不可能放了她。若不是中途被林闯救下,她包括柳东雨就落入地狱了。陪鬼子睡觉,林闯的话虽然粗,却直指要害。女儿差点被鬼子蹂躏,自己却当商会副会长,柳东雨不知陆父是否知道陆芬的遭遇,陆芬是否告诉他。也许不会,陆芬和父亲闹崩才逃婚的。陆父有这重身份倒也好,起码为陆芬提供了掩护。寨里许多东西都是陆芬事先买好的,她是特殊寨员。当然,陆芬甘心这么做,林闯那片嘴立了头功。活人说死死人说活,林闯自诩时,柳东雨颇不屑,你就是个废话篓子。嘴上损他,其实挺佩服他的。 陆府门外没什么异常。三豆问,还进去吗?柳东雨摇摇头。 次日上午,柳东雨拎着二斤点心走进陆府。陆芬看到柳东雨,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好半天才抓住柳东雨的胳膊,妹子,真是你呀。柳东雨压低声音,能找个安静地方吗?陆芬醒悟过来,拽柳东雨进了她的闺房。 陆芬又是端水,又是找零食,然后上上下下打量柳东雨,妹子,你一点都没变化。柳东雨笑笑,不过两年多,你想让我变成老太婆?陆芬也笑了,听说你入了山寨,我不大相信呢。柳东雨说,知道你返回山寨,我也很吃惊。陆芬叹口气,我自己也没想到,一言难尽……顿顿又说,不过也挺好,我现在活得很充实, 看到这个想山寨是不是缺,看到那个也想山寨是不是需要。柳东雨提醒她,要注意安全。陆芬说,放心吧,家里没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我父亲……算了,不说他了。柳东雨说,越这样越不能大意,你知道后果。陆芬说,决定入伙,我就豁出去了。柳东雨很正经地告诫,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有闪失会牵涉到你的家人,还有北方抗日军,好多事指着你呢,你不拿枪,却比拿枪的功劳大。陆芬撇嘴,什么功劳?才不稀罕呢。我就想像你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可惜没那本事。也是让林闯说迷糊了,他说我是特殊卧底。 哈!卧底,还特殊,逗吧?柳东雨说,他嘴巴乱脑子不乱,让你回到磐石,太有远见了。陆芬略显吃惊,妹子,你这样评价林闯,我没想到呢。柳东雨反问,怎么?说过头了?陆芬摇头,我对他并不是很了解,但我清楚他人不坏,不然不会逃出来再返回去。我找了好久呢,后来碰到他一个手下才……阴差阳错的。哎?你不也离开了?怎么又……柳东雨说,也有很多曲折呢,改天再聊吧。陆芬点点头,然后从床底拽出个布袋,说这些咸盐分好几次凑的。柳东雨拎了拎,差不多有三十斤,够抗日军吃一阵子的。 陆芬说日本人设的关卡太多,根本没办法运出去,然后看着柳东雨。柳东雨摇头,她还没想出办法。柳东雨路上想了些主意,比如让三豆和冯大个儿引开日兵,她趁机离开;比如劫持一个日本人……昨天进城后她知道这些办法行不通。鬼子的关卡不是一个,过了这个还有很多个。三豆冯大个儿还有接应的两个人,有可能逃不掉。如果实在想不出办法,也只能冒险。 下午,从陆府出来,柳东雨和候在门外的三豆冯大个儿上街遛达。城内也设了岗哨,但盘查不严。也不是每个人都查。城门口就不同,每个来往的行人都被鬼子搜查。 后来转到白山木帮门口,看到马车上粗壮的圆木,柳东雨脑里突然一闪。柳东雨让冯大个儿在外守着,她领三豆走进去。老板是个红脸膛汉子,嘴巴有些歪。一番讨价还价,柳东雨买下一根椴树,并提出把椴树中间部位镂空。柳东雨以为老板会问,但老板看看柳东雨,只问拉到哪里。柳东雨说到时候会告诉你。出了院门,三豆迫不及待地问,姐,你买木头干什么?山上有的是。柳东雨说,拍你们闯王的马屁。 晚上,柳东雨去陆府取盐。陆芬问她想出办法了,柳东雨点点头。随后告诉陆芬方案。陆芬惊叹,妹子,你怎么想出来的?柳东雨笑笑,逼出来的。 清早,柳东雨三人到白山木帮,老板说按柳东雨的要求,连夜镂空了,马车也已经备好。柳东雨检查过,对老板说了一句谢话。三豆随老板交钱,柳东雨趁机把盐放进椴树镂空部位。空间很大,装一百斤盐都没有问题。 到城门口,鬼子跳上车,用刺刀很仔细地戳着。柳东雨的心整个儿提起来。冯大个儿已经提前出城,如果鬼子发现异常,那就硬闯。还好,鬼子检查过,挥手放行。上了大路,三豆听柳东雨说盐放在椴木中间,竖了几次大拇指。 到森林边,卸下椴木,把车把式打发走,柳东雨取出咸盐,嘱咐三豆一定小心,碰到鬼子能躲就躲,不要交火。鬼子早晚都能打,盐比鬼子的脑袋重要。三豆问,姐,你不回吗?柳东雨说,我忘了件事,得回去一趟。三豆说他陪柳东雨返回磐石,让他们三个回寨里。柳东雨很坚定,我不是小孩,不用你陪,你的任务是把盐带回去,弟兄们都等着呢。柳东雨不知不觉用了弟兄这样的称呼。三豆还欲再言,柳东雨拍拍他,催促,别说了,赶快走。 三豆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柳东雨转身。她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白来一趟磐石。 柳东雨没想到松岛找到饭馆。那几天,柳东雨被哀伤啃噬得千疮百孔,整个人都透风了。柳东风似乎失踪了。家里没有坟地没有,森林里也没有。门一如往常,锁只是虚挂着。柳东雨以为柳东风出门了。几天后又回去一趟,还是没找见。她问了左邻右舍,还有柳秀才,没一个知道柳东风去了哪儿。又过了数日,其实也就两天,要么三天,又回去。迎接她的仍是那把吊着的铁锁。柳东风不见了,确确实实不见了。柳东雨整个人都虚脱了,靠矮墙上好半天才挣扎起来。柳东风出了远门还是遭遇不测?如果出远门,该告诉她啊。 柳东雨情绪低落,心不在焉,摔碎两个碗,六个盘子。老板脾气好,知道她哥哥失踪了,没让他赔。只是叮嘱她小心些。 松岛就是那个时候找过来的。这一阵子,柳东雨满脑子都是柳东风,她可以向老天发誓,真的没想松岛。日本佬彻底成了过去。看到松岛那一刻,柳东雨突然明白,她并没有忘掉他。根本不可能忘掉。他在她心里扎了根,心上最隐秘的部位,他人察觉不到,她无法欺骗自己。柳东雨双目迸溅出惊喜,仿佛松岛是她的救命稻草,若不是在大堂内,没准会扑到松岛怀里。我找的你好苦。松岛说。他的目光灼热,毫不掩饰。柳东雨突然慌了。虽然松岛是中国人打扮,说话也带着东北口音,柳东雨仍然害怕别人识破他是日本佬。她的脸色变了,问他来这儿干什么。松岛似乎明白她担心什么,说,去外边,去外边和你说。 在门口的槐树下,柳东雨站住。松岛回头瞅瞅,也立定。柳东雨先问出来,见到我哥没有?松岛怔住,神情也凝重许多。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柳东雨,目光里交织着很复杂的内容。柳东雨没心思琢磨,跺跺脚,你说话呀。松岛说,我也在找他,才从柳条屯回来的。怎么?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走前没和你说吗?柳东雨失望透了,我知道还问你啊?松岛说,他该和你说一声啊。这有点儿埋怨柳东风的意思,柳东雨没好气,你还有脸说,都是你们这帮日本狗害的。松岛低下头,对不起!柳东雨照树干踹一脚,对不起就行了?松岛问,你要我怎么做?柳东雨不假思索,把我哥找回来!松岛没说话,而是望着远处。柳东雨问,你不肯吗?松岛说,不,我一直在找他,可……柳东雨生怕松岛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连忙制止,不找可以,你别诅咒他。松岛满脸冤枉,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的惦记不亚于你呢,我是觉得东风兄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柳东雨喝,闭上你的乌鸦嘴!松岛做投降状,好吧。 静默一会儿,柳东雨说我进去了。松岛急叫,我还有话没说呢。他拽柳东雨一下,被柳东雨甩开。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有话快说! 松岛劝柳东雨辞了饭馆的活儿,去他那儿干。柳东雨心里动了一下。不是没想过。柳东风到安图后,柳东雨窃喜了好一阵子。她不但有了去安图的理由,还憧憬着有一天像柳东风一样。可接连的变故击碎她所有的念想。想到这些,柳东雨的脸突然冷下去,为什么跟你去?你怕我养不活自己?松岛直视着柳东雨,我好照顾你!柳东雨心里一阵慌,为了掩饰,声调更加冷硬,谁稀罕你照顾?你是我什么人?松岛说,东风兄不在身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有义务照顾你。柳东雨更加来气,你个日本佬,鬼才是你的亲人!松岛说,你这脾气,身边得有个出气筒啊。柳东雨心底泛起一阵暖,脸仍然霜着,给日本佬卖命,才不呢! 松岛离去,柳东雨竟有难以名状的悲伤和慌恐。柳东风不见了,另一个男人似乎也要消失了。仓惶中,她喊住他。声调颤抖,她自己都得听出来。松岛很意外的样子,可能以为她同意了。他的目光逼过来,柳东雨又退缩了。天呢,我这是怎么啦?她的脸隐隐烫起来。 松岛见柳东雨犹豫不定,说她可以再考虑考虑。柳东雨说,不用考虑,我绝对不会给日本佬卖命。不过……帮我个忙可以吗?松岛说,当然可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柳东雨说,少扯,我的事就是我的,怎么会成了你的?松岛说,好吧,就算你的。柳东雨让松岛帮忙找柳东风。松岛带了些责备,这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事呢?放心,有东风兄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不管谁,只要找到打听到哥哥的消息就好。但柳东雨明白,让松岛帮忙,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真是无耻透了,她无数次骂自己。 半个月后,松岛又来了。没打听到柳东风的消息,他会接着打听。松岛再次劝她去安图。如果不乐意在他店里干,他可以帮她找别的店铺。柳东雨并不领情,你是我什么人?谁稀罕你帮?松岛说,我是你的亲人啊。柳东雨不屑道,亲人?别胡扯了。松岛拉长声调,这还没过桥呢,你就想着拆哦。柳东雨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意耍横,想找就找,不找拉倒,又没逼你!松岛一副沮丧相,好吧,算我乱操心。然后很正式地道歉,打扰你了。 松岛走后,柳东雨的心被挖掉半个,魂也丢了半个。她责备自己过分了。他虽然是日本佬,可人不坏。他对她好,她知道。可不见的时候想,见了就忍不住想损他。她很难过。或许他被她伤透,再也不来了。不来就不来吧,早晚要结束,她不可能和一个日本佬有结果。想到结果,柳东雨更加郁闷。她后悔了,不该那么伤他。他不来,她干脆去安图找他。这样的念头冒出好几次。终是摁回去。他还会来的,她有这样的感觉。等等吧。 过了一阵,松岛果然来了。但没把柳东雨喊出去,是来吃饭。生意不好,老板辞掉一个小二,柳东雨前堂后厨两头跑。松岛是顾客,柳东雨就得侍候。每次沏茶上菜,松岛都说声谢谢。声音里没有温度,目光也没有温度。柳东雨又恨又慌,心里堵着一团麻。她等他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吃完饭,付了账,松岛起身离开。 柳东雨追出去。绷着的弦突然就断了。 松岛并不意外,当然也没有任何惊喜。他的脸上长满杂草,密密匝匝的,看不到深处。有事吗? 柳东雨骤然惊醒。为什么追他?这不是自取其辱么?可是,既然追出来,就不能灰溜溜地返回去。当然有事!她这样说。 松岛问,我没结账吗? 柳东雨没好气,谁说你没结账了?我和你要钱了么? 松岛唔一声,我还以为忘结账了呢。 柳东雨冷冷地,少装! 松岛愕然,你说什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柳东雨问,有我哥的消息了? 松岛作恍悟状,你说这个呀,非常抱歉,我没打听到。 柳东雨不信,你打听了? 松岛说,当然打听了,不过不是为你打听。 柳东雨问,为谁?为你们日本人吗? 松岛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雨气鼓鼓的,没打听到,你来干什么? 松岛说,吃饭啊。 柳东雨说,镇上好几家饭馆,为什么偏来这家? 松岛反问,怎么,不能来么? 柳东雨极其干脆,不能来! 松岛哈一声,你好霸道!我来,你能把我怎么着? 柳东雨噎了噎,说,你就是不能来。 松岛定了一会儿,那我得想想。改天再回答你,行吗? 柳东雨明白在和松岛说什么,又不是很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她想说的。真正要说什么又理不清。也许只是和他吵吵。不吵,她心慌。改天再回答你。也许,她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怎么回答不重要,只要他回答。柳东雨抱住脑袋。天啊,快要裂开了。 那几个鬼子进来吃饭,柳东雨刚被老板训过。她又摔了两个盘子。老板不再客气,说再忙手忙脚的就走人。柳东雨再三保证,一定小心。话音未落,几个鬼子兵就进来了。 起先鬼子兵还规矩,就是声音大点儿。老板早就安嘱过,鬼子兵吃饭,给钱也不能要,店里有的,要什么上什么。柳东雨不怵,一一把鬼子兵点的菜记上。鬼子兵又说一个菜,柳东雨没听明白,让鬼子兵指指。几个鬼子兵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戳戳柳东雨的胸,烤乳?你的明白?柳东雨正没好气,扬手抽鬼子兵一个耳光。 鬼子兵一齐上阵。随后拖着半昏迷的柳东雨离去。 第二天上午,松岛来领她。当天,他带她到了安图。半年后,柳东雨随松岛去了哈尔滨。 有中午的包子,二丫非要包饺子,似乎不这样就冷落了柳东雨。二丫不是装出来的,柳东风明白。她喊柳东雨老妹,亲切自然。柳东雨则显得冷淡,自始至终没喊二丫嫂子。和二丫的事,柳东风没有多讲。只说她人挺好的。是心里话。 二丫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招呼柳东风和柳东雨吃饭。每人一碗,中间还有一大盘。二丫包的饺子像包子一样鼓溜溜的。柳东雨扫扫还在忙碌的二丫,柳东风说,吃吧,不用等。柳东雨也没再客气,拿起筷子。二丫端一碟蒜泥过来,就势往柳东雨碗里拨一筷子。柳东雨尖叫一声。二丫突然僵住,柳东风也愣住。柳东雨说,我不吃蒜。触到柳东风的目光,补充,更像强调,我现在不吃蒜。二丫反应还算快,把柳东雨的碗拽过来,将没放蒜泥的碗推过去。吃饺子不吃蒜,味道少一半,老妹,怎么不吃蒜呢?二丫并非想要柳东雨回答,不过顺口说说。即使这样,柳东雨也该有个回应。但柳东雨什么也没说,头都没抬起来。柳东风怕二丫尴尬,忙转移了话题。 吃过饭,二丫便忙活去了,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兄妹俩。二丫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蛮细的。柳东风确实有话问柳东雨。一顿饭吃过,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他问柳东雨喝水不,柳东雨摇摇头。气氛就有些冷,柳东风望向窗外,柳东雨的目光随他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与松岛的相遇令柳东风意外,更意外的是,苦苦寻觅的妹妹竟然和松岛在一起,这几年一直是松岛照顾她。柳东风五味杂陈。有松岛在柳东雨身边,他勿需为妹妹担忧,可心里有个地方就是揪得疼。 柳东风问柳东雨还行吧,柳东雨点点头,她当然清楚柳东风后面的意思,补充,好歹有口饭吃。柳东风说,那就好。柳东雨说,他对我还好。柳东风自然也晓得妹妹这话的意思。他没附和,没附和就是态度。他没有资格责备柳东雨。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镇上,若不是松岛,恐怕就见不到她了。刚才她已经说过。她和松岛的事,他不必再问。依她的性子,如此委婉算客气了。过去她不这样。她成熟了,似乎也生疏了。柳东风有些伤感。 二丫探进头,说找出一套新被子,老妹今晚别走,住下吧。柳东雨摇摇头,不了,松岛一会儿来接我。