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飘零的花:东莞打工妹生存实录》 第1章 倘若,每一个远离故土的男孩都是一株无根的草;那么,每一个身处异乡的女孩就是一朵飘零的花! 由于各种原因,人们对于打工者特别是打工妹这个群体,一直存在诸多偏见和歧视,人们习惯于用猎奇或鄙夷的目光来猜度我们的生活。我的这篇自述,是最全面、最真实的打工者生活写照。 ――――题记 常常看到报纸媒体关于打工仔、打工妹生存状况的报道,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报道更多的关注于打工妹。在这些报道里,打工妹不是爱慕虚荣做了小姐或填房,就是环境恶劣到无法生存,过着暗无天日、猪狗不如的生活。做为一个在珠三江打工多年的女孩子,每当看到这些不实的报道,我总是非常气愤,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在工厂里安安稳稳打工的女孩子们。 因为这些报道和事实出入非常大。现在的媒体,总将眼光放在那些特殊案例上,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群体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做为一个资深的打工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也有义务将真实的打工妹生活状况呈现给那些对这一群体误解的人、媒体和社会。在写下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郁闷。因为本身打工仔、打工妹这些词语就是对我们这一群体的蔑视! 珠三江一带在改革开放之初,对所有外来工的称呼一律是“北仔北妹”、“捞仔捞妹”或“打工仔打工妹”,前两种称呼中的侮辱和歧视让人一目了然。所以到后来只保留下现在通用的“打工仔打工妹”。 到后来,“打工仔打工妹”似乎专指一线工人,即所谓的蓝领。而非一线人员,则变成了灰领、白领及金领。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按照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打工,只要不是自己做老板的人,都属于给别人打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所谓的灰领、白领及金领统统是打工仔打工妹。甚至包括公务员,他们自己也不是老板,他们是在为政府打工,从某种意义上讲,公务员也是打工仔打工妹! 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些自己本身是打工仔打工妹的人们,他们从不承认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所代表的便只有狭义上的打工仔打工妹了,我要把我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呈现给大家。现在所谓的打工仔打工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想让人们对我们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希望社会和政府能给予我们更多的关注! 我出生在四川盆地中部一个叫槐树坪的小村庄。槐树坪既不是开阔的平原,也没有名川大山,到处是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丘陵的形状正如人的相貌一般,有的温和,有的嶙峋。在我还小的时候,站在丘陵上往下看,一条条溪流碧绿如玉,欢快地绕过槐树坪,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村前屋后到处是绿油油的水稻、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随风摇曳的芦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香和青草的芬芳,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宁静而安祥。 那时候,槐树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村,人们都还住在祖辈遗留下来的小屋中,这些小屋都是由泥坯盖成,上面铺着稻草。小村不知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风雨浸浊,早己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幽暗而静默。在村口望进去,村尾就成了一团灰黑的东西。人一走进小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棵树叶繁茂的老槐树,左边一口水井,右边一个祠堂。井边整天哗哗啦啦地飞溅着晶莹的水花,把女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特别是到了夏夜,村里的狗们对着天上的月牙儿直着脖子“汪汪”地叫。村里的人们则扶老携幼聚在那棵老槐树下,摇着半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个时候,也是孩子最热闹的时候。有的孩子静静听大从讲着很久以前的故事,有的则欢快地追逐嬉戏,即便是再调皮的孩子,家人也不会喝斥。 槐树坪的土地十分肥沃,除了每年两次的双季稻外,还盛产上好的芦苇。每到春暖花开 的时节,苇芽便如一枝枝绿色的箭,仿佛是眨眼之间,便从土地里冒出来。刚冒出的苇芽是可以吃的,剥了一层层皮,便露出了里面嫩白如玉的。特别是苇芽炒辣椒,有点苦,但味道十分鲜美。 再一场春雨过后,便出冒也一尺多高,苇子叶尖而长。到了五月,芦苇就有了一丈多高,苇叶宽宽大大,端午节正好用来包粽子。冬于到了,苇叶黄了,便开满雪白的芦花,芦花毛绒绒的,风一吹,千朵万朵,漫天飞舞。芦花飘扬的时节,家家户户便开始砍芦苇编苇席,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编苇席的好手。双季稻一半交公粮一半留着自家吃,多数人家是靠编苇席卖的钱换得油盐酱醋,日子过得拮据而宁静。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村变得不平静起来了。很多人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和编苇席的手艺,翻过延绵不绝的丘陵,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们凭藉农民的吃苦耐劳精神,在城市或城市的边缘,干最脏最累的活,不分白天和黑夜。他们毫无保留地参与城市建设,却还要忍受着数不清的白眼和屈辱。他们通常做的职业多是被人称作下贱的,一般是建筑工人、装修工、搬运工、棒棒工、保姆、修鞋补锅、流水线工人、保安、矿工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商小贩。 这些人外出打工后,家乡属于他们的责任田因为无人打理,原先长满庄稼的土地便荒芜起来。土地失去了主人,任由一片片的野草疯长开来。几年后,外出打工的人们便会回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推倒住了几十年的泥坯房,在自家荒芜的田地里盖起了一幢幢平房。于是,布满平房的地方便成了新村,原来的地方便成了老村。 转眼之间,老村便只剩十来户人家了。水井边长满了青苔,石磨也废弃了,满是腐烂的落叶。就连那些泥坯房,似乎也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调皮的孩子一扒拉,墙上干枯的泥沙便会刷刷地往下掉。很多人家为了多占一份宅基地,老屋就废弃在那儿,墙上塌陷的洞口深深的,结满了蜘蛛网。人一走进老村,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清静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留在老村的人,或是出不去,或是老实到不敢出去的。守着几亩薄田,养着几头家猪,编编苇席勉强渡日。不幸的是,我爸爸就属于老实得不敢出去的,所以我们家便成为留在老村里的十来户人家之一。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辛勤耕耘,不但连温饱都不能解决,还要到处借债呢?他们的劳动成果到底哪里去了呢? 第2章 爸爸妈妈最常念叨的就是,什么东西又涨价了!就连化肥也一个劲地往上涨,买了化肥,还抵不过收获的谷子;不买化肥吧,谷子又收不上来。好在老村人还有编苇席的手艺。一到农闲,便象以前那样,扣顶草帽,握上短刀,到溪边将芦苇割回家,然后经过一系繁杂的工序编成苇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买苇席的二道贩子统一收购运到城里去卖。 但即便是爸爸妈妈这样长年累月地劳累,却还时常交不起我和弟弟越来越昂贵的学费。爸爸妈妈编苇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段时间,依靠卖苇席的钱,生活虽然艰难,倒也可以勉强维持。 可忽然有一天,买苇席的二道贩子再也不来了。并传回话来说,苇席本来不值几个钱,现在油价又一个劲往上涨,城里还要查超载车,运费一下子窜上去一大截,亏本的买卖谁愿意做? 我们家本来就穷,供我和弟弟读书己是捉襟见肘,要是我考上大学,连学费都交不起呢。我所以那段时间,我成绩越好,爸爸妈妈就越是担心。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在山西做矿工的二叔正好回家,二叔这几年一直在做矿工,去年也在新村里盖了平房。他说有一家私人煤矿正在大量招工,我们村有很多人就在那里做事。 爸爸这次不再犹豫,跟着二叔及相邻村的十几个人去了山西大同。 原以为爸爸外出挖煤,可以改变我家的贫穷的状况,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事与愿违!爸爸的外出,竟是我们家不幸的开始!后来发生的事,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爸爸出事的那年夏天,我十九岁,刚刚参加完高考。此时,距离我爸爸外出挖煤,还不到两年。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迎来了一个潮湿阴霾的早晨,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每到这样的天气,妈妈的关节炎就会犯病,于是就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晴才能起床。 按理,妈妈早该去医院看病了,但现在医院把病人当作敛财的工具,医药费实在是贵得离谱,在农村,一般人都是“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所以妈妈一直是硬挺着,穷人的命,原本就是不值钱的。何况如果我今年考上大学,家里还要负担那如天价一般的学费,就更加不敢去医院了。 十二岁的弟弟海鸥吃过早饭便出去玩耍了,我收拾完了碗筷对躺在床上的妈妈说:“妈,我想去学校看看通知书有没有来?” 妈妈担心地说:“海燕,你不会落榜吧,我这几天右眼皮跳得厉害呢。” 我胸有成竹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平时成绩那么好,这次发挥也不错,我感觉肯定能考上。” 妈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那为什么我的右眼皮跳得这样厉害呢?” 我娇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院内有人喊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门外除了几个邻居,还有一个乡邮递员。邻居们看到我,全都欢天喜地地说:“海燕,你考上大学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这消息还是让我欢喜雀跃,特别是我看到通知书上北方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名时,更是激动万分。 躲在床上的妈妈看到通知书,也很高兴。但邻居们走后,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我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沉:“妈,学费这么贵,我们家有这么多钱吗?” 妈妈暗中算了算:“这些年,我和你爸一直给你攒着的,不过去掉你你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五千呢。” 我急了:“离开学没多少时间了,那怎么办啊?” 妈妈叹了一口气:“等一下去给你爸写封信吧,他今年在煤矿都干了半年多了,挣的钱应该不止五千。” 我愁眉苦脸地说:“煤矿是一年一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妈妈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实在不行就叫他回家吧,听说只要有事回家,煤矿就提前给结工资。” 我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天,我拿着写好的信,正要到镇上邮递,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苦无的哭声。这声音先是一个人的,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哭的人也越来越多,好象整个村子都有人在哭。我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焦急地说:“快去看看,可能是谁家死了人了,怪不得我这几天右眼皮总是跳呢。” 还没等我站起身,就见海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扑到妈妈怀里哇哇大哭:“爸爸,爸爸,他,他可能死了!” 我和妈妈立刻呆住了。妈妈一脸死灰地盯着弟弟,几次张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颤抖着声音问海鸥:“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爸爸、爸爸他人在哪里?” 海鸥边哭边说:“听说山西煤矿瓦斯爆炸,爸爸、二叔、还有我们村和邻村的很多很多人,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听到这里,妈妈呆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人哪。”便下意识地想下床,因为双腿僵直,她一头栽在地上,再抬头时,额头己流出鲜血。我和海鸥此时也管不了她头上的血,双双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整个槐树坪和我们家一样,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虽然还没有明确传来死讯,但村里村外很多青壮年男人都在煤矿挖煤,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几乎无生还可能的。 无论是老村还是新村,现在留在家里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名副其实的“空巢”。未婚女孩和男孩如不能继续读书,大多到江浙广东一带的工厂打工。结婚后,女人便留在家里带孩子、照顾老人,男人则到很远的煤矿上挖煤或到建筑工地做苦力。因为挖煤和做苦力的钱比在工厂打工的钱要多一些。 和爸爸同一口井里挖煤的,全是我们附近几个村的人,其中以我们槐树坪最多。 当天下午又要消息传来,我们村并不是所有在那个口井里,还有四个人是在另一口井的。于是我和妈妈弟弟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希望我爸是那四个人中的其中一个。村里很多人家和我们有同样的想法,于是哭的人少了,希望和焦虑的气氛又弥漫在村子上空。全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自觉地从家里出来,焦虑地站到了村口。我和海鸥也挽扶着妈妈走出家门,我们忧伤地望着唯一一条通外村外的路,无限期待又无限痛苦。 其间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但直到第三天中午,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忽然,刚才还骄阳似火的天下起了毛毛细雨。但没有人回家,因为有消息说,今天煤矿里可能会有人回来。 第3章 雨越下越大了,我正要扶妈妈回家,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接着便是一个小孩欢叫起来:“爸爸,我爸爸回来了!” 我们赶紧往大路上望去,雨中真的有四个人影向这边走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尼龙包。好象很轻,又好象很重。四个人中有我的二叔。我和妈妈、弟弟赶忙跑到二叔身边,向他打听爸爸的消息。二叔和其余三个人一样,身边很快聚集了很多亲人。 我妈颤声问:“二弟,你哥呢?” 二叔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嫂子,哥哥他跟我一起回来了。” 说完这话,二叔下意识地拉紧他手中的尼龙包带子。我的目光不由向那个尼龙包望去。这包很大,二叔的尼龙包上面印着红白相间的条纹。其余三个人身上的尼龙包也和他背的这个一般大小,虽然条纹不同,但同样都是崭新的。按理,尼龙包里面装的应该是衣物什么的,但他们身上的尼龙包却呈现奇怪的形状,仿佛里面装的是硬物一般。 这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然阴得可怕。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整个身体象是掉进了冰窟窿。我想抬起手摸摸那尼龙包里是什么,但我的手,却象有千斤重。 海鸥听了二叔的话,惊喜地跳起来:“爸爸还活着,我爸爸还活着。” 妈妈却疑惑地问:“跟你一起来了,那人在哪里呢?” 二叔叹了一口气,刚把尼龙包从身上放下来,旁边忽然传来响亮的哭声,仿佛哭也会传染一般,好多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我、妈妈以及围住二叔的亲友全都朝旁边望去,只见和二叔同时回来的三个人己经将尼龙包打开了,尼龙包里哪里是什么衣物,分时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 我再回过头来时,二叔己经将他的尼龙包打开了,同样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我一眼从放在最上面的那个骨灰盒上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杨战良”三个字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悲伤地叫了一声:“爸爸”,将骨灰盒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妈妈则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爸爸死了,还有我的二叔,我的邻居,在这次矿难中,我们村和邻村共有三十八个青壮年男子不幸遇难,年龄最小的1岁,最大的54岁。 二叔四个人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二叔他们今年去得晚,爸爸所在的煤矿里己经不需要人了,他们就到另一个老板的煤矿里做事。瓦斯爆炸后,爸爸所在煤矿老板连夜逃走。煤矿瓦斯爆炸的消息一度被有关人员封锁,致使救助不及时,矿井里的三十八人全部遇难。 这三十八人,全部是我的父老乡亲! 因为是私人小煤矿,煤矿所在的山头象这种小煤矿遍地开花。因为随意开采,经常出现矿难,所有的用工手续及安全措施都不完善,至于企业注册什么的,更是奢谈。 尤其让人寒心的是,处理这次矿难事件的一位领导竟然说:“此次矿难的主要原因归咎于井下矿工对规章制度执行不力,劳动者的素质离我们要求还差得很远,所以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死负主要责任。” 连领导都这样说,二叔他们仅剩的几个人知道告状无门了,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所以,煤矿老板逃走后,人们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齐怀义、湖南人,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偌大的中国,要想凭这一点线索让警察逮捕逃犯,无疑于天方夜谭。何况,就是这一点线索,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齐怀义,你不得好死!这句话,被我们无数张嘴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我们村和邻近几个村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即便是家里没有死人的,也都和死去的这三十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人家的门前竖起了白幡,进出村庄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哭到声音嘶哑。 我知道这样是不合理的,煤矿所在地的相关部门应该有人为此负责。但因为齐怀义的逃走,相关部门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了,说他是私自采矿,原本就是非法的。再加上我爸他们又没和齐怀义签定任何合同,更别提买保险什么的,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就连我爸他们的骨灰盒,还是当于政府出于人道主义给买的。 村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很多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家了,村里的人似乎在忽然多了起来,但人越多,悲伤的气氛却越是强烈。 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子西边的半山腰上,竖起了一座座的新坟。 妈妈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天全白了,海鸥也好象懂事了许多。办完爸爸的丧事,家里还剩下五百多块钱。望着那叠薄薄的钱,我知道我的人生因爸爸的去世彻底改变了。 奇怪的是,我很悲伤,但这悲伤并不是因为无法上大学。尽管那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早知道爸爸会死,我宁愿连小学都不要上。如果我不上这该死的学,我就会早早出去打工补贴家用,爸爸也许就不会出去挖煤了。 那一刻,我对自己充满了仇恨,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 我可怜的妈妈,即便是这样,她仍然记得要我上大学。刚送走爸爸,她就把我叫到面前,无奈地说:“海燕,快开学了,听说现在可以贷款了上学了,我们也去申请贷款吧。” 我难过地摇摇头:“听说现在贷款也是要条件的,不是谁想贷就可以贷的。更何况,还有你和弟弟,我不可能在家里连吃饭都困难的情况下,背着债务去上大学。” 妈妈叹了一口气:“委屈你了。” 我安慰她:“妈,你快别说了,我不去念书了。” 妈妈流着泪,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满是内疚,妈妈的内疚让我的心如针扎般地疼。 从上学的第一天,我就一直把考大学定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目标。不仅我是这样,几乎每个农村孩子都是如此。上大学才能升官,升官才能发财。贫困拮据的家境更让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的刻苦勤奋加上聪明好学在十里八乡也是远近闻名的。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三名。 自小到大,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周围所有人都在向我传递一个信息:城里的一切都是现代的和令人向住的;农村的一切都是落后的和可鄙的,父辈们对于土地的传统依恋被视为愚昧的象征。从出生在农村的那天起,似乎一生之中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这片滋养我们又吞噬我们的土地。然后森严的城乡壁垒,通往城市的道路狭小并且漫长。一直以来,我们只有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但大学名额、不断上升的学费和少得可怜的机会,更多的人选择早早辍学,外出打工。 第4章 可农民进城打工是不享受社保的,他们是候鸟,为城市出了力,城市却不给他们任何保障。他们的背后,是更多的身躯,或佝偻或匍匐,有呼吸,却没有生机。在这个面对死亡都要分出城市和农村、富裕和贫穷、博士和文盲的残酷社会里,打工者的生活实在是朝不保夕的。 所以,妈妈和我都十分清楚,对于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不去上大学意谓着什么!运气好的嫁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劳碌一生;运气不好的,嫁一个脾气坏又不顾家的男人,那就要过一生悲惨的日子了。 但爸爸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妈妈身体又不好,海鸥还年幼,我知道做为长女,我现在要做的不是自己上大学,而是要照顾好这个家。 就算贷到了款,我走后,妈妈和海鸥以后靠什么生活?何况海鸥也还在读书呢。除非现在天上能掉下一大堆钞票,但我知道奇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当天下午,我就带着海鸥来到爸爸的坟前。我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录取通知书烧成灰烬,流着泪对爸爸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供海鸥念最好的大学。” 海鸥忽然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杀死齐怀义那个坏蛋!” 这正是我心里一直想的,我紧紧握住海鸥的手,坚定地说:“爸爸,你安息吧,我一定要找到齐怀义,为你报仇!”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海鸥开学了,区区的五百块钱再去掉弟弟的学费及各种费用,便了了无几了。按我们家的现状,妈妈身体不好,海鸥年幼,我应该呆在家里照顾他们的,但呆在家里只好连农活都没得做。 早在三年前,我们村就只剩下每人两分的口粮田了。多年以前包产到户所分得的大部分土地又被政府重新收了回去。收回的土地一部分以高价卖给村民盖房子,另一部分则以极低的租金租给村干部或村干部的亲戚朋友搞养殖及种大棚疏菜。虽然获利颇丰,但我们杨家是几辈子的农民,一直在村里受人欺负的,这种好事是断断轮不上的。 村里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办完丧事后,很快又回去了。他们得知我不去读书后,都表示可以带我走。但我几经思考,还是决定留下来。我不想走得太远,只想在县城找一份工作,这样家里有了事也好照应。得知我的想法后,村里嫁到县城的一位本家大姑找到我家,她说她在县城开了一家理发店,我可以到那边和她学习理发技术,出师后也可以自己开店。 妈妈当即拒绝:“我不同意海燕去学理发,整天把男人的头抱在怀里,象什么样子!” 虽然我也对理发抱有成见,但现实不容我乐观,所以我安慰妈妈道:“可我想去呢。理发总归是一门手艺啊。书上常说呢,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手。” 大姑听了我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说她要急事要马上赶回县城,并给我一个地址,说我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 当天晚饭时,妈妈一直在抹眼泪,我心里也很难过,只有海鸥高兴地说:“姐姐你学了理发,以后我剃头就不要钱了。“ 听了这话,我一直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海鸥还小,他还不知道世事的艰辛。可在他还不知道世事艰辛的时候,他就没了爸爸。 正在这里,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海燕在家吗?” 我向外一看,惊喜地说:“丽娟?怎么会是你?” 丽娟姓张,家住邻村,是我初高中时的好朋友。本来她的成绩很好,谁知在初三时和一个叫陈刚的男同学谈起了恋爱。陈刚初中毕业后便去东莞打工了,丽娟虽然读了高中,但因为一直和陈刚保持着通信关系,成绩并不好。 看到我,丽娟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了:“海燕,我差点就没脸见你了。” 我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了?” 丽娟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村那个嫁在县城的女人,她是个骗子,前段时间她说带我去学理发,我去的第二天她就逼我卖身。要不是正赶上我爸死了家里人去县城找我,我一辈子就毁在她手上了。” 听了她的话,我和妈妈面面相觑。我们村嫁在县城并且理发店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白天在我家的那个大姑。 我现在才知道,丽娟的爸爸也是这次煤矿遇难的三十八人之一。六年的同学情谊,相同的遭遇更加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丽娟说,县城工作很难找,国营企业我们是进不去的。其余的那些小厂进去也是出苦力的,并且工资低到只有一两百。在县城,农村女孩子一般只能做饭店服务员、理发店洗头妹等等工作。工资虽然比卖苦力的高一些,但要受人欺负。这些路全被堵死了,那么我们只有外出打工了。 我们家族没有什么亲人在工厂打工,但丽娟家却是门户很大的。丽娟开始说想到江浙一带找她表姐堂妹,听说那里虽然工资比较低,一般是三班倒,不太累,不过外地人非常受排挤。后来,丽娟又斯斯艾艾地说想到广东东莞去,虽然那边很辛苦,但工资很高。更重要的是,己经在东莞三年的陈刚现在己是一家大型港资制衣厂的烫工班班长了,月工资最高可拿到两千,几次来信都叫她去。 虽然我家在农村,但因为一直有爸爸妈妈哈护,穷人家出娇子,我也是个没吃过苦的人。听丽娟这样一说,便赶紧表明想去江浙。丽娟有些无奈:“我妈也要我去江浙,她怕我吃不了广东那边的苦。去江浙也好,那里有我们许多四川老乡,不怕受人欺负。” 我忽然心中一动:“江浙有许多四川人?那你知道那里有没有湖南人呢?” 丽娟肯定地说:“没有,有也是极少极少的。表姐说那里大多是江浙一带本地人,然后就是四川、安徽、河南等地的了。湖南人几乎都去广东打工了,陈刚说他班里有一多半是湖南人,那些湖南人经常合伙欺负他。” 我坚决地说:“那我要去东莞!” 丽娟惊讶地问:“为什么?你刚才还说去江浙呢。” 我一字一顿地说:“害死我们爸爸的齐怀义就是湖南人,我要找到他,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为爸爸他们报仇!” 丽娟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好,海燕,我们去东莞!” 在我们决定去东莞时,村里去广东的人都己经回去了,没有人给我们带路。但妈妈们担心我和丽娟两个女孩,又是第一次出门,怕路上出事。于是我们又等了半个月,在确信广东那边不会再有人回家后,我和丽娟决定动身。 动身之前,按照陈刚的要求,我和丽娟还特地花20元办理了一本《未婚证》。拿到那个绿色的小本本,我心里很不舒服。未婚就未婚,要证做什么啊? 第5章 妈妈们这辈子就围着丈夫、孩子、庄稼和锅台转,连县城都很少去,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几句:“对上司要尊重顺从,对同事要谦虚忍让。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少说话多做事,吃亏就是占便宜,这些都是老祖宗的古训,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和丽娟连连点头,并将这些话谨记心头。于是,在妈妈们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我们终于上了路。 这次离家,一方面是为了找到该死的齐怀义,另一方面是为了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现在有权有势的人和社会财富都集中在城里,农民日夜劳动,却怎么也赶不上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享受着医疗保障、低录取分数政策等等全面的福利待面,农民得病却只能等死。以前还可以通过比城里学生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学习来改变命运。但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出路也堵死了。 虽然是夏天,但为了冬天时不要花钱买厚衣服和棉被,我们几乎把所有的衣服和被都带上了。我们和许多初次进城务工的农村人一样,背上背了扎得紧紧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的,很象电影里那些急行军的军人。我们手里分别拎着一只满是衣服的蛇皮带,蛇皮袋以前是盛化肥的,我拎的蛇皮袋上是两个字:尿素;丽娟拎的蛇皮带上面有四个大字:碳酸氢氨。我们另一手提着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除了路上的干粮便是装酸菜和辣椒的瓶瓶罐罐。听说那边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我们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带上。 我们买的是硬座车票,车上人很多,我们只好站着。原本想有人下车或许能找个位置坐,谁知道越往前走,上车的人越多,天又热,我们就象坐在蒸笼里,浑身被热气蒸得难受。 最恐怖的是经过一个站台时,不大的站台竟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这些人百九分之九十以上是女性,年龄多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少数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我还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差不多有六十岁了吧。不过也不一定,农村人一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他们胸前都挂着“巧手拾棉”的纸牌,手上、肩上、背上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个个都被压得弓着腰。火车刚一靠站,这些人便在一个列车员的指挥下,排成一个长龙。大约是都不会排队,队排得七拐八弯的。开始时,他们都拥向隔一个空车厢,有人说那辆车厢是他们包起来的。但随着人上得越来越多,那节车厢装不下了,只好向别的车厢扩充。很快,我们所在的车厢里也挤满了带着“巧手拾棉”纸牌的人。一时间,过道里,车厢连接处,甚至洗漱间,到处都是人和包袱。直到火车开动了,车站上还滞留着很多没有挤上车的人。 我的身边也挤满了“巧手拾棉”的人们,从她们互相之间的议论中,我才知道,她们是到新疆拾棉花的,上这列火车也只是为了转车。她们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是“拾花工”。新疆种了很多棉花,因为人少地多,每天棉花成熟季节,当地人捡不完,只好花钱请人。 这些“拾花工”,有很多人都不是第一次去了,所以对新疆很熟悉。按她们的话来说:“新疆许多地方都肥得很,地上是白花花的棉花,地下是黑溜溜的石油。” 有一个年老的“拾花工”向一个较为年轻的“拾花工”描述拾棉花的感受:“新疆的棉花种得又矮又密,棉树的高度只到膝盖,弯腰弯得很低,实在弯不下去了,就蹲一会儿再弯。我第一天干时,累得腿脚也肿了,脸也肿了,浑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晚上睡觉,两条腿脚都并不拢了。”说到这里,她表情痛苦。 另一个“拾花工”也说:“干活时,手、眼、嘴、脚都要用到。用脚趟开拾过的棉树,眼晴寻找成熟的棉桃,然后用手去摘,要是棉桃上有树叶等杂物,要先叼在嘴巴上。要是有蚊虫叮咬,只好让它吃饱了。” 我对面座位上看上去是城里人的老奶奶一直在听她们谈话,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们用什么化解你们劳动中极端的枯躁辛苦?” “拾花工”们淡漠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人接话。 又一个“拾花工”快言快语道:“就是,不知你受不受得了那个罪?你想想,别说弯腰不停地拾棉花,就是让你捂得严严实实地在烈日下站一天,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八点,你能受得了吗?” 较为年轻的“拾花工”朗声说:“你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得了,只要能挣钱,怕什么!可惜一年只能去挣两个月钱,两个月挣一千块,除去来回的车费,剩下总能凑够了孩子上初中的学费吧?” 其余“拾花工”纷纷点头:“那倒也是,总比在家强,在家只能靠那几分口粮田,现在虽说不收提留款了,粮食少了,连猪呀,鸡鸭鹅的都没粮食喂了。” 可能是因为受了冷遇,刚才问话的城里老太太有些愠怒,用极不友好地语气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到长三角、珠三角的工厂里打工呢?现在很多人都到那里打工呢,可以一年四季打到头。” 一个三十多岁的“拾花工”沮丧地说:“打工都要年轻的、识字断字的,我们这些人年龄都大了,又不识字,到那边找不到工作。我前年去过深圳,那年我都30岁了,又不识字,好说歹说也没进得了厂,只好又回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和丽娟对视一眼,暗自庆幸:“还好我还年轻,也还识字。否则,说不定也要去新疆拾棉花呢。”但进工厂打工,会不会就比到新疆拾棉花轻松呢?这个问题困绕了我很久,直至想到昏昏欲睡,连那些“拾棉工”什么时候下车的我都不知道。 睡了吃,吃了睡,火车上又挤又脏,连上一个厕所都象打仗一样,不停地越过一个个人,洗脸涮牙更不可能。就这样,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到了广州站,我和丽娟的双腿都浮肿、麻木了,乍一站起来,差点儿摔倒。扶着墙站了很久,才勉强可以行走。 我们来之前,丽娟打了陈刚的科机,但陈刚加班,没时间接我们,只是给我们指了行走路线。他让我们直接从广州坐车到HM镇下车,然后坐大巴就可以直达他打工的“金秋”厂所在地了。他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到火车站旁边的省汽车站坐车,虽然在省汽车站坐车要50块钱,但很安全。可我和丽娟一走出广州火车站我们就傻眼了,到处都是车是人,我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省汽车站啊。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到前边的马路上有许多到的大巴。其中有两辆大马上还印着“武警体育学院”等等这些让人放心的字样。我们赶忙跑过去,一问价钱,只要25块就行了,比陈刚说的价钱整整便宜了一半。我们觉得好划算,但想起陈刚的再三吩咐,还是有些犹豫。 第6章 于是我和丽娟便又跑到附近的小店打陈刚的科机,想问一问他这种车可不可以乘坐。我们两个人傻乎乎的,连价钱都没问。谁知等了半个多小时陈刚都没有复机,女店主却催着我们给钱。 丽娟边掏钱边问:“多少钱?” 女店主面无表情地说:“一百二十。” 我和丽娟差点晕过去,一个科机又没有复机,在我们家只要五毛钱呢,这里却要一百二?我鼓起勇气说:“我们不过打了一个科机,还没回复,怎么会这么贵?” 女店主不耐烦地说:“一百二还贵啊,看你们是穷鬼我都少要了呢。” 我还想说什么,丽娟却暗中拉了拉我的衣领,我回头一看,身后不知道何时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我心里一寒,赶紧闭了嘴。丽娟乖乖地掏出两百块给递给女店主。 女店主把两张钱在手里理了理,忽然脸色一变,指着一张一百元说:“这张是假的!” 丽娟惊叫道:“不可能!”她接过钱一看,立刻指出,“这张不是我的钱,一点皱折都没有。我的钱刚才拿出来时,是叠得四四方方的!” 女店主一愣,随即撒泼般地说:“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丽娟还想分辩,她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姑娘,你也不看这是啥地方?” 我清楚地看到,他拍丽娟的那只胳膊上纹了一个耀眼的刺青。光天华日之下怎么有这种事情,我想寻找救援,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个警察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警察感觉到我的目光,将身子一转,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我心冷了。丽娟还想说什么,我赶紧对她使了个眼色,将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掏出,和丽娟身上的零钱凑了二十元给女店主。女店主接了,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我和丽娟赶紧挽起放地在上的尼龙带,快速离开。 白白被讹去一百多块钱,我们都感到冤枉。刚走了几步,便又看到一个警察。我想,刚才那个警察可能是眼晴近视没看到,如果直接跟他们说,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于是,便拉着丽娟走到那个警察身旁,象遇到亲人一般,委曲地诉着苦:“刚才我们打电话,被人讹去了一百多块钱。” 警察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我正在执行公务,你们可以打110报警。” 丽娟惊讶地问:“你不就是警察吗?我们这不算报警吗?” 警察不耐烦了:“跟你们也说不清的。”望都不再望我们,抬腿就走。 我无意间回头,竟看到刚才讹我们钱的那个女店主正向我们望来,便拉着丽娟,快步向前走去,想尽快离开广场。 刚走到路口,正好那辆挂着武警体育学校的大巴车又驶了过来,车门口的年轻男子立刻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看到他身着迷彩服,这种衣服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军人,我们对他、对这辆车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再次问明到HM镇车费依然是每人25元,这时车上己有十几个乘客,有的身边还放着包。回头望了望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小店,我们长舒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上了大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 想象着最多两个小时就会到HM镇,我和丽娟的心放下了一半。因为刚才假钱的教训,我们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这次我和丽娟都不敢怠慢,早早将50块半新不旧的钞票握在手中,等待买票。 谁知左等右等也没人来买票,穿迷彩服的那个年轻男子依然不住地在车门边拉人。车子很快又转回了火车站,我们以为可能是堵车了,到第三遍时,我们终于意识到,这车是有意兜圈子的。 正在这时,车门传来了争吵声。循声望去,一个刚上来不久的年轻男子正嚷嚷着要下车,那个迷彩服坚决不让他下。年轻男子虽然不帅,但长相很斯文,穿得也很整洁干净。他说他刚来广州,有急事要赶时间,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几次强行想下车门,迷彩服都粗暴地阻拦了,车上一时乱了套,又有几个乘客要求下车。这时,从我前面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我以为他也是要下车的,正拉着丽娟也想站起来。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三两步冲到车门边,对准要下车的年轻男子左右开弓,年轻男子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他哭丧着脸说:“你们怎么打人?” 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说:“就打你,怎么着?你再要下车,我还打!” 这时中年男人的身边己经围了四五个同样身强力壮的男人,一个个态度傲慢无礼。要下车的年轻男子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聪明地闭了嘴,乖乖地到后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看到这一幕,车内所有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刚才嚷着要下车的几个乘客立刻噤了声,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丽娟紧挨在一起,浑身发抖,不知道这车到底什么时候开走?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年轻男子的被打,车内暂时平静下来。大巴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广州市内转着圈子拉客,每当又一起次看到广州火车站那熟悉的标识,我的心就一阵沮丧。这样一圈又一圈地转下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我本来就有晕车的毛病,坐火车还不严重,现在大巴不断地走走停停,这种情况最让我晕了。尽管拼命忍耐,胃内依然不住痉挛,几次想吐出来。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忽然想起妈妈为我包的一包花椒,是专门防止我晕车的。我赶忙抖抖索索从尼龙包内拿出那包花椒放在鼻子上,狠命嗅起来。虽然还是难受,总归不至于吐出来。 当车上坐满人时,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会开出广州市了,可是没有。那个迷彩服还是不停在站在门口拉客。更可怕的是,他拉一个客人上来,车上就会有一个人站起来让出座位,有的下车,有的走到车厢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我这才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也就是说,我们上车时看到的那些端坐的整整齐齐的所谓乘客,都不过是个“车托”。 大巴从上午十点一直转到下午三点,在我充满希望的心变成了绝望,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坐在这个车上时,迷彩服终于关上车门,车上终于不再上人了。车子不久便上了一条公路,并加快了速度。车厢内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车内重又骚动起来,原来从广州到HJ镇竟要0元!那个买到HJ镇车票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声音很大,不停大声嚷嚷,据理力争。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刚才那个年轻男子被扇耳光的场面他没有看到。 第7章 这次是迷彩服亲自动手,他阴冷地盯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眼,冷不丁从身上抽出一把刀来,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汉子脖了一拧,捋了捋胳膊:“怎么,还想打架啊?”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八九个人围了上来,那汉子一看势头不好,赶忙“嘿嘿”干笑两声,赔笑道:“误会,误会。”然后,忙不迭敌地从身上掏出一百块玫递上上去。迷彩服接过了,并不找他零钱。汉子也不要,依然是笑眯眯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到厚街0元,到虎门100元,我和丽娟还要拿出200块钱!可我除了车费,身上只剩下的不三百元。丽娟本来拿的就少,现在身上连一百元都不到了。 再说上午又被那个女店主讹去220元,要是我们再拿出两百,我还剩两百元,我们在钱花完前能不能找到陈刚啊?找不到陈刚,我们可怎么生活啊? 我们坐在车身的中间偏后,看到前面虽然有人不满地质问,但最后都要乖乖地把钱交上。 我只好无奈地拿出两百块钱,自己手里攥一百,然后给丽娟一百。丽娟接了那钱,小声嘟嚷了几句,便不动声色将一百元塞进口袋里,从自己身上拿出五十块钱。她小声说:“等一下我们求求他,看两人到HM镇一百五行不行?” 虽然我很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五十块钱,够我们家半年的油盐钱呢。几个收钱的很快收到我们这边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才老实的男孩还算客气地问:“去哪里?几个人?” 坐在外面的丽娟赶紧说:“HM镇,两个人。” 男孩伸出手来:“HM镇,两个人一百。” 丽娟装作很可怜的样子:“我们刚从家里来,身上只有一百五了,就一百五好不好?” 男孩打量了我们一下,大概我们土气的衣着和惊恐的神情让他相信了,他疑惑地问:“真的只有一百五了?” 我和丽娟赶紧肯定地点点头。男孩正有些犹豫,刚才打人耳光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问明什么事后,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丽娟哭沮着脸说:“可我们真的就一百五啊。” 男孩同情地望了望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年男人,意思是征询他的意见。中年男人淫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我赶忙转过头。他又将目光落在丽娟高耸的胸脯上,不怀好意地说:“你俩要是陪大爷过一夜,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们的。” 丽娟的脸倏地一下红了,眼睛象是要冒出火来。我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襟,将自己的一百元递过去。丽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不情愿地将口袋里的一百元也掏了出来。拿了钱,两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到后面继续收钱。丽娟气得胸脯还在一起一伏的,象是要哭出声来。 我更是羞愧难当,感觉那人刚才的目光和污言秽语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虽然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儿,但我们从小所受的都是传统的道德教育。我们在家是父母的好孩子,在学校是老师的好学生。不错,丽娟谈过恋爱,但和陈刚从未越雷池半步。自小到大,我们严格要求自己,做事循规蹈矩,除了父母的喝斥,从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 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辆车,离开这群可恶的男人! 在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车子确实立刻停了下来。刚才打人、收钱的那群男人粗声大气地说:“下车,下车,都下车,坐那辆车去!”我向外面看去,前边果然停了另一辆大巴车。 正莫名其妙间,旁边有人无奈地说:“又被卖猪仔了。” 开始的时候,有人不想下,还不到厚街呢。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嘴里不断吆喝催促,慑于他们的淫威,人们只好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我和丽娟一点主意出没有,只能看别的乘客行事。看到有人下车了,我们也站起身来。大约是为了到另一辆车抢个好座位,人们争先恐后的。我和丽娟胆小,只好等他们全部下了我们才最后下车。 车上那群人不断地催促“快点,快点。”我很紧张,越紧越出错,手中的尼龙袋竟挂在车门上了,我怎么也取不下来。那群人不耐烦了,不知是谁一脚重重踢在我后背上,只听尼龙袋“哧拉”一声划破了,我连人带袋子一齐滚下车来。我不相信地回头,委屈地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那群人望着我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边笑边恶毒地骂道:“你个臭鸡婆!”这时大巴启动,那群人边冲我骂“臭鸡婆”边哈哈大笑。望着远去的大巴,我看到上午挂着“武警体育学院”的车版换了下来,又挂上了另一块普通车的车牌。 我在他们的笑声中无地自容,眼泪涌进了眼眶。丽娟赶忙把我拉起来,我将眼泪流进肚子,叹了一口气。尼龙带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只好小心地倒提着,防止里面的衣服露了出来。旁边的乘客冷冷地看着我,见怪不怪一般。 我们将要坐的这辆大巴写了“东莞公交汽车公司”的字样,似乎是正规的公交车。但也有人小声嘀咕,这辆公交车的司机大约和刚才那辆车是私下联络好的。万般无奈之下,我和丽娟也随着人流上了车。车刚开,售票员便要我们买票,车内立刻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刚才下车时,那辆大巴车上的人说是己经为我们统一买了票的,但现在售票员却说那辆车的人根本没为我们买票。 吵归吵,最后还是公交车售票员占了上风,否则下车走人。我们只好乖乖地重又买了票,好在这次大约是正常票价,从厚街到陈刚打工的“金秋”厂所在地,只要4块钱。如果按照上一辆大巴的收费标准,广州到厚街0元,厚街到虎门100元,那我们每个人要交20元呢。由此可见,上一辆大巴车的人真是太黑了。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挂着“武警体育学院”的车牌,现在看来,他们肯定是打着幌子骗人的。我真疑惑,这样明目张胆的骗局,竟然可以在广州市转来转去没人管? 无论如何,从收费来看,这辆公交车应该可以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了。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由轻松起来,丽娟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天,当我们在“金秋”厂所在地的那个村口下车时,己经快到下午五点了。太阳己经完全落下来,我和丽娟的心重又焦急起来,如果找不到陈刚,我们今晚住的地方都没有。有了火车站的教训,这次我们不敢打电话了。刚一下车,便提着行李,按照陈刚所说的路线,急匆匆向他所说的路线走去。 道路崎岖不平,路旁有一处很大的工地正在施工。路两旁虽然房屋很多,但并不鲜亮,甚至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可能是下班时间到了,路上的年轻男女多起来。这些人,大多是穿着统一的厂服,有蓝色的,有粉红色的,各式各样,衣服的左前胸分别绣着两个字,大约是所在工厂的名字。每个人的胸着都挂着一个纸牌牌,纸牌牌上贴着照片,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厂牌。 第8章 这些人全都行色匆匆,一脸倦色。和他们身上鲜亮的厂服相比,我和丽娟身上的衣服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非常土气。我羡慕地望着她们,很想马上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金秋”厂很容易就找到了,厂房很大,也很漂亮,里面还有大大的草坪和漂亮的花园,和我们路上见到的工厂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想到我们以后会在这个厂里上班,我和丽娟对视一下,开心地笑了。 我们到厂门口时,正好听到下班铃声,厂里便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出来。可我们等了很久,两个人的眼晴都快望穿了,还不见陈刚的身影。丽娟终于等急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胆怯地问一个站岗的保安:“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刚的?” 那个保安望了我们大包小包的行李,无奈地说:“金秋近万人,我不是每个人都认识的啊?你们再等等吧,他可能在吃饭呢。” 丽娟只好重又退了回来,和我一起死死地盯着厂门口,害怕错过任何一个进出厂门的人。果然,不一会儿陈刚就匆匆出来了,我们差点没认出他来。记忆中,陈刚是个清秀爱笑的少年。可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却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人,个子比三年前几乎没见长。看到我们,他直直走过来,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忽匆匆地说:“你们来了。” 丽娟疑惑地叫一声:“陈刚?” 陈刚点点头:“丽娟,海燕,我给你们租好房子了,现在我带你们过去吧,等一下我还要回来加班呢。” 丽娟愠怒地说:“为什么上午打你科机你不回电话?害得我们被卖了猪仔。” 陈刚倦怠地说:“上班时间不能复机的,在这边卖猪仔有什么奇怪的?快走吧,再耽误时间,我加班就要迟到了。” 陈刚的倦怠让丽娟更加委屈,我看到她眼泪涌进了眼眶,赶紧说:“走吧,我都快累死了。”丽娟这才收起了小性子,任由陈刚接过她身上的行李,一起向出租房走去。 陈刚边走边说,从“金秋”到出租房要走十几分钟的路,他害怕迟到,走得很急。丽娟虽然没有发火,却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满地说:“你出来三年了,我就见你一次。今天我这么远从家里来找你,你连一天假都不能请吗?” 陈刚断然拒绝:“不行,现在赶货,请假一定不会批准的。要是旷工,不但要被扣一百块钱,这个月的奖金也没了。你和海燕刚来,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呢。” 丽娟便不言语了,低着头跟在陈刚身后。其实我是羡慕她的,她的行李早被陈刚背在肩上了,现在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陈刚身上,无瑕理会我。可我背上背着一床被子,双手还提着行李,浑身酸痛,双脚都快迈不开了。 去出租房的路比刚才的路况还差,再加上七拐八拐的,很不好走。陈刚介绍说,这里的本地住户很少,本地人大多住在别处,那里的房子又新又漂亮。这些老房子几乎都是租给外地人的,他们每月定期过来收租金。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因为天热,很多房间都是开着门。从门外望去,房子里大多坐满了人,有很多人端着饭碗到门口吃。 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有这样一间又低又矮的小房子给我落脚就足够了。我和丽娟关起门来,把今天所遇到的种种委屈和侮辱都关在外面。不知为何,我现在好怕见到外面的人,我感觉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我进行伤害。可是当陈刚终于领我们进一间出租屋时,我和丽娟顿时傻了眼。 这间出租屋子和我们刚才路上所见的很多出租屋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屋里己经有两男一女了。房内共有两张双层铁架床。那张双层铁架床上己经住了人。上铺有一个男人面朝墙壁躺着,正在看报纸。从后背上看,应该很年轻,但听到我们说话声,竟然连头都不转一下。 下铺则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显然是夫妻,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碗饭,正就着面前小桌子上的一盘青菜、一盘酸豆角有滋有味地吃着。 陈刚介绍说,那对年轻男女以前都是他一个厂的同事,女的叫阿玲,现在别的厂上班,那个男的刚刚被工厂解雇,正在找工作。阿玲夫妇倒还热情,邀请我们跟他们一起吃饭。饭当然吃不成的,两个碟中的菜不剩几根了,盛饭的铝锅也见了底。 丽娟不相信地看了看上铺那个男人的后背,死死地盯着陈刚问:“莫非,你今晚就让我们睡在这里?” 陈刚疑惑地说:“是啊,有什么不好吗?这是我为你们租的床位,上下铺的。夏天太热,要是冬天,租一张床位就够了,你们可以挤着睡的。” 丽娟刚想发火,正在吃饭的阿玲冷冷地说:“你以为这儿是你家啊,有了地方给你住都不错了,我刚来时还和我老公在桥洞睡的呢。” 听了这话,丽娟张了张嘴还想反驳,陈刚忽然严肃地问:“对了,你们来时的火车票还在吗?” 我边收拾行李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记得了,好象在吧。” 陈刚急了:“快找找,火车票一定不能丢的,治安队要是查暂住证你们就给他们看火车票,有了火车票,在三天内可以当暂住证用的。” 丽娟惊讶地问:“什么暂住证?我们都带身份证的啊?” 陈刚焦急道:“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你们火车票到底丢没丢啊?” 看到他一脸认真,我和丽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火车票,最后好不容易在丽娟盛干粮的口袋中找到了,陈刚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叮嘱道:“记住,一定要随时带在身上。” 丽娟不高兴地噘起嘴,嘟囔着:“这两张火车票比命还重要吗?” 陈刚正要回答她,忽然看了看表,一下子跳起来,对正在收拾碗筷的阿玲说:“不行了,我要迟到了。阿玲,我两个同学刚来,对这里不熟悉,你多帮一下她们,告诉他们冲凉房在哪里?怎么打水?我先回去了,今晚要上通宵,明天下班我再过来。”说完,不理会丽娟的白眼,拔腿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他又返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鸡蛋递给丽娟:“你和海燕一人一只,我先走了。”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火车票一定不要丢啊。” 他一出门,丽娟便一屁股坐在床上,生气地说:“海燕,我真没想到他对我这么冷淡,一点都不象我原来认识的陈刚了。” 阿玲看了看她,不满地说:“他对你还不好啊,晚饭就一个鸡蛋他都省给你吃了,你还想要他怎样?” 丽娟没好气地说:“谁稀罕他的破鸡蛋!” 第9章 一直不说话的阿玲老公瞪了她一眼:“破鸡蛋?他是班长,晚饭总共是一荤两素,两只鸡蛋肯定有一只是问别人要的。这样一来,他和那个人就只能吃两个素菜了,做人,不要不知足。” 听了这话,丽娟便消了气,但脸上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虽然我们不愿意,但和其余两男一女共用一间房子却是不争的事实。阿玲说,这样租房子便宜,一个床铺一个月只要0元,也就是说我阿玲的两张床每月就要160元。真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一间房子,又低矮又潮湿,连我家的灶房大都没有,一个月就要320元,真是抢钱啊。要是这样,那我们家的房子要是象这样租出来,每月仅房租就可以赚一大笔钱,我爸爸怎么会去挖煤呢?他不去挖煤,又怎么会死呢?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伤神。 但现在不是我可以黯然伤神的时候,尽管我不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不习惯。特别是当阿玲带我们到院内洗澡的地方时,我和丽娟更是傻了眼。 只见那个用来洗澡的所谓房间,阿玲叫冲凉房,她说广东人不说洗澡,说冲凉,我们也跟着她叫,尽管别扭,但入乡随俗我们还是懂的。那个的所谓的冲凉房就是在院子当中用几块又窄又薄的木板搭成的,不过五六个平方,头顶上方只胡乱搭了一块类似石棉瓦的东西,也只遮住了半个头顶。透过巴掌宽的缝隙,我们看到一个古铜色皮肤的身体,然后是“哗哗”的冲水声。应该有人在冲凉,我望了望冲晾房四周的房门,赶紧拉着丽娟退回房中。 回到房间,丽娟忧心忡忡道:“这怎么洗?都可以看得到人呢?” 阿玲无奈道:“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女孩子一般是天黑了再冲的,这样外面就看不到了。” 尽管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车,好想冲了凉换件衣服,现在看来还要等一会了。于是我们拿出从家里带的干粮,谁知天气太热,全霉掉了。无奈之间,只好按照阿玲的指点,和丽娟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朝附近的市场走去。 在我们家,一到天黑便很少有人走动了,这里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人似乎比白天我们看到的还多,到处都是人影,三三两两的,大多数是女孩子。晚上的女孩子和白天见到的不同,她们穿着漂亮的小衣服,有的拿着雪糕,有的拿着烧烤,边走边说话,好象很开心的样子。我和丽娟出了门便七拐八拐的,很快迷了路,别说市场了,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最后还是问了一个过路的女孩子,那女孩正好要去市场,我们便跟在她身后。女孩很漂亮,也很热情。看看她,现看看我们身上七八十年代款式的衣服,我和丽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很快到市场了,女孩冲我们点点头便跑向一个正播放强劲舞曲的地方,那里己经有很多人。我和丽娟手足无措地站在市场边,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惶恐。市场很大,人很多。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比我们家乡的农贸市场,不,比我们县城的商品还齐全。 路边有很多卖小吃的地方。我们一眼看到很多小吃摊上有那种点缀着碧绿色青菜的炒米粉、炒河粉。路边的摊点前都标明着一元一份,很多男孩女孩都在吃这种东西。我使劲流了口口水,和丽娟怯怯地走到一个小吃摊前,点了一份炒米粉、一份炒河粉。 老板很热情,光着膀子,一边不断地翻炒着锅里的炒粉,一边汗流如雨。那汗他不时地用手抹一把,估计汗水大多是被甩到他正炒着的粉里了。此刻我也顾不了这么多,肚子饿得咕咕叫。米粉的香味不时刺激着口鼻,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份一元一块的炒米粉就是人间美味了。 不一会儿炒粉便好了,虽然盛炒粉的劣质发泡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因为太饿,胃里象有一个小手似的,炒粉一到嘴里就被胃抓进去了。可吃到嘴里却很难受,炒粉很硬,也许还没有熟。最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吃完了嘴里没有炒粉的味道,却是一嘴的劣质发泡饭盒和一次性筷子的怪味。丽娟吃完,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是这样的怪味儿?” 我望了望周围的人,他们却吃得很香甜,难道他们味蕾退化了吗?在递给摊主两块钱时,我看到他两手汗渍渍的,手上还有一块油黑。他接了我的钱放在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找了我零钱。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点炒涂,他便忙不迭敌地往锅里倒上油,然后用那只刚递给我的手去抓了一把米粉放在锅里。我不敢再看,害怕再看刚吃的东西就会吐出来,拉着丽娟赶紧离开。 对面的有许多卖服装的摊点,有很多漂亮的小衣服,但我和丽娟只能远远地看着。丽娟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啊。” 我叹了口气:“还衣服呢,赶紧去买水桶吧,等一下还要洗澡洗衣服呢。” 丽娟故意张着嘴,拖着长长的音调说:“冲―凉,广东人真是奇怪,洗澡怎么会是冲凉呢,莫非他们提了一桶水不是洗,而是从头到脚冲下来?” 于是我们想着他们冲凉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丽娟紧张地拉住我:“你快看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前面摆摊卖水果小百货的小商小贩个个神情紧张,一边惊慌地喊着:“治安队来了。”一边飞快捡起东西东躲西藏。跑得快的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但还是有许多跑得慢的被从一辆车中下来的十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逮住了,后来我才知道穿着这种衣服的人是治安员。 东莞的治安员清一色的迷彩服,骑着缴没的摩托车,挂着嗷嗷乱叫的对讲机,挥舞着警棍铁棒,不分昼夜地在各个街道和出租屋周围巡逻。所谓的巡逻,其实主要工作就是抓没有暂住证的。可以这样说,东莞的治安队员,己经成为东莞一道独特的风景了。 要是在前,我会以为迷彩服是军人的服装,穿这种衣服的都是好人。但因为正是上午被那个大巴车上穿迷彩服的人骗过,我对穿这种衣服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赶紧和丽娟躲进身后一间店铺里。 那十几个治安员己经抓住了七八个小贩,他们先是让小贩们把面前的东西抱着扔进他们开来的车里,然后又喝令小贩们跟着上车。有一个卖梨子的老爷爷,六十多岁的样子,背驼了,脚步有些蹒跚,动作稍慢了一些,便被一个治安员推倒在地,然后把老爷爷的称拿走,把梨子当街摔烂,再将筐子踩烂。老爷爷满脸是泪,跪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嚎:“土匪,你们是一群土匪!” 第10章 一个满脸稚气的治安员狠狠踢了他一脚:“老东西,死远点!” 混乱之中,有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小贩转身想跑,却被一个手疾眼快的治安员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男小贩开始还想还手,但几个如狼似虎的治安员立刻把他围在中间,一边不停喝骂,一边围住他拳打脚踢,直到他不断求饶那些治安员才住了脚。瘦小的男小贩哭沮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衣服几处被撕破,背部有一道尺把来长的口子。他不再试图逃走,只是默默擦着脸上的血,一跛一拐地上了车。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为什么这些小贩不办证呢?” 旁边一个妇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小商小贩,本来就不赚几个钱,要是再办证,还不刮掉你一层皮,到时候连西北风都喝不成!再说,你以为那证是任谁都可以办的吗?” 丽娟不解地问:“就算没有证,也不能随便打人啊,有没有王法?治安员是为政府做事的,就没人管一管吗?” 妇女立刻暴了粗口:“管个屁!这里以常能看到治安员打人,他们每天都要过来几次。那些跑得慢的,就算不挨打,东西也要被没收,搞不好还要被罚款。” 听了这话,我和丽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小商小贩是最古老的职业,就连解放前都没有人禁止,现在为什么要禁止呢?并且还是采用如此强硬粗暴的手段!在我这样普通的老百姓眼里,治安队应该国家执法机关吧,现在怎么变成了暴力机构?和历史剧中那些腐官污吏一样,搜索利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弄得这些小贩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要剥夺?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几个小贩跑了,筐子却没来得及拿走。治安员便把筐里的西瓜、香蕉等水果一古脑儿地倒在地上。我暗想:还好,等一下那几个小贩回来,还可以把这些水果捡起来继续卖。 不一会儿,装着治安队员和小贩的车辆重又向前开去。令我吃惊的时,那辆车竟不偏不正驶向那几摊水果,并且来回辗了几下,那几摊水果便变成了泥!鲜红的西瓜瓢红得象血,在大街上是那样刺眼!做完这一切,车辆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向前驶,大约前面的小贩们又要遭殃了吧。车一开走,刚才逃得快的小贩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出来了,继续卖着他们的东西,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刚才那些治安员对小贩的喝骂声中,我听得出,他们都和上午那辆黑大巴上的人一样,南腔北调,并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看到面前的一幕,我和丽娟不由心惊胆战。我原以为,离开了上午的那辆黑大巴,我们就逃出虎穴了。可现在忽然发现,我们逃出了大巴车的虎穴,却进了一个更让我们害怕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突出其来地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如那辆黑大巴一样。 经此一吓,我和丽娟不敢在外面久留,匆匆买了两只水桶,逃一样向出租屋奔去。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这次我们竟然没有迷路。 回到出租房,我们长长松了一口气。阿玲和她老公出去了,屋内又小又潮湿,虽然大敝着门,门对面还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但屋内依然没有一丝风。他们上铺的男人己经起来,正坐在小桌边“呼哧呼哧”吃一碗方便面。我看着想笑,那男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大男孩,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这么热的天,竟然还穿着整齐的衣裤。但想到夜里就要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好象并没有看到有人进来似的,依然吃着他的面,连头都不抬。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他很斯文的样子。 天己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和丽娟拿着屋内的一只系绳子的小桶,又拎了刚买的新桶走到院内的一口水井边,先用绳子将小桶放到井下,然后再把小桶里的水装在我们刚买的水桶里。真是难以想象,在我的四川老家,我们吃水都是用机压井的,到这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东莞,却还要用这种原始还而古老的方法打水! 冲凉房的门也只是一块破旧的木板半掩着的,锁都锁不上。没办法,只好我冲凉的时候丽娟在门边站着,丽娟冲凉的时候我在门边站着。因为潮湿,冲凉房周围的蚊子特别多。在里面冲凉的那个人还好说,站在外面的那个人真是痛苦。广东的蚊子个头比我们家乡的蚊子大得多,咬得人生生地疼。 院内一直很吵,直到十二点才稍稍安静下来。因为房子是陈刚租的,我很自觉地睡到了上铺。虽然从家里带了蚊帐,但上铺只有三个支柱,我只好另一端垂下来。虽然睡在这样的床上并不睡服,比这更不舒服的是,我好害怕同样睡在另一个上铺的那个大男孩,他不会是坏人吧?我更害怕他床下的两夫妻会做出什么动静来,如果那样,可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想着,就更睡不着了,于是便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来东莞的目的也并不是来享福的。一方面,我想找到那个该死的湖南人齐怀义,我要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为我的爸爸,不,为我的三十八个父老乡亲报仇!另一方面,我没有上大学,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凭我的聪明和勤快,我一定要实现自我价值!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就这样,我渡过了我在东莞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有许多许多的梦,只是不知道这许多许多的梦,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否实现? 第二天早上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院子内的人好象都起来了,阿玲正准备去上班,不停叮嘱她老公找工作时应该注意的事项。我这才知道,阿玲老公被解雇后一直没找到工作。还有他们上铺的那个男孩子,也是刚从内地过来的,听说还是个大学生,但都一个月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不好在这个时候穿衣服,虽然有蚊帐遮着,但毕竟是透明的。等他们终于都走了,院内似乎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丽娟也醒了,我问她:“我们今天要不要也去找工作?” 丽娟懒懒地说:“我们不要,陈刚早就在信里说了,他可以托人让我们进他的厂的,他们是港资制衣厂,你也看了,是花园式厂房,无论是待遇还是规模在这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担心地说:“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阿玲老公他们找了一两个月还没找到工作呢。” 丽娟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是男的当然不好找工作了,陈刚说,在这里女孩才吃香呢。” 第11章 正说着,陈刚进来了,两眼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熬夜过度的。丽娟一看到他,便故意噘着嘴说:“你还知道来看我啊?” 陈刚却一头扎在床上,疲倦地说:“这段时间厂里一直在赶货,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我先睡一会儿。”话音刚落就闭上眼睛,任丽娟怎么叫动也不动一下了。丽娟无奈,只好作罢。我们到外面胡乱吃了早餐,也不敢走远,只好又折回出租屋,拿着一本书胡乱地看着。丽娟不停小声抱怨着陈刚对她的冷淡,自从昨天到今天,他好象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笑脸。可是在以前,他是个很爱笑的男孩子啊。 直到临近中午,丽娟才硬着心肠把陈刚叫醒。睡了一觉,陈刚的精神似乎好了点,洗了脸,似乎又恢复成三年前那个清秀爱笑的男孩子了。甚至在我们出去吃中饭时,他还试探着拉了丽娟的手。丽娟早上的抱怨早就跑到九宵云外去了,紧跟在陈刚身后,一脸幸福状。 还是昨晚的那个市场,白天的市场虽然没有晚上那么热闹,但现在是中饭时间,依然是很多人的。这个市场很大,到处都很简陋,远处有一个破烂的露天舞场,正放着不知名的歌曲。 这次是陈刚请客,我们没有吃一块钱一份的炒粉,而是要了快餐。所谓快餐,各种各样炒好的菜都放在几个破旧的、褪色的大塑料盆里。饭只要一块钱,是可以随便吃的,素菜是五毛钱一份,荤菜是一块钱一份,有好多种菜,可以随便点。盛饭的碗是那种我们家很久以前用过的大白碗,大白碗上有很多来路不明的污点,有的还缺了口裂了缝。我真想不到素以富裕著称的东莞竟然还有人用这种碗?这种碗在我们贫穷的家乡都是当猫食碗用的。 我要了两份素菜,一份炒豆芽一份青菜。大约是做饭的米发霉了,饭吃在嘴里象豆腐渣,和盛饭的碗一样粗劣。菜里倒是很多油的样子,可那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最重要的是,对于嗜辣成性的我来说,没有辣味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但有辣椒的都是荤菜。所谓的荤菜,比如西红柿里有星星点点的鸡蛋就算一个荤菜,还有就是很多的韭菜里加几块猪血,或者鸡皮炒辣椒,这些都算荤菜了。其中那道鸡皮炒辣椒油乎乎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但我没有要,虽然丽娟和陈刚都是我的同学,但我不好意思太奢侈了。毕竟每一分钱,都是陈刚累死累活加班赚来的。 丽娟要了鸡皮炒辣椒,还要了一个韭菜炒猪血。吃了一块鸡皮,她嫌太肥腻便拔进我的碗里。虽然我家很穷,在家里再馋我也是坚决不吃肥肉的。现在不知为何,现在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肥腻的鸡皮更美味的东西了。 正在我细细地、一点点品尝美味的鸡皮时,露天舞场的音乐忽然换了,里面是一个高亢的女声,这女声唱的曲子不象歌却也似歌,类似于数来宝。但词却是这样的这样的:“摸摸你的腿啊,你真美啊;摸摸你的背啊,你跟我睡啊;摸摸你的手啊,你跟我走啊。” 我的脸当即一热,再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好半天,我才听到丽娟愠怒地说:“这女人唱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啊?真不要脸!” 陈刚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有什么啊,这歌每天都要播几十遍呢,听惯了你就无所谓了。”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望着四周忙碌的小贩、脏乱的灶台、破旧的桌凳、粗劣的饭菜,如果说所有这些我都可以忍受,那么无法忍受的是,当我为了生存被迫吃着这些变质食物时,我的心灵还要被这种粗俗不堪的所谓歌曲污染! 丽娟将吃了半碗的饭往桌上一推:“不吃了,这鬼地方,真恶心。陈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你的厂啊?” 陈刚讷讷道:“我们厂进一个人要交00元,我求了他们半天,他们答应你们两个进去只交1500元就行了。你们,你们有钱吗?” 我目瞪口呆:“这么多?可以从我们以后的工资里扣吗?” 陈刚小声说:“不可以的,这钱不是厂里要,是专门负责招工的人事私下里收的,他们是装进自己腰包的,不给钱就别想进厂。别的厂人事一般只要三四百,我们厂条件待遇都很好,所以人事要的就多一些。” 丽娟彻底翻脸,站起来愤愤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会来了!” 陈刚连忙拉住她,忍气吞声道:“你别这样啊,再过半个月我就发工资了,这个月加了很多班,肯定够你们两个进厂的。” 我急忙问:“一定要交钱才能进厂吗?他们私自收费是错误的,就没有人告他们吗?” 陈刚无奈地说:“就算把他们告走了,还会来新的人事,新的人事也会照样收钱的。好一点厂做人事都是这样子,告也没用的。不过只要你进了我们厂,一个月工资就够了。” 丽娟尖声说:“这样说你们厂工资很高吗?你不是说你一个月可以拿两千吗?你做了三年了,怎么现在连一千五都拿不出来了?” 丽娟怒气冲冲的,引得旁边很多人都转脸往这边看,尽管一脸漠然还是让陈刚极为难堪,他象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下气地说:“只有赶货的时候我们才能拿到两千,没货做的时候每天补助十块钱生活费,所以,所以。。” 谁知丽娟闻言,更加气极败坏了:“你那不是骗我吗?” 陈刚急忙辩解:“我没骗我,我真的没骗你啊。我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去年我妈又病了,我也要寄钱给家里啊。” 听了这话,丽娟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她其实也并不是真的生气,她原以为陈刚在这边混得很好,没想到不但人又黑又瘦,处境也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与其说她生气,还不如说她是心疼来得更确切些。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只好等陈刚发工资了我们进他的厂。我和丽娟也在附近转了几天,正如陈刚所说,外表看上去规模大一点的好一点的工厂根本进不去。那些又小又破的厂倒是可以进的,但一看就知道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当然,那些好厂也并不是所有的职位人事都要私下要钱的,比如那些非一线工人的职位就不要钱。我们原也想,怎么样也算得上是高中生,做一线工人实在有些委曲了,抄抄写写还是可以的吧。可看了那些招工广告,一般都要求大中专,有个别职位要高中的吧,还一定要会英语、电脑或有相关工作经验。看到这些招工广告,不要说去应聘了,就是连试一下的勇气我们也没有了。 眼看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我和丽娟更加着急了。更令我们提心吊胆的是,这边暂住证查得很紧,常听阿玲他们说谁谁正在路上走就被抓了,谁谁又被送到樟木头了,谁谁三百元被亲人赎出来时己被打得半死。这些传言让我们心惊肉跳。虽然来时的火车票我们一直保留着,但火车票一过三天就失去代替暂住证的作用了。偏偏那三天,治安队没来查过一次房。 第12章 正在我们以为查暂住证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时,在一个夜半时分,我们睡得正香甜时,忽然听到附近传来重重的踢门声,同时伴着大声的呵斥及纷乱的惊叫。睁开眼晴,还看到几束雪亮的手电筒的亮光从门缝里射进来,一闪一闪的。 首先是阿玲一声惊叫:“查暂住证的来了!” 听了这话,我象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后跟。在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嘈杂声中,我抖抖索索地穿上衣服,连滚带爬从上铺的蚊帐里钻出来坐到丽娟的床上。这时丽娟也醒了,惶恐地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呀。”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相拥着,彼此能感到浑身发抖。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得得”的撞击声,我自己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得得”起来。正在不知所措之时,阿玲上铺的那个男孩也下床了,他小声说:“你们两个快跟我来。“ 仿佛是暗夜的山路中遇到一丝亮光,我和丽娟立刻不抖了。虽然平时他从不正眼看我们,但现在除了跟他走别无选择。我们借着外面模糊的亮光走到那男孩身边,其实不是走而是挪,因为房间本来就很小。男孩走到屋内唯一的窗户前,将窗户轻轻推开,自己先慢慢把两腿伸出窗户跳了下去。然后他在窗户外面轻声说:“快,象我刚才一样跳。” 好在窗户很低,我和丽娟学着他的样子跳了出来。刚跳过去,阿玲老公便在里面将窗户轻轻关上了。他和阿玲来东莞三四年了,两人是有暂住证、结婚证甚至节育证的,所以并不怕查暂住证的。 我们刚松了一口气,出租屋门外传来了大声的呵斥和踢门声:“开门,快开门,暂住证!” 那男孩猛地拉着我的手,命令道:“快走”于是连想都顾不得想,我又拉住丽娟的手,没命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跑去。虽然我们都穿着布鞋,但慌乱之中,我还是跑掉了一只鞋。脚下的路非常生硬,我赤裸的左脚硌在上面生生地疼,我带着哭腔说:“鞋,我的鞋。” 我想停下来,男孩却死命拉着我的手:“来不及了,他们看到我们床空着,说不定会追过来的。”我只好拼命压抑着脚上的疼痛再起奔跑起来。 好在小山并不远,小山虽然不大,但里面灌木丛生,十分难走。那个男孩好象是非常熟悉地形的,三拐两拐就把我们带到了山坡上的一个宽阔地带。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丽娟惊叫:“过一夜?这怎么行?这里蚊子这么多,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他们查过不就走了吗?” 男孩生硬地说:“不一定的,有时候他们要查两三次的。” 刚才跑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停下来,我感觉自己的左脚心更疼了,不由“丝丝”抽着冷气。丽娟难过地抱着我:“海燕,坚持住啊。” 听了这话,想到原本应该睡在那所著名大学校园宿舍的我,却在陌生的异乡狼奔豕突,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没想到在这里连哭都是不自由的,男孩粗暴地说:“哭什么哭,小心治安队听到了上来抓人。” 我心下一惊,哭声嘎然而止,硬生生地将泪水咽进了肚子里。 似乎蚊子也欺生,夜色中不时响起我们三个人的巴掌声。真是奇怪,相对北方人来说,广东人一般比较瘦小,但这边的蚊子却个头比较大,且很傻,盯住了人便死死不松口,巴掌落下去一打一个准。虽然很准,但总是不停地打也是让人厌烦的。如果有风还好,郁闷的是,十月份的天气了,在我们家夜里己有些冷了,但这边却还闷热异常,山上灌木丛生,更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我和丽娟相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面就是那个带我们上山的男孩。男孩这时己将上衣脱掉铺在石头上,又将脚上一双鞋子脱下来放在衣服下当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仰躺上去。 丽娟惊道:“你真要在这里睡一夜?” 男孩无奈地说:“我不是第一次在这儿睡一夜,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过夜,刚来这边没找到工作的人有许多连房子都不租,直接在山上过夜的,又省钱又没查暂住证的。” 我好奇地问:“自从来东莞后,总听说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到底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说:“具体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要是被治安队查到你没有暂住证,一律扣起来。没人带钱去认领的,要被关15天;15天后还没有人带钱去认领的,就送到樟木头镇;一个月后还没人拿钱来认领的,就送到广州花都,接下来就不知道如何处置了。” 丽娟愠怒道:“都怨陈刚,他为什么不给我们办暂住证,害得我们象逃难似的!” 男孩冷冷道:“你以为暂住证就那么好办吗?进厂还好说,有厂方统一办理;象我们这样没进厂的,办一个暂住证最少要交220元呢,还不知道能不能办得到。” 虽然我们“同居”一室快半个月了,这却是听到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话。想到刚才要不是他我们现在就是在治安队了,我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忽然沉默了,好久好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轻轻吐出两个字:“王磊。”他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地方口音。 丽娟忙问:“哪里人?是不是我们老乡?” 王磊答:“湖北人。”说完这话,他大约有些不耐烦了,将身子转了过去。我和丽娟都觉得没趣,也各自找了块石板躺了下去。但望着满天的星光,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看,身上被蚊子叮再加上别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布满满了红红的小疙瘩。 第二天一早,王磊把我们送到出租屋附近就单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望着他高瘦,想到昨晚他宽大的手掌握住我的小手的情景,我忽然感觉到一丝不舍。这个男孩似乎很神秘的样子,住这样的出租屋,但又是读过大学的人;很少讲话,眼神中却布满说不出的忧郁。 让我们意外的是,当丽娟扶着我一跛一拐地回到出租屋时,竟是房门紧锁。还不到六点钟,阿玲应该不会上班啊?我们开门进了屋,屋内也没有人,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七点钟的时候,院内才有了人走动,但很少,我和丽娟忍不住好奇问了隔壁的一对小夫妻才知道,阿玲和她老公以及院内的很多人都被抓走了。 原来这次不但查暂住证,还要查结婚证、节育证甚至卫生证。阿玲和她老公虽然暂住证、结婚证、节育证三证俱全,但没有办理卫生证,在这之前,从没听说没办卫生证也要抓走。 第13章 同时抓走的还有几个没暂住证的,更多的是没有卫生证的,还有那些没有结婚证就住在一起的未婚情侣。虽然在这边,确定关系就住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有结婚证便是非法同居,一上升到法律的高度,被罚的就不是一百两百的事了。由此产生的一连串后果是,他们今天没去上班的话,轻则要做旷工论被罚款,重则按卖Yin论,弄不好还会被厂里开除。 我和丽娟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陈刚下班再来时,丽娟便没了好脸色:“你那个厂,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 一听这话,本来没精打采的陈刚低下头,“吭哧”了半天,终于说:“其实昨天就发工资了,可我托我们主任去找人事,人事说这批货赶完就没货做了,现在是淡季,不但不招人,可能又要炒人了呢。” 丽娟听子,立刻跳起来尖声叫道:“不招人了?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来半个月了呢?” 陈刚一下子红了脸,讷讷道:“我,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们先自己找找看?” 这半个月来,丽娟和陈刚的关系己经变得很融洽了,甚至很多时候,我还看到陈刚偷偷亲吻丽娟,丽娟呢,看陈刚的眼神也越来越脉脉含情了起来。但现在陈刚当初的承诺成了空头支票,不要说丽娟着急,我也是非常着急的。 正在这时,王磊匆匆进了房间。见他回来,丽娟脸色缓和下来,对陈刚说:“你知道不知道,昨晚查房多亏了王磊,要不是他,你今天还要拿钱赎人呢。” 陈刚忙走上前去,友好地说:“谢谢你,中午我请你吃饭啊。” 王磊却头也不抬地说:“不了,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儿。”说完,理也不理我们,径自收拾着自己的床铺行李。 我羡慕地问:“你找到工作了?” 他简短地答:“没。”态度非常冷淡疏远,我们再也不好说什么。他行李很少,三下五除二收拾外便将房门的钥题往桌子上一放,面无表情地说说:“帮我转交给阿玲吧,她会给房东的。” 虽然一直觉得这人很不好相处,但毕竟是来东莞最先认识的人,想到从此以后天各一方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心里不由有些伤感。我从他高高瘦瘦的背影中看到一丝孤独与无助,这个少言寡语的湖北男孩,肯定象我一样有着沉重的心事。 望着他留下的那张空荡荡的床,丽娟不满地说:“真是个怪人。” 陈刚小心翼翼地说:“不要管别人的事,你们怎么办呢?” 丽娟没好气地冲他翻了翻白眼:“你找我我问谁呢?” 气归气,最后的主意还是陈刚出的,那就是我们不要走远,先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工作,等他工厂里招工时再进他厂里。东莞什么样的厂都有,不好的厂,可以作为落脚之地,稳定之后再去找好的厂,很多初次来东莞的人都是这样的。事己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如此了。 院子里被抓的人陆续被赎回来了,阿玲和她老公却不见踪影,这让我和丽娟更加害怕。王磊走了,如果再有人来查暂住证,只能我和丽娟两人在山上过一夜了,可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啊。不要说过夜了,想想都让我们感到恐惧。所以我们决定,今天一定要找到工作,这个出租房,是一天也不能住下去了。 说找就找,在陈刚的指点下,我们拿着身份证、毕业证,换上从家里带来的最新的衣取,用空矿泉水瓶装了满满两瓶井水,正式开始了我们在东莞的找工生涯。 陈刚总是通宵加班,当然不可能陪我们去找工作。他只告诉我们,如果要求不高,女孩子在这边找一份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 那些文职工作是我们最想做的,但虽然有的工厂招聘普通文员可以是高中生,却无一例外地要求会电脑或白话。开始我们不死心,但转来转去,还是不得不死了心。己经是十月份的天气了,太阳依然光芒万丈,照射得人酷热难当。特别是裸露在外的脸蛋,更是生生的疼。我看了看丽娟,两颊红通通的,象两中熟悉透的红苹果,不用说,我也是如此的。让我们失望的是,门前贴着招工广告的厂少之又少。 中饭我们是在一个路边摊点买了一份一块钱的炒粉,炒粉依然是硬硬的,没有炒熟的样子,吃到嘴里少油无盐的,真是味同嚼蜡。但为了埋饱肚子,我们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卖炒粉的中年妇女是四川老乡,非常健谈。听说我们是找工作的,她说她有一个堂妹也是在一家工厂做流水线的。她还好心地告诉我们,经过春节后的那段招工黄金周,前段时间各大中专院校及内地许多初高中生纷纷涌入东莞,现在很多工厂的员工基本都满了。再加上制衣厂和电子厂都属于淡季,现在找工作非常难的。 听了她的话,我和丽娟面面相觑。我们只是用两只脚走路的,因为昨晚脚心被硌破了,今天走起路来一跛一拐,非常不雅观。即便这种不雅观的走路方面,我怕也不能坚持多久了。瓶子里的矿泉水喝完了,正好前面一个工地有一条水管露了水,我们跑过去偷偷喝了个饱,然后每人又满满装了一瓶水。直到工地上的人过来驱赶,我们才象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地跑开了。 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厂子,从一个工业区走到另一个工业区,这些工业区几乎没有分别。一般都是很多工厂,然后在工厂边缘会有一个小集市一样的中心区,里面有饭店、服装店及各种各样的店铺。这些店铺又小又暗,街道也破烂不堪。大厂很少,一般都是中小型工厂,有些工厂又脏又破,里面不间断地响着机械的轰呜声。我们经常看到从这些厂里走出来的人一个个灰不溜秋的,和他们所属的工厂一样破败。有的工厂刚远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怪味,但学过化学的我们知道,这些怪味肯定是对人体有害的,不知道这些明显对人体有害的工厂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建在人群聚集地呢?难道就没有人管一管吗? 也许是内地涌入的人太多了吧,很多工厂就连普通员工也需要熟手工。尽管我们累得不行,但我们还是顶着日头一家家找着,因为实在不想在那个出租屋再呆一天了。 直到下午三点,我们才在一家台资塑胶电子厂门口停下来。这家厂看上去似乎颇具规模,虽然也有一股刺鼻的怪味,但还算整洁干净。最重要的是,我们符合他们普通员工的用工要求:女性,1-25岁,初中,身体健康,五官端正,500元以上/月。 第14章 这家台资厂叫亮光塑胶电子厂,厂房半新,占地面积比较大,保安室看上去有些灰暗。和很多工厂一样,靠电动大门的左手边是保安室,保安室面朝大路的一边窗户外己经排十几个女孩子。这些女孩大多和我们一样,拘谨、腆腼、打扮得土里土气。排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女孩子特别显眼,穿着牛仔裤、T恤衫,披散着长长的秀发,脸上涂着薄薄的一层粉,长得也十分漂亮,一看就是在外面打工一段时间的。果然,在等待见工的时间里,女孩侃侃而谈。她是江西人,原来就是从这家厂出去的,在外面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厂,再加上这里有她很多老乡,于是又想进来了。 我们正要多问一些关于这个厂的事,人事部文员到保安室见工了。我以前听陈刚说很多人事部都私下要进厂费时,我还以为人事部都是凶神恶煞的。今天一看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个人事部文员是个女孩,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一双细眯的眼睛,把她放在人群里,普通得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人事部女孩和保安说说笑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开始和我们说话时,态度却非常不好,她在在保安室里,隔着窗户一个个审视我们的身份证、毕业证,然后不住将证件上的照片和我们本人对照,经她认为合格,见工的人才能从仅容一人通过的电动门进去。 看到前边大多数女孩都通过了,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了。丽娟和前面几个女孩一样,也顺利地通过了,轮到我时,人事部女孩看了我的证件,仅扫了一眼,便也痛快地让我进去了。 我很高兴,进电动门时想走得轻快一些,可因为左脚心一走就痛,我只好将左脚心尽量蜷起,将左脚的重量放在脚尖和脚后跟上。虽然竭力保持身体平衡想让自己走得正常一些,但在穿过那个仅容一人的电动门时,我的脚还是因为没有注意门下面的一道突出地面的铁门槛趔趄了一下,那道铁门槛不偏不正碰到我的左脚心上。我感到左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左脚再落地上,只好用脚尖踮着走路了。 谁知在我就要走到丽娟她们站成一排的队伍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从保安室出来,立刻大喊起来:“出去,你出去!” 我回头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地问:“你,叫我?” 她细眯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我,冷冷地说:“就是你,你不用进来了,马上出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她不屑地盯着我的左脚,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这里不是福利院,不招收残疾人!” 我还想说什么,她厉声道:“你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 我赶忙哀求道:“我不是残疾人,只是左脚不小心碰破了。” 女孩彻底翻脸,高声冲保安室叫道:“崔奇,崔奇,快把这个人赶出去!” 我一看大势己去,不等保安来撵,赶紧一跛一拐地跑出了厂门,非常狼狈。我刚出去,电动门便在我身上“砰”地关上了。想着刚才的屈辱,奇怪我竟没有一滴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院内的丽娟和那些女孩往一幢房子走去。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没用的人!丽娟进了厂,我一个人更不可能在那间出租屋里住了。想到这里,我害怕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厂,那个厂可以管我吃管我住,只要没有人查暂住证,再苦再累我也是不怕的。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就象一条流浪的野狗,急切渴望能有主人收留,管那主人家是穷还是富呢。做为一条狗,又有何资格计较主人家的穷与富呢? 但因为我的脚的关系,在这家工厂被看成残疾人,在别人工厂肯定也是不收的。就象刚才那个人事部女孩说的那样,又有那个厂愿意收留我这样的“残疾人”呢?现在都是上班时间,除了不远处机械的轰呜声,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感到非常孤单和无助。当我无助的眼睛扫到斜对面一家破旧的小厂时,我看到门前赫然贴着一张大红色招工广告,我象饥饿的野狗看到路边的骨头一样,此时也忘记了脚下的疼,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 这张招工广告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斜斜,但招工要求却不高:大量招工,男女不限。没有学历要求,没有身体要求,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当值保安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他只是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便让我进去了。我很担心,我的脚走起路上还是一跛一拐的,但他似乎没看到一般。 这家工厂好小,只有两幢房子,房子也不大,一幢是平房,一幢是两层楼,都非常破旧灰败。院内只有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两边长满了小腿高的荒草。看到这些绿色的荒草,想到家乡的田野,我竟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保安把我带到那幢平房,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金黄的一片,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堆细小的金属零件。 房间很大,大约有七、八十名员工正分坐在大小不一的桌子边忙活着,他们好象是把这些金属零件串接成表链一样的细长的带状东西。房间当中还有三四台机器,机器时不时发出一阵声响。 房间内只有一张办公桌,桌边坐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女孩穿着一件漂亮的T恤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我相信她一眼就看到我走路姿势的不正常了,非常害怕她因此不让我进厂。 保安将我带到她办公桌前,恭敬地说:“赵小姐,她是来见工的。” 被称做赵小姐的女孩懒懒地看了我一眼,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表格给我,淡淡地说:“会写字吗?” 虽然这话听起来好别扭,但我还是受宠若惊地说:“会,我会写字的。” 她点点头:“那就填一下。” 竟然还有这样见工的?但不管怎样,她没有嫌弃我的“残疾”,我感到一阵轻松。表格上无非是姓名、地址等等,我很快填好了交给她。她只扫了一眼便干脆地问:“你现在可以上班吗?” 听到这话,我有些激动,难道我也找到工作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这里管吃管住吗?”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管吃管住,行李要自己带,交30块钱押金,压半个月身份证!” 虽然害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她不高兴就不要我进厂了,但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好的,但我要回去拿行李的。” 她有些不耐烦了:“那你回去拿行李吧,明天再来上班。”然后极不情愿地把身份证还给我。 第15章 我连连点头,长长松了一口气,接过身份证,如获大赦般地跑出这家厂。我真想大声喊:我有工作了,我终于也有工作了!走出厂门我才看到,这家厂叫“永新”工艺品厂。 我又到亮光厂门口等了好久,丽娟才和那些女孩子一起出来。丽娟听说我见工如此简单,有些不相信。原来她们见工非常复杂,先是考试,一个不会写字的人还被赶出去。然后就有一个保安给他们训练了一下原地踏步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基本动作。 进亮光厂里也是要交一百块钱押金的,正好昨晚陈刚给了她一百元钱,她就交了,于是得到三天的饭票,每天四元计,她得了十二元饭票。那些没交钱的则没有得到饭票。她说人事部带她们转了一下工厂,厂房很大,建厂己经十年了,当时厂里只有七、八十个人,现在己发展到一千多人的大厂了,以后还要扩大。说这些时,丽娟的脸儿红扑扑的,一脸兴奋。 想起自己所进工厂的寒酸与破败,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我只好安慰自己,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至于发的是什么光,怎样发光,我一无所知。还有,我要找那个该死的齐怀义,我一定要找到他。其实偌大的东莞、珠三江及广东,想找一个人只是大海捞针!但在所有的理想和前途都成泡影的时候,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陈刚因为前段时间把货赶完了,现在开始放假,但不能回家,随时接受赶货的通知。在没有上班的情况下,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每天只有十块钱的生活费。所以,他现在比较空闲。我和丽娟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去时,陈刚正在房间和阿玲及她老公聊天。我看到阿玲老公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原来,阿玲和她老公在治安队整整呆了一夜。昨天抓人,不但抓外省的,连本省的都抓,当然,本市的除外。因为不准换衣服,很多人都是穿着睡衣就被赶走了,先是几百个人蹲在一块空地上,交250元就可以走,不交钱就被带到治安队。为防止有人中途逃跑,每人人都被一根绳子拴着,浩浩荡荡的一一大队人,十分壮观。 治安队的那个并不太大的房间昨晚容纳了两百多人,人太多,他们被挤得连蹲下的地方都没有了。水泥地很冷,蚊子很多,天气又热,男人女人混迹一屋,什么人都有,什么味道也都有。因为害怕被抓的人逃走,所以不准上厕所。时间久了,就有人在屋内大小便,开始还只是男的,后来很多女的也憋不住了,没办法,为了加强管理,防止被抓的人逃跑,治安队是不另外提供厕所的。 就这样,人一批批被抓进来,又陆陆续续被领回去。阿玲是早晨被厂里领回来的。惨的是她老公,以前从来没有因为没办卫生证被抓过,也从来没有人要他们办过卫生证,所以昨夜被抓时,他火气一上来就跟治安队的人吵上了,结果被几个治安队员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要不是其中一个治安队员是他们一个县的老乡,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子呢。 被关在治安队的人,超过三天还没有人拿钱去赎的就要被送到樟木头干三个月苦力,然后再被遣送回原籍。那三个月苦力是一分钱也没有的,据说那是遣送回原籍的费用。平时正常情况下办理暂住证是0元每人,但如果被抓起来再去赎就不是0块钱的事情了。态度好且有关系的,一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态度不好或没关系的,就是不等了。但做传销和做小姐的钱一般比较固定,前者1200元每人,后者00元每人,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他们蹲在治安队大屋中的还算好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除了罚钱还要被打。阿玲从治安队出来后,害怕老公在里面被打,便请假赶紧问老乡借钱赎人,幸好她一个老乡认识本地人,再加上他们只是没有卫生证,不象没有暂住证和结婚证那样问题严重,所以只用250元就把她老公赎回来了。 他们还算好的,那些未婚同居的就属违法行为了,几乎都是按卖Yin论处的,那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了,而是成千上万的事情了。说这话时,阿玲和她老公眼里闪过一丝庆幸。 听了她的话,我和丽娟面面相觑。我们只是用两只脚走路的,因为昨晚脚心被硌破了,今天走起路来一跛一拐,非常不雅观。即便这种不雅观的走路方面,我怕也不能坚持多久了。瓶子里的矿泉水喝完了,正好前面一个工地有一条水管露了水,我们跑过去偷偷喝了个饱,然后每人又满满装了一瓶水。直到工地上的人过来驱赶,我们才象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地跑开了。 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厂子,从一个工业区走到另一个工业区,这些工业区几乎没有分别。一般都是很多工厂,然后在工厂边缘会有一个小集市一样的中心区,里面有饭店、服装店及各种各样的店铺。这些店铺又小又暗,街道也破烂不堪。大厂很少,一般都是中小型工厂,有些工厂又脏又破,里面不间断地响着机械的轰呜声。我们经常看到从这些厂里走出来的人一个个灰不溜秋的,和他们所属的工厂一样破败。有的工厂刚远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怪味,但学过化学的我们知道,这些怪味肯定是对人体有害的,不知道这些明显对人体有害的工厂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建在人群聚集地呢?难道就没有人管一管吗? 也许是内地涌入的人太多了吧,很多工厂就连普通员工也需要熟手工。尽管我们累得不行,但我们还是顶着日头一家家找着,因为实在不想在那个出租屋再呆一天了。 直到下午三点,我们才在一家台资塑胶电子厂门口停下来。这家厂看上去似乎颇具规模,虽然也有一股刺鼻的怪味,但还算整洁干净。最重要的是,我们符合他们普通员工的用工要求:女性,1-25岁,初中,身体健康,五官端正,500元以上/月。 这家台资厂叫亮光塑胶电子厂,厂房半新,占地面积比较大,保安室看上去有些灰暗。和很多工厂一样,靠电动大门的左手边是保安室,保安室面朝大路的一边窗户外己经排十几个女孩子。这些女孩大多和我们一样,拘谨、腆腼、打扮得土里土气。排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女孩子特别显眼,穿着牛仔裤、T恤衫,披散着长长的秀发,脸上涂着薄薄的一层粉,长得也十分漂亮,一看就是在外面打工一段时间的。果然,在等待见工的时间里,女孩侃侃而谈。她是江西人,原来就是从这家厂出去的,在外面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厂,再加上这里有她很多老乡,于是又想进来了。 第16章 我们正要多问一些关于这个厂的事,人事部文员到保安室见工了。我以前听陈刚说很多人事部都私下要进厂费时,我还以为人事部都是凶神恶煞的。今天一看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个人事部文员是个女孩,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一双细眯的眼睛,把她放在人群里,普通得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人事部女孩和保安说说笑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开始和我们说话时,态度却非常不好,她在在保安室里,隔着窗户一个个审视我们的身份证、毕业证,然后不住将证件上的照片和我们本人对照,经她认为合格,见工的人才能从仅容一人通过的电动门进去。 看到前边大多数女孩都通过了,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了。丽娟和前面几个女孩一样,也顺利地通过了,轮到我时,人事部女孩看了我的证件,仅扫了一眼,便也痛快地让我进去了。 我很高兴,进电动门时想走得轻快一些,可因为左脚心一走就痛,我只好将左脚心尽量蜷起,将左脚的重量放在脚尖和脚后跟上。虽然竭力保持身体平衡想让自己走得正常一些,但在穿过那个仅容一人的电动门时,我的脚还是因为没有注意门下面的一道突出地面的铁门槛趔趄了一下,那道铁门槛不偏不正碰到我的左脚心上。我感到左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左脚再落地上,只好用脚尖踮着走路了。 谁知在我就要走到丽娟她们站成一排的队伍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从保安室出来,立刻大喊起来:“出去,你出去!” 我回头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地问:“你,叫我?” 她细眯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我,冷冷地说:“就是你,你不用进来了,马上出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她不屑地盯着我的左脚,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这里不是福利院,不招收残疾人!” 我还想说什么,她厉声道:“你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 我赶忙哀求道:“我不是残疾人,只是左脚不小心碰破了。” 女孩彻底翻脸,高声冲保安室叫道:“崔奇,崔奇,快把这个人赶出去!” 我一看大势己去,不等保安来撵,赶紧一跛一拐地跑出了厂门,非常狼狈。我刚出去,电动门便在我身上“砰”地关上了。想着刚才的屈辱,奇怪我竟没有一滴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院内的丽娟和那些女孩往一幢房子走去。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没用的人!丽娟进了厂,我一个人更不可能在那间出租屋里住了。想到这里,我害怕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厂,那个厂可以管我吃管我住,只要没有人查暂住证,再苦再累我也是不怕的。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就象一条流浪的野狗,急切渴望能有主人收留,管那主人家是穷还是富呢。做为一条狗,又有何资格计较主人家的穷与富呢? 但因为我的脚的关系,在这家工厂被看成残疾人,在别人工厂肯定也是不收的。就象刚才那个人事部女孩说的那样,又有那个厂愿意收留我这样的“残疾人”呢?现在都是上班时间,除了不远处机械的轰呜声,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感到非常孤单和无助。当我无助的眼睛扫到斜对面一家破旧的小厂时,我看到门前赫然贴着一张大红色招工广告,我象饥饿的野狗看到路边的骨头一样,此时也忘记了脚下的疼,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 这张招工广告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斜斜,但招工要求却不高:大量招工,男女不限。没有学历要求,没有身体要求,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当值保安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他只是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便让我进去了。我很担心,我的脚走起路上还是一跛一拐的,但他似乎没看到一般。 这家工厂好小,只有两幢房子,房子也不大,一幢是平房,一幢是两层楼,都非常破旧灰败。院内只有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两边长满了小腿高的荒草。看到这些绿色的荒草,想到家乡的田野,我竟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保安把我带到那幢平房,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金黄的一片,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堆细小的金属零件。 房间很大,大约有七、八十名员工正分坐在大小不一的桌子边忙活着,他们好象是把这些金属零件串接成表链一样的细长的带状东西。房间当中还有三四台机器,机器时不时发出一阵声响。 房间内只有一张办公桌,桌边坐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女孩穿着一件漂亮的T恤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我相信她一眼就看到我走路姿势的不正常了,非常害怕她因此不让我进厂。 保安将我带到她办公桌前,恭敬地说:“赵小姐,她是来见工的。” 被称做赵小姐的女孩懒懒地看了我一眼,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表格给我,淡淡地说:“会写字吗?” 虽然这话听起来好别扭,但我还是受宠若惊地说:“会,我会写字的。” 她点点头:“那就填一下。” 竟然还有这样见工的?但不管怎样,她没有嫌弃我的“残疾”,我感到一阵轻松。表格上无非是姓名、地址等等,我很快填好了交给她。她只扫了一眼便干脆地问:“你现在可以上班吗?” 听到这话,我有些激动,难道我也找到工作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这里管吃管住吗?”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管吃管住,行李要自己带,交30块钱押金,压半个月身份证!” 虽然害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她不高兴就不要我进厂了,但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好的,但我要回去拿行李的。” 她有些不耐烦了:“那你回去拿行李吧,明天再来上班。”然后极不情愿地把身份证还给我。 我连连点头,长长松了一口气,接过身份证,如获大赦般地跑出这家厂。我真想大声喊:我有工作了,我终于也有工作了!走出厂门我才看到,这家厂叫“永新”工艺品厂。 我又到亮光厂门口等了好久,丽娟才和那些女孩子一起出来。丽娟听说我见工如此简单,有些不相信。原来她们见工非常复杂,先是考试,一个不会写字的人还被赶出去。然后就有一个保安给他们训练了一下原地踏步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基本动作。 进亮光厂里也是要交一百块钱押金的,正好昨晚陈刚给了她一百元钱,她就交了,于是得到三天的饭票,每天四元计,她得了十二元饭票。那些没交钱的则没有得到饭票。她说人事部带她们转了一下工厂,厂房很大,建厂己经十年了,当时厂里只有七、八十个人,现在己发展到一千多人的大厂了,以后还要扩大。说这些时,丽娟的脸儿红扑扑的,一脸兴奋。 第17章 想起自己所进工厂的寒酸与破败,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我只好安慰自己,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至于发的是什么光,怎样发光,我一无所知。还有,我要找那个该死的齐怀义,我一定要找到他。其实偌大的东莞、珠三江及广东,想找一个人只是大海捞针!但在所有的理想和前途都成泡影的时候,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陈刚因为前段时间把货赶完了,现在开始放假,但不能回家,随时接受赶货的通知。在没有上班的情况下,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每天只有十块钱的生活费。所以,他现在比较空闲。我和丽娟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去时,陈刚正在房间和阿玲及她老公聊天。我看到阿玲老公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原来,阿玲和她老公在治安队整整呆了一夜。昨天抓人,不但抓外省的,连本省的都抓,当然,本市的除外。因为不准换衣服,很多人都是穿着睡衣就被赶走了,先是几百个人蹲在一块空地上,交250元就可以走,不交钱就被带到治安队。为防止有人中途逃跑,每人人都被一根绳子拴着,浩浩荡荡的一一大队人,十分壮观。 治安队的那个并不太大的房间昨晚容纳了两百多人,人太多,他们被挤得连蹲下的地方都没有了。水泥地很冷,蚊子很多,天气又热,男人女人混迹一屋,什么人都有,什么味道也都有。因为害怕被抓的人逃走,所以不准上厕所。时间久了,就有人在屋内大小便,开始还只是男的,后来很多女的也憋不住了,没办法,为了加强管理,防止被抓的人逃跑,治安队是不另外提供厕所的。 就这样,人一批批被抓进来,又陆陆续续被领回去。阿玲是早晨被厂里领回来的。惨的是她老公,以前从来没有因为没办卫生证被抓过,也从来没有人要他们办过卫生证,所以昨夜被抓时,他火气一上来就跟治安队的人吵上了,结果被几个治安队员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要不是其中一个治安队员是他们一个县的老乡,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子呢。 被关在治安队的人,超过三天还没有人拿钱去赎的就要被送到樟木头干三个月苦力,然后再被遣送回原籍。那三个月苦力是一分钱也没有的,据说那是遣送回原籍的费用。平时正常情况下办理暂住证是0元每人,但如果被抓起来再去赎就不是0块钱的事情了。态度好且有关系的,一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态度不好或没关系的,就是不等了。但做传销和做小姐的钱一般比较固定,前者1200元每人,后者00元每人,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他们蹲在治安队大屋中的还算好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除了罚钱还要被打。阿玲从治安队出来后,害怕老公在里面被打,便请假赶紧问老乡借钱赎人,幸好她一个老乡认识本地人,再加上他们只是没有卫生证,不象没有暂住证和结婚证那样问题严重,所以只用250元就把她老公赎回来了。 他们还算好的,那些未婚同居的就属违法行为了,几乎都是按卖Yin论处的,那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了,而是成千上万的事情了。说这话时,阿玲和她老公眼里闪过一丝庆幸。 听到这些,我和丽娟忍不住毛骨悚然。如果昨晚我们也一并被抓了去,说不定现在还在里面蹲着呢,这多亏了王磊。王磊早上刚走,现在他的上铺己经又有了行李,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脸愁苦。 陈刚对我们找到的工作很不以为然,他说阿玲找的电子厂工资太低,而我所找的那家厂根本就是“黑工厂”,就是靠压榨工人工资赚钱的。不过好歹有了一个安身的地方,最起码吃住有了着落了。最后商定,他们厂每年初都有一次大批量招工的机会,那时候我们再过去。至于我那个厂呢,等我脚好后再跳到丽娟那个厂里,两人同在一个厂,到时候也有个照应。 第二天一早,我向陈刚借了一百元钱,便搬离住了半个多月的出租屋,和丽娟提着大包小包各自进厂了。 保安还是昨天那个,他将我领进另一幢楼房的二层。楼梯虽然又窄又脏,但我依然感到很新奇,因为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走楼梯。上了楼梯就到了二楼,长长的走廊两旁分别是一个个的房间,我被分在206房间。房间比我想象的大得多,里面有八张上下铺共十六个床位,只有最角落的上铺有一张空床。房间里的人都去上班了,我刚把行李放上去,保安就催我赶紧去上班。 上班的地方就是昨天我去面试的那个大房间,招我进来的赵小姐还坐在那张办公桌前,今天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散在肩上,非常漂亮迷人。这样乱嘈嘈的灰败房间似乎丝毫掩饰不了她的光芒,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白领吧,对她非常羡慕。 赵小姐收了我三十块钱和身份证,然后把我领到一张空的桌子边,交待一个短发的大眼睛女孩让她教我,自己便走开了。桌子就是简单的木头拼成的,凳子一边高一边低,坐在上面身体随时都可能失去平衡。 大眼睛女孩叫她阿香,阿香很热情,眼睛滴溜乱转,一副很聪明玲俐的样子。活计其实好简单,桌上的金属小零件也只有两件,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两种小零件用手小心连接起来,连接的时候最好放在腿上链接,因为不小心小零件就会从中断开了。其实说白了,连成的东西就是手表链,是那种我们家乡叫“坦克连”的一种手表链。 我现在才知道,房间内的那三台机器就是打链子用的,一般我们把小零件连接到一米左右,便放在桌上,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专人来收,然后计数。他们收去后就放在那几台机器边,再由机器压紧,机器压过就不会断开了。 我们的工资就是计件的。我问阿香多少钱一件,阿香说她也说不清,但熟练工每月可领到两百多块钱,最高的领到两百四十元。当然,象我们这种新手开始一百多块钱,但做两个月也就可以领两百元了。厂里大多数是做这种表链,有时也会接一些项链、手链做。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陈刚厂里有时赶货赶到死他还说那厂好呢。每个月两百元,简直就是喝人血呢! 但我是新员工,这些话我是断断不敢说的。把那些小零件连接在一起不需要什么太深奥的技巧,一学就会,关键是熟练程度的问题。阿香和周围的人做得都很快,上午我连接了五条,阿香他们大多连结了10条,据说一个上午12条就是快手了。 第18章 时间很难挨,做事时又要始终低着头,一个上午下来,我真是腰酸背痛的。好在上班时间可以说话的。只是赵小姐在的时候我们都低声交谈,声音一大她就要喝斥。不过她出去时我们可以大声说话甚至唱歌。阿香说,晚上加班的时候,就是赵小姐在我们也是可以大声唱歌的。说这话时,她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足。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当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时,我们象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般,急不可待地冲出了厂房。我因为脚疼走在后面,看到冲在前面的有几个也是和我一样腿脚不灵便的。 吃饭的碗和筷子都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并不需要另买。老员工的碗和筷子也都是放在宿舍的,因为他们是放在行李外面,回到宿舍拿着碗就直奔饭堂堂,动作比我快得多。饭堂在一楼,也就是我们宿舍的楼下。饭堂并不大,我们打饭都要在外面排队。厨工穿着肮脏的白色工作服,从一个窗口给我们打菜。然后我们就端着盛了菜的碗按各自的饭量到大桶里打饭,饭是可以随便打的。 我排在最后,等了好久才打到。菜只有一份,且很少。我到宿舍时,宿舍内的人己经吃起来了。我是睡上铺,下铺己坐了两个女孩子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阿香忽然在另一张下铺叫我,原来她也是和我一个宿舍的。 我很高兴地坐到她床上,她一边吃一边夸今天的饭菜不错。我真是哭笑不得,什么不错啊,就是猪油渣炒辣椒。那些猪油渣被榨得黑黄黑黄的,根本看不到一丝油星,就这种油渣,每人碗里也不过小小的四五块。辣椒则一点都不辣,皮厚厚的,咬在嘴里没一点味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菜椒,并且这些菜椒大约只是在锅里滚了一下,咬上去还“咯吱咯吱”响,哪里吃得下? 万般无奈之下,我从行李包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酸菜。几个女孩看了赶紧围上来,她们使劲吸着鼻子,夸张地说:“啊,好香啊。” 我只好客气地说:“一起吃吧。” 女孩子们好象得到命令般,立刻筷子翻飞。这时从别的房间也有女孩闻讯赶来,她们甚至招呼都不打了,筷子就伸了过来。看着酸菜很快被消灭了一半,我心疼死了。她们那筷子仿佛不是夹在酸菜上,而是夹在我心上。吃完后她们齐声夸我大方,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个女孩边吃着我的酸菜边口齿不清地说:“真香,外面好象也有卖这种酸的呢。” 阿香看到别人吃我的酸菜,一直很不高兴,听她一说便没好气地问:“那你自己为什么不买?” 女孩“嘿嘿”笑了两声:“贵呗,一块八一包,谁吃得起?我又不是富婆!” 另一个女孩接口道:“其实我们可以买菜自己腌的,又不要花多少钱,可又要买坛子什么的,要好多钱的呢。” 她这样一说,别的女孩也随声附和,她们边吃边议论着各自家乡的酸菜腌制方法,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倒也其乐融融。 我真没想到,一顿酸菜都可以让她们这么兴奋。 下午,我的动作稍微快一些。阿香不住赞我手快,就连和我在同一桌上的其他老员工也连连称是。其实并不是我手快,而是我在连接这些小零件时,因为心思灵动,很快就在看似简单的动作中总结出了技巧。 我是个新人,他们对我很好奇。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考上大学没去上,但她们还是知道我是高中生的,对我很是羡慕。其中一个脸上有块巴掌大胎记的女孩冷冷地说:“高中生又如何?我还是大学生呢,再说你还是个跛子。” 整整一天她都很少说话,在说到“跛子”两个字时故意抬高了声音,很多人朝我们这边看来,其中包括一个腿脚同样不灵便的男孩,我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小声分辩道:“我不是跛子,我只是脚心不小心硌破了,走路才成这个样子的。” 她却冷笑一声:“你说你不是跛子我们就信了?我说我脸上的东西自是故意搽的胭脂,你们信吗?” 我脸色顿时发烧,气得浑身发抖。阿香暗中用胳膊碰了碰我,我只好强忍住了。奇怪的是,她的话虽然可笑,但在座的人好象没一个听到一般,全都顾左右而言她。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孩确实是大学生,听说还是什么重点大学的,就是因为脸上的那块胎记,外面那些正规的工厂连员工都不让她做。可能是因为心里委屈吧,说话非常地尖酸刻薄。有一次厨工给她打菜少了,她将菜倒在那个厨工脸上,从那以后人人对她敬而远之了。 原来进这个厂里的人,不是刚从家里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找不到工作的。但唯独阿香是个例外,因为她男友是操作那三台机器的三个男孩之一。操作那三台机器不需要技术,非常简单。在东莞,没有什么技术的男孩子找工作非常难,要是没有熟人,很难进得了厂。她男友在这里每月可以拿到五百多元,离开这个厂就很难找到工作了。 连接表链这种简单的手工操作虽然并不累,但时间长了真的是非常枯躁乏味的。虽然很多人在一起说说话可以让心里轻松一些,却不能改变枯躁乏味的本质。 到下班时,我又连接了七条,也就是说我今天共连结了12条。一个做了一年多的老员工帮我算了一下,以我现在的速度,第一个月拿10元是不成问题的。虽然10元太少,但很多新员工第一个月最多只能拿150元的呢。我苦笑一声,心里闷闷的。 晚上的菜是绿豆芽,虽然依然是少油无盐的,但总归比中午那半生不熟的大菜椒要好吃些。晚上我没有把酸菜拿出来,而是按照阿香的叮嘱,我们两个各自挟了一些便快速藏了起来,这让别的人很是失望,对我也不如中午那样热情了。 晚上吃饭时间和中午一样,只有一个小时。我们每天的伙食费是两块钱,我进厂时赵小姐说的包吃包住并不准确的,这所谓的包吃每月要从我们工资里扣60元钱的。 我问阿香:“既然什么都不发我们,为什么还要我交30元押金呢?” 阿香无奈地说:“那是半个月的饭钱,你要是做不满半个月就走人是没有工资的,走的时候这30块就是你半个月的饭钱了。” 我更加纳闷了:“我做了半个月肯定不止30元,为什么还要扣我这30元呢?这是不合理的。” 阿香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什么合理不合理?厂里就是这样规定!你读那么多书,怎么连这点都不懂?” 第19章 她这样一说,我真是羞愧难当!自认为还算半个文化人的我,在这件事情人竟然还没有小学毕业的阿香明白!吃过晚饭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上班铃声便响起来了,今晚是要加班的。一般情况,这个厂是加到10点的,不加班的时候很少,赶货的时候也有通宵的。本来还想晚上和丽娟见一下面,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以前读书时,也是经常熬夜到10点的,但那种敖夜是为了学习,为了前途。可现在算什么呢,熬死熬活就是为了那每月一、两百块钱吗?可我来东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那一、两百块钱啊。 做了一天的手工,手臂又酸又疼,手指几乎麻木了,甚至捏不起零件。特别是点以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虽然晚上加班可以讲话也可以唱歌,但又累又困的,谁还有精力去唱歌?好不容易挨到10点下班,我真想一头扑在床上就睡过去啊。可是不行,天气这么热,浑身臭汗熏天,不冲凉洗衣服是万万不可能的。 男工冲凉房在一楼楼,女工冲凉房在二楼,也就是我们宿舍的尽头。我因为走路不方便,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当我提着水桶进去时,里面己站满了等待冲凉的女孩子。四个仅容一人一桶的冲凉房里都有人。奇怪的是,三个里面有人的冲凉房前排着长长的队,而另一个门开着的冲凉房里外都空空荡荡的。 我问身边也在排队的女孩:“这个冲凉房不能用吗?” 女孩好象害怕什么似的,轻声说:“可以用的。” 我更加奇怪了:“为什么可以用却没有人进去呢?” 女孩转过头不再理我。正在这时阿香进来了排在我身后,我问她:“我可以进用那个冲凉房吗?” 阿香赶紧制止我:“那个冲凉房是赵小姐专用的,每晚等她冲过凉洗好衣服我们才可以用。” 我急了:“可十二点就要熄灯,我们冲好还要洗衣服呢,我都困死了。我先用了,她现在还没回来,还不定什么时候来呢?”说完这话,我不顾阿香的阻拦,提着水桶走进了那个冲凉房。 在我把冲凉房的门关上时,我看到排队那些女孩全都把目光转向我,惊讶万分。在这目光中,我有些担忧又有几分得意。心里想,她们这些人哪,真是迂腐,冲快一点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赵小姐难道就会在这十分钟内赶来?就算来,我也是很快就可以出去的。 这个冲凉房比别的冲凉房干净一些,我快速脱掉脏衣服,接满一杯水痛痛快快淋在身上。为了节省肥皂,我只是轻轻在手心涂了一些便将泡泡抹了全身。洗干净身子我又小心撕开从家里带的洗发水,挤了半包放在头发上揉搓着,另外半包我又放回去,还想下次再用。我刚刚把洗发水搓成满头的泡泡状,门外传来愤怒的敲门声:“谁在里面?” 是赵小姐,但我并不十分害怕,不以为意地说:“再过五分行不行?我马上就好。”边说我边加快了速度揉搓头发。 谁知赵小姐一听这话更加愤怒了,不停用脚踹着门,口中愤怒地叫嚷道:“谁允许你用这个冲凉房的?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叫你好看!”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穿上换下的脏衣服,连脸都没来得及洗,顶着满头的泡泡就出了门。那些还在排队的女孩看到我的样子,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赵小姐厌恶地看我一眼,如避瘟疫一般:“离我远点!别让我逮到下次!”便提着自己的水桶,恨恨地进了冲凉房,似乎示威般,她“砰”地一声关上冲凉房的门,声音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我狼狈地顶着满头的泡泡不得不排到另一个冲凉房门前,我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就这样的高中生啊,真没素质,连我这个小学没毕业的都不如呢。” 听了这话,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不明白好象她们都以为我做错了似的。或者,我真的错了吗? 我没想到白天里不拘言笑的赵小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是后来在同事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赵小姐原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员工,初中毕业。她刚进厂三天就被这厂的老板用车接走,从那以后,赵小姐就开始管我们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见过到传说中的老板,那是个黑瘦的本地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很是和善。看到他时我们正端着碗在院内吃早餐,所谓的早餐,就是一大桶白白的汤米粉,少油无盐的。起得早的可以捞多一点米粉,吃得晚的只能喝米粉汤了。 就在这时,这个中年男人从位于一楼的赵小姐房间大大方方走出来,他穿着睡衣,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很多老员工都见怪不怪了,有的还讨好地和他打招呼。 我惊诧莫名,赵小姐,那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这个半老的中年男人呢?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厂里最晚要加班到九点钟,因为天天面对那堆黄灿灿的金属小零件,有时候夜里做梦满眼也是金黄金黄的。我很郁闷,在这个小厂里,不要说是只要金子都会发光了,就是真正的金子到这里也要被蒙上灰尘的。我不得不佩服厂里的那些男孩女孩,尽管工资很低,尽管生活很清苦,他们每天打打闹闹的,似乎很知足的样子。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每天只有三个盼头,盼着吃中饭,盼着吃晚饭,盼着下班,真是度日如年。 有几次下班早时,我就会去丽娟厂门口等她,却次次落空。我CALL过陈刚,大约是他也在上班并没有复机。可能是因为年轻,虽然并没有用药,我的脚心还是很快就好了。半个月后,前一批货赶完了,厂里破天荒放了一天假,吃了早餐我便匆匆赶到斜对面的亮光电子厂。 这天是星期三,我只是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能看到丽娟的。这个厂员工都有统一的短袖衫,男员工是粉蓝色的,女员工是粉红色的。有人说粉红色是公主的颜色,能将女孩衬托得更加艳丽,我羡慕得看着女孩们的短袖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穿上这种衣服。可惜厂门口的招聘栏里空空如也,我很失望。 厂里员工有进有出,但唯独没有丽娟的身影,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发现丽娟和一群女孩拖着疲倦的身子向门口走来。我大叫一声:“丽娟”,丽娟也看到我了,赶忙跑到我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自从上班后,她天天加班,经常是通宵,还没有饭吃。比如今天就是,她们从昨天早上八点上班,一直上到今天九点多才下班,又累又饿还只能到外面吃早餐。 第20章 我赶忙和她到附近卖早点的一个小摊上要了一块钱炒粉,看到丽娟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好想哭。她一听说我们厂大多只加到十点,羡慕得不得了。我却非常羡慕她,虽然累点但工资高啊。丽娟说,她们是生产车间,工资只有三、四百的,如果到注塑课或涂装课,这两个部门虽然气味很大,但有额外的健康补助,如果是注塑课还有夜班费,加起来每月可拿五、六百。 一月五、六百?我立刻来了兴趣。虽然钱并不太多,但如果我少花点,每月就可以寄回家五百元呢,那样我妈和我弟的生活费就有了着落,我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叮嘱丽娟,她厂里什么时候要是再招工的话,一定要通知我。 丽娟很累,吃过饭她便回宿舍休息了。宿舍在厂里,我陪她一起回去时,正好看到上次那个人事部女孩在贴招工广告。我努力忘记她上次对我的恶言相向,微笑着走近她,好脾气地问:“我可以进你们厂吗?” 我走向她的时候,女孩己看出我的脚并没有毛病了,温和地说:“当然可以啊,我还记得你呢。” 一听这话,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回厂要求辞工。 赵小姐不在,我首先赶回宿舍。因为难得一个休息日,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叫桂花的黑瘦女孩坐在床上写信。我一进屋,桂花立刻露出笑容:“可有人回来了,海燕,工资的‘资’字怎么写?”我拿过她的信一看,短短的三行字好多错别字,我告诉她“资”字的写法,然后帮她把另外的错别字改了过来。 改好后我把信给她,快迅收拾起行李。桂花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要走了吗?” 桂花是贵州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但做起事来却非常勤奋,她串表链的速度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我说:“桂花,你不是想多挣钱吗?对面的亮光厂比这里工资高得多,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 没想到桂花竟劝我:“还是不要过去吧,你都做半个月了,差不多有一百块钱呢。你这一走,押金也不会退的呢。这样一来,你就要损失一百多块钱呢。” 我急了:“现在走损失的只是一百多块钱,我要是为了这一百多块钱不走,我以后不是损失得更多吗?再说了,押金是做满半个月就退的,还有我的工资,我昨天正够半个月呢。” 桂花摇摇头,无奈地说:“押金不会退的,做满半个月不退押金的你又不是第一个。要走你自己走吧,我和你不同,我是被押了两个月工资的。我算了一下,两个月工资差不多有四百五十元呢,我是舍不得这四百五十元的,要不我早走了。” 被她一说,我好担心,便把收好的行李放在房间,下楼到保安室等赵小姐。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其间我不断跑到亮光门外看。幸好他们招聘广告贴得晚,要下午才统一招人。直到下午一点赵小姐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出租车里下来。我急忙迎上去,讨好地说:“赵小姐,你回来了。”边说边想帮她提东西,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理都不理。 我只好缩回手,讪讪地跟在她后面,赔笑道:“赵小姐,我,我想辞工。” 赵小姐一听辞工,冷冷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你才刚来几天就要辞工,你们这些打工妹怎么这么烦呢!” 血,一下涌到了我脸上。我想反驳她,你自己不也是打工妹吗?但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了回去。我小心翼翼地说:“赵小姐,我其实很想在这个厂里干的,但工资太低了,我家里还有妈妈和弟弟要养活,我妈妈身体不好,我弟弟还小。”我边说边流下泪来,想博得她的同情。 赵小姐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开门进屋。我看了一眼她的房间,粉红色的床罩,很漂亮,屋内散发着淡淡的香水的味道。我惭愧地看了看自己脚上破旧的塑料凉鞋,没有进屋。我站在门外哀求道:“赵小姐,我真的要辞工的,麻烦你把押金和身份证还给我,再给我结算一下这半个月的工资。” 赵小姐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你要走我也不留,身份证可以拿去,你没做满半个月,押金是不会退的,工资更是一分没有!” 我分辩道:“可我昨天己经满半个月了呢。” 赵小姐大约是急着收拾她刚提回来的大包小包,很不耐烦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有了希望,赶忙道:“杨海燕。” 她从一个抽屉拿出一几张身份证,抽出我的递过来:“拿去!” 我赶紧接过了,又嗫嚅着:“押金和工资什么时候给我啊?”虽然我明知道那是我该得的,但说这话时,仿佛是我欠了她的一般,底气非常不足。 她一听这话彻底翻脸:“早就看出你不是省油的灯了!身份证也给了,你到底还要怎样?押金和工资要老板回来才能结,你要不要找他,你要找的话我打电话给他!” 我被她的声势震住了,胆战心惊地问:“老板,老板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 她冷笑一声:“老板正在治安队开会呢。” 一听“治安队”三个字,我的心不由痉挛了一下,连声说:“你忙,我走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边说边逃也似地冲上二楼拿了行李,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桂花打,便三步并做两步朝厂门口跑去,好怕老板正好从治安队回来。到门口却被保安拦住了,他很细心地一点点检查了我的行李,确定没有公司物品后,才挥挥手放我走。直到亮光厂门口,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亮光厂的门口己排了长长的一条队,和上次一次,清一色的女孩子。我赶忙把行李放在保安室外面。望着前面十几个女孩,我忽然感到害怕,这次从厂里出来我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今天要是进不了亮光,我难道要一个人再到山上过一夜? 好在那女孩这次态度还算好,连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都没看就让我进去了。当看到我带着行李时,甚至还让我把行李放进了保安室,然后把一起见工的十六个女孩一起带到饭堂考试。 饭堂虽然比较阴暗潮湿,但很宽大,里面排着很多长条的饭桌和凳子,还有电视机。这一切都表明,这个厂比“永新”厂各方面条件都要好得多。所谓考试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题目。比如,一千克棉花和一千克铁哪个重?五分之一等于几?总共有五十个同类型的题目,对我来说,连思考的时间都省了。 当我做完整张试卷时,人事部那个女孩又给我一份表格,我也很快就填完了。这时,很多女孩还在“吭吭赤赤”地答着题。我们答题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一直象老师一样监视着我们,从她左胸前的厂牌上我知道,她叫刘媛。因为我答得快,她转来转去也很无聊,竟然跟我聊起天来,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 第21章 我这才知道,刘媛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不过家是在县城的。其实她可以复读的,但她一直不喜欢读书,于是家人便拿钱让进县城的一家电脑培训中心学习电脑,学成后她便来了东莞。虽然她并没有文员经验,但因为有一张高中毕业证,还是很顺利地进了一家厂做文员,后来嫌那厂不好,就跳槽进了现在的亮光厂。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来。前段时间我和丽娟找工作的时候,也看到过电脑培训中心的,如果我有钱了也去学电脑,不也可以象刘媛一样做文员了吗?我正想问刘媛关于电脑培训的事,可惜很多女孩做完题目了,她便中断了和我的谈话。 题目虽然简单,还是有许多女孩没做出来,有一个女孩把五分之一等于几都做错了,她说等于0。5。不过刘媛还是让她留下了,甚至两个不会写字的人,刘媛也没有让她们出去,而是让别的女孩给帮她们填上了入厂表格。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不会写字的人在厂内是有关系的,都暗中塞了钱给刘媛。 因为进这个厂要交100元押金,除了三个老乡在厂里做事的女孩带了钱,别的人都没有。这时也差不多要下班了,刘媛便让大家带了钱和行李明天早晨再来上班。这让我很是郁闷,虽然我百般哀求她给我安排住宿,她还是断然拒绝。她说她也好难做事的,上面若知道了会骂人。她冰冷的眼神让我怀疑刚才在饭堂和我推心置腹谈话的那个人是她。不过她终究不是赵小姐,答应下班后会去宿舍告诉丽娟我在厂门口。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难过地将行李提到了保安室外。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久,又害怕又无助。好在刘媛说话还是算话的,大约六点钟时,丽娟果然出来找我了。跟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高瘦的女孩子,女孩子看上去很成熟,丽娟叫她阿宽。 听说我没地方住,丽娟也急得不行。旁边的阿宽却神秘地说:“这有什么难?丽娟,你进去拿一件工衣再借一个厂牌给她,让她混进去住一夜不就得了。” 我现在象海中溺水的人,听了这话,仿佛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求救地望着丽娟。 丽娟却担心地问:“要是被保安看到了,会不会开除?” 阿宽道:“你放心,我老乡没地方住都是这样混进来的。不过只能住一两天,时间太长了不行,宿舍的人会去投拆的。反正她明天就上班了,查到也不怕。“ 听了这话,丽娟转身跑回厂里。再出来时,她手里提着一个包,包里果然是一件粉红色的工衣和另一个女孩的厂牌。步聚是:阿宽在外面帮我看行李,我和丽娟非常非常自然地进厂。一切顺利后,丽娟再出来和阿宽一起把我东西提进去。 换上大小合适的工衣,望着保安室门前那个严肃打量着进入员工的保安,我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尽量自然地和丽娟手挽着手向厂里走去。 大门口的保安目光似乎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多停留,我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听到他怒喝一声:“站住!”我浑身的血液立刻凝固了,连脚步都抬不起来了。那个保安直直地向我们走来,我心想:这下惨了,连丽娟都连累了。 谁知那保安却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回头一看,只见我们身后有一个穿着蓝工衣的男孩,他愣了一下转身便想跑,却被身材魁梧的保安一把抓住了。尽管男孩拼命挣扎,但于事无补。我和丽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她拉着我趁着混乱一口气跑到了宿舍。 丽娟的宿舍在三楼,房屋虽然半新倒也干净。房间内靠墙壁两侧分别放着三张上下铺共六张床,两张床的空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每层楼都有十几个房间,尽头是一个公用的大卫生间,卫生间是两用的,一半做厕所一半做冲凉房。里面到处污迹斑斑的,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丽娟宿舍的人跟她都是同一个部门,昨天上了通宵今天便放了假。年轻一些的大约都出去逛街了,里面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织毛衣。一个黑瘦的妇女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个白胖些的一听声音就是四川老乡。丽娟叫那个黑瘦的妇女为郭姐,那个白胖的则称刘姐。 两人一边打毛衣一边聊天,看到我进来便问长问短的,很热情的样子。我这才知道我戴的厂牌就是刘姐的。大约是四川老乡,刘姐才肯借厂牌给我用,一般厂牌是不外借的,因为如果借用的人出事的话,被借的也要承提相应的责任的。丽娟将厂牌还了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丽娟让我在她床上坐下,又吩咐我不要乱跑,便下楼去提我的行李。不一会儿,她和阿宽提着我的行李上来了,白晰的脸蛋累得通红。望着丽娟苹果般美丽的脸庞,我非常感动。我暗想,我要把丽娟当成我的好朋友,一生一世。 当晚,我冲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和丽娟躺在她的床上。这是自来东莞后我们度过的最开心、最惬意的一个晚上,我们甚至说了许多悄悄话。我这才知道,自丽娟进厂后,陈刚几乎每天都来。他现在厂里没货做,很少上班。他知道丽娟喜欢喝豆浆,但厂里是没有豆浆的。于是,每天早上他都会送一份豆浆给丽娟,这样每天早上丽娟都可以喝一杯新鲜的热豆浆。为了送豆浆方便,他甚至和保安部一个叫李连平的四川保安成了朋友。 听丽娟说着这些,我真的好羡慕。丽娟说他们再打几年工攒够了钱就回家开个小店,然后结婚生孩子。我遗憾地问:“那你不和我一起找齐怀义?不为你爸和我爸他们报仇了吗?” 丽娟想了一想道:“海燕,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吧。你看,东莞这么大,我们只有先吃饱饭才能去找人。可是,吃饱饭就要进厂,进厂就要没完没了地加班,我进厂半个多月,还是因为通宵才休息这一天的。找齐怀义,谈何容易呢?我劝你也放弃吧。” 在丽娟期待的目光下,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不找到齐怀义,我决不罢休!” 丽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我其实是理解她,虽然她的爸爸同样不在了,但她的家庭却不需要她养活;她现在出来打工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并不是因为她爸爸的意外身亡;她有陈刚无微不至的爱,爱可以淡化很多东西的,包括仇恨。但我呢,爸爸去世了,我的人生完全变了样,我什么都没有了! 尽管在寻找齐怀义的问题上,丽娟不再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但这并没有破坏我们之间的友情。第二天一早,丽娟还是从陈刚给她的两百元零花钱中拿出一百元给我去交押金。在接过那一百元的时候,我知道,我在东莞终于安定下来了。 第22章 亮光厂虽然是:00上班,但7:30就要集合点名。所以他们多数是6:50起床,6:30就有少数勤快的起来了,生活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人们慌乱地纷纷从各自的宿舍中端着洗涮用具向卫生间冲去,害怕晚一分钟就会迟到。洗涮完毕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吃早餐,听说还要做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切让我觉得十分新鲜。因为前一天刘媛吩咐我们:00再去饭堂报到,所以我并不着急。 没有厂牌和厂服,我不敢走出宿舍,但房间内依然清晰地听到工厂区传来“齐步跑”的声音,然后便是高亢激越的厂歌和响亮的口号声。特别是厂歌的内容,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竟然出现“服从长官”的字样。“长官”这个词,虽然我知道类似于老电影中共产党军队中“首长”的称谓,但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而且在以前的电影中大多是国民党军队中的称呼。不知道丽娟他们唱这个厂歌是什么感觉,我心里那是相当地百感交加。 时间掐得很准,在厂区所有的声音平静之后,上班的预备铃声也响了,我这才赶紧走出门,向饭堂方向急步走去。 饭堂里昨天那十几个女孩子都到齐了,又等了一会儿,刘媛才拿着一堆厂牌走进来。我们大多都很自觉地交了一百块钱押金,有一个女孩说借不到钱,恳求刘媛让她先进厂,然后再从她应得的工资中扣除。刘媛坚决拒绝了,女孩只好含泪走了出去。我们交了押金的人便可领到各自厂牌和十五天的饭票。这个厂的员工是真正的包食宿,每天四块钱,早餐一元,中餐和晚餐各一块五毛钱。十五天饭票就是60元,这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最后刘媛又发给我们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小本本是厂规厂纪,上面写的是注意事项和处罚条款,刘媛大致讲了一遍厂纪厂规,便叫我们看扉页上的厂歌,说等一下保安部会派人给我们军训。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保安员健步向我们走来。 这个保安员长得黑瘦,颧骨高耸,表情看上去非常呆板刻薄,当他操着浓重的四川话自我介绍他叫“李连平”时,我一下想起丽娟昨晚的话,原来陈刚新交的朋友就是他啊。也因此,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李连平主要负责教我们军训和广播体操,他说亮光厂运用的是军事化管理,我们要象一个军人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军训就是立正、稍息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让我吃惊的是,就连军训的基本要领竟然还有很多人不会。想想也理解了,她们大多是小学或初中毕业,记得那天填表时还有两个不识字的。而且有一个女人年龄都30岁了,她叫金三玲,长得矮小瘦弱,衣着非常寒酸。她也是刚从家里来这儿的,因为水土不服,都感冒好几天了,时不时地擤一下鼻涕。 虽然这些简单的动作我都会做,且做得很熟练,但还要陪她们一起练。李连平的态度严肃认真,脸阴得仿佛拧得出水来。他一遍遍大声喝斥金三玲,可怜他越喝斥金三玲转得越错,到后来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看她的样子,难过得好象要哭出来似的。李连平却不依不侥喝斥得更凶了。每喝斥金三玲一句,他脸上就掠过一丝得意的表情。我在替金三玲难过的同时,对李连平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在最后集合的时候,李连平再次用浓重的四川普通话重申:“训练或集合时,有事一定要喊报告,教官问明情况,允许了你才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他话音刚落,一直吸鼻涕的金三玲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地喊一声:“报告。” 我们都想笑又不敢笑,李连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金三玲涨红了脸,嗫嚅道:“擤鼻涕。” 我们拼命压抑着,但还是有人笑出声来。因为有言在先,李连平只好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 金三玲到附近一个垃圾篓里擤了鼻涕又回来了,李连平继续给我们讲话,无非是训练应该注意的事项云云。这时,空荡的院内忽然有一个矮胖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远远地朝这边看着。李连平小声说:“这是林老板,你们认真点。”他的神情愈发地严肃起来。 我感到站在我左边的金三玲鼻子吸得越来越快迅了,她求救地望着李连平,想再喊“报告”。但李连平故意看都不看她一眼,这样金三玲没机会喊报告去擤鼻涕了。正在我们都为他担心时,我看到她低了头,将一只手抬起来。那只手再放下时,手里明显多了一点东西,她的鼻子也同时停止了吸动。 我立刻明白了,恶心地差点吐出来。好不容易下班铃声响了,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不知道我是恶心金三玲,还是恶心李连平,亦或是恶心所谓的军事化管理? 碗筷依然是自己带,饭堂人很多,打饭的共有两个窗口,一个是员工窗口,一个是职员窗口。职员窗口人很少,员工窗口却排了长长的两队。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去员工窗口打菜的。菜虽然是一样的,但他们可用的饭票是两块钱,两荤一素。而我们的可用饭票只有一块五,一荤两素。这都是丽娟告诉我的,我们现在一个厂里,吃饭时间可以坐在一起了,这让我刚才还很郁闷的心情好转起来。 一荤两素的菜是可以随便选的,有点象外面的快餐。米饭虽然没有霉味,但非常粗糙,间或还能吃到沙粒或别的东西,我还是很开心。这个厂的饭菜不但比“永新”厂饭堂的菜好得多,就是比我在家里吃的也好得多。我选的荤菜是鸡杂炒韭菜,虽然鸡杂不多,但味道极好,很下饭。菜则一个是绿豆芽一个是小青菜,满满的一碗,再加上饭,这是我来东莞后吃得最饱也是最好的一顿饭。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我就对这家名叫亮光的厂充满了无限的热爱,以后亮光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了。 我边狼吞虎咽边连连感叹:“要是我妈和我弟在家里也能每天吃到这样的饭菜就好了。” 丽娟却并不应和我:“我刚进厂时也觉得好吃呢,现在一点都吃不下,难吃死了。” 我惊奇地抬头一看,她碗里的饭菜都快吃完了,便笑她:“一点吃不下你不也吃完了吗?” 丽娟哭丧着脸说:“有什么办法?不吃肚子饿怎么上班啊?” 我并不以为意,感觉是她太娇气了。 虽然厂纪厂规上明文规定不许带饭回宿舍吃,但我吃饭的时候还是不时看到有人打了饭偷偷放在茶缸里,并不去打菜而是躲躲藏藏地走出饭堂。问了丽娟才知,她们是为了省钱。饭堂规定一次一定要打足一块五毛钱的菜,有的人为了省下那一块五毛钱到隔壁的小店里换日用品,就打一次菜吃两顿饭或干脆白饭加榨菜。我心里一喜,原来饭票还有这个功能,那以后我每月就可以多寄点钱回家了。 第23章 下午李连平教我们广播体操,广播体操就是现在中学生做的那种。上过中学的都会做那种操,但金三玲和其余几个小学毕业或不识字的却不会,教起来颇有难度,一直到下午下班她们还没学会。 不过据说以后,新入厂没满一个月的员工每天早上都要接受这种军训和广播体操训练的,所以只要不是傻瓜,每个人都会学会的。 当下午的下班铃声响起时,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我来亮光厂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明天要正式开始上班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什么? 我们这批十六个人,生产部要十四个,注塑部只要两个。我也搞不清什么是注塑部什么是生产部,不过我和一个叫柯兰兰的女孩子被分进了注塑部。注塑部员工宿舍并不是丽娟住的那栋,而是在饭堂所在楼层的五楼,正好从饭堂入口处的一个楼梯上去,屋内床铺摆设和丽娟宿舍一样。 五楼住的全都是注塑部女员工,501到505住的是A班员工,506到510全都是B员工。柯兰兰被分到502,是A班,即现在的白班;我被分到506,是B班,B班现在正在上夜班。我进去时,她们都起床吃饭。我把东西放在最左手第二张床的上铺上,便也拿着碗筷去饭堂。 丽娟听说我分在注塑部,很为我高兴。她说注塑部虽然味道大一些,但每天有一块钱的健康补助;虽然有夜班,但半个月的夜班,每天都有两块钱的夜班补助,上夜班还有一块钱的夜宵票。所以,注塑部的员工工资比生产部高得多。丽娟车间的女孩听说我分在注塑部了,纷纷夸我命好。 夜班是晚上八点上班,七点二十五,我便和夜班的六十多个女员工和六个男技术员准时站在注塑课每天训练专用位置。指挥我们向左转、向右转、唱厂歌、喊口号的夜班组组长张培。张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很黑很壮实。我因为没穿厂服,很是显眼。点到我名字时,他便交待一个叫吴少芬的女员工带我,巧的是,吴少芬正好住在我下铺,长得很白净,笑起来很甜。 张培交待完毕就是注塑课的马课长讲话,马课长不过一米六五的个子,人很瘦小,和张培差不多的年纪,说的是乡土气息很重的湖南普通话。他竭力挺直了脊梁,看上去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八点差五分,我们准时进入注塑车间。还没进车间我便闻到了一股刺激的塑胶味,非常难闻,我晚上吃的饭差点吐出来。吴少芬说闻惯了就行了,她介绍,说车间有3台注塑机,3台注塑机整齐地摆放在房间里。看到我们来,白班的女孩子便起身到中间的一个很多长条桌和凳子的地方,吴少芬说她们去削披锋。 吴少芬带我到一台注塑机前坐下,注塑车间有一百三十多人,除了十二个男技术员、两个班的组长及马课长,其余的都是女员工。在注塑部,女员工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是“啤工”。很奇怪,这个”啤”字在这里并不念“啤”酒的“啤”,而是念成“瘪三”的“瘪”。 不时有加料员将各种各样的塑胶小颗粒和染料放进注塑机内,我们“啤工”的工作就是负责把注塑机内成型的各种塑胶零件摘下来分类放好,有毛边的削去毛边,毛边行话叫“披锋”。当吴少芬将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医用白胶布缠好,并递给我一个缠着透明胶的小刀片时,我的“啤工”生涯便正式开始了。 那些零件从注塑机里出来时,就象一条条树枝上结的果实,大多数是黑色的,我看到别的注塑机台前也有其它颜色的,非常可爱。这些小“果实”有的自己会从“树枝”上掉下来,有的要我们用手摘下来,然后“果实”分门别类放好,把“树枝”扔在一个大塑料筐内。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树枝”叫水口料,还可以再用的。 刚从注塑机出来的小零件是滚烫的,所以不要立刻去摘。有时候,那些小树枝会因为机器不好或别的原因出不来时,我们要把手放进机器里去拿的,好象除了烫并没有别的危险。因为没有经验,我的手总是被烫。最烦的是削披锋,开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但削的时间长了,拿着小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便很疼。我看了吴少芬的右手,有的地方裂了几个口子,有的地方还掉了皮,比我妈妈的手还要粗糙。 我问她:“会流血吗?” 她笑笑:“开始的时候会,因为那地方皮肉很细,时间长了就没事了。” 因为无聊,我们便讲话,我才知道,她男朋友就在我们这个班,叫卢猛,是个打料员,有时也会过来加料。正说着,卢猛就提着一包料过来了,浓眉大眼的,非常帅气。卢猛冲我友好地笑笑,偷偷递给她一把瓜子。 鼻子渐渐适应了车间的那股塑胶味,手上的工作也顺手了,感觉时间也并不那么难挨。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们每人得到一张宵夜票,宵夜票是一块钱的,只有一碗汤米粉。因为注塑机是不能停的,我和吴少芬轮流去吃,我先去,快迅吃完再换她去吃。否则注塑机前的桌子上要堆很多零件的。吃了米粉,磕睡却上来了。 那个困呀,恨不得倒头就睡。当然是不能睡的,就是趴在桌上休息一下都要被罚款。到午夜两三点的时候,这种困简直达到了极致。为了驱走瞌睡,我使劲揪着胳膊上的皮肤,想让自己清醒些。可平时很敏感的皮肤却因为困而麻木了,揪了再疼也没了感觉。我只好不停地瞅着墙上的钟,希望过得快些、再快些,可那钟上的三根指针好象也睡着了似的,很久很久才动一下子。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时光象流水啊。 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只好借口上厕所,然后蹲在厕所里合一下眼睛。第一次,我大约合了五分钟,第二次十分钟,第三次我再想进厕所时,吴少芬不干了。 她生气地说:“你是新员工,我跟你在一台注塑机上己经很吃亏了。你看看桌子上堆这么多货,你要是再这样跑厕所,我们明天要加班到十点钟也做不完呢。” 一直在车间巡视的张培听到动静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吴少芬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还能怎样?有人偷懒总是跑厕所!” 张培厉声说:“杨海燕,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讷讷说:“我,我第一次上夜班,太困了。” 张培斥责道:“你来这里是来上班的不是来睡觉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第24章 经此一吓,我的睡意全消,只是我再也不想跟吴少芬说话了。我很心寒,真没想到,上半夜还对我热情有加的她怎么下半夜就翻脸了?真的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呢?我好想哭,虽然我总跑厕所是不对,但你可以直接提醒我啊,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还要到组长面前告状吧。我越想越委屈,一不小心便感到左手无名指一阵剧痛,原来是不小心削到了手。 我呆呆看着越流越急的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是,吴少芬递过来一块药用脱布,我不相信地望着她,她轻声说:“贴上去。” 想着刚才她的表现,我犹豫着不肯接那块胶皮,她无奈地说:“你别生气,你困我也困的呢,一困心情就不好,看着这么多货心里烦。” 是的啊,我困她也困的呢。我脸色这才缓和过来,接过胶布把伤口缠上继续做事。虽然我己经够努力,但因为是新手还是慢了许多。本来我们每天正常上班是12小时,早上点即可下班的。但因为送到生产部的零件有退货,我们还是要加两个小时的班。所以八点钟匆匆到饭堂吃了早餐后,仍然进车间做事,直到十点钟我们才下班。 一直工作了14个小时,回到宿舍,浑身都象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成直线了。虽然天气热,个个浑身臭汗,但回到房间我们还是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己经是晚饭时间了,于是匆匆吃了晚饭回来继续睡,真是恨不得连吃饭的时间也可以睡觉。因为七点二十五,我们还要准时集合,又一个漫长而痛苦的黑夜即将开始了。 因为上夜班并不要吃午饭,所以每天可以省下一块五的饭票,如果一个月上半个月的夜班,每个月就可以攒22。5元的饭票,用这22。5元买洗衣粉、牙刷、牙膏、洗发水和肥皂等等日用品足足有余。这样的话,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可以寄回家呢。事实上,宿舍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还有两三个结过婚的人,她们经常打一份菜吃两顿,或者自己做菜下饭。 她们最常做的菜是腌菜,就是菜市场快收摊时去买一些便宜的萝卜或青菜,然后撒上盐放在一个坛子里腌起来,过几天就可以吃了;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数喜欢吃辣,因为新鲜的辣椒不好做,只好买回辣椒粉,辣椒粉放点开水再加点盐就可以了。偶尔,也会有人买回海带,用小刀切成一条条的,放上辣椒粉洒上盐就是一份美味了。用这个方法,她们每月最多能省下100块钱,100块钱的饭票可以到小店换回八十块现金。家在贵州大山里的罗小花说,八十块钱在他们那儿可以派大用场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罗小花今年三十五岁了,她是亮光厂最早的一批老员工。十二年前建厂时,只有七十多个人,现在一千多人。人虽然翻了十几倍,但她的基本工资,只提高了6元。与此同时,一斤猪肉或一斤大米的价格,己经涨了三倍以上。公务员工资也涨到五倍以上。十二年前她只能领到两三百块钱,这几年加班费另算了,还有健康补助、夜班费什么的,她每月可以领到600多元。 在亮光厂,我们现在新进厂的,基本工资只有240元,每年长10块钱,长到20元便不会再长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今年正常上班的话,每月基本工资可拿240元,再加上加班费、全勤奖、健康补助及夜班费什么的,可以拿到500元左右。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迟到、不早退、不请假、不旷工、不违反任何一条厂纪厂规。 500元对刚到东莞的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如果和前一家的每月两百元左右比,实在是翻了一倍了。这样一想,我觉得虽然加班多点,夜班难熬点,军事化管理严格点,在这厂里做还是很不错的。 因为和丽娟不在同一个车间,她上的是长白班,我们半个月几乎都没见到几次面。偶尔碰到也是匆匆说几句话便走开了,因为实在是太忙了。 我每天在车间、饭堂、宿舍这三点一线忙忙碌碌,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很快融入了亮光厂紧张有序的生活。因为我和吴少芬是上下铺,上班时又经常分到同一台注塑机,所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半个月过后,我们终于上白班了,她男友卢猛也和我们一起转了班。因为是打料员,他衣服上、头发上每天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粉尘。让我惊讶的是,一天到晚和各种各样的塑胶原料打交道,他竟然只偶尔戴一个口罩。据吴少芬说,口罩是两个月发一只,要是丢了就得自己花钱买。所以很多时候,他是不戴口罩的。 大家都知道塑胶粉尘对人的身体很不好,不要说打料员,就是我们这些坐在注塑机前的所谓“啤工”,长期闻着这气味也是对身体不好的。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为了那每月30元的健康补助,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想进注塑部。 注塑部是没有任何休假的,半个月转一次班,转班的时候就当一天休息了。转班这天,我几乎一天都在睡觉,直到吃晚饭时才起来。正好这天丽娟下班得比较早,我们便出去逛了一下。虽然没钱买什么,但还是很开心。 回到宿舍,己经九点多了,我刚一进门罗小花她们就冲我不断地眨眼晴,一脸诡秘。在我们宿舍,每个人的床都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床上除了一年四季挂着蚊帐,大多数人还挂着床帘的,但一般睡觉或换衣服时才将床帘挂起来。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吴少花的蚊帐和床帘却挂得严严实实的。我疑惑地顺着罗小花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吴少花的床前,除了摆放一双她常穿的紫色方口皮鞋,竟然还有一双男式黑皮鞋! 吴少芬的床上睡了个男人!这个想法在我脑子中一闪而过,我探寻的目光落在罗小花身上,她诡秘地笑笑,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个男人,是卢猛无疑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拿了换洗的衣服,又小心从吴少芬的床底拖出冲凉的桶和盆子。我希望在冲凉和洗好衣服后,卢猛能离开宿舍。在我拿水桶的时候,我看到吴少芬的床动了一下,连带我的上铺也“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接着吴少芬的下铺便传说她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宿舍的人也听到这声音了,她们有的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有的人则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逃也似地走向洗手间。睡了一天,再加上上惯了夜班,现在乍一换白班,生物钟还没调过来,一点也不困。冲好凉便洗衣服,快洗完时,罗小花也拿着洗涮用具进了洗手间。 第25章 我小声问她:“那个,那个人不会在宿舍过夜吧?” 罗小花暖昧地笑笑:“进都进来了,他难道不在这里过夜吗?再说了,他上白班经常在这里过夜的。” 经常?想到一上白班我的下铺就会住着一男一女,我郁闷地说:“厂纪厂规上不是说女工宿舍不准男工进的吗?” 罗小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带男工进来过夜,宿舍里又不止她一个人。” 听了这话,我想到罗小花也是结过婚的人,她老公在厂里做清洁工,便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当晚睡在床上,想到下面是一对年轻男女,那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尽量不翻身,因为一翻身下面的床也会连着一起动。床的质量很差,一动就“吱吱呀呀”地响。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模模糊糊睡着。在梦里,我睡在一条船上,那船飘飘荡荡的,四周都是茫茫的一片大海。 我在害怕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床而不是船,这才放下心来。可奇怪的是,床也象船一样不停地晃动,同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且偶尔伴随一男一女轻微的喘息。我忽然明白我的下铺正在发生着什么事,顿感羞惭难当。 可下铺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我的羞惭难当而停下来,床依然是不紧不慢地晃动着。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捂住耳朵好想让世界静止下来,但是没有用。正在我度日如年时,床忽然象暴风雨来临似的,更激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就是男人剧烈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呻吟,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起床,那双男式皮鞋己经不见了。吴少芬一脸红晕,热情地分给宿舍里每个人一只小苹果。我也分到了一只,却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我一夜没睡,困得要死。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丽娟看到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就问我,我将夜里的事跟她一说,她恨声说:“怎么哪个宿舍都有这样的人啊,我们宿舍也是的。你记得上次那个郭姐吗?她老公还是别的厂的呢,每个星期都会混进来住一晚。”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们不租房子呢?真搞不懂她们。” 丽娟道:“租房子要花钱呗,他们想省钱呢。” 我叹道:“唉,说来说去,都是钱做的怪。” 丽娟接口道:“可不是嘛,反正我们过年就去陈刚厂里了,管他们呢。我上星期转正了,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拿30元全勤奖了,也可以辞工了。” 我问她:“转正有签劳动合合同吗?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养老金什么的?” 丽娟抢白道:“你比我还天真!我们车间进厂八九年的老工人都没见过工伤保险、养老金长得什么样子呢?劳动合同全厂一千多个人只有两百人签过,这两百份劳动合同都是应付上面检查的,除了每年签一次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我气愤地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丽娟无奈地说:“我刚进厂也以为是,后来听老工人一说也麻木了,知足吧,你前面进的那个厂不也是这样吗?” 我更加郁闷:“那转正和不转正不是没什么区别了吗?” 丽娟苦笑道:“区别还是有的。转正了工厂统一办理暂住证,每人一月5块钱,一年60元,从第一个月工资中扣除。” 我惊叫:“现在都快十一月了,现在办理暂住证只能用一个月了,也要扣60无吗?” 丽娟干脆地说:“当然。” 我彻底无语了,或者,我也象她一样麻木了。 正如丽娟所言,宿舍内带男工进来过夜的,真的不止一个人,我们宿舍12个人,有个人不是结婚就是有男朋友的,其中有三四个是经常带老公或男友进来过夜的,这三四个人中就包括罗小花。我忽然从原来的讨厌上夜班变成喜欢夜班了,上夜班最起码睡觉时不用在床上晃来晃去,不要听到那“吱吱呀呀”的声响。特别是宿舍同时有两个以上男工在里面过夜时,夜半醒来,那才叫一个壮观。 这样难堪的局面直到十二月份中旬才得到彻底解决。大约是有人匿名举报了,保安部在一个半夜时分突击检查宿舍,竟然抓到近二十个在女工宿舍过夜的男人。这些男人有五个是外厂的,这五个男人的老婆当即被开除出厂,还有十五个男人被全厂通报批评,并且男女双方写了检查贴在通报栏里,且双双罚款半个月工资。 这次突击检查我们正好上夜班,吴少芬她们虽然幸免于难,却再不敢带男工进来了。不久,她和卢猛就联合另外两对夫妻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约定每对夫妻每月可在那间小房子过夜一周。 我们宿舍终于清静了。不久,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结束了“啤工”生涯。 我原先以为注塑部只有3台注塑机,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原因是注塑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小房间,那个小房间里还有台注塑机。亮光厂主要生产塑交产品,属三来一补企业,以相机和玩具为主。因为这些产品都是中低档的,所以镜片要求并不高。那个小房间里的台注塑机就是为了生产镜片用的。 那台注塑机的“啤工”和外面3台注塑机的“啤工”是每天轮换的,大约是十二月底,我和吴少芬被轮换到那个小房间里。小房间只有一个窗户,常年开着空调。虽然如此,里面还是闷得要命。最主要的是,因为房间不透风,塑胶的味道非常大,刚进去我差点没喘过气来。不过因为是生产镜片的,环境要求较高,进去时要换上里面特有的拖鞋并戴白手套。 那几天,台注塑机一直在生产一种新型镜片,我和吴少芬就是负责这台注塑机的“啤工”。瘦小的马课长带着文员向丽不断地进进出出。向丽是个江西女孩,戴着一副眼镜,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很好。几天以后,她就和我们熟悉了,相互之间也说说话。 向丽今年22岁,是师范生,毕业后就来了东莞。我原以为她的工资会很高,没想到竟然只是600元每月!这让我很是吃惊,原来向丽因为没有经验,是以储干的身份被招进来的,所谓储干就是储备干部。和她同时招进来的还有二十多个人,他们进来就被分到不同的部门实习,她做文员还算好的,和她同来的几个大学生还被分到一线组装相机。 她对自己的前途很是迷茫,招他们进来的老板说做得好可以给他们加工资的。他们那一批人来半年多了,有的现在是部门骨干了,有的却还在一线拼死拼活做工人。向丽说这话时神情十分沮丧,我却从她的沮丧中看到了希望。亮光厂在这点很好的,不象内地机关或企业那样,仅凭文凭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第26章 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和她们站在一个起跑线上的,不是吗? 正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课长进来了,他要把我刚刚捡出的一组镜片拿给负责生产的老总过目。那组镜片我己按他的吩咐放在一张16开大的白纸上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原封不动地将这张16开的白纸拿到老总面前? 我早知道马课长能做到今天这个课长的位子,只是凭他八九年的注塑机经验,事实上,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完。此时,面对整齐摆放着镜片的这张白纸,马课长显然有些束手无策了。他尝试了几张方法都不行,便开始征询向丽的意见。 向丽更加地笨手笨脚,其中有一次还将摆放在白纸上的镜片差点弄乱了位置。马课长不满地“哼”了一声,挥手让她退到一边。但他自己,依然是束手无策的。当他尝试着将眼光移向我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胸有成竹拿过旁边一个盛装镜片的纸盒,纸盒比16开白纸略大一些。我先是将纸盒平放在那张16开的白纸边,然后用手轻移那张白纸,很顺利地便将那张白纸拖进纸盒内了。这是物理学上最简单的位移,我奇怪大学毕业的向丽竟然会想不到?当看到白纸上的镜片端端正正在躺在鞋盒里,我看到马课长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向丽也赞赏地望着我,表情很是复杂。我忽然想到我来东莞的目的:一是找到该死的湖南人齐怀义,为我的三十八个父老乡亲报仇!二是我没有上大学,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凭我的聪明和勤快,我一定要实现自我价值!所谓实现自我价值,说白了,就是要比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过得更好。 现在看来,我来东莞是对的。湖南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来广东,而来广东又多以广州、深圳与东莞为首选。东莞位于广州和深圳之间,治安总的来说不如广州和深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藏一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即便如此,要想在并不大的东莞找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在东莞好好地生存下来。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只要足够的聪明和勤奋,我相信我会出人投地的。 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第二天早训时,马课长便在讲话时宣布,以后由我做B班的统计员。听了这话,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眼光望向我。我也感到很突然,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注塑部四十多台注塑机的产量是由专门的统计员统计的。统计员都是“啤工”出身,现在我们这个班的统计员文秀和另一个班的统计员不但都是长相极为清秀的女孩,还都是在厂里有一定靠山的。我刚来厂被便如此提升,实在让很多人吃惊。 文秀其实是主动提出不做统计员的。原因是她家是在大山里,小学里读的是复式班,老师只有一名。虽然她也想学好,但那名老师自己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她又能学到什么呢?进厂后因为马课长是她表叔,便让她做了统计员,但她每天把报表做得乱七八糟,为这,挨了张培和马课长不少骂。文秀说,她才不稀罕这个统计员呢,她还是想做啤工,虽然累点苦点,但没有压力。 望着文秀如释重负的脸,我真是百感交加,为文秀也为自己。是呀,她和我一样,并不是我们不想上进,并不是我们生来就甘于贫穷,但很多客观的条件制约着我们,让我们无法上进、无法不贫穷啊。 正如文秀说的那样,她对数字真的非常不敏感,但她削的披锋却又好又快。并且,她在教我做报表时,非常耐心,面面俱到。 当从文秀手中接过纸、笔、直尺、计算机时,我真是百感交加。这些东西一度曾离开了我,如今又回到我手里,我一定不要他们再从我手里溜走。但我的两只手,能永远握住这些东西吗? 虽然统计员和啤工在工资、待遇及上班环境各方面没有任何变化,但统计员在注塑车间是相对清闲的工作,并且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每一小时统计出46台注塑机的产量。而每台注塑机啤出多少零件,根据注塑机时的时间也可以算出来的。但多数啤工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只要稍稍会加减乘除及百分比的算法,这工作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多时间,46台注塑机并不全部开机的,所以玩的时间相对多一些。 因为做统计员,我和张培便熟悉起来。做为组长,张培是很清闲的,他喜取笑我:“你又可以摸鱼啦。” 第一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傻傻地问:“车间里哪有鱼摸啊?” 听我一说,他和身旁几个人哈哈大笑。我从他们笑声中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又以为“摸鱼”是词牌名“摸鱼儿”的简称,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原来在这家厂里,“摸鱼”就是偷懒、闲逛、混日子的简称,据说厂里的台湾人喜欢这样说。因为这个词实在是形象、贴切且俏皮活泼,很多大陆人便也喜欢说这个词了。 一般来说,上白班气氛严肃一点,因为上到老板、课长,下到人事、稽核及保安,他们个个眼睛睁得老大,不停在厂区转来转去监视着我们一言一行,动辄罚款。但夜班就不同啦,即便不时有保安进来转一转也是走走形式,我们几乎处于无人管束状况。只要不过份,张培也并不阻止的。因为毕竟,夜班太难挨了。 厂里十分之八、九是女孩子,其中尤以生产部和注塑部居多。但生产部的女孩子大多数是紧挨着坐在一条拉上,就连上厕所也要申请离岗证。离岗证每条拉只有两个,也就是说一条拉最多不得两个人同时离岗,且明确规定上班时间上厕所不得超过五分钟。所以要想和流水线上的女孩子说悄悄话操作难度太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注塑部就不同,一般一两个女孩子守在注塑机旁,所以夜班巡罗的保安最喜欢往我们注塑部跑了。 我时刻记着自己来东莞的目的,所以并不太喜欢说话,无论是和张培、车间技术员还是保安,我总是礼貌而有分寸地和他们接触。时间久了,他们也不太爱搭理我。但偏偏李连平一见到我就亲热地打着招呼,仿佛我是他几世的至亲似的。虽然丽娟一再说我们和李连平是邻县的老乡,但想起那次他对金三玲的态度,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 李连平几次在我这里讨了个无趣后,也看出了我对他的冷淡。有一个夜班,他竟然在吃夜宵前神秘地走到我身边,然后偷偷摸摸把三张夜宵票放在我桌子上,得意地说:“这些都是你的了。” 第27章 我们每天的夜宵票只够吃一碗汤粉,尽管夜宵有麻辣串、炒菜和鸡腿卖,但那大多是为管理阶层准备的。象我们这种普通员工偶尔吃一次便是奢侈了。望着三块钱夜宵票,我暗想:要是买素麻辣串的话,可以买六串;要是买荤麻辣串的话,可以买三串;要是买鸡腿的话,可以买两只。就算什么也不买,还可以到小店里去换一只牙膏呢,牙膏能用一个月。 所以,看到这三张夜宵票,我仿佛看到了垂涎己久的麻辣串、香喷喷的鸡腿和洁白的牙膏。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尽管我很想把夜宵票立刻据为己有,但我还是淡淡地问:“不是一个人只能得一张吗?你怎么会有三张?再说我吃了你怎么办呢?” 他眉毛一挑,骄傲地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饭堂老板是我哥们,不要说三张,问他要三十张也是有的。” 他的骄傲刺伤了我,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味,狠狠心将夜宵票往他面前一推:“谢谢你了,我一碗米粉就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他明显一愣:“怎么?你不要?” 我看都不看他:“是的,我不要。” 他脸色一板,随即怒道:“你这人真是不识抬举!我好心好意给你夜宵票你却不要,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他刚说完,柯兰兰过来找药胶布,一看到桌上三张夜宵票,眼睛立刻一亮:“这夜宵票是谁的?能不能多给我一张啊?” 李连平拿起夜宵票往她手上一塞,连声道:“拿去,都拿去。”仿佛故意是做给我看一般,他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夜宵往桌上一放,大气地说,“谁要谁来拿,夜宵票,发夜宵票喽。”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女孩过来把夜宵票抢了个精光。在我看来,他这次所谓的豪爽完全是一副流氓作派,我更加看低他了。但有的时候,你越想离某人远些,某人却越和你走得更近。 现在我虽然和丽娟同一家厂里,但我们却很少见面。我有几次在饭堂里遇到丽娟,只见她原来红润的苹果脸憔悴得不成样子,人好象又瘦了几圈。我害怕地问她:“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病?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 丽娟苦笑道:“不是有病,我们车间人都这样。这段时间厂里赶货,天天加班。” 我不服气地说:“我现在每天都要加两个小时的班,十四个小时处于塑胶气闻和粉尘和包围里,也没你这样瘦。” 丽娟差点哭了:“你们好歹也可以睡个整觉啊。我们生产部每天加班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有时还是通宵。再加上冲凉洗衣服,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要是有人问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我就会说,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好好睡一觉。” 更令人抓狂的是,虽然因赶货各个部门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可每天早上7:30的做早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系活动却是雷打不动的。因为这些活动,我们要比正常上班时间早起来半小时,可睡眠不足的我们,是多么想利用这半个小时好好睡一觉啊. 周一至周日,这些活动虽然同一时间,但各个部门是由不同人指挥的。不过每个星期一,所有部门员工都要全体集合一次。相关领导站在主席台上将厂里上一周发生的一些大事及下一周的工作任务交代一下。这段时间因为赶货的原因,产品质量明显下降,厂里己经连连接到三批退货了。 所以这周一的集体早会时,鉴于最近退货率上升,尖嘴猴腮的生部经理在主席台上宣布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即:原先生产部流水线退货是属于整条拉的,现在则责任到各工序,次品是要哪道工序出错的就处罚哪道工序,直到责任到人。次品能重装的重装,损坏的则照价赔偿。生部经理的话音刚落,全体一阵哗然,特别是生产部,更是群情激愤。 看到这样的反响,站在主席台边一直没吭声的林老板满面怒色,他示意总经理下去,自己站在主席台前,冷冷地扫了全场一眼,用台湾普通话威严地说:“这是厂规,有谁不服气的吗?”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当然没有人敢说不服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林老板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啊-”我们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生产部那边站得笔直的队伍有些乱,原来是有人晕倒了。 有人晕倒,林老板面不改色心不跳,仍然在主席台上大声说:“安静,大家安静,不会有事的。”人都晕倒了还说不会有事?站在我旁边的吴少芬小声对我说,林老板他们说话时间太长了,几乎每次赶货开早会都有人晕倒。这次晕倒这么多,是因为前段时间赶货,不过确实是不会有事的,这些人大多是因为加班时间太长困的。 说话间,晕倒的那个男孩己经被人扶回了宿舍,早会正要继续进行时,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个人晕倒了。这个人还没站起来,几乎是同时又有一个人晕倒了。接二连三有人晕倒,会场却并不显得很乱。我吃惊地看到,晕倒的人中竟有丽娟,我赶紧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前几个晕倒的人都被其他员工唤醒扶回了宿舍,但丽娟却好久都没有醒来。 望着丽娟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我吓得呆住了,流着泪哀求生产部课长:“送她去医院吧,再不送医院她会死掉的。” 