二丫看柳东风,柳东风说忙你的吧。又冲柳东雨笑笑,她比我还惦记你。 松岛进来,柳东雨便站起来,仿佛早就等着了。她确实在等。柳东风问松岛要不要坐会儿,松岛看柳东雨,柳东雨说,不早了。松岛便说,我先送东雨回去,改天请东风兄吃饭。柳东雨已经走出门,没和二丫打招呼。 柳东风把松岛和柳东雨送至巷口,松岛的车停在那里。松岛拉开车门,柳东雨钻进去。柳东风突然被咬着,剧烈地疼了一下。松岛让柳东风留步,柳东风笑笑,有些僵。 二丫责备没留柳东雨住几天,都几年没见了。她的情绪似乎没受影响。柳东风淡淡的,都在哈尔滨,以后见面也方便,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我这个妹子从小这样,野惯了。二丫说,没事,她还小。柳东风抱紧她,真是个好包子。 二丫扯起轻微的鼾,柳东风却久无睡意。回想多日来怪异的感觉,难道躲在身后的眼睛是松岛?如果是松岛,他为什么跟踪自己?如果不是松岛,那个影子又是谁?那不是错觉,柳东风确信,他是最优秀的猎人。 几天后,松岛请柳东风吃饭。无论柳东风愿意不愿意,现在已经不能再躲避松岛。 松岛再次提到柳东风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东风兄,我就不在这里了。柳东风也感谢他照顾柳东雨。松岛拉长声调,东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她是东风兄的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 松岛聊了些生意上的事,说两国打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柳东风哦哦虚应着。他不懂生意,不便评价,但不相信生意不好做。先前松岛骑马,现在坐着汽车。 松岛突然问,东风兄,你不信我的话? 柳东风僵了僵,说,我不懂。 松岛摇头,不,你是不信。 柳东风没有接茬,争执有什么意思呢?中国的人头,日兵想怎么砍都可以,生意算什么? 松岛说,我知道—— 柳东风重重地打断他,你不知道! 松岛定住,似乎不明白柳东风为什么突然发火。 柳东风意识到失态,顿了顿说,我的妻子和孩子被日兵…… 松岛说,对不起。作为帝国子民,我深感愧疚和羞耻。 柳东风摇头,与你无关。刚才……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松岛沉吟半晌,说,如果东风兄抹不掉心中的仇恨,可以像那些反日分子拿起枪。 柳东风吃惊地看着松岛。 松岛说,如果是我,可能会…… 柳东风心里掠过一阵波澜,为平复,目光转向窗外。好半天,他回转头,有些凄惨地笑笑,曾经有过念头。 松岛追问,难道现在没有了么? 柳东风摇头,我现在的女人对我很好,我只想过安稳日子,过去的事我尽力忘掉,我不愿意在痛苦中活着。 松岛直视着柳东风,你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有机会呢?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帮到东风兄。 柳东风说,要让你失望了。 松岛说,东风兄,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可……你这样,我还是有些意外,毕竟你是猎人啊。 柳东风黯然,扛枪扛炮的都直不起腰,我一个猎人算什么? 松岛说,你和他们不同,我知道。 柳东风突然说,我女人蒸的包子不错,哪天请松岛君尝尝? 松岛怔了怔,哈哈一笑,尔后问,包子的生意怎样? 柳东风说,马马虎虎吧,就供个吃喝。 …… 夜已至深,柳东风还在回想和松岛那顿饭。松岛每句话似乎都有用意,像设计好的。他和松岛曾经彻夜长谈,也有过争执,在妻儿的坟头,还差点掐死他。印象中,松岛没劝过他做抗日这类事情。柳东风仔细回味着,松岛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两天后,柳东风去了趟五常。没带枪,只揣了匕首。那是他的营生,正式营生。五常不大,一小时转两个来回。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也设了日本警察署。两间房,一个小院。那个警察站在门口,快睡着了。柳东风本想等到天黑,四下瞅瞅,见不到任何人。柳东风走过门前,日本警察眼皮都懒得翻。匕首刺进心脏,日本警察才半张开嘴,眼睛也瞪得老大。当天夜里柳东风便回到哈尔滨。 柳东风走的时候叮嘱二丫,如果松岛来,就说他到乡下收猪。松岛不会每天来,但柳东风不敢大意。就算他是做生意的,毕竟是日本人,必须提防。松岛没来,倒是柳东雨下午来了一趟。柳东风忙问柳东雨来干什么,二丫摇头,你不在,她门都没进就走了,老妹不大待见我呢。柳东风劝,你别和她计较。二丫很大度,计较什么?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小姑子。虽然这样说,但柳东风瞧出她心里不痛快。柳东雨是过分了,不该这么冷淡二丫。二丫劝柳东风明天过去瞧瞧,也许她有什么事。柳东风气乎乎的,不去,她能有什么事?二丫飞快地瞥他一下,他意识到表演过火了,于是缓了口气,有事她会来的。二丫说,你是哥哥,这么多年没见,别生分了。柳东风长叹,你不识字,倒比她通情达理。二丫正色道,别这么说,她还小。别因为我,让你们兄妹生出不愉快。 次日,柳东风去看柳东雨。柳东雨说昨儿个只是路过,并没什么事。柳东风说那就好。柳东雨问柳东风真去乡下收猪了?柳东风说卖包子就是糊个嘴,总得找点儿别的活干。柳东雨劝他别在外面乱跑,到处是日本兵。柳东风说在城里就能躲开么?城里更多。柳东雨说,那也比乡下安全。她摸出一个包给柳东风,说上次就想给你,看到那个女人,我忘了。柳东风问,这是他给你的?柳东雨抖了一下,脸突然沉下去,都是我自己挣的。柳东风忙说,我没别的意思。柳东雨有些气恼,我知你没别的意思。柳东风斟酌着,日子还过得去,你……柳东雨把包扔到角落,好,算我瞎操心。有些尴尬。顿了顿,柳东风说,我和二丫也没别的花销,暂且用不着。柳东雨问,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柳东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她和松岛在一起,他确实不适,也只是不适,并没打算干涉她。就柳东雨的性子,她认准的事,他也拦不住。松岛对她不会错,这一点儿他还有把握。所以没说她什么,更不觉得她贱。他怕刺伤柳东雨,尽量小心地,我可没那么想,停停又补充,只要他对你好。柳东雨并不买账,你就是觉得我贱,这钱是干净的。柳东风说,我没说不干净,确实暂且用不着。你照顾好自己。柳东雨似乎有些委屈,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已经把嫂子忘了吧?柳东风不知怎么答,瞪着她,有些恼。柳东雨神情带着挑衅,我说的不对吗?竟然说僵了,这是柳东风没想到的。话不投机,柳东风告辞。走到门口,鬼使神差的,他又回过头,你该叫二丫嫂子。柳东雨毫不客气地回击,我只有一个嫂子。 在院门口,柳东风撞上松岛。松岛热情地抓住柳东风的胳膊,要他再进去坐坐。柳东风推说有事。松岛却不松手,怎么,和东雨吵架了?她就那脾气,你当哥的,别和她计较。柳东风哑然。松岛为他和柳东雨调和,太滑稽了。松岛说咱不进去了,去别的地方。柳东风仍然推辞,松岛央求,东风兄,陪我聊聊吧。怕嫂子责怪?回头我向嫂子请罪。 两人走进一家俄罗斯风味的餐馆。松岛说他喜欢这儿的烤牛排,和东雨吃过好几次了。完后补充,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习惯了。我习惯了。柳东风反复咀嚼着,嚼出一丝苦涩。 酒菜上齐,松岛突然问柳东风愿不愿意找个营生,这个忙他可以帮的。柳东风不知这是松岛的意思还是柳东雨的意思。不管是谁,都是松岛的人情。柳东风躲不开他,却不想走近他。推说卖包子虽然利薄,但自在。松岛没有再坚持,只说柳东风如果有意,随时可以找他。 五六天后,松岛找上门。一个人来的。松岛说柳东风答应给他送包子,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只好厚着脸来了。柳东风抱歉地笑笑,你是有身份的人,送几个包子有辱身份,没敢去。 二丫弄了两个菜,柳东风和松岛坐在小桌前对饮。松岛直夸二丫的包子味道好。二丫说那就多吃几个,我们别的没有,包子多的是。松岛吃完一个,二丫马上给他夹一个。三个吃下去,松岛直嚷撑着了。二丫说你一个老爷们儿,还没我吃得多。松岛竖起大拇指,嫂子爽快,小弟不如啊。 松岛隔半月二十天定要过来吃顿包子,开玩笑说嫂子的包子最解馋。过几天后会请柳东风去餐馆或茶楼。柳东雨陪过一次,多数时候,只是柳东风和松岛。 那个晚上,松岛又劝柳东风找个事做,说倒不是认为卖包子有什么不好,而是觉得东风兄一身本事,开个小店实在太可惜。柳东风浅浅一笑,你不要取笑我,我一个山民,能有什么本事?松岛摇头,整个中国恐怕也找不到东风兄这样的猎手。柳东风说我也就能打个鸟套个兔子,多年不干,早就废了。松岛问,东风兄打算终生卖包子?柳东风说能靠这个活命就成。松岛说,我总觉得东风兄是有抱负的人。柳东风苦涩地摇摇头,你高抬我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盘个大店。 两人从餐馆出来,已经很晚。夏日的哈尔滨,白天炽热,夜晚却极凉爽。从松花江吹来的风带着甜丝丝的味道。柳东风慢慢走着,一边享受清风,一边猜测松岛劝他做事的真实用意。偶有汽车或俄式马车经过,杂音远去,柳东风能听见自己轻浅的脚步声。虽然满脑子念头,但猎人生涯练就的警觉仍在,依然能捕到周围的动静。那个晚上,耳朵骗了他。当然,也是动静太过轻微,他以为是风声。待感觉不妙,为时已晚。 柳东风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脑袋隐隐作痛。他竭力睁大眼打量四周。屋子不大,极其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除了油灯,还有两只碗两个搪瓷茶杯。对面门上挂着门帘,想必是里外间。 柳东风喂了两声,门帘挑起,进来两个人。若不是绑着,柳东风肯定会跳起来,竟然是李正英和白水。柳东风晃晃脑袋,证实不是幻觉。 摇什么头?不认识咱了?白水揶揄。 真是……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快给我解开。 解开?白水嗤一声,回头对李正英做个怪笑,似乎没听懂柳东风的话,向李正英求解。 李队长!柳东风叫起来,我是柳东风啊。 白水喝道,嚷什么嚷? 李正英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柳东风。 柳东风意识到不妙,惊喜凋谢,一脸呆傻。看来是李正英和白水绑了他,难怪没有察觉身后的声响。没有几个人能轻易靠近他。 柳东风问,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绑我? 白水道,为什么绑你?装傻! 柳东风又叫起来,我不清楚! 白水照柳东风腿上踹一脚,还装!你这个败类!又抬起脚,被李正英扯开。 柳东风有些明白过来,你们肯定误会了。 白水冷笑,误会?我跟踪你几个月了,你和日本贼那点屌事我摸得一清二楚。 确实有人跟踪,感觉没有骗他。竟然是白水。 老实交代吧,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让你死得痛快点儿。白水吹吹手上的刀。 柳东风转向李正英,李队长,这是个误会……真的误会啊。 往事涌来,柳东风脑里满是妻儿身上的血窟窿。无数个夜晚,血窟窿都是他的噩梦。柳东雨说他忘了。他怎么能忘记呢?柳东风和李正英白水在铁血团那么久,从未提起过。那是他极力回避的深痛。现在必须说出来。怎么救松岛,妻儿怎么被残杀。他虽和松岛交往,但绝不是日本人的狗。 三个人久久无言。 半晌,李正英问,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话? 柳东风说,我不知怎么证明,也不知怎么让你们相信。脑里晃过日本兵警脑门上的血梅花,终是没有说。那不是秘密,但他只告诉死去的妻子。 李正英问,松岛的身份你清楚吗? 柳东风说,他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么? 李正英摇头,他真正的身份是日本秘密刑事警察。松岛长期在长白山一带活动,勘测地形,绘制地图,搜集情报,搞暗杀,拉拢并培植密探队伍,是个极其阴毒极其危险的角色。 柳东风脑里划过一道闪电。确实,他也越来越感觉松岛不是普通商人。回想和松岛的交往,诸多疑点终于有了解释。他马上想到柳东雨,顿时一阵痉挛…… 李正英让白水替柳东风解开,说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他来哈尔滨找白水,白水告知柳东风也在哈尔滨,且和日本人搅在一起。李正英说铁血团有三个成员在通化投靠了日本人,所以对久无消息的成员都严格审查,而且——李正英拿出一张照片,正是松岛,穿着日本警察制服。 柳东风稍显忐忑,真相信我了? 李正英和白水相视一笑,你是什么人我们心里有数……审查还是必须的。 李正英简单讲了分手后的经历,说现在的任务是刺杀日本派驻哈尔滨最大的特务头子国吉定保及他最得力的助手松岛。 柳东风说,松岛包我身上。 李正英摇头,第一号刺杀目标是国吉定保。国吉定保极其狡猾,李正英和白水至今没有查到他的住址。查到国吉定保的住处,摸清他的活动规律,只能通过松岛这条线。现在非但不能杀松岛,反得和松岛搞好关系。柳东风讲松岛几次劝他做事。李正英说如果松岛再劝,要见机行事,答应,但是要不动声色,不能引起松岛怀疑。 柳东风到家,天已大亮。二丫肯定一宿没睡,两眼通红。她扑过来将柳东风看个够,然后问他干什么去了。柳东风抱住二丫,咬着她的耳朵,现在不能说,能说的时候再说,记住了?可能柳东风的口气太过严厉,二丫颤着点点头。 柳东风又和松岛见了两次面。因为知晓了松岛的真实身份,柳东风格外小心。他是猎手,松岛是狼,他必须和狼周旋。 第三次,松岛又提议柳东风找事做。柳东风沉吟半晌,说他这么热情,他再推托似乎不近情理,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松岛惊喜道,东风兄脑里的弯终于转过来了。柳东风说卖包子太辛苦,不忍女人跟着他受苦。松岛所言的差事却让柳东风愣住:搜集反日分子的信息。柳东风佯装吃惊,前阵子松岛还劝他像反日分子一样拿起枪,现在却让他搜集情报,这不就是密探么?松岛反问,东风兄不乐意?柳东风显出恼意,你知道我妻儿怎么死的,我不报仇就够窝囊了,怎能做这种下三滥的事?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不行,我不会做的。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心里有坎儿,再大的坎儿终究要跨过去的对不对?那天你不也说要忘掉过去吗?柳东风说,忘掉,并不意味着要成为日本的……柳东风顿了片刻,再次摇头,我绝不会干的。松岛说,东风兄再考虑考虑,这比卖包子挣钱容易多了。柳东风很决绝地摇头,不用考虑。松岛不甘心,其实很简单的——柳东风打断他,不要再说了。忽又好奇道,我不太懂,你不是收药材的么?这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松岛微微一笑,我的朋友需要,而我的生意要靠朋友帮忙。柳东风冷笑,你一直都声称自己和别的日本人不一样,我还相信你了呢。松岛说,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这年头生意难做,没有靠山绝对做不下去。我不能让父亲苦心经营的生意毁在我手上。再说,那么多店员要吃要喝呢。柳东风依然摇头,说你有你的理由,可……这个差事我不能做,传出去会被唾沫淹死。松岛说以柳东风的身份,这个工作最适合,每月定薪五块大洋,信息有价值还有特别奖励,你只打探一些消息,别的不用做,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又说,什么生意也比不上这个挣钱,顶开几个包子铺了。劝了一会儿,柳东风话柔和了一些,不过仍没答应。 柳东风向李正英汇报,李正英说你没有马上答应是对的。柳东风问,那接下来呢?该怎么办?松岛是让我做密探。李正英说不要说密探,让你明着当警察也要答应。柳东风忧心忡忡,如果这样,他和那些汉奸有什么区别?李正英说,当然有区别,你是假的,他们是真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入虎穴的机会,一定要抓住。 七八天后,松岛喊柳东风去钓鱼。柳东风推辞,说不会钓鱼,也没有这个雅兴。松岛说,学学不就会了?就当是陪我。柳东风迟疑,松岛拽他一把,柳东风便上了车。柳东风有些落寞,松岛问柳东风是否有心事。柳东风淡淡一笑,人活着,哪能没点儿事呢?松岛略一怔,东风兄,如果不介意,可否说来听听?柳东风轻轻摇头,不提也罢。 到河边落座后,松岛说,那天我莽撞了,还请东风兄见谅。柳东风有些意外,不知松岛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松岛说,东风兄是什么人,我该清楚的。柳东风说,我知你是好意,只是……我一介草民,只求在乱世中活命,现在卖包子还好。松岛说,人各有志,我不会为难东风兄的。柳东风笑笑,略有些失落。若松岛就此绝口不提,就失去了李正英说的良机。可他必须也只能等待,不然会引起松岛怀疑。 一个上午,松岛钓了两条鱼,一条鲤鱼有半斤左右,另一条小鲫鱼。柳东风没有任何收获。松岛打趣,鱼儿都有第六感,被东风兄吓跑了呢。柳东风自嘲,我要有这么厉害,哪会落魄至此? 松岛带了些火腿面包啤酒之类,中午,两人就在草滩上吃过。 柳东风问松岛常来钓鱼么,松岛说,也不常来。我钓技稀松,有时能钓上,多数时候两手空空。今儿钓到两条,算不错的,够东雨吃一顿了。松岛提及东雨,柳东风突然被锉痛。知晓松岛的身份后,柳东风最想告诉的就是东雨,但最不能告诉的恰恰是东雨。虽然知道松岛喜欢东雨,不会把她怎样,可想到她和一个阴险的特务生活在一起,他的心底像戳了一包针。 东雨爱吃鱼,特别是我钓回的鱼。松岛的解释有炫耀的意思,但柳东风从松岛的话里分辨出要挟。轰隆隆的声响从柳东风心上碾过,他努力调整,不显示出异常,略微动情道,多谢你照顾她。松岛答得极快,这是应该的呀。仿佛意识到反应有些急,他笑了笑,继而有些严肃,我是真心喜欢她,我和她……还望东风兄成全。柳东风没带武器,但自信可以轻易结果他,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松岛望着柳东风,竟有些眼巴巴的意思。不得不承认,松岛是极好的演员。静了几秒,柳东风有些艰难地说,只要你对她好。松岛连声说谢谢谢谢,东风兄放心,我会的。松岛再次提及生意,说之所以想把生意打理好,也是为东雨考虑,我不能让她跟我受苦。柳东风问,生意真那么难做?松岛叹息一声,战乱年月,什么都难,上次劝东风兄,一半是为你,另一半也确实为生意,想和朋友搞好关系。柳东风问,除了我,没别的人选了?松岛说,别的人选当然有,但要信得过,还要有能力,所以……东风兄最合适。绕了个大弯子,松岛又绕回来了。柳东风迟疑着,我再想想吧。松岛大喜过望,东风兄若能……那就太好了。柳东风沉着脸,我说什么了吗?就是想想。松岛频频点头,我理解我理解,东风兄要从长计议么。 傍晚时分,柳东风从松岛的车上下来,说可以先试试,但要求松岛务必保密,尤其不能在二丫和柳东雨面前提及……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松岛很郑重地握握柳东风的手,东风兄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自此,柳东风早出晚归,包子铺完全丢给二丫。柳东风出入火车站公园商场店铺及外来人口聚居区。每周与松岛见一次面。松岛嘴巴紧,国吉定保的消息一丝未露。柳东风也不敢贸然打听,暗暗心焦。 一个月过去,松岛将五块大洋交给柳东风。柳东风不大好意思,说自己也没打听到多少消息,松岛说没关系,慢慢来。柳东风乘机提出请松岛的朋友吃个饭,表示感谢。松岛说这就不必了吧。柳东风说总觉得钱挣得容易,心里不安,他的朋友肯定不稀罕一顿饭,但对柳东风来说,是心愿,也是最起码的礼貌。松岛说问问朋友再定,如果柳东风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当然,松岛语气一转,只要东风兄用心,我相信,不用多久,我的朋友会奖励东风兄,到时候不是你请他,是他请你。 柳东风给了二丫三块大洋。有了钱,柳东风隔半月十天就出趟门,多是哈尔滨附近的县,即便当天不回,第二天准能返回。这是做“密探”意外的收获吧。血梅花的绽放已不能让柳东风兴奋。于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心和脸同样平静。 又一次见面,松岛情绪低落,脸色晦暗。柳东风问他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松岛说何止是事,是麻烦事。随后骂自己笨蛋,蠢货。柳东风问是不是赔了钱,松岛怔了怔,是赔了钱,让人阴了一把,丢人啊。柳东风劝,做生意也难免,以你的心智,早晚会赚回来。松岛咬牙,没错,早晚会赚回来。柳东风猜到松岛可能为什么闹心,仍然没有任何兴奋与惊喜,心如止水。 松岛没像先前那样节制,喝高了,走路有些晃。柳东风扶他,他粗暴地甩开。柳东风说,你扶我行吗?我喝晕了。松岛笑道,好,我扶你。走出一段,松岛问,东风兄,你敢杀人吗?柳东风说,我杀过鹿杀过野猪。松岛不屑,鹿算什么?杀人,你敢不敢?柳东风嘘一声,别嚷嚷,小心警察听见。松岛嘲笑柳东风胆小。柳东风说从小就胆小,杀鸡都不敢看,常挨父亲的板子。他这个猎人完全是被父亲赶上架的。 松岛往柳东风怀里歪过来,柳东风揽住他,召了一辆马车。松岛说要带柳东风见他的朋友。柳东风压住狂跳的心,说,太晚了,不合适吧?松岛问,你想不想见吧?柳东风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我听你的。松岛挥挥手,那就走。 松岛始终没说清楚住址在哪儿,一会儿道外街,一会儿花园街。后来干脆睡过去。车夫问柳东风到底去哪儿,柳东风说,就在大街转吧。 午夜过后,松岛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柳东风笑笑,醒了?马车一直在街上转啊。 第十四章 山下的线人报告,濛江县城林闯的人头已经涨至五十大洋,而半个月前还是四十块。林闯的嘴巴几乎咧到耳叉,说不出年底就涨到一百了,这下总算和那个血梅花杀手扯平。线人说血梅花杀手的人头已经涨至一百五十块大洋,半个月前的价码还是一百三十。林闯叫,什么鸟人?二十二十的涨,小日本抽风了。柳东雨说日本出高价,说明杀手的头比你的值钱呗。林闯不信,问线人消息确定吗?线人说白纸黑字清楚着呢。林闯气哼哼的。数日后,线人把撕掉的悬赏通告带上山寨。林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了好几个来回,突然揉成一团,骂,狗日的鬼子,瞧好吧,等着老子收拾你们。柳东雨乐了,戏谑,你真贪,五十大洋还不足?能买多少头猪啊。林闯苦巴着脸,要说不少了,做梦也想不到我的脑袋这么值钱。可人怕比么,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差距也太大了。你说同样是杀鬼子,咱杀的未必比那个杀手少,凭什么他的头值一百五,咱的头才值五十?你说鬼子是不是睡迷糊弄错了?柳东雨乐了,这怎么可能错?林闯叫,怎么不可能?我吊线还常常吊错的。 柳东雨回屋不到一刻钟,林闯便敲门进来,他不说话,像脖子拧着了,反复拍打着。柳东雨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叫,你要觉得累赘就直接割了。林闯嘻嘻一笑,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舍得呢?我是让这脖梗子长结实了,不到一百大洋,谁都别想碰。柳东雨气乐了,她知道林闯来干什么,故意问他,你不是为大洋找我吧?林闯说,就是为大洋啊,咱得想个招呢。柳东雨问,怎么?不服?林闯说,当然不服,一颗头顶咱三个,怎么服?柳东雨说,我倒有个办法。林闯忙道,快说,妹子,我就知道你有主意。柳东雨说咱自己写几张悬赏通告,把你的人头涨到一百,把血梅花杀手的头降到三十,多简单的事。林闯舔舔耷拉着的下嘴唇,妹子,别这样寒碜你哥,咱好歹也是抗日军司令。柳东雨故意板了脸,也只有这个办法,还能让小鬼子写?林闯说,当然可以。柳东雨说,怎么做?摁住鬼子?说林闯的人头值一百大洋?林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柳东雨说我脑子不好使。林闯说,咱也杀了不少鬼子,都是些无名之辈,咱得杀几个大的,军官啊什么的,肯定出名。柳东雨冷笑,杀日本天皇更出名。林闯说,别抬杠,那老东西远,咱够不着,咱杀够得着的。柳东雨说,杀鬼子不是闹着玩,你以为日本军官的头是蒿子草啊,随便砍?林闯说,所以找你商量么,你主意多。柳东雨说,我没主意。林闯说,妹呀,过分贬自己可不好,你能把盐弄回来,弟兄们把你当神敬呢。柳东雨笑骂,去去去,少给我灌迷魂汤。林闯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咱都服你,怎样?这几天咱干个大的?柳东雨叫,这几天?林闯说,杀鬼子还嫌早啊。柳东雨说,不行,不能随随便便把弟兄们拉出去,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林闯说,那就计划一下?柳东雨轻轻咬咬嘴唇,又掉进他的陷阱。打当然是要打的,她留在寨里就是为了打鬼子。她劝林闯等待时机,近日长白山外围的日兵突然增多,显然是要搜捕抗日武装,若遭遇大部队敌人,肯定要吃亏。硬碰硬根本干不过鬼子。柳东雨一番分析,林闯频频点头,妹子,你窝在寨里真是可惜了,好吧,我听妹子的。我不过个木匠,脑袋值五十大洋也不少了。 柳东雨听出林闯仍有醋意,没接他的茬。 某日,林闯拎一小坛酒过来,让柳东雨陪他喝两盅。酒是线人带上山的,自家酿的高粱酒。柳东雨瞄瞄酒坛子,坛上竟是莲花的图案,揶揄,存货还不少,我以为你真和弟兄们有福同享呢。林闯说,我向我娘发誓,我让弟兄们喝来着,谁也不肯。总不能掐他们的脖子吧?为了喝酒掐断谁的脖子,我不成阎王了?柳东雨笑了,明儿喝口醋,你是不是也准备一套说辞?林闯纠正,妹子,我没准备,实话实说。来一口?柳东雨摇头,说自己从来没喝过。林闯说,什么都有第一次,今儿就破个戒,闲着也是闲着。林闯软泡硬磨,柳东雨就坐下来。 林闯突然道,你撒谎了妹子,你喝过的。柳东雨嘁一声,这才刚开始喝呢,你就说胡话了?林闯直视着柳东雨,不,你就是喝过。柳东雨语气稍有些冷,凭什么断定我喝过?林闯说,凭感觉。妹子,你要是没喝过酒,哥把脑袋赔给你。别看五十大洋,哥舍得。柳东雨不屑地嘘一声,脸却隐隐烧起来。她当然喝过,第一次是和松岛在安图,在哈尔滨的日子,她经常出入酒馆,有时她自己,多数时候是松岛带她去。她想忘掉那段日子,忘掉酒,那是伤疤盖着的伤疤。林闯得意地,怎样?哥猜对了吧?柳东雨突然就恼了,我喝过又咋样? 林闯显然没料到柳东雨发火,怔了怔,突然嘿嘿一笑,都说这高粱酒劲儿大,以为胡扯呢,酒嘛,其实就是水,可……今儿我信了。他抱起坛子灌几口,把枪推给柳东雨,等会儿我喝多了撒酒疯,你别心软,不过别打头,好歹五十大洋,像你说的,能给弟兄们买多少头猪啊。柳东雨故意撅起嘴。刚才失态了,冲林闯发火有什么道理?林闯偏就有这本事,不露痕迹地替她把尴尬遮掩过去。 柳东雨恢复了常态,林闯却显得小心翼翼,还喝不喝了? 柳东雨说喝,一把夺过来,没往碗里倒,仰头猛灌。 林闯叫,我的妹呀,就这一坛,给我留点儿。 柳东雨掼到桌上,抹抹嘴巴,怎么,心疼了? 林闯双手抢过去搂在怀里,当然心疼! 柳东雨问,是不是怕我撒酒疯? 林闯说,这倒不怕,我最会整治酒疯子,想不想听? 柳东雨说,卖什么关子? 林闯揪揪耷拉的嘴唇,似乎有些兴奋。你没来那阵儿,我和弟兄们吃了一个大户,弄回两大坛酒。我让弟兄们喝个痛快,但不能喝醉。一个弟兄不听话喝多了,喝多也不要紧,还耍酒疯,乱砸东西。冯大个儿要揍他,我没让。酒在肚里兴风作浪,吐出来不就完了?我安排人去沟渠里捉了几条—— 柳东雨后背一阵冷麻,及时截住。她已经猜到了。她知他的意图,不让她再喝了。 林闯央求,你听完吧,后面可精彩呢。 柳东雨叫,先把酒给我! 林闯说,妹子,这是酒,不是水。 柳东雨说,少废话,是你硬让我喝的。现在舍不得了? 林闯说,留点儿给娘上供,咱娘也好这口。 柳东雨和林闯争夺。这废话篓子,什么招都使得出来。她偏不吃这套。终于抢到手,喝得猛,呛着了。林闯趁机抢过去。他比柳东雨会喝,不沾嘴唇,酒直接进了嗓子。柳东雨被惊着,傻愣着。 一坛酒在两人你争我抢中喝得精光。当然,大半是林闯喝的。林闯举着坛子,最后一滴酒落在舌尖上。妹子啊,我好歹也是司令,你怎么就不让着点儿?柳东雨说,司令有什么了不起?认你是司令,不认你就是一土匪头子。林闯叫,咱的头值五十大洋呢。哪个土匪头子的脑袋值五十大洋?柳东雨说,没想到鬼子也当冤大头。林闯不高兴了,问柳东雨什么意思。柳东雨反问,什么意思,你不明白?林闯瞪柳东雨一会儿,忽又笑了。瞅他的神情,柳东雨知道他又冒出歪点子。妹,是不是醉了?要不要我给你醒醒酒?柳东雨知他没有好话,发狠道,再胡扯,信不信我崩了你。林闯哦一声,没醉?没醉怎么说胡话呢?你说,哥这脑袋值不值五十大洋?柳东雨没好气,值三百,行了吧?林闯说,三年以后,争取让鬼子涨到三百。 那晚,林闯借着酒劲儿讲了和大白桃的事。柳东雨也讲了和松岛的交往。当然略去许多。血梅花杀手,那个秘密只属于她和哥哥。柳东雨忘记话题怎么就扯到血梅花杀手,似乎是林闯感慨,那哥们儿必定有穿墙越壁的本事,如果投奔山寨,情愿把司令让给他。柳东雨脑袋有些胀,但仍清醒着,奚落他刚才还不服,半坛酒下肚就缴械了。林闯说,小鬼子出一百五十大洋,说明怵他甚过我啊,这好汉和咱一伙,不把濛江磐石桦甸闹翻天?他来我肯定让给他。柳东雨说,你知道人家不会来才这么说吧。林闯有些不高兴,让你小瞧了,哥不是嫉贤妒能的王伦,今儿把话撂这儿,哪天他上了山寨,我必定把司令让给他。柳东雨说,看样子,你这五十大洋的价到头儿了。林闯嘻嘻一笑,也不一定,再干几仗,就不信小鬼子不涨价。 一个月后,线人带来龙山镇警察署的情报。龙山镇距濛江县六十公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日本在龙山镇设了警察署,但多半是伪军,只有一个日本指挥官。这一阵子警察署突然多了五个日本人。根据警察署的厨子传出的话可以判断,不管大小,至少有一名军官。这五名日兵进驻警察署,说明近期也许有异动,这个时候端掉警察署再合适不过。近四十天没下山,知道要和日本人交手,都跃跃欲试的。 黎明时分,柳东雨林闯带人赶到龙山镇外的树林里。半上午,分头化妆进镇。警察署在镇十字街,老远就看到黑色的门楼。看到门口背枪的警察,林闯低骂,狗日的,真想一枪崩了这小子。据线人说,别看是伪警察,祸害人不比日本人差,常往门楼拽漂亮姑娘。 离警察署还有约一百米,林闯忽然揪住三豆的衣服,大骂,老子当你是弟兄,你竟然偷老子的女人。三豆叫,没有呀,大哥,你误会了。林闯啪地给三豆一个嘴巴,还嘴硬!三豆往后一撤,挣脱林闯。林闯紧紧追着,嘴里依然骂咧咧的。 跑到警察署门前,三豆又被林闯抓住,两人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的衣服撕破,脸上也有了伤痕。警察走过来,吆喝着让开让开,谁他妈吃饱了撑的,来这儿起腻。三豆冲警察喊,老总救我啊。林闯又给三豆一个嘴巴。警察喝斥,林闯气乎乎的,老总,我平日对他不错,这小子竟然偷我的女人。三豆叫,我没偷,是她自愿的。林闯怒骂,你小子还嘴硬!举手要打。警察喝住他。林闯让警察评理。警察牙一龇,这还不简单?究竟是他偷的,还是你女人自愿,问你女人不就知道了?你女人呢?林闯扭头寻找,那个贱货刚才还在……喏,在那儿。过来! 灰头土脸的柳东雨到跟前就紧张地抓住警察,老总救我。林闯骂不要脸的货,就要打柳东雨。柳东雨往后撤,警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警察怒了,你们这帮小子是活腻歪了,敢在警察门前撒野,走,都到警察署里去。 