课长有些为难,低声说:“去医院很麻烦的,需要钱,又不算工伤,她只是困了,会醒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想自己扶丽娟去医院,李连平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伸手探了探丽娟的鼻息,二话不说,背起丽娟就往厂外跑去。我也想跟着出去,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有没有外出单?” 我懵懵懂懂地说:“什么外出单?我没有。” 保安不耐烦了:“上班时间外出要有外出单,否则一律不准外出!” 外出单还要课长签字并规定时间什么的,我恨得连连跺脚。用脚指头都想得出,B班的统计员只有我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己,课长是断不会同意我外出的。我无奈地看着李连平背着丽娟渐渐远去,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她平安无事。 好在不到九点钟李连平就过来告诉我,丽娟患有严重贫血,早上只是暂时休克,现在经医生抢救并无大碍。他通CALL了陈刚,现在陈刚正陪丽娟在医院挂水呢。 听了这话,我放下心来,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次丽娟多亏了他,以前我是冤枉他了。当时许多人在场,只有他不顾一切将丽娟送往医院,可见他还是很重老乡及朋友情义的。 第28章 晚上吃饭时就看到丽娟了,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面前放着一个一次性饭盒,笑得象一朵盛开的小菊花。我心有余悸道:“早上吓死我了,你还笑得出来?” 她打开饭盒,使劲嗅了嗅鼻子:“医生说是累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快趁热吃吧,陈刚刚送来的,我最喜欢的辣椒炒肉丝,他说以后只要不加班每天都会送一份辣椒炒肉丝给我。” 望着一饭盒色泽可人的辣椒炒肉丝,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羡慕地说:“有人疼真好。” 丽娟笑眯眯地说:“你想不想有人疼啊?” 我边贪婪地吃着辣椒炒肉丝边随口道:“想啊,当然想。” 丽娟脱口而出:“李连平怎么样?他说他很喜欢你呢。” 李连平?听到这个名字我坚决地摇摇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若说十九岁的我从没想这个问题是假的。特别是目睹厂里很多同出同进的情侣,再经过前段时间吴少芬那几对夫妻生活的耳沾目染,我也是很想找个男朋友陪我渡过这繁忙而枯躁的打工生活的。也许李连平本质上是个好人,但做我的男友,他想都别想! 虽然我直接向丽娟表明了我的立场,但李连平从那以后,却总是隔三差五地以老乡和陈刚朋友的身份到注塑部找我聊天。时间长了,人家都以为他和我真的恋爱了。这边人把“谈恋爱”叫“拍拖”,甚至张培他们闹着问李连平要“拖糖”吃,这让我苦恼而又无奈。 时间在我的苦恼而无奈中迎来01年的元月15,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的。因为这天,我领了11月份的7天工资,人民币9。5元整。 拼死拼活做了7天却只得了9。5元的工资?我一遍遍望着那张细长的工资条,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班7天基本工资是56元(除每月转一次班可以休息外,没有休息日,故基本底薪240元除以30天,即得每天正常班为元);补助为7元(应为健康补助,全厂只有注塑部和涂装部有此补助,因为气味太大,但工资条上没有“健康”两个字);夜班费14元(以每天2元计,我上了7天夜班);加班费52。5(每小时1。5元,我加班41小时,即每天除小时以外均为加班,但周未及所有节假日均不另算);全勤奖为0(上满30天才有30元全勤奖,所有未上满30天班员工,无论病假事假或早退迟到均没有全勤奖),按以上计,我7天应得工资为129。5元。 本月扣除款项为:暂住证60元(以每月5元计,一年为60元,新入厂员工均需要本年度暂住证,无论何时何地进厂办理,均需60元。我直至12月20拿到本年度暂住证,也就是这个暂住证只有10天有效期);冬季厂服,也就是俗称的工衣每个两套,每套30元共计60元(厂服面料均为涤沦,做工粗糙,黑暗中磨擦生电常产生火花)。 当我拿着这张工资条走进宿舍时,舍友们正兴高采烈地拿着工资条和她们自己记录的加班及被罚款项逐一对照着。本月宿舍工资最高的是罗小花,六百四十五元。这个数字不要说是在注塑部的普通员工内,就是在全厂普通员工内也是极高的了。 当我哭沮着脸说自己只得了9。5元时,吴少芬不以为意地说:“这算什么啊,我第一个月上了天班还被倒扣了一、二十块钱呢。” 我好奇地问:“怎么会倒扣?” 她轻描淡写地说:“和你一样,主要是两套工衣和暂住证的钱,幸亏夏天工衣没冬天工衣贵,要不扣得更多;一次是不小心迟到了半小迟按旷工半天计,旷工半天倒扣一天工资;还有就是宿舍没在规定的12点之前熄灯,每人被罚了5元。” 这一下挑起了话题,宿舍人议论纷纷。总的来说,虽然注塑部工资不算太高,但在亮光厂内算是高的。生产部常上白班,有时赶货赶得辛苦,但没货做时也只能拿到三、四百。还有就是,亮光厂不扣电费、水费、伙食费,工资相对周围的别的厂还算高的,且准时出粮(就是发工资),很少拖欠。象我们这样没有技术的人,拿到这个工资己经不算少了。听她们这样一说,我也就对9。5元释然了。正如她们说的那样,只第一个月是这样,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是2000年的最后一次出粮,接下来大家都为怎样过年忙碌起来了。 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一年一度的春节是我们心中最大的精神寄托。无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泪,如果能拿在春节拿一笔钱光光鲜鲜地回家,这一切就都有了回报。 因为快过年了,大多数的厂接不到订单,就算接到的也会尽量安排到过了年再生产。因此,厂里的管理也不如平时严格了。很多人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喜悦之中。人们见面最常问的就是:“你回家过年吗?”紧接着一句就是:“你买到车票了吗?”回家过年和能否买到车票己经紧密相连了,甚至很多人以能否买到车票来决定能否回家过年。 为了能买了回家的车票,有人早早就请假去火车站排队,有的还要拿着行李。那是因为买票的人太多,只好边排队连睡觉。据说有人排了三天三夜的队,当轮到他时,车票正好卖完了。但一般到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能买到票的,其中很多是高价票。湖南、广西等这些比较近的地方的地方可以坐汽车,相对来说票不是那么难买。象我们四川这些离广东较远且打工的人又较多的地方,常有人是几年不回家的,回一趟家从买票到一个来回,真要剥一层皮呢。 回家的人们在紧张买票的间隙,也会三五成群到街上去购买带给家人朋友的衣物、礼品等等,还有就是要为自己选两套新衣服。象我们这种刚来的新员工或没存到什么钱的老员工是断不会回去的。 我们厂放假十五天,这十五天管住不管吃,但提供热水。如果想在厂里吃的话,现在就要报名且每天交四块钱共要交60元,饭堂会留有专人做饭。我和丽娟是不会回去的,陈刚为了丽娟也决定在东莞过年。丽娟说陈刚正在联系租一间房子,他厂里过年只管住不管吃,他要自己做饭吃。丽娟当然要跟陈刚一起吃的,她邀我也一起,但我身上只有在前一家厂交押金剩的70元,加上现在的9。5元,也不过79。5。这钱都是借陈刚的,另外还欠了他一百三十元呢。丽娟这个月也没领多少钱,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吃他们的? 第29章 但若在饭堂吃呢,我一次性就要交60元,如此,身上便只能剩19。5元了。还有,家里那么穷,不知道妈妈和海鸥怎么过这个年?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农历12月25,也就是厂里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吴少花让我陪她去稍远的一家超市买东西。当我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发现了一大包一大包的方便面块,真是惊喜万分! 那种方便面只是方便面的形状,五个一块整齐地用透明塑料薄膜包着,没有汤包。但五个方便面块竟然只要1块钱。我飞快地算了一下。五个方便面块才1块钱,如果一顿饭泡一块的话,一天只要三块。如此,15天只要45个方便面块,45个方便面块便是9包,只要9块钱! 我果断地花9块钱买了9袋方便面,在吴少芬的提醒下,又买了一种降价处理的榨菜。榨菜虽然是涪陵榨菜,但一块钱四包,我算了一下,如果一天一包的话,也只要4块钱,便当即花4块钱买了16包榨菜。 回来的时候,想着这个年只要花13块钱,我心里轻松了许多。从超市大包小包地回来时,差不多十一点。我们为了赶时间,便抄近路岔进一条满是出租屋的巷子。走完这个巷子再过一条马路,便是我们厂了。 事实上,己经看到厂门口影影绰绰的人了,就在我们刚刚松了一口气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喝:“站住!” 我俩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一个男人边喊“站住”边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身上竟然穿着治安队的衣服。我赶紧道:“我没带暂住证,快跑!” 吴少芬不以为意道:“没暂住证也有厂牌,怕什么?” 那治安员走近,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气,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朝我们怒喝:“跑什么跑,暂住证!” 吴少芬赶忙掏出暂住证:“我是亮光厂的。” 借着近处的灯光,那人细细看了检查了一下吴少芬的暂住证,又将手伸向我,我赶紧递过早就准备好的厂牌,恭恭敬敬地说:“暂住证忘记带了,这是我的厂牌。” 他不耐烦地把厂牌还给我,生硬地说:“我要的是暂住证,没暂住证就跟我走。”边说边要拉我的胳膊。 吴少芬急急道:“她跟我是一个厂的。” 我也慌了:“对,对,我有暂住证的,在厂里,你要不要跟我到厂里拿。” 那人半信半疑地放开我的胳膊,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弯月形的马刀来。马刀一尺来长,看上去十分锋利。我和吴少芬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人大约是酒喝得太多了,身子踉跄了一下,他赶紧用手扶住墙。我和吴少芬趁机没命地往前跑。 身后传来那人的喊叫:“别跑,他妈的快给我回来!”再回头看时,那人竟举着那把长长的马刀追了上来,马刀的刀印在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 就在那人的一只手刚要抓住我的后背时,我和吴少芬成功地逃进了厂里。刚回到宿舍,我们两个便瘫倒在地上,东西撒了一地。 谁知还没等我们舒一口气,李连平便敲门进来了,他着急地问:“杨海燕,吴少芬,刚才被治安员拿马刀追的两个人是不是你们?” 我赶紧抖抖索索地道:“是,是我。” 他说:“你不是说回厂拿暂住证吗?那个治安员还在外面等呢,快把暂住证拿去给他看。” 我赶紧拿出暂住证,哀求道:“我不敢出去了,麻烦你拿给他好不好?” 李连平想了想,接过暂住证说:“我拿出去试试。”我感激地向他连连道谢。 虽然那个治安员看了李连平拿出去的暂住证就没有再找我麻烦,但这事还是让我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对李连平,也是很感激的。 第二天便是假期,一觉醒来己是十点多了,有的人在昨天晚上就去外面乘车了,有的今天一早就走了。12个人有10个回家的,罗小花为了省钱一年回家一次,去年她刚回去,今年就留在厂里过年了。所以除了我和罗小花的床,其余床上的东西都被主人折叠起来,屋内一片狼藉。罗小花去找她老公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爬起来拿出纸笔,给妈妈和海鸥写了一封信,又将剩下的56。5元取出50放在信封里,然后小心将早就准备好的八角钱邮票贴上。两个信封还剩一个,我将剩下的一个夹进书页里。邮局真是讨厌,买八角钱邮票时,无论你需要不需要,他们总是用信封当零钱找你,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但如果这样,每次寄一封信就会多出来一个信封,这真让人郁闷。 写好信,差不多吃饭时间了,我取出一块方便面块在碗里,然后又到饭堂打半碗热水泡上。原本以为饭堂真的会象以往那样供应热水,谁知所谓的热水只是半温的,所以方便面很难泡开。但我还是倒了点榨菜,将半生不熟的方便面硬吞了下去。吃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填饱肚子。 洗了碗,我简单将房间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上看一本口袋书。宿舍里的女工大多会织毛衣,特别是己婚女工,织毛衣几乎占用了她们全部的业余时间。其余的年轻女孩,除了个别人出去跳跳舞、溜溜冰外,便是在宿舍看地摊杂志或这种廉价的口袋书。地摊杂志无怪乎打打杀杀、诲淫诲盗,实在不是我们喜欢看,而是别的书都太贵买不起。还有就是这种口袋书,巴掌那么大,小小的一本,正好可以装进口袋里。书里大多描写的是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的爱情故事,那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遥不可7及的,天知道她们怎么会那么喜欢看? 我是很少看的,比如正在看的这本,书里那些男人女人过的生活相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越看越怒,虽然书上是假的,但我知道确实有很多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她们并不比我聪明,并不比我漂亮,并不比我努力,并不比我善良,但只因她们生在城市、富庶的地方或家庭,她们一生下来便注定可以过了舒服的生活,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社会是不公平的!我叹了一口气,将口袋书扔到垃圾篓里,小心拿起装着50元的信封向邮局走去。虽然里面有钱,但为了省钱,我还是寄了平信。 回来的时候,看到陈刚和丽娟正在保安室外与李连平谈话,看到他们,我象看到亲人一般,赶忙跑了过去。 正在这时,厂门外驶来一辆黑色的宝马,李连平赶紧打开电动门。矮胖的林老板从车内走了下来,紧跟他身后的,是一个如洋娃娃般精致的女孩子! 第30章 李连平赶紧立正,向林老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在台干进出厂门时,保安都要敬军礼的,虽然台干们从来不正眼看给他敬礼的保安。林老板也是一样,连眼皮都没朝李连平看一眼,便拥着那女孩走了。 女孩身材非常玲珑美好,唇红齿白,皮肤晶莹剔透。上楼梯时,她还极体贴地挽着林老板的胳膊,并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丽娟才喃喃地说:“这是林老板的女儿?好漂亮。” 我也羡慕道:“她那套衣服要好多钱吧?气质真好。” 李连平不屑地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那女人不是她女儿。”他边说边向我们伸了伸两个指头。我和丽娟望着那两个指头,百思不得其解,还是陈刚灵醒,他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和丽娟,试探地说:“是填房?” 李连平笑眯眯地点点头。虽然我和丽娟刚来,但平时常听宿舍的人讲外面的一些传闻,填房是什么意思还是懂的。比如隔壁那家“久泰”五金厂,据说是因为老板有九个太太而得名的,“久泰”即为“九太”。 我不相信地摇摇头:“她皮肤好白,看上去好单纯呢。” 另一名年龄大些的保安接口说:“现在没有以前白了。她是三年前被林老板带进厂里的,那年她才十六岁,那时候皮肤才白呢,好象掐一把都能掐出水似的。”说完这话,他望了望李连平,又望了望我和丽娟,两个暖昧地笑起来。 丽娟忙把我拉到一边:“不理他们了,海燕,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己经报名在厂里吃了呢。” 陈刚不满地说:“厂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把钱要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吧。” 我摇摇头:“平时我在厂里吃,除夕跟你们一起过,好不好?” 听了这话,丽娟才露出笑意,两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乖巧地依偎在陈刚胸前:“那好,说定了,除夕你过来吃饭啊。” 她话音刚落,李连平也凑了过来:“陈刚,我也没地方过年呢,不如除夕到你们那儿过吧。” 陈刚连连点头:“行,你上次把丽娟送医院我还没谢你呢,正好我们四个人一起过,人越多越热闹。” 李连平望着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想到上次也是他帮我把暂住证拿给治安员的,虽然我很不想和他在一起,但也不好说什么,勉强冲他笑了笑。人真的是要看缘份的,自从金三玲那件事后,我对他没一点好感,无论他曾怎样帮助过我,我依然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 还有五天到除夕,罗小花经常外出,大部分时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恐怕吃那些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会被别人看到不好意思,每天都等别人还没去吃饭或己经吃过饭时,才象做贼一样去饭堂打点半温的开水回来泡面。 大多数人都回家过年了,外面的人也不象以前那样多,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提醒我快过年了。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惶惶然如一条丧家之犬。 我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睡觉、看书或听歌。幸好吴少芬把一台破旧的随声听留了下来,当有一天我翻出一盒同样破旧的磁带,我听到了谭咏麟那首《水中花》,哀伤动人的旋律、凄美绝伦的歌词,让我一遍遍泪如雨下: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啦...啦...啦...” 其中,最打动我的是最后那句:“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我觉得这句正是为我而写的。 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吃泡面、听歌以及翻看从家里拿来的几本高中课本。直到除夕那天起床,从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中,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了。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寂寞,寂寞得想和墙角“吱吱”叫的老鼠对话。 所以,当李连平走进我的宿舍时,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样可亲,穿着夹克衫的他也比穿着那身保安服看着顺眼多了。听说我还没有吃早饭,他甚至跑去饭堂给我拿了两个面包。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吃方便面以外的东西,又是香喷喷的面包,我狼吞虎咽,差点噎出了眼泪。李连平是来找我一起去陈刚和丽娟的出租屋的。我这才知道,陈刚的出租屋还是李连平帮他找的。眼看到过年了,出租屋非常难找。 去出租屋要经过我常去的那个市场,市场边有很多男孩女孩,都是附近工厂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都是穿上各自的衣服,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还穿着厂里的工衣。好在李连平似乎并没有嫌弃我穿工衣的意思,他穿夹克的样子也很帅,身材很高。他和我走得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不时和熟人打着招呼,令我不安的是,竟然还遇到了我们注塑部的张培。张培望着我咧嘴大笑:“李连平,快去买拖糖!” 我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别乱说。” 张培笑得越发放肆了。这时又从他身后走来注塑部几个男孩女孩,李连平故意炫耀般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李连平满脸兴奋道:“张培是我好哥们,你别在意。” 我很尴尬,我说在意也不好说不在意也不好。正好旁边有一个卖香蕉的小摊,我掏出身后最后的6。5元钱,买了一把五块钱的香蕉,李连平立刻接过去提了,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边向陈刚的出租屋走出。 忽然,前面一幕戏剧化的场景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十几个人被绳子一个连一个地串起来,前面一头拴在治安队的一辆摩托车上,后面被串在一起的人跟着摩托车跑,再后面又是手拿着警棍的治安队员不停地撵着。这让我想起在家里时,通常村里人都是这样撵鸡撵鸭的。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吃惊地问李连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他们?” 李连平苦笑道:“这些人都是没有暂住证的,年关了,治安队也想过个肥年呢。我听治安队的朋友说,当地治安队每天都有抓人指标的,一般是每个必须完成五十个左右的抓人任务。当然,提成很丰厚的。” 第31章 我听后,真是不寒而栗,赶紧摸了摸口袋里的暂住证,发现硬硬的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后来,这样的场景又看到几次,便也见怪不怪了。 一路上,李连平话很多,絮絮叨叨地嘱付我在东莞要注意的各种事项。比如,治安队查暂住证,除了节假日和年关几乎是全天候的,平时,他们会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守在各个重要路口查。所以,这些时候外出,都一定要特别小心。 说到这里,他还随口念了一段顺口溜:“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宽广的是心灵;比小偷猖獗的是城管,比城管猖獗的是治安。” 所有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我听得胆战心惊,对前途越发地茫然了。 陈刚的出租屋并不太远,我们到时,两人正在吃桔子,陈刚一点点把桔子上的脉络剥掉,然后再一瓣瓣喂过丽娟的嘴里。丽娟依在他身旁,张着小嘴,象极了“嗷嗷”待哺的小鸟。 我羡慕极了,陈刚不好意思地说:“她最喜欢吃桔子,还不喜欢吃桔瓣上的筋,昨天吃到鼻子流血,今天还让我买。” 丽娟娇嗔地打了他一拳:“人家不是以前没钱买吗?” 房间虽然低矮,但比我们刚来时住的那间要大一些。房间有一张床,我一眼看到床上有两个枕头,其中一个被子是丽娟从家里带来的。床对面的角落用石灰拦了一个低洼的洗水池,上方悬着一个水笼头。丽娟小声告诉我,那个洗水池白天可以洗菜,夜里可以小便。 洗水池左手是门,右手边摆放一个吃饭的桌子,还有一小罐煤气,一个放煤气灶的木板,木板上放着油盐酱醋,木板下是几个塑料袋,塑料袋发出腊肉的芳香,丽娟说那是陈刚家寄来的。 李连平提议中午我们出去吃,由他请客。想到这几天我的胃被半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折磨得难受,我暗中咽了下口水。因为不要做饭,我们一行四人便决定到处转转。 市场边上有几个桌球台,还有溜冰场及露天舞场,露天舞场要晚上才开,桌球台边围满了男孩子。李连平和陈刚想去溜冰,但我和丽娟都不会,于是我们就在外边看。溜边场里的人忽然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一边溜一边不住尖声叫着笑着。放眼望去,四周男孩女孩的脸上也大多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也有卖春联、门对和鞭炮的,一些商家也在店内挂满了红灯笼、汽球和大大小小的福字。置身在这充满节日的氛围环境中,我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中饭我们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四个小炒一个汤,我吃了两碗米饭,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了。因为怕菜价暴涨,晚上的菜陈刚和丽娟提前一天买好了,李连平便请我们去看投影。投影场很黑,丽娟和陈刚依偎在一起,我和李连平坐在一起。我很害怕他在黑暗中会动手动脚的,但他身板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慕,我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晚饭是陈刚和李连平做的,我和丽娟落得清闲,躲在一旁讲悄悄话。丽娟再三声明,她和陈刚虽然住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也没有做,他们夜里都是各睡各的。我捂住着嘴吃吃笑着,她以为我不信,脸竟涨得通红,我故意笑得更厉害了。她急了,冲我直翻白眼:“哼,别笑我,等你和李连平租房子时,看你是不是?” 我正色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丽娟撇撇嘴:“鬼信呢,他平时小气得要命。要不是你,他今天会请我们吃饭?会请我们看投影?” 我苦笑一声,知道解释也无用。也许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他们看每一对男女都以为别人是和他们一样热恋吧。年夜饭很快做好了,闻着满桌的腊味,我垂涎欲滴。李连平还去买了啤酒,和陈刚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 他们两人喝酒,我和丽娟则一边聊天一边吃菜。菜非常丰盛,除了四盘辣味还有一个鸡肉火锅,火锅边上是一碟碟配菜。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恨不得把这几天缺失的营养都补回来。 开始的时候,李连平和陈刚还偶尔慨叹几句打工的辛苦,随着体内的酒精越来越多,李连平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边喝边向我们大吐苦水。原来他在部队里是武警,年年都是优秀士兵,但没有用,升官必须上面有人或自己有钱。他所在营的营长就是花150万元当上的,当然,这些钱当上营长后都是可以赚回来的。 他上面既没人自己也没钱,只好退伍。退伍后其实可以当警察局的,他一个当警察的战友,就是花了20万元当上的,一年就赚回来了,现在还买了三栋房子。但他没钱,退伍后只好来东莞打工。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不可能去流水线上挣那份辛苦钱,对他来说,除了做保安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这让我有些吃惊,我原以为钱权交易的腐败长为只是地方上有,没想到部队和警察中也有。没想到我刚一说出口,李连平就笑我太天真了。 他到东莞己经四年了,这四年里,有三年时间他是在亮光厂渡过的。原以为做得久了可以混个保安队长当当,可两次保安队长更替都没有轮到他的头上,这让他非常郁闷。他还说,他前段时间几经周折找到一位姓廖的战友,老廖比他早来东莞一年,因为有关系,一来东莞就进了治安队,现在己经买了两套房子了,一套在深圳一套在东莞。 他上个月把一千块钱送给老廖了,老廖己经答应帮他疏通关系进入治安队。虽然现在治安队不如以前赚钱了,但总比在工厂做保安要强得多。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时,他血红着眼睛,非常诡秘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这一眼里似乎还有别的内容,我以为他是在向我炫耀着什么,并不以为意。人是靠缘份的,只要不喜欢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做保安员还是治安员,我都是不会喜欢的。 他的话是太多了,我和丽娟都懒得理他,看得出陈刚也是耐着性子,僵硬着笑容听他说醉话。丽娟小声在我耳边说:“陈刚在外面久了,似乎越来越胆小怕事了,我好心疼现在的他。” 我故意学着她的样子:“嗯,我也好心疼现在的他呢。” 丽娟娇嗔道:“心疼别人老公,真不知羞。”边说边“吃吃”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我们的笑声引起了李连平的注意,他望了望丽娟又望了望我,忽然认真地说:“你们两个都很漂亮,其实完全不必在厂里受苦受累的。只要放得开,肯定能赚大钱。” 听了这话,一直笑眯眯的陈刚脸色一冷,愠怒道:“李连平,你给嘴巴上把锁!丽娟和海燕绝不是那种人!” 第32章 李连平自知失言,连忙赔笑道:“呵呵,看你急的。你们还不知道吧,亮光厂有五六个台干,每个人都带一个女人住在宿舍。那些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呢。除了林老板那个女人跟了他三年,另外几个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女人呢。” 丽娟打断他的话:“你骗人,我们在厂里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我也随声附和:“就是,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的。” 李连平当即赌咒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当然看不到她们了,你们早上上班时人家还在睡觉呢,你们加班时人家在外面吃夜茶。我们做保安的是经常见到她们进进出出的呀。我在亮光厂三年,台干也换过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一齐将眼光对准陈刚,陈刚讷讷道:“应该是真的,我们厂是港资企业,还是跨国公司,在好多国家都有分厂,我们老总人送外号‘养鸡专业户’,据说他在广州深圳东莞就有好几个家呢。” 听了这话,我感觉好茫然。自小到大,父母和老师都教育我们洁身自爱,难道这些女孩子,她们不知道洁身自爱吗?忽然想起来林老板身边的那个唇红齿白的女子,不过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可她生活是多么舒适,穿的衣服是多么好看啊。因为有了心事,便对桌上的美食不太感兴趣了。 吃完饭,我和丽娟便收拾碗筷,陈刚赶忙从丽娟手里夺过碗,心疼道:“还是我来洗吧,你贫血呢。”丽娟冲他感激地一笑,也把我拉到了一旁。 李连平虽然喝了很多,似乎醉得并不厉害,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陈刚真是模范老公,我也要向你学习。”我转过脸去,装作没听到他这句话。 外面鞭炮声依然不时响起来,李连平说:“我带你们去见老乡吧,我有好多老乡在这边。” 确实也很无聊,再加上出租屋又小又潮湿,我们便跟着李连平出了门。李连平的老乡就住在隔壁的一个院子里,我一进院门就感觉不对。院内亮着灯光,有三个房间开着门,房间内的女人都化着浓妆,衣服也穿得极为时尚暴露。李连平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领着我们进入最左边上的一个房门。房间内己坐了七八个人,三个女人也化着浓妆,穿得极为暴露。 虽然我有些不安,但还是随丽娟他们进了门。他们有坐着有躺着的,边聊天边磕着瓜子,看到我们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七八个男女齐齐将目光对准我和丽娟。 我们坐下了,几个女孩热情地拿瓜子给我们吃。虽然一屋子熟悉的乡音,我却感到很茫然。李连平似乎和他们很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常常莫名其妙地大笑,几个女孩前倒后仰的,样子非常放肆。 我暗中拉了拉丽娟示意要走,丽娟于是拉起陈刚,说有事要走。虽然李连平极力挽留,我还是头也不回地拉着丽娟离开了。出了房门,丽娟怒道:“李连平,这些人就是你老乡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陈刚低声提醒道:“丽娟!”丽娟便噤了声。 夜己深了,虽然是除夕夜,我也不好再去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打拢他们,和他们互道了“新年好”,便向厂里走去。李连平大约意识到我的不满,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在走过市场时,李连平忽然提议:“我们去溜冰吧。” 我闷声答:“不会。” 他从后面紧走两步跟我并排,小心道:“不就是带你去看几个老乡嘛,你生什么气啊?” 我没好气地问:“我没嫌你带我去看老乡,问题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委曲道:“他们又不是坏人,还不是为了生活。那几个男的是他们老公或男朋友,有一对夫妻还是刚结婚出来的呢。女的在酒店做‘小姐’,男的负责接送她们,要不她们会被人欺负的。做‘小姐’也是打一份工,这有什么嘛?” 我恨恨道:“还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会做这种事!我们厂里夫妻都在流水线上做事的多了去了,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小姐’呢?” 他赶忙解释道:“在厂里做事很累的,又赚不到钱。不过你放心,你要是愿意做我女朋友,我是不会让你去做‘小姐’的!” 一直知道他似乎对我有点意思,从丽娟的口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他这话真是让我又气又惊。气的是,他竟然把‘小姐’这个词和我联系在一起;惊的是,我知道他会向我表白,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但不管怎么说,面对异性的表白,少女的矜持还是让我结结巴巴起来:“不,我,我们不合适。” 他拦住我的去路,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是嫌我没钱?” 我奇怪道:“做不做你女朋友和钱有什么关系?” 他讥刺道:“别骗我了,你们女孩子哪个不是爱钱的?你看林老板,不就是有钱那个女孩才跟了他三年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做保安的,老廖己经和治安队长说了我的事,一有机会我就去治安队的。虽然现在暂住证查得松了,治安员不能象以前那样捞钱了,不过干治安员门路会多一些的。要是时间长了,说不定也能混个副队长当当呢。” 我觉得他的想法是这样的肤浅与可笑,和我想象中的另一半相去甚远,便断然拒绝道:“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去了。”边说边躲开他的身体向厂里走去。 这次他没再拦我,我走了很远再回头看时,己经看不到他身影了,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夜己深了,虽然还有很多路人,但一个人总归是有些害怕的,于是加快脚步向厂里走去。 宿舍里依然是我一个人,罗小花大概又去见她老公了。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更加重了我的寂寞,我躺在床上感觉好冷,于是下床将邻床一条没有捆上的棉胎压在被子上,更紧地将自己包围起来。 第二天刚起床,李连平便走进我的宿舍。 因为昨晚的事,我很不想再见到他,特别是单独在一起。但李连平好象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新年好!” 这是来自新年的第一声问候,我心中一暖,笑道:“新年好!” 他在对面床上坐下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出去玩吧,丽娟和陈刚都在门口等我们呢。”然后他说了附近CA镇的名字。 我很尴尬,身上就剩下1。5元钱了,我能到哪里去玩呢?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笑眯眯地说:“老廖开车过来接我们,这屌毛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车。” “屌毛”这个词,车间很多男孩女孩都喜欢用这个口头禅,我很不喜欢。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一个人呆在宿舍确实是太闷了,而且还要吃一天的方便面。如果和他们出去玩,最起码可以不用吃方便面了,我己明确表示和他是不合适的。就是和他出去,他应该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了。再说还有丽娟和陈刚呢。想到这里,我点点头。 第33章 果然,李连平的战友老廖开车来接我们。老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没有穿治安服,皮鞋擦得锃亮,年纪和李连平差不多大,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很多,一点也不象治安员的样子。不过他眼睛总是死盯着我看,这让我浑身不舒服。 CJ镇也没什么好玩的,甚至和“亮光”厂周围的天空没有任何区别,灰蒙蒙的一片。在经过一条小河时,看到河水的颜色深黑,并发出阵阵恶臭。放眼望去,小河的一处河段,用水泥板盖起来了,大约是为了减轻河水的恶臭味。 老廖很少说话,他先是热情地带我们到CJ镇一家公园玩了半天,然后又到街上转了转。中午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晚上是老廖在一家川菜馆请的客。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老廖去泊车的时候,我小声问李连平:“我们和他不熟悉,他又请我们玩又请我们吃的,这样不太好吧?” 李连平大手一挥道:“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战友,有的是钱,请吃一顿饭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 晚饭很丰盛,位子是老廖前一天订好的。这让我有些疑惑,难道他知道我们要来?不过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所以也没有多想。再说,满桌丰盛的也让我无暇多想。人穷志短,不是没有道理的。出入饭店的人个个衣着光鲜,只有我穿着写有“亮光”字样的厂服,真的很自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吃饭的时候,我正好坐在老廖的右边,他和我挨得很近,这让我极不舒服。 老廖言谈了举止颇有些趾高气昂,两杯酒下肚,就开始滔天滔天不绝了。老廖说,做治安员最爽,不缺钱,也不缺女人,更不怕人,至少在自己的辖区内。现时到缺钱的时候,出去查暂住证。有暂住证的,给扔了,照抓;把人往治安队里赶的时候,先搜完他的身上的钱,然后放人,他还把你感激得要死。缺女人,去叫“鸡”,小发廊的“鸡“是没人敢收他们钱的。不过,这是低级治安员,象他这样的老治安员不搞“鸡”,半夜出去查暂住证,专查女人,看到漂亮丰满的就去查。没有?给出钱。没钱?那就陪他睡觉。不睡?那就送去收容所,然后就是劳改队。只要听说送去樟木头或者增城,那可以吓坏任何一个人,谁都知道,那两个劳教所是地狱!正因为如此,大多数女人都会选择和他睡觉。 说到这里,他忽然得意地问李连平:“你搞过几个处?” 李连平支支吾吾着,似乎有些为难。 老廖哈哈大:“我搞过的处用手指数都数不完。” 这话让我感到恶心,坐在那里浑身起鸡皮疙瘩。丽娟和陈刚也面面相觑,坐在那儿很不自在。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们又不好起身说走,心里难受得象猫抓一样,没有任何食欲。 偏偏说这话的时候,他暖昧地看了我一眼,右手有意地意地轻撩了一下我的胸脯,我赶紧躲过了,吓得心里直发毛。老廖看着我,越发放肆地笑起来。 吃过饭,老廖提议到他新买的三房一厅坐坐,我不想去。但还没容我们反应过来,李连平便爽快地答应了。老廖新买的房子位于一个漂亮的小区,里面装修齐全,让人很难相信这不过是一个普通治保员的房间。 刚刚坐定,李连平忽然说头晕,要陈刚陪他去外面买药,陈刚去了,丽娟当然要去的。我一见也忙站起来要跟着他们,老廖却将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笑眯眯地说:“你坐这儿等他们吧,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们很快会回来的。” 我刚一犹豫,最后出去的李连平便“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 和一个还算陌生的男人坐在一个密封性很好的房间里,我感觉很别扭。老廖递给我苹果后,便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问:“这套房子,你还喜欢吗?” 他的房子问我喜欢不喜欢干嘛?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说:“喜欢。” 他“呵呵”一笑:“喜欢今晚就在这住下吧。” 他的话好突然,我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将身子倾斜到我面前,还伸手要摸我的脸,我心下一惊,赶紧闪过了,挡开他的手,严肃地说:“别这样,他们马上回来了。” 他诡秘地一笑:“你放心,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我惊讶道:“怎么会?你刚才还说药店好近呢?” 他有些不耐烦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以为我会无缘无故请你们来玩一天吗?你以为我会白白请你们吃饭吗?我认识你们是谁?” 我愚蠢至极地瞪大眼睛:“你是李连平战友啊。” 他冷笑一声:“朋友都是用来出卖的,别说战友了。好了,你不是李连平老乡吗?李连平答应送一个处给我,然后我帮他进治安队。刚才他告诉我那个处就是你,怎么,他没和你说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连平千方百计接近我竟然是为了出卖我?我望着他的嘴,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疯话!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电视报纸上经常报道的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彻底呆住了,脚象被盯在地上一样!直到他粗暴地将我搂进怀里,我才反应过来。我想跑,但他的两臂象钳子一样有力坚硬,别说跑,就是动弹一下都不可能! 他那混知着烟酒味的嘴唇不住落在我的脸上,他一只手己经伸进我的衣服。眼看自己冰清玉肌的身体正在被玷污,我拼命挣扎,但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让他吻不到我的嘴唇。我的挣扎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某种欲望,他半搂半抱着将我向卧室里拖去。眼看着贞洁就要失去,我无力反抗,唯有拼命大喊:“来人哪,救命啊。” 我以为他会捂住我的嘴,但他并没有,反而讥刺道:“喊吧喊吧,这层楼只有这一户被我买下,另几家还没入住呢,就是你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 听了这话,我脑子急遽地转动着。看来和他硬拼是不行的,别人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想到这里,我停止叫喊,气喘吁吁说:“既然如此,你放开我,我从了你吧。” 他停住脚步,不相信地问:“当真?” 我叹了口气:“当真!刚才是你太突然了,我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我不能白白从了你,你得给我钱。” 他脸色缓和下来,问我:“好,你说个价吧。” 我装作很认真地想了想,果断地说:“一千块,少一分钱都不行!”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一千?你确定?” 我郑重点点头:“我确定!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五百呢。一千元够我妈妈和弟弟一年油盐钱呢。”想到家里的妈妈和弟弟,他们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来救我的。想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我不能哭,我将泪水生生地咽了下去。 第34章 他嘲弄地笑笑:“你看上去很单纯,原来还挺懂行情的嘛。不过看你长得还算漂亮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了。是我给你脱呢还是你自己脱呢?” 我眼珠一转,故作镇静地说:“随便你,不过我想上一下洗手间。” 他暖昧地一笑:“女人麻烦,你上吧,我可要提醒你,我走过的桥都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我赶紧道:“你大门紧锁,我插翅膀也飞不出去。”我边说边向洗手间走去。他并没有拦我,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守在了门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在走到洗手间门口时,忽然身子一转,向另一边的阳台飞奔而去。他回过神来,便想过来抓我,我索性坐在阳台上,厉声说:“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他脸色一变,停止脚步道:“你这个臭鸡婆,竟然敢耍我!你现在过来还来得及,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本来是想喊救命的,但转念一想,我今天出来玩,不要说暂住证了,就是厂证、身份证也是一样没带的。再说了,他本身就是治安队的人,跟警察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他反咬一口,我就算有理,又哪有时间和精力走那些漫长的司法程序呢?还有名声,只要女孩在外面出了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传到家里都是要名声受损的! 思考再三,我坚定地说:“把钥匙留下,你出去!” 他愤怒地握紧拳头:“凭什么?这是我的房间!”边说边又跃跃欲试想来阳台上抓我。 我警告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摔死!如果我在你的楼下摔死了,就算你矢口抵赖,丽娟和陈刚也会为我作证的,你逃不掉!” 他冲我挥着拳头,气极败坏道:“我不会出去的,这是我的房间!” 我冷冷地说:“好,现在我数三下,你若还不出去我就跳下去!一、二。” 我的“三”字还没出口,他便连连后退:“好,你有种,算你狠,我走!” 我生硬地说:“回来,把钥匙留下!” 他只好解下钥匙,沮丧地说:“该死的李连平,从哪里找来你这只母老虎!老子没吃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直到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我才飞奔过去反锁上门,浑身象散了架一般瘫倒在电话机前。 因为害怕他也许会从房间的哪个角落冒出来,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拿着话筒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几次从手中掉下来。我盯着1和0这两个键,几次想拔110,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先是CALL了陈刚,想想还不不放心,又给他的CALL机留了言,他是中文机,应该可以收到我的留言的。为了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的留言非常简单:“速回老廖处,急!” 但一直没有等到复机,我每隔几分钟CALL一遍他。望着一直没有响起了电话,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为什么陈刚不复机?难道李连平之前和陈刚有沟通?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我感觉自己恍如陷进一个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我是太傻,竟然主动往这个圈套里钻。 于是想起一句俗语来:被人卖了还帮助别人数钱! 不,不,陈刚绝对不是这样的!就算陈刚是,丽娟也绝对不会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我终于听到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同时还伴有丽娟急切的尖叫:“海燕,海燕!” 当急切的敲门声响起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为防万一,我还是隔着门大声叫喊:“丽娟,外面有几个人?” 丽娟的声音带着哭腔:“海燕,你没事吧,没别人,就我们四个人啊,你快开门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个人,也就是说老廖和李连平也在。我和丽娟是女孩子,陈刚单薄孱弱,而李连平和老廖都是武警出身,学过擒拿格斗。如果我开门后发生意外,我们三个人显然也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想到这里,我冷静地说:“丽娟,你们四个人在小区大门口等我,老廖不是有手机吗,丽娟你到大门口用他手机打这房间电话,接到你的电话我自然会出去的。” 老廖和李连平在外面嘟嘟囔囔骂着我,丽娟更加焦急了:“海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我硬着心肠说:“你快和他们一起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你们!”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话,直到丽娟打来电话,说他们四个人在小区门外,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拿着钥匙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四个人果然都在,老廖脸色铁青,李连平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着笑。丽娟担心地拉着我的手:“海燕,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将钥匙扔给老廖,拉着丽娟就往不远处的大路跑去,生怕老廖在后面追上来。还好,他没有追上来,但李连平却如影随形般地跟在身后。回去要三块钱的车费,过节涨到六元,李连平讨好般地为我们买了车票。 我始终铁青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并不恨他,一点都不恨。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单纯,单纯得竟然看不出别人的险恶用心!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单纯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太单纯所以不懂得保护自己,那单纯便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东西,归根结底,倘若我不是为了逃避吃方便面,便也不会稀里糊涂跟他坐上陌生人的车;倘若我对别人有防范之心,便不会和那个该死的老廖独自呆在一个房间!虽然被那个王八蛋占了点便宜,幸好最重要的并没有失去。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是一个教训吧。 所以下车后,丽娟和陈刚寻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时,我推说是自己喝多了酒发酒疯了。别的,再不肯多说了。说了也是与事无补,耻辱的经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刚数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没有说出口。丽娟则迷茫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单纯的,单纯到根本不知道保护自己,更不知道保护朋友。 虽然我不理李连平,他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只是走到要和丽娟分手的路口时,我坚持要求丽娟和陈刚送我。但陈刚是不能进我们厂的,所以走到厂口门他们就回去了。我往宿舍方向走,李连平还是跟在我身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恨声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海燕,是我不好。其实我也是为我们着想,就算你跟了他我也会娶你的,我不是个封建的人,并不在乎那层膜。如果我能做治安员,赚一笔钱我们也在这边买房子做生意。到那时你就不要这么辛苦加班了。” 第35章 事到如今他还在骗我,我恼怒地说:“李连平,你这个败类,你给我闭嘴!” 他连声道:“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对了,你不会去报警吧,你知道,老廖在治安队做这么久,他和很多警察都熟悉的,他还有一伙老乡成立了一个帮会,个个都很凶猛!” 我现在才明白他跟着我的目的,连哄带吓,就是为了不让我报警,我尖声叫道:“你要是再跟着我的话,我就报警了!” 听了这话,他明显舒了一口气,忙不迭敌地往回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我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丽娟还有陈刚可以保护她,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哪个男人可以全身心地保护我呢? 接下来的几天,李连平再也不出现在我宿舍里了,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前几天的样子,每天偷偷摸摸吃着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然后是睡觉、听歌、看书。因为房间的锁并不牢固,天一黑我就拉一张床把房门紧紧顶着。我感觉自己象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胆颤。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宿舍里的人断断续续从家里回来。她们从全国各地带来了不同风味的年糕、小吃和各式腊肉、腌菜,我每天都会分到一点,那几天宿舍里特别热闹。 按照陈刚的设想,过了年他们厂会有一次大招工,我和丽娟过年后立刻辞工。他早就和人事打好招呼了,我和丽娟两个人可以一起进厂,手续费只收1200元。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亮光,离开李连平了,我也逐渐轻松下来。 可是我和丽娟的辞职书却双双被退了回来,理由是:这次寒假有部分人自动离职了,厂里马上要赶货,所以一个月内不批准任何人辞职!得到这个回复,我和丽娟再次傻了眼! 不批准辞职,便只有急辞工和自动离职了。急辞工要倒扣一个月待通知金,所谓代通知金就是我们急辞工给厂里造成了损失,这一个月工资是能为厂里损失的补偿;自动离职则一分钱没有,但工衣、厂牌还是必须上交的,另外进厂所交的100元押金也不会退。虽然我们并没有跟厂里签劳动合同,但这是厂纪厂规里明文规定的。厂里是押两个月工资的,也就是说,我们去年12月份和今年元月份的工资都在厂里。因为这两个月是赶货最多的月份,每天都要上加六七个小时的班,两个月工资差不多有1100元呢,再加上进厂时的100元押金,就有1200元了。 1200元,够妈妈和海鸥一年的生活费呢。但如果急辞工就少了一个月工资了,剩下的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交进陈刚厂的介绍费呢。所以,我决定一个月后再辞职。丽娟因为生产部天天加班加得要死,工资又相对较低,所以就选择了急辞工。不过工资要等半个月后才能和我们一起领,她在辞职书上工资代领人一栏填写了我的名字。 丽娟刚走不久我们就开始发12月份工资了,拿到工资条,我很高兴,因为12月份整整领了520元。 上班30天基本工资是240元;(健康)补助为30元(每天1元计);夜班费30元(每天2元计,共上15个夜班);加班费225(每小时1。5元,共加班150小时);全勤奖为0(进厂未满三个月的新员工无全勤奖);无论病假事假或早退迟到均没有全勤奖),宿舍卫生不合格扣10元(每周宿舍检查一次卫生,宿舍卫生最差者所有人员一律扣10元);早退、迟到共扣10元(电脑刷卡,不知道什么时候早退、迟到过)。综上所述,我12月份应得工资为505元。 505元,这可我是二十年赚到的第一笔钱,要够妈妈种多少地、洒多少汗水啊。拿着505元,我差点兴奋地找不着北了,赶紧跑到邮局将500元寄回家。我平时打一份菜叫是留作两顿吃的,再加上一些腌菜,不但每个月工资的生活用品都可以用饭票换的,有时还可以换点零花钱。 丽娟虽然也加了很多班,但因为没有健康补助,没有夜班被助,所以才领了462元。当我把钱和工资条送给丽娟时才知道,丽娟己经在“金秋”制衣厂上班了,是做“中查”,每小时两块钱,加班费另算,每月工资可拿千元左右。 月工资千元,己经算很高的工资了。陈刚说,他们厂车位、烫工都需要熟手工人的,这些人进厂人事也不敢收介绍费。但象查衫、包装工这些不需要太多技术的。陈刚和查衫班长关系很好,如果我进“金秋”,他也会请中查班长吃顿饭,把我安排去做中查的,这让我非常感动。 和丽娟他们在出租屋说说笑笑好一阵才回到亮光厂,我忽然感觉到很孤单。虽然也常和吴少芬、罗小花她们说说笑笑,但她们都有各自的老乡圈子,不属于真正老乡的人是很难走进那个圈子里的。想想也是,真正的老乡之间的感情才可以天长地久,而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呢,不知哪一天离开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对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人,何必要付出太多的感情呢? 自从来东莞,特别是老廖事件后,我发现自己成熟了很多。以前从来不会把别人往坏处想,从来不知道防范别人,现在却时刻小心谨慎、提心吊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却一次次证明了,我依然单纯而无知! 丽娟走后不久,管理课忽然发了一约通告:全厂员工都要到附近一家指定医院办理体检并办理健康证,费用60元将在12月份工资中扣除! 看到这个通告我真想哭,1200元又少了60元呢。 其实早听说健康证了,有很多工厂进厂之前都要健康证的。亮光厂以前一直不需要,现在不知发哪根神经了。那家医院离我们厂并不远,我们是在一天下夜班时在刘媛的带领下进那家医院的。 我们一行六七十人,浩浩荡荡的,在验血处排了长长的两队。体检项目有很多,但除了验血查乙肝外,所有项目均是走走形式,只是由相关医生在健康证上签个名却并不真的给检查。似乎我们并不是来体检,而只是来找医生给我们签字似的。我很郁闷,难道白白花60元钱就是为了这种名不符实的体检吗?特别是到胸肺透视科时,医生同样是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便龙飞凤舞地在健康证上写下“正常”的字样,仿佛室内那庞大的机器与我们无关似的。 轮到我时,我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你还没给我透视呢,怎么知道我正常不正常?” 第36章 那个医生惊讶地抬起头,他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讥讽道:“你要体检吗?好,查出病来可别怪医院!”边说边站起身来要给我透视。 他的话引来我的同事们一阵哄堂大笑,我知道如果查出来病便没有健康证,没有健康证便要被解雇的。那时候的我以为解雇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所以赶紧赔着笑脸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查了。” 那个医生冷哼了一声,看都不再看我一眼,飞快地在我的健康证上写下“正常”两个字,我看到这两个字,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健康证在所有医生都签过字时还是被收了回去,据说验血时间要长一些,所有的休检结果下午厂里会派人来取的。我真担心自己的血里会有乙肝病毒。如果有的话不但要被厂里解雇,“金秋”厂也是进不去的,因为“金秋”厂所有员工在进厂之前都要先体检。 想想真是对乙肝病毒携带者的不公平。我们这些流水线上的打工仔、打工妹,大多是从农村出来的,很多人更是来自贫困山区。以前的卫生条件不允许,记得小时候,医生到学校给我们打预防针从来不消毒的,一个针头扎完这个同学又扎那个同学,不传染才怪? 以我仅有的生理卫生知识,乙肝病毒只是通过血液传染的,而我们每天用的都是自己的饭碗,根本是不会传染的啊。因为这个健康证,不知道要有多少乙肝病毒携带者连工作都找不到呢。而所谓的健康证,以这种体检方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好在结果一周后出来了,全厂111人参加体检,没拿到健康证的有125人,其中大三阳70有,小三阳55人!厂方于是又发了一纸通告,大意时:暂时不会解雇,但厂方保持对这125人采取措施的权利!谢天谢地,我榜上无名。 体检结果下来后,厂方又组织我们这些没有携带乙肝病毒的人去打了疫苗。疫苗要间断地打三次才能见效,每次23元,疫苗费和体检费一样,从各人的工资中扣除。 与此同时,厂方开始大批量招工,一时员工人数急增。对这125人,厂方于开始是劝退,接着就是限制一周内离厂,最后是解雇所有剩余人员!真不明白,为什么非携带者都打了疫苗还要解雇那些携带者? 我下铺的吴少芬很不幸成为这125人之一,因为她男友卢猛还在这个厂,被解雇时,她不想走,哭得昏天暗地。当然,所有这125人,厂里没有给一分钱的解雇代通知金! 吴少芬走了,也带走了她的随身听和磁带,我再也听不到谭咏麟的那首《水中花》了。 不准辞职的一个月限令很快到了,我的辞工书是早就写好的。但还没等我上交,丽娟却在一个晚饭时间过来找我,她让我暂时不要辞工,她说金秋厂年初那次大招工进了许多人,现在己经停止招工了。这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还一直做着到金秋领高工资的美梦呢。本来想问丽娟多一些事,可她只丢给我一句话:“什么时候再招工我会来通知你的。”便匆匆离开了,她说还要赶回去加班。 丽娟送来的消息让我十分沮丧,我搬到了吴少芬的下铺。不久,我的上铺又分来了一个叫许娟的女孩子。许娟刚结过婚,长得很丰满,人也开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笑声,很快和宿舍的人都熟悉起来。 许娟以前在SJ镇的一个五金厂做事,她说那个五金厂和所在的工业区又脏又乱,房屋破旧得不成样子,跟亮光厂简直没法比,治安更是糟糕得要命。说到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耳朵给我们看。她的耳朵白白嫩嫩的,非常漂亮,只是两个耳垂下面顺着耳眼的地方分别有一个小缺口,小缺口是新鲜的伤痕,还没有长死。 我傻傻地问她:“是不是打耳眼时打坏了?”我看到街上有激光打耳眼的,厂里有很多女孩就在那里打的,一块钱一个耳眼,听说刚打的那几天都要流点血。 她哭丧着脸说:“大姐,你看清楚了,有这样打耳眼的吗?” 罗小花瞟了一眼就笑起来:“你这是被人你扯了耳环吧,我有一个老乡去年被人扯了耳环就是你这样子的。” 许娟恨声道:“就是被人抢的!前几天想和老公再去照一次结婚照,就戴了耳环,没想到走到半路就被人骑摩托车扯去了,当时我老公还在我身边呢。一副耳环三百多呢,我要加多少个班啊。” 不愧是打过几年工的,许娟真是个能吃苦的人。在我为加班加点抱怨时,许娟却道:“我们赚的是加班费,加班多拿的钱才能多呢,我恨不得一天加16个小时班呢。”人和人真是不同,加这么多班我们很多人都是满脸菜色的,她还是那么白白胖胖的。 许娟之所以从SJ镇到我们厂,是因为她老公石辉是注塑课技术员。石辉高高大大的,却很少说话,不过自从许娟进我们厂后,他的话明显就多起来,有时也进我们宿舍,但因为前车之鉴,所以从不会在我们宿舍过夜。他们并没有租房子,但上白班时许娟经常早上才从外面回来。问她,她说是去看投影了。 所以她每次回来,宿舍里的人便笑她:“是不是又去玫瑰投影场看投影了?”许娟总是笑而不答。 我私下问罗小花:“什么是玫瑰投影场啊?” 罗小花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啊?就在市场边上有一个投影场,三块钱可以看一夜。投影场里面座位是三面围起来的,两个人在里面想做什么做什么,很多人拍拖都到那里过夜呢。”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 我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真是迟钝得可以! 上夜班的时候,吃晚饭时石辉也会来宿舍坐坐,不过他们最多是拉拉手,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连我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人都看得出,两人眼中溢满了浓情蜜意。可许娟说他们要存钱回家建房子,所以舍不复拿钱出来租房子。 大约是新婚的缘故吧,许娟开口闭口都是石辉,我们从他嘴里知道了石辉一些经历。 原来石辉和马课长是同学,他们同一年出来打工。不同的是马课长来了东莞,石辉去了位于长三角的一家鞋厂。在那家鞋厂,石辉打了五六年工。赶货的时候加班加点可以拿到近千元,不加班的时候只能拿很少的生活费或一分钱也没有。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没货做的。其实就算三分之一时间没货做,平均算下来的话工资也不算低了,但长三角那边很多厂是不管吃住的。就算每月00元计算,除去吃住,实在是落不到什么钱的。 第37章 但那个时候,每到过年过节石辉还是可以寄些钱回家的。马课长刚来东莞那会儿,因为是初中文化很难进厂,后来好不容易找关系进了一家小塑料厂也只能打打杂什么的。但马课长很机灵,从打杂的每月10元做起,先后做过打料员、技术员直到现在的注塑部课长。工资翻了几倍,据说先在可以拿到三千多了。 而石辉呢,虽然他也吃苦耐劳,非常能干,再热的天气也在气味难闻的车间挥汗如雨,但长三角那边的工厂是很少提拔外地人,再加上石辉又没有文凭。所以尽管他很努力,五六年过去了,他平均工资也不过涨到了一千,混了个没有实际意义的班长而己。 一气之下,石辉从长三角过来投奔老同学,马课长先是让他从打料员学起,然后是实习技术员,现在己经转为正式技术员了,月薪可拿到每月1200元呢。再加上厂里管吃管住,每月最少可以存1000元。 许娟经常拿着笔和纸在床上算帐:石辉不抽烟不喝酒,如果非常节省的话,他们两人每月可存1500元呢,一年就可以存1,000元,照这样下去,五年内绝对可以在家乡起一栋很漂亮的二层小楼。 每每算到这里,许娟的脸上就乐开了花,仿佛她己经看到那栋漂亮的二层楼房似的。其实她的想法在我们宿舍中好普遍的。特别是那些结了婚的人,她们都想趁着年轻在外面打拼几年,赚了钱回家盖栋房子,好好供孩子上大学、照顾老人及防老用。 可天算不如人算,许娟二层楼房的蓝图才刚刚画好,一次意外的工伤便让他们的梦想成了泡影! 那天是我们刚刚转夜班。一般来说,上久了夜班的人便喜欢上夜班了。这是因为夜班车间里没有那么多的头头脑脑过来监督、视察,员工们只要不睡觉,说说话甚至唱歌都可以的,张培也是不太管的。 我对所有注塑机做完一圈统计后,便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我暗中计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我才能离开亮光厂,而到金秋厂迎接我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车间里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这声惨叫如狼嚎一般,把机器声、谈话声及风扇声全都压了下去。 我站起身来,顺着那声音望去。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失去了小半截胳膊的一个人,那个人手臂的断裂处还流着红红的鲜血。我还没明白来是怎么回事,那半截胳膊忽然就不见了,然后我看到一个人连同这半截胳膊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赶紧跑上去一看,石辉,竟是石辉!此时石辉躺倒在地上,他倒下去碰翻的一袋再生料洒得他一头一脸的粉未和颗粒,加料员卢猛目瞪口呆地站在边上,己吓得浑身发抖。车间里的人纷纷都围了上来,许娟看到石辉,发出和石辉同样的惨叫,腿一软就跪在石辉身边,放声大哭。 关键时刻张培却不知去向,没有了领头人,车间乱成一锅粥。石辉胳膊上的血还在流着,我赶紧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大着胆子将他断处紧紧扎上。刚才不知在哪里“摸鱼”的张培也闻讯赶了来,他立刻吩咐两位技术员开他的摩托把石辉送到附近的卫生院。那两个技术员架着浑身鲜血的石辉离开时,许娟哭喊着也跟了上去。 张培让另外几个技术员去打开那台注塑机,想把石辉的胳膊取出来,他自己则开始筹钱。虽然很多人的钱大多在春节花完了,但身上有钱的还是都掏了出来,宿舍有钱的也跑回宿舍去拿了。即便这样,集中到张培手里的也不过两千多元。 几个技术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把石辉的半裁手臂取出来了,却是血淋淋的,目不忍视。更让人恐怖的是,那条手臂上的血己经凝固,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并伴有强烈的塑胶味和熟肉味道。这条手臂经注塑机的高温,己经被煮熟了! 但张培还是和另一个技术员拿着两千元钱和那条手臂跨上一辆摩托车,飞快地向医院驶去! 望着一片狼籍的现场,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我感觉自己浑身不住发抖,眼前不断地出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几个胆小的女孩己吓得嘤嘤哭起来。这哭声感染了我,虽然我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一次次涌出了眼眶。 原以为经过老廖那件事后,我己坚强了许多。但在灾难面前,我依然脆弱地不堪一击! 不过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注塑机还要照常运行的。收拾好沾上血的水口料和那包再生原料,清洁工拿来拖把将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重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投入到紧张有序的工作中。一名技术员己将那台出事的注塑机重又修好,将原来坐在那台注塑机前的小女孩换成了两个年龄稍长的老员工。 这是没办法的事,倘若那台注塑机的生产数量不够,不但组长、课长要承担责任,后道工序无法准时完成,出货就成问题,老板少赚了钱,一干人等都要遭殃的,这个责任,没有人能承担得起。 只是车间里的气氛,异常地肃穆而沉静! 据刚才修理机器的那个技术员说,亮光厂有一半以上的注塑机早就该被淘汰的,这些注塑机都是从从台湾运过来的,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从台湾运过来时己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了。虽然马课长几次向上反应要再买几台注塑机,但终因价格太贵,林老板没有答应。 刚才出事的那台注塑机就是这些早该被淘汰的机器中的一台,因为机器本身老化得厉害,反应非常迟钝,安全阀早就不安全了。再加上我们用的再生料本身质量很差,虽然用了很多脱模剂,啤好的零件依然不能自动从模具上脱落。 注塑部所有人都知道那台机器存在这个问题,啤工都不愿意去那台注塑机前做事,技术员每次修理的时候都异常小心。大家都知道那台机器早晚要出事,但没想到是出事的会是技术娴熟的石辉。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车间里的人做事便有些心不在焉,很多人面前堆了大堆的未处理零件。上班未削完的披锋下班前一定要完成,所以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兔死狐悲,我们个个满脸沮丧,象一群生了病的瘟鸡。 白班来接班时,张培和几个技术员才回来了。和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马课长。他们个个眼睛发红,一脸愤怒。我们赶紧围上去,马课长脸色铁青,还没进车间就被林老板派人叫去了。石辉是马课长的同学,又是在自己车间出的事,他要承担的责任比谁都大。 第38章 张培他们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当他们把石辉送到卫生院时,这个卫生院也就是我们上次体检的指定医院,卫生院只是给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便让赶紧送到HM镇人民医院。因为在卫生院止血和包扎己经花了些钱,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交手术押金,人民医院坚决拒绝手术。闻讯赶过去的马课长连忙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取钱,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又找不到做手术的医生了。就这样等来等去,石辉整整在急诊室躺了一个小时。 鉴于断了那半条胳膊己被注塑机蒸熟了,根本没有接上的可能,石辉被迫截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安和惶恐的氛围笼罩在注塑部,笼罩在亮光厂,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我们十点下班时,路过林老板办公室,透过窗户看到林老板正愤怒地用手指着马课长,破口大骂! 没有人敢在那个窗口前久留,我们被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许娟的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了她丰满的身材,没有了她爽朗的笑声,这让我们宿舍的人很不习惯。每个人走过来都要扫一眼她的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晚上我们上班时,更坏的消息传来了:石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 一般来说,塑胶厂最危险工种就是我们塑胶部的技术员。但注塑机发生事故的机率非常小,据说林老板做了大半辈子的塑胶产品也没有发生一起工伤事故,所以他并没有为注塑部技术员甚至厂里的任何人办理工伤保险。 张培说,如果有工伤保险并确定是工伤的情况下,医药费由保险部门承担70%,由厂方承担30%。因为石辉并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具体怎样赔偿,厂方还没有给出明确意见。 直到一周后许娟才回来,不过是几天时间,原先丰满的身材瘦了整整一圈,白晰的脸庞又黄又瘦,才二十六、七的人,我却在她脸上看到了细密的皱纹,真怀疑这个憔悴的女子就是那个有着爽朗笑声的幸福新娘。 许娟是回来收拾东西的,虽然她并不想现在离开亮光厂,但按厂规没请假三天不来上班当自动离职处理。她都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便被做自动离职处理了。厂里念在她是事出有因,还是给她结了工资。 她说石辉病好后她要带他回家,她再也不想在这个让她新婚的丈夫失去了半条胳膊的地方了。失去了半条胳膊,石辉不可能再做技术员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厂会招他。就是回家,他也不能再做农活,基本人就等同于一个废人了。 可是,石辉的伤口因为那天跌倒时沾了许多再生塑胶原料,几次发炎化脓,医生说愈和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林老板己让石辉写一份工伤报告,如果鉴定确属工伤,厂里会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并给出予适当的补偿。 我们纷纷安慰她:“当然是工伤了,你就放心吧。” 许娟苦笑道:“应该是吧,马课长正在和林老板沟通。事情己经是这样子了,我们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帮我们报销全部医药费,另外补助我们几万块钱,回家随便开个什么店的让石辉守着,我们也就知足了。”说到这里,她肩膀抽搐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嚎啕大哭。 罗小花劝她:“别哭了,石辉这个样子了,你要是哭坏了身子可不行呢。” 许娟边哭边说:“我己经憋了一个星期了,在医院我怕石辉难过不敢哭,你们就让我好好哭一回吧。” 她声音刚落,保安队长带着一个保安员匆匆进来,看到许娟在哭,厉声说:“许娟,要哭出去哭!这是工厂,你哭得这么大声象什么样子!” 宿舍人听了这话,全都对保安队人怒目而视,纷纷指责他不仁道:“人家都这个样子了,连哭一声都不行吗?” 保安队长看犯了众怒,不敢接众人的话,却再次喝斥许娟:“你老公还在医院,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你在这里哭就是故意扰乱工厂秩序你知不知道!林老板刚才听说你在哭,非常生气!” 听了这话,许娟的哭声“嘎”然而止,但我们都看到她拼命压抑着哭声,肩膀仍在剧烈地抽动着。 保安队长这才满意地离开,那个保安员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们是拿老板工资呢。”边说边匆匆向保安队长追去。 许娟边流泪边收拾行李,我看到她拿着那个经常计算存钱盖房子的笔计本沉思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那个笔计本扔进了垃圾篓。我想,和那个笔计本同时扔进垃圾篓的,还有她的那栋二层小楼房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吧。 许娟离开了厂,我的上铺又招进来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新来的女孩叫春草,才14岁,一脸青涩,一如刚来时的我。春草的家也是在大山里,是罗小花的远房表妹。春草对饭堂的饭菜很满足,她说她在家里一年吃不上几次肉。春草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年龄不够,是借别人的身份证进的厂。 是的,亮光厂不会因许娟的离去失去什么,也不会因石辉的受伤而改变什么!亮光厂之所以不在乎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有春草,有我,有许许多多象我们一样贫穷而吃苦耐劳的人。我们榨干自己宝贵的青春和血汗,只为换来一把足以活命的青草!我们养肥了老板,养富了东莞,得到的却是生命被陌视,尊严被践踏! 内地是一个庞大的劳动力市场,这个劳动力市场以极低廉的价钱,源源不断地向东莞、向珠三角、向各个经济特区乃至全世界输入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从东莞或世界各地再回去是,己是满身创伤,心力憔悴!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娟开始不断地出现在亮光厂和医院之间奔波,我们经常能看到她在门外被保安拦住不让进。工伤报告己经交给厂里了,可厂里依然迟迟不表明处理结果。好在因为马课长是石辉的同学,很是帮忙。为石辉的工伤鉴定,马课长没少和林老板争吵。经常和林老板争吵的马课长现在焦头烂额,很少管车间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张培出入老板办公室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并且和马课长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了。有消息灵通人事说,林老板对马课长在石辉事件上所持的态度非常不满,现在天天骂他,张培可能要当课长了! 张培这段时间确实非常得意。按理,石辉是他手下的技术员,出了事他肯定有着逃脱不了的责任。刚开始时,他也是被林老板和马课长骂得头破血流的。但随着马课长在林老板面前的失宠,马课长对张培不再那么凶了,有时说话还客客气气的。 第39章 但他们越客客气气的,我们越感觉他们之间呈现一种剑拔驽张之势! 一些老员工私下说,马课长曾三番五次要林老板淘汰一批注塑机,早就让林老板不满了。这次马课长毫不妥协地站在石辉一边,要求林老板承担全部医药费并给石辉的后半生以相应补偿,加起来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素以“铁公鸡”著称的林老板怎么会不生气呢?其实马课长也是有不得己的苦衷的,石辉是他同学兼老乡,又是在他手底下做技术员出的事,他要是不如此坚持,以后哪里会有脸回家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呢? 注塑课课长必须对注塑机流程非常熟悉,如果辞退马课长,一般会从两个组长中选一个做课长。而另一个A班的组长和马课长关系非常好,所以新任课长的人选,林老板肯定不会考虑另外一个组长的。 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风言风语扑天盖地而来,真让人目不暇接。我敢说,我在东莞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学到的东西,远比在家十九年学到的东西都多。更郁闷的是,以前在家乡时形成的自以为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统计员,我以为车间的这场风波不会牵扯到我的身后,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 那天我们上白班,快下班时,张培过来跟我说,车间没有白淀油了,向丽不在,他让我到二楼的涂装课借一点白淀油。白淀油气味很大,非常难闻。但当注塑机出问题或原材料太差时,要使用大量的脱模剂。每到这时,啤工就必须用碎布沾着白淀油将脱模剂除去。 我应了一声,提了个小桶到二楼的涂装课。仅仅是在涂装课门口我就捂住了鼻子,气味太大太难闻了。我一直以为注塑课己经是全厂最难闻的地方了,没想到涂装课的味道更大。 涂装科门口伯一个厚厚的白色塑胶门帘挡住的,进去要换拖鞋。拖鞋倒是很多,可一双比一双脏。我捏着鼻子捡了一双还算干净的拖鞋换上。涂装科分两部分,我胡乱撞进左边的那部分。让我料想不到的是,我竟然在涂装课的小流水线上看到李连平。李连平正坐在一个漂亮的女孩身边,有说有笑。看到我,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头跟女孩说着什么。 车间那股难闻的气味很大,竟然连风扇都没有,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流水线上坐着的一个经常到我们宿舍玩的女孩,女孩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海燕,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她身边,连紧紧捏着鼻子边问:“什么东西?这么大味道?”虽然我知道这个动作是非常不礼貌的,但现在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那种气味,真的让人窒息!即便用嘴呼吸,嗓子也被呛得难受! 女孩无辜地说:“哪有什么味啊?我们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什么味也没有呢。” 我一边不住煽鼻子边的气味一边抱怨:“这么大味道,怎么连风扇都不装呢?” 女孩指着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说:“这些都是刚喷过漆的,要经过烤箱烤漆才能干,要是装风扇的话,会影响喷漆质量的,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车间来?”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问她:“我们车间白淀油用完了,想借点白淀油,哪里有白淀油?” 女孩向车间的另一部分呶呶嘴:“你去问喷油那边拿吧,那里才有的。” 我道了声谢走进车间的另一部分,我的天,这里的味道真叫一个大啊,熏得我两眼生痛,我简直就不能呼吸了!车间里很多机器,在一面墙面有三个人正拿着喷枪对着半成品喷起来。喷枪每喷一下就冒出浓雾般的油漆来,同时传来一股更强烈的气味。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三个人身上除了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统塑胶鞋和一身辩不出颜色的工作服外,没戴任何防毒面俱! 那三个人看到我,他们手里拿着一尺来长的喷枪都没捏着鼻子,一个高瘦的男孩看到我还热情地打着招呼:“靓妹,注塑课的吧?” 我不好再捏着鼻子,只好细眯着眼睛,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对他们笑笑:“我是注塑课的,请问,你们能借点白淀油给我吗?” 那个高瘦的男孩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样,就知道你是注塑部的,只有注塑部的人才总到我们这里借白淀油。老大,借不借她?” 另一个很稳重的男孩冲我笑笑:“你们注塑部总占我们便宜,总这样借月底结算超支的话我们要被罚钱的。不过靓妹来借肯定得借啰。在那个瓶子里,自己倒吧。” 我知道他们和我们部门的那此技术员、打料员一样,都很朴实,不过是开开玩笑,并没有恶意。便道了声谢,屏住呼吸打开那个瓶子,味道实在是太大了,我只倒了一点点就受不住了,便拿着小半瓶白淀油,落荒而逃。身后传来那三个喷油漆男孩善意的笑声。 我几乎是小跑着逃回注塑课的。呼吸着注塑课以往那叫我深恶痛疾的塑胶味,我感到自己是进了天堂!那样强烈的味道,肯定对身体有极大的危害,他们难道不知? 我将白淀油递给张培时,边大口大口吸气边问他:“涂装课那是什么味道,那么难闻?” 张培道:“是油漆味道,主要是调油漆用的天那水味道。” 我说:“那么大味道对人体肯定有害的,怎么还有人在里面做啊?” 张培无所谓地回答:“都是为了钱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去看看我们车间后面的那道外墙,那道外墙在涂装课喷油漆的窗户下,那才叫好看呢。” 我半信半疑地跑过去一看,简直呆住了:那面外墙斑驳得不成样子,表面被漂得白一块红一块,五颜六色。外墙上结实的水泥墙面大多被腐蚀掉了,露出里面的砖块,有的砖块表面己成了粉未状! 喷漆有如此强的腐蚀效果,连水泥和砖块都不能幸免,人的凡胎肉体又怎么禁受得了?可涂装课、全厂员工乃至周围厂家的员工和村里的住户,却每天都要呼吸这样的气体,怎不叫人担惊受怕?我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不知道工厂所在地的政府是怎么想的?并且我相信,如亮光厂一样污染严重的厂家,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转念一想,做为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打工者,我所要做的就是打好一份普通的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有如此想法,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我现在首先要担忧的是我自己! 尽管我在心里己把李连平划作卑鄙小人之列,但在涂装课他看我的冷冷的眼神还让是让我感到某种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当天下班后,好久没来注塑课的李连平竟过来找张培,他们在一旁低声说了很久的话。那天晚饭时,我竟没有看到张培去饭堂吃饭,大约是李连平请客了。想曾李连平曾说过张培是他好哥们的话,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了。 第40章 晚上加班时,我做好报表便和我们班啤工一起削披锋。虽然我是统计员,但统计员依然是员工待遇,就是厂牌上的名字的职位也是啤工而非统计员。所以在加班时候,我依然要捎披锋的。右手拿报锋刀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的皮肤开始是起泡、流血、结疤、再起泡、流血、结疤,如此反复,早就和其他的啤工一样,形成了一层粗糙的老茧。当然,她们的手经常要在白淀油里浸泡,比我更为触目惊心。如果不看脸,别人很难相信那是年轻女孩的手。 以往削报锋的时,大家围在一起低声聊聊天、唱唱歌的的。这段时间车间气氛很是异常,所以除了注塑机不时的开合声时,没有别的声音。九点半时,马课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车间,脸色阴沉得好象要拧出水来。旁边有人小声说:“可能又挨林老板骂了。” 张培当时正趴在马课长的办公桌前翻看报表。马课长的办公桌在注塑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张培和另一个组长是没有办公桌的。以前只要马课长在,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但今天,看到马课长来,张培竟丝毫没有起来让座的意思,并且一脸挑衅。两人隔着桌子,开始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我们还是看出来两人在激烈争论着什么! 他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忽然就见张培猛地站起来,伸出一拳向马课长的胸前捣去!马课长人长得瘦小,几乎比张培矮一个头,他大约根本也没有提防,张培这一拳出击得很重,马课长当即摔了个仰八叉,张培的身子也因惯性前倾了几乎90度! 马课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绕过办公桌和张培打成一团。可怜马课长根本不是张培的对手,没几下便又被张培打翻在地,口角竟渗出血来。闻讯赶来的A班组长见状,立刻扑上去掐住了张培的脖子。我们班和张培关系很好的技术员见状立刻围了上去。马课长那伙人也不甘示弱,马课长和张培两个人的争斗变成了两伙人的争斗,一时间车间乱成一团。 当林老板人进来的时候,马课长和另一个技术员己经被打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林老板气极败坏道:“你们这些大陆人,就会窝里斗!” 马课长挣扎着起来,低声下气解释道:“是,是张培先打我的。” 林老板看都不看他,恶狠狠地说:“你身为课长,竟然带头打架斗殴,就等着处分吧。”说完,带着一伙人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会时,我们没有见到马课长,张培益发趾高气扬起来。吃中饭时即传来消息,马课长昨天在林老板办公室拍了桌子,把林老板气得不行,当即就打电话叫治安队把他带走了,说怀疑他和仓库的人合谋,吃了供应商的回扣。 但下午马课长就被放了回来,脸上的伤痕似乎比前一天更多了。只见他一脸沮丧,不搭理任何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他被“炒鱿鱼”了。据说“炒鱿鱼”是广东的一道特色菜,“鱿鱼”放进锅里炒会卷起来,象离厂时卷起的铺盖一样,所以被解雇便被说成“炒鱿鱼”了。 下午下班时,所有部门收到三份通告:一是马课长被辞退;二是A班组长记一次大过处分;三是张培升职为注塑课课长!除了张培那几个人,这三份通告让很多人吃惊不小,议论纷纷。 很快到了周一,早会上,林老板重复了这三条通告,并说,石辉的工作鉴定结果也出来了,不属于工伤,事故是因他操作不当所致,所以厂里只负责医药费的30%,另外70%由石辉自己负责。 林老板说,石辉写的工伤报告上,说那台注塑机安全阀失灵所致。他看后感觉嘴蹊跷,既然是安全阀失灵发生的事故,为何以前修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为什么别的技术员修理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林老板于是派管理课课长到医院找石辉,要求他重写一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管理课课长还循循善诱:为什么安全阀失灵以往都没发生事故,偏偏这次发生了事故呢? 石辉不疑有他,就很老实地重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伤报告,大意是:修理那台机器时,大约是三四点,正是上夜班最困的时候,也就一时忘记那台机器安全阀失灵的事了! 老实的石辉万万没想到的是,林老板正是根据这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将此次工伤定性为操作失误,并不是机器原因造成的。 诉说这些时,林老板慷慨激昂,全然不顾又昏倒几个员工了,但昏倒的员工被抬走后,队伍依然纹丝不乱。他对自己紧紧抓住石辉“因太困发生事故”的判定非常得意。他严正要求亮光厂全体员工在工作中一定要专心致志,杜绝再发生类似悲剧!倘若不幸发生了悲剧,一定不要只想着将责任推给机器或厂方,而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最后,他再次重申:“我的眼睛是很厉害的,你们骗不了我的!”他的话让我们全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我甚至产生了错觉:黑白难道可以颠倒吗?是非真的可以混淆吗?我前十九年所受的教育原来是错误的吗? 随后有消息传来,其实石辉的鉴定结果早就出来了,只是没有公布而己。马课长一直在支持石辉和石辉家属上告,并为此跑了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强烈要求厂方报销全部医药费及后期治疗费用,并给予石辉以后的生活以适当的补偿。但他们被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象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终还是被踢回了林老板面前。 其实林老板这次让马课长进治安队蹲一夜,并不是马课长真的和仓库合谋吃了回扣,而是林老板想让他老实一点,不要再指使石辉家属上告了! 再次见到石辉和许娟,己经是两个月后了。那天正好我们转班休息,宿舍里忽然有人跑进来说:“快去看哪,石辉和许娟在厂门口。” 我们纷纷跑了出去,石辉蓬门垢面的,原先高大的身躯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右边衣袖空了半截,无力地耸在一边。我怎么也不敢把面前这个人和三个月坐在许娟床上的那个高大、不爱言语的健康大男孩联系在一起。现在,他表情呆滞地站在厂门口,任凭许娟对着厂门又哭又喊,他一句话也不说。 许娟似乎老了一圈,又黑又瘦的,正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叫着:“林老板,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欠了债,以后的日子真的没法过呢?” 一个瘦小猥琐的老男人正在用生硬的普通话威肋她:“不要闹了,再闹就叫110把你抓起来。” 第41章 要是以前,听了这话许娟肯定早吓得半死了。但是现在,巨大的悲伤似乎己经让她忘记害怕了。她越发大声地叫起来:“那你叫110把我抓起来吧,反正我己经没有活路了。” 很多人都生气地望着那个老男人,敢怒不敢言。我这才知道,这个老男人就是亮光厂厂长。广州、深圳、东莞等地,为了给本地人提供就业机会,规定每个工厂都要给本地人一个或几个岗位。几乎是约定俗成的,厂长基本由本地人担当,然而他们文化素质普遍偏低,有些连字都不会写,什么事都做不了。工厂为了出钱消灾,干脆只发工资,他们平时根本不用来厂里上班。只是厂方用“钱”和相关行政职能部门“联络感情”,或因劳资纠纷需要当地政府“帮忙”时,一般通过厂长出面,当然,代表的是厂方的利益,比如这次石辉事件, 正好林老板的车开过来,几个保安赶紧向他敬礼。他挥了挥手,刚下车想看个究竟,身后跟着他养的那个女孩子。许娟眼疾手快就扑了上来,林老板敏捷的一闪,许娟扑了个空,却将那个女孩绊倒了。那女孩发出一阵尖叫,赶紧向林老板依偎过去。林老板气急败坏地指着保安骂道:“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关键时候却派不上用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 几个保安赶忙把许娟向门外推,其中一个保安大概是用力过猛,许娟被推搡到地上,但她依然哭着骂着,想从几个保安的腿下扑到林老板身边。 再看石辉,他任由别人挤到一边,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围观的员工中有几个以前和他关系很好的,但没有人敢过去和他打招呼。即便是过去和他站在一起,也等于和林老板公然为敌了。 林老板脸色铁青地对闻讯赶来的厂长说:“这个疯女人,我不想再看到她!”说罢便拥着身边那个女孩施施然离开了。 黑瘦的本地厂长象得到圣旨一般,赶紧拿出手机拔打电话。不到十分钟,一辆警车停在厂门口,还没等许娟反应过来,就跳下来两个警察,把石辉和许娟带拖带搡塞进了警车。警车风驰电制般地开走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看到石辉或许娟在东莞出现过。 想想在这场事故中,石辉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半生将成为一个残废人;许娟爽朗的笑声就此尘封,守着一个残疾的丈夫,不知她要忍受多少屈辱;马课长原想以自己课长的势力,帮一下同学同乡,谁知什么都没帮上,连课长的位子都丢了。他文化不高,想找找一份类似的工资和职位,也并不是易事。石辉和许娟欠下了大笔的医药费不说,以后的日子,他们可怎么过啊? 而厂方呢,仅付出30%的医疗费,还不包括后期治疗。厂里有人估计了一下,石辉医疗费最多不会超过一万元。也就是说,厂方仅付了3000元,而石辉要付7000元的。这7000元对于厂方其实不算什么,但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石辉和许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呢。 马课长走了,张培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了。自从他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后,李连平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注塑部,不过他现在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张培。据说李连平经常请张培吃饭,两人打得非常火热。直到有一天上班时,李连平将涂装课的那个漂亮女孩领到了张培面前。在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李连平诡秘地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张培就将那个女孩领到我面前,冷冷地说:“这是涂装课的曲云,从今天开始转到注塑课上班。教会她做统计后,你就去披锋台削披锋吧。” 我的心一下掉进了冷窟,颤抖着声音问:“为,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以前对我还算不错的张培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冷冷地说:“你做错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别废话了,快教曲云做报表!”说罢扬长而去。 李连平幸灾乐祸地冲我笑笑,也随他去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竟适应不了这种突然的变故。 想起刚来东莞时的栖惶,我知道现在是不可能辞工的。既然没有退路,就只好忍着屈辱在这里做下去。带着曲云去各台注塑机前做统计时,一些相熟的啤工都问我是怎么回来,我只好苦笑着说:“没什么,教会她我还做啤工。” 趁曲云去洗手间时,罗小花愤愤不平地为我抱屈:“凭什么这样对你啊?” 我郁闷道:“我也不知道,我问张培我做错了什么,张培要我问自己呢。” 罗小花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是马课长提拔上去的,他一定以为你是马课长的人。” 我立刻明白了,张培正在车间排除异己,A班的组长己降级为技术员,另外两个技术员己被降级为实习技术员。而这三个人,都是马课长比较好的朋友。可天地良心,我跟马课长平时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 我感到非常委屈,眼泪几次要流下来,但我强忍着咽到了肚子了,只是感觉眼眶湿湿的。我不敢和张培吵闹,只好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曲云身上。她填错一个数字,我就冷冷地骂她笨,还时不时恶言恶语讽刺她。曲云并不还嘴,只是我骂得狠了,她才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是我生日,我男友说要送我一件生日礼物,没想到是这个。” 听了这话,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试探地问:“你男友?你男友是谁?” 曲云羞涩地说:“我男友是李连平,我今年刚进涂装课他就开始追我了。” 我只感到气血上涌,很想告诉她李连平是个败类,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来,生硬地问:“你刚来就谈男朋友了?你了解李连平吗?” 曲云连声说:“了解的,我了解的。他对我可好了,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 我还想说什么,下意识抬起头时,看到李连平正站在我身边不远处,正用阴冷地望着我。我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曲云听到我叹气,以为我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难过了,要不我还是回涂装课吧。” 我勉强冲她笑笑:“算了,是我不好,就算你不来,还会有王云李云来的。” 说句公道话,曲云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比我还小一岁。我之前心情不好冲她发火时,她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现在,她看我的脸色不象刚才那样难看了,就唧唧喳喳和我说个没完。她也是刚从四川一个大山里来的,和李连平还是一个县的老乡。她认为老乡更可靠一些,再加上她刚来东莞,什么事都不懂,很自然地就和李连平走到一起了。 第42章 被嫉妒和怨恨冲昏了头脑的我,恨不得马上让她从我眼前消失,实在非常厌恶跟她讲话。甚至连开始想提醒她李连平是什么人的念头都打消了,巴不得今后有她好看! 曲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统计本来就很简单,她学得很快。所以下午上班时,我便将统计用的直尺、笔、报表等物交给她,很平静地坐到披锋台前。但我还是感到某种异样,以前和我很要好的几个女孩子,甚至连罗小花,都尽量避免和我讲话或走得太近。反而是曲云,大概是我教了她,又是老乡的缘故吧。她一有空就坐在我对面,问这问那的,很是亲热。 该安慰我的人不安慰我,过来安慰我的人我又不可能和她做朋友,心情非常压抑。我一边削披锋一边想:现在出厂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再委曲都要忍,什么时候金秋厂招工了什么时候走人。 但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加班到十点下班时,我们班所有人排队离开车间。向丽忽然追上来说:“杨海燕,你留下。” 我心里一沉,颤声问:“什么事?” 向丽同情地说:“你被解雇了。”边说边递过一张解雇通知单。 看到通知单上张培的签名,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向丽小声说:“张课长己经签名了,等一下保安部会来人带你去办手续的。” 我知道,所有被解雇的人保安部都要派一名保安跟在后面办手续的。从收拾行李、到人事部交东西、一直到会计部结了工资,保安都会跟着,象押解犯人一样。这样一想,我心中的屈辱更大了。 趁保安部还没来人带我,我象疯了一样四处找张培,终于在打料房找到他时,望着他那张冰冷的脸,我全部的怒气都变成了一声怯怯的疑问:“张课长,为什么要解雇我?” 张培傲慢地说:“解雇人还要理由吗?怎么?马课长都走了,你还想冒多大的泡吗?”说完再不理我,大声喝斥跟在我身后的向丽,“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什么还不叫保安部派来人带她办手续!” 向丽委屈地说:“己经打了。” 张培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来带我办手续的是李连平,望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卑视这个人,可偏偏我被解雇的狼狈全程呈现在他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无奈的事情吗? 我在李连平的陪同下,先是进房间收拾了一下行李。我的行李本来就很少,所以很简单就收拾完了。在李连平冷冷的目光中,原来宿舍里亲亲热热的姐妹,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全都是如避瘟神一般。想起那天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对石辉和许娟的冷漠,也理解了他们。我深切明白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个道理,谁会为一杯凉茶浪费感情呢?再说,我是被张培解雇的人,倘若她们和我走得太近,便是跟张培作对,也许下一个走的人就是她们了。 到人事部交了员工手册、厂牌,到总务部交了饭卡,到会计部领了工资,我便是亮光厂一名被解雇的员工了。 离开厂门时,一直不言语的李连平忽然皮笑肉不笑地问:“知道为什么你会被解雇吗?” 91。 我不由一愣,试探地问:“难道是因为你?” 李连平挖苦道:“你还不算太笨!” 尽管我心里隐隐知道解雇与他有关,但从他嘴里得到证实,还是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我愤怒地问:“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卑鄙!” 他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得罪我了!我一点都不卑鄙,卑鄙的是你!曲云总是围着你转,也不知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呢?” 我简直气疯了:“我什么都没和她说!曲云是个好女孩,就算你是她男朋友,她也一定不会听你的话的!” 他哈哈大笑,笑罢,恶狠狠地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话音刚落,猛地一按电动门,我便孤零零地被隔在了亮光厂的外面。 我屈辱地看着那个电动门,看着我生活了八个月地方。此刻,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我从没有进去过一样。亮光厂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没完没了的加班,便是注塑部和涂装部那刺鼻的气味。还有就是,我是被这家工厂解雇的!我一直认为被解雇是一件极耻辱的事,为了远离这种耻辱,我几乎是逃一般地提着行李离开了。 再也看不到亮光厂的厂房时,我才停了下来,陈刚和丽娟都在上班,我真的不知该往哪里去。按理说,除去七扣八扣的,我也领到将近四千元的工资了。身上刚领的915元除去进厂时的100元押金,另外的15元是50天左右的工资。其余的钱还了借陈刚的钱和偶尔的零用,我全都寄回家里了。 家里除了口粮田没有别的收入,可口粮田要化肥、要农药、要提留款,还有上面经常征收的各种各样费用。更离谱的是,去年我离开家不久,我家宅基地上长得碗口粗的树便被乡政府派人强行砍了。乡政府硬性规定,所有人家一律改栽桃树,虽然不合时令,村里人也不得不高价购买了质量极差的桃树苗。据说那些桃树苗是乡政府用极低的价钱从别处购买的,却以高价卖给了农民。 不合时令且质量很差的桃树苗成活率极低,现在乡政府又在组织人铲除各家的桃树苗了,准备统一栽种银杏树。银杏树苗当然也是乡政府统一低价购买的,然后再高价卖给农民。在这一买一卖间,乡政府不知创了多少利润,而这利润并不是属于国家的,只是属于某些以权谋私的人,最终苦的还是农民。 寄回钱的三千多元,妈妈还了几百元的债,又买了化肥、农药,交了提留款,还有人情来往的,现在也所剩无几了。爸爸在世时,我是无忧无虑的,从来没想到支撑一个家是这么艰难! 要是陈刚介绍我进金秋厂的话,还要向人事交“介绍费”,进厂之前还要吃要喝,这915块钱能够花几天的啊? 在我提着行李经过一家发廊时,我看到敝开的发廊里坐了几个如李连平老乡一样的风尘女子,个个坦胸露背,化着浓妆,胸口开得极低。她们边打牌边嗑着瓜子,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 我忽然很羡慕她们,最起码,她们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不用为最基本的生存担忧啊。而我呢?真不敢想象,如果一时进不了厂该怎么办?迫在眉捷的问题是,今晚我住在哪里啊?陈刚和丽娟会不会收留我啊? 无论如何,丽娟和陈刚是我唯一的寄托。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他们的出租屋时,令我又惊又喜的是,出租屋的门竟然是敝开的,丽娟正坐在房门内看一本杂志。原来他们昨天刚做完一批货,今天特别放假一天。 第43章 丽娟边帮我放行李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辞工啊?早跟你说过了,我们厂现在不招人。” 尽管心里有一肚子委屈,但想想被解雇终究是件很丢脸的事,我涨红了脸,故意愤愤地说:“不想做了,累死人,气味又难闻。” 丽娟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的,只要找工哪里都一样累的呢。” 我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勉强笑笑:“你们厂虽然累工资高啊,亮光厂算什么啊,又累又难闻,工资也低。” 丽娟有些为难:“可我们厂招工都招熟手,象你这样没技术的要想进去一定交介绍费的,等陈刚回来再问问吧。” 不一会儿,陈刚就端着一大盆衣服回来了,原来他是到院子另一侧的水井边洗衣服了。这个院内的所有住户共用一个水井,水井就是很古老的那种,要先用一个桶吊下去才能提水。虽然各个房间都有一个水笼头,但这些水笼头是长期拧不出水的。出租屋的住户每人每月要交5块钱的水费,丽娟他们两个人每天要交10元的水费。 丽娟一跟他说我辞工了,陈刚赶紧安慰道:“辞就辞吧,电子厂虽然好进,但工资太低了。女孩子在这边找一份工作还是很容易的,或者你先随便找一份工作,等我们厂招工了再进。” 经他一说,我和丽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到底陈刚出来的时间久一些,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辞工,这让他对他很是感激。我心事重重地搬了个小板凳在丽娟身边坐下,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陈刚在门口晾好了衣服,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去了,说要去市场买菜。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来的话,他们就会吃中午剩下的菜。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走起路来双腿直直的,很不正常。我担心地问:“陈刚的腿怎么了?走起路来感觉怪怪的,他以前走路可不是这样子呢?” 丽娟难过地说:“所有烫工都是这样的,特别是大烫。他们用的都是水蒸汽式烫斗,温度非常高,这样才能把衣服烫得平整好看。为了使上劲,烫台要调到正好和大腿部根部平齐,时间长了,那地方都被烫斗的高温灼伤、起泡、破裂直到结疤。好了以后又要被灼伤、起泡、破裂再次结疤。这几天,他那地方的水泡正好破裂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我的手,惊叫道:“你的手怎么了?以前你的手又白又细,连斑点都没有的。” 我苦笑:“和陈刚一样呗,这还算好的,做了一段时间统计呢。你要是看到我们车间那些女孩的手,那才叫惨呢。” 丽娟叹了一口气:“做什么都不容易啊。”我深有同感。 晚饭是陈刚做的,他买了一条鱼。鱼很大,浑身都是肉,鱼肉很嫩,味道也很鲜美,我吃得好开心,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吃一回饱饭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鱼叫塘虱鱼,长得又长又圆,是养在脏水脏泥里,依靠垃圾和腐尸生活的,非常好养。因为嫌脏,有钱人从来不吃的,却是我们打工者的美食。塘虱鱼才两块钱一斤,买的时候让卖鱼的帮忙剁成小段,每小段一寸来长,然后放在油锅里煎,煎好了放上辣椒,非常美味。如果塘虱产仔的时候呢,又可将将它的仔单独挑出来,放上葱蒜,又是一锅好汤。 吃罢喝足,我们聊了一会天,陈刚就回厂去了,这让我很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厂有规定,外出住宿要申请的,如果没申请就外出留宿,被查房查到要罚款的。所以丽娟和陈刚都己经做了外宿申请,他们在厂里己经没有床位了。今晚陈刚回厂里要和别人挤,不知道要和别人多说多说好话呢。 以前丽娟和陈刚住这间房的时候,虽然两人都有暂住证,但并没有结婚证,所以每晚睡觉前,隔壁的那对夫妻都要把他们的门从外面锁上,第二天起床再帮他们打开。这样一来,治安队如果夜里来查房,看到门从外面锁了,就以为里面没有人,那样就不会乱踢房门了。做为报酬,他们每天要付隔壁那对夫妻一块钱。 今晚陈刚没在里面住,我也有暂住证,所以就不用他们锁了。这让隔壁那位准备来锁门的妻子很不高兴,和丽娟说笑的同时,暗中翻了我一个白眼。 冲凉的时候,我们是从院中的水井里提了水,在屋角的那个低洼处冲的。临睡前,我们又提了一桶水放在屋角,这样夜里起来小便时就不需要到外面的,小便完后用水冲一下就行了。 这是来东莞后我和丽娟第一次睡在一起,她对我讲了许多和陈刚之前的悄悄话,讲得我脸红心跳。想想真是惭愧,我们是同龄人,丽娟都和陈刚同居了,我却连恋爱都没谈过。 那个夜里,我第一次梦见自己和一个男孩紧紧拥抱,而那男孩,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再次醒来时,桌上留着房门的钥匙,丽娟己经去上班了。天气很热,房间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风扇。我很奇怪,房间这么热,唯一的一扇窗户却关得紧紧的。窗户上钉着密密的钢筋,当然是不怕人进来的啊。所以想都不想,便把窗户打开了。 我找出两套比较好的夏装洗好晾在房间。不论是去别的厂还是金秋厂,见工时当然不能穿亮光厂厂服啦。收拾完毕,己经十一点多了,感觉肚子很饿,于是出去吃饭。丽娟和陈刚是在厂里吃的,上班时候他们是不做饭的。我算了一下,我一个人呢,做饭要买这买那的,实在不划算。要是在外面吃呢,一块钱一顿炒粉,每天两顿炒粉,再加上早餐的五毛钱馒头,一天只要花两块钱,又方便又划算。 吃完饭,我又在外面随便转了两圈,虽然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因为不舍得钱去买,反而很难过,所以转了一下就回来了。房间门依然和我出去时一样,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谁知我打开房门却愣住了,屋内晾晒的衣物毛巾全都不见了,而床头丽娟昨晚晾晒的衣服却一见没少! 我急得在房间团团转:房门锁得紧紧的,那些衣服会长腿了不成?但院内静悄悄的,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除了我,没一个多余的人! 丽娟加班加到十点才回来,我跟她一说,她埋怨道:“谁叫你把窗户打开了?是小偷用套有铁钩的竹竿从窗户伸进来把衣服钩走啦!他们以为那里有钱包或CALL呢。我们刚搬进来时不知道,也被偷过一次呢。” 我很沮丧,明天我准备自己出去找工作呢,现在好了,连衣服都没得穿了,还找个鬼工作啊?无奈之下,第二天只好走进一家服装店,花10元买了一件黑色一步裙,又花3元买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小T恤。这两件衣服对我来说都是太露了,但是削价处理品,价钱非常便宜。外表看上去虽然好看,料子却是涤纶的,非常薄。其实非常喜欢一条白色牛仔裤,但那条牛仔裤要50元,且白色又不耐脏,想想还是放弃了。 第44章 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家鞋店门口在处理塑料凉鞋,7块钱一双,我又挑了一双白色的半高跟塑料凉鞋。 回到出租屋,当我穿着这20块钱的衣服,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里土里土气的丑小丫哪里去了啊?镜中的女孩容貌俏丽、身材婀娜,是那样的清秀和妩媚! 是的,20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实现我来东莞的目的,一定!” 我决定明天开始找工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和去上班的丽娟同时出门。 刚走不几步,就看到一个穿戴破旧的中年妇女挑着两只脏桶迎面而来。中年妇女头载一顶平底斗笠,长得粗黑瘦小,一看就是经受过风吹日晒。她看到我们,竟然友好地冲丽娟笑笑,用并不标准的广东普通话打着招呼:“上班啊?” 丽娟赶紧恭敬地说:“上班,阿姨。” 那妇女走后,我奇怪地问她:“这是谁啊?你认识?” 丽娟回头望望那位妇女,赞叹地说:“认识,是我们房东,人很好的。本地人一般都有几套房子出租的,我们租住的那套院子只是她家的老宅子,她在别处还有两三幢楼房出租,你看她们还这么辛苦,每天早晨都要挑这些东西喂猪。” 除了在亮光厂远远见过本地那个黑瘦的厂长外,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知道本地人的生活。每家有两三套房子出租,光租金就要收多少啊?真想象不出如此富有的人家还干这么脏累的活。 很快到了金秋厂,丽娟再三交代我小心,便去上班了。 阳光很耀眼,天气正炽热。我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工业区转业转去,希望能找到一家能安身立命的工厂。 前段时间放暑假,内地许多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及初高中毕业生大量涌进东莞的第二高峰期,第一高峰期就是过年初的那段时间。过年初的第一个高峰期,涌进来的大多是没有什么文凭、年龄偏大的,且过年前后厂里员工流失很严重,所以工作很好找。而现在呢,许多工厂人员己趋于稳定,找工的人大多数非常年轻,所以工作就很难找了。 不时在工业区遇见行色匆匆的找工者,全都象我一样茫然与疲倦。在这些找工的人中,手里拿着小包的,一般是有文凭的;而两手空空的,多是初中或小学,且是做普通员工的。我感到有些惭愧,为了方便装那本可怜的高中毕业证、身份证和暂住证,丽娟把她刚买的小包借给我了。穿着新衣服,背着小包,看上去似乎很新潮时尚,谁知道我一天只吃两块五毛钱的饭呢? 我知道现在工作很难找,所以要求也并不高,再苦再累也不怕,只想能找一家工资高一点的厂。一般来说,只有比较正规的厂工资才能高,而这种厂,一般比较大。于是,我便将眼光盯着那些具有一定规模的工厂。 但这样的厂并不多,偶尔遇到的也并不一定招工。只有一次遇到一家,虽然招工,可我递上身份证时,负责招工的人事文员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在保安室内对着手中的纸条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高兴地进去了,其余的人很知趣地散开。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也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见工的,为什么人事文员的纸条上会有他们的名字呢? 带着这个疑问回去和丽娟一说,丽娟无奈地说:“那些人肯定是有老乡或亲戚在厂里的,事先交了介绍费给人事呢,我们金秋厂还不是一样?” 我郁闷地问:“那一般要交多少钱呢?” 丽娟想了想:“这个是根据那个厂好坏来决定的。现在男孩子很难找工作,一般厂都不招男工的,所以男孩要是没有技术,进再小的厂也是要交介绍费的。要是女孩呢,熟练工一般不需要交,生手的就要交,听陈刚讲,介绍费一般是整整一个月工资吧。” 我叹息道:“我要是做人事就好了,不但能收很多介绍费,还能接触到很多去应聘的人,说不定那些人中就有齐怀义呢。” 丽娟不满地白了我一眼:“现在你还在想那事啊?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呢?何况,连警察都找不到人,你去哪里找啊?” 我望着丽娟小而温馨的出租屋,无言以对。 以往我找工作时,都是看到一个工厂就直扑到厂门口的招工栏。但我那天下午,我百无聊赖地在工业区转悠时,竟然看到一个专门的招聘专栏。这些招聘专栏里的招聘信息五花八门,甚至有几家招聘文员的工厂只要高中文化就行,至于电脑方面的,竟然没有做明确要求。 如果能做文员,就可以坐进宽大漂亮的写字楼,工作相对轻松,就会有时间学电脑、报自考,如果做了人事,还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齐怀义。如果学了电脑和通过自考,我会有更大的发展,绝不会比我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差!想到这里,我真是兴奋莫名! 招聘栏上那些地方有的极远,有的却很近。为了安全起见,我最终选了一家离我所在的地方极近的工厂。那家工厂的名字叫智达,招聘广告是红纸黑字的手字体,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们需要生产文员多名,月薪00元。要求却很低,女性,1-25岁,高中以上文化。 生产文员不需要会电脑,这条是可以说得过去的。比如在亮光厂里的注塑文员向丽,她甚至连办公桌都没有,确实是从不需要电脑的。这样一想,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我在心里死死将智达厂的厂名和厂址记住了,智达很近,我甚至不需要问路人怎么走,根据广告上的指引,七拐八拐,很快就找到了“智达”厂的所在地。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除了一间低短破旧的小屋,我什么也没看见。小屋只是孤零零的一间,座落在一幢大房子的边上,显然不是能请得起多名生产文员的“智达”厂。甚至连我奇怪地一遍遍念叨着路线,在那间小屋面前转来转去。别说厂子,连“智达”两个字都没有见到呢?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从那间低矮破旧的小屋中走出一个长相极秀美的年轻男人。我赶忙迎上去,礼貌地问:“请问,这儿有一家智达厂吗?” 那人友好地冲我笑笑,用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说:“智达厂就是这里。”他边说边指着房间一块竖在地上的木板,我这才看到,木板上写着“智达”两个字。木板己经发黑,原先红色的字也模糊不清,看来这块木板立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找了半天的所谓“智达”竟然是写在这样的木板上,所以根本没有注意。 第45章 我的目光刚一从木板上移开,他就笑眯眯地示意我:“请进来吧。” 我望了望这间破旧的小屋,这显然不是智达厂。难道工厂是相邻的另一间大房子?但那间大房子的阳台上晒满了衣物,应该也不是。我有些犹豫,那个男人看我迟迟不移动脚步,连忙解释道:“这里不是我们厂,我们厂很大的,这里只是我们厂的一个招工点。” 望着他考究的衣着、得体的举止和不俗的相貌,一点也不象电视中那种坏人的样子,我略略宽了心,随他朝那个小房间走去。从门外望去,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是一张破旧发黑的蚊帐,另外就是一张办公桌。这样的摆设怎么会是一个工厂的招工点呢?我疑惑地站在房门前,不肯进屋。 他坐在办公桌前,摊开一张表格:“快进来啊,填好这张表我就带你去上班。对了,你是应聘什么工种的?” 我小声说:“我想应聘生产文员,可我不会电脑。” 他冲我竖起了拇指:“生产文员?怪不得我看你不象一般打工妹呢,一看就是有知识的大学生。不会电脑怕什么,可以学嘛。来,填了这张表我就带你去上班,工资每月最少00元。” 大学生?生产文员?学电脑?00元?我被他这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说的这些都正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不再犹豫,正要抬腿往里走,忽然,我看到蚊帐后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与此同时,蚊帐后面似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赶紧刹住脚步,疑惑地望着蚊帐后面,又望望他。 他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忽地一沉,不易察觉地朝蚊帐后面看了一间,瞬间又恢复正常,镇静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房间太旧,老鼠太多了。厂里现在效益很好,正在建新的招工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做人事文员,到时候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我感觉他说的一切都太好了,天花乱堕的。就是因为太好了,反而越发让我不敢相信了。去别的公司应聘,人事文员都要反复看毕业证和身份证的,有的还要考试。他却连我毕业证和身份证都没看,就让我填表上班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尽管舍不得,我还是决定放弃这次太轻易得来的机会。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聘了。” 听了这话,他生气地将手中的表格往桌上一放,怒气冲冲地喝斥道:“你耍我不是!想应聘就应聘,想不应聘就不应聘!” 他边说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我,迅速站起身来。 我吓坏了,赶紧后退几步,飞也似地跑开了。他这时己走出门外,在后面大声喊:“靓妹,回来,你回来啊。” 直到跑出好远好远的闹市区,我才止住脚步,抚摸着“扑扑”乱跳的心,惊魂不定地朝丽娟的出租屋走去。为了省钱,我从来不坐车的,白天转悠得再远也是步行回来。那天回到出租屋时,天还没黑。很意外地,陈刚和丽娟都在。原来他们破天荒不加班,他们就买了菜回来做饭吃。 他们也做了我的饭,且等我回来吃,这让我非常感动。在陌生的东莞,有这样一对朋友,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幸事。如果不是他们,我现在沦落街头也说不定呢。 我把今天招工的事和他们一说,丽娟埋怨道:“别再找好厂了,先随便找个厂进去吧,听说我们厂快要招工了呢,到时候自动离职好了。最起码有吃有住的地方,你这样真叫人担心呢。” 我庆幸道:“还好我跑得快,只直好奇怪,那样的一个小房子也可以招工啊?还有,你们说他那蚊帐后面到底是什么啊,怎么还有人咳嗽?” 丽娟不以为意:“你听错了吧?是墙外人咳嗽的吧?” 陈刚试探着说:“会不会那间小屋内还有什么机关啊?听说有人专门假招工,骗到女孩就送到境外做‘鸡’或卖到偏远的乡下呢,还听说把人迷昏,然后杀害了卖器官的。” 丽娟停止了吃饭,和我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丽娟不相信地问:“陈刚你乱编的吧,真的假的?” 陈刚赶紧笑笑:“吃饭吃饭,反正啊,在这儿,你们一定要万分小心的。” 我强笑道:“我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吧。”话虽这样说,想着当时的情景,我忽然感到十分后怕。 吃完饭,丽娟不让我动手,她和陈刚一边涮碗一边不时低声说笑。丽娟一会儿帮陈刚理理衣服,一会儿又亲昵地扭一下他的耳朵。两人身体挨得很近,丽娟半个身子都趴在陈刚身上。他们这些动作,让我感觉自己象个多余的人,心里非常郁闷。便借口吹风,到外面转了一圈。 再回来时,地上己铺了一块带各种图案的四方塑胶块。这些塑胶块五颜六色,画着各式鱼虫花鸟,虽然漂亮,却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怪味。塑胶块一尺来长,四面都有“小耳朵”,“小耳朵”环环紧扣,铺在地上,象席子一般大小。 看我进来,陈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丽娟将我拉到一旁,小声解释道:“宿舍里借不到床位了,陈刚今晚就睡在这儿。” 地铺都铺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房子本身就是他们租的,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点了点头。 还好,他们还比较照顾我,陈刚睡地铺,我和丽娟睡床上。 因为陈刚在房内过夜,门请隔壁人家锁住了,明天早晨丽娟又要给他们一块钱了。整整一夜,我好担心他们两人做出什么事来,和以前在亮光厂吴少芬他们一样。如果说在亮光厂我不太难堪的话,那是因为吴少芬他们毕竟和我不熟悉,且当时宿舍也并不是我一个人。但现在不同了,丽娟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所以,我想尽快入睡,睡着就好了,不管他们做什么事我也听不到了。偏偏我越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心里非常着急。 到了早上,我的担心终于解除了,他们什么都没做,似乎睡得也很好,我却不住打着哈欠,一脸倦色。丽娟担忧地说:“海燕,夜里怎么没睡好?今天就不要去找工作了,休息一天吧。” 我感激地冲她一笑,摇了摇头。 虽然昨天想找一份生产文员的工作失败了,但却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正如昨天那个人说的那样,并不是所有的文员都需要会电脑的。尽管我知道这种情况也许很少,那个人的话也实在不能让人相信,可是天知道,我是那么想做文员,想会电脑,想当人事,想尽快找到齐怀义啊。 所以,抱着微薄的希望,我开始象疯了一样寻找招收文员、且不需要会电脑操作的工厂。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家招聘专栏,我又看到了几份这样的信息。其中有一家名叫丰飞的港资公司的招聘信息更是强烈吸引了我。 第46章 办公室文员两名:女性,高中以上文化,1-25岁,五官端正,有工作经验者优先。 和昨天那家红纸黑字手字的招聘信息不同,这家是电脑打印的,里面招聘好多个工种。电脑打印的公司相对来说应该比较正规的,又是港资,港资相比台资要好得多,金秋厂就是港资。想到这里,我决定去应聘。丰飞虽然在CA镇,但离我所在的地方并不远。现在也不过八点多钟,为了省车费,我边问路边向丰飞走去。 好不容易找到丰飞,我长舒了一口气,并不是象昨天“智达”招工点那样破旧的小屋,而是在一个繁华的超市二楼。楼道很窄很脏很脏,正在我犹豫间,却看到不时有上上下下的人,这些人手里拿着招聘报表和信息,看样子都是来应聘的。 我随着人流走进二楼,房间不大,人却很多。大约二三十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挂着不同厂家的招聘信息。有的办公桌前坐着人,坐着人的办公桌围着一圈人在说着什么;有的办公桌前则是空的。看到我进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热情地迎上来:“你是来见工的吧,请进。” 我懵懵懂懂道:“我是来找丰飞厂的,请问这是丰飞厂吗?” 女孩子顿时笑颜如花:“我们就是丰飞信息咨询公司,掌握几千个工厂的招聘信息,有几百种职位,可以帮助你找到任何你想要的工作,跟我来吧。” 可以找到任何我想要的工作?毫不犹豫地,我跟她走了进去。 女孩将我引到一张桌子边,便走开了。这张桌子里面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此时正口若悬河地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讲着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内地一家工厂的副厂长,因不满厂长专权,停薪留职想出来闯一闯。但找了很久的工作都没找到,他再三声明,他以前是副厂长,还是共产党员,想到这边找一份厂长或经理的工作。 副厂长?共产党员?这些在我心目中都有位高权重的人,我仰慕地望着“副厂长”。中年男人却很诚恳地说:“象你这样的,找一份厂长或经理的工作绝对没问题。不过,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去面试时不要提你是共产党员的事,好吗?” “副厂长”有些吃惊,但表示理解:“是不是那些资本家一听说共产党员就怕了?” 中年男人笑笑,不置可否:“总之,你不提就是了,提了反而为阻碍你见工。” “副厂长”很是迷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中年男人口若悬河,立刻把他夸得天花乱坠,拍着胸脯保证可以帮他找到厂长或经理的工作。当然,前提条件是先交介绍费100元才能帮他介绍到这样好的职位。开始,“副厂长”不想交这100元,说等找到工作再给,但被中年男人拒绝了。中年男人巧舌如簧,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最后,“副厂长”爽快地交了钱。 “副厂长”刚一交了钱就被迎宾小姐带走了,说要去工厂见工。中年男人将100元放进抽屉,重又将目光投向我,热情地说:“小姐,你想找什么工作?” 我拘谨地坐在他对面,底气不足地说:“我想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可是我不会电脑。” 中年男人宽容地笑笑:“象你这样漂亮的小姐,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实在是太容易了。这样吧,你交100元介绍费我们马上带你去见工。” 一听见工我便犹豫了:“见工?如果见不上怎么办?” 中年男人拍着胸脯说:“你放心,一次见不上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什么时候见上什么时候为止。” 我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问:“要是一直见不上呢?” 他严肃起来:“如果实在见不上,我们保证退钱。不过要是见上了你不去上班,如果还想再让我们介绍的话,必须再次交100元介绍费。” 我立刻释然,只要见上工我当然会去上班啦。退一步说,如果见不上100元钱也会退的,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刚才戴眼镜的那个男子见多识广都交了钱,我还怕什么呢?所以,我爽快地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接了钱,给我开了一张红色的单据,冲远处一招手,刚才那位迎宾小姐急忙跑过来,笑容可掬地将我引到另一张办公桌边,一位长着一双竖眼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给我一张表,让我填上。 表格很简单,只是手忙脚乱间,我把身份证号码填到了家庭住址栏里,我刚想更改,竖眼女人厉声制止了:“不行,重填。”于是,又给了我一张空白静格。 我感激地接过了,填好后递给她,同时赔着笑脸说:“填好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工了吗?”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和人赔着笑脸说话了? 竖眼女人看都不看那表格一眼,冷冷地说:“先交20元。”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啊?我刚刚交过100元介绍费了。” 竖眼女人不耐烦地说:“你交的是介绍费,现在是表格费。每张表格十元,你刚才填坏了一张,两张总共20元。你交钱就带你去见工,不交就到边上去。” 又一个女孩开始填表格了,我只好站到一边。原以为只要100元介绍费呢,现在又要20元的表格费,介绍费还有得退,这表格费是一定没得退的了。我恼恨地看着手中两张不到16开张大的、薄薄的表格,廖廖的几行字,我真不相信就这样一张表格会值10块钱! 比我后填表的女孩乖乖交了10块钱,女孩看了看我,小声说:“算了,100块钱都交了,还在乎这20元吗?” 想想也是,我只好沮丧地交了20块钱。交了钱,竖眼女人刚才紧绷的表情松驰下来,甚至还冲我笑了笑。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匆匆走到她身边,着急地说:“朱姐,还有没有人?” 朱姐指着我和另一个女孩说:“这两个人是见文员的,暂时没有了。” “白衬衣”冲我们两人挥挥手:“跟我来吧。”于是跟他从另一个楼梯下到一个院子里,院内己停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他示意我们上面包车,自己坐进驾驶室里。 面包车上己有三个男人,其中包括刚才那个“副厂长”。“副厂长”也看到了我,友好地冲我笑笑。车内连我和那个女孩,共有五个人。我刚才忐忑不安的心情略略放了下来,这次见工应该不是圈套吧。就算我笨,这四个人应该不那么笨吧,特别是那个“副厂长”,既是共产党员,又当过副厂长,什么世面没见过呢。 车子很破旧,不时颠簸几下,我有晕车的毛病,虽然不严重,但这样不停地颠来颠去简直要把我的胃翻出来一样。我强忍着胃内的痉挛,不停掐着大拇指底问,希望不要吐出来。透过车窗向外看,车越往前开,周围的景物越来越偏僻,工厂也越破越小。 第47章 还没等我们看清工厂的名字,面包车便在一个院内停住了。我第一个走下车,差点没吐出来。这个厂房比周围的厂子更破更小,甚至比我以前做过的“永新”厂还小。我们五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眼里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我们这些人中最少的也是交了110块钱的,现在真可谓箭在弦上不得发了,只好硬着头皮随“白衬衣”向一间挂着“总经理”门牌的办公室走去。 远远地,就听到“总经理”办公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白衬衣”示意我们停止,自己刚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去。我们互相望了望,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只见办公室内七八个人正围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争吵,“白衬衣“进去后,那七八个人又向他围了上来,更是吵得不可开交。正在这里,从一间大屋内又走出几个人,“副厂长”赶忙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几个人望了望我们,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苦笑道:“你们也是来见工的吧,别见了,还是回去吧,我们可能都上当受骗了。” 原来,他们怀疑这个工厂是和丰飞公司合秋骗钱。他们除了在丰飞交100元的职介费和10表格费外,进这家厂还交了100元的押金,但不几天就连续被“炒鱿鱼”了。可进厂时有规定,不到半个月内离厂是不退押金的,离厂包括被炒、辞工和自动离职。他们大多是刚从内地过来找工的,其中以男孩子居多,因为很多工厂不收男孩子。他们在实在没有安身之所,外面暂住证又查得紧,走投无路之下才进这个厂的,没想到是这个情况。 现在聚在总经理室闹事的几个人比他们先进来,己经被炒鱿鱼了。他们则来得晚些,但过几天可能就会轮到他们了。 这时,那个肥头大耳的总经理己经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到院内了,那些人强烈要求退钱。包括丰飞公司的介绍费100元、表格费10元、进厂押金100元,还有近半个月的工资。 总经理坚决不退,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们进厂快半个月了,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凭什么退你们的钱!” 一听这话,那些人更气了,纷纷指责他:“每天加班加到死,帮你串了那么多玻璃珠子,那不是钱吗?” “大米都是变质的!” “菜都是晚上去菜市场捡的烂菜叶子!” “菜里连个油花都不见!” 总经理被这些人围在当中,推来搡去的,不停地说:“你们进厂前我都和你们说好的,钱也是你们主动交的,又不是我拿刀逼着你们要的。你们不好好做事,我当然要解雇你们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个声音最响、情绪最激动的男孩愤怒地说:“你到底退不退钱?再不退我要去告你们!” 总经理恶狠狠地望着他:“你要是不想在东莞混了,就去告吧!” 听了这话,男孩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总经理对着男孩发出开怀的笑声。 这时,一脸狼狈的“白衬衣”好不容易从另一群人的围攻中钻了出来,匆匆忙忙对我们五个人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另一家工厂见工。”说完,率先走了出去。我们都把目光对着年龄最大的“副厂长”,“副厂长”向我们示意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走到面包车前,“副厂长”对“白衬衣”说:“我不想去见工了,我要回丰飞要介绍费。” “白衬衣”微微一笑:“我们给了你们这次见工机会,是你们自己放弃的,这怨不得我们,但介绍费是一分都不会退的!” “副厂长”怒了:“当时说好介绍不到工作就退的!” “白衬服”振振有词:“不错,我们是说介绍不到工作就退的,问题的关键时,我们给你介绍工作,是你自己不去见工的呢。”说完这话,他将目光转向我们四个,冷声说,“你们几个去不去见工?” “副厂长”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骂了一句:“良心都被狗吃了!”恨声而去。 其余两个男孩都很瘦小,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闪烁的目光和我一样茫然而无助。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另一个女孩问我:“我们要不要去?” 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呢。” “白衬衣”见我们迟迟不上车,朝我们火了:“还不走?你们想去就自己搭车去吧。”说完,“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发动了引掣。 女孩急忙连声喊声:“我去,我去。”但那面色车己“轰”地一声绝尘而去。她愣愣地望着面包车远去的方向,好久才转过身来问我:“我们要回丰飞让他们退钱吗?” 我摇了摇头:“算了吧,刚才他们吵架你都听到啦,退是不可能的。” 互相叹息了一番,刚才院内的争吵和“白衬衣”的态度己表明,丰飞是和工厂合伙骗钱无疑了。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凭着印象,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们其实都不认识路,但我们都知道107国道,只要上了107国道,就好办了。 太阳很大,晒得人脸生疼,我们尽量找有树荫的地方走,避免被阳光直射。可东莞路两旁的树多是为装饰而栽,树荫小得可怜。通过谈话得知,女孩是内地一所财经学院的毕业生,今年刚毕业。她会电脑,找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她坚持要做财务方面的工作。 财务工作优先招收本地人,就算很有经验,工资也要比本地人低许多。她刚毕业,当然没有经验,只有交一笔押金或找本地人担保。她交不出那笔押金,更没有本地人愿意为她担保,所以很难找到类似工作。 做普通文员吧,厂家给出的工资才几百块钱,于是她就一直不停地找。这次上当受骗,也是被丰飞的两千元的高薪许诺冲昏了头脑。她决定回去就进厂,哪怕是一个月七百元也做了。 我好羡慕她,我在亮光厂一个月加班加点也只有五百元。坐在漂亮的办公室,一个月七百元,不需要象我们那样每天加到半夜,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但经此一劫,我知道这种好事现在还轮不到我。我决定明天重新给自己定位,象丽娟他们说的那样,安安份份找一份普工的工作,等金秋厂招工再进去吧。但无论如何,我来东莞的目的,是一定要达到的! 走到107国道,我和那个女孩就分手了,为了省钱,又害怕晕车,我没有坐车,而是沿着人行道一步步走着。经过市场时,我一块钱打包了一份炒粉。回到出租屋,双腿象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了。 丽娟和陈刚还没有下班,我拆开炒粉饭盒准备吃饭,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打过包的。刚拆开饭盒,一股浓烈的塑胶气味向我迎面扑来。我调整呼吸,叹了一口气,打开一次性筷子,抹了一点辣椒酱在炒粉上,尽管炒粉很硬,饭盒很难闻,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48章 吃完饭,口干得要命,没有开水,我也懒得烧,喝了两杯温热的井水,简单冲了下凉,一头扑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梦中,我忽然想上厕所,于是顶着烈日,不停地在找啊找。可到处找不到厕所,情急之中,我被强烈的尿意憋醒了。我刚想起身,却听到地上有异样的声响。 这声响是那么陌生而熟悉,我下意识地翻了个身,一只手朝旁边一摸:丽娟不在床上!忽然想起以前在亮光厂宿舍时,吴少芬他们几对夫妻做的事,立刻,我什么都明白了!丽娟和陈刚,他们在做只有夫妻间才做的那种事! 大概是我刚才翻身的声音太响了,那种异样的声音嘎然而止,压抑的呻吟也低了下来,黑暗中我听到陈刚紧张地问:“是不是海燕醒了?” 丽娟迟疑说:“不会吧?”说完便喊,“海燕,海燕。” 我假装没听到,努力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地躺着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己经醒了,且尿意越来越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真恨临睡着喝的那两大杯井水,如果不喝那两大杯井水,我便不会被尿意憋醒,也就不会听到这异样的声音,现在也不要受这么大的罪! 如果说以前吴少芬他们夫妻做那事的时候,我还能不那么难堪的话,因为毕竟宿舍里有好多人。那么现在,我真真是感到那十几分钟比十个世纪还漫长啊。听着他们的声音,我一方面有一种犯罪感,另一方感到非常地兴奋和刺激。我被这种矛盾的心理纠缠着,直到天亮才合上眼。 而丽娟和陈刚呢,做完那事后,丽娟爬上了床,两人都很快就沉沉睡去,直到听到他们均匀的呼吸,我才敢蹑手蹑脚地下床小便。是的,己经快半个月了,我在他们这儿住的也太久了。明天,只要有工厂招人,我再也不挑了。 早晨起床,陈刚似乎做错了事的学生,不敢抬头看我。倒是丽娟,眉飞色舞的,仿佛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趁陈刚到井边洗涮的间隙,她笑眯眯地问我:“海燕,昨夜你睡得还好吗?” 我故作镇静地点点头:“还好的。” 她忽然又害羞又自豪地说:“昨夜,我们声音太大了,我好怕惊醒你。” 我尴尬地望着她,想着夜里的声音,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 她脸上也“倏”地一红,没头没脑地又抛出了一句:“真的好舒服,海燕,你也快找个男朋友吧。”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时,陈刚洗涮完毕进来了,我赶紧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找工作了。” 丽娟忙拉住我:“今天别去了吧,昨夜加班把这批货赶完了,今天难得放一天假,陈刚要带我去HM镇买衣服,你也一起去玩玩吧。” 我摇摇头:“你们去吧。”便逃也似地离开出租屋。 一个初中以上文化的女孩子,没有太多想法,在东莞想找一份普工的工作还是很容易的。因为打定主意不再想进好厂,不再想做文员,所以看到一家和亮光厂规模相当的电子厂在招人,我很顺利地通过见工,甚至没有要押金,随时都可以上班。这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早上走得匆忙,忘记带钥匙了,丽娟和陈刚去HM镇买衣服,现在肯定还没有回来,我决定自己随便逛逛。 没有找工压力的逛街显得轻松多了,更令我惊喜的是,竟然在一家服装店的隔壁看到“电脑培训”的字样!自从来到东莞,找工作、上班、找工作,虽然明知道有电脑培训,但从没有留意过。我原以为电脑这种高科技的东西,培训的场所一定很辉煌气派呢,真没想到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店铺。 我进去时,因为刚吃过中饭,里面的人并不多。店铺外面看起来不大,但向后面延伸却很长,摆满了两排电脑。看着电脑和电脑前熟练操作的人们,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靠门边的一张办公桌上坐着一个面容和善的男人,看到我茫然地站在门外,热情地问:“小姐,是不是想学电脑?” 我小心翼地问:“电脑,难学吗?” 他微微一笑:“不难学,只要认真学,肯定不成问题的。” 我怯生生地问:“那,要多少钱?” 他递给我一张纸:“看看这上面吧,你想学什么?” 那张纸是一个广告宣传单,上面写着所学项目的收费标准,最少的一项五笔输入法也要150元。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呢。” 他问:“你是什么学历?在厂做什么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高中毕业,明天才上班,在厂里做普工。” 他胸有成竹道:“那就学五笔输入法、WORD和ECEL吧,很多女孩子都是学这个的,学会了就可以做文员了。” 我看了看收费标准,五笔输入法150元,WOED200元,ECEL200元,也就是说,如果我全部学会就要550元呢。除去这几天的吃喝和那天花的120元介绍费,我身上还有近700元。进厂一般最少要押一个月工资,如果我交了550元,海鸥暑假开学的学费就要成问题了。 想到这里,我试探着问:“现在没钱,过段时间我再来学,可以吗?” 他宽厚地笑笑:“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的。” 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如获至宝地把那张广告宣传单装进包里。 真的很感激电脑培训部的那个男人,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给我开启了一扇窗户。以前,我虽然知道做文员是需要会电脑的,但一直以为电脑好难学,更不知道要从何学起。现在听他一说,我心里亮堂多了,决定明天就去上班,先打工一份工,等学完电脑再重新找工作!有了这个想法,我感觉离我来东莞的两个目的又近了一步,心里充满喜悦。 又随便逛了一圈,便兴冲冲朝丽娟的出租屋走去。因为心情豁然开朗了,感觉身边原本零乱、破败的建筑和店铺也亲切起来。出租屋的房门大开着,丽娟和陈刚己经回来了,很意外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孩子。看我进来,丽娟笑眯眯地说:“海燕,我们厂明天招工了!” 虽然己经准备明天进我自己找的那家电子厂了,但听说金秋厂招工了,我还是非常高兴!因为金秋厂无论是规模、工资还是环境,在东莞都是数得上的。花园式厂房暂且不提,最少00元的工资实在是诱人。虽说加班很多,但又有哪个厂不是加班加得累死累活呢?对我来说,加班不可怕,再苦再累不可怕,可怕的是工资低! 但想到介绍费,我有些为难了,讪讪地问:“这次要多少介绍费啊?” 第49章 陈刚指着旁边的男孩笑道:“这次不用介绍费了,胡海波是跟我一个班的烫工,和我们是一个县的,他哥哥刚进我们厂做人事。他刚才和他哥哥说好了。不过这次不是招查衫,是招包装工,要比丽娟累一些。” 胡海波憨厚地冲我笑笑:“我哥很好说话的。” 进金秋厂竟然不要介绍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按照以前的收费标准,我要交最少00元介绍费呢。想到这里,真的非常高兴,拉起丽娟的手说:“走,今晚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陈刚哈哈一笑:“胡海波早就说好他请呢。” 我忙说:“那怎么好意思?” 丽娟冲我眨眨眼:“你俩一个海波,一个海燕,谁请不是一样?” 我听了这话,抬头看看胡海波,他立刻红了脸。我感觉到丽娟话里有话,但太兴奋了,也不做他想,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朝饭店走去。那顿饭吃的很开心,那天也是我来东莞最开心的一天,我和丽娟甚至喝了一点酒。只是胡海波坐在我身边,似乎对我很好的样子,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丽娟和陈刚去金秋厂。还没到上班时间,穿着各色厂服的人不断向厂里涌入,浩浩荡荡的。门口的招聘栏果然贴着招收包装工的信息,虽然要到九点才正式招工,且只是招收三名包装工,但现在厂门口己经排了长长的两队,在身着厂服的人群中,这两队不穿厂服的人看上去特别显眼。 丽娟说这些都是等待见工的人。我赶紧也排了上去,粗粗算了一下前面的人数,有五六十人之多,而且身后的队伍还在不断发展壮大! 其实排队见工的场面,我以前在别的厂门口也是见过的,包括亮光厂。但是如此多的人来见三个包装工却是非常罕见的。怪不得陈刚和丽娟一再让我进金秋厂呢,原来这个厂如此受欢迎,虽然加班加得人累死。 尽管旁边的招聘栏上己注明上午九点才正式招工,但现在不到八点己站了百余人。这些人中有很多男孩子,我听他们互相聊天说,男孩子很难找工作,这三个包装工又没注明一定要招女的,他们来碰碰运气。九点钟的时候,差不多有三四百人了,我们这些人在厂门口有站有蹲,黑压压连成一片。原来排得还算整齐的两条队伍早就打乱了,因为再排下去估计要一两里呢。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两条腿站得都麻木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顺着人们的目光向厂区望去,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孩拿着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从漂亮的写字楼朝大门口走来。有认识的人小声说,这就是管招聘的胡海成。我想这胡海成大约就是胡海波的哥哥了,心里在紧张的同时难免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在这样的大厂负责招聘,肯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不一定要玉树临风,也应有几分斯文儒雅。可胡海成长得实在是太普通平凡了,连胡海波长得帅都没有。不过现在无论他帅不帅,我都认为他很高大挺拔,因为我能否进金秋厂,是由他决定! 保安室对面有一个好大的房间,上面写着“招聘室”的字样。胡海成将文件夹放在“招聘室”,保安便将电动门边的小门打开了,人群“轰”地一声涌向小门。前面的人拼命伸出手想把自己的身份证递上去,后面的人也将身份证或毕业证高高扬起。千万人举着“毛主席语录”高喊“万岁”的场面。要不是门口有两个保安维持秩序,真怀疑会发生踏死人的事件。 很多刚才看上去极文静的女孩子也拼命往前挤,丝毫不顾及形象。我也非常想和她们一样挤上去,但我实在鼓不起为了一份工作尊严尽失,为了我那份可怜的尊严,我只好无奈地站在人群外,心急如焚。从后面风风火火赶来的一个女孩诧异地问我:“你不是来见工的?怎么站在这儿?” 我讪讪说:“是来见工的,但我不好意思往里面挤。” 那女孩不屑地“切”了一声:“只要能进金秋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便奋力向人群中挤去。忽然,人群又骚动起来,原来一个保安走到招工栏边,在包装工的要求后面加了个“女”字,人群中发出不满的责骂怕,男孩子们只好边小声责骂边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保安又重新维持了秩序,女孩们排成两条长队,招工才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胡海成一边看着身份证一边问着什么,我好羡慕他,这样可以见识多少个人名啊,说不定这些见工的男人中就有该死的齐怀义呢。我一边随着队伍往前移动,一边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 当然,我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否被录用。谢天谢地,虽然我前面排着很多人,胡海成在看到我的身份证时,只微笑了一下,连问都没问,就让我进了招聘处。招聘处己经坐了另外两个女孩子,其余的人羡慕地看着我们,沮丧地离开了。立刻,刚才喧嚣的厂门口重又清净起来。 想想真是不公平,那两个女孩,都是刚从内地过来的样子,如我刚来东莞一样,穿着土气,一脸生涩。有一个女孩在填入职申请表时,竟连连填错了几次,字也写得歪歪斜斜的。我就不相信,刚才外面那么多女孩子,就没一个比这两个强的?而且,这两个女孩互相是认识的,显然和我一样,是内定进厂的。虽然我也是因为内定进来的,但还是为刚才那几百个人不平! 金秋厂是花园式厂房,厂房很新,院子也很宽敝,并且铺满了草坪和花园,非常漂亮。无论是规模还是环境,亮光厂都不可望其项背。但金秋厂竟然不要考试,而且胡海成说每天也不需要做早操、开早会什么的,这让我好开心。因为同样是早上八点钟上班,每天却可以多睡半个小时。进厂后我才知道,不跑步、不做早操哪是因为根本实在没时间! 刚填好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胡海成亲热地称她珍姐。珍姐脸色黑黄、没什么气质,一看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她很随便地扫了我们一眼,便在我们三人的表格上签了名字,并写上针织一厂的字样。珍姐走后,胡海成说,珍姐是针织一厂的尾部主管,叫李凤珍,以后我们就归她管。 然后,胡海成分别给我们写了一张“录取通知书”,让我们拿着录取通知书及身份到到指定医院办理健康证。下午拿了健康证就可以直接拿行李来上班,如果拿不到健康证就不要来了。我心里一喜,他说的那家医院就是我在亮光厂时办理健康证的医院。 第50章 我赶忙道:“我有健康证的,我在亮光厂上班时,也是在那家医院办的,这次就不用办了吧。” 胡海成为难地说:“厂里有规定的,以前有的不算,一定要进我们厂办理的才算。” 我急了:“为什么啊?我的健康证才半年多呢,还在有效期呢。” 胡海成别有深意地冲我笑笑:“你问海波就知道了,不要说金秋厂了,东莞、珠三江、广东甚至全国都是这样的。” 我想起自己能进金秋厂己经不错了,哪有资格挑三捡四呢?只好悻悻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和那两个女孩往医院走去。 路上我才知道,那两个女孩是堂姐妹,江西人,大的叫李萍,小一点的叫李梅。李萍长得很漂亮,虽然微黑,但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不爱说话,看上去也颇有心计。李梅一张娃娃脸圆圆的,一笑还露出两个酒窝,非常可爱,话也很多。 李梅说她们刚从家里出来,姐姐李清是个大学生,在金秋厂做仓管文员,这次就是姐姐让她们来的。为了让她们两个人进厂,姐姐每人帮他们出了一千元介绍费,因为介绍费比一般人多200元,所以尾部主管才同意让她们两姐妹进来的。 李梅说到这里,李萍赶忙提醒她:“就你嘴快,你忘了,姐姐让我们不要说的。”然后转脸问我,“你进来也交了介绍费了吗?” 我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交了。” 机灵的李萍立刻看出了什么,小声埋怨她堂妹:“叫你不要说嘛,姐姐说要是传到厂领导耳朵里,尾部主管也受处罚的,搞不好我们就要被开除出厂。” 我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技术的工人进金秋厂要交一千块钱介绍费,而我却一分钱没交就进来了。一方面固然是介绍我进厂的胡海成哥哥胡海波正好是人事;另一方面,就算胡海波和陈刚是好友,但胡海波如此卖力地帮助我,也不会没有缘故。想起丽娟一些话和胡海波的眼神,我恍惚明白了一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来东莞的两个目的还没有达到;进金秋厂做工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找一个做烫工的男友更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医院有另一个工厂来体检的人,把本就不大的医院挤得满满的。上次是亮光厂集体体检,并没有出示身份证。但这次不但要拿出金秋厂的录取通知书,还要出示身份证。特别是验血时,医生警惕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又认真地对照着身份证上的照片。我感觉自己象做错了事的犯人,非常郁闷。验血主要是看是否为乙肝病毒携带者。因为之前在亮光厂己经体检过了,我知道自己是健康的。 最难堪的是验尿,拿着那个小小的瓶子,看着里面的尿液,我真是羞愧难当。上次在亮光厂体检时,并没有这项,李萍和李梅更是不明所以。所以在妇产科,那个女医生签名时,我试探着问:“这是验什么啊?” 女医生头也不抬道:“看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们三人的脸顿时“腾”地红起来了,面面相觑,我小声抗议道:“我刚满20岁,连男朋友都没有呢。” 女医生很不耐烦,抢白道:“你有没有我怎么知道?” 我简直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狼狈地拿起己经签了字的“健康证”,和李萍、李梅落荒而逃。 下午去拿结果时,一切正常。我赶紧回出租屋拿了自己的行李,匆匆赶到厂门口时,正遇到李萍、李梅。她们只带了一个人的行李。李梅一脸沮丧,李萍哭得稀里哗啦。原来李萍被查出小三阳,没有拿到健康证。 看我们进来,保安通知了胡海成,胡海成看了体检结果,只让我和李梅将行李提进厂内,却让保安把李萍拦到了门外。李萍哭得更厉害了,正在这里,一个瘦瘦的女孩匆匆赶到,女孩就是李清。李清看了李萍的体检结果,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跟胡海成乞求道:“小三阳并不传染,再说我们厂所有餐具也都放在消毒碗柜里的,应该没事吧。” 胡海成为难地说:“我也知道不传染,但就算公司不这样规定,上面也会查的。没办法,叫她去那些小厂试试吧。” 李清连声音都哽咽了:“你也知道,那些小厂累死累活也拿不到几个钱。”但她不再乞求胡海成,而是强装笑颜安慰李萍,“先回出租屋吧,我们再找。”李萍哭得更凶了。 一旁的保安不高兴了:“不要在这里哭,老总看到要骂我们的。“李萍只好边哭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和李梅每人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交了200元押金、四张照片,领了员工手册、厂牌、饭卡和两套工衣,便成为金秋厂的员工了。金秋厂是用饭卡的,每人以每天六块钱计。饭卡上面写上名字、月份和31小格子,每天分上、中、晚三顿,吃一顿饭堂厨工就划一顿。虽然方便了,却不可能节省饭票换日用品了,这真是遗憾。 当然,我们还要经过一个月试用期才能算正式员工,正式员工才有全勤奖。金秋厂是港资厂,没想到在全勤奖这方面,和亮光厂极其相似。 一切准备就绪,宿舍管理员便让我们提着行李,在一个保安的带领下,绕了一大圈由后门进厂。这个大门似乎刚装上不久,是生活区的大门,大门左侧还有一个门,这个门是连着厂区的。保安介绍说,这是前几天发的通告,以后所有员工上下班只能由这个门进出厂区。刚才应聘处的正大门则只能由车辆及厂领导通过。 这真的是很不方便,因为正大门前面是一条宽敝的马路,对面便是许多出租房,我们由正大门出入很方便。而现在出入的这个门,却是非常偏僻的。如果从这个门去出租屋,要绕好远的一条路。但这些都是规定,我们所做的,只有遵守这些规定,无论是否合理。 金秋厂真的好大,生活区也大得不得了,还有宽敝的草坪和篮球场。宿舍管理员也来了,他把我们领进A栋宿舍三楼,打开303房间,嘱咐我们找老员工要钥匙自己配,便离开了。 房间共有6张床12个上下铺。房间尽头还有一个阳台。阳台边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是洗手间,却不干净,一打开便有一股尿臊味。房间还有三张空铺,一张下铺两张上铺。在亮光厂我住够了上铺,趁李梅不注意,便手疾眼快将自己的行李扔在了那张下铺上。李梅委屈地嘟着嘴,只好爬上我的上铺。那张下铺似乎好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非常脏,到处都是灰尘。我暗笑,房间的人真傻,难道不知道下铺比上铺方便得多吗。别的不说,就是夏天挂蚊帐也比上铺容易得多呢。 第51章 刚刚收拾好,下班的铃声就响起了。我和李梅赶紧在左胸前挂好厂牌,拿着饭卡去食堂吃饭。正要出门,却从门外火急火燎跑进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友好地冲我们笑笑,但看到我们的床,随即尖叫起来:“你们不可以住那张床的!” 我和李梅立刻愣住了,李梅怯怯地指着自己的床铺:“你是说这张吗?” 女孩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恐怖:“上铺还好,但下铺不能住人!” 我以为她嫉妒我是后来的却占了一张下铺,便有些不悦:“这张床好脏,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擦干净,床又没坏,不能住人放在屋内做什么?” 女孩听出我话中的讥刺,冷笑一声,不再理我,从自己床上拿了饭卡,扭头就走。我问李梅:“她是不是欺负我们后来的?”李梅茫然地摇摇头。 金秋到底是大厂,每层宿舍下面都有一个饭堂,十分宽敝明亮,桌椅板凳也非常干净。饭堂有四个打菜的窗口,靠墙的柜子上有一次性的钢碗和汤匙,另外还有几个大桶,分别装着米饭和汤。我和李梅站在人较少的队伍后面排起来,轮到我时,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将饭卡递进窗户里。窗户里面有两个厨工,一个拿着笔负责打菜,一个负责划饭卡,打一份菜划一份饭卡。 菜是统一放在一个长方型的不锈钢餐盘里的,餐盘有四个象小碗形状的凹陷。三个小的凹陷里可以装三份菜,可惜我们普通员工只是一荤一素。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新奇的餐具,真让人爱不释手。我悄声跟李梅说:“这么好的餐具,要值十块钱吧?” 李梅也小声道:“不止,我觉得最起码值二十元,吃过了真不想放回去。” 我们将米饭盛在那个大一些的凹陷里,并拿了一个不锈钢碗盛了汤,又拿了汤匙,这才找一处桌凳坐下来。虽然是六块钱,但菜却和在亮光厂吃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卫生看上去好一些。一素一荤,荤菜就是切成片片的火腿肠炒鸡蛋,素菜就是一个空心菜或黄豆芽。火腿炒鸡蛋没什么味道,青菜也好象是煮而不是炒的。但奔跑了一天,我们真的饿了,吃得狼吞虎咽。来东莞后,这是我第一次不用担心饭菜不够吃,也不用想着怎样去节省饭票。 我和李梅一边吃一边小声讨论着面前的餐具,比如,盛菜的那个钢盘多少钱,盛汤的钢碗多少钱,汤匙多少钱。虽然意见不统一,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乍进了一个传说中的好厂,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这么新奇。可惜李梅的姐姐李清在职员饭堂吃饭,而丽娟他们是梭织三厂的,也并不和我们在一个饭堂。 吃完饭,将餐盘、碗和汤匙分门别类地放好,连洗都不用洗,真是幸福。这是我来东莞后,第一次感觉良好。漂亮的花园式厂房,餐具也不用洗,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在老家,哪一口饭不是汗水掉泥土里砸八瓣换来的呢。 可惜这高兴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我们走进宿舍时,看到刚才那个女孩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正对着我们的床指指点点,两人均是一脸肃穆。看到我们,那位大姐说:“那个下铺不能住人的,还是搬到上铺去吧。” 我意识到那张床可能别有隐情,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能住人啊?”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那个大姐终于支吾道:“那张床上死过人!” 一听这话,我不由大吃一惊,心都“怦怦”地乱跳起来,恐惧地望着那张床。在我们老家,死过人的床要扔到外面晾很久,去过晦气才能再拿回家的。可这张床厚厚的灰尘表明,并没有被扔到外面去过晦气。而我一来就选中这种床,真的是好不吉利。 原来,以前睡在那张床上的女孩才只有17岁,进厂不到一年就死了。进厂时因为年龄不够,还是拿她姐姐的身份证。女孩进厂时还算胖,只是不爱讲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变瘦,人很快就瘦成了麻杆。很多人劝她去医院看病,她都没去,不是不想去,实在没有钱。一般的打工者都是这样,都小病硬扛着,大病就回家看,如果实在花钱太多,回家也只能等死,谁有钱去医院呢?她其实身上也没有别的地方疼痛,只是感觉浑身没有力气。谁知在连续一个月的大赶货时,她就晕倒在工位上。保安赶忙将她送到医院,但走到半路就断了气。 李梅听到这里己浑身发抖,恐惧地问:“那,厂里赔钱了吗?” 大姐苦笑一声:“赔什么钱?她是病死的,又不是工伤死的。不过,听说厂里还是补了她两个月工资,差不多两千块钱吧。后来听人说,她这是‘过劳死’。” 我求助地望着大姐,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大姐果断地说:“搬到那张上铺去。” 虽然对那张床甚至连铺在那张床上的席子和蚊帐都充满了恐惧,好在屋内还有三个人,我还是鼓起勇气,抖抖索索地把铺盖解下来放在另一张上铺上。那张上铺正好和李梅的床铺头挨头。李梅也是脸色苍白,不想再住那个上铺。但总归不是那张床,屋内也没有其它的空铺了,只好忍了。 那个第一次提醒我的女孩叫朱素贞,朱素贞叫那位大姐为红姐,我们也跟着叫红姐。我搬床铺时,朱素贞躲进蚊帐里化了淡淡的妆,还换了一件胸开得很低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工衣就匆匆出去了,很急的样子。我小声问红姐:“她是不是拍拖了?” 红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神秘地说:“不是,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 朱素贞之所以没有去车间加班,因为她是查衫,比较好请假。红姐是清洁工,所以吃饭时间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其他宿舍情况也类似,只间或看到很少的几个人在偌大的宿舍前走动,整层乃至整幢宿舍楼都还算安静。红姐说,这是因为最近针织一厂赶货,她们上的是直落班。所谓直落上班,就是早上去上班时打一次卡,晚上下班时打一次卡,中午和晚上吃过饭她们就不回宿舍了,而是直接进厂区。虽然大多是计件工资,工资只按做出件数的多少来定,但倘若迟到或没到厂里统一规定的下班时间早退,还是要被扣工资的。 红姐很健谈,对厂里各种掌故如数家宝,这也难怪,她己经在这个厂做了五年了。本来是车位,去年在工位上晕倒才托关系转成清洁工的。说到这里,红姐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哪里象你们,年轻就是好。” 我安慰她:“你也不老呢。” 红姐忽然问:“你们猜猜,我多大了?” 第52章 我看了看她的脸,皮肤粗黑干糙,皱巴巴地贴在脸上,表情一动就有很多细小的皱纹,头上也有了根根白发。看上去应该和我妈妈年龄差不多,但我妈妈己经45岁了,我保守地问:“40岁?” 她咧咧嘴笑了:“你把我说得太年轻了,人家都说我最少45呢,其实我才36岁。” 我和李梅面面相觑,李梅快言快语道:“36岁?你看上去这么老呢。” 红姐解嘲地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干得比驴累,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下班比小姐晚,装得比孙子乖,看上去比谁都好,十年后比谁都老。’我还算好的啦,厂里那些从国外回来的人,在国外加班更多,那才叫老呢!” 我这才知道,虽然金秋厂是香港人管理,但是一家跨国公司,在世界好多地方都有分厂。大多数分厂都在那些穷国家,比如孟加拉国,毛里求斯等等。也有在发达国家的,比如美国的塞斑岛。特别是美国的塞班岛,从哪里回来的人说,那里简直就是监狱式管理,做满三年要少活二十年。 红姐的话说得我和李梅胆颤心惊,我们还想问更多,上班的预备铃声响起,红姐象受惊似地跳起来,箭一样冲出门外。 陈刚和丽娟他们也是加班的,我和李梅正不知怎么打发时间,李清来了,还给李梅带来了一瓶“老干妈”辣椒酱,她怕一向嗜辣的李梅吃不下饭。李梅很想让她带我们出去转转,但李清说仓库还有事,便急匆匆走了。 刚来半天,我对金秋厂就只有一个感觉:忙。似乎人人都很忙,忙得连说话的时间好象都没有了。我们一天跑来跑去也累了,冲洗了一下,一挨枕头便睡着了。也不知道宿舍的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被嘈杂的声音惊醒,看到宿舍的人都起来了,正忙乱成一团。我赶紧推醒李梅,两人手忙脚乱地以最快速度洗涮完毕,随着宿舍的人走出303房。这时人流也从各幢宿舍楼以及厂区外涌入,逐渐形成一股更大的人流,浩浩荡荡朝工厂区走去。 厂区非常干净,我们跟随红姐她们上了车间所在的五楼。老员工都有一双拖鞋,分别锁在一个小柜子里,钥匙由自己保管,我们因为是新来的,只好换上临时拖鞋。 推开写着“针织一厂”的房门,我真的是惊呆了,厂区好大啊,似乎望不到尽头。到处是人和机器,我也分不清那些人和机器是做什么用的。红姐做为老员工,把我们带到位于厂区一角的几张办公台前。办公台前坐着好几个人,昨天给我们签字的珍姐也在坐。其中有一个瘦小的女人非常显眼,这女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随意地穿着牛仔裤T恤,头发烫起来,看上去非常洋气。她嗓门也很大,正在声色俱厉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骂一个男孩,男孩唯唯喏喏,连大气也不敢说。 车间里机器声虽然不大,但因为机器很多,所以非常嘈杂,靠得很近的人也必须大声讲话对方才能听见。越这样就越嘈杂,真是恶性循环。珍姐看到我们,对身边一个胖胖的女孩大声说:“周桂枝,这两个是给你们组招的人,带去吧。” 周桂枝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有恃无恐地说:“人事部越来越差劲了,什么人都往里招,一看就是个生胚子,跟我来吧。” 尽管对她的话非常反感,但我们还是诚惶诚恐地跟在她后面,七拐八拐走了好远,来到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溜桌子,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很多女孩正低着头,飞快打着包装。这就是所谓的包装组了,周桂枝把我们领到一个低头包装的女孩面前,用命令的口气说:“段明兰,你给她们两人派活吧。” 那个叫段明兰的女孩友好地冲我们笑笑,我们认出她也是我们宿舍的,心里感到一阵亲切。她冲我们笑笑,让我们在她旁边坐下,只叫我们学着她的样子做事,却并不说话,两手依然在桌子上飞快地动作着。后来我们才知道,段明兰虽然是包装班长,拿的也是计件工资。挂着班长的头衔只是每月多150元,但要最先学会每一次货品的包装方式,负责培训新员工并维持正常的工作秩序。 都是纯机械式工作,我们很快知道怎么做了。段明兰便让我们去尾查那边去拿来查过的T恤衫,然后挂上各类标识的纸牌,放在一个固定的纸板上叠好,再用别针固定,最后放进塑料袋里封好。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便将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放进旁边的筐子里,会有专人过来点数装箱。 这些步骤看起来一点也不难,但真正做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挂纸版和封塑料袋还好,就是把衣服整齐放到纸板上并加别针固定这道工序,我们生手做起来真的非常笨拙。偏偏那些细细的小别针一不留神就看不到了,弄得我手忙脚乱,谁知越乱越出错,不小心竟就扎进了手里,顿时鲜血直流。 正在这时,周桂枝冷着脸走过来,怒吼道:“你真是笨死了,还不快把手拿开,要是弄脏了衣服,你赔得起吗?” 我吓得一哆嗦,手掌又被另一根小别针扎了一下,疼得要命。旁边的段明兰小声说:“快用嘴把血吮干净了。” 我只好强忍着泪,飞快地把手放在嘴里,舌头在流血的手指和手掌处来回舔着。血是咸的,手掌心的汗水是咸的,苦涩的泪水也是咸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拼命将混着血水、泪水和汗水的滋味舔进嘴里,流进心里。 周桂枝一转脸又指着李梅骂:“还有你,你看你叠的衣服皱成什么样了,拆开,重来!”说音刚落,一件衣服就砸到李梅的头上,李梅头一歪,那件衣服又砸到她手上,她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忍气吞声地将衣服拆开重新折叠。 我胆战心惊地问段明兰:“她不会炒我们吧?” 段明兰犹豫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们还是好好干吧,先别管那么多。” 我望了望身边那些低头做事的人和无数双飞快的手,我坚信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快的。果然,学着学着我就越来越熟练了,李梅也是。并且,我们很快也有了自己的拖鞋和钥匙。只是最初的紧张和新鲜劲一过,每天象一台机械一样重复着这些繁忙而枯躁的操作,真是苦不堪言。 大多数人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洗涮完毕吃早餐,然后进入厂区打卡上班。中午不打卡,直接由厂区进入饭堂,吃完饭后,再由饭堂进入厂区。晚饭亦是如此。几乎每晚都要加班,无论周一还是周日,加班均算正常上班,如果无故缺席、迟到或早退按旷工处理,虽然是计件,但也要倒扣工资。 第53章 上班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我渴望下班的时候,下班似乎离我很遥远;当下班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更感到绝望了,因为不知道要加班到什么时候! 除了写字楼职员,每个进出厂区的人都行色匆匆的。整个针织一厂八百多员工,只有三个人例外,这三个人就是朱素贞和另外两个女孩子。这三个人经常请假,说来也怪,别人很难请假,但这三个人却能轻而易举地请到假。时间长了我便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在厂里上班,但却是兼职在外面做“小姐”的,每次可以赚几百元,每月只要出去四五次就可以赚得比工资还多。 而那些组长、主管之所以对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暗中收了她们不少好处,所以在请假时给予她们很多方便。红姐私下和我说,她曾亲眼在洗手间看到朱素贞把一根做工精美的玉镯塞到周桂枝手里。还好她反应快,立刻将洗手间的门关上,否则,还不知道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 朱素贞是尾查,尾查和我们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如果尾查不喜欢谁,她查过的衣服就会不给谁包装,而是给那些她喜欢的人包装。这样,有的人面前衣服堆积如山,有的人可以包装的衣服就很少,拿的工资相应就少了。 自从我进来后,虽然因为床铺的问题她对我略有不满,但后来一直对我很好。她查过的衣服有时还会主动送到我们包装的桌子上,这让李梅和其他包装工都很羡慕。 有一天晚上破例不加班,我早早洗涮完毕躺在床上。现在在我看来,真的应了那句古话:骑马坐轿,不如睡觉。宿舍的人多半也出去了,只留下几个人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快乐的时光。 红姐看李梅乖乖妇女的模样便逗她:“梅子,准备什么时候找男朋友?你看我们宿舍的小姑娘都出去拍拖了呢。” 李梅当即红了脸,吭吭哧哧道:“人家还小嘛。” 段明兰叹了一口气:“你今年1,阿花比你还小一岁呢,男朋友都谈了两年了。有合适的就快谈一个吧。别等到象我,都26了还没人要呢。” 红姐又转脸问我:“海燕,你呢?你20岁了吧,比梅子还大两岁呢。” 我傲然道:“我才不想找男朋友呢?我要学电脑,然后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做,我一定要坐到有空调房的写字楼里去!” 我的话音刚落,所有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解地望着她们,委屈地说:“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们那么大的车间,连风扇都不能装,怕把衣服吹乱,热得要死。听李梅姐姐李清说,办公室的写字楼都有中央空调的,很多人上班时间还要专门拿一件厚衣服御寒呢。” 红姐一边抹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耐心地说:“写字楼谁不想去?大家都想去,问题是去得了吗?我们厂差不多一万人,听说光职员都有几百个。真正坐在写字楼里的也不过那几个人呢,就连珍姐、周桂枝她们,虽说吃的是职员饭堂,睡的是职员宿舍,还不得跟我们一样在车间里流汗?做写字楼,那都是要大学生的!” “大学生”这三个字象一根巨大的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恼羞成怒道:“就算做不了写字楼我也要做主管,最起码也要象周桂枝那样,不要干活,也没人骂,工资还比我们高。” 段明兰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个人真是的,你以为主管那么好做的?人家珍姐是从羡国塞班岛回来,什么苦没吃过?就连周桂枝,也在孟加拉国呆了三年。” 好久没说话的朱素贞冲我苦笑道:“海燕啊,你也不想想,全厂那么多人,大家还不都是打一份普通的工?就算工作再努力,厂里再提拔,又有几个能出位的?退一步说,大家都想坐写字楼、当职员、拿高工资,那么多活谁来干?”说到这里,她忽然冲我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想到她一向待我不错,便下了床跟她走出门外。宿舍楼旁边宽大的草坪里,三个一堆两个一团坐满了人,朱素贞领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我一头雾水地问:“素贞,有什么事吗?”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问:“海燕,你是不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犹豫了一下:“我是好想赚很多的钱,好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朱素贞非常有把握地说:“这是一样的,要想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我倒有一条路子可能让你赚很多的钱。” 虽然我需要养家,但我来东莞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钱,但如果有很多很多钱的话,我的目的就可以更快地实现。所以,我试探着问:“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子呢?” 她神秘地趴在我耳边说:“晚上跟我出去做吧,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我认识一个酒店的‘妈咪’,可以介绍你进大酒店做,她捧红过很多小姐,你对她好一点,她一点会把你捧红的。要是你运气好被大老板看中了,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哪里还要辛苦打这份工?” 听了这话,我立刻气血上涌,我想到了村里的那个大姑,真是又气又急,很想骂她,但想到每天都要从她手里拿货,冲到嘴边的骂人话就变成了疑问句:“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你不直接进酒店做,还要在这里打工呢?” 她叹了一口气:“一来呢,我年龄大了,长得又不漂亮,客人很少,只能给那些该死的鸡头留电话,有活做通知我过去接,收入不稳定;二来呢,这厂里我有很多老乡,毕竟不能那么光明正大,传到家里以后也不好做人。” 我真想骂她,她怕传到家里不好做人我就不怕吗?但我还是软弱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做那个。” 没想到听了这话,她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我是为你好!” 她的话让我很生气,一气就忘记后果了,脱口而出:“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一计不成,她又哀求道:“海燕,我己经答应那个‘妈咪’给她介绍女孩了。你这样拒绝,我怎么好意思跟她说?或者,你就走一下过场,陪我跟她吃一顿饭,这样我也好对她交待呢。求求你,就当帮我吧。” 做与不做,这是原则问题!我生硬地说:“不,我不想和那种人吃饭!”撂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赶忙追了上来,连声说:“杨海燕,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的,这种丑事,想遮掩还来不及呢。只是从那以后,朱素贞再也不将查过的衣服抱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了。更为可气的是,甚至她面前的衣服堆积如山,我去取的时候,她也不给我。她越来越对李梅好起来,有时还送给李梅荔枝、龙眼、李子等各种时鲜水果吃。这些水果都是我们平时望尘莫及的,每每看到,我总会咽口水。 第54章 终于有一天,李梅红着脸跟我说:“海燕,朱素贞说可以介绍我去酒店上班。她说酒店能赚好多好多钱,有了钱想吃什么水果买什么水果。” 我瞪大了眼睛:“早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了,你怎么说?” 李梅认真地说:“我来时我妈跟我说,我打几年工攒一笔钱,她会用这钱给我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然后找个好男孩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握着她的手:“是的,梅子,累点苦点不怕,但绝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是原则问题!”李梅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然快人快语,但她是个好女孩,善良而单纯。 朱素贞对我们两人同时冷淡下来,可能连碰了两次钉子也没有再发展别人的兴趣了,终于安静下来。只是请假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 我们的生活是固定的三点一线:宿舍-厂区-饭堂,我们每天在这三点一线间周而复始。每天早上七点打起床铃,而我又是比较嗜睡的一个,经常要挨到七点半才能起床。因为时间紧,便不能去吃早餐,一直要空着肚子做到中午12点。不出两个月,我感觉胃部开始不舒服起来。事实上,同样的原因,宿舍没几个人的胃是好的。 日子象指尖的流水一样逝去,我逐渐习惯了这种繁忙而劳累的生活。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麻木了。很多时候,我忘记了我来东莞的目的,我觉得自己己经不是人了,而是和车间的那些平车、烫位一样,只是一个没有思想、只知道干活的机器! 因为货多,每天赶货赶得死,一般最早12点下班,有几次上了通宵,休息四五个小时后照常上班。虽然金秋厂无论规模还是名声,和亮光厂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同样是发夜宵票的,同样是那种无油无盐的汤米粉、汤河粉,吃得我一看到白白的东西都想吐。 但不能不吃,否则,没有力气打包装,更不可能熬得那么久。有时候做着做着就睡着了。夜里只有组长在,一般看到睡觉也不象白天那样骂人,但睡得太久了也不行,就算组长不叫我们也会醒的,因为工资是计件的,想睡觉就别想拿高工资。 所谓的高工资也只是相对而言。打包装不算技术活,工价低得要死,在厂里包装工的工资是最低的。工资最高的是平车车位和烫位。但烫位一般都是男孩子,车位则要熟练工。而我,是要学电脑做文员的。可这样拼死拼活地加班,哪有时间去学电脑呢? 金秋厂也是押两个月工资。我的钱除了寄500元给我弟交学费,剩下的也很快花完了。我在金秋厂的第一份工资是八月底领的,虽然整个六月份我只上了10天班,但还是领了差不多250元的工资。好厂就是不一样呢,在金秋厂做10天相当于在亮光厂做半个月。但我还是恨不得一分钱分成几次花,因为这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 丽娟他们梭织三厂也是不停地赶货,我们好难见一次面,偶尔碰到,也是打几句招呼就各奔东西。厂里连国庆节都没有放假,虽然国庆节是国家法定假期,但对我们似乎没什么作用。甚至连拿计时工资的查衫,也和平时拿的一样工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元旦。按照惯例,年前的一段时间是金秋厂的淡季,有时还整天整天地休息,我和丽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多起来。而每次去看丽娟,都能看到胡海波。因为李清是做职员的,和李梅不能天天在一起,反而我和李梅总是同进同出,人家都说我们象姐妹。 元旦前一天,厂里加了菜,每人分到一条鸡腿和一罐可乐。这是我第一次喝可乐,不习惯那股说不出的味道,但我知道可乐是好东西,且非常贵,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喝完了。那只鸡腿不大,不过真的好香。因为加了餐,人们的脸色比平时鲜艳了许多。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胡海波竟将一条鸡腿和一罐可乐送到了我的宿舍!鸡腿和可乐每人只有一份,这一定是他没舍得吃的。 想到我和丽娟刚来的时候,陈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两只鸡蛋,我心里暖暖的。虽然实惠的鸡腿和可乐相比较浪漫的鲜花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我们这些长期吃那种没油没盐的一素一荤的人来说,节省下只有一份的鸡腿和可乐,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爱心啊! 尽管如此,我知道一分钱不拿进厂,我己欠他太多。因为自知无力承担这份人情,所以我执意不接他的东西。幸好宿舍里只有我和李梅,否则,这么多人看到我们两个推来让去的,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胡海波的脸涨得通红,终于说:“你是不是嫌少?” 我急得都快哭了:“不是,真的不是呢。” 旁边的李梅看不下去了,一伸手将鸡腿拿了去,得意地一笑:“你俩别让了,鸡腿和可乐都算我的了。” 因为李梅和胡海波也见过几次面,算是熟人,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胡海波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好半天才讪讪地说:“明天休息,我们一起去陈刚那里玩吧。” 还没等我答话,李梅一口答应了:“好啊,你买菜,我们做饭。” 胡海波连连点头,偷眼看我脸色始终不冷不热的,再也坐不住了,很狼狈地退了出去。 她刚一走,李梅就责备道:“胡海波是想追你,厂里男孩子这么少,你还不赶紧答应了他。”确实,据说厂里的男孩还不到八百,也就是说,男女比例大于一比十。厂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就是,经常看到长相平平的男孩身旁伴着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也正因为此,厂里年龄超过二十五岁没有对象的女孩比比皆是。这部分女孩,回家找吧,不甘心,再说多年打工在外,家里适龄的男孩大多是结了婚的。在厂里找吧,哪里论得上呢。可我,怎么能跟她们一样呢? 我于是就逗李梅:“他哪里是追我呢?他明明是借送我东西来追你呢,你看,你一接鸡腿他就走了。“ 李梅瞪大了天真的眼睛,疑惑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是真的。”本来是为了逗李梅,忽然意识到,李梅活泼可爱,胡海波清秀善良,如果两人能走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了这个念头,我决定成全他们。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便去丽娟的出租屋。胡海波己经先到了,屋里摆着一大堆菜,显然是他记住了昨天的话。看到我们进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丽娟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认真地说:“你看胡海波怎么样?上次他仅仅是看了你和我的合影,就打电话称你是他女朋友,他哥哥才帮忙让你进厂的。他真的好喜欢你,老家和我们那里隔得又近,要是成了,以后我们四个人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 第55章 我断然拒绝:“不!” 她急了:“胡海波己经很不错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埋藏以久的心里话:“为了弥补我没上大学的缺撼,我一定要找一个大学生!” 在说这句话时,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将要为这句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丽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我,再不提我和胡海波的事了。 虽然己有些冷了,但天空竟然阳光灿烂,这让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每天上班、下班,真可谓披星戴月,两头不见太阳,都快忘记太阳长什么样子的了。 中饭很是丰盛:一盘青菜,一盘炒辣椒,一盘油煎塘虱,还有一大碗凉拌猪肺。猪肺据说本地人嫌脏,不吃,却成了我们打工者的美味。大大的一只猪肺才只要两块钱,买回来煮熟洗净后,再放上辣椒面、花椒粉及麻油等等拌匀,真是天下少有的美味。一桌菜连饭一起不到十块钱,却吃得我们心花怒放。想想饭堂那名义上每天六块钱的伙食,菜难吃不说,饭都发黄发硬,人人难以下咽,真不知道承包饭堂的老板赚了我们多少钱。 吃过饭,我们便到附近的市场上转,因为是元旦,很多厂都放了假,到处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我们刚转了一圈,胡海波便提出请我们看投影。他率先去买了票,我们鱼贯而入。丽娟照例是和陈刚坐在一起的,我坐在丽娟边上,胡海波坐在我边上,他的另一边是李梅。胡海波想跟我说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眼睛始终盯着墙幕,仿佛被里面情节吸引住似的。 事实上投影很难看,两块钱可以看两部片子,一部是打打杀杀,非常血腥;另一部简直就是色情了,不但能看到男女主角赤身裸体缠绕在一起的镜头,还不时有呻吟声入耳。在这种情况下,身边坐一个对自己情有独钟的男孩子,真是如坐针毡。 在投影上那一对男女主角的赤身裸体再一次缠绕在一起时,我感觉到胡海波的手试探着碰了一下我放在扶手上的手,我迅速拿开了,手再不放在那个位置。与此同时,我刻意将身体向丽娟那边靠过去,和他保持着的一定的距离。我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一直保持到投影结束。胡海波显然有些失望,从投影厅里出来,他一直是垂头丧气的。 陈刚似乎看出了什么,“嘿嘿”一笑:“看这样的片子,想不犯罪都难。” 丽娟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并将身子偎上去,两人眼波流传中的浓情蜜意,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胡海波似乎受了刺激般,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和前面不住回望他的李梅走到了一起。 望着前面的丽影双双,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李连平不是我的归宿,胡海波不是我的归宿,我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呢?正如陈刚所说,看这样的片子,想不犯罪都难。而我年轻的身体,一次次承受着这样强烈的视觉和听觉刺激,蛰伏了20年的欲望己经蠢蠢欲动了。平时累死累活倒还罢了,一旦闲下来,我感觉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啊!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那家电脑培训部,但我没有进去,即便现在放假。因为快要过年了,我要把所有的钱寄回家给妈妈和海鸥。一到寒冷的天气,妈妈就更下不了床了,而海鸥也该交来年的学费了,我哪里还有钱给自己学电脑呢?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念叨,日子是靠一个节一个节连起来的。对于在外打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元旦过后,几乎是眨眼之间,又快到春节了。还在元旦前,就有人为回家的车票奔忙起来。 我不回家,当然今年也不会象去年那样靠几袋方便面过年了。胡海波己经和李梅确定了恋爱关系,胡海波再看我的时候,目光中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没有了内容。他更长时间地将目光放在李梅的身上,一脸爱意。 我们三个人说好到丽娟的出租屋里过年,丽娟和陈刚则四川老家订婚。陈刚很早就请假去广州车站排队买票了,但排了三天队却一张票也没买到。最后只好花高价从“黄牛党”手中买了两张“黄牛票”。 丽娟和陈刚一年里省吃俭用,共存有一万五千元,这让我非常羡慕。但厂里满三个月以上的员工,都是通过银行发工资的。我算了算,除去六月份的250元,我也领了四个月的工资共计373元,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他们回家的前一天,厂里正好放假。在丽娟的提议下,我们三人一起坐车去HM镇的银行取钱,顺便也想买点东西带回家。这是我自来东莞后,第一次去HM镇。路上很多大巴、中巴,人实在是多,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上一辆车。但车上没有座位,只能在人缝里站着,下车时,两腿己经麻木。 因为春节来临,大小商铺前张灯结彩,喜迎春节,非常繁华。只是时不时看到背着大包小包在路边候车的人,这些人操着全国各地口音,神情焦急,慌慌张张,给这个繁华的东莞大镇带来了几分不和谐。 银行外面有一个取款机,但取款机旁边人很多,蜿蜒有两、三百米长。这时天气己经很冷,很多人只能在外面被冷风吹。我听到有人在骂:“是不是死人啦?我都等三个小时了。” 马上有人附合:“这样工作效率,比蜗牛还慢,不如死了好。” 但奇怪的是,里面的营业厅却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窗口取钱。 陈丽和丽娟也乖乖地排在那条长龙后面。排了一会儿,前面的人好象没有移动似的,这样排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啊?排得久了,双腿都站得麻木了,我不禁有些烦躁,试着走到营业厅内的一个窗口。营业厅内有四个窗口,每个窗口都只有一、两个人,但那三个窗口分一万以上、十万以上、专为外汇服务,还有一个没有标明数字的。 我走到那个没有标明数字的窗口前,怯生生地对里面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职员说:“取3000块。” 那人正在和对面的女孩聊天,脸都不转一下,没好气地说:“去外面取。” 我硬着头皮说:“外面好多人的,为什么不能在柜台里取?” 