一干人趁势涌进去。 林闯扑向正房,三豆冲向厢房,柳东雨带领两个人守住大门口。 数声枪响。几分钟后,林闯揪着一个日兵的领子,让柳东雨问问他是什么级别。柳东雨问,那家伙梗着脖子不答。林闯火了,照后脑就是一枪。 林闯说还有事未办,转身返回正房。柳东雨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对他,和杀鬼子同样重要。三豆等人把战利品弄到门口,林闯还没出来,柳东雨心不由一沉,低声对三豆说,你守着大门,我进去一下。 林闯正往墙上刻字。墙是石墙,糊着一层薄泥,字不是很清晰。林闯回头,竟有些羞涩,妈的,不好写呢。 柳东雨往地上瞅,想给林闯寻个写字的家什。突然间发现床底有异常。 在安图几个月后,柳东雨随松岛到了哈尔滨。松岛说安图的生意一直不好,当初在安图设收购点就是因为离她近。他的店铺主要在大城市,特别是哈尔滨。他想搬到哈尔滨,和她商量。没错,他完全是商量的口吻。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说来回跑倒没什么,但没法照顾她。柳东雨毫不客气,我是小猫,用你照顾?柳东雨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被松岛救出来后,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但依然是带刺的玫瑰,嘴上不饶人。松岛笑笑,说他撒谎了,主要是见不到她,他心里发慌。当然,如果她就是想留在安图,他就陪她留下。柳东雨嘴上说谁稀罕你,心里却饮了甘霖一般,泛起湿润的甜。松岛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说哈尔滨是大城市,信息广,更容易打听到柳东风的消息。她终于动心。当然,她没有欢天喜地,半开玩笑地警告他,你可不许欺负我哦。松岛苦着脸,你不欺负我就开恩了,我哪敢欺负你啊。 松岛安排柳东雨进了东洋株式会社哈尔滨分社。说株式会社五花八门哪儿的人都有,消息渠道多,更有可能打探到柳东风的信息。到了哈尔滨,柳东雨越发感觉自己孤苦无依,对松岛生出格外的亲近感。虽然他是日本人,毕竟他不坏,不然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又和他来到哈尔滨呢?松岛说如果她觉得辛苦,在家呆着也可以。柳东雨半真半假的问,你养我呀?松岛说,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柳东雨并不领情,谁稀罕。她只是嘴上硬。他给她花了很多钱,就租的那套房子,靠她自己,不吃不喝也养活不起。她说我会还你,可她清楚不可能还他的。她又没逼他,是他自愿的;反正他挣的是中国人的钱,花他的又能怎样?偶有不安,这些结实的理由就围住她,防备着可能的攻击。 松岛常出门,只要在哈尔滨,必定过来陪她,如有刮风下雨,他开车接送她。他很绅士,在她这边住都睡在小床。当然,他是有贼心的,有几次喝了酒,试图突破她的防线,每次都被她识破并化解。她皱皱眉或警告,你说不欺负我的,他便罢手。他不生她的气,相反,生自己的气。他会骂自己,并向她道歉。其实,如果他稍稍坚持,她会由着他。老实说,他的适可而止让她欣慰,又有淡淡的失落。他尊重她,她能感觉到,但似乎又有些别的,任她怎么努力也感觉不到。 某天晚上,松岛带柳东雨出席一个宴会。柳东雨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松岛软缠硬磨,说他见的那些人都是生意上的朋友,让她务必给他个面子。平时都是他迁就她,她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她以为一桌人,没想到有三四十号。所谓的宴会也不是围坐在一起,食物和酒在一旁的桌上,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去取。柳东雨到那儿就后悔了。她不习惯。特别是那个叫埃希尔的法国人抱过她之后,就更加不舒服。松岛的朋友多,要说的话也多,柳东雨端了杯酒,选个角落坐下。埃希尔竟然跟过来。他个头儿高,长一张马脸。他招呼她,她浅浅地点点头。他没看出或不在意她的冷淡,在她对面坐下,夸她眼睛长得好看,夸她性感。她不理他,他自言自语,他曾经喜欢一位中国姑娘,她像柳东雨一样长着漂亮的眼睛,后来她失踪了。他不知她去了哪里。失踪两个字挫痛柳东雨,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杯子倾斜,酒洒出来。埃希尔说他始终忘不掉那位姑娘。他的声调和目光都充满忧伤。柳东雨也伤感起来,当然不是为埃希尔或那位姑娘。不料,埃希尔一转,说那位姑娘床上功夫是一流的。他目光里的忧伤不见了,色迷迷的。柳东雨猛扬起手,多半杯红酒泼到埃希尔脸上。埃希尔不叫也就罢了,这家伙竟然大嚷大叫的。柳东雨怒火顿生,狠踹埃希尔一脚,愤然离去。 松岛和柳东雨吵了一架。这是他第一次动怒。他怪她不给他面子,怪她砸了场子。柳东雨当然不示弱,她才不管他的狗屁朋友,对她无礼她就不客气。什么法国,什么浪漫,什么玩笑,去他妈的。踹一脚算轻的。 当然,最后是松岛道歉。他不该带她到那个地方,不该向她介绍埃希尔,更不该和她吵。总之,他错了,什么都是错的。柳东雨没有得理不饶人,气早就消掉大半。和好之后,松岛又给她买了许多东西。柳东雨不虚荣,可松岛的殷勤让她很享受。不是那些东西多么贵重,而是他在乎她的证明。她明白并且相信。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醉生梦死?甜蜜眩晕?似乎都有点儿又都不是。柳东雨并不知道噩梦在悄悄靠近,那时她基本是满足的。如果惆怅,就是始终没有柳东风的消息。 春天姗姗来迟,柳东雨决定回一趟柳条屯。哥哥是不是回家了?他肯定也在找她。 松岛把消息带给她。她被惊喜击倒。 去包子铺的路上,柳东雨仍然怀疑,追问松岛,这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松岛很耐心,当然是真的,我要骗你,你还不吃了我?柳东雨就是不踏实。哥哥怎么也到了哈尔滨?还卖包子?直到见到柳东风,柳东雨还有些愣,因而她的喜悦像没熟透的柿子,僵硬,酸涩。 柳东雨揣了一肚子话,真正坐哥哥对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多半话像逃兵一样溃散。柳东风原本就是半肚子话,甚至半肚子也不够。他讲的简单,问的也潦草。那年,他本来要找她,可出了点儿意外。完后就停住。她很想问是什么意外,感觉柳东风不愿意说,也就闭嘴。她讲了和松岛在一起,他也只是问,还行吧?漠然而冷淡。柳东雨其实挺担心的,摸不准哥哥对她和松岛的态度,做了应对的准备。柳东风如此轻描淡写让她大感意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很失落。他不在乎她和谁在一起。她说住在松岛租的房子里,哥哥的样子依然是欲言又止。她马上说,日本佬的钱,不花白不花。柳东风没像过去那样苛责她,他移开了目光。她和哥哥似乎有了隔。这不可能,更不应该。可,若不是隔,那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柳东风来过几趟,她也去过包子铺。随便唠唠,仅此而已。那隔仍然在,她能感觉到。似乎与松岛有关,又似乎不全是。哥哥与松岛来往挺多的。中间差不多一个月,柳东风没上门,那天快中午了,突然来找她。柳东雨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他似乎走得很急,额头明显有汗。柳东风说只是路过,进来瞧瞧。坐了一会儿,柳东风约她出去吃饭,特意强调,就咱俩吧。柳东雨明白他的意思,说正好松岛出门了,她在家里给他做。柳东风犹豫一下,说还是出去吧。她没再说什么。当然,她不会让柳东风出钱,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走出一道街,柳东雨指着前面的餐馆,说就去那里吧。她和松岛在那儿吃过。柳东风问你饿吗?柳东雨说不怎么饿,柳东风说那就再走走。柳东雨不知柳东风什么意思,既然哥哥说再走走,她就跟着他走。走过几道街,柳东雨真有些饿了,柳东风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柳东雨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吃个饭要转遍哈尔滨吗?哥,还走啊?柳东雨终于忍不住。她已经落后一大截。柳东风回头,饿了?柳东雨说腰都要饿断了,你不饿吗?柳东风瞅了瞅,指着一家面馆说,就那儿吧。径直走过去。 要了两碗面,一碟咸菜。柳东风似乎比柳东雨还饿,埋下头,边哈气边往嘴里划拉。吃相很不雅。柳东雨问,哥,你不嫌烫啊?柳东风像没听见,热气腾腾一碗面,很快就进了肚。柳东雨问他吃饱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碗。柳东风说饱了,你快吃吧。完后便定定地盯着她,明显有催促的意思。柳东雨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饭得一口一口地咽,她可不能像他。吃到一半,她没忍住,瞄瞄他,感觉他有事。他的目光伸得老长,恨不得替她把面条挑起来。柳东雨放下筷子,他马上问,不吃了?柳东雨说吃饱了。柳东风立即道,那就走吧。 路过公园,柳东风说进去坐坐吧。像征求她的意思,可根本就没看她。在长凳坐下,柳东风问,你没吃饱吧?原来他知道她没吃饱。柳东风说改天去家里吃包子,我最爱吃你嫂子蒸的包子。柳东雨没说话。她还没喊过那个女人嫂子。顿了顿,柳东风说,说会儿话吧。柳东雨突然明白,哥哥不是路过,是专门找她的。也不是请她吃饭,是要和她说话。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哪里不能说话?其实,柳东雨也想和哥哥好好聊聊。多年没见,她有好多话要说。哥哥这些年一定不容易,像她找他那样,他也在找她。一定的。 柳东风似乎很随意的,把话题拐到松岛身上。他问松岛都带她去过什么地方,对她好不好等等。松岛对她很好,她已经告诉过他。柳东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他似乎对她和松岛的事突然上心了。他的冷漠和冷淡让她难过,现在,他不停地追问,她反而不适应。怎么,他要管她了?她当然在意他的态度,但如果他反对,她也有应对。她认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她就是喜欢松岛,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意外的是,柳东风没说松岛的不是,更没有反对她和松岛在一起。他讲起过去。漫漫长夜,母亲无休止地纳鞋底做鞋,父亲隔阵子就背着竹篓出趟远门。父亲的失踪。柳东风的寻找。梅花军。有一些,柳东雨有记忆,更多的事情,柳东雨第一次听说。 柳东风终于停下,他看着她,目光流溢着忧虑。松岛……哥哥说这两个字似乎很吃力,他不是普通商人。哈,绕了一圈又绕回来。柳东雨说,当然不是普通商人,他还是半拉子医生呢。柳东风摇摇头,他也不是医生。柳东雨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他是日本的探子?柳东风说,差不多,他是日本的情报人员。 柳东雨几乎跳起来。柳东风眼疾手快,猛地拽住她,你听我说! 松岛第一次直接交给柳东风任务:打探领事馆翻译乔本的下落。一天前,乔本莫名失踪。柳东风问为什么不找满州警察,松岛说满州警察也在侦办。事关重大,不能单指望他们,他们要么不尽力,要么太蠢。根据推断,很可能被绑架了,如果柳东风能提供重要消息,他的朋友会大大奖赏。柳东风说,我试试吧。 乔本被关在道里公园西北方向的一处民房,四天后被解救,已经奄奄一息。柳东风得到二十块大洋赏赐。松岛告诉柳东风,他的朋友要召见柳东风。 柳东风以为松岛会带他到日本哈尔滨领事馆,没想到竟然在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馆。当一个扁脸深目的男人向柳东风伸出手,柳东风心跳几乎停止。那张照片看了几百遍,面前的男人正是国吉定保。国吉定保身着便服,像个儒雅商人。国吉定保说话声音有点儿哑,睡眠不足犯困的样子,深目里爬出的光也松松垮垮。柳东风不知他天生如此,还是长期修炼出来专门迷惑人的,非常不容易引人防范的表情。柳东风凭借猎人的敏锐,依然捕捉到他深藏眼底的冷酷和凶狠。 松岛称呼国吉定保国先生,说国先生平时很少见客,更不要说请客人喝茶,今天是破例。柳东风频频点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紧张样。 国吉定保先是表示对柳东风的赏识,随后问柳东风是怎么获知消息的。柳东风明白,这才是国吉定保见他的目的。柳东风演练了好多遍,每句话每个细节都和李正英白水一起推敲过。国吉定保不住点头,突然间会问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告别时,国吉定保让柳东风好好干。柳东风面露犹豫,说自己没经验,这次完全是意外,如果他提供的消息不准,会不会挨罚,再把那二十大洋扣回去?国吉定保稍一愣,旋即笑道,不会的,只要忠心,错也不要紧。 柳东风向李正英汇报,李正英问,你确定是国吉定保?柳东风说确定,就是照片上那个人。李正英击掌,太好了。旁边的白水得意道,这计不错吧?总算把狼引出窝了。 如何刺杀国吉定保,三个人发生了分歧。柳东风说有机会再见到国吉定保,到时一枪结果了他。李正英说不能作无谓的牺牲,如果柳东风带枪被发觉呢?柳东风说一命换一命,他愿意做这买卖。李正英说,问题是你的牺牲未必能换来国吉定保的命,还有,你妻子怎么办?白水说他光棍一条,刺杀国吉定保最合适。柳东风再和国吉定保见面,他就事先埋伏好。李正英说国吉定保什么时候见柳东风,在哪儿见,柳东风未必清楚,就算清楚,万一失手,再找机会就难,而且会连累柳东风。对李正英的从长计议,柳东风和白水都不赞成。特别是柳东风,晚一天就意味着多当一天日本的狗腿子。李正英强调必须万无一失才可以动手,得到国吉定保和松岛的信任,说不定会获取对我们有利的情报。 没多久,柳东风和松岛一起吃饭。松岛说要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这阵子柳东风不必找他。柳东风问不会太久吧,松岛摇头,事情简单,他提货就回。 松岛问柳东风吃过活鱼没有?柳东风摇头,活鱼怎么吃?松岛笑,活鱼有活鱼的吃法,待他从长白山回来,请柳东风吃。柳东风说还是算了吧,吃惯包子的人,肯定吃不惯这些个洋玩艺。松岛说,什么都有个习惯,习惯就会好,譬如你和我朋友的合作。柳东风鲠了鲠,我并不适应,走到这一步……还是别说了吧。松岛说,适应才能生存,有一天你会彻底适应,你会非常认同这种生活,会觉得这才是你要的生活。柳东风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以后……我不敢想。松岛突然压低声音,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我其实还有个身份。听过松岛略显鬼祟的说辞,柳东风突然跳起,久久瞪着松岛。松岛不动声色,东风兄,吓着你了?坐,坐呀,不用这么紧张激烈吧。柳东风缓缓坐下,目光仍然硬着。松岛问,东风兄很意外?柳东风说,何止是意外?你说的生意就是这个?松岛说不止这个,我一直在收药材啊。柳东风说收药材不过是幌子吧?你朋友的事,其实就是你的事。松岛倒也直白,准确地说,是帝国的事。柳东风说你一直把我当猴耍啊。松岛说,东风兄想错了,如果耍你,就不会告诉你了。柳东风问松岛为什么骗他这么久。松岛说并没有骗柳东风的意思,他的工作先前和柳东风没有关系,他不想失去柳东风这个朋友。柳东风冷笑,现在呢?松岛凝视着柳东风,说现在不同,东风兄和我在同一条船上。柳东风仍然冷冷的,你以为我会跟着你?松岛说,东风兄可以选择别的路,但东风兄这么聪明的人,该清楚帝国的船既然上来了,就不能随便下去。