他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讥屑地说:“一万元以下都到取款机上取,这是为了分流,节约时间、提高效率,你懂不懂?” 我不禁抬高了声调:“现在外面取款机排那么长的队,这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这也叫节约时间、提高效率?” 那人气得不行,“蹭”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嚣张地说:“你胆子好大,拢乱金融秩序,我要报警。” 第56章 一听“报警”两个字,我不自觉得软了下来,再没了脾气。这时门口那个保安听到争吵声,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来,态度强硬地示意我离开。我只好在很多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诚惶诚恐地退回了那条长龙后。 丽娟担心地问:“怎么样?他们不给你取吗?” 我沮丧地说:“不给取,我取的钱太少了。一万元以上才给取,或者你们可以进去取的。” 丽娟很高兴,陈刚却有些犹豫。为防止竹篮打水两头空,丽娟还在原处排队,由陈刚去取,我则站在陈刚的位置。谁知陈刚到那个一万元的窗口边,很快也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他虽然是取一万元,但那一万元并不是在同一张存折上。 大约五个小时后,我们才取到钱。人己累得不行,虽然HM镇非常热闹,却再也没心思逛了。取了钱,小心放好,又匆匆往邮局赶去。邮局有一队排的比银行更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进去一看,排得很长的这条队是转帐的,都是两千以下的交易金额,当然,也和银行一样分成几个等级。这种不平等现象,竟是无处不在。 寄钱的人不算多,我寄了3300元,邮寄费却花了48元。轮到丽娟时,他们却放弃了,因为寄一万元要分成两份寄,共要11元的手续费呢,两人实在舍不得。他们最后商定:不寄了,直接把这一万元带回家。 这时,天色己晚,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正好路边驶过一辆回去的大巴,我们赶紧挤了上去。 因为大巴刚从车站开出,后排还有几个空位子,我们三个人赶紧坐了上去。 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丽娟疲倦地倚在陈刚肩上,我百无聊赖地拿出刚才邮局开的单据看着。越看越奇怪,邮局收了我48元,怎么单据上只有40元呢?另外元哪里去了?我悄声问陈刚,陈刚淡然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八元是手续费。” 我不死心:“那40元不是手续费了吗?” 陈刚苦笑道:“谁知道呢,他们是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车厢里传来激烈的打骂声。我吃了一惊,只见前面座位上有一个老板模样、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卷报纸劈头盖脸打另一个土里土气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好象有点傻,竟然不躲闪,只是带着哭腔哀求着:“对不起,老板,对不起。” “傻子”的哀求并没有平息那个“老板”的怒火,他一边更用力地打一边大声骂着:“我叫你不长眼,我叫你不长眼,你不想活了!” 我一时义愤填膺,非常同情那个“傻子”,但那个“老板”虎背熊腰,看上去非常霸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车上坐着许多男男男女女,可除了我和另外几个人瞪大了眼睛外,别的人似乎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些人是如此地冷漠,我恨恨地心里骂着他们! 在“老板”的打骂声和“傻子”的哀求声中,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未,原来那个“傻子”打开一瓶“可乐”时,不小心喷到了“老板”身上。我小声能怒道:“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 丽娟也愤愤不平道:“就一点可乐,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吗?” 陈刚赶紧向我们使眼色,叫我们闭嘴。“老板”依然还在打着,“傻子”边躲避他那卷落在他身上的报纸边战战兢兢地说:“我给你擦,我给你擦。” “老板”更怒了:“谁要你擦!”又将报纸迎头抡了下去。没想到这次抡空了,报纸将“傻子”手中的可乐瓶打翻了。打翻的“可乐”再次溅到“老板”身上,“老板”更怒不可退了,抬起腿重重地将“可乐瓶砸扁了。可乐流了一地,“傻子”大叫一声,赶紧宝贝似地捡起来。 忽然,另一个座位上的男人象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傻子”手上的“可乐”瓶说,兴奋地:“中奖了,你中奖了!” “傻子”拿着可乐瓶,茫然地站在车厢中,似乎不明白什么是中奖了。 “老板”,立刻不打了,也着急地看着那只被自己砸扁的可乐瓶,将拉环对着窗外看了半天,果断地说:“真的是中奖了,一百万呢!” 话音刚落,“傻子”立刻扑上去将可乐瓶抢了回来。 “老板”满脸堆笑说:“小兄弟,你知道去哪里领奖吗?” “傻子”茫然地摇摇头。 “老板”说:“等你知道了就过期了,你不如把这个罐子一百元卖给我吧。” 我心里很替那“傻子”着急,生怕他被“老板”骗了,白白错失一次发财的机会。 幸好,“傻子”这次又不傻了,他咧开大嘴笑了,憨声憨气地说:“你以为我真的傻啊,这奖值一百万,你想一百元买到?可乐是在杂货店买的,我不会去问杂货店的老板换吗?” 旁边有人哈哈大笑:“杂货店?把整个杂货店卖了也值不了一百万呢?” “傻子”听了这话,就有些慌了,求助地望着旁边的人:“那,那要怎么领?” 有一个好心人问他:“你有身份证吗? “傻子”说:“我身份证被我老婆拿走了。” “好心人”说:“那你问你老婆拿啊。” “傻子”为难道:“我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 车上陆续又上了很多个人,陈刚旁边的座位也被人坐了,那是一个穿着很讲究的中年人。“中年人“不时和陈刚套着近乎:“你到那里下车啊” 陈刚态度很是冷淡,压根都不想理他似的,“中年人”却也不恼,依然没话找话时,听到“傻子”说老婆和别人跑了,他又碰了碰陈刚:“连女人都看不住,真丢我们男人的脸。”陈刚索性将脸转过来,不再理他。他于是和前面座位上一个提着行李的男孩套起了近乎。 前面那些人还在大声吵闹着,因为“傻子”没有身份证,无法领到奖金,在“老板“的再三请求下,”傻子”终于决定以十万元的价格把可乐罐卖给“傻子”。“老板”当即掏出一扎花花绿绿的钞票,边递给“傻子”边说:“我没带人民币,这是一万二千五百美元,你数数吧。” “傻子”却将头一拧:“我不要美金,我要人民币。”听了这句傻话,旁边有人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真的好傻,连美金比人民币值钱都不知道。 无奈可乐罐是在“傻子”手中,“老板”和他百般解释不成,只好无奈地举着美金问车上的人:“哪位有人民币愿意和我换的?” 旁边有人疑惑地说:“我倒是想换,就怕你这美金是假的。” 听了这话,一个刚刚上车的男人立刻走上前。男人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西装男”接过一张美金看了看,认真地说:“我在银行工作,这美金绝对是真的。”边说边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小机器,他说那是验钞机,他把那叠美金在验钞机上验了一下,果断地说,“我敢打包票,绝对是美金!” 第57章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几个人也跃跃欲试。正在这时,车厢里的音乐声一下子大起来。那伙人的声音立刻淹没在这音乐声中。 那个“好心人”冲着司机大喊:“你不想混啦!” 音乐声立刻小了下来,那伙人声音重又响起。 陈刚身旁的“中年人”怂恿道:“可惜我没钱,你要不要也换一张,这么好的机会可别错过了。” 陈刚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眼睛又转向别处。可惜我身上没有钱了,否则真想换呢。“中年人”看陈刚不理他,又鼓动前面座位上提行李的那个男孩。男孩有些犹豫,但听到有人说“差不多了”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刻打开行李箱,小心地从一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里取出一叠钱,很快到前面换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美金。 男孩看着手中的美金,兴奋地满脸通红,拿在手里似乎炫耀一般,但周围的几个人都目光淡漠,似乎他手中的美金和一张白纸没任何区别。“老板”手里好象还有一叠“美金”,但没有人再换了。正在这时,“中年人”站起身来,喊了声停车,便往前面走去。车停了,“中年人”下了车,刚才吵嚷最凶的那几个人,“老板”、“傻子”、“西装男”、“好心人”纷纷跟着下了车。“老板”临下车前还冲前座的司机骂了句:“想死早点说!” 车内立刻恢复了平静,与此同时,被骗的信息也从司机处传来。刚才表情淡漠的那些人仿佛也醒过来一般,纷纷指出车上几个人换的是假“美金”,并不值几个钱。那三个人慌张起来,刚才被“中年人”怂恿换钱的小伙子更是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开了:“怎么办?怎么办?那是我一年的血汗钱呢!” 我心中暗叫好险,幸亏自己身上没有钱。下车后,丽娟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仰慕地对陈刚说:“你真厉害,我差点叫你拿钱换了呢。” 陈刚略有得意道:“不是我厉害,实在是见得多了,那几个人都是一伙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小偷、骗子特别多,一定要小心了。出门在外,一定不要贪便宜,天上是没有馅饼掉下来的。” 我和丽娟连连点头,很快穿过107国道,疲惫地往出租屋走去。现在走的路是通往村里的大路,虽然比不上107国道宽敝,但平时车来人往,也是非常热闹的。丽娟走在陈刚的右侧,并将装着钱的包放在她和陈刚紧紧挨着的左肩上。为防万一,我走在他们后面。 快要拐进出租屋旁边的巷子时,陈刚新买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因为路上车来车往,声音很嘈杂,他便走到一处较为偏静的地方接电话,我们停下来等他。 己经进入村庄了,出租屋就在不远处,我们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忽然,我看到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传来丽娟的高声尖叫。我吃了一惊,反应过来时,丽娟己跌倒在地。前面有一辆摩托车踉跄了一下,摩托车上有两个男子,我清晰进看到,后座的男子非常得意,手里拿着丽娟的小包。我下意识地去追他们,同时大喊:“站住,你们站住!” 就在我快要抓住后座上那个男子的衣服时,摩托车忽然加大了速度,后座上的男子响亮地冲我打了声唿哨,嬉笑着骂了句:“你个傻B!”摩托车飞驰而过,扬起一阵轻微的灰尘。 闻讯走过来的陈刚也拔腿追了上去,但摩托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虽然明知道追不上,但我还是徒劳地、象无奈地追了几十米。再转回头时,看到丽娟匍匐在地,放声大哭,她的嘴里,竟渗出红红的血迹来! 我赶忙将丽娟扶起来,这时陈刚也脸色铁青地回来了。丽娟全然不顾了身上的泥土,趴在陈刚怀里嚎啕大哭:“一万元,我的一万元钱呢!” 陈刚恐惧地望着她:“丽娟,你受伤了,快,我们快上医院!” 丽娟使劲地摇摇头,边哭边喊:“别管我,你快报警!” 陈刚嘶哑着声音说:“没用的,还是自认倒霉吧。” 丽娟却固执道:“报警好吗?也许他们还没走远,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刚拗不过她,只好拔打了110。大约十分钟后,一辆巡逻车开来了。陈刚赶紧迎上去和他们说了当时的情况,两位警官的态度还算温和,但要我们过去做笔录。他说只有做了笔录才能立案。丽娟仍然在哭,仿佛能把钱哭回来似的。陈刚还算镇静,只是脸色阴沉地可怕。 本来陈刚说先送丽娟上医院的,但丽娟说没事,只是跌倒在地时,牙齿咬到了下嘴唇。果然,她口中的血迹己经没有了。我和陈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走进HM镇公安分局,我感觉诚惶诚恐的。公安分局的楼房非常庄严气派,院内布置得就象一个典雅幽雅的花园。随处可见的国徽让我感觉是那样的熟悉而遥远,遥远地仿佛和我隔着几个世纪一般。想想也不奇怪,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工资是由我们所打工的工厂发放的。我初中时入的团组织关系,早就随着学业的结束而结束了。也就是说,在我决定外出打工时,我便中止了我的政治生命。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是不可以入团、入党乃至从政的。虽然我怀着强烈的爱国爱党之心,却也无法向党组织靠拢半步!因为工厂不可能发展我们入团、入党,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高中毕业生,更不可能报考形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公务员!我忽然有一种极强烈的感觉,我被谁抛弃了! 想到这里,我苦涩地摇摇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丽娟被抢了一万元钱,我们是来做笔录的。我真恨自己总是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为什么不能忘记我来东莞的目的?我为什么不能丢掉我的理想?我为什么不能象丽娟和李梅她们一样,安安稳稳打一份工,好好找一个条件相当的男孩过日子呢? 警察把我们领进一间写有“审讯室”字样的房间外,让我们等一下。除了我们,门外还有十几个人,一问才知,都是被抢偷被抢的。大约是年底了,劫匪也想回家过年,正是抢劫的高峰期。 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也是被抢的。他来东莞半年了,省吃俭用存了三百块钱,年底了,本想寄回家,没想到在邮局门口就被抢了,他立刻赶过来报了警。 没想到,警察问他:“抢了多少钱?” 他说:“三百元。” 警察马上说:“去去去,三百元还来报什么案,没看我们正忙吗?” 可怜的男孩,只好抹着眼泪走了。 第58章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但陈刚小声说:“三百是太少了,就是我们一万元,其实也没有报案的必要的。”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丽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住了嘴。 大约并不是什么重要案件,笔录时警察并没有把我们三个人分开。只是在笔录完成后,丽娟焦急地问了句:“请问,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 警官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的。” 丽娟恨恨地问:“要是逮到他们,你们一定要狠狠地判。” 警察淡淡地说:“一般很难逮到的,就算逮到,也只能算抢夺不能算抢劫,最多判10个月。” 丽娟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警官不耐烦的眼神,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回来的路上,停止哭泣的丽娟便开始埋怨陈刚不该去接那个电话,也不该为了回家炫耀买那个破手机。陈刚开始的时候还隐忍着,并没有发作。谁知,丽娟越数落越不象话了,甚至说到不回家订婚了! 当着我的面,陈刚的脸色涨得通红,最后再也忍不住了,生气地说:“你想回家也回不成了!刚才那个电话就是帮我们买票的人打过来的,他也是刚刚知道,他帮我们买的两张‘黄牛票’是假的!” 丽娟听了这话,再次嚎啕大哭! 127。 辛辛苦苦赚来的一万元就这样被“飞车党”抢走了,高价买的“黄牛票”又是假的,再加上包里的零花钱,丽娟和陈刚这个春节损失了将近一万三千元。一万三千元,要陈刚烫多少件衣服,要丽娟查多少件梭织衫啊!家是不可能回的了,婚也只好推迟订,两人郁闷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特别是丽娟,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苍白如雪,看得人好心疼! 从公安公局回来的第二天,丽娟又催陈刚跑去问结果。但连跑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到后来,警察也不耐烦了,对他便没了好声气。次数多了,陈刚和丽娟便也心灰意冷了。是啊,东莞每天有多少重要案件需要处理啊,对他们来说,一万元算得了什么呢! 因为丽娟没回去,胡海波和李梅只好在我们厂对面找了一间出租房,不但离金秋厂近,价钱也合理得多。陈刚当初之所以租现在这个出租房,是因为那时候丽娟在亮光厂上班,离亮光厂近。但现在两人都在金秋厂,便没有再租在那儿的必要了。还有,现在的房子又破又小,却要每月220元房租,每度电1。2元,每月10元水费,实在是不划算。 因为丽娟他们心情不好,我虽然交了伙食费,但每次来吃饭也是非常郁闷的。两人互相埋怨完了,便将这次不幸归结到房子风水不好。正好在厂里开工的前一天,李梅的隔壁走了户人家,他们便决定搬过去。 因为还不到收房租的时间,陈刚留下来搬家,丽娟便和我到房东的家里结帐。平时也算熟悉,丽娟知道房东家有一个呀呀学语的小孙女。因为是过节,丽娟特意到杂货店花一角钱买了一个红包,并在里面装了五块钱。 房东住在一栋本地居民区,那里的房子都很美观气派,每户房前都停着一辆或两辆漂亮的小车。房东的显然是新建的,底层住人,上面几层也是用来出租,租得起这种房子的一般都是有钱人。房东住的底层虽然外观上很干净,屋内摆设却很乱,一点也不讲究。客厅正中供的一个香炉正在冒着袅袅的青烟,让我产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房东正在逗弄小孙女,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的,很是可爱。看到我们进去,还算热情。房东的儿媳妇拿着计算器在算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当丽娟将那个五块钱的小红包放在小女孩手里时,房东笑了,丽娟趁机提出因租住不方便要退房。房东显然有些不高兴,却也并不恼,因她抱着小孙女,便叫儿媳妇跟我们回去看电表。 房东儿媳似乎很傲,自始至终表情淡漠,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们。连同房租水电,最终计算的结果是205。4元。我们身上都没有6毛钱零钱,我心想,六毛钱就算了,丽娟给小女孩的红包里还有五块钱呢。但看那女人阴冷的脸,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丽娟见那女人没有发话,求救般地望着房东,房东依然笑眯眯地,并不说话。丽娟无奈,只好给了那女人206元,那女人接了钱便出去了。 再回来时,女人手里抓着几张零钱,很认真地数出六张一角的递给丽娟。丽娟委屈地差点哭出来。女人给了钱,又低下头计算着什么,再不正眼看我们。房东依然是笑眯眯地和我们道别。 走出房东的家门,我恨恨地说:“早知道,那五块钱红包就不给她们了,五块钱可以换成多少个六毛钱!她们不仁我们也不义,不如回去把红包要回来!” 丽娟苦笑着摇摇头:“算了,一万三千元都白白送人了,还在乎这五块钱吗?只是我很难过,房东阿姨一直对我很好的,现在这样子,真是人走茶凉。” 我叹了一口气,人走茶凉,我在亮光厂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因为当天搬家时,胡海波、李梅和我一直忙前忙后的,收拾完毕,丽娟和陈刚便请我们吃晚饭。那晚,陈刚破例喝了很多酒,还豪气干云地说:“不就是几个钱吗?就算去年白打工了,今年再挣上来。”边说边爱怜地拍拍丽娟的肩头,开玩笑地说,“只要丽娟没被偷去,我就放心了。” 丽娟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娇羞地扬了扬小拳头,作势要捶他。陈刚顺势一拉,丽娟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大家全都笑起来。丽娟和陈刚也笑了,这是钱被抢后,他们第一次露出笑脸。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丽娟的笑声不再如过去那般清脆和无忧无虑了。 第二天,金秋厂正式开工。虽然厂门口张灯结彩,依然充满着浓浓的节日气氛;虽然人人见面道声“新年好“,脸上布满笑容;虽然我们每个人都领了一块钱,这一块钱是用漂亮的红包包着的。但厂门口那幅长长的红布上写着的“大量招收熟悉手车工、烫工等等”字样,还是提醒着我们,新的一年里没日没夜地赶货又开始了! 据说厂里接了几个大订单,需要及时赶货,所以这次招工破例不再有性别限制,很多男工闻风涌了进来。男女比例不再象过去那样严重失调,厂里一时热闹非凡,短时间内涌出了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侣。 这些新员工有许多是回家过年的同事从家乡带来的,其中包括红姐16岁的女儿粉粉。粉粉长得胖乎乎的,皮肤白嫩白嫩的,非常可爱。但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红姐夫妻就出来打工,所以她和红姐十分生疏,她能进这个厂,是红姐花了八百元才勉强塞进来的,在楼下的针织二厂做剪线工,和红姐一样,很能吃得了苦。 第59章 因为新员工太多,我们宿舍原本死过人的那张床也被安排进一个女孩。虽然那个女孩知道原委后几次要求换床位,终被宿舍管理员的一句话“不住那张就打铺盖走人”吓住了,万般无奈只好住了下来。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那张床不再空着,那个死去女孩的阴影便也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视线。 因为新员工太多,周桂枝空前地忙碌起来,骂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常常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凭良心说,她其实是个极能干的女孩子。这次她也从家里带来了一批人,那批人中有一个叫周洁的女孩子,按照老员工带新员工的惯例,她坐在我和李梅中间。但即便是老乡,周洁有几次还是被她骂得直抹眼泪。 有一次,周洁边抹眼泪边小声告诉我:“她还是我远房姑姑呢,从家里带我了我们五十二个人来,每人还多收了我们八百块钱呢。在家里说得好好的,没想到一进厂就这么凶了!” 129。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周桂枝在远处看到了,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食指指着我们两人破口大骂:“你们不想干了是不是?上班时间讲话,每人罚款0十元!” 我赶紧解释:“我并没有说话,是她问我怎样才能包装得又快又好。” 周桂枝的食指转而指向我的鼻子:“还敢犟嘴!我罚你十元还是少的,要是在孟加拉国,今天工资你就别想拿了!” 平白无故被罚了十元,本来己非常心疼,她这样一说,我不由恼怒起来,生气地说:“我现在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不是在孟加拉国!” 周桂枝听了这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连连用食指远远点我的鼻尖:“你、你听着,顶一句罚款加一倍,现在我罚你二十元!” 本来从前一天早上八点上班,现在己经加班加到凌晨六点了,早己身心俱惫。如果被罚二十元,这一夜的辛苦就是白费了。所以听了这话,我只感到气血上涌,“唿”地站起来,愤怒地盯着她。 周桂枝上前一步,毫不相让:“怎么,你想吃‘炒鱿鱼’是不是?你再顶一句试试?顶啊!你顶啊!” 我刚想反击,段明兰低声提醒我:“快给周组长道歉,否则她真会炒你鱿鱼的,没看到现在正大量招工吗?” 我心中一寒,望着周桂枝那凌厉的眼神,只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收回眼中的怒火,低下头忍气吞声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原谅。” 周桂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还想说什么,珍姐闻声赶了过来,问明事情起因后,她劝慰周桂枝:“算了算了,现在赶货,正是用人的时候。”周桂枝不屑地看了看我,这才冷哼了一声离开了。 珍姐不满地训斥我:“才加这点班你就又喊又叫的了?我们以前在美国塞班岛时,三天三夜连着通宵都是常事。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醒来继续加班,不加班哪能赚到钱呢。” 我委屈地低下头,任她训着,再也不敢说一句话。我只感觉如哽在喉,喉咙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生地痛,眼泪却不敢掉下来。 那天,一直加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才下班。我们拖着疲倦的身子,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直接从车间去饭堂吃饭,吃饭时段明兰看到我一脸沮丧,小声问:“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呢?” 我委屈地说:“再苦再累我也能挺住,可她凭什么骂我?明明只有周洁在说话,为什么要罚我的款?周洁那边坐的是李梅,她为什么只骂我?” 段明兰叹了一口气:“人家李梅的姐姐是李清,是做仓管员的;李梅男朋友胡海波哥哥胡海成又是专门管招聘的,和珍姐关系好得不得了,周桂枝敢太岁头上动土吗?你来这么久还不知道吗?我们都是柿子,周桂枝专捡软的捏呢。” 我瞪大了眼睛,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原以为,只要认真地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将每一个包装袋打得又快又好,即便不去学电脑,我也会有升职的机会,可以一步步从班长、组长、车间主任等等一路升上去呢。现在想想,我真是天真得可以! 我沮丧地说:“那我怎么办呢?只好任由她欺负了?” 段明兰干脆地说:“那就找个男友吧,你比我强,又年轻又漂亮,只要你愿意,还怕找不到靠山吗?我感觉那个IE主管沈州好象很喜欢你。” 我茫然地问:“哪个是沈洲?” 她说:“就是总在我们车间转来转去的那个男孩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经她提醒,我想起来了。虽然今年进了许多男工,但大多是车位和烫位,戴眼镜的很少,而戴黑边眼镜并可以在车间里转来转去的,就只有那一个人了。那个人个子不高,身材略胖,貌不出众,实在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她难为情地说:“不瞒你说,我前一段时间非常注意他。但你知道,我长得不漂亮,不过是一名普通员工,他眼里怎么会有我呢?” 我苦笑道:“我也是普通员工呀,他眼里也不会有我的。” 她认真地说:“你不同,沈洲一定是喜欢你的。自从你来包装组后,他来我们车间的次数越来多了,经常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边看。开始时我以为是看我,因为我以前和他搭过几次话,但时间久了我就知道,他不是看我,是在看你呢。” 段明兰虽然平时不太爱讲话,但对男女之事仿佛天生敏感。车间里只要两个人有那方面意思,她总是第一个看出来的。时间久了,我们在推测哪两人有暧昧关系时,总是把她的意见看成权威,而她的猜测,总是八九不离十。 我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继续说:“我们这些车间里的女孩子,被写字楼的男孩看中的机会少之又少。那些男孩眼光挑得很,无论他们自己相貌如何,总是要找车间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等到象我一样年纪,想找都找不到了。” 我忙安慰她:“听说厂里男女比例是十一比一,也就是说每十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要被落下的。厂里找不到,你可以回家找!” 她的神情越发忧郁了起来:“回家也找不到了。刚出来时,年纪还小,总想着赚钱,就耽误了。年纪大再想回家找时,家里很多和我同龄的人都结婚生子了。再说,我们来广东打工的女孩子,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 我急了:“怎么会这样?你那么老实!”确实,她非常老实。听红姐说,她在金秋厂打工七年,除了没日没夜加班外,业余时间都是坐在宿舍里不停地织毛衣。厂里象她这样的好女孩还有很多很多,她们老老实实在工厂打一份工,恪守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很值得称赞。 第60章 她艰难地说:“但家乡人都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他们以为在外面的女孩子不是给有钱的老男人做填房,就是在娱乐场所做‘鸡’。” 我恼怒地说:“我们金秋厂有七、八千女孩子,广东的有钱男人能有几个?广东的娱乐场所能有多少个那样的女孩子?来广东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孩子都是在工厂安安稳稳打一份工的,为什么你家里人就看不到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孩子,而只看到了那百分之零点零一呢?”我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引得周围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 段时兰摇摇头:“厂里象我这样的有很多,包括写字楼的女孩子,写字楼同样是男少女多的。“说完,叹了一口气,便收拾起餐具走开了。她那逐渐失去青春光泽的脸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发现她的背影竟有了几分佝偻。 忽然就想起《红楼梦》里那首著名的《葬花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是的,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她们在花期初始时离开生长的枝头,来到遥远的异地。她们为遥远的异地付出青春、爱情和血汗,她们得到的,只是薄薄的钞票、满心的伤痛和枯萎的容颜。花期结束时,她们想重新回到亲人身旁,而在故乡,她们却再也找不到可以停留的枝头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今天的段明兰,是否就是明天的杨海燕?虽然我是努力上进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回报!比如,段明兰和许许多多车间的姐妹们,初来异地时,她们也是有理想的,她们也曾努力过,但真正能浮出水面的,毕竟是微乎其微! 现在,没日没夜地加班,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电脑,而学不成电脑,我便无法坐进写字楼,无法出人投地;至于在偌大的东莞找到该死的齐怀义,更是希望渺茫! 我越想越感到前边是无边无际的绝望,第一次,我对能否实现来东莞的两个目的产生了怀疑! 回到宿舍,动作快的人己经冲好凉、洗好衣服了。阳台上面的晾衣架晾满了花花绿绿地工衣、裤子、为防止混淆,每件工衣的边缘都写着主人的名字、工号。但即便这样,工衣还是经常被偷。阳台和洗手间都挤满了洗衣服的人,我一般不想和她们争争抢抢的,为了多睡一会觉,我只好不洗澡就爬上了床。 广东一年有四分之一的天是热的,现在不过是四月份,己经热得不成样子了。加了通宵的班,己经浑身的汗水,衣服沾在身上沾乎乎的,非常不舒服。虽然如此,我身子一挨上床,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大约十一点半,我被外面的一阵吵骂声惊醒。宿舍很多人也同时醒了来,好梦被惊醒,很多人嘴里骂骂咧咧的。到阳台上一看,原来是对面楼层的一个男工宿舍在打架,只见胳膊乱飞,拳头齐舞,有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打架声很快惊动了保安,几个参与闹事的男工被带走了,个个垂头丧气的,全不见刚才的威风。按照厂规,无论谁对谁错,打架双方都要被开除。就算一方因情节较重没被开除,除非是被动地挨打,否则,只要出手,不开除也要被罚款罚得七荤八素的。男工们很难进一个象样点的“好厂”,进了金秋厂要是不被解雇,一般没人会主动离开。但加班多,天气热,脾气就很暴躁,打架事件还是时有发生。特别是今年招收了这批男工后,厂内打架次数更是明显增多,这让厂方很是头疼。 惊动了保安,那几个参与打架的人不会有下场了。同时受连累的还有周边的宿舍,我们再也睡不着了。睡前洗涮完毕的人还懒在床上,我刚赶紧下床,抢占有利位置,涮牙、冲凉、洗衣服,速度快得连我自己都吃惊。以前在家,妈妈总说我做事拖拖拉拉的,现在却时时象训练有素的士兵,可见人是环境的产物。在倒洗衣粉时,发生洗衣粉比昨天用时又少了许多,沐浴液、洗发水也是如此,这一定是宿舍哪位“好心”的大姐帮我用的,用了别人的,自己的钱便可省下来寄回家了。 牙刷、牙膏还可以放在床头,但这些东西只能放在床下的桶里。我很恼怒,赚点钱不容易,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但也不想别人占我的便宜!可住在宿舍里,日用品被别人用,这是不可避免的,洗涮完毕,再将水桶放回下铺的床底时,我又使劲往里推了推,其实只不过增加了一下别人用的难度而己,根本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 午饭的铃声适时响起,我又赶紧飞速跑进饭堂,排队、打饭,一成不变。吃过饭,又赶紧爬上床睡了一会儿,一点钟,准时打卡进车间。李梅和胡海波象很多拍拖的恋人那样到外面租房同居了,我是越来越孤单了。虽然周洁总想和我走得近些,但自从那次挨周桂枝骂后,我对她当时的沉默耿耿于怀,一直懒得理她。 因为段明兰的话,我开始注意沈洲。其实在挥汗如雨的车间,几个IE工程师还是很引人注目的。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在写字楼都有办公桌,IE部门的工作就是在开始做一批订单时,要到各个工种打表,计算出这款衣服在各个工种所需的时间,然后取平均值,以此给我们订工价。订工价的标准是让我们的工资保持在厂方允许的范围,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不知为何,这些IE工程师一点没有我想象中知识分子的斯文儒雅,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不要说和厂门口那些英俊师气、气质脱俗的保安不可同日而语,就是车间里很多男工都比他们出色,这让我很是失望。 和很多女孩一样,我也是很在乎外表的。虽然我想找一个大学生做男友,但我不想因为对方是大学生就降低对他别的方面的要求,比如相貌,比如气质。所以对戴着一付老式黑边眼镜、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眼睛细眯的沈洲,我并不感兴趣。 可随着沈洲在背后凝视我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女孩都知道了他的心意。于是无聊之际,我和沈洲便成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沈洲每每憨憨地笑,我总是装作不知。 对于沈洲和我的事,女孩子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两派,以段明兰为主的“赞同派”总是说:“海燕你真是好福气,只要你跟了沈洲,肯定不会再坐车间了。让他给你找一份文员的工作,你就真的可以到有空调的写字楼上班了。” 而以红姐为主的“反对派”则大泼凉水:“写字楼的人找车间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好结果的?还不是玩玩以后就甩了,海燕别听她们的!” 第61章 说实在话,虽然我想坐写字楼,但我一直想的是自己的努力,从来没想过要靠谁;而红姐的话呢,我也是不以为然的,我不认为车间的女孩就比写字楼的女孩差,他凭什么玩玩我就甩呢?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沈洲,我是爱不起来的。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在一次眼角的余光又扫到他在看我时,我故意回头,本想狠狠送他个大白眼,没想到四目相对,他眼中竟闪出耀眼的火花,我心头一阵猛跳,两人同时闹了个大红脸。 为了掩盖我的失态,我起身去尾查组拿衣服。谁知他犹豫了一下,也讪讪地跟了来。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随便抱了一堆衣服便匆匆回工位。没想到走得太急,竟然被一件掉下来的衣袖绊倒,幸亏他及时扶住了。我脸倏地一红,轻声说:“谢谢你。” 他低声道:“今晚不加班,我请你吃饭,好吗?” 我赶忙拒绝:“不,我想睡觉。”话一出口,意识到这话似乎有情色的嫌疑,立刻狼狈逃窜。 回到工位,我感觉脸色烧得厉害,段明兰低声取笑道:“你脸象红鸡蛋,老实交待,沈洲是不是要请你吃饭了?” 我简直是瞠目结舌:“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诡秘地说:“这边哪个男孩想追女孩子,都是从请吃饭开始的。” 我惊讶极了:“我们在学校,男孩追女孩都递纸条什么的,哪有从请吃饭开始的?” 她哈哈一笑:“说明这边人实际。” 正说着,也去尾查拿衣服的周洁也回来了,把衣服放在工位,她故作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道:“你看,那个沈洲又在往这边望了呢,我看他都快成花痴了。” 她这一拍,我感觉到肩膀处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我恼怒地打掉她的手:“你干什么,使这么大的劲?” 她无辜地说:“我哪有使劲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确实,她并没有使劲,这几天我一直感觉右肩膀处隐隐有些不适。特别是衣服摩擦时,更加莫名难受。想到这里,我赶紧火急火燎地往洗手间跑去,将领口处的衣服往下扒拉了一看:天哪,我的右肩膀处竟然长着两颗黄豆粒大小的脓包! 脓包若长在脸上便是粉刺,长在身上算什么呢?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两颗脓包,似乎并不象脸上的粉刺一样的突起,而是和和肩膀处的皮肤平齐。忽然就想起在一本杂志上看过的一篇文章,有一个得癌症的人,就是身体某处长了一个粉刺样的脓包,他以为这不过是粉刺,于是就忍疼挤掉了。没想到这脓包非常奇怪,挤了又发,发了再挤,周尔复始,并不能象普通粉刺那样消失,而是越来越大。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得了癌症。 现在,我身上也长了这样的脓包,难道我也得了癌症?想到这里,我立刻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红姐进来打扫洗手间,我赶忙把那两颗脓包扒给她看,并结结巴巴地问:“红姐,你看我这里长了什么啊?” 红姐看了看,立刻笑道:“是粉刺呗,还能是什么?”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启发道:“和粉刺不同的,粉刺是突出来,这个是和皮肤平齐呢。” 她耐心地说:“没关系,这是热气,广东这边天太热了,你顿顿吃饭都吃辣椒酱,当然要起豆豆啦。” 我沮丧地说:“菜里无油无盐的,没有辣椒酱我吃不下。红姐,怎么办呢?要去医院吗?” 她立刻制止:“千万别去医院了,你去不起。上次粉粉感冒,不听我话去了医院,结果又透光又打点滴,整整花了两百多块钱还没好。后来还是我到老乡出租屋给她熬一碗姜汤喝才好的。” 我试探着问:“或者,我去医务室看看,医务室要不要钱?” 她再次否定:“医务室更不要去了,医务室是总务部主管的弟弟承包,不但贵得要死,用的还都是假药。上次一个烫工去拿药抹下身,越抹下身越烂,后来腿上的肉都烂掉了,去医院花了千把块才结疤呢。现在哪个烫工还敢到哪里拿药?” 上次听丽娟说过,因为烫位上温度很高,每个烫工的大腿处都要被烫伤、起泡、出水、结疤,然后再烫伤、起泡、出水、结疤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几乎是哭出声来:“这也不能去哪也不能去,那我怎么办呢?” 红姐想了想说:“在我们家,小孩子身上破了皮什么的,我们都用唾沫抹一下就好了。唾沫是可以消毒的,不信你也可以试试看。” 所谓病急乱投医,我也不想这话有几分真假,赶紧吐了几口唾沫均匀地涂抹在两颗脓包处,直到嘴里再也吐不出唾沫才作罢。 从那以后,每天洗了澡或进洗手间,我都会把手洗干净,抹几口唾沫在脓包处。但令我恐惧的是,随着我抹的唾沫次数越来越多,那两颗原本是黄豆粒大小的脓包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了,直到变成两个小鸡蛋般大小,甚至脓包还有向脖子和后背扩大的趋势。 但病情越重我越不愿跟人提起,因为要是真的中癌症肯定要被厂里解雇的。有一次红姐关心地问我:“你身上的东西消了没有?” 我淡然一笑:“早消了,你的方法很管用。” 并不是我虚伪,实在是被逼无奈。前段时间厂里有一个女孩子,就是因为在车间咯了血,虽然送到医院检查并没大病,但从医院回来,还是被解雇了。如果我真的得了癌症,不但需要打工赚钱活命,还有养妈妈和海鸥,更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虽然我心里怕得要死,但为了不让别人怀疑,我每天还是强颜欢笑。随着脓包的增大,胳膊抬起来越来越吃力了。就算好不容易抬起来了,脓包和肩膀上衣服一摩擦,还是一阵阵钻心的疼。我们是拿计件工资的,有时候包装一件衣服才赚几厘钱,为了不让我的包装件数锐减引起别人怀疑,我每天只有咬紧牙关,竭力平衡手臂,维持衣服和皮肤的最佳距离,最大限度内减少两者之间的摩擦。 随着脓包的增大,这种平衡越来越难以维持。到最后,只要手臂动一下,肩膀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但包装本来就是要用双臂的。每当这时,我就会用“美人鱼在刀尖上的舞蹈”来安慰自己,再怎么疼,总疼不过美人鱼吧。可美人鱼是为了心爱的王子,我又是为了谁呢?为了那每月的八、九百元钱吗? 我原以为自己伪装得够好,没有一个人会看出我的伤痛。但是有一次,沈洲还是瞅了个机会对我说:“你最近好象有心事,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正被病痛和拼命掩饰折磨得寝食不安呢,听他这样一说,便把所有的怨恨发泄到他身上了,恶声恶气地说:“要你管!”与此同时,我心里冷笑:说什么帮助,要是知道我得的是癌症,你不知道要离我多远呢! 第62章 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觉得我要死了,但我不甘心,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来东莞的两个目的还没有达到,家里还有多病的妈妈还年幼的弟弟要我养活!我决定上医院,可每个月刚领到工资我便寄回家了,我身上仅有一百多块钱,按照红姐的说法,这一百块连一个感冒都看不起,哪里会治得起癌症?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丽娟和陈刚。在东莞,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决定去找他们! “五一”节那天晚上,全厂破天荒全都不加班,我将自己的一百多元放在身上,忍着肩膀的剧疼,心事重重地向厂门走去。远远地,我看到沈洲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厂门旁转来转去,象是在等什么人。看到他,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低着头想走过去。 谁知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迎上来,热情地说:“海燕,你去哪里?” 我简短地说:“我出去走走。” 他紧张地说:“是跟男朋友约会吗?” 我不想理他,冷冷地撂下一句:“管你什么事!”便快速离开了。 丽娟新搬的出租屋离金秋厂并不远,出厂门拐了一个弯,过一条路就到了。我以为房间内还和以前一样,两人温馨地说着话,也许正在吃晚饭呢。以前每当厂里放假,他们总喜欢做几样小菜解解馋。 但我还没到出租屋,便见房内不止一个人影,并传来我们家乡土话的喝斥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走近一看,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在打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屋内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洗脸。看到我,女人充满敌意地用我们家乡话问我:“你找谁?” 我怯怯地问:“丽娟在吗?” 女人不耐烦地说:“丽娟是谁?不认识。” 旁边洗脸的男人忙说:“丽娟是小刚女朋友,看你,什么记性?” 正说着,丽娟和陈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女人赶紧接过陈刚手中的东西,对丽娟却理都不理。丽娟非常尴尬,陈刚眼疾手快地将她手中的东西接过了。但丽娟的脸色己是非常难看。 房间本来就不大,我再进去,五个大人,一个小孩,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女人很健谈,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陈刚打包回来的炒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的遭遇。 原来这一对男女是陈刚的姐姐姐夫,刚从家里过来。他们十年前便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家里读小学。但在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家是被人看不起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儿子老了便没人奉养。和很多农村夫妻一样,他们鼓足了劲想生个儿子。谁知连怀了几个,到五六个月时,托人到医院B超一检查,全是女孩,于是全部打掉了。 刚才被打的那个女孩,腿有点腐,是因为怀孕的时候,夫妻俩急着要打掉,从第一个月起便不断做B超,想判断是男是女。到第五个月终于得知是女孩了,再想打时,被医生告知,因打胎太多,姐姐的子宫壁己薄得象一张纸了,再打胎就很难怀上了,这才被迫生下的。谁知因为怀孕期间B超做得太多,孩子生下来就有一条腿是跛的。 这次怀孕,是偷偷怀上的,为了怕计生办的人得知,连家门都不敢出。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计生办的人还是知道了。计生办的人在凌晨3时,悄悄开着解放车,跑过20多里的山路,进入村子。到村后,车厢里的人便跳下来,每人手里拿一个大手电筒,三人一伙,分头向村里几户冥顽不化、不响应计划生育政策的孕妇家。 一时间,鸡飞狗跳,羊叫牛跑,大人骂,小孩哭,村里乱成一锅粥。自从怀孕后,姐姐时刻提防着计生办,所以睡觉很容易惊醒,虽然住在村子里后面,但还是意识倒不好,马上叫醒姐夫,两人抄起棉袄,跳窗户跑了,躲进山后的灌木丛中。 就这样,姐姐姐夫为了肚里的孩子,踏上了漫上的“超生”生涯。他们不停地与计生委周旋,有时跑到孤寡闻老人家,有时跑到新婚夫妇家,总之跑到一切计生办认为他们不可能去的地方躲着。 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徒步走了20里路躲进一个远房姑妈家,计生办的人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又一路追杀过去。姐姐姐夫只好爬到房间角落的衣柜上。因为太紧张了,越想屏住呼吸系统,喘气的声音越急促,颇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计生办的一个人好象听到了,慢慢走到柜子附近,拿手电筒照了照。就在他要抬头往柜子上面看的时候车,姑妈走过去,按了一下他的手。那人正好与姑妈家有点亲戚关系,立刻明白了,转身跟其余计生办的人大声说:“这儿没有!” 计生办的人走后,姐姐姐夫全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地实在呆不下去了,村里老孙家的二媳妇啊,老胡家的大孙媳妇啊,所有挺着肚子的孕妇都被抓去流产了,孙子都没保住。 姐姐姐夫深知,己是第三个孩子了,若被计生办逮到,一定会送去结扎的,两人只好带托人把小女儿带出,东躲西藏。计生办的人急了,便带人扒了他们家的三间瓦房,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他们就更不敢回去了。 因为姐夫的兄弟姐妹早有了准备,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寄放到别处,父母也送到了远处的亲戚家,计生办的人在姐夫家什么也没得到。他们可不甘心,于是大队人马又转而扑向邻村的陈刚家。陈刚家的人万没想到嫁出的女儿也会牵连到娘家,家里的值钱东西一件不剩,还把陈刚年迈的父母关了起来。并扬言,孕妇一天不去结扎,就一天不放人! 陈刚的姐姐姐夫和很多被逮去做计划生育的人一样,为了能生儿子,放弃了家,放弃了老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一路逃票来投奔陈刚。 他们来东莞了,苦的是陈刚的父母。以前,为逼人去堕胎或结扎,计生办的人只抓男方父母关起来的。陈刚的两个哥哥先后为生男孩躲避过计划生育,父母因此连续几次被计生办的人关起来。幸好计生办的人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在将人家值钱东西搬走时,总要给那家留下点赖以活命的口粮。还在上学的陈刚只好自己做饭,做完再给被关村部小屋中的父母送去。 没想到两个哥哥刚刚不需要躲避计划生育了,姐姐却还在躲,并且现在连女方家也不放过了,陈刚父母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关进去了。 听到这里,陈刚难过地说:“爸爸妈妈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 姐姐说:“可不是嘛,就算我生下了肚子的孩子,也许又轮到你了呢。”说这话时,她眼睛看都不看丽娟。反而对我,她还算抬了几次眼皮。有几次丽娟讪笑着接她的话,她理都不理. 第63章 我感觉屋内的气氛怪怪的,又热得要命,便再也坐不下去了。我要走时,丽娟也跟了上来。因为房子让给了姐姐姐夫了,她和陈刚都要回厂里睡,正好她车间有一个同事请假了,留有一张空床。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跟陈刚一起回呢?” 丽娟闷声说:“他要留下来锁门呢。” 我更疑惑了:“你和李梅不是都请别人锁门的吗?” 丽娟难过地说:“人家一家人要说话呢,你没看他姐姐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你配陈刚可是足足有余!” 丽娟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去年丢的那一万块钱,他姐姐刚来就暗示陈刚,说那一万元钱可能被我私吞了。” 我愤愤不平道:“我是亲眼看到的,她怎么那么不讲理,我去跟她说去!” 丽娟赶忙拦住我:“算了,由她去吧,他们己经决定买一辆旧三轮车,专门卖菠萝、甘蔗、熟玉米什么的,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担忧地说:“做小贩?听说经常被治安队抓,要是被逮到,三轮车没收,还要拿钱赎人。” 丽娟唉声叹气:“可除了做这些,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对了,海燕,你不是一直想好好睡一觉吗?怎么好不容易放假你不睡觉呢?是不是有什么事?” 丽娟心情不好,我当然不可能再给他们增加烦恼,故意轻快地说:“我还能有什么事?想你了,来看看你呗。” 丽娟车间的宿舍和我们宿舍相隔好远,刚进厂门我们就分手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癌症的阴影和死亡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浑身无力,感觉自己真的快死了。 路两旁的草坪中散坐着闲谈的人们,难得一晚不加班,这样的闲谈也是我们繁忙而枯躁的打工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手头宽裕的人,还会买一些瓜子、几瓶饮料,边吃边谈,气氛很是热烈。可惜,这短如闪电般的快乐也己经不属于我了。 快要走过草坪时,忽然从一颗柱子旁闪过一个人来,那个轻声对我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借着昏黄的路灯,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沈洲。现在,我感到自己好脆弱,脆弱好想趴在谁的怀里痛哭一场,就象小时候趴在妈妈怀里那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需要一个人照顾我、安慰我。但在东莞这么久的耳沾目沾让我明白,除了丽娟,没有哪个女同事会无私地帮助我。而能向我伸出救援之手的,只有男同事。当然,这种帮助也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此时此刻,就算有一只小猫小狗靠近我,我都会感到温暖的,何况是这个一直关注我的男人呢? 正因为如此,我本想没好气地用祈使句反问他:“等我干嘛!”但话一出口,却是软绵绵的,结果就变成了带着某种需求的疑问句:“等我干嘛?” 以前,我一直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当然听出了我语气的变化,急急表白道:“这段时间我总感觉你有心事,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却感到是这么温暖。刚才无所依傍的心似乎找到了归宿一般,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我犹豫了一下,哽咽着说:“我,我生了好重的病。” 他显然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病?没那么严重吧?” 我痛苦地说:“是真的,我肩膀上起了两个粉刺,好久都没有消,现在变得和鸡蛋一样大了,一碰到衣服就疼。” 他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道:“那没事的,肯定是太热气了。” 我颤抖着声音说:“我,我觉得是癌症。” 他说:“在外打工最怕生病了。去看医生吧,不过不要去医院,太黑了。我知道一家私人诊所,虽然是黑诊所,不过很多人都去哪里看病,价钱也合理。” 听了这话,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急切地问:“真的吗?真的吗?告诉我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都十点多了,这样吧,明天晚上你不要加班了,我带你!” 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生怕他变卦不带我去! 想着明天去看医生,就可以确定我是不是得的癌症了,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我的病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了;怕的是,倘若真的查出是癌症怎么办?这样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进入梦乡。 因为有了昨晚的约定,在车间里再看到沈洲时,就感到有些难为情。他反而没事人一般,只是别有深意地冲我笑笑,似乎和我有了某种默契般。要是以前,我会讨厌他这种带有某种暗示的笑,但现在,我感觉这笑是那么温暖。 我甚至想,“生得好,养得好,不如嫁得好。”无论我怎样的冰雪聪明,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若能嫁给做本科生、IE主管沈洲,我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而改变命运,是我做梦都想的! 只是下午,我又为晚上请假的事担忧起来。虽然我们是计件工资,工资的多少是以包装件数来衡量的,与上班时间并无直接关系。但晚上没请假不来加班,是要做旷工处理的,旷工便要倒扣工资。现在赶货,请假非常难。 在段明兰的提醒下,我到车间文员处领了一张请假条,填好后我找到周桂枝,怯怯地说:“周组长,我晚上不能来加班了,请病假。” 周桂枝竟然冲我友好地笑笑:“沈洲和我说过了,你以后晚上可以不加班了,什么时候病好什么时候再开始加班。”边说边接过我的请假单,改动了一下,飞快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心里一热,连声说:“谢谢,谢谢。”抬头正看到沈洲,我送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他微微一笑。 请假非常顺利,从周桂枝到经理一路批下来,我忽然感觉这个车间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冰冷,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洲。段明兰说得没错,找一个靠山就没人欺负了,现在我还没和沈洲正式拍拖,己经享受特权待遇了。每个人都知道,赶货期间,想请一天假都比登天还难,即便是病假。 我忽然意识到,特权,是无处不在的! 吃过晚饭,我直接回了宿舍。一般来说,计件工是直落打卡的,吃过饭直接进入车间。但计时工,比如查衫员、清洁工吃过饭都要回宿舍休息一下。我回宿舍时,宿舍里己经有了几个人。我和她们打了声招呼,正要拿水桶去冲凉,便听到门口传来一个礼貌的男声:“请问,杨海燕住在这里吗?” 我回头一看,竟是沈洲。只见他脱下厂服,换上白衣蓝裤,带着眼镜,竟有了几分斯文儒雅。几个女孩子便大喊大叫:“杨海燕,有人找!” 第64章 朱素贞还故意逗他:“沈大主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进来坐坐呀!” 沈洲一直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好脾气地说:“不了,下次吧。” 我赶忙将水桶又放回床底,红着脸跟他往外走。身后还传来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叫声:“沈洲,明天要买拖糖啊。”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涨得通红。我们宿舍和前后的宿舍,住的都是普通员工,职员级别是住在另一栋单独的宿舍楼的。现在IE主管大驾光临,引得很多目光纷纷朝向我们,特别是很多女孩子,眼光中满是羡慕与嫉妒,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觉前面相貌普通的他,也英俊挺拔了许多!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孩子出去,虽然明知道是看病,但多少有些暖昧的感觉,非常难为情。沈洲还是憨憨地笑着,走到厂门口时,他让我等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推出一辆自行车。值班保安和进出厂门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别有深意。甚至IE部有一个叫李森的工程师看到我们,还故意和他打着招呼:“老大,逛街啊。” 我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些感慨,这个李森平时在车间傲得不得了,从来不拿正眼看一个普通员工。现在我和他的主管走在一起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份似乎无形中提高了许多。尽管我知道有这种想法不好,但我还是遏制不住自己的这种想法。 路,其实不很远,但坐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孩的自行车后面,我感到非常别扭。自从和他走出厂门,我一直是低眉顺眼的,现在坐在后座上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十分拘谨。自行车先是在大路上行驶,接着进入一个村庄,然后七拐八拐的,最后在一栋陈旧的楼房前停下来。 楼房很是偏僻,但门口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大多穿着工衣,应该都是来看病的人。门前也没有什么医院或看病字样的标识,我有些疑惑地望了浓洲一眼。他赶忙解释道:“这里的医生是一个同事的堂哥开的,他在家时是一家县医院的主治医师,医术还不错。来看病的都是熟人带来的,怕上面来人查。” 我心里虽然还有些犹豫,但医院是去不起的,除此而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样想着,便跟他走了进去。 房间是很普通的一房一厅,厅里零乱地摆着床铺、煤气灶等等东西,和普通的住户没什么区别。稍和别人家不同的是,床边有一张破旧的办公桌,桌边放着两把椅子。此刻,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给一个男孩看病。这大约就是医生了,医生见到我们进来,冲沈洲点点头,示意我们在旁边坐下等。 让我惊讶地是,在这样不起眼的房间,医生竟然有听诊器,手电筒,血压计等等,似乎样样俱全呢。等了有十几分钟,他给男孩开了药,让男孩多休息,便示意我们过去。 他态度和蔼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难为情地说:“肩膀长了两个脓包。” 他问:“哪里?我看看。” 我忍着肩膀和衣服摩擦时的疼痛,剥下肩膀处的衣服,他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哦,里面都是脓,要开刀。” 一听开刀,我头都大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开刀?医生,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你快说,不要骗我啊,我很坚强的。” 医生轻声安慰道:“当然不是,别怕,只是太热气了,应该是粉刺发炎。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你放心,不要多少钱。” 但“手术”两个字还是强烈刺激了我,在我印象中,如果说到动手术了,那一定是大病了,我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沈洲赶紧安慰道:“别怕,你那么年轻,不会有事的。” 医生站起身来示意我们跟他到里面的房间,进去一看,房间内有一张小小的、铺着白布的床,床对面是一个放着各种药物的木架子。我和沈洲分别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医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铁盒子,铁盒里叮叮当当的,我看到很多针头和刀片。 医生说:“里面有好多脓,我先用刀片划开,然后再用针筒插进去把脓吸出来就没事了,你要不要用麻醉?” 我还是担心倘若刀片割开却没有脓怎么办?如果那样的话,肯定是癌症无疑了。但医生说不是癌症,我的心己经得到一点安慰,不再象刚才那样害怕。我镇静地问:“用麻醉和不用麻醉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用麻醉呢,手术时感觉不到疼,不过伤口好得慢;不用麻醉呢,手术时很疼,不过伤口好得比较快。” 我每天都要上班,当然希望伤口好得快点,对我来说,身体上的痛疼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干脆地说:“不用麻醉。” 医生有些惊讶地说:“不用麻醉很疼的。” 我坚定地说:“没关系。” 我从小就胆小怕血,所以赶忙将脸转向别处。我听到医生在叮叮咚咚地准备手术用具,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由于坐在凳子上,身体无所依傍,我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无助与迷茫。手术器具不再响了,大概是准备好了。果然,医生发话了:“你到前面扶着她,防止手术时她身子歪了。” 沈洲听话地站到我面前,小心地用手扶住我的另一只肩膀。我害怕地将头紧紧埋在他怀里,他轻轻拍着我,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就在这时,我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疼,冰凉的刀片一下下割开了我肩上的皮肤。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嘴唇无意识地紧紧咬住他的白衬衣。 医生一边小心割着我的皮肤,一边说:“别紧张,别紧张,刀片好久不用,有些钝了。”天哪,我真是恨他,为什么要用一块钝的刀片来给我做手术啊! 等到刀片不在我的皮肤上运动时,我用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他拿起针筒插了进去,我胆战心惊地问:“有脓吗?” 他说:“怎么会没有!” 我大吃一惊,又问了一句:“没有脓?” 这次他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会没有?一针筒都盛不完呢。” 我这才听出来,他刚才用的是反问句,意思是有脓,但我却听成了感叹句,以为没有。仅仅一个脓包便吸了一个半针管的脓,吸完了这个,他又开始切割另一个。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还是紧紧咬住沈洲的衣袖。一点一点感受钝了的刀片在皮肤上切割的滋味,真的是好疼好痛啊。不过这样的疼痛和多日的担惊受怕相比,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第二个脓包比第一个脓包稍小一些,脓也相对少一些,但还是装满了一针筒。当医生把那两个半针筒的脓给我看时,我赶紧扭过头去。最疼的时刻过去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立刻轻松了起来。然后就是上止疼药、消炎药,包扎。 第65章 做完这一切后,医生又给我开了一包药,让我回去服用。总共一百六十五块钱,惭愧的是,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好在沈州抢着替我付了帐,我感激地看着他,他依然是憨憨地冲我笑笑。 医生边找钱边说:“一百六十五元真的不算贵,要是去医院,他们肯定会叫你做好多项完全不必在的检查,这样的手术,绝不会少于一千块钱。” 沈洲连声称是,医生将药包好,吩咐每天都要来换一次药,大约要换一个星期。癌症的阴影消失了,死亡的气息远离了,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换一个星期的药又算得了什么呢? 肩膀处放了药包扎后,虽然还有些隐隐的疼,但比起手术时的疼,实在是算不了什么。而手术时钻心的疼,比起连日来的担忧和恐惧,更是算不了什么。当然,这一切,都要感谢沈洲。 因为有了刚才手术时肢体上的接触,我感觉自己和沈洲之间又进了一步。仅仅两天时间,我对他便由原先的排斥变成了现在的依恋。让我感动的是,他一如既往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对我别无所求一般。 在厂门口分手时,他从口袋里把药给我,并耐心吩咐我:“早点睡觉,明天吃过晚饭我会去找你的。要是没有准时去找你,那就是我有事加班了,不过最多加到九点,我就会去找你,别乱跑啊。” 我温顺地连连点头。现在他成了我的主心骨,我疲倦了近两年的心灵,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弯。在东莞,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是丽娟和陈刚。而丽娟,一直是主角,陈刚是围着她转的,我只是一个配角而己。现在,终于有一个男人关心我、爱护我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会成为下一个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只是这到底是不是爱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宿舍里空荡荡的,都还没有下班。厂里冲凉的热水一年只供应三个月,现在早就中断了。虽然天暖了,但冲冷时,还是感觉水有些冷,我不敢把水直接放在身上,而是用毛巾沾了水,慢慢擦着身子。这时才发现,肩膀处的伤口渗出了很多血,不但染红了包扎的棉花和纱布,连工衣都染红了。甚至有些血迹还流到了胸前和后背,尽管如此,和没手术之前的疼痛相比,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为了防止伤口再往外渗出血,我右胳膊的移动幅度不敢太大,这样擦起身子来就比较艰难。好不容易冲好凉洗好衣服,看看床头的电子表,己经是十一点了。宿舍的人还没有下班,自从进金秋厂后,第一次这么安静。 我爬上床,因为平常大多要加班到凌晨,所以一时竟睡不着了。我想着近两年发生的事,想着刚才,想着沈洲,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拿出那本记着每天上班时间和包装件数的日记本,情不自禁地写起日记来。 写着写着,往日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甚至包括那家名叫“永新”的表链厂,我差点都记不起名字了。阿香她们,不知可好?还有亮光厂,吴少芬、罗小花、许娟、石辉等等,他们现在又是怎样的际遇呢?打工生活真是无奈,因为不是来自同一地方的老乡,除了恋人,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别的时候,而那一别,也许就是永远不能再相见! 现在沈洲对我很好,但我是四川的,他是河北的。也就是说,如果做不成恋人,我和他也终有分别的一天。但若做恋人,除了知道他是IE主管,其余的,我对他是一无所知。 想着这一切一切,我感觉自己下笔如流水,是有太多的话要说了! 蓦然惊醒之时,己是凌晨一点了,宿舍的人还没有回来,我睡意却上来了。赶紧放下笔,拉上蚊帐,很快就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醒来,女孩子全都向我道喜,还要我买拖糖,我无力地辩解道:“他只是带我去看病,真的不是拍拖。” 我下铺的张花花挤眉弄眼道:“看不出沈洲还是活雷锋呢,做好人好事?” 朱素贞也接口道:“就是就是,他怎么不带别人去看病呢。红姐,粉粉上次感冒,怎么沈洲没带去她医院?” 听了这话,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连红姐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另一个女孩说:“不要说粉粉,人家还小呢。” 段明兰也凑趣道:“粉粉还小,红姐正好。红姐,沈洲有没有带你去看过病啊?” 红姐乐哈哈地说:“他带我看病怎么啦?做我儿子还差不多,儿子带娘看病,有什么不对吗?你们这些人哪,净瞎想。是吧,海燕。” 我越发红了脸,赶紧跑出宿舍,身后传来她们更放肆的大笑声。 不用说,沈洲一天都成了她们取笑的对象,甚至连周桂枝和珍姐也问他要拖糖吃。看着他在一群女人的围攻下落荒而逃,不知为何,我感觉心里如小鹿撞撞,不敢抬头看他。但每一次四目相对,我又感觉甜丝丝的。 虽然晚上他加班,但到七点半,他又出现在我宿舍里。因为有了昨晚的铺垫,今天坐在他车后比较放松了。一路上,我们还聊起了天。我才知道,他本科学的是劳动经济,因为没有过硬的关系,分不到好的单位。大学毕业后,只好进了县城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水泥厂。每月四百多块钱,还不够他用在人情来往上的,更不用说抽烟喝酒上的花费了。身在农村的父母供他上了大学,他毕业了,却还时常要回家拿钱花,他感觉很对不起父母。 那几年,随着当地乡镇企来的飞速发展,国营水泥厂效益逐步下滑,先是奖金少了,再就是奖金取消只发基本工资,直到后来几个月发一次工资,最后是树倒猴狲散,一副烂摊子踢给了政府。 政府地不是万能的,最后只好向厂内人员集资,想留下来的,每人出资五千,否则,只好走人。那时候沈洲刚刚参加工资,为了供他读书,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哪里拿得出五千块钱呢。 万般无奈,他一气之下来了深圳。在当时很多热血青年的心中,深圳就是一片热土。他渴望在这里,能把破碎的梦想重新点燃。到深圳后,他先是经朋友介绍进了一家工厂做经理助理,他感觉学不到东西,就又应聘到广州一家知名企业做IE工程师。感觉条件成熟悉后,他便跳进金秋做了IE主管。 劳动经济?大学本科?经理助理?IE主管?深圳?广州?这些名词在我听来是那样陌生和新鲜,全都是我和丽娟、李梅、红姐她们在一起时所不知道的。我感觉他的话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我不由得把对这些陌生和新鲜的名词的崇敬变成了对他的崇敬。 第66章 我敬佩地说:“你去过这么多地方,真羡慕你。” 他不以为意道:“没有任何区别。我呆过的几家公司都算不错的,但不管是广州、深圳还是东莞,生活节奏都很快,加班加到累死。无论白领还是蓝领,赚的都是辛苦钱。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了,广州、深圳和东莞是著名的‘三剑客’,以治安差闻名全国,所以活得提心吊胆。”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平稳,用词准确,对很多事情的分析一针见血,好象是纵观全局一般。完全不象陈刚、胡海波他们,目光短浅,除了吃、穿就是谈烫位、车位的话,琐碎得要命,让人不胜其烦。而沈洲,和他们是多么地不同。 我无限向往道:“早就听说广州、深圳了,一定非常漂亮呢。” 他淡淡地说:“广州城市布局并不合理,只有局部地区还不错。深圳关外和东莞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关内还行的,绿化面积达到百分之四十,劳动法贯彻得比较好。就因为劳动法贯彻得比较好,所以现在很多工厂都搬到了关外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啊?” 他宽容地笑了:“劳动法贯彻得彻底,工人的工资相应就高一些,厂家赚的钱就少了。其实在中国,劳动法贯彻得再彻底,工人的工资也并不高。不过资本家连一分一厘都算计呢,现在深圳关内几乎没什么工厂了。” 我感觉他的话字字珠玑,听到这里,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真想到深圳看看呢。” 他立刻答:“好啊,我正好也有事。等公司再放假,我带你去吧,离东莞很近。” 一个星期后,肩膀处的伤口差不多好了,不再需要去换药。想到以后每晚,沈洲再也不会出现在我宿舍门口了,再也不能用自行车载我去看病了。我感觉到非常失落,好希望伤口好得慢些,真后悔当初没有用麻醉药。 这次看病,总共花了二百二十元。发工资后,我还他时,他推辞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还了钱,我更感觉自己好象不再和他有瓜葛似的。其实好希望他能主动找我,或者约我出去吃饭,但他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现在,他还时常在我背后痴痴地望着我,但每当我回头看他时,他总是立刻将目移开。凭女性的直觉,我隐隐感到他竭力在逃避着什么。 但据我观察,他没有女朋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我悄悄央求李梅,让她找胡海波的哥哥查一下沈洲入职时的婚姻状况。李梅当然知道我的事,她满口答应了,并很快带来结果:沈洲未婚。 想了千百种可能后,最终,我把他的这种逃避看成是我们地位的悬殊。毕竟,他是IE主管,享受主管级待遇,而我只是一个太过普通的包装工。于是,我更急切地想学电脑了,我认为学了电脑,我就可以坐写字楼,即便不能和他平起平坐,总有了做他女朋友的资本吧。 再发工资时,我就不再立刻寄回家了,而是凑足了整数再寄。这样我不但可以留下自己需要的钱,还可以省下一笔邮资。因为东莞这边的邮局很怪,寄1000元是13元,寄100-999元也是13元。 七月初的时候,听说公司没接到订单,赶完这批货可以提前进入每年的淡季了。到淡季时,我们可以长时间放假。我问过电脑培训部的人,只要交了钱,随时可以去上机,并不限制时间,我己将学电脑的那笔钱存好了。 就这样,我一边耐心地等待着淡季的到来,一边暗暗思念着沈洲。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是多么怀念他那一点点的温存和关爱啊。 谁知,天算不如人算,那批货还没有赶完,我忽然接到海鸥写来的信:家乡遭遇特大冰雹,我家的三间房屋全部倒塌了! 那三间房屋本来也和槐树坪所有人家一样,是祖辈遗留下来的泥坯房。妈妈怀海鸥时,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将我送到外婆家后和爸爸四处躲藏。计生办的人不但将我家所有东西洗劫一空,还将那三间房屋房梁扒走,并把屋脊上的草全部点火烧光。 爸爸妈妈生了海鸥回家后,除了被计生办罚了两千元超生款,就是把房屋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盖好,那几年我们家的饭桌上几乎从不见荤腥。可惜没过几天安稳日子,爸爸便撒手人寰! 历经磨难的三间房屋本就伤痕累累,这次家乡下了好大的雨,半夜一个响雷将屋后的一棵树劈倒了,沉重的树身正好压在旁边房屋上。而那间房屋,正是海鸥住的! 幸好这样的雨天,妈妈是照例起不了床的。为了照顾妈妈,那几天海鸥一直是跟着妈妈睡,才幸免于难。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因为病疼的折磨,妈妈刚刚迷迷糊糊睡去,那声响雷将她震响。接着她便听到隔壁房屋砖瓦破碎声,她赶紧将还在熟睡的海鸥叫醒。海鸥很不情愿地起身,冒雨推门一看,他平时住的房屋被树压塌了,但现在他和妈妈睡的两间房屋却还完好。话一说完,他倒头又要睡。妈妈却立刻命令他起身,她自己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和海鸥在冰雹中将值钱的东西搬到了对面的柴房。东西搬完,妈妈再也起不来了。 虽然那两间房屋还是安然无恙,但妈妈坚持要住在了柴房。海鸥正在埋怨她,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借着闪电再看着,三间房屋己全部倒塌! 这次特大冰雹灾情波及全镇,其中我们村灾情最为严重,冰雹所到之处,庄稼全部被毁,部分房屋受损。据说上级拔发了一笔救济款,具体多少没人知道。只知道当这笔救济款按人头分发到村民头上时,每人仅得1。2元。我虽然没在家,但户口还在村,所以我家共得救济款3。6元! 看到这两个数字,我真是哭笑不得。 其实这件事我早该知道,但妈妈害怕我担心,一直不让海鸥告诉我。现在他们住在邻村的大姨家,大姨家的“小霸王”表哥总欺负他,他多么想回到自己的家啊。所以就偷偷给我写了信,希望我能多寄些钱回家将房子再建起来! 在洗手间读完这封信后,我泪流满面!我可怜的弟弟,我慈爱的妈妈,我的多灾多难的家庭! 当天晚上,我便请了假,寄了两千块钱回家。自从传出沈洲和我拍拖的风声后,我现在请假比较容易,周桂枝早就不再欺负我了。 虽然寄了钱,但我知道,在农村建一栋房子,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现在有钱人家都建楼房,一般人家也是平房,三间平房怎么说也得一万块钱吧。如果仅凭我做包装工赚的钱,一年都赚不够。 第67章 一想到大姨家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我就恨不得马上把房子盖起来。“小霸王”虽然只比我弟弟大两岁,却很早就退了学,整天闲混,偷鸡摸狗样样都会。生起气来,连我大姨和姨夫都打。妈妈和海鸥在他们家,不知要受多少闲气。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现在不想学电脑了,就算学了电脑暂时也只能做普通文员。李梅的姐姐李清便属于仓管文员,还有胡海波的哥哥胡海成也是人事文员,他们的工资每月仅有一千元左右。除了工作环境比好一些,加班少一些,工资和我们包装工差不多。但和车间里那些熟手的车位、烫位比起来,就差得远了。赶货时,很多熟手车位、烫位都可以拿到两千元呢!烫位一般是男孩子,但车位却是更适合女孩子的工作。 如果每月能拿到两千元,五个月就可以赚够盖三间平房的钱了!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定:外面也有学车位的,我要把学电脑的钱用来学车位,然后申请转作车位! 七月中旬,那批货便赶完了,金秋厂提前进入一年一次的淡季。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便会或长或短地放假,每天厂里会发十块钱生活补助。但工人们却不能请假回家,最好呆在宿舍。这样接到订单时,方便随叫随到。 我决定利用这个淡季学会车位。去学习前,我到厂里的小店买了几包瓜子塞给段明兰,千叮咛万嘱咐她,如果厂里接到订单上班,拜托她一定要到对面学车位的店铺里找我。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她劝慰我:“车位比包装工辛苦得多,加班时间更长,我怕你吃不了那个苦。” 我叹了一口气,哽咽道:“想起妈妈和弟弟,再大的苦我也不怕。” 她犹豫着又说:“就算你学了,也是生手,生手厂里是不会要你的。一般在培训部学车位的人都是找一个小厂,完全成熟手了再进大厂。可小厂的车位工资,又累又不赚钱,还没金秋厂包装工的工资高。” 我一愣,但还是坚持:“学了再说吧。” 金秋厂对面村子里有好几家学车位的铺面,我把几家的价钱问了一下,然后做了一翻比较,最后选中了一家最便宜的交了钱。虽然便宜,也要20块钱的。但其余店铺要的钱更多,有一家张口就是三百八。 其实车位有好几种,但其中最累也是赚钱最多的却是平车车位,我报的当然是平车。起初,我以为学这个很简单。但正式开始时,我才知道,这份看似简单的工作,有着比包装工更多的艰辛和劳苦。 平车,其实是平缝高速缝纫机的简称,我首先要学的是怎样踩这种平车。原以来踩平车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这种通过电压产生动力的机器非常不容易控制。虽然看起来很简单:脚尖一点踏板,它就呼呼飞转起来;脚跟一踩踏板,它就即时停下来。但是,在它飞转的时候,还要手上配合着缝纫,如果配合手上的缝纫配合得不默契,飞速缝纫着的针就有可能将操作者的手指扎成马蜂窝。 和我一前一后学习的女孩共有三个,但教我们的老师说我进步最快,这让我非常高兴。老师在内地也是一家服装厂车位,后来服装厂倒闭,她便下了岗。因为有丰富的车位经验,她讲课很认真。每天听老师讲解要领的时候,我都认真记着笔记,然后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到第五天时,老师便让我们每人缝一条单短裤,以检测我们的进度。我很快将前后档缝在了一起,而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将前后裆缝错了,另一个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可是,尽管我非常努力,有一天想心事分了神,手脚配合顿时乱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指尖便传来一阵刺痛。抬起手指一看,上下飞快运转的针扎进了我的左手食指,殷红的血滴在了布片上。我立刻想起刚开始学包装时被小别针刺痛的情景,顾不得钻心般的疼痛,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手放进嘴里,狠狠地吮吸起来。 但那血似乎怎么也流不完一般,十指连着心的疼。我感觉异样,取出手指仔细一看,指甲上有无数个小针眼,其中一个针眼里扎着断了的针头! 老师赶紧拿着镊子帮我取针头,我咬紧眼关,忍着钻心的疼,一声不吭。老师拍拍我的肩,赞赏地说:“你是个聪明而坚强的女孩子!别怕,每个学车位的女孩子都要被扎的,以后小心就是了。”取出针头,她还替我擦了酒精。 我感激地望着她,重重地点点头。这两年,我习惯了人情冷暖,习惯了世态炎凉,别人哪怕一点点的关爱和温柔,都让我心怀感动! 按理,车位培训期是一个月时间,但仅仅半个月,我就己经操作得非常熟练了。正好这时厂里又接到一批大订单,我们又能开始上班了。一般来说,包装工因为技术性不强,非常好招人,而熟手车位则比较难招。但就如段明兰所说,在培训部学车位的一般要从小厂做起。 我试着分析了一下,阻碍我顺利转为车位的主要原因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我现在己经是熟手包装工了,尾部肯定不想放人;另一方面是,我刚学会平车,虽然单纯机器操作熟练了,但毕竟是生手,车位那边也不一定想要我。但我不想先从小厂做起,因为小厂不但又苦又累,钱也少得可怜。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决定请沈洲帮我通融一下。 沈洲一听我半个月时间学会了平车,并想转去做车位时,他很是吃惊,责备道:“你不是一直想学电脑做文员的吗?怎么突然去学了车位?怪不得这段时间不见你人影呢。” 我低着头,委曲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低声说:“车位比包装工拿钱多。” 他失望地看着我:“原以为你会和车间里的女孩子有所不同,没想到你也不过如此。这不怪你,说到底还是知识太少,限制了你的眼界。” 听了这话,我胸闷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他哪里知道我的苦楚!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故作不明白他话中的讥刺和轻视,语带撒娇地说:“你到底帮不帮嘛?”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套,连我自己都感觉到肉麻! 他果然微微皱了眉,但还是说:“帮,当然会帮的。” 这话正是我想要的,我冲他感激地笑笑,回到工位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看到他找完周桂枝后找珍姐,找完珍姐又去找负责车位的车间主管英姐。最后,他拿着一张表格给我,笑眯眯地说:“先填一下转职申请表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你就可以转过去做车位了。” 第68章 我连声说:“谢谢,谢谢。”填完表递给他,他又开始一个个找那些头头脑脑签字。望着他微胖的身影拿着表格,在车间里忙来忙去地找人,我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倘若不是他,我自己要是找这个找那个,不知要遭受多么白眼。而车间里己有的先例表明,那是不会成功的! 转职签字非常成功,甚至连负责针织一厂的香港经理孟姑娘也给了他一个面子。孟姑娘就是我刚进车间时她正在骂人的那个中年妇女。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听说还没有结婚,我们都叫她孟姑娘,“姑娘”是香港人对单身女子的一种称呼。孟姑娘平时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这次破例给了他一个人情,可见他是费了心的。 望着那密密麻麻的签名和他脸上的汗珠,我感到非常惭愧。同时我扪心自问:他如此一次次不遗余力地帮我,难道是毫无回报的吗? 第二天,在包装工羡慕的眼光中,我成为针织一厂五百多名车位中的一员。车间主管英姐甚至亲自安排车位三组组长严秀秀指导我。严秀秀瘦瘦的,和段明兰同岁,看上去却比段明兰老得多,脸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黄褐斑,那是长期熬夜的结果。制衣厂的人因为没日没夜的加班,看上去普遍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苍老程度是和在制衣厂工作时间长短成正比的,也就是说,工作时间越长,比实际年龄就愈显苍老。而车位,又是制衣厂中苍老最快的人群。 真正坐在平车前,我才明白为什么厂内不接受生手了。金秋厂的产品百分之百外销,对质量要求非常严格,在培训中心学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够用。比如车位三组正在做的这款针织童装订单,面料上有格子,拼缝处横格一定要对齐,相差不得超过半毫米。领口处要留两个纽扣的位置,订纽扣的位置也有严格尽寸,并且随着童装尺码的大小,纽扣的间距也不一样,甚至纽扣的数量也不一样。我学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但做车位时绝不能象包装那样粗心大意,因为一不小心配错了料会导致一系列问题,不仅要重新返工,还要浪费布料。而浪费的布料,都要从个人工资中扣除的。 严秀秀操作非常熟练,己达到可以三心二意的程度了。她一边耐心地教我操作过程中要注意的要领,一边无奈地说:“我进金秋厂四年了,从来还没带过生手。老实说,要不是你男朋友沈洲,我真的不想要你。” 我感激地说:“我知道,谢谢你。”现在她们都把沈洲当成我的男朋友。尽管我和沈洲并不是他们想的那种关系,但因他们的误解而给我带来的一系列好处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并不想过多解释。 她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谢我,他可是高总面前的红人,连孟姑娘都让他三分,别说我一个小组长了。” 她如此坦率,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沈洲的女朋友,虽然我是生手,但也没有人难为我。而我悟性也是极高,知道举一反三。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我的技术便突飞猛进,一直并不看好我的严秀秀也对我称赞有加。我如拼了命一般,吃饭和上洗手间都是跑步。每当上新的产品,我总是要求做最难做的工序,比如T恤的衣领、口袋和拉链处等。因为工序越难,工价就越高。 以前做包装工,大多加班到凌辰,我己经感觉非常辛苦。做了车位才知道,包装工的辛苦根本不算什么。特别是临近交货期,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做着做着太累了,就在工位上眯一会眼,醒来后继续再做。 这段时间,我全部的意识就是赚够一万元钱。为了这一万元钱,我忽略了健康,忽略了沈洲,忽略了身边的同事。甚至,我己不记得我来东莞的目的了! 一直到十月初,我才领到了八月份的工资。七月份虽然我也做了车位,但毕竟有半个月休息,且那时是生手,做的件数也少。而整个八月份我都是做车位的,并且所做件数在车间里算中等偏上。乍领到工资条,竟然是1980。1元,这是我做包装两个月的工资,我不禁欣喜若狂。 和往常一样,领工资条的时候,不但在财务部的原始资料上签了一次名字。还在另外一张纸上签了名字。签另外一次名字时,发工资的会计非常神秘,甚至用纸将前面的内容压起来,好象很害怕我们看到似的。类似情况,在亮光厂领工资时也是如此的。我于是就忍不住问了发工资的会计米娜:“这上面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签两次名呢?” 米娜神秘地笑笑,什么也不说,立刻将我签过名的本子合了起来。 领了工资,我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激动地看着我的工资条。第一次领这么多钱,想不激动都不行。但仔细看工资条时,我反而高兴不起来了。 工资条上显示,按我所做件数和工价,我应得工资为2176元,加上全勤奖30,合计为2206元,除去每月的暂住证费5元,也应得2131元。但工资条上却又不明不白多了一项,“扣税”9元,如此,我拿到手里的工资便只有2050。1元。无缘无故被扣了150。9元,我不禁气愤填膺! 拿到工资条的时候,前一批货正好赶完。这也是厂里害怕有些工人拿了工资走人,故意在赶完货才发工资。虽然工资条是在一个信封里发的,且厂里有明文规定,不能相互透露对方工资数目。但下班时,我再也忍不住了,赶上前面的严秀秀,小声问她:“我工资条上写扣税,为什么要扣税?我以前做包装工时从来没被扣过税呢。” 严秀秀笑了:“工资超过1200元才扣呢,你以前做包装工应该从来没拿过一千元吧。” 我脸一红:“那倒是,但为什么要扣税呢?扣税到底是什么标准呢?” 严秀秀便有些不耐烦了:“你这人什么事都要打破纱锅问到底,厂里要扣就扣,大家都是这样,拿到钱就行,管那么多!”她这样一说,旁边的几个女孩也都跟着笑起来,并嘲弄地望着我。 我茫然地望着她们,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我一抬头看到沈洲走在前边,赶忙追上他,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声:“沈洲。” 他回头见是我,惊喜地问:“海燕?什么事?”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郁闷地问:“我这月领了190。1元,无缘无故被扣了150。9元,说是扣税,什么意思啊?” 沈洲扶了扶眼镜,憨笑道:“工资超过1200元的人都要扣的,你被扣了150多元,工资应该超过2200元了,以2200元减去1200元,得出的数字乘以15%便是所扣税款。” 第69章 我哀叹道:“税怎么定得这么低呢?1200元再扣税,真的不剩多少了啊?” 沈洲摊摊手:“有什么办法?听说还有全国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委员认为,起征点太高剥夺了低收入者作为‘纳税人’的荣誉呢。” 听了这话,我真是哭笑不得,失声叫道:“说这话的人是一头猪!再说,我不相信这笔钱真的是用于回馈社会!按理,税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可我没看到政府为我做什么!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是我加班加点,一分一分辛辛苦苦赚的!” 沈洲道:“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在自己的国家生活还要被办暂住证,这公平了吗?还有每月70块钱的养老保险,办养老保险的宗旨是为了最终的才有所养。但现在,似乎我们购买养老保险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将来离开广东时可以退保。即便工厂帮我们办退保手续,跑来跑去浪费精力不说,每个月也只是多了20多块钱,很不划算,但这是保险局规定每家公司必须要买的!” 我弱弱地问:“我们要被扣这么多莫名其妙的钱,那社会给了我们什么呢?” 他苦笑道:“有,可以办社保。但公司近万人,社保却只报了一千人,并且这个数字几年来一直不变。而这一千人,大多是职员或和高级职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的人才能办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又问:“还有,为什么我领工资时要签两次名呢。会计不让我看,另外一次签的是什么呢?” 他见怪不怪道:“那是厂里做的假帐,专门应付上面检查用的。” 我喃喃道:“真不知道这些企业还有多少秘密是瞒着政府的。” 他担忧地说:“我们只是打工的,这些不是我们能改变得了的,穷则独善其实。我看你每天象拼命一样,话也不多说,这样会闷出病来的。这样吧,元旦我带你去深圳散散心,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的,我感觉自己都快变成木头了。” 他忽然柔声说:“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真叫人好心疼!”说完这话,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快步走开了。 饭堂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少油无盐,米饭一如既往地粗糙发黄。我三口两口扒完饭便直奔宿舍,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睡一觉。谁知刚冲好凉,却见丽娟神色不定地过来找我。因为屋内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便和她走到一处草坪,我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陈刚的姐姐又为难你了吗?” 丽娟摇摇头:“没,他们现在卖甘蔗、菠萝什么的。上次姐夫被治安队逮到了,三轮车没收,人还是我出钱赎的。这次她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是剖腹产,,有一半是我的钱,她现在对我好得不得了呢。” 我似懂非懂地说:“我听宿舍里的有说过,第一胎要是顺产,以后都可以顺产了,她之前在家里生的孩子,一定是顺产,这次怎么需要剖腹产呢?” 丽娟冷笑道:“她刚被送进医院,医生就让她剖腹,说再不剖腹,孩子会闷死在里面。当时她被连哄带吓的,就信了。现在她都后悔死了,还不是医院想多赚钱,你看现在的医院一幢比一幢漂亮,还不是赚的昧心钱!就是在普通医院,顺产三千元,剖腹产八千元,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花费,整整一万二。” 我惊叫:“一万二?抢钱啊。” 丽娟苦笑道:“剖腹产贵一些,本来要住半个月,她怕花钱,一星期就回来了。所以我们穷人,能不上医院就不上医院。” 我望着她,奇怪地问:“又不是你生孩子,你脸色这么难看?” 她为难地说:“我,我好害怕,这次月经推迟了一个星期,我好害怕又是怀孕了!” 我尖叫:“又?你以前怀过?我怎么不知道?” 她白了我一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是药物流产,第一天流产第二天就上班了,你当然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不来月经和怀孕是有关的,但还是傻傻地说:“没关系的吧,我听宿舍的红姐说,因为加班多,这边天气又热,很多人月经都不正常。我前段时间三个月才来一次。” 丽娟忽然问:“听说你和沈洲谈恋爱了,真的假的?” 我赶忙否认:“当然没,骗谁也不能骗你呢,他只是比较帮我而己。” 丽娟小心翼翼地说:“陈刚说了,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帮女人的。我听李梅私下里说,沈洲好象家里有一个女朋友的,胡海成还看过那女孩的照片。” 沈洲家里有女朋友?这倒是我没想到的。虽然他并不是我男朋友,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还是象被扎了一样。比如一件东西,原本以为那东西是我的,所以并不太珍惜。现在知道那东西是别人的了,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可贵。但我还是强作镇静道:“与我无关。对了,丽娟,你这样和陈刚住在一起总归不好,你们还是结婚吧。” 丽娟坚决地说:“这绝不可能!家里计划生育查得很严,结过婚的每两个月要往家里寄一次妇检结果,每半年要回家妇检一次。我还想趁年轻多赚点钱,过几年回家开个店铺什么的,要是结婚了,我还怎么在外打工啊?” 我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绝伦的尖叫:“啊。。”紧接着,整个厂区似乎都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从每栋宿舍、饭堂及厂区的各个角落同时往一处跑。我和丽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懵懵懂懂地加入人流。不时听到有人诚惶诚恐地问:“死了吗?死了吗?” 但我们赶到事发地点,才知道梭织二厂宿舍有人跳楼! 此时正是厂内人流高峰期,又加上刚刚发了工资不加班,到处都是人。我和丽娟好不容易跑到另一幢宿舍楼层才看到,只见一个女孩扑到在一楼外边的水泥地面上,身上还穿着绿色的厂服。面孔着地,披头散发,浑身被摔得血肉模糊,头部己经变形,腕关节上露出了白骨。 闻讯赶来的厂医走上前,伸手试了试女孩的鼻息,摇了摇头。很快,120救护车也赶到现场,车内下来几个医生将女孩放上担架送医院急救。在医生将女孩子身子翻转过来的时候,我吓得赶紧闭上眼。120救护车急叫着离开了,刚才女孩摔倒的水泥地面上有一平米左右的血迹,保安用黄沙覆盖了,很快有清洁工过来清理、冲洗。 几乎是眨眼之间,现场便没有任何痕迹了。但因为气温较高,原先的血迹处有很多苍蝇在乱飞。 保安开始驱赶围观的人群。丽娟紧紧握着我的手,连声音都变了:“可怕,太可怕了!” 第70章 旁边有年龄稍长的员工冷笑一声:“有什么可怕的,这个破厂,每年都要死人。前年那个才可怕呢,都摔得没有人形了!” 我颤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自杀呢?好死不如懒活着。” 那个老员工不屑地望了我一眼:“你刚来广东不久吧,但愿你永远都能记住你现在说的这句话!”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那老员工看都不看我一眼,扬长而去。 因为丽娟被吓得不轻,我想把她送到外面的出租屋时,才发现厂门口停着三辆警车和十多辆小车,原来厂区己经被封锁了! 很快传来消息,那女孩死了!还有人说,其实她当场就摔死了。 女孩才十八岁,进厂不到两个月,因为加班太多,她哭过好多次。前几天又患了重感冒,身上没钱,带她带的表姐又在HJ镇上班。因为她是新员工,谁都不愿意借钱给她。走投无路之际,她选择了自杀! 因为是自杀,虽然不管厂里的事,但厂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但把女孩两个月工资结给了她的哭得死去活来的父母,据说还破例补给了五千块钱。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厂里的生产和生活秩序是不会被打乱的,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不久又有风声传来,因为厂内经常出事,高总请了香港一位著名的堪舆大师看了厂区,据说是风水不好,金秋厂要想兴旺发达,必须改变风水。于是,我们经常看到女副总郑总陪一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年男人在厂区走来走去,不时指指点点。 无论身边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我还是要加班加点,想早点实现我一万元的目标。己经做车位整整三个月了,就算扣这扣那,三个月也有近6000元了。而除了日常用品,我几乎不花钱。就算日常用品,我到街上买最便宜的那种。6000元再加上做包装工的两个元工资,差不多有八千元了。如果不出意外,年底之前我肯定可以赚够三间平房的钱。等赚够了钱,我再去学电脑,再去实现我来东莞的两个目标也不迟的。这样想着,我便轻松了起来。 虽然加了班,但几个月就赚够三间平房的钱,这是我那在土里刨食了一辈子的妈妈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明知道加班是透支生命,是拿宝贵的健康去换那微薄的钞票,但总比我爸爸去煤矿挖煤好,连性命都搭上了,可怜我爸爸他正值壮年,一天福还没享过!可是,谁叫我们生在那个穷地方呢? 但穷,又怨得了我们吗? 现在我的平车技术己经越来越熟练了,甚至不用思考就可以将衣服做得又快又好。我经常感觉自己的身体各个部分己和面前的平车融为一体,要说不同,也是有的。那就是平车需要电和润滑油才能正常运转,而我,则是用一叠薄薄的钞票便可打发了。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前面的车位递过一张纸,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厂里新发的通知。我象平时一样随便扫了一眼,很快被深深吸引住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不由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来:“因工作需要,现内招副总经理助理一名,要求女性,未婚,高中以上学历,在公司工作满半年以上,年龄21-25周岁。本通知自即日起10天内有效!” 我把这几行字烂熟于心,才将通知递给身后的张颖传阅。张颖一看,立刻叫道:“海燕,好象这几条你都符合呢。” 我强自镇定,说出了心里的担忧:“可我不会电脑,副总助理要会电脑的吧?” 张颖连连摇头:“这上面没写,肯定就是不要了。” 吃晚饭时,我破例没有立刻回车间,而是到梭织三厂饭堂找到丽娟和陈刚,还没等我张口,丽娟就兴奋地说:“海燕,我正要找你呢。看到内招副总经理助理的通知了吗?我想报名呢,你要不要报名?” 我连连点头:“当然要,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呢,就是不知道工资怎么样?” 旁边的胡海波大大咧咧地说:“这就你放心吧,我问过我哥了,副总经理助理和主管是一个级别的。我哥都郁闷得不行,发誓下辈子一定托生个女人。” 胡海波现在越来越把我当成陈刚的朋友、丽娟的朋友、李梅的朋友、他的朋友了。他现在看我的眼神非常坦城,想起就是因为他,我进厂省了一大笔介绍费。而我,终是要愧对他的了。 陈刚笑道:“厂里大陆人做得最大的官就是主管,海燕你要是就聘上了,可以象沈洲他们一样,两人住一间房的。”说到这里,他促狭地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脸一红,故作恼怒地说:“叫你乱说,要是丽娟应聘上了,小心她甩了你。” 丽娟嗔怒地白了我一眼:“你才乱说呢,我今生是一定会嫁给陈刚的。” 陈刚心无城府地哈哈大笑,笑罢,望着丽娟深情地说:“这世界上,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丽娟!” 丽娟郑重地说:“陈刚你放心,我应聘也只是为了多拿点钱早点回家结婚。你记住,无论我是做查衫还是副总经理助理,我永远都是你的丽娟!” 我故作呕吐状:“真肉麻,对不起,我刚才吃多了。” 胡海波也夸张地说:“我也一样,想吐了。” 丽娟和陈刚看都不看我们,只是相视一笑,仿佛有说不尽的柔情,道不尽的蜜意一般。 这次内招厂里史无前例地重视。我原来还担心填表、面试什么的耽误做事,件数少了要扣工资呢。没想到厂里早就想到了,因应聘而担搁的时间,所有工资一律在发工资时补齐,这真是让我高兴坏了。如果应聘上了,便是主管级待遇,不但工作环境好、住得好、吃得好,连工资都比现在拼死拼活做事高出一大截。据传言,沈洲他们的工资每月有三千多块钱。作为和主管同级别的副总经理助理,再低也不可能低于两千吧。 因为门槛低,符合这次条件的女孩共有近两百余人。其间包括职业高中、普通高中、中专,甚至还有在写字楼里做事的大专生和本科生。高总虽然有一个“养鸡专业户”的雅号,但他从来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厂里非常正派,他的助理是一个瘦小三十多岁男人,所以这次内招的副总助理是主管行政的郑副总的。这次内招,也可以说是厂内比较优秀和出色的女孩子的一次大集合! 内聘由郑副总亲自负责。十天之后,她带着几个保安将我们报名的两百余人集中到厂生活区里的蓝球场上。当时大约是十点左右,广东秋后的太阳尤为毒辣、刺眼。但郑副让我们站在阳光下,什么话都不说,自己却和保安退到了阴凉处。留下我们两百多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71章 我们脸上很快都出了汗,开始我们还不敢动,但后来,所有的人都肆无忌惮地不停擦汗,直至皮肤都被晒得有些疼了,郑副总才带着保安走过来。我赶紧站直了,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她也不看手里的名单,依次走到我们面前仔细端详,然后再指点叫谁出列,叫谁站在原地不动。走到我面前时,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极为难得的出位机会,当然,同时也是这两百多人极为难得的机会。至于谁是最后的赢家,只好听天由命了! 虽然我被命令出列,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出列的人留下呢,还是站在原地的人留下呢?但当两百多人都被她端详完毕后,我心里便有了底。没有出列的那些人,不是身材不好就是脸蛋不漂亮,还有几个化了妆的,原本看上去是很漂亮的,但经过刚才一阵挥汗如雨,脸上的妆被冲得不成样子,露出了不好的皮肤底色来。 果然,郑副总挥挥手,便有保安对那些没出列的人说:“对不起,你们可以回去上班了。”那些人听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垂头丧气地走了。 留下来的只有23人,包括丽娟和我。我看了一下,这23人全都是身材适中,且比较年轻漂亮的。想想也是,副总的助理嘛,总得需要长相能拿得出去才好。外面很多招聘助理的广告上有的还直接要求相貌秀美、气质高雅呢。 郑副总点了我们23人的名,并记录下来,然后满意地说:“我的助理是主管级待遇,要求相对较高。你们今天通过初试了,第二轮复试时间我再另行通知,先回去上班吧。” 我暗中舒了一口气,回去时丽娟悄悄问我:“怎么留下来的都是漂亮的呢?助理能做事就行,不一定要漂亮的吧?” 我半信半疑道:“不会吧,郑副总也是女的,还能怎样?” 丽娟再次宣称:“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嫁给陈刚的!” 第二次复试是在一周后进行的,这次不是要我们去阳光下站了,而是把我们带进平时高级职员开会的办公室,发给我们每人一张试卷。所谓的试卷,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英文翻译或数学题,而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比如:家庭基本人员;他们的姓名、工作单位;会不会做饭?如何孝敬老人等等。除了这些,还有一道思考题,让我们阐述自己对家庭的定义和理解。另外还有一道题印象比较深刻,就是问我们的阴历生日。好在我们这代人一般记的都是农历生日,更是容易回答。只是所有人都有一个疑问:这样的题目和招聘副总经理助理没有任何关系啊。 最后还是公司的一位跟单员于莉莉给出了让人信服的解释,她说:“这有什么?助理不但要负责副总工作中的事宜,也要负责生活上的,她当然要问到这些啦。” 我羡慕地望着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了自己注定会失败。我想另外的21个人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在我们这些人中,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学历,于莉莉都是最出色的一个。 于莉莉不但工作性质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好的,还是英语本科毕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电脑操作熟练,有相应的办公室工作经验。1。65米的苗条身材,白晰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往哪里一站,想不出色都难。据她自己说,她本来就是应聘高总助理的,可惜高总只招男助理,她只好委屈做了跟单员。 她很高傲,看我们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丽娟也几次想到了放弃,我劝她:“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就算有最后一丝希望,我们也要争取。”这话是说给丽娟听的,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二次复试我们三天后才知道结果,只留下了五个人,幸运的是,我和丽娟榜上有名。当然,于莉莉也是五人中的一个。 半个月后,我们进行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复试! 这次,我们被带进位于一楼大厅旁边的培训室。刚进培训室坐下,便有一位衣着典雅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女人穿着相当考究,皮肤保养得也很好,一看就是一副贵妇人的派头。看到“贵妇人”,郑副总赶忙站起来,看上去对她很是恭敬。 “贵妇人”挑剔的目光在我们五个人身上一一扫过,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向郑副总示意了一下,郑副总立刻跟她出去了。 再回来时,郑副总笑道:“你们先等等,我去拿最后的试题。”说完再次走开了。 我们等啊等啊,大约半个小时了还不见郑副总回来。等待是最让人焦灼的,而决定前途的等待则更让人烦躁不安。丽娟悄声说:“拿试题要这么久吗?” 我望了望另外三个人,其余两个人都有了几分不耐,唯有于莉莉气定神闲的,一副稳券胜操的样子。我示意丽娟:“别急,说不定是郑副总有意考验我们的耐性呢。”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我们都以为是郑副总回来了,五双眼睛齐刷刷地向门外望去,但立刻就泄了气。 门外并不是我们期待己久的郑副总,而是一位拿着几根棒棒糖、流着口水矮胖男子!此男子穿着大裤衩,上罩乳白色T恤,因为T恤下摆太过宽大,将他的屁股包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那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象只笨拙的企鹅。矮胖男子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口水和糖水一住地往T恤衫上流,T恤衫的前襟湿了一大片,看上去很恶心。他长着一张标准的白痴脸,目光呆滞,不停要“嘿嘿”笑着,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智障儿! “白痴”看到我们几个,笑得更欢了,他举着一根棒棒糖送到坐在最前边的女孩子面前,吐字不清地说:“姐姐,吃糖糖。” 那女孩厌恶都看着他,理都不理!“白痴”一点不知道看她的脸色,还在“姐姐,姐姐”地叫着,那女孩索性将脸转了过去。 “白痴”仍然发出“嘿嘿”的笑声,又将棒棒糖递给另外一个女孩:“姐姐,吃糖糖。”那女孩左躲右躲,棒棒糖还是差点碰到她衣服上,她生气地说:“哪来的白痴!离我远点,别弄脏了我的衣服!”边说边远远地走到另外一张桌边坐下来。 “白痴”仍然笑着,又将手中的棒棒糖举到于莉莉面前,于莉莉尖声叫道:“保安是吃白食的吗?怎么会让一个傻子进来了?我一定要向郑副总投诉他们!” 连续三次被冷落,“白痴”明显有些情绪低落,轮到我时,他象孩子一般撇着嘴,差点哭出来:“姐姐,吃糖糖。” 第72章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年龄应该和我们差不多,但言谈举止还象个孩子,想起家乡的弟弟,我忽然好心疼他。我礼貌地接过棒棒糖,用尽量温柔地语调说:“姐姐吃,谢谢你啊。” “白痴”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又朝丽娟走去,走到丽娟面前时,他忽然从嘴里将棒棒糖拿出来,将融化了一半的棒棒糖递到丽娟面前,天真无邪地说:“姐姐,吃糖糖。” 我恶心地差点吐起来,另外几个女孩也嘲弄地发出讥笑声。丽娟却没有露出半点的嫌恶,而是接过棒棒糖,拿出纸巾认真地将棒棒上的糖浆擦试干净,又掏出一块纸巾,温柔地将“白痴”手上、嘴上、脖子上、衣襟上的糖浆和口水擦干净了,又将棒棒糖递给他:“姐姐不吃,你吃啊。” “白痴”脸上乐开了花,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嘿嘿”咧开大嘴笑起来,涎水很快又流了满脸。丽娟笑着羞他:“花脸猫。”“白痴”笑得更欢了。 于莉莉不满地冲丽娟吼:“这傻子是你亲戚吧,你还不把他带出去,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不必了,那是我儿子!” 我们惊讶地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刚才那个“贵妇人”,郑副总跟在她身后,狠狠瞪了于莉莉一眼。于莉莉赶紧换了一副笑脸,诚惶诚恐地对“贵妇人”说:“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你儿子。” “贵妇人”宽容地冲她摆摆手:“你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孩子,但不适合做我的儿媳妇。” 听了这话,我们全都愣住了,郑副总微笑着解释道:“其实,我并不需要助理,这次内聘,就是为我姐姐和高总的儿子高天选太太的。高总虽然有几个女儿,但高天却是高总和我姐姐高太唯一的宝贝儿子。” 听到这里,我们俱都大吃一惊。我心里很矛盾,若被选中做高天的太太,虽不说一步登天,却也从此脱离贫穷拮据的打工生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从此,便要和这个“白痴”共渡一生,却是我不愿意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高太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丽娟脸上。 她径直走到丽娟面前,笑眯眯地说:“张丽娟,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虽然在这几个女孩中,你是最普通的一个,但我还是要选你做我的儿媳妇!” 听了这话,我知道自己被淘汰出局了,虽然陪伴一个“白痴”不是我所想要的人生,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这样和我擦肩而去,我还是感到无限失落。偷眼看另外几个女孩时,她们也和我一样,个个面露沮丧之色。 不论心里做何感想,在此时,我们几个人望着丽娟的目光都是羡慕。但丽娟听了这话,却明显一愣,脱口而出:“不,这是不可能的!” 高太依然笑眯眯地问:“世贸大厦都倒塌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丽娟坚决地说:“因为我有男朋友了,我说过我一定会嫁给他的!” 高太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即掷地有声地说:“我不论你有没有男朋友,总之,我选中的女孩子,我一定会让她成为我们高家的儿媳妇!” 丽娟脸涨得通红,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高太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拉起高天的手:“天天,跟妈妈回家家啦。” 高天被高太拉着,却望着丽娟,一步一回头:“姐姐,姐姐。” 高太柔声哄他:“天天先走,姐姐随后就到呢。” 当天,丽娟被选为高总儿媳妇的事立刻传遍全厂! 我心情好复杂,对丽娟又妒又痛。妒的是被选中的不是我;疼的是,她若答应做高家的儿媳妇,就要和那个总流口水的“白痴”过一辈子,想想都好恐怖。而丽娟,她一直说她是嫁定陈刚的啊。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没吃饭就跑去梭织三厂的饭堂,没有找到丽娟和陈刚。胡海波说,丽娟面试后就回车间把陈刚拉走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害怕两人吵起来会发生别的意外,赶紧向正在吃饭的严秀秀请假,说今晚有事不加班了。因为沈洲的关系,她一直对我另眼相看,当即爽快地点头同意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丽娟的出租屋,却见陈刚正在往外走,丽娟边哭边拉着他的胳膊不让走。 看到我,陈刚红着眼睛,委屈地说:“海燕,你劝劝丽娟,她不让我上班呢。” 丽娟哭道:“你不要去上那个班了,我们以后再不进那个厂了。” 陈刚闷声道:“那怎么行?现在赶货,一个月可以拿两千多块钱,离开这个厂,到哪里找这样的好厂?” 丽娟气恼道:“你以为我想走吗?可现在,我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厂呆了。” 陈刚不满地说:“那还不都怨你自己,谁叫你给人家擦口水了?” 丽娟尖声叫起来:“我给他擦口水是看他可怜,我哪里知道他们居心不良?真没想到,你,你竟然这样说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说到这里,丽娟索性放开陈刚,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看到丽娟哭,陈刚的眼圈也红了,但他还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慌慌地张张对我说:“海燕,帮我劝劝丽娟,去年底丢了钱,一年的工算是白打了,我姐姐一家三口又在这里,我真的不能丢掉这份工作。有什么事,等我加班回来再说吧。”说完这话,不容我插嘴,便飞也似地向厂里跑去。 看陈刚走了,丽娟更大声地哭起来。正好李梅过来了,赶忙和我一道把丽娟扶进房内。我随口问李梅:“你今晚没加班?” 李梅大大方方地说:“前几天吃了流产药,这几天身上总是流血,我请假去看医生了。” 因为知道丽娟也用药物流过一次产,我并不吃惊,但还担忧地说:“听说医药费很贵,可能要很多钱吧。” 李梅轻松地说:“我去看的是私人医生,不要多少钱。”她说了医生的住址,我才知道就是之前给我做小手术的那个医生。不着边际地安慰丽娟几句,李梅便匆匆去看医生了。其实对于丽娟的事,不要说李梅说话不着边际,我也是不知从何说起的。虽然高天家里有钱,但是个白痴,叫她嫁吧,不好,不叫她嫁吧,似乎也不好。 但丽娟的态度却是我没想过的坚决:绝对不嫁,就算为生活所迫还在金秋厂做事,年底一定和陈刚回家结婚! 其实,虽然丽娟对陈刚不离开金秋厂痛斥为“没骨气”,但哭过之后,想想陈刚说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加班多,但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每月可以拿三千多元,如果离开金秋厂,再想找这样的好厂是多么难啊。就算找到了,如果想两个人都进去,又不知道要费多少波折呢。思前想后,丽娟也只好妥协了:反正除了陈刚她是谁也不嫁,以高家地位,应该也不会为难她,她还做她的查衫工! 第73章 确实,第二天丽娟去上班时,除了人们好奇的眼神,倒真的没有人为难她。为了表明她的决心,她上班下班都和陈刚形影不离。看她如此,大家都以为她和高天是没希望了,渐渐也就不再提她做高总儿媳妇的事了。 尘埃落定,大家都知道了所谓内聘副总经理助理不过是个善意的谎言。如此一来,不但我在车间的地位没有得到任何提升,反而成了同事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我不是沈洲女朋友的事也因此浮出水面,这让我的处境非常狼狈。本就不爱说话的我,更加沉默了。 转眼又快到元旦了,旧的一年快要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我不知道,新的一年里,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我以为经过此次事件,沈洲一定也会看低我的。令我意外的是,元旦的前一天,他竟然毫不避嫌地站到我的车位前,柔声说:“难得元旦放一天假,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感觉没脸见他,低着头轻声说:“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请你去深圳玩,可以吗?”不等我回答,他又急急地补充道,“以前我说过带你去的,我也正好去深圳有事。” 听了这话,想起他带我去看病的那一个星期中,他那一滴一点的关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好的。” 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那说定了,明天早上六点半在厂门口等你。放假人多,晚了很难坐上车。” 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嗯。” 他刚走,严秀秀便过来了,酸溜溜地说:“到底是靓妹好啊,哪里象我,都成老太婆了也没人要。” 我刚想跟她开几句玩笑,她又话里有话地说:“海燕,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我刚想反驳,忽然想起丽娟说过,胡海成看过他家中女朋友的照片!我刚才还很激动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我想告诉他我明天不去了,但又不想失去异乡这一点点的关爱。 如果我告诉了他,我明天不是去做丽娟和陈刚的电灯泡,就是一整天百无聊赖地躲在宿舍。这样想着,我终是没有勇气去回拒他。 元旦那天,虽然我们起得很早,但往深圳方向的车还是站满了很多人。真应了那句话:“假日不出门,出门挤死人。” 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一辆大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被人流挤得紧紧贴在一起。为了避免和他四目相对做拥抱状,我只好用背对着他。这样更是暖昧,随着不停拥挤的人们,我的屁股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腿。最最让我难堪的是,开始时我没有发觉,后来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屁股碰到他腰下一个很硬的东西。凭感觉,那不是腿。 想起以前丽娟和我说过的悄悄话,好象某个男人对某个女人有了感觉便会产生那样的反应,我更加面红耳赤,尴尬万分!我所能做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身体和他身体的碰撞,但这样,真的是很难很难。 很快听到售票员在旁边跟人吵了起来,原来是六块的车票变成了八块,九块钱的变成了十二块。 每当有人指责不该节日提价,售票员就一翻白眼:“过节票价都涨,又不是我一家!坐就坐不坐下车!” 很多人连骂带叫地交了钱。轮到沈洲时,他并没有争吵,很自觉地交了24块钱。我笑他:“好老实呢。” 他无奈地说:“有什么办法,来这边久了,早就变得没脾气了。” 不知为何,一向晕车的我这次并没有晕车。一路上,他指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各种标志物,耐心地给我讲解着。比如,到HM镇了,到CA镇了等等。我感觉视野似乎一下开阔了起来,原来除了金秋厂和附近的那些工业区,东莞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 在大巴驶出东莞进入深圳时,他指着前面一座大桥告诉我:“这是深圳最边上的一个镇,是SG镇。以后你要是到这里一定注意了,SG镇应该是深圳最乱的地方,比东莞很多地方都乱。” 远远望去,那座大桥两侧有很多闲散的人和摩托车。人来车住的,却又很脏。刚到大桥下,就看到几个男人围在一起不知吵什么。大巴飞驰而过的刹那,我看到一辆摩托擦过一个单身女人的身边,几乎是变戏法似的,那女人肩上的背包便到磨托车后座的男人手里了。整个过程,和丽娟被抢时如出一辙。 我正举目四望间,沈洲忽然将我的身子转到他的左侧。我吃了一惊,正想问他,忽然看到前面一个人的手己经快速伸进另一个人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眨眼之间便将钱包抽走。我不由自主地“唉”了一声,那人狠狠瞪了我一眼,大叫:“停车,我要下车。”车停了,那个很顺利地下了车,飞快上了一辆摩托。 那人刚下车,被偷钱包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一摸腰部,失声喊道:“钱包,谁偷了我的钱包?” 人们都见怪不怪似的,很多人甚至连望都没望他一眼。售票员这才象征性地吆喝道:“大家都放好自己的钱包、手机,防止小偷。” 那个被偷钱包的人目光呆滞了片刻,自责地拍了一下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便再不说什么了。 车到SJ镇,我们好不容易才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没多久,便到南头检查站了,进深圳关内要检查边防证的,我们只好下车。 我埋怨沈洲:“什么边防证?你又没和我说,我只有身份证,没有办边防证。” 他笑了:“昨天才说要带你来玩,来不及办了。你放心,没边防证也照样能过关。”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 他摇摇头:“别的路也有,但要请人带过去,很危险。以前有一个女孩子, 才17岁,被带她过关的人强奸后杀死了。” 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危险似乎无处不在。这样一想,便使劲往他身边靠了靠,随他上了一座高架桥。桥上很多人,刚上桥我就看到,前面一前一后走着两个男人。走在前边的那个人挑染了几根“黄毛”,腰上别着一部手机。走在后面的那个男人剃着平头,手里还拿着一个公文包。 “平头”躲在“黄毛”背后,一直用手在够“黄毛”腰上的手机。我回头看时,身后走着很多人,“平头”的动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并没人制止。人们态度冷淡,目不斜视。“平头”始终没有得手,有几次甚至被“黄毛”觉察了,“黄毛”回头看到他,他赶紧又将手缩回去。 这时,我己走到和他们平齐,我看到“平头”神态自若,没一丝一毫的尴尬。几次过后,“黄毛”便将手机移到了前面的口袋里,但自始至终,“黄毛“一句话都没有说。“平头”大概感到得手无望了,立刻停止脚步,我们也很快超过了他。 第74章 紧走几步,同样的事情依然在前面发生,且是两起。其中一个得手了,另一个和“平头“一样空手而归,但他很快又盯住了另一个目标。看到这里,我心惊胆战。一步一回头,好怕后面也有人跟人。幸好,沈洲知道外面乱,早就把钱包和手机放在前边口袋里了 下了桥,我看到“南头边检站”的字样,站前有好多人。但沈洲并没有把我往那边带,而是自然地拉着我的手,朝桥右边的很多店铺处走去。第一次被异性拉着手,我有些紧张。但这紧张很快被身处深圳的茫然代替了,我反而希望他握紧些,再握紧些。 前面有很多店铺,沿着旁边的巷子进去还有很多小而脏的店铺。他随便进了一家,开门见山地问老板:“带一个人过关要多少钱?” 看上去非常瘦弱老实的老板操着浓重的粤式普通话干脆地说:“100元。” 沈洲道:“不会这么贵吧,我去年也是你带进去的,才只要50元。” 老板打着哈哈:“去年?去年不怎么查的,今年风声紧,今天又是元旦,真的好麻烦。特别是男的,很难通过。” 沈洲指着我说:“我有边防证,是带她进去。” 老板望了望我,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50元一个,女孩子查得不严,容易过些。” 接着,老板问我:“有没有照片?” 我摇摇头:“没有。” 他又问我:“有没有身份证。” 我刚想回答说“有”,沈洲立刻道:“你要身份证和照片做什么?” 老板干笑两声:“这个,这个,我想给她办个假的边防证。你放心,和真的一模一样,有效期半年。也只收50块钱,过关绝对没问题,很划算的。” 沈洲坚决地说:“不行,和上次一样,你们一定要把人带过关我才付钱。至于边防证就算了,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走。”他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要走。 老板赶忙拦住我们:“别走别走,还有别的办法。要是我不能带你们过去,你找别的人也没有用。” 沈洲催促道:“那你快点。” 老板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边说边打开杂货铺后面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沈洲试探着问坐在柜台里的胖老板娘:“请问,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向他指了指刚才老板进去的那扇门,不耐烦地说:“不能上大号!” 沈洲“嗯”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那门却是只能半开,人得侧着身子进去。他出来后,又体贴地问我:“你要不要上洗手间?” 要是在以前,一个男孩这样问我,我肯定要羞红了脸。可现在,他的语气是那么平淡,仿佛用洗手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奇怪的是,我听了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轻轻点了点头。 门又小又窄,非常破旧,但进去后,却是另一翻天地。门的里面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几个人影晃动。我不敢细看,赶忙推开了右边一个敝着的小门,这就是洗手间了。房间一股刺年轻的尿臊味,也没有灯,把门一关上,洗手间就很暗,我凭着感觉勉强蹲下去,非常艰难。 如果不是理智提醒我这就是深圳,我真的怀疑报纸杂志上夸得天花乱坠的深圳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再出来时,老板己经回来了,他示意我们跟他走到店铺货架的后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类似我们厂牌一样的卡片,上面贴着各种女性照片。我看到卡片上写着“深圳市流动人口暂住证”的字样,原来现在深圳市务工的人,不论是关内还是关外,只有办理了这种暂住证就可以出入边防证畅通无阻了。 老板一边翻着手中的暂住证,一边将暂住证上的照片和我对照着。最后终于找了一张和我只有三分相似的,为了更象一点,老板还让我把头发披散下来了。一切就绪,他将暂住证在手中扬了扬,咐咐道:“记住了,一定不要紧张!” 我茫然地点点头。 老板说有专人带我过关,那个人现在在带另一个人过关,让我们到店铺门外等一下。 我悄声跟沈洲说:“我带了身份证的,刚才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给我做一个边防证呢?以后我要是再想来深圳玩的话,就不要再办了。” 沈洲笑笑:“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任何东西绝不能交给别人,特别是这些人。谁知道他们拿你身份证去做什么事呢。” 想到一路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防范着所有可能的陷阱,我感觉他是那么成熟、稳重,那么让人放心。我更加佩服他了,对他的依赖心理更重了。虽然,丽娟说他在家里可能有女朋友,但这样成熟悉、稳重的人,我不相信他会骗我!再说,他只是对我好,也并没有说过爱我。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看到我们便说:“是你们要过关吗?” 沈洲答:“是的。”回头再望老板,老板肯定地点点头,示意我们过去,并悄悄将刚才那张卡片塞给我。 小个子男人走过我们身边时,小声吩付道:“等一下你一定要放松,跟在我后面,但不要跟得太近。”边说边率先往前走,好象根本不认识我们一样。 沈洲拉着我赶忙跟了上去,四双眼睛始终盯着小个子男人。刚离开店铺,便不时有形迹可疑的男人女人走过来悄声问:“要过关吗?” 他们这样热情,我真是不好意思,礼貌地说:“不要。” 不料他们并不买帐,反而不时有人回骂我:“神经病,不过关来这里做什么!” 我委屈地望着沈洲,沈洲安慰道:“别理他们就好了。” 我点点头,再有人来问的时候,我便学沈洲的样子,绕道而过,眼皮连抬都不抬,反而没人再骂我了。 边检站的大厅里有很多人,但人虽多,看上去却很有气势。不时有穿着正规军装的武警战士出入其中。到底是正规军人,看上去都很礼貌,脸上也没有那些治安员的霸气与匪气。 大厅中央有好多个过关的入口,都排着长队。每个关口都坐着一个或两个武警战士,排队的人把证件递给他,他看过再把证件还回来,那人就可以过了。大约是假期吧,人很多,查得有些快。 我们先是紧跟着那个小个子男人排在一个关口,这个关口的人较少,我看到前面好象查得很严。在快轮到他时,小个子男人忽然退了回来,并示意我们跟他到另一个关口。那个关口排的队很长,查得相对松一些。 我真是度日如年,拿着暂住证的手心都快渗出汗来了。很快,小个子男人顺利过关。轮到我时,我为了蒙混过关,故意将头发暗中一甩,正好遮住半边脸。那个清秀的武警战士只扫了我一眼,便让我过去了! 第75章 沈洲也很快跟了上去,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刚走到门外,沈洲便将早就准备好的五十块钱很隐蔽地塞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拿着钱,远远地走开了。我问沈洲:“他连看都没看,就不怕是假的?” 沈洲轻声笑了:“你以为他们是吃干饭的吗?这儿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说不定现在正躲在哪儿看呢。如果是假钱,我们就脱不了身了。” 不远处停着好多很漂亮的大巴车,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看了看车上的路过站点,便上了一辆车。到底是深圳,大巴车看上去非常豪华。因为是空调车,密封性太好,反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忐忑不安地问:“深圳这么大,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他这才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深圳,好久没见面了,我这次是来看他的。” 听了这话,我不免有些失望。原以为他是专程带我来玩的呢,没想到是来看他同学的。 气氛一时有些异样,车行驶得很快,我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他又象刚才在路上那样,滔滔不绝地再次介绍着:“你看,深圳真的是很漂亮的。城市绿化面积到40%,全国之最。” 所谓的绿化,不过是人为铺的草坪,间或点缀着一些并不高大的树,到处都是人工雕凿的痕迹,看上去很假。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如果说绿化面积达40%就是漂亮,那我家才漂亮呢,绿化面积可以达到99%呢。”99%只是我的估算,在我们那儿,山清水秀,除了房屋是人为制造的痕迹,到处都是绿意。甚至连我们墙角院内也不时冒出几株青草来。 他宽容地望着我,抚了抚眼镜说:“呵呵,你真是的。怎么能比呢,这是城市,你家是农村。青草和人一样,生在城市身份和生在农村是不一样的。” 我想反驳,忽然意识到底气不足,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忽然,他惊喜地说:“看,世界之窗!” 我放眼望去,只见前面路旁有一棵高约百米的巨树,非常独特。树旁还有一个半圆型的红色大门。大门旁有一个小型金字塔形状的建筑,上面写着“世界之窗”几个字。 他介绍说:“这颗树应该是昨晚点亮的,是以世界之窗的埃菲尔铁塔景点为主体精心制作的新年祝福,现在成深南大道一道夺目的风景了。 我傻傻的问:“什么是世界之窗?” 他再次宽容地笑笑:“在深圳流传这样一句话,‘没有到过世界之窗的人,就没有到过深圳;没到过世界之窗五次的人,不算深圳人。” 我试探着问:“进去是不是要好多钱?” 他点点头:“里面都是世界著名景点的浓缩,还有很多美食。”说到这里,他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冲我笑笑,“不但进去要差不多一百多块钱的门票,进入各个景点也要票,东西都很贵。今天是元旦,票价也应该上涨,下次有时间再带你进去玩吧。” 本来有些低落的情绪经他这样一说,又开心起来,温顺地点了点头:“好的。” 他的同学潘晨,住在福田区的一个村里。大巴到上海宾馆前,他便拉着我下了车。他一边走一边说:“听说这几年市中心往罗湖那一带转移了,以前,上海宾饭是深圳市区的一个重要标志。” 我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他懂得可真多。陈刚、胡海波和他相比,那简直是两根没开化的木头人。越这样想,我越对他充满了赞赏与仰慕。我希望他永远也不放开我的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上海宾饭对面看上去很干净、漂亮,但沿着一条漂亮的大路越往里拐弯,那路就越来越脏、越来越窄。后来进入一个小市场时,我简直以为我回到了东莞。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经济特区深圳? 走过菜市场,便进入一条并不平坦的柏油路,路两旁有许多半新不旧的楼房,楼房与楼房之间挨得很近。不时看到拿着铁棒的保安在巷子里来回转悠。这些楼房看上去很结实,但摩肩接踵地连做一团,相邻两栋楼的窗户几乎挨着窗户。沈洲告诉我,这儿是城中村,深圳原本就是个小渔村,这些楼房大都是八十年代初,渔民们刚富起来时建的,现在他们都在别处盖了别墅,这些就租给外来打工者居住了。这里人口密度很大,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因为楼房与楼房之间即便隔着防盗窗,住户也可以伸手相牵扯,所以被称作“牵手楼”或“握手楼”。 我如饥似渴得听着这些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频频点头。 潘晨和他女朋友就租住在这些楼房中,是一楼的两房一厅。他们把两房一厅又转手租给了别人,自己做二房东。又在大厅里用三合板搭了一个小房间,两人就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潘晨身材中等,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女朋友阿倩长得非常漂亮,只是看上去很是冷淡和高傲。 看到我时,潘晨亲热地打着招呼:“你是小颜吧,怎么越长越年轻了?” 我心里一沉,立刻涨红了脸,望着沈洲,竟不知所措了。 沈洲干咳了一声,讪笑道:“她是我同事杨海燕。” 潘晨理解地点点头,冲沈洲暖昧地笑了笑。 那么一间小房子,他们两个坐在半旧的席梦思上聊天,阿倩坐在一张小桌边化妆,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听他们说话。 在这个看不见阳光的小房子里,潘晨情绪激昂地讲他即将开业的贸易公司,讲他对未来的雄伟规划。他发誓说,将来一定要做中国的首富。但我还是听出来了,他在竭力劝说沈洲为他的一个项目投资。沈洲似乎很上心的样子,不停地问这问哪。 阿倩化好妆,潘晨便带我们到附近的餐馆吃饭。餐馆不大,但比较干净,桌子和椅子半新不旧的,菜也很平常。我有些惊讶,潘晨刚才说到他做的生意时,动辄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怎么请我们吃这个呢? 阿倩几乎不讲话,但很能吃。潘晨边喝啤酒边侃侃而谈,喝到兴奋处,他拍着胸脯保证:“沈洲,你,你在大学里是住在我上铺的兄弟,只要你投资跟我干,我保你以后天天进五星级,老婆想要几个有几个!” 听到这话,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潘晨大约是喝得太多了,最后连舌头都打结了,竟趴在桌边打起了瞌睡。看看天气不早,沈洲只好起身去埋单。好不容易把潘晨扶回出租屋,我们便和阿倩告别了。刚走到门,阿倩却又追上来问:“沈洲,投资项目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的。”说着话时,她满面含春,笑眯眯地望着沈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冷淡与高傲。 第76章 沈洲道:“我回去再考虑一下吧。”说完便向她挥了挥手。 我好奇地问他:“你真的会投资吗?” 他不屑地说:“电话里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是我付的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根本就是装睡,他的贸易公司,也不过是皮包公司。” 我再次对他刮目相看,原以为他很忠厚老实,没想到比谁都聪明。但想到如此聪明的人,却是属于另一个叫小颜的女人的,我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真是心灰意冷。 他当然感觉到了,几次张嘴想和我解释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路上堵车,又几经转车,象打仗一样。好不容易从最后一辆大巴里挤出来时,天己经黑了。金秋厂己经不远了,我累得浑身没有任何力气。 我们谁也不说话,在经过一个墙角时,他忽然在我身后低低叫了一声:“海燕。” 我不由自主站住了:“有事吗?” 他一句话也不说,将我紧紧抵在墙上,颤抖着声音说:“我,我喜欢你。” 我心里一甜,随即一酸,委屈道:“你喜欢的是小颜吧?” 他猛地将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叹息般地说:“小颜很丑,脾气也不好,她哪能跟你比呢?再说了,她己经是过去式了,你才是现在和将来。” 我的身体从没被男人接触过,现在被他一抱,我立刻如触电一般地颤栗起来。 和沈洲分手,我几乎是哼着歌儿回宿舍的,宿舍里有好几个女孩子,正在议论着什么。丽娟和李梅也在,一看到我,丽娟立刻扑上来,大惊小怪地说:“海燕,你终于回来了?你到哪里去了?都快把我急死了!” 我甜蜜而害羞地说:“我和沈洲去深圳了。” 丽娟尖叫道:“你了解他多少?他是河北人,你就不怕他把你卖了!” 我有些生气:“沈洲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李梅说:“你们才刚认识多久?你了解他是哪种人吗?” 我想起她告诉过丽娟关于沈洲女朋友的事,便话里有话道:“他是哪种人,我比你清楚!” 李梅不高兴了:“我不过是你朋友才说这话,其实他怎样管我什么事!” 红姐边织毛衣边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多嘴,前年隔壁厂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女孩跟认识不久的老乡出去玩,后来才知道被骗进发廊做‘鸡’的。这还算好的,有的女孩被拐去卖人体器官,摘了器官后还被分成几块呢。” 类似的话好象陈刚也曾说过,我颤颤兢兢问:“真的假的?” 朱素贞说:“这还有假,我有一个老乡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呢。” 我听得头皮发麻,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段明兰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平安回来就说明沈洲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这些人哪,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我们这些人不都是没事嘛。所以啊,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这样一说,气氛才活跃起来 我这才想起问丽娟:“今天元旦,你们去哪里玩了?” 丽娟沮丧地说:“还玩呢,我妈和我哥都要过来了。”边说边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她走出宿舍。 原来,虽然表面上高总和高太他们并没有为难丽娟,但私下里,高太竟然千方百计找到丽娟妈妈及三个哥哥!高太向他们承诺:只要丽娟嫁给高天,高家会给丽娟的三个哥哥每人十万,并给丽娟妈妈在县城买一栋房子养老! 我真的好吃惊,也许这三、四十万元对高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家乡的人来说,无疑于一笔天文数字! 我试探着问:“那你,是准备嫁了?” 丽娟果断地说:“坚决不嫁!” 我疑惑了:“不嫁那你妈你哥过来做什么啊?” 她无奈地说:“我是坚决不嫁的,但我妈我哥都让我一定要嫁。海燕,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犹豫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我有爱情,我一定不会嫁给高天;但如果没有爱情,我会选择金钱。” 丽娟果断地说:“海燕,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不等我妈我哥过来,我要回家和陈刚结婚,生米做成熟饭!高家再不计较我的过去,也不可能抢别人的老婆做儿媳妇吧。” 我调皮地说:“新婚幸福!好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天起得早,又累又困的,哪里是玩,分明是活受罪。” 丽娟娇嗔地说:“去吧去吧,我想后天回家,你明天陪我去HM镇买衣服好不好?陈刚己经决定不在厂里上班了,他想先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厂。”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的好的,你回吧,还要跟你家陈刚商量呢。” 丽娟得意地说:“商量什么!这次他敢不听我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HM镇有两个很大的服装商场,分别是第一、第二服装商场,在东莞用至全国都很有名。第一服装商场主要经营中低档服装,第二服装商场主要经营中高档服装。虽然坐车是到第二服装商场门口下车,但我们进去转了一圈问了价钱,款式和质量都还不错,但价钱讲不下来。于是转身向稍远一些的第一服装商场走去。 相比第二服装商场来说,这里环境不太好,而且显得十分拥挤。衣服的料子摸在手上感觉也不太好,但款式很新,看上去非常洋气。有些衣服,虽然开价和第二服装商场一样高得离谱,但很好讲价。比如他们喊一百六十五的毛衣,有时十五块钱就可以买下来。 丽娟给陈刚妈和她妈分别买了一件厚外套,总共花了一百四十元。为了让她三个哥哥不想那十万元,她一咬牙又分别给三家的侄子侄女各买了一件衣服。我也以低于到19元的价格给自己买了牛仔裤和毛衣,因为天太冷,考虑再三,还是给自己买了一件薄薄的棉外套。 以前常说女人是天生的购物狂,本来不信的。但今天,我真的是好高兴,我们兴致勃勃地从一个服装档逛到另一个服装档。渐渐明白货比三家,讲价的语言也越来越娴熟了。 中午,丽娟爽快地请我在大厅里吃了一碗五块钱的牛腩粉,牛腩粉里放了好多辣椒酱,非常过瘾。我们连吃边谈着讲价时的趣闻,互相看着对方被辣得“丝丝”抽气的狼狈相,大笑不己。 丽娟感慨地说:“其实,我一直要求得不高。如果每个月能有一天休息,每周能有一天晚上不加班。然后守着一个爱我我也爱的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我就满足了。” 我真诚地说:“你一直这样容易满足,我真羡慕你。” 丽娟犹豫着问:“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放下仇恨?现在还想着来东莞的两个目的吗?” 第77章 我不禁黯然:“我要为家里赚钱盖房子,每天累得回去倒头就睡,没时间想呢。做事的时候,我又不想思考,对于一台机器来说,思考反而是痛苦的。” 丽娟笑道:“你总是想得那么多,所以读书时你成绩才那么好。说点高兴事吧,你和那个沈洲怎么样了?” 我更加垂头丧气了:“我也说不准,感觉他怪怪的,有时对我很好,又时好象又在逃避什么!” 丽娟马上断言:“那肯定是他心里有鬼!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丽娟她哪里知道,我是多么贪恋他的本科学历、他的IE主管身份、他的成熟稳重和那一点点的温柔啊。 走出商场,天气似乎有些冷了,我把刚买的外套穿上了。钱包装在牛仔裤口袋里实在不舒服,我想都没想便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还小心地将口袋的拉链拉上了。 回去的路上,大巴上的人照例很多的,只好站着。我和丽娟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小心护在我们中间,警惕地望着四周。走了一里多路售票员才开始买票,我赶紧去摸钱包,手却摸了个空,我心里不由一沉! 钱包里还有没舍得花的两百块钱,我失声喊起来:“钱包,我的钱包!” 丽娟也慌了,将我身中的包都接了过去,安慰道:“找找,再好好找找。“ 我把身上的口袋都摸遍了还是找不到,急得快哭了。正在这时,我旁边有人喊“停车”,车慢了下来,我看到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子低着头往车门走去。我脑中忽然想起在深圳南头看到那个夹着公文包的“平头”,脑中灵光一闪,便认定那个公文包里有我的钱包。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尖叫道:“钱包,那里有我的钱包!”我边说边猛地去夺那人的公文包。公文包是夹在腋下的,并没有用力,我轻尔意举地夺了过来! 那人愣了一下,立刻回头扑了过来。我躲过了,猛地将公文包往下一倒,我的钱包立刻掉在地上!黑底绿花,一看就不是男人用的! 我捡起钱包打开一看,里面的钱还原封不动。我愤怒地望着那人:“你真无耻,干嘛偷我的钱包!” 那人己经捡起公文包,面目狰狞地望了我一眼,忽然扬起手,“砰砰”扇了我两个大嘴巴,他一边扇,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叼你老母,死鸡婆!老子拿你钱包是看得起你!” 我身子趔趄了一下,要不是有人架住,差点就跌倒了。我立刻感到嘴里咸咸的,两颊火辣辣地痛。我本想和他拼了,但转念一想,以我一个弱女子,肯定是打不过他的。就算加上丽娟,这车上说不定还有他的同伙呢。拼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死了,一种是重伤。如果死了,我的妈妈和弟弟就没人养活了;如果受伤了,那要多少钱才能治好啊。想到这里,我拼命咬着嘴唇,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车下刚好停下了,那人凶狠地瞪了我一样,两腿利索地跳下了车! 偷钱的人还打人!车上好多身强力壮的男子,可他们全都神情冷淡,没有一个人帮我!甚至,我身边一个中年男人还埋怨我:“钱包都找回来了,你还说那么多话做什么?不是找事吗?” 还有一个女孩叹息道:“做公车都是这样的,谁叫我们没钱呢,有钱自己开车,就不怕被偷了。” 听了这话,我只感到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呆了、傻了! 我依然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我害怕我一说话,就会把怒火转移到车上所有人!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被欺负了,不但不帮助我,反而讲风凉话,仿佛做贼的是我一般! 但下了车,我再也忍不住了,蹲在路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丽娟两手紧紧挽着东西,不住地安慰我:“海燕,别哭,别哭了,海燕。快把嘴角的血擦擦啊,快擦干净。” 我接过纸巾,正准备继续哭,不经意间看到旁边的治安员往这边走来,我忽然想起自己没带暂住证,赶紧拉起丽娟,转身就跑。 我回厂里,丽娟要回出租屋,分手的时候,她忽然说:“海燕,经过刚才的事,我忽然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我狐疑地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难过地说:“我们来东莞后,不但在厂里受苦受累,到外面也要担惊受怕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穷。我有五个侄儿侄女,我不想他们再出来打工,我不想他们再过我们这样的生活!”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我吓了一跳:“莫非你想嫁给高天?” 她顿了顿,犹豫着说:“不。” 但我感觉,这个“不”字,却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掷地有声了。 望着丽娟单薄而瘦弱的身影一步步向她和陈刚的出租屋走去,我再一次泪如雨下!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从初中到现在,整整六年多的感情啊,岂是说分就分的了呢?而舍弃陈刚,今生她都要陪在一个白痴身边,纵使是锦衣玉食,又是多么地凄惨冷清啊。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海燕,你回来啦。” 我刚一抬头,他便惊叫起来:“你怎么哭了?你脸上怎么有红印!” 看到他,刚才的委屈再次涌了上来,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头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沈洲连忙推我:“别、别,好多人呢,去我房间吧。”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点点头,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第一次,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他的房间。他住在职员宿舍楼,离我们宿舍有些远。他的宿舍乱乱的,床上的被子也没有叠。但房间内只有两张床,还有洗手间、两个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视机,我忽然意识到,自从来东莞,我己经好久没看电视了。 进了房间,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告诉他,他拍拍我的肩安慰道:“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先去洗洗吧,等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洗好脸出来,他怔怔地望着我,赞叹地说:“海燕,你真漂亮。”边说边将我抱在怀里。 我感到刚才还无所依从的心立刻找到了停靠的港湾,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他喉咙发出一阵含糊的声响,轻易吻上我的唇。我整个人如泥一般瘫倒在他怀里,他一边新一边拖着我向床边走去,刚坐到床上,他立刻压了上来。 我其实只是想在他怀里多趴一会儿,并不希望他做这些动作。但他的唇掠过我的嘴,我的耳垂,我的脖劲。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手己经掀开了我的衣服。虽然我理智上还在拒绝。脑中不断回想着在亮光厂宿舍、在丽娟出租屋听到的那些异样的声音。这样的动作和场景,曾无数次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第78章 但我是个农村女孩,自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封建教育,我是保守的。只有决定嫁人才能把身子给那个男人的。否则,以后的丈夫不会珍惜我。所以,当他的手想去解我牛仔裤的拉链时,我坚决地说:“不,不要。” 他将头埋在我的双腿间,急切地:“我要,我要。” 我试探着问他:“你会娶我吗?” 他支吾道:“我也不知道。” 我生气地说:“不知道就是不能娶,是吗?” 他不回答我的话,却再次向我的耳垂吹气,再次哀求着:“我不进去,我只看看好吗?我都一年没看过女人了。” 看到他急得快哭出来了,我郁闷地问:“你以前和那个小颜是不是有过?” 他用手捂住我的嘴:“求你了,现在别提她好吗?我们早就分了。” 我语带惊喜地问:“真的分了?为什么分?什么时候分的?” 他避过我的眼光,再次支吾起来:“别问那么多,分了就是分了。” 我不甘心地问:“分过以后你就没有过别的女人吗?” 这次他坚决地说:“不骗你,你是除她之外的第二个女孩子。自从和她分开我再也没有过了,求求你给我看看好不好,我只看看,保证不进去。” 我心一下软了,不再说话。他试探着将手去解钮扣,看我没有挣扎,立刻粗暴地将我的裤子褪了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发出一阵阵欢乐的叫声。 我羞愧地闲上眼睛,我努力想把裤子提上来:“好了,你说过只看看的。” 但他语无伦次地说:“看看,再看看。” 我再次妥协了,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触到那个地方,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下身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立刻意识到: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津津乐道着这事,整个过程,除了疼痛,我没有一点快感。他在我身上动作时,似乎非常兴奋,抽动幅度很大,我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幸好不过一两分钟,他低吼了一声就趴在我身上不动了。 我感到一阵绝望,象死人一样躺要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他才从我身上起来,似乎很惊讶地说:“流了好多血!怎么,你竟然还是处女?” 我这才坐起来,望着粉色的床单上那斑斑的血迹,我委曲地说:“你以为我不是吗?” 他似乎很内疚,将我抱在怀里,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听了这话,我绝望的心情却一点点温暖起来。谁知温存了一会儿,他身体又起了反应,因为有了刚才的那次,这次就显得水到渠成了。虽然还有些疼,但在他疯狂的抽动下,我身体还是有了反应,似乎有了若有若无的快感。 谁知这快感刚刚被我捕捉到,他忽然叫了声:“我要不行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再次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了。 我叹了一口气,他解释道:“我是时间久了没做的,以后就会好了。” 我懵懵懂懂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虽然我对他的言而无信非常生气,感觉受到了欺骗,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呢。与此同时,我的心理也起了变化。如果说以前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爱他这个人,和他在一起,我贪恋的只是他的学历、IE主管身份和他给予我的一点点温存。那么自从和他发生关系后,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命运己经和他紧紧相连,我再也离不开他了! 他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张爱玲那句著名的话:通往男人心的路,是胃;通往女人心的路,是X道! 吃过晚饭回来,我很想和沈洲回到他房间继续缠绵,他却迟疑着说:“和我住一个房间的韦驿去广州看他老婆了,现在可能回来了。” 我只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宿舍。女孩子们看我回来了,又再次提起要吃拖糖的事,下午我到沈洲房间的事,早就传开了。我很尴尬,她们看我的目光似笑非笑的,仿佛都看到了我脱光躺在沈洲床上的情景。我连忙拿着水桶,匆匆逃进洗手间。 第二天上班,再看到沈洲时,我很难为情。他却仍是远远地冲我笑笑,并没有特别的表示,这让我很是失落。 整整一个上午总在想心事,手上的活就慢下来。计件工资也好也不好,好的是手快的时候可以拿高工资;不好的是手一慢下来工资也跟着降下来了。吃过中午,我正想着回车间好好做事呢。刚出饭堂,就见胡海波慌慌张张跑过来。 我惊讶地问:“跑什么跑,大白天的遇见鬼啦?” 他举着手机气喘吁吁地说:“快,快,陈刚叫你马上过去,丽娟妈妈和二哥坐飞机来了,他们要丽娟嫁给高天,陈刚叫你赶紧过去。” 连飞机都坐了,必是高家的主意无疑了。我顾不得多想,冲胡海波喊了一句:“叫李梅帮我请假。”便火急火燎地向丽娟的出租屋奔去。 远远地,就听到丽娟大声哭喊:“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但她被妈妈紧紧拉着,不能动弹。 丽娟那个身材象门板一样的二哥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示威地向陈刚挥舞着拳头怒吼:“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滚我还打!” 我吃惊地看到,本来就瘦弱的陈刚整整比丽娟的哥哥矮了半个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还是倔强地说:“不滚!” 丽娟哭喊:“走吧,陈刚你快走吧。” 陈刚依然倔强着脖子,一声不吭。 丽娟哥哥轻蔑地望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一、二。。” 我刚想走上前去,丽娟妈却一转身把我挡开了。眼看丽娟二哥的拳头就要落在陈刚脸上了,我心急如焚,眼光无意间看到搁在桌上的手机,我立刻拿过来跑出门外,大声喊道:“二哥有话好说,你要是再打人我就报警!” 二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吼道:“你敢!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要不是你来找什么见鬼的齐怀义,丽娟也不会跟这小子混在一起。” 我冷笑道:“要是不跟陈刚在一起,丽娟也不会进金秋厂,也不会被高家看中!只要你敢再动陈刚一下,我真的会报警,就不定连高家也会牵扯进去!” 二哥犹豫着落下了拳头,陈刚试着要向丽娟走去,二哥想拦他又胆怯地看着我。丽娟妈神情一变,忽然怒视丽娟:“你要是不答应嫁到高家,我今天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丽娟不由失声尖叫:“妈,妈!你们是想逼死我吗?” 丽娟她妈却用力甩掉她的胳膊,竟然真的一头向墙上撞去。事情突变,所有人都愣住了,丽娟和二哥反应过来立刻扑上去,只见丽娟妈额头顿时鲜血直流,非常吓人。 陈刚犹豫着也想走过去,立刻被他二哥喝住了:“你快滚,都是因为你!” 第79章 陈刚犹豫了一下,还是止住了脚步。 丽娟边给她妈擦着头上的血边哭道:“别吵了,快把我妈送医院吧。” 丽娟妈挣扎着道:“不,你不答应我死也不去医院!” 丽娟冲陈刚哭喊:“陈刚,你走吧,忘了我吧,永远忘了我吧。” 陈刚失声叫道:“丽娟!” 丽娟泪流满面冲他怒吼:“你走!谁叫你没有钱?谁叫你那么穷!我再也不想跟着你受苦了,要嫁给高天,我要做高家的儿媳妇!”说完便呜呜地哭起来。 陈刚听了这话,简直惊呆了,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我怕他出事,赶忙把手机放在桌上追了上去。但他跑得太快,我终是没有赶上。 因为叫李梅请了假,下午我没有上班。回到厂里,终是不放心,试着拔打陈刚电话,是丽娟接的,她在医院陪她妈妈。 我担心地问:“听说医院很贵的,你身上的钱够不够用?” 丽娟苦涩地说:“没有用我的钱,是高太派车把我妈送医院的。” 我不满道:“你真的决定嫁给高天了?那陈刚怎么办?他那么爱你,而你,也是爱他的!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这样舍弃了?” 丽娟并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却喃喃自语道:“我有年迈的妈妈,我有三个不富裕的哥哥嫂嫂,我有五个侄儿侄女。我不想妈妈老了没钱看病,我不想哥哥嫂嫂同样贫穷,我不想我的侄儿侄女和我一样出来打工。只要我答应嫁给高天,我就不要没日没夜地上班了,我的家人也可以过上好的生活。牺牲我一个人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眼泪慢慢溢出了眼眶,我哽咽道:“丽娟。” 丽娟沙哑着声音说:“海燕,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来东莞后所受的屈辱和艰辛,但我不能为了我自私的爱情将全家的命运置于不顾。还记得昨天你在车上被打的事吗?其实在那之前我都准备今天的早上回家的,即便说不动我妈我哥,我也要和陈刚私奔,就是那件事让我的想法有了转变的。丽娟,转告陈刚,不要恨我。” 我还想说什么,她却挂了电话。 再看到陈刚,己是一个星期后,他是来退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欢笑和无数悲伤的出租屋的。不过几天不见,他更黑更瘦了,双眼深陷,胡子拉茬的。 我问他:“你找到工作了吗?” 他苦笑道:“不找了,我要回家。” 我诧异道:“回家?家里有什么好做的呢?” 他说:“现在我们那儿有很多国外劳务输出,我们村有很多人都出去了。听说签三年合同便可赚一、二十万,现在正好又有一批,我哥帮我报了名。” 我望了望他单薄的身子:“做什么?还是做烫位吗?” 他说:“不,是做建筑工,劳务输出一般是建筑工和矿工。丽娟不就是嫌我没钱才离开我的吗?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想起丽娟的话,对她说:“丽娟嫁高天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家庭,她是爱你的,她叫你不要恨她。” 陈刚摇摇头:“我不恨她,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和家人过得好,我只恨自己穷,不能给给她三个哥哥三十万,不能给她妈妈买别墅。” 我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走了,那你姐姐姐夫他们还在这儿吗?” 他麻木地说:“他们在外面生了孩子,回家要被罚最少两万元。他们本打算赚够两万元罚款才回家,可小贩也不是那么好做,又总是被抓。有一次下雨,姐夫把三轮车停在一个桥底下躲雨,正好治安队也跑进桥底下躲雨。姐夫就把玉米分给他们吃,还解释说,因为下雨,好几天没出摊了,叫他们不要抓。但治安队还是把姐夫车上的水果、熟玉米都扔到污水里,还把三轮车拉走了。姐夫一气之下,大病了一场,病好就回去了。但又不敢回自己的家,现在还在亲戚朋友家东躲西藏呢。 说到这里,陈刚一脸愁苦。我不好再问什什么,他很快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己买好了下午的火车票。望着他清秀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想着这短短几天的变化,我感到象做梦一样。陈刚走了,丽娟即将嫁了,想着自己未知的命运,我不由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在高家将三十万元分别打入丽娟三个哥哥的帐号,并给二十万用于丽娟妈在县城买房子的当天,丽娟和傻子高天举行了婚礼。因为我是丽娟的朋友兼老乡,被高总特批专门陪伴她。虽然高家家财万贯,因为高天是个傻子,婚礼十分简朴,只在东莞一家知名酒店包了几桌酒席,出席婚礼的只是专程从香港过来的高家亲友、丽娟妈及二哥。婚礼上,我是唯一的伴娘。恍惚中,我总认为站在丽娟身旁的那个人是陈刚。 婚礼是中西合璧,丽娟穿着白色的婚妙,漂亮得象个精灵。只是她脸上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勉强。特别是高天象孩子一样在地上打滚哭闹,坚决要脱下不舒服的西装时,我看到她忍了多日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因为高天不配合,婚礼司仪也只好很快进入主题,谁知刚宣布新郎新娘三鞠躬时,高天再次哭闹起来,这次他是要吃棒棒糖。高太赶忙将早就准备好的棒棒糖递给他,他这才边吃边“嘿嘿”地笑着,象第一次见他那样,涎水和糖水流得到处都是。 可吃了棒棒糖,高太哄来哄去他还是不鞠躬,最后无法,只好由伴郎强按着他的背,才算草草过关。 我偷眼望着丽娟面如死灰的脸,不由和陈刚在一起时她那坚定而自豪的话语:“这一生,我是一定要嫁给陈刚的!” 可怜的陈刚,不知道他出国了没有?如果知道这个场面,他情何以堪! 我陪丽娟去洗手间的时候,她趴在我怀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低声呼唤着陈刚的名字。她一遍遍地问我:“海燕,你说为什么今天和我举行婚礼的不是陈刚呢?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终于知道,高总一生风流成性,但遗憾的是,除了高天这么一个患了“脑瘫”白痴儿,别的女人给他生的全部是女儿。所以并不年轻漂亮的高太才得以保住高总太太的地位。这次因为金秋厂连连出事,才听了一个堪舆大师的妙计,为高天结婚冲喜。 也因为此,郑副总才上演了一出内招助理的闹剧。 婚礼一过,丽娟妈和二哥便坐飞机回家了。在分别的那刻,我看到丽娟妈不停地擦眼泪,而二哥,则拼命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与此同时,丽娟也随高太、高天返回了香港。高家己为丽娟申请香港户口,丽娟将在高家位于香港的一幢豪华别墅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高太再三声明:在生孩子前,她不能和大陆的任何亲友联系。 第80章 一切妥当,我依然回车间上班。陈刚走了,丽娟嫁了,我只有沈洲了,想到沈洲,我更加郁闷了,自从有过那一次的肌肤之亲以后,他似乎在有意无意的躲避我,我是多么想让他抱在怀里安慰我、鼓励我啊。 他的冷淡让我委屈,对于初尝禁果的我来说,与异性拥抱缠绵的感觉是那样甜蜜。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也就罢了,就象山珍海味,明知道好吃但从未吃过,便也不想。但一旦吃过了,知道了其中的美味,真是想得难受。但无论怎样想念,女孩子的矜持让我一次次抑制着去找他的冲动。 时间过得真快,几乎是眨眼工夫,又快要到春节了。因为今年八九月份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淡季,厂内反而接了很多订单,所以普通员工今年只有春节三天的年假。当然,写字楼职员还是大多数都安排了半个月假期。 在职员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鼓起勇气直奔沈洲宿舍。刚到半路上,我便看到他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迎而走来。一看到行李箱,我便尖叫起来:“怎么,你要回家?” 沈洲见到我,神色一变,随即推了推黑边眼镜,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爸妈给我打了电话,要我一定要回家过春节。” 我急了,拉住他的行李箱,带着哭腔说:“你能不能不回去啊?” 他果断地说:“那怎么行?我己经买了明天早上的火车票。” 我万般不舍,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他,或许早来找他,他就不会买车票了。我伤感地说:“你走了,陈刚走了,丽娟嫁了,我好孤单。” 他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略带歉意地说:“和李梅他们一起过吧,我过了春节就回来。” 我这才放了手,他如获大赦一般,拖着行李箱快速离开了。 我回到宿舍,大脑一片。刚想爬上床睡一觉,严秀秀忽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惊惶失措地说:“海燕,听说上次沈洲带你去看医生了,在哪里,你带我去好吗?”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晕倒了,牙龈出血,不,不是我,是我妹妹。” 我赶紧跟她走到厂外,只见一个瘦弱的女孩正有气无力地趴在一大堆行李旁,牙龈间不断地冒出丝丝缕缕的血丝。原来这个女孩是严秀秀妹妹,叫严云云,本来严云云准备到姐姐这边拿些东西回家的,谁知刚到厂门口就跌倒了。闻讯赶来的严秀秀把她扶起来,才看到她眼龈间在冒血。 我担忧地说:“还是去医院吧,好象很严重。 严秀秀无奈地说:“过年了,钱都寄回家了,身上没有多少钱。” 好在严云云这会儿又正常起来,除了浑身无力,似乎也没有哪个地方疼。我便和严秀秀小心扶着她向上次看病的私人诊所走去。 还是原来的医生,他看了严云云牙龈间的血丝,又给她把了脉、听了心跳、量了血压,忽然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严云云苍白着脸,好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严秀秀替她答:“她出来打工两年了,先后在两家鞋厂做过底部品检和面部针车工作。好象是今年11月份吧,她开始感到身体不适,总打电话给我说头晕并且全身乏力。我没当为意,以为是加班累的呢。” 医生听了这话,又拿过严云云的手仔细看了看,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常用有机溶剂洗手?” 严云云求救地望着严秀秀,严秀秀问:“什么叫有机溶剂?” 医生说:“就是手因为工作关系,沾了用水洗不掉的东西,就用气味很大的有机溶液洗。” 严云云有气无力地说:“是的。” 医生皱了皱眉头:“有很多到我这来看病的人都是这样得的职业病,你们怎么这么无知?那些有机液中含大量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容易引起苯中毒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严云云茫然地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们厂里的人都是这样洗手的,车间还专门去领那些东西给我们洗手呢。” 医生怜悯地说:“你这病只能去省职业病防治院看了,我认为是职业性重度苯中毒,也叫再生障碍性贫血,造成这种病症的原因是因为长期身处苯含量过高的苯环境,慢慢吸入苯等有害气体所致。” 严秀秀急了:“省医院,那要多少钱啊?” 医生望了望严云云牙龈间还在丝丝缕缕往外冒的血,叹了口气说:“快去吧,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严云云听了这话,又晕了过去,严秀秀抱着她,放声大哭。 在医生的建议下,严秀秀拔打了120急救车。这是来东莞后第二次看到120急救车,急救车发出的那“哎哟哎哟”的声音听起来真让人毛骨悚然。 送走严秀秀和严云云,想着两个年轻、孤单而贫穷的女孩子,在陌生的广州该是怎样的无助,我很是为她们担心。 心事重重地回到厂里,在路过保安室时,我要了几张过期的旧报纸,准备回去打发时间,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报道: 无知员工用“毒”液洗手 本报讯广东省相当部分企业和员工职业病意识淡薄,竟然有人够胆用有机溶剂洗手。 目前,广东省职业病危害问题日益突出,各种职业病危害事故时有发生,有些职业病是过去少见或未曾发现的。据不完全统计,广东目前工业企业接触有毒有害因素职工约占总人数的五分之三。 今年的专项整治工作对制鞋、皮革、家具、宝石加工等重点行业进行了监督、整治。截至12月8日,全省有多家违规企业被整改、处罚。督查情况表明,部分企业负责人法律意识淡薄,对职业病危害整治不力;工作场所排毒设施通风效果达不到卫生要求;有毒有害车间没有与其他车间分开;使用有毒物品的作业场所的岗位没有警示标识;使用的粘胶剂和有机溶剂没有中文标识,仅用代号表示,也未标明有毒有害的化学成分。 另外,多数企业既未定期组织员工进行职业性健康检查,也未对有毒有害作业场所进行定期的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有些企业的员工职业病防护知识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差,未按规定使用个人防护用品,有的甚至用有机溶剂洗手和衣物。 看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心堵得要命! 什么叫“员工职业病意识淡薄”?什么叫“够胆用有机溶剂洗手”?什么叫“员工职业病防护知识缺乏,自我保护意识差,未按规定使用个人防护用品,有的甚至用有机溶剂洗手和衣物”? 当打工者的基本生存都成困难时,当打工者以能进一个工资稍高、出粮稍准的“好厂”为最大理想时,当厂方不提供任何洗手和防护措施时,请问我们还有什么能力去自我保护?我们还有什么能力去按规定使用个人防护用品? 第81章 第五天,严秀秀匆匆回来过一次,她是回来问留厂的老乡借钱的。据她说,严云云当天就被转进了省职业病防治院,但病情并未见明显改善。医院第二天就发出了病危通知。闻讯赶来的家人去严云云厂里交涉,厂方却以放假为由拒不给严云云出医疗费,如果没钱,严云云将无法进一步治疗。 留厂的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自发地将钱送到严秀秀的房间,我也给了她一百块钱。严秀秀望着那一张张的钞票,一次次泪流满面。我很内疚,所有的钱都寄给家里了,希望能早点盖上平房,不可能有钱去解她燃眉之急,唯有默默在在心里祝她们平安。 大年三十晚上没有加班,我正要向饭堂走出,李梅和胡海波从后面追了上来,李梅真诚地说:“海燕,陈刚走了,丽娟嫁了,沈洲也回家了,你就跟我们一起过年吧。我姐姐和姐夫、大哥和他女朋友都没回家过年,早就做好饭等着我们了呢。” 我暗想,人家一家人,和我又不是老乡,我真的不好意思去凑热闹。正犹豫间,胡海波不高兴了:“真不把我们当朋友,要是丽娟和陈刚,你还要他们请?自己早跑过去了。” 李梅也噘起了嘴,娇嗔地说:“就是嘛。” 我心中不由一暖,紧紧摇着她的胳膊:“去就去,谁怕谁啊。” 望着李梅一副幸福的小女人样,我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虽说沈洲各方面都比胡海波出色,但对我不冷不热的,都发生过关系了也从不提和我外出租房子,这算什么事呢? 到了李梅的出租屋才知道,丽娟和陈刚当初租的房子现在是胡海成和她女朋友米娜租的了。米娜我认识,是财务部会计,我们去领工资的时候常看到她。脸上有几颗小雀斑,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十分可爱。李清老公乔健在另一家厂电镀厂做工程师,看上去非常斯文腼腆。 李清也住在附近,房间虽然很简陋,但相对来说比较宽敝,也很干净,还有一台电视机,年夜饭就摆在他们的房间里。看着六个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只有我形只影单,很是郁闷。好在快吃饭的时候,好久不见的李萍进来了。 我心里一阵高兴,终于有一个人和我作伴了。可细细打量她,我忽然产生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如此冷的天,她竟然是穿着低腰黑色牛仔裤,上面是一件露着肚脐眼的黑色吊带衫,吊带衫外面套着一件短短的黑色小棉袄。脸上的妆容化得十分精致,原本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颗色泽很好的绿色玉石。 她与我们迥异的装束使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异常起来。李清勉强笑道:“李萍来了,坐下吧。” 李萍并不坐,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愧疚地说:“我上次寄回家的钱被爸爸退回来了,姐你帮我再寄一次吧,没有我的地址,他就无法退了。” 李清叹了一口气:“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吧。” 李萍却得意地说:“不了,佟老板的车还在等我呢,我们在酒店订了年夜饭。”然后她说了东莞一家著名酒店的名字。话音刚落,不远处果然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她嫣然一笑,道了声“新年好”,便风姿绰约地走了。 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是乙病毒携带着,李萍被金秋厂拒绝后,外面稍稍象样一点的厂也不要她,本来她在乔健的帮助下进了他所在的电镀厂,因为厂小且待遇不好,很难招到人,所以并不需要健康证。可李萍嫌气味难闻,工资又低,吃得也不好,就瞒着李清他们,跟一个老乡进了洗脚城。本来是说只负责按摩、推拿的,谁知没做两个月就被常去洗脚城的佟老板看中,她就辞了工作,住在佟老板给她租的房子里。佟老板每月给她三千元零花钱,平时还常送她衣物首饰,另外还给她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听到这里,胡海成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怨不得她的,稍好一点的厂都不要乙肝携带者,即便是并不传染的小三阳。不能进好厂,回家又赚不到什么钱,走上这条路是必然的。” 一直在喝闷酒的乔健显然喝得有些多了,他一反刚才的腼腆,情绪激昂地说:“为什么中国会变成这个样子?农村的漂亮女孩都来城市给男人按磨、推拿?农村的男人给城市人修路、挖地、背砖头,还要什么狗屁的暂住证!老天啊,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有人生下来就要忍受贫穷,有人生下来就是既得利益者!”他边说边捶着桌子,最后竟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李清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乔健,大过年的,你有完没完,当着这么多弟弟妹妹的面,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没想到听了这话,乔健不但没有丝毫的收敛,反而对李清怒目而视,用食指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哭:“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结婚五年了你连只鸡蛋都没给我下,你还有脸说我!” 李清气得浑身哆嗦,回骂道:“不下蛋是我的原因吗?那是因为你自己没种!早就叫你不做该死的电镀了,可你说除了电镀厂你找不到工作!是谁说的,自己厂里好多男工生不出孩子,其中包括管生产的副总!” 乔健立刻暴跳如雷,“腾”地站起来,随手拿起盛汤的碗就向李清砸去,李清急忙一闪,那只汤碗“砰”地一声砸在对面的墙上,摔了个稀巴烂,碗里的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李清立刻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李梅看到姐姐哭了,连姐夫也不喊了,大声责备道:“乔健,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你在广东这几年什么都没混到,在外面象只狗熊,回家就打老婆,你看我姐都瘦成鬼了,你还是人吗?” 乔健反手就扇了李梅一个耳光,胡海波立刻扑上去当胸给他一拳,骂道:“你想找死啊?” 乔健没提防,立刻摔了个仰八叉,连带桌子也差点翻了。乔健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张牙舞爪就要向胡海波扑过来。胡海成立刻和弟弟站在一起,冷冷地说:“是你打人在先,你要是再敢耍酒疯,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和米娜也愤怒地望着他,他眼珠一转,很快恢复了刚才的腼腆斯文,“嘿嘿”一笑道:“我喝多了,喝多了,吃饭,吃饭。” 屋内只有我和米娜没有卷入这场家庭纷争,看到他们几个都各自生着闷气,我和米娜赶紧去收拾碗筷,并拿到厨房洗涮。我想起每次领工资都签两次名的事,虽然沈洲给我解释过,但我总是不相信。现在终于有机会亲口向米娜证实了,我怎么会错过?所以,我悄声问:“米娜,为什么我们领工资时要签两次名呢?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第82章 米娜微微一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是新来的吧,其实老员工都知道。我们每月要做两份工资,一分是发给你们的,一份是应付上面检查的,为了少缴税。公司所有帐务,包括财务、物料等等,都有两份帐的,一份是厂里的真实情况,一份应付‘上面’检查。” 我惊讶地问:“那‘上面’会相信吗?他们不查吗?” 米娜“切”了一声,并不自觉地说了一句粗话:“查个屁!哪个厂不是这样?厂里每年都要送给他们好多好多钱,你以为那是白送的?你真天真!” 天真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为了防止她直接说我傻瓜,我赶紧闭了嘴。这时碗筷也洗好了,我们小心将碗筷捧出后,又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桌子。 可再坐在桌子边,人人都没有了食欲。只好胡吃了几口饭草草收场。虽然家里乱成一团,但李梅还是和胡海波将我送到了厂门口,年底正是东莞最乱的时候,他们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子走夜路,让我非常感动。李梅让我放假三天都到她那边吃饭时,想到刚才吵成一团,他们心情肯定也不好,便没有答应她。 虽然其余的三天我在厂里买了饭票,因为在饭堂吃的人很少,大多数是去亲戚朋友或老乡处租房子做饭吃了。所以厨房的人也很怠慢,饭都冻成了疙瘩,菜里也结着一块块的油块。每次吃饭时,我们都把饭和菜放在一起,然后冲热水进去,冲一次倒掉一次,直至饭菜有些热气了再吃。 宿舍里除了我,还有两个人跟我一样是在饭堂吃饭的。一个是车位组的张珊,一个是包装组的柳翠花,大家都叫她柳姐。平常我们的关系也是淡淡的,这两天就我们三个人长期在宿舍,反而亲热了起来。因为除夕和初一早晨打电话的特别多,直到下午磁卡电话前的人才少了些,我才和张珊结伴去打电话。 前段时间,大姨家的“小霸王”因一件小事把海鸥暴打一顿后,妈妈便和海鸥般回我们家,暂时住在柴房里。我的电话是打到村里一个“包工头“家的,全村只有他一家装了电话,电话号码是年前海鸥写信给的。“包工头”倒还热心,很快叫来了我妈妈。 当好久没叫的“妈妈”两个字冲出喉咙时,我感觉嗓子硬生生地痛。妈妈刚叫了一句“海燕”,便催促我挂电话,我知道她是心疼电话费。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妈妈只好说:“你寄回家的钱还没有到一万,但我还是决定过了年就开始建房子,反正差的钱也不多了,你领了工资再寄过来。只是,只是苦了我女儿了。”说到这里,妈妈泣不成声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回头再看身后的张珊时,只见她满眼是泪,哭得甚是伤心,我吓了一跳,关心地问:“你,家里还好吧?” 她边擦眼泪边哽咽着说:“电话是我五岁的小侄女接的,刚听到我的声音,她便哀号起来,她说,‘姑姑,叫我妈妈别打工了,我要妈妈啊。’我就哄她,‘傻孩子,妈妈在外面给你赚钱呢。’没想到她哭得更伤心了,‘我不要钱,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为了省钱,我嫂子都两年没回家了。” 张珊越说越伤心,回到宿舍,正在织毛衣的柳姐问明原因,不以为然地说:“你还只是姑姑就哭成这样,要是象我一样把亲生儿子留在家里三年五载的,你还不要哭死?” 我好奇地说:“三年五载?那他还认你这个妈啊?” 她叹了一口气:“你还别说,不但那小兔仔子不认我,我更是不认他了。我来这边打工时,我家猫儿才八个月。两年后,趁着不是过年,车费便宜,我就请假回家去看他。才刚到村口,满村的孩子都过来问我要糖吃。我们那儿就是这样,在外打工的人回家,就是手头再紧,在村里看到小孩子要发糖吃的。我早就准备好了糖,糖发了,孩子们也走了。但身边有一个孩子却不走,不远不近地围着我转,我以为他可能还想多要一点,于是就满足了他。如此三次,我就有些烦了,我问邻居,‘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我都给了他三次糖了。’邻居呵呵大笑,‘这就是你家猫儿啊。’我当时抱猫儿,那个哭啊。”说到这里,她放下正织的毛衣,抹起了眼泪。 我心情非常沉重,出外打工的人,谁个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听柳姐一说,张珊就不哭了,只是双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柳姐却眼泪越抹越多了。难得有三天时间不用上班,我不想让自己总是伤心,便爬上床,拿起久违的笔和日记本,把自己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一一记录下来。和以往的记录不同的是,我的记录里多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沈洲。自从发生过关系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思念着他。 可惜三天的假期太短,短得还没来得及品味便过去了。初四一早,我们又开始了象往常一般的忙碌。每次忙碌,我们想的是赶紧把这批货做完,做完后也许可以休息一下。但真的休息了,很多人又会抱怨,因为放假时每天十元的补助,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厂里是初十正式上班,大约是初三开始,回家的人己经陆续有人回来了。于是我开始度日如年地盼望沈洲也能早些回来,但我一次次失望了。直到初九晚上,我简直是绝望了。因第二天就正式开工了,那晚就没有加班,吃过饭我就早早冲了凉,爬上床写日记,我心乱如麻,对他也由思念变成了怨恨。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张珊尖叫一声:“海燕,有帅哥找。” 我心里一震,发现竟然是沈洲站在门外。这是自看过病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房间。我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下床,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站在他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冲我温柔地笑笑,转身往外走,我顺从地跟了出去。刚一进他的房间,他便把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幸福地差点晕眩,喃喃地说:“你想我了,是吗?” 他却一句话也不说,迫不及待地将我压在我床上。 说句实在话,我对他的思念虽然也有性的成份,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依恋。分别了半个月,我很想和他好好诉说一下别后的思念,反而对性没有了渴求,但为了迎合他,我还是顺从脱了衣服。 他表现得很凶猛,仿佛要把我吃了一般。但不知为何,在我刚有感觉的时候,他便又不行了。我就象一只正在水里活蹦乱跳却一下被人晒在海滩的鱼,但我并不在乎。现在对我来说,只要他在我身边真实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83章 于是我便和他讲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好多人都是提前回的。”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别说话好吗?我好困,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又要转车,累得不行,身上一点劲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好想他把我抱在怀里浓情蜜意一番,听我诉说这半个月的思念。听他这样一说,只好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来,但还是怯怯地问:“今晚,我可以住在这儿吗?” 他断然否定:“不行,这房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韦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再说,保安要是查房看到你,我们两个都得开除。” 我委屈地垂下眼睑,鼓起勇气说:“不如,我们也去外面租个房子吧。” 他脱口而出:“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失望极了,厂里很多人都是确定关系就到外面租房子。他大约觉得有些不忍,但还是用坚决的口吻命令我穿上衣服,自己也套了件睡衣,从行李包里拿出一盒大宝,邀功似地说:“我从家里带了两盒大宝,你拿一瓶去用吧。” 我犹豫着接过了,轻声说:“何必从河北带来呢,这边也有。” 他正色道:“这是家里买的,正宗,在这边买的多是假货。”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真的要睡了,好困啊。“ 我只好委屈地拿着大宝走出房间,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别扭,不由冲动地想,自己这算什么呢?送上门给人睡吗?而得到的却仅是一盒大宝!忽然就想到了胡海波,当初他将自己节省下来的鸡腿和可乐送给我,可他连手都没碰我一下。一瓶可乐在外面卖三块钱,一只鸡腿在外面也是卖三块钱。而一瓶大宝呢,应该也和这个数字不相上下,可他的工资是胡海波的两倍,他还占有了我的身体! 但转念一想,我怎么可以是这么俗气的女人呢?爱情是不可能与金钱划上等号的。我在不知不觉间走近沈洲,是因为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可见我与他还是有缘份的。何况,这可是我接受的第一件来自男人的礼物,我一定要加倍珍惜才是。 沈洲是个稳重的男人,他不让我在他房间过夜正说明他的理智。因为孤单,因为寂寞,我一遍遍在心里为他对我的冷淡找着让自己信得过的借口。以至于到最后,我甚至开始鄙视自己了:到底是个没上过大学的农村女孩,总是把爱情也想得那么俗气! 正式上班后,公司又每人发了我们一元钱的红包。虽然只是一元,但不用流汗得来的东西,哪怕再少,也足以让我们高兴半天了。更让我高兴的是,上班刚刚三天,高总便派人把我叫进了他的总经理办公室! 尽管早就认识高总,但一直是远远地看着,他身材矮胖,人又矮,将军肚却高高挺起,走路总喜欢低着头,都快成一只球了。但就是这只“球”,却让厂里近万人望而生畏,真难以想象他就是传说中的“养鸡专业户”。 现在近距离观察,发现他面色很是红润,精神也好。走进他装饰得高尚典雅的办公室,我很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地说:“高总,新年快乐!” 高总顿时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更加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他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耐心地解释道:“按照迷信的说法,‘新年快乐’中‘乐’的粤语发音和‘落’相近,很不吉利,所以粤语地区的人,特别是香港人,打招呼一般都会说“新年好”,而不说“新年快乐”,倘若你用‘新年快乐’和香港人打招呼,人家会不高兴的。不过我无所谓啦。你是丽娟的好朋友,哈哈。”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高总,新年好。” 他微笑着说:“你很机灵,不要紧张。这次回香港过春节,丽娟一再叮嘱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是一酸,难过地说:“谢谢,以后很少机会见她了。” 高总点点头,顿了顿说:“其实当初在你们五个女孩中,我最想要你做我的儿媳妇。你没男朋友,又很善良,看上去也比丽娟机灵。” 听了这话,我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他的语气中满含歉意,仿佛没有选中我很对不起我似的。 他又问:“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选中丽娟了吗?” 我很配合地摇摇头。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接了天天的棒棒糖,没有象另外三个女孩一样歧视他,说明你很善良。但丽娟不但接了棒棒糖,还帮天天擦了嘴,说明她不但善良还很有爱心。你认为我分析得对不对?” 我真没想到一个管着近万人大厂的老总还如此明察秋毫,更加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再次配合地点点头:“对,你说的都对。” 高总满意地笑了:“早就看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要重用你!我己经和你们针织一厂的孟姑娘说好了,她会重新给你安排工作的。” 听到这话,我激动万分,连声说:“谢谢高总,太谢谢了。” 高总忽然将身子前倾,神秘地说:“现在你可以去找孟姑娘了,她要是为难你,你就来直接向我汇报好了。” 我沉浸在工作即将改变的喜悦当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我知道这是丽娟的功劳,并不是我努力的结果,但毕竟,脱离一线员工的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 从高总的办公室出来,我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而带笑容地往车间走去。孟姑娘和珍姐坐在办公桌前,面对面地讨论着什么,看上去非常热烈。我礼貌地走过来,恭敬地说:“孟姑娘,高总让我来找你。” 孟姑娘眼皮都不抬一下,似笑非笑地冲我扬了扬下巴:“你坐我对面吧,那就是你的办公桌,以后你就是我的助理了。” 好象昨天隐隐听说孟姑娘的原助理不会来了,那个助理是个女孩子,虽然貌不惊人,但听说是个大学生,非常能干。一想到曾是大学生做过的位子现在是我的了,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声说:“谢谢,谢谢孟姑娘。” 孟姑娘眼睛早就望到了别处,倒是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英姐不高兴了,我看到她的脸一下子撂了下来,悻悻地站起来了。我不以为意,望着面前那套灰色的椅子、办公桌以及桌上崭新的电脑,真是百感交加。这个座位,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我的理想一直是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上班,虽然车间的办公区并没有空调,但足以让我心花怒放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充满欢喜。 谁知这欢喜还没维持一分钟,再次回到自己座位的英姐从旁边传来一句讥讽:“这个破厂,不知还有多少草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旁边的人听到这话都笑了,边笑便轻蔑地看着我,但没有人理我。 第84章 我尴尬万分,只好装作没听到,讪讪地问:“孟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孟姑娘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会电脑,连文件都不能帮我打!先看看文件夹中的文件吧,慢慢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沮丧地看了看电脑,只好笨拙地拿起文件夹,一页一页地翻着。里面除了工厂人事变动申请、加班条、罚款单等等,还有服装订单的传真和各种针织衫纸样,看得我一头雾水。 因为经理助理属于高级文员待遇,拿的是固定的月薪。我也由计件工资转换成月薪,而月薪,一般只有车间组长级以上人员和写字楼职员才能拿得到的,这些人都是属于工厂的管理阶层。 根据我填的转职申请书上,我的试用期月薪是一千元,一个月试用期后转为一千二,加班费则是一比一另算。所谓加班费,就是以月薪的一千元除以30,然后再除以。虽然工资相比较做车位时低得多,工资比较稳定。但淡季也不会放假,而且以前的那个助理好象不怎么加班的。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坐在漂亮的办公桌前了,这可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 因为厂里押了两个月工资,也就是说我做车位的工资还有两个月没拿。这两个月工资有四千元左右,足够补上我家里盖平房的钱了。 等家里盖好平房,我的工资除了负责家里的生活费和弟弟的学费,就可以为自己多一点打算,我觉得自己离来东莞的两个目的越来越近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我和办公区的每个人都赔着笑脸,说话也是胆战心惊的,可他们对我的态度却极不友好,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好在我做过车位和包装,对针织工艺非常熟悉,只要是孟姑娘交给我做的事,我总是小心翼翼,做得又快又好,但她仍然对我没有好声气。 那台电脑主要是输入员工每天的加班时间的,有固定的人事系统,只要输入员工的工号和加班时间就行了。我只看人力资源部负责考勤的女孩子输了一遍就学会了,这让我很是高兴。每次坐在办公桌前输入那些加班资料,我都感到无比骄傲和满足。我决定等工作全部熟悉之后,就到外面的电脑培训中心学习WORD和EECL!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 有一次因为所在组长报加班单时漏了两个人的名字,第二天考勤结果出来后,孟姑娘看完生气地说:“你怎么输加班单的!姚阿晓那组昨晚全组加了通宵,考勤上两个指导工却没有加班?我昨晚明明看到他们两个的!” 我连忙将姚阿晓那组的加班单给她看,解释说:“这上面没有他们两个指导工的名字,所以我没有输。” 她却冷冷地说:“他不写你自己不知道核对吗?” 我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全厂八百多人,我每天要输大量加班单,怎么可能一个个去核对呢?就算核对了,难道还要去问组长为什么不安排他们加班吗? 没想到她看到我的眼泪,竟更加气愤了:“哭什么哭?有能力就做,没能力做就走人!”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但还是将眼泪生生吞进了肚里。好在这时,姚阿晓将加班单补了上来,并连连道歉是自己忘记时,才算帮我解了围。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并不象孟姑娘前助理那样轻松!虽然我不必跟车间一同上下班,但她规定我最早在十点下班,平时工作除了输入加班资料,就是车间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她就把我派到哪里,甚至有时候还要当车间指导工,根本抽不出时间学习电脑。 就是再傻我也知道,孟姑娘是在故意刁难我,让我知难而退。说实在的,好几次我想撒手不干了,但我觉得做这个工作对我以后的发展肯定会有好处,所以,再苦再累我都要坚持! 自从我做了孟姑娘的助理后,高总曾经将人叫到他办公室一次,很关心地问我:“怎么样?习惯吗?” 我赶忙道:“习惯。”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孟姑娘她有为难你吗?” 我急忙道:“没有,没有,她对我很好。” 他微微一笑,继续说:“听说她脾气有些暴躁,经常会在车间骂人,骂过你吗?” 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有时候她太忙了,我也是能理解的,车间事情真的很多很杂。”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认为,高总能为我安排这样一个职位,我己经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说不好?更重要的是,我害怕说出孟姑娘对我不好后,他会认为我是个吃不了苦的女孩子。 没想到听了这话,高总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怪异地望着我,疏远而陌生。几次过后,我便有些懂了,感觉他是想让我说孟姑娘的坏话,也就是说让我向他打孟姑娘的小报告。但是,我一直认为,打“小报告”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再说,孟姑娘虽然对我不好,但她和别的人都相处都很融洽,对针织各个工艺都非常精通,每天忙得人仰马翻的。就算她偶尔发脾气骂人,也是那人做得实在太不好了,所以我不忍心说她坏话。 最后一次,高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有人反应你不会与人沟通。”这话让我更是莫名其妙,无论什么事情,我总是请示孟姑娘。因为做过车位,和工人沟通起来更是如同姐妹,我实在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问他时,他却再不说什么了。 从此以后,高总再不单独找我谈话了。有时候进车间里看到我,也是眼皮连抬都不抬,视我如无物,这让我非常沮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与此同时,孟姑娘却对我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再不象以前那样声色俱厉了,有时看到沈洲,竟然也会开我玩笑,这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月后,我正式升职为经理助理。 这时,己隐隐有关于非典的消息传来,但都是些只言片语,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们每天的菜里,鸡肉不但没少,反而多了起来,这让平时总抱怨菜里肉少的我们,感到非常高兴。 因为正式升职,我终于吃上了职员饭堂。其实也只是由原先的一荤一素变成了两荤一素,并没有太大的改善。我的住房也从又脏又乱的针织一厂住房搬到了职员住房。 职员住房很宽敝,仅有四张桌铺,都是单人床,没有上铺。房间干净整洁,也有放衣服的铁柜。同房间的另外三名女孩分别是梭织二厂经理助理朱蜜、跟单部跟单员卫梦和报关员莫婉华。 朱蜜是江西人,卫梦是湖南人,她们都是读过大学的人,这让我很是自卑。卫梦相貌平常,看上去很是个朴实稳重。朱蜜相对漂亮一些,但和车间里的人一样,对我总是有敌意似的,非常不友好。我的到来似乎很受卫梦欢迎,而她们两人之间也是貌合心不和的样子。 第85章 倒是莫婉华,整天嘻嘻哈哈,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和谁都谈得来,人很单纯,没有城府。而无论是谁,也都对她礼让三分。莫婉华是本地人,家离金秋厂很近,只是不想回家才会在宿舍住。莫婉华是典型的广东女孩长相,身材瘦小,皮肤黑黄,五官比较突出,喜欢穿牛仔裤T恤衫。和很多本地人一样,她的学历只是初中。 让我吃惊的时,她的男朋友竟然是我们厂的电工,虽然英俊帅气,家却是贵州大山里的。 有一天晚上,我试探地问她:“阿华,不是说本地人很少找外地人的吗?” 她不以为然道:“有什么要紧?那是以前的事啦,因为外地人不象我们有年终‘分红’,现在无所谓啦,只要人好就行,我家人都好喜欢我男友呢。” 说完这话,她拿着白天出差时给男友买的衬衣,“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我由衷地说:“阿华好单纯,人也好。” 朱蜜不屑地:“那只能说明你没见过世面!我要是和她一样出生在本地,什么事都不需要自己打拼,初中毕业就可以比内地来的大学生工资高两三倍,还不算“外水”,我比她还单纯,待人还好呢!”撂下这句话,便摔门而去。 我委屈地说:“卫梦,朱蜜怎么这样说话啊?我哪里得罪她了?” 卫梦撇了撇嘴:“你是高中她是本科,你22她25,你俩职位却是一样的,她心理不平衡呗。” 我无语。原来别人对你好不好,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啊。忽然就想起孟姑娘和针织一厂办公区的那些人。虽然孟姑娘对我现在还行,但以前我和他们应该不存在任何微妙的关系,为什么他们也对我不友好呢?可想破了脑袋,我也想不明白。 自从我搬到职员楼后,我在二楼沈洲在三楼,和他交往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同宿舍的韦驿周六便会去广州,但就算韦驿去广州,他也从不让我在他房间过夜,说怕传出去对我影响不好。这竟然让我对他充满感激,他真是为我着想啊。只是每次进他房间,我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所以我和沈洲能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每次见面,他还和以前一样,除了ML就很少和我说话,不是看书就是喊累。对于ML,我真的提不起一点兴趣的,因为我无法从中领略到什么乐趣,一切只为让他开心。 每天他都喊累,这让我很生气,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坚决让他陪我说话:“累,累,你比我还累吗?我每天都要上到十点!” 他便可怜巴巴地说:“你身体好,我身体不好,容易累。” 一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也许,他真的是身体不好容易累吧。 如果说他的所谓身体不好还能让我忍受,那么最让我郁闷的是,虽然人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从来不向外界明确表明我们的关系,在公共场合尽量避免和我走在一起。他解释说,因为我刚升职怕影响不好。但我又不笨,时间久了便知道,他不愿意在公众面前承认我们的关系,就说明不想和我有太长远的发展。几次我想过离开他,但我己是他的人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如果离开他,还有谁会要我呢?何况在制衣厂,男孩本来就少。 生活上是如此,工作上,沈洲更是刻意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有时看我受欺负,他也视而不见。时间久了,英姐他们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那天,英姐自己把一份很重要的文件锁进抽屉,却硬说我没有给她。所有的人也都帮她,差点把我气哭了,最后她自己在屉里找到了才作罢。她轻飘飘一声“对不起”就把我打发了,我委屈地要死。一抬头看见旁边的沈洲,原想他能为我说句公道话,但他却象没看到一般,反而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再见面时,我便想向他诉说委屈,他却搂住我又想动手动脚。因为心情实在不好,这次我没有象以前那样顺从,而是生气是说:“你见到我除了那事就不能做点别的吗?” 他这才住了手,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啦?脸色这样差。” 我委屈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现在孟姑娘对我好了点,但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针织一厂办公区的人也都和我做对似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沈洲笑了笑:“你还不知道啊,孟姑娘是丁厂长的人,丁厂长是香港总部派来的,和高总关系一直不好。一山不能容二虎,他们总有一个人要走是无疑的。” 我吃惊道:“那为什么高总还叫我做孟姑娘助理?” 他不满地说:“你真笨,说白了,你就是高总安插在孟姑娘身边的密探。” “密探”这个词刺激疼了我,在我心里,只有坏到不能再坏的人才会做“密探”的,并且做“密探”实在和“走狗”没有任何区别,难道我是高总的“走狗”?我不由恼羞成怒道:“不可能,高总能做总经理,一定是非常英明的,一个非常英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是你太小看别人了。” 沈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你想想,他为什么要安排你做孟姑娘助理?如果不是他安排你做孟姑娘的助理,你一个高中生,一个普通车位,要是靠在车间一步一步往上升的话,就是头发都熬白了,也未必能做到那个位子。” 他的话再一次刺伤了我,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我紧咬着嘴唇,无力地辩解道:“高总说是丽娟叫他照顾我的,你忘了,我和丽娟是好朋友呢。” 沈洲冷笑一声:“天真!丽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生育机器,是他们花钱买去的,高家根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连她都不放在心上,会把你放在心上吗?” 我彻底无语了。 忽然就传来两个消息,一个是非典疫情有蔓延的趋势,另一个就是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对于非典,我们知道的依然不多,厂里除了发放通告停止招工并让我们减少外出,没有特别的指示。虽然我们饭碗里的鸡肉份量越来越足,但从厂里四处飘散的醋味和饭后提供的凉茶,我们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严重的是,村口每天都在查暂住证的治安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着制服人在查车。 听同事说,查车,主要是查摩托车、电动自行车等等。据说外地牌照摩托车比本地还多,但只要被查到,一律没收。想想真是无语了。象我们这样的外地人,在东莞买摩托车是不能上本地牌照的。但若回内地上了内地的牌照再到东莞用,做为外地牌照车,若被查到一律没收,真真是没有天理。 第86章 而电动自行车必须有发票,没有发票的一律没收。这让很多人中招,谁一天到晚把发票揣在身上?那段时间,骑摩托车和电动自行车上班的人明显少了起来。 如果说非典还与我们个人安危息息相关的话,那么美伊战争根本不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了。但偏偏,就是与我们毫不相干的美伊战争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厂里很难再接到订单,一年一度的淡季竟破例提前到来。 去年的大订单很快做完了,现在只能零星接到一些小订单。因为货少,厂里开始给员部分员工放假。那天一大早,孟姑娘就郑重地把几个车间主管和我叫进会议室,正式宣布:去年为了赶货,厂里曾不限性别地招收一批男工。现在没货做了,而这批男工又总是打架闹事,厂里决定今天解雇一批男工! 因为非典,现在很多厂都停止招工了,也就是说,这批男工如果被解雇,找到工作的机会基本为零。为了防止这些男工闹事,任何人不准透露风声。第一批解雇名单由车间主管拟定,因为我们一厂人数最多,被解雇的也是最多,竟是50人!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怎么可以这样?赶货时招人进来,现在不赶货了又撵人家走!其余几个主管也都面带不满,但除了摇头叹气,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中午12点,所有被解雇人员名单贴在厂区各个地方,但并没有标明被解雇,只是叫他们12:30到生活区的蓝球厂集合。因为人太多,不可能按照以往的解雇程序,人事部、总务部、财务部、车间及保安部需各派一人到蓝球厂边的凉蓬下协助办理手续。人事部负责收厂牌,总务部负责收衣物,财务部负责发放工资,车间负责确认是否本人并签字。因为我们车间人最多,我便被派谴负责代表车间签字。 可怜那些人大多在放假,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人还面带笑容。集合这些人是由保安部负责的,厂里六、七十名保安全部上岗,包括上夜班的保安也被叫了起来。除了我们几个部门的代表外,所有的人,包括保安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集合这些人。 有几个在外面玩的人还被同事或老乡跑出去找回来。那些跑出去找的人还以为自己为集合立了一大功。看到这里,我们在凉蓬下围桌而坐的几个人都感到心里酸酸的。 忽然就有了一种免死狐悲的冲动,人事部是派胡海成做的代表,他难过地说:“不知到哪一天,我也会这样被解雇掉?” 总务部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孩子,叫阿群,她不住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财务部出纳是本地人,她面带苦笑地摇摇头,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 我心里更是五味俱全,这些人,大多数是极为熟练的车位,只是因为很多工厂不招收男工,他们只能在那些又辛苦又赚不到钱的小服装厂奔波。去年好不容易进厂后,都非常珍惜。至于吵架斗欧的,其实只是极少极少的男工。 保安部副主任叫余武,是一个身高1。90米左右的黑脸大汉,退伍军人出身,据说有黑社会背景,他冷笑道:“我们,其实都是帮凶。” 听了这话,我们几个人全都沉默了。 不久,白班的保安组长傻乎乎地跑过来问我们:“厂里把他们集合起来,有什么事吗?” 胡海波看我们都不说话,便无辜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叫我们过来做什么。” 保安组长试探着说:“这段时间没货做都在放假,不会是解雇他们吧?这里面好几个是我老乡,有一个还是我侄子呢。” 所有人都摇头说不知道,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们一眼,只好悻悻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余武不屑地说:“真是个傻B。” 我们不满地望了他一眼,他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大约是两点,胡海成再去点名时,所有人都响亮地答了“到”。负责集合的保安部宋主任核查无误后,便小心翼翼地宣布:“厂里现在没有订单,这样总放你们假也不是办法。所以呢,为了不耽误你们赚钱,今天你们就结工资出厂吧。” 他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便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义愤填膺,他们七嘴八舌地喊着,神情非常激愤! “为什么无缘无故解雇我们?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骗子,骗我们集合原来是炒我们?” “既然解雇,当初为什么要招我们?” “就算解雇,也要提前通知吧!” “没提前通知必须给我们一个月的代通知金!” 宋主任试图阻止激动的人群:“冷静,大家冷静,这是劝退,并不是解雇。” 有人说:“既然是劝退,那我们坚决不辞职!” 宋主任只好说:“那可不行,今天是一定要走的。” 有人反问:“是你叫我们走的?” 宋主任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是厂里的决定。” 当即有人喊:“那就是高总,既然是他解雇我们的,要他出来和我们说话!” 这个呼声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很多声音便一齐高呼:“我们要见高总,让高总出来跟我们说话!” 有那胆小的便哀求宋主任:“我们不怕少赚钱,没货做就放假,只要管吃管住,每天不给那10块钱生活费也行。” 宋主任现在是代表厂方的,他的意思很明显,留是断然不行的,只有结帐走人一条路。 在反复求证到这个答案后,有几个情绪激动的男工便试图往厂区冲,但通往厂区的大门早就被保安关死了。面对160名激动的男工,所有保安都严阵以待,但他们也知道,倘若男工们真的动起手来,他们不是对手。 尽管宋主任和保安们百般哄劝,就是没有一个人回去拿行李,更没有一个人前来领工资签名。男工们现在最大的呼声就是要高总出来说话,他们要问个明白。 万般无奈之下,宋主任只好答应打电话给高总。 男工们这才安静下来,看着宋主任走进保安室,并拿起电话,所以人的目光都充满期待。似乎只要打电话给高总,他们就不会被解雇似的。 他们哪里知道,解雇他们,正是由高总提出来,我们几个代表都心知肚明,更为他们的单纯感到心酸。 宋主任打了电话后,便过去安抚他们:“大家静一静,高总现在开会,等一下会过来的。” 人群这才安静下来。刚才紧张万分的保安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其实在看到夜班保安也都被从床上喊起来时,他们己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在等待高总出现的过程中,宋主任还苦口婆心地想说服大家回去拿行李,结工资。谁知,刚把一个胆小的人说动心了,那人便立刻被同伴制止。只要是有经验的打工者,我们都知道,倘若在解雇单上签了字,并结算了工资,那么从此和这个厂便没有任何关系了。即便是去劳动局告,也多半是没用的。 第87章 等了好久好久,高总还没来,人群又渐渐焦燥起来。正在新一轮的骚乱即将来临之时,远远看到郑副总从办公大楼走出来,笑眯眯的,一脸的和蔼可亲。 看到她,很多人脸上重又露出希望的光,互相传递一个信息:“郑副总来了,郑副总来了。” 远远地便有人高喊:“郑副总,是真的要解雇我们吗?” “解雇我们真的是厂方的决定吗?” “我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解雇我们?” 郑副总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好脾气地说:“希望大家能体谅厂里的难处,回宿舍收拾行李结工资吧。现在没订单,我们也不想耽误你们挣钱。” 忽然有人愤怒地说:“我们坚决不结工资!无缘无顾被你们解雇了,这附近的厂都不能去了。” 人群立刻随声附后。确实,在这个村打过工的人都知道,每个月各个工厂都会将被解雇及开除人员名单上报到治安队,再由治安队将这从名单统一整理后下发到各个工厂。所以,凡是被这个村其中一个工厂解雇和开除的人,一般很难再进这个村的另一个厂。 郑副总立刻保证:“绝对不会,这次是劝退,不是解雇,更不是开除。所以,你们的名单,我们绝不会报给治安队。” 对于那些激烈反对的声音郑副总一概不理,只回答那些对这次批量解雇有利的话。又有人问:“你们让我们走得太突然,可不可以宽限我们一个月,不,就一个星期,我们找到住处再走。” 郑副总依然是笑眯眯地,但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时有人发现了问题:“你为什么站在厂区呢?为什么不到生活区和我们说话?” 很快有人应和:“是啊,你过来和我们说话啊,过来啊。” 郑副总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低声对宋主任说:“一定要守好大门,坚决不能让他们进厂区闹事,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愤怒的男工在后面大喊:“回来,你回来啊。” 但郑副总却越走越快,身影很快消失在办公大楼里。 郑副总走了,男工们便把怒火撒在宋主任身上:“你不是说高总会来的吗?他到底还来不来?” 宋主任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高总没时间来,郑副总来也是一样的嘛。” 随即有人狂喊:“骗子,你和他们合起伙来骗我们,你这个帮凶!”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人向宋主任围过来,其余人也向离自己最近的保安逼近。 宋主任和保安们一边后退一边连声说:“你们别这样,我们也不想你们走,都是打工的呀。” 这个时候,每个男工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天气又热,人人都象一枚一触即发的火药筒,哪里还听得进他们解释?很多人都摩拳擦掌,甚至还有人喊:“揍死这些看门狗,我们冲进厂里去!” 正在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眼尖的人看到七、八个穿着治安员走进办公大楼,刚才还蠢蠢欲动的人群得到这个消息,顿时安静下来。宋主任立刻来了精神,继续以身作则,不停鼓动男工们结工资走人。 眼看时间越拖越久,我们几个所谓的代表也很为他们担心,因为越晚结工资他们越难到外面找到住处。而找不到住处只好流落街头,这样又很会被查暂住证的治安队抓进去。 虽然己是四月中旬,虽然我们厂每个人早在元月份就被从工资中扣了60元暂住证费,但我们厂却是从不发暂住证的。如果遇到治安员,只要出示厂证就行了,这曾经让我们很是不解。但仅仅是不解而己,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最惨还是即将被解雇的这批人,只要结工资,厂证便会被没收。所以走出这个厂后,他们就是盲流,就是三无人员,就属于被治安队要抓的人! 因为治安员的出现,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刚才的七、八个治安员很快走出办公大楼,远远地站在厂区那边。治安员的出现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虽然还没有人过来结工资,但己经有胆小的男工去宿舍收拾行李了。 双方一时陷入僵局,男工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经过刚才的愤怒、吵闹,他们也冷静下来了,知道被解雇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人群中开始不停地有人走动,他们到这堆人面前说一会话,又到那堆人面前说一会儿话。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气氛一时竟非常诡秘。其间,宋主任曾让保安员靠近打听一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但那引起人很是机警,一看保安员走近,立刻闭了嘴。 这些走来走去的人中,有两个人活动得最为频繁。一个是长相高大帅气的男孩,可惜再帅气的人遇到这种事也未免有些灰头土脸,胡海成认出这个男孩叫孔驰,平时做事非常老实勤快;另一个则是个矮胖的黑小子,这黑小子我认识,原是和我一个组的车位,叫江十月,据说是十月出生的。江十月十三岁就开始在广东混了,平时很少跟人说话,但车间里很多人都怕他,连英姐平时也是让他三分的。 我们很快发现,刚才还三个一堆两个一团的人,现在似乎越来越往中间移动了。他们占用的面积缩小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并且有更近的趋势。我们几个代表倒还无所谓,负责这次解雇事件的宋主任不禁慌了神,他担忧地说:“这些人可能要闹事。” 余武大咧咧地说:“他们要是闹事就麻烦了,差不多是一个对四个,我们这些保安肯定不是对手的。” 胡海成嘲笑他:“你们不都是退伍军人吗?当初招工的时候一个个都表演了擒拿格斗呢,似乎身手都不错。” 余武“哧”地笑了:“擒拿格斗有个屁用?不要说保安,就是连我都同情他们。真的打起来,保安会拼命吗?再说了,这些人中有好多是保安的老乡什么的,刚才那个保安组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不但是老乡,有一个还是他侄子呢。真的打起来了,他到底是帮谁?” 宋主任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不过是打工的呢,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 忽然,孔驰站起来朝这边喊:“宋主任,你过来一下。” 要是在平时,一个普通的车位哪里敢这样子和保安主任说话。但现在,他不但喊了,神情还颇为不屑。宋主任无奈地看了我们一眼,慌里慌张地走了过去:“什么事?你们想通了?” 孔驰似笑非笑道:“我们是想通了,你也是打工的,为厂方办事,我们也不为难你。我们这些人要一起去劳动局告状,你让手下的兄弟别拦我们。否则,真的打起来对谁都不好。” 宋主任断然拒绝:“这个绝对不行,放你们走了我要承担责任的。我说过了,没用的,你们还是结工资吧,天晚了就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第88章 旁边的江十月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一只看门狗,跟他费什么话?我们一齐向门外冲就是了,哪只狗过来拦就打断哪只狗的狗腿!” 看到这边乱起来,厂区的治安队员也紧张起来。孔驰和江十月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一会儿,宋主任的脸上就渗出豆大的汗珠。真的如余武说的那样,没有一个保安队员神情紧张,有的还亲密地和男工们讲话。 宋主任非常狼狈,孔驰和江十月的口气也愈发不耐烦了。忽然,他们将宋主任推倒在地,一个个发疯似地朝大门口跑。 宋主任倒在地上着急地大喊:“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可那些保安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谁真的去拦住他们。眼看跑在第一的江十月就要冲到大门口了,忽然不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江十月顿时一惊,立刻收回就要跑出厂门的脚步。 果然,几辆警车和好多辆警察专用摩托车冲进厂区,并在离蓝球厂5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具体看不清多少人,警车和摩托车上不断闪烁的红色指示灯却不断提醒人们:警察出动了! 警察站在厂区,当然是代表厂方,肯定也是厂里请来的。虽然警察和治安队员们并没有任何对他们动武的表示,甚至很少人往这边看,但刚才还蠢蠢欲动的男工们立刻感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很多男工退回到篮球厂的位置,孔驰和江十月看到后面越来越稀少的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了人群。越来越多的人将行李搬到了蓝球厂,甚至有几个人想过来结工资。开始的时候,孔驰和江十月几个活跃分子还想象刚才一样到处游说,但点头的人越来越少,对他们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漠。 宋主任立刻亲自出马,走向那几个拿着行李想过来结工资的人。先是一个,两个,三个。。男工们很快排成了队,一边叹气一边交出各自的厂牌、厂服、饭卡、宿舍钥匙,经过我们各部门代表一一确定签名后,领了工资,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厂门。 快到下班时间了,他们大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有老乡投奔还是好的,没有老乡投奔的便联系几个相同命运的人,准备到偏僻的山上或很难被治安队发现的地方过夜。 有很多人哀求我们:“工资我明天再拿,让我再在厂里过一夜好不好,就一夜。过一夜你们就多扣了十元好不好?不,二十元,三十元,五十元也行。” 对于这些请求,人微而言轻的我们只好无奈地摇头。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男孩,去年进厂时他借的是别人的身份证。1。55米左右,长得非常秀气,瘦弱得可怜。结了工资,他却抱着凉蓬边的柱子不肯走,他哭着求我们:“让我住一夜好不好,就一夜,我真的没地方去呀。” 胡海波问他:“怎么没地方去?是谁带你来东莞的你就再去找谁。” 男孩可怜巴巴地说:“是我哥带我来的,可我哥得了胆囊炎,这边看病太贵,他上个月回家做手术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们面面相觑,都非常同情他。按刚才驱逐男工的办法,余武应该威胁他离厂的。但余威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男孩,转身无奈地对我们为难地摊摊手:“怎么办?我真的是下不了手。” 但这时,除了这个小男孩,所有的男工都离开了。宋主任脸上露出了笑容,长舒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终于都走了。” 回头一看抱着柱子的男孩,诧异地问:“这个也是吗?” 我试探着问:“他好可怜呢,能不能让他在厂里过一夜?” 宋主任向我一瞪眼:“出了问题你负责?” 我吓得立刻噤了声。 余武只好走过去,轻声说:“走吧。”破例没有象刚才对待别的男工那样粗暴和大叫。男孩却仰着流满泪水的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下,忽然抱住他粗壮的大腿,哀求道:“求你了,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余武叹了一口气,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强硬地掰开他的手,轻轻将他抱离地面,另一手提着行李,将他送到门外。 我难过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辞退通知书”,会计部结算工资那一栏有他歪歪扭扭的签名,我牢牢地记住了那三个字:刘小逢!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等条件允许了,我一定要记录下他的名字,记录下曾经发生在广东东莞土地上的这段历史! 历史不会忘记,东莞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瘦弱而秀气的男孩,他的名字叫:刘小逢! 我忽然想起了英国牧师约翰.多恩的诗:“每个人的逝去,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的命运,与所有人的命运相连。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呜,它就是为你而敲响!” 是啊,打工者付出心血和汗水,用以换取微薄的报酬,工作却没有任何的保障!今天被无理解雇的是刘小逢这一群人,事实我们所有人,或早或晚,都逃不过和他们相同的命运! 当天晚上,因为针织部一次性解雇了160名男式,梭织部那些放假的男工们也惴惴不安起来,他们四处打听是否梭织部是有一批男工也要被解雇。但所有经理级以上人员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非常干脆:“绝对不会!” 得到如此明确的答复,男工们安下心来。谁知第三天中午吃饭时,梭织部四个车间又有160名男工的名字被贴了出来,并要示这160名男工吃过饭后到篮球厂集合。因为前车之鉴,男工们虽然个个骂声不绝,但还是乖乖地回宿舍拿了行李,没有象上一批被解雇的男工那样对峙和反抗。据代表梭织部参加解雇事件的朱蜜说,这次只是象征性地来了几个治安队员,并没有象上次那样大张旗鼓。 留下来的男工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那些仍在放假的人,更是提心吊胆。很多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还解雇男工吗?” 那一段时间,笼罩在非典阴影下的“金秋”厂内忧外患,人人自危,不断有传言满天飞。这些传言有的是说非典的:哪里哪里又死了人;政府己取消所有大型集会,比如演唱会、人才市场等等。并且,所有工厂都停止了招工。每个传言到来都让我们害怕好一阵子,厂里给每人发放了一只一次性口罩,要我们不到万不得己出门时一定要戴上。当然,口罩的钱是要在我们工资中扣除的。 还有传言就是关于那些被解雇的男工,暂住证虽然没有过去查得严了,但依然没有停止。那些被解雇的男工们,很多厂本来就不招男工,现在因为非典,更是进不了了。有亲戚朋友的便暂时借住,也有几个人合租房子的。那些既没有亲戚朋友又没钱合租房子的,有的睡在桥洞里,有的睡在山上。还有部分回了家,因为内地非典查得严,从北京、广东等地回去的人,还没和家人见面便被隔离起来。 第89章 在这样的传言中,厂里人人自危。和沈洲同住一室的韦驿己经辞职了,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那间房,我每天一下班便和沈洲呆在一起,那段时间,沈洲对我也是少有的细心和体贴。在初夏的东莞,我们象两只看不到未来的流浪狗,互相安慰着等待不可预知的明天。 有一天晚上吃过饭,我又急急地朝沈洲的房间走去,段明兰忽然在路上拦住我,她似乎比以前漂亮了,但神色之间却有掩饰不住的忧伤。 自从做了孟姑娘的助理后,我和包装组及车位组的老朋友都疏远了许多,似乎之间有了一种看不见的隔阂。此时的她,也不象以前和我说话那样随便了。 我努力亲热地问:“明兰,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呢。” 她害羞地笑笑:“乱讲。海燕,还会不会解雇男工?” 我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呢,你又不是男的,问这个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谈一个男朋友,叫谢军,己经放假三天了,是我们车间的车位,我好怕他也被解雇。如果他被解雇,你能不能帮忙留住他?” 男车位是这次被解雇的首要职位,每一个被解雇的男工都是由各部门的主管点名的,那些主管都在想方设法留下自己的老乡或朋友,哪有多余的名额让给别人?再说我在车间的地位本就是非常尴尬,英姐又哪里会给我面子?想到这里,我暗中叹了一口气,极不忍心地摇摇头:“对不起,明兰,不是我不帮,实在是,我没有这个能力。” 听了这话,她神情愈发忧郁了起来,无助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看准四下无人,小声引导她:“或者,可以去劳动局投诉。” 她苦笑道:“劳动局?之前被解雇的那些人早就去过了。”然后她叙说了那些男工投诉的遭遇,听得我的心冰冷到了极点。 原来,那些被解雇的男工们在亲友的指点下,先是打电话给HM镇劳动局,HM镇劳动局让他们找劳动仲裁机构,劳动仲裁机构让他们找劳动监察部门,劳动监察部门要他们找社会保障部门,社会保障部门却让他们HM镇找劳动局,终点又回到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打电话给东莞市劳动局,东莞市劳动局却又要他们找HM镇劳动局。他们象皮球一样被人家踢来踢去的,后来他们联合了几十个人硬闯进HM镇劳动局,HM镇劳动局第一次态度很好,让他们回去等待处理。 他们就听话地回来等处理了,焦急地等了三天,什么处理结果也没有。从厂里出来后,他们并不是住在同一处,第二次再去就剩十几个人了,HM镇劳动局的人就让他们拿劳动合同,他们拿不出,因为厂里根本没有和他们甚至任何人签订劳动合同;劳动局又让他们拿辞退通知书,他们拿了,是复印件,但上面结算工资那一栏有他们的签名,劳动局便以此认定既然己经领了工资并在辞退通知书上签了名,就是同意被解雇,还告什么告?如是还要告下去,叫他们去找劳动仲裁机构。 他们再想去找劳动仲裁机构讨说法时,才发现只能联系到几个人了。同时也明白,这样来来去去,就算讨了一个说法,就算补偿了一个月的辞退代通知金,还不够车费、电话费的钱,还有这这一切所付出的精力和所受到的屈辱呢?最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人当皮球踢多久?当猴儿耍多久?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我完全傻住了。她哀哀地对我说了声:“打扰了。”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不远处一个黑瘦的男孩。我知道,那就是她的男朋友谢军了。 一周后,针、梭织两厂竟然又分两次解雇了10人。这10人解雇得更加突然,名单是早就拟定好的,甚至连原先的手续都省略了,只结了工资便将这10人打发走了。 这次解雇,连治安队都没有出动。但所有被解雇的人都垂头丧气,自认倒霉,第一次解雇那160名针织厂男工的混乱局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10人中有谢军的名字,再看到段明兰时,我感到十分惭愧。而她,除了不停地叹气,什么也没有说。 虽然我现在是助理了,但我知道这个职位于我是名不副实的。不但帮不了段明兰,甚至自身难保。以前在学校,我一直拼命用成绩证明我的勤奋,用一点一滴的善良与宽容来证明我的人品。所以自从来东莞后,我一直认为,少出错最好不出错就可以证明我有能力胜任本职工作,与人为善可以证明我的友好。 可惜事实证明,我错了,并且错得很离谱。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与人为善,办公区的人依然对我刻意疏远了,即便偶有同事和我多说两句话,看到孟姑娘、英姐及珍姐等人,也立刻会讪笑着离开,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孟姑娘对我不象过去那样疏远了,特别是有时高总进车间时,她对我是益发亲热了起来。我隐隐感觉有些不安,但脑子却总也转不过来弯。所以在工作上,我并不开心。 幸好因为非典,很多人转移了视线。人们更多的是担心自己有没有发烧,以及非典会不会大规模爆发。一有发烧或咳嗽的员工,马上会被送去医院,或搬进特定宿舍进行隔离观察。 这种特殊的礼遇连职员也不例外,卫梦不过是轻微的咳嗽,去医院马上被要求照光,打针吃药花了不下三百元,回来后还被厂里要求搬到特定宿舍隔离起来。在非典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上级己有文件严禁打工者返乡,回家己不可能。搬家那天,卫梦身后跟着一个勒令她搬宿舍的保安,她委屈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刚想直上去帮她,旁边的朱蜜却一把拉住我,小声说:“别去,小心传染上也把你隔离了。” 我怯声说:“她好可怜呢。” 朱蜜也叹了一口气:“这还算好的,要不是政府现在硬性规定非典期间不能解雇人,厂里早就象解雇那批男工那样把她解雇了。” 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卫梦拿着行李,低着头跟在保安身后。那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更让人郁闷的人,在发放三月份工资时,我们每人亦被扣除了16元的植树费。在东莞的各个镇,每年的3月12号,各厂都会向所有员工收取“义务植树费”。所谓的“义务植树费”,就是每个人先交元的“购置树苗费”,然后再交元的“代植费”。镇上想得很周到,知道我们天天加班,便帮我们买好树苗,然后还要雇人为我们“代植”。 第90章 天知道,虽然我们年年被征收16元“购置树苗费”和“代植费”,也没见路边的树有任何增加。而且,厂里向镇上报的人数远远低于厂内真实人员,真不知道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 这16元钱都是从3月份工资中扣除的,很多人非常不满。去年还员工发工资时对这笔不明不白的扣款很是恼火,为此差点打了财务部的人。但是现在,经过大规模的解雇,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呢? 如果在以前,遇到这种莫名其妙被扣款的事,想着自己辛苦的血汗钱就这样不明不白打了水漂,我一定要非常非常生气的。但是现在,我己经被扣得麻木了。还有一点就是,我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家的平房己经盖起来了,我再不用象以前那样恨不得把钱掰成八份花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怀念以前那种日子,怀念那种除了吃饭上班睡觉的日子,那时候虽累,但内心是多么平静啊。只要工作上不出错,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八面玲珑,不需要察言观色。 比这更我痛苦的是,长时间和沈洲在一起,我发现我越来越依恋他了。不知是被我感动还是怎样,他似乎对我也比以前稍稍好了那么一点点,偶尔也和我谈谈厂里的人和事,虽然话总是不多,我也能理解。一直以来,在我心里,他是个内向的,并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现在,我是一个太过害怕孤独的女子,在这异乡的土地上,能有一个人关心我,我己经很感动了。所以,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了。每天疲倦地下班后,我给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间,我象一个妻子一样照顾他,无怨无悔。好象,我来东莞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似的。 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我不知道这属于什么感情?有时候我想,沈洲于我,就象高高在上的一件东西,那件东西是我望尘莫及的,因为得不到,所以特别地想得到。一旦得到,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五月下旬,非典的警报渐渐解除了,很多人绷在心底的那根弦都渐渐松驰下来。路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少了,厂里因感冒被隔离在特定宿舍的人也都搬回了原宿舍,据说厂里很快就会接到大订单了。一切,似乎都要回到正轨了。 在一个周六晚上,又一次缠绵过后,我对沈洲说:“非典过去了,我以后再不为养活家里发愁了,我想去买几件衣服,不如下星期我们去HM镇逛一下吧。” 谁知,他竟然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不行,我明天就要请假回家。” 我大吃一惊:“明天?你请假竟然不和我说?” 他委屈道:“我这不正和你说嘛。” 我咬紧嘴唇迷茫地问:“为什么?你年底刚回过家的啊?” 他抱住我,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颤声问:“你回家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他爱怜地将我额前的一络头发理到耳后,第一次情深款款地说:“因为,她把上半年的假都积攒下来了,就是为了来看我,我回家是去接她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但在我听来,却犹如晴天霹雳,我猛地倒退一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她是谁?” 他羞愧地低下头,轻声说:“她是小颜。” 我伤心欲绝:“如此说来,你原来一直是有女朋友的?你和小颜并没有断绝关系?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我?” 他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尖叫着:“你不是有意的,你这还不是有意,那什么才叫有意!”说完,便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他将我抱在怀里,声音也哽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是有意想伤害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寂寞了,而你,又那么让人怜爱。” 听了这话,我很想说,寂寞不是借口,需要才是理由吧。但害怕他恼羞成怒,所以只是伤心地说:“原来,原来你开始就是骗我的,你开始就知道你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 他急忙说:“不,不是的,那次带你去深圳,其实就是想和潘晨一起投资做生意的。这么多年,我知道单靠打工是赚不到钱的。只要能赚了钱,我就可以和你在这边买房子、安家。可,可你也看出来的,他们吹得天花乱坠,事实上只是想骗我投资。”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借口,一切都是借口!在这边赚不到钱,回家你就能赚到钱了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声说:“小颜家庭条件比较好,毕业后又托关系进入收费站做收费员,也算是公务员吧。五天工作制,八小时班。一般月薪是八千,有时超过一万,平时待遇非常好,当然,这些还不包括灰色收入。所以,除了公务员,她根本看不起别的任何工作。我这次回家,其实也是为了我考公务员的事走关系。” 听完这话,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要说我们这些打工仔、打工妹,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简直是用命在换钱,不过也只能拿那些微薄的薪水。可人家那样轻松,工资却比我们十倍还多。可见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我苦涩地问:“是不是收费员都要求很高的学历和专业技术?” 他脱口而出:“当然不是,那项工作基本可以不用头脑。说白一点,会认钱,能简单操作电脑,就能胜胜这项工作。她那个收费站有一个还是初中生呢,学历不学历的并不重要,有门路就行。 我越发疑惑了:“那不过是普通的收费站公务员,怎么会拿那么多钱?” 他犹豫豫了一下,终于说:“路桥收费站,基本是由国家垄断经营。因此,也属于准垄断单位。众所周知,在行业垄断下,谁拥有垄断权,谁掌握了垄断资源,谁的工资福利就高、权利就大,这己经成为国内工资分配秩序的一大奇观。再说也不止路桥收费,现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潜规则,己经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微而言轻,我们只有被动去适应。” 对于他的话,我似懂非懂,我只关心与我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此说来,你己经决定离开这儿了?” 他避开我的眼光,轻声说:“还不一定。” 但我,一切都明白了。感情上,我是恨他的;但理智上,我却是理解他的。他的选择是对的,谁叫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呢?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有什么资格和一个收费站公务员争男人呢?怨谁呢,怨只怨自己是一个卑贱的打工妹! 第91章 想到这里,我强忍着悲伤,并没有哭闹,整理了一下零乱的衣衫和头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房间。而他,亦并没有挽留。甚至,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一路上,我把头抬起来,眼泪才终于没有流出眼眶。直到回到自己的宿舍,我才把自己关在洗手间,打开水笼头,放声大哭! 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沈洲终于还是回家了,极度的悔恨和强烈的嫉妒在我体内纠缠,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可除了在没人的时候默默流泪,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但尽管我肝肠寸断,每天却还要强颜欢笑。他是5月30日晚上走的,第二天便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海燕,沈洲回家探亲了,你怎么没回去?” 我都故作轻松地说:“他回家管我什么事啊?” 立刻,很多疑问的目光向我扫过来,周桂枝大惊小怪道:“你们不是一直在拍拖吗?上次你转车位,英姐和严秀秀都不想要你的,还是他在孟姑娘那里为你说的情。怎么,你们这么快就分手了吗?” 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故意转移话题道:“不知严秀秀妹妹的病怎么样了?好象今年她都好久没来上班呢?应该是算动离职了吧。” 谢天谢地,一直对我冷嘲热讽的英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接口道:“是她写了张纸条,托老乡办理了离职手续。按理说这样不行,但孟姑娘看她可怜,就同意了。为了挽求妹妹的生命,她四处奔波,到处求助,可妹妹还是死了,现在欠下医院近10万元的医药费,前几天又托人说想回来上班呢。” 人们立刻把话题转到严秀秀身上,只有周桂枝还是不依不饶:“你们别只顾说严秀秀,海燕,你和沈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望着她那幸灾乐祸的脸,我真是恼怒异常,正想狠狠回敬她几句,前台接待员过来发通知,这次人们彻底把话题转移到通知上了,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看了通知,心里却更加烦闷了。 这是一份关于收取垃圾处理费的通知: 接有关部门通知,自即日起,每人每月需缴垃圾处理费1元,一年共计12元,将在本月工资中扣除。 至于这笔费用的来龙去脉,没有任何说明,总之就是要在工资中扣钱。通知传阅到哪里,哪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骂声四起。有人说,这笔费用其实是被厂里独吞的;更多的人认为,厂里统一收缴后,是要交环卫部门的。所谓的有关部门,就是环卫部门。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遇到和那笔被扣的“绿化费”相同的问题:厂里向镇上报的人数远远低于厂内真实人员,多余的那笔钱到底去了哪里呢?而我们每年交60元办理的暂住证,到底又是哪些费用呢? 面对通知,车间一时议论纷纷,个个敢怒不敢言。 虽然这张通知暂时解了我的尴尬处境,却无法缓解我内心的疼。但上班时,我必须克制自己面带笑容,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到洗手间任由泪水肆意奔涌。我的心一次次被撕裂,真是生不如死! 随着沈洲回来日子的临近,我愈发痛苦了:如果小颜真的跟着沈洲过来了,我将情何以堪?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我的伤痛。甚至平时对我不冷不热的英姐她们也对我空前地好起来。但我害怕这样的好,更害怕她们怜悯的眼光。这样的目光,时时提醒: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弃妇!她们其实都知道沈洲家里是有女朋友的,一直都知道。 现在厂里大订单还未开始生产,几乎不加班了。每天我早早下了班,意兴阑珊地吃过饭,然后在众人别有深意的目光中逃回宿舍。有一天,李梅却拦住我,她同情地说:“海燕,看你瘦得走路都轻飘飘的。算了,权当是你做了一场梦吧。” 听了这话,从不在人前流泪的我,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李梅轻轻拉住我的手,柔声说:“海波加班,陪我逛街吧,顺便散散心。” 我感觉自己好无助,便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领着我,象领着一个迷途的羔羊,尽管她比我还小两岁。每次看到她一脸幸福地偎在胡海波身旁,我的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如果我不是一味追求那些表面上的东西,比如学历、职位等等,那么依偎在胡海波身边的那个小女人,就会是我。所以因为虚荣而落到现在这种不堪的局面,原也是怪不得别人的。 我只恨自己,恨自己太单纯,太天真了。更恨的是,明知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我竟然痛苦,竟然放不下! 为了让我开心,李梅带我去吃小吃。这些小吃一直都是我们很喜欢的,虽然是地摊,对我们来说却也是难得的美味。比如一块钱一份的凉粉,一块钱或5毛钱一串的各种麻辣烫。我们坐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小桌边,面前很快就堆满了这些廉价小吃。虽然盛小吃的塑料袋和一次性筷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快朵颐让我暂时忘却这心里的痛,我还嫌不过瘾,便起身去附近的一家烧烤摊又要了两只鸡腿。鸡腿每只三块钱,我以前从来舍不得吃的。拿着两只香喷喷的鸡腿,路过一家服装店时,我忽然就愣住了,只见服装店前,竟站着多日不见的沈洲!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却迅速将头扭了过去。其实,我本来并不想理他的,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我不禁尖声叫起来:“沈洲!你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 他神情越发慌张起来,赔着笑脸道:“对不起,你今天怎么没加班?” 我声音立刻哽咽起来:“没加班,现在没货,厂里很少加班了。李梅怕我闷出病来,带我出来散散心。”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不远处有女声高喊:“沈洲。” 沈洲的脸色顿时大变,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从店内走出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孩。女孩虽然丰腴,却并不显胖,容貌也很端庄。女孩身着套装,套装的持地极为考究,化着淡妆,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女孩很亲热地偎在沈洲身边,娇媚地说:“好讨厌,怎么这里的衣服一点都不好看,料子不好,做工也差,还不如我们家里的衣服呢。” 沈洲慌慌张张说:“不好看,那就算了。” 我有些晕了,甚至没有看到沈洲不断示意我离开的目光。难道这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小颜吗?但沈洲说过,小颜是一个极丑极没女人味的女子呢。正这样想着,女孩忽然看到了我,笑吟吟地问沈洲:“沈洲,这位是你同事吗?怎么不介绍我们认识?” 第92章 沈洲立刻讪笑道:“是,是的,她,她是我同事的女朋友,叫杨海燕。杨海燕,这是我女朋友小颜。” 同事的女朋友?这样的解释让我心里不由一痛。原来这女子真是小颜,原来她并不象沈洲说的那样不堪:极丑且没有女人味道。小颜竟是这样的端庄和有女人味!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望着小颜考究的衣着和精致的妆容,还有她收费站公务员的身份。再看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厂服,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颜热情地说:“海燕,你什么时候和你男友到我们那儿玩吧。我刚到这边,一个朋友也没有,很不习惯。” 我勉强冲她笑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语无伦次地说:“好的,一定。我有事先走了,你们,你们忙吧。我走了。”便狼狈地拿着鸡腿,落荒而逃。 回到路边摊的小桌前,李梅打趣道:“你去美国买的鸡腿啊,这么久?” 我一声不吭,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李梅慌了:“怎么了?又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我边哭边说:“刚才,我看到沈洲了。” 李梅怒道:“在哪里,我去骂死他个王八蛋!明明自己是有老婆的人,还一直在骗你,不是个东西!” 我哭得更凶了,却拼命摇头:“不,不要,他正跟他老婆在一起买衣服。李梅,我好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你之前提醒过我的,你说胡海成看过他女朋友照片,可我,我偏偏不信你的话!” 李梅恨恨说:“不管怎么说,自己有老婆还找别的女孩子,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 我哽咽道:“其实不怪他,他老婆是收费站公务员,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打工妹,怎么能和人家相比呢?要是我,我也会象他那样选择的。” 李梅显然愣了一下,无奈地安慰我:“是啊,我们怎么能和人家是比呢?” 这半个月里,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和携着小颜的沈洲相见的情形,或怨哀,或愤怒,或质问,或乞求,但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没回来时,我盼他回来,他回来了,却还是带来了小颜!虽然沈洲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但我们经常象情侣一样出入成双,这在厂里是公开的秘密。可现在,叫我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做人! 回到宿舍,阿华又回家了,朱蜜还没有回来,卫梦正百无聊赖地翻一本书,看到我,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回来了,我刚才看到沈洲和他老婆了。” 我点点头,低声说:“我也看到了。” 卫梦犹豫着说:“其实,我们写字楼的人都知道他家里是有女朋友的,很多人都看过他女朋友的照片。他以前总称他女朋友做老婆,你和他在一起时,我们都知道他不是真心的。只是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以为你也不过是车间里那些没有思想的女孩子,骗也就骗了,这种事在这边太普遍了。只是没想到,你是如此好的女孩子。” 我哽咽道:“好有什么用。”说完这话,我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扑倒在床上,再次泪流满面! 整整一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我好想黑夜不要过去,我好害怕天亮后面对人群,我感觉全厂的人都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可耻的第三者,是被沈洲玩弄又抛弃的烂货! 第二天,为了掩饰内心的伤痛,我一刻不停地在车间里忙来忙去。终于回到座位时,我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漫不经心地问:“这是谁的拖糖?” 旁边立刻有人说:“不是拖糖,是沈洲从家里带来的,他老婆跟他一起回来了。大家都要他买糖吃,他就买了。” 想想以前,因为我的关系,很多人都让他买过拖糖,但他从来都没买过一颗。但我不想失态,故意剥了一颗糖放在嘴里,笑眯眯地说:“好甜。” 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若无其事地坐下,认真地翻动桌上的文件夹,没有人知道,那颗糖,我是怎样和着泪水一起咽进肚里的。 被欺骗的愤怒和深深的嫉妒象两条毒蛇一样噬咬着我脆弱的心灵,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下了班,我不知往哪里去,以前都是和沈洲在一起的;夜里做梦,我不知道该梦什么,以前的梦都是和沈洲紧紧相连的。和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往前发展当然不可能;但往后,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当然也不可能。我形如困兽一般,被困在“金秋”这个笼子里。更为痛苦的是,我依然恨不起来他,一点都不恨!我知道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倘若换作我,我都会选择一个收费站公务员而不是打工妹做妻子! 我想,也许我该离开这个笼子。但我是多么舍不得这个还算不错的笼子啊,因为在这里,我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无论如何,我都以为自己和他之间再不会有任何联系。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沈洲竟然到我宿舍找我!自从我搬到职员宿舍后,每次都是我到他宿舍,他从没主动来找过我! 这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我哽咽道:“你,还没有忘记我吗?” 他却连连摆手:“不,不,你别误会。” 我激动地说:“我没误会,谢谢你能来看我。” 他面色一正,犹豫着说:“你是误会了,我来找你,是小颜想买衣服,我又不熟悉这边的服装市场。都怪我那天说你是我同事的女朋友,小颜说她很喜欢你,死活要我找你陪她买衣服。” 我很失望,死命咬住嘴唇,颤声说:“你以为我会去吗?”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会去的。” 我恨恨道:“我绝不会去的!” 他一怔,很快换了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小心翼翼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不是故意的。那天她看到你神情不对,己经怀疑我们的关系了。如果你不去,她一定会更怀疑的。”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变成了哀求,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尖声叫道:“好,我去,我去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看她还让不让我陪!”我边说边作势要往外走。 一听这话,他脸色立刻变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回来,粗暴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疯啦?” 他用劲很大,我站立不稳,膝盖重重地碰到洗手间的拐角上,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回头看时,他面色竟有几分狰狞,我心中的怒火被这狰狞点燃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疯的人是你,让你的情妇去陪你的老婆逛街,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 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慌,立刻又换了哀伤的语气:“海燕,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知道你爱我,你对我好,你一定不会让我为难的是不是?” 第93章 我怒道:“那你为什么让我为难?” 他愣了一愣,试探着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热切地说:“相信我,等她走后我会加倍对你好的。只是她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不想让她受伤。” 我甩掉他的手,冷冷地说:“你害怕她受伤就不害怕我受伤?” 他脱口而出:“她毕业就参加工作了,一切都很顺利,人也很单纯、很脆弱。我怕她知道真相会接受不了,她的脾气也不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简直是怒火中烧了,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你说是人话吗?因为我家境不好,因为我出来得早,所以我就复杂了吗?我就坚强了吗?因为复杂,因为坚强,所以我就能承受伤害是吗?你滚,滚,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说完这话,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发疯一般把他往外推。 但我哪里有他的力气大,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很轻易地将我的双手握得死死的,带着哭腔说:“海燕,冷静些,你冷静些。” 我边拼命挣扎边嘶哑着声音说:“我没法冷静!” 他象是下了狠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告诉你吧,她有很严重的皮肤病,医生说平时不能受刺激,否则会发病,一发病就会有生命危险。你是个好女孩,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是不是?” 我不由吃了一惊,但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怎么可能?你不会是骗我吧,她看上去好正常呢。” 他认真地点点头:“是真的,因为她穿着衣服所以你看不到。” 立刻,我所有的愤怒和嫉妒都化作了怜悯,我失去过亲爱的爸爸,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生命的脆弱与珍贵。我当即停止了挣扎,茫然地望着他。 他再次乞求我:“求求你了,陪她去好吗?”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尽管那天,我特意换上最喜欢的白底蓝花的小吊带T恤和紧身牛仔裤,但这身廉价的行头和小颜那套橙红色的套裙一比,还是非常寒酸。小颜挎着小肩包,看到我,高傲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微微一笑,尽显成熟女人的风韵和妩媚,比正常人还正常,一点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严重的皮肤病。我感觉自己象个小跟班,跟在她身后,委屈又自卑。 我原来以为,沈洲是个并不善于表达内心情感的男人,所以才对我不够体贴不够温柔。但和小颜在一起时,他却百般哈护,极具绅士风度。为了安全起见,在车上,他一次次把小肩包放在她的面前;在她脸上出汗时,他及时地递过纸巾;在她晕车时,他为她打开旁边的窗户。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感到无比的心疼。他总是在冷落我后,又给我递个哀求的眼神。这眼神使我硬着头皮跟在他们身后,我将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埋在心里,强颜欢笑。 到了HM镇,我问他们:“这儿有两个著名的服装市场,一个是第一服装商场,一个是第二服装商场,你们想去哪个?” 沈洲刚想说话,小颜抢先答:“肯定去第一服装商场了。” 在一般人眼里,都会以为第一服装商场的衣服在质量、式样方面肯定要好过第二个,但事实并非如此。但看到小颜兴致盎然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果然,刚逛了一下,小颜便不耐烦了:“什么破地方,式样倒是不错,可你看料子这么差,做工也很粗糙。这种衣服,我连看都不想看!” 沈洲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料子是很差。” 我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很想反驳,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在这里买的,以前每次穿给他看,他总是说:“不错,不错,真是价廉物美。”但反驳的话到了嘴边,我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沈洲立刻意识到什么,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憨厚地笑着问:“杨海燕,第二服装商场的衣服怎么样?” 他以前都叫我海燕,现在改口叫我杨海燕,总觉得非常刺耳。还没容我答话,小颜便气呼呼地说:“第一服装商场都这样的档次,第二服装商场岂不是更糟糕!还全国有名呢,我看是浪得虚名!这些衣服,连叫花子都不穿!” 她不屑的语气让我很不高兴,轻声说:“我的衣服都在这里买的。” 她连忙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们去第二服商场看看吧。” 一进第二服装商场,她眼睛立刻一亮,兴奋地惊呼起来。难怪她惊呼,这个商场很大,里面的衣服无论面料、式样还是做工都引领国内服装潮流。 她买衣服,好象从不考虑价钱,喜欢了便买。甚至为了好搭配,同样的款式会买两件甚至三件。这边的衣服一般是漫天要价,有时候,她看中的衣服,我帮她把价钱讲下来了,她反而因为价钱太低拒绝购买,让我很是难堪。不一会儿,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提了大包小包的,她却还意犹未尽。但在她想在四楼的香港服装城买一件价值千元的连衣裙时,沈洲却和她发生了争执。 沈洲开始口气很是温和:“不要买这条裙子,裙子太瘦了,你的身材穿连衣裙不太好看。” 没想到小颜的脸立刻就撂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我穿连衣裙怎么不好看啦?很多人都说我身材肥瘦适中,你那是什么眼光?” 说实话,小颜身材丰腴,但腰身略粗的人穿套装倒也不太显山露水,若穿连衣裙,腰上的赘肉就会完全暴露出来,确实不好看。但小颜坚持要买,语气很冲,沈洲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大约是希望我能帮他说话,转脸征求我的意见:“杨海燕,你说她的身材,穿这个裙子会好看吗?” 我迟疑了一下,无奈地说:“还行吧,买衣服只要自己喜欢就行。” 小颜便有些得意:“还是海燕好,是啊,我自己喜欢就行,你管得了那么多吗?”边说边将衣服拿到收银台,然后挑衅地将手伸到沈洲面前,“打折后九百八十八,快点拿钱给我。” 沈洲摸了摸钱包,央求道:“不买了好不好?你的腰太粗,穿这套裙子真的不好看,海燕那样的腰穿着才好看。” 小颜的脸立刻变了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尖叫道:“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她的腰穿着好看?她腰是什么样的?难道你看过?” 我感觉多日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幸灾乐祸地看着沈洲,什么也不想说。刚才沈洲的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说错了什么,便求救地望着我。我故意转过脸去,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面对小颜连竹炮般的发问,沈洲赶忙急急解释道:“你别乱说,她是我同事的女友,我听同事说的。” 小颜冷哼一声:“好,你同事叫什么名字?我们马上回去,你把他给我找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白痴,连自己女朋友的腰粗腰细都拿出来和别的男人分享!” 第94章 我羞得无地自容,一刻也不想和他们呆在一起了,拔腿就向外跑。沈洲焦急地在后面喊声:“海燕,海燕。” 我没有回头,我好希望他能追上来,但是没有。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想象着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现在正在他真正的女朋友在一起,我的心,如针扎般的疼。他和她,是可以光明正大走在一起的,是可以正式向别人宣称他们关系的,是将来准备结婚生子的,而我,又算是什么呢? 我失魂落魄地游走在人头如织的闹市中,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和凄凉。我恨沈洲有目的欺骗和伪善,我更恨自己的轻率和单纯,沈洲是注定不会娶我的了,要是在以前,我这样婚前失贞的女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如果妈妈和亲戚朋友知道了,我有何面目见人?就算以后重新找男朋友,怎么可能再拥有洁白无暇的爱情? 但我知道,无论我如何痛心,我都不得不面对现实。沈洲永不会再属于我,我的人生,也应该重新开始。我决定将一切痛苦埋在心里,把心思从沈洲身上收了回来。我来东莞不是为了你沈洲,我是为了找到该死的齐怀义,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所以,我竭力不再去想他,甚至有时在车间里碰面,我也冷着脸尽量回避。反而是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尽管我多想向他诉说我的委曲,甚至奢望他象以前那样,哪怕给我一点点的温存,我也会心满意足的。但是,我的目光,却视他如无物。 把生活的重心从他身上转移开来,我才发现,我浪费了很好的时机。半年多了,现在对于电脑,我还停留在输入员工加班资料上。可前段时间车间很轻闲,我完全可以抽时间学五笔,学WORD和EECEL的啊。 现在厂里开始接到大订单了,又象以往那样忙碌起来。我只好利在晚上十点下班后,加班两个小时专门学电脑。 我很快将字根背得滚瓜烂熟了,并请胡海成帮我调出了电脑中的五笔打字。因为有了输入考勤的基础,电脑对我不算陌生。那段时间,每一个懂电脑的人都怕见到我,因为只要他们走到我办公桌前,我总要拉着他们问这问那的。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我己经会基本的拆字打字了。 因为我悟性很高,又善于学习,又用了一周时间,我便可以用五笔打出简单的字词了,这让我欣喜若狂,同时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一个合格的经理助理了。 但我并未因此对工作有所懈怠,反而更加努力了。有一次,我发现包装组在包装一款订单时,少装了一个别针,我及时提出,珍姐叫人连着三天两夜加班返工,及时校正过来。否则延误交货日期,不知给公司造成多大损失呢。 这让孟姑娘对我大加赞赏,身为主管的珍姐更是对我感激涕零,她甚至推心置腹地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们不想理你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你们认为我升职升得太快了呗。” 珍姐摇摇头,神秘地说:“那时我们都以为你是高总故意安排在孟姑娘身边的人,你还不知道吧,金秋厂高层分为两派,孟姑娘和丁厂长关系很好,丁厂长和高总却是面和心不和。” 这话如此耳熟,对,沈洲也曾经这样说过。以前我还不相信,这次我不得不信了。我苦笑道:“那为什么你现在又对我好了呢,孟姑娘和英姐好象也是,难道你们现在不这样认为了吗? 珍姐拍拍我的肩,称赞道:“你不是那种人,孟姑娘早就知道了,你连她一句坏话都没有在高总面前说过。” 听了这话,我忽然有些感动,我的人品与努力,别人并不是看不到的。与此同时,我知道,被她们接受了,以后在车间的工作应该更好做了。 但我是感动得太早了,因为有很多事情,原本就是单纯的我预料不到的。 那天,孟姑娘、几个车间主管和我在办公区会议室开会。会议结束后,几个车间主管先走了,我和孟姑娘最后离开。我们刚从会议室出来,忽然有人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快看,你们快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工正昂首挺胸地在车间行走,男工屁股后面挂着一条长长的胶带。因为那种宽边胶带是车间查衫员的一个重要工具之一,所以身上拖着胶带到处走的员工并不少见。但少见的是,这个男工不但身后拖着胶带,胶带后面还粘着一块白纸。这个样子,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扫帚星来。 本来工作太枯躁了,遇到这样的事,很多人都笑得合不拢嘴。男工被笑得莫名其妙,赶紧低下头望了望裤子的拉链,发现无异常后,也附合着众人茫然地笑起来。这时有老乡上前提醒他,他才赶紧手忙脚乱地扯掉那根胶带,谁知越忙越出错,胶带没扯掉,因为低头太猛,不小心露出了一大裁粗黑的腰肢来,旁边的人笑得更欢了。 连我旁边一向严肃的孟姑娘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我心情灰暗,也忍俊不住了。正在这里,忽然看到高总推开了我们车间的门。因为我和孟姑娘站的位置和那扇门正好在一条直线上,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 几乎是电石火花之间,我看到高总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并怨毒地瞪了我一眼。我心中一寒,不由想起别人说的我是高总安插在孟姑娘身边的“密探”的话,立刻有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了上来。男工己经扯下胶带,孟姑娘还在笑着,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如果高总提拔我真是把我当成“密探”的话,自从到孟姑娘身边,我一点“情报”都没向他提供,甚至连孟姑娘一句坏话都没说。不但如此,我现在还和孟姑娘打成一片,站在一起傻笑,他心里会怎么想?如果我不是他安插在孟姑娘身边的“密探”,而只是看在丽娟的面子上照顾我,那他何以在提拔之后频频找我谈心,而现在则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呢?还有,他刚才眼中的怨毒是什么意思? 所有这一切还没等我想明白,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一纸通知:周六,所有高级文员全部要进行一次电脑操作考试,倒数第一名者重新安排工作。通知的签发者是高总。 如果说之前我对“密探”的说法还有疑惑的话,那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高总以前总说我不会和别人沟通。原来并不是说我不会和别人沟通,而是没有和他沟通,所谓的沟通,就是向他打孟姑娘的小报告。他提拔我,根本不是基本丽娟的原因,就是想让我当他的密探,帮他抓住孟姑娘的把柄,可惜,我太不会察言观色,太不会见风失舵了。不但不会,还和孟姑娘打成了一团,这怎能让他不恼羞成怒? 第95章 据我所知,除了我,高级文员电脑操作都很熟悉。他这一次测试,倒数第一的肯定是我。我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车位,电脑水平如何,他肯定心知肚明。换句话来说,他的目的是赶我走,就算我侥幸通过了这次,说不定还有下次呢?沈洲的事己让我身心憔悴,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和能力做公司高层之间争斗的棋子。 离周六还有两天时间,什么都来不及了。痛定思痛,我决定先发制人。孟姑娘跟我关系己是极好,几次说我是她的得因助手。再说高总也是因为我跟她好才这样对我的,我想她不会坐视不管。 当我向孟姑娘递交了辞职书时,她并不吃惊,真诚地和我说:“说实话,你刚来时,我是不想要你。但现在,你的努力和勤奋得到我和很多同事的认可,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如果工作上有什么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好好沟通。” 我拿出那份通知,无奈地说:“如果考试的话,我肯定是倒数第一。”说这话时,我还是抱有某种希望的,希望她帮我逃开这次测试。 但她扫了一眼通知,笑笑说:“这个通知我看过的,怎么?你是为这个离开的吗?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只好硬着头发说:“你知道,我原来只是车位,前段时间心情不好,也没怎么好好学电脑,厂里其他高级文员电脑都好过我。所以,倒数第一的必定是我。”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真是遗憾,我真的不想让你走。你啊,错就错在没把工作和感情分开。”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心里一寒,抬头看到她那一别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忽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骗子我的不是高总不是孟姑娘,而我自幼所受的教育!如果我见风使舵,如果我识时务,如果我放弃所谓的做人的原则,将孟姑娘的一点一滴上报于高总,我又何以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实在想象不出,倘若我考了倒数第一,沈洲会怎样耻笑我?他一定更加坚信他选小颜是对的!再说沈洲的事己让我成为厂里的风云人物了,如果再被赶回车间或赶出厂,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到那时我该是怎样的狼狈不堪啊。 想到这里,我把心一横,苦涩地说:“孟姑娘,既然如此,你就签了吧,我要急辞工。” 孟姑娘大约终是有些不忍,犹豫着问:“太急了吧,或者你可以辞职,然后请假出去找工作。” 我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一天也不想在厂里呆了。” 孟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辞职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失去依傍似的,直沉到了海底。 走出会议窒,我立刻将辞职书交给了人资部,他们会统一给高总审批的。想到即将离开熟悉的同事和工厂,我感到十分失落。但想到再不担心电脑测试了,再也不被人称作“密探”了,并且从此可以远远离开沈洲,眼不见心净了,我还是感到值得。那种悔恨和嫉妒深深纠缠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受了些,便开始收拾东西。 同事们听说我辞职了,纷纷过来问候。但他们若和一个将要离职的人走得太近,不但没必要,而且也会引起上司不满。所以他们的目光,再不复往日的亲密自然,充满说不出的怜悯和疏离。我完全理解他们,今年初批量解雇那些男工时,我也是这样对待那些男工的。 不由悲哀地想起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铭刻者德国新教教士马丁。尼莫拉的短诗《没有说话》: 在德国,超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是的,我没有为别人说过话,再也没有人为我说话了。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尽管我深知,如果离开金秋厂,以我的实力,再想找这样的好厂,这样的好职位,怕是难上加难。但主动辞职,是我最无奈的选择,留下来,只能自取其辱,实在是不得己而为之啊。 不一会儿,沈洲大约是得到了消息,他急匆匆地跑到我们办公区,再不象以往那样竭力和我保持一定距离了,而是焦急地说:“你怎么这么冲动,辞职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头也不抬,边收拾东西边毫不客气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你是我什么人?” 他很是尴尬,但还是劝道:“你别意气用事了,正好高总不在,辞职书还没交到他手里,你现在去把辞职书拿回来,好吗?至于孟姑娘这边,我跟她说。” 我懒得解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感觉目光能喷出火来。他讪笑着站在那儿,很快便悻悻走开了。 辞职书当天下午就批了下来,离职时间却可以由车间具体安排。因为是急辞工,我要被厂里扣除半个月工资做为对厂里的补偿。我一直认为自己辞职是正确的选择,可是真的批下来,我忽然感到万分茫然。孟姑娘知道我工作还没有着落,便特许我这两天可以请假出去找工作。 因为非典留下的阴影,附近的工厂也很少招工。我自知再回流水线上便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所以这次不到万不得己,我绝不想再到一线做工人了。在卫梦的好心指点下,我只好拿着那本可怜的高中毕业证,冒着酷热坐上了去东莞的大巴车。现在的公共汽车全部换成了空调车,虽然车厢环境比以前好了,但因为不透气,我晕车反而更厉害了。因为这段时间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在车上就开始吐了。幸好售货员及时递上了专门的黑色塑胶袋,否则,不知要怎样狼狈不堪。 下了大巴,太阳非常灼热,这才想起忘记带伞了。让我郁闷的是,对面并没有卫梦所说的人才市场。我只好问桥边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男人:“请问,人才市场怎么走?” 那人立刻来了精神:“找工作吗?我可以帮你介绍的。” 想起上次找工作时的遭遇,我赶紧道了声“谢谢”,便飞快地跑掉了。 因为太阳太大,我尽量拣阴凉的地方走,怎奈还不到九点,路边的树木本来就不多,仅有的树荫也小得要命。我只好将卫梦借给我的一个文件夹放在头上,一边赔着笑脸问路,一边如无头苍蝇似地向着人们所指的方向走去。而那方向,有时竟是错误的。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终于来到人才市场时,我却傻了眼。人才市场门前人山人海,异常喧嚣,垃圾纸张满天飞! 第96章 大约是前段时间因为非典,人才市场关了一段时间的门,现在找工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象我这样只有高中学历,且连基本的电脑操作都不熟练的人,怎么可能在两天内找到工作呢?但我若结了工资,便不能在金秋厂住了。最主要的是,我要远远离开沈洲,离开一切知道我过去的人! 因为对进人才市场找工作一点把握都没有,又因为舍不得那十块钱买门票过去,所以,整整一天,我只是焦急地在人才市场附近徘徊,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撑不住肚饿到一家小店吃米粉时,一个在邻桌吃饭的女孩注视了好一会儿,友好地和我打起了招呼。 女孩二十七八的年纪,戴着一副眼镜,衣着很是时髦。她说:“你是找工作的吧,我注意你很久了,我叫田美霞,也在找工作。” 原来她也在找工作,相同的际遇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沮丧地说:“是啊,人太多了,我连进都没进去呢。我是从HM镇过来的,找不到工作,明天还要再来一趟。” 田美霞一听,便热情着说:“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多麻烦,不如搬到我住的地方吧。” 我正为离厂后没有住的地方发愁呢,立刻问:“你住什么地方?” 她神秘地说:“我就住在不远,每天十块钱,很划算的。” 我脱口而出:“你住的是十元店?” 她点点头:“是的。” 我以前只听说过深圳有十元店,没想到东莞也有。虽然因为上过太多的当,我对陌生人己经有了一种无形的戒备心理。但现在我己走投无路,十元店对我来说无疑是暗夜里的一线亮光,所以我一口应允。田美霞立刻给了我手机号码,让我决定进去住时打她电话。她还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早点搬进去,剩下的床铺不多了,现在只有出厂的很少进厂的,需要住店的人很多。” 我连连答应,生怕她会变卦似的。 当我下了从东莞回来的大巴,垂头丧气地往厂里走去时,没想到竟遇到沈洲。想到他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再理他,但刚想和他擦肩而过,他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生气地说:“做事怎么这么冲动?为什么要辞职?”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话?回去陪你老婆吧!” 他讪讪缩回手:“她回家了,我刚把她送走。” 我讥刺道:“她回家了,你不跟她一起回家吗?” 他无辜地说:“回什么家?自从那天以后,这段时间她一直和我闹,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别说她了,你不要离开金秋厂好不好?”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恨声说:“你的意思是,我继续在金秋厂做你泄欲的工具吗!”说完这话,我再不理他,快步走开了。 第二天我就去办理了离职手续,但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我怎么也找不到平时用的一台小计算器,按照公司规定,凡是离职时没有交齐公司物品的,一律扣除进厂时的200元押金。虽然明知道这规定不合理,但心灰意冷的我也懒得和他们论理了,只好忍疼被他们扣了进厂时的200元押金。更让我郁闷的是,被押的两个月工资不能现在领,只能在下个月厂内统一发放工资时回来领或找厂内熟悉的人代领。 我再也不想进这个给我羞辱的厂了,便在代领人一栏填了李梅的名字,然后将代领条给她。李梅看到我,和沈洲一样,一直埋怨我不该太冲动了,以后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厂呢?我唯有苦笑。 办理完离职手续,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走出我生活了两年的“金秋”厂。“金秋”和我三年前看到时一样漂亮。在金秋厂两年,我没见过劳动合同,更不知道劳动合同是什么内容,我想所有这些,外人是想象不到的。更想象不到的是,就是这幢漂亮的花园式厂房,湮没了我两年的青春。我现在走出来了,但还在近万人的青春继续被湮没着。 对于富裕的东莞来说,我们才是财富的真正创造者,我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但用血汗换来的只是微薄的薪水,年复一年。如果我还样继续干下去,直到我两鬓斑白时,我仍然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妹!外面精彩的世界,依然离我很遥远!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所以我把一些衣物棉被寄放在李梅房间里,只提着简单的换洗衣物去了东莞。当我坐在大巴上,再也看不到“金秋”那熟悉而漂亮的花园厂房时,想到未知的前途,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辞职的决定,也许真的是太冲动了。 好在到东莞打田美霞手机时,她很快跑出来接我了,这让我稍稍得到些许安慰。后来我才知道,几乎每个十元店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如果谁介绍一个新的客人入住,谁就可以免费住一晚。田美霞因为带了我,那晚的住宿费就免了。即便如此,我仍然很感激她。 所谓的十元店,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四室一厅的出租屋,房间里放了20张上下铺架子床,可共40个人入住。推开房门,一股潮温闷热的气息,夹杂着人体的汗馊味,热烘烘地围了上来。 一眼望去,二十多平方米的客厅里,杂乱无章。客厅较宽的一边紧紧挨着三张上下铺的铁床拼成的大统铺,床铺没有一点缝隙。下铺报纸、饭盒摆得到处都是,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一边吃着闻起来很香的化学菜,一边喝啤酒划拳,他们的划拳声很大。客厅较窄的一边只放了两张下下铺的铁床,两男两女正在打牌。其中有一个男青年染着满头黄发,见我进来,冲我吹了声口哨,淫邪地说:“又来了一条美女。” 我立刻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愤怒与羞辱。我这几年努力工作,努力想找一个大学生做男友,就是为了和这些社会底层的人划清界线,没想到最终又和他们走到了一起,我卑视自己! 除了客厅,另外还有四个房间,有三个“男客房”,一个“女客房”,我住的“女客房”约八平方米的样子,三张上下铺架子床将房间几乎占满了,开门只能开细细的一条缝。老板拿来一床特别薄的棉胎被,放在对着门的上铺草席上,这就是我的地盘了。 我将所谓的行李放在床下,也许是年久失修,我往床上一爬床就会乱晃起来。由于没有踏脚的地方,我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还是睡在我邻床的田美霞提醒了一句,我才踏着她床上用三角钢筋焊上去的一个踏脚爬到了床上。但只要稍微一动,床铺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唤声。 床上薄棉胎早就失了原来的颜色,黑乎乎的一片,似乎还湿漉漉的,我用手一摸,还有些发粘。下意识地俯下身闻了闻被子,一股腥臭味直刺鼻腔,让人忍不住作呕。 第97章 恰好老板进来了,我小心翼翼地说:“老板,这被子太臭了,能不能给我重新换一床?” 没想到老板大发雷霆:“有被子盖就不错了,才十元钱,你还想享受总统套房待遇吗?”说完,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扬长而去。要是在家乡四川,被人这样喝斥,我早就羞得钻进地缝里了。但是现在,历经了近三年的白眼,我竟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夜睡在冰冷的草席上,盖着发臭的被子,想着未知的前途,我一夜无眠。 因为没睡好,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刚睁开眼我就看到房顶上几个硕大的蜘蛛网,左手边还爬着一大一小两只蟑螂。我忽然怒从中来,将手上两只蟑螂迅速抓在手中,用力捏得粉碎。然后拿起一张招聘信息报,将头顶的蜘蛛网包在报纸里,拼命挤压着,当看到报纸上被挤成一滩齑粉的蜘蛛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消灭掉蟑螂和蜘蛛后,我心里舒服了一下,这才感觉很想上洗手间,便穿衣下床。店里的人大部分都出去了,客厅里只有几个人还在睡觉,昨天打牌的两男一女在静静吃着早餐。十元店有两个洗手间,一大一小,全都是污水遍地,潮湿阴暗,骚臭气熏天。 小洗手间里有人在用,大洗手间里有一个黑衣女孩拦着门在洗衣服。我认出来她是昨天打牌的那两男两女中的一个。便讨好地打了声招呼:“洗衣服呢?” 女孩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冰冰地“嗯”了一声。 我感觉尿意越来越重了,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女孩很不耐烦:“你用洗手间就用了,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还要向我打报告吗?”她的话引正在吃饭的两男一女一阵嘲笑。 这肆意的嘲笑让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但我还是压抑着怒气,好脾气地说:“那个、那个洗手间里有人,麻烦你让一下好吗?我很急的。” 我觉得这个要求并不算过份,女孩的衣服可以拖延一下洗,但我的尿真的快要憋不住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如果再不尿出来,我感觉自己真的要被憋死了。 没想到那女孩听了这话,将手中的洗衣盆往地上重重一摔,站起身来冲我破口大骂:“你她妈吃饱了撑的,大清早找事是不是?你尿你的尿我洗我的衣服,你凭什么叫老娘让路?” 听她这么一嚷,她的另外三个同伙也跟着起哄,另一个女孩:“真是吃饱撑的,没看我们正在吃饭吗?张口闭口“尿尿尿”的,恶不恶心!” 其余两个男孩跟着瞎嚷嚷,语言不堪入耳。听到动静的老板走了过来,不满地看着我:“又是你?你怎么这么多事?” 我望着两男两女的无赖嘴脸和老板的不屑,忍着屈辱对女孩赔笑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用了。”便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客厅里还传来那个老板不依不侥的声音:“就是她,昨天还嫌被子脏,十元钱你还想要怎样?有钱你别住这里呀,有钱你去住总统套房呀!” 刚进屋,尿液便顺着我的双腿流了下来,我屈辱得真想放声大哭。但我没有哭。在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丽娟,理解了她的妈妈与二哥,并深刻地意识到:想要过有尊严的日子就必须有钱,不管这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否则,你就得没有尊严地活着,就得让尿憋死!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外出吃早餐的时候,我开始不停地打喷嘴、咳嗽,身上也有些发冷,我心里一寒,自己竟不合时宜地感冒了! 我的感冒症状特别明显,一感冒就是不停地咳嗽,头晕,很想睡觉。虽然非典己经过去了,但人们依然是小心翼翼,谈“发烧”就变色。听田美霞说,店内己经有一个女孩不停咳嗽被怀疑是非典被赶了出去,所以我特别小心,一感觉要咳嗽了,便赶紧跑出去,咳嗽过了才回来。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坚持,但随着咳嗽频率的越来越高,我终于坚持不住了,很不情愿地走进了医院。 医院里开通了一个发烧专用门诊,医生也戴着口罩,虽然我感觉自己的症状和以往的感冒没有任何区别,体温也不过是37。5度,但医生还是让我去做了胸透和验血,确定肺部和血液正常后才作罢。挂号费花了五元钱,胸透花了七十元,验血花了三十六元,如此不必要的浪费真让我心疼。 在确定不过是普通的感冒时,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到收费的窗口划价,竟然要一百六十多块钱。我心疼得要命,气极败坏地对着窗口里穿白大褂的女会计喊:“一个感冒怎么要这么多钱?” 女会计冷冷地说:“去问医生!” 我只好狼狈地拿着处方去问医生:“不过是一个感冒啊,怎么一百六十多块?还不算挂号、胸透、验血,哪有这么贵?” 医生很不高兴地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感冒很容易转变成非典,我是为你好,才给你开了好药的。” 我生气地说:“但一百六十块看一个感冒也太贵了。” 医生耐心地说:“一百六十块哪里算贵呢?这要看用的什么药,一千六、一万六看感冒的多得是呢。要是转成非典了,多少个一百六十块你也看不好。” 工作不是一时可以找得到了,现在一分钱都对我很重要,在周围病人麻木和冷漠的目光中,我恼怒地将处方往他面前一放:“你这是趁非典变相捞钱,我不治了。”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医生一看我真的走了,竟在后面大喊:“你回来,你回来,我重新再帮你开药好不好?”我理都不理他。 怏怏不乐地回到十元店,有气无力地推开房门,却见田美霞正在背对着我吞咽着什么,我随口问:“吃什么呢?” 田美霞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警惕地说:“我有些感冒,刚才到药店买了点药。千万别告诉别人,要是老板知道了,一准撵我滚蛋。” 我赶紧道:“在哪里买的药,快带我去,我刚才去医院,仅检查就花了一百多元,医生还给我开了一百六十多块钱的药,我嫌太贵了没拿。” 她不屑地撇撇嘴:“医院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去的地方呢?小病能给你治成大病,没病也给你折腾出病来。上次我一个同事,才刚20岁,不过是脸上起了几颗粉刺,她嫌难看,去医院,结果医生给她开了好多激素,治得连路都走不了了,最后只好回家。”说完,她告诉了我附近一家药店的位置。 果然,我去药店只花了三块钱,买了几颗药吃下来,感冒很快就好了,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找工作急,田美霞却是比我还急,她之前一直在东莞跑注塑机业务,因为业绩不好,才被前一家公司辞退的,身上根本没什么钱。 第98章 自从离开金秋厂,我很没有归属感,所以很想找一个工厂文员的职位安定下来。一直做业务的田美霞却怂恿我:“不要进工厂啦,进工厂只能拿那点死工资,没什么出息。我们做业务的虽然穷些苦些,但做顺手了,只要能签个大单,就抵得上几年、十几年呢。” 我的心不由动了,我越来越觉得钱是个好东西,我甚至己经忘记了我来东莞的目的,我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根为没有钱!如果我有钱,我爸就不会去做矿工;如果我有钱,我就可以去上大学;如果我有钱,沈洲大约也不一定会认准小颜的,他看重的就是她那份稳定的工作。而所谓的稳定工作,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有钱我没有钱。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说:“好,我做业务。” 做业务员的工作还是很好找的,甚至连人才市场都不要进,到处都是招聘业务员的广告。田美霞选择了一份推销健身器的工作,因为是虚荣心作怪,我选择了国内某新闻权威机构下属的一个专题部采编。见多识广的田美霞劝道:“采骗也是业务的一种,相比较我们,更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你不如和我去卖健身器吧。” 我拒绝了,我觉得,采编总归是能和文字沾上边的工作。而我,自从来东莞后,我是多么渴望能做上和文字沾上边的工作啊。 虽然是采编,要求并不高,高中毕业即可。这让我有些激动,只是当我拿着毕业证,兴冲冲地来到某大厦时,很有些失望。 那个所谓的大厦原来只是一座半新的楼层,这样的楼层,在东莞是太不显眼了。专题部也只是位于大厦三楼的一个三房两厅房间。我去时,房间内还有两个应聘的人,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身材中等、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这就是招聘上所说的联系人赵直了。 赵直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他承包了这个专题部,专题部目前正在策划一部书,我们采编的任务就是采访各大企业老总,然后想法让他们出钱。出了钱,专题部就会把他们的名字及事迹编进这本书内。 正说着,有几个男人女人走了进来。这些人都提着一个包,浑身疲倦。赵直热情地说,他们都是刚刚采访归来的。其中有一个穿格子衫的男孩一进门便兴冲冲地说:“我签了一个大单,是一个彩P呢。” 赵直接过单,兴奋地差点跳起来,然后向“格子衫”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你可以拿六千元的提成。再奖励你1000元,你这个月可以拿七千了。” 七千元,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啊。所以在赵直又问我什么时候来上班时,我急切地说:“明天就来!” 回去和田美霞一说,她鼓励道:“做业务就是这样,做业务一定要吃得起苦,只要签了一个单,下面就好办了。” 我对她的话似懂非懂,转念一想,虽然这份工作没有底薪,总归是包住的,首先就省了住宿费。 因为做业务了,要穿得稳重一些,田美霞便陪我到附近一家超市选了两套很职业化的套装。和田美霞相处了几天,相同的际遇己经让我们有了一点感情,但转眼又面临了分手,从此天各一方,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了。心里是有着淡淡的忧伤的。但这忧伤,在生存的压力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的行李很少,十元店本来也是住一天结一天的,所以没有任何牵挂。专题部的三房一厅也并不干净。一间是赵直和他女朋友住,一间是男生住,一间是女生住。为了方便联络,在田美霞的指引下,我到一家二手手机店花三百元买了一个旧手机。 赵直还给我们每个人印了一叠名片,名片上写着“某新闻权威机构专题部记者”的字样,虽然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记者,但第一次拥有名片,还是记者,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满足过后,便又是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惶恐无措。由此可见,我并不是一个适合冒险的人。 专题部有十几个人,男生宿舍大一些,有四张上下铺,住着八个人;女生宿舍小一些,但也有三张上下铺,住有六个人,其中一个是为我们做饭的小韩。小韩吃住都是不收钱的,每天为我们做中、晚两顿饭,每顿饭是3。5元钱,虽然饭菜质量并不好,但相对外面要便宜得多。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捧着电话本坐在三部电话机前,不停地和各大企业的负责人联系。据赵直说,只要能让他们答应见面,我们就成功一半了。有联系到见面的人便穿戴整齐出去,当然,签单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因为只有签了单,我们才可以拿到提成。 我很奇怪的是,好象那些负责人很少有答应和我见面的。每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外出。赵直便教我:“不要人家刚拿起电话就说签单的事,要先联络感情才约见面,见面了才谈签单的事。其实你对东莞环境及路线并不熟悉,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收下你吗?就是感觉你年轻,有可塑性,是块做采编的好料子。另外,女孩子嘛,打电话时,你的声音要尽量温柔、甜美,让对方有想见面的欲望。” 我呐呐道:“这样不好吧。” 他微微一笑,拿出一本杂志,翻出一个名为《你会杀了谁》的测试题让我做,我好奇地答应了。 问题一:如果你知道一个女人怀孕了,她己经生了个小孩子了,其中有3个耳朵聋,2个眼晴瞎,1个智能不足,而这个女人自己又有梅毒。请问,你会建议她堕胎吗? 我刚要回答,赵直制止了我,又问我第二个问题。 问题二:现在要选兴一名领袖,而你这一票很关键,下面是关于3个候选人的一些事实。 候选人A:跟一些不诚实的政客有往来,而且会星象占卜学,他有婚外情,是一个老烟枪,每天喝到10杯的马丁尼。 候选人B:他过去有过2次被解雇的记录,睡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大学时吸鸦片,而且每天傍晚会喝一大夸特威士忌。 候选人C:他是一位受勋的战争英雄,素食主义者,不抽烟,只偶尔喝一点啤酒,从没有发生婚外情。 请问,你会在这些候选人中选择谁? 我脱口而出:“第一个问题连考虑都不用考虑,根据优生优育原则,我当然建议她去堕胎。生下一个残障的孩子,不但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第二个问题,我肯定选候选人C,连理由都不要。” 赵直笑眯眯地说:“你知道吗?这样的选择,就等于扼杀了贝多芬,创造了希特勒。”然后把杂志递了过来 第99章 我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接过杂志,果然,怀孕的女人,是贝多芬的母亲;候选人A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候选人C是温斯顿。邱吉尔,候选人C是亚道夫。希特勒。我迷茫极了,本来认为是很好的答案,没想到却扼杀了贝多芬,创造了希特勒。 赵直最后总结说:“所以,这个测试告诉我们,不要用既定的价值观来思考事物。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感觉到理屈词穷。也许,我以往的价值观真的有问题?但无论是否有问题,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妹子却是不争的事实,于是从那以后,尽量按照赵直说的去做。他不但教我怎样说话,还教我一些与人交往的基本礼仪。比如,和人面谈时,眼晴要友好地看着对方的嘴唇、鼻梁或眉心位置,无论何时都要面带甜美的微笑,坐姿也要端正,两手不能乱放,两腿更不要随意抖动。 他的这些话,真让我受益非浅。 但我还是不敢去打那些声名显赫的大企业的电话,只捡那些名不经传的小企业打。这也是赵直一直交待的,他说大企业的人见多识广,一个个都成人精了,根本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倒是这些小企业,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老板,反而容易上钩。说到上钩时,他冲我一笑,那笑有说不出的诡秘。 果然,我柔柔的声音很快得到了回报,CP镇一家珠宝厂的吴老板很快答应和我见面。CP镇在东莞算是比较偏远的一个镇,我本来不太想去,但转念一想,这是我得到的第一次见面机会。赵直也鼓励我:“去吧,越偏远的地方,去找他们的人越少,机会也就越大。无论签单与否,对你来讲,都是一个锻练的机会。”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不由连连称是。为了让我有备而去,赵直专门让我见工那天签单的“格子衫”带我一天。“格子衫”叫范若宝,大家都叫他阿宝。阿宝身材不高,其貌不扬,但整天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肩上背着一个黑黑的皮包。同事们在一起时,他话最多,也很搞笑,但一走出房门,他态度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老实讲,自从进了专题部,我才感觉自己眼光太过狭窄了。身处发达而又混乱的东莞,自己就象株无根的浮萍一样,找不到一点安全感和归属感。过马路的时候,阿宝轻轻搂住我的肩,我仿佛找到依靠一般,竟有片刻的感动。但遗憾的是,刚过马路,他便放开了我。 我很是失落,轻声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摇摇头:“现在穷死了,连烟都抽不起,几个月才签一个单,不敢谈感情。”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呢?虽然赚钱不多,最起码不受穷呀。” 他无奈地说:“我虽然是本科,但专业不好。现在年龄大了,进公司做主管吧,没经验,做一般职员吧,没人要,进工厂累死累活出苦力,一月拿那几百块钱,又不甘心。其实要是能找一份好工作,谁会来跑单?” 我这才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是什么采编、记者,而是和那些业务员一样,统称跑单。阿宝说,跑单一般是找不到好工作的人才做的。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次阿宝约见的是一个纸箱厂的胖老板,纸箱厂规模中等,我们在门口被保安盘问了很久才让进去。胖老板很是精明。他看了我们的名片,以为我们真是某新闻权威机构的记者,慷慨激昂,滔滔不绝,谈得十分投机。他们一边谈,我一边按照阿宝的吩咐,拿出小本子忙乱地记录着。本以为这单是签定了,没想到在确定我们是想让他出钱编一本书时,胖老板的态度立刻轻漫起来。最后竟以要会见别的客人为名,对我们下了逐客令。 从纸箱厂出来,阿宝冷笑:“这些人哪,也不想想,我们要是正式的记者会来采访他这个破纸箱厂吗?真不自量力!” 我沮丧地说:“怎么一提钱他马上变脸啊?” 阿宝叹了一口气:“做业务就是这样,你采访20家要是有一家愿意签单的就谢天谢天了。现在广东这边,吃这碗饭的实在是太多了,钱不好赚哪。” 我狐疑地问:“不好赚么?我刚来那天你就签一个大单呢。” 阿宝苦笑:“我都跑了三个月才签那个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 听了这话,我的心,更是一个劲地往下沉。 无论如何,走到现在,我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希望奇迹发生,我也能签个大单。所以第二天,我背着一个专门为采访买的背包,诚惶诚恐地上路了。 吴老板的珠宝厂比我想象的还要偏僻,下了车又坐了十块钱的摩托才七拐八拐地赶到。这家珠宝厂厂房看上去很漂亮,规模虽小,但院内还有几幢楼房在施工,全部建完应该算个大厂了。因为吴老板事先吩咐过保安我要来,所以我很顺利地进厂了。 吴老板大约五十多岁了,说一口浓重的粤式普通话,典型的广东男人长相。身材矮小瘦弱,脸部线条不太柔和,皮肤黑黄粗糙,嘴唇较厚且阔口,鼻较大且鼻梁塌陷,浓眉下双目深陷,两颊、颧骨及额头较为突出。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用粤语骂人,唾沫星四溅,一口一个“我叼你老母”,很是凶悍。 好不容易等他不骂了,我赶紧恭敬地递上名片,他立刻咧开满嘴的黄牙笑了,热情地将我带进他办公室。办公室分成两间,外面是几个职员,里面才是他个人办公室。 他一边带我往他办公室去一边喜笑颜开向别人介绍:“报社记者,专门来采访我的。” 想到自己的记者身份不过是个噱头,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被他这样一张扬,我感到很是羞愧。 他的小办公室布置得还算雅致,坐下后,他得意地说:“你们记者都是些文化人,我没读过多少书,不过最喜欢你们和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了。”然后,他开始描绘这家珠宝厂未来的美好蓝图,还指着办公室的几幅字画介绍说,哪幅是哪个名家画的,他所谓的名家,大多是东莞市美术协公的一些人。 我耐心地做聆听状,并装模作样地在小本子上飞快记录着。其实这些记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让他答应签单。 吴老板还在侃侃而谈,话题不知何时又扯到自己年轻时怎样帅了。大约是怕我不相信,很快拿出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看照片时,他顺势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一张一张指给我看。他离我很近,近到我清晰闻到他嘴里的异味,我拼命控制着想扭过头去的冲动,害怕他感觉到我的厌恶。 第100章 正在我六神无主之际,忽听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老妇人头发都花白了,满脸敌意地望着我,怒气冲冲地用粤语高声说着什么。 吴老板讪笑着站起来,边低声跟她解释什么边坐回自己的座位。从他的态度,我感觉老妇人可能是他太太。老妇人不再理他,却在房间迟迟不离开。吴老板又开始用普通话和我继续谈论珠宝厂的美好蓝图。 过了好久,老妇人才走开。还没等我问,吴老板便急忙说:“她是我这儿的清洁工,脾气很大,嗯,很大。” 我表示理解地笑笑,因为一直虚假地笑着,我的笑容己经十分僵硬,我的耐心也快用完了。我终于说出了这次来的目的:“我们会将你的事迹编进书里的,这是价目表,你看哪个价位适合你?” 吴老板接过了,飞快地扫了一眼:“签单,不就是要钱嘛。好说,好说。你是在东莞市吗?我对东莞很熟的,经常去,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东莞看你。” 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看我?这个,什么时候都合适。” 我的本意是和他周旋让他签单,没想到他高兴地说:“好,那说定了,过几天我就会去找你的,我在那儿的一家酒店有一个长期包房。”然后,他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我不知道签单怎么演变成他去东莞看我了?但他没有明确拒绝,说明签单还是有希望的,尽管潜意识中,我知道这希望最络是要落空。因为时间不早了,我谢绝了他一起吃饭的建议,心急火燎地赶回了东莞。 没想到回专题部的路上,因为本来就对东莞就不熟悉,天也己经黑下来了,我竟然迷了路。我的双腿己经走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但走来走去还只是在原地转悠。更让我着急的是,小腹的尿意越来越强烈了,憋得我死去活来。虽然东莞有无数金壁辉煌的建筑,但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公厕”这两个字。被疲惫和尿意的双重折磨下,我绝望得想自杀! 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金秋厂一个老员工的话:“你刚来广东不久吧,但愿你永远都能记住你现在说的这句话!”记得当时我说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既然连死都不怕了,我就不相信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于是强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时正好走到一家超市门口,我看到一个保安,立刻走了上去,焦急地向他问路。 保安热情地给我指点着,我感激得都想给他下跪了。按照保安的指点,我很快回到了专题部。其实我迷路的地方,离专题部所在大厦并不远。 刚一进屋,便有同事过来问结局,我自知吴老板要来看我是不怀好意,也就没对别人说,只说他没有拒绝。很多人都说,没拒绝就说明有希望。睡在我下铺的杭宗峦更是酸溜溜地说:“到底是靓妹,就是不一样。”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杭宗峦三十二岁了,因为找不到工作,一直跑业务。虽然在房间里看上去又老又丑,不过化了妆还是很漂亮的,很会穿衣服,身材也好。听说年轻时是个美人,曾被一个香港人包过三年,赚了一些钱,但这些钱很快又被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挥霍一空,结果就落得个人才两空。不过她的业绩在我们这些人中却是较好的一个,据说她非常能死缠烂磨。至于怎样死缠烂磨,别人便不知道了。 赵直对杭宗峦很好的,他经常说:“在东莞,无论你有没有门路,给钱就行。不怕你道德败坏,不怕你年老色衰,只要能赚到钱,就是你本事。除此以外,所有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言外之意显尔易见就是,不论采用什么方法,能签到单的人才是有本事的。 我们宿舍住的六个人,除了小韩、杭宗峦、我及另外一个女孩子夏锐,其余两个人从来不出去。一个是做过英语翻译的蔡春妍,从前一家公司辞职时正碰上非典,现在非典过去也懒得找工作,看样子是把这里当免费旅店了;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叫小周,小周是在另一家公司做财务的,听说是赵直原来的女朋友。 私下里,很多人在一起便会谈到赵直的发家史。赵直原来也是跑这种空手套白狼的采编业务,因为业绩不好,穷得吃不上饭。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在酒店做了多年小姐的兰兰,兰兰便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他接手了这个专题部,条件是赵直必须娶她。 听说小周当时闹得很凶,甚至自杀。后来三人达到协议:一三五七兰兰和赵直睡,二四六小周和赵直睡。但自从赵直和兰兰结婚后,小周便彻底死了心,再不去赵直房间睡了。只是每天一下班,就象死人一样往床上一躺,一句话也不说,不是没完没了地抽烟就是喝得酩酊大醉。 除了我和做饭的小韩,另外几个女孩抽烟都抽得很凶,她们抽的牌子大多是五块钱一包的软白沙。烟雾缭绕中,她们会骂男人、骂社会,讲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其中的奢华和与享受,放浪和暖昧,都是我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 忙碌了一天,最开心的是晚上聊天。女孩子在一起什么都说,当她们知道我曾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时,杭宗峦张口就骂:“你真是个傻B,这种男人太多了,他不过是玩玩你罢了,当你是免费的小姐呢,你还当真了?” 这话好刺耳,我的头立刻就大了,辩解道:“你别乱说,他很老实的,绝对不是那样人!” 蔡春妍冷笑一声:“男人我见得多了,只是象你这样傻的女人真的头一次见到。怪不得很多人都说工厂妹好骗呢,原来是真的。” 我求救地将目光转向夏锐,一向很温和的夏锐竟然也说:“海燕,真的是你傻呢。与其白和他睡,还不如傍个大款。坏男人太多,所以好女人才太少。不是我们偏激,实在是,在外面时间久了,特别是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否则,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我无语,等她们都出去时,我委屈地问小韩:“小韩,我真的很傻吗?” 小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怎样想的。我老公在工地上做事,我刚来也在工地上做过饭,一个工头要包我,我拒绝了,我觉得不能做对不起我老公的事。但是,现在我有些后悔,你看这份工作,又脏又累,工资又低,每月才400元,为了省钱,过年连家都不敢回。” 听了这话,我更加不知所措了。我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在家长和老师的教育下形成的世界观、道德观、价值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如果再这样混下去,东莞会把以前的一切都从我脑子中连根拔起。 第101章 但己经走到这步,无论如何,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据说在广东刚刚改革开放时,做采编这行的人全部发了财。但现在,那些有钱人变得越来越滑头,把名字印成铅字的虚名他们己经不再看重。所以我们这行现在很难做了。 明知道很难做,也还要做下去,我天天象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拿着东莞地图在这个城市四处乱撞。在金秋厂时,虽然交了办暂住证的钱,但暂住证并没有发到我手上。离厂后,厂牌被没收了,我又成了“三无”人员。按理说,我应该办一个暂住证,但我实在舍不得花那冤枉钱,于是就没办,以至于看到身穿制服的人就害怕。有时候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警察或治安员,我就会赶紧溜到路边,心里“嘭嘭”乱跳,还装作没事人一样悄悄走过去,担心他查暂住证。 尽管相对别的同事来说,我甜美的声音引起很多老板的注意,愿意和我见面的也很多。但真正见面,他们的兴趣却不在于签单,而在于我这个人。我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什么记者,而是一个长着丰满胸脯和漂亮脸蛋的年轻女人。 在吴老板之后,又有几个男性老板相继对我有暖昧表示,有的甚至直言要包养我。但除了和他们吃饭,我一个也没有答应。当然,签单也就不可能了。 就这样,我每天奔波在东莞的大街小巷,中餐都在专题部旁边的一个工地上。并不是那里的盒饭特别好,而是特别便宜,比专题部还便宜。三块钱一份,两肉一菜,还送一塑料袋的汤。那段时间,我穿着干净整齐的套裙,头发披散在肩上,在南方毒辣的阳光下,夹在一群浑身肮脏的民工中间,和他们一样提着塑料袋,“呼哧呼哧”地喝着汤。 好在,夹杂在民工中间吃饭喝汤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些穿着更体面的男人女人。 日子象流水,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原本对我寄予希望的赵直态度越来越冷淡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只要能签单赚钱,无论采用什么手段,甚至上床都是值得提倡的。但我想的却是,如果我上床是为了签单,这和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还不如直接去做小姐! 虽然我也曾想过不要这么辛苦,干脆找个有钱人傍着得了。宿舍里的女孩也劝我,趁着年轻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但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却让我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按照规定,三个月内不签单要自动走人。即便是不走人,因为生活没着落也不得不另谋出路了。这段时间不断地跑来跑去,我身上留下来的钱全部花在车费上了。想到金秋厂也该发工资了,便于一个周日早晨坐上了直达金秋厂的大巴。 因为临来之前我打过胡海波的电话,知道他们今天不加班。所以下了车,我立刻直奔他和李梅的住处。 李梅看到我,很是高兴,寒暄了几句,立刻从床底一只破鞋里把帮我领的工资拿出来。我有两个月工资在厂里,共有三千一百元。现在在我看来,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那三十一张粉红色的钞票更加美丽动人的东西了。我紧紧握在手中不愿松开,仿佛一松开它们就会跑掉一般。 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请李梅他们吃饭。遗憾的是,难得一个星期天,李梅和胡海波要去镇上买金戒指。我哪儿也不想去,便一个人在他们的小屋中,说好了晚上我请他们吃饭。 小屋很干净,我感觉这才象个家的样子。躺在他们干净整洁的小床上睡了个懒觉,直到吃中饭时间才起床。因为太多的钱带在身上不方便,我便又放回原处,只带着身上的零用钱出去吃饭。 信步来到和丽娟初次吃饭的小市场,好久不见了,感觉很是亲切,原来一块钱的炒粉也涨到了一块五,我吃得很是香甜。吃过炒粉,我便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我知道,潜意识中,其实是想遇到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沈洲。我说不清对他是爱是恨,只是感觉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我感到十分孤独和无助,,特别是现在这样飘定不定的日子,便没来由地怀念他那一点点的温存。我知道我这样子很贱,但我控制不住地想念他。 因为是星期天,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些。我穿着套裙,头发也披散在肩上,看上去比周围那些穿着厂服的女孩们要有气质得多。 在走到一个较为偏僻的路段时,迎面一个女孩子拦住我的去路。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穿着土里土气,一看就是刚从内地农村来的,脸色红黑,一双大眼晴闪着清澈的光,非常朴实的样子。大眼睛女孩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怯怯地说:“小姐,请问邮局怎么走?” 看到“大眼睛”,我想起了刚来时的自己,便耐心地给她指路:“你走错路了,应该往回走,到前面一个路口往左拐就是了。” “大眼睛”连声说道谢,象是很胆小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心里暗想:真可怜,和我刚来时一样傻。 刚走了几步,“大眼睛”忽然又问:“小姐,你说邮局什么东西都可以寄吗?” 虽然知道外面谁都不可以信任,但对这个“大眼睛”女孩,我连半点戒心都没有,热情地说:“这要看你寄什么,那些贵重的东西,比如黄金、珠宝就不行,还有易碎的陶瓷什么的也不行。” “大眼睛”迟疑着说:“我寄的是瓶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陶瓷,你帮我看看行吗?” 说这话时,“大眼睛”满脸期待,我想都没想,满口答应了:“当然行。” “大眼睛”连声道谢便跑开了,再回来时,她两手抱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身后还有两个女孩。女孩们个个身着寒酸,面色红黑,一脸慌张。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白底蓝花的长劲瓷瓶。这种瓷瓶我在采访那些老总时见过的,据说在很多以前叫“青花瓷器”,应该属于文物之列,价格非常昂贵。但现在,也有许多仿造的,不是内行无法辩认是否赝品。 可我只看了一眼,“大眼睛”便很警惕地又用报纸包上了。我奇怪地问:“你要寄的就是这个?” “大眼睛”难过地点头:“是的,我们没钱,想把这东西寄回家卖了,让家里卖了,再给我们寄回去的路费。” 我惊讶极了:“为什么要家里寄路费呢?” 一个扎长辫子的女孩气愤地说:“我们是在工地干活,本来说好一个月结一次工资的,可我们来都半年了,工头一分钱都没给我们。连假也不让我们请,今天没活做,我们就偷偷跑出来了。” 另一个黄豆芽般瘦小的女孩都快哭了:“吃的烂白菜叶黄米饭,米饭里都掺着砂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第102章 我同情地说:“那你们不要在那里做了,可以让你们一起来的老乡带你们回家的。” “大眼睛”无助地说:“就我们村几个女孩一起来的,都没有出过远门。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老乡了。” 我热心地说:“现在非典风声也不紧了,我刚才看到有的厂己经开始招工,你们可以进去呀,女孩子做工人还是很好找工作的。” 女孩子们却异口同声道:“我们不想在这儿了,这儿太乱了,我们就想回家。” 我不禁替她们着急起来:“但回家,你们没有钱啊。就算这个瓶子很值钱,邮局也不给寄呢。” 几个女孩听了我的话,急得都快哭起来,齐齐看着我:“那怎么办呢?” 望着她们的可怜样,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她们该怎么做。我想破了脑袋,终于说:“或者,你们在这儿把这个瓶子卖了吧,凑了路费再回家。” “黄豆芽”立刻说:“我们不认识人呢,不如你买了去吧。” 我?我立刻怔住了。“长辫子”急急说:“对,你就买了吧。我们不要多少钱的,你给我们回去的车票就行了。这个瓶子一定是真的,是我们在一户人家拆房子时挖到的,除了这个瓶子,还有许多黄的白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有一张纸呢,我们也不认识字,你要不要看看?” 一听这话,我立刻心跳加速,拆房子?黄的白的东西?一张纸?难道她们是挖到传说中的财宝了?在家经常听老人们说,从前有钱的人家会把宝物埋在房子里的地下。想到这里,我立刻来了兴趣,急切地说:“在哪里?给我看看。” “长辫子”一使眼色,“大眼睛”立刻跑开了,再回来时,又带来一高一矮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大约三十岁上下,一样的土里土气,一样的红黑脸蛋。我心里不觉有些生疑,不过是“大眼睛”的问路,怎么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人呢? 但这疑虑很快被“高个子”手里的那张纸打消了。那张纸有些发黄,很薄。“矮个子”叫我保证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她说这是她们几个挖到,偷偷藏起来的,连工头都不知道呢。还说如果工头知道了,一定会打她们,还会不给她们饭吃。 我这时大脑己经一片空白,即将看到财宝的兴奋让我失去理智。在我再三保证下,“高个子”终于不情愿地把那张纸放在我眼前,却不准我摸那张纸。 那张纸是小楷写就,竖行,并且是从右往左读。间或有几个繁体字,但还是可以看得懂。大意是因为战乱,一位很有钱的康姓老地主把平生收藏埋在地里。右边还有一个大红的印章,印章好象是隶书。我还想仔细看时,“高个子”却机敏地把纸卷起来了。 我按住“砰砰”乱跳的心,激动地说:“这是真的,是真的呢,我可以再看一下吗?” “高个子”不乐意了:“你己经看过了,这个我们要小心保管,以后回家就指望这引起东西了。” 我紧张地说:“我不看,我想摸一下纸,就一下,好吗?” “高个子”犹豫着说:“就一下?”我点点头,她飞快地将纸伸到我面前,我刚一触摸,她立马又拿了回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纸张非常薄,却又很滑,看来质量不错。这让我想起书上常说的“黄裱纸”三个字,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黄裱纸”,但从纸上微微发黄的颜色来看,这种纸应该就是。 我越发地兴奋起来:“就这张纸和这个瓶子吗?还有别的吗?” “矮个子”女孩神秘地说:“还有好多东西呢。”边说边变戏法地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轻轻打开小布包的一角,露出一个黄灿灿的、小船一样的东西来。 我再要细看,“矮个子”女孩却又迅速把小布包合起来,警惕地望着四周:“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到那边去吧。”确实,大约是中饭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多起来。我点点头,随着他们往旁边的一座小山走去。 小山被灌木丛和青草覆盖着,郁郁葱葱的。这里人越来越少了,我不由想起刚来东莞时和丽娟及王磊在山上过的那夜,回头再看时,五个女孩竟团团将我围在中间,心里便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走到半山坡的青草丛里,我便停住了脚步,再不往前走了:“上面好怕,说不定有坏人,就在这里看吧。” “矮个子”女孩说:“不行,还要往前走,最好到山上去。“ 我坚决地说:“我不会去了,要去你们去吧。” 几个女孩无法,相互使了个眼色,“矮个子”让我们几个蹲下身子,她一打开小布包,我惊得差点叫起来:只见小布包里,有十几枚小船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中间镶嵌着一个圆圆和突出,有白有黄。 我立刻断定,黄的是金元宝,白的是银元宝! 我试着将一只金元宝在手里掂了掂,很沉,做工很精致,表面也很细腻光滑。我激动得连声音都打颤了:“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们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我心里暗笑:她们真傻。但为了不让她们得知这些东西的价值,我也没说。我对这份飞来的横财渐渐动了贪婪的欲念,眼前的困境动摇了我所谓的做人原则! 我知道,这些都很值钱,不要说十几个了,就是到银行里兑换一枚,我今后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再不用辛苦奔波了。甚至想到,只要我有了钱,我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妈妈和弟弟能过上好的生活,我可以在东莞买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更有资格和小颜争男人了。现在的我,满脸子想的都是钱,我太清楚钱的重要性了。 想到这里,我沉声问:“你们还有别的东西吗?” “矮个子”说:“我们还有很多,都藏起来了,你要多少有多少。” 我想了想,很大气地说:“这些我都要了,你们回去的车费我全包了。你们五个人,每个三百元钱车费应该够了吧。” 没想到,刚才还说只要回去车费的“长辫子”立刻变了调,果断地说:“不行,这些你全要了最少要两万块钱。” 我惊讶极了:“两万元?你刚才还说只要回去的车费呢。” “大眼睛”不满地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只有那个瓶子,现在又多了这些东西呢。” 我忽然意识到她们并不象外表那样好说话。她们五个人的车票不过一两千块钱,我还凑得起,两万元确是拿不出的。但这些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吸引了我,经过这几年的辗转,我太清楚钱的重要性了。我想反正自己刚领了三千多元的工资,然后再问李梅借点,凑个五千应该不成问题的,所以我进一步和她们讨价还价,最后定在了五千元。 第103章 但我说:“我自己只有三千元,其余要问朋友借。” 女孩们便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跟我下了山。她们很警觉,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我打了胡海波的手机,通了却没人接。女孩子们不停在我身边催促,我急得脸上直流汗。 情急之中,我昏了头一般拔打了沈洲的电话。沈洲一听我的声音,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女孩子们拼命冲我摆手,示意我不要说出事情的真相。 我支吾道:“你借我两千元好不好?我有急用。” 沈洲明显犹豫了一下:“你借钱做什么用?” 他的犹豫让我恼火,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做什么用,你拿钱到李梅出租屋等我就是了,我马上就会还你给。” 他这次倒很爽快:“好,我马上就过去。” 打完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那几个女孩神情却越发不自然起来。但想到我很快就要变成百万富翁了,也没有多想。 我高兴地说说:“朋友答应借我两千了,等一会儿就送过来。你们跟我去拿吧,我的钱也在出租屋里。” “高个子”生气地埋怨道:“你到底有没有钱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我解释道:“我当然是有钱的,但在出租屋。你想想,东莞这么乱,我怎么会把几千元放在身上呢。” “矮个子”无奈地说:“那就去拿吧。。” 想到不到五千元就可以拿到那些金银财宝,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矮个子”不放心地吩咐道:“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我们是谁。” 我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长辫子”还不放心:“那要是被你朋友看到你跟我们在一起,你怎么说?” 我郑重地说:“我说你们也是我朋友,可以了吧。” 几个女子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但走路的时候,她们始终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非常警惕。她们高度的警惕实在和土里土气的身份不相衬。又想起她们反复说我骗她们的话,忽然脑子中就灵光一闪:难道,她们是骗子? 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几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女孩子而己,怎么可能是骗子?想到这里,我便释然了。 女孩们分散着走在我身后,很快到了李梅出租屋门口。我一眼看到沈洲站在那儿,他身边,还站着李清夫妻。 我回头高兴地和女孩说:“我没骗你们吧,我的朋友送钱来了。” 谁知那些女孩看到沈洲他们三个人,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停住脚步。“长辫子”小声嘀咕了一声:“这么多人?”便调头就走。 我赶紧在后面叫她:“唉,你别走啊。”“长辫子”却连头都不回,其余几个女孩子也立刻象兔子一样跑开了,顷刻间便没有踪影。 我就是再笨,也意识到那几个女孩,必是骗子无疑了。她们大约是看到人多,怕露出破绽,所以才跑开的。但想到发财梦一转眼就破灭了,我还是感到非常遗憾。 女孩们跑了,我也不需要钱了。李清夫妻见了我,热情地和我打了声招呼,看了看沈洲,便知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沈洲望着我的身后,不解地问:“那几个女孩是谁?你要钱做什么?” 我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感到深深的羞愧和自责,但我不想告诉他我差点被骗了,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如此贪财之人,我害怕他因此而看低我。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在路上遇到的,是我老乡。她们在工地上干活,被工头骗了,没钱回家,很可怜,我想给她们钱做车费。”以前,我是从不说谎的。但是现在,天知道,我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谎话,却脸不红心不跳的。 沈洲显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他爱怜地说:“你真傻,你又不认识她们,说不定是骗子呢。”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要不是想帮她们,我也不会主动电话和你联系。” 他羞愧地低下头:“我知道。” 我不再理他,拿出钥匙开了门。我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行李,我想把上次留在这儿的东西都带回东莞。他尴尬在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一个品行恶劣的人。但让我难过的是,他为什么就不是一个品行恶劣的人呢?如果那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衣物很快收拾好了,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李梅和胡海波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看到沈洲,李梅很是惊讶,但还是礼貌地招呼他坐。 我问胡海波:“为什么刚才我打你手机不接?” 胡海波连忙向我道歉:“商场人太多了,没听到。我再打过去时,你己经走开了。” 我暗自庆幸,幸亏他们没听到手机响呢。要不然,还不笑死我。 这时,李清夫妻也闻讯赶了来,李梅兴奋地掏出一个心形的红丝绒小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小巧秀气的黄金戒指。 戒指上镶嵌着一颗乳白色的碎钻,黄白相衬,非常好看。几个人辩别着黄金的赤金度。我心中一跳,拿过戒指细细看时,立刻断定刚才看的那些金元宝是假的了。只见戒指上的黄金,质地细密,色泽澄黄,不染半点瑕玼。而刚才我看到的那些金元宝,虽然也是黄的,但上面泛着白色的光晕,质地也很疏松,这一对比,我意识到,刚才那些只是黄铜做成的元宝形状而己。 想想真是后怕,看上去那么纯朴善良的农村女孩子,怎么会是一伙骗子呢?但转念一想,也为自己的贪图钱财的心理羞愧不己。我真卑视自己,竟然掉进了钱眼里! 晚饭本来说好是我请的,但沈洲却执意要请,除了李梅和李清他们,还喊来了胡海成和米娜,一行八人浩浩荡荡杀向附近一家还算上档次的川菜馆。看着其余三对情侣态度亲昵,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酸楚。 吃过饭,他们各自去散步了,沈洲轻轻拉着我的手,柔声说:“到我的出租屋去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虽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没有拒绝,我感觉自己是多么无助啊,无助得想紧紧抓住一样东西!甚至心理阴暗地想,他有话要和我说,难道是和小颜分手了? 一路上,他几次对我欲言又止,我装作没看见。其实,己经跟在他身后了,我这样的坚持,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最多,只是残存的一丝自尊做无谓的挣扎而己。 刚走进屋,他便拿着一又女式拖鞋给我换,我生气地说:“这是她的,我不穿!” 他叹了一口气:“不穿就不穿,这房子其实早该退的,我是为了你才没退的。” 我恼怒地说:“可当初,我一直叫你租房子你不租,现在她来了你为她租了。以前每次我们在一起都象偷情似的,好没意思。” 第104章 听了这话,他不但不怒,还笑眯眯地望着我,很快将我拥入怀,并顺势堵住了我的嘴唇。多日的委屈和忧伤在这一吻中消失殆尽,我小腹一阵温热,立刻瘫软在他怀里,同时感觉身休某处湿了一片。 无论我心情是怎样地哀伤与无助,我年轻的身体对性有着强烈的渴望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很快,我便任由他脱得赤条条的了。我很希望不想过去,不想现在,不想将来,能过一个尽情享受情欲的夜。但他在床上的表现依然不尽人意,他便一泄如注了。 我暗中叹了一口气,性得不到满足,我便转而求其次。相对来说,我并不认为性是男女之情的全部,只希望他能陪我说说话。我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他的咖啡色长裤上,便问:“这条裤子第一次看你穿,在哪儿买的?” 他扫了一眼,随口说:“上次去深圳买的。” 我立刻意识到什么:“你带她去深圳了?” 他憨笑了一下:“是的。” 我又问:“去哪里玩了?” 他谨慎地说:“也没去哪里玩,就买了几件衣物,又到世界之窗转了转。” 我生气地说:“你不说世界之窗你去过很多次了,一点都不好玩吗?你怎么还带她去?” 其实我这样说,只是想让他安慰一下我,但他却道:“我累了,不想说话了。” 我不甘心地问:“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和我说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他不耐烦地说:“也没什么话,睡吧,明天再说。”说完便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终于想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原因是蚊子很多,床上又没有蚊帐,屋内也没有风扇。如果说热还能受得了,那么没有风扇,再加上蚊子总咬,所以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我推了推他:“蚊子太多了,你有蚊帐吗?支一下蚊帐吧。”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喜欢支蚊帐,蚊子从来不咬我。” 还有这种人?我只好说:“那风扇开关在哪里,开风扇吧。” 他咕哝了一句:“我睡觉时不能开风扇,会感冒。”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那蚊香呢,点蚊香吧。” 他不耐烦了:“我闻不惯那股味呢。”说完将脊背转向我,又打起了呼噜。 我沮丧地意识到,他是个自私的人!我抓住他,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条小船,没想到他连稻草都不是!但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除了这个自私的人,我抓住不住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 因为还要赶回去上班,第二天他还在睡熟我便起了床。一夜没睡着,却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心情很差。我走时,他只是翻了一个身,我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就跑出去赶车了。 坐在车上,我困得不得了。以前只要上车总是把背包放在面前,这次因为太困就忘记了。我坐在窗口,将胳膊支撑在前面的椅子上睡觉。随着车的颠簸,睡得很不安稳,但总归能提提精神。可忽然感觉背部有异,我这才想起背包来。强忍着精神将包拿过来,却看到包的底部有一个深深的口子。与此同时,我看到一旁边的小个子男孩迅速将一把细细的刀片缩了回去,并很快站起身朝车门口走去。 我站起身怒道:“你干嘛划我的包?” 话音未落,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两下,回头看时,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冲我笑了笑,并站到那个小个子男孩的身旁。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是一伙的,赶紧闭了嘴。这时车停了,我眼睁睁看那两个人同时下了车。车上的人,全部神情淡漠,象什么了没发生过一样。 我泄气地坐回座位,却再也不敢睡了。 回到某新闻权威机构专题部的办公室兼宿舍,同事们也刚刚起床。动作快的,己经迅速占领了电话机开始工作。不时会有电话找我,这些人要么是约我吃饭的,要么是让我去酒店见面。我知道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签单,连电话也懒得接了。 兰兰见我一上午都坐在那里不动,对我更没有了好脸色。 兰兰还不到30岁,天天浓妆艳抹,但再厚的脂粉却也掩盖不住她的苍老。偶尔见过一次没化妆的她,皮肤上满是一块一块的斑点,有人私下说,她的脸上的斑是做小姐时得了性病落下的。我总以为,如果答应和那些老总们见面,接下来便是上床、签单、给钱了,这种交易,实在是和做小姐没有任何区别。但做小姐的下场便是兰兰那样,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很奇怪的是,大清早的,我竟没见到蔡春妍。一问才知,蔡春妍的堂妹没考上大学,和两个女同学来东莞。本来说好前晚上到,谁知她们在东莞火车站下车时,去士多店买三瓶水,总共15块,付钱给老板时,老板却不要,偏说她们的钱是假的。她们只好拿出一百元,谁知三个女孩身上九张100元的全拿出了,竟然没一张是真的。水没喝成,再去坐车时,900元果然都是假的,被售票员赶下车,只好打电话叫堂妹去接了。 我担忧地问:“那接来了吗?” 夏锐道:“还没呢,刚才还打电话回来请假,她急得不得了,都接了一天两夜了,估计是接不到了。” 杭宗峦神秘地说:“恐怕是被别人接走了。” 小韩好奇地问:“谁接的?阿妍说她们并没有别的熟人呢。” 杭宗峦撇了撇嘴:“还能是谁,那些专在火车站做坏事的人渣呗,他们专骗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不是被卖到穷地方给别人做老婆,就是被逼迫卖Yin,不从的就往死里打,东莞火车站比广州火车站可是乱得多呢。” 我不禁心有余悸,想起自己刚来时的遭遇,广州火车站己是够乱的了,东莞火车站竟然比广州还乱,那会乱成什么样子啊? 我试探地问:“没这么严重吧,警察总归要管一管的吧。” 杭宗峦不屑地说:“切,管个屁,要管早管了。赌博,在东莞几乎所有酒店、娱乐场所都有,而且老板都是有官方背景。前不久ZM镇有一家规模还不算太大的酒店,里面就有三千多个小姐卖Yin呢,副镇长就是那个酒店的后台老板,大约是得罪了那一位神仙了。至于赌场,更是明目张胆开放,我以前在一个HJ镇做过两年,几个赌场在这两年里从来没有关过门,直到现在还在开,老板都是有背景的。” 我忽然对这个平时说话有些尖酸刻薄的女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敬佩,她懂的可真多。夏锐是有男朋友的,很少住在宿舍。平时我就跟蔡春妍及小韩说说话,对她一直是敬而远之。 第105章 第二天,蔡春妍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堂妹三个人还没找到,于是每天到处登寻人启事,甚至到电视上打广告,忙得不亦乐乎。很自然地,因为在一起时间长一些,我和伉宗峦走得近了起来。 杭宗峦说她跑单跑得累了,前段时间到处求人物色男友。条件是无论年龄,只要有钱就行。现在正和一个五十三岁的香港老板贺先生交往,贺先生据说是准备离婚的,但还没有离,太太在香港。偶尔,杭宗恋会到他那边过夜。 杭宗峦不止一次让我趁着年轻漂亮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但我每每犹豫着。一方面是传统的思想作怪,认为那样卖了自己太没尊严;另一方面是,沈洲经常给我打电话,说他如何如何想我。他甚至说,他和小颜性格个性都太强了,分手是必然的。他的话,每每在我失望的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 我被他说得心动不己,现在,我把他看成唯一的依靠和亲人。虽然我知道,我其实并不爱他,但我贪恋他那一点点的温存。虽然这温存,是那么地短暂和转瞬即逝。也许,甚至是虚假的。但即便明知是虚假的,我也不想失去。 我从不敢直言让他娶我,我害怕一说出来他会吓得不敢和我交往了。如果那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了,我连这一点点的温存都会失去。 现在,我每个周六都去和他共渡一宿,周日晚上回来。金秋厂订单忽然又忙了起来,我一般周六晚上九点过后才能见到他,周日他还要上班。除了上床,我不知道究竟每个星期匆匆跑去看他是为了什么!并且因为蚊子不咬他,还拒绝点蚊香、支蚊帐甚至开风扇,我每次都要被蚊子咬得半死。 我来东莞的目的本来一是为了找到齐怀义,二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但现在,不说说目的达不到了,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即便如此,沈洲也从来不给我任何一个承诺,因为整天患得患失,又不愿用身体去签单,差不多一个多月了,我没签一个单。赵直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我甚至不知道何去何从。 沈洲似乎一点都不关心这些,为了表明我跟他的关系纯粹是因为爱而不是钱,我甚至一分钱都不用他的,他似乎也不强求。但每次回去看他,我都感觉是为了做一次免费的小姐!当然,和小姐是不同的,小姐无论和谁睡觉都有报酬,从这种意义上说,我连小姐都不如! 这样一想,更感觉自己的贱!我现在不想爱情,不想和他结婚,只求他能和我讲讲话,安慰安慰我,我也就知足了,但是他没有!有一次从他那里回东莞,坐在车上想着这一切,因为极度的委屈,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眼泪很快引起邻座男孩的注意,他温柔地问我:“是不是晕车?” 我摇摇头,但他温柔的声音竟让孤独的我心中一暖,擦了擦眼泪,友好地冲他笑了笑。他又问:“去看朋友吗?” 我点点头,很快跟他聊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拿出纸巾帮我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我心里一热,看我没有拒绝,他的手顺势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自信不是个随便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温柔和体贴竟让我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好贪恋他手上的温度,不由自主将身子倒在他的胸前,他紧紧搂住我,仿佛我们是一对恋人。事实了,在这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面。 他悄悄在我耳边说:“晚上别回去了,去我那里好不好?我是一个人住。” 我坚持摇头:“不!” 他嘻笑着:“不去就不去,在车上搂着个美女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温顺地“嗯”了一声,任由他搂着,真希望这段路能长些,再长些。 上车时相遇,下车时分手,我不知道我和他短短的一个小时相遇、相识、相互拥抱是不是属于情人关系,如果是,那么我们的关系持续地未免太短了些吧。 那天,我回到专题部时才刚八点,比以前早了些。因为周日,很多人都出去了,客厅里也没人,整个房间静悄悄的,男生宿舍也敝着门。我拿着钥匙打开宿舍门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刻惊叫了一声:“啊!” 只见房间左手边的床上,一个女人正撅着两瓣白生生的屁股趴在床前,女人的裙子被掀到腰间。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将短裤褪到腿脖处,正对着她的屁股不停动作着,压抑的喘息声、肉体的撞击声和床发出的“咯吱”声连成一片,真是春光无限! 我的惊叫声让男人停止了动作,他一抬头见是我,反而动作得更猛烈了。这男人是阿宝。同时,我也认出他前面的女人是平时很文静的夏锐,我心里“咚咚”跳个不停,慌忙将门带上。刚一转身,看到蔡春妍也从外面回来了。 我关切地问:“怎么样?你堂妹找到了吗?” 她满脸疲倦地摇了摇头,抬脚就要进宿舍,我赶忙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不解地望着我,我只好小声说:“等一下吧,屋里,有人在那个。” 她皱着眉问:“哪个啊?” 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里面,里面不方便进去。” 她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将门踢开,立刻,房间内传来一声尖叫,然后便听到劈里啪拉摔东西的声音和蔡春妍的叫骂声:“畜牲,你畜牲,你才刚从老娘身上下来几天?” 我赶紧过去,却见夏锐的裙子己经放下来了,正冷冷地站在床边看着蔡春妍和阿宝扭做一团。阿宝开始并没有还嘴,这时又有两个男同事进屋了。阿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想把蔡春妍抱出去,谁知蔡春妍却不依不侥,甚至还作势要煽他耳光。 阿宝火了,一个大嘴巴煽了过去:“你还想管我,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她妈是什么东西?”说完气哼哼地回到自己宿舍。 夏锐也挎着个包,冷冷地望了蔡春妍一眼,扬长而去。 那晚,蔡春妍跑到楼下抱了一打啤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一边喝一边骂。我这才知道,她之所以迟迟没有离开专题部去找工作,是因为舍不得阿宝。她就这样边喝边骂,边骂边喝,直到赵直回来,才命两个男同事把她拖回房间。头刚挨上床,她便呼呼大睡。 杭宗峦后来说,阿宝和蔡春妍早就偷偷摸摸上过床了,阿宝和好多女人上过床,但不过是玩玩而己,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象蔡春妍这样看不开的,却是第一个。 听了这话,我很想怀疑杭宗峦也和阿宝上过床,但终究是没有问。 其实一直对阿宝印象挺好的,特别是和他第一起出去跑单那次,他明知不可能负责起一段感情,有意和我保持一段距离,这让我认定他是一个好人。但没想到,我心目中的好人,竟然是这样的人。 第106章 赵直本来就对蔡春妍一直不跑单住在这里心生不满,她这段时间又总是忙着找堂妹,现在又这样一闹,赵直第二天就找她谈了话。回到宿舍,她一句话都没说,红着眼圈收拾了东西,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人了,阿宝躲在宿舍没出来,送都没送。 我本来想给她拎一下包,杭宗峦却拉住我,小声说:“你也没跑到单,赵直正看你不顺眼呢,别多事了。”我只好缩回了房间。 当天晚上,宿舍里的人都出去了,杭宗峦还没有回来,宿舍里空荡荡的。我早早洗了衣服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十分茫然。每个闪着亮光的窗口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我的家,却在遥远的四川。 正这样想时,感觉一个男人走到我身后,回头一看,竟是阿宝。想起他和夏锐的赤膊相见,想起他对蔡春妍的无情无义,我转过身就想走开。 他却拦住我的去路:“杨海燕,不错啊。我原以为你是处女,都不敢碰你,没想到你也是有男朋友的人呢,你很强啊,每个周未都回去,累不累啊?” 我恼怒道:“管你什么事,我不过就一个男友,你还几个女朋友呢。” 他“哧”地一笑:“我那叫什么女朋友,不过是玩玩,你知道吗?这边男女比例一比九,我应该有九个女人。” 我低声骂道:“无耻,夏锐是有男朋友的人。” 他得意地说:“有男朋友怎么啦,她男朋友是男朋友,我是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经常在外面开房,一边在床上运动她一边讲她男朋友,她说她男朋友没有我生猛,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他边说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生气地将他的手甩开,警告道:“你再这样小心我喊人了。” 他只好讪讪缩回手,轻蔑地说:“谁不知道你,跟一个有妇之夫鬼混,还在我面前装什么雏儿!” 我立刻气血上涌,颤声问:“这事我只跟宿舍里的人讲过,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除了夏锐,宿舍里还有人也跟你有一腿?你真恶心,竟然跟这么多女孩子!” 他潇洒地吹了声口哨,得意地说:“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引诱不够;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判的筹码太低。” 真是混蛋逻辑!我再不理他,恨恨地回到屋中。杭宗峦己经回来了,正坐在床上吞云吐雾,我想问是不是她告诉阿宝的,但转念一想,问了又如何呢,反而会生出许多麻烦,以后再不相信任何人就是了。 我很快又发现,不但杭宗峦和阿宝有着暖昧关系,还有一个男同事竟暗中和兰兰来往。原来这些每天穿戴整齐的男男女女,虽然都有一定的文凭,但他们把男女之间的性看得和吃饭一样随便。开始的时候,我很不适应,时间长了,便也无所谓了。反而因为我的保守与谨慎,常被她们骂作傻B。有时候我想,倘若没有沈洲那若有若无的牵扯,我会不会象他们一样? 我曾问过杭宗峦:“你在广东这么多年,到底有和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啊。” 她优雅地抽着烟,竟一声不吭。 我赶紧道:“对不起,我是太冒昧了。” 没想到她咧开涂满口红的嘴唇笑了:“你那么急干嘛,我在算呀,也算不清了。能记着姓名的不少于30个吧,我在广州、深圳都呆过,一般只要谈得投机,他提出上床,我都会答应的。反正双方都有需要嘛,谁也不欠谁的,现代人看得开。” 我不解地问:“蔡春妍还是学英语的呢,怎么那么看不开?” 她撇了撇嘴:“她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这次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好象是动了真感情,真是个傻B。” 我笑她:“你不也是想嫁给贺先生吗?” 她面色一正:“那不同的,跟他交往,就算不嫁,我也不会吃亏,主要想从他那里拿一笔钱做生意。跑单太辛苦了,早就想安定下来了。” 我想起刚来时阿宝的话,他说只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才来跑单的。而不好找工作的人,一般是男孩子。于是便问她:“你为什么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定下来呢?” 她白了我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我还跑单啊。我虽然是大专,技术性又不强,不能凭技术混饭吃。现在招聘办公室人员的,一般都要1到25岁的,超过25岁谁要你啊。” 我想想自己,离25岁还有三年,似乎也不容乐观。 因为没签到单,身上的钱又越来越少。虽然存折里还有整整一万元,但不到万不得己,我实在不想动那笔钱。为了节省,我便让小韩不要再做我的饭了。早餐大多数不吃,东莞没有肉和蛋的炒粉一般也要3元钱。3元无疑是太贵了,我便将一份炒粉分作两顿吃。但天太热,炒粉容易变味,所以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吃馒头。馒头五毛钱一个,一顿吃一个又便宜又抵饿。 后来我发现,附近有一家超市也卖馒头,竟然是三毛钱一个。我一般都会买三个,可每次我给收银员一块钱,收银员总是把一块糖或一枚果冻当作一毛钱找给我。三毛钱就可以买一个馒头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和果冻。 所以,每次我总坚持要他们找一毛钱,虽然收银员有时拗不过会气哼哼地扔给我一毛钱,但总感觉心里堵得慌。 就在我整天营养不良时,阿宝忽然请我和杭宗峦去酒吧。虽然现在我很讨厌阿宝,总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杭宗恋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想想也是,我的胃早就受不了馒头的虐待了。 到了酒吧才知,阿宝这次请客是为了他曾经的梦中情人张乐送行,张乐马上就要回家了。同去的还有男生宿舍的三个人,请我和杭宗恋,主要是为了陪他的同学张乐,张乐长得单纯清秀,动不动就脸红。 张乐去洗手间的时候,阿宝深情地望着她,遗憾地说:“我上大学时追了她两年,她连手指头都不证我碰,我敢打赌她现在还是个处女。” 看到在男女关系上从来驾轻就熟的阿宝正儿八经的样子,不由人不相信。 大家一边一边喝啤酒一边。我们诉说打工的无奈、东莞的寂寞以及当初的理想,谈到这些问题,似乎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这才知道,他们虽然都是大专以上学历,但也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找不到工作才来跑单的。相比较他们,我运气好象还不算太差。 酒过半酣,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性上了。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没有丝毫的羞怯或难堪,仿佛性是和吃饭一样光明正大的事。 第107章 我看了看桌上的几个人,感觉阿宝是我认识的最烂的男人,他一定是和异性上床最多,其次就是杭宗峦了。 但一个和我同岁的男孩语出惊人:“我总共和35个女人上过床,大多数是在网上认识的网友。有时候一天同时约好几个网友,象赶场一样。” 大家立刻对他另眼相看,又将目光转向他旁边的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中年人惭愧地说:“我在家时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来东莞一年才只有三个。” 有人哄笑道:“太少了,再接再励。”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与君共勉。” 引得一桌上全都笑起来。 笑罢,阿宝旁边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高个子男孩忽然语出惊人:“太少了,我去年就闯过一百人大关了,现在有一百二十六了。”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张乐脱口而出:“这么多?我才上过12个,连你零头都不够。”真是太意外了,看上去那么单纯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啊,居然有过12个男人。 再看看阿宝,脸都快气绿了,仰气脖子喝下一瓶酒,豪气干云地说:“我上过99个女人,再加一个也闯过一百人大关了。怎么样,杨海燕,你要不要做这第一百人?” 我苦笑道:“没那福气。” 杭宗峦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不如你们男人,但比张乐强。我只上过31个男人。杨海燕,老实讲,你到底上过几个男人,要说真话哟?” 我自卑地说:“就一个。” 满桌人鄙夷地说:“切,这么没有魁力啊!” 我羞愧难当,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那晚走出酒吧,望着这个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笼罩着的城市,还有城市中不断行走的红男绿女。想到刚才的谈话,我忽然感觉到,整个东莞的上空,似乎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荷尔蒙的味道。真不知道这些白天穿戴时髦整齐的所谓高素质人群,他们把传统的道德观,到底置于何处? 这种有人请吃饭并可以疯玩的夜晚是可遇不可求的,更多的时候,我依然吃馒头就榨菜。 就这样又坚持了几天,我还是一个单都没签到。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有一次连馒头也舍不得买,我一天只吃了一根黄瓜。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被丢弃的面包或水果,总有一种想捡起来吃的冲动。 甚至,我羡慕那些在城市的空隙中捡垃圾的人们,最起码,他们不用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因为他们可以去捡。而我,连捡东西吃的勇气都没有。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坚持多久? 饥饿的感觉如影随形,经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不让自己当众失态,每当专题部开饭的时候,我就跑到所在楼层的顶部,望着四周冰冷而坚硬的钢筋水泥,我不知道该不该就此一了百了。我怀着满腔的憧憬来到东莞,不但没有实现我的目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偷又没有胆量,骗又狠不下心,抢又没有力气,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甚至有一次,我手扶着栏杆,连跳下去的姿势都想好了。但就在我决定跳的时候,眼前浮现了妈妈和弟弟的脸,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亲情把我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我不愿意死在他乡,我不愿意亲人们为我把眼泪流干!最重要的是,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冷静过后,还要想着下一顿怎么解决! 我好想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不要这样整天东奔西跑。但和一份安定的工作相比,我现在更需要的是钱!钱,钱,钱,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它! 从赵直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同事们微妙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不会呆太久了。一想到找工作,我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慌。我不知道偌大的东莞,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 因为怕同事们看到我吃馒头笑话我,我总是装作喝水跑进厨房吃。有一次,还是被小韩发现了,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但从那以后,每次我再进厨房吃馒头时,总会看到灶台上放着一碟剩菜,那是小韩特意为我留下的,这让我很是感动。 虽然我一再叮嘱小韩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吃剩菜的事,但和小韩过往很密的杭宗峦还是很快看出了端倪。那天,当我又蹑手蹑脚走进厨房,从口袋中拿出馒头,正对着面前的剩菜狼吞虎咽之时,杭宗峦恰好走了进来。我立刻大窘,刚夹到嘴边的一筷子菜讪讪地停在嘴边,不知是塞进去还是放回碟中。杭宗峦并没有嘲笑我,反而认真地说:“海燕,明天跟我去跑单吧,我带你。” 一般来说,做我们这行的,老“记者”都不愿意带新“记者”,按照行规,只要两人同去,便要平分提成。我嗫嚅道:“我跟你去,你会吃亏的。” 她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从不做吃亏的买卖,那个老总喜欢美女。” 我急了:“阿峦,你知道,再怎样,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安慰道:“你放心,我只要你去吊一下他胃口。我想和你长期合作,不会一次就把路走绝的。我观察了很久,你并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再说现在的老总,个个都是老狐狸,要是只想上床,他们还不如去找小姐呢。” 这不是拿我做幌子吗?但事到临头,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再说又不损失什么,我便也顾不得了,答应跟她去见那个姓王的老总。 王总肥头大脸的,一见到我眼晴便眯成了一条缝。他做的是化妆品生意,全国很多家超市都有他做的化妆品。我们一到,他就很快热情将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堆满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还承诺我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说话间,杭宗峦便上了洗手间,王总肥厚的手掌立刻试探地放在我的大腿上。要是我自己跑单时,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是二话不说,立刻走人。但这次,我知道不可能那么冲动。但我的神经还是立刻僵硬了,身上也起满了鸡皮疙瘩,脑子里飞快问自己:卖了?难道我今天就要把自己卖了吗? 但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不能卖!同时想,倘若这个“老王八”的脏手再拍我的肩膀时,我一定要要骂他!果然,刚说一会儿话,他的脏手第二次又抬起来。正当我想骂他时,杭宗峦适时走了进来。“老王八”只好讪讪放回了手,坐直了身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脑子昏昏沉沉的。“老王八”侃侃而谈自己的奋斗史,言语间不乏成功人士的得意,边说边偷偷向我飞着媚眼。那双老眼周围本来就布满皱纹,这一飞,那皱纹更是密得象蜘蜘网了。幸亏我早上没吃饭,否则肯定要大吐特吐。 杭宗峦分寸拿捏得极到好处,不住对他说着肉麻的奉承话,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签单!“老王八”却是极狡猾,只是用眼光看着我,说什么也不签单!但最后,他还是答应给无偿给我们三千块钱现金。在给钱时,他再次向我飞了个媚眼:“这都是看在你们两人的面子上噢,特别是杨小姐。” 第108章 临走的时候,他让我们挑了几款化妆品,还不断叮嘱我:“一定要保持联系哦。”我学着杭宗峦的样子,连连称谢。 拿钱出来后,我们俩哈哈大笑,早将他的话忘到了九宵云外! 初战告捷,杭宗峦当即表示:“在他身上也只能榨这点油水了,我这儿还有一个大单呢,我都缠了半年了,只要你配合,保准能签个封面!” 虽然知道这样做很不光彩,但事己至此,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再说没有卖身还不用挨饿,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本来这三千元钱现金我们完全可以不交上去的,但杭宗峦说:“赵直一直嫌你没签到单,早就私下和我们说要赶你走了。交上去吧,先稳住他再说。” 当我们把钱交上去时,赵直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多日来,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久违的笑脸,鼓励道:“加油干,我知道你行,我一早就看好你。” 想起没签单时他那阴云密布的脸,我心里冷笑,脸上却乐成了一朵花。天知道,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象原来的我了。 与杭宗峦搭档后,确实签单容易多了,半个月果然签了一个封面。 和那个满脸淫笑的某机关下属企业罗总是在一家夜总会见面的,他在这里有一个专门的KTV包房。这种地方我以前从未来过,当杭宗峦带着我,一路穿过大厅、舞台,走过一个个人头晃动的包房时,见惯了这种场合的杭宗峦是神态自若的,我却感到十分拘谨。 此时正是夜总会最热闹的时刻,大厅里霓虹闪烁,舞台上一个只着几缕薄纱的性感女子在跳钢管舞,都引来一片口哨或尖叫声。我杞人忧天地想:这女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倘若她的爹娘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子取悦于男人,不知作何感想? 我悄声问杭宗峦:“罗总在这里有专门包房,要好多钱吧。” 杭宗峦撇了撇嘴:“再多钱也不怕,反正不是自己的。你没听说啊,他们这些当官的,连包填房都可以报销,更不要说KTV包房了。” 所有这一切,对于在流水线上埋头苦干的我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不愧是有钱人,罗总虽是个秃顶老男人,出手却十分大方,虽然同样的酒水和水果,夜总会比外面贵几倍乃至几十倍,但,他还是点了满满一桌子。看到如此美味的食物,我十分贪婪,不停往嘴里塞着亮晶晶的葡萄,大口大口喝着红艳艳的西瓜汁。 我原以为罗总会因此轻看我,但没想到,他认真地说:“到底是年轻,胃口好,真羡慕你。”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不吃啊?” 他摇摇头:“现在,再好的食物放在我面前,都引不起我食欲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暧昧地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放心,性欲还是很旺盛的。” 我按照杭宗峦的指示,羞涩地低下头,并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碰了一下他的大腿,他眼晴一亮,双手便开始不安分了。但碍于杭宗峦在旁边,到底也还不敢太放肆。于是拿起话筒:“我们来唱歌吧。” 我点了点头,他立刻唱了那首《披着羊皮的狼》,当他唱到那句:“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他还不住地向我大抛媚眼。望着他那张肥头大耳的脸,我那个寒啊,全身的鸡皮疙简直比鸡蛋还大,恶心得差点儿喷血。 但我故作仰慕地望着他,宛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虽然这一切都使我鄙视自己。但想起一个炒粉分两份的生活相比,我便也心甘情愿了。 对面的杭宗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冲我使了个眼色,便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房间。房内只剩下罗总和我,他立刻放下话筒,肥胖的身子朝我身上倾斜过来,色眯眯地问:“今夜,你们俩谁陪我睡觉?” 听了这话,我恶心地真想把正在喝的半杯西瓜汁倒在他那溢满民脂民膏的胖脸上,但我忍住了,反而娇滴滴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 但最后的防线,我始终坚守。这就让他更加着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姑奶奶,姑奶奶”地叫着我,最后都下跪了,真是丑态百出。 谁知他刚一跪下,杭宗峦便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并向他指了指手中的肩包。我狐疑地看到,罗总的脸色,瞬间大变。 第二天再见面时,罗总就垂头丧气地签了个封面,眼光里满是无奈和怨恨。 我不相信地问杭宗峦:“我又没和他上床,怎么签了这么一个大单?” 她不屑地撇撇嘴:“现在的男人比泥鳅还滑,一定要用手段。否则,就是上了床也未必能签到单。”说完,她亲热地攀着我的肩,笑咪咪地,“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有钱大家赚,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尽管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签了这个封面,如果拿提成的话,就有一万二千元了。有了这一万二千块钱,不但赵直不会解雇我了,更不怕以后会挨饿。 因为成功签了这个单,赵直非常高兴,为方便我以后的工作,还给我办了个记者证。虽然我不知道这证件是真是假,但望着记着证上自己的照片时,我还是高兴了很久。 有了这个记者证,我们去采访那些老总们就更加方便了。在专题部呆久了,杭宗峦、同事以及我的工作性质越来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知道,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不是改变自己就是离开东莞。我对很多事物的认识也从不接受到熟视无睹,我传统的道德观逐步瓦解。以前常听说,女人变坏就有钱,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在我考虑要不要去酒店见那些约我的老总或直接被他们包起来时,忽然接到沈洲一个电话。 电话中,沈洲的口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海燕,你现在还好吗?” 我以前对他无限的依恋己在他的若即若离中冷却下来,自从和杭宗峦一起跑单,他的我心目中的位置也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我淡淡地说:“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呢?反正你也是不关心我了。”说到后一句,我还是委曲地哽咽起来。 他却很激动:“谁说我不关心你?我一直关心你,你忘记那次我带你去看病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你回来吧,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有话要和你说。”他的这句话,我听了很多次,总以为他真的有话要和我说,比如他会和小颜分手,比如说我们的未来。但每次高兴而去却总是失望而归。 所以这次,我丝毫不为所动:“你带我看病我也给了你钱,以后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第109章 他急了:“这次我是说真的,你一定要回来,我要和小颜分手!” 听了这话,我心脏立刻停止了跳动,这么久的坚持和守候不就是等他的这句话吗?我急不可待地一遍遍追问:“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表白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以前我可从来没有给过你承诺呢。发生了很多事,你回来我会告诉你的。” 放下电话,我立刻请了假,兴冲冲地赶了回去。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我的好日子真的来了吗?他真的会娶我吗? 赶到金秋厂门口时,正好下班。沈洲看到我,立刻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温柔地说:“一定累坏了,先去吃饭吧。” 说起来真是心酸,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以前在公众场合,他总要和我保持一定距离,从来不会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我心里不由一甜,在很多人惊奇的目光中,紧紧依偎着他。 他带我进了一家川菜馆,点菜时,耐心征求我的意见。这让我很是感动,要知道,以前在一起吃饭时,他从来只点自己喜欢吃的菜。这小小的变化,让我感觉到,他现在是真的把我当成他的女朋友了。 回到房间,他便告诉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小颜吵架,原因是小颜在家里给他找了一份工作,是在法庭上做书记员,月薪五百元,但只是临时工。小颜的意思是让他先做着,然后再想办法转成正式公务员。而沈洲则以为,他在这边加点加班每月可拿三千八百元左右,零头也比家里那份工资高,所以就不太愿意回去。小颜很生气,骂他目光短浅,不能高瞻远瞩,说有本事的人都在家做公务员了,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出去打工!并且,她还骂他其实只是个黑人,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除了一张身份证,什么也没有! 说到这里,沈洲仍然火气很大:“我也想通了,与其被她看不起,被她称作黑人,回去拿那几百元一个月,还不如就在东莞不回去了。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跟她分手!” 这是我们相识这么久,他第一次给我明确的承诺。想到付出那么多的感情总算没有白费,我不由哽咽起来。 他将我抱在怀里,坚定地说:“我们还年轻,只要努力,一定不比在家做公务员过得差!你也别在东莞做了,我跟孟姑娘说说,你再回金秋厂来吧。一边打工一边去学电脑,明年四月份你就开始报自考,最好学一门外语。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回去把东西带回来。” 我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回去拿东西!” 他满意地点点头,捧起我的脸不住亲吻着:“海燕,你真美。”话音刚落,他便把我放在床上,轻轻褪去我的衣衫,小心压在我的身上。做这一连串动作时,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始终紧闭着眼睛,心里甜丝丝的,他终于不再把我仅仅看成一个女人,而是看成他的妻子了。甚至于,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不再向以往那样草草结束,而是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并且,在他隐忍的喘息中,我第一次有了隐隐的快感,虽然这快感,远不足以让我欲仙欲死,但对于我来说,己经是很满足了! 从此,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别人宣布:我有男朋友了!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展开了新的一页! 第二天,当我兴冲冲地回到专题部时,杭宗峦正心事重重地在宿舍里抽烟。听说到我要回去,很多人都为我感到惋惜,杭宗峦更是反应激烈。 她义正言辞地说:“我们搭档半个月就签了两个单,你为什么还要回去?你确信那个男人这次没有骗你吗?就算他娶你,他能为你买房买车吗?在东莞,我们每天接触那边多有钱有势的人,你还年轻,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穷打工仔!” 我对她的话很不以为然,我要的并不多,仅仅是一份给我温暖的感情就足够了。感情稳定下来,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所以任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这让她很是泄气。 遗憾的是,赵直有事外出,要第二天才能回来,我该得到的一万二千元提成只好等他回来结算了。于是给沈洲打电话说明情况,当晚就留在了专题部。 因为我快走了,便请平时待我不薄的杭宗峦和小韩去吃饭,为了助兴,还要了几瓶啤酒。小韩津津有味地讲着她的老公、儿子和家庭,一脸满足。杭宗峦开始还插几句,到后来便不停地灌酒,直至烂醉如泥,放声大哭。 人常说,酒后吐直言,这话确实不假。从她的醉话中,我终于知道她闷闷不乐的原因:己经和她多次上床的老贺却拒绝了她结婚的要求! 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宿舍,便累得再也不想动了。但想到即将到来的幸福和一万二千元,我兴奋地久久不能入睡。 刚迷迷糊糊糊睡着了,但半睡半醒之间,却被小韩用力推醒:“快起来,快起来,你的电话。” 这时谁还会打电话给我?我迷迷糊糊地爬下床,跌跌撞撞扑在电话机。电话己挂了,我赶紧打过去,是一个陌生人接的,他告诉我:“你男朋友沈洲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派出所抓了,现在关在派出所,你赶紧拿钱来赎人。”然后他说了HM镇一个村派出所的名字。 我吓得一个激凌,立刻睡意全无。来东莞这么久,身边同事、朋友的经历让我早就知道没暂住证的严重后果。如果被治安队抓去,会关起来等人拿钱去赎;如果没人去赎,就会带到别的地方做苦力,完全没有人格尊严,累死累活做三个月,这三个月的工资就当做谴送回家的路费。如果被谴送回家,家里人还以为在外面不知犯了什么罪了呢,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虽然我心里万分焦急,但现在半夜,我又没有暂住证,一个女孩子怎么敢去H派出所呢? 正在我对着电话发呆时,阿宝和另一个叫王义的男同事来到大厅,阿宝还不住地埋怨:“半夜三更的,打什么鬼电话!我正做梦娶媳妇呢,刚入洞房,就被电话吵醒了。” 我赶忙道歉:“对不起,我男朋友被治安队抓去了。” 阿宝不屑地“切”了一声:“你那也叫男朋友吗?” 我心情不好,也懒得理他。 王义却义愤填膺:“他们凭什么现在还在抓人!东莞、深圳、广州及长三角等等沿海地区,如果离开了优越的地理环境,离开家家优惠政策扶持,离开数以亿计外来工的血汗,能有今天的繁华吗?他们任什么查我们的暂住证?在自己的国家,我们还是暂住吗?再说,自从广州收容所打死了一个叫孙志刚的大学生,国务院己经发文件,明确规定废除暂住证和收容谴送了。他们怎么敢有法不依?你打110投诉!” 第110章 我不敢相信地问:“废除暂住证和收容谴送?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阿宝说了句:“这事你们也相信?真是天真!”便打着哈欠回了宿舍。 王义严肃地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打吧。” 我疑惑地拿起电话,拔了十几次“110”才打通,我激动地说:“国务院己经明确规定废除暂住证和收容谴送,但刚才,我的一个朋友还是被治安队人抓去了。”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110警察竟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我们东莞就是要查暂住证,现场应该有公安局领导在指挥查证,你问他们吧。” 然后是“啪”地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嘟嘟”的声音响了好久,我都不敢相信我刚才听到的话出自“110”警察之口! 我将“110”的话重复给王义听,他也不相信,但再拔110时,却怎么也打不通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后,我只好静静地守在电话机旁,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度日如年。第一缕亮光出现在窗口时,我立刻跑出去搭车。 可是当我急忙赶到HM镇那家派出所时,值班警察却冷冷地说:“这里没人!” 我立刻怔住了,但还是哀求道:“那请你告诉我,昨天抓来的人都被关在哪里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隔壁治安队问问吧。” 原来隔壁还有治安队,我赶紧跑到治安队,请值班治安员查看昨天的记录,但治安员强硬地说:“先交五块钱填表。” 虽然我知道一张表格五块钱太多,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乖乖地交五元钱领了一张表。生活早己教会我,反抗不但无用,还自取其辱。表格无非是被查询人姓名、性别之类的。填好了,还要再交三十元的查询费。拿了钱,那个治安员才帮我查询。结果表明,确实有个叫沈洲的昨晚在路上被抓进来了。 查看了工作单位及年龄、性别,我确信这就是我要找的沈洲,便急切地问:“要交多少钱才能赎人呢?我要赎他。” 那个治安员却摇摇头:“你不能赎人,必须由他所在的工厂厂长才能赎人。” 每个厂都必须有一个本地厂长,这些厂长拿着一份高工资,平时很少在厂里出现,只有工厂和当地政府需要沟通时,才由他出面。可我不认识“金秋”厂的厂长,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到“金秋”厂总机,接线员一听IE主管被抓了,立刻答应帮我找厂长。 大约半个小时后,迈着八字步的本地厂长终于出来了。厂长姓莫,我们都叫他莫厂长,一副典型的东莞五十多岁老男人形象,衣着朴素,貌不出众,听说在进“金秋”厂之前就是一个种田的农民。莫厂长倒还和气,答应和我同去赎人。因为沈洲在厂里的职位比较重要,厂里破例派厂车前往。由莫厂长出面,我交了250元钱,治安队才答应放人。 不一会儿,被放的一行人走了出来,这些人中就有沈洲。不过是一天不见,他象是换了一个人,步履僵硬,头发零乱,目光呆滞。我刚想迎上去,却听见旁边一声怒喝,出来的人便在治安队的铁门口全部跪下,看到面前的情景,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沈洲,在厂里他是多么高傲的人啊。 那些人跪过后,便在一个治安员的带领下,一个个在门口值班的本子上签了名,然后才穿着鞋走出大门。我赶忙跑到沈洲面前,焦急地问:“怎么样?他们没打你吧。” 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嘴里喃喃道:“那里面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还好没挨打,不过三天后若还没人来赎就会被打。里面有搜身的,也有专门替我们打电话的,打一次十元钱。因为太晚了,厂里总机下班,我才打了你的电话。吃了一顿根本不能称之为饭的饭,价格也是十五元,不吃还不行。” 沈洲是认识莫厂长的,赶紧走到他身边千恩万谢,并讨好地说:“你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去喝茶,好吗?” 莫厂长看了看沈洲,冷漠地说:“不必了。”说完这话,便撂下我们,独自走进派出所对面的一家颇具规模的香港茶餐厅。 沈洲冲我摊了摊手,再次苦笑着摇了摇头,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昨晚下班后,差不多十点了,他冲洗了一下,便趿拉着拖鞋出去买报纸。走过一个路口时,见到几个治安队的人堵在那里查暂住证。虽然他也是交了钱的,但“金秋”厂人太多,从来没发过暂住证,遇到治安队,出示一下厂牌就行了。 可当时是因为冲凉后换了衣服,挂在衣服上的厂牌便没有带出来,于是就想退回去绕道走。没想到退路也堵住了,好在他对地形熟悉,知道还有一个小巷可以通行。走到小巷口,才知道此处也被治安队的人把守了。 正在他不知所措时,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被治安员大声喝令:“站住,暂住证!” “眼镜”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这是侵犯人权。”但还是胸有成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暂住证,理直气壮地递了过去。 治安员接过暂住证看了看,未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治安员突然再次喝令:“身份证!” “眼镜”的声音也高起来,不满地说:“你们是查暂住证的,又不是查身份证,我有暂住证!” 治安员怒了,大骂:“仆该(粤语,死在街上的东西)!你有暂住证,我叫你有暂住!”边说边将“眼镜”的暂住证撕开,再撕烂,扔在地上,还不解恨似的,又狠狠地跺了几脚。 “眼镜”想去阻拦,被赶上来的另一个治安队员一通拳脚制服,并被喝令抱头蹲在地上。这时又过来几个治安队员围住沈洲,任他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只好学着眼镜的样儿,乖乖地抱头蹲在地上。不一会儿,有治安员用对讲机呼来一辆专门抓人的车,“眼镜”、沈洲还有几个人便被强行塞了进去。 说到这里,沈洲从我手里接过刚才治安队所开的罚款单收据,忽然指给我看:“你看这项,真好笑,水电费五十元。” 我刚才并没有细看,惊讶地问:“你又没租派出所的房子住,何来的五十元水电费?” 沈洲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心情不好,他便打电话向厂里请了假,没有去上班。回到出租屋,他立刻去冲凉,我则煮了一大锅面条。他换好衣服出来,端起面条便狼吞虎咽吃起来,差不多两斤面条全部吃光了。放下碗,他上了床便沉沉睡去,梦里还紧皱着眉头。 因为一夜没睡,我也困了,很快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却感觉脸上湿漉漉的。睁眼一看,发现沈洲把我抱在怀里,满脸的泪,我脸上的泪就是从他脸上流下来了。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第111章 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只是想想很难过。在治安队那一夜,真的是活得猪狗不如,没有一点的人格和尊严。几百多人被关在一间大屋子里,边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男男女女的,蚊子又多,还有人大小便。那些治安员,简直是把人当牲口一样,只要能拿到钱,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我拿毛巾给他擦眼泪,安慰道:“都过去了,你这不是出来了嘛。” 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再次叹了一口气:“在东莞平均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都站着至少2000名外来工,外来工的人数是东莞本地人口的百倍甚至更多。但我们从来只是被视为创造GDP和利润的机器,而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员。甚至这个城市在统计人均GDP的时候,也是无情地把我们这些外来工排除在外,虽然这个城市的一砖一瓦都出自我们之手。这样的‘统计原则’,充分体现了政府部门和当地官员对我们的冷漠!所以无论在东莞生活多久,在这里,我们却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房子,没有生活,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 我由衷地说:“你懂得真多!不过你们读过大学的人总归比我们好呢,我们工资更低待遇更差。我们更惨,被人称为打工仔打工妹,你们还是白领呢。” 他苦笑道:“什么白领蓝领,白领不过是某些人掩尔盗铃,在这片土地上,所有外来工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社会的最低等,当然,有钱人除外。” 说到这里,他好象很累了,疲倦地闭上眼晴,再不说一句话。 我以为是他还在为被抓难过,并没有放在心上。晚饭我们是出去吃的,点好菜,我便去洗手间。再回来时,看到他正神情激动地打着电话。远远地看到我过来,立刻慌乱地放下了。 我心中闪过一片疑云,小心翼翼地问:“给谁打?是小颜吗?” 他坚决否认:“当然不是!” 我略略放下心来,但总感觉吃饭的时候,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我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不再象前几天那样坦然。我以为他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但饭桌上的气氛还是沉闷了下来。 他忽然说:“如果我以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我开玩笑地说:“男人是否爱一个女人,就在于他是否娶了她。倘若你娶了我,说明你很爱我,对一个很爱我的男人,有什么我是不能原谅的呢。