松岛不动声色,但话里透着杀气。柳东风说,你这是威胁我吗?松岛说你我相交多年,我清楚东风兄是什么人,怎么敢威胁东风兄?我只是说实话。就算我不计较,国先生未必同意。柳东风问,他是什么人?松岛如实相告,又强调说国先生很赏识东风兄的。 柳东风垂下头,不能急于表态,太痛快会引起松岛怀疑。好一会儿,柳东风问柳东雨知道不。松岛说,你知道她的性格,不能让她知道,不然会伤害到她,我喜欢她,有些事……我身不由己。东风兄,你打算告诉她吗?柳东风反问,你认为呢?你觉得我愿意自己的妹妹和一个日本警察在一起?松岛说,东风兄可能不愿意,但我想你不会告诉她,因为东风兄是聪明人。有一点儿东风兄该清楚,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东风兄,无论从哪方面说,你都应该和我合作,这对你没坏处,对东雨更没坏处。柳东风寻思一会儿,略显无奈,说可以和松岛合作,但有两个条件,一是松岛必须替他保密,尤其不能让二丫和柳东雨知道。松岛说,这是自然,东风兄放心好了。第二个呢?柳东风说,你绝对不能伤害东雨。松岛轻轻一笑,东风兄多虑了,你知道我喜欢她。柳东风说好吧,不过杀人放火这类事我做不了。松岛说我们先不讨论这个,现在只请东风兄帮忙。 柳东风有些不解,我不过一个半途而废的猎人,能帮你什么? 松岛说,打听血梅花杀手的行踪。 柳东风更加不解,血梅花?杀手? 松岛问柳东风是否听说过血梅花杀手。柳东风晃晃脑袋。松岛说这个杀手专门刺杀日本警察和宪兵,且在死者脑门留下血梅花印迹。从安图到哈尔滨,他一路追过来,逮捕过几个疑犯,但都不是真正的血梅花杀手。他立了军令状,年底抓不到血梅花杀手,就没好日子了。松岛突然站起来,给柳东风鞠了一躬,东风兄,拜托你了。 柳东风更加疑惑,这么难的事,我怎么帮得上忙?松岛说特别刑事部撒下许多网,都没有收获,作为曾经的猎人,柳东风很可能会嗅到杀手的踪迹。更重要的,柳东风有优势,他和二丫开着包子铺,比别人多几双耳朵。柳东风摇头,他不想把家人扯进来。松岛说,你知道怎么获取信息的。柳东风声调就有些冷,你是赶鸭子上架啊。松岛说,东风兄不是鸭子,你是猎手,国吉部长十分看好你。五十块大洋等着你呢。柳东风叹口气,我试试吧,这也是国先生的意思?松岛说当然。 再次见到李正英,李正英也感叹说,几年前就听说过血梅花杀手,此人神勇和胆识均在你我之上,只是孤身作战,危险系数大。如果能拉他进来一起干就好了。即使他喜欢独来独往,咱也可助他一臂之力。东北这么大,找他难啊。不过也好,咱们找不到,松岛更找不到。松岛求助于你,说明他黔驴技穷,没招了。这是契机,以后你有更多机会靠近国吉定保,合适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策划一下。 李正英说长白山有咱们的队伍,松岛去长白山,很可能是参与对抗日武装的围剿。数日后,李正英告诉柳东风,他猜得没错,幸亏情报及时,你立了头功。 柳东风给松岛接风,问他提货顺不顺利,松岛说顺利也不顺利,货主突然变卦,坐地起价,他没带那么多钱,只购回一半。柳东风问松岛是不是还得跑一趟,松岛说现在走不开,过阵子再说。 松岛说带柳东风去个刺激的地方。 柳东风慌道,寻花问柳我可不敢,我家那位你不是不知道,会活吃了我。 松岛说,放心,没有花也没有柳,不过是些柴棒子。 松岛带柳东风去的地方在果戈理大街深巷里,俄式建筑,院落的墙顶围着铁丝网,院外古树参天,林间青苔厚密,感觉像进了深山。那座俄式建筑如藏在林间的鸟窝。 穿过一个房间,不知松岛在墙角鼓捣了什么机关,墙壁滑开一扇门,沿台阶下去,是一个长长的廊子。松岛推开一扇门,灯光刺眼,好半晌,柳东风才看清屋内的设施和器具,然后看到被吊着的人。那个人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但从褴褛的衣服和斑斑血迹判断,他刚刚受过刑。 肯定是日本警察的秘密审讯室。柳东风问松岛这是什么地方。松岛问,刺激吗?柳东风颤声道,咱还是走吧。松岛说,东风兄可是猎人啊。柳东风说,这不是打猎啊。松岛笑笑,带柳东风离开。 那天,柳东风在道里公园独自走了好久。松岛为什么带他去那个地方?恐吓、威胁还是对他有所怀疑?松岛肯定是有用意的。他要格外小心才是。 柳东风打算歇一阵子。半个月不到,耳边便满是匕首的抱怨和抗议。 又挨过五天,柳东风终于坐不住了。 遇险是常事,像打猎一样。但柳东风从不失手,怒放的梅花不惧时令。 柳东风回到家,二丫告诉他,松岛刚刚离去。柳东风扫扫桌上的茶杯,问松岛说些什么。二丫说他要吃包子,她还没蒸熟,他却匆匆走了,她忙着干活,没在意他说什么。二丫脸上有隐隐的惊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柳东风笑笑,你个女人家,有什么错不错的?他再来,你只管招待就是。 柳东风找到松岛,说这几天去了桦甸。松岛问他有什么收获,柳东风摇头,还未发现有用的线索。松岛沉默良久,说血梅花杀手又在绥化作案了,大日本帝国又少了一名军人。柳东风道,就算他是一阵风,也该留下痕迹呀。松岛黯然道,每起案子的现场我都反复勘察过,他比风难对付。柳东风露出些许不安,说他可能会让松岛失望。松岛说,我快和他碰面了,我有这种感觉。东风兄,梅花杀手缉拿归案,我晋升,你也错不了,不止五十大洋。 柳东风提出请松岛和国吉定保吃个饭,他既然干了,想多和国先生接触接触,松岛凝视了柳东风数秒,说他会安排,不过最好是柳东风有礼物的时候。柳东风点头,我明白。 二丫扬扬眉毛,笑盈盈地让柳东风看她新做的围裙。围裙上满绣着牡丹花,如燃烧的火焰,昏暗的屋子顿时亮起来。比以往的围裙大,刚好没过膝盖。二丫转了一圈,问柳东风怎样。柳东风问,褂子呢?二丫作不解状,什么褂子?柳东风说,不是让你做个褂子吗?二丫微微蹙眉,又换上央求的语气,你先说嘛,围裙好不好?柳东风说,好……是……好。二丫气哼哼的,瞧瞧你那不情愿的样儿,嫌我花钱了?不是你一个劲儿撺掇我么。柳东风说,你这是衣服么?二丫说,不年不节的,做哪门子新衣服?我喜欢围裙嘛,多喜庆啊,你瞧好吧,每天至少多卖一笼包子。二丫抛给柳东风一个略显得意的媚眼,柳东风无奈地悄声叹口气。 有余下的包子,两个人的晚餐自然是包子。包子卖光,二丫就变着花样给柳东风做别的。烙饼、擀面条……面食这块儿,二丫都擅长。那天她擀面条,擀一下,眉峰就微微耸一下,很用力也很用心的样子。柳东风坐二丫对面,默默看着她,目光柔韧中透着隐隐的心酸。二丫猛然抬头,问,发什么呆啊?柳东风醒过神儿,笑得有些慌张。看你呗,还别说啊,戴上这新围裙,你更好看了呢。二丫横扫他一眼,别起哄,一边晾着去!柳东风摸摸后脑勺,嘿嘿傻笑,屁股却没挪窝儿。二丫低下头再次专注地擀面条,柳东风脸上的笑骤然隐去,目光也悄然暗下去。 夜晚,柳东风摸摸二丫的头,二丫便钻进柳东风怀里。和魏红侠在一起,柳东风是火,魏红侠是柴。二丫就不同,柳东风倒更像柴。今天二丫格外疯,柳东风稍感错愕和陌生,似乎她和柳东风是久别重逢,有惊喜,还有更多的得而复失的忧惧。 平息之后,柳东风的手指仍在二丫光滑的肌肤上游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再次停住,柳东风说,你先离开哈尔滨吧。声音很轻,更像耳语。二丫腾地坐起来,惊问,你要赶我走?柳东风说,你是我老婆,我怎会赶你走?你这性子,点火就着。黑暗中,柳东风仍然觉出二丫灼热的目光。柳东风让二丫先回抚松,把包子铺重新张罗起来,入冬前他一定赶回去。哈尔滨太大了,不适合咱们,柳东风强调。二丫追问,就这?柳东风艰难地笑笑,我琢磨好几天了。二丫说,咱们怎么逃出来的,你忘了?柳东风说,当然没忘,都过去这么久了,应该没事了。二丫问,你就不怕我半路让土匪劫了去?柳东风压低声音,我会想办法送你。二丫盯柳东风好一会儿,负气道,我不回!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柳东风说,你听我说……二丫打断,我不听,睡了,都累死了!二丫重重躺下去,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几分钟后,二丫突又坐起,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说,能有什么事?就是不想在哈尔滨住了。二丫说,你别骗我,这阵子你不对劲儿。柳东风笑笑,打趣她,什么时候动的这份脑子?我怎么个不对劲儿了?二丫静默好一会儿,说,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就算你是杀人犯,是逃犯,我也认了。我不离开,你也别动歪心思,不许离开我哦,死也要跟着你。二丫口气带着警告,又似乎藏着玩笑。柳东风推她一把,胡说什么呢,快睡吧。二丫重新躺倒,都睡,明早还要蒸包子呢。 二丫无声无息的,柳东风知道她没睡着。她无非想告诉他,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二丫看起来大咧咧的,其实什么都明白。 确实,把二丫送走的想法在柳东风脑里盘桓很久了。魏红侠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柳东风愧疚万分,痛悔没有保护好妻儿。所以想尽最大可能地保护好二丫。柳东风当然不只是担心二丫,还有柳东雨。可柳东雨不能离开松岛,至少现在不能,但二丫可以。虽然可能引起松岛怀疑,但柳东风也想好了怎样应对。两个女人,有一个离开也好啊。二丫的反应,柳东风其实早已料到。她不走,就不能强力弄她走。 次日,二丫像往常一样忙碌着,柳东风暂且把想法搁置在脑里。对付二丫得软泡,硬得根本行不通。柳东风提议歇一天,他带她逛逛哈尔滨。来哈尔滨这么久,还没像样逛过呢。二丫头也不抬,问能不能卖完包子再去。柳东风哭笑不得,说卖完包子天就黑透了。二丫说,那就别去了呗,哈尔滨不就人多吗,有什么逛的?柳东风说,咱不去人多的地儿,哈尔滨好去处多着呢。 先去索菲亚教堂。转了没一会儿二丫就出来了,说这有什么看的,没意思。柳东风说那就去公园,公园大,清静。二丫作警觉状,你不是想把我丢了吧?我可警告你哦,别动歪心思。柳东风忽地笑了,我哪舍得?你丢了谁给我做包子吃? 公园里也没什么意思,虽然二丫没说,是怕扫他兴吧。但柳东风从她的神色中捕捉到兴味索然。好在公园大,可以四处走走。一圈绕下来,已近中午。柳东风提议去吃铁锅猪脚,他吃过一次,没解馋,到今儿还记着。二丫说吃什么猪脚,乱花钱。柳东风说出来一趟,不能饿着肚子回去,不用多少钱的。二丫说,饿不着你,我带着饭呢。随后翻出一个纸包,里面竟然是五个包子。二丫很得意地,够你吃了吧?柳东风半张着嘴,似乎被撑着了。二丫又拽出水壶,炫耀地晃了晃,说包子是素馅,不怕凉。好一阵儿柳东风才缓上劲儿,责备你可真是……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在公园的石椅上,两人吃掉包子,柳东风问二丫还逛不了,二丫说你想逛就逛,你不想逛咱就回。柳东风说,那就……回吧。二丫却不动,盯着柳东风,你不高兴了?柳东风说,没有……你没兴致,咱别遭罪了。二丫说,逛逛也好,反正回去也蒸不成包子了。柳东风轻轻叹口气,好吧。柳东风当然不是生二丫的气,只是有些感伤。 公园门外,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闭目拉着二胡,是凄凉的《二泉映月》,二丫定住。老汉衣着很清爽,神色也很安静。二丫回头,柳东风明白她的意思,摸出钱丢进老汉身旁的粗碗,拉着二丫离去。 穿过十字路口,看到东方照相馆的招牌。柳东风的目光久久停驻。完后提议,咱进去照个相吧。二丫迟疑着,那很贵吧。柳东风拽二丫,卖几笼包子就挣回来了。显然照相对二丫比较有吸引力。终于是她感兴趣的,柳东风自然要满足她。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男子迎过来,问柳东风双人照还是单人照。柳东风未及回应,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三个人同时回头,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士兵已经横进来。青年男子丢下柳东风和二丫迎上去,笑问日本兵单人照还是双人照。日本兵粗暴地拨开青年男子,一通翻乱。 二丫轻轻拽柳东风,柳东风没动。二丫又重重推他一下,柳东风明白,应该马上离开,尤其二丫在身边。可是脚底生根,就是拔不动。二丫抓起他的手,全力拉他,柳东风才彻底回过神儿。 走对马路对面,柳东风再次停住。二丫没再催他。周围店铺有人探出头,都很紧张的样子。照相馆传来日兵的叫骂,还有男子的争辩。柳东风双拳紧握,如果二丫不在身边就好了。 两个日兵先后出来,一个抱着紫檀盒子,一个押着青年男子。青年男子边缩边辩解,是俄国人放在这里的,不是我的呀。日本兵根本不理会青年男子说什么,蛮横地推着他。青年男子抓住门框试图反抗,日兵猛踹一脚,青年男子伴着惨叫蹲下去。日兵没了耐性,突然摘下枪。青年男子随着枪声倒下。 嗵,嗵嗵,嗵嗵嗵,柳东风耳里灌满枪声。日兵踏进照相馆的时候,如果柳东风动手,青年男子或许可以躲过劫难。但也难说,照相馆被日兵盯上,青年男子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再说他不想惊吓到二丫,那次遭遇土匪也是被迫。柳东风懊痛不已,似乎是他害死了青年男子。路上,柳东风和二丫谁也没说话,到家已经很晚。二丫问柳东风饿不饿,柳东风无言摇头。二丫说我也不饿,别做了。 夜晚,柳东风搂住二丫,二丫有些没头没脑地说,放心吧,我不害怕。 两天后,松岛上门,说又馋嫂子的包子了。二丫神色有些冷淡。松岛打趣,嫂子不欢迎?二丫声音也冷冷的,你们日本人真霸道。柳东风没想到二丫这样,松岛显然也有些意外,脸上的不快稍纵即逝,轻笑道,怎么个霸道法?柳东风圆场,说女人不懂事,随后简要讲了那天的经过。松岛噢一声,害得嫂子照不成相,罪过罪过,改天我请嫂子去,算赔罪吧。二丫说,我才不照呢,再也不照了,吃你的吧。松岛略显不安,让嫂子受委屈了。又笑了笑,嫂子消消气哦,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那么霸道吧,比如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对吧?二丫看松岛一眼,说,你和他们是不太一样。松岛又是一声笑,嫂子心直口快,那我要继续叨扰了。二丫说,你可别跟他们学,要不遭报应的。柳东风几次用眼神阻止,二丫视而不见。松岛果然是好演员,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仍是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只是偶尔和柳东风的目光撞在一起,柳东风能捕到他眼底游弋的阴寒。 松岛走后,柳东风责备二丫。二丫说,他还杀了我啊?瞧瞧你这个样儿!柳东风说,你以为呢。猛然觉得唐突,补充,他倒不会,满大街的日本人可都带着枪呢。二丫满不在乎,好歹是你的朋友,再说还有东雨的情份,狗还通人性呢,他怎么也是个人吧。提到柳东雨,柳东风的心突然被利剑刺中。柳东风声音放缓,松岛再来,你只管招待他吃喝,别乱说了,这世道……二丫小声问,你生气了?柳东风摇摇头,很郑重地叮嘱,记住,以后一定别乱说了。二丫点头,我放心吧,以后不会了,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过这松岛到底和那些日本兵不同些。柳东风喉咙突然发痒,剧烈地咳了一阵,虚应道,没错,不然我不会理他。柳东风思量两三,才决定告诉柳东雨实情,虽然那很艰难,他怕自己有什么意外,东雨会永远闷在葫芦里。但不能告诉二丫,绝对不能。松岛是演员,他也是。多年前,松岛反复强调,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是这句话诓了柳东风蒙了柳东雨。现在,他仍在二丫面前演着。柳东风嚼出一丝苦涩。更难堪的是,现在不但不能揭穿,反要和松岛一起演。把二丫送走没那么容易,他必须演好。的确,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一样。他的刀藏在隐秘处,掩得很深。 第十五章 躲在床下的是个日本男孩,八九岁的样子。林闯摸枪,柳东雨说,他还是个孩子。林闯的手缩回去。柳东雨想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林闯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日本男孩扁脸,平鼻,眼睛被惊恐撑得有些大。柳东雨的心被割了一下,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拽了男孩一把。男孩没有抗拒,他吓傻了,像个木偶。走到院子里,林闯回头,问柳东雨拽着他干什么。柳东雨说赶快撤,回去细说。林闯更吃惊了,怎么,要带他回山寨?这可不行!柳东雨坚持要带,林闯没再说别的。多年后回想,柳东雨仍是又痛又悔。 袭击龙山镇大获全胜,没一个人伤亡。但回去的路上,林闯没像往常那样胡扯。柳东雨明白他心里别扭。不只林闯,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接受男孩。她听到他们叫男孩日本杂种。 回到山寨,柳东雨刚洗了把脸,林闯就过来了。柳东雨问他有什么事,林闯说你知道。柳东雨看男孩——他靠在床侧,微低着头。柳东雨说出去说吧,又嘱咐男孩老实在屋里呆着,她一会儿就回来。男孩抬起头,惊恐再次冒出来。柳东雨拍拍他,说别怕。 柳东雨掩了门,压低声音,就在这儿说吧。林闯神情怪异,怎么,怕他听到?那就走远点儿。走了几步,林闯没有停住,柳东雨问他去哪里。林闯说,妹子,你怎么连我也不信了?怕我拐卖你?柳东雨让他稍等片刻,她转回去,喊了三豆看管男孩。林闯微微变了脸色,扭头便走。柳东雨欲追在他身后解释,可是赶不上他。柳东雨喊,你要去哪儿?林闯不答。 从寨子的后坡爬上山梁,到了林闯娘墓前,林闯站住。柳东雨略有些诧异,不知林闯来这儿干什么。柳妹子……柳东雨的心很尖锐的疼了一下。他第一次这么喊她。柳妹子,我这人呢嘴里没有正经话,也说不来正经话,但对着咱娘我不胡说。她活着的时候我也骗过她,现在她在这儿躺着,我不能胡扯。柳东雨习惯了林闯胡说八道,他的一本正经让她别扭。柳东雨想调节一下气氛,揶揄,胡扯不胡扯你自己清楚。林闯说,我向咱娘保证,今天真不胡扯,要不她出来,我替她躺进去。柳东雨笑骂,这还不是胡扯?你就没正经的时候。林闯仍板着脸,柳东雨直接问他想说什么。林闯说,我想离开山寨。柳东雨怔了怔,问,你没发烧吧?林闯说,我还是想当木匠,我的本事也就当个木匠。柳东雨说,你走了,这帮弟兄怎么办?你带他们一块儿当木匠?林闯说,有你啊,我这个司令不过是个摆设,干脆让给你算了。咱娘作证,我是真让。柳东雨回过味儿,说你少来这套,我什么事不听你的?不就领回个小孩吗?林闯说对着弟兄们,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就咱俩,得好好说道说道。我是不是司令?柳东雨说是又怎么样?林闯说司令说话你是不是得听?柳东雨说,那也分什么话吧。林闯说,咱不是正规军,连个杂牌军也算不上,但不管怎么说吧,也是一支队伍,队伍的头儿说话手下人要服从,若你想这么着他想那么着,还打什么仗?柳东雨说,行了,别绕来绕去的,一个小孩儿,你至于动这么大脾气吗?林闯说,若是中国小孩,你带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我什么都不说,养大了照样拿枪打鬼子。可……带回个小鬼子,你想干什么?养大他,让他冲弟兄们开枪?柳东雨说,别说得这么夸张好不好?他只是个孩子,鬼子有罪,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罪?林闯说,正因为他是小孩儿,我才没结果他。可也不能带他上山寨对吧,你现在告诉我,准备拿他怎么办?柳东雨不知怎么答。当时她被男孩的惊恐挫伤,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确实有些棘手。林闯说,咱的粮都是拿脑袋换来的。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弟兄们不接受。林闯不说,柳东雨也明白。柳东雨反问,你说怎么办?林闯说,你听我的我就说,你不听我还说什么?柳东雨说,那你还是别说了,既然带上山,就不能饿着他。我和他合吃一个人的饭,绝对不多吃,这行了吧?林闯跺跺脚,天天给我灌迷魂汤,你从来就不当我是司令。哼,等着吧,早晚撂给你,我一个人离开倒清静。柳东雨说,你也是小孩儿啊,怎么耍小孩子脾气。这样,暂时先留下他,过几天我把他送走总行吧。还有别的事吗?林闯负气道,这司令还是你来干吧。柳东雨激他,怎么,是不是鬼子提高悬赏,你害怕了?林闯叫,害怕?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柳东雨返身。她惦记着那个男孩。 柳东雨说到做到,每次只端一个人的饭回屋与男孩分着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写在脸上。不只是向林闯宣告,他背后还站着一帮弟兄。男孩的惊恐并没消去,但不再是木偶,他不说话,只用眼神和柳东雨交流。两天后,男孩才零星地透露出点点信息。男孩叫村木,龙山镇警察署死去的日警有他的父亲,他母亲在濛江县城。多半时候柳东雨让男孩留在屋里,她出去,就喊三豆照看他。林闯不点头,别人不敢对男孩动手,但必须提防。留男孩在山寨确实不妥,柳东雨决定歇几天就把男孩送至濛江。 那天晚上,柳东雨刚打发男孩睡下,林闯敲门进来。柳东雨知道他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么晚过来。林闯却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着柳东雨,像不认识她。柳东雨终是没憋住,你不是来吓我的吧?你这样子挺吓人的。林闯说,妹子,你瘦了老大一圈呢。柳东雨抱了膀子,不用你告诉我。林闯沉下脸,妹子,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啊。柳东雨说你说的有道理,总不能让弟兄们说闲话。林闯说,你饿瘦了,哪还有精神打鬼子?传出去,别人还不笑话咱?柳东雨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我也要睡了。林闯说,瞧瞧,体力不行了吧,你就是爱逞强。我是司令,你说的啊,你不能随随便便赶司令走。柳东雨说司令也得让人睡觉吧。林闯说,和你商量个事,咱是不是出去说?柳东雨问,明天不行吗?林闯说,明天不行,听司令的。 林闯径直带柳东雨进了伙房。柳东雨看见桌上那碗粥,问,这是干什么?林闯说,别废话,先喝掉。柳东雨想到那个日本男孩,他该睡着了吧。她喝掉,感觉克扣了男孩,于是摇摇头,说不饿。林闯说,这是命令,饿要喝不饿也要喝。柳东雨说,我真的不饿,再说,我不能带头开小灶。林闯问,就这么坚决?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林闯说,那我把弟兄们都叫起来,轮番劝你,噢,你知道有多少个弟兄吧?柳东雨一把揪住他,这家伙真干得出来。 粥已经凉了,依然香喷喷的。柳东雨早就饿了,碗口几粒米也舔得干干净净。林闯说,这就对了么,你不能什么都和司令对着干,好歹咱也是一张脸,厚是厚了点儿,也是脸对吧?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也不好听啊,咱的头值几十块大洋呢。要是鬼子哪根筋抽歪搭错了,说不要了,拿西瓜换都不换了,妹子,你说这损失找谁补?你赔得起么?就算你赔得起,也不花这冤枉钱对吧?有钱给弟兄们分分,好歹混了这么多天,不能给鬼子当冤大头,你说呢? 柳东雨说行了行了,全是废话。林闯又怪腔怪调的,怎么就是废话?你说说哪句是废话?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怎么,咱的头不值钱?鬼子白纸黑字,到处贴着呢。柳东雨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就回去睡了。林闯说你别惦记那个小杂种——柳东雨打断他,他是个孩子,不是杂种。林闯嘿嘿一笑,你这么护他,哥就说么,你是观音娘娘的心肠。好吧,你不用惦记他,弟兄们想不通,也不会偷偷下手。鬼子是魔头,咱不是,你放心好了。我向咱娘保证,行了吧? 柳东雨只好又坐下,问他什么事。林闯重重地叹口气,哥发愁呢。柳东雨不知林闯又耍什么把戏,一不留神就会掉进他的陷阱。她虽然清楚,却防不胜防。你得帮帮哥啊,等了一会儿,林闯央求。柳东雨让他别绕弯子,再绕天都亮了。林闯抚抚脑袋,都长几十年了,让鬼子花五十块大洋是不是太不划算了?妹子,你主意多,让鬼子提提价,怎么也得七八十啊。柳东雨说,咱那么多眼线,多贴几张假告示不就行了吗?别说七八十,七八百都成。林闯嘿嘿笑,妹啊,司令跟你说正经话,你别寒碜司令。柳东雨明白林闯有了点子,问他打算怎么干。林闯问,听司令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不听啊。 林闯的计划是把日本男孩作为人质,让鬼子来赎人。要赎金是假的,伏击鬼子是真。柳东雨不同意,说孩子是无辜的,咱不能把孩子牵进来。林闯说他并没有伤害那个男孩的意思,只是借他引鬼子上钩。柳东雨反问,你能保证他的安全?林闯说咱肯定不朝他开枪,除非鬼子……,咱能管自己,管不了鬼子呀。柳东雨说,所以不能冒这个险,万一——林闯极不痛快,一个小鬼子,你还真上心了?柳东雨说,我上什么心?他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啊。林闯说,妹呀,你承认咱是司令对不对?柳东雨说,你当然是司令,但司令更不能乱来。 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林闯让步,要柳东雨再考虑考虑。柳东雨人疲惫,声音却极干脆,不用考虑,我带他上来,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 柳东雨原打算过几天把男孩送到濛江县城,和林闯争执大半夜,再不敢让男孩多停留。林闯不会枪杀一个孩子,但他的主意极有可能让男孩送命。 知道柳东雨要把男孩送走,林闯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他让三豆和冯大个儿跟着,柳东雨说不用。林闯说,你为他操心,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啊。柳东雨很想告诉林闯,她的侄儿若还在人世,也该有这么大了。 一路还算顺利。日本男孩挺乖,柳东雨让他怎样就怎样。柳东雨的意思是把男孩送到城门口,她和三豆冯大个儿就撤离。到了城门口,男孩找母亲该不是问题。 望见城门口日兵设立的检查点,柳东雨摸摸男孩的头,示意他自己过去。没想到日本男孩突然奔跑起来,边跑边喊。 三豆反应快,叫,姐,快跑! 密集的枪声追过来。 前面是开阔地,没处隐身。三豆让柳东雨先跑,他和冯大个儿断后。 三豆被子弹击中。天瞬间阴暗下来。 柳东雨的天暗下来。 那天,柳东雨从哈尔滨公园回去已经很晚。她已经平静下来,至少神情看不出异常了。虽然她一再说松岛出门了,柳东风还是拦着她,让她再坐坐。她知道他担心,只好陪着他。准确地说,是他陪着她。他说了很多,她也问了很多。到最后都无话可说,就那么坐着。分开的时候,他抱抱她。他从未抱过她,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记住了?他神情严峻,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她点点头。 柳东雨像往常一样煲了汤。和松岛在一起后,她的厨艺长进许多。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便上床睡了。半夜,突然惊醒。她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夜,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里。她在哈尔滨,在松岛租的房子里。愣怔半天,缓缓躺下。虽然在黑暗中,虽然屋里只有她自己,柳东雨仍然蒙住头。并不是害怕,她只是想躲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哪怕片刻。属于她的也只有这片刻。柳东风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不能躲,不能离开松岛。当然,也不能杀死他。确信松岛是日本特务后,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没等她说就被柳东风瞧破。不能杀死松岛,现在还不能。松岛还有用处。也不能冷淡松岛,一旦松岛嗅出异常,有麻烦的不仅仅是她。柳东雨不怕松岛,从来就不怕,她倒想知道,这个家伙摘掉面具是什么嘴脸。总之,她什么都不能做,必须像过去一样。柳东风叮嘱了差不多二百遍。 柳东雨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女孩,已经会控制自己。但她能平复胸中的波澜,却不能锁住大脑。她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个日子。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没多久他就成了松岛,半拉医生半拉商人,松岛戴了不只一张面具。凭心而论,他对她倒是不坏,这也正是令柳东雨心痛的地方。天啊,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第二天,柳东雨起得晚了些。没睡好,眼睛有些肿,脸色也发灰,她施了些脂粉。柳东风来了,说送包子,她知道他不放心。柳东雨说我没事的,以后少过来吧。柳东风欲言又止。是啊,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说得太多。柳东雨说,你也要小心。柳东风笑笑,走到门口,又回头,等把日本人赶走,咱还回柳条屯吧。柳东雨心中泛酸,眼眶也湿了。她说好。 三天后,松岛从外地回来。看样子心情不错,就是说,他搜集到许多情报抑或抓了许多人。松岛送给柳东雨一个手镯。柳东雨想,他一定是得到了奖赏。松岛还带回两瓶葡萄酒,说是法国的,没舍得喝,留着与柳东雨一起品尝。柳东雨嘁一声,鬼才信。松岛作伤心状,我回来就马上过来,你就这么迎接我?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真想请我喝就多带几瓶,你不过个小气鬼,显摆什么?松岛说,先尝尝嘛,喝习惯了,我再去买。 餐馆距住处不远,柳东雨和松岛常去。那是一家东北风味的餐馆,平时吃饭,松岛总是喊上柳东雨。 松岛观察着柳东雨的反应,问,味道怎样?柳东雨说,还不错。松岛说,那就多喝点儿。柳东雨撇撇嘴,你真舍得?松岛定定地看着她,只要你喜欢。柳东雨不由一慌,借着喝酒,用高脚杯遮住脸。 与往常一样,松岛讲述旅途见闻,柳东雨多半静静地听。他很少说生意上的事,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可是……一切与往常已经不同。 嗨,你怎么了?松岛突然问。 柳东雨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她拉长声调,懒洋洋的,没怎么啊。 松岛说,你好像不痛快。 柳东雨又是一惊。松岛果然厉害。就带两瓶酒,我当然不痛快了。 松岛没理会柳东雨的揶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柳东雨有些伤感,和我哥吵架了。 松岛略显意外,东风兄? 柳东雨说,他让我喊那个女人嫂子,我偏不。 松岛问,就这? 柳东雨没好气,这还不够? 松岛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柳东雨截断他,那你什么意思? 松岛说,你这个脾气,总得让我说话啊。我是说,东风兄说的有道理,他的女人你就该喊嫂子。 