当然,你抛弃我例外。” 听了这话,他面色一变,随即讪笑道:“怎么会呢?我当然会娶你。” 我娇嗔道:“那就好。对了,我明天还要去拿钱,昨天赵直不在。” 他低下头,试探地问:“我现在心情不好,既然你在那边签了单,不如先做做吧。过段时间再回来,好吗?” 我想起所谓的签单不过是死缠烂打出卖色相,很想告诉他实情,但看到他万般为难的表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他一直拥着我。第二天一早,为了不影响上班,我早早起了床,刚穿好衣服,他却从背后一下子紧紧抱住我,哭了起来。他在我的面前,一直是成熟而坚强的。我想,可能是这几天发生的事让他变得脆弱了吧。我柔声安慰道:“你再睡一会吧,周未我就回来看你。” 谁知,听了这话,他哭得更厉害了,把我勒得都差点喘不过气来,边哭边说:“不如,我在你肩上留个牙印吧。” 看他变得如此儿女情长,我非常感动:“好,你留吧,我不怕疼的。” 他咬了,却狠不下心,并没有咬破皮,自然也就不可能留下牙印了。咬完后,他还要继续跟我缠绵。但为了不影响上班,我还是好说歹说他才放了手。 匆匆回到专题部,大厅里一片繁忙,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赵直看到我,以为我是回来结工资的,为难地说:“现在手头太紧,一时凑不到这么多钱。” 我摇摇头:“暂时不走了,过段时间再说,可以吗?” 他马上露出笑脸,连连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杭宗峦则兴奋地抱住我大叫:“海燕,你真好,我们又可以继续合作了。” 我勉强笑笑,想到沈洲,想到不可预知的前途,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之前签的两个单都是杭宗峦联系了很久的客户,资源用完后,就只好再发展了。这个过程很漫长,距离下次的签单,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但我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签单上,想起临来时沈洲躲躲闪闪的眼神,我感觉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再打电话过去,沈洲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的,几次欲言又止,这让我心里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五天后,我再打沈洲的手机时,竟然是关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正在我急得团团乱转时,忽然接到了李梅的电话。她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的消息:沈洲刚刚坐上回家的列车,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感觉天眩地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竟是“哧”地一声笑了:“你开玩笑吧,李梅?沈洲回家了?他竟然不和我说,这怎么可能呢?” 李梅在电话那里连声说:“海燕,你不要太难过,他不和你说,是害怕你承受不住。所以他才让我转告你,他说他对不起你。是这次被抓暂住证改变了他的想法,他说就算在东莞一辈子,他还是外地人!这次回去,宁愿在家里饿死也不会再来东莞了!” 李梅虽然活泼开朗,但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了,我这次是真真正正地被欺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的,但我知道,从此以后,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就象我身上的一个标记,永远都无法抹去!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立刻放声大哭! 我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要求的并不多,我只不过是想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拥有那怕一点点的温存,为何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呢?我越悲越想,越悲越想,泪水似乎没有尽头一般。但既然离别了,这泪水又是流给谁看的呢?难道还指望它拉回一个男人己经远去的心吗? 不知道哭了多久,专题部的人陆续回来了。看到我哭,有的上前安慰,有的刚说着幸灾乐祸的风凉话。我知道不好再这样哭下去,边哭边冲出门外。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这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我的去处,我只能在午夜的街头无助地狂奔。 不知走了多久,我累了,便疲倦地靠在路边的一堵墙上,我一边哭一边用手不住地捶打着墙面。手面被打得很疼,如果身体的疼痛能缓解心灵的伤害,我倒希望能疼些,再疼些! 第112章 我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是多么地下贱,多么地愚蠢啊!如果第一次还能原谅自己的话,那么这次,绝对都是我的错了!一个人跌倒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我一遍遍对着黑暗的天空在心里呼喊他的名字,一遍遍诅咒着他:“你去死吧,总有一天你会受到诅咒的!” 正在我哭得昏天暗地时,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杭宗峦和一个叫秦学礼的东北同事打开车门走出来。我象遇到亲人一般,扑在杭宗峦身上,放声大哭,抽抽泣泣地说:“我好想去死,真的好想去死。” 杭宗峦象大姐姐一样拍拍我的肩:“别哭了,回去吧,你胆子太大了,这条路非常危险,前不久就有两个女孩就是在这里被轮奸了。” 我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在午夜的街头,危险是无处不在的。只好擦干眼泪,机械地跟她上了出租车。可一坐在车里,闻到那股劣质汽油发出的气味,我的胃便翻江倒海地难受,不住地干呕,我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吐出来。秦学礼赶紧打开车窗,我这才好受些。 我不想哭,可我的眼泪,却一次次无声地流下,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完,我索性不再去擦了。窗外的风一遍遍吹过我潮湿的脸庞,眼泪不一会儿便风干,我的脸庞再次潮湿,风再次吹干,如此反复。 我多么想我所受的伤痛,也能象这眼泪一样,被风吹走,不留一丝影踪啊。 回到宿舍,我破例没有冲凉,倒头就睡。无论如何,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既然我的处女身换来的是欺骗,我的一片真情得到的是被抛弃,我也没有必要为谁守身如玉了。这种艰难的生活,我实在无力再支撑下去,我要堕落,我要放纵自己,我要找个有钱人把自己卖了! 杭宗峦劝我:“以我的经验,你还是趁着年轻,赶紧从有钱男人包里掏出一些钱来。男人嘛,你要把他们当做钱包,掏空了一个再换一个,旧的去,新的来,攒够了钱,一辈子就不愁吃穿了。现在,是有钱人找你,等象我这么大了,想找有钱人都找不到了。” 我坚决地摇摇头:“不,就算卖了,我也要整卖不要零售。我要找个绩优股,然后套住他,让他做我一生一世的饭票。” 杭宗峦摇摇头,不置可否。虽然我和她的想法都与爱情无关,但我总想,我和杭宗峦,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 一旦动了这个心思,我便开始对我采访的老总们留意起来了。有钱男人虽多,有钱了却还单身的男人却不多,有钱了单身但年龄比我大不过十岁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但常言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是在一次采访中,遇到了一个叫陆昌柱的有钱人。 陆昌柱比我大九岁,我穿上高跟鞋和他差不多高,非常干瘦,标准的五短身材。虽然有钱,肯定不是很大的款儿。但最起码,若能嫁给他,一辈子的吃穿是不成问题了。 陆昌柱是潮汕人,初中还没毕业,说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喜欢把西服上的标签让人家看,喜欢显摆自己多么有钱,喜欢欢说话故意加上几句英文,英文无非是yes、no之类的,简单到三岁儿童都会。 但他懂得赚钱,他从摆地摊卖皮鞋开始发家,现在在珠三江好几个城市的大超市租有皮鞋专柜,当然,大部分业务还在东莞。卖皮鞋,虽然说起来名称不是很好听,但毕竟人家开着很好的本田车。 那天我和杭宗峦去采访他时,他就一直盯着我目不转晴地看,并数次声明自己是单身。他虽然个子不高,却长着一张极诚恳的脸。连杭宗峦都说:“看上去是个不错的男人,也有钱,你要是能让他娶你,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我的心,不由得就动了。虽然我没有文凭,但也算青春美貌,一个卖皮鞋出身的男人,能对女人的文凭有多高的要求呢?采访完毕,他虽然并没有签单,却迫切地约我吃饭,我没有拒绝。果然,在约好的时间,他开车到专题部的楼下接我,宿舍的女孩子们都很羡慕。 坐在他的本田车上,车窗打开,风从耳边吹过,既凉爽,又不用担心晕车,我感到十分满足。我不由憧憬未来,要是他能娶我,我便每天都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该有多好啊。 别看陆昌柱文化不高,但很是健谈,一路上都滔滔不绝他的奋斗史,尽管这些,我在采访他的时候就听过了,但我还装出很想听的样子,一脸仰慕。他越发得意起来,言语间全是有钱人的那种张狂:“我的故事,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讲得完的,以后有时间我再跟你说。就连本田车我都开腻了,明年一定换奔驰。” 我始终保持我仰慕的眼神,连连点头。他望了望我,很是满意。他带我去一家很有名气的海鲜酒楼,点了大闸蟹,还有基尾虾,连价钱都不看,非常大方。我知道这个男人故意在我面前显示他的有钱,虽然我从心底看不起他,但没办法,他也确实有钱。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依然保持着我仰慕地眼神,时不时装出一付小鸟依状。做假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比干农活还累。 海鲜很美味,我的面前很快堆满了蟹壳和虾皮。酒楼很大,环境幽雅,冷气适中,吃得再多也不会汗流浃背。我很想在这家酒楼里多呆一会儿,这样会吃得更多一些。 但他却很快吃完饭,这让我不好意思一个人再吃下去,只好也停住了筷子。他唤来服务生埋了单,然后说:“海燕,去我家吧。” 不言而喻的意思,如果跟他去他家,ML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去,他便没有了和我交往下去的兴趣。在这个充满荷尔蒙气味的城市里,男女之间的ML象吃饭一样随便,既然我和他吃了饭,ML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想到这里,我顺从地点点头。 陆昌柱的家在一个很大的别墅区,正是现在流行的所谓时尚住宅区。刚一走进住宅区,我便闻到露水和花草的芳香。良辰美景,如果身边行走着的是心爱的男人,该有多好啊。想想真是悲哀,虽然我失了身,但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一次。沈洲不是,陆昌柱当然也不是。 从本田一下来,便感觉空气十分躁热。但一走进他那幢中央空调开得很足的别墅,我就感觉到了春天似的。客厅布置得很漂亮,除了金壁辉煌,我实在无法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但墙壁上挂着的一副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却不由让我想起了“附庸风雅”这四个字。 他殷勤地问我:“想喝点什么?” 我随口道:“什么都行。” 第113章 他笑笑,从客厅一角的吧台拿过来两只高脚玻璃杯。玻璃杯很漂亮,他举杯子的样子也学着电影中绅士的派头,笑眯眯地说:“这是法国干红,我最喜欢了,不知你是否喝得习惯?” 说完,他举了一下杯子,浅酌慢饮,我试着喝了一口,那杯道呛得我胃部一阵痉孪。但我不能吐,我拼命想抑制着自己胃部的不适,笑容满面。 他忽然就弯下身子,一只手搂住我的肩:“你的笑容好迷人,象条美女蛇。” 美女蛇,现在还有人这样比女人喻?我苦笑不己,他却放下酒杯,另一只又伸过来搂住我的腰,暖昧地说:“我可以抱你吗?” 说要抱,他的手就在我身上游走起来,他的手蜿蜒曲折,才真的象极了一条蛇。 虽然明知今晚是逃不过了,但我还是躲闪着,看我躲闪,他就更来了劲,身子往前凑着,脸也越来越近,终于一张湿乎乎的、带着酒气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说不出来为什么要恶心,但还是闭上眼晴迎了上去。他的舌头很快伸进我的牙齿,我没有一点晕眩的感觉,仿佛舌头在做机械运动。自始至终,我一直闭着眼晴。 他忽然放开我的唇,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我要开始了。” 听了这句话,我和身体立刻僵硬了。我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与草率,不该和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来他家。在这个处处充满陷阱的城市里,无根无基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他意识到我的变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我胆怯地说:“你,你要开始什么?” 他一把把我抱起,柔声说:“你说呢?”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开始”。尽管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但在这一刻,我年轻的身体不禁意乱神迷起来。当他抱我放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垫上的一刹那,我立刻清醒过来,睁大眼晴问:“你会娶我吗?”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拍胸脯,坚决地说:“娶,当然娶,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所有的犹豫与戒备荡然无存了。他的吻很有技巧,他的抚摸不紧不慢,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惶恐:他是个情场老手!但很快,他的手停止了动作。我疑惑地睁开眼晴,只见他己把自己剥得精光,在我视野里,非常丑陋! 我赶紧将目光移开,他不慌不忙地说:“刚才出了汗,我先去洗洗,等一下你也去洗吧。否则,很不舒服的。” 我点点头,他的五短身材很快闪进洗手间。他长得实在是丑,但只要他能娶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给我一个家,我一定会死心踏地跟他。 就在我痴痴地憧憬未来时,我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震一震的,他的手机设置了震动。我好奇地拿起来,随便翻看着短信,我以为不过是那些无聊的所谓咨询公司发的色情广告而己。 但我立刻呆住了,几十条信息,一条条几乎全是他的风流史。很多女人发短信给他,讲着如何思念他,思念他的内容却大多是关于ML的,用词之下流让我汗颜。我的冷汗一颗颗落了下来,这样肮脏和龌龊的男人,我竟然还天真地要他娶我!我对他来说,和给他手机发信息的那些女人一样,不过是让他图一时之欢的道具而己! 我立刻跳下床,整理刚才被他弄乱的衣服。刚刚整理好,他就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做了个下流的动作,还想过来抱我。我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将他一推,狠狠骂了句:“畜牲!” 他没提防,趔趄了一下,一屁股撞在桌角上。他“哎哟”一声,捂着屁股,破口大骂:“你这个臭鸡婆!你不想活啦?” 我再不想看他一眼,逃也似地冲出他的别墅!我真是愚蠢透顶,即便他是单身,他就一定会娶我吗?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一颗颗落在我的脸上,打在我的小腿上,可我并不觉得,就连脸上的泪也不觉得。这个城市很冷很冷,可我却总想找个人取暖,这种想法不但单纯,而且可笑。我不是笑陆昌柱,也不是笑沈洲,我是笑我自己! 就这样笑着哭着,哭着笑着,我忽然感觉到胃内再次翻江倒海般地难受起来。这个城市的公厕是稀有品种,正好路过一家麦当劳,我赶紧冲了进去,躲进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 我原以为这次呕吐是对自己和陆昌柱的恶心,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一上车就吐得一蹋糊涂。开始的几天,我一直认为是那晚跑到街上哭得太久,受凉了造成的。可发展到后来,闻到汽油味也想吐。每次外出时,一看到大大小小的车辆,我就不自觉得心悸。反复几次之后,杭宗峦便犹豫着提醒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这一提醒,我才想到月经己经好久没来了,心里不由一寒。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支吾道:“好久没来月经了,不过听以前同事说,因为这边压力大,再加上水土不服,很多人月经都不正常。” 她坚持道:“我虽然没生过孩子,但也怀过两次孕,当时也象你这样,闻到汽油味就吐,你还是去药店买‘早早孕’试纸测一下吧。” 听了这话,我真是欲哭无声。以前和沈洲在一起时,他一直采用安全期避孕措施,整天念叨什么“前七后八”。而那时,我是什么都不懂。 事到如今,我只好药店买了早早孕试纸。当把试纸浸在小便里时,我感觉非常屈辱。更屈辱的是,我看到试纸上那红红的两条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晴,我一遍遍对照着试纸的使用说明,更加确定无疑了:我竟真的怀孕了! 我怀孕了,沈洲却回家了,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在工厂时,我整天呆在宿舍里,是一个标准的乖乖女。工厂里有很多下班就出入舞厅、溜冰厂的女孩子好象一个个都没事,为什么偏偏我怀了孕?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我觉得我肚子里不是孩子,而是颗定时炸弹。我现在自顾不暇,年纪又小,对这个不期而来的小生命没有任何的母爱。但这并不能减轻我的伤害,我甚至没有痛哭也没有痛苦。现在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让肚子里的定时炸弹不爆炸。 一个未婚女孩怀孕是可耻的,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关于我怀孕的事,即便是杭宗峦。因为如果她知道我怀孕了,也许就会不和我搭挡跑单了。这段时间,我一外出就吐得七荤八素,己让她很是埋怨。 我更加不想让赵直知道,他若知道,说不定专题部都不会让我呆了。现在进厂几乎都要健康证,女性健康检查都有尿检这一项,一个怀孕的人,任何厂都不会要的。我在东莞又举目无亲,虽然专题部条件也不好,但总归比住十元店划算得多。 第114章 去医院肯定很贵,再说,我也不想张开双腿,让医生的手和器械在身体里掏来掏去,想想都很可怕。忽然就想起丽娟上次说的流产药,我象做贼一样跑到药店,导购小姐很是热心,原来真的有这种药。我如获至宝地买了一颗小小的白色药丸,当晚就偷偷吃了一颗,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肚子里的孩子掉下来。 因为连日来没有胃口,很饿,却什么也吃不下,此刻肚内更果空空如也。躺到床上后,我很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产生了幻觉,感觉整个人象是悬浮在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醒来,己是一身的冷汗。 这时,感觉肚子开始疼起来。我以为这是药物的正常反应,便紧咬牙关,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我渴望疼痛过后,孩子就会掉下来。果然,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疼过后,我感觉下身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便从体内涌出,顺着两条大腿往下流。我挣扎到卫生间,看着暗红色的血块一块一块从我体内往外流。这些血块就是我的孩子,现在我的孩子就这样被我一点一点的杀死,我眼泪就掉下来了。 与此同时,我又想起,这孩子也是沈洲的,我现在是在杀死沈洲的孩子,我忽然又有一种恶作剧作的快乐。看哪,沈洲,谁叫你那么无情无义,我在杀死你的孩子! 就这样,我坐在马桶上,哭一阵,笑一阵,到后来,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了。但无论如何,孩子总算流掉了,我感觉一阵轻松。 血还在流着,我放上一块卫生巾,从马桶上起来时,我感觉眼冒金星,浑身无力。我闭着眼晴镇静了一下,还是勉强扶着墙壁回到宿舍。床单有一块也渗出的血泅湿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有气无力地躺了上去。 谁知刚躺下,推门进来的小韩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忽然大叫起来:“海燕,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你这样子好吓人呢。” 我拼命摇头,我想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感觉浑身发冷,手心湿漉漉的,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时淌下来。 小韩赶忙说:“你脸色好苍白,快躺下来,我去给你打一点热水。” 她边说边走过来,想将我挪到床上,谁知我身子刚一动弹,她便大叫起来:“你,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我感觉肚子还在一阵紧似一阵地痛,便试着把一只手压在肚皮上,痛苦地呻吟道说:“我肚子好疼,好痛啊!我受不了了,我太痛了,我可能要死掉了。” 我真的以为我要死掉了,仅仅是因为贪恋那一点点温存,难道要我用生命去偿还? 小韩立刻朝门外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海燕流了好多好多血。” 正在客厅里聊天的几个同事立刻拥了上来,杭宗峦看了我的下身一眼,焦急地问:“你是不是流产了?” 我感觉事到如今,再也瞒不下去了,只好说:“是的,我吃了流产的药。” 她又问:“你去过医院吗?” 我摇了摇头:“没去过,在药店买的。” 她埋怨道:“那药是不能乱吃的,还是去医院吧。” 我犹豫着说:“还是不去了吧,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钱呢?” 小韩道:“那有什么办法?该去还是得去的。” 因为我下身还在流血,只好叫了辆“的士”,为防止意外,有一个男同事好照应,杭宗峦还叫上了男生宿舍最正直的秦学礼。 到了楼上,杭宗峦说:“小韩你们两人先去医院,我回去找赵直要钱!”便火急火燎地又跑上楼。 到了医院,得知我吃了流产药,医生责备地说:“流产药不能乱吃的,要是吃药不当不但流不了产,大出血弄不好还会送命。出了这么多血,也不排除是宫外孕,要检查确诊一下,过一会儿再动手床。 尽管我疼得不得了,但一听手术还是急了,弱弱地问:“做什么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皱着眉头说:“如果仅仅是流产,只要做一个清宫止血的小手术就可以了。如果是宫外孕就难说了,要先确定妊娠的方位再进行手术,那就要花钱多。” 我还想问什么,医生就不耐烦地将一大堆化验单往我面前一放:“先去检查,回来再交押金。” 望着那一大堆化验单,我心疼得要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我在小韩的挽扶下,勉强去交了钱。接下来验尿、验血、查白带、做B超等等,一系列检查下来,我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下身的血还在淅淅沥沥地流着,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说话了,便把那一叠化验单交给小韩。 急诊室内并没有多少人,轮到小韩时,她正要把化验单递过去,这时从门外来了个本地的女人,高声用粤语和医生打着招呼,肥胖的身子就横在小韩面前。医生刚才面无表情的脸堆满笑容,将听诊器放在了那个胖女人的胸前。他们边看病边兴高采烈地聊着天,仿佛丝毫也没看到有气无力靠在旁边椅子上的我。 259。 我知道,在东莞医院看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本地人优先,我只有暗暗祈祷不要再来一个本地人。那样的话,我们这些外地人就可以按排队顺序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那个胖女人走了,谢天谢地,没有进来本地人插队。医生又恢复了刚才冷淡的表情,接过化验单,严肃地说:“己经确诊了,是吃药不当引起的大出血,怀孕两个多月的胎儿是不能吃药流产的,现在要做个清宫手术。”边说边又开了一个手术的单据。 我这时己浑身无力,便身上所有钱都交给小韩,让她帮我去下面收费处交钱。我回头弱弱地问医生:“手术贵不贵?” 医生冷冷地说:“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还问贵不贵?药物流产不当失血,如果失血过多的话,就需要输血。要是来晚了,命都有可能保不住。” 我心有余悸地问:“现在来,还不算晚吧?” 医生态度忽然缓和下来,建议道:“虽然不算晚,但我还是建议你输血。” 我一听说输血,吓得连连摇头,坚决说:“不,我不输血!” 医生很不高兴:“我是医生,你要相信医生的话,输血恢复得快。你放心,我们是正规医院,血制品绝对没问题。” 虽然我浑身无力,但还是反驳道:“就算血制品现在没问题,也不能保证三个月以后没有问题。听说HIV感染者有三个月的窗口期。也就是说,如果有感染者在窗口期内献血,此时就算检测,也检测不到病毒。但事实上,感染者的血液中己经带有病毒了,这种病毒也会随血制品进入健康者的体内,是不是?” 第115章 医生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病人,行了行了,不输就不输,反正命是你的。” 她说话时的语气说不出的轻视,要是在以前,我会感到难过。但现在,我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无论如何,不需要输血了,我还是感到一丝庆幸。就算血制品是干净的,那昂贵的费用也是我无法承担的。 很快,小韩就回来了,当她把手术单和收据放在医生面前时,医生脸色这才缓和起来,站起身说:“去做手术吧。” 身下的血还在流着,我艰难地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跟着医生走进手术室。 望着那个人字型的手术台,我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医生扔过来一件塑料布的大褂,喝斥道:“穿上,躺上去!” 我只好穿上大褂,象刚才检查白带那样,机械地脱鞋坐了上去,把两腿劈开,呈蜷缩状分别放在两个放脚的铁架子上,艰难地脱掉裤子的一条腿,包括短裤。另一条腿的裤子,我搭在了手床台上。己是暮秋时节,天气有些冷。 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医生准备手术器具发出的“叮叮咚咚”声,似乎离我很遥远。我看见医生把很多发着不锈钢亮光的器具一件件拿出来,摆放在一个大托盘中。忽然,又一个大声的喝斥在耳边响起:“还有一条裤腿怎么不脱?全脱了!” 我麻木地将另一条裤腿也脱掉了,我感觉自己象一头上了架子的猪,等待别人宰杀。 医生很快走过来,用脚从手术室的角落里踢过来一个塑料桶,里面跟小时候家里杀猪接猪血的桶一样,全是血水。 想到我身体流出的血也要混进这桶血水里,而那血,原本应该流在我孩子血管里!孩子,我的孩子,是我杀了你!原谅我不能把你生下来,因为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上的压力,都让我无法承受。 与此同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身上的冷汗顺着胳膊往下流。 医生一边移动窥阴器察,一边发表议论:“胎儿还在,都这么大了,你还敢吃药!” 我拼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我感觉这个时候,我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牲口! 在这一刻,我恨沈洲,更恨我自己!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我忍住眼泪,拼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因为哭除了让自己更痛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紧紧咬着嘴唇,很快晕了过去。朦胧中,感觉肠子被什么东西往上拽一样,甚至连嗓子眼儿都快在被人从下面拽出来。 一阵更加剧更的疼痛让我清醒过来,我感觉下身有什么机嚣还在开动。因为这种疼痛,反而让我忘记了心灵的痛苦。如果身体上的疼痛能将心灵上的伤痕清洗掉的话,我甚至希望能疼些,再疼些! 手术结束时,我几近虚脱,浑身上下都是汗,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外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我艰难地从手床室出来时,医生又开了一个处方,说要打点滴消炎,还开了一些吃的药。 小韩把处方和刚才剩的钱递给秦学礼,让他去交钱拿药。她自己刚把我挽扶到注射室的一张椅子上。谁知我们刚刚坐下,秦学礼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小韩问:“药呢?” 秦学礼为难地说:“钱不够,还差两百多块,我身上也没有钱。” 小韩沮丧地说:“我身上也没有钱。” 正在这时,杭宗峦匆匆忙忙赶了来,一看到我们便焦急地问:“赵直不在,大家都没钱,只凑了三千块钱,还是把上次一家啤酒厂抵压的啤酒拉出去低价卖的,我都急死了。” 不知为什么,手术那么疼我都忍着没哭,但看到杭宗峦气喘吁吁的样子,还有她小心翼翼掏出的三千元钱,我竟悲从中来,眼泪汹涌而下,瞬间便是满脸的泪水。 正好刚才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医生有事进来,看到我哭,立刻大声制止:“刚做过手术,不要哭,哭了以后头会疼。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虽然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严厉,但口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听了这话,我立刻收了声,想忍住哭,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因为身上很多冷汗,我怕灌进鞋子里,便拿出纸巾,把裤管卷起来,想将小腿上的冷汗擦干净。 没想到,医生再度制止了:“不要露出膝盖,以后膝盖关节会疼。”我只好将裤管放下来。 这时,我感觉口很干,秦学礼和杭宗峦去交钱取药了,小韩也去洗手间了,我只好自己拿了一个一次性的杯子去倒水。象以往一样,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冷水的开关。 没想到,我刚想把水杯送到嘴边,医生更加严厉地喝斥道:“不要喝冷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一惊,水杯里的水立刻洒了出来,蹦跳了几下落到了地上。望着地上的那滩水渍,很快连成一片,我只好慢慢转过身子,又接了一杯热水。 打点滴的时候,因为感觉浑身发冷,我躺到了输液的床上。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我紧紧把自己裹在白色的被子里,心如死灰。 点滴打完,又喝了几杯热水,身上不再冒冷汗了,好象也有了些精神。回去的时候,因为天己经晚了,只好又打了一辆“的士”。就着车内的灯光,杭宗峦让小韩把所有收据都拿出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算医药费。将近两千块钱,本来应该花得还少些,但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给我做了一个全面的细菌培植,明天才能拿结果,仅这一项,就花了650元。 刚才吓得不轻,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想想,手术今天都做过了,明天才能拿结果的所谓细菌培植,实在对这个手术没有任何意义。 小韩埋怨道:“医院真是黑心!” 一提起这事,杭宗峦就牢骚满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没病治成有病,小病治成大病,又不是新鲜事。现在的医生啊,只要你进医院,随便问几句就开一大堆检验单,完全依赖机器,真不知怎么说他们好。依我看,海燕今天花两千块钱实在不算多。你流了那么多血,要是遇到狠心的医生,才不管你需要不需要呢,肯定会叫你输血。只要血制品拿来了,就算是为你备用,也照样扣钱!” 秦学礼附和道:“就是就是,要是输血,那就不是一千两千了,一小袋血就一千八。” 杭宗峦问我:“海燕你献过血吗?听说献过一次血的人本人和直系亲属是可以免费用两次血的。” 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有几次遇到无偿献血车,其实很想献。但听说很多采血站都是非法的,我分不清哪是正规,哪是非法,就只好不献了。” 第116章 秦学礼闻言,恨声说:“就是正规没有用的,我献过两次血。献一次血,直系亲属可以输两次的。可那次我父亲需要输血,当时在我们县医院看病。我拿出献血证,医生却说,不是在本地献的血,县医院的血就不能无偿给我父亲用。” 杭宗峦接口说:“我以前有一个同事,从大学时起,每年都献血。后来也遇到和你类似的情况。当时是他母亲用血,医生先叫他买血,再去献血的地方报销。他信以为真,就到原先献血的那个血站,先是出示病历;谁知有了病历,又要医生证明,证明当时必须输血;证明拿到了,又要用血的发票。虽然医药费发票是全开在一起的。但我同事还是想法设法拿到了,然后血站又说那家医院的价格高了。我同事被他们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焦头烂额。但他很执著,最后终于拿到报销了,还抵不过车费和误工费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献血了。” 尽管我浑身无力,但还是不解地问:“为什么每个人用血时都要买血呢?又那么贵,每年有那么多人义务献血,那些血都用到哪里去了?” 秦学礼冷笑一声:“都被卖给病人了呗,血站做的真是无本生意,白赚!我听一位曾在某个血制品公司工作过朋友说,虽然国家这几年三令五申,各省卫生厅也组织多次检查和整顿,但很大一部分采血站还是违规操作,存在降低供血员标准、跨区采浆、频采、超采等违规违法行业,牟取暴利,且手段越来越隐蔽。经常有一些病人、老人、残疾人等不符合采血规定的人,利用别人的身份证冒名顶替,也加入到卖血行列中。据说贵州省记录在案的有25个单采血浆站,其中有一个县级血站是贵州省采浆量最大的,也是国内的‘第一站’,每年营业收入超过两千万,纯利润在500万以上。那个血站是由卫生局的一位副局长兼任站长,开的都是上百万的豪华宝马轿车,个人年收入超过千万,是当地有名的富豪之一。” 杭宗峦无奈地说:“是啊,多明显的欺骗。很多事情,本来上面的政策也许是好的,但一贯彻下来,就彻底变了味,成了某些当权者谋私利的工具。” 秦学礼叹了一口气:“更为可怕的是,这些掌握实权的少数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丧尽天良。因些,仍然有很多人依靠卖血为生,带有艾滋病毒的血还有流淌,流进一个个健康的身体内,不时有人因为输血感染艾滋病或别的血液传染病,媒体的报道也证明了这一点。可遗憾的是,那些卖血的人为了得到一点可怜的‘补助’,竟然连艾滋病也不知道!” 卖血!卖血!听到这熟悉的字眼,我感到浑身冰冷。曾几何时,河南、安徽等省卖血感染艾滋病成为令人尴尬的“中国特色”,而今天,这种可怕的行为仍然存在,在中国发现艾滋病二十年之后,卖血不止,国难未已,又将有多少人因为贫穷去卖血而感染艾滋病,又将有多少因疾病输血和使用血制品而感染艾滋病?新的灾难又该降临到多少人、多少家庭身上!除了那些暴富的血站站长,我们的政府官员都到哪里去了呢?视而不见还是掩耳盗铃?亦或是为虎作伥?我越想越感到恐怖! 一方面是,国家为艾滋病高发区的巨额资助,高发区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压力和经济负担,而国家的这些资助又有相当大一部分流进了地方当权者的私人钱包,致使艾滋病人及携带者穷途未路;另一方面,暂时幸免于难或疫情不太严重的地区,却又走着高发区当年的老路,血浆经济仍在如火如茶地开展,贫穷的人们仍然在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可怜的“补助”!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现在的医院和其他很多政府部门一样,占地面积越来越大,建筑物越来越庄严气派,可离普通老百姓,却是越来越远了。 经此一劫,我身心俱惫。象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我甚至不想踏出专题部半步,我害怕见到陌生人,我再也不愿意过那种半小姐性质的跑单生活了。在东莞,我就象一朵飘零的花,离开故乡的怀抱,我就没有了一株可以栖息的枝桠了,我感觉自己好累好累啊。 现在,除了回家,我什么都不想!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便强烈地充斥了我的整个灵魂。山水阻隔了亲人,却阻不断我对亲人的思念;岁月模糊了记忆,却抹不去我对故土的情怀!我要回家,我想妈妈和弟弟。只有亲人的爱才可以抚平我身体和心灵的创伤,至于那个齐怀义,至于所谓的实现自我价值,都统统见鬼去吧。 如果赵直给我结算提成的话,加上我一直舍不得动的那一万块钱,我就可以有两万五千元的存款。也许在东莞,两万五千元实在不算什么。但回四川的话,有了这两万五千元,就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店,然后找一个男孩安安稳稳地嫁掉,平平淡淡过一生,我就再也不需要来东莞了。 可赵直除了给我五百元让我补补身子外,再次以没钱为由拒绝给我结算提成。赵直还是以前的赵直,可大难过后的杨海燕,再也不是那个胆小害羞的杨海燕了。人一旦被逼到墙角,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于是,我每天早早地坐在他们打电话的大厅里,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除了眼晴长时间盯着某个人外,就象一具行尸走肉。开始的时候,赵直还不断怂恿杭宗炕让我外出跑单,但我坚决拒绝了。几次过后,杭宗峦终于也死了心,又和新来的漂亮女孩向蕾组成了搭裆。 每天早上,他们一开始打电话联系客户,我就会悄没声息地坐在大厅里,直到他们一天的工作结整,我才会返回宿舍。每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让他们很不耐烦。 我只想拿到我应该得的钱,那都是我出卖尊严和人格得到的。所以,无论他们对如何,我都冷眼相对。我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专题部的人因我的存在,气氛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和沉闷。有时,他们很多人在说笑,看到我形如鬼魅一样地飘进来,便立马住了嘴。我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专题部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秩序。 其实采用这样的要钱方式,我也是逼不得己的。每天坐在大厅的一角,我连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脑海中不由冒出八个字:人在东莞,心在地狱!于是,我更急切地想要回家,而回家,除了用这种方式,我一介弱女子,实在是别无选择! 第117章 这一切,都是因为赵直不给我结算提成,很快,同事们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他们议论纷纷,说赵直不该这样为难一个女孩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害怕以后自己也遭遇和我同样的下场。 赵直很快就坐不住了,几次声色俱厉地撵我出去跑单未果后,便直截了当地说:“杨海燕,我这里不是福利院,你整天做在这里象什么话!也影响别人做事的!” 我冷冷地说:“好,把你该结算的提成给我,我一定马上离开!否则,我就是你的员工,我会一直这样坐下去!”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在这个诚信缺失的年代,欠钱的都是大爷,他若铁定不给,我也是没有办法。他这个所谓的专题部,鬼知道是真是假呢。好在一万五千元还不至于让他放弃这里的一切,抬腿走人。想到这里,我便放下心来。 果然,沉吟片刻,赵直还是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不过我己经给你五百块了,这段时间又白吃白住的,只能给你一万二千元。” 我很干脆地说:“行,一万二就一万二。” 拿了钱,我立刻存在了银行卡上。按照宿舍女孩们传授的经验,我到附近的小市场花三元钱买了一条前面有小口袋的尼龙短裤,将银行卡和准备买车票的五百块钱放在小口袋里面,然后小心地拉上拉链。我又分别在两只鞋垫底下各放了三百块钱,做为到广州的车费以及路上零花。 这是我三年后第一次回家,和以前厂里那些回家过春节的同事一样,我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漂亮一些。在外面受到的所有屈辱和伤害,是要好好掩盖在这层光鲜漂亮的外表下。否则,不但家人担心,在村人面前也是很没面子的事。 所以,我到美容院拉直了头发,买了两套秋冬的新款衣服和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这样一打扮,我又成为时尚亮丽的美少女了。如果我自己不说,相信任何人看不出这三年曾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我只将稍好的衣服放进了行李箱,至于从家里带来的被子等物,己破得不成样子,就没有拿。那些被子、席子、水桶等物,很快被杭宗峦和小韩她们拿了去。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专门请杭宗恋、小韩、秦学礼等几个相熟的人吃了一顿饭,以感谢他们在我去医院时给予我的帮助。我早己知道,在这个冷漠的城市,别人对你好是人情,不对你好是本份。所以,那怕是一点点关受,我都心存感激。 平时他们吃得都很节俭,所以菜刚一端上来大家便开始狼吞虎咽。望着五大三粗的秦学礼被咽得直咳嗽,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原来在东莞,我并不是最可怜的一个。在外讨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杭宗峦更是激动,她一边喝酒,一边大骂向蕾。原因是,向蕾并不象我以前那样听她的话。在她带了向蕾几次后,向蕾熟门熟路了,就开始甩开她,私下里单独和那些老总们接触。而那些老总们,都是杭宗峦长期联系的客户,弄得杭宗峦不但失去了好几个有意向的客户,再打电话过时,还要受到别的客户奚落。 向蕾是本科学历,新闻专业,不但人也长得漂亮,作风也很大胆前卫。晚上冲过凉后,喜欢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袍睡衣。睡衣没有钮扣,只在腰间系一根带子。那根带子似乎总系不牢,于是我们经常能从她敝开的衣襟看到她大半个身子,包括女人身体最隐私的部位,但她从不在乎。据说在来东莞前,她是内地一家报社的记者,她的家在当地颇有些势力,来东莞是因为感情问题。进专题部时,原是奔着专题部所属新闻权威机构的牌子。在深知选择错误,她身上己没有什么钱了,于是就做了下去。杭宗峦带了她几次后,她很快如鱼得水,竟常常彻夜不归了。原以为她不愧是记者出身,适应力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因缘。 望着杭宗峦那厚厚的脂粉再也遮不住皱纹的脸,我认真地说:“不管别人怎样对我,但我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 她豪迈地向我举起酒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只要你回东莞,一定要来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总共五六个人,却喝了整整一打啤酒。除了我和小韩,其余的人都略略有了醉意。他们似乎还不过瘾,但大约是考虑到我的经济能力,也并没有再要喝。 回专题部的时候,差不多十二点了。向蕾不在,估计又不回来睡了。只有小周坐在床上抽烟。己经习惯了她的抽烟、醉酒及默不作声,我们也并没有和她打招呼。谁知她却破天荒从床上递给我一张纸,淡淡地说:“这是我今天从网上下载的,你明天就要回家了,这些对你也许有用。” 这是我来专题部后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接过那张纸,感激地说:“谢谢你。” 她却不再理我,猛地抽了一口烟,秀丽的面容重又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中,说不出的颓废与醉生梦死。我忽然想到,以我目前的处境,己经没有精力打拼了。倘若继续在东莞呆下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他的“金丝雀”;另一条路就是象小周这样,抽烟、酗酒以及醉生梦死! 我叹了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床上,打开了那张纸,映入眼帘的文字让我心有戚戚。 广州安全攻略 1.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主动向你打招呼的人。尤其是那些号称是你老乡或朋友的人,很多情况下,他们都是骗子! 2.千万要拉紧你小孩的手不放,数不清的人贩子在你出现的那一刻起便盯上了你的宝宝! 3.千万别捡地上的钱包及任何值钱的东西。如果有人捡了想和你平分,你也千万别以为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4.在任何地方打手机一定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打,否则很有可能会被抢。打手机的时候,身子要不停的旋转,并注意身边的任何人! 5.下车的时候最好找人多的地方下! 6.遇到手里拿着注射器的,你一定要离远点,别看!小心那人发狂,注射到你的体内!否则,不久的将来,你在一阵高烧后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7.看到摩托仔跟年轻搭客关系密切且眼神飘忽、四处游弋的,离远点! 8.不要在马路上玩弄手机,看时间也不行,否则肯定被抢! 9.在车站等车要退到路基内侧,然后再掏钱包拿钱! 10.在公车上,坐位不要靠车门,不要在非空调车靠窗位置打手机。切记一手捂住钱包,一手捂住手机,钱包里不要少于200元。遇到抢劫,劫匪上车首先抢靠车门或前部的人,假如找不到钱(即使你真的没钱),一定会捅一刀,以儆后人,否则下面的抢劫工作不好开展,所以备好买命钱是很重要的! 第118章 11.将行李放在出租车后排时,一定要将车后门、后窗锁死! 12.尽量不住在城中村社区,很多人下班回家后会以为走错了房门! 13.还是不要买笔记本了! 14.住在某些地方天黑以后就不要出门! 15.现在作案一般是团体作案,个人如果没有医疗保险和人寿保险,就不要挺身而出! 16.走路或等车时,与任何人尽量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提高警惕,环顾四周,学会观察自己的身影。不要因为身边的一些异常现象(比如有人丢钱、打架等)分散自己的精力,和朋友一起走路聊天时也不要过于投入! 17.最容易被盯上的人:身材瘦小、外地口音、大包小包,总之一看就是刚来的外地打工仔或土财主(蹩脚西装+密码箱);相对安全的人:公司制服、夹杂大于1/3的鸟语、没有行李、身强力壮且结伴而行者! 18.不要在街上问路,没人会告诉你,有人主动给你带路的,必须马上远离此人! 19.一定要随身携带身份证,可能的话连毕业证也带上。若碰到一群壮汉围住你,在斩掉你的手指头前,一定要及时报上姓名、籍贯,并对其发送消息:“大哥们,你们真的是找错人了。” 20.在街上遇到未成年维族小同胞立即看顾好你的包! 21.非生活所迫,离开此地是终极方案! 22.上了街就提醒自己身在战场,危机四伏! 23.当然,虽然pol.ice靠不住,但是遇险时报警求救还是在异地他乡的唯一选择! 备注:以上安全攻略适应于“三剑客”(广州,深圳,东莞素有全国治安最差的城市”三剑客”之称)。 一页全部看完,我发现后面似乎还有字,翻过一看,确是如此。 广州火车站生存手册 1.如果你可以乘飞机的话,最好不要坐火车。机场治安比火车站好10倍! 2.一个人一定不要去火车站,特别是早晚的时候,否则抢定你了! 3.火车站里见人就发东西的一定不要接,否则一张地图会要你100元或者更多! 4.尽量不要在车站广场的地下广场买东西。那里所有的档口都在卖假货,你一旦问了价钱,要是不买的话,你就休想全身而退! 5.出站口是最危险的地方,出站时,注意好行李,挎包一定斜背在胸前。还有,出站时不要和任何人搭话,不要使用手机,迅速离开人群密集区,最好直接离开广场;越远离出站口越安全! 6.出站前,把你所有的首饰都摘掉。小心你的耳垂和你的耳环一起被人抢走! 7.不要在车站周围打公用电话。私人的公用电话一般都做过手脚,随便一个电话,收你几百元,不给钱就会挨打。车站广州的IC卡电话有的也做过手脚,其中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骗局,因此,最好是自己带手机,或者根本别在这里打电话! 8.在广场,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搭话,包括卖小吃的、旅馆拉客的、卖地图的、兜售电话卡的、借电话给你的;离开广场后,自己找旅馆不要相信拉客仔! 9.不要同情任何人。也许有的人真值得你去同情,但多数情况下,被你同情的人会反过来伤害你! 10.千万要随手拉着你的行李,你的行李随时都可能不翼而飞! 11.不要随便问路。最好在广场打“的”直接到目的地,因为广州“的士”还算正规。在广场的右侧就是省汽车站,你也可以在这里直接乘公车到你的目的地! 12.万一有人捅了你一刀或者几刀,记着打120,救护车最快会在10分钟内到达! 13.如果事先有人接你,小心接你的人是骗子,他们会克隆一个接人的牌子到出口处把你骗走! 14.带钱:大额现金要贴身存放好,可以穿两双袜子,钱放在脚底两层袜子中间,如果有可能,内裤内衣上也可以缝上口袋。小额现金要分开放置,防止被扒手一锅端.小额现金要够用,否则取钱很尴尬也不安全。花钱时该付多少就给多少,这样可以避免不找钱或找假币! 15.在广场走路最好找人多的地方走! 26.看见烂仔模样的,绕过去,半径不小于10米,防止摔墨镜讹诈! 广州火车站生存口诀:不吃、不喝、不说、不问、不答、不停、不理、不管。一直走出广场,以车站为圆心,1000米以内所有的陌生人都是贼或者歹人。 看完这些,我有那么一刻不能呼吸。回过神来,赶紧拿出两双厚袜子。尽管天气还是温暖如春,但明天,我要穿两双袜子了。 第二天,我便和同事们告别,终于离开了生活三个多月的专题部。虽然这个所谓的某新闻权威机构专题部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虽然我己看透人情冷暖,但人都是有感情的,相处久了,一旦别离,还是有淡淡的伤感。不过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到家,可以见到我日思暮想的妈妈、弟弟以及许许多多熟悉的人,那伤感便立刻烟消云散了。 于是,我一路默念着小周送我的《广州火车站生存口诀》,再次来到臭名昭著的广州火车站。说它臭名昭著,实在是这里藏污纳垢地汇集了全国所有类型的坏人。关于这一点,相信每一个南下打工的人都是深有体会的。 整整三年了,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我又回到这儿。现在丽娟远在香港,我也是满身创伤,我们曾在这里哭过痛过,但无论是东莞还是广州,我们都是过客,坚硬的水泥马路上烙不下我们的足迹,记忆是消失最快的东西。但愿回家后的我,沐浴在乡情的温暖和亲人的关注下,能很快忘记这里的给我留下的一切伤与痛! 虽然还没到春节,广州火车站却也是人山人海,民工潮似乎提前到来。早知道车站广场上鱼龙混杂,我格外小心。望了望出站口,那里依然是熙熙攘攘,正不明白,这么多年了,这些来自大江南北的人流,怎么总也流不完呢?火车站广场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连当初打电话被变相敲榨的那个杂货店还在,甚至坐在那里的老板娘依稀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女人。远远望去,她正在和一个提着行李的女孩吵着什么。我苦笑一声,不用说,那女孩一定又在重复三年前我和丽娟的故事。 我更紧地抓住行李箱和装有食物的塑料袋,提着塑料袋很是碍事。但虽然火车上有专门的乘务人员推着小车卖食物和饮料,东西却贵得吓人。本来在外面卖2。5元一碗的大碗面,到火车上就5元甚至更贵。而一般在外面卖到五元的盒饭,在火车上卖到10元、20元也是很正常的。 第119章 即便这样,很多人明知受骗上当,因为只此一家,还不得不买。但我很穷,穷得不想被别人占这么大的便宜。 我知道,从我一出现在这个风起云涌、战鼓雷呜的火车站,不知有多少个中高手正从各个角落盯着我,伺机而动!而这些高手,绝对是目前国内最顶级的。他们风云际会在这儿,己经成了一道看不见的“耀眼”风景了。 在候车室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买票,但刚到窗口便被告知,这三天的车票都没了,至于三天后的,让我三天后再来买。我只好无助地回到广场,正不知怎么办时,却听到售票处的隔壁正有一个男人举着话筒在喊卖票。他所说的几个车次车票中,竟赫然有我所要乘坐的列车车次。 我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售票处和那男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米,那男人所处的房子虽然低矮一下,明显也是车站的建筑。我有些疑惑,看到很多人都过去买票,也试着走上前打听。 男人很是热情,我要买的车票确实当天的卖完了,但第二天的有,必须多加50元的手续费。我有些糊涂了,便问身边一位刚买过票的胖阿姨:“刚才去售票处还说没有票了呢,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喊,不就是黄牛党吗?” 胖阿姨压低声苦笑道:“赚手续费呗,听说这些人和车站都是一伙的。” 听她这样说,我反而放下心来。虽然行李箱很重,为防万一,我还是把它提进了洗手间里面。然后小心从内裤里拿出500块钱,紧紧攥在手心。 我忐忑不安地把钱交给那个男人后,他立刻给了我一张第二天的票。我又跑回洗手间,小心把车票放在内裤的小口袋里。因为不是当天的票,不能去候车室。所以,我拉着行李箱,想到广场上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 忽然,我感觉后面的箱子略为沉重了一下,我以为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谁知刚一回头,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拿着一张卡,试图开我箱子的密码锁。看我回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将卡片从我箱子上拿开,直起腰,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而在不远处,就站着一个穿治服的治安员。我叹了一口气,为防止再次发生意外,只好将行李箱提了起来。 行李箱刚才拉着还不觉得什么,提起来却感觉很重。忽然感觉,这个行李箱就象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背着十字架赶路的人生无疑是沉重而艰难的。 这时,天色己经不早了,广场上的人更多了,望着密密麻麻的人流,想到刚才那个试图开我行李箱的男孩,我忽然有些害怕。一个单身女子,如果在这广场上坐一个晚上,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我决定找个住的地方,那些高尚、豪华的酒店虽然相对安全些,但高昂的价格是我不敢问津的。至于来路不明的小旅舍,安全问题也让我望而却步。正在我举棋不定之时,无意间发现,广场旁边有一家不太显眼的“邮政招待所”! “邮政”这两个字给了我信心,署名“邮政”,肯定是隶属于邮政局的,和那些小旅舍相比,无疑要安全、正规得多。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直奔不远处的“邮政招待所”。 还没走两步,很快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拦住我的去路,用浓重的河南话热情地说:“老乡,住店吗?很便宜的,五十块钱。” 我口中默念着《广州火车站生存口诀》,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吃、不喝、不说、不问、不答、不停、不理、不管。我不理她,继续往前走。谁知妇女不依不侥地跟在我身后,讨好地说:“嫌贵是吧,那三十元?二十元?十元?” 我依然不理,并加快了步伐,妇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狠狠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恶毒地骂道:“死鸡婆,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271。 尽管经历过一系列的挫败,我自信还是个坚强的人。但无缘无故被人这样咒骂,还是感到愤怒,我抬头恼怒地望着她。她毫不退让,挑衅地向我扬了扬眉毛。我看到旁边似乎有一个男人向这边张望,心里一惊,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行李箱拉着不觉得重,但提在手里,却很重。我提一阵歇息一阵,走得很艰难。无意意间抬头时,不远处有一个高个子男孩也提着行李,和我一样,小心翼翼绕着人群行走。他走得并不快,步伐也稳重。突然,不知从哪里斜冲来一个小个子男孩。我明明看到“小个子”主动朝“高个子”撞过去的,“小个子“却倒地呻吟,表情痛苦不堪,并扬言是高个子男人把他撞倒的。“高个子”梗着脖子硬气地说:“我没有撞你,是你撞我的!” 他话音刚落,从旁边站起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很快将“高个子”和他的行李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厉声说:“你把我小兄弟撞伤了,赔钱!” “高个子”己由硬气变成了低声下气:“不是我撞的,真的不是我撞的!” 又有一个人大声说:“一千元,不给就揍!” 我再也不敢看下去,更紧地抓住我的行李,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走了一会,我再次放下行李箱歇息。“邮政招待所”就在眼前,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大约是这口气舒得太长了,吸气时,我嗅到了烤鸡腿那浓郁的香味。 己是晚饭时节,一整天的等车、排队买票,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一松驰下来,便感觉到肚子饿了。车站的东西不但贵得离谱,也假货多多。出门前,我就买了一些方便面、面包、水及水,准备车上吃。但现在看到烤鸡腿,我还是不自觉得咽了口唾沫。 那个卖鸡腿小贩己轻盈地走到我面前,烤鸡腿的香味更深地钻进我的鼻孔。小贩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卖鸡腿哦,香喷喷的鸡腿,三块钱一只。” 虽然理智提醒我不要买,但三块钱并不算贵,我身上也正好有零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三块钱递过去。 小贩立刻掀开篮子上的报纸,我有些后悔,报纸下面是一层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好在他掀开这层抹布,痛快地拿出一个插着竹签的鸡腿给我。 交易进行得非常顺利,小贩把鸡腿给我,又象鱼一样混入人群,继续推销他的鸡腿。我暗自庆幸,没有上当受骗。我满意地看着鸡腿上的辣椒汁,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谁知刚将鸡腿送到嘴边,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这臭味是鸡腿发出来的,刚才在浓烈的佐料的掩盖下,我没闻到。现在只好自认晦气了,但想到是三块钱买的,还是没舍得扔掉,屏着呼吸狼吞虎咽了下去,即便再臭,也是一只烤鸡腿啊。 第120章 自从我买鸡腿起,我就感觉有人总跟着我,但一转身,身后黑压压地都是人,也不知道是哪个,便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吃完鸡腿,喝了好几口水,嘴里还是有一股浓浓的臭味,很不舒服。喝完水,这才发现手中串鸡腿的竹签还没扔。我知道垃圾是要扔进垃圾篓的,可是转了很久,也没发现哪里有垃圾篓。举目四望,广场上到处都是碎纸等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我以为这么久还没找到垃圾篓,广场又这么脏,垃圾应该是可以随便扔的,于是脑子一热,顺手把竹签扔在了半只发泡空饭盒旁。 谁知竹签刚一落地,不知从哪里就跳出一个戴红袖章的暴牙男人。“暴牙男”一把扯住我的行李箱,用命令的口气说:“扔垃圾,罚款50元。” 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刚才盯着我的那个人就是他,知道人家早有准备,只好赔着笑脸一个劲道歉:“对不起,我马上捡起来。” 那人冷着一张脸,理都不理我。 我以为他默许了,赶紧弯下腰挤进人缝里寻找那根竹签。谁知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一群急着赶车的人踩到手背,手背上立刻布满脏污。终于把那根还沾着臭鸡腿味的竹签捡起来了,我哀求道:“你别罚我钱,我不扔了,我把竹签放进口袋里,带回四川再扔,好吗?” 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也顾不得竹签上的油腻和臭鸡腿味了,用手把竹签折成两断,放进牛仔裤口袋里,小心翼翼问:“我可以走了吗?” “暴牙男”依然不耐烦地催促道:“不行!快交钱,50元,一分也不能少。” 我不禁有些气恼,但还是低声下气地解释道:“我也知道不能随地扔垃圾,可我找了半天都没见到一个垃圾篓。再说这广场上到处都是垃圾,又不是我一个人乱扔。” 他强硬地把手伸到我面前:“我不管,反正我看到你扔垃圾了,快点给钱!”我知道不给是走不脱的,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你说罚我50元就50元 啊?你有什么根据!” 他掏出一个红本本,翻开一页指给我看,但我只看到“罚款50元”几个字,他就快速合上了,更加地理直气壮了:“给钱,快点,再不给钱我叫警察了!” 一听“警察”,我立刻慌了神,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掏钱。那人接过50元钱,扬长而去,没有任何的收据凭证,我都怀疑那钱是被他私吞了。甚至,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罚钱的资格。不过我还暗自庆幸:幸亏刚才买车票余下一张50元面额的钞票,否则,要是掏出一百元整钱的话,说不定他就不找了呢。 “邮政招待所”比我想象中的破旧得多,不过服务员倒是比较热情,态度也好。我本来想要一个单人房,但单人房的都满了。不过双人房还有,房内有两张床,但要一百五十元一夜。 一百五十元,回家够我们一家三口一个月的生活费呢。我有些犹豫,正在这时,服务台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白胖女人走过来热情地问:“你也是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没买到车票。” 她兴奋地说:“我也没买到车票,也是一个人。单人房都住满了,不如我们两人合住吧,看你也是很老实的妹子,和别人合住我不放心。” 我立刻动心了,一人住要一百五十元,若两人住只要七十五元。再说她还带着孩子,行动不方便,就算打架,也打不过我。我当即同意:“好啊,我们两个合住。” 女人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到服务台你就说我是你姐姐,你叫我莲姐,我们要说不认识,怕他们不给合住呢。” 我很想省下来那七十五元钱,毫不犹豫地说:“好。” 莲姐立刻掏出身份证走到服务台前:“小姐,给我们登记。”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拿出身份证。服务员望了望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合住?可要想好了,出了事我们不负责。” 莲姐说:“我们是一起的,你就给我们登记吧。” 我好害怕服务员不给登记,也连声说:“想好了,想好了,她是我姐姐。” 登了记,服务员便带我们去开了门。虽然这家招待所门面不大,但里面的房间还是很多的,不过从墙面和门上看,房间有些年头了。一进房间,女人就把孩子放在里面靠窗户的床上,自己往床上一坐:“抱了一天,累死我了。” 我将行李箱放在地上,立刻过去拴门。门不是暗锁,只是象征性地有一个插销,那插销“叮叮当当”地响,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一样。我好不容易插上插销,担心地说:“这门好象不安全呢。” 莲姐得意地说:“总归还能插上插销,这里有很多门连插销都没有呢。” 她怎么知道这里很多门没有插销?我疑惑地望着她,她又低下头,充满母爱地逗弄孩子了。我忽然发现,她除了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布包,竟然没有任何行李! 我试探着问:“你是回家吗?怎么没有行李?” 她耐心解释道:“行李都在我老公那儿呢。我老公厂里忙,就叫我先来这里排队买车票。你知道,现在要是不买黄牛票的话,都要提前好几天过来买。” 我点点头,车票确实很难买。我排了一天的队,结果还不是买了黄牛票吗? 因为嘴里还有那股臭鸡腿的怪味,我就拼命喝水。房间倒是很大,放了两张床,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床与床之前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两张床当中有一张小桌子,小桌上有一个满是污秽的老式红暖壶,暖壶空空的。 我想用热水泡方便面吃,便打开房门,正好有一服务员路过,我连忙问她:“请问,有热水吗?” 服务员冷冷地回答:“锅炉房坏了。” 我竟然傻傻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她仿佛没听到一般,扬长而去。 我只好吃一口干方便面,喝一口自带的矿泉水。谁知方便面才吃了一半,我就感觉肚子“咕咕”响起来,很不舒服。肯定是刚才吃的臭鸡腿作怪,我真是又羞又气。想带行李箱去洗手间吧,又怕莲姐多心。反正行李箱内就几件衣服,也不值几个钱。我把行李箱放在床的另一边,扯了几张纸巾,急急忙忙跑进洗手间。 洗手间虽然有门,但不是坏了就是关不严,咣咣当当地响。地面也满是斑驳的不明物,臭气冲天。一进洗手间,我就没命地呕吐起来,吐出的那股臭鸡腿味再次刺激了我的胃,于是就吐得更厉害了,直到吐得只剩下胆汁了,我才感觉好受些。 回到房间,莲姐正在给孩子用奶嘴喂奶。我装作找东西,赶紧打开行李箱,所有的东西还在,这让我长舒了一口气。 第121章 但毕竟之前并不熟悉,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不动声色将外套内层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悄悄放在鞋里,还将鞋往床底推了推。摸摸短裤和袜子里的东西,硬硬的还在,这才放下心来。 桌子上有几张报纸,我收拢到床上,又拿出一本书,用被子把枕头垫高,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准备就这样看到天亮。 莲姐喂完孩子,惊讶地问我:“怎么?你准备一夜不睡吗?” 我点点头:“一点睡意也没有,反正明天上车还可以睡呢。” 莲姐将孩子哄睡后,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我,热情地说:“喝一瓶水吧,刚才买的。” 我连忙推辞:“谢谢你了,我也带了。” 她很失望,接过矿泉水,又拿出一盘蚊香,放在我的行李箱旁边点起来,然后理所当然地关上门窗。虽然己是十一月份了,但广东似乎一年四季都有蚊子。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想得真周到。” 她好脾气地说:“不用谢,我最怕蚊子咬了,所以到哪里都带盘蚊香。” 我又喝了几口水,继续看报纸,莲姐却坐到床上抽起烟来。要是在以前,看到女人抽烟,我总感觉怪怪的。但自从认识杭宗峦她们后,我才知道,原来很多女人都会抽烟的,便也见怪不怪了。 我依然看我的报纸,但感觉眼皮越来越往一起合了。我悄悄掏出手机来看,还不到10点。我很奇怪,以前12点睡觉是经常的事,怎么现在10点不到就困得不行了呢? 我不想睡觉,虽然刚才我出去时,莲姐并没有动我行李箱中的东西,但我总感觉和她合住这件事有些蹊跷。旁边的蚊香还在不紧不慢地燃着,她又点然了一枝烟,我的疑虑更重了。常听说有人用迷药之类的东西将人迷昏,然后再进行各种犯罪活动,难道今天这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也是? 谁知我的眼皮再也不容我多想,很快沉沉地昏睡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肚子好疼好疼,尿意也很强烈。大约是吃了那只发臭的烤鸡腿,又喝了许多水的原因。我很不情愿地睁开眼晴,竟然发现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床前,就是放行李箱的这一边,竟猛地站起来一个人,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肚子不疼了,尿意也没有了。定晴一看,这人竟然是莲姐!还没容我发问,莲姐便笑眯眯地说:“好多蚊子,起来看看,原来是蚊香没有了。”说完,她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床上。 我立刻背过身子,拉开内裤上的小口袋看了看,银行卡还在,这才放心来心来,但总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蚊香旁边是我的行李箱,行李箱旁边是我的一双鞋。我清楚地记得,两只鞋我都是放在床底下的。但现在,一只在床边,另一只刚被移到了行李箱边。我慌忙行李箱边的一只鞋拖过来,掀开鞋垫一看,手机和三百块钱都还在。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掀开另一只时,300元却不翼而飞了!我立刻断定:这300元肯定是刚才被莲姐偷去了! 我紧咬嘴唇,将目光对准莲姐。她有片刻的慌乱,赶忙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 我强忍着怒气,淡淡地说:“没什么。” 忽然,她的孩子,不合时宜地哭起来。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言细语地哄着,宛如一个慈爱的母亲。 我难过地想,那300元都是我汗水摔成八瓣赚来的,就这样没有了! 有那么一刻,我冲动地想大声质问她,从她身上找出属于我自己的钱!但我思量再三,却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昨晚入住时,我跟招待所的服务员说过,我跟她是认识的。现在说她偷了我的钱,谁会相信呢?另一方面,就算她身上有300元,但怎么就能断定那300元是我的呢? 更何况,她一直说是回家的,却没带任何行李。现在,我基本可以断定,她就是骗子,专门用这种和人入住的手段来偷钱的。如此,她在火车站肯定还有同伙。如果闹僵了,后面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等着我。 再说昨晚她又点蚊香又抽烟的,一向晚睡的我破例困得要死,甚至没有任何过渡,很快昏睡过去,肯定是蚊香或她抽的烟中,有迷药一类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去,一声不吭地将紧紧关着的窗户打开了。 她边喂孩子奶粉边头也不抬地问:“是不是太闷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在走过她身边时,我真想扑到她身上,大声责骂她,从她身上掏出属于我的300元钱! 但想到由此可能引发的种种不测,我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奈之下,只好安慰自己,幸亏我醒得早,只丢失了300元,如果我醒得再晚些,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个怯懦的人!因为不敢拿出勇气和她撕破脸皮,我只能在心里恨自己,为什么我总是看不透人性中的伪善和贪婪,正如我看不透沈洲一直在享用我的善良和无助,却不愿负一点儿责任! 我现在不敢拿出手机看时间了,但看着窗外的夜色,我知道时间还早。但我心乱如麻,不敢再睡沉。让我奇怪的是,那个所谓的莲姐也没有睡。孩子己经不哭了,她坐在床上,不时偷眼看着我,偶尔会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几圈。 终于,她问我:“你不睡了?” 我冷冷地说:“不睡了,你呢?” 她讪笑道:“我也睡不着。” 接下来,我们都不再说话。 这时,我又感觉肚子疼了,只好拉着行李箱进了洗手间。回到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都不见了。 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两张床拉过来并排抵住门,这才安心地在其中一张床上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家招待所,直奔期待己久的候车室。候车室人很多,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紧紧拉着行李箱,象一只警觉的刺猬,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时刻准备竖起身上的刺! 上火车的时候,情景真是恐怖至极!放眼望去,窗户里到处是人的脑袋和屁股,每个人都拼着全身的力气往车里钻,哭爹喊娘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我提着行李箱,不停地被人流从一边挤到另一边。在这一刻,我全然不记得我是一个女孩子,我和任何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以及所有一切人摩肩擦臀,我奋力拼杀,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挤上车! 在拼命拥挤的人群中,我感觉自己象一头拼命往笼子里挤的猪。更让我觉得自己象一头猪的是,列车员一站在一边,不住地大声喝斥着违规的人。那神情,象极了把一群猪往笼子里赶的主人。 第122章 好不容易上了车,几乎被挤脱了一层皮。 上了车的人象逃难似的,大包小包的,人山人海,挤得鬼哭狼嚎,七窍生烟。个子矮小的人,被挤得脚都够不着地了。火车开动之后,躁动的人群才稍稍平静了一点,站的站着,坐的坐着,真是水泄不通。 现在都是如此地拥挤,真不知道春节回家的人是怎么坐的车! 车里象个蒸笼,连站都站不稳。我买的是站票,只好将行李箱竖起,抱着盛食物的塑料袋,勉强坐在上面。因为行李箱底部并不平坦,坐在上面不但要时时保证身体的平衡,还要不时低下头察看行李箱,防止有小偷将条李箱划破。时不时还要按一下紧贴在小腹上的钱,硬硬的还在,才能放心。若身边或站或坐的是年龄大些还放心,要是年轻的,就更不放心了。浑身的肌肉和神经紧紧绷着,十分辛苦。 虽然每一个站都有人下车,车内人却一直处于拥挤状态,我从车厢的连接处慢慢被挤到一节车厢的过道里。连续两天的奔波,我感觉很累,但不敢睡。好不容易,我求爷爷告奶奶挤出一点空隙,然后把行李横放在地上,这样坐才舒服些。但每当有人喝水、上厕所或列车上工作人员卖盒饭、零食的小车经过时,我便要千方百计转来转去,让人或车经过。直到下半夜,我实在忍受不住睡意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睡眠很浅,旁边火车的呼啸声都能把我惊醒。就着车厢内昏黄的灯光,睁眼一看,发现旁边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正在用手扯我的塑料袋。因为瞌睡,塑料袋掉在地上,我见怪不怪地把塑料袋扯到怀里,男孩不以为然地松开了手。 我再不敢睡了,拿出塑料袋里的零食,百无聊赖地啃着。大多数人都睡着了,只有几个可疑的人在车厢内到处走来走去。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一个小偷的手伸进一个穿着颇为考究的中年人的上衣口袋,轻轻松松拿走了他的皮夹。我和其余几个没有睡着的乘客一样无动于衷。小偷得手后,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我们睡着的这些人不喊不叫,小偷也视我们如无物,专找熟睡的人下手。 我困得不行,感觉时间好象静止了似的。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熟悉睡了半夜的人们纷纷醒来。有好几个人一摸钱包不在了,也只是唉声叹气,自认倒霉。直到车厢前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叫,车厢才骚动起来。 女人的大叫引来了乘务员,但乘务员只简单问了几句便走开了。 女人开始把目光转向她周围的人,她不停地对他们哀求、哭诉,希望小偷能发发善心,把钱还给她。女人哭诉说,那六百块钱是给她丈夫的救命钱。她丈夫在城里盖房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工头只扔下一千块钱就不见人影了。她得知后,好不容易才凑到的六百块钱,谁知还没见到丈夫,钱就没有了。 车厢里的人大多冷冷地围着看热闹,间或有人劝慰她两句,但对于被偷了钱的女人来说,这些劝慰是无济于事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无辜,小偷能早就走了,也可能混在人群中。女人毫无目标地哀求了好长时间,从希望变成绝望,从竭尽全力到彻底崩溃。 女人突然在不知所措的哀号声中,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让人的神经感到不寒而栗的惨笑。大笑渐渐又变成了大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时笑时哭,或哭或笑,最后成为那种不连贯的、有一声没一声的笑。女人开始对着人群不停讲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些话和钱被偷没有任何关系。她好象是和别人聊天似的,和这个说几句,又和那个说几句。 有些胆小的人看到女人这个样子,害怕起来,下意识到往后挪了挪;有两个老者还在劝慰她,问她家庭情况,要送她回家。可那个女人对所有这一切充耻不闻,依然“嘿嘿”地笑着,并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一看就处于痴狂状态。 所有的人都摇头叹息:“这女人一定是疯了!”与此同时,更紧地守护着自己的钱包和物品。 大约是女人闹得太疯了,一直不见踪影的乘警终于出现了,强行将那女人带走了。女人的笑声渐渐远了,车厢内的人全都一脸的无可奈何的冷漠。 我沮丧地想,要是昨晚那个所谓的莲姐把我的钱全部偷走了,包括银行卡,我会不会象这个女人似的,崩溃到发疯?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敢再想下去。外面的世界并不精彩,好象处处都是陷阱,这次回家,我是坚决不会外出了。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下车时,我双腿麻木、红肿,脚底象踩了棉花一样,活动了好久才勉强可以走路。 当我风尘仆仆地走在通向槐树坪的小路时,不禁长长吸了一口气,我终于回家了! 漫山遍野的芦苇随风飘荡,雪白的芦花纷纷扬扬,这一切是如此地熟悉和陌生啊,我感觉无限的亲切与惆怅。周围的田地里,水稻轻盈地在微风中摇晃,稻穗看起来沉甸甸的,仿佛都很饱满。天空中除了芦花,还有四处飞舞的蚂蚱,蚂蚱们欢快地在水稻间钻来钻去。这些景象,是在我异乡的梦中无数次出现了的,现在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遗憾的是,空气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清新,甚至还来杂着一股怪怪的味道,闻着极不舒服。 很快走到自家的水稻田边,忽然感到脖子后面发痒,我用手一摸,竟然是一只黄绿的蚂蚱!蚂蚱是一种很容易捕捉的虫类,我本想把它赶走,没想到用力过猛,竟将它拍死了,蚂蚱体内的脏乎乎沾了我一脖子。 更多的蚂蚱跳跃到我身上,我一边拍打一边躲闪,脚下很快就落了许多被我拍死的蚂蚱。正当我狼狈万分之时,我看到一个拿着蛇皮袋的女人从村里往这边走来。 女人一副标准的农村妇女打扮,衣服还是六、七十年代的款式,好象农村妇女的打扮几十年就没变过。虽然她看上去非常憔悴、苍老,但那脸上的轮廓,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我一起长大的刘淑芬。我,刘淑芬,曹菊,申小英,我们四人虽不同岁,关系却一直很好。我惊喜地叫起来:“淑芬! 女人惊愕地向我望了望,用熟悉而又久违的家乡话问:“你,你是谁?” 我故作愠怒地说:“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杨海燕!” 她不相信地看着我,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好久,惊喜地叫起来:“海燕,真是你呢,你越来越漂亮了!” 看着她那没有一点光泽的脸,我有些愕然。她和我同岁,以前很是清秀可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第123章 她眼里迅速闪过一丝哀伤,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疑惑地问:“怎么会呢?以前你家条件很好呢,你家就你和你姐,你爸妈又那么能干,承包了十几亩地种大棚疏菜。” 她叹了口气:“那是以前,现在早就不行了。你去打工那年冬天,我妈得了一场大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不说,还倒欠一屁股债。我姐不想留在家里招女婿,你知道,一般象点人样的男人谁愿意去倒插门?所以她早几年就匆匆嫁了人。为了让我妈能看到第三代人,我只好结了婚,是招的上门女婿,现在儿子都两岁了,我真怕连儿子上学的钱都攒不够。” 说到这里,她伸手抓过飞过身旁的一只蚂蚱说“你看看,两亩水稻倒养出了三亩的蚂蚱来。这地是没法种了,什么药都治不了它。”她边说边挤那两只蚂蚱的脑袋,蚂蚱紫红色的嘴越张越大,只只“扑”地一声,蚂蚱的脑袋扁了,两只外露的眼晴靠在一起,一滩黄绿色的脏东西粘满她的拇指和食指。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空气中淡淡的刺鼻的怪味是农药味。我不解地问:“怎么打了农药还这么多蚂蚱啊?” 她无奈地说:“农药是前些天打的,现在的庄稼都是农药灌出来的,一季水稻要打好多次农药。农药越打越多,小虫子也越来越多。再说,水稻都秀穗了,不能再喷农药了。” 我担忧地说:“那这些蚂蚱怎么办?” 她从蛇皮袋里带出一个大网兜:“抓呗,我们小时候又不是没抓过。” 我不以为意地说:“蚂蚱可是个好东西,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我们小时候不知吃了多少蚂蚱,那时候可是希望蚂蚱越多越好呢。” 她又捏死一只蚂蚱,恨恨地说:“好个屁!你在外面打工哪里知道种地的苦。你看看这水稻,今年怕是又要减产了。这地,真是没法种了。稍微年轻一点的都到外面打工面去了,村里大多数是老人、中年妇女和孩子,每天冷冷清清的,真憋屈。要不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真想出去打工。” 我叹了一口气:“你才不知道打工的苦呢。” 她怪异地看了我两眼,忽然暖昧地说:“再苦也比种地强。你看跟你一起出去的丽娟,不是一步就登天了吗?” 我愣住了:“那叫一步登天?要不是她妈和二哥,丽娟当初可以死活不想嫁的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和陈刚感情很好。” 她“切”了一声,尖刻地说:“不就是嫌人家是白痴嘛,白痴怎么啦?人家要是不是白痴还能轮上她?那样的白痴我也想嫁呢,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在我印象中,淑芬一直是个温和的人,我真怀疑这尖酸刻薄的话是她说出来的。一时我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了,好半天,我才讷讷道:“小英和曹菊,她们还好吗?” 她诡秘地笑了笑,随即又撇撇嘴,阴阳怪气地说:“小英我不知道,曹菊可是好得很呢。她在县城饭馆只端了半年盘子,就被一个大老板看中。大老板出钱,她在村里建了一个塑料鞋底厂,她现在可是村里的红人呢,我家五福就在她鞋底厂打工。什么东西!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呢,农忙时,我家五福想换成夜班,她死活不答应!”她越说越气,越气声音越大。 我不由瞪大了眼晴,非常非常地吃惊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我真怀疑那些话是从她嘴里说不出来,不仅仅是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还有她说的曹菊。 我和淑芬同岁,小英比我们大两岁,曹菊比我们小一岁,四个人从小好得象穿一条裤子。一到蚂蚱横行的时候,我们就拿着网兜和盛蚂蚱的口袋来水稻田。那时候的水稻田到处都是人,象赶集一样热闹。不时有一团团小火烧起来,然后就飘来一阵阵香味,那是有人在烧蚂蚱吃。 我们四个人每天都会找一个避风处,拢一堆树叶干草,四个人围成一团,生火烧蚂蚱。蚂蚱几乎成了我们的主食,每天都要烧一次。要是有一天没吃蚂蚱了,总感觉生活少了些什么。 烧蚂蚱时,要先掐掉肚子,只烧腰部以上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有肉。刚放进火里的蚂蚱半个身子还在跳跃,剩上半身的蚂蚱跳跃几下就不动了。不一会儿,蚂蚱就开始“吱吱啦啦”地冒油,脊梁很快绽起一朵黄红色的小油花。等到过年过节才有的肉香味出来后,就可以吃了。直到吃到四张小嘴全都乌黑,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时间过得真快,儿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四个人,现在差别是多么大啊。 这时,越来越多的村人走过来,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热情的和我打着招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怪怪的。但回家的喜悦让我无暇多想。稻田里捕蚂蚱的人,踩着田埂向前小跑,网兜贴着水稻叶间飞行,很快网兜就沉重得坠下来,半网兜的蚂蚱在里面跳。 淑芬看得眼热,丢下一句:“有空到我家玩。”就走开了。 我还想说什么,她己经拿着蛇皮带,加入了扑蚂蚱的行列。 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忽然感觉家乡不是我想象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许家乡并不能治疗我的伤痕,不由怅然若失起来。 走到村口,我更加失落了。原先的老村己经完全变了模样,老村和新村己连成一片,整个村庄虽然还是以老槐树为中心,但向周围扩大了一倍多。村内不再象以前那样阴暗,一片光明。原先高大的树木都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胳膊粗的小树。左边废弃的水井己经填平。右边的老槐树倒是还在,但根部己经被砖砌起了半米高的围墙,表面还抹上了水泥。 以前,老槐树下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但现在,却一个人都没有。 放眼望去,原先那些泥坯房所剩无几,取而代这的是宽敝的平房,村中间似乎还有两幢小楼房。小村看上去比以前整齐许多,却很冷清,只有几条追逐嬉戏的狗,为整个村庄平添了一份生机。常言道,近乡情怯,不是没有道理。我赶紧整理了一下零乱的头发和衣衫,不经意间,前面墙上的一行大字吸引了我,定晴看去,只见上面涮着一行标语:“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这条标语是朱红色的字,血淋淋的,很是触目惊心。我想到肚子里刚刚流掉的孩子,不由黯然伤神。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个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上绿色的标语,口气温馨了许多:“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条标语己有些斑驳了,我记得很早很早就写在这儿了。以前还不觉得什么,现在看了,不禁哑然失笑。“再穷不能穷教育!”既然如此,当初我为什么上不起大学! 第124章 我从小学到高中,不但穷得没钱交学费,学费甚至越来越高。不仅是我,我今年15岁的弟弟上初中时,学费是400多。虽然学校就离我家不算远。但学校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校,而且必须在学校吃饭,就又要向学校交伙食费和住宿费。而这些,我在那个学校上初中时是不需要的。 用脚指头都想得出,这是学校借机向学生敛才。虽然学生及其家长都明了学校这样做的目,但社会上太多的“霸王条款”早就让他们见怪不怪了。除了被动地承受无处不在的不公平、不合理,还能做什么呢? 我忽然记起昨天在火车上,附近几个人谈论时说的几句话,现在想想,不是没有道理的:“房改是把你腰包掏空,教改是将二老逼疯,医改为你提前送终,社改让你喝西背风。” 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所谓的教改以后,教育产业化,己是不争的事实。 还有,我们现在实行的是九年义务教育,那义务教育到底是什么样的义务呢?如果按照本义来理解,义务教育就应该算是免费教育,可事实又是怎样呢?事实就是,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学费发出了突飞猛进的变化。 要是弟弟明年考上高中了,就要到县城上学,每年学费都得1500元,另外住校还要生活费。一学期下来,最少也要2500元,一年就要5000元。所有这些,岂是普通农村家庭承受得起的?所以,一直以来,这是压在我和妈妈心上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再穷不能穷教育!”我实在不知道这条标语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是我无法理解的啊。想到这里,我使劲地甩了甩头发。但无论如何,想象即将见到三年没见的妈妈和弟弟,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激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刚一进村,我便看到几个小孩子在玩耍,但他们都认不得我了。一个个睁着纯净的眼晴,好奇地看着我。有一个调皮的男孩大声问:“你是谁家的亲戚?” 我又好笑又心酸,很遗憾来时匆忙,竟然没有买一包糖果。大约是男孩的声音太大了,很快有几个中年妇女和老人过来,我一一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海燕,快回家吧,你妈可想你了。” 这一刻,我飘浮三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回家了! 虽然村子变化不小,但因为盖平房时,我家没有多余的钱到村外买好的宅基地,我家的新平房是还是建在老房子的地基上的,所以很轻易就找到了。站在家门口,望着三间整整齐齐的平房,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家门,大声朝敝开的房门叫道:“妈,我回来了!” 但走出房间的的,却只有弟弟海鸥。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海鸥比我在家里高了一头,己经长成一个帅帅的男孩了,面容清秀,衣服整洁。看到他,我觉得所有在外面受的屈辱和白眼都有了回报。 海鸥看到了,惊喜地叫了声“姐”,便一把拿过我的行李箱和塑料袋,大步向房间走去。这小小的动作让我差点流下泪来,不知道有多久了,没有人这样关心和体贴过我了。 我跟在后面问:“妈妈呢?” 弟弟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脸一下阴了下来:“姥姥姥爷被计生办的人抓去了,妈妈刚去给他们送饭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姥姥姥爷都快七十岁了,他们也敢抓?” 弟弟见怪不怪:“比他们更老的也有抓的呢。” 我立刻朝村委会所在地走去。原来的村委会边上竖起了一幢小楼,这幢小楼就是现在的村委会办公楼。小楼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富丽堂皇,非常漂亮,旁边那些平房都被比了下去,至于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更显得灰头土脸。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看到妈妈提着一个蓝子,双腿僵直地从村委会走出来。妈妈老了,还不到五十的人,头发竟然半白了,背似乎也驼了。人瘦很走,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我赶忙迎上去,轻轻叫了声:“妈,我回来了。” 妈妈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海燕,这几年长高了,也瘦多了。” 我焦急地问:“妈妈,姥姥姥爷要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啊?” 妈妈叹了口气说:“你舅舅舅舅妈什么时候回家流产了,他们就什么时候放人。要是不流产,就要交齐两万元钱,他们才会放人。” 我试探着问:“要是交齐了两万元钱,他们还会要舅舅舅妈流产吗?” 妈妈干脆地说:“交了钱当然就不要流产了。” 我气愤地说:“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想要钱吗?” 妈妈无奈地摇摇头:“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你姥姥姥爷受苦。你舅舅舅妈正在借钱,反正这钱早晚都得交。就算现在不交,以后孩子上户口也是要交,晚交不如早交。” 我无言了,这就是所谓的利国利民的计划生育,现在不但完全背离了本意,却成了当地政府赚钱的工具! 我舅舅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岁了。舅舅和舅妈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结的婚,当时正是计划生育最为严格的时候。那时候,乡里负责计划生育的人,经常于半夜时分,出期不意地带一伙治安员开进村庄,将所在村庄怀孕或生有两胎以上孩子的妇女强行带走,若有不服从的,则五花大绑扔到车上。有的流产上环,有的则直接结扎。若是当事人闻讯跑了,轻则将当事人家里洗劫一空,爬房推墙,牵牛拉粮。重则牵扯到当事的父母、兄弟、邻里。 据说,邻村一个在乡计划办工作的人透露,在“行情”好时,一夜就可以装进腰包近万元。虽然此话不知真假,但那个乡计划办的人我是认识的,不但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对兄弟姐妹也网开一面,他的兄弟姐妹全都是两胎或两胎以上。家里也装修得象皇宫,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据我所知,中国人口,官方统计是13亿,事实上,中国人口应该在16亿左右。多出来的三亿,就是没有户口的“黑户”。所谓黑户,大多是农村超生的孩子,因为交不起钱,政府不给报户口,有些因此连学都没法上。 这16亿人口中,城市人口仅有3亿,这3亿人口对只生一胎政策执行得比较彻底。但这并不是说城市人素质就比农村人高,而是因为他们都捧着所谓的“金饭碗”,若生多了,便有丢“金饭碗”的危险;最重要的是,这个“金饭碗”是终身制,不但在职时政府给予很好的医保、住房公积金、人身保险等等待遇,就是退休了,也有非常充足的养老保障。 第125章 而13亿农村人口呢,更多地承受着几千年重男轻女思想的禁锢。若是没有儿子,不但要被人骂作绝户头,等自己老了,做不动农活了,女儿又嫁出去了,生活就成问题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再说了,若是儿女有钱有势还好,若是没钱没势的,连自家都顾不了,哪有钱去赡养父母? 我非常非常不明白,总是看到媒体在声色俱厉地谴责农村人思想顽固、多子超生、流掉女婴,为什么只知道盲目地控制人口数量,而不是从根本上解决农村贫穷、医疗和养老保障等等问题,借以彻底改变老百姓的生育念,提高人口素质,真正在未来社会实现人口、资源、环境、经济的协调和发展呢? 媒体不是常说吗?从法律角度上讲,天赋人权,人人平等。公务员和农民,都是国家的公民,只是社会分工不同,在人格上完全平等。可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人格上完全平等的人,公务员一到五十五岁(女性五十岁)就可以退体了,在职时从来不需要交纳养老金,退体后却依然可以享受养老金和其它福利;只要做上公务员,一般只能上不能下,一直到出土为安,每个阶段国家都会负责,根本无须为生活发愁。 而农民哪怕到八十岁都还不能退体,更不能退体,并且养老也是儿孙们的负担。所以,养儿防老,便成为农村人老年后唯一的生活保障。 无论从体力还是劳动强度来说,农民付出的都最大,但所受到待遇,却是最差!如果再不多生孩子赡养,难道只能眼睁睁等死?事实上,即便多子,因为贫穷,几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农村老人,只要生病了,也只有等死的份了。 我不知道,这种花两万元就可以生孩子的规定,是地方政府规定的,还是有关政府规定的。如果是前者,那么这钱最终流向了哪里?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不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贫穷落后、养老保障等问题,而是治标不治本地重罚呢?如此简单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尚且看得清楚,难道某些当权者就看不到吗? 现在的结果就是,B超鉴定婴儿性别的行业便悄然兴起。在医院有门路的人家,就好说歹说找门路去做B超,在医院没门路的人家,只好给相关医生塞红包。若检查出是男孩就生下,若是女孩就流掉。 舅妈当年也是,头两胎都是女儿,全部在五个月时引产了。直到第三胎,才生了我表弟。和当时的许多妇女一样,舅妈刚生完表弟便被强制带环。每两个月就要进行一次妇检,若怀孕,计生办的人会立刻把孩子流掉。 好在表弟是男孩,舅妈多少安下些心来。但自交两万元就可以办准生证后,舅舅舅妈便坐不住了。毕竟,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也太没保证了。 半年前,舅妈按规定去计生办做妇检。计生办的人问她,为什么不生二胎?舅妈就说养不起,也拿不出两万元买准生证。计生办的人就说,她可以生二胎吧,少拿点钱,000元就可以给她办准生证,也省得每年来几次妇检。 舅妈当即就心动了,回来后偷偷找人取了环,果然,很快就怀上了。五个月时,到医院找熟人B超一检查,竟然是男孩。于是她就让舅舅拿000元去办准生证,但计生办的人死活不给办,并矢口否论他半年前说过的话,一定要舅舅拿两万元。舅舅舅妈哪里拿得出两万元啊,但又害怕计生办的人找上门来抓去流产,当夜两人就偷偷跑到远处的亲戚家,并将值钱的东西也转移走了。 计生办的人得知情况后,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进入舅舅家,强行将我姥姥姥爷抓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就把我姥姥姥爷和另外十几个同样境况的老人家关在一间冰冷黑暗的小屋中。那小屋是原来的村委会,当年是姥姥姥爷那一代人出劳力盖起来的,现在却成了关押他们的场所。 因为匆忙,从被窝里被拽起来的姥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只趿拉了一双泡沫拖鞋。关押期间计生办的人不提供吃喝,不提供被褥床铺。十几个老人就在那间小屋里吃喝拉撒,个个蓬头垢面的,不成个人形。 说到这里,妈妈一脸凄凉:“做孽呀,姥姥姥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回到家,弟弟正在给我烧洗澡水。望着弟弟那稚气未脱的脸,我真是欲哭无声。我离开家时,弟弟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真不知这三年,他是怎么陪伴着经常下不了床的妈妈渡过的。生活的磨难,己让他过早懂得世事的艰辛了。倘若生在有钱人家,他还是一个整天只知道玩乐的孩子。 因为我的归来,妈妈让弟弟去买肉买鱼,被我拦住了。相对于鱼肉来说,我更想吃家乡口味的小菜。当晚的饭桌上,我终于吃到了梦寐己久的麻辣和酸菜,不禁胃口大开,竟然吃了两碗米饭。 吃完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细细叙说着我离开这三年村里的人和事,没有争执,没有芥蒂。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家的感觉,我在异地被冰冻的心,在这样温馨的氛围中,一点点温暖起来。为了让妈妈和弟弟放心,我骗他们说,我一直在“金秋“厂做事,工作很开心,工资也高,一点都不累。这次是想家了,专门辞职回家的。说这话时,有几次,我看到妈妈欲言又止。当海鸥进他房间做作业时,妈妈终于说:“在那个厂那么好,现在又不放假,你为什么要回家呢?” 我一愣,故意撒娇在问:“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吗?” 妈妈却并不正面回答我,急急地问:“你要是回去,厂里还会要你吗?” 望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嗓子里象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酸楚。但为了安慰她,我还是说:“不要也没关系,我还可以找别的厂呢。” 妈妈非常失望,坚持说:“原来那个厂多好啊,你为什么要辞职回来呢?你就放假再回来嘛。” 我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这是我日思暮想的妈妈说的话。她大约意识到伤了我的心,叹了一口气:“不是妈妈心狠,实在是,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是没收入了,那这个家,可就完了。” 我点点头,但我不想总是看妈妈的脸又变得愁苦起来。便故意转移了话题:“妈,刚才在路上我看到淑芬了,才多大的人啊,她怎么老成那个样子?” 妈妈说:“能不老吗?成天累得要死,忙时做农活,闲时编苇席。家里两个老人,她妈现在又是个病身子。自从她妈病后,她爸总是喝酒,每天醉熏熏的。孩子还小,招来的女婿虽然老实勤快,可这年头,老实勤快有什么用?农忙时做农活,农闲时就到曹菊开的鞋底厂打料,听说打料折寿,那可真是个拿命换钱的活。” 第126章 我不解地问:“他妈以前不是承包了十几亩田种大棚疏菜吗?” 妈妈撇撇嘴:“那是以前,自从不收提留款后,那些田都被村里有头有脑的干部承包了,哪里还轮到他一个失势的人?五福先是跟一个小建筑队在外面跑。他砌不了墙,只能当小工,被大师傅吆来喝去的,一天下来骨头都累得散架,到年底也不一定拿到钱。这不,自从曹菊回来办了鞋底厂,他就进鞋底厂了。曹菊,现在本事大了。” 妈妈热切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惭愧地避开她的目光,故意没好气地说:“就算不进鞋底厂也不会饿死,还有口粮田呢。” 妈妈叹了一口气:“守着几分薄田,养着几头家猪,勉强度日。一有病有灾的,只有等死。人哪,又不是神,哪个能一辈子没病没灾的?再说他家还有两个老人,猫猫还有上学呢。这两年,你是不在家不知道,现在什么都涨价,就是粮食钱不涨,钱难赚啊。妈常想啊,要是你也能回来办个什么厂的,那才叫好呢。” 曹菊,我今天刚回家,便听到淑芬和妈妈不停地提她。妈妈说她时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我弱弱地反驳道:“曹菊的钱,听淑芬说是城里一个大老板给的。你也不想想,那个大老板,人家能无缘无故给她钱办厂?穷人多了,他怎么不给别人钱?” 妈妈提高了声音说:“你还别不服气,人家那也叫本事!”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想,当初我在东莞时,有那么多大老板在酒店开个房子等我。倘若我真的跟了他们中的某一个和某几个,妈妈也会认为我那叫本事吗?这个念头让我的心一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昨夜在火车上时,我对家的热望一点点冰冷下去。淑芬眼里成功的丽娟是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傻子高天,妈妈眼里成功的曹菊是把自己卖给城里的大老板。我不相信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样,想到这里,我问妈妈:“小英呢,小英是读了大学的,她应该去年毕业了吧?” 妈妈不屑地撇了撇嘴:“上了大学又怎样?今年暑假就毕业了,没钱没门路,连工作都找不到,现在还在她表姐的医院里住着呢。” 我简直惊呆了!初中毕业的曹菊做了鞋底厂的老板,大学毕业的小英却找不到工作?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妈妈不耐烦地说:“不要总问别人的事,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这次回来,不想回去了。” 妈妈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象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责备道:“你怎么就那么不安份呢?也多学学人家丽娟和曹菊,要找也找个有钱的。现在倒好,名声也出去了,什么也没得到!” 我立刻感到妈妈话中有话,颤声问:“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刚回家,我本想过几天再说,但我实忍不住了!你还要问我吗?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自己不知道吗?”说完便扬起了巴掌。 我吃惊地望着日夜想念的妈妈,真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的双眼迅速弥漫了泪水。在外面,受到再大的伤害,我都鼓励自己,无论如何,我身后有疼爱我的妈妈和弟弟。我坚信他们会永远懂我的,但这一刻,所有的坚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只觉得膝盖一软,不由自跪在了妈妈的脚下,泪流满面。 妈妈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收回巴掌,扯过一条毛巾擦起了眼泪。 经过我再三追问才知,原来我和有妇之夫同居并被抛弃的事情,早就辗转从很多老乡的口中,在家乡传得沸沸扬扬了。事情传来传去,各个版本都有,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我跟那个有妇之夫还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事情辗转传到村里的时候,我成了别人口中的一个笑话。别人笑的并不是我跟有夫之妇同居的事情,而是笑我在这件事上,竟然一分钱都没赚到!那段时间,妈妈和弟弟出门,总有人指指点点,说着风凉话,最后还是住在邻村的大姨悄悄告诉她的。 我真是傻,真的!“金秋”厂有近万人,其中以湖南人和四川人为最多,不要说我们县,就是我们乡,肯定也有很多人在那里打工的,只是我不认识而己。我不认识他们,但做为高总儿媳妇丽娟的好友、孟姑娘的助理、IE主管沈洲的“情妇”,他们肯定是认识我的。 想到这里,我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恨自己,不是因为我自己受到伤害,而是因为我把妈妈、弟弟、乃至爸爸和列宗列宗拖进了耻辱的沼泽!我们杨家在村里虽然人数不多,但一直是清清白白做人的啊!特别是我爸爸,他在世上,虽然贫穷,虽然老实,却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但一切都己不可逆转,我为家人贫穷的尊严蒙上了奇耻大辱,连累父母兄妹三低九族都要遭受名誉上的贬损!我唯有放声大哭,虽然于事无补,但我好想眼泪能冲涮掉所有的耻辱!我的哭声很快惊动了海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是妈妈并没有告诉他。 他站在我身边,不停哀哀地问我:“姐姐你怎么啦?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抬头看到他那张纯净的脸,那满脸的担忧,不由把他搂在怀里,哭得更凶了。海鸥越这样懂事,这样心疼我,我越难受。我的弟弟,我亲亲的弟弟,他还不知道,因为不争气的姐姐,他在背后,不知道被别人嘲笑了多少回! 妈妈的眼泪很少,只是望着我们姐弟俩,不停地叹气。我不怨妈妈,她是传统的中国女性,长期病痛、中年丧夫,辛苦了大半辈子,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不知哭到什么时候,我才平静下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上的床,但我知道,我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眼泪一次次涌上我的眼眶,我的脸庞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感觉我回到故乡了,回到亲人身边了,但故乡似乎又不是我想象的故乡,近在咫尺的亲人也离我很远很远。 寂静无声的夜里,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我仿佛看到了我22年来所走的路,我一点点想着这22年来,别人对我的好。也一点点想着这22年来,别人给我的伤害。这次回家,我原本是想疗伤的。没想到,还没愈合的伤口却早就被人揭了起来,并重重洒了一把盐。这把盐预示着,只要我活着,我的伤口便永不会愈合!甚至连我的儿子、孙子也会活在这个阴影中。 在我们这个信息并不发达的村庄,很多人家都是几代十几代之前就住在这里的。我清楚地记得,小学时有一个男同学,他绰号叫“小花轿”,这个绰号来缘于他爷爷。在他爷爷还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时候,村里两个老人在一起讲他太爷爷和太奶奶结婚时的情景。七、八岁的小孩子,正是多嘴多舌的时候,他爷爷就凑热闹地说了句:“我记得的,那时候我还看到花轿了呢。” 第127章 对于一个想引大人注意的、调皮的小男孩来说,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却被两个老人传了出去,并从此他爷爷便被人称做“花轿”,真名倒没人记得了。我同学他爸爸先被人称为“小花轿”,后来他爸生了我同学,他爸便退休为“花轿儿子”,我同学便被人称之为“小花轿”了。 这就是传言的威力!“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没有谁比农村人理解得更为深刻了。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恨透了这所谓的家乡! 好在妈妈毕竟是妈妈,第二天起床时,她己经给我打好了洗脸水,并把饭菜做好了等我,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妈妈不骂我不打我,却比骂我打我还让我难受。她望我时那紧皱的眉头,就象一把尖刀一样切割着我的心! 刚放下碗筷,大姨就闻讯赶了过来。大姨仍然象以前那样,因为家境好,人比较外向,话也很多,是个标准的“长舌妇”,我一直很不喜欢她。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和她打了个招呼。 大姨笑眯眯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重点部位是脖子和手腕,又摸了摸我身上的衣料。摸过之后,她不屑地撇了撇嘴,下了个结论:“海燕没有坡上的翠翠挣的钱多。啧啧,翠翠上次回来,光是脖子上的项链和手链,听说都值好几万呢。” 妈妈原来愁苦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问我:“这几年,你存了多少钱?”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姨就抢着道:“听说翠翠,存款有好几百万了,光存折就好几个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两万和好几百万相比,实在寒酸到了极点。 妈妈则热切地盯着我,竖起了指头,一个劲地问:“一百万?五十万?二十万?十万?五万?”她问一次,我的心就收紧一次,但我实在不忍心看妈妈再次失望,在说到三万时,我勉强点了点头。 妈妈这才长嘘了一口气,总算还不至于太丢人。 这让我很是郁闷,我的妈妈,曾经是非常善良和宽容的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变得象现在这样势利和斤斤计较了? 大姨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借口夜里没睡好,赶紧躲进了另外的房间。大姨有些失望,又转头和妈妈窃窃私语起来。 大姨走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妈妈:“坡上的翠翠,她在外面做什么?” 妈妈叹了一口气:“还能做什么?在广东卖猪肉呗。” “卖猪肉”是我们家乡话,意思就是卖身。我松了一口气:“我说呢,真正在外面安安静静打工的女孩子,是很难挣得了这么多钱的。” 没想到一听这话,竟惹得妈妈一下子火起:“卖猪肉怎么啦?人家赚到了那么多钱?给家里起了好大一座房子呢!父母面上多有光彩!你又怎么样?你和那个该死的男人,要钱没挣到钱,要人没找到人,害得全家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你还不如去卖猪肉呢!” 我望着一脸怒气的妈妈,心里象针扎一样难受。忽然明白,爸爸的早逝、苦难的生活、三年的疏离和我带给家中的羞愧,己让母女之情早就变了味! 我怔怔地站在房间,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妈妈仿佛没看到我的眼泪一般,不耐烦地说:“你就知道哭!你大姨说得对,你读书脑子都读迂了,在外面吃不开。这次回来再不要回去了,找个人嫁了算了!” 我下意识反驳道:“我不要!我才22岁,不着急的。” 妈妈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你哪里是22岁?今年23了,过年就24岁,你算算,离过年还有几天?女人都是花命,开得快,败得也快!” 我分辩说:“你那是虚岁,人家外面都算周岁。” 妈妈这次彻底翻脸:“不要再跟我提外面!要不是你去了外面,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 此话直指我的软肋,我自知底气不足,赶紧闭了嘴。 事己至此,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感觉自己好累好累,累得再也不想出去打拼了。如果能找个疼我爱我的人,也未必不可。想到这里,我听天由命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同意相亲了,妈妈也不打不骂我,但她总是拉长着一张脸,对我也没有好声气。有时,我真恨不得她能打我一顿或大骂我一顿。我感觉在这个家里,就象坐牢一样难受。 舅舅舅妈很快筹到了两万元钱,姥姥姥爷便被放出来了。虽然放回了姥姥姥爷,上面也不再追究舅舅舅妈的超生问题,但舅舅舅妈却要等生完孩子才能回家的。这些其实只是形式上的东西,总不至于叫计生办的人面子上过不去。 钱是大姨经手交的,那天,我和大姨、妈妈一起去接姥姥姥爷。大姨去村委会小楼交钱的时候,妈妈和我到原来老村委会里。这里是一溜灰黑、破败的砖瓦房,在一间偏僻的砖瓦房里,就关着被抓进来的十几个老人。 因为没有拿到收据,所以看守的联防队员不放人。据说为了害怕本村的联防员对本村人不好下手,联防员都不在本村做事,所以这个20岁初头的联防员我们并不认识。妈妈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开门放人。 没办法,妈妈只好带着我绕了一圈,来到后面的一个小窗户。房间很黑,我的眼晴好半天才适应房间的光线。“小黑屋”虽然因为太过破旧,所以窗户上的玻璃并不齐全,风一吹过,窗户就“嚓嚓”作响。房间内铺着一层被稻草,稻草上胡乱搭了几床破棉被,房内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角落里有两只大黑桶,房间里的恶臭大约就是从那地方发出来的。 老人们有男有女,有的坐着有睡着的,全都神情呆滞,再加上那苍老的容颜,真的是目不忍视,有两个头发都全白了。我认不出哪个是我姥姥姥爷,便轻呼:“姥姥,姥爷。” 我叫了好半天,才颤微微地从一堆稻草里站起一个老人,妈妈赶紧说:“海燕回来了。钱己经筹到,我姐去交钱了,马上就会放你们出去。” 这时,姥爷己经走到窗户边。窗户上的玻璃虽然没了,但粗硬的钢筋却还在。就这样,我和妈妈和窗户外头,姥爷在窗户里头,姥爷不断叫着我的名字,老泪纵横。 我忽然想起以前老电影中革命志士被抓进牢中的情景,有很多镜头就是这样的。那些革命志士两手握着窗户上的钢筋,有的悲伤有的激昂。此情此景,真是何其相似。 不一会儿,大姨交了钱,拿到了收据,那个联防队员打开门,姥姥姥爷就被放出来了。姥姥和妈妈一样,有严重的关节火,妈妈一直说她的关节炎就是姥姥遗传的。本来腿脚就不好的姥姥,现在连站着都要人搀扶了,更不要说走路了。实在没办法,我妈只好去找一辆平车,这才把我姥姥拉回了家。 第128章 舅舅的四间平房全都房门大开,房内空空如也,不用说,这是计生办的功劳。舅舅舅妈和姥姥姥爷早己分家,姥姥姥爷住在隔壁的老房子里,三间半泥半瓦的房子,里面黑不隆咚的。一间做灶房,一间做卧房,中间用来会客,房内零乱地放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因为前几天下雨没人在,到处都很潮湿。我一掀被子,竟也是粘呼呼的,这哪里能住人? 把姥姥姥爷刚接回家,大姨就称要回家给姨夫和表弟表妹做饭,嚷着要走。妈妈有些气恼:“就你家要吃饭,别人家就不吃饭吗?” 大姨好脾气地说:“我家不是远嘛,反正你就住在村子里,有你照应我就放心了。”说完,和姥姥姥爷告了别,急匆匆走了。 妈妈咕哝着:“就她精明,怕拖累呢。” 姥姥姥爷絮絮诉说着“小黑屋”遭遇。谁家女儿女婿不管老人死活了;谁家儿子媳妇孝顺了;谁家老人没人送饭,好几天水米不沾上了;谁家老人棉被太薄,半夜差点冻死了,等等等等。言外之意,舅舅舅妈还算孝顺。 我妈一向和舅妈关系很僵,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家老房子倒塌时,她没有住在同村的舅舅家,而是住到邻村大姨家的主要原因。所以听了姥姥姥爷的念叨,不禁就动了气:“反正在你眼里,你儿子做什么都是好的,连害得你这次被抓也是好的,女儿就是不值钱。” 姥爷是个犟脾气,当即反驳道:“我吃的粮食是我儿子种的地,我花的钱是我儿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除了过年过节你送几斤肉,我吃过你什么!” 妈妈被噎得半天没喘过气来,怔了好一会儿,还是住了嘴。 房子湿气很重,姥姥又下不了床,姥爷什么家务都不会做。我小声提议道:“妈,姥姥关节炎比你重多了,不如去医院看看,拿点药吃吧。” 妈妈眼一瞪:“你出钱?” 如果真的查出来什么严重的病,我那两万元根本不够,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或者让姥姥姥爷搬到我们家住吧,房间这样潮湿,病会更加重的。” 妈妈断然拒绝:“不行,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了。要是接过去,你舅舅舅妈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大姨以前都不怎么管,现在更不管了。等下回去装点口粮和菜过来,再多给些零花钱,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谁叫你没钱呢,你要是钱多,你想怎样孝顺都行!” 我简直是无地自容了。把卧房和客房简单收拾一下,我就回家了,妈妈腿脚不方便,留在家里,我用自行车载了一袋米、一袋面、一些腊肉及蔬菜送了过去。 因为姥姥还不能下床,我便把房内一些能晒的东西都抱了出去,还留下来做了一顿晚饭。吃饭时,我把饭端给躺在床上的姥姥,她不住地流泪:“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啊,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受这个罪!你舅舅在外面也不知怎么样?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姥爷重重叹气道:“年轻时,壮得象一头牛,怎么说老就老了呢。慢慢熬吧,谁家都穷,谁家也顾不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喽。” 姥姥擦了擦眼泪:“海燕,你记住,年轻时啊,一定要多挣钱。要不,老了,又没钱,就更讨人嫌了。你看你大姨和你妈,一过来屁股就象长草似的,急慌慌要走,还不是怕我们两个老的拖累。” 我欲哭无声,试探着问姥爷:“听说现在农村人也可以办理养老保险了呢。” 姥姥朝桌子角磕了磕烟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大姨和你妈都说你读书把脑子读迂了,我看也是。要真有那样的好事,还能论到我们?那养老保险,是你交了钱才有的,没交钱哪里会有?我都穷了一辈子了,哪里有闲钱去交那个?再说了,要是有了钱,我不会留着自己花,又何必让钱到银行去绕一大圈,在银行里能生仔还是怎地?” 我当即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快速涮完碗筷,逃也似地回了家。 因为怕我外出被别人指指擢擢、说三道四,所以自从我回家,除了去看被村委会放回来的姥姥姥爷之外,妈妈哪里也不让我去。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跟妈妈请求:“我想去淑芬家坐坐,可以吗?” 妈妈冷冷地说:“你要是还嫌丢的脸不够,就去吧。” 我心里一沉,当即止住了脚步。 事实上,要不是闷,我也不会要求出去的。在东莞呆了三年,却没有赚到什么钱。一出去就有人问我:“在广东打工三年了,应该赚到很多钱了吧?” 我只好苦笑,但又不敢说没赚到,怕被别人看不起,只好支吾着:“嘿嘿,哪里,没有啦。” 别人当然是不信。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总是感到羞愧难当。没有赚到钱不说,还落得个名声不清白,我真是失败! 自从姥姥姥爷被放出来后,妈妈心思从姥姥姥姥爷身上收回来,便全部放在了我身上。她让大姨放出给找对象的风声后,到家提亲的人很多,但不是不务正业娶不到老婆的小光棍、老光棍,就是离了婚的男人。 这些和我相过亲的男人,用海鸥的话来说:“没一个长得有人样的,怎么配得上我姐!”虽然他因此被妈妈责骂了好一阵子,我却非常感动。即便妈妈也和别人一样误解我、看低我,但只要弟弟还一如既往地爱我,我己经知足了。 还有一次,一个刚离过婚且还有两个女孩的男人。据说,他离婚是因为妻子总生女孩,做B超检查,是女孩后都流掉。流到最后,不能生了,于是就离了婚。也就是说,他想娶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他生男孩。这样的人,见我都不想见。但妈妈认为,这人的哥哥是治保主任,他本人是村里专门收电费的,家里非常有钱,年龄也不算大,我嫁过去肯定吃穿不愁,便满口应承了介绍人。 他被介绍人带进我家后,介绍人就和妈妈出去了,留我单独在房间和他说话。他不超过三十岁,模样长得还算周正。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偏偏还穿一套劣质西装,打着红底白花的花哨领带,皮鞋也擦得锃亮。虽说他是这段时间我看过的稍有人样的人,可他这身打扮真是让我倒足了胃口。 更让我倒胃口的是,三句话还没说完,他就一脸淫笑,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我愤怒地打掉他的手,厉声说:“你放尊重点!” 谁知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嘲讽道:“别假正经了!谁不知道从广东回来的女人没几个干净的?你在外面还不是陪男人睡觉?现在时间长不做那事了,我不相信你就不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要疯掉了! 第129章 每次回绝一个相亲的人后,妈妈就会咕哝我:“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捡四呢?你现在的问题是把自己嫁掉,不是嫁给哪一个!” 我真是有苦说不出,也理解妈妈的不满。别说她,连我自己都鄙视我自己。谁家的父母不想女儿找个阳光灿烂的好男孩啊,可偏偏我就找不到!一直以来,我自信是个正派、善良的女孩,即便和沈洲上过床,也是为了在异乡得到一点点的温存,并不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虽然我不再是处女,但我的心灵,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纯真,我没做过哪怕是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 可村里人看不到这些,他们看到的是,我是一个没钱、没势、有着肮脏过去的未婚姑娘,十里八乡的女孩象我这个年纪的,不是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是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虽然我受过一次感情的伤害,对于爱情,我不敢也不再渴望。但最起码,那人我要看得入眼啊。我才22岁,我还年轻,我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 更让我痛苦的是,村里处处都是别人的闲言碎语,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对我指指点点,脊梁无端地冒着一阵阵冷气。越是偏僻的小地方,流言蜚语越有生命力。不错,农村人善良淳朴、勤劳勇敢,却又封建愚昧、尖酸刻薄,特别是农村的流言蜚语,真的能把人活活逼死!虽然我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我感觉自己简直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甚至于没有勇气面对我的亲人! 因为对那些提亲的人一次次的拒绝,一次次的失望,村里的闲言碎语更加多起来,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感到家中的气氛中象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一般,一触即发。 就在我感到自己要被逼得发疯时,邻居大婶竟然把一个叫刘军的男孩带到我面前。刘军看上去斯文儒雅,身材修长挺拔,面目清秀,举止得体。近段时间,看惯了太多邋邋遢遢的大小光棍汉或离婚男人的形象,乍见这么一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我顿觉眼前一亮,周围的天空也变得晴朗起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现在,我对婚姻的要求己降到最低,只要那个人和我年龄相当,长得有些人样,我己经心满意足了。 整个相亲的过程,刘军始终面带微笑。乐得我妈忙不迭敌地倒水,多日阴沉得象要拧出水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殷勤地给刘军递了一支烟。但刘军不抽烟,还说,他也不喝酒。妈妈就更高兴了,自我回家后,她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大婶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看怎么样?人家刘军还是个童男子呢。人家念过大学,见过世面,凡事想得开。你在广东的那些事,他早就听人说了,也不嫌弃你。” 虽然这话不太入耳,我的心也顿觉释然。刘军比我大三岁,大专毕业。但现在大学生都不包分配,需要自己联系工作,他既没钱也没势。于是,他就一直赋闲在家。一晃,就二十五岁了。 大婶问我意见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妈妈便一锤定音:“和我们家海燕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真是天赐的好姻缘!” 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对于名声不好的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我也算得上是一个漂亮女孩。虽然流过一个孩子,我依然身材苗条,面目清秀,只是多了一种成熟的女人味。再加上虽不时尚却也大方得体的着装,还有劫难过后的成熟与淡定,我自信还是配得上刘军的。 但似乎,刘军并不在乎般配不般配的问题。他对我的钱远远比我这个人要感兴趣得多。不多的几次见面,他的目光总是越过我的头顶,表情严肃,反复地追问道:“你在广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花多少?剩多少?这几年一共存了多少?” 开始的时候,我还小心斟酌着回答他。次数多了,我就生出一些反感来。看我不高兴,他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在家乡找不到工作,他想外出打工,一方面,父母就他一个独生子,怕他在外受委曲。另一方面,家中还有爷爷奶奶需要照顾,说不定哪天就过世了,他不忍心离开。找对象吧,没工作的女孩他不想找,有工作的女孩又不要他。 我不解地问说:“我没工作呀。” 他随口道:“你不同。” 我奇怪了:“有什么不同?” 他就笑笑,不说话了。 他的回答和不清不楚的态度都让我郁闷,总感觉我和他之间存在某种隔阂,不象谈恋爱的样子。但无论怎样,我也算是有男朋友了,除了没有工作,各方面条件在农村男孩中也算出类拔萃的,这让我郁闷很久的心情多少好了起来。妈妈也不象以前那样愁容满面了,对我也渐渐有了笑脸。 很快到了收割稻子的时节。在东莞时,我一直叫妈妈把地退了,但她坚决不退。我现在忽然理解了妈妈,幸亏没退,要是退了,一旦家里没有了进帐,连吃饭都成问题呢。 要是在以前,每到农忙,每家每户都要累得半死。但现在好了,部分农田被村委会划做了宅基地,然后以高价卖给农民盖房子了;自从取消提留款后,部分农田被一些村干部或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人免费承包了。因此,留给我们的口粮田,少得可怜。 但田地再少,收割、打谷、扬场、晾晒、装仓、垛草等等程序,却一样都不能省略的。我们那儿是丘陵地带,稻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能用机器收割,全部要靠人工。 爸爸没到矿上前,我一般都在家做饭,很少做田地里的事;就算爸爸到了矿上,每到农忙,也都会请假回来,我和弟弟只是打打下手。但现在,我自知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尽管稻刺很扎人,尽管我并不是做农活的好手,但我还是穿上以前在家里时的旧衣服,努力挥舞着镰刀。经历过心灵上的重创,身体上再苦再累,我都感觉并不算什么。 没想到,这几年我不在家,海鸥竟然也成了做农活的好手,看着他熟练地挥舞着镰刀,我心疼得要命。 虽然收稻子很辛苦,但也是全村人难得聚在一起的时候,所以非常热闹。最重要的是,一到这个时候,家里未婚的男女,一旦有了对象,大多在这时候亮相。如果对方肯来,也就说明这门亲事基本成了。当然,若是对方外形好,有教养,便会引得全村人一阵称赞;若是对方外形不好,让人看起来不顺眼,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第130章 虽然我很希望刘军也能在这个时候来我家,因为他的外貌、修养和清白的家世,能堵一下那些好事者的嘴。农村就是这样,一个在外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如果能找一个相貌英俊,人品又好且家世清白的男孩子,不但有关女孩子的流言蜚语少很多,还会让很多人羡慕,好象女孩子的过去可以被男孩子的清白冲洗掉似的。 但我们认识时间太短了,他的态度也并不明朗,所以我不感抱太多奢望。 让我意外的是,刘军竟然真的来了,这让我激动万分! 他刚刚来到我们地头,妈妈就笑得合不拢嘴,故意大声地招呼着,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正好这时,稻田和我们紧挨着的淑芬和她丈夫也来了,她丈夫长得很是高大,但明显的驼背。再加上农村人不注意打扮,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形象。 我妈立刻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淑芬,五福,你们今天也割稻子啊。” 五福老老实实地回答:“婶,你也割稻子啊。” 淑芬立刻冲我挤眉弄眼:“海燕,这是你对象吧?” 还没容我答话,妈妈便高声说:“是啊,是啊,这是海燕对象,叫刘军。” 立刻,我有了一个条件很好的对象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稻田地,很多人都往这边张望,有些好事的妇女和故意找借口跑过来看。他们看我的目光,也由原先怪怪的变成了说不出的羡慕和欢喜。我知道,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虽然没有根本性的改善,但总归不象以前那样下贱和不堪了。 刘军来了,妈妈比我还要高兴。一高兴,对我便有了笑脸。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叫自己不争气呢? 因为人多,不好意思和刘军离得太近,于是就一边割稻子,一边和淑芬聊天。我割得很慢,她割得快,为了和我聊天,她比我多割了好几行。她抱歉地对我说:“这段时间太忙了,白天捉蚂蚱,晚上编苇席,家里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时间过去看你。” 我表示理解:“我听我妈说了,说你每天累得要死。” 我们讲得最多的是以前同学的去处,在我的记忙中,印象最深的是初中同学。因为小学时还不懂事,高中吧,好象有很多同学都懂得了为人处事,同学之间的关系便不再单纯了。印象中,初中校园绿树红墙,景色非常优美。 我对淑芬说:“反正有不远,有时间我们去看看吧。” 淑芬却浇了一瓢冷水:“有什么好看的?明年你弟这届一毕业,学校就撤掉了。我们镇没有中学了,以后我家猫猫上初中只能到邻镇的中学上了。” 我不由地停止割稻子,吃惊地问:“为什么呀?” 她回答:“我们中学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以前人多,每家都拼了命地生孩子,所以经批准,在我们镇多建了一个中学。现在计划生育了,生多了也养不起,上学的孩子少了,学校就合并了。”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要是合并,那学校的房子做什么用?” 她保证道:“当然是真的,曹菊亲口在鞋底厂说的,合同都签了,所有教室及地皮以30万卖给她的。” 我非常难过,初中校园在我心中,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可这最美的地方,却要变成毒气熏天的鞋底厂了。我除了低头猛割稻子,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大约是刚才的谈话也引起了淑芬对过去的美好回忆,她又说:“小英毕业后一直在县医院她表姐的宿舍里住着,前几天听她妈说,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呢。为了跑工作,这次农忙都没回来。” 我提议道:“不如收完稻子,我们就去看她吧。” 淑芬点点头:“恩,好。” 尽管我很努力,但还是动作太慢了。淑芬跟我的距离越拉越大,很快远远地把我抛在了后面。 以前,在书本中总能是读到这样的句子:“金黄色的麦浪象锦缎一样美丽”;“空气中不时飘来稻子的清香”;“辛勤的农民们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这是个收获的季节”;“啊,美得象一首田园诗!” 现在想起来,写这些句子的文人们一定从未干过农活。假若叫他们来稻田地里挥汗如雨,他们还认为农村生活是美的吗?就比如我现在,弯下近10度的腰;头快低到了地上;手上的镰刀越来越重;不时有稻芒刺得我皮肤生疼;两条胳脯上划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细长伤痕;在捆稻个子时,我双腿呈跪拜姿势。如果身临其境,他们还会写出那样的句子吗? 我累了不行,又看了看面前的稻田,原先以为并不大的这块地,现在却象望不到尽头一般,我沮丧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啊? 妈妈、海鸥和我,三把镰刀,妈妈虽然腿脚不灵便,但年轻时也是一把劳动的好手,所以割得飞快。海鸥也在我前边,我被落在了最后,引得五福一阵阵善意的嘲笑。 刘军本来负责把我们割完捆好的稻个子抱到地头,他看我割得太慢,便走到我身边:“我来吧。” 我心里一暖,把镰刀递给他。果然,他割得虽然也慢,但比我快得多,并很快赶上了海鸥。我只好去提稻个子,虽然一次只能提一个,但不一会儿便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到后来,还是妈妈他们割完了田里的稻子,齐心合力把稻个子提到地头的。海鸥和刘军比赛似的,每人肩上扛两个,手上提两个,很快把稻个子都提到地头。妈妈眼光一直跟着刘军,欢喜得始终合不拢嘴。 后来,无论是把稻个子装到车上后,还是把平车拉到场地上打晒,一直都是刘军和海鸥为主力。看着两人一人拉车,一个在旁边打吊绊,装得象小山一样的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飞快行驶。妈妈感即万千道:“城里人都说农村人重男轻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两个女人,能拉得动这架平车吗?多亏那时候东躲西藏生了海鸥。” 我一直认为妈妈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村妇女,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每天和村里人东家长西家短,嘲笑别人家针尖大的事,简直就象无孔不入的小报记者。流言蜚语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就连村谁家下一窝小猪,也会让他们口舌翻飞地讲上三天三夜。可事情一发生在自己家,就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我刚回家那几天,她自感颜面扫地,连门都很少出。自从刘军进了我家门后,她腰杆好象直起来了,继续不厌烦其烦地“东家长西家短”。 但现在她说出这句话,我却认为她简直就是一个哲学家。如果我不是正低头在后面推车,我简直要仰视她了。她一个农村妇女,竟然给存在中国几千年的重男轻女思想,做了最朴素的诠释。和她相比,那些就这个问题旁引博证、喋喋不休,却始终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的社会学家,简直给她提鞋都不配! 第131章 当晚,妈妈破例做了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夹过去的菜把刘军的碗都堆得冒尖了。甚至第一次,刘军接住了我的目光,说不出的怜悯与温柔。妈妈望望刘军,又望望我,布满皱纹的脸笑得象一朵盛开的菊花。在我记忆中,妈妈好象从来没有笑得象今天这样开心过。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为了掩饰,我赶忙低下头假装扒饭。 我一直是理解妈妈的,虽然这段时间,她对我没好声气,给我脸色看,可她自己心里,肯定比我还难受。她是个农村妇女,所能看到的,只是显尔易见的幸与不幸。她逼我相亲,也是为了我好。如今,她以为我找到了好归宿,看上去比我还要开心呢。 我对妈妈所有的不满与怨恨,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因为刘军家的稻子比我们这边收得早,明天就要装仓了,所以吃过饭他就要回家去。妈妈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并示意我送送刘军。其实这是妈妈的小把戏,她想制造我和刘军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加深我们的感情。 朦胧的夜色中,刘军在前面推着自行车,我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带着微微寒意的风儿一阵阵吹过来,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稻谷的清香。身边的树木微微摇拽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走在家乡坚实的土地上,身边是得到双方家长认可的恋人,我感到无法言传的幸福与满足。我真希望这条路,能永远永远地走下去,没有尽头。 当走到一处小树林边时,刘军停止脚步,轻声问我:“快到春节了,我要到你家送节礼,你看送什么好呢?” 他要到我家送节礼?如此,他是真的决定和我长期相处了。我简直幸福地不能呼吸,好半天才语无伦次道:“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如果你三年前去读了大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考上的那所大学,毕业后单位争着要的,不象我。” 他的话让我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三年前,我是考上大学的啊。在最初的绝望、遗憾、郁闷过后,我竟不再记得曾经这件事情了。我酸涩地问:“你是上过大学的人,你觉得上大学的最大作用是什么啊?” 他脱口而出:“我认为有两点,一是让聪明的人变傻,让天才自杀;二是让女生变得不再是处女。”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吃惊地叫了一声:“啊?”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打着哈哈自嘲道:“我读的是普通师专,老师上课时安排一下就没事了。其余时间自己安排,大学里其实很自由的。” 我好奇地问:“那自己怎么安排呢?” 他苦笑道:“吹牛攀比、聊天上网,租房恋爱,最后混个毕业证书。” 我紧追不放:“那你也恋爱了吗?” 他立刻怔住了,随即讪笑道:“我,呵呵,当然没呢,要不现在还孤身一人?” 我暗想,我现在也孤身一人呢,不是也曾恋爱过?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又一阵夹杂着寒意的微风吹过,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温柔地将我的领口往上拉了拉,体贴地说:“回去吧,快要过春节了,小心感冒。” 我顺从地“嗯”一声,心里感到无限温暖。直到他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还是久久不忍离去。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问我关于钱的事,也是第一次,我们所谈的话题,离生活这样近。 以后几天,虽然忙着打谷、扬场、晾晒、装仓、垛草,但妈妈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因为她的改变,我们家重又变得其乐融融了。 垛草时,因为我没力气用叉子把稻草往上码,便站到草垛上,由妈妈和海鸥往上码,我在上边垛,因为没有经验,把稻草垛得奇形怪状。我站在高高的草垛上,总是站不稳,东倒四歪的,引得妈妈和海鸥在地上哈哈大笑,说我丑态百出,象个猴子,我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愈发感觉自己真的象只猴子了。在欢快的笑声中,我几乎忘记了在东莞所经历过的一切伤痛。 正在我大笑不己时,淑芬恰巧路过,她和我妈妈、弟弟一起取笑完我,便正色问:“我家忙完了,明天我去县医院给我妈拿药,你要不要一起去?小英的表姐就在哪里,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她呢。” 我用眼光征询妈妈的意见,妈妈爽快地说:“回家这么久,你也该出去转转了。顺便买两斤毛线给刘军织件毛衣,上次他来,我看到他毛衣袖口都开线了,旧得不成样子。。” 我难为情地说:“我才认识他几天啊?” 妈妈得意地说:“这是要靠缘份的!你没听人说,有的人,谈了七八年还分手的呢;有的人啊,刚认识就结婚了!” 说完,她一个人先哈哈地笑起来。 第二天,我和淑芬骑自行车出了门。因为淑芬要找五福交待几句,我们便绕道去鞋底厂。谁知,刚出村口不久,我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难闻,稻子收了,谁家还往空地里喷农药?” 淑芬撇撇嘴:“你那是猪鼻子。这哪里是农药,这是曹菊鞋底厂的塑胶味。平时刮东南风,气味都跑到隔壁村了。今天刮东北风,气味就跑到我们村了。” 我惊讶极了:“鞋底厂的味对人体特别有害,怎么可以把厂子建得离村子这么近呢?也没人管一管?” 淑芬无奈地说:“管什么呀,曹菊每天在她抽屉里都要放上很多零用钱,村委会的人谁都可以去拿,早就喂肥了。” 我担心地问:“你家五福哥在那里打料,毒气更是大得很,厂里有没有什么 防毒措施?” 淑芬没好气地说:“有个屁!连口罩都没发一只。要不是看在每月拿六七 百块钱的面子上,谁愿意去受那个罪。不要说人,你看看,这条沟渠就是鞋底厂排放污水的通道,以前常有小孩在里面放水逮鱼的。现在倒好,你要能找到一条鱼,那是你本事。” 我顺着淑芬的目光转头一看,只见我们身边的沟渠里,原本一到冬天就清澈见底的水变成了浓绿色,上面还飘着许多浮物,不但浑浊不堪,还散发着阵阵恶臭。更恐怖的是,以前我们常到沟渠两岸边的草地里采茅草根吃。现在,不但看不到一点绿意,连茅草的枯叶都看不到了,沟渠两岸裸露着光秃秃的泥土! 我忽然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人不穿衣服是要冷的,动物没有毛皮也会冷的,不知道裸露于寒风中的土地,她冷不冷? 很快,我们远远望见了曹菊的鞋底厂。离厂越近,空气中那种强烈的劣质塑胶味便越浓重。这种难闻的塑胶味,比我在东莞任何一家电子厂闻过的塑胶味都臭。 第132章 淑芬指着路边的几棵树说:“你看,这些树以前都长得很好,去年冰雹都没打倒。自从鞋底厂在建成后,不但停止生长了,烟囱排出的毒气,经过那棵树那棵树就枯死。真是毒啊,毒气经过的地方,连草都不长。今年梅雨季节过后,村里机压井打出的水都能喝出一股股塑胶味。幸亏厂子快要搬走了,再不搬走,这块怕就要废了。多可惜呀,以前这是我们村最肥沃的一块土地呢。”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就算鞋底厂现在就搬走,这里的土地,再也不能称之为土地了,因为毒气己浸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再也己养不活庄稼。而曾经的庄稼呢,早己成枯草。 更可怕的是,毒气不但浸入了这块土地的每一寸肌肤,也浸入了这里每一个人的肌肤。如果再搬到学校里,岂不是又要毁掉另一块曾经长满庄稼的土地,毁掉另一群曾经健康的人吗? 这时,我们己经到了鞋底厂大门,强烈的气味熏得我赶紧捂住了鼻子。厂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淑芬说:“这是大老板的车,大老板来了,曹菊肯定在,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我摇摇头。在别人眼里,她是个成功者,而我,则是个失败者。做为失败者,我实在没有勇气主动去见她。淑芬笑笑,便一个人进去了。 在门外站得久了,适应性极强的鼻子便不再象刚才那样敏感了,气味也就不那么难闻了。虽然我知道,其实气味还是刚才那样的气味,依然象一层厚厚的衣服包裹着我,所以我并不敢深呼吸。我看到鞋底厂内间或走动的人,一个个步履轻快,呼吸均匀,真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尖尖的长统马靴、身着飘逸的大红色长风衣、头发如瀑破一般披散在背后的女子朝门外走来。她的身旁,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男人。此时,她正亲热地扯着男人的手臂撒娇。男人年龄不低于五十岁,头顶己经全秃,为了掩饰这种全秃,他象很多秃头但又爱美的老男人那样,把两边的头发留长,然后分别从两边向当中梳,小心地掩住了头顶秃的部分。但总归不自然,并且一缕一缕的,这一缕一缕的头发和间或露出的头发相映衬,非常别扭。 尽管女子妆化得很浓,和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但我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曹菊。走到门口的时候,曹菊也认出了我,她惊喜地叫道:“海燕?你是杨海燕?” 我望了望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着,勉强笑了笑:“是啊,曹菊,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曹菊本来不比我高,现在她穿着高跟鞋,我穿着平跟鞋,看上去比我高很多。她飞快扫了我一眼,脸上笑意更浓了,由上向下俯视着我,神采飞扬道:“哪里啊?听说你回家,我早就想去看你了,这不是忙吗?厂里这段时间效益好得不得了,为了扩大发展,我先是找新的厂房。好不容易和镇上签合同搬到学校去,老朱又要带我去上海考察项目。上海啊,楼房又高又大,衣服又贵又漂亮,对了,我买了好多件外国进口的衣服,等下你到我家看看吧。我家你应该知道在哪儿吧,村里有两栋小楼,一栋是村委会,一栋就是我家。” 那男人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我,趁曹菊闭嘴微笑的时候,他终于插上话:“曹菊,这是你朋友吗?什么时候带你朋友到我那儿玩啊。我有很多朋友,可以相互介绍认识的。” 曹菊这才想起了什么,忙把男人扯过来向我介绍:“这是老朱,我男朋友。” 老朱友好地冲我点点头,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赶忙向我们道了别,钻进了小车里。我看到,临走前,曹菊还把头伸进车窗里亲了一下他的秃脑门。 看着这一幕,我忽然明白以前妈妈为什么那样生气了。是啊,曹菊虽然找的男朋友老,但有钱,并且也是名正言顺的男友。金钱和男人,她都得到了,而我呢,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在衣着光鲜的曹菊面前,我顿觉矮了半截,心里暗暗乞求淑芬快点出来。 送起老朱,曹菊又回到我面前,怜悯地说:“海燕,不是我说你。你在广东那么久,怎么还这么朴素?你就不怕村里人看低你?” 我呐呐道:“这个,这个,看得起看不起,和穿衣服好象没关系吧?” 曹菊杏眼圆睁,愤愤道:“怎么没关系?我算是看透了,农村人就是这付德性,没见过世面!你穿得不好吧,他们认为你在外面混得差;你穿得好吧,他们又说你是‘卖猪肉的’!我在饭店端盘子时,辛辛苦苦做事,每天累死累活不赚几个钱,每次回来,连家里人都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现在我索性明码实价卖了,办了厂,哪个不跟着巴结我。这世道,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对了,你来鞋底厂是不是想进来上班的?我听我妈说你在家里找了个对象,不想再出去了呢。” 我狼狈万分,连连摆手:“不,不,我是在这儿等淑芬的,她进去找五福了。” 曹菊仿佛洞察一切地笑了笑:“是也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来上班就什么时候来。你和淑芬她们不一样,当年,你成绩那么好,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妈总要我和你学呢。那时候村里人谁提起来,都‘啧啧’称赞。现在想想,我那时对你还是挺佩服的。不过你外出三年,一切都变了。现在村里人只要提起我,哪个不竖起大拇指。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完,她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曹菊从小贪玩,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总是留级。她比我小一岁,我上高三那年她才上初三。但是,她却一直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做事大胆泼辣,说话尖刻犀利,得理不让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成绩不好、不被人喜欢的女孩子,现在却是远近闻名的女厂长、女强人;而我,曾经的乖乖女、好学生,却是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坏女人”是我自己说自己的,事实上,我们家乡是把那些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过暖昧关系的女人统称为“破鞋”、“骚货”、“烂桃”等等诸如此类的形容词。 所以,在曹菊那肆无忌惮的、明显蔑视的笑声中,我愈发窘得发慌,羞愧得浑身直冒冷汗,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以前,我并没有刻意要和她比过,但如今,她却刻意地要和我比!她的风光更衬托出我处境的栖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我认认真真打一份工,从不丧失做人的基本原则,努力做一个好女孩,为什么到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第133章 有那么一刻,望着曹菊得意非凡的脸,我真想直指她能有今天,并不是她有多能干,全仰仗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但我拼命咬紧嘴唇,倘若我们真的对骂起来,她一撒泼,我根本不是对手。并且就我们两人在村里的地位而言,我的气极败坏,只能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我会更加名声扫地。 好在就在她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淑芬终于从厂里出来了。看到曹菊,她眉头先是不经意地皱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道:“曹厂长,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曹菊看到她,脸色一正,立刻止住笑,严肃地说:“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厂要引进现代化管理模式,上班时间不许外人随便进入,你怎么还进来?莫非你家五福不想在这里干了吗?” 淑芬满脸堆笑,唯唯喏喏,连连称是。 曹菊一进厂门,淑芬马上变了脸,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低声骂道:”骚货,草鸡就是草鸡,再怎样也变不成凤凰!” 她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本事,比曹菊明目张胆的狂妄更让我寒心,我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所谓的儿时友谊,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我原以为,如果说东莞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么我的故乡,便是世外桃源了。真是相见不如怀念,所谓的世外桃源,根本就是陶渊明的幻觉! 再也看不到曹菊了,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跳上车,逃也似地拼命往前骑,淑芬怎么也追不上我,气得在后面连声大叫:“海燕,你发疯了吗?” 我象没听到一般,只顾低头拼命蹬车。直到走出好远好远,我才跳下车子,气喘吁吁的。刚才一阵猛蹬,出了一身的汗,心里这才好受了些。等了好一会儿,淑芬才追上来,把我好一通埋怨。 路上虽然也有车辆经过,但和车如流水人如流的广东相比,要少许多。再加上路两旁的庄稼刚刚收割完毕,四周显得空荡荡的。微风过处,留下一股清新的、田野的气息,那么自然,那么干净。我和淑芬的自行车并排行驶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这才知道,当初,要不是她妈妈想看第三代人,她其实是不会嫁给五福的。就是现在,她也看不上五福。但她姐姐嫁出去了,就剩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必须留在家里招一个女婿上门。否则,以后爸爸妈妈老了,连个烧火做饭的人都没有,这个家也就完了。但入赘别人家做女婿,要改姓,以后生的孩子,也要随女方家的姓,这样的女婿别人是看不起的。所以,只有条件太差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会给别人做上门女婿。而五福家,正是如此。 五福的家,在离我们这很远很远的大山里,祖祖辈辈都是穷惯了的。他家有五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当初他妈生了五个儿子,以为是五福临门了,但因为贫穷,五个儿子没一个识字的。当初之所以同意招赘五福,也是看他人老实,以后不会打骂老人的份上。事实上,五福也确实非常老实,对她爸爸妈妈也好孝顺。可这年头,若没有钱,老实孝顺有什么用呢? 是啊,老实孝顺有什么用呢?没有钱,谁也不会因为他老实而高看他一眼;没有钱,他又用什么孝顺呢? 钱钱钱,我忽然想起妈妈来。她为了省钱,节衣缩食也不让我动那“三万元”钱。如果她知道所谓的“三万”只是我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只有两万时,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失望。 很快到了县城。先经过一条布满黑色煤渣的路,这些煤渣都是运煤车留下的。这条路两旁是本县的工业区,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很多厂房。有化工厂、农药厂、陶瓷厂、塑料厂等等等等,每个厂里都有一个高耸的烟囱,有的还向天上冒出一股股灰黄色的浓烟。不知这些浓烟的气味还是别的什么气味,呛得我直咳嗽。我真不明白,如此污染严重的工厂,怎么会建在人口密集的县城边上。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村的塑胶鞋底厂建在村子里都没人管了。 过了工业区,再过三条街道,很快到了县医院,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小英了,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小英以前特别爱笑,当初我们四个在一起时,曾互相臭美过各自的一大“最”:小英是最爱笑的,淑芬是最温柔的,曹菊是最爽快的,我是最懂事的。 在我看来,最温柔的淑芬不再温柔,最爽快的曹菊不再爽快,最懂事的我不再懂事。不知道最爱笑的小英,她还爱笑吗? 印象中的县人民医院,占地面积虽大,房屋很是陈旧。但现在,早就旧貌换新颜了,不但有两幢高大美观的楼房,楼房上那一行龙飞凤舞的“人民医院”几个烫金大字,非常地威严气派,邻近的许多建筑物,立刻被比了下来。 有一种说法,越是把大楼盖得富丽堂皇的单位,里面贪官越多,对下层的压榨也越厉害。纵观各幢大楼,这话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淑芬很快拿了两大袋药,便领着我直奔医院家属区宿舍。家属区宿舍和医院相邻,走过一条巷子,再进一个偏门就到了。宿舍也是一幢大楼,一看就是新建的。淑芬显然对这里挺熟的,这也难怪,当初生猫猫时,为了B超检查是男是女,她就是托的曹菊表姐。虽然有了这层关系,当初还是送了好几次红包,磨破了不知多少嘴皮子呢。 大楼前面有一条不大的草坪,草坪另一边是几排平房,那是医院老的宿舍,现在分给各家做仓库,但很多人家都在里面搭了床铺,用来招待客人。小英毕业后一直在县城找工作,就是住在属于她表姐的那间仓库里。 草坪上有一些大人带着小孩在玩,我羡慕地望着他们,感觉这些人好幸福。有一份医生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真不知比我们要强多少倍呢。 突然,淑芬低声说:“你看,草坪上有一个人总盯着你看,你是不是认识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果然旁边有一个女人在打量我。我竭力在脑子中寻找这张面孔,试探地叫了一个名字:“徐双季?” 与此同时,徐双季也叫出声来:“杨海燕?” 徐双季比我高两级,我读高二时,她是复读生,借住在我们宿舍,算是比较熟悉。也就是那年,她考上了一所医学院。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我又惊又喜,羡慕地问:“你在人民医院上班,工作稳定待遇又好,真是太幸福了。” 她扬了扬眉毛,骄傲地说:“是我爸爸找的门路,去年就分配来了,很多人都挤破头想往里进呢。对了,不是听说你去广东了吗?” 第134章 我惭愧地说:“是的,回来不长时间。” 她审视地看了我两眼,忽然问:“你是专门来这里找我的吗?” 我想说不是的,又怕扫了她的面子。只好支支吾吾道:“恩,恩,是的。” 她大度地笑了笑,爽快地说:“我就知道是,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她:“没什么事啊。” 她循循善诱道:“不要不好意思,再怎么样,我们是住过一个宿舍的,能帮我会尽量帮的。” 我迷茫极了:“真的不做什么啊。” 她反而惊讶地问:“不做什么你来找我干吗?” 我真是急了:“不做什么就不能来找你吗?” 她己经有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是做妇产科医生的,跟我说话没什么不好意思。就算我帮不了你,我和院内一个老医生的关系特别好,她医术很高的。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很多都专门到这里来找她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果我再不明白我就真是傻子了!这些人都是怎么啦?刚才曹菊是这样,现在徐双季又是这样,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索性豁出去了:“我是来找我初中同学的,她在这里借住,只是碰巧遇到你而己。那个老医生的医术高,还是留着你自己找她看病吧!” 说到这里,我再也不看她一眼,调转车头,恨恨而去! 我真是委曲极了!为什么很多人张口闭口就是“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怎么啦?我们默默无闻地在流水线上一分一秒苦挨着自己的青春!我们安安稳稳打一份工,正正经经做人,为什么回到家乡却还要承受不公正的待遇?即便是那少之又少的女孩们,就算她们走上那条路,一方面是为生活所迫,另一方面,实在受不了高强度低报酬劳的收入,我们在人格上,和所有人一样平等!为什么很多人要戴有色眼镜看待我们?他们有什么资格戴有色眼镜看待我们! 刚才的我和徐双季的谈话,淑芬都听到了,她看到我一脸怒气,劝慰道:“算了,海燕,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现在找到了刘军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只要你过得好了,就是堵住这些人的嘴了。” 我迷茫地问:“那什么叫过得好,什么叫过得不好?” 淑芬想了想道:“过得好,就是不要走歪门邪道,靠自己的努力,赚好多好多钱,盖好大好大的房子,别人就会说你过得好了。” 我反问她:“要是不走歪门斜道就算过得好,那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曹菊过得好?如果说靠自己的努力就能赚好多好多钱,那你和五福哥不够努力吗?为什么你们还过得不好?” 淑芬叹了一气,喃喃道:“你们出去打过工的女孩子,总是想得比我们多。但,又有什么用呢?我堂舅家有一个表姐,长得非常漂亮,人也聪明。她是九几年就出去打工的,听说还在深圳做过文员。每次回家,都穿得光光鲜鲜的。刚出去时,她心高得很,总说要好好闯荡一番,然后在那边做老板、买房子,把她爸她妈接过去。可结果怎么样呢,不但闯到三十多岁还没闯出名堂,连对象也找到,听说那边女的特别多男的特别少。最后还是到另一个镇找了个种大棚蔬菜的离婚男人嫁掉了,上个月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 我喃喃自语:“我才22岁,我不愿意象你表姐那样生活。” 淑芬怜悯地望了望了,字斟句酌地说:“海燕,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虽然,虽然我不相信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唾沫星子是会淹死人的。刘军也是我们本镇上,你的事,他不可能不听说。你家木婶说刘军家几辈子都是土里创食的老农民,好不容易出了刘军这个大学生,他,他怎么会不在乎你的过去呢。按理,农村人找对象,特别是对女方,是最在乎名声的,可刘军家怎么就不在乎呢?” 我当即愣住了。淑芬的话,也是我的一直以来的心结,只是我不想深究,也是自己骗自己。早在东莞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那么刘军不计前嫌地跟我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但想破了脑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真让我郁闷,如果说曹菊从金钱上明目张胆地蔑视我倒还能让我忍受的话,那么徐双季含蓄地对我精神上的打击,则把我所有对朋友的幻想都破灭了。所以,我不想再见任何所谓的朋友,甚至于小英。 但淑芬却执意再找找,她有些难为情地说:“生猫猫时做B超是通过小英表姐做的,我是招女婿的,又是独生女,生两个也不会罚钱,所以我想生两个,说不定以后还会用到她着表姐的地方呢。” 我叹了一口气,她想得可真长远。忽然明白了在广东时,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什么那么淡漠。其实我们一贯崇尚的礼尚往来,说白了不过是互相交换,情义交换便也是其中的一种。有往才会有来,有来才会有往,就这样来来往往,纠缠不清。农村几代几十代不变的相对固定的居住形式,为礼尚往来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但在外面呢,大家都是无根的浮萍,来自五湖四海,即便同一家公司,只要结不成夫妻,也总要分手的一天。所谓“桔生淮北则为枳”,礼尚往来也便不复存在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机械地跟在淑芬后面。小英表姐在妇产科,我现在一听“妇产科”三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心悸,便站在院内等她。很快,小英满面春风出来了:“小英表姐说,她出去吃饭了,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回去。” 于是又往回走。好在大约快到中午吃饭时间了,刚才嘈杂的草坪没几个人了,徐双季也不见了踪影,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我们只等了一会儿,小英便提了一个塑料袋,急匆匆过来了。看到我们,她一眼就认出了,惊喜地说:“海燕,淑芬,你们怎么来了?” 淑芬故意打趣道:“是不是你是大学生,我们这些初中生、高中生就不能来看你了?” 小英自豪地笑了笑,开了门,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在床边的一张破凳子上。房间很宽敝,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些破旧的家具,这些家具应该是她表姐淘下来又舍不得扔掉的。 我心里略略安慰了些,她穿着比我还朴素,应该不会象曹菊那样让我难堪了。但我看到,她以前丰腴的身材现在看上去非常单薄,虽然骨架还在,走起路来,却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跌倒一般。 我好奇地问:“小英,你减肥啊,怎么这么瘦?” 第135章 她自嘲道:“自从上大学后,我都掉了几层皮了,能不瘦吗?”说完这话,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牢骚满腹地说起了自己的苦衷。 当初虽然勉强去读了大学的,但小英家里其实也很穷的。现在村里零星点缀的几座不起眼的低矮土屋,其中一座就是他们家的。 她在家中是老大,她爸爸妈妈当初为了生男孩,连连生了她们姐妹三个,到第四个才生了她弟弟。也就是说,她和最小的弟弟年龄相差近十五岁。但在她和她三妹之间,她妈还流过两个女孩。所以,她三妹从小就体弱多病,非常孱弱。 从考上大学那年,小英便开始申请助学贷款,可一直申请了四年,年年没有她的份,说她没有资格。直到前几天小英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助学贷款的资格,那是因为助学贷款利息低,都贷给有钱人了,越有钱越能贷到。不过幸亏当时没贷到,要是贷到了,在规定时间还不完,就要交违约金什么的,听说每月要还六七百元,她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岂不要愁死? 大学一学期学费是4000元,住宿费是650元。第一年的钱,家里帮她七拼作凑交齐了,那些钱有一大部分是她爸爸在煤矿上用血汗赚来的。她原以为650元一学期的住房应该很好的,但谁知到学校一看,房间又破又脏,还经常往上掉白灰。她后悔没有早四年考上大学,因为就在一年前,她所住的房间每学期住宿费只要300元! 她学的是政教专业,对于女孩子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专业,所以她们班的很多人纷纷转了别的专业。她也想转,但学校有一个明文规定,就是转专业的人,必须多交2000元的费用,专业就可以随便挑了。学费和住宿费己经把家里榨干了,她当然难以启齿再问家里要这笔多余的钱。 刚进大学不久,她便知道,所谓的大学教育根本就是垃圾,就是让学生拿钱去集体胡闹,他们班超过一半的同学在外面租房同居,上课逃学是常事。大学,大学,就是大到可以自己学。但她认为,学不学到东西是次要的,有一张大学文凭比什么都重要。她一直坚信那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所以,家里越穷,她才越要读书。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阴雨。第二年,她爸爸和我爸爸等3人便在矿上遇难了。从那以后,她再也交不起学费了。课余时间,她只能发疯般地兼职,从家教到小饭店端盘子的,为了省下每一分钱交学费,她每月的生活费只有50元,经常饿得双腿打颤。 她妈为了供她上学,家里卖完了每一头能卖的牲口,借遍了亲戚朋友,要不是因为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差点连房子都卖了。她妈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不要再读书了,但她硬着心肠坚持着。 因为舍不得路费,直到大三那年暑假她才第一次回家。她刚回家不久,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就把他们家的房顶冲漏了,她和她妈及几个弟弟妹妹把家里所有的盆盆桶桶都用上了。踩着老屋粘脚的土地,她妈抱怨说:“现在村里只有念书的人家没有楼房了。” 她当时暗暗发誓:“我毕业后,一定要让妈妈及弟弟妹妹住上干燥宽敝的楼房,不再担心刮风下雨,不再担心墙角的蛇和老鼠。” 但无论她怎样有志气,家里还是穷得要死,暑假过完回学校时,连10元的路费都是她妈老着脸皮跑到邻居家借来的。 这四年,为了供她读书,家里欠了一大堆的债。她二妹初中毕业便辍了学,今年暑假刚刚跟亲戚到长三角打工。一起去的,还有她三妹。她三妹是超生,没钱报户口,到现在还是个“黑户”,再加上身体不好,连一天学都没上。这次外出,还不满十六周岁,身份证是借别人的。她妈准备等她弟弟读完初中,也送出去打工。因为她弟是超生,也没钱上户口。小学、初中还好说,一到高中,不但学费高,没户口也是个大难题。 事实上,就算有户口,现在村里的孩子,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因为初中跟小学不用花太多的钱,而且孩子小,不够年龄去打工,而且家长也怕因此被政府麻烦,所以迫不得己让孩子念完初中,而念高中,几乎没有太多家长会去考虑。 可以说,为了她读大学,她家倾尽了全力。但即便这样,她大四那年的学费还是没有交完,所以毕业证到现在还被扣在学校里。当然,就算有毕业证她也不可能考上公务员,现在社会就这么黑暗,没人没钱没面子就是办不了事,没有道理可讲的。 说到这里,以前爱笑的小英竟轻轻啜泣起来。没拿到毕业证,这大约是她最伤心的。 我关切地问:“那现在怎么样呢?工作有门路了吗?” 她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说:“现在找什么都要托关系,我不但没钱,连毕业证都没有。可无亲无故,谁又会帮你啊。说实在的,我不怕吃苦,但我渴望公平竞争。但现实社会是这个样子,没有关系,一切都是空谈。还好,两个月前,表姐帮我找了个男朋友,人虽然矮了点,我也不是很喜欢,但他家门路广。现在正在帮我联系一份工作,是一个镇政府的办事员,虽说暂时只是倒倒茶水、打打杂,不过以后会有机会的。听说前一任办事员,还只是个初中生,现在己经送到县里培训了呢。” 我由衷地说:“那就好啊,只要能有机会就好。” 她迟疑地说:“听说工资很低,只有三四百块钱。现在物价这么高,这点钱能做什么用啊。” 我点点头:“是这样,什么都长,就是工资不长。我在东莞时,听那些老员工说,工人的工资好象一直在五六百上下浮动,长得极少极少的。” 淑芬忽然大叫起来:“对啊,小英,你要嫌工资低,就到外面打工去啊。再怎么低,也不止这三四百元呢。” 小英摇摇头:“我是绝对不会出去打工的。”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啊?你是本科生,要是出去的话,工作不知道有多好找呢,工资绝不会低于一千元。有了经验,每月两、三千就不成问题了。” 小英坚决地说:“不!我家庭那么困难都坚持上大学,就是为了赚很多很多的钱,彻底改变家庭命运。打工有什么出息,当官才是正道!现在三岁小孩都知道长大了要考大学,然后入党、当官,搞腐败捞钱。除了入党当官之外想挣钱很难,最次也要当个公务员,你见过有几个是靠打工发财的?就算侥幸有人做了老板,如果不走歪门斜道,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啊。我是学政教专业的,如是这份工作能成,也自专业对口了。你们知道吗?现在最赚钱的不是打工,而是从政!” 第136章 淑芬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说得对!你看现在,连村支书都赚得盆满钵满的。自从农村不收提留后,他把村里最好最肥的一块地免费承包了,专门制稻种卖给我们,不买你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小英你要是当官发财了,一定不要忘记我们,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虽然自身的经历让我深知,打工是最无奈的选择,但毕竟自己就是打工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甘,苦涩地说:“打工怎么能和从政比呢?” 小英忽然眯起眼晴说:“讲一个笑话给你们听。”说完便自顾自地讲起来。 一个路人遇到一个打工的年青人问他:“你为什么要打工?” 年青人:“挣钱。” 路人:“挣钱了干什么?” 年青人:“回家娶媳妇。” 路人:“娶媳妇干什么?” 年青人:“生孩子。” 路人:“生孩子干什么?” 年青人:“打工?” 路人:“为什么不读书呢?” 年青人:“读书了还不是一样打工。” 讲到这里,她笑得合不拢嘴了。 我顿时羞愧万分,言不由衷地道:“小英,你到底没白读这四年大学,站得高看得也远。” 小英得意地扬扬头:“那当然,人哪,关键是要学会为自己定位。这年头,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只有当官才是正道,这就是我给自己的定位。” 话一说完,她就意识到什么,急忙和我说:“海燕,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只可惜,当初你没有去上大学。你考上的那所大学,毕业后很多单位都争着要呢。” 我叹了一口气:“我家里穷,读不起。” 她不满地说:“能比我家还穷?我家那样我都熬出来了。我有三个弟弟妹妹,你家就你弟弟一个呢。关键是要坚持,谁叫你当初不坚持呢。” 我张了张嘴,感觉有许多话想和她说。我最想说的就是,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大学梦和所谓前途,置她一家老小的死活于不顾!她家超生严重,她爸爸妈妈为生男孩,整日东躲西藏的。终于生了她弟弟,却因为没钱,她弟弟和她三妹一样,至今没报上户口。生了她弟弟后,原以为会松一口气的,没想到她爸爸又去了。兄妹四个中,她是最大的一个,就是她的二妹,也比她小七岁。自从免去繁重的农业税后,村里人除了每人三分的口粮钱,所有别的收入都是靠打工、养鸡等等。真不知道这几年,她妈妈一个人是如何拉扯她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挺过来的。 但我看着她那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的脸,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屋内一时有些冷场,小英象是想起什么,赶忙打开破凳子上的那个塑料袋:“你们还没吃中饭吧,肚子一定饿坏了。这是我刚刚买的馒头和咸菜,三个馒头本来是准备分两顿吃的,现在正好一人一个。” 馒头又大又暄,还冒着微微的热气。想着这就是小英一天的伙食了,我和淑芬都有些不太忍心。趁小英去打开水的间隙,我和淑芬商量了一下,每人压了20元钱在她枕头下。虽然这20元钱对我们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对生活暂时还没着落的小英来说,更重要一些。 胡乱就着咸菜、开水吃完馒头,简单收拾了一下,小英便有些为难地说:“我男朋友的妈妈前几天住院了,我下午要去医院照顾她,就没时间陪你们了。” 淑芬和我赶忙起身告别,淑芬还语重心长地嘱付道:“快去吧,未来的婆婆呢,只要婆婆喜欢,婚事就成一多半了,你的工作也就有着落了。” 小英听得连连点头。 从人民医院家属区出来后,我感到深深的失落。我觉得一起长大的四个人中,我是最失败的。淑芬有了自己的小家,有老实孝顺的丈夫,有乖巧可爱的宝宝,生活虽然拮据,但没有大起大落,生活宁静而安祥;曹菊拴住了一个有钱的男人,虽然塑胶鞋底厂不大,但在农村,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大老板;小英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虽然现在清苦,但她志存高远,照她的设想走下去,一定会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的,一旦做了官,便是名利双收了。 我不过是离开家乡短短三年,一切都物事人非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步入或即步入正轨,而我呢,却什么也没有!在东莞时,我一直想回家做点生意,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做什么。 因为我还要买毛线,淑芬带着我,直奔县城最大的一家市场,即“中兴”市场。这里大多是卖衣服的,还有鞋袜棉帽及各类小吃,很是热闹。因为在“金秋”厂做过两年,所以看到各个档口的衣服,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淑芬和村里很多女人一样,空闭时间手里总是抱着毛衣,所以她对毛线很有研究。在她的参谋下,我很快买了两斤咖啡色的毛线。这种毛线,含羊毛量虽然只有70%,但手感很好,摸上去很是舒服。 买了毛线,我又想给妈妈和海鸥买身衣服。淑芬也想给猫猫买一件过春节的新衣服,于是我们便一家家档口逛起来。因为过年了,下面各乡镇的很多人都进县城准备过春节的衣服。年底是结婚、走亲戚的好日子,当然要穿得象模象样些。我看到很多处于恋爱期间的年轻男女,也都成双成双的。让我惊讶的是,其中有些衣服的产地竟然是广东东莞。 看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淑芬,你说我也到这里来卖衣服怎么样?我的平车可是蹬得又快又好,对服装也有一定的了解。” 淑芬笑道:“那当然好,你要是卖衣服,我家猫猫以后就不用买衣服了。” 我又有些沮丧:“可是我两眼一抹黑呢。不知这些档口怎么租?租金多少?还要交哪些税?所有这些,我一概不知道。” 淑芬鼓励道:“怕什么,听说丽娟二嫂就在这里卖衣服,她一个从没见过的农村妇女都能在这里站住脚,你难道还不如她?” 以前常和丽娟去她家玩,丽娟的二嫂,我也是认识的,当即拉住淑芬:“走,我们找她去。” 丽娟二嫂的档口地理位置极好。我们进去时,她正和左侧档口的店主争吵着什么。她以为我和淑芬也是来买衣服的,立刻停止争吵,回头热情地招呼我:“两位小妹,我这里好多今年的新款,又便宜又好看,最适合你们这些年轻姑娘穿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甜得发腻,白晰的圆脸上堆满笑容。如果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又和善又温柔的人。事实上,她是有名的骂人高手,曾有一次,因为嫌婆婆分家时钱给的少了,亏待了她这个二儿媳妇,竟然端着白糖水围着村子整整骂了一天。喝白糖水是为了润嗓子,后来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拿这个来取笑丽娟。所以现在看到她,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但我知道,她骂婆婆,归根结底是因为钱。事实上,她眼界颇活,吃苦耐劳,是丽娟三个嫂嫂中最能干的一个。 第137章 我亲热地说:“二嫂,我是丽娟的同学海燕,你还认识我吗?” 她端详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来了,热情地说:“认识,你是杨海燕丽娟最好的朋友,丽娟以前常在信中提到你。你是回家过春节吧,喜欢什么衣服就挑了去,我一看到你就象看到丽娟了。要不是丽娟,我哪儿会来这里卖衣服啊。” 我伤感地问:“丽娟,她还好吗?自从她去香港,我都没和她联系过。” 二嫂黯然道:“不要说你没和她联系过,就是我们家也没一个人和她联系过呢。我婆婆想她都快想疯了,天天盼她快生孩子,生了孩子高家就会让她和我们联系了。丽娟为了这个家,牺牲得太大了。” 我点点头,如果说东莞是一条巨大的刺,给我心灵划上无数条伤痕的话,那么丽娟和陈刚分手并远嫁香港,则是其中尤为痛苦的一条。所以如果揭开这条伤痕,其余的伤痕便也会纷纷显露出来。 所以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随口问:“二嫂,刚才你和隔壁吵什么啊?” 二嫂不屑地撇撇嘴:“嫉妒呗,看我家生意好就嫉妒,越嫉妒她家生意越不好,气死她!现在正是吃中饭的时候,人很少。等一下你看吧,我这档口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呢,市场内很多人都红眼。” 我期期艾艾道:“我也想做服装生意,怎么租这档口啊?比如租金、税务、进货什么的,我什么都不懂。” 本来害怕被拒绝,没想到,二嫂闻言,竟高兴极了:“海燕,你也想做服装?真是太好了,我在这边没多少熟人,市场里很多人都一伙一伙的,常为争生意吵架打架。你要是来,我就添了帮手。”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朝右侧档口示意道,“那个档口是姐妹俩开的,我刚来时不知道,有一次为争生意和她们吵架,要不是你二哥及时赶到了,姐妹俩差点把我打死。” 我真没想到,卖衣服也有这么多名堂,不禁畏缩地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档口。 二嫂拍了拍胸捕,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放心,现在这个市场,论厉害,我是数一数二的,你二哥也不是吃素的,没几个敢惹我们!” 这话我是相信的,二哥的火暴加上二嫂的泼辣,相信很少有人敢惹。二嫂还热情地给我讲了一翻她的生意经。她说,做生意一定要大胆,五元钱批发来的衣服,如果你能以五百元甚至更高的价卖出来,那是你本事;做生意一定要会说,把黑说成白,把死马说成活马,说到她心甘情愿买你的衣服,那叫厉害。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人天生不是作生意的料,档口位置再好生意也不好。“中兴“市场经常有人因为生意差,只好将档口转手,反正都是租,也不要花多少钱。做生意不但要能说会道,进口服装颜色、款式、衣服搭配等等,都是很重要的。 二嫂讲得头头是道,听得我和淑芬连连点头,我做服装的心思更加坚定了。现在,我只剩下心中最后一个疑惑了:“听说税务很重,我有些担心。” 二嫂诡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我就把你当成丽娟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其实税务根本不成问题。经常到我这里收税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税务,她一来我就把她哄得找不到北。一到节日我就会塞给她红包,店里的衣服,她只要喜欢,想拿那件就拿那件。有时进了新款,我还会给她留着。红包啦、衣服的,不过都是一点小钱,我手指缝里都撒出去了,可就是损失了这些小钱,每月我就可以少交或不交税。只要不过份,女税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壁那一对姐妹可就是傻逼了,女税务一来,她们就冷着两张扑克脸,好象人家欠她米还她谷子似的,连一条短裤都舍不得给。所以每个月的税务,她们一分不少,女税务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晚一天交都不行!因为税务重,她们只好把衣服的价钱抬高,越高越没人买,越没有买她们越冷着脸,真是大快人心。” 我苦笑道:“原来做那行都不容易。” 二嫂总结道:“无论做那行,能做好才是真本事。” 正说着,我看到门口有一个穿着税务服装的身影一闪,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正和我聊得热火朝天的二嫂却立刻追出门去。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来,她就拥着一位身材肥胖的女税务官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二嫂的眼里完全没有了别人,只有那个女税务。女税务两手插在口袋里,高昂着头,一脸含蓄的笑。二嫂从后面拥着她,头伸向她肩膀,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二嫂的脸笑得象一朵盛开的花。 我和淑芬装作普通的顾客,一边看着衣服,一边小心留意她们说话。我听到二嫂说:“过几天我老公又要去进货了,我会让他进几件你上次说的那几种颜色和款式,到时候随你来挑。” 女税务“嘿嘿”笑了两声:“我来挑不好吧?给人看到会说闲话的。” 二嫂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女税务意味深长地说:“别光说这些,你都几个月没交税了,不要交多,总要表示一下吧。” 说到这里,她们声音忽然更低了下来,我就听不见了。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女税务从二嫂手里接了什么,笑眯眯地往裤袋里塞,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二嫂转回头,得意地说:“过春节了,她就是想来要钱的,今年没交的税就一笔勾销了。税务局的人,就是一群老鼠,是老鼠就没几个不偷油的。个个肥得流油,可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揩油的机会。” 我感慨万千,这可真是“车轮一转,财源滚滚”啊。税务是要上交给国家的,而实惠则是自己的事。把应该交给国家的钱当作自己的“小金库”,把国家托付给的“权力”转化成了小集体或的“福利”,皆大欢喜。 但我不敢直言我的真心话,而是奉承道:“就是,就是。二嫂你真精明,是块做生意的料。” 二嫂开怀一笑道:“别人可不这么说,他们背后说我比谁都奸许,任他们说去,无奸不商嘛。‘黑猫狸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我恭敬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二嫂了,要是有合适的档口转租,就请通知我。” 二嫂满口答应,这让我非常高兴。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偷奸耍滑,这样的见利忘义,实在违背做人的基本原则。可似乎人人都混得比我好,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不可能叫这个社会适应我,只好去适应这个社会了。“黑猫狸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邓爷爷也曾引用过,连邓爷爷都引用的话,想来也是不会错的。 第138章 从县城回家,我把想去“中兴市场”卖衣服的事情和妈妈一说,妈妈很是支持:“正好刘军也没工作,你也象丽娟二嫂那样,刘军去进货,你专管卖衣服。要是做好了,以后海欧读高中、大学就不用愁了。” 有了目标,日子过得更快了,春节转眼就在眼前了。在外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家过年,原先几近“空巢”的村子一夜之间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回家。这些人一回家就走亲访友,酒桌和麻将桌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 自从我爸那3人遇难后,现在村里的男人几乎不到煤矿打工了,他们多去做建筑工。但做建筑工没有煤矿工钱多不说,倘若跟的工头不好,工钱就不容易拿到。所以,很多没拿到钱的男人,回到家里不免有些灰头灰脸。 和男人相比,女人要好得多。很女人和我刚回家时一样,衣着虽不紧跟潮流,却也崭新光鲜,引得村里几个没有外出的大姑娘小媳妇羡慕不己。特别是有两个女孩子,打扮得异乎寻常的入时,出手也很大方阔绰。我知道,这两个女孩子无疑是在外面混得很好的。别人的风光更衬托出自己的不如意来,倒白白落得个坏名声。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这两个女孩,一个是在外面“卖猪肉”,另一个是被男人养起来。一夜之间,这消息象长了脚一样,迅速传遍全村乃至十里八乡。虽然我不太清楚消息来源是否真实,但这缓解了村里人对我的议论,我稍感松了口气。 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春节,无论新旧女婿,都要向老丈人家送礼的,名叫“送节礼”。因为这是我家第一次有人送节礼,所以妈妈早早就盼刘军来了。 第一次送节礼,礼品自然丰盛。猪肉、鱼及各式补品,高高地堆在刘军的自行车上,摇摇欲坠。我妈远远地看到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赶忙叫海鸥去迎接。 我家同族的一些伯伯、叔叔及堂哥堂弟,也都从外面打工回家了。按照规矩,我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把他们都叫了来。名义上是陪刘军,其实是介绍大家熟悉一下,免得都成亲戚了,以后见面还不认识,闹出笑话。 这个时候,女人是不上桌的,家里也来了很多大娘婶婶堂姐堂妹,我跟她们一起烧烧火做做菜。这些都是我的亲人,女人们在一起唧唧喳喳,男人们在一起推杯换盏。望着灶间跳跃的火光,火光映红了我的脸,我觉得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不再指挥我们向酒桌上端菜了,男人们一边谈论着在外面的点点滴滴,一边不停地喝酒。喝着喝着,舌头便大了,于是有的大笑,有的大哭。刘军不是太能喝酒,但被我那几个刁钻古怪的堂哥堂弟灌得东倒西歪的。新女婿上门都要经过这一关,妈妈怕他酒醉出丑,赶忙叫弟弟扶他回房休息。 男人们从酒桌撤下去后,女人们将男人们吃下的残羹冷灸热了热,又炒了几个家常菜,边吃边谈,很是热闹。 饭后,妈妈沏了杯浓茶,含笑让我给刘军送过去。我端茶进了屋,想到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将是我相伴一生的丈夫,不免有些激动。听到脚步声,刘军便睁开眼,看到是我,他很不好意思,赶忙坐了起来。 这样的夜晚,单独和一个男人呆在房间里,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慌乱地把茶杯递给他:“这是我妈给你沏的,喝了醒酒。” 他用手接了,连声说:“谢谢,谢谢。” 按照风俗,若送了节礼,又见过女方的家人,关系就会稳定下来,很快便会谈论嫁了。虽然我对他并不了解,也谈不上爱与不爱,但我好想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然后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刚才接茶杯的时候,他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手指,我当时心中一动,并没有把手指拿开。他却好象没感觉到一样,神情镇静地接过茶杯。虽然我有过一次经历,但两个人在一起时不能太主动,这是妈妈一再叮嘱的。不过二十五岁的刘军,本应是热情如火的年龄,又是在酒醉的夜晚,竟我的手都不拉一次,这未免让我有些失望。 这几年,艰辛的生活让我早早懂得世事的艰辛,也造就了我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别人对于我,哪怕一个眼神的轻视,一个动作的懈怠,都能让我捕捉到。而此时,我就从他一连串不经意的眼神和动作中己经捕捉到,他对我,是忽冷忽热,是患得患失。 喝完茶,他把碗放在桌边,和往常一样,他的目光掠地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竟一句话也不说。房间静得让我窒息,我站在那里,非常尴尬,只好拿起碗,逃也似地走出房间。另一个房间里,我的亲人们还在热情洋溢地谈论着刘军,谈论着我的婚姻,我却感到意兴阑珊,一个人偷偷溜出院子,无助地斜倚在房间后面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 我知道,倘若男人对属于自己女人并不亲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过份的拘谨和守旧,另一方面是根本对那个女人不感兴趣。但从和他仅有的一次谈话中,他似乎并不是一个拘谨和守旧的人。那么,只剩下后面一个原因了,那就是: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个想法让我沮丧。倘若真的如此,那么,我在村里的名声,就是雪上加霜了。想着我所经受的一系列磨难,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泪水流进脖子,非常冰冷。一阵寒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打个了寒颤。 这时,我听到院内人声嘈杂,肯定是我的亲人们各自回家了。妈妈焦急地叫着我:“海燕,海燕。” 我知道她是叫我回去送刘军,但想到刘军那淡然而疏离的目光,我便假装没听见。直等到人声全部远去了,我才回了家,落得妈妈好一阵埋怨。 望着妈妈堆满笑容的脸,我感到非常内疚,实在不忍心把内心的担忧告诉她。我沮丧地想,过了年再说吧,过了年,按照本地风俗,娘家要接出了嫁的女儿回家过一段时间。如果是女孩未婚但确定恋爱关系的,男方则会接女孩到家里玩一天。如果刘军过年后会来接我,那就说明是我多心了。 我暗暗祈求:但愿是我多心了。 因为有了心事,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快天亮了才勉强睡去。本想睡个懒觉,谁知,妈妈却早早把我推醒:“快起来,今天轮到我们家给王奶奶送饭了。” 我惊讶地问:“王奶奶?就是那个住在村外的五保户吗?她快八十了吧,身体不是一直很壮吗?我在家时,她还能自己打水做饭呢。” 第139章 妈妈点点头:“就是她,她家没有机压井,去年到河里提水,不小心跌倒了,从此再没站起来,一直躺在床上,连饭都吃不上。后来还是村里人看她可怜,便让每家轮流送饭给她,她勉强活到现在。要是有人家因为太忙或别的原因没送了,她就要挨饿。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她屁股下的肉都烂掉了。每天只能半睡不躺地呆在床上,这样活着,真是做孽呀。” 我奇怪地问:“她是五保户呢,村委会就不管吗?” 妈妈叹了口气:“管什么管?自从她不能种地后,连基本的口粮田都种不了,只好一任田地荒芜。以前有农业税的时候,村里每年还多少从提留款里拔出点粮食给她。在农业税取消后,这点粮食也彻底没有了。就连专门发给五保户的救济款,经过上面层层扣减,也只能每年年底时,领到50块钱。” 在这个物价突飞猛涨的年代,真不知50元够干什么用的! 送给王奶奶的饭,是用专门的一双碗筷,碗有些缺口,筷子也黑不溜秋的。我不满地说:“这么破的碗还能用吗?王奶奶年纪大了,划破嘴怎么办?” 妈妈不满地说:“我家这还算好的呢,有些人家,还用喂猫喂狗的碗送。” 我只好闭嘴。妈妈本来是把昨晚的剩米饭装在碗里的,还放着一块冷冰冰的咸菜。趁妈妈转身的空隙,我把剩饭剩菜倒掉,盛了一碗蛋炒饭,还夹了几块半肥不瘦的猪肉。虽然这是昨晚的剩菜,但都是刚刚热过的,味道还不错。 王奶奶的家是一幢简陋低矮的泥坯房,房门前的空地上,满是枯草。枯草间有一条略有痕迹的路,这条路大概是村里送饭的人留下的。刚刚“吱吱嘎嘎”推开东倒西歪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臭气便扑面而来,我差点吐了出来,连忙滕出一只手捂住鼻子。 房间内很冷,唯一的木窗房用一张破报纸堵着,风一吹过,发出“扑扑”的声音。就着外面的亮光,我看到床上头半躺着一个干瘪的老人。老人脸上刻满了核桃一样的皱纹,脸的颜色和身上那床薄棉被颜色一样, 如果不是那满头的白发,我甚至分辩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被子。那满头白发随着窗外的风吹一摇一晃的,象一把枯草。房间里没有一点生气,要不是她间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声,这简直就是一座坟墓。 我轻轻叫了一声:“王奶奶,我给你送饭来了。” 王奶奶喉咙似乎发出一阵声响,好半天才很含糊地说了声:“你是谁呀?” 我赶忙说:“我是海燕,杨战良的女儿。” 但她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己经记不起我是谁了。但当我把碗递到她面前时,她刚才半睁半闭的双眼立刻发出贪婪的亮光来,竟清晰地说:“我己经好久好久没吃过肉了。” 说完,几乎是抢过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知道,刚才那个没有一丝生气的躯体,竟会发出如此大的咀嚼声。在她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浓烈的臭味是从她床上发出的。也许吃到肉了,太过兴奋,她的身子竟然移到了一下。大概是屁股上的肉都烂掉了,这样一动,未免有些疼,她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随着她的呻吟,被子底下竟然流出一滴滴的脏物来。这脏物滴到地上,我看到是屎尿的痕迹,再次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 王奶奶好象闻不到一般,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后,还象猫狗那样,用舌头舔了舔碗快,满足地说:“真香。” 我难过地说:“你要是喜欢,中午我还给你送肉来。” 王奶奶困难地向我抬了抬眼皮,重重叹息着,脸上的肌肉扯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感慨地说:“你是个好孩子,给送饭还跟我说话。以前他们送饭,都把饭倒在我的碗里就跑了,除了一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从来没人和我说话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她床头的那张破桌子上,有一个破旧的塑料碗,碗里黑糊糊的,还留有食物的残渣,一看就是好久没洗过了。 王奶奶抬眼望着我,双眼如孩子一般充满乞求。我知道她是想我留下来多和她说说话。但屋内的气味太臭了,我实在忍受不了。接过碗筷,很不礼貌地打断她的话:“王奶奶,我家里有事先走了,中午再给你送饭。” 迈出房间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自信不是个狠心的人,我也是很有同情心的,我甚至想过象媒体上宣传的好心人那样,把王奶奶的房间收拾一新,然后再带她去晒太阳或看病什么的。但那房间里的臭味,让我的所有同情心都望而却步。何况,现在处境的我,实在没有帮助别人的能力。 回到家,妈妈己从刘军送来的“节礼”中挑了一半出来,让我给姥姥姥爷送去。妈妈望着那堆“节礼”,难过地说:“我家给你姥姥姥爷家送了二十多年节礼了,现在终于轮到有人给我家送了,要是你爸爸还在,他该多么高兴。” 妈妈的话让我更加伤感,想到我去东莞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该死的齐怀义的,不但齐怀义没找到,还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实在是惭愧至极! 姥姥姥爷院门敝开着,我进去一看,院内或坐或站有有七八老人,有的老人比姥姥姥爷年龄还大。此刻,他们穿着或灰或蓝的老棉衣,正围在一个兔笼前,七嘴八舌地争执着什么。 铁笼内的两只小兔子才不过巴掌大,一边在笼中吃着青草,一边跳来跳去,很是可爱,引得老人们一阵爱怜的笑声。 姥姥推着拐杖己经下地,看到我,高兴得象个孩子,罗里罗索地说:“海燕,快来看,你曹爷爷给我们送来两只小兔子。我家原来也有几窝兔子的,可惜上次被计生办的抄家抄走了,要是喂到现在,能卖几百块钱呢。” 曹爷爷原是我家邻居,后来四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他便将老房子留给其中一个儿子,自己和曹奶奶到村外的沟渠上盖了一栋小房子,从此老两口便住在那里,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印象中的曹爷爷很是高大槐梧,总说我太瘦太矮,连说话声声音都象象猫似的。于是,他和曹奶奶总亲昵地叫我“小猫”。可现在站在面前的曹爷爷,我差点认不出了,原先高大的身材快弯到地上了,背后鼓起一个大包。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有一个补丁,这简直让我不敢想信自己的眼晴。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望着那块补丁,我差点落下泪来,苦涩地叫了声:“曹爷爷。” 第140章 曹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小猫’长成大姑娘了,前几天你曹奶奶还念叨过你呢。” 我酸楚地问:“曹奶奶,她还好吗?” 曹爷爷朗声说:“好,好,正在地里薅草喂兔子呢。有时候去我家看看,我家喂了十几窝小兔子。” 我有些吃惊:“十几窝兔子,哪里养得过来?” 其余的几位老人闻言,纷纷说起自己的养兔子经来。我这才知道,这些老人,大多是和儿女分家单过的,每人都养了几窝用至十几窝兔子。养兔子不要本钱,只要每在到田地里薅青草喂就行了。养兔子一般是养母兔子,因为母兔子下了一窝小兔子后,可以在那窝小兔子中留下一两个好的母兔子,母兔子长大了下小兔子,其余的小兔子都卖掉。这样,每窝兔子一年下几窝,便可以维持老人们日常的开支了,扯衣服、买油、买盐等等。 望着这些老人饱经沧桑的脸,我真是非感交集。 他们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后,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了,便一个个和他们分了家。等他们再也做不动农活了,就将仅有的口粮田平摊到儿子们名下。有的老人,是由儿子们轮流照顾,一般是每个儿子家生活一个月,但要看儿子媳妇的脸色。聪明的老人,并不到儿子家吃饭,只是让儿子们给他们足够的口粮。 如果只是吃饭,似乎也没什么麻烦。但人老了,总是会有这病那病。病的时候,就只能躺在应酬上,有时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也有躺一个月才好的。在农村,老人生病了大多数都是这样躺好的,当然,也有躺下直接就死了的。儿子们不是不想给老人治病,实在是拿不出什么钱,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过得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点钱,也只不过是请村卫生院的医生来吊一瓶葡萄糖。 儿子们也不容易,都是靠外出打工获取维持最基本生活的金钱,他们用这些钱供孩子读书、买衣、买油、买盐等等。儿子们在城市的夹缝中生存,建筑工、挖煤工、小贩等等,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农民工”。他们不但要付出血泪和汗水,还要忍受城里人的白眼。更重要的是,他们面临着和所有“农民工”一样的命运:被老板欠薪。 因为生存的艰难,他们赚的钱甚至不能养家糊口,当然没有多余的钱来赡养老人了。不是他们不孝顺,实在是孝顺不起。起初,老人们还和儿子媳妇闹,吵过,骂过,打过,于事无补,便也只好认命了。 老人们虽然从儿子手中讨得仅够活命的口粮,却没有维持日常生活的零用钱。柴火是可以到田地、路边捡的,但油盐酱醋却是捡不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兔子便成了他们零用钱的主要来源。因为养兔子只要挎外小篮子,到田地里薅青草就可以了,即不需要付出他们己经在年轻时透支殆尽的体力,也不需要象养鸡养鸭那样东撵西拦。 养兔子之余,他们什么都做。比如:农忙后到田地里捡一些别人收割时遗落的稻穗,或到路上扫一些带着稻烂的土;捡酒瓶、纸张或别的垃圾卖给镇上的废品收购站等等。他们就是用这些钱维持日常的开支,但如果不幸生病,也只能硬撑着。儿女们孝顺的,便从牙缝里挤点钱,带老人到村卫生院打个点滴;不孝顺的,便只能躺在房间生挨着,真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他们丧失了劳动能力后,他们的生活来源只能通过以上途径获取。但即便是基本的口粮,也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享用到的。这些老人,一部分是儿女实在太穷或不孝顺的,口粮便直接不给或给得少了。 但无论怎样贫穷,他们都轻易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就算是曾经离开过土地的人,也会在年老的时候想法设法回来,这就是所谓的叶落归根。生是这片土地的人,就算是死了,他们也要做这片土地上的一杯土,生生世世守候在这片土地上。 从姥姥家出来,我忽然想起了艾青的那首诗《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和曹爷爷的这次相见,竟然是永别! 除夕的晚餐,就是传统的年饭,被赋予了太多太沉重的民俗意义。妈妈早早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我们一家围着那张黑乎乎的八仙桌各据一方。虽然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在家过春节,但没有爸爸的年夜饭,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妈妈面色凝重地在空的那一方桌面上放了一套碗碟和筷子,喃喃自语:“前些年过年,一年四口人在一起多热闹。今年你回家了,可你们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说完,便转过身去抹眼泪。 我和海鸥闷声不语,我怕我的任何话语都会加剧妈妈的伤感 正在这时,村里忽然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在不时响起的劈里叭啦的鞭炮声中,在对联、门联的营造的节日的气氛中,村里忽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哭声,真是大煞风景,我和妈妈、海鸥当即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 因为大过年的,妈妈嫌不吉利,让我和海鸥留在家中,自己匆忙走出了家门。我和弟弟望着满桌悉心烹制的佳肴,再没有一丝味口了。 过了好久好久,妈妈才回来,悲伤地说:“你曹爷爷死了。” 原来,曹爷爷虽然身体很好,四个儿子都没什么文化,人又老实,四家一家比一家穷。曹爷爷虽然喂养了十几窝兔子,但卖兔子的钱,今天这个孙儿来要一些交学费,明天那个孙女来要一些看病,给来给去,老两口反倒没落下什么钱,全都为孙子、孙女忙活了。 就连大年三十,家里连肉都没称,只剩下几颗白菜了。曹奶奶做饭,让在灶下烧火的曹爷爷帮她剥白菜。谁知刚拿起白菜,他忽然就一头载倒在灶前。曹奶奶试着他的鼻息还在,便慌忙踮着小脚去村卫生院喊医生。 医生判断是脑溢血,并建议叫救护车马上送去医院。但四个儿子相继到来后,却为由谁出200元的救护车费和进医院后医药费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大打出手。 四个儿子还没理论出该谁出多少医药费时,曹爷爷便停止了呼吸。四个儿子这才停止打架,放声大哭。 可怜己经去世的曹爷爷的身上只盖了一件曹奶奶的衣服,身边还胡乱放着那棵剥了一半的白菜。灶里的火己经熄灭了,但灰烬还还微微冒着热气。 第141章 听妈妈讲完,我气愤地说:“那四个儿子,真不孝顺!” 妈妈叹了一口气:“谁不想孝顺?没钱,你让他们拿什么孝顺?” 我立刻怔住了,和海鸥面面相觑。 因为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了,这个时候办丧事非常晦气,也会连带亲朋好友和邻里村人过不好年,所以只好秘不发丧。曹爷爷被暂时停放在他在村外搭的小屋里,直到大年初二,大儿子才把他迎进自家的正屋内。 这还没完,几个儿子又为丧事的支出、火葬费和骨灰盒的钱由谁出争吵起来。按我们那儿的风俗,如果操办丧事,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都要给一块孝布,同宗同族的儿孙后代,刚要披麻戴孝。虽说置办丧事酒席可以从中赚回一点钱,但这点钱还不够扯孝布的。争来争去,最终儿子们达成一致:那就是丧事从简,不摆酒席,不拉去火葬,偷偷埋掉。 按规定,不去火葬是政策不允许的,如果被上级主管部门得知,挖地三尺也要把死者的遗体刨出来,再送去火葬场实行火化。火葬费再加上买骨灰盒的钱,一般需要两三千元,回来同样需要置办棺材、重新入殓,埋入坟墓中。 为了省去火葬费和买骨灰盒的钱,象很多人家一样,四个儿子凑了一千块钱,偷偷塞给了村委会相关人员。然后,又凑了几块木头,请人做了一口薄皮棺材,曹爷爷这才入土为安。 据说,国家严令要求实行火葬,是为了不占用耕地、不浪费木材。而现在却变成:上级主管部门严令要求火葬,却允许家属置办棺木并修建坟墓;只要偷偷塞给村委会相关人员一定数量的现金,便可以不实行火葬。 这真让人迷茫,国家的火葬政策,到底是为了赚那两、三千元火葬费,还是为了让某些相关人员以权谋私? 曹爷爷丧事办得非常简朴,初三那天,亲戚朋友随便祭拜了一下,便于当天夜里匆匆下葬了。曹爷爷的死,不过把曹奶奶更加孤单地撇在人世,让那些和他生前一起养兔子的老人们唏嘘一番,便也很快被人淡忘了。正如陶渊明在《挽歌》中说的那样:“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己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曹爷爷永远地去了。四个儿子中,有两个为了安葬费用,把家里喂的猪也卖了,还卖了几百斤的稻谷,等到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也里粮食也没有了,真不知道他们以后怎么生活? 除了曹家,所有的人很快又投入到节日欢乐的气氛中。人们走亲串友,几乎每家都开了牌局、麻将桌,刚过年,小孩都有了压岁钱。一时间村里赌风鼎盛,大有越演越趋之势。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为了避开大规模的民工返城潮,很多人在初二甚至初一就坐在了火车上。 村里的人渐渐又少起来,我的心也更加焦急起来,我在等刘军接我到他家。初二,我很着急;初三,我妈也急了;初四,我简直感到绝望了。按我们这儿的规矩,过年男方家来接得越早,越说明男方家的诚意。就算刘军有事不来接,也应该提前说明原因啊。 所以初五刚一起床,我妈就坐不住了。正要去找做媒的大婶,大婶却乐哈哈地走进我们家:“海燕,借你自行车用用。” 大婶家只有一辆很旧自行车,还是大叔在世的时候买的,早就旧得不成样子了。所以他们家每次有两人同时用车,总会来我家借。同样,我若和海鸥同时用车,也会去他家借。 我妈把对刘家的怨气都撒到大婶的身上了,平时两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冷着脸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声。 我勉强笑笑:“是不是要走亲戚?” 大婶看了看我妈的脸色,隐忍地笑着:“不是,刚才村委会派人把去年的救济款送来了,五十块呢,还有两件旧衣服。想到集上买点棉花给你妹妹做件小棉袄呢,她现在穿的小棉袄还是我结婚时的棉袄改的。” 我妈阴阳怪气地说:“你脸面可真够大的,除了他王奶奶家,那50元救济款可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拿得到的呢。” 大婶脸一下红了,扭扭怩怩道:“是他旺才大伯、他大伯看我们家太穷了。” 旺才全名叫邱旺才,是我们槐花坪的村长。我妈抢白道:“奇怪了,村里比你家穷的人可是多了去了呢,他怎么就只看到你家穷了呢?” 关于大婶和邱旺才的风言风语早就在村里传开了,并且和邱旺才有风言风语的妇女也不止大婶一个,其中还包括好几个丈夫长年在外的。但邱旺才老婆管不了丈夫,大婶又是个还算年轻的寡妇,尽管村里人全都心知肚明,也没人拿到桌面去说。 我妈现在把这事拿到桌面上了,大婶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恼羞成怒道:“大嫂,你,你这是怎么了?难道大过年的还想要和谁吵架不成?” 我妈冷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说:“你别说,我还真想和谁打一架呢?刘军那个臭小子,这都初五了,还不来接我们海燕,是不是这门亲事就这样散了?” 大婶这才明白我妈的怒气所在,自知理亏,便随声附和道:“这臭小子,等一下我去他家问问。”说完便讪讪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当天晚上,大婶回来说:“刘军前几天太忙,明天就会来接海燕。” 我妈这才转怒为喜,很快和大婶和好如初,两人又象以前一样,避开我说起了私房话,晚上我妈还让我端了一碗鸡肉送给大婶。 果然,初六一早,刘军就骑自行车过来接我。 我非常不满,妈妈却安慰我:“早晚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来接你了嘛,只要你去了他家,就算半个脚跨进他家门槛了,还怕什么?” 刘军家并不远,我们一前一后骑着车,很快就到了。他们村和我们村一样,几乎都是高大的平房和楼房,在这些平房和楼房间,间或零星地点缀着几幢低矮的泥坯房。而刘军家,正是这几幢泥坯房中的一座。 如果说,我之前还对刘军接纳我有些怀疑的话,那么现在看到这些泥坯房,我反而安了心。如此穷的人家,并不是那么容易好找对象。刘军就算长得还行,就算是个大学生,但没有工作,和普通的农村男孩实在没有区别。 刘军象是看出我的心思,自嘲地说:“你也许想象不到,这几户还住泥坯房的人家,都是培养过大学生的,也就是所谓的书香门弟。切,书香门第!” 我象表白什么似的,急急地说:“穷怕什么?我们都还年轻,都有一双手,你又读过大学,只要努力,我就不相信过不上好日子。”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 刘军的爷爷奶奶看上去非常疼爱刘军,一口一个“军儿”、“军儿”地叫着,对我却不冷不热的。刘军爸却冷着一张脸,看到我进门,头一扭,拿着铁锹就走开了。刘军妈一看就是个极精明的人,衣服虽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从我一进门,她就拉着我的手,不住地嘘寒问暖的。 第142章 不一会儿,家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中年妇女和小女孩,都是刘军的同族女性亲属,是刘军叫来陪我的。年长的女性进来时,还笑眯眯把红包塞给刘军妈。我知道,那些是给我的“见面礼”,刘军妈应该在我离开她家时,连同她自己的红包一起塞给我。 快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刘家大门口。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叫:“彭方!” 听到这个名字,刘家人的神色立刻都变得很不自在起来。我意识到什么,装作不在意地问:“彭方是谁?” 刘军小堂妹脱口而出:“是军哥的。。” 我注意到,小堂妹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她妈白了一眼,她妈赶紧接口说:“是刘军同学,在村小学当老师,还教过你堂妹呢。” 我还想再问什么,刘军妈及时端来零食,招呼我吃,神情也很不自然。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便警惕地注视着院内的一举一动。果然,不多一会儿,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刘军神情慌张地走了出去。 我预感到什么,心中不由一冷,趁刘家人不注意,也跟了出去。我躲在一座草垛后,看到刘军正不耐烦地和彭方解释什么。可惜因为隔得有些远,我什么也听不见。 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彭方捂着脸哭了,在刘军转身离开的时候,彭方试图用手去拉他,但被刘军毫不客气地打掉了。 我立刻明白,彭方可能是刘军的女朋友!彭方虽然有些矮,但身材很好,五官也是眉清目秀的。我脑子有些发热,很想走上前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刘军怒气冲冲的样子和彭方流满泪水的脸,还是悄悄退回了院内。 不多一会儿,刘军也回来了。我偷眼望去,他脸上刚才的怒气己消,依然象往常一样,满脸微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想象不出,这个有着明朗笑容的大男孩,刚才会对一个女孩如此绝情! 因为人很多,我和刘军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我离开刘家,刘军妈才象征性地塞给我两百块钱。有的女孩第一次去男友家,得到的见面礼有时会超过五千。想到刚才几个妇女塞给刘军妈的红包,我断定我该得到的见面礼被刘军妈扣压了。 在我们那儿,男孩娶亲都要盖房子的,盖三栋平房的费用一般是一万元左右,这也只能在老宅子上翻盖。如果再买一块宅基地,还要花近一万元。仅订婚的一期彩礼要花近一万元,还不算请客吃饭的钱。结婚时还要追加二期彩礼,二期彩礼一定要比一期彩礼高。也就是说,男方家若没有一定的家底,结一次婚必定会负债累累。 所以,我第一次来刘军家,连基本的见面礼都不给我,我当然很不高兴。钱的事情还小,这是分明是刘军妈对我的怠慢。但想到自己有着那样不光彩的过去,刘军能接受己经不错了,便了没有放在心上。再说,虽然刘军爸一天不见人影,但刘军妈一直非常热情,热情地让我觉得把这事放在心上,就是对不起她老人家似的。 回家的时候,还是刘军送我。一路上,我几次张口想问他和彭方的事,但想想还是咽了回去。刘军似乎也并不想解释什么,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只把我送到村口便推说有事,匆匆回去了,这让我非常失落。 我己经基本可以确定,刘军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也许他还爱着彭方。我们有许多次单独相处的机会,但他很少推心置腹地和我聊天,甚至不问我的过去。心不在我身上,却仍然把我做成他的女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但我不想再跟他相处下去了。 谁知回到家,我刚在妈妈面前暗示了一下,妈妈即雷霆大发:“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就你那名声,刘军能要你就不错了,你还要求那么高干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怕,结了婚也要离婚的。”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今天结婚明天离婚,你也要嫁给他!” 我黯然,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嫁,己由妈妈的一块心病转换成她的累赘。现在她最想要的是,就是把我嫁出去,至于我嫁给谁,嫁后幸福不幸福,那不在她考虑的范围。 从那以后,虽然我依然不咸不淡地和刘军相处着,但对这个男人,我不再象以前那样抱有希望了。我更频繁地往县城跑,希望“中兴”市场早一点有合适的档口转租。去县城卖衣服,不但可以赚钱,还可以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村庄。 春节过后,喧嚣一时的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年轻一些的的陆续走了,村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还有就是象淑芬那样想走却走不开的少数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白天在附近打一份工,晚上在家编苇席,很是辛苦。 和这些辛苦的年轻人相比,留在家中的中老年妇女却比较轻闲。这些妇女一般是30岁到50岁之间,她们的丈夫或儿女一般都外出打工,她们不需要为零用钱发愁。于是每天吃过饭,妇女们就开始互相串门聊天或打麻将。 很不幸的是,我妈就是其中的一员。阴雨天还好,她关节炎发作,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但一能下地,她就脚不沾地,到处找人打麻将,把所有家务活都扔给我。她每天从外面回来,脸上就喜气洋洋的,嘴巴也不闲着,不停说着村里的八卦,她简直就把传播别人家闲话当成精神食粮了。 更为过份的是,有一天,我给刘军织的毛衣织到分袖子了,我不知道怎么分,便抱着毛衣到淑芬家请教了她。谁知再一回家,就听到房内麻将“哗啦哗啦”地响,屋内也烟雾燎绕的。我吃惊地看到,我妈嘴上熟练地叼着一根香烟,正在和几个妇女打麻将。那些妇女的嘴上,无一例外地叼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她们一边打麻将,一边放肆地开着黄腔。 我真是气不打一出处,我的妈妈,就算现在变得脾气不好了,连对我也势利了起来。但总归,她是一个纯朴的农村妇女,她怎么可以抽烟,她怎么可以打麻将!正在这时,一个妇女故意淫笑着向另一个妇女高高耸起的前胸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尖叫起来:“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竟然还抽烟!” 我妈抬头见到我,有些尴尬,赶忙掐灭香烟,讪笑道:“刚才不是叫你在淑芬家多玩一会的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质问道:“你怎么可能把家里搞得这么乌烟瘴气?” 其余几个妇女都面面相觑,我妈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老羞成怒道:“我要你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第143章 我气得浑身发抖,感觉还没愈和的伤口又被人揭了起来,我大脑一片空白,当即走上前要掀麻将桌。几个妇女把我拦住了,我妈索性站起来,朝我怒目而视:“你掀啊,你掀啊,你今天要把桌子掀了,我就算你本事!” 我气得浑身颤抖,拼命朝地上跺了跺脚,逃出门去。我在村外的小河边坐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一颗颗滴进小河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梦牵魂系的村庄,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不知过了多久,到菜园里来挖青菜的淑芬看到我,惊讶地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哭?” 我擦了擦眼泪,委屈地说:“淑芬,我妈怎么变成这样?还有好几个妇女,她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打麻将就算了,还抽烟,还开黄腔,真恶心。” 她不以为意道:“现在村里好多妇女都是这样。自从你爸那次矿难后,我们村就被人称做‘寡妇村’了。就算不是寡妇,男人长年在外打工,女人也跟‘守活寡’差不多,她们这些人,心里苦着呢。不止我们村,别的村很多妇女也和她们一样苦。” 我迷茫地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诡秘地说:“你妈还不到五十吧,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我点点头:“我当然不生气。”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常言道,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在浪头上,六十还要浪打浪。”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尖叫一声,捡起一土坷垃就象她扔过去:“你比她们还恶心。” 淑芬笑嘻嘻地躲过了,认真的说:“我说的是实话,村里的成年男人,很少留在家中的,女人们都很寂寞。你妈她们那群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抽烟、开黄腔,还算好的。有些女人,表面上正正经经,暗地里却趁丈夫不在家,偷人养汉,那才是伤风败俗。不说别的,我们村那个五十多岁的村长,你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象六十多的小老头?”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 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坏事做多了,累的。” 我赶紧捂上自己的耳朵,连声道:“不要说,你不要说了。”并不是我故作姿态,我真的不想听,我好害怕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会给我对这个所谓的故乡越来越厌恶。 淑芬不屑地“切”了一声:“在家的女人不守妇道,在外的男人又如何呢?去年,村东头的二狗子在外面得了‘脏病’,听说是逛发廊染上的。没钱在外面治,就回家来了。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这不,为了怕他再得病,今年他老婆只好跟他一起出去了,把两个孩子留给了爷爷奶奶。” 我忽然想起我在亮光厂那些同宿舍的姐妹们,比如吴少芬,比如罗小花等等,这些人也都是夫妻一起到外面打工的,又有几个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呢?想到这里,我理解了我妈,理解了和她一起打麻将、抽烟、开黄腔的那些妇女,也更坚持了在县城开服装店的决心。只要在县城开服装店,有了钱,以后结婚,就不用过这种家不象家、夫妻不象夫妻的生活了。 回到家里,麻将己经散场,我妈眼圈红红的,象是哭过,看到我,更是眉头紧皱。我故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亲热地和她讲话,直到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从那以后,我不但不再反对妈妈把麻将桌开在家里,甚至在她们打麻将时,我还有意回避。这些都是良家妇女,她们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排谴无聊和寂寞。她们打麻将打的都是小钱,不在乎输赢,所以从不沉溺其中。更多的时间,她们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教育孩子。只要有剩余,她们也会尽自己的能力照顾老人,生活过得拮据而平静。 但忽然有一天,这个看似平静的生活,却被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打破了。新闻的主角竟然是我三叔家刚满1岁的堂弟康康! 我爸有三兄弟,我奶奶在生下二叔后因难产去世了。为了有人照顾二叔,爷爷又娶了现在的奶奶。可现在的奶奶并没有好好照顾二叔,二叔要是尿床了,奶奶从来不理他,让他自己用体温把衣服焐干,大冬天也不例外。奶奶很快就生了三叔、大姑和二姑,对我爸和二叔就更加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常言道,有后娘就有后爹。因为奶奶从中作梗,时间久而久了,爷爷也就不待见我爸和二叔了。 印象中,爷爷奶奶从没带过我,更没带过海鸥和二叔家的堂弟海鹰。只把三叔家的堂弟康康和堂妹安安当作心肝宝贝地疼。小时候,海鸥、海鹰和康康三个小孩过家家时吵架,爷爷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海鸥和海鹰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从此,我们便彻底没有爷爷奶奶了,甚至连见面都不说话。 我爸和二叔结婚后分家时,爷爷奶奶连碗都不给一只,但却把老宅子里的一切东西都给了三叔。因为三叔长期跟建筑队在外面作木工,三婶也在建筑队找了个做饭的差事,夫妻俩长期在外打工。在外面打过工的人都知道,把孩子带在身边读书根本不太现实。一是打工者本身就是居无定所;二是很难找到接收的学校,就算找到了,也付不起昂贵的学杂费和借读费。所以,堂弟康康和堂妹安安都是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 虽然跟爷爷奶奶不亲,但三叔三婶却对我们挺好,没什么隔阂。康康和安安嘴巴也很甜,一见我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很招人喜爱。 由于三叔三婶长期在外,爷爷奶奶象很多带孙子孙女的老人一样,对康康和安安非常溺爱,康康和安安成绩却很糟糕。特别是康康,越大越调皮,根本不服管教,经常在学校打架,爷爷奶奶拿他没办法,不知给被他打过的同学赔过多少医药费。 前年初中毕业后,三叔三婶拿出一大笔钱把他塞进市里的职业高中。康康在职业高中经常逃课、赌博、上网,还结交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甚至今年春节,还大摇大摇地带回家一个女孩,女孩被三婶劝走后,康康还差点和三叔打起来。 三叔是三兄弟中唯一有手艺的,这也是爷爷奶奶偏心,我爸和二叔很小就要下田地做农活,唯独送三叔去学手艺。三叔人也聪明,木工手艺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以前没跟建筑队外出做活时,谁家女儿出嫁需要打家具的,都会去找他。所以在建筑队中,三叔是当仁不让的大师傅,工资比一般工人要高得多,连包工头都让他三分。再加上三婶,夫妻俩每年都可以存一笔钱,是村里数得着的富户。 第144章 以前,三叔总是给康康足够的零花钱。但自从得知这些钱都被拿去赌博、上网后,三叔便限制了零花钱的数量。这样一来,康康便没钱再去赌博、上网了。但万万没想到,康康竟然会去贷高利债。本来说好春节过后还的,但因为三叔知道他不务正业,便把钱管得很紧,没有给他多少零用钱。 开学后,因为没钱还债,放高利债的债主便派人打了康康一顿。打过后,债主还严厉限制了还钱日期,如在规定时间内还不了债,就要让他拿命抵钱。康康又惊又怕,就伙同几个平时在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精心策划了一起抢劫案。因为没有经验,第一次销脏,便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刚刚到达工地的三叔三婶闻讯,破天荒在不是春节的时候回来了。一回家就没闲着,到处托人、找关系。康康己满1周岁,如果判刑的话,最少会被判三年;如果用钱把他从里面“赎”出来,则最少要三万元。 康康出事了,我妈对爷爷奶奶很不满,一遍遍念叨着:“怎么能把孩子丢给老人呢?老人能带好孩子?村里那些夫妻双双出去打工把孩子丢给老人的,有几个老人能把孩子带好的?不是我说,村里这种例子还少吗?”然后就开始数落,谁谁把孩子留在家里,老人没看管好,差点掉井里淹死;谁谁把孩子放在家,老人过度溺爱,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谁谁把孩子放在亲戚家,亲戚不上心,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想到康康那张惹人喜爱的脸,想到康康那一声声甜甜的“姐姐”,便忍不 住向妈妈请求:“我想去三叔家看看,再怎么说,康康也是我堂弟,和我一个爷爷呢。” 我原以为我妈会反对,没想到她连连点头:“去吧,去吧,康康是我看着长大的,实在不忍心他坐牢,都是你爷爷奶奶惯的。” 谁知还没到三叔家,却听到院内传来激烈的吵闹声、哭骂声,门口渐渐聚拢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我进去一看,原来是爷爷奶奶和三叔三婶在争吵。爷爷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但他说一句,三叔三婶就反驳一句。奶奶坐在地上,哭得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边哭边诉苦:“我哪里知道他会这么不走正道呢?我以为让他吃好、穿好、玩好,就是疼他了,就对得起你们了,这真是做孽啊。” 三婶气恼地说:“就是你这样才害了他!你只知道给他吃好、喝好、玩好,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你怎么就不知道管管他呢?我在家的时候,他多乖多听话,没半点坏心眼。” 三叔示威似地向爷爷高声喊:“不管怎么样,这次我就不赎他!让他在里面吃吃苦头也好,要不出来说不定会去杀人放火,到那时罪名就大了!” 爷爷怒气冲冲道:“你要敢不去赎他,你就替他坐这个牢!”边说边随手捡起一把铁锹,就要朝三叔扔去。 三叔没躲开,锨锹柄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膝盖,他疼得一把抱住膝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奶奶和三婶也停止了争吵。 我很同情三叔和三婶,康康之所以这样,是和爷爷奶奶溺爱有很大关系的。我很想趁机讽刺一下爷爷奶奶,但看到那两张老泪纵横的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悄悄退出了院子。 三叔还是拿出三万元的积蓄,把康康赎回来了。康康回来那天,我去看了他,头发被剃得光光的,目光游移、表情呆滞,见到我,连“姐姐”都没叫。 三婶流着泪对我说:“这孩子傻了,这次回家,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知道康康在外面一定经历过很大很大的伤害,顿感鼻子酸酸的。 三叔这几年虽然挣些钱,但盖了一次房子、康康和安安的学费、一家六口的日常开支等等,算来算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赎康康回来,不但花了三万元赎金,还帮康康还了一大笔高利债。不但这几年的辛苦全白费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但即便是这样,三叔再次外出打工时,三婶还是破例没有跟他一起走,她说:“康康都这样了,我不能再让安安毁了。钱赚得再多有什么用?一眨眼就花光了,孩子要是没管好,那可是一辈子都毁了。” 三婶想通了这个道理,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康康这次出事,给村里那些双双外出打工而把孩子留在家里的夫妻敲响了警钟。有两、三位母亲匆匆从外地赶回了家,并决定在家里好好教育孩子。但更多的夫妻、更多的母亲,依然没有回来。与其说他们对孩子教育的陌视,不如说他们没有回家的资本。所谓的资本,在这里就是钱! 钱!钱!钱! 回家带的两万块钱,我一直不敢动。好在粮食、蔬菜都是自家生产的,不需要花钱买,就连腊肉也是自家喂养的猪、鸡、鸭等等腌制的。但腊肉毕竟有限,只有农忙或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平时只吃咸菜、辣椒,刚回家时很是喜欢,时间长了,便感觉很馋。我身上的零用钱,过了一个春节,几乎花光了。 要是以前,还可以到小沟、小河里去捉鱼,但现在,很多小沟、小河都干涸了。稍大一点的水沟,都被别人承包了。妈妈和海鸥一直吃这样的饭菜,早己经习惯了,但我实在馋得要命,又不想花钱去买,想来想去,便把眼晴盯在了村外那条大河上。 说是大河,也不过十米宽。以前更宽些,但近年来,好好窄了许多,因为田地里不断排进来的农药和一些小厂的污染,河水早就不如以前那样清澈了,鱼虾很难生存。虽然鱼虾很少,但河底的淤泥里却有很多很多的小田螺。 我们村很少吃田螺,因为很麻烦。但麻烦和嘴馋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终于有一天,我穿着妈妈下稻田的长统胶靴来到河边,为防止被别人看到笑话,我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路段,不一会儿就摸了满满一脸盆的田螺。我想起在东莞时看到的那些很美味的田螺,一般都要五块钱一碟。我这一脸脸盆,可以卖多少个五块钱呢。 妈妈看到这一脸田螺,直骂我是馋鬼,这么大了还下河摸田螺,没出息。骂倒没什么,关键时她也不会做,这让我很是气馁。我知道田螺肉里有很多泥沙,据说田螺要放在清水里养很多天才能吐尽泥沙。但我馋得不行,哪里能等到了很多天呢。 考虑再三,我决定把田螺全部砸碎,然后将碎片扔掉,只留下田螺肉,再再洗净泥沙,最后就可以用田螺肉炒菜吃了。 这想法倒是不错,可真正操作起来却颇有难度。因为田螺太小,要用小锤子才能敲打。但锤了太小,又容易敲到手。更为重要的是,虽然能把田螺壳敲碎了,但碎了的田螺壳和田螺肉抵死缠绵,很难分开。 第145章 因为嘴太馋,我硬是用小树枝剔除了半小碗的田螺肉,手指被划破几处。但看着那半碗田螺肉,还是很有成就感。谁知,当我把田螺肉洗了几遍再炒辣椒时,尽管放了很多的调料,真正吃起来,不但非常腥,肉还又老又硬,咬都咬不动。并且,放的那么多调料,田螺肉除了腥,竟然一点味道都没有。 不但嘴巴依然很馋,手上还伤痕累累的,真是挫败! 就在我快要被钱逼疯的时候,丽娟二嫂终于打电话给我,说有档口转租。这消息让我非常振奋,当天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了。刚进“中兴”市场,远远就看到二嫂隔壁那对姐妹俩的档口前写着“清货”的字样。 二嫂一看到我,便把我拉进房内,眉飞色舞地说:“她们终于撑不下去了。我己经跟业主说好了,这家档口我租下了,她们的档口和我的档口是一个业主,满口答应。要是你去租,业主肯定要先交订金。” 我这才知道,“中兴”市场在动工之前,所有档口早就被那些当官的及其亲属好友以低价买去了,然后再以极高的租金租给别人做生意,业主则只管收租金。要不是二嫂,我根本不知道这些门道,便对二嫂连连称谢。 二嫂建议道:“以前她们和我一样,是做女性成衣的,但做生意,她们哪里是我的对手。你以后就做童装吧,童装投资少、风险小。” 我下意识地问:“童装利润大还是成衣利润大。” 二嫂脱口而出:“当然是成衣了。”说完这话,她自知失言,尴尬道,“很多人都想做成衣,其实童装也得有人做,你说是吧。” 我忽然感觉,她如此热心帮我,是怕这家档口被别人租了去,又做成衣,无疑又是她的一个竞争对手。但我还是很感激她,她不但让我明白许多做生意的决窍,并且我的钱不多,确实也不想全部投进去。 我干脆地说:“好,我做童装。” 二嫂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晚上我和你二哥说说,以后你可以跟他去进货。晚上去进货,第二天凌晨就可以回来,不妨碍卖衣服。” 我连连点头。 二嫂又帮我算了一笔帐,进货、档口半年租金、工商税务、一日三餐等等,杂七杂八加起来也要近万元,这也是我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海鸥还要读书,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投资。 那家姐妹的租期还有一个月才能到期,想到一个月后,我就能成为服装店小老板了,我的人生将掀开新的一页,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回家的路上,经过农贸市场时,我决定买条鱼犒劳一下。这段时间,真的是馋死我了。 这时,天己经很晚了,集市上很多人都在收摊。大鱼太贵,我只买了一摊贱卖的三寸来长的小鱼。虽然鱼己经死了,但腥香的鱼味和白白的鱼肚皮还是强烈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我用一块五毛钱把半篮子的鱼全包了。 天有些冷,我提着鱼,艰难地推着车子靠墙边走。菜市场己经收摊了,人影稀少,地上一地的残叶和水渍。忽然,在菜市场的拐角处,我看到一个黑瘦矮小的年轻大嫂,大嫂眼窝深陷,牙齿突出,似乎不象本地人。大嫂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一哭,她就胡乱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这么冷的天,裸露着前胸,真不知她冷不冷?妇女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充满希望地紧紧盯着每一个经过她面前的行人,不用说,她希望有人能买她的菜。 她面前还剩几捆小青菜,一大堆四季豆。其实这些菜我家都有,但看着天这么晚了,买菜的人这么少,她又带着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乡下的家呢。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跟她说:“这些菜我全要了,帮我称一下吧。” 大嫂眼晴一亮,搓了搓冻得红肿的手,抖抖索索称了一下,非常认真,然后用生硬的本地话说:“青菜四毛,四季豆六毛,一共一块钱。” 我呆了一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块钱才嗵能买两个包子呢。这些青菜,要花多少功夫去栽种、施肥和精心哈护啊。虽然我们县还很贫穷,但县城的房价己卖到2500元/平方,并且还有上涨的趋势,真不知要卖多少堆青菜才可以在县城买得起一平方米的房子? 现在,房子的价格每天都在涨,油价每个月都在涨,医疗的价格每小时都在涨,学校的学杂费每个学期都在涨,邮票也涨价了,连银行都在五花八门的收费,唯独我们的粮食价格10年涨了一次。我们县是农业县,虽然不是贫困县,但农民却个个穷得要死。就连一般的公务员,帐面上的平均工资也不过几百元。但令我迷茫和困惑的是,街道两边有很多金店银楼,生意似乎很是兴隆。甚至一些大城市商场中才有的高档商品,依然不乏人问津。我不知道,这些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大嫂看我不说话,以为我嫌贵,连忙说:“你要嫌贵,八毛钱就卖给你了。” 我连连摆手,赶忙掏出一块钱递给她。我随口问:“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她为难地说:“是的,我是云南人。” 我立刻明白了。在我们这儿,经常有人贩子拐卖女孩来卖,女孩全国各地都有,其中以云南、贵州居多。买主一般都是那种四十岁以上、残障或精神不健全的男人。不用说,她的丈夫肯定也是这三种人之列。但有很多女孩被拐过来后,都想方设法逃跑,所以买了媳妇的人家,都把媳妇看得很严,根本不可能让她单独出来买菜的。我试探着问:“你丈夫家人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卖菜,他们不怕你跑吗?” 她坚决地说:“我不会跑的,这儿比云南好得多。” 我惊讶地问:“这儿有什么好?” 她满足地笑了笑:“这儿不挨饿,每天都可以吃饱饭!” 听了这话,我眼泪差点都掉下来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知道,现在还会有人为能吃得饱饭露出那么满足的笑容。大嫂卖完了菜,将摊子一收,把孩子放在身后的自行车上,也回家了。她回家的方向,正好我和同路。一路上,我不停地和她聊着,这才知道,她只有二十五岁,丈夫比她大了整整三十岁。她丈夫父辈是地主,虽然一点都没享过地主的福,但文革中还是被错误划成了黑五类。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就担搁下来了。 我问她:“你不嫌他年龄大吗?” 她笑眯眯地说:“大一点怕什么,能吃饱饭呢。我准备年底回家,再带几个姐妹过来。” 我彻底无语了。聊天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四个字:能吃饱饭。 第146章 她丈夫年纪大了,孩子还小,不要花多少钱。平时种的菜也只够自家吃,并不想到县城卖。他们家里一直喂豢养鸡,也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生活开支。可因为去年非典,她家的豢养鸡全被卫生防疫站的人扔到火里烧死了,夫妻俩多日的起早贪黑全打了水漂。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去年豢养鸡被烧死后,损失了一大笔钱,今天也不敢再喂了。虽然吃饭不成问题,油盐钱还可以用以前的剩余。可还要买农药、化肥,粮食、青菜这么便宜,农药、化肥却越来越贵,不买又不行。再加上每年一百元多元的杂七杂八的税,就对付不过去了。仅杂七杂八的税,我家一家三口,要交三百多块钱呢。” 我瞪大了眼晴:“哪里还有什么税?农业税不是早就取消了吗?” 她苦笑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农业税倒是不多,每人每年也不过十几块钱。可杂七杂八的税多啊,每年都不低于九十块钱的,幸好今年还没开始收。” 我搞不清农业税和杂税的区别。不过从她口中我得知,就象她这样摆地摊卖自家的菜,一天都要交一块钱的地摊税的。从她的神色中,我感觉,一块钱似乎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除了口粮田,除了打工,除了养鸡养兔,普通农民似乎再没有别的收入了,我真替她难过。但她似乎倒不觉得什么,分别的时候,她依然是那句话:“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反正能吃饱饭就行。” 听了这么伤感的话,我彻底无语了。现在的城市越来越漂亮了,尤其是政府大楼,越发地宏伟气派,政府广场也越发地广阔无边。而农村呢?我真不明白,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农民把吃饱饭当成最终目的,政府需要那么宏伟的大楼,那么广阔的广场是做什么用的呢?用于盖大楼、建广场的钱,可以解救多少吃不饱饭的农民、上不起学的孩子、看不起病的老弱残疾、住不起房的城市居民以及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啊! 离家三年了,真的没想到农民还是这么苦!我想到自己在东莞,一月拿五、六百元还不知足,真感到羞愧。这时,天空己经开始刮风,我却郁闷得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我一看到我妈就问:“现在还收农业税吗?除了农业税,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杂税吗?” 我妈眼晴一瞪:“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不收农业税了?我们家三口人,哪年不送出去六、七百块钱?农业税好象是不多,但杂税比以前多多了。这还不算,前两年上头强行让我们栽了桃树又换银杏树,不合时令不说,树苗差,土质又不好,最后还不是全都铲除了,这前前后后要花多少钱,还不都进当官的腰包里了。还有正在重新的村小学,去年就开始挨家挨户收钱了,每户三十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你说村小学的房屋盖了不到十年,为什么要重建?既然重建是为了和邻村小学合并,那教室不够为什么还要合并?重建学校到底要多少钱?为什么要我们老百姓出钱?还有你以前读书的初中学校,原来的学校卖给曹菊,那20万是做什么用的?听说上级还拔了很大一笔钱,那钱又是做什么用的?”我妈越说越气,索性将正在切菜的刀把砧板上猛地一剁,怒气冲冲地望着我! 我无辜地说:“怎么这样瞪着我,我不过随便问问嘛,我还以为农业税全部取消了呢。” 我妈轻蔑地说:“不瞪你瞪谁,一提这事我就生气,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读书真把你脑子读迂了!” 我最怕听她说我“读书把脑子读迂了”,赶忙把鱼把地上一扔,飞也似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气得我妈在后面大叫:“馋猫,回来杀鱼!” 我只好灰溜溜得又从屋内走出来。 今天正好是周未,海鸥回家看到桌上的鱼,笑得大大的眼晴都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吸着鼻子。看到吃一顿鱼就让他这样高兴,我有些心酸。自我回家后,好多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话里话外含沙射影。但唯有海鸥,我亲爱的弟弟,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爱我,那么地信赖与毫无保留。他越是这样,想起村人对我的指指点点,我越发感觉对不起他。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赚足够的钱,让他去读大学,不要再走上打工这条路。 因为有了鱼,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我跟我妈说了“中兴”转租档口的事,我妈很高兴,但还是要求我:“去跟刘军说说,他也没有工作,要是你们也象丽娟二哥二嫂那样,刘军管进货你管卖衣服,那就更好了。” 我想想也是。过了几天,正好刘军约我到镇上逛街,这可是认识几个月以后,他第一次单独约我出去,我当然很高兴,也正好借机和他说说开服装店的事。他现在也没工作,开一个服装店马上就可以解决两个人的工作问题,我想他一定会高兴的。 镇上的街道除了一条并不宽敝的水泥路,其余还都是黄沙路。街道布局得倒还整洁,卖日用百货、卖农副产品、卖衣服、卖菜、小吃店等等都有专门的场所,摊位都很小,衣服的作用是保暖,并不时尚潮流。菜的价格也很便宜,几毛钱就可买一堆小青菜,却吃着放心。小吃店的门脸很小,店面也不整洁,但价格便宜,两块钱就可以吃得很饱。虽然所有这一切,并不象大城市那样繁华,但拥挤而热闹。行走在这热闹间,踩着坚定的土地,不时可以遇到熟悉的亲朋好友,一个个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心里充实而满足。 我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刘军的身影,恨不得早一点把开服装店的好消息告诉他。因为太过匆忙,自行车竟然不小心撞到一个卖香烟的小摊前。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卖香烟的小贩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这个小贩和我差不多年纪,穿着灰不溜秋的半旧夹克,脸色红黑,土头土脸的,一副标准的农村男青年形象。但他的脸却我感觉好面熟,蓦地,我脑海中很快闪现一张脸,惊喜地叫起来:“张大维!” 与此同时,他也“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杨海燕!” 我们同时笑起来,张大维初三时坐在我后排。别看他现在高高大大的,那个时候,他身材矮小,整天嘻皮笑脸,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调皮鬼。他脑子极聪明,整天爱折腾什么发明,物理、化学常常满分,但英语从来不及格,平均下来,总分就只能在中游左右徘徊。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爱称自己为“老娘”。一个十五六男孩子,整天把自己称作“老娘”,听一两次还觉得有意思,次数多了,我就很不耐烦。 第147章 有一次自习课,他在和同桌顾斌聊天时,又“老娘”、“老娘”地自称着,我忍不住回头,冲他直翻白眼:“‘老娘’‘老娘’,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向机灵的他当即被我噎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没反应过来。顾斌原本是个不太爱讲话的人,不知为何,自从和他同桌后,话就特别多。听了我的话,笑眯眯地接口道:“是男是女你看不出来啊?” 这次轮到我愣住了,跟我同桌的女孩李芹却笑得前仰后合,拼命揉着肚子。我这才恍然大悟,脸立刻红了,转过脸也忍不住偷笑起来。 和张大维同学三年,整个初中时期,己经如一副画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中。那是我记忆中最开心、最美好的时光。那时的校园很美,那时的天很蓝,那时的阳光正好,那时的青草很绿,那时的同学也正值青春年少。年少时的梦啊,在我心里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可自从上了高中后,没日没夜地为高考努力,所有美好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一度以为张大维学习不死记硬背,会比我们这些各科“全面发展”的学生更有出息。但现有的考试评价体系是那样的,“考而优才录取”,其实是在排斥传统模式之外的尖子生。古今中外很多的事实表明,一些真正的天才,如果按照我们现在的考试体系,几乎都不符合社会所要求的全才。我觉得只要品德好、学有专长的同学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升学机会,谁能说在这些“不全才”的学生中,就没有天才的作家、画家甚至发明家呢? 可实际情况是,就算张大维理科成绩再好,因为英语成绩不好,所以中考成绩总分并不高,只上了邻镇的普通高中。普通高中教学质量差,他的理科成绩还是很好,但英语就更差了,最终也没考上大学。不过高中三年,他个子却长高了不少。 不到一平米的烟摊是摆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他高大的身躯就蜷缩在烟摊后面的地上,看上去很是别扭。买烟的人很多,瞅了个空隙,我问他:“现在是不是每天都卖烟?” 他边忙边说:“当然不是,不逢集的时候,我就去村里挨家挨户收买死鸡死鸭,有时也收死兔子死猪。噢,对了,你还记得顾斌吧,他也没考上大学,有时候走得远了,我就和他一起去收。有时候几毛钱就可以收一只,然后再两、三块钱卖给那些做烧鸡烧鸭的,碰到生鸡瘟的养鸡户,就很赚。” 我有些奇怪:“顾斌也和你一起?那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你们为什么不出去呢?” 他笑笑:“我和顾斌想法是一样的,我们绝不出去打工。出去打工是拿命赚钱。我就想在家里打出一片天地来。” 虽然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但因为之前总是吵嘴,我和他说话也很自然。所以听了他的话,便不以为意地问:“怎么打?就靠贩卖死鸡死鸭吗?不要说那些死鸡死鸭被人加工成烧鸡烧鸭卖是骗人,就你卖的这些香烟,怕是没一盒是真的吧。” 他正色道:“死鸡死鸭我不去收照样有人去收,再说,我们和别的买死鸡死鸭的小贩不一样。只要有死鸡死鸭,就是变色发臭了,他们也买,而我们是绝对不会买的。还有,这些香烟即便是假的,可还是香烟,价钱也合理,吃不死人。和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草草菅人命的法官、见死不救的医生相比,我们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我真没想到,这些话是当年那个总是嘻皮笑脸的调皮鬼说出来的。我不禁替他担心:“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一提这话,他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起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当时很多人叫我复读。我想,就算复读考上了,我家里也负担不起学费。于是,我就缠着我爸,拿了一笔钱去学电器修理,因为我理化成绩本来就好,半年后结业,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本来回家想开个修理铺,可没有本钱,就和顾斌收死鸡死鸭。等攒够了钱,我准备到县城开一家电器修理铺。” 我故意问:“那顾斌呢?他初中毕业就没再升学了,收了几年死鸡死鸭,应该攒了不少钱吧。” 他由衷地说:“老实说,我很羡慕顾斌,他才不想那么多呢。他四年前就结婚了,现在孩子三岁,是个男孩。他整天想的就是收多一些死鸡死鸭,赚钱存在银行里,以后供儿子上大学用。” 我深有同感:“是啊,有时想想,早知道读不了大学,还不如初中毕业就回家种地,或者干脆不识字。那样也就会安安份份,结婚生孩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多好啊。” 他自嘲道:“是啊,我比顾斌多读三年书,就是比他不安分,比他想得多。还有就是,收钱的时候,加减剩除算得比他快一些。” 大约是同病相怜,我跟张大维越聊越有共同语言。但随着赶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忙个不停,我只好遗憾地和他告别了。 我很快在集市的一角找到了刘军,他看到我,很是高兴,笑容满面地向我招手,心情似乎很是不错。逛街时,他柔声细语地和我说着话。如果不是那天亲见,我实在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笑容满面的男人,那样面对彭方,是那样的冷酷与绝情。 但想到无论如何,彭方己经和他分手了,至于原因,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现在最想的是,再不出去打工了,到县城开服装店,然后和这个无论年龄、长相、家世都还说得过去的男人结婚生子。 有意无意地,我们远离了集市,来到一棵稍微安静的大树下,站定后,他便犹犹豫豫地说:“约你出来,我有事想和你说。” 看着他严肃的样子,我知道这事肯定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难道是要和我分手,我心里不由一沉,呆了一呆才说:“你要和我分手吗?” 他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太多心了,我正好也有事和你说呢。” 他“哦”了一声:“那你先说吧。” 我轻快地说:“好,那我先说。我不想再去东莞打工了,我一直想开一家服装店。现在,‘中兴’商场正好有档口转让,我想去做童装。我们一起去吧,你负责进货我负责卖衣服,好不。。”我原以为,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最后那个“好”还没说出口,我就看到他脸色大变,急忙收了口。 我吃惊地问:“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他神情有些激动:“开服装店要多少钱?” 我以为他是担心钱不够,便解释道:“我准备卖童装,童装虽然利润不大,但进货便宜,薄利多销嘛。也不要多少钱,就算我们在县城租一间房子住,一万块钱也足足有余了。”说到租房子时,我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描了他一眼。 第148章 他似乎压根儿没听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脸色铁青,坚持地说:“不行,你不能去开服装店!” 我一头雾水,还想竭力说服他:“我想了很久,我只能去开服装店。我没学历,没有人际关系,进机关单位那是痴人说梦,在家也没地种,做生意是唯一的选择。” 他却并不接我的话,涨红着脸问我:“那我问你,你从东莞回来,带回来多少钱?” 我想说两万,但忽然想到曾经和妈妈说过是三万,我怕谎言戳穿惹妈妈生气,只好硬着头皮说:“三。。三万,怎么了,这和开服装店有什么关系?” 他有些不屑地说:“是啊,你只有三万。那我问你,如果你拿出一万元开服装店,还剩多少?” 33。 我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迷茫地说:“两万啊,就算一万元全砸进去了,我们还有两万呢。再说,一万元全砸进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的。”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才两万?所以,我说不行就绝对不行!”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一点余地。 我有些生气,但看着他那张阴得象要拧出水来的脸,我什么都没有说。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发生争吵。在这之前,他一直淡淡地微笑着,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失态。我天真地想,他也许是为了我好吧,害怕我辛辛苦苦赚的钱白白打了水漂。 随着“中兴”档口转租日期的到来,我真是又兴奋又郁闷。兴奋的是,我终于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郁闷的是,怎样才可以说服刘军,让他同意我去县城开服装店呢? 正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刘军和他爸他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了我家,他爸一改第一次见我时的冷漠,热情和我妈打着招呼,他妈更是差点把我抱到怀里了。望着刘军一家满面春风的脸,我妈高兴得差点昏了头。因为在我们那儿,如果未来的公公婆婆走了亲家,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我和我妈赶忙将他们让进里屋,手忙脚乱地沏了茶,然后分宾主坐好。我妈和刘军妈脸上笑得象两朵花,她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热烈交谈,仿佛多年未见的亲姐妹。事实上,在这之前,她们谁都不认识谁。 我将目光探寻地扫向刘军,他深情地对我一笑,咳嗽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我表叔托了好些人,有一家中学终于愿意接收我了。他们说了,只要办妥手续,今年暑假我就可以直接被聘为正式教师。”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急切地说:“还要办什么手续?那你就赶紧去办啊。” 他忽然就有些尴尬,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刘军妈看了他一眼,怜爱地说:“我们家刘军从小心就高。其实他早就可以去学校临时代课,不过临时代课工资只有不到两百元,他嫌工资低,生怕别人看不起,所以一直没去。要是去年我们有三万元,他就可以进去做正式老师了,可惜我们拿不出。” 我妈不以为意道:“没钱就赚呗,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刘军爸嗡声嗡气地说:“等赚到钱,正式老师的名额就没有了。” 我妈还没反应过来,我也疑惑地望了望刘军,刘军赶忙说:“是这样的。这次县里有两所中学合并,要淘汰一批年龄大、没有文凭的老教师,需要一批年轻化、有文凭的新教师。”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我妈却还蒙在鼓里,开心地说:“那你不是正好,又年轻又有文凭,还怕什么?这下子可好了,你去县城教书,是吃国家饭的人了。海燕去县城卖衣服,多好的日子呢。” 我酸楚地叫了一声:“妈。”嗓子便好象被什么堵住似的。 刘军妈看了我一眼,终于说:“要办手续费的。” 我妈笑得更开心了,底气十足地说:“那就办呗,你们还犹豫什么!” 刘军求救地望了我一眼,小声说:“所谓的手续费,就是要交三万元的关系转正费和关系疏通费,我家拿不出这笔钱。” 我妈终于明白过来,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家海燕出这笔钱?” 刘军重重地点点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听了这话,所以有疑问都解开了。我终于明白刘军为什么不在意我的过去了,原来是为了钱。我的心,立刻掉进了冰窟窿,无奈地看看妈妈。我知道我妈肯定是不同意的,因为对她来说,那子虚乌有的三万元钱就象她的命根子一样宝贵。 但没想到的是,我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果断地说:“行是行,不过要先结婚再交钱。” 刘军爸爸妈妈看了看刘军。刘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脱口而出:“这绝对不行!” 见到我妈脸色大变,他又忙赔着笑脸说:“不是我不愿意,眼看就要放暑假了,我要在放暑假前交了这笔钱,要是再结婚,时间肯定来不及了。” 我妈一看还有商量的余地,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但还是坚持:“今年来不及就等明年,反正钱放在那儿不会自己跑了。” 刘军爸很不高兴:“都是庄稼人,种庄稼是要看天气的,不是你想种就种。这上头的政策,就象三九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明年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妈想了想:“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刘军看我妈松了口,眼珠转了几转,趁机陈述利弊。他循循善诱道:“转正这批教师名额有限,竞争特别激烈,很多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我要是结了婚,学校也许就不要我了,他们要的是教师年轻化。” 我妈毫不示弱:“你26岁还是26岁,结了婚就不年轻了吗?” 刘军一下子被我妈噎住了,站在那儿,竟不知所措。刘军妈见状,赶紧为儿子解围:“结了婚就会有孩子,拖家带口的,不老也被孩子拖老了嘛。” 我看着一脸急切的妈妈和刘家三口不停地讨价还价,不禁苦涩地想,这场所谓的婚姻,更象是一桩买卖。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摇摇头说:“不行,三万元,太多了,我拿不出。” 妈妈当即拉下脸来,向我吼道:“你不是有三万吗?你是成心想气死老娘是不是?”说完,就要把头往墙上撞,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最后妈妈磨破了嘴皮,才和刘军一家达成协议。那就是,先登记,后交钱,等刘军正式到学校上班了,再办结婚酒席。 我再次看了看这个叫刘军的男孩子,和以往一样,他一接触我的目光,立刻冷冷地抬起眼皮,紧闭着嘴唇,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看着别处。我心里叹了一口气,望了望顿显轻松的妈妈,十分沮丧。 商量妥当,刘军一家三口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难过地说:“妈,他们是奔着我的钱来的。那些钱,我要开服装店的,怎么可以给他们?” 第149章 我妈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立刻变得怒容满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还不是为你好,开服装店能比结婚重要!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名声,要是再被刘军甩了,看你还怎么有脸在家里呆下去!” 我痛苦地说:“可是,登了记他也不一定和我结婚的。再说了,我的钱其实。。” 我是想告诉我妈,我的钱只有两万,但我妈怒气冲冲地冲我一瞪眼,厉声说:“你给我闭嘴!只要登了记,他要是敢不娶你,我就天天到他学校闹!” 我立刻闭了嘴,我知道我妈说得到做得到。在农村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结了婚若男方想离婚,女方就算拖不死你,也让你半生不能安宁。登了记要是不结婚,不但双方名声都不好了,女方的妈妈充分使用农村妇女的伎俩,整天到你单位哭天抢地,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倘若男方是吃国家饭的,那就更有把柄被人攥在手心里了。 在婚姻的关系中,特别是在农村,无论承认与否,男方大都处于比较强势的地位。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方,也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可以理解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人被逼急了。 所有这些手段,即便是现在,仍然十分奏效。 虽然,这样的婚姻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妈说得没错,要是和刘军分手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甩的我。我不但更加臭名昭著,再想找到象他这样年龄、相貌都般配的对象,又谈何容易呢。 村里别的女孩子找对象,不但过年过节男方家要送价值不菲的“节礼”,订婚的时候,还要送万儿八千的礼金,礼金是给女方父母的。除此之外,以后小两口要用的家具、电器、衣物、日常用品等等,均由男方家做好买好送到女方家,这些物品统称“彩礼”。结婚那天,这些“彩礼”便变成了“嫁妆”,再浩浩荡荡地由女方家拉到男方家。若是男方家的“彩礼”足够丰厚,女方家就不用花太多的钱了,在别人面前也很有面子。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对方是名声清白的处女。若婚后男方得知自己被骗,女方便从此没有好日子过了。并且,女方在村里,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 中华民族几千年传承下来的贞操观,即便在高度发达的大城市,也是阴魂不散。在农村,就更是根深蒂固的了。象我这样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即便心思灵透,即便纯朴善良,即便貌美如花,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所以村里未婚女孩子的那种待遇,我是断断享爱不到的。 我妈对刘军一家忍气吞声,也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我现在的身价。要么减价处理,嫁给一个又老又丑或残障智障的男人;要么就象现在这样,嫁给一个象样的男人,如刘军这样,但必须倒贴。而刘家,显然是知道这点的。我妈情愿倒贴也不要我选择前者,己经对我非常仁慈了。别人养女儿都有得彩礼拿,只有她养女儿还要倒贴,在这一点,我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她。 除非我再次离开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否则,只要我想在家里找男友,便永远摆脱不了一文不值的身价。可我再也不想外出,不想打工了啊。考虑再三,我终于决定:就按我妈说的去做,只要登了记,又有我妈死缠烂打,谅刘军也不敢反悔。到那时再砸锅卖铁凑那一万元钱,我相信只要我家和他们齐心合力,东拼西借,凑足一万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也许,我这样是对刘家的欺骗。但反过来说,刘军一开始就是奔着我的三万元钱来的,动机同样不纯。我相信刘军和我一样,原本都想做一个善良而有尊严的人,但所谓的善良和尊严,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是怎样的不堪一击啊。但他若娶了我,我的耻辱便要分给他一半,他又何尝不感到委曲呢? 现在,话己摊到了桌面上,既然他无情,我又何必有义?纵观周围,有多少对婚姻是基于道义勉强维持,而并不是因为相爱。以我现在的处境,最需要的就是一份婚姻。婚姻,说到底,是做给外人看的。至于是不是貌合神离,是不是两情相悦,外人哪管得了这些呢? 事到如今,除了牢牢拴住刘军,拴住这桩注定不会幸福的婚姻,我实在是无路可逃。这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发射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却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所谓谁对谁错。或者我和刘军都错了,又或者,我们都没有错,但这一切,只有天知道!我感到无限悲哀,为自己,也为刘军。 一旦把钱给了刘军,我便不能到“中兴”商场卖童装了,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正考虑要不要给二嫂打个电话时,二嫂却火急火燎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刚“喂”了一声,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海燕,你那个档口到底还租不租?要租,就赶紧过来把合同签了,租金交了,要是不租,还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呢。” 我沮丧地说:“对不起,二嫂,我要登记结婚了,没法去卖衣服了。” 二嫂很是诧异:“你怎么这样想?登记结婚又不耽搁卖衣服。要按你那样说,我和你二哥就不能卖衣服了?” 我苦涩地说:“我和你们不同。” 二嫂一个劲地劝我:“海燕,大家都是人,有什么不同?你就甘愿一辈子呆在那个穷乡僻壤挨苦受穷?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弟弟想想。” 我真是有苦难言,只能对着话筒唉声叹气:“没办法的,己经决定了。” 二嫂生气地说:“既然你己经决定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那一声“啪”地挂电话的声音,象一记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去县城卖衣服的路断了,看来,我只有把命运和刘军捆在一起了。 虽然现在登记不象以前那样强制婚检了,但登记之前,刘军还是过来带我去做婚检。 我妈不以为意道:“现在不强制做婚检了,哪还有人去做?不过是走走形式,收钱盖章,有病也查不出,现在不强制了,谁还去花那个冤枉钱?” 刘军却严肃地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是一定要婚检的。”说完,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听了这话,我知道他是怕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病,羞愧地低下头。刚才还满脸笑容的我妈,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再不说一句话。 婚检那天,虽然我们特意照了几张一寸照片。到了镇卫生院,这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卫生院。听说我们是来婚检的,负责婚检的两位医生都感到惊讶。原来自从取消强制婚检以来,我们是第一对来婚检的人。 第150章 医生还算热情,但要先交钱。我们只好拿着医生开的收据去收费处交钱,我是293元,刘军是10元。刘军还算大方,将早就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 拿到收据,婚检才正式开始。但医生的态度也没有交钱之前好了,她面无表情地扔给我们两张表格,吩咐我们各填一张。表格都是基本情况,比如姓名、年龄、住址、身份证号码等等。医生并没有看我们身份证,但在交照片时,却出了问题。 医生在看我们照片是,问我们:“是不是在青松照相馆照的?” 刘军摇摇头,老实地说:“不是。” 医生便把照片推给我们,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照片不合格,要倒青松照相馆重照,那是办婚检的定点照相馆。” 我们只好沮丧地走出医院,找到那个指定的青松照相馆重照。青松照相馆前有一个牌子,牌子上写有“身份证、结婚证等证件定点照相馆”的字样。想想结婚登记时也要用,我们就又照了结婚照。我因为赶时间,费用比平时贵了些,原本每个只要5元钱的,加到20元,两个人就40元。拿到照片,我和刘军面面相觑,和我们之前照的照片一模一样。因为照片拿得晚了,当天没时间再去婚检,我们只好各自回家。 回去的路上,在村口遇到淑芬,她听说我是去做婚检的,心有余悸地说:“那个鬼地方不把人当人看,女人还隐蔽点,男人真就遭殃了。五福后来说,当时医生为了省事,把他们七八个人同时叫进去,然后脱光了排成一队,医生戴着手套一个个揪他们小弟弟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随声附和:“还很贵,我293元,刘军10元。” 淑芬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也算贵?之前我们做婚检那阵子,我和五福花了小一千元呢。检查出了问题,还得托熟人周旋才能登记,又要多花了一笔钱。要是女方怀孕了,就要打掉,不打掉就不给登记,就算生下来也要罚款,不交罚款就别想上户口。要不是现在取消强制婚检,没有人去做了,才不会这么便宜呢。” 听了这话,我暗自庆幸现在不强制婚检了。 第二天,拿着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再去医院时,医院问明这次是在青松照相馆照的,便说合格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昨天的不合格,今天的就合格了?难道这位医生是火眼金星,她能从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中辩别出某种不为人知的差异来? 因为表格昨天就填好了的,医生分别问了我们的身高、体重、家族是否有遗传病等等,便让我们去验血,我还要附带验尿。 我正要离开,刘军忽然问医生:“验血主要是验什么?” 医生头也不抬道:“验你有没有乙肝。” 刘军看了看我,犹豫着又问:“要不要验溶血?我是O型血,听说O型血的人以后生小孩会出现溶血,是不是这样?” 医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说我们是镇卫生院,就是县人民医院也没有,你要到省医院才能验了。” 刘军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地随我走了出去。 去化验室的路上,遇到一位护士,她热情地向刘军打招呼:“刘军,你身体不舒服吗?看的什么科?” 刘军尴尬地望着她,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同时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他们。护士这才看到我,又看了看刘军,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刘军赶紧拉着我,快步走开了。我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你们以前认识?” 他支吾道:“嗯,同学。” 一听是同学,我便释然了。验血验尿完毕后,刘军在外面等,我有些心虚地单独走进了妇产科,好担心被医生查出流过产。 妇产科里有几个挺着大肚子来引产的妇女,这几个妇女的肚子都很大了,有一个看上去都快生了似的,大约都是B超检验出是女孩,所以才来流产的吧。女医生正对着一个唯唯喏喏的孕妇大声喝斥:“我不会给你做手术的!都七个月了你还要引产?己经流过三个女孩了,你不要命了吗?” 那个女人哀求了好一会儿,女医生再不理她。她只好艰难地站起身,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我好同情她,没有生男孩,不但要承受婆家人的巨大压力,要承受别人的轻视,最重要的是,老了没人赡养呢。 排了好久的队才听到医生喊:“做婚检的那个跟我来。” 我赶紧站起来跟她进了里面的一个手术室。除了我和医生,手术室里还有一个刚刚流过产的妇女脸色苍白地躺在旁边的手术台上。 医生面无表情地问:“有过性生活吗?” 我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说“有过”,但看到手术台上的那个妇女大睁着眼睛,茫然地瞪着天花板,我只好心虚地改口:“有。没。过。” 医生不耐烦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没有。” 医生便命令我脱掉裤子趴下来,屁股要高高耸起。虽然我脑袋后面没长眼晴,但我知道,就象小狗刨土似的,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我经历过许多让我感到羞愧的事,但眼下的场景,依然让我羞愧难当。 医生戴好手套走过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屁股后面伸进我的身体,又疼又涨又难受,真是度秒如年。再次起身,我看到医生把手套扔进了垃圾篓子,才知道刚才伸进我体内的是她的手指。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没有仔细查。” 所有检验项目宣告完成,结果都会汇总到一起,三天后我们直接来拿结果就行了。 刘军沮丧地说:“没想到真的只是走走形式,早知道这样,我就听你妈的话,不来了。” 我咬了咬嘴唇,心里五味俱全。 婚检结果三天后才出来,一切正常。我对这个结果半信半疑,除了验血验尿验生殖器外,别的都只是走走形式,不正常也正常啦。甚至连验血,我都不知道抽我们的那管血,到底有没有真的检验。我们村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患有严重乙肝的男人,向女方隐瞒了病情,想通过结婚“冲喜”的迷信形式让自己恢复健康。婚检时竟然通过了,结果结婚不到一年,便因病情加重撒手人世,女方这才恍然大悟,悔恨不己。女方一生就这样毁掉了,不但年纪轻轻成了寡妇,还背了个“克夫”的恶名,后来只好匆匆嫁了个年老的光棍。 据说强制取消婚检后,很多相关部门都在呼吁恢复婚检,还列出了很多很多不知真假的统计数字。与其做这么多表面文章,还不如反省反省人们为什么如此漠视婚检吧。 第151章 当然,人微而言轻,这些都不用我去关心。我要关心的是,登记后,我怎么向刘军解释那子虚乌有的一万元?刘军会不会真的和我结婚?结婚后,我们能不能天长地久? 婚姻登记证明我妈早就找村委会写好了,其实所谓的证明,就是交50块钱拿的一张纸。纸上写着同意我结婚的字样,然后盖上村委会的公章就行了。刘军的证明早在婚检前就办好了,所以拿到婚检结果的第二天,我们就走进了民政局。 民政所在一幢上世纪的一排平房里,看上去比较破旧,和税务所、镇医院等等机构建筑物虽称不上天壤之别,却也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大约是清水衙门的缘故吧。当看到门牌上“民政所婚姻登记处”处的字样时,想想只要在这里登了记,和刘军的关系便受到法律的保护了,我的一生就要和这个叫刘军的男人紧紧相连,心中由然而生一种庄严感来。 偷眼向刘军看去,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这桩婚姻,也不是他想要的。象我们这样,各自打着如意算盘走到一起的夫妻,婚姻到底能持续多久? 刚走到门口,迎面从房间走出一对喜笑颜开的小夫妻,他们每个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结婚证,手挽着手,喜气洋洋的。刘军大约是受到了感染,竟破天荒冲我微微一笑。我被这笑激励着,毫不犹豫地迈进了房间。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极具风韵的少妇,态度还算温和。除了我们,房间里还有两对小夫妻在填表。少妇扫了一眼我们的身份证、户口薄和村委会证明,问我们:“有没有照片?” 我赶紧把前几天在青松照相馆照的结婚照拿出来,连声说:“有,有,是在青松照相馆照的。” 我原以为这次万无一失了,谁知少妇却轻言细语道:“结婚证一定要数码照的,再到隔壁重照吧。” 刘军疑惑道:“可青松照相馆明明写着‘身份证、结婚证等等证件定点照相馆’呢。” 少妇好脾气地说:“那是以前,现在都要数码照了。” 我还想坚持:“可是我们婚检的照片就是在那里办的啊,医院说可以。” 少妇依然微笑道:“我们是民政所,和医院不一样。” 我们互相看了看,只好沮丧地走进隔壁房间照相。 房内有一个长相端正的男人,我怀疑是刚才那个少妇的丈夫。他正在给另一对夫妻拍照。墙壁上贴着许多结婚证,有夫妻二人合影的,有半身的,有全身的,还有单人的。 刘军疑惑地问:“怎么还有单人的,结婚证上好象没有单人照的吧。” 男人温和地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们总要留个纪念吧,反正又不贵。” 我最怕的就是花钱,听他说不贵,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男人态度十分友好,耐心地教我们摆着各种姿势,拍了五张照片。取了照片,男人又给我们一个相册和装结婚证的盒子,自始至终,他面带笑容,十分热情,我本想问他这些多少钱,看他这样子,也不好意思再问什么。 令我惊讶地是,回到登记处,少妇竟然要我们交209元。也就是说,除9元的结婚证工本费外,另外还要交200元。这两本元分别是:五张照片,每张20元共计100元,其余100元是相册、装结婚证的盒子、《新婚须知手册》及一个光盘。虽然我们明知这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也只好忍气吞声了。我想别的夫妻,也是和我们一样想的吧。 交了钱,少妇便分别给我们一张表让我们填。我们填完,她认真核对了一下,准确无误后,便推出一盒大红色的印泥,叫我们把大拇指按在印泥上,再把手印分别按到两张填好的表上。 不知为何,刘军仿佛没看到那盒印泥一般,眼晴不住向门外望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今天的表现,实在让人生气,我一狠心,决定自己先按。谁知我的手指刚刚按在印泥盒上,就感觉身身旁人影一闪。抬头看时,却发现刘军正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我简直是愤怒了,厉声尖叫道:“刘军,你干什么?” 刘军没有回头,我赶忙追了出去。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门外竟然站着泪流满面的彭方,我不由大吃一惊! 彭方头发散乱,膝盖上有两块新鲜的泥土的痕迹,好象是刚才跌倒过,看上去很是狼狈。她一看到刘军,就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车把砸到她一只腿。她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停止脚步,迎着刘军就要往他怀里扑。刘军赶紧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身体。彭方扑了个空,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她讪讪地站在那儿,目不转晴地盯着他,哀哀地问:“刘军,你要和别人结婚了,你不要我了吗?你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刘军低声说:“对不起。” 彭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从她肩膀的下意识抖动,我知道她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她可怜巴巴地说:“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刘军听了这话,神情甚是凄凉,长叹一声:“你很好,对我也好。” 彭方脸上出现一些希望的亮光,紧紧拉住他的手,乞求道:“那你不要和别人结婚好不好?你和我结婚好不好?” 刘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象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不起,我和你己经不可能了。两个月前我对你这样说过,昨天我对你说过,今天我还是这句话。” 彭方听了这话,呆了一呆,更加激动起来,声嘶力竭道:“我没有错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抛弃我?我不嫌你家里穷,我不嫌你没有工作,我拒绝了那么多追求我的人,我一心一意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说到最后,她痛哭失声。 她的哭声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人们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知道我和刘军关系的人都将探寻的目光移向我,我难堪极了,狠狠地瞪着他们。刘军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脸色涨得通红,转回头冷冷地对彭方说:“我们己经分手了,我有权利和任何人结婚!” 彭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不相信地看着他,好久好久,她指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好,你可以和任何人结婚,但输给她,我不服!我是一名正式老师,我做人清清白白。而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一个可怜的打工妹,一个没结婚就跟别人生过孩子的人,我到底有哪点不如她?” 虽然她所说的,是有关我的流言蜚语中传播最广的版本,甚至还有说得比这更难听的,但当着我的面说这话,还是严重时伤害了我的自尊!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能理解她的心情,我甚至想过,是否我该退出成全他们。那么现在,听了这句话,我真恨不得给她一记耳光! 第152章 我心中充溢着一股无法言传的愤怒!彭方和我,我们相似的年龄,我们念了同样时间的书。不同的是,她初中毕业念了三年中师,而我是上了三年高中;她爸爸可以拿出一大笔钱帮她谋个教师的差事,还帮她转了正,而我爸爸早三年前被深埋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凭什么,她可以不用外出打工,她可以清清白白做人,她可以有稳定的收入,她可以一辈子吃穿不愁,而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越想越感到头脑发热,我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一定要和刘军结婚,我一定不要输给这个女人! 想到这里,我一个箭步冲到他们面前,厉声说:“刘军,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你可要想清楚了!” 刘军有些厌恶地看了看我,紧紧皱了一下眉头,又转回头,深情地看了看彭方。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必败无疑了,我甚至产生了逃跑的念头,让这桩可笑的婚姻见鬼吧。但残存的自尊阻止了我的脚步,我站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在感情上,我己经受过一次伤害。我脆弱的心,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我象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明知必死无疑,我还对结果抱着哪怕一线希望! 刘军伤感地说:“彭方,你对我很好,一直很好。你为我做了很多,你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我交往。我这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是你一直安慰我、鼓励我,如果不是你,我肯定不会坚持到现在。” 他的表白,让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我甚至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周围人鄙视地看着我。 彭方这时也冷静下来,唏嘘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别人结婚?” 刘军苦笑道:“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你家为了给你转正,把钱都花光了,我家又穷,我是个男人,我也算念过书的人,我不可能没工作,我不可能一辈子被困在那几分口粮田上,我还要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己经26岁了,我不想再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如果你爱我,请你理解我,我吗?” 说到这里,他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说:“我相信你也会理解我的,是吗?” 我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事到如今,除了理解,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彭方现在己经不哭了,这个结果,我以为她会接受不了。没想到,她却苦涩地说:“我理解你,你要是早一点和我这样说,我也不会总缠着你了。只是我们的孩子,我要去打掉了!” 她竟然有了刘军的孩子?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知道我是输定了。 没想到刘军呆了一呆,却只是淡漠地说:“对不起,如果早知道我不会娶你,我就不会碰你了。” 彭方瞪了他足足有三分钟,眼光冷得要以杀人!但终于,还是转过身去,艰难地扶起了刚才倒地的自行车。她没有骑上去,她缓慢地走着,苍桑而疲倦。 望着她娇小的身影,我忽然感到鼻子一酸,恍若看到去年的我。那时候,沈洲走了,我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在纷乱的东莞街头无助地奔走。我偷偷去买早早孕试纸;我偷偷吞服堕胎药;我大出血差点死掉;我躺在丑陋的手术台上;我的孩子被扔进了血桶里。。这一切一切,象电影的镜头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今日的彭方,和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地相象!自始至终,我并没有爱过沈洲,我只是贪恋他那一点点的温存,但即便如此,他抛弃我重新将小颜拥入怀,我亦是生不如死。而彭方,她无疑是很爱很爱刘军的,正因为如此,她会比我更痛苦!还有就是,彭方未婚怀孕又被刘军抛弃的事一旦传出来,她同样名声扫地! 不,虽然我无路可逃,我不能把另一人女孩拖进和我一样的境地,我不能让自己成为杀害一个无辜小生命的刽子手! 这时,登记处的少妇不耐烦地喊:“快下班了,你们到底还要不要登记?” 刘军长长舒了一口气,好象完成一件重大任务吧,冲我勉强一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进去按手印吧。” 我断然拒绝:“不,你快去找彭方吧,你不能让她打掉你的孩子!” 他却无所谓地说:“打掉就打掉吧,这年头,打掉孩子的也不止她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我。 我不相信地望着他,真没想到,这个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和深爱他的女人竟是如此地无情无义!一想到倘若结了婚,我就要与这个无情无义的人生活一辈子,真让人不寒而栗! 我迟疑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幸好还没拿结婚证,我们分手吧,这桩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惊讶地问:“事情己经过去了,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也不要在乎我的过去,我们就算扯平了,你为什么还要分手?”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对旁边不停催促我们拿按手印的少妇说了声:“谢谢你,我们不办了。”然后径直走向我的自行车。 刘军焦急地跟在我身后,不住哀求:“你别走,我们去拿结婚证吧。转正过后我们就结婚,结婚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我嘲弄道:“如果我没猜错,这话你以前一定对彭方说过。那么,你现在好好待她了吗?” 他羞愧地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才沮丧地说:“看来,我今年转正又没希望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这些都与我无关。” 他自知不可能让我改变主意了,绝望地站在原地。 我推着自行车刚走了几步,他也追上来,讷讷地说:“这段时间相处,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如果你没有到外面打工而是读了大学,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我毫不客气地说:“谢谢了,但我要是读了大学,还会找你吗?” 他立刻涨红了脸,匆匆说了句:“我要去找彭方了。”便跳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家的。路上遇到熟人,有的知道我今天是去登记了,还笑嘻嘻地问我要喜糖吃。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们知道我没有登记,并且和刘军分手了,他们会怎样嘲笑和议论我。原指望嫁给刘军后,能让我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改变一下,没想到弄巧成拙,名声现在更臭了。 让我为难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向我妈解释。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家的,一路上的人和物似乎离我很近,却又很遥远。妈妈和弟弟都不在家,这让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我一头扑在床上,万念俱灰。 生活己经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从没有感觉象现在这样绝望。奇怪的是,我很难过,大睁着双眼,却没有一滴泪。我不得不承认,我被谁抛弃了。从我生在农村的那天起,从我没去上大学的那天起,从我外出打工的那天起,我便被谁抛弃了。 第153章 偌大的世界,为什么竟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在心里嘶喊着,并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床沿上,本想紧紧抓住某种东西,但不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手指却被破旧的床沿上一根木屑刺破了。望着手指上一股细细的、鲜红的血液渐渐从皮肤里渗出来,渗出来,最后凝成小小的一滴,掉在地上。看着那滴血,我在恍惚中嗅到了某种死亡的气息! 死,是啊,我有太多太多的委曲,只有死才能让我彻底解脱。死了,我就不需要向妈妈解释了,妈妈也不会再恨铁不成钢;死了,我就不需要向别人证实我的所谓坏名声,只不过是和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走在一起;死了,我就不需要再承担家庭的重担,用数不清的屈辱和血汗;死了,我就不需要为婚姻发愁,却始终遇人不淑;死了,我就不需要总是为未来着想,却一直不知道路在何方! 死,对于饱尝人生酸楚的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税!正如古人说的那样:生无所欢,死又何惧!与其低三下四地活着,不如直接去死! 这样一想,我反而轻松下来。死有他杀和自杀,没有人杀我,我只好自杀。农村人自杀有很多传统的方法,其中上吊、跳河、喝农药最为常用,随着农药使用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剧毒,喝农药自杀这十几年来也成为农村妇女自杀的首选。 我很轻易地在灶房窗台上找到一瓶未开封的棕色瓶子,拿起来一看,竟是今年刚买的一瓶“甲胺磷”。“甲胺磷”曾经因其剧毒被广泛应用于稻田,是使用率较高的一种农药。但前几天妈妈准备喷洒时,听说稻田里的虫子,“甲胺磷”己经杀不死了,于是又在村委会的统购下,买了一瓶更剧毒的农药喷洒到稻田地里。 因为这些农药很毒,经常发生喷药的人被毒昏的事件。而喷农药时,从来不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所以从兑水到喷药,妈妈从来不让我插手,都坚持拖着僵直的双腿自己去。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过一丝温情。但这温情稍纵即逝,我耳边仿佛又听到她那象锥子一样尖刻的语言,死的心反而更加坚决了。 我将“甲胺磷”拿到自己的房间,穿着在东莞时最喜欢的那套淡蓝色套装,又洗了脸,然后将头发一根根梳理整齐,乌黑的头发象瀑皮一样披散在肩上。我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历经磨难,但毕竟年轻,娇艳如花的脸庞依然闪烁着青春的光泽,得体的服装衬托出玲珑的曲线。我感觉自己不象是自杀,倒象是准备赴一场盛宴。如果,死亡也算一场盛宴的话。 我才刚刚23岁,多么灿烂美丽的年华,就象一株带着露水的花朵,本应绽放在青春的枝头,歌唱着爱情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我,却要过早地凋谢了。 妈妈曾说过:“女人都是花命,开得快,败得也快。”如果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朵花的话,那么我感觉自己是蒲公英,命如草芥,风一吹就没有踪影。想到这里,我死的决心更坚定了! 我留了一个字条在桌子上:“妈妈,我要死了,只有死,才能洗涮掉我加在你和整个家族头上的耻辱,才能证明我其实是个好女孩。如果真有来生,来生我一定做你清清白白的好女儿。” 平静地做完这一切,我打开了瓶盖。立刻,“甲胺磷”那股强烈的、刺鼻性的气味弥漫开来。要是以前,闻到这气味我早就捂着鼻子跑开了,但现在,我忽然感觉那股难闻的味道是这样亲切。我试着喝了一口,却是苦不堪言,但再苦,也强过这样艰难地活着。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把瓶口对准嘴唇,准备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立刻,强烈的“甲胺磷”气味弥漫到我的五脏六肺,我的胃内翻过一阵不适,随着那一阵阵不适的加剧,我感觉到了更强烈的死亡的气息,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一般,软绵绵倒了下去,喉咙里象着了火一般。我感觉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永别了,妈妈;永别了,海鸥;永别了,所有爱过我和伤害过我的人们。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和爸爸相见,见到爸爸,我一定要问他: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正在这时,院内传来海鸥快活的声音:“妈,姐,我回来啦。” 海鸥,海鸥,我的亲爱的弟弟,倘若我死了,海鸥怎么办?因为没钱,他也只能辍学,象我一样到外面打工,受尽冷眼和屈辱,因为是男孩,要比我付出更多的血和汗。如果这样,我死都不会瞑目的,想到这里,我拿着瓶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 不由自主松开了拿瓶子的手。就听“砰”地一声,瓶子摔得粉碎,房间里弥漫着越来越强烈的“甲胺磷”气味。 海鸥听到了响声,立刻焦急地高我的房门:“姐,你在屋吗?你屋里什么东西摔碎了吗?” 求生的欲望支配着我,我勉强打开房门,只说了一句:“我喝‘甲胺磷’。”便瘫倒在地上。 海鸥被吓得手忙脚乱,哭喊道:“姐,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虽然我双腿无力,但我的头脑还十分清醒,我安慰他:“姐不会死的,快把我送到卫生院。” 海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我抱起来,边哭边往卫生院跑。路上遇到一个拉平车的邻居,得知我喝了农药,赶忙把我放在平车上,往卫生院飞奔。 值班医生是半路出家,听说我喝得不多,当即立断道:“洗胃。” 很快,有人端来一大瓢肥皂水,并强行灌进我的胃中,但那瓢肥皂水“咕咚咕咚”被我喝进胃内,象喝水一样,竟然一点都没吐出来。 连灌了几瓢,还是如此,医生急了,催促海鸥:“快送镇医院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听去镇医院,不知道要折腾多少钱进去呢,所以我坚持道:“不去,我只喝了一点点。” 围观的人也七嘴八舌,纷纷发表着求我的办法。海鸥急得不如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地哭。 正在僵持不下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再不行就灌粪水。” 虽然我没有吐,但一直在干呕,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地痉挛着。一听说“粪水”两个字,我眼前便浮现起夏天厕所里那引起恶心的东西,竟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立刻,我嘴里充满了肥皂水和农药的混和气味,这气味又反过来刺激了我的胃,我越吐越多,越多越吐,恨不得连胆汁都吐出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我知道,这次自杀的每一个细节,又会象长了翅膀一样,并衍生出无数个版本,被他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流言蜚语,我己经不计较了。经此一劫,我终于明白,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是为自己和我的亲人们活着的,不为别的任何人! 第154章 这时,妈妈也闻讯赶了来,抱住我放声大哭:“海燕,海燕,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不能死,你不能撇下我和海鸥,你要是死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啊?” 我很惭愧,原以为妈妈很讨厌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在乎我。她紧紧抱住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便会飞掉一样。坚持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轻声说:“妈,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妈妈连抹眼泪边连声问我:“海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刘军呢?你今天不是和刘军去登记的吗?” 我痛苦地说:“我们没有登记,我和他,己经分手了。” 我妈只是叹了一口气:“分就分吧,强扭的瓜不甜。刚才跟你大婶聊天时,你大婶以为这门亲事肯定成了,说话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她告诉我,其实刘家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是你大姨那个大嘴巴把你赚了三万块钱的事情说了出去,你大婶和刘军闲聊时,又说了出去,刘军妈回家和家人一合计,就找你大婶过来提亲,这家人都不是厚道人,你就是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 我苦涩地说:“我们正要登记,他女朋友过去找他,那女孩己经怀孕了。” 我妈悔恨交加地说:“我以后再也不逼你相亲了。这件事也让我想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缘份,老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急也没有用。” 自从我回家,这是我妈第一次和我说这么贴心贴肺的话,我委曲地扑在我妈怀里,放声大哭。 好在钱不给刘军了,我又可以到“中兴商场”卖童装了。可是当我打电自豪感给二嫂时,她却说档口己经被别人租去了。电话里,二嫂虽然不停地埋怨我,但还是答应有好的档口,会帮我留意的,这让我多少安了些心。 虽然我和刘军分手,让很多人更加看不起我,但妈妈再没有为难过我,甚至为了怕伤害到我,她还想法设法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们家只有几分口粮田,虽然田地里的活并不多,农忙也不过那么几天,但哪怕是拔一棵小青菜,我也会和妈妈一起去。母女俩一路说说笑笑,很是温馨。 现在,妈妈依然和村里的妇女打麻将、抽烟、聊天,但我再没有发过脾气。我知道,在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农村。自从包产到户后,几乎没有什么集体活动了,生活很是枯躁无聊。看电视吧,电视里的生活离我们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似乎是另一个星球发生的事。所以人们仅有的娱乐,就剩下这些了。和这些七姑八大姨混在一起久了,我竟也对东家长西家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根本,我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一位和妈妈过往甚密的大嫂曾提议,让我到曹菊的厂里做工,但想到曹菊那副得意妄形的样子,还有鞋底厂的剧毒,我拒绝了。妈妈知道我还想到“中兴”商场卖衣服,在打听到二哥从县城回来时,便准备了满满一蛇皮袋的蔬菜,让我送给二嫂,让二哥多为转租档口的事操操心。 尽管我很不喜欢拿着东西去求人,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发把蛇皮袋绑在自行车后面。但把那么大一个蛇皮袋绑在自行车货架上,也是需要力气。这个活儿一般是男人做的,因为女人力气小,不能绑结实,半路就会掉下来。但现在海鸥上学去了,我只好和妈妈轮番上阵,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蛇皮袋还是绑得东倒西歪。最后我只好跑到淑芬家,将刚下早班的五福哥请来,才算绑结实了。 丽娟家我以前经常去,二哥家就在隔壁。听说,丽娟家里拿了那笔钱后,除了二哥家到县城卖服装外,大哥家和三哥家都把钱存起来了,准备留给孩子以后读书用,所以大哥三哥都还住在村子里,守着那几分口粮田。 丽娟妈则在县城买了一栋房子,和二哥家同住。搬家那天,还放了十二个响的鞭炮,在当地轰动一时。我暗想,如果真去“中兴商场”卖衣服了,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丽娟妈。 可当我推开二哥家门的时候,竟然看到丽娟妈正坐在院子里抹眼泪,丽娟大哥大嫂、三哥三嫂都在一旁劝慰她什么,院内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游戏。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二哥看到我,连忙招呼:“海燕,你怎么来了?” 我望了望自行车后边的一袋东西,不免有些羞愧:“听说你回家了,我妈让我带些自家种的疏菜给你。大娘也回来了,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吗?” 我边说边过去,丽娟妈一把抓住我的手:“海燕,快来给大娘看看。你回家了,丽娟什么时候也能回来看看我啊?” 我难过地说:“高家当初不是答应,海燕生过孩子就可以回家的吗?一年半了,丽娟也快回来了吧。”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丽娟妈哭得更凶了,边哭边抽泣起来:“一个傻子,能不能生还不知道呢。可怜丽娟,从小就是我的心肝宝贝,在家油瓶倒了都不会弯腰扶的,现在倒好,整天给傻子做牛做马呢,都怪我,是我害了她啊。” 原来,自从丽娟香港后,高家本是严禁丽娟和家人联系的。去年在丽娟的争取下,虽然每个月能往家里打一次电话了,但家里不能打电话过去,并且高家还会严格限制谈话时间。昨天晚上丽娟打电话来时,一直哭。二嫂几经盘问得知,一星期前,傻子偏要丽娟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傻子兴奋地挥舞着双手,竟把桌上的花瓶挥舞下来,当即就砸了丽娟一头一脸的血。通电话时,二嫂甚至可以听得到,丽娟因为嘴上的伤没好,说话都说不利索。 丽娟妈得知后,马上就要二哥卖掉房子,把所有的钱寄回高家,让高家放丽娟回来。为了表明决心,今天一早就让二哥送回老家。 丽娟妈这个决定刚一提出,便遭到三个哥哥的强烈反对。三个哥哥说得也有道理。一方面,虽然名义上有几十万,但分配到各人手上,也不过十万,十万元虽然不是个小数字,但每家都有一两个孩子,孩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费用,十万都不止;另一方面,虽然丽娟嫁的是个傻子,但也是二婚,在农村,二婚的女人和名声不好的女人一样,是一文不值的。要是回来,再找的人即便比傻子强,但想找有傻子家十万分之一富裕的人家,都是不可能。 几个哥哥嫂嫂说得义正言辞,仿佛都是为丽娟好,我却听出来,说到底,哪家都不愿意把吃到嘴的肥肉再吐出来呢。丽娟妈大约也知道这件事行不通,但还是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大约这样念叨,她心里会好受些吧。 第155章 这样的场面,我是不好再呆下去了。二哥没有多客气,他把蛇皮带卸下来,红着眼圈说:“丽娟命就是这样了,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她几面了。你是丽娟最好的朋友,你的事我和你二嫂会放在心上的。好的档口可遇不可求,但一旦有,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我擦着脸上奔流不息的泪水,使劲点点头。我想说什么,但我的喉咙却一次次哽咽了。现在是否有好的档口,对我来说己经不重要了。丽娟,我最好的朋友,我说过要把她当成一生一世朋友的。但现在,她受了伤,我却连打电话问候一下都不可能。 也许在外人眼里,丽娟嫁去香港,攀了高枝,一生有享不尽的锦衣玉食,是非常幸运的。但只有我知道,丽娟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她是多么舍不得深爱的陈刚,多么舍不得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啊。 幸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丽娟舍弃了刻骨铭心的爱情,舍弃了和亲人团聚的机会,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但她并不感到幸福。我一无所有,我声名狼藉,但我生活在这片贫穷而熟悉的土地上,我不需要忍受亲人不能相见的痛苦,我感到现在的我是幸福的。 虽然进工厂打工,一个月可以赚到农民辛苦一年也赚不到的钱,但一想到打工,我就想起“农民工”、“打工仔”、“打工妹”等等这些歧视性质的称谓;想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明抢暗劫;想起查暂住证的治安员;想起没日没夜的流水线作业;想起车间主管象对待牲口一样的喝斥;想起吞咽粗劣饭菜的艰辛,想起人情的冷漠与孤援无助;还有很多很多。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不寒而栗,异乡于我,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哪怕在故土有一线生机,我都绝不会往悬崖下跳! 我现在想抓住的一线生机,就是到“中兴商场”去卖服装。 我原以为,有二哥那句话,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当我回家把二哥的话和妈妈一说,她却并不乐观:“人家话虽然是这样说,也不要报太大希望。我叫你去找他,也不过是想多一条路。毕竟,我们和人家无亲无故,帮我们是人情,不帮我们是本份,要做好人家不帮的准备。” 我有些不满:“再怎么说,我和丽娟也是好朋友呢。” 我妈不屑地“切”了一声:“他是怎样对丽娟的你忘记了?对丽娟就那样,对你又能怎样?虽然丽娟嫁入了好人家,但毕竟是个傻子,外面谁不说他们家实际上是把丽娟卖了?用卖妹妹得到的钱去开服装店,也不怕遭报应。” 我想起丽娟妈和二哥当初逼丽娟嫁给傻子的狠劲儿,还有上次,二嫂那样热情地让我去她隔壁卖童装,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的,不觉也寒了心。 时间过得真快,很快收割小麦的时节了。虽然收割小麦相对收割稻子要轻松些,但收过小麦后,便要耕地、放水灌田,最后插稻秧,所以比收割稻子的那次农忙更累一些。 因为今年镇里统一卖的化肥和往年不一样,据说是因为肥料太足了,把小麦苗都催得棵棵青茁茂盛,也因此,收割麦子的时间相对以往晚了好多天。这让村里人很是着急,害怕收麦子晚了,错过了栽种稻子的时令。所以,在小麦棵子还有些青的时候,各家各户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收割。因为很多人撂下地外出打工了,所以以前青一色黄橙橙的麦田里,很突兀地呈现着大片大片长满青草的土地,望着这些被撂荒的土地,很多人不住地摇头叹息。 淑芬家和我家同一天割麦子,不知为什么,她和五福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甚至在和我打招呼时,也不停地叹气。我不解地问:“你怎么啦?马上要吃新小麦了,怎么反而不开心了?” 淑芬苦笑着摇摇头,五福嗡声嗡声地说:“还不是因为大姐,去年收稻子,大姐嫌我们给的少了,今年要来收自己的那一份麦子呢。” 我们这儿分地,是五十年不变。国家不收农业税后,村政府便让农民将多余的土地退回去,部分用于村干部及其亲属好友少许费用或直接免费承包,部分以高价卖给农村做宅基地,只给各家留下了口粮田,口粮田是在上次分地的人口基础上算的。也就是说,分地是五十的不变,这期间,家里多了人口不补,少了人口不减。象淑芬姐姐淑华那样最近几年才出嫁,她的口粮田还在娘家,婆家没有她的地。 我们这儿土地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八十年代初分过一次,那时候说是有效期三十年。后来九十年代初又分了一次,那次有效期定有五十年。到现在,才刚刚过去13年,还有37年的有效期,也就是说,淑华和她的孩子,在婆家还要过37年没有口粮田的日子。 开始几年还好,淑华的孩子还小,但现在孩子大了,饭量也见长,淑华早就和婆婆分家了,一家三口只吃丈夫一个家的土地,粮食当然不够吃,于是去年收稻子时,便提出要自己在娘家的那份口粮。淑芬去年刚打新稻子便送过去一麻袋,但淑华嫌少,今年收麦子前便早早让人捎话过来,一定要亲自来割属于自己的那份麦子。 正说话间,淑华带着三个男人套着驴车来了,直奔淑芬家的麦田而来。四个人的脸上全都挂着一层严霜,仿佛别人借了他们的米还了他们谷子似的。淑华将驴车停在地头,自己站在麦田里向那三个男人指点着怎么割。 淑芬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镰刀走过去:“姐,你这是做什么?” 淑华毫无表情地说:“割麦子。” 淑芬道:“我不是说过打下来新麦子会给你送过去的吗?没想到你性子这么急,连这几天都等不了。” 淑华冷冷道:“我事先不是让人捎话给你了吗?我的那份不用你们割,也不用你们打,我割完后带连着麦杆一起拉走,我自己回去打,麦杆还可以烧火用。” 淑芬不满地说:“你这是不相信我吗?你怕我少给你粮食吧?你这样做象什么话?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不给你粮食呢?” 淑华说:“不是,我只是想割走属于我的麦子。爸和妈百年以后,那地也属于你的了,我一分都轮不到,我自己的这份,你总不会也想独吞吧。” 淑芬气得浑身颤抖:“你说的还是人话吗?爸和妈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还不都是我伺候,你出过一分钱?你以为我留在家里是想独吞爸和妈的田地吗?要不是你哭死哭活要嫁出去,我又怎么会留在家里!” 淑芬没话说了,但还强词夺理:“反正爸和妈百年以后,他们的田地是没有我的份儿了。” 第156章 淑芬气得直跺脚:“那你就割吧,你想割多少割多少!”说完一扭头跑了回来。 五福看她不住地抹眼泪,倒还想得开,劝慰道:“她不当你妹妹你也别当她是姐姐了。这样更好,也省得我们费力气。”说完,弯下腰继续割麦子。 淑华从小就随大人在田里做事,对自家的每一块地都非常熟悉。她家这块土地多少亩,总计多少畦子,她的那份地占多少畦子,她只用眼晴一瞄,心里就有数了。 她告诉同来的那三个男人:“咱们照着六畦半割,从头开始,你们三个割,我捆麦个子,到时候装车方便。” 于是四个人又打着驴车往另一头去,然后卸下驴车,驴低头吃草,他们四人开始忙活起来。 淑芬气得直翻白眼,却别无他法,冷着一张脸,象跟麦子赌气似的,大幅度地挥着镰刀,把麦子割得东一拉西一绺的。掉在地上的麦穗子也懒得捡起来,而是用脚狠狠地踩到地里去,把五福心疼得不住巴嗒着嘴。 到了中午,淑芬招呼五福回家吃饭。五福傻呼呼地问:“要不要喊你姐一起回去吃饭?” 淑芬瞪了五福一眼,恶狠狠地说:“有那工夫,我还不如把饭喂狗呢!” 等他们走远了,我妈连连摇头:“做的什么孽哟!” 麦地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和我妈也饿了,便收工回家。这才发现,收麦子的时候,我的双臂不但染上了一层黑黑的“麦丹”,也被麦芒刺出一条条红红的划痕。小麦虽然很漂亮,但它的麦穗外面,却有一层薄薄的、黑黑的东西,我们把这层东西叫“麦丹”。我双臂上的“麦丹”还没有洗净,划痕还没有愈合,又很快到插秧的时候了。 海鸥上初三,正紧张地准备中考,所以今年没有放忙假。妈妈有关节炎,割麦子还行,但一下水插秧,关节炎准会犯。我不在家时,她都是等我舅我姨他们忙完了再请他们过来帮心,但现在我在家了,就不好再麻烦别人了。所以几分稻田,都是我一个人插秧。 插秧的时候,小半截腿浸在布满麦茬的泥水里,头顶是炽热的太阳。双腿、双手在泥水里泡久了,再被太阳暴晒,皮肤先是发红,然后发白,最后一层层的皮往上脱。刚脱了老皮的皮肤,经太阳一晒,更是生生地疼。 我从小就怕软体小动物,别的软体小动物都还有可能躲避,可是稻田地里的蚂蝗,却是避之不及。记得我第一次下水学插秧,感觉小腿肚一疼,抬起腿来一看,一条小拇指长的蚂蝗正死死叮着我的小腿肚子,黑黄的身子还不停蠕动着。当时就吓得我哇哇大哭。幸好爸爸赶来,一巴掌拍掉了。 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下水田不久,就感觉小腿肚子上传来一阵疼痛。刚开始时,象蚊子咬了一下,不觉得太疼。我原以为也不过是小虫子咬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可那小虫子却越咬越紧,越来越痛。我把腿抬到田埂上一看,却是一条身子肥胖的蚂蝗叮在我腿上。被它叮咬的地方,竟渗出一缕缕的血迹来。 这次,再没有爸爸帮我拍打了,妈妈也正在远处的田头整理稻秧。我的腿越来越疼,软软的、肥胖的蚂蝗让我头皮发麻。 正在旁边地里插身的淑芬也看到了,她大喊:“海燕,你腿上有蚂蝗,快打啊。” 我好害怕,那条腿都不敢动了,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不敢打。是不是等它喝饱血了,就会自己主动松开我的腿了?” 五福半真半假说:“才不会松开呢。蚂蝗如果不打掉的话,它有可能钻进人的皮肤,说不定还会钻进你脑袋里呢。” 这真是恐怖!情急之中,我硬着头,忍住对软体小动物的恶心,猛地扯住蚂蝗的后半截身子,拼命往下拉。可那蚂蝗仿佛长在我腿上一样,怎么也扯不下来。淑芬大笑:“谁叫你扯啦?快用手打啊,蚂蝗只能打的,再不打,真的要钻你脑袋里去了。” 我连忙放开手,闭上眼晴,猛地一个巴掌拍下去,大约是吸得太紧了,连拍了两大巴掌,蚂蝗才掉下去。我怕它再来叮我,赶紧找了一根小树枝,将它挑到了田埂上。 在灼热的阳光的照耀下,蚂蝗在田埂上不停地跳跃,但它跳跃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很快就不动了。我忽然感觉得悲天怜人,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啊。但没办法,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在我陌视蚂蝗生命的同时,我的生命也同样在被别人陌视! 望着蚂蝗曾经柔软的身体僵硬地躺在田埂上,我第一个念头是:农民种点粮食很不容易;第二个念头就是,很不容易种的粮食,在物价飞速上涨的今天,却比什么都便宜! 农忙过后,我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也是红黑红黑的。照镜子的时候,我就想,这样的红黑,是长期在农村生活的人惯有的脸色。如果我沿袭母辈们的生活习惯,嫁一个农民,永远在农村生活下去的话,这样的脸色,是我最终的肤色,并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和土地越来越接近,最终和土地达到一致。并且,我会和母辈们一样,整天围着丈夫、孩子、田地、锅台家务转,脸上早早刻上皱纹,早早衰老。最重要的是,我的青春,我的理想,只能变成恒久的记忆,随我进入无声的坟墓。 尽管这个想法让我害怕,但残酷的现实,让我无路可走! 二哥二嫂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我的去县城卖衣服的心也渐渐淡了下来。我依照我妈的吩咐,从外婆家抱了几只小母免子,每天薅草,然后精心伺弄我的小免子们。如果现在有人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会告诉他,我的理想就是看着我的小兔子们快快长大,然后多下几窝小兔子,周尔复始,我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了。 我妈不再为我的亲事操心,来我家提亲的人也就没有多少了。我把给刘军比织的毛衣拆了,又给海鸥改织了一件。每天喂完小兔子们,我就抱着毛衣,一边陪着妈妈说村里的闲话,一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织起来。 相对于东莞繁忙而紧张的打工生活,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是轻松而快乐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轻松和快乐,能持续多久。 和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一样,我的心,也宁静似水。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我,对于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梦想;对于男人,我不再抱有希望。我甚至想,这个时候,要是有一个稍微正常的男人,无论他是否文盲,无论他是否流氓,只要他愿意娶我,我都会嫁给他。 在一个不算炎热的午后,这个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 他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张大维。 第157章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妈妈说着村里的闲话,一边给海鸥织着毛衣。此时,天气湛蓝,空气清新,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想在东莞,虽然可以挣到一点钱,但空气中经常散发着油漆味、塑胶味及各种各样的怪味儿,四周总是灰蒙蒙的,甚至于,因为大多数时间处于工作和睡觉两种状况,我根本没机会抬头看一看天空的颜色。 正在我又要浮想联翩时,村里响起了一串悠长而嘹亮的叫喊声:“收死鸡死鸭子了,谁家有死鸡死鸭子拿来卖噢。” 叫喊声刚落,我看到邻居大婶慌慌张张走出家门。我妈取笑她:“看你急的,又去找老相好的啦?” 大婶沮丧地说:“我还有那份闲心?我去喊‘收死鸡的’来收死鸡。我家鸡可能是生瘟了,刚才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四只,要是再死下去,没有母鸡下蛋,今年油盐钱就省下来了。” 我妈也替她着急起来:“那快去吧,喊一圈要是没有人家卖死鸡,他就会到别处去。” 大婶“嗯”了一声,便小跑起来。 望着大婶干瘦的身影,我妈叹了一口气:“你大婶命苦啊,你大叔和你爸那次在煤矿出事后,你大婶就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现在还好,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以后上高中、大学可怎么办?现在的学费,全指望她在曹菊的塑料鞋底厂干活挣钱。没结婚的都不敢在里面做太久,听说做久了就不能生孩子。你大婶才做一年半,现在总说自己胸闷,喘不过来气呢。” 我随口问:“大婶还不到四十岁吧,那她怎么不改嫁呢?改嫁也有人替她养孩子。” 我妈白了我一眼:“改嫁就那么好改的?农村人,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有儿有女的,谁去改嫁?再说了,就是她想改嫁,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人?” 正说着,大婶带着“收死鸡的”一前一后过来了。一看到那个“收死鸡”的,我不禁笑起来:“张大维,怎么是你?” 张大维也看到了我,看了看我的家,高兴地说:“杨海燕,原来这就是你的家?我以前经常来这个村的,你们村里人多数养免子,鸡鸭养得少,后来我来得就少了。今天正好路过,我随便来转一圈,没想到就遇见你。” 说话间,大婶的鸡又死了两只,望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鸡倒在地上,转眼间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大婶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因为是生瘟疫死的鸡,张大维按照他收死鸡的惯例,出价是五毛钱一只,但大婶坚持要一块钱一只。张大维看了看我,大方地说:“一块就一块吧,六只你全卖吗?” 大婶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狠下心来说:“留一只吧,整天青菜萝卜的,嘴里连鸟都淡不出来,我家两个讨债鬼早就馋死了。” 于是就留下来一只,五只鸡卖了五块钱。张大维把死鸡一只只扔进自行车后的筐里。那是一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车后面有一个大筐,筐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大半筐死鸡。 张大维看我打量他自行车,解嘲道:“我这辆车,除了铃不响,其余什么地方都响。没办法,现在卖的那些轻便自行车中看不中用。” 我妈听说张大维是我同学,赶紧热情地招呼他到我们家坐,还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白糖水。张大维真的渴了,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来,仰天“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 我妈望着他喝水的模样,一脸欢喜。 喝完水,我妈关切地问:“你结没结婚?多大啦?” 张大维爽快地回答:“我还没结婚,和海燕一年生人,比她大三个月。” 我妈满意地点点头,别有深意地望着我笑。 知母莫若女,自从我这次回到家,我妈一看到和我年龄相当的男孩就两眼放光。我故意装作没看到她的递过来的眼色,转头奇怪地问张大维:“你比我大三个月?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大三个月?” 他脸“腾”地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李芹说的呗,你还不知道吧,顾斌就是和李芹结的婚。” 听了这话,我惊讶地瞪大了眼晴。我清楚得记得,我们初中时的同学,都是邻近几个村庄的学生,彼此之间都很熟悉。那时的学校周围,一到春暖花开之际,学校就被掩映在墨绿色的小麦、黄灿灿的油菜花、细长的芦苇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青草野花之间。每到这个季节,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特别是女孩子们,都正值豆蔻年华,课余时间,我们常常三五成群找个地方坐下,然后谈论理想、事业和爱情等等朦朦胧胧的话题。 这个世界对于那时的我们是那么新奇啊,我们经常谈论的,便是班里的男孩们。每每提到顾斌,李芹总是不屑一顾:“闷葫芦一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谁嫁给他谁倒霉!” 想到这里,我不由笑出声来:“顾斌和李芹,都不知道他们是谁追谁的呢。” 张大维哈哈一笑:“他们谁也没追谁,想起来真有意思。你应该还记得汪秀丽吧,就是个子很高,坐在后排的那个女孩子。” 我点点头:“记得的,长得很漂亮,好象比我们都要大两岁。有一次,老师让她到黑板上板书,她磨磨蹭蹭到黑板前,拿着粉笔,就是不写字,把老师气得半死。” 张大维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说:“对对对,就是她,她和顾斌是一个村的。初中毕业后,她们都没有继续读书。你也知道,中考升学率那么低,当时我们班五十几个同学,上高中、中师加起来才只有一、二十个,考上大学的也不过就那几个人,还包括你这个没考上没去上的。所以,大多数同学都外出打工了。张云叶也是初中毕业就到广东打工的,张云叶就是坐在我后面的那个女孩,你一定记得的。有一年张云叶从广东打工回来,她想找几个同学聚一聚。她先去李芹家找李芹玩,然后两人又去汪秀丽家找汪秀丽玩,汪秀丽不在家,李芹和张云叶就坐在汪秀丽家的草垛边等,正好被顾斌看到了,就把她们两人领到家,管了一顿饭,后来几个人开始走动,李芹和顾斌就谈上了,现在他们儿子都快三岁了。” 乍一听到这么多同学的消息,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不过是短短的七年时间,真是物是人非。原来我的这些同学们,并没有几个象小英那样强烈地渴望出人投地,也没几个象曹菊那样大富大贵。他们平平淡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守望着清贫而安稳的生活。同样都是农村出身的人,他们可以这样生活,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第158章 那一刻,我的心,宁静而充实。 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就到晚饭时间了。我妈己经准备张大维的晚饭了,还破例到村头的小店里拿了一瓶两块钱的白酒,一定要留张大维在我家吃晚饭。但张大维却为难地说:“对不起,大婶,我不能在这里吃饭了,下次我会再来的。今天我一定要把收的货送到烧鸡铺,要是明天再送过去,货变味了,他们要压价,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 我妈不免有些失望。但张大维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这让我妈又燃起了某种希望,她望着张大维消失的方向,下了个结论:“你这个同学,看上去对你有点意思。虽然收死鸡死鸭子的名声不好听,不过互相之间知根知底的,不象刘军那个王八羔子!你这个同学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但高高大大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他说他还没结婚,你看我这老糊涂,怎么刚才就忘了问他有没有对象了?” 我简直恼羞成怒了:“妈,人家不过是路过,什么意思不意思的!” 我妈十拿九稳道:“我是过来人,我的眼光,一定是不会错的。” 刚刚过来串门的大婶也接口道:“嫂子你是说刚才那个收‘死鸡的’吧,是个好孩子,很讲情面,看在海燕的面子上,连价钱都没和我讲呢。” 我脱口而出:“够了够了,当初你们还说我和刘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大婶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妈也直翻白眼,嘟囔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我们这还不都是为你好嘛。” 虽然我对我妈和我大婶的话不以为意,但张大维和我说话时眼光的专注,让我不能不浮想连翩。我们还是同学时,我就己感觉他对我那方面的意思,但我从没往那上面想过。一方面,张大维经常性嘻皮笑脸的,我不太喜欢外向的男孩子;另一方面,我从小就是个志向远大的人,我那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片贫脊而偏僻的土地上过一辈子,总想着考大学,进大城市生活,远远地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没去上大学,我不想出去打工,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渴望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但现在的我,早己不是初中时那个清涩单纯的少女了,我现在是个声名狼藉的失贞女人。张大维虽然不和我一个村,但相隔并不远,我的过去和现在不同版本的故事,他不可能没听别人说过。 我越想越沮丧,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上高中,更后悔为什么要外出打工。如果初中毕业,我就不会想那么多,就和李芹一样,安安稳稳找个男人嫁掉,该有多好。 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虽然我对和张大维发展某种超出同学的关系并不乐观,但想到他临走前说的那句“下次再来”,我还是隐隐在心里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他真的再来。 我原以为,就算张大维真的再来找我,不知要过多少天,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来我家了。和他同来的,还有顾斌。顾斌虽然不是很高,但看上去非常健康结实。他们能来看我,我妈比我还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殷勤地端茶送水。 常言道,人是衣服马是鞍。张大维和顾斌虽然算不上英气逼人,但他们五官端正,体格匀称,绝不比我在广州、深圳、东莞及电影电视中见过的那引起所谓城市男人、官员老板、白领精英等等长得差,但现在,他们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布满灰尘的皮鞋,再配上风吹日晒变得红黑的脸庞和没有头型的头发,活脱脱一副标准的中国农民形象。这种形象,和我们的父辈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真替他们、也替自己惋惜。论智商和勤奋,我们不比当今的所谓社会精英差,甚至于,倘若我们出生在升学率高、高考分数低、高校多的大城市或富有的家庭,我们同样可以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但现在,因为是农村户口,因为贫穷,我们只能无可选择地做农民。即便我们进城打工,我们也只能统统被称作“农民工”这个带有明显侮辱性质的称谓!每每听到“农民工”三个字,我总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因为无可选择的出身,在来到人世间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跟别人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不是我们不够努力,不是我们不够优秀,实在是,社会给予我们的机会是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在现在很多人都争先恐后外出打工的农村,象张大维和顾斌这样坚守土地的年轻农民还有多少?但顾斌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说:“出去打工有什么好?我们村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妇女和孩子,全家人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有时过年过节回来,每次都衣着光鲜,但看上去起码比我老五岁。前几年我一个堂哥在广东打工,得了职业病,在那边没钱治,只好回家了。瘦得皮包骨头,鼻子整天流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就是因为他我爸妈才坚决不让我出去打工的。” 我同情地说:“真可怜,不过好象可以和厂里打官司。” 顾斌口不择言道:“打个屁官司,堂哥那个厂做了五年,进厂却连合同都没签,厂里根本就不跟工人签合同!拿不出合同,就不能证明他是是那个厂的员工!他这边躺在医院,那边厂里就叫人把他行李送到医院了,最后还是几个老乡看不过去,凑钱把他送回家的。最惨的是,堂哥还没结婚,现在连走路都要扶着墙,一点活都不能干,简直是废人一个。再说了,就算打赢了官司,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他健康的身体,这一生算是毁。” 张大维也附合道:“就是就是,前段时间我们村也有一个女孩,连加了两个通宵,整个人都迷糊了。刚走出厂门就一头钻进车轮子底下,被轧得没有一点人形,那辆车轧过人就跑了,警察也找不到。家里人要和厂里打官司,厂里说了,她是下班时间出的事,再说出事地点也不在厂里,只是象征性给了几千元安葬费。” 我苦笑道:“就是赔也没多少钱的,发生车祸,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的赔偿金是不同的。比如在西安发生车祸,死者若为城镇户口,可得到最高赔偿鑫45万元;若是农村户口,最高只有6万元,两者相差七倍之外,据说越发达的地区,相差越大。人富命贵,人穷命贱,一个农民的命不及市民的七分之一。” 顾斌愤恨地说:“是的,真不公平!还有那些在外面做建筑工、煤矿工的人回家说,他们在外面吃的都是专门的‘民工米’,做成的米饭发黄发硬,有一股霉味,吃那种米饭是不能嚼的,要直接吞下去,否则一嚼就嚼出砂子,碜牙,根本吃不下去,吃不下去就不能干活。菜吧,不是白菜罗卜,就是罗卜白菜,这些菜还都是下午到菜市场捡的,菜里一滴油都看不到。我表弟以前从来不吃肥肉,去年才出去做建筑工,春节回来,连吃了两大碗肥肉片子,把我姑妈都心疼死了,那生活真是猪狗不如。所以啊,我是不会出去打工的,与其到外面被人看低,不如在家里做我的农民!” 第159章 我反驳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打工仔打工妹中也有成功的。我以前在一家电子厂,就有一个课长,文化很低,从普通员工做起,后来做到课长的,一个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元呢。你们在家贩卖死鸡死鸭,能做到课长吗?一个月能拿到三千多块钱吗?” 张大维冷笑道:“那我问你,他从普通员工到课长经过多长时间?真正打工的人中,象他那样成功的人能有几个?” 我想了想说:“如果不走捷径,普通员工要想升做课长,最少要经过七、八年,而且幸运儿是凤毛麟角的。如果都去做管理者了,谁去做一线工人?象我以前所在的服装厂,有近万人,但真正从一线工人坐到办公室的少之又少。这部分人大多数是在服装行业滚打摸爬了好多年,即便这样,如果没有关系仅靠自身的努力,也是很难出人投地。” 张大维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虽然我没读过大学,但我也知道概率,当概率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不要总拿极少数的成功案例来说事,这些成功案例,和庞大的底层‘农民工’相比起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你说的成功,不过就是由一线工人变成坐办公室的。就是你说的那个月薪三千多元的课长,三千元还不够那些当官的一桌酒席钱!这种所谓的成功,本身就很可笑。” 我虽然早就知道张大维伶牙利齿,但总认为除了比父辈们多读了几年书,骨子里,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农民的定义限制了他的视线,他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但没想到,他反而比以前更加能言善道了。虽然我是个不成功的打工妹,但我也很不想让别人如此小看个出打工的人,可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直翻白眼。情急之中,不由冷嘲热讽道:“张大维,没想到你从没出过远门,整天跟死鸡死鸭子打交道,家事国事天下事还是事事关心啊?” 张大维反唇相讥:“怎么?你以为整天跟死鸡死鸭子打交道的人就一定是榆木脑袋吗?也太小看人了!现在的农民,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了。” 我简直恼羞成怒了,脱口而出:“再高看你,你也是个农民!”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他肯定会叫我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但他并没有那样说,而是怒气冲冲道:“农民怎么啦?一听这话我就来气!我们之所以是农民,因为我出生在农村,现在户口也在农村。但这怨不得我,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我只是纳闷一点,农民外出打工叫农民工?依此类推,农民出身的学生叫农民学生;农民出身的教授叫农民教授;农民出身的官员叫农民官员,农民出身的总书记,也叫农民总书记吗?” 他最后一句话惊得我张大了嘴巴:太大逆不道了! 顾斌也意识到什么,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人微言轻,我们老同学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总谈这些大话空话有什么意思。海燕,到我家去吧,李芹在家里做了好多菜,今天专门请你。” 我狠狠瞪了张大维一眼,连连点头。跟妈妈打了声招呼,便和他们出了家门。 顾斌家虽然离我家并不远,但我家所在的村有一条泥沙路直通镇上。而顾斌家相对来说较为偏僻,通向村子里的路都是小路,不但窄,而且还坑坑洼洼的。路上的坑洼是下雨天形成的痕迹,这种路是粘土路,一到下雨天,人或车走在上面,都要被陷进去,村子里的人进出村庄都非常困难。 相对我们村的房屋来说,这个村的房屋更为灰败破旧,甚至于,以前那种老式的泥坯房还比比皆是。顾斌得意地说:“我们村以前比你们村富裕,所以一般人都不想出去打工。” 我苦笑道:“谁都不想出去打工。现在还好,因为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小的时候,总听说打工和出去要饭差不多。不是被逼无奈,谁也不走那条路的。” 张大维阴阳怪气地说了声:“那是那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嘛。” 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不知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我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话不小心又成为别人的话柄。但是和张大维说话,我却没有丝毫的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刚一进村,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不由捂住了鼻子:“什么味道?这么臭?” 顾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村里很多人家都喂豢养鸡,是鸡屎味。我们村不象你们村,没有会编苇席的,也没有人来投资塑料鞋底厂。那几分口粮田能顶什么用?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没有出去的都在家里喂豢养鸡了。你是刚来的,时间长了就闻不到了。” 张大维吸吸鼻子:“就是就是,我经常闻这味儿,一点都没感觉难闻。” 一提塑料鞋底厂,我就想到现在无限风光的曹菊,更映衬出自己的落魄。我不由酸酸地说:“才不想有那个鞋底厂呢,虽然能让少部分人不出去打工每月也能挣到几百块钱,是以村民的健康和周围环境污染做为代价的。自从有了那个鞋底厂,风向一改,空气中全是塑胶鞋底味。” 顾斌憨厚地笑笑:“我们这儿没有塑胶味,但有鸡屎味。风向再怎么改,鸡屎味都在。” 他这样一说,我只好松开鼻子。还好,不一会儿鼻子就适应了那股味道。顾斌住的还是老式的泥坯房,但收拾得很干净。后排房屋和院子是他的家,前排三间房子,一间是走道,一间是吃饭的地方,另一间却房门朝外,门外搭了一锅一灶。不用说,这里住的是他的家的老人。农村老人很多和儿子分家后,就是这样住的。 顾斌顺着我的眼光一看,不以为意道:“里面住着我爸爸妈妈,爸爸去年检查出是癌症,己经中晚期了,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不知今年能不能熬过春节。” 我随口说:“那肯定要开刀、化疗什么的。” 顾斌理所当然地说:“农村老人还不都是这样,病了疼了,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谁有钱去医院折腾?要不是我坚持,连检查这一关都免了呢。不是我不孝顺,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 想到我们村里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年轻时拼命在土里上劳作,所得的报酬仅够勉强糊口,年老了只能依靠儿孙过活,一有病有灾,便无计可施,这就是农民的宿命。 正在这时,李芹迎了出来,看到我,高兴得扑上来,大叫一声:“海燕。”便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又叫又跳,她还象以前那样爽朗活泼。 随她走进院内,又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而来。只见不大的院落被丝网围起来一大半,后排的房子一半住人一半住鸡。那些鸡们晃悠悠地从房间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内走到房间,烦躁地“咕咕”叫着,地上到处都是鸡屎,还铺有一层稻糠样的碎屑。 第160章 顾斌埋怨李芹:“是不是你忘记喂鸡了。” 李芹拍了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看我,总想着海燕了,把喂鸡的事情都忘记了。” 说完,她走进屋,拿出一大桶稻糠样的东西,一把把洒到丝网内,鸡们飞奔出来,欢快地低头啄起来。 我抓起一把稻糠样的东西闻了闻,被呛得差点吐出来,我惊叫:“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难闻?” 李芹宽容地说:“我开始也闻不惯,现在无所谓了。是专门的鸡饲料,里面掺了很多药,听说是激素,吃了鸡会长得快一些。很多人家都喂蛋鸡,蛋鸡就是专卖鸡蛋。我家喂的是肉鸡,小鸡买回来,每天喂鸡饲料,还要经常打激素,从鸡的腋窝下打,鸡就长得快,三个月就可以卖了。天热吧,鸡就会生瘟疫;天凉吧,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烧炕,我都累死了。” 我点点头:“做什么都不容易,怪不得现在的鸡肉没有以前好吃了,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原来是打激素打的。” 李芹笑笑:“那是自然,以前的鸡呀鸭呀猪呀都是吃粮食的,现在都吃的是饲料。那点口粮田,人吃了都不够,更别说喂鸡喂鸭喂猪了。” 我有些不相信:“怎么会呢?我家三口人,每人一份口粮田,虽然不多,但也是足足有余。” 李芹叹了一口气:“你家当然够了,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他那份地还在,你们三口人吃的是四口人的口粮田。我们三口人,只有顾斌一份口粮田。” 我沉默了,李芹也是刚结婚不久,她家的情况,应该和淑华家的情况相同的,也就是说,一家三口人,只有顾斌一份口粮田。 正沉思间,李芹又说:“还有啊,你吃鸡时,最好不要吃腋窝的肉,那里经常打激素,肉有一股怪味儿。特别是女孩子,听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抬头望了望她,她充满爱怜地望着她的鸡们,嘴里“咕咕”地召唤鸡们过来吃食,仿佛她的所有的向往,都寄托在那些鸡们身上,脸上没有一丝的怨恨与不满。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能象她那样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 因为早上刚刚死了几只鸡,所以桌上的菜都和鸡分不开。鸡肉炒辣椒、鸡肉炒酸豆角、红烧鸡块、红烧鸡爪等等。吃饭时,顾斌小声问李芹:“给我爸爸妈妈留了吗?” 李芹不耐烦地说:“早上刚叫东东送过去一只死鸡。” 顾斌低声下气道:“再送点菜过去吧,那只鸡我妈肯定舍不得吃,一定又送给我姐姐了。” 李芹就冷了脸,但还是装了满满一碗鸡,顾斌如获至宝地接过了,屁颠屁颠地送给他爸爸妈妈。 李芹转回头跟我诉苦:“他那个姐姐吧,在婆家很受气,日子也过得艰难,成天回娘家,我都快烦死了。” 我问:“她姐很懒吗?” 李芹摇摇头:“倒是不懒,可什么都不会做。当初高中毕业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出了校门就嫁人了,田里活和家务活样样都不会做。刚嫁过去时,她婆婆和妯娌以为她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对她很是照顾。时间久了,发现她除了比别人多识几个字,什么也不会做,就都看不起她了。一到农忙,她什么做不了地里的活,就只会哭,越哭婆家越讨厌她。” 听了这话,我想到自己,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忽然,李芹诡秘地说:“海燕,你比以前黑了好多,也瘦了,又长高了。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要不要我介绍一个?” 我讷讷道:“还没呢,没人要了。” 李芹冲对面的张大维一眨眼:“怎么没人要?有人这几年一直在惦记你呢。” 张大维刚才还嘻皮笑脸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慌乱地低下头。正在这时,一个小孩子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跑进来,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李芹无奈地说:“这孩子就知道玩,吃饭也要我叫好几遍。”转身又冲儿子喊:“东东过来,没看到家里来客人吗?” 原来这就是顾斌和李芹的儿子东东,我赶紧拿出路上买的两袋糖果递给他,小家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芹,李芹道:“阿姨给的,拿着吧。” 他高兴地接过了,剥了一颗糖放进李芹嘴里:“妈妈先吃。” 我羡慕地说:“你好幸福,东东好乖呢,长得这么清秀。” 李芹得意地抱起儿子:“还行吧,最起码,他爷爷有人拿花蟠了。” 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在我们那儿,无论生前是显赫尊贵还是贫穷疾病, 人死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棺材、排场、吃喝的好坏只能说明这家人的贫富程度,重要的是有没有人拿蟠。若没有人拿蟠,死者的一生便是失败的,若有人拿蟠,且蟠越多,死者的一生便越成功。若有一竿白蟠,就证明死者有了儿子,不是绝户。若没有儿子,且也没招一个女婿在家,死者便是绝户了。若有孙子,孙子拿的便是花蟠,也证明死者不是少亡并且儿孙满堂;如果有了重孙,就有了红蟠,有了红蟠的丧事,是可以当喜事办的;如果再有了重孙以下的另一辈人,这辈人扛的是香蟠。有了红蟠和香蟠的死者,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神灵了。家里办丧事的时候所用过的器具,比如盘子、碗、筷子什么的,等办完丧事后,就会被前来吊唁的人偷偷拿走。主人家即便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谁不想沾点老人的灵气呢。 所有这些蟠,一律是儿子、孙子、重孙子等等男性后代拿的,女儿、孙女、重孙女等等是不能拿的。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死者有了红绿相间的花蟠,人们就会啧啧称赞,说死者是有福分的。但若是没有孙子拿花蟠,即便死者年岁再大,也只能算是少亡,不能算儿孙满堂。 这些规矩,有些似乎看起来不合理,但在农村,约定成俗的风俗,是谁也无法改变得了的。东东是个男孩,所以他爷爷若死了,有人拿花蟠,他爷爷这一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送菜回来的顾斌听我们在谈论这些,不由就皱了眉:“吃饭时间谈这个,真不吉利。” 李芹白了他一眼,还是住了嘴。 在家吃了这么久的素食,乍一面对这满桌的鸡肉,我食欲大振。虽然鸡肉很粗糙,也没有什么鸡肉的味道,但这毕竟是肉啊。还有李芹做的几碟家常小菜,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很开胃。 因为家里鸡经常死,东东早就吃腻了鸡肉,只捡别的菜吃。张大维叹道:“东东真有福气,我整天贩死鸡死鸭子都舍不得吃呢。” 李芹打趣道:“以后你结了婚,也养鸡吧,经常死,到那时,你想吃多少吃多少。”说到这里,她望了望我,又加了一句,“海燕也是。” 第161章 我窘得满脸通红,无意间抬头,却正碰上张大维火辣辣的目光,四目相对,我倏地低下头。我知道,李芹和顾斌在极力搓合我们。想想也是,同学间深厚的情谊是别人无法取代的。那时候,我和李芹同桌,张大维和顾斌同桌,若我和张大维真的成了,也是一段佳话吧。 虽然,张大维的活泼外向,张大维的嘻皮笑脸,张大维微胖的身材,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若能和他结婚,我就可以在家里安定下来,象顾斌和李芹这样,清贫而平淡地生活着,永远留在妈妈和弟弟的身旁,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我有些担心,以我现在的名声,他和他的家人,会接受我吗? 吃过饭,李芹麻利地收拾碗筷,抱到院内的机压机边洗涮。谁知她刚走进院内,便传来一声惊呼:“鸡还在死!” 我们闻言都跑了出去,只见院内的丝网中,又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只死鸡。有的死鸡嘴里还叼着饲料,另外还有几只虽然没死,却也没精打采的。顾斌迅速反应过来:“天太热,很多人家都生鸡瘟了,快把死鸡和己经发病的鸡拎出来,防止传染到别的鸡身上,我去买药打针!” 原来每个养鸡的人家,都有针筒,鸡生了病,根据相关的症状买来药片或药水就行了。说话间,李芹和张大维跨进了丝网内,将死鸡和己经发病的鸡扔出来,和没有发病的鸡隔离,顾斌则飞奔出去买药。 我帮不上忙,便去洗碗筷。收拾完毕,顾斌也买来药片和药水,药片研碎掺在鸡饲料里,药水则分别刺在鸡的腋下。但没有来得及打药水的鸡,还在不停地死,望着死鸡越来越多,李芹急得抹起了眼泪,连声乞求道:“老天爷,行行好,不要再死了,不要再死了,再死今年我们就白忙活了。” 我听得心酸,这些鸡都喂了近三个月,眼看就能卖了,这一生瘟,不但三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连本带利,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呢。顾斌家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不好再呆下去,安慰了李芹一会儿,便和张大维起身告辞。 刚出门,张大维就担忧地说:“连本带利,不知要损失多少呢。他们家的生活,除了顾斌贩死鸡死鸭子,就靠这些豢养鸡了。你知道吗?李芹和东东是没有口粮田的,三口人只有顾斌有口粮田,李芹爱面子,再加上娘家也不富裕,她的口粮田虽然在娘家,她也不好象有些人那样,回娘家拉粮食。” 我点点头:“知道的,我们村很多分过土地后嫁来的媳妇也是这样。” 张大维无奈地说:“虽然他们没有土地,但依然被称人为农民,没有土的也叫农民吗?想想真是讽刺!” 我怕他又说出什么激烈的话来,安慰道:“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你不要想那么多,想也没用的,反而自己受累。” 他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很聪明很有思想的女孩子,和他们不一样,没想到你也这样麻木。” 我尴尬道:“我再怎样聪明再怎样有思想,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 他沉思一下,点了点头:“也是,你这次回家,还打算出去吗?” 我苦涩地说:“我不想出去,一点都不想,可在家里,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笑笑:“随便做点什么就行啦,比如编苇席啊,喂豢养鸡啊。这些你要是都做不了,就买几只小免子喂呗,每天只要到地里薅青草就行了,兔子也不象豢养鸡那样容易生瘟疫。” 我半真半假地说:“那你怎么不做这些事呢?你说话一套一套的,牢骚满腹,可你贩卖死鸡死鸭赚的就是昧心钱。去年非典,还有这几年的禽流感,听说都是通过鸡鸭传播到人体的呢。” 张大维一瞪眼:“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我是农民,土地都被村干部及其亲朋好友承包了,到县城开电器修理铺又没有本钱,你叫我做什么?再说了,你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你应该知道,农村哪家鸡生瘟疫死了舍得扔掉?就算不卖,也都是自家吃了。前几年猪肉生瘟,那些米猪肉还不是把米粒去掉照吃不误,煮熟就行,也没见哪家因此死人的。农村人,一年难见几次荤腥,再象城里人那样讲究,就别想活命了。” 确实如此,我小时候家里死了鸡鸭,那时候并没有人来收,都是自家吃,那些鸡鸭,几乎都是病死的,活着的没人舍得吃。记得每次家里死了鸡鸭,爸爸妈妈因此要难过好几天,我和弟弟却盼着多死几只,因为可以改善伙食。 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张大维的出现,无疑为我的生活揭开了一个新的篇章,但我残存的虚荣心还是对张大维从事的职业不太满意。倘若我真的和他走在一起了,以后亲戚朋友若是问起:“海燕,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怎么回答?我难道这样说:“他是收死鸡死鸭的。”多不好意思。 所以,明知自己没有理,我还是底气不足地说:“你可以做别的。可你看你现在,除了贩死鸡死鸭就是卖假烟,没一样是光明正大的。” 没想到,他竟然强硬地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造鸡蛋、鸭蛋满天飞;猪肉都是特制的猪饲料喂养,有瘦肉精;大棚蔬菜加生长素,因为虫子的抗药性强了,农药制造得越来越毒,每一片叶子上都浸满了农药;水果放催熟剂,水果贩子为了防止腐烂,喷了许多化学药水;火腿肠是几十种化学药品调制的,有的还放敌敌畏;鱼是被污染的水养的,吃了会得白血病;猪血吧,屠夫们常把猪屎、猪尿放在一起搅抖,有的直接用化学药品合成;豆腐是米浆、豆渣抖成的;臭豆腐是涂了大便的;更可恶的是地下工厂加工的潲水油,他们用桶去各酒楼饭店收集脏兮兮的潲水,再用简陋的工具分离出里面的油,很多人贪便宜,吃的就是那种油。前几天,我家一桶油吃到最后,都看得到底部黑乎乎的沉淀物。至于臭名昭著的奶粉就更不用说了,不知使多少孩子变成大头娃娃。我们农村人还好,吃的是自己打的粮食。听说有些黑心的米贩子,为了增加大米的重量,竟然把白石头粉碎了拌在大米里。还有的为了增加大米的光泽,竟然把工业用的石蜡拌在里面。又是白石头又是石蜡的,你说这米还能吃吗?我说的还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还有保健品、假药等等更多致人于死地的行当。和他们相比,我贩卖死鸡死鸭算什么?我贩卖假烟算什么?”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说到最后,简直是冲我吼了,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我甚至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在跳呀跳的。 第162章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说,好半天,才小声说:“你干嘛这样大声,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嘛。”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看到我的五脏六腑一样,最后撂下一句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并不是嫌贩死鸡死鸭昧良心、不卫生,你是嫌我是贩死鸡死鸭的!” 我张了张口,他却根本不再听我解释,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拂袖面去! 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身影,我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我好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现在,我多么想告诉他,我不嫌弃他,一点都不! 经历过这么多的坎坷和挫败,我终于能够理智地分辩,哪个男人对我是虚情假意,那个男人对我是真心实意。张大维,他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坦坦荡荡。特别是他注视我的时候,眼晴是那样地清澈透明,没有一丝保留。 可是,我竟然虚荣地嫌弃他所从事的职业,而忽略了他的勤劳与善良、他的聪明与幽默、他的开阔的视野与不同于一般的抱负。所有这些,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来说,是多么难得与可贵。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竟然不知道珍惜,还把他气走了。此时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痛恨我自己! 我推着自行车,连跳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我妈一看到我就来了精神,迎上来笑眯眯地问:“怎么样?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没精打采地问:“说什么啊?” 我妈亲昵地打了我一巴掌:“这孩子,莫非连你妈都想瞒着?” 我沮丧地说:“什么也没说。” 我妈这才看到我神色不对,立刻紧皱了眉:“怎么?是不是他也听到什么风声?嫌弃你了?” 这其实也正是我担心的,我恼羞成怒道:“什么跟什么呀?家离得这么近,该知道的他早知道了。”唯恐我妈再说一些让我伤心的话,便转移了话题,“今天周未,海鸥还没回来吗?” 我妈不满地说:“早回来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中,我叫他他也不理。” 从我回家到现在,海鸥从学校一回家就围着我转。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传到他耳朵里影响他的成长和学习。但看到他一直快快乐乐的样子,我便渐渐放下心来了。如今听妈妈一说,心里还是不由一寒。 我推开海鸥的房门,只见他躺在床上,睁大眼晴瞪着房顶。我轻声叫道:“海鸥。” 他赶忙坐起来,勉强笑了笑:“姐,回来了。” 我关切地问:“听妈说你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什么,快中考了,这段时间大考小考的,要记很多东西,感觉很累。” 我从学前班上到高中,历经大考小考无数,特别是中考和高考,试卷撂起来都能堆成几座小山了。白天要接受填鸭式教学,晚上做题到十一、二点,早上五、六点就起身死记硬背,可谓身经百战,当然知道其中的艰辛。 我安慰道:“你在班里从没低于前三名,成绩稳定,只要正常发挥,一定能考上的,不要太担心,你绝不会比姐姐差。” 海鸥点点头,却几次欲言又止。我以为是他学习太紧张了,也没放在心上。 我的心,己经被张大维占得满满的。他那爽朗的笑声,他那愤世嫉俗的谈吐,长久地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悔恨和矛盾纠缠着我,让我身心俱惫。 我很希望他能再来找我,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半个月过去了,他再没来找过我。每当村里有人吆喝叫卖的时候,我总会侧耳细听,分辩是不是他的声音,但结果却总是令人失望。 也许是他真的生我的气了,也许正如我妈说的那样,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无论如何,我以为他再不会出现在我生活里了。我把思念和悔恨深埋在心中,一边精心地饲养着我的小兔子,一边苦思冥想我的出路。 正在我感到穷途未路之时,舅舅舅妈回来了! 那天我象往常一样,挎着小蓝子,在田埂边薅了满满一蓝子嫩嫩的青草。小兔子越长越大了,每天吃的青草也越来越多。除了它们每天吃的草,我还要多薅一些青草草晒干后磨碎成青草糠,等到秋冬没有青草的时季,再用这些青草糠喂它们。 我挎着满满一篮子青草刚进门,就正和我妈撞了个满怀,我妈喜笑颜开地说:“快去姥姥家,你舅舅舅妈小表弟他们都回来了,还抱回个更小的表弟。” 我一听,马上放下青草蓝子和妈妈直奔姥姥家。 远远的,就听到舅舅的院子内围了好多人,舅妈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站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看到我妈和我,舅舅红光满面地大叫道:“二姐,你又多一个外甥啦。” 我妈从舅妈手里接过婴儿,一边亲一边开心地叫着:“小宝贝,快让姑姑看看象不象你爸。” 小表弟还在酣睡,我捏着他的小手问:“小表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舅妈自豪地说:“叫计生,要不是计生办的人提醒,我还没打算生他呢。象我这个年纪的,有两个男孩的可不多。” 周围的人也纷纷称是,他们望着舅舅舅妈,一脸羡慕。 确实,谁家新娶的媳妇怀头胎时,四五个月做B超,倘若是男孩时留着,是女孩是多数是打掉。头胎是男孩的人家,生不生第二胎都无所谓了;若头胎生的是女儿,这户人家一定会想法设法生二胎的,若二胎是女孩,肯定会打掉的,直到生出男孩为止。所以村里男孩女孩比例,严重失调。 前来道贺的人的唏嘘感叹一番,便渐渐散去,舅舅舅妈忙不迭敌地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大表弟小伟正调皮地在姥姥房内跳来跳去,引得姥姥姥爷哈哈大笑。 我小声和我妈说:“村里十家有八家是生男孩的,女孩都流掉了,要是他们长大了,到哪里找媳妇啊?以后不知有多少人打光棍呢。” 我妈眼一瞪,喝斥道:“你这张乌鸦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你舅舅舅妈听到了还不撕烂你的嘴。” 但我的话还是被旁边的姥姥听到了,她不以为意道:“管它呢,总之生了儿子就是好。再说,就算打光棍,也不是我们一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 我脱口而出:“当然不管你的事了,但那是对计生的不负责任!” 姥姥的脸色便难看起来,狠狠瞪了我妈一眼:“你看你教养的好女儿,这么大的人了,说话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妈很没面子,冲我喝斥道:“还站在那儿干什么!没看到你舅舅房间空荡荡的吗?快回家装两袋稻子过来!” 第163章 我只好闭上我的鸟鸦嘴,灰溜溜地回家装稻子去了。 装稻子的蛇皮袋很容易皱在一起,所以一个人装很是费事。好不容易装完了,在搬上自行车后座并捆绑牢固上又犯了难。正在这时,正好海鸥放学回家了。最近,他不大爱说话了,也瘦了不少,可能是学习太累了。 看到蛇皮带,他嗡声嗡声地问:“姐,你装稻子干什么?” 看到他,我象遇到了救星一般:“舅舅舅妈回来了,还抱回一个小表弟,起名叫计生。舅舅家的东西都被计生办的人拉走了,妈叫我装两袋稻子送过去。” 海鸥闻言,二话不说,一弯腰就将一大袋稻子抱起来,轻巧巧地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再一弯腰又摞上一袋,然后找一根绳子紧紧绑牢了。我试着推了一下,因为太重了,我没撑住车把,自行车一下子倾斜。幸亏海鸥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接过车把,虽然推着走时也有些吃力,但刚出门外,他竟然跳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走了。 有了计生小表弟,舅舅舅妈一定需要红鸡蛋到各亲戚家报喜。这是风俗,谁家生了小孩,要把鸡蛋煮熟了再用颜料染红,然后送到亲朋好友及村里相好的人家,这些人家收到红鸡蛋,便会准备米、面,然后扯一块新布遮住了,做为礼物送给新生儿。如果生的是女孩儿,鸡蛋会送出去得少些,但现在生的是男孩,舅舅舅妈一定需要很多的红鸡蛋。而他们家的所有家禽、牲畜都被计生委牵走了,姥姥因为腿脚不好,家里根本没喂鸡。 想到这里,我又把家里存下来没舍得吃的一蓝子鸡蛋找出来,小心翼翼挎在胳膊上,向舅舅家走出。我知道妈妈虽然和舅妈的关系一直很僵,但姐弟几人中,她却和舅舅最为要好,肯定不会嫌我自作主张的。 果然,到了舅舅家,我妈看到鸡蛋,竟然直夸我:“海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我正要叫海鸥回家拿呢。” 邻村的大姨和她家的“小霸王”也来了,连嫁到邻镇的小姨也带着五岁的儿子丁丁赶来了。一时间,屋里热闹非凡。可惜都是男孩子,我连一个说知心话的姐妹都没有。“小霸王”的姐姐是我唯一的表姐,她和男朋友在江苏一家工厂上班,据说赚钱虽然不多但没有广东那边累,因为舍不得路费,己经两年没回家了。 小姨还不到三十岁,小姨夫长年在外打工,家里田里全指她操劳,但看上去很是苍老,小姨还和以前一样,话并不多。一向喜欢高声大气说话的大姨似乎也闷闷不乐。反而妈妈的话要多一些,指挥我们做这做那的,俨然是半个主人。烧火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缘由。原来小姨给了舅舅一百块钱,大姨只给了舅舅五十块钱,三姐妹中,我妈给得最多,大姨给得最少,难怪大姨脸色这么难看。 舅妈对我拿的这蓝子鸡蛋特别满意,对我妈也破例亲热起来,还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问这问那的,让我感觉很温暖。她关切地问:“海燕,你是准备还回广东呢,不是打算在家做点什么?” 我感觉很沮丧,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想到县城卖衣服,又不知道怎么去找合适的档口。倒是认识一个熟人,可人家好象不太愿意帮忙。” 大姨“切”了一声:“现在的人哪,你不送钱,谁愿意白帮你这个忙呀?” 我妈恍然大悟:“这倒也是,我上次只让海燕送了一袋蔬菜,不值几个钱,大约人家不稀罕呢。” 舅妈忽然问:“海燕,你愿不愿意到镇上卖衣服?” 虽然在镇上摆摊卖衣服没有县城体面,也没有在县城挣钱多,但投资相对要小,并且不是每天都卖,只有逢集的时候才出摊。最重要的是离家很近,还可以照顾妈妈和弟弟。现在对我来说,只要不外出打工,任何一条出路都是救命的稻草!所以,我连连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我妈疑惑地说:“可镇上卖衣服的摊位好象也满了呢?” 舅妈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我娘家二哥今年调到我们镇的卫生防疫站当站长了,他的连襟在税务所上班,他这次能调回来,多亏了他这个连襟。海燕要想去在镇上卖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找我二哥准行!” 我妈不相信地将目光移向舅舅,舅舅微笑着点点头:“小伟妈说得没错,二哥这个连襟听说很吃得开,眼神活泛,帮别人办过不少事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望着我妈。我妈也很高兴,竟然擦起了眼泪:“要不是你姐夫走得早,海燕也不至于去广东。现在,我什么也不求了,只希望她能自己养活自己,再找了老实点的男孩嫁了,我也算对得起你姐夫了。没爸的孩子可怜,以后海燕就交给你这个当舅舅的了。” 妈妈的话说得我鼻子酸酸的,舅舅伤感地叹了一口气:“二姐,你就放心吧,家里收拾一下,我也要到镇上杀猪卖,海燕就交给我了,有我在,任何人也别想欺负她!” 除了舅妈,桌上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晴,我妈问:“杀猪卖?你不出去打工了?” 舅舅无奈地说:“家里老得老,小得小,都靠小伟妈一个人,怎么行?” 大姨提议道:“或者,你可以象以前一样,在家里种磨菇?” 舅舅心有余悸地说:“磨菇我是坚持不种!” 我不由替舅舅惋惜,要知道,以前,他可是十里八乡种磨菇的能手。舅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象很多高考落榜的农村青年一样,他很想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干一番事业,于是他买来书,学会了磨菇种植技术。他到处收集牛屎,晒干后堆放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间黑屋子的门窗上都糊上了一层层的报纸,一点风都进不来,白天也是黑乎乎的。 那时候,我一到姥姥家就喜欢去那个黑屋子里玩。屋内用木头搭了架子,架子上铺满了干牛屎、碎麦杆。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过一段时间,架子上便冒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十分漂亮,后来才知道那是磨菇。 镇上每到逢街,便有专人来收购磨菇,舅舅也常背着磨菇去卖。卖磨菇的人很多,要排好长的队。价格非常便宜,要求却很高。磨菇大了,不要,说己经长过了;磨菇小了,也不要,说还没长好。偏偏磨菇又非常娇嫩,手一碰就会留下一些小伤痕,当然,有伤痕的磨菇更不能卖了。所以一筐磨菇,经过七选八选后,大半是卖不掉的。 记得有一次,舅舅就着一盏煤油灯,熬了半个通宵,一朵一朵精心采摘了一筐磨菇,竟然一个都没卖掉,当时就气得他把一筐磨菇全部倒掉了,平时很开朗的一个人,就那样双手抱头,蹲在大街上,嚎啕大哭。那些被倒掉的磨菇,经人一踩,便更加白森森的,令人惨不忍睹! 第164章 从那以后,舅舅便跟建筑队天南地北干小工,即便在外面累死,也不再提种磨菇的事。大约是对当年卖磨菇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家的饭桌上,从那以后再没出现过磨菇!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舅舅心中的隐痛,但对他去杀猪卖,所有人也都认为不可能。姥姥首先反对:“就你那老鼠胆,你还敢杀猪?不是我说你,你家连杀鸡都要小伟妈动手呢。” 舅舅叹了一口气:“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但时刻害怕被计生办的派人抓回来,就算晚上在桥洞里睡觉,还怕治安队的查暂住证。特别是生计生的时候,小伟妈难产,整整喊了两天一夜。可我没钱送她去医院,那时候,只要有人给我钱,叫我杀人我都不怕!” 说到这里,舅舅的眼圈红了,一家人陪着落泪。但我小姨还是很担心:“我们村有一个人是在镇上卖猪肉的,他以前杀猪卖猪肉可以赚钱,现在不行了。镇上和村上都有定点屠宰场,由镇长、村长直接负责,听说只有他们盖章同意才能杀猪,他们不盖章同意就私自杀猪,被查到了要罚款的。” 我疑惑地问:“小姨,你记错了吧,杀猪也要镇长、村长盖章同意吗?他们又不是火眼金星,怎么知道哪头猪肉能吃,哪头猪肉不能吃?” 小姨踌躇片刻道:“具体怎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些镇长、村长也不是随便盖章的,想杀猪就得暗地里送钱给他们。要是送了钱,就算他们不在猪身上盖章,也没人去管。要是不送钱就杀猪,不但猪肉要被没收,还要罚钱,弄不好连猪肉摊子都别想再摆了。” 我实在搞不清小姨这不着边际的一席话到底哪里错了,在我的印象中,生猪能不能杀,那是要经过严格的卫生防疫检验的,检验合格后才能盖章,怎么经小姨一说,好象这一切都成了儿戏呢? 没想到舅舅却附和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去杀猪卖。你们镇是镇长、村长负责,我们镇主要是卫生防疫站负责。小伟二舅是防疫站站长,他早就说好了,只要我去卖猪肉,想杀那头就杀那头,不要拿一分钱打点他。有他这个防疫站站长做后台,谁还敢为难我?本钱比人家少了,猪肉我就可以卖得便宜些,薄利多销,还怕赚不到钱吗?” 舅妈得意地说:“二哥从小最疼我了,所谓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他才不会那么傻呢。” 经舅舅舅妈这样一说,大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我,还在想着杀猪、盖章及卫生检疫的事,但脑子都想得疼了,也没理清几者之间复杂的逻辑关系。最后索性不去想了,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我永远都想不明白的啊。 不管怎么样,能去镇上卖衣服,我还是很高兴的。 真是应了那句话:“上面有人好办事。”三天后,舅舅的猪肉铺便宣告开张,这一切全亏了舅妈的二哥帮忙。 舅舅的猪肉摊开张那天,大姨、小姨、我妈、舅妈、我都去了,因为舅妈要带照顾两个小孩,所以就由大姨家的“小霸王”表弟给舅舅打下手,望着平时懒得骨头抽筋的“小霸王”手忙脚乱的样子,大姨鼓励道:“儿子,好好干,以后我们家可就全靠你了。” “小霸王”嘻嘻一笑,冲我喊道:“表姐,你什么时候来卖服装啊?以后我和舅舅穿的衣服可就全靠你了。” 我爽快地答应了:“好,那我以后吃猪肉就全靠你和舅舅了。”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得起劲时,我不经意间一转脸,就看到一个肥头大耳、凸着半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朝这边走来。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方步,走路不紧不慢的,间或对路边和他打招呼的人矜持地点点头,仿佛施舍一般。一看那架势,必是当官的无疑。 我不由紧张起来,小声对舅妈说:“你看那人,是不是来找什么麻烦的?” 说话间,那人己来到摊子前。舅妈哈哈大笑:“二哥,你看你,啤酒肚都出来了,越来越象个当官的,弄得海燕还以为你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呢。” 舅妈的二哥,论起来我该叫他二表舅。二表舅以前常来舅舅家,我也见过。所以,我当即红了脸,小声叫道:“二表舅。” 二表舅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赞赏地说:“你就是海燕?不错不错,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 舅妈趁机说:“二哥,海燕想找个摊位卖服装呢,你能不能帮她在镇上找一个?” 二表舅爽快地说:“摊位不成问题。不过卖衣服那块不归我管,我要找人通融一下,可能要过段时间。” 我妈连连道谢:“那表弟你就多费费心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一辈子都不忘记的。” 二表舅矜持地点了点头,很有风度地用手捋了捋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又向舅舅交代了一些杀猪所要注意的事项,便又象来时一样,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去了。 大姨望着他的背影说:“二表弟越长越富态了,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他了。” 舅妈自豪地说:“那是,心宽体胖嘛。” 舅舅笑笑说:“现在还不算胖,官要是再做大点,肚里油水才会多,到那时就会更胖了。” 说实话,我倒真的希望二表舅官能做得更大一些,越大越好。现在他不过是卫生防疫站站长,就可以给舅舅卖猪肉大开方便之门,可以为我卖服装找摊位。要是官做得大了,岂不是对我们的帮助会更大。 看来,一人当官,鸡犬升天,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去镇上卖服装这件事没有最终定下来,但看二表舅说话的口气和这层亲戚关系,我和我妈都认为这次肯定是不成问题了。 第二天早饭时,我妈便唠叨开了:“还是亲帮亲啊,丽娟二哥二嫂话说得再好听,终穷也是外人,不会对你的事情上心。以前我对你舅妈一直有成见,觉得她太会算计了,是个人精,以后可不能那样想了。现在你舅舅顾不了家里的,家里又老得老、小得小的,乱成一团糟,你可要去多帮帮她。” 我点点头,现在在家除了薅青草喂兔子,其实也没什么事,正闲得发慌呢。 当初舅舅舅妈匆匆逃跑时,因为怕连累亲戚家也被抄家,就把正在上学的小伟也一起带走了。不用说,他们在外面连生存都成问题,又没有钱,没有哪个学校会接受小伟上学。现在学校也快放假了,只能明年再把他送去上学。但以前很文静的小伟,现在似乎活泼得过了头。 我到舅舅门口时,正碰到姥姥在追小伟。看到我,姥姥大叫:“海燕,别让他跑了。这孩子,真是气死我了。” 第165章 我一把抓住他:“怎么了,小伟?” 没想到,他张口就骂:“,你抓我做什么,快放开我!” 我吃了一惊,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以前小伟是从来不骂人的呀。正在这时,姥姥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小兔仔子,你骂,你再骂!” 我看到姥姥用另一只手抓住他,但放在耳朵上上的手并没有使劲。没想到,小伟立刻“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又踢又抓,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我气得浑身哆嗦,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喝斥道:“小伟,你怎么能这样骂你奶奶!” 小伟狠狠瞪了我一眼,破口大骂:“你算老几?我要你管!” 忽然看到舅妈抱着计生走过来,我有些担心舅妈嫌姥姥打小伟,就解释道:“姥姥最疼小伟的,他怎么可以骂姥姥,骂得特别难听,刚才也骂了我。” 舅妈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心野了,学坏了。在外面,我们虽然是在城市里,但靠捡垃圾过日子。周围有很多野孩子,都没上学,这孩子是学坏了。” 我看舅妈伤心,就安慰道:“他还小,以后会改的。” 舅妈说:“但愿如此吧。” 姥姥见舅妈来了,也不好再打小伟了,气哼哼地回屋了。小建还兀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着,透过手指缝里看我们。见没人理他,大约也觉得没意思,又屁颠屁颠地跑进姥姥房间去了。 我接过小计生,对舅妈说:“我妈叫我过来帮帮你,被抄了一次家,够你收拾的。” 舅妈苦笑道:“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再穷也比在城里的日子好过。不过菜地里的豆角、黄瓜、西红柿什么的吃不完,明天你帮我拿到街上卖了吧。” 我立刻头大:“明天叫我妈去吧。” 舅妈嗔怒地说:“是不是嫌摆地摊卖菜丢人?” 我赶忙摇头:“不是,我还从来没卖过东西呢。” 舅妈笑道:“那你还要卖服装?我以前在娘家时,家里承包了几亩地,专门种大棚疏菜,十六、七岁就上街卖菜了。卖东西也是要学问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卖得了。所以呢,你明天就更得去了,权当是锻练。” 舅妈边说边带我走进房间,变戏法地拿出一杆秤:“这是五公斤秤,卖菜一般就够用了,你会看秤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舅妈熟练地把秤铊挂在秤杆上,很认真地叫我看准星,未了,还给我示范小决窍:“卖东西一定要学会‘扣秤’,就是在称东西前,你一定要装作不小心抖一下秤盘,然后趁秤杆还没稳定时,手疾眼快地报出价钱。买主一看,你的秤杆很高,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呢。” 我嘟囔了一句:“这不是骗人吗?我有时去买菜,感觉很少缺斤短两的。” 舅妈一瞪眼:“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人一辈子只能在乡下卖菜的原因!能做成大生意的,有几个不是坑蒙拐骗出身的?再说了,我的价钱定得比别人便宜,给的东西自然就少。但很多人就是贪这种小便宜,有什么办法?卖服装还不是一样,几块钱进的衣服也敢喊价几十块、上百块。还有那些卖布料的,扯布料时你一定要小心,他们量好后,往往趁你不注意,手指迅速移动,你的布就无端少了几厘米。” 没想到,舅妈的生意经还一套一套的。我忽然明白妈妈为什么和舅妈的关系搞不好了,舅妈真的是个人精。而我妈妈,虽然有农村妇女的很多恶习,比如为人小气,喜欢凑热闹,还好搬弄是非,但她从不会算计别人。 我知道,如果我要想做好生意,我必须学会舅妈的算计,否则,永远别想挣很多的钱。没有很多的钱,我就不能象曹菊那样,让乡里乡亲改变对我的看法!想到这里,我认真地对说:“我听舅妈的,以后你还要多教教我!” 舅妈称赞道:“海燕就是聪明,到底没白读几年书,比你妈脑子灵活多了。你一定要记住,做生意是一门学问,会做的,才能赚钱;不会做的,就会赔得血本无归。我要是能再多读几年书,没有这个家拖累,肯定是做生意的好手。所以呢,女孩子,一定要趁年轻多做些事挣些钱。有了钱,就是嫁人也能找个好人家。” 这话简直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与此同时,我感觉在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土崩瓦解,那东西,正是我一直坚守的所谓做人的原则! 因为舅妈的嘱咐,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赶到了舅妈家。舅妈很早就起床了,豆角、黄瓜、西红柿己经装好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了。我和舅妈打了声招呼,便跳上自行车,茫然而又充满期待地直奔集市。 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空气还很潮湿,散发着淡淡的青草的气息。偶尔遇到几个路人,都是带着大筐小筐的,看样子也是去集市上卖东西。我以为自己应该算早的了,没想到到了集市上,各种小摊早就摆得满满满的了。 这时,天己经大亮。我找到舅舅的猪肉摊前,因为每天三、四点都要起来杀猪,所以舅舅和“小霸王”表弟是住在街上。菜市场里,舅舅和“小霸王”正忙得团团转,肉摊后边满是猪内脏和血水,强烈的腥肉味呛得我差点不能呼吸。我招呼道:“舅,舅妈叫我来卖菜。” 正在把猪肉切成一条条的“小霸王”嘲笑道:“表姐你真懒,现在才来,好摊位早被人家占去了。” 舅舅也道:“我忙,自己去找摊位,看人家摊子怎么摆你就怎么摆。” 我关心地问:“你们吃早饭了吗?” “小霸王”委曲地说:“没呢,要忙完才能去吃。” 望着这个以前爱赶时髦的可怜孩子,此刻正光着上身。围一条脏乎乎的围裙,下身一条大裤衩,脚穿拖鞋,汗流浃背地忙活着,身上溅了很多血迹和肉渣,我由衷地称赞道:“真没想到,你还挺能吃苦的。” 他哭沮着脸说:“那有什么办法,总比到外面打工强。去年,我只跟人到城里做了三天建筑工就跑回来了,太不是人干的活了,把人当驴子使唤,吃的连猪狗都不如!” 我深有同感:“我们在外面打工也是。” 本来还想多和他聊两句,舅舅嗡声嗡气地说:“海燕,还不快去,再不去连摊都没有了,在这儿也搁误我们做生意。” 我很羞愧,说实在话,要不是舅舅提醒,对于摊位问题,我真的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可是卖青菜的地方,摊位己经摆得满满的。我推着自行车,焦急地从菜摊这头走到那头,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我看到我们村一个承包大棚疏菜的专业户也在卖青菜,这个专业户是村长邱旺才的堂弟。我们不是同姓本家,也没有亲戚关系,按照辈份,我该叫他二伯。虽然二伯是村长的堂弟,但很能吃苦,和我爸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以前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他哥当了村长,他们家的境况慢慢好起来,又承包了大棚疏菜,才和我爸疏远起来。 第166章 因为才开集,买东西的人还不算多,他正在往疏菜上洒水。我犹豫地叫了声:“二伯。” 二伯抬头看是我,笑了:“海燕,你也来卖菜?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摆上摊子?”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找不到摊位,我是第一次来卖菜,我怕把摊位摆到最后面就更没人买我的菜了。” 他看了看我的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要不我挪挪,你到我边上来?” 我连忙说:“那好那好,我菜少,不占多少地方。” 就这样,二伯把自己的菜又摆紧凑了些,给我腾出一点点地方来。但一坐下,我便又有些后悔了。二伯的菜有好大的一堆,象小山似的,品种也齐全。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的菜又水灵又齐整,我的菜则又干巴又瘦小。 我奇怪地问:“二伯,怎么同样是种菜,你的菜那么好,我的菜这么差啊?” 二伯得意地说:“那当然,大棚疏菜嘛,一定要舍得填化肥,还要定期打农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你这菜虽然好吃,但卖相不好。” 果然,人们一走到我的菜摊前就纷纷摇摇头,最后都会买二伯的菜,看二伯的秤响个不停,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二伯的菜就卖了一多半了,我的菜还纹丝不动,真是着急。 更让我有苦说不出的是,市场管理员开始收费了。虽然不停地有人唉声叹气,甚至也有小声抱怨的,但大家都还是无奈地交了钱。二伯那样大的一摊菜,只交了一块钱,二伯交钱的时候,和那个市场管理员不停地说笑,好象他们很熟悉似的。 轮到我时,刚才还和二伯有说有笑的市场管理员迅速变得严肃起来,手也同时伸了过来。 我小声问:“我一个菜都没卖出去,可不可以不交?” 市场管理员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一块钱,我不管你卖没卖出去,只要在这里摆摊就要交钱!” 二伯劝道:“海燕,交了吧,这是规矩。” 我只好沮丧地交了钱,他没有给我任何收据,就又把手伸向了下一个摊主。我心理阴暗地想:连登记都不登记,这些钱不会被他贪污了吧? 太阳很大,我虽然是在树荫下,但随着正午的来临,树荫正在一点点褪去。我挥汗如雨,直到中午,才勉强卖出了三份菜。豆角二伯卖四毛,我只能卖三毛五或三毛;黄瓜二伯卖三毛五,我只能卖三毛;西红柿二伯卖两毛,我只能卖一毛五。 二伯卖菜的时候,我看到他操作的步聚和昨晚舅妈教我的完全一样,我知道他是“扣秤”了。我也很想学他的样子,但第一个买我菜的老人,大约七十多岁,满脸皱纹,穿的衣服不但洗得发白,薄得都看到一根根清晰的布丝了,连钮扣都没有。虽然他并没有和我讲价,但我实在不忍心扣他的秤。不但不扣,称黄瓜时,我还多给了他二两。 第二个来买我菜的人,是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妇女,那小男孩才两三岁,不知为什么,眼泪汪汪的。妇女很精明,不停地把我的菜和二伯的菜比较,简直把我的菜说得不名一文。她还用可怜巴巴的语气不住地哀求我:“求你了,你便宜一点吧。买菜多出来的钱,我就可以给我儿子买一根一毛钱的冰棍吃了。你看,他一直在要冰棍,都哭了几次了。“ 我望着那个小男孩哭得泪人儿一样的脸,不但没有扣她的秤,还以每斤便宜五分的价格卖给了她。 好不容易卖了两份菜,才卖了不到两块八毛钱。也就说,去掉刚才交的一元市场管理费,我今天只卖了一块八毛钱。时间长了,面前的三小摊菜也越来越蔫蔫的,更没有了卖相。二伯用早就准备好的水壶,不停地往他的菜摊上洒水,他的菜虽然也蔫了,但卖相依然比我的菜好得多。 我十分沮丧,或许正如舅妈说的那样,生意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了的。难道我就属于那种做不了生意的人?菜也卖不好,秤也没有扣,还奢谈什么卖衣服! 中午时分,菜还剩一大堆,肚子却饿起来。原先的树荫随着太阳的升起,消失怠尽。我蜷缩在自带的一只矮板凳上,皮肤被灼热的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汗流浃背,很是狼狈。 菜还剩下一大堆,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身旁的小贩们陆续拿出从家里带的饭菜,就着自带的水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正在吃饭的二伯关切地问我:“海燕,你怎么不吃饭?”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带,二伯你帮我照看一下菜摊子,我到舅舅那边吃,好吗?” 二伯爽快地说:“好的,你去吧。”一抬头,却又笑了,“你不用去了,‘小霸王’给你送饭来了。” 这时看到“小霸王”,我感觉很是亲切,要知道以前,他调皮捣蛋,我可从来没把他当成亲人看过。我接过饭碗,感谢地说:“‘小霸王’,还是你对我好,以后你结婚,我要多给点红包。” 没想到,“小霸王”却很不高兴:“你不要总叫我‘小霸王’,人家叫姚电电。” 我奇怪了:“你以前可是很喜欢人家叫你‘小霸王’呢。” 他更不高兴了:“那是以前,人家不懂事,现在不是长大了么?” 看着他那认真的神情,我感觉他真是长大了,故意严肃地说:“嗯,电电,谢谢你。” 电电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我感谢跟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大约电电也是。我吃饭的时候,他就蹲在我摊位边,一直和我讲他新交的女朋友。从相识、相爱到谈论婚嫁。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呛死:“谈论婚嫁,你今年才多大?” 他一本正经地说:“1岁啊,这有什么奇怪,我有好几个同学都结婚了,还有一个都做了爸爸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电电便拿着我吃剩的空碗回了肉摊,我心里一直在想,人家1岁就想做爸爸了,我23岁还孤身一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因为心事重重,我对卖菜就更不放在心上了。直到二伯笑哈哈地说:“海燕,我菜卖完了,先走了啊。”我才回过神来。 街上的人流越来越稀疏了,一些摊位都空了出来。我看着自己面前的菜,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以为是来买菜的,着急地:“你菜吗?我便宜卖了。。” 但话说到一半我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面前站着的,竟赫然是近一个月没见的张大维! 我望着自己面前蔫儿巴唧的一堆菜,还有自己难看的坐姿,脸上就发起烧来,小声问:“你也来买菜吗?” 他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只冰棍:“给,天太热,先吃只冰棍吧。” 第167章 我结结巴巴道:“我,我不喜欢吃。” 他夸张地说:“你竟然不喜欢吃?这可是高级冰棍,带包装的。我自己吃的都是最便宜的,一毛钱一根,连包装纸都没有。这支是专门给你买的,花了五毛钱呢。” 我有些感动,接过己经有些融化的冰棍。一边手忙脚乱地吃冰棍,一边沮丧地说:“你看,从中午到现在,我的菜一点都没动呢。” 他跨过菜摊:“你过去,我来吧。集市己经开始散了,你这菜虽然好吃,但卖相不好,再不便宜卖,只有烂掉了。” 听他一说,我更加着急:“那你快帮我卖掉吧。” 话音刚落,他便大声吆喝起来:“卖菜了,卖菜了,新鲜的疏菜,便宜卖了。” 他声情并茂的吆喝声很快吸引来几个人,人一来,他便热情地招呼,那股热情劲,让人家觉得不买他的菜就对不起他似的。 不一会儿,刚才让我发愁的那堆菜就全都卖完了。我数了数,共得了五块二毛钱,加上早上的两块八,今天卖菜共得七块钱,扣除一块钱市场管理费,还剩六块钱。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感激地说:“谢谢你,你的烟卖完了吗?” 他有些羞涩地说:“你不是不喜欢我卖假烟、收死鸡吗?我现在不做那些事情了,我在镇上开了一个电器修理铺。” 我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让他这么介意,不由惭愧起来:“对不起。” 