柳东雨说,我只有一个嫂子。她被你们日本人捅死了。 松岛声音低沉,我非常抱歉。 柳东雨回击,你抱歉什么?又不是你捅的。 松岛说,你这样想就好。东风兄成了新家,你该—— 柳东雨皱眉,我饿了。 松岛说,好,咱不提他了。干了这杯,吃饭吧。 柳东雨暗暗舒口气。她不是当演员的料,但必须演。这是考验,更是惩罚。哥哥一再说不是她的错,不过是宽慰她。满世界的人,她偏偏喜欢一个日本特务,不是她的错又是谁的错呢?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柳东雨胡思乱想,脑袋几乎胀成麻包。松岛过来,她又得打起二十分心思和精力应付。演不像也必须演。她努力演像,哥哥说过,这不是为了她自己,还关系到许多人。包子铺那儿,她很少过去,倒是松岛一趟趟跑,有时还给柳东雨带包子回来。 那一天……那一天终于来了。那不是她渴盼的日子。那是早晚的事,躲不掉的。她知道。 下午,柳东雨发现门口守着两个黑衣人。他们拦住柳东雨,不让她出门。柳东雨质问他们是谁,凭什么拦她。两人不说是谁,更不说凭什么拦她,柱子一样面无表情。柳东雨知道争执是白费唾沫,便直接往外闯。两根柱子严防死守,她根本没有可能。柳东雨问是不是松岛派他们过来的,让他们把松岛喊过来。两根柱子死死竖着。天黑下来,柳东雨不再折腾。那只是折磨自己。 次日上午,柳东雨正在沙发上窝着,松岛脑袋上缠着纱布,直撞进来。一宿未睡,柳东雨的脸青白相间。她跳起来,叫,松岛,你什么意思? 松岛坐柳东雨对面,目光冷硬。他似乎从未这样注视着柳东雨。 柳东雨嚷,哪根筋抽了?你要干什么? 松岛指指脑门,看到了吧,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柳东雨仍然气乎乎的。 松岛嘴角抽了抽,似乎不知怎样措词。定了一会儿才问,你可听说过血梅花杀手? 柳东雨的心突然坠下去。那天下午,在哈尔滨公园,哥哥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冷冷的,什么杀手? 松岛说,你不清楚啊?那我来告诉你。松岛从安图县松树镇第一个被杀死的日警土肥田说起。完后竟然长舒一口气,寻找这个人,我投入了太多精力,花费了太多时间。昨晚终于逮到他……你想知道是谁吗? 柳东雨的目光挂着冰霜。她拼命控制,不让牙齿发出声音。 松岛盯了柳东雨一会儿,他就是你的哥哥柳东风。 柳东雨大叫,你胡说! 松岛说,我也想胡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我想胡说都难。 柳东雨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你……你怎么会……你是什么人? 松岛说,我是什么人,柳东风该告诉你了吧。上次我回来,就知道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柳东雨抓起垫子摔向松岛,你个刽子手! 松岛不卑不亢,我不是刽子手,我是帝国的军人,还是你的未婚夫,至少现在还是。 柳东雨大骂,刽子手!你就是刽子手! 松岛遗憾地,我并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明白,我喜欢你。但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只能—— 柳东雨大骂,你他妈给我滚! 松岛说,好吧,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柳东雨喝令他站住,我哥他……他在哪儿? 松岛的目光向上挑了挑,然后缓缓移到柳东雨脸上,在城墙上。 从噩梦中惊醒,柳东风再无睡意。他梦见柳东雨被松岛囚禁在木笼,声嘶力竭地喊他救她。自知晓松岛的身份,柳东风常做与柳东雨有关的噩梦,她不是被杀就是被关押。松岛喜欢柳东雨,不会对柳东雨下手,至少现在不会。可松岛也不会让柳东雨离开。柳东雨住在那里,与囚笼无异。柳东风心急如焚,还要装着风平浪静,整个人身心俱疲。 摸摸身边,已经空了。柳东风穿衣出去,二丫的第一笼包子已经蒸好。柳东风责备她也不喊他。二丫笑笑,看你睡得沉,做什么好梦呢?没忍心喊你。第二屉出笼,柳东风捡了几个,说去东雨那儿一趟。二丫往外探探头,这么早?柳东风说,我赶过去,时间正好。 七月的哈尔滨,清早尚有凉意,街头冷冷清清的。柳东风低着头,步履匆匆,虽然知道松岛不会动手,柳东风的心依然悬着。转过两道街,柳东风的后背已经冒汗。距柳东雨的住处有几百米的时候,柳东风定了足有一刻钟,拭掉脑门的汗,悄悄舒口气,放缓步子。他是来看妹子的,没必要那么急切。 柳东雨显然刚刚爬起来,脸上倦意犹存。她惊讶地叫声哥,柳东风的目光往她背后探去,柳东雨轻声道,他不在。柳东风揪着的心舒展了一些。 柳东风把包子放在餐桌上,说刚出笼的,还热着。柳东风近日来柳东雨这儿频了些,有时找个借口,有时也没借口,顺便路过进来看看。柳东雨自然猜透柳东风的心思,说我没事,好着呢。顿顿又放低声音,微微透着沙哑,我不会露出来的,别一趟趟跑了。柳东风故意岔开,你嫂子说今天的包子火候好,非逼我过来。柳东雨说,你也没吃吧,你坐一会儿,我去熬点粥。 不一会儿,柳东雨端出两碗热粥。还有咸鸭蛋,几碟小菜。柳东雨指着一碟辣白菜,说她腌的。柳东风很意外地唔一声,同时瞟瞟她。柳东雨黯然道,和他在一起,我学会了做菜。柳东风不知说什么,抓起包子堵住嘴。柳东雨小声问,哥,我是不是特贱?柳东风异常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哽住,忙端起粥大大喝了一口。对你……他该是……真的……就像你对他……不是你的错……柳东风斟酌着。这样的话题,无论怎样讲,对柳东雨都是伤害。柳东雨说,他喜欢喝我煲的汤……柳东风立即明白柳东雨的意思,制止道,千万别……语气神色越加凝重,已经告诉你了,松岛还有用处,再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记住了?柳东雨凄然地笑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怎么可能?柳东风有些心疼,说,这对你有些难,可是现在必须这样,别忘了,你是猎人。优秀的猎人总是在最佳时机下手。柳东雨有些茫然,我算什么猎人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柳东风说,你就是猎人,还是优秀猎人,好多地方我都不如你呢。柳东风讲起柳东雨小时候的淘气和顽劣,柳东雨的脸渐渐回暖。 临出门,柳东雨往柳东风手里塞了一个小包。柳东风迟疑一下,柳东雨有些伤感,拿着吧,以后会用得着。柳东风突然一阵心痛。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妹妹已经远去?他让柳东雨改天领二丫做身衣裳,柳东雨点点头。 柳东风轻轻拍拍柳东雨的肩,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离开他。柳东雨问,多久是多久?柳东风微微抖了一下,虚应道,快了。柳东雨笑笑,因为刻意,显得生硬,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柳东风的心又痛了一下,说那就好。 柳东雨伤感落寞的样子刀一样插进柳东风脑里。从柳东雨那儿出来,柳东风转了一大圈,确信身后没什么人,便去找李正英。 李正英很直接地问,出了什么事?柳东风怔了怔,李正英果然厉害。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个想法。李正英给柳东风倒杯水,平静地看着他。其实柳东风说过的,今天不过是重复。李正英没有打断他。良久,李正英缓缓道,你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你替她担心,我也替她担心,但现在不是时候。国吉定保是哈尔滨最大的特务头子,必须除掉他,目前最好的线索就是通过松岛这层关系。李正英拍拍柳东风,再忍忍,好吗?商量的口吻,眼神却是不容置辩。柳东风垂下头,说他早就和松岛说过,约国吉定保吃饭,但松岛那儿还是没消息。李正英说,说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提。柳东风当然明白,只是……他心里燃着大火。李正英说,别急,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几天后,松岛上门,拎了盒糕点,说是特意到同心斋给二丫买的。嫂子,我总不能白吃你的包子啊。二丫绷了脸,你这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包子不值钱,可不敢和你换。松岛朗笑,好嫂子,算小弟的心意,总可以吧?二丫说,这还像话。她返身要去拿包子,松岛说已经吃过了,过来只想和东风兄说说话。二丫离开,并合上门。松岛冲柳东风笑笑,嫂子很细心呢,东风兄有福气啊。柳东风笑笑,她就是一粗人,别和她计较。柳东风猜测,松岛应该又要安排什么任务,只是在自己家里……柳东风有些不快,虽然二丫不在。 未曾想松岛很直接,问,东风兄还想请国先生吃饭么?柳东风愣了一下,国先生……松岛点点头,昨天我和他在一起,顺便提起,他答应了。柳东风受宠若惊的样子,是真的吗?太好了。松岛说,国先生平时很少到外面吃饭,尤其……柳东风点头,我明白,这是你的面子。松岛摆摆手,主要是国先生对东风兄感兴趣,我向国先生保证过,你不会让他失望。柳东风的神色暗下去,我不敢做保证,但既然和你绑在一起,我会尽全力。松岛赞道,我就欣赏东风兄这一点,识时务,良禽择木而栖嘛。柳东风意识到刚才演的有些过了,于是又做出将信将疑的样子,国先生真的答应了么?松岛愕然,怎么,东风兄认为我说胡话?柳东风说,这倒不是。松岛说,那就这么定了?柳东风依然是不踏实的口吻,中国有句话叫攀高枝,那天我也是随口说说。国先生这个枝,实在太高,我根本不可能攀上的。松岛说,我知道东风兄性情孤高,但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国先生身份特殊,却不是不可靠近,只要忠心……猛地盯住柳东风,对东风兄,这不难吧?柳东风的身体突然被无形的利器刺穿,他晃了晃,哑然道,只有忠心是不够的。松岛往后仰仰,那是自然,但只要忠心,东风兄肯定会大有作为,国先生很善于识人,他答应再次见你,确实器重你。柳东风略带不安,但愿吧,到时候还望你多周旋,我是乡下人,别冷了场。松岛说,那是自然,现在我和东风兄在一条船上嘛。 当天晚上,柳东风向李正英报告。李正英没有柳东风想象的激动,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东风重重强调,这次绝不能错过,一定要将国吉定保击毙。李正英问,鱼香阁?明日中午?柳东风点头,不会错的。李正英说,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没摸透国吉定保的行踪,可见他狡猾至极。这么狡诈的人,竟然把吃饭时间地点提前告知,不合情理啊。李正英提醒,柳东风也意识到有些问题,你是说……李正英点头,松岛或许是为了试探你,不要轻易上当。柳东风追问,你是说国吉定保明天不会到鱼香阁?李正英深思片刻,也许会去,也许不会。柳东风说,就算是试探,但只要国吉定保去,我就有机会……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李正英制止道,不行,不能动手,即便他到鱼香阁,明里暗里都有特务盯着,恐怕不等你动手,就……不要莽撞。柳东风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这么错过?李正英摇头,很可能是陷阱,不是机会呢。 李正英让柳东风明日按时到鱼香阁即可,他和白水在鱼香阁外面盯着,若国吉定保当真去,会寻机下手。柳东风想了想,这样倒是稳妥些,只是……他欲言又止。李正英问他还有什么想法。柳东风说,可惜咱们人手太少,再有几个铁血团的弟兄就好了。李正英慢慢仰起脸,望向窗外,目光沉迷。良久,他缓缓道,铁血团已经不存在了。柳东风说,铁血团不存在,我们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么。李正英回转头,直视着柳东风,不,不是了,我加入了别的队伍。柳东风有些愣怔,先前李正英从未说过。柳东风疑惑,你是说……?李正英让柳东风伸出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柳东风惊道,共……?李正英竖起食指,柳东风及时咬住。柳东风虽不是很了解,但并不陌生,《滨江时报》登载过辑捕共产党的消息,也不知真伪。怔了一会儿,柳东风问,那……白水?李正英点点头,除了白水,还有很多,所以,我们的人并不少。柳东风很敏感,“我们”挫痛了他。李正英察觉到,笑笑说,过去,我们是一起的,以后,我们还会是一起的。柳东风怄气似的,我可没说要加入你们。李正英说,你会的……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柳东风耳边响起柳叶刀的嘶喊。好一阵,柳东风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相信我?李正英没有正面回答,你别生气,这是纪律。柳东风追问,你刚才说……你们的人……很多?李正英点点头,不只哈尔滨。柳东风有些伤感,也有些失落,自嘲道,我还一直把你们……李正英打断他,我们一起战斗过,虽然你没有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但我知道你的为人,要不今天也不会违反纪律和你说这些。我们还会一起战斗,对不对?数年前,是李正英和白水救了他,但他愿意和两人来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救过他。和李正英热切的目光对撞,柳东风迟疑一下,很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从来都把你俩当自家人。李正英说好,那就听我的,既然是为了和国吉定保套近乎,就不要有破绽,记住,钓大鱼,须放长线。 那个夜晚,柳东风辗转反侧。想次日和国吉定保见面,想柳东雨,想李正英那些话。有一件事,柳东风一直很困惑。数月前,柳东风在呼兰行动出了点儿意外,差点 被日警围住。有人救了他,柳东风至今不知是什么人,甚至那个人什么轮廓都没看清。难道……和李正英是一路的?李正英有秘密,柳东风也有。柳东风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他从来都是孤胆英雄啊。 柳东风早早到了鱼香阁。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国吉定保和松岛才姗姗来迟。竟然真的来了。与上次不同,国吉定保深目中发出的光不再松垮,虽然笑着,却有直透心底的力度。柳东风没有刻意恭维国吉定保,如果松岛有所怀疑,过分的恭维反而被动。柳东风何种性情,松岛可能比柳东风自己还清晰。 事后回想,柳东风觉得自己没露出破绽。问或答分寸把握的还好。国吉定保说的全无价值,不过是帝国、忠诚这类废话。不过柳东风承认,国吉定保的目光确实够毒,中间,他突然问,你很冷吗?柳东风惊了一跳,说和国先生吃饭,他始终觉得是个梦,所以又紧张又兴奋。柳东风确实紧张,也有些兴奋,但不是因为这个。国吉定保笑笑,松岛趁机说,这是国先生的特殊嘉奖。柳东风作惭愧状,说怕是辜负了国先生。国吉定保的目光越发深不可测,说,我不会看错人的。 国吉定保和松岛离开,柳东风跟在身后,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两人上了汽车。汽车消失,柳东风仍然站着。似乎站得足够久,枪声就会响起。 再次见到李正英,不待柳东风张口,李正英很直接地说没有机会。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子弹不出镗,哪来的机会?李正英和柳东风对视片刻,准确地说,是没有把握,如果不能万无一失,你是最危险的。国吉定保和松岛是何等人,你比我更清楚。