跟他来到他的电器修理铺,所谓的电器修理铺,只是一间破旧的小瓦房,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房间的门很矮,他进出一定要弯腰的,我讷讷道:“我也想通了,你卖假烟、收死鸡并不是你的错,还是等有了钱开一间大的吧。这个修理铺太小太偏了,哪里能赚到钱?” 他半真半假地说:“养你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心里一震,慌乱地说:“我要回家了。” 他急忙说:“那等等我,我锁上门,一起回吧。” 一路上,我们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我很矛盾,一方面,我很希望能和他走到一起,这样,我就不用再外出打工了;但另一方面,我拿不准他是否知道我的过去,不仅仅是刘军,更重要的是在东莞的那些事。 从镇上到我们村和他们村,只有很短的一条路是同路的。快到岔路口时,他忽然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时远处的天边忽然滚过来一阵雷声,六、七月的天,就象孩子的脸,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却灰暗下来,阴得象要拧出水来。我犹豫道:“可能要下雨了,下次好吗?” 他固执道:“不行,我怕下次没机会了。” 我搞不懂他的意思,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又不好多问,只得骑着自行车,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来到初中校园的一角,他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这个地方是以前我们读书时的必经之地,他们村和我们村的同学从不同的小路出发,都要经过这里走到学校。我惊讶地问:“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认真地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告诉你。这次回家,你还想出去吗?” 我低下头,犹豫着说:“我不想出去,可我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神情忽然激动起来,鼓起勇气说:“怎么没有理由,留下来,为了我!你知道吗?整个初三,我每天都在这条路上来回好几遍,就为了能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看到你。”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深情地说来:“过去知道不知道没关系,但现在一定要知道!为我留下来,好吗?”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叫我回答他,我有些不知道所措了,最后只好小声说:“我们才刚见几次面,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 他急切地说:“一点都不快,我怕晚了就来不及了。你知道吗?这几年,家里人给我介绍很多女孩,可我忘不了你。那年,你考上重点高中,我以为你以后肯定会上大学,今生我都没机会了;不瞒你说,你没去上大学,我高兴了好一阵子,可你又出去打工了。我知道你回家时,你又找了男朋友。现在,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了,我终于可以有机会向你表白了。本来我想等自己有钱了再和你说,可刚才,我看到一个卖猪肉的小子在你身旁转来转去,我怕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我赶忙解释:“那是我表弟。” 他高兴地问:“这么说,你答应我了?” 我还是拿不准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以前的事,但如果不说,他以后知道了再变卦,我岂不是伤得更深?想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我以前的事,不仅有刘军,我,我在东莞,还谈了一个男朋友,并且,还为他流掉了一个孩子。但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只是因为一个人太无助。” 他竟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我苦涩地问:“原本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认为我是‘卖猪肉的’,或是被别人包的‘填房’、‘三奶’?” 他竟然点点头,同时表白道:“不过我喜欢你,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喜欢你。回答我,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看着他眼里的深情和真诚,我更加地不知所措了。这时,远处的雷声己经近了,豆大的雨点“劈里叭啦”地落了下来。 我一边抹脸上的雨水,一边焦急地说:“下雨了,我们去找个躲雨的地方吧。” 他却坚持道:“不行,你必须先回答我!” 我只好说:“好,我答应你。” 他立刻笑了,同时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非常霸道地把我搂在怀里。他的胸膛很宽阔,他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汗味和烟草味。我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并不激动,心跳也没有加速。我感觉自己就象一只在天空中不停飞翔的小鸟,精疲力竭之际,双脚终于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他低下头,慌乱地寻找我的嘴唇,动作笨拙而热烈。受了他的感染,我的情绪很快被调动起来。因为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我只好困难地惦起脚尖,拼命仰着头,调皮地将舌头伸给他。他贪婪地吮吸着,直到我喘不过气来。我被他半搂半抱着,好象挂在他脖子上一般。雨越下越大,此刻的雨水,就象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我们隔绝于尘世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我的嘴唇,但却不肯放开我,满是雨水的脸洋溢着说不出的满足与喜悦,只是一遍遍爱怜地抹去我脸上的雨水,但那雨水,是抹不完的啊。 我不敢看他热烈的眼神,羞涩地说:“我们去避雨吧,会淋出病的。” 第168章 他一句话也不说,猛地将我拦腰抱着跑起来。我急得大叫:“快放开我,别人看到要笑的。” 他却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索性大声叫道:“我抱自己的老婆,谁要笑谁笑去!” 于是,我只好任由他抱着,“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中,夹杂着我们肆无忌憧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避雨的地方是一座废弃的瓜棚。记得我们在这儿读书时,瓜棚前种了很多瓜,一到这个时候,那些调皮的男生便会来偷瓜吃,看瓜的是个老人,年龄大了,腿脚很不方便,追不上那些男生,便常到学校告状。瓜儿成熟的时节,每天早操后盘查前一天哪个男生又去偷了瓜,几乎成了必修课。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样,原先的瓜地被以高价卖给农民们做宅基地,看瓜的老人也不知去向。唯有这个瓜棚还留在这儿,凄凉地缅怀曾经瓜秧遍地、瓜香四溢的日子。 当张大维恋恋不舍地放下我时,我才发现全身的衣服早己经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线条毕露。他的双眼象两束小小的火炬,似乎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我很不好意思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害羞地低下头。我以为接下来,他会做进一步的动作,便轻轻地闭上眼。 但过了好久,张大维并没有抱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裤角,却被人掀了起来。我惊讶地睁开眼晴,发现他高大的身躯蹲在我面前,正拧我裤角上的水。拧过了裤角,又拧我的衣袖,再就是我衬衣的下摆,最后是我的马尾巴。 我一声不响地任由他做着这一切,当他擦去我脸上的雨水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下。他越擦,我的眼泪越多,他再次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不许任何人再欺负你。” 我仰起头,哽咽道:“这年头,不让别人欺负是需要钱的。我还有两万块钱,不如我们去县城开一个大点的电器修理铺吧。”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行,我不会花你一分钱,那些钱,留给你弟弟读书用。我们两个人的前途己经毁了,一定要供他上大学!” 我感动极了,更紧地搂住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分手的时候,他郑重承诺:“我回家就和爸爸妈妈说,让他们请人到你家里去提亲。他们早就催我结婚了,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又惊又喜,但还是惶恐地问:“你爸爸妈妈,他们不会嫌弃我吧?” 他坚定地说:“你放心,只要我坚持娶你,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我温顺地点点头,我仿佛看到自己穿上了红嫁衣,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村小妇人,相夫,教子,照顾老人,平淡一生。这样的生活,虽不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但此刻,却成为我人生的最大理想! 虽然我知道妈妈是喜欢张大维的,我也相信张大维的真诚,但因为我之前的种种太让妈妈失望了,所以这次想等张家来人提亲时,再告诉她,让她有一个意外的惊喜。 连绵不断的阴雨天,妈妈的关节炎又犯了,只能仰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一下。但即便是这样,关节还是疼得要命,只能大把大把地吞食着廉价的止疼片。中考进入了倒计时,海鸥更加紧张地投入复习。有时我一觉醒来,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光,尽管我很心疼,几次想劝他不要这样拼命,但想到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和张大维分手己经三天了,他家还没有托媒人前来提亲。虽然我知道,和张大维刚刚确定关系,提亲还为时尚早,不能操之过急,但心中还是感觉到隐隐的不安。 这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了饭,打发海鸥上学,便服伺妈妈吃早饭。妈妈手指上的症状没有双腿明显,把饭碗端给她,她在床上吃,我在桌上吃。可饭刚吃到一半,我就看到妈妈手一抖,碗筷“稀哩哗啦”滚落到床上,然后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碗里的饭菜撒了一地。 我焦急地问:“妈,你怎么了?” 妈妈紧皱着眉头,痛苦地呻吟道:“药,止疼药,我手疼。” 我手忙脚乱地把止疼药递给她,又端来一杯水。妈妈疼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上冒,我连喂好药边哽咽道:“以前手不疼的,现在连手都疼了,肯定是病情加重了。妈妈,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不是还有两万块钱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这年头,谁家要是不幸贪上一个病人,那全家都要跟着遭殃,就是不被拖死也要被拖穷。关节炎虽然疼起来不要命,但也只是阴雨天,一时半会儿还要不了命。我也不想活得太大,再给我五年时间,看着你成家,看着海鸥上大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村里的人,上了五、六十岁得病的,有几个去医院治?去一次医院,就等于剥一次人皮,没病也会折腾出病来。那两万块钱用处大了,是给你做生意的用,是给海鸥上大学用的,所以我宁愿苦死累死,也绝不会动那一分钱。你己经这个样子了,再不能委屈了海鸥。” 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一边帮妈妈擦脸上的汗,一边擦自己的眼泪。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是擦妈妈的汗水还是擦我的泪水了。 37。 妈妈心疼地说:“海燕啊,不哭,妈一时还死不了。”大约是止疼药发生了作用,妈妈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我默默地收拾着刚才地上的碗筷和饭菜,心情沉重得仿佛窒息。好在外面的雨越来越小了,我暗暗祈盼天快点晴起来,一晴起来,妈妈的关节炎就不疼了,也就不用吃那大把大把的止疼片了。 这时,外面渐渐住了雨。收拾完完毕,我便穿上妈妈的旧胶鞋,拿着镰刀和蓝子,想趁天晴时,多割点青草喂兔子。兔子长得很快,妈妈说有两只很快就可以找公兔子借种了。 经过这几天雨水的冲涮,田埂上又冒出了很多又嫩又绿的青草,非常喜人。很快割满了一篮子,刚刚直起腰,却看到张大维正笑眯眯地朝这边走来。 我心里一暖,赶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他调皮地说:“我到你家,丈母娘说你在这儿割草呢。” 我娇嗔地打了他一拳头:“不知羞,谁是你丈母娘,你家还没来提亲呢。”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很快就消失了,安慰道:“你放心,亲是一定要提的,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我担忧地问:“你爸爸妈妈不同意。是吗?”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你放心,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得了。你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坚决不放弃。” 第169章 我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 他急了,使紧地摇着我的手:“海燕,你发誓啊。” 尽管我极度失望,但实在不忍心拂他的意,小声说:“嗯,我发誓。” 他孩子气地笑了:“这就对了,走,回家给你妈熬药去。” 我惊讶地问:“给我妈熬什么药?” 他“嘿嘿”一笑:“我早就知道你妈有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下不了床。我昨天向人讨了一个偏方,听说很灵验呢。” 四年来,己经习惯了别人的冷遇和白眼,偏偏别人对我的好,我无力承受。张大维只不过刚刚和我确定关系,却对我妈如此关心,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爱你。” 一个简单的“爱”字,却涵盖了一切。如果说在这之前,我对自己嫁给张大维还不那么心甘心愿的话,那么现在,我愿一生一切做他的妻。他是个好人,我坚信自己一定会幸福的! 要不是白天,我真想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在我眼眶中的泪水将要滑落之前,他哀叹一声:“看你,又哭了。记得以前,你的眼泪又大又圆,象个胖子呢。” 听了这话,我立刻破啼为笑。 他趁机拎起我的蓝子:“走吧,我们回家。 我顺从地说:“嗯,我们回家。“拿着镰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路上遇到村里的一些人,他们看我们的目光充满鄙夷不屑。那些目光象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从我的身上射到张大维的身上,刀子上刻着关于我的所有流言蜚语。我感到脊梁上一阵阵发冷,羞愧地低下头,为我,也为张大维。 但张大维却偏偏高昂着头,仿佛对那些目光熟视无睹。我更紧地跟在他身后,暗中挺直了脊梁。 我是不幸的,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的伤害和挫败;但我又是幸运的,在经历过这么多的伤害和挫败后,我还能收获这样一份真爱! 但我不知道这爱可以持续多久,因为在我们踏进家门时,便听到妈妈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以为是妈妈和别人吵架了,便不想让张大维看到,就对他说:“青草里说不定有农药,你帮我拿到小河里淘淘吧,要多淘几遍,否则,兔子吃了,会毒死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我慌忙跑进房间,看到妈妈挣扎着想坐在床边,床前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女人看上去比我妈年龄要大一些,方方的脸上一脸横肉,身材十分高大结实,站在那儿,象一堵墙,使瘦小孱弱的妈妈相形见绌。 我立刻过去扶住我妈:“妈,你不要乱动,这样会更疼的。” 我妈刚想和我说什么,那个女人却冲我怒目而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杨海燕?在广东卖过猪肉,还帮一个有钱老头生了个儿子?前段时间,听说差点抢了一个老师的未婚夫?” 血,立刻涌上了我的脸,我愤怒地瞪着她,眼里象要喷出火来,好半天,才颤声说:“请你,不要血口喷人!”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不是血口喷人,这叫无风不起浪。你要是没做过那些丢祖宗的丑事,村里这么多女孩子,为什么不说别人偏说你?” 我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妈大叫一声:“不准你辱骂我的女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就用头向那个妇女撞去。但她的脚根本没有力气,双脚刚刚着地,便“咕咚”一声摔倒了。 我失声大叫:“妈,妈。” 我妈恼羞成怒,便使出农村妇女惯用的方法,索性躺在地上,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我上辈子做的是什么孽唉,让人骂进家门。老天哪,你睁开眼看看啊。” 我知道不是特别羞愧和屈辱,我妈轻易不会用这招的。我恨恨地问那个女人:“你到底是谁?我又没得罪你,干嘛进我家闹事?” 那个女人冷笑道:“那你就离我儿子远点,就是你贴得再近,我也不会让我儿子娶一个biaozi做媳妇,我儿子还是个童男子呢。” 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是你儿子?” 正在这时,张大维走进屋内,他吃惊地瞪大眼晴:“妈,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女人妈怒气冲冲道:“你怎么还来这个biaozi家,不是叫你和她断绝关系了吗?你想叫你爸和我活活气死吗?” 我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停住了哭,破口大骂:“你骂谁是biaozi?你才是biaozi,不要脸的老biaozi?” 大维妈反唇相讥道:“你才是老biaozi,你女儿是小biaozi,你们一家都是biaozi。” 我妈急了,骂得更难听了,大维妈也不是省油的灯,骂不过我妈就气急败坏地过来揪我妈的头发,两人立刻扭做一团。 张大维忙去制止他妈,但我妈还是吃了亏,被扯掉不少头发,衣服钮扣也掉了几颗,却只踹了他妈一脚。我一边护着我妈,一边冲他吼叫:“快把你妈拉走!”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妈拉开,他妈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吐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门口己经站了一些围观的人,我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等他们一出门,我就急忙跑过来,“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 房间里,妈妈边哭边自责,捎带数落着死去的爸爸,怨恨他走得太早。她没有骂我,但那每一句自责,都比骂我更让我难过。 我背靠大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门外,张大维和他妈也在激烈争吵着,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争吵声消失了,妈妈的哭骂声也停止了,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充满哀伤地看着一滴滴的雨水,感觉那就是我的眼泪。 透过朦胧的雨水,传来妈妈沙哑的呼唤:“海燕,下下雨了,回屋吧。” 妈妈大约是害怕我又做出什么傻事来,但我仍然一动不动。 这时,门外传来张大维的声音:“海燕,海燕。” 我终于明白我呆坐在这里是等待什么了,就是等待和他做一个了断!刚才他妈加诸到我身上的委屈和辱骂好似又响在耳边,那些恶毒的语言,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妈所做的一切,我要全部算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愤怒向火山一样在我的体内爆发,我猛地打开大门,恨恨地望着他。 他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不停地往下掉水,看到我,眼晴一亮,但随即沮丧地说:“海燕,实在对不起。”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 他急了:“你发过誓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坚决不放弃。” 我生硬地说:“那是以前,现在,请你马上离开!”说完这话,我长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大门关上了。 第170章 他更加焦急地敲着门:“海燕,海燕,我是真心对你的,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啊。” 任他在外面怎样敲着,我铁定了心,就是不开门。想象着同学时一次次的争执,想象着这段时间他对我发自内心的关爱与哈护,想象着此刻他正在淋雨,眼泪止不住汹涌而下。我多么想打开大门,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我多想和他结为夫妻,象很多农村人一样,守着贫穷而安稳的家,生儿育女,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啊。 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在和我交往以前,他名声清白,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可我却是个臭名昭著的人。我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脏水沾到他身上,这对他是不公平的。还有他的妈妈,那些恶毒的辱骂也表明了她决不接受我的决心,这还不算他其余的家人。所以就算我们坚持到底,最后侥幸结了婚,一位不受丈夫家人欢迎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辛酸与痛苦啊。还有就是,我忘不了他妈骂我的那些话,我恨她!所以,我要趁现在感情还不深时分手,否则,感情越深,我会伤得越重。 雨越下越大了,过了很久很久,敲门声终于消失了。我悄悄打开房门,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大雨里,眼泪再一次汹涌而下。 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我妈己经自己移到床上了,看到我进来,轻声问:“他走了?” 我咬了咬嘴唇:“走了。” 我妈深深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我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我己经和张大维说了,永远不想再见他。和他分手了,他妈也就不会再来闹事了。” 我妈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刚才我想了很久,你还是回东莞去吧。” 我不相信地抬头看着她:“妈,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让我在家里安安稳稳找个人嫁了吗?现在怎么又要我回去?” 她苦笑道:“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好的不会要你,不好的又委屈了你。张大维他妈这样一闹,你名声更坏了。这门婚事,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固执地说:“天下又不是他一个男人!我就是不出去,我要到镇上卖衣服,要是再不行,我也象曹菊那样,找个有钱的老男人。” 我妈怔怔地看了我好久,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张大维给我妈找的偏方还真有些效果,喝了几付,妈妈感觉关节没以前那么僵硬了。他是个有心人,在我妈喝完他送来的药后,他又送来几包,还细细问了妈妈的症状。妈妈给他钱,他坚决不收。但我再没理过他,他一来,我就会远远地躲开,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妈一遍遍念叨着:“他妈虽然是那样,但大维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不知道以后谁家女儿有这个福份嫁给她。” 每当这时,我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在这种充满绝望和颓废的生活中,海鸥成了全家的希望。他一直是优等生,也不偏科,以他的成绩,考上县城一中绝对没问题。 全县有近七、八所普通高中,但只有两所重点高中。每年的重点高中,很多人都挤破了脑袋往里进,即便拿高额的择校费也甘心情愿。因为这两所重点中学县政府投入很大,升学质量高,师资力量雄厚,只有进了这两所重点高中,才能考上好的大学。 而那几所普通高中呢,县政府根本就不过问,导致教育投入不足,教育资源配置严重失调,和重点高中呈两极分化状态。重点中学越办越强,普通中学越办越差。普通高中教职工也就更加懈怠,因为疏于管理,好孩子到里面都会变坏,坏孩子会变得更坏。我上学那会儿就知道,普通高中里打架斗殴、堕胎生孩子时有发生。 海鸥自己也知道,上了那种高中,就是为了混一张高中文凭。但在中考填志愿时,他担心象我一样考上大学没钱上,想过填中专,但我坚持制止了。 其实,海鸥的担心也是有原因的。现在学费越来越高,村里有人算过一笔帐,培养一个大学生,需要普通农民1年的收入。因为就算考上大学也上不起,再加上现在也不象以前,只要考上大学,一辈子生活就有保障了。但如果不供孩子读小学,村委会会上门找麻烦,所以很多家庭选择在初中让孩子辍学。 这种选择并不出于农民的自愿,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辍学。但其中的辛苦和无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城乡制度及地域发展的不平等,本己使农村人处于社会的最低层,再加上各种乱收费、高收费及霸王条款,很多人家首先考虑的是吃饭问题,而不是教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倘若没有经济基础做后盾,所谓的上层建筑便是奢谈。 据海鸥说,他这届在初一入学时,同年级共有150个学生,但这次参加中考的人数,才只有0人,也就是说,三年共流失了70名学生。以前看过报纸,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辍学率不应该超过3%的,现在高达50%,真是悲哀。 但无论别人怎么样,我一定要让供他上大学!也正因为如此,当舅妈欢天喜地地通知我,二表舅己经在镇上给我找个了好摊位,我可以去卖衣服时,我考虑再三,还是让舅妈转告二表舅,等海鸥成绩下来了再去。 虽然我自信海鸥考上重点高中是没有问题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妈妈说,这几年,一到中考、高考成绩下来,便有学生或家长自杀,因为交不起高额的择校费和学费。 如果我现在把钱取出来去卖衣服,一旦海鸥需要择校费,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呢! 中考时间为6月25日、26日、27日三天,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我感觉比自己参加高考时还紧张。海鸥更加用功了,就连走路吃饭,嘴里也不忘记背诵英语单词,这让我很是欣慰。 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6月24日他回家时,不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上也涂了一大块红药水。 我和妈妈俱都吃了一惊。海鸥自小就善良懂事,从不参与同学之间的纠纷,现在怎么会满面伤痕? 大热的天,妈妈心疼地牙齿真冒冷气,赶忙迎上去:“海鸥,你这是怎么了?摔倒了吗?” 海鸥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 我急了,责备道:“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别人打架?” 他却还闭着嘴,倔强地梗着脖子。 我简直气疯了,大声说:“你说话呀,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我妈察看他伤势并无大碍,也生气了:“你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别人打架,我家可都指望你了呢。”说着说着,我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第171章 他终于小声说:“不是我想打,是别人太过份了。” 我妈怒道:“是谁?我去找他家人,这个时候还找事!” 他望了我一眼,轻声说:“张小红。” 我更气了:“是不是女孩子?你竟然和一个女孩子打架!” 他涨红了脸,低下头,好半天才说:“她,她在班里骂你,还说你勾引她哥哥。她骂得好难听,很多同学都在笑,我就和她吵,还没吵几句,她堂哥就过来给了我一拳,于是我俩就打起来了。” 我顿觉羞愧万分,不敢看海鸥的脸,结结巴巴地问:“张小红,她哥哥是不是叫张大维?” 他点点头:“是。”忽然又激动地说,“以前我虽然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但从来没有人当面这样说过。她怎么骂我都没关系,我不允许她骂你!” 我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海鸥似乎一直不太开心,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大约就是隐隐感觉到什么。自从我回家后,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如影随形,有时我前脚刚走过,后脚便有人说三道四,含沙射影,仿佛怕我听不见似的,声音还故意提得很高。但我从来都装作没听到,没有因此和别人吵过架,不但是我,我妈及其余的所有亲戚都是。 我望着海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此刻正充满信任地望着我,我的喉咙顿时胀疼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相信我,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亲爱的弟弟!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妈妈也把我搂在怀里,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哭过之后,我最担心的问题是:这次打架,会不会影响海鸥的中考成绩? 紧张而决定命运的三天中考终于过去了,海鸥变得比以往沉默了许多。我知道,中考前的那次打架,一定会影响他的正常发挥。所以在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我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自从海鸥和张小红他们吵打过后,一连几天,张大维都没来我家。尽管我对这门婚事早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但仍然感到无限怅惘。这段短暂而单纯的感情,以后再也遇不到了。虽然付出的并不多,对张大维,我却有着极为强烈的思念。但我硬着心肠,将这思念深埋在心底。每天做完该做的事情后,我都静静地坐在院内,悲愤之情油然而生,无数次在心中啊问苍天: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我一直都很努力,可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以后的路,到底该怎样走? 每天就这样患得患失,心事重重,我感觉自己没有一丝23岁女孩应有的生机和活力,成日里昏昏沉沉的,象是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太太。 终于熬到中考成绩公布下来了,和以往一样,农村中学,能升入重点高中的自然没几个,犹如沙里淘金。海鸥考了639分,虽然在同年级也进了前五名,但离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还是差了2分。 无论是高考还是中考,都是认“分”为亲,多一分少一分命运迥异。2分虽然不算多,但就是差这要命的2分,要想上重点,就必须交昂贵的择校费。 倘若不是我和张大维交往,张小红也不会和海鸥吵架;倘若不吵架,张小红堂哥也不会和海鸥打架;倘若不打架,海鸥一定不会少考这2分。我真是悔恨万分,海鸥也很自责,一连两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妈很心疼,安慰道:“海鸥,不能上重点高中就上普通高中呗。” 我叹了口气:“上了普通高中,就别想考重点大学了,考不上重点大学,就算上了大学,毕业也等于失业。” 海鸥从床上坐起来,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要不,我复读一年?” 我断然拒绝:“不行,一般来说,中考时,复读生的分数要比应届生高出20分。除了浪费一年时间,还要交一笔复读费,很不划算。” 海鸥赌气道:“那我直接去打工算了!” 我想都不想:“绝对不行!” 我妈也有些生气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该怎么行办?” 我坚决地说:“交择校费。” 关于择校费,广为流传的两句话说得特别好:“要想孩子上重点,先交几万赞助款。”“择校费,择校费,中间多少家长泪。”还有人说,每年重点高中之所以把分数提得那么高,就是为了收取高额择校费。 我妈担心地说:“可就那点钱,交了择校费,你就不能到镇上卖衣服了,不去卖衣服,就算海鸥考上大学也没钱上呢。” 我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再出去打工!没有什么比海鸥的前途更重要!” 海鸥失声叫道:“姐,外面那么苦,你怎么还要出去?” 我苦笑道:“并不是姐姐想出去,是不得不出去啊。” 我妈沉默了好久,才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择校费虽然浮动幅度不大,但每年都是不同的。为了更进一步了解价格,我便去学校找海鸥的班主任。校门口有很多学生和家长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查分数,有的咨询择校费价格。 进了学校,看到有一辆大货车停在校园,很多人在紧张地搬运桌椅。原本整洁干净的校园,现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课桌、板凳,整个校圆一片狼籍。我正想上前问怎么回事,却发现曹菊从办公室里出来,对那些工人声色俱厉道:“快搬快搬,怎么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早上没吃饭吗?象你们这样磨磨蹭蹭,什么时候才能搬完?” 忽然想起,这个学校己经被曹菊买了下来,学校马上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塑胶鞋底厂。我们之间的巨大落差让我实在无颜见她,对比两人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成功者,而我,无疑是个失败者。对她,自己潜意识中是嫉妒的。但我刚想转身逃走,还是被她叫住了:“海燕,海燕,你怎么来了。” 我只好站住,勉强冲她笑笑:“我弟中考还差2分,我想来问问择校费的事。” 她神采飞扬道:“小事一桩,拿钱就行。去年我妹差了20多分,我都托人把硬把她塞进去了,别说你弟才差2分了。” 我支吾道:“我没那么多钱。” 她笑眯眯地说:“确实,听说你只有三万元,这年头,不要说三万,三十万也不算什么钱呢。” 我涨红了脸,撂下一句:“你忙,我还有事。”便匆匆跑掉了。 海鸥的班主任具体也不知道择校费的事,但他让我去看黑板报。我走过去时,黑板报前己经围了一大堆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2004年全县高中统招分数线》,分数线显示,县一中的分数线是641分,普通高中的分数线竟然比县一中分数线低一百分,有的甚至更低。 第172章 如此多的分数差距,实际上也表明了学校整体水平和教学质量的差距,我更坚定了让海鸥上县一中的决心。 紧挨着《2004年全县高中统招分数线》的是一张公告,公告全文如下: 公告 县一中、县二中统招分数线己划定,凡要求到县一中或县二中择校的学生和家长,可带报名序号或准考证到县一中或县二中登记并申请择校,登记申请时间为7月12――19日。逾期不再受理。 请大家相互转告。 县中招办 2004。7。11 以前听说择校费是属于教育乱收费,都是暗中进行,但现在竟公然打印出出为,并以公告形式发放到校园,说明收取择校费是合情合理的了。对于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们除了顺应,实在是别无他法。 第二天,我和海鸥便携带报名序列号和准考证号到县一中。这里,也是我高中三年的母校。 令我惊喜异常的是,负责县一中招生办的,竟然是我高三时的政治老师时尘杰! 四年前的时尘杰,身材清瘦,头发很短,走路飞快,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一上政治课,便侃侃而谈,对国内国际形势了如指掌。特别是触及当今社会问题,更是言辞激烈,斗志昂扬。但听一些深知内情的同学私下说,他大学毕业十多年了,那些和他同时毕业的人,即便没有混入官场,也在各自的岗位上站稳了脚跟。只有他,还是一个藉藉无名的普通老师,原因就在于他的桀骜不驯。 时老师对学生特别好,记得有一天上政治课,我感冒发高烧,昏昏沉沉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他看到后,二话不说,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医院,那天还打了点滴,近百元的医药费都是他付的。后来我给他钱,他还把我喝斥了一顿。 我和海鸥找到县一中“中招办”时,正是吃中饭时间,办公室门紧锁着。我们只好在门前等,饿了,就吃自己带的干粮;渴了,就到自来水笼头前喝几口水。 好不容易等到时老师回来,大约是刚刚吃过中饭,他红光满面的,一边走路一边剔着牙齿。和四年前相比,他胖了许多,没有半点当年的棱角,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他看都没看我们,径自开了门坐到办公桌前,我忙拉着海鸥跟了进去。时老师公事公办道:“你们是来交择校费的吧?” 我笑笑:“时老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04届的杨海燕啊,有一次我感冒了,还是你带我去医院看的呢。” 时老师仔细端详了我一阵子,也惊喜地说:“杨海燕,我记起来了。听说你考上大学没去上,我还为你惋惜了好一阵子呢,真是太可惜了。没去上大学,后来你做什么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东莞打工了。” 这时,办公室又进来一个老师,这位老师貌不惊人,却长着一个大大的红鼻子。“红鼻子”老师坐在了时老师对面的办公桌前,似笑非笑道:“听说在那边打工的女孩子,都叫打工妹,是吗?” 时老师也恍然大悟:“真没想到你也成一个打工妹了,那么好的一所学校,当时你家砸锅卖铁也要应该让你上的呢。” “打工妹”这三个字从他们嘴里轻轻吐出来,充满了不屑与蔑视的意味。我心里郁闷得要死,很想质问他们:“打工妹怎么啦?”但想到有求于人,我还是勉强笑笑:“那时家里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齐的,并且就算凑齐了,我弟就得辍学,妈妈就会要饭,我怎么忍心去上学?” 时老师还是问:“不是有贷款吗?” 我苦涩地说:“贫困生要想申请国家助学贷款,仅印章就要盖70多个,再说我也不一定够那个资格,我有一个从小到大的朋友,读了四年大学,申请了四年,却连一次都没贷上;一般贷款呢,必须有比你所需要的贷款价值更高的存折或物品做抵押。我要是有比贷款价值更高的存折或物品,我又何必去贷款呢。退一步讲,就算这些条件成立,我还要养家糊口呢。” 时老师终于沉默了,叹了一口气,忽然微笑着说:“你猜猜看,前几天我见到谁了?” 我奇怪地问:“你见到谁了?” 他笑意更浓了:“我见到戚威了,他回来看他爸爸妈妈。你知道吗,他和你一年考上的,是北大,现在毕业了,正在为继续读研究生还是出国深造发愁呢。” 我“哦”了一声,自愧不如。在我看来,无论是读研究生还是出国,都是一般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真想不到还有人为此发愁。 戚威是我高中三年的同学,也是下放的北京女知青的儿子,北京女知青后来嫁给当地一位稍有头脸的乡干部,那位乡干部官运亨通,直到升任为副县长,戚威理所当然地随爸爸妈妈进了县城,是在县一中读的初中。 当年我们镇有几百名学生参加中考,也只有十几个同学考上了县一中。进了县一中知道,同样的试卷,我们农村学生的中考分数线,竟然比那些拥有城市户口的同学高了整整一百零一分。 高中三年,戚威表现平平,成绩也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当时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最多只能上个普通大专,也许连大专都考不上。可是在高考前夕,他家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把他的户口迁进了北京。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一直表现平平、成绩中下游的戚威,竟然考上了北大!而我们班每次和他排名不相上班的同学,最多只考上了普通大专,有的连普通大专都上不了! 时老师笑道:“你没想到吧,所有人都想不到,按他的成绩,我们学校的高中毕业生,最起码有一半可以够得上北大。可因为户口是四川的,连本科都上不了。” 那位“红鼻子”老师无奈地摊摊手:“这有什么办法,人家北京享受很多优待政策,成绩非常不怎么样的就可以顺利进入北大、清华等等名校。我们四川还算好的,山东、江苏、浙江、安徽、河北、河南、湖北等等那些高考大省的学生要想考上北大、清华,和北京相比,分数线有时要悬殊200分呢。而且相对来说,北京地区的高考题目要简单得多。” 我真替自己、也替所有不能享受这种优惠政策的同学难过。在我看来,教育应该是一律平等的,我不反对西藏等贫穷偏远的地区享受高考优惠,因为那里的生活水平实在艰苦,教育程度也普遍偏低,可是北京为什么要享受这项优惠呢?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一样的高考,不一样的分数线。按此推理,每年不知有多少本该考上大学却被高高在上的分数线拒之门外的落榜生,有的只好回家做农民,有的含恨外出打工,有的因此自杀。无论他们选择怎样的方式生活,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几乎都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很多人并不知道,如果有北京户口,他们的命运,便会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第173章 更为痛苦的是,就算侥幸考上了,高昂的学杂费也让很多家庭和莘莘学子望而生畏。就比如我,倘若有完整的社会救济和社会保障体系,我又何至于放弃那么好的上大学机会,不得不外出打工呢? 397。 戚威和我是同龄人,他成绩一直中下游,但他渡过了四年快乐而美好的大学生活,现在在为继续读研究生还是出国深造发愁。可谓前途似锦,来日方长。而我,在班里成绩从来没落过前三名的我,却早己历尽世事沧桑! 生在农村,是一种原罪!而对于很多希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人来说,没有生在北京,也是一种原罪! 虽然高考并不是人生的惟一机会,但这个社会提供给我们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没有考上重点大学,要想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别人的尊重,实现自我价值,这条路是太难太难了。我自己,本身就是很好的例子。不是不努力,不是不懂得自己的价值! 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海鸥上重点高中,然后比那些享受高考优惠的同龄人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再考取重点大学! 大约这个话题触到了时老师的痛处,他又开始侃侃而谈,言辞激烈,斗志昂扬,脸上闪现出曾经的桀骜不驯来。我恍若又回到四年前的课堂,他在给我们上政治课,那时的我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对未来充满无限幻想。但现在,幻想就象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般破碎了,全都破碎了。 时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静静地聆听着,一动不动。但偏偏,“红鼻子”老师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老时啊老时,你怎么还象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呢?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普通老师,你是教导主任!” 时老师呆了一呆,立刻闭了嘴,神色也同时暗淡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刚才那个笑眯眯的模样,看了看我旁边海鸥,和谒可亲地问:“你来这儿,有事吗?” 虽然他现在的和谒可亲远不如刚才的桀骜不驯来得真实,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我弟弟杨海鸥,他离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两分,我想交一些择校费,让他上一中。” 时老师好心提醒道:“如果是少数民族、烈士子女、特长生或参加过市级以上竞赛获奖的,中考都可以加分。” 我苦笑了:“我家什么都不是,农村孩子,就知道死啃书本。除了不需要任何运动器材的田径项目,有几个有特长的?至于各式各样的竞赛,更轮不到我们了。” 时老师诡秘地笑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加分里头学问可大了。你要是中考前早一点来找我就好了,可惜现在不行了。或者,你亲戚朋友中有没有认识什么有点关系的人,可以帮你周旋的?” 我想了想,讷讷地说:“我只认识你。” 他讪笑了一声:“不是老师不帮你,我能力实在是有限。”说完便把一份《公告》推到我面前,熟练地说:“今年一中择校费起步价是一万七千元,然后再按低下分数线每五分加五千元计。即低下分数线五分以内的,择校费是两万两千元;低于分数线六分到十分的,择校费是两万七千元,并以此类推。” 我看了看那份公告,和时老师说的一模一样。只差了两分便要交两万两千元,这两分真值钱。海鸥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姐,太贵了,我不上重点中学行不行?” 我断然拒绝:“不行!” 但家中只有两万元,连平时买盐的钱,都是捉襟见肘。原先,我家房前屋后还有十几棵成材的树木,那是我刚出生时,爸爸妈妈种的,说是以后为我结婚打嫁妆用。但前两年,所有直径超过10厘米的大树,都在村委会硬性规定中砍罚殆尽,后来又被村委会统一以低价收购,高价卖出,钱都被村委会的人赚去了,我们并没得到多少钱;我妈腿脚不方便,除了我养的那几只兔子,也没有什么家禽;口粮田倒是多出我爸那一份,但就算把多出来的小麦和稻谷全卖了,也凑不够两千块钱;再说现在很多中考、高考的学生都需要钱,不知有多少家长和学生在为高额的择校费和学费发愁,哪里借得到钱呢? 所以,我冒着被拒绝的危险,硬着头皮,怯怯地问:“时老师,可以便宜些吗?我弟弟平时成绩很好,只是没发挥好,再说也只差了两分。” 时老师看了对面的“红鼻子”老师一眼,犹豫道:“这是上面规定,一分钱都不能少。别说差了两分,就是差一分也是照交不误。” “红鼻子”老师点点头,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海鸥几次拉起我的衣角,红着脸示意我离开,但想到他的前途,我抛开所谓的自尊,厚着脸皮站在那儿,一脸乞求地望着时老师。 时老师开始还旁若无人地看着报纸,但很快就有些坐不住了,却几次欲言又止。正在这时,“红鼻子”老师接了一个电话,便出去了。 时老师警惕地望着门外,轻声说:“我知道你家是农村的,很不容易。你以前成绩那么好,现在也耽误了,耽误了上大学就是耽误了一生,做老师的心里也很难过。这样吧,我给你减免两千元,你只交两万元就行了,以我的权限,也只能减免这么多了。” 我立刻感激涕零:“谢谢时老师,太谢谢了。两千元虽然不算多,但在我们家,可以派很大的用场呢。” 时老师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要是有别人问起,你就直说交了两万两千元,否则一旦被人捅破了,我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我连连点头,他眼中再次闪现出桀骜不驯的神情,但转瞬便消失了,黯然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这几年也变了,不变不行啊。社会是这个风气,我也没有办法。我和很多老师都不知道学校每年几百万上千万的择校费都怎么用的?既不需要交税,也没有人进行监管。” 我随声附合道:“不仅择学费,学杂费也贵得惊人呢,我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供得起我弟弟上大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老师,也不想从我的学生身上捞钱,特别是农村学生,那都是家长的血汗钱。你知道吗?教育高收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课本费高得惊人。别说大学生、高中生了,一个初中生每学期的课本费和教材费都高达两、三百元,一学期发好几十本书,一本比一本贵得离谱,并不是学校要订,而是上面要订,不订也得订。我们学校每年仅课本费就要交几十万元。其中有很多书,发下来也没人看,就很快变成废纸了。你知道课本费的巨额利润是谁获得吗?是管教育的相关机构,仅仅这一项,从上到下,不知道养肥了多少官员!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赤裸裸的贪污腐败,是公然的敲诈勒索!刑法第274条规定,敲诈勒索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被害人使用威胁或要挟的方法,强行索要公私财物的行为。犯本罪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可那些人,却安全得很,安全得很啊!只可怜了以前清静的校园,现在却也正被特权、被腐败玷污!” 第174章 他越说越气,越气越说,我以为他会和以前给我们上政治课一样,说到激动处,又会拍桌子。但他忽然神色大变,望着门口,毫无预兆地闭了嘴,神情也再次恢复了刚才笑眯眯的模样。 我下意识地转过脸,看到“红鼻子”老师拿着手机走了进来,很不悦地说:“他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交就交,不交快走!” 时老师便冲我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回家准备钱吧。交了钱就可以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我诧异于他态度的聚然变化,疑惑地望着他。他也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歉意与内疚,为难地看着“红鼻子”老师。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恭敬地说:“谢谢两位老师,打扰了。”我好怕时老师忽然改变主意,不给我减免那两千元了。急忙拉着海鸥,三步并做两步走出了“中招办”办公室。 虽然要花两万元,但无论如何,海鸥不需要交价格不菲的复读费,也不要耽搁一年了,我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海鸥的压力好象更大了,从县城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经过邻镇那所普通中学门口时,我看到学校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想想也是,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又不知道有多少学生和家长焦头烂额呢。虽然这个学校的高中不过是普通高中,主要接受附近几个乡镇的初中毕业生,以前张大维就是在这里读的高中。但初中却算得上是镇重点初中,那些参加小考的小学毕业生家长,也想把孩子送入重点初中呢。 为了转移海鸥的心事,我明知故问道:“你们学校那些没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是不是都要到这里来上学?” 他心不在焉地说:“不是,听说只有一、二十人会来这里上高中,大多数都要到外面打工。有好几同学己经结伴走了,他们大多数去长三角和珠三角。” 正说着,我看到邻居大婶也从学校出来了。大婶一脸怒气,大儿子祥祥低着头跟在后面,整个人都蔫蔫的。 我惊讶极了:“大婶好象和谁吵架了呢,是不是因为祥祥?” 祥祥跟海鸥同岁,今年也参加了中考。 海鸥低声说:“可能是,祥祥连普通高中的分数线都不够。” 我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大婶,发生什么事了?” 大婶余怒未息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不明摆着是要钱吗?” 大婶和我妈一样,是标准的农村妇女,倘若跟别人吵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再有道理也说不清楚。我把目光转向祥祥,祥祥咬着嘴唇说:“今年学校开了六个高中班,应该录取300多人。可仅有两个班是只需学费不用交其他费用的,所以分数线订得很高。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的,刚按成绩分档次。比录取分数线低20分的,一次性次交3000元建校费;低21分到50分的,一次性交6000元建校费,以此类推。我低了23分,要交6000元建校费。” 我有些吃惊,原以为仅是重点高中择校费,没想到普通高中不需要择校费了,却还是变着法儿要建校费。这所中学的教室看上去并不算旧,以前张大维他们上学时就这些校舍,现在学生比以前少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建校费?我暗中算了一下,交了这6000元,以后每年大约还要交一千元学杂费,这笔钱在一般人家都不算小数目,对于带着两个孩子苦挨日月的大婶来说,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 因为拿不起这笔建校费,大婶便和负责招生的老师狠狠吵了一架,现在更是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祥祥身上,不停地喝斥他:“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说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呢?我从来没指望你能象人家海鸥那样考重点高中,可你怎么就不能多考那23分呢?你就没听人家说吗?分,分,学生的命根!” 一直心事重重的海鸥立刻满面愧色,小声说:“我也差两分,要交两万多块钱择校费呢。” 大婶惊叫一声:“两万?”随即语带讥诮道,“我家祥祥还是不能和你比,你有一个能挣钱的好姐姐,能拿出两万元。祥祥只有我这个没出息的娘,连6000元都拿不起!” 我知道她是气极了,口不择言,也不想和她计较。但海鸥不高兴了,脸色立刻一沉,我赶紧拉住他,小声说:“算了,她心情不好。” 海鸥这才作罢,但还是狠狠瞪了她一眼。祥祥被数落得急了,哀求道:“妈,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也不想考这么差,我也想学习好,可我己经很努力了,就是学不好,我有什么办法?” 祥祥从小就很文静,不爱言语,象个女孩子。他一直是个极用功的孩子,据说每天总是最早到学校走得最晚的学生。虽然成绩不算太好,但倘若镇中学今年所开设的六个高中班严格按分数线招生,祥祥的分数进普通高中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安慰大婶:“要是不交建校费就去复读一年吧,复读说不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呢。” 大婶没好气地说:“复读一年要多花多少冤枉钱?再说了,复读也不一定能考得上?就算以后考上大学了,我也没钱供他。我本来是看他年纪还小,想让他在学校长几年身子骨。可我到哪里去找6000块钱啊,实在没办法了,还是让他出去打工吧。” 祥祥虽然长得很高,但看上去真的很单薄,还戴着一付眼镜,真不知道他到外面能做什么。我真恨自己的贫穷,不要说帮助祥祥交建校费了,连海鸥的择校费,我都差点凑不齐。 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和我妈一说,我妈除了叹息,什么也没说。是啊,其实和很多人一样,对这些随处可见的不合理现象,我们除了默默承受,还能怎样呢? 据说现在中国有新三座大山:医疗、住房及教育。贫困的人们,小病扛一扛,大病直接等死;没有住房,搭个小屋挡风避雨就行了;小孩的教育,却是马虎不得的。所有这些,让我感觉国家的政策在哪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最后只好不想。 吃饭的时候,隔壁又传来大婶训斥祥祥的声音,还夹杂着祥祥妹妹的哭声。其实也不怪她,自从大叔去世上,祥祥是她全部的希望。现在她全部的希望连高中都上不了,她怎能不失望? 尽管非常不舍,但第二天,我还是早早起身,拿着那张被我妈里三层外三层包得紧紧的银行卡,去县一中交那两万元择校费。 骑车刚走不远,便看到前面大婶赶着几只羊往大路上走。大婶赶羊的声音还带着极大的火气,一口一个“不争气的东西!”祥祥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第175章 我赶忙跳下自行车打招呼:“大婶,今天怎么没去鞋底厂上班?” 大婶狠狠瞪了祥祥一眼,没好气地说:“赶集卖羊呢,总不能真的让这个小讨债鬼到外面打工吧?听说外面乱得很,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还真的就没指望了。”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分明就哽咽起来。 我知道,这几只羊是祥祥姐弟俩利用课余时间薅草喂养的,也是他们家零用钱的主要来源之一。再说,这大热天的,卖羊也不赶时令,羊价一般要到中秋过后才能涨上去。 但农村家庭,除了卖羊及一切能卖的东西,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凑够那6000块钱呢。 相比大婶来说,我这两万块钱来得就太容易了。想到这里,便也释然了。还好,时老师没有食言,我只交两万块钱择校费就换来了那张珍贵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当那张薄薄的纸拿在我手上时,我感觉有千斤重。 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准备去东莞的车费。 我爸虽然去世了,但他的口粮田还在,所以相比别人家来说,我家的粮食还算比较充足。我一走,妈妈和弟弟也吃不了那么多,于是我先是卖了一半的小麦和稻谷,又卖了那几只还怀着小免子的母兔子。 很多人听到我要出去打工的风声后,纷纷来找我妈,要我带他们去打工。其中大多数是落榜的或交不起择校费、建校费及高额学杂费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还有几个小学毕业生。我自己尚且不知道何去何从,哪里敢带他们? 但不带又要得罪人,于是我妈回绝人家时就说:“我一时还不想放海燕走呢,她都多大的人啦,再出去一趟怕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妈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来找我的人渐渐少起来,又重新去寻找别的外出打工的门路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丽娟二嫂竟然也找上门来了。望着她腊黄的脸,我不由大吃一惊,简直和以前那个面色红润的女老板判若两人! 二嫂一进门就说:“海燕,你一定要带我走!” 我妈对她当初没给我介绍档口一直心怀不满,阴阳怪气地说:“你可是服装店的女老板呢,哪里需要到外面受那个洋罪?” 我也奇怪了:“二嫂,你为什么要外出打工呢,你店里的生意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二嫂哭沮着脸说:“海燕,当初不是我不帮你,是因为我家也出了事,你二哥他学坏了。这不,连服装店都赔进去了,档口刚转让给别人,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听了这话,一直对这些花边新闻特感兴趣的我妈立刻来了精神,幸灾乐祸地问:“他二哥怎么学坏了?” 二嫂咬牙切齿地骂道:“他有两个钱就认不得自己是谁了!” 原来,刚到县城时,二哥确实很能吃苦,对二嫂也好。但进完货,他便没事可做,于是就结识“中兴商场”里一帮情况相同的朋友。在那些朋友的怂恿下,他不但学会了赌博,还经常去发廊找小姐。县城有一条街,街两面全是灯光昏暗的发廊,那条街人送外号“小香港”,是县城著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二哥开始只是早出晚归,后来发展到把进货的钱拿去找小姐。他骗二嫂说是赌博输的,二哥虽然性格暴躁,但人还算老实,二嫂也就信了。但随着他输的钱越来越多,二嫂便怀疑了。直到有一天,二嫂从一间灯光昏暗的发廊床上把他扯起来,他还说是洗头累了,到床上休息一下。 我妈撇了撇嘴:“这你也信?洗头怎么会洗累?洗累了不能回自家屋里躺着吗?偏要躺在发廊里?” 二嫂恨恨地说:“谁说不是呢?那段时间,他好象是鬼迷心窍了,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去那种地方,连下身得病了也去,后来把我也传染上了。‘小香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有钱也禁不住往哪里填呢。再加上花钱治病,这不,连整个服装店都填进去了。” 我妈说:“你就和他闹呗,反正这种事说到天边他也不占理。” 二嫂无奈地说:“吵也吵过了闹也闹过了,没用的。更让我生气的是,他还以为他占理呢?他说现在除了窝囊废,哪个男人不打野食?别说是他,就是农村那些男人,手上一有闲钱了,还会几个人偷偷包车去‘小香港’找小姐呢。我真是服了这些男人,和那种烂女人拿钱上床,还以为是多有面子的事似的。我一说他,他就反过来劝我,让我想开点,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改革开放了,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过苦日子了。” 我脱口而出:“改革开放是开放经济,又不是开放裤腰带!” 我妈狠狠白了我一眼,喝斥道:“这哪象一个女孩子家说的话?” 我脸上不由发起烧来,赶紧讪讪地站到一边。 二嫂却道:“海燕说得对,可现在的男人也不知道怎么了,象种了邪似的,偏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象我家那个不争气的,跟吃鸦片似的,好象都上瘾了。唉,不知是他们张家哪辈子造的孽啊?” 我妈旁观不嫌局大地问:“那你怎么办?还能跟他离婚?” 二嫂叹了一口气:“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也这么大了,离什么婚呢?丽娟给的那十万元早折腾没了,这不,我想和海燕出去打工呢,站住脚跟再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带出去,也许到外面他就能改掉这臭毛病了呢。” 我知道,聪明如二嫂,之所以和我妈说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带她去东莞,可不是我不愿意带,我真的没有那个能力。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我妈再次重复那句不知向多少人重复过的谎言:“我一时还不想放海燕走呢,她都多大的人啦,再出去一趟怕是真的嫁不出去了呢。” 我赶忙点点头,二嫂遗憾地叹了口气,又寒喧了几句,便失望地走了。 因为快走了,我哪里也不想去,每天都在家里陪着我妈。海鸥的毛衣己经织好了,我又买了一斤毛线,在给我妈织毛裤。有关节炎的人,是最怕腿脚受凉,她现在冬天穿的毛裤,还是用跟我爸结婚时的毛衣改织的。尽管大热天抱着毛衣很不舒服,但以后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还是想在离家前织完。 来来往往我家的人很多,张大维那高大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我很生他妈和他妹的气,却依然不能忘记他。尽管前段时间我一直躲避着他,但我原以为他很爱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没想到现在连他的人影儿都不见,我对他越发死了心,也更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直到那些要我带出去的人通过别的途径走得差不多了,我知道自己也该动身了。但动身的前几天,李芹却带着东东过来了,说要请我吃饭。 第176章 我心存疑惑,不年不节的,她请我吃什么饭呢?难道是张大维有话要和我说,他害怕到我家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约我到李芹家见面?这样一想,我便满口答应了。 但到了李芹家,张大维并不在,这让我有些失望。李芹很快端上来一大桌菜,顾斌依然象上次那样热情,不住地劝我吃这吃那。菜还和上次差不多,以鸡为主,但我再没有了上次的好胃口。想起不久前四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情景,现在却少了一个,心里很不是滋味。 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感叹道:“你们真幸福。” 顾斌笑笑:“我也觉得挺幸福的,可李芹偏不知足,总嚷着要出去打工呢。” 我探寻地望着李芹:“是真的吗?” 她娇嗔地瞪了顾斌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海燕,我正想和你说呢,听说你又要出去打工了,把我也带出去好不好?” 顾斌便笑嘻嘻地向东东示意什么,东东奶声奶气地说:“杨阿姨你不要带我妈妈出去好不好?妈妈打工了,我就和隔壁的强强一样没妈妈疼了。强强好可怜,经常吃不上饭,脏得象个小皮猴。” 我逗他:“那强强爸爸妈妈呢?” 顾斌说:“强强爸爸妈妈都出打工了,两年没回来了呢。” 父子俩挤眉弄眼,一唱一和,这让李芹很不高兴:“我走了,你不就多忙一些吗?你看看,村里有那家象我们家似的,夫妻俩都窝在家里不出去?” 顾斌反唇相讥:“那你也看看,村里人有那家象我们家似的,一家三口人能天天见面?” 李芹也不甘示弱:“今年鸡总是生瘟,你去数数,上次买的那批鸡现在还剩几只?一家三口人天天见面怎么啦?还不是穷死!” 顾斌急了:“总说穷死、穷死,你哪顿缺吃缺喝了?” 我怕他们吵起来,赶紧打圆场:“李芹,顾斌说得对,他对你这么好,东东又这么乖,你忍心走?我以前打工的工厂里有好些年轻妈妈,孩子留在家里了,常常想孩子想得哭,妈妈在电话这头哭,孩子在电话那头哭。再说外面,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 李芹不服气地说:“可每次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一个比一个穿得光鲜呢?” 我简直是苦口婆心了:“你只看到穿得光鲜,你知道他们在外面受的苦吗?再说,也是为了撑一下门面,讲讲排场啊。” 李芹不说话了,只是爱怜地抚摸着东东的头。 我知道她不会再提和我一起打工的事了,暗中松了一口气。 从李芹家回来,我竟然在村口遇到了好久不见的申小英。小英头昂得高高的,看上去气色很好,穿得也比过去鲜亮了许多,自行车前面挂着一大块肉,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我试探着问:“买了这么多菜,是不是男朋友来了?” 她炫耀地说:“还真被你猜准了,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真奇怪,我除了学历比他高,个子比他高外,你说我有什么好啊?可他们一家人就是看中我了,也不嫌我家贫穷。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家贫穷己经成为历史啦。” 她似乎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可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她的得意更加衬托出我的失意,便敷衍道:“哦,那就好啊。” 她愈发滔滔不绝了:“他们家怕我变心,婚事早就定下来了,打算今年底结婚呢,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哦。曹菊说过,到时候会送我一个大大的红包呢。她男朋友真好笑,只比我妈小两岁,一到我家就喊我妈大娘,还要我弟弟喊他大哥,差点把我妈笑死了。” 我回家这么久,曹菊从来没有到过我家,现在却带着财大气粗的男朋友去了小英家,可见是看不起我的了。我心里一冷,便不想再谈曹菊,讪笑道:“一定去的。怪不得呢,你男朋友应该对你很好吧,看你,变得又白又胖的。” 她摸摸脸,得意地说:“那当然,白胖白胖,人一白就会胖,以前可是黑瘦黑瘦的呢。相由心生,现在我的处境当然和以前不同啦。” 我酸溜溜地问:“是不是高升了?” 她立刻笑逐颜开:“也算是吧,我男朋友帮我交够了学费,我终于拿到毕业证书了。通过关系,镇上很快就会送我去县里培训,培训完就到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做主任,你以后要是想多生孩子、办准生证什么的,就去找我。那次你和淑芬留在我床头的钱,我还没谢你们呢。” 我尴尬道:“一个准生证不知要多少个20元呢。” 她爽快地挥挥手:“管它多少钱呢,总之到时候你找我就行了,我那位还在家等我呢,我得赶快回去,我家那个样子,连坐的板凳都是三条腿的,也实在难为他了。” 望着小英远去的背影,可以想象,熬过十年八年后,她会象很多官场中人那样,体态肥胖,高高在上,满口官腔,颐气指使,目中无人,死气沉沉。 越想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我知道这是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在作祟,但就是阻止不了。为什么人人都混得比我好呢?我不过才离开了三年,怎么一切都变了样了呢?以前的同学和朋友,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轨道,而我,再也不能和他们交汇了。 这次离家的路费,还是问舅舅借的,总共一千二百元。在家里,一千二百元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若到东莞,实在算不得钱了,何况还要除去路费呢。妈妈本来想让我多借些,但望着空荡荡的家,我实在不忍心。 快离开家的那几天,我再三叮嘱妈妈:“你腿脚不便,海鸥要去县城上学,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帮你了,你赶紧把口粮田退了,再不要下田干活了。” 妈妈连声说:“好,好,家里不用你操心,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但我明白,象村里很多老一辈的农民一样,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的生命早己经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只要还能做得动,她会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去田地里干活。 什么是农民?这就是农民,他们没有抱负,也没有理想。他们只知道日出而作,却不懂得日落而息。他们唯一的愿望是用自己的勤劳来换取儿女的幸福。他们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自己,只有儿女。他们也没有享受的概念。或许,在他们看来,能每天温饱的生活着,有孝顺清白的儿女,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可我,却让我妈失望了! 我走的那个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妈妈的关节炎又犯了,下不了床。我把织好的毛裤整整齐齐地放在她床头,望着毛衣,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边哭边狠狠捶着自己的腿:“我没用啊,一辈子都没用,丈夫死在外面了,还一次次逼得女儿外出打工。” 第177章 从昨天给我准备带到东莞的咸菜和辣椒时,她的眼泪就一直没断过。我眼泪也涌进了眼眶,但我怕她更伤心,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只是按住她的手,安慰道:“妈,你别这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我今天出去打工,就是为了明天海鸥不需要打工啊。” 我妈哭得更凶了:“这世道,今天变明天变的,谁知道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她的脸上己布满皱纹,她的头发大半花白,她的身体衰弱不堪,这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啊? 我的眼泪忍得很辛苦,便想早一点离开,但我妈却紧紧抓住我的手。其实,她明知道我不得不走的,却依然迟迟不肯放开。我试图抽了几次都没有抽开,最后不得不用力掰开了。我妈看着我一步步离开她的床,忍不住放声大哭。与此同时,我忍了好久的的眼泪也汹涌而下。我一边不停地抹眼泪一边往外走,海鸥在前面推着自行车,红着眼圈,一声不吭。 不远处的小河边,淑芬正在薅青草,看到自行车后面的行李箱,因劳累而过早衰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海燕,你又要走了吗?你妈不是说不想放你走吗?怎么还要走?” 我苦笑道:“她是不想放我走,我自己更不想走,但在家我又能做什么呢?连嫁人都嫁不了,真的是别无选择。” 淑芬叹了一口气:“这鬼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趁能走得了就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你看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想走都走不了呢。” 面对这个仅剩的朋友,我感觉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但她又弯下腰,机械而熟练地薅起了青草。 我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个让我不知道该留恋还是该憎恨的村庄。头顶传来夏季鸣蝉不知疲倦的叫声,这叫声悠长而响亮,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不由让我又平添了许多的离愁别绪! 这次离开家,我感觉做了亏心事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为了害怕再遇到村里人问这问那,我们专捡小路走,直到远远离开了村庄,海鸥才载着我驶上大路。要先坐公车,到市区火车站才能买到直达广州火车站的票。 经过镇上的时候,我把脸转向张大维修理铺所在的街道一侧,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不奢望奇迹出现,只想再看一看那个给过我温暖和关爱的人。没想到竟然真的看到张大维站在街道旁,碰巧他一抬头,立刻发现了我,呆了一呆,便向这边走来。 海鸥也看到他了,问我:“姐,要不要停下来?” 我咬了咬嘴唇:“不,你骑快点!” 同时我又不甘心地向张大维看了一眼,他追了几步,便停住了,转回头急速走开了。尽管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感到微微的失望。 从我们家到广州,要先做汽车到市区,然后再在市区买直达广州的火车票。在等汽车的时候,海鸥内疚地说:“姐,对不起,要不是为了给我交择校费,你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 我沙哑着声音安慰他:“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跟张小红吵架,不跟她吵架你也许就不用差那两分了。这是姐的命,你不要想那么多,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们家就指望你了。” 他懂事地点点头,眼里闪过一种和年龄极不相衬的坚毅与忧伤。 汽车很破旧,一路上车厢都在“劈哩叭啦”地响,好象七老八十似的老头老太太似的。车厢内有几个人也象我一样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外出打工的。旁边有几个人在聊天,一个个唉声叹气,无非是物价又升了,粮食更便宜了,学杂费一个学校比一个学校贵。要不就是聊在外面打工的事,似乎没一件让人高兴的,听得心烦。 汽车行驶的路线虽然是新建不久的柏油路,但经过有村庄的路段时,很多人家把粮食或柴禾摊在柏油路上晒,本来宽敝的柏油路被挤成了窄窄的一小溜,汽车仅在这一小溜柏油路上行驶,时常会轧到粮食或柴禾,简直象汽车特技表演,我真为可怜的司机捏了一把汗。 柏油路本身质量也不过关,到处坑坑洼洼,好几次把我从座位上颠起来。车厢内始终环绕着极难闻的汽油味,有熟知行情的人说,真正的汽油没这种令人恶心的臭味,这车用的是走私汽油。强烈的走私汽油味,再加上车内还有人抽烟,窗户虽然打开了,但还是让我感觉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到了汽车站,我的五脏六肺都要被颠出来了,更不想再闻那种走私油的臭味,急急忙忙拉着行李箱下了车。 虽然现在不是所谓的“春运高峰期”,但正赶上各大、中专院校及初、高中毕业生北上或南下的高峰期,火车站有很多提着大包小包的毕业生,一看就是外出打工的,很多人看上去稚气十足。他们年轻的脸上既茫然又兴奋,我恍忽看到了四年前的丽娟和我。 这些人有一些是集体外出的,有一些是三个一堆两个一团的,象我这样单身一人的情况并不多见。买车票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提着笨重的行李箱,正在东张西望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海燕。” 我猛一抬头,发现张大维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 我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到海鸥骑自行车送你,还提着大包小包的,我就赶紧打车追来了,你还没买票吧?” 我点点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过我的行李箱,大步向售票厅门口走去。 我焦急地跟在后面大喊:“你干什么?快把箱子还给我!” 他头也不回,直到离开火车站广场,他才站住了。我提着一塑料袋路上吃的东西,里面装着方便面、萝卜干、黄瓜、西红柿,另外还有几只装满凉白开的矿泉水瓶子。这次轮到我气喘吁吁了,我边擦汗边生气地问:“我还要买车票呢,你疯了吗?” 他满脸怒色道:“疯的人是你!你发过誓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坚决不放弃!你怎么可以背信弃义?” 我委曲地说:“我没有背信弃义!是你这段时间连人影都不见,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呢!” 他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解释道:“我怎么会忘记你?这几年要不是心里有你,我早就和顾斌一样结婚了。我这段时间是为小红忙呢,她离分数线还差了一大截,本来不想叫她出去打工,可她哭着喊着偏要去,我只好把她和我堂弟一起送到长三角,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呢。” 我“哦”了一声:“小红和你堂弟都没考上吗?” 第178章 他无所谓地说:“小红没考上,我堂弟考上了,离重点高中差几分,只能上普通高中,上了也白上,他就不上了。他哥哥去年上到高二就辍学了,现在也在长三角打工。”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跟我回去,你以前答应为我留下的!” 我试着去扯我的行李箱,苦涩地说:“不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得走了,再晚就买不到车票了。” 他将行李箱拉得离我远了些,焦急地问:“为什么啊?才几天时间,以前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我没好气地说:“以前我不知道你家里人那样反对,现在我知道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妈和你妹。” 他歉然道:“实在对不起,不过我的婚姻,他们无权干涉。要是你不喜欢他们,结婚后我们就和家里分开过。” 我叹了口气:“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以前我还有两万元,但给我弟交了择校费,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如果我们结婚,你那个小小的修理铺哪里能供得起我弟以后的学费呢?我可不想让我弟弟和我一样因为钱迈不起大学的门。” 他不高兴了:“你嫌我穷?” 我摇摇头:“我不是嫌你穷,但供不起我弟上大学,却是事实。” 他茫然道:“那怎么办呢?我好不容易和你走在一起了,不想再失去你。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我眼珠一转,充满期待地说:“或者,你跟我去打工吧。打工虽然苦点累点,但总归比在家里赚钱多。象很多夫妻那样,打个十年八年的,不但能供起我弟上学,还能攒一笔钱。到时候,我们再回来开一个大一点的电器修理铺,好吗?” 我原以为他肯定会同意,没想到他竟然果断地拒绝了:“不行,我想都没想过外出打工!所谓打工,就是把自己人生中最富有创造力的阶段廉价出售,收获的是或许能够拿到的微薄工资和肯定会存在的病痛劳顿。我是人,不是只会赚钱的机械!我就不相信没考上大学就比别人差,我就不相信在农村就过不上好日子,我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我抢白道:“你这几年又收死鸡又卖假烟的,你闯出什么天地了?” 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但还是硬气地说:“这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但我不想中途放弃!请相信我,农村城市化为时不远,城市农村才是我们理想中的家园。总有一天,就象现在农村人争着跑去城里去打工一样,城里人也会抢着往农村跑的!” 我完全绝望了:“那只是你的理想,等到那一天,我头发都白了。快把行李箱还给我,我要去买车票了。” 他恳求道:“海燕,爱我就留下来!” 我毫不相让:“大维,爱我就跟我出去打工!” 他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径直往火车站走去。他自知理亏,拉着行李箱垂头丧气地跟在我身后。 我排队买票的时候,他一直跟在我身后,却还徒劳无功地反复念叨着:“求求你,爱我就跟我回去吧。” 我气极了,大声说:“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我不象你,你不需要养家,你不需要供你妹妹读书,你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若留下来,我能供得起我弟读书吗?” 他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供不起,那个修理铺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我们结婚后就要生孩子,还要赡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我冷冷道:“你还没算上我妈呢。” 他为难地搔搔头,半天没有说话。很快轮到我买票,他便想把我拉出买票的队伍,我用力挣扎,他也不好太过坚持,气急败坏了下了最后通碟:“杨海燕,你要是执意去广东,我们缘分就尽了。” 虽然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缘份早晚会尽,但现在从他口中说出,我的心还是象掉进了冰窟窿,眼泪顿时涌出了眼眶。窗口传来售票员的催促声,我犹豫了一下,擦了擦眼泪,还是将钱递进窗口。 他的脸也立刻冷了下来,紧闭着嘴唇,再不说一句话。但还是默默买了一张站台票,随我走进了检票口。 在站台上,我们各怀心事,谁也不开口说话。当我所乘坐的那列火车慢慢进站时,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把把我搂进我怀里,红着眼圈说:“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等你!” 我默默地流着泪,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言不由衷地说:“不要等我,回去找个好女孩结婚吧。这一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低下头,狂乱地吻着我脸上的泪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俯在他的胸前,不由自主发出绝望的哀嚎:“我真的不想走,真的不想,一点点都不想走啊。” 哦,那一刻,我是多么渴望人群全都散去,时光就此静止,没有流言蜚语,也无须远走异乡,就这样与他相拥着,天荒地老,永不分离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他宽阔的怀抱,但我知道,这一离开,那怀抱便再也不会属于我;我不知道我们始终紧紧纠缠的目光是何时失去彼此的,但我知道,这一失去,命运永远无法交集! 搭乘同一列火车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其中很多人和我一样,手中拿的是无座位票。虽然列车员再三提醒大家不要拥挤,排好队。但人们为了抢座位,还是拼命往前挤。车厢外的人和车厢内的人遥相接应,呼朋唤友,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我不想挤,我的柔弱的双肩让我没有拥挤的资本。可当我顺着最后的人流想踏入火车时,不知什么原因,又从别的车厢门口快速跑过来一群人,这群人蜂拥而上,倾刻间把我挤得东倒西歪。我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塑料袋,一手提着笨重的行李箱,狼狈不堪。尽管我努力躲避,但我的身体还是不断和各色人等的身体各部位相碰撞,这些人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孩子。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所谓的女性的矜持和自尊的,即便在最淫荡的男人眼里,我的胸部和屁股也只是阻碍他挤上车的某种物体而己,与女人无关,与性无关,更与淫荡无关。 刚才的眼泪己风干,刚才那个和情人依依惜别的小女子正在为上火车奋力拼杀。就算脑袋后面没长后眼,我也知道自己的样子非常狼狈不堪,想到这一切都被刚才还和我浪漫作别的张大维看在眼里,心里非常懊恼,干脆从人群中退了回去。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还没站稳,尖厉的汽笛声便呜叫起来。我透过车窗朦胧的玻璃,看到张大维的高大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来越模糊,直到成为了一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我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与他之间缘份,便己经尽了。 第179章 爱情是个多项选择题,所以这段感情才可以想结束就结束;但故乡,却是我今生的唯一,她己融入我的生命,爱也好,恨也好,我一生一世都和她血脉相连!花儿的离开,不是风的追求,而是树的不挽留! 忽然就想到了那句流传己久的话:“所有的故乡都在沧陷。”是的,所谓的故乡,其实只是一种记忆。我们心中的故乡,当然是不希望她有一丝一毫改变的。但历史的潮流,却不容她不改变。她一改变,就与我们记忆中的故乡相去甚远,也因此对我们造成了许多微妙的伤害。所以对于故乡,我并不怨恨什么,只是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离开家乡,我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四年前离开时,是我和丽娟两个人;四年后再次离开,却只有我自己,还带着满身心的创伤。我是个太过平凡的女子,但我又不甘心这种平凡,也许正是因此才注定了我的悲剧。我一次次和命运抗争,却总以失败告终。如今终点又回到,难道这是我的宿命?不,我绝不甘心! 记得贝多芬曾说过一句话:“我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让我屈服!”此时此刻,这句话鼓舞了我,是啊,我也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休想让我屈服!既然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我只能用双手改变我的生活! 痛定思痛,我把我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那个山西煤矿,归结于那个该死的齐怀义!齐怀义,我一定要找到他!如果说以前想找到齐怀义,还是为了给那3个无辜失去的生命讨回公道的话,那么这次,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而要找到齐怀义,找一份人事的工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所站的地方是两列车厢的接轨处,火车稍一晃荡,整个人都跟着晃动起来。我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身体紧紧贴着车厢壁。好在车厢人虽然多,但远比广州回家时的人少,最起码人可以比较轻松地坐下来。我左右的两节车厢有些奇怪,一节车厢的地上都坐满了人,另一节车厢却比较空荡,座位上坐着的几乎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大多数还穿着校服。但这节车厢列车员却不让进,一问才知,原来这节车厢是被本市一座县城的职业中专学样包下来的。里面坐着的就是该中专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看他们大包小包的样子,应该是去打工;但他们的脸上,分明还稚气十足。 火车每过一个站就有人下车,但上车的人反而比下车的人还多。原先守在被包车厢前面的列车员又去别处招呼了,有个别胆大的人趁机挤到了那节车厢。开始的时候,带队的两位男老师还大声叫列车员把人撵出去,但随着进入车厢的人越来越多,那两位老师也就只好作罢了。 我也随人流涌入那节车厢,把行李箱勉强靠在一个三人座位边,人则倚在座位的靠背上。这样的姿势,刚站时还算舒服,但时间久了,双腿便受不了了,只好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然后左右脚互换。 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三个女生,对面也是她们的同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洗牌的间歇,其中一个圆脸女生注意到我的窘境,便示意其余两个女生往里面挤一下,座位上很快空出一小块地方。多可爱的女孩子,如果身在广东,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就算有人让,我还不敢坐呢。 我双腿己站得发麻,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便抢在另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孩之前,快速坐了上去。 几个女生打牌很快打得累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满脸期待地说:“老师说广州很好挣钱,有人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们在家一年挣的还多呢。” 她旁边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生怯怯地说:“可我表姐写信回来说,她现在总是掉头发,还动不动就流鼻血呢。” 圆脸女生不以为然道:“你表姐肯定是‘沙鼻子’,听说这种鼻子的人最好流鼻血了。” 雀斑女孩急了,辩解道:“不是的,我表姐在家里从来不流鼻血,她也很少掉头发,以前头发又黑又长呢,可她说她现在的头发象乱稻草一样呢,又枯又黄,还分叉。” 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不紧不慢地说:“那一定是她营养跟不上,我堂姐前几天寄了一张照片回来,人比漂亮了许多,穿的衣服我见得没见过。她说广州很容易挣钱,她每个月都几千几千的往家里寄。” 眼镜女生似乎年龄较大,显得比她的同伴们成熟一样,好象也比较有威信。女孩们听了她的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感觉这些女生都太小太单纯了!真不知这样的单纯的女孩子去广州会遭遇到什么? 我很感谢她们给我提供的座位,便试探地问:“你们是去广州打工吗?” 眼镜女生立刻涨红了脸,不高兴地说:“我们不是去打工,我们是去实习!” 我惊讶地问:“你们去广州难道不是为了打工吗?那你们去实习什么呢?” 圆脸女生骄傲地说:“我们当然不是打工的,我们都和学校签了合同,实习期间学校管吃管住,还不收我们学费,工资卡要交给老师,做为以后的学杂费,这样,实习期满我们就可以拿到中专毕业证了。” 我苦涩地想,原来她们骨子里也很看不起“打工的”。他们所说的合同和学杂费,还是把我搞糊涂了,经过她们七嘴八舌解释我才弄明白,这批学生是一所电子学校的,因为学校招生时,学杂费远远低工于同类学校,并承诺毕业后是中专学历,学校还包毕业后分配工作。所以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进来,这节车厢里的学生都是她们同一届的,刚上了一年便派去广州实习。为了这次实习,每位学生还要向学校交实习费1300元。学校里和她们同届的学生中,她们这个专业在校时间是最长的,其余几个专业,仅上了半年时间的课程就被学校送到深圳“实习”去了。 凭直觉,那个所谓的中专学校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办学,而是把学生想当成廉价的劳动力给他们赚钱!可这些孩子好象被洗过脑似的,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我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你们学校好象不太正规呢。” 短发女生果断地说:“绝对不可能!老师说以后我们比那引起大专、本科毕业生还好找工作呢,因为我们的专业比他们好。” 我差点晕倒,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中专生会比大专、本科好找工作?中专的专业会比大专、本科的专业好!何况才仅仅上了一年!这些话,除了这些可怜的孩子,连鬼都不会信! 第180章 眼镜女生对我简直是卑视了,撇了撇嘴,轻蔑地说:“我们县里的人哪个不知道我们学校,我妈就是看了电视上的招生广告才把我送去的,我们村早几年就有人去上了,现在都毕业分配工作了呢,怎么会不正规?” 我宽容地笑笑,好脾气地问:“那他们毕业后都分配到哪里工作了?” 眼镜女孩傲然说:“江苏。” 我反问她:“那不还是打工吗?” 眼镜女孩呆了一呆,再不说话了。 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得知,这些学生最小的才只有14岁,初一刚上完就被家人送进学校的,因为年龄不够,只能算童工,害怕工厂不接受,拿的还是她姐姐的身份证。同车厢的还有几个和她同龄,也都是拿别人的身份证。听到这里,我脑海里倏地冒出“童工”这个词。 大约这些学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显得很兴奋,不住地向两个老师问这问那。两个老师轮流在车厢内来回巡视着,间或回答一些学生的提问,神情很是悠闲自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有一次,当他走过几位正在争执什么的男生身边时,有一个小个子男生忽然可怜巴巴地问:“老师,把我们送到广州以后,是不是你就不管我们了?” 老师不以为意道:“是啊,有工厂管你们呢。” 另一个男生又问:“有人说你是把我们卖给工厂了,是不是这样?” 我看到,这几个男生的身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看上去非常斯文体面,但再体面现在也只能坐在地上,不由让人想起“斯文扫地”四个字。刚才这个年轻人一直在和那几个男生聊天,这些话应该就是他告诉那几个男生的。 老师也意识到了,不满地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放声大笑:“哈哈,去广州我就不管你们了,我把你们卖喽,象小猪一样卖了,哈哈。”说完这话,他得意地喝了一口水,继续在车厢里巡查。 学生们立刻面面相觑,然后是议论纷纷,但很快又开始说笑起来。没有一个学生站出来指责老师,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被卖的严重性,又或许他们太小,以为老师的话都是对的,根本没有想到去指责? 望着这群并未成年的孩子,我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唯有暗暗祝福他们一路走好。 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位子上,很不舒服。之前想和我抢座位的女孩也坐到了对面,就是说,仅容六个人的座位,现在挤了八个人,八个人就是十六条腿,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更惨的是,想睡觉时,头只能往后仰,但一睡着了,头又不由自主往前垂,弄得人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着,真是度“秒”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火车到达广州火车站,车上的人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过去的两天两夜,简直就象一场战争。当然,从走下火车的那刻起,我等于又投入了另一场战争。 有了前两次在广州火车站的深刻记忆,我深知这里卧龙藏虎,所以一出检票口,我便不看不听不闻不问。径直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拿出磁卡打电话。 按理,我应该先去找李梅的,李梅不但可以给我找地方住,那儿的消费也比东莞市内低得多。很多再次从家乡来东莞的人,几乎都会去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或投奔老乡,或投奔朋友。而李梅呢,她是我的朋友,她的男友胡海波又是我老乡。 但我实在不想回忆起与沈洲有关的一切。并且“金秋”厂有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老乡,传到家乡的闲言碎语肯定是和他们有关。所以,我还是决定去东莞市区。 但无论去哪里,总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吧。其实也并不需要别人给予我太多什么帮助,只是想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找到一个住的地方。现在,我感觉自己象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不停地飘呀飘呀,飘到哪里,就可以在哪里扎根发芽。 好在东莞还有杭宗恋,我仍然记得分别的前一晚,我请她和几个同事吃饭时,她豪迈地向我举起酒杯:“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互相帮助!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只要你回东莞,一定要来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样义气的朋友,想来是不会拒绝给我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的。 谁知,当我满怀希望地拔打她的手机时,拔了很久却无人接听。她是我在东莞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怀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不厌烦地一遍遍拔打着,直到她接听。 没想到,她的口气却十分冷淡,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啊?” 我赶紧提醒她:“我是海燕,杨海燕哪。” 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海燕啊,好久不见了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的,我刚从家里回来,你有住的地方吗?” 她沉默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海燕,你走后不久,我也从专题部出来了。我认识了一个台湾男人,刚搬到他家里。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是很不方便,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心里一冷,又随便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我是理解她的,有着那么复杂的过去,身边有一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就想当于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虽然打电话之前我抱的希望很大,但经历过那么多背判与欺骗,这个结果并不让我感到太多失望。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吧。放下电话,我望着四周行色匆匆的人们,尽管这些人离我很近,却又感觉他们离我好远。虽然在东莞不再有一个可以给我帮助的人,但我还是决定去那儿,因为我对那里相对较熟,去人才市场也很方便。 为防止象上次那样被人“卖猪仔”,我决定去火车站隔壁的省汽车站乘车。 省汽车站大约是建得较晚,和火车站相比,不但建筑恢宏汽派,环境也干净整洁,进进出出的人穿着也比较考究,一看都是比较有钱有地位的。我刚从火车上下来,虽然还不是蓬头垢面的乞丐形象,但提着笨重的行李箱,身上极便宜极不时尚的衣服,且衣服上还沾有西红柿的汁,黄瓜的细屑与汗水浸出的盐渍,东一块西一块的,风尘仆仆,非常狼狈。 从广州到东莞,坐省汽车站的豪华巴士比普通巴士贵十几块钱。但豪华巴是走高速的,普通巴不但脏破,还很慢。我拿着票,排在衣着考究的候车队伍中,显得极为另类,一看就是不折不扣的工厂“打工妹”。 不愧是豪华巴,车身高大漂亮,车门前验票的服务小姐穿着天蓝色的制服套裙,很是周到热情。车座很漂亮,每人还有一瓶泉水和一份报纸,这样的坐车待遇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第181章 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老伴坐在前边。老两口衣着休闲,脸色红润,不时笑眯眯地交谈什么,看上去十分可亲。车上空调开得很足,刚从热浪扑面的环境进入车厢,我感到十分享受。但车到半路便受不了了,冷得双手抱着肩。 旁边的奶奶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冷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是的,风好大。” 老奶奶笑了:“是冷气开得太大了,我调一下试试。” 我原以为整个车厢温度都是统一的,没想到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开关可以调节。但老奶奶调了半天,头顶的风反而更大了。老奶奶便招呼前面的老伴:“刚才你把冷气开得太大,这小女孩嫌冷了。” 老爷爷便站起身调了调,调好后冲我一笑:“其实开得并不大,可能是你没在空调房呆惯的缘故吧。” 我惭愧地说:“是的。” 老奶奶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我,宽容地笑笑:“豪华车就是这样,冷气开得很足,你们这样的人,应该去搭普通大巴的。” 虽然老奶奶并非恶意,以我的身份和口袋里的钱,我确实不应该搭乘这种价钱相对昂贵的豪华巴。但她的话,依然深深刺痛了我。所以,豪华巴一至东莞,我就急匆匆跳下了车。 望着依然灰蒙蒙的低矮天空,呼吸着充满浓烈汽油味的浑浊气体,我感到无限酸楚:东莞,我又回到了,这个令曾令我伤心欲绝的城市! 将近一年不见,东莞和我走时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当初我离开东莞时,是伤痕累累。现在回来时,依然是累累伤痕。 我驾轻就熟地找来原来住过的那家十元店。尽管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十元店依然和半年前一样脏、乱、差。要说不同,也是有的,那就是除了老板,店里的客人没一张熟悉的面孔。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我这次住进去要坦然得多。好在行李箱里只有几套换洗衣服,身份证和钱随身携带。 我深深知道,在东莞、广东乃至珠三江一带生活,象我这样再普通不过的打工妹,如果所报的案不是惊动省一级的大案,一般是不会被破案的。即便是报案,也不过是做个形式而己。所以除了自己格外小心,别指望谁会给你带来安全感。 但我再也不想到流水线上作了。不是我怕苦怕累,而是我知道,只要坐在一个工厂的流水线位置上,不要说命运依然得不到改变,想找齐怀义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次,我一定要成为人事文员,因为只有人事文员,才能接触更多的人,了解更多的信息。 要想应聘人事文员就要到人才市场,为了方便和招聘单位联系,我拿出以前在东莞用的那个二手手机,重新买了一张手机卡。 可让我郁闷的是,现在虽然不是招聘旺季,但人才市场仍然每天爆满。远远望去,人山人海,好不壮观。每一个人才市场就象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无数找工的人在这里撕杀。来这里的人,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大多数的人都象我一样,只为谋得一个栖身之地。 人才市场的兴旺也带动了很多周边产业的发展,在它周围,有许多小型打字社,专门帮助求职者打印“求职简历”。据说打印一份廖廖数字的“求职简历”,最少也要十块钱。如果配上插图或表格等等,价钱更高。打字社一般都装有复印机,帮助求职者复印“求职简历”及各种证件,复印一份身份证及毕业证等证件,需要一块钱。如果复印的不是原件,则复印一张只需要五毛钱。 除了打字复印社,还有卖招聘信息报的,卖应聘表格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几乎每隔三五步,就有人装作无意走过我身边,有的问:“要办证吗?”有的说:“发票发票。”有的则是:“身份证、毕业证、车牌、各式证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还有卖两块钱盒饭炒粉、卖小碗豆腐脑、卖薄片红西瓜、卖哈蜜瓜等等小商小贩。至于小偷小摸们趁乱作案,更是不在话下。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有的人进入人才市场的大楼,有的人从大楼里出来,有的人在大楼前那一溜长长的招聘信息栏前徘徊。 这次我不再节省入场费,来到东莞的第二天,便鼓起勇气走进人才市场,交了十元钱,领取一张人才市场特制的应聘表格。拿着表格,我在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艰难行走,好不容易找到填表处,填表的桌椅却被人占满了。有几个没占到桌椅的人,就直接把表格竖放在墙上,很艰难地填写。但那样填出的表格,字迹非常难看。我就学有些人的样子,焦急地等在填表人的后面,等别人填好了,迅速坐下去。好不容易填好表格,便排队复印,然后鼓起勇气应聘。我专拣招聘人事文员的摊位,在人头攒动的空隙中,强忍着招聘人员的百般挑剔,厚着脸皮递简历。 虽然在这些求职的人员中,我年龄还不算太大,完全符合普通文员1-25岁的要求,但高中毕业、不会电脑、没有人事工作经验等等,都成为我应聘人事文员的大敌。所以,尽管连进了数次人才市场,手里没有填的人才市场表格也积攒了一小叠,但递出去的几十份简历,却如泥牛如海。 为了节省每一份开支,我也象第一次带我来十元店的田美霞那样,有意无意地在人才市场周围找那些单身的女孩搭讪,如果她们没地方住,我就将她们带进十元店,每介绍一个人进去住,我就少交一天的房租。十元店的房租是每天交的,虽然只是十元,也够了两天的生活费了。 不到半个月,我就带了三个女孩住进了十元店,也就省下了三天的住店费。因为大家同病相怜,每天一起出门找工作,然后回来交流找工经验,相处倒也融洽。只是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再融洽也很快就各奔东西了。 有两个女孩很快都找到工作搬出十元店了,眼看我最后一个领进来的阿文也要去上班了,我更加慌张起来。和另外两个有大学文凭的女孩不同,阿文脸上一脸雀班,长得并不漂亮,也是高中生,各方面并不比我强。 我郁闷地问:“为什么你这么好找工作,我就找不到呢。” 阿文意味深长地笑笑:“谁叫你没准备好!” 我委曲道:“我哪里没准备好啊,高中毕业证、身份证和简历一应俱全呢。” 她不屑地摇摇头:“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呀,高中生算什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没有高学历想找一份好工作是不可能的。我以前也象你一样傻,用高中文凭找工,人家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了。这次找工之前,我专门做了张大专文凭,每次进人才市场都能收到好几张面试通知书呢。” 第182章 不要说东莞的各大人才市场,自从我踏上广东的土地,到处都能看到做各种假证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他们一般是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张写满电话号码和业务范围的名片。名片五光十色,最常见的是“东南亚办证集团”等等的字样。上面有联系人、联系电话及业务范围。他们业务范围很广,囊括身份证、毕业证、暂住证、健康证、退伍证、发票等等。总之只有是顾客所能想得到的各种证件,他们全部可以办到。 但我一直认为做假文凭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现在听阿文一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还是嗫嚅道:“这样不好吧?” 阿文白了我一眼:“有什么不好的,你以为我想做啊,还不是被逼的。现在办假文凭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我一个,别人能办,为什么我就不能办?我算看透了,现在的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事实确是如此啊,我叹了口气问:“哪里可以办呢?” 阿文说了东莞HJ镇的名字。 我惊讶极了,HJ镇也算是东莞一个大镇,一直以酒店及其他服务业闻名于东莞、珠三角乃至全国,没想到同时也是办假证的窝点。 阿文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HJ镇的假证业务赞不绝口:“办一个毕业证才50元,做得可真象。听说全国办假证的水平,以HJ镇的专业性最强,办的证件也最逼真。有些人为了追求最佳办证效果,会从很远的地方去HJ镇办证。我的大专毕业证,就是表哥亲自去HJ镇给我办的。” 我心急地问:“你表哥认识HJ镇的人吗?” 阿文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没关系,那里到处都有办假证的人,只要随便往街上一站,马上会有人和你打招呼。陌生人他们就在外面交易,要是熟人介绍的,他们就会把你带进办假证的院子里,那样证件会做得更快更好。” 我犹豫了:“可我一个女孩子,真的不想单独去那种地方。” 阿文翻了我一眼:“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一定要到那里办呢。街上到处都是办证的,你自己去找吧。” 说完,她拿起行李,向我打了声招呼,便兴冲冲上班去了。 虽然我一直坚信,我的能力绝不会比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差。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文凭是敲门砖,没有文凭人家连你的简历都不收。即便是用假文凭是一种极不道德的行为,我也认了,并不是我愿意这样,正如阿文所说,实在是被逼无奈! 以前走在路上,我从来对那些递给我办证小卡片的人不屑一顾。但因为心里有了某种想法,第二天再上街,我便留了心。有人明目张胆地将办假证的名片往我手里塞,我就接过了。其实身边的建筑物及电线杆上,这种办证的名字、号码比比皆是。 不到半小时,我己收到了十几张卡片。回到十元店,我将这些卡片拿出来,除了上面的联系人名有不同外,其余都是大体相同的。我不知道该给哪位打电话,想了半天,最后拿起一张联系人是“杨兵”的名片。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选了一个跟自己同姓的,我想同姓也许会好办事一些。虽然这个杨兵”也未必是他的真实姓名。 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很久才打通,可见生意还不错。杨兵听说我要办证,很是热情,让我拿20元押金及两张照片到附近一个住宅小区旁等他。 我拿了照片,很快来到那家小区旁的约定地点。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驶向这边。这人是个胖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不大的公文包,白衬衫蓝裤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很象个跑业务的。“胖子”在我前面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下来,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走到我身边,装作很无意地问:“你是杨小姐吗?” 我感觉象一些影视剧中的黑社会接头,紧张地点点头:“是的。” 他依然很谨慎:“是你要办证吗?办什么证?” 我试探着问:“是,我想办毕业证,可以吗?要多少钱啊?” 他自豪地说:“你想办什么证件都可以,我们什么都能办!多少钱要看你办的是哪个学校?”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四年前我考上的那家著名大学的名字。想想真是难过,如果四年前我去读了,现在也是本科文凭了。 没想到杨兵却说:“这个不行,你没听说过树大招风吗?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你是我本家我才跟你说,别人我是不会管这些的。我建议你办成教的,因为好象现在只有成教的查不出真假,现在很多人都办成教的,查出来的机会很小。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办也可以,我们全国哪个学校都可以办。” 我叹了一口气:“那就办一个成教的吧。”我说了一个成教学院的名称,我同学有两个就是考上那个学校的。 他点点头:“没问题,100元吧。明天这个时候你还在这儿等我,我给你送来。” 我想起阿文的毕业证只要50元,便跟他讨价还价:“人家办都是50元呢,你怎么100元?” 他便开始哭穷:“100元己经是很少了,还是我看在跟你一个姓的份上呢。别人办都是150元。早些年更贵,专科五百,本科八百。要是九几年,都是成千上万的呢。” 我坚持道:“我只出50元,要是不行我就找别人办了。” 他只好让步:“行行,五十就五十,你要不要同时办身份证、暂住证、健康证?” 我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办身份证,我自己都有呢?” 他“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虽然有身份证也不用,全套都要假的呢。” 我惊讶极了:“为什么啊?” 他意味深长地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呗。” 我“哦”了一声说:“我不需要的。” 他却不放弃:“你要是有朋友需要的,介绍他来找我办,介绍人过来,你也可以从中拿提成,好多人都在我们那儿兼职呢。我们的身份证上是带有防伪标识,做防伪标识的膜都是真的,是从公安局直接拿出来的!” 我惊讶极了:“你们怎么拿得到那种东西?还是真的?” 他得意地说:“这你就别管了,连防伪标识都有,你说我们什么不能办?你要是肯花一、两万元,我们可以到学校给你备案,连成绩、学籍都有。甚至可以通过证件检测仪检测,连教育部的网站都可以查到。” 我简直佩服他了:“莫非,你们上司是教育部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内部秘密,我不会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和很多高校都有业务联系。” 第183章 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和高校合伙贩卖文凭也是一种业务?知道这些,我反而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到现在才想起办假证?所以毫不犹豫地将20元押金及两张照片交给他,并很快约定第二天同一时间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们这边刚刚交接完毕,忽然看到前面来了一个提行李的女孩子。杨兵赶紧丢下我迎向那个女孩,不用问就知道,又去推销他的假证了。 第二天,我又到那个地方,等了好久杨兵才过来,车子骑得飞快,一脸歉意。他还没等我问话便急急地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过来的路上又接了几个活,所以就来晚了。” 我随口问:“做这个的人很多啊?” 今天他不象昨天那样警惕了,得意地说:“那当然,不过现在做的人多了,不如以前赚钱多。前几年做这行的人,现在都成大老板了,都有房有车,就不做这行了。” 他言语之间,并不觉得做这行是什么丢人的事。反而是我,感觉象做贼一样,接过那本红褐色的毕业证,虽然明知是假的,心里还是非常激动,连声说:“做的好快呢,真的太快了。” 他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们做了那么多年了,刻章、打字什么的都有专人负责。你做的是去年的大专毕业证,所以更快些。最怕做那种毕业时间久的。为了逼真,都用专门的黄纸,有的还嫌看上去不旧,我们就得放在灯光上烤或是将表面磨损,那才叫麻烦呢。” 听了他的话,我感觉做他们这行的好象技术含量还蛮高的。可是一打开看到空白处,我却傻了眼:“怎么是空白的?” 他老道地解释说:“成教的系和专业都是手写体,我们只负责做证,不负责填里面的内容。如果你想让我们帮你填也可以,要再交50元填写费,我们会有专人帮你填写,他的字写得比大学教授还好。” 50元可以够我在10元店住五天呢,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刚想将毕业证放进包里,他却拦住了,我奇怪地问:“怎么啦?” 他正色道:“做这个是50元,你只付了20元,还有30元没付呢。全部付完钱这个毕业证才能归你。” 我尴尬万分,连忙将钱递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好脾气地笑笑,接了钱,又递过一张名片给我,再三叮嘱:“你以后要是再做别的证件一定要联系我,要是你有朋友要做也联系我。我们技术最好,很多做这个的其实都是假的。” 我接过了,但他一转身我便扔掉了。这样的名片太多了,要不是看在他是我同姓的份上,我才不找他呢。可同姓有什么用,只拿钱谁都可以办!再说他的姓名,肯定也是假的。 回到十元店,房间正好没人,我偷偷将毕业证打开,一遍遍仔细看着。虽然我没有看过别人的大学毕业证,但这张毕业证无论是排版还是字迹,看不出一丝儿破绽! 我拿起笔,在废纸上练了很久的字,才诚惶诚恐地在毕业证的两个空白处分别填上“中文系”及“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字样。据说做假文凭,填这个专业是最难让人发现破绽的。 我的字迹非常娟秀,和毕业证上原有的铅字大小适当。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张毫无瑕眦的假毕业证,久久不愿意放下。我想起了我那破碎了的大学梦,有那么一刻,我多么希望这张毕业证是真的啊。 蓦地,一个致命的问题跃入脑海:现在什么都可以做假,甚至有人拿假身份证去进厂,那个该死的湖南人齐怀义,他若也办了一张假证进厂,就象一滴水融入大海,连一丝痕迹都不留,找到他谈何容易呢? 虽然我们这些外来工在中国人口中属于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甚至越来越庞大,但我们却依然在夹缝中求生存,处于尴尬的“三不管”状态,即国家不管、原住地不管、暂住地不管。 任何人,只要离开自己的户口所在地,哪怕是由农村到其所属的县城,都属于外来人口,按规定都要办理暂住证,似乎暂住证大于身份证。离开户口所在地,便叫“打工”。我们这些打工者,政府既没有为我们安排工作,也没有为我们提供优质服务,比如失业救济、养老保险等等。另外还有本该享有的政治权利,我都23岁了,还不知道选票长得是什么样子。在东莞打工三年,唯一和政府有联系的,就是丽娟那次被抢,我跟着进了一次派出出,可惜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和原住地也不过是一张身份证的联系。身份证必须本人亲自回原住地照相,然后交四五十块钱办理费。有效期是十年、二十年甚至长期,也就是说,在这期间,除了亲情,原住地不再和你有别的联系。当然,结婚除外,因为女方半年或几个月要回家做一次妇检,否则会被当作违法计划生育政策罚款或将留在原住地的直系亲属抓起来。 至于暂住地,就更别指望了。据说“三无人员”的正确解释应该是“无生活来源、无劳动能力、无法定赡养人”,但这个定义移植到打工者身上,理论上便是无身份证、无暂住证、无用工证明,实际行动上则是“无暂住证”,而具体操作起来,弹性空间就更大了。 如果拿假身份证进厂,一般只有在办理暂住证时才可以验证身份证真假。但办理一个暂住证,动辄几十甚至上百,如果不是工厂统一从工资中扣除,很多人不会主动从微薄的薪水中拿出这笔钱办理。我在“金秋”厂便知道,象“金秋”这样的大厂,为了偷税漏税,向上面虚报人数是家常便饭,成千上万人的只报几百或一千。工厂都会通过本地厂长塞给上面负责的官员一些钱,上面便也就就对这些工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据说每到年底,工厂都要拿出一大在笔钱打发各级别各部门官员,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当然,所谓的极大也是相对的,和工厂所得的好处相比,是微乎其微。但也足够养肥各级别各部门官员了,却亏了国家和工人。 为了与工厂上报的人数相吻合,工厂办理暂住证时,一般只交够上报人数的暂住证费用就行了,为了节约成本,连暂住证都不发放给工人。这样,工人在遇到治安队查暂住证时,便不需要出示暂住证,只要出示厂牌就可以了。但费用,还是会从每个工人的工资中扣除的。所以暂住证,早就失去有效管理暂住人员的作用,这也给了许多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机。也就是说,湖南人齐怀义随便换一个假身份证进入一个厂,被查到的机率几近于零。 第184章 我越想越泄了气。最后只能近乎绝望地鼓励自己:我一定要做人事文员,我一定要找到齐怀义!尽管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它却让我鼓起勇气,在又一个招聘日到来时,拿着假毕业证走进了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和往常一样火爆,似乎从来也没见它不火爆过。特别是十点到十一点的面试高峰期,简直是人挤人,完全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我一边奋力在人群是挤来挤去,一边按着手袋里那本硬硬的毕业证,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稍上规模的人才市场都设有专门的证件检验处,无论什么证件,一到那儿就会被检验出真假。 所以,这张毕业证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能不能瞒过招聘人员?即便是瞒过了,招聘人员是否要验证也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我决定孤注一掷! 因为有了假的大专毕业证,我又用之前积攒下来的空白表格填写了几份个人简历,顺便改动了一下工作经历,即把原先的不懂电脑改为电脑操作不熟练,并加了一年的人事文员工作经验。我本来想改成电脑操作熟练的,那样太容易穿帮,想想还是算了。 我依然只到招聘人事文员的摊位前应聘,无论面试人员怎样冷言冷语,我都赔着笑脸,感觉自己象个奴才。因为底气不足,还是不敢到那些大厂或集团公司的招聘摊位前。和以前受冷遇不同,这次我竟然很快收到五、六家面试通知书,尽管从一个摊位奔波到另一个摊位前,很是紧张忙碌,却感到从不有过的激动。 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虽然己拿到五、六家工厂的面试通知书,但这些都是小厂,在小厂即便是做人事文员,接触到的人也非常少。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撕杀喧闹,人才市场己经比刚才冷清了不少。没有人再进场,出场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很多招聘单位的人己经开始吃饭了。 我依然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摊位前走来走去。最后,我终于战战兢兢兢把目光投向那些大厂或集团公司。当我无意中看到一家名叫“樱之”的日资集团公司摊位时,眼晴不由一亮。 他们也在招聘人事文员,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并且是女性!我看了看招聘要求上方的企业简介,“樱之”是深圳市宝安区FY镇的一家五金厂,专门生产表底表壳,属于跨国集团公司,员工约一万五千人。我原以为“金秋”己经够大了,没想到还有比“金秋”更大的厂,要是在“樱之”做人事文员,每天可以接触到多少人啊,找齐怀义的机会不也是大大增加了吗? 但若进这样的大厂,我的假文凭会不会暴露?忽然想起阿文的那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退一步讲,如果这句话还不足以让我上前应聘的话,那么我第一次来东莞进的是那家永新工艺品厂是加工表链的,莫非是上天的旨意,这次又让我进这家生产表底表壳的大厂吗? 我一边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一步步朝“樱之”厂的摊位前慢慢靠近。摊位前的办公桌上有两份麦当劳套餐,却只有一个人在吃。这个人三十初头的年纪,面容白晰,长相俊美,可惜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胡子刮得倒很干净,但还是在两腮泛着一圈圈若隐若现的青光,让他那张俊美的脸失色不少。 他吸可乐时,我己经小心翼翼地坐在他面前。 他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我在吃饭,等下再来!” 我怯怯地问:“请问,你们还招聘人事文员吗?” 听了这话,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大约见我是个女孩,脸色也缓和下来:“招啊,你要应聘吗?” 我赶紧把个人简历放到他面前,他看过便问:“你在制衣厂上过班?” 我点点头:“嗯。” 他同情地说说:“制衣厂,是血汗工厂中的血汗工厂,听说经常通宵加班,没有休息天是常事。” 我苦笑一声:“是啊,己经习惯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向我伸出手:“证件。” 我只好诚惶诚恐地把身份证和假毕业证恭敬地递给他,唉,真是做贼心虚。正在这时,他的同伴回来了。这是一个高瘦的男人,我忽然感到这个人好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 那个高瘦的男人竟然也多看了我几眼,这更让我确信我见过他。 不论见过没见过,为了增加应聘成功的机率,我厚着脸皮和他套着近乎:“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呢?” 他不动声色道:“是吗?” “络腮胡”忽然笑眯眯地把我的人个简历和毕业证一起推给他,同时狡黠地问:“王磊,你看看这个毕业证。” 我心里一沉,意识到“络腮胡”怀疑我的毕业证了。但同时也想起面前这个叫王磊的人确实是我见过的。那还是2000年我刚来东莞的时候,陈刚给我和丽娟租住的房子里,除了阿玲夫妻,就是他了。虽然他少言寡语,但我对他印象深刻。特别是遭遇治安队查暂住证那夜,要不是他把我们带到山上躲藏,真不知道被队抓进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络腮胡”这样一说,我以为在这次招聘中,王磊有最终决定权。这次不能再被动了,我要抓住这千裁难逢的好机会,所以赶紧大声说:“王磊,我叫杨海燕,我认识你,你是湖北人,我刚来东莞就认识你!” 王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只是“哦”了一声,淡淡地说:“是的,我也想起来了。好象是四年前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拼命点头,并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看在和我认识的份上,能放我一马。但他只简单扫了一眼,就将个人简历和毕业证推给我,礼貌地说:“我们公司有专门的证件检验仪,高中以上学历都要经过严格检验的。” 假毕业证被人当场戳穿,我感觉脸烧得很厉害,但还是死撑着,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问:“我,我这个是真的,你们为什么要说是假的呢?” “络腮胡”得意地比划着:“你自己看看,这么低级的错误!你毕业证上的字迹和你个人简历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杨小姐,你不会说毕业证是学校让你们自己填的吧。” 真该死,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我顿感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 撂下这话,便再也顾不上去和谁套近乎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走人。 王磊大约是于心不忍,安慰道:“其实,你不一定要拿假毕业证应聘,你可以先进一个大厂,大厂机会多一些,然后凭借自己的努力,从普通员工一步步做起。很多公司更看重一个人的能力而不是文凭。” 第185章 我很想说,既然不看重文凭为什么你们招聘还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呢?为什么你们还有证件检验仪呢?但话都嘴边我又咽了回去,而是机灵地问:“你们厂也很大,那你们厂招不招工,我进你们厂好不好?” 王磊一愣,谁知还没等他回答,“络腮胡”便满口答应,热情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厂工资也不错,刚进去少一些,但老员工可以每月可以拿到两千块。除了赶货,平均每天加班到12点左右,肯定比制衣厂轻松多了。现在正在在大量招聘普工,现在珠三角民工荒啊。这上面有地址,你要是不嫌远,就来吧。” 我看到王磊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真是白认识了他一场,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才不管他高不高兴呢。当即拿起笔抄下“樱之”的地址。这次来东莞,我感觉自己己经在不知道不觉间变得势利起来了。 一万五千人的大厂啊,就算不能做人事文员,我也可以认识好多人呢,找到齐怀义机会就更大些。再说我一直认为,深圳掘起比东莞早,劳动法贯彻得比东莞要彻底得多!肯定不会象在东莞似的,要受那么多不公平待遇。 虽然去“樱之”厂暂时只能做普工,不如到那些小厂做人事文员轻松。但我身上的钱己经不多了,所以考虑再三,第二天一早,我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坐上一辆驶往深圳的大巴。 尽管不是周未,车厢里人还是很多。似乎从一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起,人就没见少过。幸好东莞是始发站,所以我还是坐到了一个车厢中后的位置。因为提着行李,所以坐在外侧。大巴经过东莞ZT镇车站的时候,还没停稳,就看到几个“烂仔”模样的人向这辆车靠拢,我心里不由一紧。 车门打开,其中有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也随着人流下了车。女孩长得小巧瘦弱,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肩包,她谨慎地把肩包放在胸前。看她这样谨慎地背包,我知道女孩应该在这边呆过一段时间的,为了防止被抢劫,现在街上的女孩几乎都是这样背包。 刚想把目光移到别处,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女孩己被扑倒地在,几个“烂仔”一拥而上,扯项链的扯项链,抢包的抢包。女孩紧紧护着手里的包,奋力挣扎,但周围的人全都目光冷漠。因为女孩的激烈反抗,烂仔们一时得不了手,竟然凶狠地对她拳打脚踢。女孩只好丢下包,双手紧紧抱着头,但还是很快被踢倒在地上,小巧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 几个烂仔得手后便作鸟兽散,女孩这才慢慢地坐地上坐起来。因为刚才的挣扎,她的小T恤也被卷了起来,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胸脯,周围刚才还很冷漠的人纷纷将淫邪的目光对准她的胸脯,有几个男人还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女孩非常镇静,没有任何的羞愧,只是机械地把衣服放下来,然后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最后一个残存的塑料袋。 不远处的治安员好象现在才发现一般,慢吞吞地走过来问着女孩发生了什么事。女孩摇摇头,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有说,收拾好塑料袋便迅速离开。自始至终,除了尖叫,她没有哭,没有告饶,没有求救,没有愤怒,有的只是默默的承受和听天由命。 我更紧地拉着行李箱,眼晴盯着身边每个人,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公车又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不时有人下车,也不时有人上车。在快进入深圳时,又上来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大约三、四十岁,一个长脸一个方脸。他们象很多人一样,上车后迅速向全车扫了一眼,正好坐在我内侧的那个人下了车,“方脸”立刻坐下了,“长脸”站在我身旁。这两个人穿不土不洋,不干净也不邋溻,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我依然紧紧抓着行李箱。 公车是空调车,人坐在里面虽然凉快,但很闷。为防止更闷,车上标出有“严禁吸烟”的字样。但“方脸”竟然拿出一根烟点上,并深深吸了一口,望着烟头上迅速冒出的烟雾,我感觉到一丝恐慌,回家前在广州火车站“邮政招待所”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一直怀疑那个女人点的蚊香或抽的烟里有迷药的成份。所以这次,我立刻屏住呼吸,并将头偏向没有烟雾的方向。 这时,前面的售票员看到有人抽烟,便厉声制止:“不准抽烟!” 但“方脸”好似没听见,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在他的这口烟雾马上喷出之际,我果断站起身来,拉着行李箱连滚带爬逃到了司机的座位后面,被我和我的行李箱绊到的人生气地责备着,我吓得一声都不敢吭。悄悄回头再看时,“方脸”和“长脸”很快下了车,而原先坐在他们身边的几人,有的呵欠连天,有的己经打起了瞌睡。 我更加确信了刚才的判断,想想真是后怕。有关迷药被骗的事情太普遍了,骗钱还好说,最怕的是被他们骗去卖掉。据说他们一般会盯着年轻的女孩子,漂亮的就逼迫卖Yin,丑点的就卖到偏远的地方给娶不上老婆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这两种结果的无论哪种,都是生不如死。要是被贩卖活体器官的人骗去了,更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巴很快到站了,我站在车如流水的大道上,茫然无措。阳光很大,柏油路都被晒化了,晒得我脸上也火辣辣得疼。每有巴士驶过,便会留下一串难闻的汽油味,呛得我胃里极不舒服。上次和沈洲来过一次深圳,那时虽然大多数时间是坐在车上,但明显感觉关外和关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现在看来,深圳的关外和东莞并没有什么不同。 很快有一群摩托车仔围了上来,他们横冲直撞,有两辆差点撞到我身上。我紧张地左躲右闪,他们似乎都很热情,但一问价钱,却都是十块八块的。他们肯定是故意抬高价钱。 我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是做坐公车吧。”便引来一阵嘘声。 其中有一个离我最近的摩托车仔还破口大骂:“臭鸡婆,小心被汽车撞死。” 另一个和我讲过价钱的摩托车仔则大声狂笑:“妹仔嫌贵是不是?你要是陪我玩一夜,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其他摩托车仔立刻“呵呵”大笑。 这些极具侮辱性质的话就响在我耳边,骂我的人就在我身后,但我连头都不敢回,狼狈地拉着行李箱,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路上不时驶过一辆辆破旧的小巴,我要乘坐的是1路小巴。等了好一会儿,1路小巴才姗姗来迟。虽然小巴又旧又破,座位早就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坐上去也很不舒服,但只要两块钱,比摩托车便宜好多倍呢。 第186章 售票员虽然面无表情,但非常尽职,到达“樱之”厂时,她报出了站名。我暗想,樱之厂在这一带应该很有名气吧,竟然也算一个小站。 和 “金秋”厂相比,樱之占地面积更广,厂房却陈旧许多,不过很是干净。大门装修得尤为庄严,特别是烫金的“樱之”两个字,古朴苍力,极具气势。 正对大门的是一条笔直宽敝的水泥路,水泥路两边有两条绿荫荫的草坪,水泥路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一般,不由让人想到欧阳修《蝶恋花》中的名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只是这里没有杨柳堆烟,草坪两边倒是有一幢幢钢筋水泥建成的楼房无数。 但门口的招聘栏并没有招聘普工的广告,我很着急,行李都带来了,要是进不了这个厂,今晚怎么办啊?只好怯怯地去问大门的值班保安,保安倒还热情,说正大门只招职员级以上人员,他要我再绕一大圈,到位于生活区大门处的普工招聘点。 我害怕错过招聘时间,只好拖着行李箱,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走了好久才找到生活区大门口,大门口果然写着“普工招聘点“的字样,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个女孩正在检验证件,合格的都放进去,外面只剩几个人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起得早,再迟一步就赶不上今天的面试了。我自觉地排在那几个人的后面,手忙脚乱地把身份证和高中毕业证拿出来时,正好轮到我。 走近了我才发现,这个检验证件的女孩看上去很显老,后背微驼,皮肤比较粗糙,但眼晴很大,闪着极精明的光。我一手提着行李箱,递证件就有些慢了,这让她很不高兴,瞪了我一眼,厉声说:“磨蹭什么!” 在她看我证件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她胸前的厂牌,只见上面写着“人事部管理员苗先婷”的字样。我以前只知道文员和高级文员,实在不明白管理员是什么职务。 苗先婷看过我证件后,确定无误,示意保安把我放进去。 招聘室很大,摆满了乳白色的单人桌凳,六、七十人还占不到一半的座位。和电子厂、制衣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不同,这里性别好象平均一些。后来才知道,厂方非常希望能招女工的工种都招女工,因为女工性格大多温顺,胆小怕事,容易被驯服,很少闹事,方便管理。但五金厂需要男工的工种却很多,并且现在也很难找到人,所以男工就越来越多了。 很快有一个保安进来每人发了一张《新员工入职申请表》,苗先婷简略说了一下填法,就出去了。 因为填过好多次这种表格了,所以填起来驾轻就熟。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填好,但苗先婷还没有回来,于是几个之前熟悉的人开始小声聊天,很快聊天的人便越来越多。厂里招聘普工学历是高中或中专以上,年龄要求是16岁到23岁,所以这些有都很小,有很多看上去刚刚初中毕业,有几个竟然是年出生的,还有一个是91年出生,拿的是别人的身份证。招聘要求真让我糊涂,16岁怎么可能中专毕业呢? 我自嘲道:“我1年的,和你们相比,都算老人了。” 前面一个眼晴不大但极秀气的女孩回头冲我一笑,友好地说:“我和你一样大。以前樱之招工都要求年龄1岁到22岁的,现在不好招工,所以才放宽年龄限制,要不象我们这样老的人就进不来了。” 我庆幸道:“幸亏早来了几个月,要是明年再来,就超龄了。” 因为在这群人中,我们两个算是大龄,不免惺惺相惜。她告诉我她叫薛雪,我们正想进一步攀谈,苗先婷进来了,招聘室立刻安静下来。全部把表格收上后,她告诉我们,三个月试用期内底薪三百九十元,五天工作制,工资是底薪、加班费和全勤奖等等,试用期满根据个人表现,工资会做相应上调。 底薪三百九十元?怎么这么低!我不知道加班和全勤奖如何算法,也不知道“络腮胡”所说的老员工可以拿两千元是怎么拿到的?我很想问一下,但转念一想,工厂在深圳,规模又这么大,还是日资企业,工资肯定不会少的。 苗先婷又简单讲解了一下樱之厂的历史。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厂房这么旧呢,原来己经有15年历史了。 接着,她滔滔不绝地列举了樱之厂的种种优势,比如规模宏大、薪水稳定、福利待遇好及升职机会多等等,说得我们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成为樱之厂的一员。但随即她却话锋一转,要我们交300元押金。这300元押金用途是:体检费0元,两套冬装60元,两套夏装40元,厂牌50元,工具费70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怎么这么贵?东莞办理一个健康证才只要50块钱呢。” 苗先婷高声抢白道:“深圳是深圳,东莞是东莞!” 我只好讪讪地闭了嘴。这次离家,我带了一千二百元,除去近600元的路费和到东莞后的花销,只剩下229元了,这229元还是我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我以为押金最多200元,没想到竟然是300元。 一时惊叹声四起,特别是有几个男孩子,竟然异口同声问:“可不可以上班后从工资中扣除?” 苗先婷想都不想便拒绝了:“不行,没有这个先例!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回去拿!” 相比较这些人,我有过极为丰富的打工经验,知道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只好打起自己行李箱的主意。一分钱都难倒英雄汉,何况是0块钱呢!因为上次回家心情不好,被子、水桶什么的都没带回去,所以这次也没带什么东西过来。现在我身上惟一值钱的就是那个花300元买回来的旧手机了。一年前买回来时就是二手,现在款式更是落伍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拿出手机,小声问周围的人:“谁要手机?这个手机我便宜卖了,100元,当时是1200元买的,里面刚充了50元话费。”为了好卖,我撒了个谎。 但周围的人纷纷摇头,可以理解,她们也在为自己的押金发愁呢。招聘室很快又来了一个女孩。苗先婷介绍说:“这是财务部出纳员,来收押金的,身上带钱的快过来交押金,等一下还要去体检呢。” 就在我感到绝望之际,一个刚交过押金的男孩走到我身旁,他望了望我的手机,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带着哭腔说:“便宜卖了,100元,你把这手机买去好吗?里面刚充了50元话费,你只给我一百元就行了。” 第187章 男孩把手机拿过去,左看右看,果断地说:“我买了,50元。” 我几乎是哀求了:“0元好不好,我总要凑够押金吧。或者手机你拿去,就算我借你0元好了,发工资我再还你。” 薛雪也细声细气地说:“同一天进厂也算缘份,你就权当帮忙好了。”另外几个女孩也纷纷帮我说话。 男孩不好再坚持,拿出钱包点钱。苗先婷又在催促大家交押金,男孩点钱时那慢腾腾的动作真是急死人,我很害怕他突然不买了。他的钱包里还有几张粉红色的钞票,那些粉红色的钞票此刻在我看来,象花儿一般美丽,不,比花儿还美丽十倍、百倍!因为花儿没有任何实用价值,而那些粉红色的钞票,我却可以用来交押金,用来买好多好多我喜欢的东西。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我真恨不得把那些钞票抢过来,全部装进自己的口袋! 好在男孩并没有中途变卦,当他把0块钱递到我手里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把一堆厚厚的十元、二十元共300元交给出纳员,很快换来一张薄薄的收据。 还是有十几个人没有交,有两个男孩仍在苦苦纠缠苗先婷,希望押金在他们进厂后的工资中扣除。苗先婷不胜其烦,最后还是保安把他们赶了出去。 苗先婷点了十几个没有交押金的人名,让他们回去,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来。她的口气不容置疑,那十几个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她又让己经交过押金的5人排成两队,浩浩荡荡地往FY镇人民医院走去。有一个以前在厂里做过的女孩说,FY镇人民医院是樱之厂办理健康证的定点医院。 原来樱之座落在FY镇的外围,距离人民医院仅有十分钟的路程,所以很快就到了。望着人民医院气势不凡的高楼上那个大大的“十”字,我忽然害怕起来:要是检查出身体有病怎么办啊? 于是抬头望天,在心里反复祈祷:愿爸爸的在天之灵、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上帝耶酥及世间所存在的一切神灵保佑我平安无事吧。 虽然FY镇人民医院是樱之厂体检定点医院,但苗先婷却对设在一楼的收费处视而不见,领着我们直奔楼梯而去,爬到五楼才停了下来。 一上五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防保科”三个大字。偌大的房间里摆放着两排长长的办公桌,办公桌两旁坐满了人,工作人员全部戴着一次性手套,有穿蓝色制服的,也有穿白大褂的。因为治安队的原因,我一看穿制服的就有些紧张,虽然这制服是蓝色的。 前来体检的人很多,把偌大的防保科挤得满满的,于是只好等。那两队人体检的速度比较快,轮到我们时,最前面的苗先婷不知和他们交涉了什么,队伍也开始移动起来。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先是在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那儿领了张表格,表格上己经在需要检测的项目上附有相应的条形码。大多是常规检查,看得出,是以检乙肝为主。 432。 首先填上名字、性别等基本情况,然后随着队伍的移动,又来到另一个人穿白大褂的人面前。这个人问了身高体重,记在表格上,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他身后就是测量仪,但并没有使用。依次类推,后面的“制服”及“白大褂”们也只是问一些基本情况,然后在表格上签上各自的大名。 只是没想到的是,还有人用一个小小的摄象头给我们照数码照,照完后就开始抽血。抽血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两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工作人员正拿着笔,在一摞体检表上狂勾。我心里阴暗地猜测起来,是否他们为了省事,并没有完全按照规定化验? 很自然就想起刚才苗先婷说的话:“深圳是深圳,东莞是东莞。”深圳确实比东莞发达,连办健康证都己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而在东莞,虽然现在验血也开始严格查看身份证了,但照片都是本人提供,要是有长得相象的,还是可以找人代替体检。相信在深圳这套完整的程序面前,全国那十分之一的乙肝病毒携带者简直是无可遁形! 好在珠三角开发得早,当地政府的传染病意识也提高了不少,现在不象以前,乙肝病毒携带者中的小三阳因为没有传染性,己经可以办理健康证了。但在后起之秀长三角一带,仍然视所有乙肝病毒携带者中的小三阳为洪水猛兽! 抽过血后,还有人给我们打针,问了才知,这是麻疹疫苗。我暗想,真是多此一举,麻疹疫苗我早在小学时就打过了。但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己,当然不敢说出来。 打完麻疹疫苗,男孩就到下面的医院做光胸透,女孩则留下来验尿,我知道验尿为了察看是否怀孕,怀孕和乙肝病毒携带者中的大三阳一样,工厂一概不接受。 在拿盛尿液的小塑料杯时,我无意中看到对面墙上“体检须知”中的流程图,乙肝检测程序那项,竟然写着不合格者“调离岗位治疗”的字样,不禁莞尔:无数的医疗权威机构一直宣称,人类至今还没研制出彻底消灭乙肝病毒的药品,叫人怎么治疗啊? 在那个小小的塑料杯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到冼手间门口排队。虽说我不再是少不理事的小女孩,虽说病不羞医,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端着自己的尿液来回穿梭,还是感到无地自容。那些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特别是那个91年出生的小女孩,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来月经。这些女孩大部分是第一次外出打工,她们很多人还不知道验尿是为了什么。 女孩们端着自己淡黄色的尿液,稚气的脸上满是尴尬,有的连脸都羞红了,拼命想把盛着尿液的小塑料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但越想藏越藏不住.其中一个女孩因为慌乱,竟然把尿液洒了出来,弄得满手都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验完尿,在“防保科”中的所有检测程序暂时告一段落,女工们也陆续去楼下做光胸透了。 没想到做胸透的时候,医生竟然叫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走进胸透视室。两个人一起怎么做胸透啊?没想到我刚一犹豫,医生竟然骂骂咧咧的。我怕惹恼了他没病也给我透出病来,只好灰溜溜地和那个女孩一起进去了。 胸透完毕,苗先婷又每人发给我们一张培训单,凭单到一个教室后,由一个穿制服的老师给我们一本有关五金制造业的学习材料和试卷,然后在老师的指导下填完试卷空格,其实就是开卷考试。交卷的时候,老师直接从电脑系统中给我们打出一张《卫生培训合格证》,证件有效期为两年,仅限深圳范围内使用。 第188章 至此,全部体检才算结束。 虽然我们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要体检结果全部出来后才能正式办理入职手续。而健康证要到第三天中午才能拿到。全部体检完毕,苗先婷让我们自由活动,并叮嘱下午三点再回工厂集合。原来在拿到健康证之前,我们还要进行新员工入职培训。 人群立刻散去,我赶忙追上苗先婷,着急地问:“苗、苗管理员,那今晚可以安排我住宿吗?” 她不耐烦地说:“不行!” 明知道再求也没有用,但我还是带着哭腔说:“我直接从东莞过来,不认识一个人,身上也没有钱,你就帮我一下吧。” 她这次连回答都懒得回了,正好前面来了一辆大巴,她立刻跳了上去。望着大巴车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在金秋厂大解雇时,那个叫于小逢的男孩。此情此景,我和他是何其相似啊。虽然那时候我也理解于小逢的孤苦伶仃与茫然无助,但真的置身事中,我更感到痛彻心扉! 我不知怎样回到樱之的,但因为不是正式员工,也只能在大门外徘徊,幸好行李箱暂时可以放在保安室。站得久了,双腿都有些僵直了,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我这才想起,为了赶时间,早上走得匆忙,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从樱之厂穿过一条柏油路,对面有很多家快餐店。转了好几圈,最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铁皮房前停了下来。这个铁皮房也在卖快餐,饭菜都摆在门前的空地上。米饭只要一块钱,菜有五毛钱一份的,也有一块钱一份的。为了节省,我要了一块钱的米饭再加五毛钱的通心菜。米饭又粗又黄,还带着霉味,吃在嘴里“沙沙”作响,标准的“民工粮”。真难为他们了,粮食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能保存下来,着实不易。通心菜则是黑黄黑黄的,不过老板打菜的时候,带了一些汤汁。好在菜和饭是打在一个半大的碟子里的,我将两样东西胡乱拌了几下,闭着眼晴吞了下去。 虽然饭菜不好,但吃完后,我却在盘子底看到这样两句话:“我要过上体面的生活,吃这点苦算什么?”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完之后是辛酸,不知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受过这两句话的鼓励。但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我吃了这么多苦还没有过上体面的生活,而有的人,一点苦都不要吃,便生来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呢? 大约是我要的菜太少了,放下盘子多坐了一会儿,老板的脸色便很不好看。再加上现在正处于午饭的高峰期,很多穿着工衣的人前来就餐,其中夹杂着不少樱之厂员工。凳子早就不够用了,有的人干脆坐在地上。我很不好意思,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精心算计着,一块五一顿饭,身上的七块五还可以吃五顿。明天三顿,后天两天,正好是五顿。要是明天和后天早饭不吃或只吃一个馒头,还可以省下两、三块钱呢。 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打工生活真是失败。差不多是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为吃饭发愁;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再次为吃饭发愁;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我不但为吃饭发愁,还要为住宿发愁! 我又回到写着“普工招聘点”的厂门口,捡了一块干净些的水泥台级坐下。机械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非常羡慕。这些人都有住的地方,而我晚上住在哪里呢?在这儿我没有一个熟人,虽然和那个王磊以前也算认识,但毕竟是萍水相逢,他连这个厂都不想让我进,怎么敢奢求他帮我解决住宿问题呢? 好不容易熬到三点,上午那些人也都过来了,保安员便开门叫我们进去。 这次苗先婷并没有让我们进招聘室,而是带到隔壁写着“普工培训室”字样的房间。这个房间和招聘室差不多大,里面也摆满了和招聘室一样的单人桌凳。讲台除了一张课桌,还有一大一小两块白板。课桌边坐着一个笑眯眯的男人。男人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看我们进来,友好地笑笑。 苗先婷介绍说:“这是人事部主任金自立,由他给你们进行新员工培训。”说完便招呼保安把一大摞小本本放在课桌上,然后就退了出去。 那些小本本是《员工手册》,金自立发给我们后,就起身在白板上写下“新员工培训”几个字。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但他的人却很矮,我目测了一下,应该在一米六左右吧。原以为樱之这样的日资集团公司,又是人事部主任,就算长得不是英俊潇洒也应该相貌端庄吧,没想到却如此猥琐。 想想真是悲哀,前段时间应聘人事文员,即便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厂,女文员的条件都要求相貌端庄,有的甚至要求相貌气质俱佳。可对于男人,似乎相貌方面并没有特别要求。身为女性,真是命苦。 扔下白板笔,金自立象孩子一样拍着巴掌,热情洋溢地对我们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连重复了四遍,又让我们学他的样子,连喊了好几遍。很多女孩都不好意思,但在他的不断鼓励下,大家的情绪很快被调动起来,为了表现,有几个男孩甚至喊声得脸红脖子粗的。自从离开学校,我再没见过这么热烈的氛围,不禁受了感染,也跟着大声叫起来。 但金自立对我们的表现并不满意,他说我们的声音还不够大,还有少部分人的积极性并没有被调动起来。于是我们又喊,直到喊得地动山摇,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在白板上写下两行字。 培训对象:新入职员工。 培训目标:帮助新入职员工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了解掌握现代职场所需要的态度、知识和技能。 我很快发现,他所讲的,都是《员工手册》上的内容。相比较他现在所讲的内容,我更对工资和厂纪厂规感兴趣。 但还没等我细看,金自立便起身宣布:“今天的培训到此结束,明天继续,早上八点钟在门口集合。” 他的话音刚落,下班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我想起今晚的住宿还没有着落,刚才好不容易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再次低沉下来。更让我苦恼的时,保安叫嚷着让我把放在保安室的行李箱拉走。我只好拉着行李箱走出厂门,双腿好似有千斤重。 还是常言说得好啊:“在家千山好,出门一时难!” 正在我不知该往哪里去时,一眼望见不远处的薛雪。尽管和她今天刚认识,情轻缘浅,但我还是象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步跑上去,开门见山地问:“薛雪,我在这边谁也不认识,身上也没有钱,你能帮我找一个住的地方吗?” 薛雪为难道:“我倒是租了房,可我和老公一起住的呢。” 第189章 我好象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热切地说:“我住地板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想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挨两个晚上就行了。” 薛雪很不情愿道:“那,好吧,房间有一个小阳台,或者你睡阳台吧。” 我激动得差点哭了,连声说:“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薛雪收留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一旦决定下来,还是很友好的。她和老公都是江西人,非常恩爱。她一路上都在讲着那个叫阿新的男人,要不是她说我真看不出来,她己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妈妈的。 阿新是樱之电镀工场操作员,虽说电镀工场的工资是在樱之算是比较高的,但没有安全防护措施,时间久了会影响生育,所以两人才提前结了婚。 薛雪之前在一个叫“兴盛”的台资家俱厂上班,虽然不在毒性最大的油漆车间,但每天也要吸入大量锯木屑。并且生产线上没有凳子,一般员工都必须站着干活,不得说话。在厂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假设在车间里设凳子并允许说话,将会影响员工的工作效率。刚开始时,她很不习惯,不但筋疲力尽,双脚也生满了水泡。 每天从早上八点最少站到夜里十一点,赶货时便要加通宵,经常有人因经常加班过度劳累晕倒在车间。对于在车间晕倒的员工,厂方不但没有任何补助,还埋怨员工素质太差:“招进厂的1000人,有500人身本来就有病!” 遇到晚上倒班,员工们吃过晚饭只能在楼梯上坐一会儿,然后进入车间直到第二天清晨。如果有人不小心在楼梯里躺着睡了,还要被管理人员记过罚款。 虽然工资相对樱之厂要高一些,但她己经在那里做了两年,不敢再做下去了,又苦又累倒是其次,有很多和她同时进厂的人都得了或轻微或严重的职业病。 我愤愤不平道:“这么多人得病,要是不给治,可以去告他们,让他们赔钱!” 她无奈地说:“治倒是给治。因为兴盛得病的员工太多了,他们还联系了附近几家职业病高发工厂,成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医院。但有什么用呢,症状轻微的给治,但还要你自己花钱,最多优惠八折,医生也不会告诉你得的是职业病。症状严重的呢,医药费那么贵,谁治得起?治不好就不能再打工了,只好回家。至于赔钱,更是想都别想,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理解地点点头,不解地问:“兴盛职业病这样泛滥,还有人去吗?” 她苦笑道:“工资高呗,我辞职时,每个月都能拿到一千一百五十块了。在别的厂,普通女工很少拿到这么高的工资。” 谈话间,己经来到她的出租屋前。这儿离樱之有好长一段距离,但有好多出租屋,以前应该是本地人的聚集地,现在都出租给外来工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很多和我们年龄相当的打工仔打工妹出入其间。有的人己经端着碗吃饭,有的人正在房间里开始炒菜,有的人正提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为何,我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怪味儿。 薛雪的出租屋是在二楼,她打开房门,一股热浪就迎面扑来过来,刚才那股怪味儿就更浓了。我吸了吸鼻子,脱口而出:“好大的怪味。” 她用手一指:“你到阳台上看,隔壁就是我以前做过的兴盛厂,这房间正好和油漆车间挨在一起,味道能不大吗?” 我望着那一溜矮矮的房子,惊讶极了:“油漆里含有甲醛及很多有害气体,非常影响人体健康,上面没有人来查吗?” 她撇撇嘴:“没办法查的,油漆车间的门白天锁着,油漆工在宿舍睡觉,都到半夜才开始工作。” 我失声大叫:“怎么可能没办法查?兴盛虽然很大,但这个车间也不小啊?” 她笑笑:“有什么办法?现在味道还不算什么,到夜里才让人受不了呢,就是把门窗关得死死的,油漆味还是能跑进来。” 我不解地问:“明知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住在这儿?” 她叹了一口气:“还不是贪图房租便宜。阿新的爸妈都是下岗工人,每月只能拿到350块钱,除去房租水电,所剩无几。孩子刚满月我就出来了,现在在家跟着爷爷奶奶还好,明年就要上幼儿圆了,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哪样不需要花钱?” 我知道触到她痛处了,赶紧闭了嘴。 房子并不小,但除去一张单人床、一张小茶几、煤气罐、煤气灶、锅碗瓢勺和油盐酱醋,便不剩多少空间了。房间和阳台有一道门隔着,阳台很狭小,旁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还是敝口的。环境这样差,我都不知道夜里怎么睡? 但再差的环境也比流落街头要强! 话话间,薛雪变戏法地从茶几下端出中午吃剩的半碗清炒辣椒、一个透明包装袋里还剩几根萝卜干、一碗剩饭。因为我的到来,她又炒了一只土豆丝,还在高压锅里做了一碗米饭。她似乎有些羞愧于饭菜的简陋,但对我来说,却犹如雪中送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不但把我领回家,提供住的地方,还做饭给我吃,这份情意,让我万分感激! 吃过饭冲完凉,随便聊了几句,我很自觉地将阳台简单清理了一下,拿着一床半破的席子铺在阳台上。阳台上正好有两块砖头,垫在席子下当枕头,倒也合适。 但我睡不着,深圳八、九月份的天气,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并且蚊子多得吓人。大约11点的时候,阿新回来了,我赶紧装睡。又热蚊子又咬,装睡也需要很大的毅力。 我听到薛雪向阿新解释阳台上为什么多了一个人,阿新倒是没有异议。只是他上卫生间的时候,虽然装睡,我也感觉非常尴尬,因为了卫生间是敝口的,而我的脚,正对着卫生间的门! 好不容易等他上完卫生间并洗涮完毕,忽然感觉空气中的怪味骤然大起来,并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唰唰”声,根据刚才薛雪所讲,我知道这是隔壁的兴盛厂油漆车间开始工作了。因为味道太大,阿新很自然地将房间和阳台之间的门关上了。 我烦躁地躺在阳台上,闷热的天气、刺鼻的油漆味、一阵紧似一阵的“唰唰”声、围绕着我“嗡嗡”乱叫并不停撕咬的蚊子,象四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我强烈地体验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直到天快亮时,油漆车间的“唰唰”声才嘎然而止,油漆味却久久没有散去。天气却清凉起来,忙碌了一夜的蚊子也去睡觉了。但刚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薛雪就把我推醒了。 阿新是个瘦弱的大男孩,很友好地和我打着招呼。三个人轮流洗涮了一下,便匆匆出了门。为了省钱,阿新要去厂里吃早餐,我很奢侈地花两块钱买了四个“狗不理”包子,薛雪两个,我两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第190章 “普工招聘点”其实就是樱之厂的生活区大门。早上的生活区大门极为热闹,在外面租房子的员工们,穿着代表不同工场、不同颜色、不同职位的服装涌入厂内,这些人都是步履匆匆、目不斜视,象潮水一样涌进工厂。 我和薛雪也拿着《录取通知书》汇入人流。入口处站着一个理着平头的矮个子男人,男人五十多岁的年纪,态度谦恭,很是斯文儒雅。他站在门口,对着涌进工厂的人流,一个劲儿地鞠躬,嘴里不停地说:“早上好!辛苦了!” 我小声问走在旁边的薛雪:“刚才那人是谁啊?” 薛雪“嘘”了一声:“我以前来找阿新见过他,听说他每天早晨都站在那儿,是樱之厂的总经理,日本人。” 我惊讶极了,回头再望那个矮个子男人,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地鞠躬呢。我不由感慨万分,以前看到的战争片里日本人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似乎还挺谦和的样子。无论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做为总经理能做到这点,真的很值得敬佩。 再想想我们的那些官员,不要说一万五千人的工厂总经理了,就是那些稍微有几个臭钱的暴发户,那个不是财大气粗、昂首挺胸,根本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的呢?更别提对自己的员工行礼问候了。 工厂内传来《运动员进行曲》那熟悉的旋律,薛雪告诉我,虽然早晨是:00准时上班,但全体员工7:30就要到操场上集合,若有迟到或不到的,都按正常上班奖惩条便处以相应罚款。一般是跑步20分钟后打卡进入车间,然后再开10分钟早会。 果然,7:50,《运动员进行曲》便停止了。到:00,保安检查了录取通知书就放我们进去了。金自立己经站在讲台上,看到我们,微笑着招呼:“早上好。” 我们也学着他说:“早上好。” 今天培训的主要内容是《公司概况》和《厂纪厂规》。讲课之前,金自立拿出一块长方形的白板,白板上方写着“樱之五金厂组织架构图”,然后就是一些小方格和箭头,还写着职务及人名。 “组织架构图”这个名词,是我打工三年第一次听说。 樱之厂主要生产表底、表壳、电镀及成品手表的装配,从手表配件到成品手表,具备完整的一条龙生产线。共有行政及财务中心、品质管理中心、表壳工场、表面处理场等等30多个部门,各部门还设有科、组及班等等。 厂内最高负责人是总经理田中成,副总经理也是清一色的日本人名,中国人做到的最高职位是经理级别。在组织架构上,我很意外地看到王磊的名字,竟然是技术一部的副经理,只是不知道此王磊是否彼王磊。姓王本是中国三大姓之一,名磊更是极常用的一个字,不知有多少重名重姓的呢。 为了增强员工的向心力和归属感,厂内还设有阅览室、投影室、电视室、卡拉OK室、生日晚会、蓝球厂及各种娱乐设施。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还有一份企业内刊《樱之人》,每周出一期。 所有这一切,对于以前总做车间“机器”的我来说,是多么新奇啊。我的视野似乎一下子开阔起来,预感到一个崭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打工生活即将呈现在我的面前。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接下来严格的《厂纪厂规》及《奖惩条例》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论是《工衣管理规定》、《厂服管理规定》、《宿舍管理规》还是《车间管理制度》等等等等,都以罚款为最终手段。甚至连厂服钮扣没扣好、厂牌戴反、被子叠得不整齐都在罚款之列。罚款最轻的是五块钱,记大过一次竟然是300元!所有这些规定,均由所属主管及6S稽核员监督,一有违反,立刻开具罚款单并在当月工资中扣除。 细数了一下,罚款项目竟然达七十八条之多!看来从此要更加小心翼翼才是。 因为不好意思太麻烦薛雪,今天的两顿饭我都是在外面吃的,每顿一块五毛钱,身上还剩下2。5元,正好够明天的早餐和中餐。如果体检正常,后天下午就可以正式成为樱之厂的一员,厂内包食宿,就不用花钱了。怕的是体检不合格,那就只好睡大街了。事到如今,一切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天,金自立又给我们培训了《薪酬制度》等等一系列和工资相关的制度。樱之厂的普工叫操作员,操作员新入职底薪为每月390元,调薪依据试用期表现,最高为S级,然后依次为A级、B级、C级及D级。S级可在底薪的基础上加50元,A级加30,B级加10,C级底薪不变,D级为试用不合格,做离职处理。 每年四月份全体人员都有一次调薪机会,调薪时亦按照此标准。 除了底薪和加班费,另外还设有绩效奖﹑全勤奖﹑长期服务奖,勤工奖﹑膳食津贴﹑夜宵津贴(夜班人员)﹑站立津贴﹑生活津贴﹑技能津贴﹑职务津贴(管理级人员)﹑房屋津贴(管理级人员)等等。 老打工的都知道这个道理,这些所谓的“奖”及“津贴”对工资的影响并不大。对于我们一线工人来说,是靠加班费挣钱。加班费高,工资就高;加班费少,工资就少。 在东莞,计时工资的加班费一般都是固定的,好点的厂是每小时两块到两块九,超过三块的工厂少之又少。差点的厂则是每小时一块五甚至更少,更差的厂干脆一分钱加班费都没有,整个是白干。就连很多颇具规模的大厂,也是每周七天工作制,周六和周日的工资算法与平时无异。所谓的劳动法,形同虚设。 深圳的劳动法似乎贯彻得彻底些。比如樱之厂,是五天工作制,周一至周五的八小时以外都算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1。5。周六和周未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2,国家法定的十天假期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3。 如此算来,周一至周五正常班八小时底薪共为:390(元)÷30(天/月)=13元;每小时为:13(元)÷(小时)=1。625元。 周一至周五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元)※1。5=2。4375元。 周六至周日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元)※2=3。25(元)。 每年十天有薪假期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无)※=4。75(元)。 虽然名义上说,樱之的加班费是严格按照劳动法的规定,但如果平均起来,每小时仍然没有超过三块钱,和东莞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且,为了将员工工资控制在一定范围,樱之厂还指定了“限制加班时间”的措施。即每人按不同级别有不同的加班时间,如果一个员工每月加班时间超过指定小时数,超过部分算义务加班。这样几近蛮横的霸王条款,不禁让我有些泄气。 第191章 转念一想,才不过短短三天时间,我便学到这么多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金自立说这还只是开始,入职后还进行日语、电脑等等技能培训,并且如果表现好,还会有许多内聘和晋升机会。 我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成为人事文员! 下午三时,苗先婷终于拿着一叠类似身份证的东西走进培训室,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等了三天的健康证。健康证有限期为一年,仅限于深圳范围内使用。但必须和《卫生知识培训合格证》同时使用才算有效。 我们这批一起进厂的是5人,虽然“小三阳”也能拿到健康证,但仍有7个人没拿到,这七个人全部是“大三阳”,还要去医院进行第二次检测,确定无事后方可上班。否则,只好与樱之无缘了。 好遗憾我和薛雪并没有被分到同一个部门,她分到表面处理工场,我和另外三男一女被分到表壳工场的冲压三科。我们很快领到的饭卡和厂牌,厂牌也是数码照,上面写把部门、职位、姓名、工号写得很详细。我的工号是2004090236,也就是说,我是2004年9月2日入职员工中的第36号。也算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但愿这个数字能给我带来好运。 以前,我一直认为,只要足够聪明和努力,我一定会实现我的理想。但是现在,因为不断的挫败,我的所谓理想,早己灰飞烟灭,我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厂服是两套冬装、两套夏装和一双薄薄的白尼龙手套,女孩比男孩还多了一只圆形的帽子。公司明文规定,男操作员一律要理平头,女操作员尽量留短发,若留了长发,一定要盘起来,并戴上帽子。虽然衣服和帽子质地并不好,但冲压科的厂服是浅蓝色,穿在身上还是很漂亮的。除此以外,我们还领到每天六块钱的饭票及一只红色袖章。袖章是三个月试用期内新员工必戴的,主要是和老员工区别并获得老员工的帮助。 当天的晚饭,我是用新发的饭卡在饭堂吃的饭。原本以为,这样的大厂,又是所谓的外企,每天六块钱的伙食费,一定比以前的那些本土、台资、港资企业要好。没想到的是,米饭虽然看起来雪白,但依然粗糙甚至带着淡淡的霉味,令人难以下咽。同样是一荤一素,荤菜中的肉星屈指可数。并且,普工打饭的窗口排得很长。 职员级以上人员则根据职位高低,分八人一桌、六人一桌、四人一桌。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职员不慌不忙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围桌而坐,面前是满桌精心烹制的佳肴,真是羡慕不己。 吃完饭,我就到薛雪的出租屋把行李箱拉回厂里,然后和另外三个分到冲压三科的女孩一起走进指定宿舍。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宿舍竟然是160人的大通铺,双层床摆得密密麻麻的,床与床之间的距离很窄。我们四个人拿着行李,跌跌绊绊穿行其中,想找一个空铺。 虽然这么热的天,但很多床上还是支着蚊帐和床帘,衣服也都晾在床头,有的还“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天花板上的吊扇倒是在不紧不慢地旋转,但房间太大人太多天又太热,吹出的都是热风。 我很快看中一张空了的上铺,虽然是角落,但正好在一台吊扇旁。床头有一张卷在一起的破草席,还有一只半旧的花布包,花布包瘪瘪的,并没有太多东西。因为己经过了加班时间,所以宿舍里的人不是很多。 我问不远处一个皮肤白白的女孩:“请问,这床有人住吗?” 女孩说:“没有,原先住在那里的人今天辞工走了。”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虽然很多人说“老乡老乡,背后一枪。”但遇到老乡,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我正发愁没钱买席子呢,现在正好省了。心里不由一喜,便将行李箱放在了上面,很自然地和女孩攀谈起来。女孩告诉我,她叫钱萍,刚过试用期。钱萍很热心,听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把她之前一个老乡辞工时没带走的塑料桶和蚊帐给了我。 虽然塑料桶很旧,桶沿边缘还留有一圈可疑的痕迹,蚊帐也有好几个用透明胶粘上的窟窿,并不值几个钱,但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把那个半旧的花布包挂在床头,然后将卷在床头的那个破草席铺在床上,支上蚊账,将行李箱放在一头,并拿出几件衣服做成一个枕头。短时间内一切俱备,我满意极了。从上次离开东莞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身心俱备,现在终于找了一份工作安稳下来,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安稳。 这两夜睡在薛雪家的阳台上,根本睡不着,我早就想好好睡一觉了。所以冲完凉,也顾不得天热,爬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高声的尖叫把我惊醒,床身也在不停摇动。我知道是加班的人回来了,把头探出蚊帐,看到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站在我床前。我冲她们友好地笑笑,本想向她们做一下自我介绍。谁知高个子女孩却柳眉倒竖,手里抓住床头的那只花布包冲我尖叫:“是谁让你把我的包拿下来的?谁同意你住这张床了?” 我委曲地说:“总务部的人说有空床就可以住的。” 她更加怒不可退道:“这是空床吗?你没看到我的包放在这里吗?我的包放在这里,这张床就是我的了,你必须搬走!” 简直不可理喻!我也被激怒了,针锋相对道:“要是你把包丢在大路上,那条路就是你的了吗?” 她更气了,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下手,站在那儿,脸涨得象猪肝,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好象要把我吃了一般。 虽然我没做错什么,吵架也占了上风,其实很害怕她不依不饶。果然,她吵不过我,便开始指桑骂槐地说一些难听话,矮个子女孩没有和她一起骂,却一脸失望。 她骂的那些难听话,对于历经劫难的我根本不算什么。我索性将纸巾捏成两个小球塞住耳朵,周围的世界一下子便清静了,很快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昨晚和我吵架的高个子女孩叫蓝凤,就住在我下铺。洗涮时,钱萍悄悄告诉我,矮个子女孩就是蓝风的妹妹蓝灵。蓝灵也和我们同一个宿舍,她睡的床很破,动一下就东倒西歪的,还吱吱呀呀地响,好象要散架似的。床的位置也不好,扇不到一点风。再加上蓝灵又胖,夜里经常睡不着觉,上班就爱打瞌睡,己经因为打瞌睡被罚两次款了。蓝风本想用那个包给蓝灵占个床位的,没想到却被我抢了先。 第192章 我很同情蓝灵,但一想到蓝凤的泼辣劲,我就更同情自己了。上下铺的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的日子,真不知如何相处?但我没有时间想这些,因为起床铃、预备铃每隔一段时间就象催命一样响起来。 :00,我们四个新员工准时被冲压三科文员姜萌带进车间。车间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噪声也非常大,“咣当咣当”此起彼伏,简直震耳欲聋。这些“咣当咣当”声是一种圆柱形机器一开一合发出的,车间里排放着很多台这种圆柱形的机器,一眼望不到尽头。或黄或白的金属片从各个方向发出光来,大约这就是表壳吧。 姜萌把我领到一台圆柱形的机器前,对正在操作机器的女孩说:“你带带她吧。”因为车间嘈声太大,面对面的两个人说话也要大喊,否则对方听不到。 女孩友好地冲我笑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女孩叫李秀丽,李秀丽告诉我,这个圆柱形的机器叫冲压机,冲压三科主要冲压表壳。冲压机都很旧,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七、八十年代出产,在日本早就被淘汰的。 在冲压机旁,我看到巴掌大的一块不锈钢,也就是表壳毛件,经冲压机“咣当咣当”地几次加工后,就变成一个小小的、薄薄的表壳了。 李秀丽虽然只有19岁,但己经在这里做了两年了。别看她只有初中学历,懂得却很多。 冲压机旁边那个抽屉样的东西,叫冷却箱,箱里装满了冷却液,淬火后的表壳毛件要放在冷却液里冷却后才能冲压。冲压前,直接用镊子从冷却液中取出毛件,放在冲压机上。一个毛件变成成品于少要经过三四次冲压,有的大表壳要冲压十几次才能合格。 我疑惑地问:“这么麻烦,一天才能冲压多少个?”她没听清楚,我只好又大喊了一次。 李秀丽得意地喊:“车间里数我手脚最快,每天至少可以完成4000个以上的成品呢。” 她手上戴的白尼龙手套都变黑了,有一个地方己经开线。虽然用镊子取毛件时,她十分小心,但还是有些冷却液会滴下来。车间里弥漫的刺鼻臭味就是这些冷却液发出的。不但如此,黄黄的冷却液积小成多,流得满车间都是,早己看不出地板的原来颜色了。 冲压机斑驳的机体上挂着一张纸,是有关《表壳冲压安全操作规程》的ISO9001文件。有了这些文件,再加上李秀丽的耐心指导,我学得很快。但她不太放心我开冲压机,于是我就负责拿镊子把表壳毛件放在冲压机上。 她喊叫着提醒我:“以后你单独操作,一定要专心,否则,手指很容易被压断的。很多人说樱之厂建厂20年,被压断的手指早就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我差点窒息:一座小山,哪需要多少根手指头啊! 接受了三天的入职培训,我对樱之非常有好感。原本以为,日资厂在生活待遇、工作环境、防护措施等方面会比本地、港资和台资做得好。没想到,无论是生活待遇、工作环境还是防护措施,和别的厂大同小异。甚至于,还多了噪音。我上高中时便学过,噪音也是一种污染,甚至污染性更强。 当室内持续嗓间污染达到30分贝,就会干扰人类正常睡眠;人类若持续小时在嗓音达90分贝的环境中,或持续半小时在噪音达120分贝的环境中,会令听力受损。所以国家标准规:居民区的环境噪音,白天不能超过50分贝,夜间应低于45分贝。若超过这个标准,便会对人体产生危害。 现在我就坐在李秀丽的旁边,说话都要用喊。我观察了一下车间里其余的人,下从普工上到科长,无论男女,一说话都拼命往对方面前凑,并且无话不“喊”。冲压三科的噪音能把人的耳膜震疼,绝对超过120分贝! 无论在哪个厂,坐在机器旁的日子就是一个字“熬”,12:00下班的铃声响起,终于熬过去了。李秀丽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冲压件和毛胚件,一边提醒我:“记着,下班一定要关冲压机,否则罚款1000元。” 1000元,我眼晴瞪得差点掉在地上!正想再问什么,李秀丽赶紧“嘘”了一声。我这才注意道,冲压机全部停了下来,没有人说话,车间里很是安静。所有人自觉排成两队,打卡下班。 在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人行道”,无论有没有货车通过,上下班我们必须走这个“人行道”,“人行道”上设有十道栏杆出口,出口处还有两扇铁栅门。此时,铁栅门己经打开,十几名男女保安在出口处站成一列,旁边还有几位穿着职员服装的中年男人在监督。每个保安的手中都拿着一个形如网球拍形状的金属测试仪。一有员工经过,保安们就用测度仪在别人前后左右扫一下,没有听到“滴”的响声可以放行,听到响声的,则要被保安摸遍全身才可以放行,然后再扫下一位员工。我暗暗担心,轮到我时千万不要发出响声呀,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的手在身上乱摸真不是滋味。 轮到我时,那个女保安不但用测试仪前后左右扫了个遍,还让我张开双手给她看!我的脸“腾”地红了,简直是侮辱人格!但我刚刚进厂,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她。只好乖乖地张开双手,但那个女保安依然不肯放过我。她又摸了一下我的裤带,然后双手顺着我的腰再往上摸一摸,还顺势在我的牛仔裤前后口袋里摸了一把,这一连串动作娴熟到位,干净利索,绝不过超过两秒钟,象是经过特别训练一般。 但这两秒钟足以把我的肺气炸了,真想把衣服脱了给她看! 终于被允许离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李秀丽,恨声问:“那些保安到底在干什么!随便搜身是犯法的!” 她见怪不怪道:“是搜查你有没有偷公司产品。” 我更加恼羞成怒了:“那为什么不搜别人只搜我,难道我长得象小偷吗?” 她奇怪地看了看我:“看你气的,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员工一般照照就可以了,你戴着红袖章,是新员工,新员工在三个月内都要这样被搜。” 尽管如此,我仍然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想到这侮辱还要持续三个月,并且每天三次,我就感到心悸不己。 李秀丽是一个极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她不仅教会我操作冲压机,还告诉我樱之厂许多有趣的事情。特别是一些花边新闻,她简直如数家珍。其实并不是她八卦,而是在枯躁乏味的打工生活中,八卦实在是最好的精神调节剂。 第193章 我们车间有三个日本人,这三个日本人是车间技术指导。他们身材不是很高,但好象都喜欢穿裤腿很长的裤子,长着跟我们相同的面孔。他们态度很谦恭,经常面带微笑,看上去比很多冷漠的中国员工要亲切得多。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听说日语翻译工资很高,真想和他们学日语呢。” 李秀丽却浇了一瓢冷水:“只有职员才有和日本人接触的机会,哪里论得到我们这些普通员工和他们说话呀。” 我顿觉羞愧难当,真是太不切实际了,很是感激李秀丽,她不但教会我操作冲压机,还教会我怎样在樱之厂安身立命。 可惜,这么好的女孩在半个月后就离开樱之了。如果不是两个月前那场“象感冒一样的小病”,她会和大多数在外打工的女孩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机器式的生活,直至被榨干所有的青春和血汗。 以往感冒,她舍不得买药,总是用跑步、吃辣椒等方式发汗,一般三两天就会好。但这次感冒,不但拖了一个月还没好,胳膊皮肤上还经常会冒出星星点点的黑斑,这让她非常害怕。 有经验的同事便让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竟然真的是职业病。以三氯乙烯为主的冷却液,在她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湿了她的手,溅到衣服上,挥发到空气中,流得满车间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三氯乙烯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肤,使她出现类似于感冒的症状,并导致她皮肤出现黑班。 尽管李秀丽的前车之鉴让我害怕,但没有污染的厂实在是少之又少。最主要的是我没有钱,所以除了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实在是无处可逃。 车间很大,机器和人都排成一排一排的,密密麻麻,但不能讲话,否则会被罚款。冷却液的味道极不好闻,高分贝的噪音更让人神经错乱。更可怕的是,我脸上竟然起了红疹。我害怕极了,以为是象李秀丽那样得了职业病。 但钱萍安慰我:“不碍事的,这是皮肤乍一接触到冷却液过敏,等皮肤习惯了就会自动消失的,车间很多人刚来都起过。“ 我这才放下心来。 李秀丽辞职后,由我单独操作那台冲压机。每天开机、操作、关机,周而复始。虽然上班可以坐在板凳上,但为了保持身体与冲压机的高度在最佳的位置,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并且姿势一成不变。常言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这个姿势真的比站着还难受。每冲完一个表壳,脚还必须离开踏板,以防误操作损坏表壳或冲压机。 我的腿麻着麻着就不麻了,我的腰酸着酸着就不酸了,真想着起来走走啊。虽然这活儿不累,可除了吃饭,一坐就是十六个小时以上,谁受得了?但受不了也不能请假,因为樱之厂比以前的亮光厂和金秋厂还难请假,请假制度严格到苛刻的地步。 虽然《员工手册》的《请假制度》上有明确规,请假必须提前一天填写《请假单》,请假三天以上的,要提前一个星期填写请假单。并且,一个车间不得有三人同时请假,病假也不例外。本来病假有医生开具的病假证明就行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不是病得动不了,别梦想能得到批假。特别是赶货的时候,请假简直比登天还难。 据说在今年初,厂里发生过一起血案,事情起因就是请假。 那是表底工厂的一个叫费向飞的男工,因为同在这边打工的老婆生病住院,他想请半个月假去照顾老婆,但普通员工每年长假只有七天,并且那段时间车间正好在赶货,所以组长没批。没办法,他只好请隔一天请一次,这样一来,不到半个月就请了三次。开始,组长也很理解他,就批了。但第四次如果再批,就违反厂规了,所以组长坚决不批。 而费向飞的老婆正好在那天动手术,他只好旷工了。按规定,旷工一天倒扣三天工资,旷工三天做自动离职处理。所以,组长给他开了罚款单,扣了他三天的工资。这让本来工资就不高的费向飞非常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谁知两天后,费向飞正在上班,便接到医院电话,说他老婆出现手术迸发症,急需再次手术,希望他马上去医院交钱并签字。于是,费向飞只好再请假。一个月不到请假三次、旷工一次,现在还要请假,组长当然不签应。其实也不是组长心狠,他要是答应了,也没法向上面交待。 费向飞急得都给组长跪下了,但组长还是摇头。一怒之下,再次决定旷工。但这次不比前三次,这次他正在上班时间,要想出厂门,必须出具《请假单》和《外出申请单》。所以走到厂门口,便被保安拦了加来。 这时,费向飞又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他老婆若不及时进行二次手术,随时有性命之忧。但没有《请假单》和《外出申请单》,保安依然不放行。费向飞连气加怕,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了组长的头上。盛怒之下,竟然冲进车间,顺手操起一把螺丝刀,一刀捅进了组长的胸前! 虽然只是一刀,却直插心脏,组长当场丧命。与此同时,他接到医话,他老婆因为没有及时实施二次手术,刚刚离开人世。费向飞当时象疯了一样冲出车间,冲出厂门,但还没走到医院,便被警察铐住塞进了警车。 虽然这事因请假而起,因厂方严格得苛刻的请假制度而起。但最终的结果是杀人偿命,厂方没有负担任何责任。只是处于人道主义,补助给那个组长的家属一万元抚恤金。 当我听到这个事情时,感到每一根毛孔都透着彻骨的寒心,愈发地小心起来。所以,即便再苦再累,也要硬挺着。看到那一只只亮晶晶的表壳被我冲压出来,经常会想,一台冲压机每天冲压几千个表壳,一个月冲压一万多个,一年冲压十几万个,这些表壳经过一系列加工处理,和别的零件一起组装成手表,再在手表上贴着日本标签,然后被运出樱之,运出中国,运到日本,最终销往世界各地。那些戴着名牌手表的世界各国人们,是否会想到他们带的日本名牌手表上渗透了无数中国打工仔打工妹的血和汗呢? 开始上班的前几天,我夜里睡觉经常梦到冲压机的“咣当咣当”声。但打过工的人适应性都很强,我很快习惯了樱之的生活和工作节奏。 其实换种说法就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又变成了冲压三科的一台“机器”,要说和以往不同,也是有的。在永新厂,我是编表链机;在亮光厂,我是注塑机;在制衣厂,我是平车机;在樱之,我是冲压机。无论在哪个厂,我都感觉自己象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高速运转着,精神颓费、思想麻木、意识僵化。 第194章 我原以为,深圳比东莞的打工者处境要好得多,现在才知道,两个城市对待打工者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我的处境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每天早上6:50准时起床;7:00开始洗漱;7:10跟宿舍姐妹陆续走向饭堂吃早餐,或馒头白粥,或米粉咸菜,要是起得晚了,早餐就没得吃了,只能一个上午饿着肚子;7:30集合、点名、跑20分钟步;7:50打卡进入车间,由班长开几分钟早会;:00正式坐到冲压机前,腰板挺直,开始一天的工作。中饭和晚饭为直落上班,也就是中午吃过饭后马上要回车间,晚上最早22:00下班,最迟24:00或更晚。 我以前一直天真地认为,深圳的《劳动法》贯彻得东莞彻底,现在才知道,这里的所谓彻底实际上和东莞一样,等同于一张废纸!想想便也释然,基本工资低,只有加班才能多挣点钱。《劳动法》却又规定不让加班,这本身就很矛盾,对于一个矛盾的政策,怎么能执行下去呢? 除了加班时间长之外,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因为樱之厂是计时工资。厂方保证最大限度榨取工人在劳动时间内所创造的效益,明确规定,整个冲压三科近千人仅有五个离岗证。在工作时间内,即便是义务加班时间,如有工人去洗手间或饮水台都必须持离岗证,每天离岗次数不得超过两次,每次不得超过五分钟,否则就被视为旷工被罚款10元到50元不等。为了不被罚款,我和很多人一样,宁愿口干舌燥也不敢多喝水。这样苛刻的制度,想想都会让人窒息! 如果我不试图改变现状,便要和许许多多姐妹一样,被动而无奈地承受这种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象李秀丽一样黯然离开。 改变现状?我一个孤身在外的弱女子,连生存都成问题,用什么来改变呢?学历?金钱?靠山?可这三样我都不具备。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千转百回地想着这些问题,却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更要命的是,不但现状无法改变,因为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连正常生活都无法维持了。公司规定,所有新员工进厂,厂里要押两个月工资,所以我要到11月初才能领到九月份的工资。 因为这边东西普遍比家里贵,当初从家里来时,我带了一包洗衣粉、一盒牙膏、一块肥皂、一瓶洗发水。为了节省,每次洗衣服我都只放一小撮洗衣粉在水中;我把原先的每天刷两遍牙改成刷一遍,每次也只挤一点点,以牙刷能刷出泡沫为准;冲凉前用手摸一下肥皂,肥皂倒也能涂遍全身;洗发水也是用完了灌一瓶水,用完再灌水,后来索性用洗衣粉洗。但尽管如此,我的洗衣粉、牙膏、洗发水还是陆续用完了。 我知道我的同事们都来自五湖四海,萍水相适,交浅言轻,相互之间最忌讳借钱。为了免却被拒绝的危险,我不会去张那个口。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就了,想坚持到发工资。于是,我洗衣服只用水,或捡起别人掉在洗衣台上的少许洗衣粉;刷牙只用牙刷,没有牙膏就多刷几遍,因为用力过猛,经常是满嘴鲜血;冲凉时我先由上而下浇一通水,估计水己经把身上的泥和汗浸透了,再用手一点点搓;洗头是最痛苦的,我头发又偏油性,洗了还不如不洗。 开始几天还行,但三两天过后,衣服穿在身上,总感觉粘乎乎的,颜色也发暗发黄,象没洗干净似的;没有放牙膏的牙龈经常被刷破,一张嘴就露出一些红红的牙肉,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冲凉时,经常把身上的皮肤都搓红了,可还是感觉皮肤粘粘的;最难过的是头发,本身就是略带油性,几天没用洗发水,头发又油又粘,就差没凝结成板块了,并用很痒。 坐在冲压机前,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痒了,弄得我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眼晴不住瞄向车间旁的那个时钟,那个秒针好象每走一下都要停上一个世纪似的。 有一天,我又把目光瞄向时钟,却看到一个矮个子男人,这外矮个子男人就是日本总经理田中成。此时,他笑眯眯的,一团和气,身后跟着八、九最少是科长级以上的人。 我竟然在这帮人中看到了王磊,那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是显眼。想到他在人才市场的冷漠,我早把四年前对他的感激之情一笔勾销了。刚想把目光收回来,他也看到了我,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冲我微微一笑。 我有些失落,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四年前我们住在同一间出租屋里,现在他己经是副经理了,而我依然坐在流水线上。 这帮人绕着车间走了一圈,主要检查机器是否排放整齐、毛件和成品有没有摆放好、地上是不是清洁等等。他们检查到我的冲压机前时,我紧张地差点忘记操作了。谢天谢地,没发现问题,他们走了之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因为身上不舒服,我很难象以前那样聚精会神,冲压出的表壳次品率和废品率明显上升,品保QC不断让我返工。但后来,还是因为次品率和报废品太多,班长化强开了一张罚款单让我签字。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罚款30元,今天全部白干了!我恼怒道:“我不签字,我基本上都返工了,冲坏的几只表壳怎么也值不了30元!” 