柳东风负气道,你开始就没打算动手吧?李正英说,你担心妹妹,就不担心你妻子吗?柳东风想大喊,想大叫,我就是担心啊,担心才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但是,面对沉静的李正英,柳东风生硬的目光渐渐疲软,终于垂下去。李正英说,还记得你到过的那个地方吗?果戈理大街的俄式建筑?柳东风脑里闪现出参天的古树和厚密的青苔,还有那间阴暗的审讯室。惊喜从柳东风心底溢出,你是说……李正英点头,这阵子白水一直在监视,国吉定保的末日快到了。 度日如年。柳东风再次体味到这种感觉。李正英不让柳东风再去果戈理大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也不让柳东风找他。你就等着消息好了,李正英如是说。当然,柳东风没有老老实实待着,他去了趟呼兰。似乎要验证什么,他始终揣着好奇,自然是有收获的。柳叶刀早已饥渴,柳东风当然不忍柳叶刀这样委屈。不过,有惊无险,如过去无数次的平淡。 中间,柳东风与松岛见过一次。去看过柳东雨两次。柳东雨神情依旧,但明显瘦了。柳东风又心疼又担忧。毕竟是女孩子,他担心她撑不下去。但没再嘱咐她什么,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柳东雨也过来一趟,终于开始叫二丫嫂子。二丫很意外,意有几分慌。柳东雨领二丫去找裁缝,回来后二丫就念叨。做了两套衣裳,全是东雨掏的钱,我说一身就够了,她不干,做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多浪费啊。再说咱个卖包子的,又不是唱戏,穿那么鲜亮干什么。柳东风心里一团乱麻,想制止她,终是没说。 某天早上,柳东风刚把笼屉推到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六个包子,柳东风抬头,竟然是白水。柳东风立时就明白了。仍是不放心,左右瞅瞅,悄声问,真的?白水重重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柳东风把包子给白水,说,趁热吃哦! 柳东风跑到街上买了份报纸,但没找到国吉定保相关的消息。他终是没忍住,拎了包子给柳东雨送过去。没看到松岛,柳东雨说昨天半夜松岛被电话叫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柳东风明白,松岛半夜被召,自是与国吉定保有关。次日,在报上看到国吉定保的消息,柳东风才彻底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可以对松岛动手了。只是连着数日都寻不到松岛,松岛似乎和国吉定保一起消失了。 十多天后,松岛突然露面,并约柳东风吃饭。柳东风试图从松岛眼里窥出蛛丝马迹,终是一无所获。 两人刚在桌边坐定,骤雨突至。松岛说哈尔滨好久没下雨了,我的咽炎犯好几次了。柳东风问,不喜欢这个地方?松岛反问,东风兄喜欢吗?柳东风说,挺喜欢的,哈尔滨适合卖包子。松岛大笑,东风兄莫非还想回去卖包子?柳东风说,我是不用卖了,就是喜欢吃。松岛揶揄,你和嫂子真是绝配。柳东风说,让你见笑了。 柳东风和松岛上一次见面,与血梅花杀手有关。血梅花杀手第一次在哈尔滨刺杀日警。那天松岛双目充血,如疯狂的困兽,此时却气定神闲。松岛似乎不该这样,就算他是个演员。 松岛问,这餐馆如何?听急雨,喝慢酒,可惜没有美人。 柳东风赞道,还是你清雅,我在哈尔滨这么久,不知还有这样的地方。餐馆在松花江畔,窗外就是滔滔江水。 松岛叹息,如果天天能这么逍遥就好了。 柳东风说,那就是神仙了。 松岛说,是啊,神仙难做,也做不成对不对? 柳东风越发感觉松岛异样,国吉定保被杀,他作为秘密刑事警察,应该不会只是喝酒闲扯发感慨。 雨声渐消,屋子亮了许多。松岛频频劝酒,柳东风越发感觉今天的酒局不同寻常。 松岛突然问,东风兄有心事? 柳东风一笑,没有啊。难得这么清闲,该谢谢你的。 松岛笑笑,东风兄,今天请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柳东风稍显意外,以你的身份,没必要这么客气。 松岛再次笑笑,东风兄可不是一般人啊……哦,也没什么事,只是和东风兄探讨几个问题。 柳东风的心猛然一跳,无言看着松岛。 松岛的目光游荡过来,蛇信子一样舔着柳东风。东风兄,上次你没去桦甸,对不对? 柳东风叫,干吗问这个,你不相信我? 松岛说,我从安图到哈尔滨,为缉捕血梅花杀手,这么多年,我的精力全耗在他身上。想象中,此人凶残,狡猾,行踪诡秘,神出鬼没。没想到他相貌平平,竟然就在我身边。 柳东风作懵然状,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松岛微微一笑,我承认自己有点笨,但不会一次次被愚弄。你不该替我朋友做事的,你先前推拒,到后来有些主动……松岛举手制止柳东风,别反驳好不好?东风兄,耐心听我说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该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柳东风摇头,你把我说糊涂了。松岛说,必须承认,你是个好演员。你找到乔本翻译,我进一步对你产生了怀疑。虽然你编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本身就是破绽。我去长白山无功而返,自然与你有关系。我和你说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还有,如果你去桦甸,没必要撒谎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两周前,我对你说,梅花杀手很可能就在哈尔滨,他行刺多在哈尔滨周围的县市,却没在哈尔滨作案,说明他有所忌惮。结果前天哈尔滨一名帝国警察被刺杀。你还有话可说么? 柳东风目光变冷,你今天约我,就是和我说这些? 松岛说,国吉部长遇袭了。 柳东风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抓到凶手了? 松岛眯了眼,报上的消息是假的。国吉部长的尸体是假的。凶手逃了,不过我们大致弄清楚他的活动范围。松岛突然恶狠狠的,帝国刑警,不是吃素的!哦,国吉部长的寓所,外人并不知道,我领你去过一次,那地方就暴露了,这也是巧合吗? 柳东风略带嘲讽,兜这么大个圈子,你是不是想说,我就是血梅花杀手? 松岛反问,东风兄,你难道不是吗? 答案落定,柳东风反而踏实了。那你直接抓我啊,何必费这些口舌?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终于承认了。 柳东风站起来,你说是,就是吧。 松岛击掌,好样的!东风兄,你喝好了吗?干了杯中酒,随我走吧!松岛的声音突然冷硬,如手中乌黑的勃朗宁。 柳东风缓缓端起杯,一点点儿倒进嘴里。 松岛作感叹状,血梅花杀手,是不一样啊。 柳东风微微一笑,手突然甩出去,酒杯正中松岛眉心。柳东风击过兔子,野鸡,羚羊,百发百中。松岛仰下去。柳东风抽出匕首,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东风没敢停留,快速撤离。 从正门肯定出不去了,他翻窗攀到屋顶。匍匐几米,观察一下餐馆外面,往身后开了一枪。一干人闻声往餐馆奔。柳东风和松岛喝酒的房间在三楼,冲上去至少一分钟。时间足够了。柳东风从外侧滑落。 很少几个人知晓李正英和白水藏身道外街信记帐房。《滨江时报》登了假消息,国吉定保是假死,信记帐房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柳东风撞开门,李正英正喝水。柳东风叫李正英赶快离开。李正英说白水去打探消息,怎么也得等他。柳东风急道,我等就行,没必要留两个人。李正英说,丢下你俩,我不成逃兵了? 正说着,白水蹿进来。说已经摸清楚,国吉定保没死,尸体是假的。李正英说,这地儿不能待了,得赶快离开。白水说外面可能有埋伏。李正英咬牙道,还没完成任务,咱们三个人,至少得跑出去一个。 刚到楼道口,便有枪声响起,白水的肩被击中,三个人退回屋内。柳东风从窗口望出去,院里有十几个日本警察。突然看到二丫,柳东风傻掉。两个日警一左一右挟着二丫。她的胳膊被反绑,嘴里显然塞了东西,腮帮子鼓鼓的。国吉定保站在二丫身后,那张扁脸看上去就像一块生锈的鞋掌。 国吉定保吆喝,让他们投降,不然就杀了这个女人。 柳东风的心掠过一阵巨痛。他的另一个女人也落到日本警察手上。他听到喉咙里粗涩的呼喘,一把钝刀正疯狂地割着他。 三个人简短商议一下,李正英和白水的意思是先放下枪,虽然没完成任务,但他们尽力了。柳东风不同意,知道他俩在替他考虑。即便他们投降,日本警察能放过二丫吗?他出事,日本警察放了二丫,二丫也会豁出命。柳东风已经冷静,说投降谁也活不成。 几分钟后,国吉定保顶着二丫走到楼梯口。三个人都放了枪。 柳东风凝视着二丫,她也凝视着他。两人久久对视,柳东风听到心在滴血。 二丫突然往柳东风这边扑来。几乎同时,柳东风甩出两把匕首。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左胸,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右胸。李正英和白水捡枪射击,三个日本警察倒下,后边的警察撤出楼梯。 柳东风抱住二丫。血从她的身体往外喷涌。二丫试图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她抓着柳东风的手,一点一点挪到她的肚子上。柳东风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曾经有个女人也这么告诉过他。他大叫,你怎么不早说?二丫努力地笑笑,如枯萎的花瓣,转瞬凋零。 柳东风把二丫抱到墙角,脱下自己血污的褂子,盖在二丫身上。 柳东风踢踢国吉定保的尸体,回头瞅了瞅,蹲下去,在国吉定保脑门画了朵血梅花。这是为二丫画的。李正英和白水相视一眼,已然明白。 黄昏临近,外面的警察突然多了,还有更多的士兵。 时间在流逝,他们的子弹差不多用尽。外面是重重包围,冲出去完全没有可能。 夜幕缓缓垂落,日本警察竟然揭了屋瓦。子弹疯狂扫射下来。 柳东风听不到李正英和白水的声音,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他们再也不会回应了。柳东风检查一下手枪,只剩两粒子弹,他要把子弹射出去,必须射出去。他瞄着黑乎乎的屋顶。 一串子弹扫过,柳东风倒下。 柳东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拼尽全力往墙角爬去。 终于到了。到了二丫身边。他抱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 尾声 季节已是深秋,清冷的江水泛着青绿,而在远处,在岸边,如火的枫叶在风中摇曳,优雅多姿。 餐馆就在松花江畔,这是柳东雨要求的。她唯一的要求。桌子是长方形的,柳东雨坐在这头,松岛坐在另一头。四年过去,松岛的变化倒没有多大,当然变化是有的,目光少了伪善,格外冷硬,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寒光闪闪。还有他眉心的印痕,那是柳东风的酒杯留下的。这四年,柳东雨没有松岛的任何消息,但知道他肯定杀了很多人,他该晋升了吧?不必再野狗一样乱蹿。 柳东雨问,是这里吗? 松岛说,同一家餐馆,同一个房间。不过,你坐在我的位置,我坐在他的位置。 柳东雨站起来,走到窗前,探探头。 松岛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柳东雨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 松岛说,你还是这么刚烈。 柳东雨要和松岛调换一下位置。 松岛问,有这个必要吗? 柳东雨说,当然。 松岛老大不情愿地起身。 柳东雨坐在柳东风当时的位置。四年前,柳东雨让松岛带她到哥哥吃饭的餐馆,松岛没应。只把她带到城墙下,让她看城墙上的人头。 松岛问,想吃什么? 柳东雨说,我又不是来吃饭。 松岛笑笑,咱不能饿肚子啊,这样,我请客。 柳东雨哼了哼,这几年,又没少榨中国人钱吧? 松岛说,我不榨,别人也要榨。 柳东雨轻声骂出来,狼! 松岛并不生气,我不只是狼,也是羊,很多时候,我其实是羊。 柳东雨说,你不是羊,很多时候你不过披着羊皮。 松岛直视着柳东雨,我没想到你还会回到哈尔滨。 柳东雨说,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松岛感叹,是啊,我没想到血梅花杀手死而复生。四年前,我蹲在死去的士兵身边,半天没有起身……为什么又离开哈尔滨? 柳东雨说,我去哪儿也不用向你通报吧。 松岛往前探了探,怕了?是不是?怕我逮住你! 柳东雨冷冷的,你认为呢?我会怕你? 松岛略显沮丧,我承认,你从来没有怕过我。哦,濛江磐石桦甸都有你的悬赏通告,唯独哈尔滨没有。你是因为这个来哈尔滨吗? 柳东雨摇头,我来哈尔滨只为见你。 松岛说,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不会撒谎。撒谎你的目光就晃。四年过去,还是这样。 柳东雨说,我想到哥哥最后吃饭的地方坐坐。 松岛说,你不会因为这个自投罗网。 柳东雨说,当然不止为这个。 松岛问,还有呢?我很好奇。 柳东雨一字一顿,杀——你——! 松岛突然爆笑,你哥哥没能杀掉我,你也不可能。如果偷袭,你或许有机会。 柳东雨知道他向来深藏不露,也明白他何以如此得意。上来的时候,她被搜了身。她没有任何武器。 柳东雨问,听到声响了么? 松岛问,什么? 柳东雨说,桌子底下。 松岛侧耳听了听,似乎要往桌下瞅,稍一弯腰又竖直。就在这一瞬间,柳东雨拼尽全力把桌子推向松岛。松岛发出凄厉的惨叫。 …… 喂,醒醒,查票了。 柳东雨揉揉眼睛,抬起头。身边站着两个伪警察。上车的时候已经查过,现在又查。柳东雨十分恼火。就差半分钟,她就彻底结果了松岛。 伪警走开,柳东雨朝车窗外望去。深秋的树叶瑟瑟地抖着,所有的山丘都是一个表情。 柳东雨离开山寨快半个月了。是悄悄离开的,只给林闯留下一个纸条。三豆的死让林闯变得疯狂,他不顾柳东雨劝阻,和濛江的日伪军干了一仗,结果损失二十多个弟兄。柳东雨知道林闯对她有怨气,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内疚像一条蛇,日夜噬咬着柳东雨。三豆的死,完全是她的过错。柳东雨没有马上离开。她万分悲痛,但还算冷静。就算不能劝阻林闯,至少让林闯听到反对的声音。 时间不是止痛药,但狂躁终会被时间熄灭。那天晚上,林闯再次来到柳东雨房间,柳东雨明白他活过来了。虽然折损了人马,但只要林闯活过来,抗日军就有了魂儿。她虽然出主意,但真正的魂儿是林闯。林闯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揉搓半天手指,说前一阵儿寨里来了个人,忘了跟她说了。柳东雨说你是司令,来也是投奔你的。她以为他又是没话找话胡扯。林闯摇头,不是来入伙,是当说客。然后告诉柳东雨,是东北抗日联军派来的,商讨共同联合抗日。那时他正不痛快,没应,这几日静下来想想,觉得那人的话在理。他拿不准,想和柳东雨商量。抗日联军,柳东雨早有耳闻。她说拧成一股,对付鬼子自然是好。两人似乎第一次没有争执,商量妥当,天已经放亮。 柳东雨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再回来。是和他见面的时候了。她要杀死他,同时杀死心中的柔弱。柳东雨认为是自己的柔弱害死了三豆。这半个月,无论睡着醒着,柳东雨的脑里都是松岛。最灿烂的血梅花应该在松岛脑门上盛开。不然,离开这个世界,她会有遗憾。 夜黑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柳东雨仍然望着窗外。 预演再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