化强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公司有明文规定,不签字要罚双倍!” 我不相信:“真的假的?” 他冷哼一声:“当然是真的。”说完便作势要走。 我赶紧叫住他,乖乖地在罚款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洗衣粉、牙膏、肥皂、洗发水,我连做梦都梦到这四样东西。深圳的十月份依然很热,我的衣服越来越脏了,牙肉被刷破得越来越多了,身上味道越来越大,头发都快往下滴油了。 钱萍好心地提醒我:“海燕,不是我说你,你好象不太讲个人卫生。这可不好。天这么热,要多洗衣服勤洗头啊,免得别人说我们四川妹子脏。” 我当即红了脸,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宿舍里也开始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特别是下铺的蓝风。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宿舍,我正要弯腰到她床底下拿桶,她看着我,夸张地用手扇着鼻子,一惊一乍道:“怎么自从进了个新员工,我们宿舍就越来越臭了?每天还装模作样去冲凉,那水都冲到狗身上了?” 住在我周围的几个女孩也纷纷附和起来,同时把厌恶的目光转向我。自知理亏,我连水桶都不敢于拿了,连忙爬到床上,和她们拉开一定的距离。 第195章 等她们走了,我才下床拿水桶。拉出水桶的同时,我看到床底的一个脸盆上里洗衣粉、牙膏、肥皂、洗发水一应俱全。这是蓝灵的洗涮用品,她们车间一般都比我们晚下班,我的心不由狂跳起来。警惕持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各忙各的,好象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我抖抖索索地倒出一大把洗衣粉放在水桶底,挤出一大截牙膏在牙刷上,又将洗发水倒了一滩在毛巾上。要是拿肥皂也能看不出痕迹,我恨不得把那块肥皂割掉一半呢。 一切完毕,我把那个脸盆按原样放好,确信没有人注意后,赶紧把昨天洗的衣服也一起放进水桶,这才又惊又喜的直奔冲凉房。半个月了,终于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次凉,衣服也全部重洗了,身上用洗衣粉搓了又搓,头发更是拼命揉了半个小时。 从冲凉房出来,全身象脱掉了一层盔甲一般舒畅。回宿舍的路上,我差点哼出歌来了。倘若现在有人问人生最幸福的是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人生就幸福的就是好好洗一次澡! 但走进宿舍,我刻感觉了某种异样。 我床前聚集着好几个女孩,她们原来是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我,立刻闭了嘴,连钱萍也用陌生的眼光望向我。 蓝凤原本是背对着我的,蓝灵向她一呶嘴,她立刻转过身来,食指都快指到我的鼻子上了,厉声道:“杨海燕,你刚才是不是偷了蓝灵的洗用粉用了?” 一个“偷”字让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感觉到羞愧,更让我羞愧的是我确实是“偷”了。但刚才“偷”时我很警惕,应该没人看到的,便装作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晴看到我偷她的洗衣粉了?” 蓝风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你自己看看地上洒了多少?刚才我们几个人在时地上还干干净净的。我们刚走一会蓝灵就回来了,不是你难道是鬼吗?”她边说边一脚把脸盆移动过去,果然,地上有一大遍雪白的洗衣粉。 我很懊悔,一定是刚才太紧张才倒洒了的。但即便是证据确凿我也绝不能承认,否则便要永远背着这个罪名了。所以我坚持道:“你血口喷人!”我的声音很大,我似乎毫不相让的样子,但只有我自己的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蓝凤不怀好意地走近我,我赶忙后退,但她还是吸了吸鼻子,肯定地说:“你不但用了蓝灵的洗衣粉,你还用了她的洗发水,我们宿舍只有蓝灵用这个牌子。我不想和一个小偷住在一起,我要去投诉你!” 我顿时慌了手脚,小偷不但要返回所偷物品,还要被开除出厂的,而开除出厂一分钱工资都别想领!现在我身上没有一分钱,现开除了,我只好睡大街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中,索性豁出去了,也把手指指向她,歇斯底里道:“我要去投诉你,你血口喷人,还诬陷我是小偷!你不就是想逼我走吗?我走了你妹妹就可以搬过来住了是不是?” 蓝风本想让蓝灵搬过来却让我抢了先,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大家立刻把怀疑的目光转向蓝凤。蓝风怒道:“你怎么反咬一口!我们是就事论事,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偷用蓝灵的日用品,是小偷!” 我毫不相让,决定先发制人:“那是因为想让我走,我走了蓝灵就可以搬过来,所以你才诬陷我是小偷,你真是卑鄙!” 立刻有人说:“都是打工的,为了一张床有必要这样诬陷人家吗?” 蓝风急得直跺脚,连声辩解道:“我没有诬陷她,真的是她偷用我们的东西。” 但这次没有人附和她,恰好熄灯的时间到了,围观的人纷纷回到各自的床上,宿舍很快安静下来。蓝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但宿舍一片沉静,她只好咕浓了两句住了嘴。我暗中吸了一口气,赶紧爬上床。 蓝凤当然不想善罢甘休,但她怒气没处发,便拼命摇床,我爬了好几次都没爬上去。双层床的质量本来就差,哪禁得住她这样摇,“咯吱咯吱”响起来。因为做贼心虚,我不敢吭声,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一个说话很有份量的老员工斥责道:“你们两个还让不让人睡觉?” 钱萍也劝道:“再闹下去,被保安听到了,你们两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众怒难犯,蓝凤只好停止她无声的抗议,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终于顺利爬上床去。想想真是后怕,幸好我们是住在宿舍靠里的地方,否则被保安听到赶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其实这么多人住在一个宿舍,不要说日用品了,证件、钱、存折及一切稍有价值的物品随时有可能被盗。甚至连衣服、鞋子也不保险。但我从来没把这个“偷”字和我连在一起,以前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一直坚持所谓做人的原则。可坚持了这么久,却在一点小小的日用品上前功尽弃了。穷则思变,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刚才竟然象一条被逼疯了的狗一样,还反咬了蓝凤一口!倘若再不改变现状,我害怕我真的被逼成一条疯狗! 从那以后,蓝凤虽然对我更没有好声气,但也没有再闹,这让我总算放下心来。随即却发现,宿舍里的人都对我很冷淡,和她们说话更是带理不理的,就连钱萍,也和我疏远了起来。我知道,虽然蓝风说我偷用日用品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这件事还是在冲压三科宿舍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女孩子们都喜欢结伴同行,她们经常三三两两同进同出。以前我还有钱萍,但现在,谁也不愿意走近我了。这让我感觉有几分凄凉,但并不难过。我己经足够坚强,就象一颗小小的种子,即例风儿把我吹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只要给我一滴水,我也能长出一片绿洲来。这点小小的打击,算得了什么呢? 11月初,距离偷用蓝灵的日用品又过去一周了。我的身上再次不舒服起来,我的头发又快要往下滴油了。好在我终于领到了九月份的工资。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樱之虽然是日资厂,但领工资时同样需要签两次名,不用说,也是做假帐时用的,好在有了经验,我己经见怪不怪了。 领工资这天,我和很多人一样,一回到宿舍,马上找出记录上班时间及加班时间的日记本,认认真真核对起我的工资来。 我是九月二号入厂,九月三号才算正式上班,九月份上班时间为2天,没有一天休息过。 正常班(即周一至周五)工资:13(元/天)※20(天)=260(元) 正常班加班费(即周一至周五八小时以外):2。4375(元/小时)※160(小时)=390(元)。因为赶货,所以整个九月份一直是直落打卡上班,即中午和晚上吃过饭不休息,直接回岗位上班。每天从八点上班到12点左右,每天平均加个小时,共计加班时间为160小时。 第196章 周未(即周六及周日)加班费:3。25(元/小时)※12(小时)=253(元) 卫生费10元,宿舍没在规定时间熄灯罚款10元,如果说这三项可以理解,那么暂住证320元我就理解不了了。 我委曲地问发工资的出纳员:“深圳的暂住证怎么比东莞还贵?再说九月份才来呢,怎么也要办一年的暂住证?” 出纳员是一个瘦小的本地女孩,从不用正眼看人,不耐烦地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这是上面规定的!” 我还想问什么,她却再不理我,继续发工资。 虽然讨了个没趣,我还是不甘心,便抽空问了班长化强。 化强无奈地说:“没办法的,大家都一样。按照暂住证以前的收费标准是每证300元,自从2002年改成新版,暂住人口管理费每月25元,每证收取工本费20元,正好是每年320元。新版暂住证发行后,不象以前那样捆绑收费,现在出租屋都开始征收治安费了。” 我不由得气愤填膺,但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怎么样呢? 即便七扣八罚算下来,九月份我还是领到560元工资。虽然560元不算多,但想到在家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几瓣花,相比较农民,这钱来得实在是太容易了。况且,樱之一般不需要通宵加班。以后如果我上满一个月并且不请假的话,我就会有50元的全勤奖;如果三个月试用期满转为正式员工,并且没被罚款的话,我每个月还可以拿到100元的绩效奖。也就是说,三个月试用期后,我可以拿到八百元左右,我就又兴奋起来。小心翼翼拿出500元去了银行。 因为即便是寄100块钱回家,我也要付十几元邮资,很不划算。所以这次出来,我把银行卡留在家里了,只把存折拿了出来。我很快到银行将500元存进存折,这样海鸥就可以用银行卡直接取钱了。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并买了一张IP电话卡。 宿舍每一层楼都有十台公用电话,由几个宿舍共用。打电话时用自己买的IP电话卡,接电话则不要钱,非常方便。 舅舅开肉铺,在二表舅的帮助下,很快赚到一些钱,为了方便和在外的亲友联系,他装了一部电话。拔通了舅舅家的电话,是舅妈接的。我请舅妈转告我妈可以去银行取钱,并把宿舍门前的公用电话号码给了舅妈,让她转告我妈。 十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家乡的区号,我以为是我妈,谁知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激动的呼唤:“海燕,是你吗?” 我立刻怔住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张大维的声音。说来真是惭愧,自从离开家后,这两三个月不停地奔波,生活压力太大,我几乎忘记故乡还有一段爱情守候我,还有一个人等我回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大维,是我。” 他略带责备地说:“海燕,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苦涩地“哦”了一声,我想说,既然如此担心我,为什么还要坚持那渺茫的理想,为什么不和我出来,但说这一切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所以,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用抑制不住的兴奋语气说:“海燕,你知道吗?我的修理铺虽然小,但现在好多人都来找我,他们都夸我的技术好。我的修理铺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我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很自然地问:“那你一天能赚多少钱呢?” 他顿了一顿说:“钱倒没赚多少,不过应该是要以养活一个家。海燕,你回来吧,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和我妈说了,除了你,我谁都不娶,我妈好象不象以前那样坚持了呢。” 我实在不想泼他的冷水,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结婚要多少钱吗?你知道你和我结婚,不但娶了我,还要供我弟弟读书呢。” 他不以为意道:“你不要总为海鸥着想,要多想想你自己。海鸥己经是大人了,实在没钱就不要上大学,不能总让你这个姐姐供他。” 我有些生气:“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呢!你也知道,不上大学就永远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了,注定一生坎坷。所以,再苦再累我也一定要供他上大学。” 他讥刺地说:“你真坚强!” 我欲哭无声,我想对他说,女人的坚强是被逼出来的,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做个幸福的小女人,爱自己所爱,恨自己所恨,可是,我却不具备自由爱情的能力啊。 我喃喃自语道:“你那个修理铺,如果能养活这一大家人该多好啊,就是你不说,我也会马上回去的。” 他很不高兴地说:“你又是嫌我没钱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嫌你没钱,但没钱就没法生存却是真的。这是事实,你为什么从不承认这个事实呢?” 我原意是想说服他出来打工,没想到他却勃然大怒:“杨海燕,我没想到你是如此见钱眼开的一个人,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无论别人怎样说你,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爱你,你依然是我十六岁时认识的那个海燕。但你现在变了,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你不觉得太俗气了吗?你不觉得为钱活着,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吗?” 我委屈极了:“你要是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就不认为提钱是一件俗气和悲哀的事情了。” 他冷笑道:“那是你自找的!当初我就不让你出去你偏要出去!” “自找的”三个字也激怒了我,我恨声道:“你清高。我看没有钱,你去喝西北风?对,我俗气,我悲哀,我配不上你!你还是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结婚吧。” 他咬牙切齿道:“你这样说,是不是表明你己经找到了?听说广东那边有钱人很多呢!当然也有很多象你这样钻进钱眼里的女孩子!” 他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虽然我一直知道他对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但依然胸闷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对,我就是找到了,我己经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说完,我“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我仍然心有不甘,于是我长久地守在电话台边,可铃声再没有响起,虽然我知道,这段感情一定会无疾而终的,但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己经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想起对张大维说的这句气话,我觉得很心疼。在进樱之厂的时候,我确实把青春、血汗、健康、人格、尊严等等全卖了,但不是卖了好价钱,而是以透支生命的方式贱卖了。 第197章 和张大维的分手,让身处逆境的我对自己更加没有自信了。我心灰意冷,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看不到出路,没有前途,不知道理想在何方,似乎我的人生己经毫无希望了。是的,从我没去上大学那天起,我的人生就毫无希望了。但我不甘心,冥冥之中,我又隐约觉得该有什么东西在未来。总之,我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正在我感到穷途未路时,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改变了我一直被动等待命运青睐的处境! 那是一天上午,忽然莫名其妙地停电了,所有冲压机都停了下来,只有车间的灯管还发着亮光。在片刻的安静过后,员工们开始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小声讲起话来。只有我,仍然孤单地坐在那儿,想着心事。 忽然,一个正在我旁边做事的日籍技术指导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望了我好一会儿,叽哩咕说了一大堆,可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扯过翻译,重新说叽哩咕噜说了一遍,翻译是个东北人,他笑笑:“他说你长得跟杨贵妃一样。” 我脱口而出:“我很胖吗?” “东北人”便用日语和日籍技术指导重复了一遍,那个技术指导连连点头,又不知说了些什么。翻译回头和我说:“他只知道杨贵妃是中国一个很漂亮的美女,所以他夸中国女孩就说长得象杨贵妃。” 我不由笑起来,日本指导冲我连连点头,可惜我不懂日语,一句也听不懂。他又说了什么,然后可怜巴巴地把眼光转向翻译。翻译己经有些不耐烦了,再不理他,转身就走。他遗憾地望着我,也离开了,在他回头的刹那,我感觉他的双眼非常真诚。 他们刚离开,化强便走过来悻悻地问:“小鬼子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叫人家小鬼子,真不礼貌。” 没想到他不屑地撇撇嘴:“他们又不是经理主管,对他们礼貌什么啊。他们这些在车间的小鬼子,是最没地位的,我们都经常欺负他们,有时候用中国话骂他们他们也不懂,还一个劲冲我们点头哈腰地笑,那才好玩呢。我们还跟他们说话,庄科长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呢。” 我奇怪地问:“怎么会呢?看他们平时工作很认真的,态度也好,你们为什么对人家那样?” 他越发地得意起来:“就是因为工作太认真了才让人烦呢,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懂变通,庄科长经常骂他们的脑袋是方的。我们不按他们说的去做,一样出产品。嗯,当然,质量是差了点,次品是多了点。但差不多就行了嘛,要求那么严格做什么。再说浪费就浪费了,又不是谁自己家的东西。” 他这样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悲哀还是该高兴,便小心翼翼地问:“那厂里日本人和中国人关系是不是很僵?” 他轻笑一声:“这要看怎么说。有权有势的日本人,谁不怕?但在车间里的日本人都是无权无势的,谁怕他们?你刚进樱之不久,要是去年底过来,那才叫热闹呢。福永和沙井有很多日资厂,那段时间经常有日资厂工人罢工。樱之建厂15年,小规模罢工经常发生,大规模罢工就有五次之多。可惜都是小鱼小虾出面,翻不起多大的泡泡。” 正说着,车间又来电了。望着那三个日本人认真的工作态度、谦恭的微笑和旁边中国员工不耐烦的表情,我忽然可怜起那三个日本人来。 特别是刚才那个日本人,他称赞我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真诚。“杨贵妃”这三个字忽然让我找回了消失己久的自信!是的,我什么也没有了,但最起码,我还有出色的相貌,只是以前,我太不会利用而己! 我从来不是贞洁烈妇,现在也无须为谁守身如玉。无论我怎样自重自爱,在别人眼里,早己经不是个好女孩。现在连深爱我的张大维都这样认为,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当初的选择了。 我从不看低那些做“小姐”的女孩子,职业本就无高低贵贱之分。“小姐”们依靠自己的身体赚钱,自依自足,无比那些损人利己的贪官污吏高尚得多。只是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机关一天到晚嚷着“扫黄”,却对贪官污吏无计可施呢?倘若他们把少部分“扫黄”警力和勇气放在打击贪官污吏身上,相信这个社会绝对比现在安全得多! 我更不认为一个女人若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就是“脏”了,所谓的“脏”,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强加于女人身上的枷锁,以便达到独自占有某个女人的目的。退一步讲,倘若女人和多个男人发生关系为“脏”,古往今来,却有无数男人以占有多个女人为荣,并美名曰艳福无边!更有甚者,以追求“后宫佳丽三千”为人生的至高境界!又有谁说他们“脏”了呢? 女人,特别是深受几千年传统礼教熏陶的中国女人,大都有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感,谁不想做端庄的贵妇或纯情的淑女?如果她们有医疗保险、失业救济、养老保险等等社会福利,并能维持稍微象样些的生活,哪个女人愿意用宝贵的青春和一生的幸福做赌注,走到这一步呢?没有钱固然痛苦,向无数个男人出卖身体得到的钱,却比没钱更让人痛苦。但现在,生活还没把我逼到非卖不可的地步,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走上那条路。换句话说,之所以不走那条路,是因为我对生活还没有完全绝望。 或者,可以给有钱人做“填房”?想想真是心酸,给有钱人做““填房”还可以拿到钱,和沈洲在一起是以爱情的名义,我付出了一切,最后却是一场骗局,当初还不如给有钱人做“填房”呢。 做“填房”以换取金钱,就象一场交易,明码实价,有买有卖,本就是天经地义。一年前我在东莞那家专题部做所谓的“记者”时,原是有很多这样机会的。倘若那时候跟了任何一个人,最起码手里会有些钱,又何至于会沧落如此境地呢?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不后悔,我不想象别的“填房”那样,只为得到每月几千几万元的生活费。我想要的包我的那个人能有足够的实力彻底改变我的命运,而我以前所结识的那些男人,显然不可能有这个实力。那时候胆小,总拣中小型企业去跑单,认识的当然也只是中小型老板了,这真是遗憾。 走捷径的路堵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提升自己,争取得到升职机会。但怎么提升自己啊?虽然公司定期举办电脑培训、日语培训等等一系列培训,但这些培训主要是针对职员级别的,我们一线员工每天都要加班到12点左右,下班后早就错这培训时间了。不要说培训,进厂这么久,就连图书室、投影室、卡拉OK室等等我都没去过。 第198章 随着春节的临近,我益发感到焦虑,我不能再这样被动等下去了,因为过了年,我就整整24岁了! 到冲压三科后,先后有几个男操作员向我表示好感。其中以一个9年的男孩小志尤为执著,每天吃饭时,小志总要挤在我身边,有一次还热切地邀请我:“杨海燕,下班后我带你去看投影好不好?” 看投影和请吃饭一样,都是男孩钟情女孩的方式。比我小八岁的他,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呢。所以每次我都一笑置之:“小志,叫姐姐。” 他立刻涨红了脸,旁边便有人逗他:“他哪里肯叫,他是想泡你呢,叫了姐姐就不能泡了,是吧,小志?”小志的脸就更红了。 我唯有摇头苦笑。 24岁,哪里还玩得起感情游戏?在家乡即便不嫁人,也应该有谈论婚嫁的男友了。在樱之厂更算大龄,我来见工那天便知道。这样的年龄,倘若再没有机会改变命运,就只能一辈子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 我的人虽然在充满噪音和污染的车间,我的心却时时想破茧而出。每天都是这样,一边开着冲压机一边胡思乱想。在枯躁乏味的上班时间,这也成为我唯一的乐趣,伴随我渡过无数个难挨的分分秒秒。我为自己的未来设计了种种可能,但“咣当咣当”的冲压机声一次次无情地提醒我,我只是一名最普通的操作员。 我特别羡慕那些班长、组长、科长及各种各样不需要坐在冲压机旁的人们。他们可以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纸和笔,成天面对电脑,就如我在金秋厂做经理助理时那样,多么惬意而幸福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11月底,这天和往常一样,起床、排队吃早餐、跑步、打卡,开早会。早会都是由各班班长主持,对前一天工作进行总结并交待今天所要注意的事项。 开完早会,我正要回到自己的冲压机前,文员姜萌却破天荒地叫住我:“杨海燕。” 我吃了一惊,姜萌长得小巧玲珑,皮肤白里透红,非常漂亮。虽然她和办公区的人处得都很好,但象办公区的很多人一样,和普通操作员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当然,签罚款单例外。 所以,我讷讷道:“是不是,我又被罚款了?” 她笑眯眯地说:“当然不是。公司每年都要举办春节联欢晚会,今年正好是20周年纪念日,非常正式。还特别规定每个部门都要出两个节目,我们部门现在只有一个,你能不能也出一个?” 关于春晚的通知我也看了,但一直不认为和我有什么关系,便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五音不全,唱歌不好听。” 姜萌却道:“不是叫你唱歌,三科唱歌好听的人大把,有的嗓子比歌星还好,这没什么稀奇。每年春晚田中先生都要出席,并由各部门经理级以上人员组成的评委团对所有节目进行打分。三科分数年年倒数,很没面子。庄科长说了,今年一定要争取拿到名次。所以想叫你出一个舞蹈节目呢。” 我环视四周道:“为什么找我?车间好多女孩子呢?” 她打趣道:“三科很多帅哥都说你身材很好,连走路都象跳舞,肯定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 我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学前班、小学和初中都在农村上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初三甚至连为数不多的体育课、音乐课都停掉了,一切只为学习。 她还不死心:“那你有没有跳过舞?” 我犹豫了一下:“倒是跳过一次舞。高一时学校举办校庆,几个家在县城的女孩排了一个民族舞,少一个人,正好我身材和她们相当,便把我拉去充了数。” 她立刻眉开眼笑道:“太好了,这个舞蹈节目你出定了。” 我急了:“不行,那次是别人编舞的,我什么都不会呢,当时只是充充数。” 她却不依不侥:“能跳过一次舞就不错了,你一定要出一个舞蹈节目,就这样定了。”说完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不要说我只跳过一次舞,就是真的受过专业训练,现在我哪有心情去跳什么舞呢?再说了,出那种风头也不符合我的性格。我现在更在意的是我的处境、前途以及怎样找到该死的齐怀义。但说出去的话就象泼出去的水,想收回就难了。一整天我都懊悔万分,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向姜萌解释。 临近春节,订单比以前少了,十点左右就可以下班。对面床上的刘招娣经常边织毛衣边和蓝凤等人津津有味地谈着将来的归宿,打工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这个话题,是打工者永远谈不够的。我们都清醒地知道,广东四季如春、海风拂面的好日子,不可能一辈子属于我们。在永新厂的打工者如此,在亮光厂的打工者如此,在金秋厂的打工者如此,在樱之厂的打工者亦是如此。 虽然我对这个话题也非常感兴趣,但知道别人对我有成见,所以我从不加入她们的讨论,收拾停当便坐在床上写日记。没想到今晚,刘招娣忽然似笑非笑地问:“杨海燕,早上姜萌找你有什么事?” 她和蓝凤关系较好,我一住进来就和蓝凤交恶,所以她也从不正眼看我。现在突然找我说话,我立刻警觉起来,但自认为姜萌找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犹豫道:“她要我在公司举办的春节晚会上出一个舞蹈节目。” 蓝凤“切”地一声冷笑:“这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刘招娣也阴阳怪气道:“三科女孩多了去了,她怎么只找你不找别人呢,还是长得漂亮好啊。她要不是长得漂亮,能做上文员吗?” 我不解地望着钱萍,钱萍主要是担心和我走得太近引起蓝凤那一伙人的不满,实际上并不真的讨厌我。她避开我的目光,自嘲道:“在樱之厂,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升职都很快。象我们这样平凡的相貌,又没有老乡在厂里当官,又不会拍马屁,做死做活都没人提拔。” 蓝凤斜了我一眼,冷笑道:“再漂亮没人喜欢也是枉然!厂里比她漂亮的人多得是,还不是照样在车间做操作员!”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动。我虽然我不是倾国倾城,但自信称得上漂亮,否则那个日本指导也不会夸我是“杨贵妃”。如果在春晚上出一个节目,不就有很多人喜欢了么?也许并不一定因此升职,但最起码可以得到更多的升职机会呀。春晚这样好的一个平台,我一定不能错过! 在农村上学时,因为体育器材的贫乏,体育课女生们只能做田径运动。到县城上高中后,接触了跳木马、排球、乒乓球等等项目,虽然之前对这些项目一无所知,但尝试了几次后,我总能做得又快又好。至于学习,更是不在话下,越难的题目我越喜欢,我的数理化成绩一直遥遥领先。 第199章 所以,至于跳什么舞,我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与聪明,这种困难绝对难不倒我!就这样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我郑重其事地对姜萌说:“我出一个舞蹈节目!” 姜萌高兴极了:“我终于完成任务了,庄科长天天问我要节目呢,你等一下。” 她回到办公区不知和庄科长说了,便把我叫了过去。 庄科长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瘦削,脾气暴躁。我来车间近三个月,从来没见他说笑过,但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冲我笑笑:“需要什么你尽管和姜萌说。以后排练也算加班,要是能得到名次,除了厂里奖励外,我也会额外奖励你。” 我淡然一笑,我的目的并不在于那些小恩小惠的奖励,而在于更多人关注,特别是那些对我的升职具有决定性的领导的关注。我现在一心想的是升职,至于别的,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当天我就不坐在冲压机旁了。庄科长写了外出单,姜萌先是带我到位于生活区的“卡拉OK室”找碟,只有两张民族舞的碟片还坏掉了。后来我们又去了FY镇找,虽然找到了几张民族舞的碟片,并没有合适的音乐。 正当我失望之余,从一家不起眼的音像店里传来了谭咏麟的那首《水中花》,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沉醉在这熟悉而陌生的旋律里。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啦。。啦。。啦。。” 我心中不由一动,当即拉着姜萌直奔那家音像店。 当拿到那张老旧的碟片时,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着淡蓝色纱裙的女子,长发飘飘,手拿一枝血红的玫瑰,在暗夜中独自舞蹈,那女子,该让多少同性因她心碎,多少异性对她怜爱啊。 姜萌却有些担心:“公司是20周年庆典,《水中花》既不歌功颂德,又不欢乐喜庆,可能不太适合春节晚会的主题吧。” 我无奈道:“适合春晚的舞蹈可能不适合我呢,不过你要是坚持,我也可以换别的。”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回去问问庄科长,他要是说行就行。” 正好庄科长写的两个小时《外出单》也到时间了,要知道,上班时间,一个普通操作员要想得到一张《外出单》比登天还难,我可不想因为迟回去断了后路,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蝶片。 没想到回去和庄科长一说,他竟然连连称赞,还建议道:“一个人跳舞太单调了,人多力量大,你就在车间找几个女孩子,跳一个群舞吧,怎么样?” 确实,我并不是专业舞蹈演员,要是单人表演,观众很容易看出动作僵硬,如果是群舞,因为动作协调统一,即便僵硬,也流畅自然得多。虽然群舞不能更好地突出个人,我还是点点头。 那段时间,为了对舞蹈更多一些了解,下了班我就到街上寻找关于民族舞的书籍和碟。我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一群女孩跳舞,音乐却是男声伴唱,总感觉很别扭。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水中花》的歌词,最后还是忍疼割爱,决定到时候消音。 庄科长为这次春晚可是下足了功夫,为了方便排练,专门抱了一台DVD放在冲压三科的会议室。他还履行承诺,特许我每晚有两个小时的练舞时间,这两小时算加班。 我很是感激,为了给他争面子,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争机会,更加勤学苦练了。民族舞中最基本的十字步和莲步是早就会了的,剩下的只是编舞,这也难不倒我。我又请庄科长买了一些民族舞碟片,从中撷取一些优伤、凄凉的片断注入个人体验,然后保留简单易学的部分,把稍有难度的动作去掉。 不过短短的三天时间,我己经七凑八拼地编好了《水中花》。然后我再跟着屏幕上的动作,一点一滴地学起。对于我这个没有任何舞蹈基础的人来说,并非易事,有时一个动作要学大半天姿势才能到位。我不厌其烦,举手投足,都力争做到最好。 庄科长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我很快在车间挑选了七个容貌清秀、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参加排练。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这次春晚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可对于我,却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我要紧紧抓住这个契机。所以对于一等奖,我是志在必得! 但遗憾的是,因为太多人参加排练,庄科长便取消对我“排练算加班”的优惠政策。因为没有这项优惠,其余七个女孩子总是想多加班,迟迟不肯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就是姜萌,虽然当初是主动请缨要示参加排练的,但因为不是主角,便也懈怠起来。 这些女孩子虽然长得都不错,但和我一样,大多是从农村出来的,来深圳后又一直呆在厂里加班加点,几乎都不会跳舞。又因为害羞,动作上更放不开。我不但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纠正,还要东跑西跑召集她们准时参加排练。虽然很累,有时还要遭受对方白眼,但我仍然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经过断断续续的排练,八个人的步调基本一致了,这让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春晚的前一天,节目名单终于张贴出来了。当我看到名单上赫然出现“编舞杨海燕、领舞杨海燕”的字样时,焦虑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 春晚那天,庄科长从部门活动经费中拿出300元,让我和姜萌专门到镇上的文化中心租借演出服。镇政府广场上其实经常有文艺演出,有时还请一些过气明星和二、三线歌手。但每当有这些演出活动时,便有保安将广场封住,坐在广场上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打工者根本进不去。相对政府各阶官员来说,镇文化中心应该算做清水衙门了,所以没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就把演出服向外出租,可以捞取一些外块。 文化中心离樱之厂很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不知道这里另有一翻地天呢。虽然这些演出服并没有在舞台上那样光彩照人,甚至有些脏,但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我竟然真的挑到了八套低胸宽摆蓝纱舞裙,虽然纱裙很透,但不能露的地方都很好地掩饰了,这让我放下心来。纱裙每套出租一天35元,八套就是20元,另外还剩20元,我们又跑到花市,好说歹说买了八支玫瑰花。 第200章 我们八个人略施粉黛,换上淡蓝色纱裙后,互相看着对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平时在车间,这些人清一色穿着工衣,戴着工帽,表情茫然,动作机械,土里土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冲压件,很难分得清彼此。但是现在一打扮,一个个完全变了样,漂亮得惊人,绝不比那些当红女星差! 元月中旬的天气,在内地己是寒冬腊月、大雪纷纷了。深圳虽然谈不上滴水成冰,但穿着纱裙的我们还是被冷得直打哆嗦。我们只好挤成一团,象八只受伤的小兽一般,彼此用身体取暖。 我以为自己会怯场,但一点都不。前排坐满了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大陆人,这些都是公司的各层领导。我从后面看着他们的头颅,心中暗想:哪一颗头颅的主人会喜欢并提拔我呢? 轮到我们的节目时,八个女孩一手提着妙裙,一手拿着玫瑰,甫一出场,便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当我们走上舞台上,更是赢得了满堂的掌声。我清楚地看到,前排那些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各级领导们,此刻也象被人注入了兴奋剂,个个目光炯炯! 当《水中花》的乐曲响起时,仿佛整个演出现场都笼罩在一层哀伤的氛围中。每一个音符我都细心研磨,每一个动作我都融入个人体验。在裙袂飞扬和长发飘飘的舞蹈中,我甚至以为这个歌词所写的就是我的一生!不,是我们八个女孩的一生,甚至于,是所有瓢零在异乡的女孩的一生! 当舞蹈结束时,踩着最后一个音符,八个女孩把手中的玫瑰花瓣扯了下来,立刻,血红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飘在我们的秀发上,飘在我们的纱裙上,最后舞台上一片缤纷。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知道我被更多的操作员记住了,被一般职员记住了,更重要的是,一定也被坐在前排的各级领导记住了。 受到掌声的感染,其余几个女孩子也很兴奋,唧唧喳喳议论能否得奖,完全忘记了当初我是怎么死乞白赖求她们参加排练的。好在我伤痕累累的心,对于人情冷暖,早己经泰然处之。 回到后台,脱了纱裙,换上再普通不过的水洗蓝牛仔裤,上面配着高领白色小毛衣。牛仔裤和小毛衣都是紧身的,使我原本就很苗条的身材更显流畅。虽然我的衣服都不好,但无论什么衣服穿到身上,都很合适得体。更何况这套衣服是我为领奖特别准备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安静地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紧张地等待最后的结局。我甚至想象在舞台上手捧奖杯,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观众。 由《水中花》引起的高潮己经平息下来,人们投入到更加狂热的抽奖活动中。老员工们早就透露,彩电、DVD、相册等等奖品,大多是几十、几百元,其实并不值什么钱。但对于我们这些普通打工者来说,即便不值什么钱,如果能幸运抽到,春节带回家,实在也算是很贵重的礼物了。 我手中也拿着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抽奖号码,如果这个号码和各级领导抽中的号码相吻合,便可以领到奖品。我也很希望能抽到奖,但奖品虽然多,但相对于一万五千名员工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失望的,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奖品都领完了,然后由主持人宣布节目获奖名单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优秀奖、三等奖、二等奖及一等奖名单相继出炉,但都是榜上无名,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正在这时,主持人再次朗声宣布:“特等奖,表壳工厂冲压三科民族舞《水中花》,请冲压三科派代表上台领奖。” 我激动的同时也一下子懵了,为什么主持人要说上台领奖的是冲压三科的代表而不是领舞杨海燕?这个舞蹈从编舞到排练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呢!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看到庄科长一个健步跃到舞台上,理所当然地接过奖杯,举在头顶,笑得合不拢嘴。 我努力多日的劳动成果怎么成了庄科长的了?我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但从小到大,我被人戏弄得还少吗?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随着人流离开演出现场。 同宿舍的人也陆续回来了,个别得到奖品的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没得到的只好望洋兴叹。我为她们、也为自己悲哀,我们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几十、几百元都能让我们兴奋很久。可为什么想要得到这几十、几百元都这么难呢?而有的人,得到百万、千万甚至亿万都易如反掌? 看我进屋,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纷纷向我道贺,甚至连蓝凤看我的目光也不象以前那样充满敌意了,我心里这才微微好受了些。但对被提拔,己经不象之前那样信心满满了。我委曲地想,难道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吗?真要一辈子做一线工人吗?我一直对自己说,要坚强一些,不要对未来绝望,但这时,我真的感觉到了绝望! 特等奖有600元的奖励,600元要当于我二十多天的工资,当然不算少。但平均到八个人的头上,只能分到75元。庄科长倒也爽快,分给其余7个女孩各70元,分给我110元。另外,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果真从部门的活动经费中拿出100元奖励我。如果是我第一次来东莞时得到这210元奖金,我会高兴得疯掉的。但是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210元只代表今年可以多汇回家210元,对我的命运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操作员,所以我并没有因此懈怠,反而比以前更加努力操作我的冲压机。 一拖再拖,厂里终于发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工资。过年开学,海鸥又要交学杂费了,每学期仅学杂费这一项就是一千多,还不包括学校强制购买的“价高物廉”的校服、铺导教材以及对学生根本没用的各种读物。所以,我把身上的钱全部寄回家了,只留下50零用钱。 寄过钱后,我拔通了舅舅家的电话,妈妈正好也在,听说我只寄了一千元回家,有些不高兴:“那点钱不够的,海鸥一学期的学杂费就是一千呢,还有生活费呢?” 我赶忙道:“要是没钱你先问舅舅借,过年很快就发工资了,发了工资我马上寄回家。” 我妈的口气这才缓和下来:“海燕,我知道你在外挣点钱也不容易,不是妈妈心狠,实在害怕海鸥这辈子也象你一样给毁了。” 我委曲得真想掉眼泪,但又怕她担心,赶忙说:“不会的,只要我在,绝不会让海鸥象我一样。” 第201章 她这才放下心来,叹了一口气:“别只顾着挣钱,你也该多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人家大维又谈了一个对象,听说明年五一结婚呢。”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强装镇静地说:“我们己经分手了,他结婚与我无关。” 她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正想放下电话,她却又问:“陈刚从国外回来了,前几天来我家要了你的电话,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说!陈刚心里只有丽娟!” 她似乎也很委曲:“丽娟都嫁两年了,现在还没和家里联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这样说丽娟我很生气,便匆匆挂了电话。好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大维要结婚了,真的是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不但没有了回头路,前进的路又在哪里呢? 转眼,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厂里放半个月的假,因为有订单要赶着做,不回家的人可以报名加班。假期加班费是1比1。5,正月初一、初二和初三是国家法定假期,加班费是1比3。很多原本准备回家的人为了想赚加班费,就不回家了,甚至有人还退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火车票。 在深圳,我并不认识什么人,连个去处都没有,正发愁怎么过春节呢,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大喜过望,当即报名加班。原想整个假期都加班的,可惜初一、初二及初三因为加班费太高,得不偿失,全厂一律放假,这让我和很多想多赚加班费的人极期失望。 虽然是过年加班,但饭菜却比正常上班时更加粗劣不堪,并且时常是冷冰冰的。对于挨过饿的人,只要有口饭吃,我己经不再挑剔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吃饭,肚子会饿,没力气干活。我仍然象在金秋厂那样,把菜和饭混在一起,然后用开水泡一下,再放上一大匙辣椒酱,竟然也吃得津津有味,辣椒酱可真是个好东西。 大年三十没有加班,反而让没有去处的我无所适从。厂里破例加了餐,每人一只鸡腿、一颗苹果、一罐可乐,可惜很多人领了这些东西便三三两两去外面聚餐了。远处的鞭炮热火朝天地响着,益发显出饭堂的冷清。其实如果我脸皮厚一些,也可以找个去处的,曾有好几个女孩子邀请我和她们一起过春节,但我总感觉那些邀请中带着敷衍的成分。这主要是我来樱之厂的时间太短了,平时也不喜欢凑热闹,和她们的感情都很淡。 好在我己经习惯了寂寞,从我出来打工那天起,过年就变成了准备忍受寂寞,变成了对一年碌碌无为忏悔,变成了对新一年的恐惧,丝毫找不到小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的欣喜感觉了。异地的孤独苦闷再加上对故乡亲人的强烈思念,就象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捆绑在身上,我使劲地用嘴咬、用手撕、用脚踢,最后总是徒劳。 想到这里,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鸡腿是我最喜欢吃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正在我对着鸡腿发愣时,忽然听到有人诧异地叫起来:“杨海燕,大年三十你还在饭堂吃饭?”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相貌平常的男孩,我知道这个男孩同是冲压三科的,但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偷眼望去,男孩的厂牌很旧,姓名岳震,厂牌号码是20010519093,原来是2001年入厂的老员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几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鸡腿、苹果和可乐。我勉强笑道:“一个人打这么多东西,是不是走后门了?” 他老实地说:“不是,我拿别人的饭卡来打的。宿舍几个没回家的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过年,你要是没地方去,也过去玩吧,都是冲压三科的,还有好几个没地方去的女孩子。” 岳震在车间里既不象化强那样喜欢指手划脚,也不象小志那样活泼可爱,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留意,正想拒绝,忽然意识到他的普通话中带有明显的湖南口音,于是问:“你是哪里人?” 他说:“我是湖南的。”随即又补充道,“我们一起过年的同事很多,有湖南的、江西的、河南的,还有你们四川的。” 湖南人?该死的齐怀义也是湖南人呢,虽然我知道用这种方法找齐怀义未免太可笑,但总比守株待兔强得多。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恩,我跟你去。”边说边把还没吃的鸡腿、苹果及可乐分别塞进他手中的塑料袋内,然后小心翼翼跟他出了厂门。 之所以小心翼翼,实在是深知流言的力量。倘若有好事者将我和岳震大年三十走在一起的消息传播出去,不知道要演化成多少个版本呢。而在这个厂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我的老乡,再传到家乡,我就又罪加一等了。 不能离得太近,但又不能远到让他感觉我特意回避什么,这就要巧妙地保持一定距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非常别扭。 好不容易走到出租屋所在的路口,见到四个治安员,在路口一字排开,逐个检查暂住证,连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妇女都要严格盘查。不远处站满了没有证件的人,另有两个治安员在收钱。不肯交钱或没钱的,就被关押在另一个小过道里,前后都有戴钢盔、手持铁棍的治安员守着。 想起前几次的经历,查暂住证对我来说就象一场恶梦。我头脑立刻空白,腿肚子都吓得抽筋了,再也顾不得和岳震保持一定距离了,赶紧挨到他身旁,沮丧地说:“虽然扣了我的钱,但厂里并没有发暂住证给我,我们还是绕路走吧。” 岳震却无所谓地说:“绕路走太远,年底了,说不定那条路上也有治安员守着呢。我们都戴着厂牌,樱芝厂的厂牌就是暂住证,你放心好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是徒劳的。看他说得那样胸有成竹,我只好颤抖着双腿,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排在未被检查过的那一字长蛇阵后面。天似黑未黑,很多人都急着回去过除夕,再加上周围此起彼伏的鞭竹声,等待检查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个个牢骚满腹。 “我靠大过年的,却天天都要查这劳什子!” “就过年才查你,不查你他们拿什么过年?” “抓了多少人?刚刚猪笼车又拉走一车,现在己经取消收容谴送,听说直接带派出所了。” “不知道,反正赚得不少,每人200元呢。” “厂里扣了我们暂住证费怎么不把暂住证发下来?” “说不定是他们和厂里老板合伙分了。” “上面总说取消暂住证,可一天都没取消过,孙志刚白死了。” 可牢骚终归是牢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连那些被查到的,还只是用细若蚊虫的声音抱怨几句,然后乖乖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 第202章 被查的人如果跑了,治安员就被拿着铁棍追,追上就劈头盖脸地打,然后不问三七二十一拥进猪笼车;如果不跑,治安员们也并不凶神恶煞,冷漠而懒散,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实在不明白,这和明火执仗的抢劫有何区别? 这时,又有一个年龄稍大的打工妹被扣住了,年龄稍大只是相对大多数打工妹而言,其实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她哭着哀求:“家里还有小孩等着吃奶呢,让我回去吧。” 两人治安员还是粗暴地把她送上了“猪笼车”。 查我的是一个高大壮实的治安员,我赶紧讨好地将厂牌递过去,他翻来覆去的看着,大约感到没油水可捞了,一脸不耐地挥手让我过去了。我如获大赦一般,刚想拔腿跑掉,岳震却在后面小声提醒:“不要跑,你跑了他们不以为你厂牌是假的,做贼心虚呢。” 我脚步一时没收稳,差点儿跌倒。 确定安全后我才敢回头,查暂住证的路口再次乱成一团,叫骂声和拳头声响成一片,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被打倒在治安员的铁棍之下了。 我问岳震:“好象前年我回家前就听人说过孙志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震想了想说:“2003年在东莞被抓,送到收容谴送站被活活打死了。” 我不由胆战心惊:“太可惜了。” 他难过地说:“其实因为没有办暂住证被活活打死的何止是孙志刚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孙志刚是大学生,又正好被报道出来罢了。那没被报道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前几年深圳暂住证查得最厉害的时候,装人的‘猪笼车’半路起火,整整一车五六十个人都被活活烧死了,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老乡,那年他才刚刚20岁,都白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离乡背井,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打工的路上,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生的磨难和岁月的风霜在等着我们。 很快到了出租屋,果然,小小的房间内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热闹非凡。我立刻认出一个头发掉得看见头皮的中年女人,她叫汤燕英,是我们车间的QC。其余的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上下班经常见面,都很面熟。汤燕英亲热地把我拉到她身旁:“杨海燕,我认识你,舞跳得很好。” 我很羞愧,女孩子们也赶忙给我摆上一套碗筷,一个男孩和岳震打趣:“你们真快啊,杨海燕才进厂几天?” 岳震连忙解释:“你们别乱说,我们是偶然遇到的,我看她大年三十还在饭堂吃钣,就邀请她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年。” 另一个男孩促狭地笑笑:“那为什么是你偶遇她而不是我偶遇呢?” 屋内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岳震立刻闹个个大红脸,我连心转移话题:“刚才被查暂住证了。” 汤燕英愤愤不平地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暂住证被查了一二十年了,治安越查越差。有这时间,多抓几个小偷也是好的。” 一个瘦弱的男孩接话道:“听我一个做小偷的老乡说,小偷就是警察的长工,抓了再放,放了再抓,在这一抓一放之中,长工们的钞票就哗啦啦地流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他旁边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叹息道:“做小买卖也是长工,不仅是警察局的长工,还是工商局、税务局、城管的长工,我差点赔得连裤子都没有了。我现在不给他们打工了,又回来给资本家打工了,办暂住证的手续很麻烦。” 我对面一个看上去极精明的瘦高个子抢着说:“一点都不麻烦,深圳有很多照相馆都能代办暂住证,只要身份证复印件就可以了,一个星期就可以拿到。如果用别人的身份证真实资料,去办也能办。” 旁边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怯怯地问:“这样的暂住证有用吗?” “瘦高个”笑笑:“暂住证绝对是真的,你说有没有用?” 无论持何种态度,关于暂住证的问题,屋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深恶痛疾。但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孩却笑嘻嘻地说:“你们这些人哪,怎么不想想,政府只让我们办暂住证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居住下来,才花那么一点钱就在这儿住一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一想到这我就每天红光满面,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他这样一说,刚才压抑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不知是谁拿出一串细细的、小小的鞭炮,在短暂的鞭炮声中,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打工妹热烈地围在了年夜饭的饭桌边。桌子是用几张木板和凳子七拼八凑成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推杯换盏的热情。 吃过饭,屋内架起了一个麻将桌,男孩子们围在一起打麻将,女孩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着闲话。屋内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电视里在播放着央视的春晚,但很少有人看。人多的时候,我一向不太爱讲话,只好无聊地看电视。晚会中偶尔也会讲到农村,讲到打工,但那样的农村和打工,和真实的农村与打工相差很远很远,远到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岳震没有上麻将桌,看我孤单,不时抓一把花生或瓜子放到我面前,十分热情周到。仿佛我是他带回来的,就是他的责任一般。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并不单纯,真感到受之有愧。 终于熬于11点,我再也忍不住了,字斟句酌地问岳震:“我以前有一个叫齐怀义的同事,也是湖南人,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你想找他?” 我赶忙摇头,坐在我身旁的胖女孩停住嗑瓜子的嘴,惊讶地问:“姓齐?还有这个姓啊,我第一次听说呢?” “胖女孩“的声音很大,屋内很多人都听到了,全都摇摇头。汤燕英老气横秋地说:“在外打工的人,出了厂谁都不认识谁的,甚至有很多连姓名和籍贯都是假的,仅凭姓名和籍贯想找个人,真是比登天还难。” 虽然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但我仍然感觉微微的失望。当2005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伴随着新年的钟声,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也一同响起。我不由忧伤地想:新的一年,寻找齐怀义会有希望吗?能否如愿以偿脱离一线操作员的命运?未知的打工道路上,又将会遇到什么? 短暂的喧闹过后,男孩子们继续打麻将,女孩子们仍然聊天吃零食。地上、桌上到处都是花生壳、瓜子皮、水果核。新年到来之前,很多人的睡意就上来了,强撑瞌睡只不过是为了守岁。现在岁守过了,瞌睡便再也撑不住了,于是女孩子们一同起身要求离开。 与其中两个女孩眉来眼去的男孩也忙跟上来,岳震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拘谨地走到我身旁。如果说他邀请我一起过年纯粹处于同情,那么现在,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某种东西,可能是刚才别人的玩笑话让他产生了某种想法。 第203章 岳震身材中等,不胖不瘦,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套用一句俗话,要是把他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男孩子,应该不是玩感情游戏的人。经过一连几次的挫败,我早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只要能有人娶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岳震追我,或许我可以考虑和他相处。 回厂的路上,我走在汤燕英和岳震之间,汤燕英似乎有些醉酒,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和她老公之间的事情。 汤燕英己经33岁了,14岁就出来打工,整整19年过去了。在这19年了,她听从父母之命,回家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她本来再不想外出打工的,可家里的收入实在太低。虽然深圳的收入同样低,但总比家里要好过得多。 她只好把孩子留在家里,带着老公一起出来了,在老乡的帮助下,两人同时进了一家电子厂。她老公虽然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相貌不俗,能说会道,很快就由一名普工升为组长。与此同时,她在车间因为接触连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有毒气体,头发大把大把脱落,虽然及时辞职了,还是变成了现在这种半秃不秃的样子,并且面色灰暗,皮肤粗糙。 健康和漂亮离远去了,她老公便也开始嫌弃起她来。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很快发展到和一个只有1岁的江西女孩租房同居,并坚持要求离婚。虽然婚最终是离了,但在和江西女孩长达6年的拔河比赛中,汤燕英心力憔悴,伤痕累累。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其实她所经历的,也正是很多打工妹的缩影,只是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在我的身上重演。 我试探着问:“那你儿子还好吗?” 她沮丧地说:“不好,从小在家留给她爷爷奶奶带,娇惯得不成样子,不听话,好骂人。在他爷爷奶奶的教唆下,一直认为那个biaozi是他亲妈呢。”她称那个江西女孩为“biaozi”。 我心里一动,不由暗自庆幸,虽然沈洲离开我非常绝情,但对我来说,岂不是一种解脱呢?6年的拔河,就是6年的青春,女孩子的青春那么短暂,谁耗费得起?于是就有感而发:“你老公真是的,浪费了两个女人的青春。” 没想到一直聆听的岳震却轻声一笑,得意地说:“虽然我是个男人,但我不得不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汤燕英立刻随时附合:“就是,就是,你们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诧异地“哦”了一声,没想到一个有脸说这样话的男人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立刻象吃了一只绿头苍蝇似的恶心。 岳震了自知失言,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不过我是例外。” 多么明显的谎言,真没想到他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男人竟然为自己和同类“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沾沾上自喜?是什么让他如此沾沾自喜?他有什么资格沾沾自喜?我为刚才竟然产生和他相处的念头感到羞愧,立刻在心里把他的人品划到最低等。 到厂门口,己经是凌晨两点了。厂里有明文规定,每天晚上12:00非因工作关系严禁出入厂区,违者不但要重罚,还要出通告知会全厂。好在春节三天有薪假期可以例外,保安也并没有为难我们,互相道了声“新年好”,便很顺利地打开了电动门。 走进生活区后,岳震借故撇开汤燕英,小声问我:“明天我请你吃饺子好不好?” 想到他刚才的话,我断然拒绝:“不好。” 可以感觉到,他很是失望。 虽然除夕夜可以晚归,但12:00后熄灯是不能更改的。所以我摸黑进了宿舍,轻手轻脚冲了凉,刚躺上床便立刻沉沉睡去。难得可以好好睡一个懒觉,不用担心明天上班迟到。自从进“樱之”厂后,晚上不加班对我来说都是奢望,想休息一天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叫醒,说外面有帅哥找。翻开床头的电子钟一看,还不到12:00呢。我很不高兴地穿上衣服,迷迷糊糊到门口一看,竟然是岳震。我诧异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他讪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说过要请你吃饺子的。” 我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嘟囔了一句:“我不去。”立刻转身回到床上,重又钻进了热呼呼的被窝。“骑马坐轿,不如睡觉。”古人这句话说得真是经典。 可我刚刚进入梦乡,又被人叫醒,说有电话找。我以为又是岳震叫我去吃饺子,心里真是烦透了。可电话一直在响,又不能不接,只好趿拉着鞋出去,抓过话筒,没好气地说:“哪位?” 没想到,话筒里却传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新年好,海燕。” 我迅速反应过来,惊喜地问:“陈刚?你是陈刚?” 陈刚好脾气地笑笑:“我是陈刚,你还好吗?” 两年不见,他的声音沧桑了许多,想起初中校园里那个清秀爱笑的少年,我忍不住伤感,哽咽道:“不好,一点都不好,你呢?”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好,前段时间刚从国外回来。我们这一批劳务输入伊朗是经过县外经办的,每人花了五、六万,原以为是正常渠道,没想到还是被骗了。是蛇头带我们过去的,路上差点被闷死,到伊朗才知道被骗了。但因为没钱,找中国驻伊朗大使馆也没人管。没办法,只好打黑工,我在餐馆里端过盘子,在建筑工地搬过砖头,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什么脏重的活儿都干过。最后终于挣够了一笔钱,大使馆才帮助我们回了国。” 我很惊讶:“不会吧,大使馆不就是维护海外华人利益的吗?” 他苦笑道:“早就心寒了,找他们,有钱才行,跟国内政府没什么两样。就说回国这次吧,凡拿中国护照的都站在一边,外国人基本免检,也不用抽血化验。但中国人则挨个检查,每人抽一针管子血,还要交0块人民币进行所谓的艾滋病检测,10分钟就有结果了,让人不得不怀疑结果是否是真实的。” 我叹了一口气,难过地问:“那你还来广东打工吗?” 他伤感地说:“还回去做什么呢?打再多年的工,我们在那边也买不起房,孩子上不起学,生病看不起医生,老了还不是要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与其早晚都是回来,还不如早点回来。” 我无语,又和他聊了一会儿,我们都想提起丽娟,但又都竭力在回避着,但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与丽娟有关的,不讲丽娟,便无语可说了。 最后,互相祝福了“新年好”,便悻悻放下电话。我可以想象得到,在伊朗两年的打黑工生涯中,他该是怎样思念着丽娟,丽娟是他青春岁月中所有的爱与希望。但他们今生,却是有缘无份。 第204章 正闭着眼晴思前想后,却又被人推醒。什么世道,一年到头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我以为又是岳震在外面托人叫我,谁知睁开一看,却见汤燕英站在我的床前,我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礼貌地招呼:“新年好,有事吗?” 她诡秘地笑笑:“快起来,有好事呢。” 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好事论到我,兴趣全无地问:“什么事啊?” 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中午我们不用去饭堂吃了,有人请我们去吃饺子呢。” 我冷冷地说:“是岳震吗?” 她兴奋地点点头:“是的,他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答应去,他就连我一起请。”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去。” 她很惊讶:“不去?有人请吃饭你怎么还会不去?” 我不满地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无缘无故他请我们吃什么饺子?” 她松了一口气:“他对你有想法呗,否则谁会这么傻。” 我小声嘟嚷了一句:“可我对他没有想法。” 她闻言立刻换了一副语气,乞求道:“我己经答应他了,我说我一定能说服你一起去,现在怎么好反悔呢?那多没面子。你就当帮帮我,去吃这一顿好了嘛,吃过再说不喜欢也不晚。要不,大年初一我们还要到饭堂吃,那饭好难吃。” 什么人啊,为了自己的面子问题,不惜让我做这等骗吃骗喝的事。不,我感觉她想借助我骗吃骗喝呢,我坚决地摇摇头。 汤燕英见不再有希望,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如释重负地再次钻进被窝,很快又沉沉睡去。从初一到初三,我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虽然饭堂的饭菜一顿比一顿差,160张床位的宿舍环境也不好,但能没有压力地睡个好觉,对我们这些打工者来说,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可惜快乐的日子是这么短暂,初四早晨,很多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我们又投入到紧张而繁忙的打工生活中去了。 每年的春节过后,都是所谓的“招聘黄金周”,樱之厂也不例外。我己经摘掉了代表新员工的“红色袖章”,但更多带着“红色袖章”的人在春节后涌了进来,厂内一时喧闹起来。因为珠三江近几年越演越烈的“民工荒”,现在很难招得到人,厂内招聘栏还贴出了很多与招工相关的通告,鼓励老员工从家乡带人进厂,并承诺带一个人奖励100元。这让很多员工极矛盾,不带人吧,想赚那100元钱;带人吧,又怕来了以后并不如招聘启示上承诺的那样好,落得以后被老乡埋怨。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老员工带人进来。虽然樱之厂很累,工资也并不高,但出粮及时,每月再怎么扣也有七、八百元的工资,七、八百元虽不算多,很多来自穷乡僻壤的人己经非常知足了。据说以前进一个人,要塞给人事部相关人员或所属部门主管两千元的“介绍费”。现在虽然女工不要交了,男工仍然要交不下一千多元的所谓“介绍费”。 在“招聘黄金周”进入尾声时,内聘也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当我看到通告栏中赫然出现“人事文员”四个字时,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 按照规定,我认真地写了一张个人简历,诚惶诚恐地送到职员招聘点。樱之有两个招聘点,位于生活区的普工招聘点是由苗先婷负责;正大门的职员招聘点,是由我在人才市场见到的那个“络细胡”负责的,“络腮胡”叫张声翔,一个很直率的人。在我递简历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还热情地说:“杨海燕,没想到你真的进厂了,去年春晚领舞的那个女孩就是你吧,当时我就认出是你了。” 想到在人才市场拿假毕业证应聘的事,我顿感差愧难当,讷讷道:“谢谢你还记得我,不知这次我能否应聘上?” 他笑笑:“你己经通过我的初选了,填张表吧,文员的最终决定权在金自立和黄经理,这要看你的运气了。” 我感激地接过那张《转职申请表》,一笔一划地填写起来。在“何年何月何日获何奖”一栏,我厚着脸皮填上了“2005年樱之春节联欢晚会特等奖”的字样。 因为失望的次数太多了,所以这次,我随时做好被涮下来的准备。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姜萌就通知我去职员招聘点,我惊喜万分,本以为稳操胜劵,可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在职员招聘点,张声翔有些为难地告诉我:“这次内聘人事文员只需要一个人,其实己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个叫胡琳的女孩用五笔打字一分钟可以打50多个字,但这个职位主要输入人事资料,为保密起见,人事资料一定要用仓颉输入法。按理说你是没有机会的,不过我们人事部的黄经理是香港人,他对你领舞的《水中花》印象非常深刻,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不过要先到人事部试用一星期,在这一星期内,你们两个谁基本掌握了仓颉输入法,谁就留下来,否则,还要退回车间。你觉得你有没有信心试一下?如果没有,就算了。” 虽然我知道仓颉造字,也知道五笔输入法,但并不知道什么是仓颉输入法。何况那个女孩五笔很熟练,学仓颉肯定也很快,我被退回去的可能性更大。倘若退回车间,面子上肯定不好看。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坚决地说“我有信心!” 张声翔半信半疑地说:“那好吧,我己经和庄科长说好了,你明天你就到人事部试用。” 我既喜又忧,喜的是,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忧的是,胡琳如此熟练电脑,我怎么才能超越她呢?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前路有多坎坷,也只好硬着头发走下去。 回到车间便和庄科长说明天去人事部试用的事,庄科长惋惜道:“你一进三科我就很看好你,现在车间QC有一个空缺,我正想安排你做。你要是在人事部试用不合格被退回来,这个职位也没有了。你是否考虑一下,是走还是留?” 我轻声而坚定地说:“谢谢,如果试用不合格,我宁愿回来继续做普通的操作员。” 庄科长宽容地笑笑,大约他认为,我是肯定要被退回来的吧。其实不要说他,连我自己都是没有信心的,只所以坚持,只是不甘心而己。倘若我留在了人事部,说明我真的足够聪明;倘若我不得不回冲压三科,毕竟也算努力过,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当晚我破例没加班,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穿上那套最合体的牛仔裤和较新的厂服出现在职员招聘点时,张声翔正在跟一个瘦高的女孩讲话。我这才知道,女孩叫胡琳,将和我一起到人事部试用。 第205章 胡琳良好的电脑水平让我自愧弗如,但我还是勉强和她打招呼:“你好。” 她却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连五笔打字都不熟练,这是真的吗?” 我羞愧地点点头,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泄气极了,甚至产生了临阵逃脱的念头。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实在不想轻易放弃,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行政及财务大楼。 进出行政及财务大楼的人都穿着藏青色的西装,这些穿西装的人都是坐办公室的,也就是所谓的“白领”。以往在公司内看到穿西装的人,我都感到自卑,现在更加自卑了。我的浅蓝色工衣和胡琳的鹅黄色工衣穿梭在一群西装革履之间,显得尤为突兀。胡琳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刚才满面笑容的脸上此刻看上去很是茫然无助。 刚上了二楼,就看到一个体格健壮的人正在用生硬的中国话粗暴地训骂一位男职员:“八格,不想干就给我滚蛋!”在说这话时,他的头高高扬起,看上去非常傲慢无礼! 那个男职员连连鞠躬,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吓,脸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我发现,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敢怒不敢言。 我和胡琳同时将目光转向张声翔,张声翔苦笑着摇摇头,轻声说:“这是主管行政人事的相本次郎副总经理,日本人。” 虽然樱之厂的中国人大多和我一样,对日本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仇恨,但不可否认,日本人在樱之的普通员工心目中,还是具有至高无尚的地位。虽然我没学过日语,但小时候看的那些抗日的电影电视中,常出现“八格牙鲁”这个词,这个词当然是一句骂人话了。只是没想到,一个副总经理怎么会这样言辞粗鲁? 不容我再多想,我们己经到了人事部办公区。张声翔让我和胡琳分别坐在在位于角落里的两台电脑桌前,然后拿出一张复印的仓颉字根表和一本有关仓颉打字法的书给我们,吩咐道:“试用一星期,不要求你们打字速度有多快,能掌握基本的拆字方法就可以了。”说完便丢下我们,忙别的事情去了。 我看了书才知道,仓颉输入法是一种繁体字打字法,是一种形码,编码方式与五毛字型有些许多类似的地方,但字根分布却与五笔不一样。虽然我不太会打五笔,但五笔的字根表我背得滚瓜烂熟。可现在,面对完全陌生的仓颉字根表,没有口诀,没有法则可依,我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虽然我以前也接触过电脑,但主要是输入员工加班,只用右边的数字键就可以了。至于功能键,也只知道最基本的几个键的作用。其实在金秋厂那么难得的好机会,我本应该努力学习电脑的,但那时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沈洲身上,对工作及学习都懈怠下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两场空,现在真是悔不当初。 正在我望着电脑屏幕不知所措时,进厂时曾给我做过培训的人事部主任金自立满面笑容地向我和胡琳这边走来。我心里一喜,正考虑如何向他开口求教时,却见他眼晴看着胡琳,径直走到她旁边,鼓励道:“仓颉输入法虽然难学,但你以前电脑那么熟练,五笔打得又快,对你来说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胡琳冲他嫣然一笑,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 我心中暗想,这个人事主任一点都没有架子。金自立又吩咐了胡琳几句才离开,我以为该论到他过来和我打招呼了,便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最佳状态,甜甜地说:“金主任好。”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刚才还满面笑容的金自立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了,眼晴根本就不看我,只是听到我的招呼,才不屑地朝这边瞥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迅速走开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就算我再傻,也看出来金自立对我们两个态度明显的不同。记得两年前,我在金秋厂破格被提升为经理助理时,孟姑娘她们也是不欢迎我的,但经过我的努力,后来还是接受了我。常言道,职场如战场,在金秋厂只所以被迫辞职,说得难听点是我不懂职场撕杀的法则,说得好听点是我太过善良,但我的善良却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我是因孟姑娘而走,但自始至终,她没有为我说一句话!倘若那时候我按照高总吩咐的去做,我又何以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金秋厂遇到的困难在樱之同样遇到的,倘若我不积极去战胜这个困难,那么以后同样还会遇到。所以这次,我决不会向上次那样退缩,也绝不会向上次那样自动败下阵来! 想到这里,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动力让我拿起字根表,并努力静下心来,对照字根表一个个盲打起来。仓颉的字根没有口诀,要靠死记硬背。虽然困难,但我相信自己! 刚打了一会儿,胡琳看到了,立刻大惊小怪道:“杨海燕,你电脑一点都不熟悉,怎么还学盲打?盲打很难,不是一般人可以学会的!” 旁边的苗先婷闻言走过来,看我打了几下也劝道:“一般刚开始学电脑的人都要边看键盘边打,等熟练了再慢慢学习盲打,仓颉又比五笔难学得多呢。” 胡琳更起劲了,讨好地说:“是啊是啊,我就是这样学电脑的。我五笔一分钟可以打50多个字,现在还不能盲打,何况她连五笔都不会。” 苗先婷耐心劝我:“对呀,杨海燕,你看人家胡琳一分钟打50多个字还要边看键盘边打呢。” 我淡然一笑:“我只是想试试。” 胡琳似乎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苗先婷也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无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拿出以前读书的劲头,心无旁骛,一边盲打字根一边在心里强记。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强,很快,我的十个手指由生涩到顺畅,由缓慢到较快,到中午吃饭的铃声响起时,我己经基本掌握了字根所在键盘的位置,并能比较准确地盲打出来了。 胡琳和苗先婷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排队下班的时候,两人亲热地走在一起,似乎己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虽然有些微微的醋意,但想到一个星期的试用期,这醋意便被冲淡了。匆匆吃完饭,又火急火燎地从饭堂直接进了厂区。 在门口被保安验明身份后,还是拦住我:“要间隔半小时打卡才有效。” 我赔着笑脸道:“那我半个小时后再出来打卡,行吗?” 保安好心提醒道:“这样的话,你加班就没有加班费了。” 我点点头:“我不要加班费。” 第206章 保安有些惊讶:“没加班费还进去做什么?”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很顺利地让我进去了。 刚走进办公室便遇到胡琳,她奇怪地问:“你还来办公室做什么?我们现在虽是试用,也和行政大楼的人同样作息时间,不需要象车间那样直落,中午可以有一个半小时休息的。” 我笑笑:“你不是也来了吗?” 她得意地说:“是苗先婷让我在这儿等她,她进去拿钱,说要请我喝冰水。” 正说着,苗先婷出来了,礼节性地问:“杨海燕,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慌忙道:“不了,你们去吧。”边说边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苗先婷也提醒道:“中午上班是没有加班费的。” 胡琳不屑地“切”了一声:“真是个怪人,我们走。” 我苦笑一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继续练习盲打。张声翔给的那本书上午一直被胡琳紧紧抓在手里,我正好趁机从她座位上拿过来,如饥似渴地起,并根据上面的提示,尝试拆字。 仓颉输入法是繁体字输入法,繁体字对于别人也许有些陌生,但却是我很早就认识的。 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学校来了一对看大门的老人。老爷爷有些痴呆,听人说他是五十年代大学生,因为是资本家的后代,历经数次运动和批斗,整个人都被整傻了。好不容易到了五十多岁才落实政策,但也到了退体年龄了,上级便把他们安排到我们学校看大门,领取一份仅够糊口的薪水,就算是对他几十年挨整的补偿了。 痴呆的老爷爷在乡间四处游走,有时经常能看见,有时十天半个月才见一回,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睡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吃饭,但最多十天半个月后就会回来。 老奶奶因为被整怕了,一有风吹草动便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在老爷爷跑出去的日子里,老奶奶总要央几个女同学和她做伴。但几次过后,有些人便不乐意了,我却极喜欢老奶奶,她不但会讲许许多多我从没听说过的故事,狭小的房间里还有许多繁体字的线装书。老奶奶有时太忙,没时间讲故事给我听,我便自己看那些线装书。就这样,在老奶奶的指引下,我对繁体字有了初步的认识。 可惜,老爷爷最后一次失踪再也没有回来,老奶奶托人四处寻找,才知道他回了老家,老奶奶只好匆匆带着那些线装书回老家找他去了。临走前,她留下了我正在的《红楼梦》,那本《红楼梦》伴我渡过了整个少女时代。 没想到的是,虽然贫穷而拮据的生活让我无法如红楼女儿一般多愁善感,但我却因此学会了繁体字。更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机缘巧合,我会因为这些繁体字受益非浅! 现在,面对我熟悉的繁体字,我艰难地学起了仓颉拆字技巧。当我经过数次挫败,终于战战兢兢地打出“杨海燕”三个字时,我长久地盯着电脑屏幕,激动得不能呼吸! 而此时,距离我进人事部试用,还不到个小时! 用仓颉输入法打出的“杨海燕”三个字让我信心大增,随后每拆出一个字,我就多一份满足。到后来,基本的拆字己经让我提不起兴趣了,就专找那些难拆的字打。我吃了饭就到办公室练习打字,直到深夜12点办公室关门才离开。 胡琳和人事部的职员们越来越熟悉了,特别是金自立,虽然他也不会仓颉输入法,但对胡琳的关爱和哈护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而我呢,除了张声翔,似乎别人都当我隐形。但我看得出,张声翔和金自立的关系很紧张,两人一说话就象针尖对麦芒,似乎苗先婷他们对张声翔也很冷淡。 办公室政治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张声翔也和我摊了牌:“你一定要努力,你的这次试用机会是我越过金自立直接向黄经理推荐的。金自立坚持要用胡琳,我私下里打听过了,胡琳和他关系不同一般。他比我来得早,黄经理就是看他不行才招我进来的。你放心,他的主任位子做不久。” 我感到欣慰,张声翔如此和我推心置腹,说明很信任我。与此同时,我也感到无奈,坐办公室的大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这些人不把精力和时间用在做好本职工作上,却总是想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呢? 但无论如何,张声翔的话提醒了我,既然不能改变这个社会,我决定放弃所谓的做人准则去适应这个社会。虽然己经学会拆字了,但胡琳和苗先婷他们偶尔问起时,我总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这让他们很是开心,胡琳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似乎这个人事文员的位子己经非她莫属了。她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人际交往上,打仓颉字根依然要看键盘。 两天后,仓颉打字己经难不到我了,我并不满足,还想试图学习WORD排版。但WORD排版远比仓颉难得多,特别是我对一些功能键也不熟悉。幸亏有张声翔,可惜他对电脑也不太懂,又加上几乎每天都在招工,很少在办公室。于是我看到谁就问谁,甚至连金自立和苗先婷也问,我的态度极其谦恭,一次两次他们还敷衍我,到后来就用非常难听的话抢白我。但只要他们指点我一下,就可以让我少走许多弯路,所以仍然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问。 第三天,我己经基本掌握了功能键的操作。那天晚上,人事部全体聚餐,胡琳兴高采烈地和他们去了。虽然我也在被邀请之列,但我谢绝了,偌大的人事部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 我手里拿着一份厂里刚刚发布的《关于在厂区撒发老鼠药的通知》,想自己在电脑上也打一份相同的通知,但努力了好多次都失败了。办公室没人,我无法向别人请教。正在我对着电脑发愁时,听到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张声翔在吗?” 我头也不抬道:“不在,出去聚餐了。” 忽然感觉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竟是王磊。他也认出了我,冲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要走。我现在需要任何懂电脑的人的帮助,做为技术一部的副经理,他不可能不懂电脑。但从他在人才市场对我的态度来看,似乎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所以,我故意大睁着略显哀怨的眼晴,将表情调整得恰到好处,宛如一个可怜无辜的小女孩,怯怯地说:“我在人事部试用,试用期只有一周,电脑学不好就要被退回车间的,求你教一下我电脑,可以吗?” 我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请求,除非他是铁石心肠!但从四年多前他拉着我和丽娟跑到小山躲避暂住证的表现来看,又并非铁石心肠。 第207章 果然,王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我顿时欣喜若狂! 他走到我身边,只是轻轻按了一下电脑屏幕上方的工具栏,刚才让我愁得死去活来的困难竟然迎刃而解。我感激万分,如饥似渴地向他请教起来。 但我很快就沮丧起来,他平常所用的软件并不是WORD,所以有些问题也不懂。好在他足够聪明,只要用鼠标尝试点几下,那些问题便很快解决了。他极耐心地教我,不厌其烦。 开始的时候,他是弯腰教我的,身体竭力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时间久了,他就很自然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我身旁。立刻,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异性的气息,不禁有些慌乱。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握着鼠标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大,也非常白晰,手指又细又长,看上去极为神经质。 几乎是一刹那间,我感觉自己爱上了这双手。不但爱上了这双手,追根求源,这双手的主人,和我也是有缘份的。这个想法让我大吃一惊,但现在两人身份的差距让我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整理思绪,再次聚精会神地望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时间过得真快,直到23:55,办公室熄灯的预备铃声响起来,我才很不情愿地关上电脑,但还是充满期待地请求:“今天星期三,你能不能再教我四个晚上?” 他沉吟片刻,淡淡地问:“你这么想坐办公室?在冲压科做普通员工不是挺好的吗?” 我伤感道:“要是不做办公室,我只能老死在普通员工的岗位上,这辈子还有什么出息?” 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多东西,没有得到的时候极想得到,一旦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我脱口而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车间做员工,却要做副经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呢。” 他苦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不再看我,大踏步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很后悔刚才的话,好害怕他不再教我了。谁知第二天晚上20:00,当办公室内的人都下班以后,他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这样,星期五晚上,我己经学会了WORD排版、制表。 星期六上午,当我专心致志地在用WORD打表格时,终于被苗先婷看到了,她大呼小叫道:“WORD制表很麻烦的,你还不赶快学仓颉输入法,没学会走就想学爬了?” 引得胡琳和金自立几个人哈哈大笑,唯有张声翔不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身边,大约是恨铁不成钢吧。为了让他放心,我快速在刚制好的表格里用仓颉输入法打了几行字,他惊喜地叫道:“你的仓颉输入法这么快了?真是太聪明了!” 金自立也走了过来,刚才大笑的表情很快僵硬在脸上,比哭还难看,冷嘲热讽道:“是不是从别处复制过来的?” 我赶紧当着他的面打出了一行字,他不满地白了胡琳一眼。 知道我的进度了,胡琳这才手忙脚乱起来,谁知越乱越出错。虽然她会五笔,但学打仓颉的时候,五笔不但没有帮上她的忙,反而因为五笔字根的印象太深刻的,经常和仓颉字根搞混,急得她都快哭了。 但我并不满足,又利用周六和周日的时间,在王磊的帮助下,学会了ECEL制表。常言道一通百通,学会了WORD,ECEL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原以为电脑是一座很难攀越的高峰,没想到这座高峰就这样让我攻下来,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感觉自己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生活终于向我展开了新的一页! 当然,这一切首先要感谢王磊。要不是他每晚教我到12:00,我哪里会在短时间内掌握这么多电脑知识。其实自始至终,在他面前我一直装出可怜无辜的小女孩状,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就是想利用他的同情!呵呵,堂堂一个副经理就这样被我利用了,他可真傻!我得意地想。 因为这次内招的文员是属于人事部招聘组,张声翔是招聘组组长,对我和胡琳的考核理所当然由他负责。 星期一早上九点,我和胡琳神情紧张地坐在了各自的电脑前。所谓考试,其实就是测试仓颉输入法的掌握程度。试卷是一张表格,张声翔对我们说:“表格就不用画了,也不要求你们仓颉打得有多快,20分钟内谁把表格上的字打得多打得好,谁就留下来,否则退回车间。” 我扫了一眼表格,表格里的字虽然是繁体,但都是常用字,表格也极简单,心里很快有了底。气定神闲地打开ECEL,很快制好表格,并把所有的字全都输了上去,为了增加整体效果,还把原先的宋体改成了楷体。当我做完这一切时,胡琳才只打出了一行字,并不时发出焦虑的叹气,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而这一星期内和她极亲热的苗先婷等人,全都表情漠视,仿佛胡琳和他们毫无干系一般。 20分钟很快过去了,张声翔得意地扫了金自立一眼,高声宣布:“时间到了,考试结束。” 他话音还没落,我己经飞快打出了那张完整的表格。而胡琳,双手仍在键盘上忙碌着,在张声翔的不断催促下,她才很不情愿地打印出了只有两、三行字的一页纸。她求救地望着金自立,金自立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虽然考试结果表明我胜利在望,但生活中有太多变数,没有到最后时刻,我不敢有丝毫的乐观。终于挨到快下班时,张声翔才笑眯眯地让我搬到他前面的一张空办公桌,并将一张《转职申请表》放在了我的桌面上,我失望很久的心第一次充满了希望! 虽然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才能转为人事部正式职员,但工资上己从计时的操作员变成拿月薪的人事部职员了,这可是我五年来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普通文员,每月固定底薪却有800元,远比普工高得多。遗憾的是职员加班每月严格控制在60个小时,超出一般不算加班。否则,我真想象做普工那样,每天都加通宵呢。 当然,三个月试用期满,部门将按试用期表现给评定级别,级别最高的S级,可以在现在底薪的基础上上调45%,其余则A极、B级、C级、D级不等。我暗中下定决定:试用期满一定要得到S级! 不但工资方面有了调整,我同时被允许搬进六人一间的文员宿舍;原先的普工饭卡换成职员饭卡;总务部还给我量了衣服尺寸,据说很快就有两套专门为我订制的藏青色套装送过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措手不及的同时,胡琳也接到了被退回车间的通知,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除了金自立冠冕堂皇地鼓励了她几句外,没有一个人主动和她道别。兔死狐悲,倘若这次走的是我,也许更加不堪。 第208章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世人看重的永远是结果而不是过程。而我当初,就是太在乎过程忽略了结果。 如愿以偿搬进了六人一间的文员宿舍,虽然宿舍依然脏乱,但毕竟比160人的宿舍强多了;当晚就吃上了围桌而坐的职员餐,饭菜也很平常,鱼是最便宜的塘虱鱼,肉也没有什么味道的冷冻肉,但菜的份量比普工要多,并且有五、六个菜可以选择,这对于经历过饥饿的我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我感觉自己都有些狼吞虎咽了。 经过近五年的努力和辛苦,我终于脱离了流水线打工妹的命运,终于堂尔皇之坐在宽敝、明亮的办公室里了,终于成为所谓的“白领”了。其实这一切,对于大学毕业生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而我,为了等到这一天,却付出得太多太多了!但无论如何,现在终于和大学毕业生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这让我重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第二天刚上班,张声翔就拿着一叠《新员工入职申请表》走过来,友好地说:“海燕,以后这些个人资料都由你输入电脑,然后将原件存档,我现在教你使用人事系统。” 人事系统其实很简单,他示范了两个人的档案,又指出我应该注意的事项,我很快就能单独操作了。他感叹道:“海燕,你真是聪明,强记力也好,当初怎么没去上大学呢?” 没上大学是我的心病,一生都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为了害怕自己失态,我故意转移话题:“这次顺利转职真的要谢谢你。” 他“嘿嘿”一笑:“怎么谢?要不是请我吃饭?” 我连声说:“当然要。” 他咧开嘴笑了,又问:“除了请我,还有谁?” 我想了想说:“我想请王磊,这几天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再说,要不是当初在人才市场遇到你们,我也进不了樱之。” 他点点头:“那好啊,他很好说话,人际关系可比我好得多。” 在内地,如果几个人外出吃饭,最后常因由谁付钱争得面红耳赤;但在这边,倘若被人请吃饭,那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吃白不吃。所以,我认为王磊一定不会拒绝的。 正好当天下午,金自立派我给各部门经理发送一份文件,王磊看到我,再次礼节性地冲我笑笑,他低头签名的时候,我趁机说:“我昨天己经通过试用了,现在正式成为人事部文员。为了表示感谢,我想请你吃饭。” 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谢谢,我从来不到外面吃饭。” 我当即怔住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这次连望都不望我,淡淡地说:“我说我从来不到外面吃饭!”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还想说什么,他却招呼别人去了,我只好讪讪地离开技术一部,怏怏地回到人事部。 正好张声翔也在办公室,我委屈地对他说:“刚才请了王磊,他却说自己从来不到外面吃饭呢。” 张声翔诡秘地笑笑:“估计是他不想和你走得太近,可怜哪,都29岁的人了,从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似乎对女孩子也不感兴趣,很多人都说他生理有缺陷。” 我有些恼怒,这种赤裸裸的话怎么可以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讲?但我强忍着恼怒,装作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很诚恳地问:“那还要不要请他?” 他拍拍胸脯:“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就说是我请,看他来不来?他和我住一套房间,一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我点了点头,想到这顿饭不知道要花掉我多少工资,又感到心疼起来。但转念一想,那点工资和转职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不经意间,我看到金自立就从外面走进来。从昨天考试结果出来后,金自立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个10度的大转弯,想起他先前的冷淡,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但除了香港的黄经理以外,他就是人事部的最高领导了,我不敢对他表现丝毫的懈怠。黄经理成天坐在人事部的最后一排,可以看到人事部所有人的脑袋,似乎很有权威的样子。只是除了看他在文件上签名,不停出入田中总经理和相本副经理的办公室,都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实质上的工作。而相本呢,开口闭口就是“八格”、“八格”地骂人,所以人事部的日常管理都是金自立在负责。 张声翔一直不服金自立,两人关系很僵,所以我不想让金自立知道我和张声翔走得很近。赶紧拿出一份文件,装模作样地问张声翔一个简单得不能理简单的问题。与此同时,我装作无意间抬起头,冲金自立嫣然一笑,金自立脸上的不快一扫而光,也对我友好地笑了笑,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金自立走过张声翔身边时,笑容瞬间凝结了,冷冷地说:“张声翔,你过来!” 张声翔小声说了句:“靠!”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金自立的座位在黄经理前面,离我有些远,我专心输入人事资料,并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但很快,两人便吵起来。我正想细听,却见相本副总经理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前匆匆一闪,不知谁小声惊呼了一声:“相本!” 没想到“相本”两个字如此有震慑力,有些嘈杂的办公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还势如水火的金自立和张声翔同时噤了声。 张声翔再回来时,怒气冲冲地把一叠文件扔在桌子上,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脸红脖了粗的。 一直到我们两人坐进一家川菜馆,他还在生气。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正不知所措时,王磊走了进来。看到我,他顿时一愣:“你怎么也在这儿?” 张声翔这才勉强笑笑:“她要是不在这儿,今天谁埋单?” 不知为什么,虽然和王磊也算是老相识了,但在他面前我总感到拘谨,此刻被他一问,更加拘谨了,结结巴巴地说:“这次转职,真的很、很感谢你。” 王磊礼节性地一笑:“不必客气。”但还是犹豫着站在桌前。 张声翔“切”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莫非你还想走?” 王磊只好勉强坐了下来。 他们点菜的时候,我很紧张,好在两个人点的菜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元,虽然一百多元对我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字,但总归还拿得出。只是原本以为,这顿饭是我埋单,谈话的主题肯定围绕我这次转职及以后在人事部的发展,但没想到,刚点好菜,张声翔便开始了牢骚满腹。 原来,下午两人吵架,起因是张声翔没有及时招聘表面处理工场一个急需的职位。而这个职位的招聘申请表,表面处理工场早就报给金自立了,金自立口头告诉过张声翔,却忘记把己经报批的申请表给他。没有报批的申请表,张声翔当然不会招聘。表面处理工场急需用人,人却迟迟没有到位,一气之下,便到相本副总经理那儿告了黄经理一状,黄经理又找到金自立,金自立便想把责任一古脑儿地推到张声翔身上,张声翔当然不服。 第209章 没想到金自立竟然训斥他:“我口头告诉过你的!你当我的话是放屁吗?就算我没有给你,你自己不会问我要吗?” 直把张声翔气得当场吐血! 张声翔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从他的诉说中,我知道了人事部的一些内幕。原来,黄经理很不喜欢金自立,就招了张声翔。在招张声翔时,黄经理明确表示是为了取代金自立的主任位置,奈何金自立很会溜须拍马,又会做表面功夫,深得相本欢心。黄经理想辞掉金自立,又碍于相本的面子,事情一时就僵住了。金自立当然明白黄经理的意思,自张声翔进厂的那天起,从来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张声翔更不服气金自立,他认为金自立除了会溜须拍马,一点本事都没有,凭什么金自立是主任,他就只能是组长呢? 尽管之前在金秋厂,我也被高总和孟姑娘他们当过鱼蚌相争的棋子,但那都是公司的高层,没想到樱之厂小小的人事部办公室政治斗争也这么复杂。我听得入了迷,不时傻傻地问:“真的?这是真的么?” 王磊也一直在倾听,不时说几句:“哪里都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话,总之,他说了很多,但我没听到一句实质性的内容,感觉这个人城府很深。 相比较王磊,张声翔却坦城得惊人。酒到半酣时,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的经历。 张声翔是江西人,1997年大学毕业,学的是行政管理专业。本来,他想进电力、石化、电信、移动、银行等等这些垄断性企业。这些企业虽然很难进,但进去了就是铁饭碗。可惜这些企业一般只有内部职工子才能进,基本形成了世袭制。以前想进,必须读相关大学和相关专业。但他大学毕业时,大学生己经不值钱了,他当然就更进不去了。 那时候,大学生己经不象以前那样包分配了。再加上没有钱和门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和三个同学到最偏远的一个村委会做选调生。虽然同是选调生,但有的选调生家里有钱有门路,下基层只是为了“镀金”,给以后的提拔做铺垫。而他这样没钱没门路的,也许一辈子也只能呆在村委会了。 199年水灾严重时,江西到处人心惶惶,修了很多水坝。为了防止随时可能出现的险情,水坝上要有人守夜。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他们同去了四个选调生,但村委会一连七天都派他一个人去守夜。后来他才知道,其余三个人不是靠山很硬,就是拿了钱的。 第八夜,水坝果然被大水冲开了,险情危在旦夕,这个时候他本该堵上大坝或做别的补救措施。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他是家中的独子,他若死了,便没人赡养父母,一念之差,就转身就逃走了。幸好水坝虽然被冲开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他却因此丢了选调生的身份,并从此与主流社会无缘。 当时本想留在广州,因为广州有同学,但刚到火车站广场手机就被人偷去了。以前总听人说广州太乱,他本来还半信半疑,手机被偷后就相信了,再不敢呆在广州,就来了深圳,他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年深圳的冬天格外冷! 他在深圳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医药代表,国家的政策是医院自己负责财务,药品实行各个省招标。如果药品统一采购,实行公费医疗,国家要补贴。也就是说,国家把这个包袱放在了老百姓身上,让病人成为鱼肉,医生成为刀俎。医药代表就是利用现行的“医药不分家、以药养医”的格局生存的。 没做医药代表前,还以为平价药店药品己经很便宜了,因为医院更贵,做了这行后,才知道平价药店也是暴利,现在的医疗制度实在太腐败了。有的药进价才几毛钱,但卖出才常常几十、几百元。 比如一盒极普通的药,从药厂卖到一级代理商(全国总代理)为1。5元;全国总代理将其转卖到各地二级代理商(多数为私人承包)的价格为5元;二级代理商卖给医药公司的价格摇身一变成了30元,其中25元的差价费包括给医生的处方费12到15元,药房统计员的统方费2到3元,还有给医药代表的提成3到元,其余则为二级代理商自留利润;医药公司卖给医院的价钱为35元,其中5元为医药公司中介搭桥费用;而医院最后卖给患者的价钱为45元,其中10元为医院自留利润。价钱较之出厂价己翻了30倍,据说成本低得可怜。 出厂价1。5元的药就可以卖到45元,至于出厂价15元的药,最少都要卖到百元以上的。病人进医院看病,医生开药,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医生给患者开的每一支药都是有回扣跟着的。医生给病人看病开什么药不是取决于药品疗效,而是看哪家医药代表给的回扣多,药价越高回扣越高,拿得最多的就是科室主任和所谓教授级别的,最高的每月可拿十多万。当然,做手术的医生是不屑于拿这些回扣的,因为病人家属的红包早就把他们喂饱了。 张声翔接触过的所有医生都有车,还是好车。单纯按照他们工资条上的收入,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车。特别是中午时分,不少医生连白大褂都来不及换,就开车走了。很多时候,他们是被利益相关的人请去消费了,这些消费,很多是由医药代表请的。 在公司老医药代表的引导下,张声翔仅做了半年,月收入就达到一万元了。但他却毅然辞了职,辞职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因为他还没有丧尽天良:“看到病人如获至宝地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抓药,我心里就特别难受,真是应了那句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辞去医药代表后,他便开始从事工厂的人力资源工作。虽然他有理论知识,但珠三江这边工厂的人力资源工作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知识,是个人都能做,专业性不强,流动性就特别大,反正中国人多,你不做还有别人做。更重要的是,身为人力资源工作者,他竟然不站在公司的立场去压榨工人,有时还为工人说话,这是做人力资源的大忌,所以他在一家公司从未呆满过一年,直至辗转进了樱之。但明天,他不知道自己又会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唉声叹气地猛灌了大半瓶啤酒。对于我们打工者来说,每当谈到前途的话题,许多人和我一样心情沉重。在这个城市,我们只是被视为创造GDP和利润的机器,而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员。虽然大多数财富出自我们之手,但我们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生活,没有未来。我们活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两边却又都靠不了岸。我原以为只有一线的工人如此,没想到身为樱之厂人事部招聘组长的张声翔也不例外。 第210章 我不知道,是深圳这个城市让我们心情沉重?还是打工生活让我们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亦或是,整个中国都失去了统一的、明确的方向? 张声翔喝得太多了,但我和王磊怎么劝也劝不住,他总是回签:“别管我,我心情不好。” 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喝。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我偷偷瞟了王磊一样,没话找话说:“我在樱之厂上班,但总感谢别扭。虽然我知道厂里这些日本人并没有参与那场战争。但对他们的仇恨,己经渗透在我的血液里了,所以感觉很矛盾。” 王磊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能一概而论,我始终不喜欢那些对所有日本人的人身攻击,特别有些人张口就是‘所有日本人都是什么什么’的行为,除了表现骂人者的粗鲁以外,对日本人没有任何杀伤力。连动物界都讲弱肉强食,何况是人?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要做的,是努力反省和完善自己,让历史不再重演,而不是一味迁怒于别人!”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我就是厌恶日本人,以后也不会喜欢。并且,听说日本国内反华势力也好严重。” 他宽容地说:“我们应该厌恶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和右翼分子,而不是所有的日本人。日本有反华势力,中国不是也有反日愤青吗?” 我立刻释然,但还是心存疑虑道:“那樱之厂的日本人有反华的吗?” 他笑笑:“怎么说呢?日本人在中国,一般都是小心翼翼的、心怀畏惧,因为他们来中国是赚钱的。但一旦回到日本,他们就会变得嚣张起来。 我没好气地说:“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国家赚钱,偏要跑到中国来?” 他叹了口气:“日资是外资,外资在中国设厂的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是,中国有廉价的劳动力;第二是,外资在中国设厂国家有许多优惠政策,比如前三年不需要交税,即便三年后交了税,国家对外企的税收政策也放得很宽。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优惠,但对国企和民企就有许多限制,所以这边大厂几乎都是外资、台资、港资或合资。有些外资厂就是瞅准这个漏洞,在一个地方投资三年后,赚了钱,换了地方继续;第三是,虽然中国有劳动法和工会,但劳动法形同一张废纸,工会也是高高凌驾于普通工人之上,主要为资方服务。你想想,沃尔玛在世界各国都是拒绝加入工会,但偏偏同意加入中国工会,这其实也间接反应中国工会并不是为工人服务的。沃尔玛就是知道在中国设立工会实际上是为企业服务的,协调企业与员工之间矛盾的,所以才会加入。再加上现在几乎是无官不贪,所有在其他国家无法实现的低工资、低劳动保护,超时工作,在中国都可以实现。” 我郁闷极了,但还是嗫呶着问:“那日本人好相处吗?” 他想了想说:“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日本人主要分为三种,一种是彬彬有礼的,为人谦和,这种谦和是发自内心的,但这种人是极少数;还有一种也是彬彬有礼,但总会露出狐狸尾巴,在某一时刻让人看出他们骨子里的傲慢和惊恐,这种人占大多数吧;第三种就是明目张胆的狂妄了,这种人也不是很多。” 他懂的可真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这些道理,都是我以前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我仰慕地望着他,正想问更多的事情,张声翔己经喝得往外吐了。 我只好起身去埋单。但服务生指着王磊告诉我:“那位先生己经付过了。” 我回到座位想把钱给王磊,他却淡淡道:“算了。” 如果他为自己埋单说出一大堆理由,我还准备反驳他,但他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我没有任何理由再坚持,只好讪讪地把钱放回口袋。但对他,我更生出许多的好感来。 这时,他己经架起张声翔,正要离开时,张声翔却挣脱他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回过头,睁着被酒精烧得红通通的眼晴瞪着我,好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杨海燕,看在你请我这顿饭的份上,送给你四个字,小心相本。”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相本是谁?” 他却又开始醉话连篇了。 旁边的王磊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就是主管行政的相本副总经理。” 我还想问什么,两人己经走出了川菜馆。我好半天也没缓过神来。小心相本,我为什么要小心相本? 虽然张声翔的话让我担心了好几天,但随即便释然了。樱之厂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就拿人事部来说,文员属于最低一级,文员的上一级是管理员,管理员的上一级是组长,组长的上一级是主任,主任的上一级是经理,经理的上一级才是副总经理。办公室的等级还是经过简化的,要是车间或别的部门,还有班长、科长等等,等级制度更加严格和复杂。所以,一个普通文员和副总经理之间还有好几个级别,怎么也轮不到我和相本打交道啊? 再说,我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小心相本”,而是在人事部所站的位置!小小的人事部,不过三四十人,却分成了几派,其中有两个最大的派别,一派是以金自立为首的,比较受相本喜欢;另一派是以张声翔为首的,比较得黄经理欣赏。但虽然有黄经理撑腰,张声翔毕竟比金自立低一个等级,就象黄经理毕竟比相本副总低一个等级一样。虽然金自立比张声翔的官大,但现官不如现管,这就给很多职员造成一种困扰,到底该站在哪一派呢? 人事部除了培训组、招聘组、薪酬组、事务组外,还要负责企业内刊《樱之人》的编辑及发行。培训组长由金自立兼任,招聘组长是张声翔,薪酬组长是韩路,事务组长是史学宏,《樱之人》主编是崔平凡。 韩路曾经做过财务,为人十分圆滑世故,对金自立竭力迎合,两人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史学宏虽然勤奋,但太过老实,其余几个组不想做或不屑做的事情都推给他,弄得他成天手忙脚乱,吃力不讨好,看到金自立象老鼠见了猫似的。崔平凡为人很是清高孤傲,据说曾出版过两本诗集,经常上班时间写诗,他的职位可有可无,所以不掺和任何一派,任何一派也不屑拉拢他。 因为利益所趋,培训组、薪酬组是旗帜鲜明站在金自立一派的,事务组虽然对金自立很看不惯,也不敢公开反抗他。按理说,招聘组应该站在张声翔这一派的,但苗选婷对招聘组长的位子窥视己久,再加上她又是老员工,所以就和金自立走得很近,要本不把张声翔放在眼里。如此一来,张声翔就显得势单力薄了。除了阳容容、赵宁、刘文茜等几个招聘组成员外,没谁把他放在眼里。 第211章 金自立并不满足,他还想把新进人事部的我拉进他的那一派里,让张声翔更加孤立起来。虽然因为胡琳的事情,我和他产生了隔阂,但自从我进了人事部,他就对我格外热情,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节似的。但我知道,时间久了,若我还没有下决心站在他那一派,这种照顾便会变成“小鞋”。 我现在之所以能坐在人事部宽敝、明亮的办公室,一方面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和张声翔当初的推荐也是分不开的。何况,张声翔为人远比金自立坦荡诚实得多,我不会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不知是因为人事部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因为曾经的流水线生活和屈辱的经历,虽然终于成了人事部文员,但我并没有产生多少做为一个文员的自豪感和归属感。我依然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水线女工。 自从进了人事部,因为工作原因,接触到很多人事方面的资料。樱之厂人员每年的人员流动率高达50%,反正中国别的不多,就是人多。几乎每天都有员工辞职或被解雇,负责办理离职手续的阳容容常常忙得晕头转向。与此同时,两个招聘点不间断地招聘新员工,特别是普工招聘点,几乎每天都是爆棚,门外黑压压站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 这些人,几乎遍布全国各省市。人事部每月都要统计一分《各省人员分布表》,在这份表格中,排在最前面的七个省是四川、湖南、湖北、江西、贵州、河南、安徽。而男女比便,一直在一比七左右浮动。 这些统计结果,让我对打工仔打工妹的生活,有了更为全面深刻的认识。 工作环境变了,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新的烦恼又接踵而至。人事部是没有冲压机开了,但几乎每天都要做各种各样的表格。有时候坐在电脑前做表,我恍然又变成了做表的机器。 日本人对做表真是痴迷,芝麻绿豆点大的事都要做个表,然后对着表重复开会,一次、两次,三次,讨论的东西全部一样,并称这样比较有感全感。 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就是,人事部会议特别多,不但人事部会议多,整个樱之厂会议都特别多。并且大部分会议都在休息时间召开,如周日或周一至周六晚上。有时一开就是三到四个小时,还不算加班。虽然开会不算加班,但如果迟到或不出席,却又一律按旷工处置。 在车间上班时,每天宿舍、厂区、饭堂,三点一线,大多数时间处于睡觉和工作两种状态,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才知道,樱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这也是会议多的原因之一。 在我进人事部半个月后,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罢工。当时听说罢工,我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但金自立却无所谓地说:“一群乌合之众,冒不出多大的泡!” 这次罢工涉及时计组立工场的六组全体工人共计八十余人,这些工人几乎每天都要站16个小时,但本月所发的工资,以前每天两元的站立津贴却改成了每天一元。30元钱对有钱人来说实在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对这些来自农村的工人而言,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如果这次罢工能把所有被减去一半站立津贴的工人联合起来,也许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六组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在向所属科长提出恢复每天两元的站立津贴被拒绝后,第二天便集体不来上班了。 罢工期间,我去计生组立车间看了一下,偌大的车间里,除了六组,别的组仍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他们站在那儿象一棵棵高矮不等的树,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如金自立说的那样,这次罢工并没有冒多大的泡。两个小时后,那些在宿舍里睡大觉的罢工者终于耐不住了,在保安及部分管理员的劝说下,陆陆续续回到车间上班。 虽然如此,当天下午,人事部还是张贴了一份告示,口气十分严厉: 告示 今天上午,计时组立工场在别有用心的闹事者带领下,无故罢工两小时,严重影响了车间正常的生产秩序,给工厂造成了无法估量的经济损失和恶劣的社会影响。 现要求知情员工举报别有用心的闹事者,可直接向上级举报或将闹事者名字投入意见箱,必有重赏。 若有知情不报者,一旦被查出,将严惩不怠! 落款是“总经理室”,后面还有田中总经理的签名,可见厂方对这次举报是极为重视的。 虽然没有知情者来人事部举报。但第二天打开意见箱上,我看到金自立面露喜色,从意见箱中拿出好几页纸,邀功功似地交给了黄经理。 难道真有知情者举报,这让我很为那些所谓的“别有用心的闹事者”担心。 我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因为在樱之厂,大部分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都表现得奴性十足,一个奴性十足的人,在利益面前,出卖兄弟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很多中国员工,在要求别人协助的时候,并不是坦诚自己要求协助的理由,而是要反复强调:“这是日本人说的。”虽然我为说这些话的人悲哀,但这句话却是屡试不爽。 比如有一次,我们人事部预定好的会议室被别的部门抢占了,大家愤愤不平,立刻有人厉声训斥:“吵什么吵,没见到里面都是日本人吗?” 当然,为了害怕惊动里面的日本人,他的声音很轻,但就这一句话,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人们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每个人都很累,办公室的气氛也很压抑。 在车间里,我这样的年龄己算大龄,但在办公室,几乎都是大专以上学历的,毕业后都二十初头了,所以我的年龄并不算太大。除了各部门的头头脑脑超过三十外,大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可上班时,我们不能谈论与工作无关的事,不得大声说话,不可随便发笑,不能吃零食,每天坐到屁股抽筋,同事们脚步匆匆,似乎一个比一个忙。 我每天都要把几十甚至近几百个新入职员工资料输入电脑,然后再把离职人员的资料从在职名单中删除。在这样的工作重压下,我的仓颉打字速度突飞猛进,一个月后,每分钟就可以打到近50个字了。我的打字速度被黄经理得知,连他都对我刮目相看:“即便在香港,也很少有人能把仓颉打得这么快。” 黄经理虽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但白白胖胖的,总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温和,没有一点当官的架子。这可不象大陆同事,很多大陆同事,即便是做了班长、组长的,在下属面前也喜欢打官腔。 第212章 可惜黄经理并不太管事,相本副总经理这段时间很少在办公室,据说有人把“樱之”厂告到了劳动局。他会说简单的汉语,但若要表达更深刻的意思,必须有翻译,每天都在翻译管帆的陪同下四处“打点”。所以,人事部的生杀大权主要还掌握在金自立的手中。 据说金自立原是内地一家政府机关的秘书,因为郁郁不得志才一气之下来了深圳。在官场中混过的人,自是溜须拍马,八面玲珑,他把政府机关的那一套照搬照抄到公司里来了,对上级趋炎附势附势,对下属颐气指使,这让我越发对他厌恶了起来。 更让我厌恶的是,他有一句经典台词:“跟个民工似的。” 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想反击他一句:“别以为你不是民工!” 在很多人印象中,民工就是那种满脸灰尘、一身泥巴、说话高声大气的建筑工人形象。其实严格意义上说,“民工“是指那些持农业户口而从事非农业生活的人。简而言之,只要是农村户口进城务工,便是“农民工”。 不可否认,很多农民背井离乡来到城市,因为缺乏一定文化知识和技术,只能从事一些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这种工作环境通常都很差,甚至有人嫌他们穿成这样影响市容。但这些,是历史遗留的产物,并不是他们的错! 对民工的嘲讽与其说是看不起他们的农村户口,看不惯他们的“不文明”行为,倒不如说是看不起他们工作的“低贱”,这种“低贱”来自于他们恶劣的工作环境,来自于他们不修边幅的衣服,来自于他们低微的收入,来自于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歧视。在这种歧视下,任何一个收入不高的人,就算不是农业户口,也很可能被称为“民工”。 即便是城镇户口,只要没有大富大贵,在那些开奔驰、宝马的人眼中,同样也会说是“民工”! 但他是上司,我只好将这话强咽了下去。 在不久以后发生的“童工”事件后,我对金自立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峰! “童工”事件发生得很突然。那天早上,我忽然接到苗先婷的电话:“快叫张声翔来普工招聘点,很多学生家长围在这儿。” 但张声翔正刚被相本叫进办公室,我只好去找金自立,焦急地说:“苗先婷打电话来,说很多学生家长围在普工招聘点。” 我以为他肯定比我还着急,没想到,他不慌不忙地说:“这点小事还找我?你们招聘组的人真没用!” 我气得不行,害怕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赶紧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金自立却把我叫过去:“去找苗先婷要档案柜的锁匙,把半年前进厂的那批学生的档案全部找出来。”随后,他说了河南一所电子中专学校的名字。 普工招聘点门口聚集十几个河南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三、四十岁,脸色红黑,衣着土气,有的还穿着黄绿色的解放鞋,个个都是一副标准的中国农民形象。在他们身边,还有七、八个身材单薄的男孩女孩,这些男孩女孩神情茫然,要不是他们穿着樱之厂的工衣,我真怀疑他们有没有超过16岁。 我的怀疑很快得到了证实,家长们这次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来,就是因为这些孩子还没成年,外出打工纯粹是被学校骗来的! 学生和家长们站在门外,保安站在一边看热闹,苗先婷一遍遍操着地道的河南口音警告她的老乡们:“快滚,再不滚我要报警了!” 她的嗓子己经喊得沙哑了,我忽然感到一丝悲哀,她难道一点都不同情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老乡们? 我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金主任让我来拿档案柜的锁匙。” 她气极败坏地叫道:“张声翔呢?金自立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他们还不过来?叫他们快过来!”边说边把一串锁匙扔给我。 我本想问她哪一把锁匙是开档案柜的,她早己转过脸去,又开始撵家长们“快滚”了。 我耳朵被这些争吵声震得生疼,赶紧逃回办公室。 金自立听说家长们还在吵,似乎也着急起来,连声催促我:“快,先把那批学生的名单打印一份,然后再把他们的档案找出来,这伙人怎么这么难缠?” 打印一份名单并不难,但档案并不属于我管理,我又不知道那一大串锁匙中哪一个是开档案柜的,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打开了,因为太紧张,衣袖不小心碰到一文件夹,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好几本文件平随即掉了下来。 金自立没好气地说:“怎么笨手笨脚的?” 我更加慌忙了,赶紧将两只衣袖捋上去,因为太急,在将文件夹重新放进档案柜时,一不小心,胳膊竟然被文件柜的棱角重重碰了一下。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小臂竟然被文件柜剜掉了一小块肉,血顿时如泉水涌了出来。我害怕被金自立看到更加责怪我,赶紧将衣袖放下,很好地遮住了正在流的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在档案柜里寻找。还好,总算在一个文件夹中找到了,共有六十六份档案。 金自立不知从哪里也拿出一叠文件,招呼我道:“跟我去招聘点。” 我只好忍住胳脯上的疼痛,抱着那个大大的文件夹,快步跟在他身后。 走出办公室,我才明白金自立着急的原因。只见厂区不时有员工向普工招聘点走去。这些员工虽然穿着工衣,但身材比成年人小了一圈,明显的“童工”。很快,普工招聘点聚了三、四十个这样的童工。似乎生活区方向,也有十几个类似的“童工”在向这边张望。 门外的家长很快认出了自己的孩子,“童工”们也纷纷涌到电动门前。爸爸妈妈来了的,就拼命喊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没来的,就拼命喊“叔叔阿姨”。其中有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孩,竟然哭得泪水涟涟:“我要回家,我要见爸爸妈妈。” 童工们一边哭喊一边央求保安打开电动门。没有得到上级的命令,保安当然不会开门,保安主任还不停地劝阻他们:“没有外出单,上班时间不得外了,否则要开除出厂!” 要是以前,这招肯定管用,但是现在,“童工”们急着想见到亲人,这些恐吓再也不起任何作用了。 保安主任便征询金自立的意见:“怎么办?” 金自立冷笑一声:“由他们去吧,有事我负全责!” 有了他这句话,保安们不再阻拦。胆大的“童工”翻过电动门,投入到家长的怀中。一时间,很多“童工”纷纷效仿,很快都翻过了电动门。 门外哭闹成一团,听得人肝肠寸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家长边哭边将孩子的手举到电动门前,愤怒地质问我们站在门内的几个人:“我女儿才十四岁,你们丧不丧良心!” 第213章 那是个女孩子,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工衣里,显得空荡荡的。她的小手皮肤粗糙得吓人,十个手指头又红又肿。此时,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爸爸怀里,注视我们的双眼盛满了恐惧。 张声翔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满脸歉意地向门外的家长陪着笑脸:“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家长们更加愤怒了:“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要找你们老板说理!”边说边想跃过电动门涌进厂区。 张声翔急了,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向上转达的。”但在愤怒的家长和学生面前,他这些话显得非常苍白无力。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金自立使劲咳嗽了一声,威严地说:“这件事情,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连我也呆住了。在这个时候,应该把人心先安扶下来,他这样说,不是火上加油吗? 果然,立刻有家长愤怒地冲他吼道:“和你们没有关系和谁有关系?我们的孩子在家里身体好好的,到你们厂里没半年就头晕、皮肤溃烂、流鼻血、脱发,一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了,还不是你们厂里毒气太大了!” 金自立淡淡地说:“那是他们体质本来就不好。要说毒气太大,这厂里一万六千多人,怎么都没病就他们有病呢?” 家长们当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樱之厂的其余的一万多人是否有病,这些远在河南的家长们又哪里知道呢? 好半天,才有家长不服气地说:“你们使用‘童工’,是违反劳动法的,我要告你们!” 金自立从我手中接过文件夹,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份档案:“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这是其中一位学生的档案,你们看看吧。后面附有学校与你们统一签定的勤工助学合同,还有老师给我们的户籍证明。” 一位家长接过看了一眼,当即叫起来:“这份户籍证明是伪造的!” 金自立好脾气地笑笑:“对不起,这是学校的事情,我们又不是警察,是不是伪造我们查不出来。” 家长们相互望望,刚才的愤怒全部变成了沮丧。 从他们的唉声叹气和金自立几个人的窃窃私语中,我了解到事情的大概。这些孩子清一色的农村学生,因为学费昂贵,他们上不起正规的学校。而所谓的职业中专正好钻了这个空子,以低学费及包分配为诱饵把他们吸收进学校,然后伪造户籍证明,以勤工助学的名义把他们骗出来打工。 以前工厂对这种童工还不太敢用,但自从“民工荒”后,这些学生便供不应求了,反正户籍是由学校伪造的,童工报酬比成年工人更加廉价,出了事厂方还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为了防止闹事,即便进的是同一个工厂,童工们也会被分配到不同车间。他们每个月最低也可以挣到四百元,高的可以拿到六百。但所有工资卡都事先被老师收了上去,名义上称是为学生存下半年的学费,实际上,所有的钱都流进了他们的钱包。学校的这些伎俩,和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些去广州“实习”的学生如出一辙。 今天这些家长之所以赶来,就是有孩子实在受不了没日没夜的加班,偷偷打电话告诉家长的。家长中正好有两位曾在深圳打过工的人,便联合十几个同样境遇的家长赶过来了。 现在,家长们把所有的愤怒都转嫁到学校身上了,有一个家长竟然低头哈腰地问金自立:“孩子们身上都没钱,今天可不可以给他们结算工资?“ 金自立立刻变了脸:“绝对不行,上班时候不听劲阻强行外出,己经违犯厂规,他们全部被开除出厂了,开除出厂是没有工资结算的!” 家长们懊悔得连连跺脚。 有的说:“到学校去,要他们退回学费!” 有的则说:“算了,自认倒霉吧。”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就拉扯着孩子们走了。 这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可我的心,却郁闷得喘不过气来!金自立可真狠得下心啊,原来他在同意童工们强行翻越电动门时,己经想到了这个结果! 金自立一脸得意,苗先婷却破例没有附和他的得意,表情复杂地和张声翔面面相觑。 我这才想起刚才胳膊流血了,抬手一看,血迹己经渗到手腕处了,赶紧把文件夹和档案柜上的锁匙还给苗先婷,心急火燎地跑到洗手间。我本想去工厂的医务室,但早听说医务室黑得很,花钱不说,也怕没病被治出病来。 血迹己经和衣服连成一体了,衣服浸得血的地方也硬硬的,很是硌人。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只袖子褪下来,小心洗去血迹,赫然看到一个寸把长的月牙形的。我叹了一口气,将里里外外的衣袖洗净拧干,重又把胳膊套了进去,这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大家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苗先婷更是从没有过的沮丧。我悄悄问刘文茜:“金自立和张声翔呢?” 她“嘘”了一声,小声说:“正在挨相本骂呢。” 我也赶紧噤了声。 不一会儿,相本、管帆、金自立和张声翔鱼贯而出。金自立一脸得意,张声翔面色却很难看,显然是刚才被骂了。虽然没有人抬头,但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们,令我惊讶的是,相本肥胖的身材向一座小山似的朝招聘组这边移过来,并在苗选婷桌前停了下来。苗先婷立刻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脸上堆满笑容。 相本恶狠狠地盯着她,苗先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相本冷笑一声,“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话。苗先婷听不懂他的话,但脸上依然是恭敬的笑。 终于,相本说完了,苗先婷求救地望着管帆,管帆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他在骂你,骂的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我没法翻译。” 听了这话,苗先婷脸色立刻变了,但很快又恢复到满脸笑容,所不同的是,这笑容比刚才更加谄媚。我眼晴的余光扫了扫张声翔,扫了扫刘文茜,甚至扫了扫金自立,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强压着怒气,张声翔更是紧紧咬着嘴唇。但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敢怒不敢言! 相本更加放肆了,又“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说完后,竟然冲着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张声翔再也忍不住了:“管帆,他到底在说什么!” 管帆面无表情地翻译道:“相本副总说,办公室的这些女职员太丑了,特别是苗先婷,简直丑得没法看,一定要换掉,下次你再去人才市场,一定要多招些漂亮的姑娘进来。”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办公室所有女职员的心,我真想冲上去狠狠揍他一拳!但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是暗中握紧了拳头,不断告诫自己忍气吞声!与此同时,我听到身旁传来清脆的“咯咯”声,回头望去,只见张声翔握紧了拳头,正紧咬着牙齿呢。 第214章 我以为苗先婷会比我们任何人都忍不住,但她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在片刻的难堪过后,她竟然哀求道:“尊敬的相本副总,我刚刚贷款买了房子,我老公前几天失业了,要是我再失去这份工作,连房贷都还不起。求求你了,不要解雇我。”边说边声泪俱下。 相本冷哼一声,傲然地将目光扫向办公室的每一个人。当他把目光扫向我时,眼晴似乎一亮,随即不易察觉得冲我微微笑了笑。这微笑仿佛在向我传递某种不祥的信息,不由让人感到一阵心悸。 虽然相本是说要将办公室所有女职员都换掉,但除了苗先婷,别人都没点名。理所当然地,苗先婷在樱之厂没多少时间了。 当天下午,苗先婷就收到了金自立写的《辞退通知书》。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但这个时候,金自立反而刻意和苗先婷保持一定距离,有几次苗先婷似乎有话要和他说,他却借故躲得远远的,似乎很害怕牵连到自己似的。直到苗先婷在《辞退通知书》上签名的时候,金自立才歉然说了句:“对不起,我也不想让你走,实在是处于无奈。” 苗先婷苦笑一声:“虽然当初招聘这批河南学生是我全权负责的,但我被解雇,这只是个导火线而己。真正的原因是,我在这厂里己经做了五年了,每年固定调薪都有我的份,工资升得高了。其实我的工作,请一个普通文员就能做下来,只要付我的三分之一工资就足够了,厂方请我,己经不划算。” 金自立由衷地说:“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苗先婷却道:“我并不想这样想,但事实摆在面前了。今天是我,明天也许就轮到你了。” 金自立被说中心事,很是狼狈,讪讪地走开了。 苗先婷似乎还不解气,冲我们几个女孩冷笑:“虽然你们现在是新人,以后也会变成旧人的。再说,小日本也说要把你们全部换掉呢。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她还想说什么,一个高大魁梧的保安己经站在她面前了,冷冷地说:“苗先婷,跟我去办离职手续。” 苗先婷只好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灰溜溜地跟在保安的身后。赵宁冲她的背影骂道:“看她那气极败坏的样子,真象一条疯狗!” 阳容容不满地说:“等到你走的那一天,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赵宁本想反驳,想了一想,还是闭了嘴。 招聘组现在只有阳容容是管理员了,张声翔便指派她和苗先婷进行工作交接。这让阳容容非常高兴,所有人都知道,整个人事部,招聘管理员是最有“外水”的一个职位,掌握着员工进厂的生杀大权,可以向那些想进厂的员工收取高额介绍费。 每个入职员工根据工种不同,收取一千元到两千元不等,这是明码实价的。樱之虽然是五金厂,男女比例依然一比七。以前所有工人进厂都要交介绍费,自从“民工荒”后,不太好招人了,女工进入就不收钱了,但男工进厂照收不误。据说樱之厂在招聘高峰时,人事部一个普通的招聘管理员,仅仅半年的时间,就有存款近百万呢。 我不想要钱,只想找到齐怀义。虽然我不是招聘管理员,但每天输入新员工资料,任何与齐怀义有关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晴。所以对苗先婷的那个职位,我并不奢望。 第二天,阳容容便兴高采烈地忙开了。但毕竟分身无术,又要招聘新员工又要给离职员工办手续,一个人是绝对忙不过来的。 而我的新员工资料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加班输完了,张声翔见我轻闲,就让我去帮阳容容办理离职手续。那天除了正常离职的三十多个人,还有22个人同时被解雇。这22个人被解雇的人就是半个月前计时组立工场罢工的坚持拥护者,经现场录象、保安举报和工人间互相揭发而被挑选出来的,他们的解雇理由都是:别有用心的闹事者。 从来没办过离职手续的我同时要为这么多人办手续,再加上那22个被解雇人员一直拒绝在《辞退通知书》上签字,我很是惶恐,拿着几十份离职书不知该做什么。 正在这时,阳容容也在为不熟悉招聘程序来找张声翔。张声翔苦笑地看了看我们,忽然一拍脑袋道:“阳容容,今天很忙,还是你办离职手续吧。杨海燕负责输入新员工资料,由她招聘也比较合适。” 阳容容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不高兴地将手中的入职表往桌上一摔,发出很大的声响。本来张声翔和她说话时,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脸上还带着笑,看到她这样,不禁也动了怒:“离职手续本来就是你负责的,我这样安排没什么不对!” 正在这时,计时组立工场的一个科长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大声责问:“你们人事部怎么搞的?上次罢工的人怎么还能进车间闹事?” 黄经理也在后面喊道:“阳容容,这是怎么回事?” 阳容容无奈,只好拿起那叠《辞退通知书》走了出去。 我也赶紧拿着入职表走向普工招聘点。成为一名招聘人员,现在,我终于实现我的理想了!但不知为什么,虽然我心里稍感安慰,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也许是等待得太久了。 普工招聘点象往常一样挤满了人,望着那一张张年轻而稚气的脸,我想到了五年前的自己,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不收任何介绍费。 虽然我没做过招聘,但按照我进厂的程序,把自己放在苗先婷当时的位子,竟也得心应手。只是,我没有苗先婷的盛气凌人,脸上始终挂着微微的笑意,我不能温暖所有飘流在异乡的心,但最起码,我可以让他们不感觉到寒冷。 虽然现在的“民工荒”导致来应聘的人税减,应聘人员仍然远远超过实际招聘的人员,这就让招聘的人很是为难。但再怎么为难,我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招进去。于是,身份证过期的不要,年龄过大的不要,五管不端正的不要,等等等等。 即便如此,在收缴押金时,我还是有些为难。一个女孩身上钱被偷光了,不要说押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哀哀地求我:“小姐,收下我吧,收下我吧,我所有东西都没偷了,真的没地方去呀。” 想起自己当初的走投无路,我不免动了恻隐之下,正好看到张声翔,我便征求他的意见:“女孩子好可怜,能破一次例吗?押金在以后的工资中扣除?” 他无奈地摊摊手:“不是我心狠,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进厂之前一定要交押金,除非你帮她出。就算你帮了她,以后呢?你是招工的,每天都可以遇到这样的人,你每个都帮他们出吗?” 第215章 我连连摇头:“我可没那么多钱。” 最后,那个女孩只好失望地走了。我不知她走向哪里,前面又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她。 普工招聘的程序其实很简单:验身份证、毕业证,填表,交押金,办健康证,发放员工手册,培训,将新员工资料输入电脑,最后存档。这些工作初中毕业生都可以做得很好,想想人才市场的那些招聘要求,几乎是清一色的大专以上学历呢,真是浪费。 做招聘虽说也是文员,但有一点好处就是,带新员工到医院体检时,可以走出厂区,虽然也不能离医院太远,但相对要自由得多。所以每次带员工外出体检,我都感觉自己象飞出牢笼的鸟儿一样自由,只是路上必须经过的镇税务所那栋漂亮威严的大楼时,总看到大楼上空高高竖起的那面国旗从当中裂成了整齐的两半,并且国旗明显陈旧灰暗,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这次工作上的变动,我和张声翔走得更近了,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这一切金自立当然是看在眼里的,渐渐地,对我越来越冷淡了。他的冷淡激发了我的逆发心理,索性连话都不和他说了。所以,在我进人事部两个月后,我就旗帜鲜明地成为张声翔这派的“骨干”成员。 张声翔也把我当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让我参与招聘组的很多事情。他曾私下对我说:“你现在虽是文员,但招聘员是很容易升为管理员的。” 管理员工资比文员高好几百呢,这让我异常高兴,更加努力地工作,同时越发不把金自立放在眼里。 按照惯便,每到星期五下午三时,我都要给张声翔打印一份招聘信息。这份招聘信息要传真给人才市场做海报用,第二天现场招聘时贴在摊位前。但有一次,因为太忙,直到快下班,张声翔才把本周的招聘信息交给我,火急火燎地叫我打印,自己又忙别的事情去了。 谁知我刚开始打印,金自立也拿着一份文件走过来,并且口气十分生硬:“杨海燕,下班前要给我打好!” 我扫了一眼,是一份《培训人员名单》,便好脾气地说:“可能来不及了,我正在打招聘资料呢,晚了人才市场就下班了。反正是下周的培训名单,也不着急,或者,我吃过晚饭再加班给你打,好吗?” 他冷哼一声,将那张《培训人员名单》放在我桌面上,命令道:“我也很急的,先打我的!”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了一下,一方面是张声翔先叫我打金自立后叫我打的,另一方面张声翔是对外金自立是对内的,与情与理,都要该先打张声翔的。 谁知我刚把招聘资料打完,金自立又过来了,催促道:“打好了吗?” 我连忙说:“马上给你打。” 他扫了一下己经打好的招聘资料,怒气冲冲道:“我说过我很急的,不是叫你先打我的吗?” 正好张声翔也过来了,耐心地解释:“我也很急的。有两个部门才刚刚把招聘申请交上来,再晚人才市场就下班了。” 金自立却不理他,冲我大叫:“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张声翔顾不得理他,急匆匆拿着招聘资料去传真了。我也很生气,正想回敬他,但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主任呢,声音不由就弱了下来,小声辩解道:“是张声翔先让我打的呀。”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正要发火,忽然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说:“你和我去一下小会议室。” 我心里一沉,以为他要把我退回冲压科或是解雇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先打那份该死的《培训人员名单》啊?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好低着头,心惊胆颤地跟在他的身后。我感觉他那矮瘦单薄的身材,此刻竟高大了许多。 在小公议室坐下,他又将门关上了,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而是和颜悦色地问:“你好象一直在敌视我,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了我什么坏话?” 我赶紧回答:“没有。” 他不相信地问了句:“真的没有?” 我心里冷笑,却再次声明:“绝对没有!” 他无奈地摇摇头:“也许你是新来的,还没人跟你说吧,我知道很多人私下里都讨厌我,说我这说我那的。其实,我也曾和你们一样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只是生活,让我不得不改变自己而己。” 我有些吃惊,难道在别人心目中圆滑世故的他,竟然也有自己的苦衷? 他大约看出了我的疑惑,叹了一口气,缓缓讲进了他的经历。 原来,金自立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虽然其貌不扬,却聪明过人,自小便显示出卓越的领导才能。大学期间,不但是学生会主席的不二人选,还顺利入了党。这样积级向组织靠拢的有为青年,自然备受上级领导喜爱,毕业后畅通无阻地进入某市政府机构,并由市委主要负责人钦点为秘书,可谓前途无量。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一颗年轻有为的政治明星己经冉冉升起。他的光芒,在相当的程度上也暖暖地照耀着他的一大家亲戚朋友。 也正因为此,他发誓一定要在其位谋其政,才能不愧对组织和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他紧跟领导身边,在大院深宫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但他在这一职位上只风光了短短三个月,命运就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事情的起因是,那年中秋节的第二天,他接待了73名反映当地官员利用修桥之名连续五年侵吞近百万元集资款的农民。其实那座桥所在的位置,之前是有一座旧桥的,建于五十年代,旧桥的质量自然是现在的“豆腐渣”工程远远比不上的,所以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依然非常结实,只是有几处栏杆被车辆等重型机械碰断,修修就行了。但当地乡政府却下令把桥炸掉了重修,还把建桥做为基建项目上报给县里,县里就拔给乡里八万元建桥专款。与此同时,乡政府经过一番核算,认为要修好一座桥,八万元可能不够,又向当地村民每人集资了200元建桥款,单单集资款这一项,就合计一百万元以上。 如今,五年过去了,旧桥炸掉了,新桥只见了桥墩却没有完整的桥面,桥上起伏跌宕,两处坑洼深达一米,稍不留意就有摔倒的可能。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新桥的另一段,有近三米是由几根树干拼凑而成,人踩在上面得小心翼翼。这座桥修建五年以来,无论是乡政府还是县政府,再也没有过问。桥对面有一所学校,每天有几百名孩子踩在这座残桥上学、放学。 几乎每年都有小孩摔倒桥下,这次就是有一个小孩被摔成重伤,农民才自发组织起来,希望乡政府能将这座桥修好。但乡政府却以“建桥费用完了”就将他们打发了。桥没建好,钱也没了! 第216章 农民们经多方奔走才得知,县政府拔给乡政府的八万元,包工头只得了3500元,其余都被乡政府和县政府相关官员私下里分了。不但县里拔下来的建桥专款被私下里分了,连农民集资建桥的一百万元也被县政府和乡政府的相关领导私下里分了! 乡政府的解释是,八万元是他们从县里要来的,要拿50%的提成。县政府的解释是,建桥也得交一部分税,这笔税就是从集资款中扣除的。但再怎么扣除,也不可能用这么多钱! 县发改委一位好心人悄悄告诉他们,旧桥非常结实,完全不必要炸掉,炸掉重修的目的就是有关人员想趁机往自己的腰包里存钱。退一万步讲,就算炸掉,建一座完整的新桥三万元就够了。象现在这样的桥,撑死了算,连一万元都不要! 农民们愤怒了,于是就直接告到了市政府! 因为事情一目了然,年轻气盛的金自立不由热血沸腾,对跪在他脚下的十多位70多岁的老人跪了下去,当即发誓:“你们相信我,我决不让大家受这个冤枉,半个月之内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时候的他满脑子的理想主义色彩,他自信他是为民请命的人,一定会得到顶头上司的大力支持,让那些侵吞农民集资款的各级官员得到应有的制裁! 没想到,事情却远比他想象中的复杂百倍。他在最嚣重自己似乎也比较正直的顶头上司那里碰得头破血流,那位顶头上司经常在电视、报纸上慷慨陈词他创建和谐社会的决定与勇气!顶头上司的光辉形象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他这才彻底明白了权力圈的游戏规则,以及自己“公务员”的身份和含义。 半个月后,自感愧对那十多位给他下跪的老人,不甘心地他,怀抱着最后的希望,写了一封检举信,向省一级政府反应了情况。 没想到,不但这些投出的检举信全部如石沉大海,他还被组织上进行了停职处分。刚过完55岁生日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急火攻心,竟然一病不起。相恋两年的女友因不堪压力离他页去,他几乎被逼疯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三天后,他终于想通了,也准备遵守权力圈内的游戏规。但与此同时,一纸通知便把他打发到到收发室做门卫。在多次要求复职不成的情况下,他在心底埋葬了每一个年轻人在白衣飘飘的年代都会做的一个关于理想化生活的梦想,孑然一身南下了,幻想在异地他乡重新开始。 听了这个故事,我不由对金自立刮目相看了。特别是他提到的县政府和乡政府侵吞百万建桥费的事,让我联想到家乡的很多事情,感慨万千道:“没想到中国这么大,腐败却如此相似!” 金自立道:“我算看透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无力改变这个社会轵好去适合它。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乖巧地说:“我明白的。” 他微笑道:“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从小会议室出来,我以往对金自立的所有厌恶都烟消云散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活得都不容易的人之间,实在没有必要争来斗去。我甚至天真地想,只要金自立和张声翔两个人和好了,我也不需要为到底站在哪一派发愁了。 没想到,我把金自立的经历和张声翔一说,他嗤之以鼻:“金自立的话你也信吗?要是一没权二没钱,就算他再优秀,别人也不稀罕他,更别说市政府秘书了。毕业就分配了那么好的职位,说他家没权没钱,鬼才会相信呢!” 我嗔怒地说:“你怎么总把人家想得这么阴暗?” 他不屑地哼了声:“他本来就是这么阴暗的人。” 我终于明白,一山难容二虎,让这两个人和好是不可能了,只有竭尽所能地平衡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力求做到不偏不依。虽然明知道这不可能长久,但我希望就算被他们看穿,也要等我正式转正之后。 我原以为,相对于协调金自立和张声翔之间的矛盾,招聘工作应该更好做一些,没想到,我还是太天真了。 在接手招聘工作时,我就告诫自己:一定不收介绍费。但我接手的第二天,冲压三科的班长化强便在去饭堂的路上拦住我,笑眯眯地说:“杨海燕,别去饭堂了,今晚有人请客。” 我茫然地问:“谁请客?你?为什么请?” 他“嘿嘿”一笑道:“不是我,是三科的一个同事,他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更加迷茫了:“我能帮什么忙啊?” 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大大方方地说:“他有一个堂弟想进厂,他不好意思找你,因为我和你熟悉,就托我说情。看在以前是一个车间的份上,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然后,他四下望了望,飞快地把一张小纸条递给我:“名字在这上面,事成之后,他还会给你一千五百元。” 我赶忙躲开,并没有接那张小纸条,正色道:“收介绍费是违反厂规的。” 他撇撇嘴,不屑地说:“哪一任人事不收介绍费,除非他是傻瓜。这几年‘民工荒’,只收男工不收女工了,以前哪个人事不挣得盆满钵满的。再说了,都收这么久了,也没见那一个人事是因为收介绍费被解雇的。”他边说边又把纸条往我手里塞。 我辩解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他不高兴地说:“你的意思是,他进不了厂了?” 我正色道:“他可以进厂啊,明天让他和别人一起来见工,通过正常途径应聘。” 他象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恼怒道:“要是通过正常途径应聘能进厂,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说完这话,他冷着脸,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难道不收他们介绍费,一切按程序办事,也是一种错吗? 虽然我拒绝了化强,但每天上班、下班,仍有大量的人找我说情,甚至有些人认为我嫌介绍费少了,把苗先婷在位时一千五百元的价格涨到了两千元,有的还直接把钱往我手里塞。这其中不但有象化强那样的班级长,也有科长经理,甚至于办公室人员。无论是谁,我一律拒收。我原以为这样做是正确的,没想到因为拒收,反而得罪了这些人。更让我烦恼的是,时间一久,很多人竟指责我“违反游戏规”,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但想到更多的人是没有介绍费的,我仍然坚持我的招聘原则! 办公室和车间一样,每个人各司其职,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招聘员的职位在人事部是最让别人羡慕工作,特别是阳容容,虽然“大意失荆州”,但她对这个职位从没停止过虎视眈眈。为了不让她及别的同事有机可图,再累再忙我也绝不假手他人,即便重感冒也绝不请假。 第217章 办公室使用的是中央空调,天气冷的时候觉得很温暖,但天一热我就不习惯了。特别我是不停地从办公室跑向招聘室,又从招聘室跑到办公室。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外面的太阳又很大,招聘室只有风扇,更是热浪扑面。这一冷一热间,我很快就感冒了,并且头晕发烧,但我硬是坚持上完一天的班。 晚上回宿舍,身上更加烫了。为了降烧,我打了一盆冷水,整个晚上不停地擦身体。即便这样,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被渴醒了,挣扎着下了床,感到头疼欲裂。为了不影响当天上班,我只好强打精神悄悄起床。但浑身无力,好半天都没有起来。我便央求邻床的薪酬组文员向兰娟陪我到医院看病。 向兰娟并没有起床,却躺在床上对我抱怨:“等下还要上班,你起得这么早,把大家都吵醒了,烦不烦呢?”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强打起精神打“的”来到镇上。因为天太早,平价药店还没有开门,我只好去医院。医生诊断完病情,让我去取药。一划价,才发现带的钱不够。我只好央求医生只开一天的药,然后买了输液管,到一家小诊所输液。 针头刚拔下,我就急急忙忙打“的”往厂里赶,虽然没有迟到,但跑步的时候,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就象踩在棉花上。我咬紧牙关坚持着,我害怕因体力不支晕倒,给同事造成身体不好的印象,影响以后的发展。 谢天谢地,那天我还是赶上了上班。 功夫不负有心人,转眼之间,我的试用期就到了,我的工作能力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以前,人事部招聘和管理员工档案是一个人,输入新员工入职资料及辅助张声翔工作是另外一个人。但现在,这三份工作都由我一个人做了,并且做得又快又好。就连一直不服气我负责招聘工作的阳容容,态度也渐渐转变过来。 张声翔根据我在转职期内的表现,给我打了个A级。我有些不服,如果我的表现还不能打S极的话,那怎样的表现才可以打S级?但我并没有把这种不服表现出来,因为对一般人来说,A级己是最高级别了。 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转职申请批下来时,却改成了S极,并且是金自立改动的。S级可以将基本工资提升45%呢,我对金自立简直感谢涕零:“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了。” 金自立高深莫测地笑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张声翔却酸溜溜地说:“以前还从没听说有谁评过S级呢?” 金自立得意地说:“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是吧,海燕。” 这一声“海燕”叫得真是亲热,以前他可是叫我杨海燕的呢,我尴尬地点点头,张声翔的脸色立刻阴暗了下来。 我不敢看张声翔的脸,对他很是愧疚。在金自立把给我打了个S极以后,似乎我就己经背判张声翔站到他那一派了。转念一想,便也释然。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又道,适时务者为俊杰。谁叫你张声翔没有本事给我打S极呢? 但无论我怎样为自己辩解,自己也有过河拆桥的嫌疑。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事部的同事对我被打了个S级反响也很大,有的阴阳怪气地叫我S级,有的认为金自立对我不怀好意,有的认为实至明名归。但不管怎样,这个S极他们对我开始了重新认识,我的努力也算得到了回报。 我没有骄傲也没有懈怠,仍然一如既往地工作,偶尔会打开e-mail调节心情。虽然公司严禁科长级以下的职员上外部互联网,但我们在内部却可以互发邮件。其中和我联系最紧密的是姜萌,我在三科做过操作员,更何况我能转职到人事部跟姜萌鼓励我参加春节晚会不无关系,所以在女职员中,我们关系一直较好,经常互发一些有趣的邮件。那天,我点开冲压三科文员姜萌发过来的一封邮件,不但笑了,笑过后还陷入了沉思。 老师让同学回家后写一篇有关“国家”、“党”、“社会”和“人民”的作文,小明不理解这些词的含义,就去问爸爸。 爸爸告诉他:“国家是最大的,就象你奶奶;党是最有权利的,是一家之主,就象我;社会就是为党和国家干活的,还得听党的,就象你妈妈。人民是最小的,说什么也没人听,就象你。” 晚饭后,小明想写作文,可是还不是很明白这些事,就去问奶奶,可是奶奶己经睡了。小明就去找爸爸,爸爸和妈妈正忙着做“床上运动”,爸爸一看到他,两个耳刮子就给打出来了。小明没办法,只好抹着眼泪,回房间自己写作文了。 第二天,爸爸接到老师的电话:“你是小明的爸爸吧?” 爸爸说:“是啊,什么事?” “是关于小明的作文。” “是写得不好吗?” “不,是写得太好了,我怀疑不是他自己写的。” 。。 小明的作文是:国家己沉睡,党在玩社会,社会在呻吟,人民在流泪! 我立刻决定转发,在收件人哪一伴,除了填上招聘组几个人的地址外,我想了想,翻开通讯录,又加上了王磊。 发送之前,我只觉得这段话很好笑,并且意义深刻。发过后我忽然非常后悔,因为这段话似乎含有太多色情成分。好在,收到我邮件的同事,都觉得这段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并没人说色情。我们正小声讨论时,这几天一直对我很冷淡的张声翔却破例问我:“杨海燕,你是不是也发给王磊了?” 我的脸没来由地发了一下烧,讷讷道:“没有啊。” 他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没有?我刚收到你的这个邮件便收到王磊发过来的同样邮件,前后不过五分钟,难道这是巧合?” 赵宁故作惊讶地说:“海燕,没发就没发,你脸红什么?” 刘文茜试探地问:“海燕是不是想泡王磊?眼光够高的,做到副经理位置还没女朋友的,就只剩他了。” 阳容容嘲弄道:“听说王磊生理有毛病。”她虽然没结婚,但和男友在外租房同居,说这些话毫无顾忌。 虽然,我不相信看上去男人味十足的王磊生理真的有毛病,但还是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的,正不知如何回答,张声翔偏又说:“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很有缘份,他们五年前就认识。王磊对她也好,她来人事部试用的那几天,每晚王磊都超过十二点才下班,真是用心良苦。” 这时,韩路也凑了过来:“杨海燕,你真行啊,刚来樱之厂几天?” 我羞得无地自容:“你们不要乱说。” 虽然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也不由一动。刚去东莞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沉默和善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年后在人才市场再次相遇并进入樱之,要不是他诚心诚意教我电脑,我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试用期呢。再说,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那么卖力的教我电脑,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吗? 第218章 如果说我做操作员时,我们之间还有距离的话,那么现在,我己经是人事部正式职员了,应该配得上他了吧。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打开人事系统进入他的个人资料,他不但是硕士学历,还是樱之厂最年轻的副经理,入厂日期正是2000年的11月份,也就是说,他那次和我分别以后,他就进入了樱之厂。 这样条件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如果能和他走在一起,我的后半生不就有依靠了吗? 但转念一想,我又泄了气。樱之是个大厂,厂里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职员,她们一般都大专以上学历,而我,只不过是个高中生。最重要是,不到五年的时间,我己从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女变成了历尽沧桑的女子,而且,我还流过一次产。我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过往的经历,早己经剥夺了我追求幸福的权利。 好在坐进办公室后,生活相对充实许多,可以不必总想以往那些烦心事。 公司设有卡啦OK室,还有舞厅,其实普通员工是很少参加,他们每天都要加班至深夜,一般都是办公室职员在里面玩。但我不喜欢这种纯粹玩乐的东西,便报名参加了日语培训班,还分到一本日语培训手册。 刘文茜知道后便笑我:“那种培训你也去?就是手册上的那几句简单的日语对话,学完了就没人教你了,没什么用!”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我可以自己买书来学呢。” 阳容容竖起大拇指讥刺道:“好,有志气。” 我羞愧难当,正在这时,赵宁拿了一叠报纸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樱之人》举办征文启示,欢迎大家踊跃参加。” 她边说边把报纸放给我们,赵宁瘦瘦的,皮肤很白,长得非常清秀,去年大学毕业就进了这有公司,比我还小一岁,非常单纯善良。 刘文茜打趣道:“还没过门呢,就成《樱之人》管家啦?” 赵宁甜蜜地笑了。我们都知道,赵宁很喜欢主编崔平凡,她也从不避讳这一点,无奈崔平凡总对她爱理不理的。 阳容容边看报纸边问:“你喜欢他什么啊?闷葫芦一个。” 她瞪着大大的眼晴傻傻地说:“不要这样说他,他很有才华的。” 看她那样子,我们都笑起来。崔平凡确实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比如这次征文,以“故乡、异乡”为主题,体裁不限。这个主题虽然没有创意,但相信每一个樱之人都会感兴趣。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本次征文大赛:一等奖500元,二等奖300元,三等奖100元,优秀奖50元。 即便如此,我也没奢望自己能得奖,不要说大学生,厂里连硕士、博士都一抓一大把,我一个小小的高中生,实在是不值一提。但这次征文主办单位是人事部,所以金自立给我们部门所有人下了一个硬性指标:每人必须写一篇! 这个指标让很多人为难,因为对于打工者来说,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挣一份足以维持基本生活的钱。象崔平凡那样,无论怎样才华横溢,到头来还不跟我们一样打一份工、挣一份钱?甚至于比我们还不幸,太过沉溺于文字,不通人情世故,得到升职的机会几乎为零。 所以一连几天,我都找不到感觉。正准备象别人那样,随便写一篇交差时,看到王磊走进人事部。阳容容他们立刻冲我挤眉弄眼,刘文茜甚至大声说:“海燕,你看谁来了?” 我有些害羞,但王磊却仿佛没听到这话似的。张声翔故意说:“王磊,你是来看杨海燕的吧?” 王磊却头也不回地说:“我是来找黄经理的。” 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黄经理面前,直到他离开办公室,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张声翔他们意识到什么,怜悯地望着我,再也不开玩笑了。我感到十分委曲,好象是我自作多情的似。与此同时,脑海中竟然灵光一闪,顺手在电脑上敲下了这样一首诗: 我是乡村的女子 我是乡村的女子 我用百合花装饰我的发髻 我采一束野玫瑰编作项琏戒指 我带着泥土的气息站在这里 请你注视我 我是乡村的女子 我不描眉却眉若青黛 我不点唇却唇是枝头怒放的桃瓣 我不搽粉却总是粉面如含故乡的春 请你注视我 我是乡村的女子 我飘拂的长发如原野上四季的风 我柔韧的腰肢似三月陌头的杨柳 我流浪的腿步却又象二月断了线的风筝 请你注视我 我是乡村的女子 站在深圳五光十色的街头 我一样挥洒我的青春放纵我的热情 走进这现代化了的都市人流中 我被大自然赋予的特殊野性更具别一种风情 请你注视我 请注视我的眼睛 如两潭清水 安然宁静 它看惯了满眼的碧绿和黄泥巴的小屋 却不慕一地鲜花和擎天高楼 请你注视我 我是乡村的女子 我踩着时代的节拍流入这都市 我的心却没有和我一起走 它已经深深地扎根于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了 请你注视我 当我把这首诗交给崔平凡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然没好气地说:“我们这次征文要求原创,不要抄袭之作!” 我急忙分辩:“这不是抄袭的,是我自己写的!” 他不相信地看了看那首诗,又看了看我:“你是诗人?”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诗人”早就成了别人的笑柄,我立刻涨红了脸,恼怒道:“请不要侮辱我!” 这次话刚一出口,轮到崔平凡的脸涨得通红了,我忽然意识到失言,他可一直是以诗人自居的,为避免冲突,赶紧讪讪地溜回自己的座位。 写这首诗,只当是完成金自立交给我们的硬性指标,与得奖无关,与诗人无关,但与王磊那头猪有关! 我得承认,我是个虚荣的人。当初和沈洲在一起,虽然贪恋他那一点点的温存,但并不是真的爱他,之所以走到一起,主要是因为他IE主管的身份。 但对于王磊,我感觉除了觉得他条件够好外,也是真的喜欢。这爱是不知不觉中的,细微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觉察。当初在东莞第一眼见到他,他瘦高的身影和忧郁的眼神就深深打动了我。我原以为他之所以浪费时间教我电脑,也如别的男人那样,是想要对我有某种想法的。但从他对我的冷漠来看,并非如此。但偏偏,他越疏远我,我心里越来越放不下他。 我己经24岁了,就算我和王磊走不到一起,也该找个归宿了。无论在四川老家还是深圳,24岁没有男朋友的女孩真是太少太少了。樱之厂是五金厂,男女比例虽不如电子厂和制衣厂那样高,但一比七的比例也是不容乐观的。 个人感情没有着落,寻找齐怀义也没有进展,这让我很是郁闷。自从我成为普工招聘点文员后,每天都要接触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虽然有许多湖南人,但姓齐的本来就少,要想找湖南姓齐的,则是少又又少。偶尔看到湖南姓齐的人应聘,我总要拐弯抹角向他们打听一个叫“齐怀义”的年轻人,但每每都以失败告终。 第219章 时间过得真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2005年的6月底。公司刚赶完一批货,破例给全厂员工放假一天。对办公室职员来说,这一天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星期天,但对普工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体息日。 每到周未或放假,我照例要给妈妈打一个电话。以往我打电话到舅舅家,总在电话机前拔打好几遍电话她才能走到舅舅,因为她腿有关节炎,走得很慢。但这次,我再拔打第二次电话时,她就接到了。我有些不相信:“怎么这么快?” 妈妈朗声说:“我是骑自行车来的,吃了半年多的中药,现在磁节炎好得差不多了。” 我这才想起,我离家前,妈妈吃了张大维抓的中药。想到我与张大维终究是有缘无份,不禁有些哽咽,低声问:“张大维,他五一结婚了吗?” 妈妈立刻沮丧起来:“结了,大维是多好的孩子呀,可惜你没那个命。” 这话从妈妈嘴里说出来,我更感到无限酸楚,连转职的事也不想告诉她了,只问了海鸥的学习,得知非常优秀,便匆匆挂了电话。 虽然紧张的打工生活让我几乎忘记在家乡还有那么一段恋情,但张大维始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页,现在,这一页终于被翻过去了,我依然感到无限怅惘。 回到宿舍,我百无聊赖,只好翻来覆去看那本日语培训教材。虽然日语中很多汉语繁体字,但读音和汉语完全不同。并且因为人事部会议繁多,我连参加日语培训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所以第二天,我决定到街上去买一套日语教材和MP3。 以前每次带新员工来体检,街上都是冷冷清清的。现在一放假,就空前热闹起来,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象过节一样。这些人平时都象被密密麻麻关在鸟笼里的鸟儿,一到节假日才被放出来。即便这么多人,还只是打工者的部分,因为象樱之厂一样,很多厂假期也要加班的。 虽然MP3最便宜的也要260元,日语教材也不便宜,但为了以后的发展,我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盗版的日语教材要比非盗版的便宜5倍,但教材不比别的,错一个字都不行,所以我反复比较,还是买了一本非盗版的。 从书店里出来,己近中午了。虽然现在吃上职员餐了,也只是营养相对跟上来了,菜里依然是少油无盐,我决定在外面解一下馋。因为囊中羞涩,那些稍上规模的酒店、饭店我是看也不看的。几经寻找,终于发现一溜大排档,我象见到某位熟人一样,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我要了一份五块钱的快餐。唉,打工五年了,工资还是那个样,快餐却从每份1。5元涨于了5元。不知是我的胃己经习惯了厂里少油无盐的饭菜,还是不太饿的原因,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的快餐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腊。但再难吃,五块钱买的东西,是一定要吃完的。 正在我挑挑捡捡之时,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朝这边走来,仔细看去,竟然是薛雪和阿新。想到我刚来樱之厂的窘境,要不是薛雪,真不知道当时会遇到什么。遗憾的是,后来我们没有分配到一个车间,现在我做了办公室,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正好趁现在这个机会请他们吃一顿,以报答他们当初收留之恩。 想到这里,我赶忙站起来,热情地招呼道:“薛雪,阿新,快过来吃饭,今天我请客!” 薛雪闻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红肿着眼晴说:“谢谢你,不用了。” 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此刻非常憔悴,同行的阿新也神情不佳。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帅气俊美的男孩子,男孩的一只手,竟然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我惊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雪招呼那个男孩坐下了,才苦笑着和我说:“这是阿新表弟,前天刚出院。” 我同情地问:“是不是出工伤了?” 阿新点点头。 阿新的表弟叫吴言,虽然才17岁,但在LG区一家五金厂己经干了三年。两个月前,因为机器故障,他被切断了手。厂里把他送进镇医院,医生做了痢单的处理后,肯定地说:“只要在两小时内转到市医院,断手完全可以接起来。” 但送他进医院的人事主管打电话请示老板时,老板断然拒绝转院。 仅隔三分钟,第二次再见到医生时,医生的口气就完全变了:“你的手残了,就算转院也接不上了。” 在深圳的其他亲友得到消息赶到龙岗,他们不顾人事主管的阻拦,强行将吴言转到市医院时,但离出事时间己经是三个小时后了,市医院医生惋惜地说:“己经晚了,细胞都缺氧坏死了,再早一个小时,断手完全可以接起来。” 这个年仅17岁的帅气男孩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他一只手。由于厂方没有给他办保险,出院后,老板答应被给他两万元及10个月工资,他上班时每个月工资只有三百多元,10个月工资也不过三千元。一个17岁男孩的一只手和以后的人生,岂是用两万多元就可以买去的?吴言亲友当然不同意。 吴言是家中的独子,父母视他为掌上明珠,听说他出事,连急加怕,两个双双病倒了,只好委托在深圳的亲友们照顾吴言。在亲友们的支持下,吴言准备起诉。老板因此震怒了,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碟:“我你两万三千块钱,无论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都拿着这钱给我滚蛋,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吴言没有拿钱,坚持起诉。老板一气之下,派人把他扔进了工厂旁边的一个小黑屋,直到律师去调解,他才被放出来。 吴言和亲友们盛怒之下,便把老板告到市劳动局,劳动局的人说:“你可怜?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最后,市劳动局叫他去找区劳动局,区劳动局叫他去找外管局,外管局叫他去找法院。他被人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要不是亲友们接济,他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哪里还有能力打官司?退一步说,如果有能力打官司,还找政府干吗? 官司打不下去,最后的路也就断了,吴言和亲友们只好含泪接过那屈辱的两万三千元钱,匆匆逃离了龙岗。 我安慰道:“深圳劳动法贯彻得比较彻底,劳动局不管,你到法院去告他们!” 薛雪苦笑:“没用的。” 阿新也摇摇头:“告什么告,能拿到两万三己经不错了。以前樱之厂有一个人,失去一条腿,厂方只愿意赔他三万。他不答应,告到法院,法院判处樱之赔偿17万元,都四五年过去了,如今,他不但17万元没有拿到,连三万元都泡汤了呢。” 第220章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如果说在亮光厂石辉的工作没得到适当赔偿可以用东莞劳动法不健全来解释,那么深圳呢,深圳可是全国开放最早、人民生活质量最高、号称十大文明城市之首的地方啊! 回到樱之,吴言那只缠满纱布的断手不停在我眼前闪现。我再次想起石辉那半条断臂,心情压抑得不行。更加下定决心:再苦再累,我都要供海鸥读完大学,绝不能让他出来打工! 仔细一想,虽然调了薪,但办公室加班并不多,以我每月一千余元的资,要想供他读大学,似乎很有难度。他己经高一了,我还有两年的时间攒钱,昂贵的大学学杂费和生活费,我攒得够吗? 我真羡慕那有权有钱的人,现在的社会,有权的便会有钱,有钱的便会有权,而我,什么也没有!我以前曾以为,做上办公室,我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现在才知道这种想法的天真,办公室除了比车间里工作环境好一些,我感觉不到任何改变。就是金自立和阳容容他们,虽然都读过大学,也号称白领,还不依然被人称作打工仔打工妹吗? 其实,除了在工厂里打一份工,别的挣钱捷径也是有的。比如,给有钱人做填房;比如到酒店或发廊做“小”。但以前嫌那么多机会放在我面前,我嫌肮脏不愿意做,现在就是想做也没机会了,因为年龄大了,据说这类女孩子,以16岁到20岁为最抢手,超过这个年龄,便是如昨日黄花了。 其实,象以前金秋厂的朱素贞一样,在樱之厂,也有几个女孩子是到外面“兼职”做这行的,只是她们不叫填房,也不叫小姐,而叫“暗娼”。“暗娼”对年龄和姿色的限制相对宽一些,当然,挣钱也少。 以前再苦再难我都没有出卖自己,现在条件相对好了,就更没必要走到那一步了。再说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最切实可行的办法,那就是找个男人和我一起供海鸥上大学。普通操作员当然不在我考虑范围,别的不说,他们的工资养活自己都很艰难,哪里有钱去供小舅子上大学呢? 我再次想到了王磊。做为樱之厂技术一部副经理,他的月工资绝不会低于一万五千元,供养海鸥上大学足足有余。但王磊,他似乎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不但对我,年轻帅气的他在樱之厂五年,竟然没有任何绯闻,这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他真如别人说的那样:生理有缺陷?可惜工作上我和他接触的机会很少,对他了解得并不多。 除了王磊,技术一部、二部、三部也有好多男孩子,他们年龄大多和我相当,月工资三千到两万不等。如果能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到一起,供养海鸥上大学应该都不成问题的。对,下次一定多找机会去技术部。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为海鸥两年后的大学费用头大如牛,但在工作上毫不含糊。我坚信自己的工作能力,虽然金自立给我打了S级,我和他并没走得太近。本来对我颇有微辞的张声翔却对我渐渐好起来,但我和他也不象以前那样亲热,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我的表现,两个都有些失望,但因为我不属于任何一方,他们也就并不太为难我。 我以为我己经稳做人事部招聘员的位置了,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差点让我半年多的努力毁于一旦! 2005年5月26日,星期四,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下午九时,我正在输入新员工资料,管帆忽然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说:“相本副总今天休假,他刚刚来了电话,让你到他宿舍里拿一份重要文件。” 日本不象中国,他们一年内也规定国民可以休息多少天,所以若不是特殊原因,日籍职员可以任意选日子休息。 我吃惊地瞪大眼晴:“宿舍,哪里宿舍?” 他皱了皱眉:“厂里日籍宿舍。” 我这才想起厂里有一栋专门的日本职员宿舍。但平时我和相本没有任何接触,就算拿重要文件,也轮不上我,还有张声翔、金自立和黄经理呢。忽然就想起张声翔那句醉话来:“小心相本。”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我从来没去过,怕是找不到呢。” 张声翔也意识到什么,忙对管帆说:“我找得到他宿舍,让我去吧。” 还没容管帆答话,闻读赶来的金自立便抢白他:“既然相本副总指名要杨海燕去,肯定就她去,你去算什么?” 张声翔这次破例没有和他争吵,小声说:“可她找不到。” 金自立瞪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去吧,去问保安,很好找的。” 我求救地望着张声翔,他惭愧地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我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赵宁傻傻地说:“不就是拿一份文件吗?去就去呗。” 崔平凡不满地瞟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立刻住了嘴。 史学宏小声说:“你要是还想在这厂里做,就得去。” 管帆催促道:“你去还是不去呀?” 正如赵宁说的那样,不就是拿一份文件嘛,也许是和招聘有关的文件呢,他一个堂堂的副总,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想到这里,我连连点头,对管帆说:“去,马上就去。不过我找不到,你带我去好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去问保安。” 这时,金自立己经快速写好了《外出单》,黄经理也很快签了名。若在平时,普通职员是极难拿到《外出单》的,就是能拿到,一般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但是现在,我不但轻尔易举地拿到了,连外出时间竟然也没有限制。我扫了一眼《外出单》上醒目的“日籍宿舍”四个字,只好无奈地站起身来,犹犹豫豫走出了办公室。虽然没长后眼,但凭感觉,背后有很多双眼晴在盯着我。 听说是去日籍宿舍,保安们都很热情,态度谦恭地放了行,我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日籍宿舍大楼前。宿舍不但有身材槐梧的保安,还有两条高大威武的狼狗,看到我,两条狼狗张开血盆大口冲我“汪汪”直叫,我顿感头皮发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抗日电影中的情节! 保安核实了我的身份和厂牌,又打电话通知了相本,得到明确答复后,才放我进去。 相本的房间在203,望着那扇门,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惧,这恐惧来源于那场战场给中国人带来的毁灭性灾难,来源于记忆深处对日本人的仇恨! 但相本是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如果我胆敢违逆他的意思,在人事部的位置便难保了。离开樱之,只好再去找工作,我早己厌烦了四处飘荡的日子,我多想过上安稳的生活啊。这样想着,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第221章 门缓缓开了,身穿和服的相本,脸上完全没有了在办公室的粗暴与威严,象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 我礼貌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轻声说:“早上好,我是来拿文件的。” 他“嘿嘿”一笑,用汉语生硬地说:“进来再说吧。” 我对他的话感到很茫然,拿文件就是拿文件,为什么还要进去说呢?我下意识地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他脸色一沉:“叫你进来你就进来。” 我刚一犹豫了,他就一伸手就把我拉了进去,我不由大吃一惊,站立不稳,竟然整个身子都倒在他怀里,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挣脱他的手臂,谁知他反而抱得更紧了。我吓得浑身发抖,同时伴着强烈的羞耻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侵略中国的一幕幕场景象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我感觉抱着我的那双手将一条巨大的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整个灵魂! 怒火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忘记了我的身份,忘记了后果,用劲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但他力气大得惊人,无论我怎样挣扎,依然逃脱不了他的怀抱! 我愤怒地叫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喊人了!” 他讥笑道:“喊吧,喊吧,别忘了,这可是日籍宿舍,你的中国同胞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了也没人敢来这里救你!” 我更加愤怒了,对准他的手臂就要咬下去。他立刻发觉了我的意图,轻尔易举地把手移开了。大约时见我反应得太激烈了,他还是放开了我。我如获大赦一般,立刻向门口逃去,他却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你是来拿文件的,不拿文件怎么向你的上司交待?” 是啊,我总不能说我差点被强暴了吧,要是那样,别人会怎么看我?他己经放开我了,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想到这里,我迟疑着收住了脚步,回头警惕地望着他,恨声说:“你也长手,自己不能拿吗?” 他轻佻地说:“我的手不是拿文件的,我的手是用来摸中国女人的。” 为了保住我的工作,既便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敢公开叫骂,只是小声嘀咕了句:“无耻!” 他果然从塌塌米上拿起一叠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印有大幅黄色照片的色情杂志! 我将杂志往地上一摔,坚决地说:“这种杂志我不看,我要回去了,快把文件给我。” 他恼怒道:“这些算什么,这是小意思,你一定要看看!”说完,又把杂志往我手上塞,还循循善诱道,“你要好好欣赏欣赏。” 我彻底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哪里是要我来拿什么文件,分明就是借机侮辱我。我再也顾不得所谓的身份和后果了,将杂志往他脸上一砸,拔腿就往外走。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追了出来,站在门边对我破口大骂:“中国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只配当小姐!” 从他宿舍出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报警,但很快否则了这个想法。一方面,五年的经历己让我对警察的执法能力彻底寒了心;另一方面,相本是日本人,又是资方,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打工妹,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呢。退一步讲,就算我报了警,相本能不能受到惩罚是小事,我以后还要不要在深圳混啊。报警的路堵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离开日籍宿舍的,我只知道,当我想回我的宿舍时,被生活区保安严厉制止了:“请出示《外出单》。” 我恍恍惚惚地将手中的《外出单》递给他,他立刻谄媚地笑了,语气也缓和下来,但仍然坚持:“对不起,你这是去日籍宿舍的外出单,不是去员工生活区的外出单。” 我气得渐身发抖,但我紧紧咬着嘴唇,我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骂人。可我刚刚骂过日本人,我己经没有力气骂自己的同胞了,再说,他只是一个保安,为了自己的饭碗,只能这样坚持原则,否则,轻则罚款,重则卷铺盖走人。这样一想,我只好放弃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失回落魄回到办公室。我的身影刚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投射过来,这目光中有鄙夷、有不屑、有暖昧,甚至,还有羡慕。 我努力镇静情绪,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没有人跟我说话,过了好半天,赵宁才小声提醒道:“海燕,你的头发好乱。” 我这才回来神来,赶紧理了理头发,慌乱地说:“可能是外面风吹的。” 刘文茜诡秘地问:“文件呢,你不是去拿文件吗?” 我强自镇静,向她撒了一个谎:“相本副总没找到。” 阳容容暖昧地笑笑,别有用意地说:“海燕,你是不是要升职啦?” 听了这话,我感觉我真的要疯掉了!为了掩饰,我机械打开电脑,继续输入新员工资料,但我的心,却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最让我惴惴不安的是:我会不会被解雇? 相本不在,黄经理也趁机溜了出去,办公室内声音有些嘈杂,很多人在小声说着话。从他们不住瞟向我的眼光中,我知道肯定是在议论我。 不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提醒:“相本来了。”只这一句话,刚才还很嘈杂的办公室立刻安静下来,个个表情严肃,步履轻捷,仿佛他们一直在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好害怕他象那次骂苗先婷一样地骂我。好在,他并没有走向我,而是气势汹汹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正在为找不到人签名的金自立立刻拿着一大叠文件跟了进去。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才刚松了一半,就听到相本在公室传来一阵“劈哩叭啦”的响声,同时伴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八格牙鲁!” 抬头望去,金自立狼狈地退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刚才的文件。而相本,“砰”地一声将办公室的门带上了。 立刻,人们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胆,但相本除了莫名其妙地冲金自立和几个组长发火,并没有为难我。我天真地想,大约是没有最终得逞,他也认为是一件极没面子的事情,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在相本宿舍发生的一切,虽然同事们猜测了很多种版本,但问起我时,我总是淡淡地摇摇头。我终于明白张声翔的那句醉话:“小心相本。”可再怎么小心,他也是我的顶头上司,除非我离开这家公司。但离开这家公司,又要开始在烈日下找工作,想想都让我恐慌。 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一丝后悔,脑子中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依从了相本,会得到什么? 第222章 或者,我刚才应该顺手推舟,依了相本的意思,做他的女人?如果真成了他的女人,他手指缝里掉下的钱就够海鸥上大学了。但躺在一个日本男人的身下,会是我一辈子的恶梦!还有就是,我所了解的相本,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就算真的依了他,他会真的把我当成他的女人,给我应得的报酬吗?不要说报酬了! 我多想有人能分担我的痛苦,但又害怕谣言满天飞。张声翔倒是个好人,但因为金自立的关系,他对我己经疏远了很多。蓦地,我眼前闪现出王磊的身影。与其说是闪现,不如说他一直在我心里。虽然他对我冷淡,但我一直把他看成最值得信赖的人。再说他没有女朋友,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只有没有女朋友的男人,才会毫无保留地帮助一个女孩子。 考虑再三,我终于鼓起勇气,发了一封邮件给我,邮件只有三个字:“我害怕!”如果他对我有一点点的喜欢,这三个字足以让他紧张;如果他仍然不回邮件,我可以用发错了来掩饰。 但我在电脑前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始终没有收到他回发的邮件。我难过地想,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紧张我啊,想想都很好笑。失望之余,我再次打开邮箱,准备告诉他刚才的邮件发错了。并且这个人,从此以后我对他再没有任何想法!没想到,打开邮箱,里面竟然躺着他的一封邮件。 长久的等待己让我对他彻底失去了希望,我随手点开邮件,没想到他的回信竟然简短而有力:“不要害怕,你做得对!五年前,你就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孩子,现在,你仍然是!” 看着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我喉咙不由哽咽起来。我以为他不关心我,没想到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以为他早就忘记了五年前的那个深夜,没想到他仍然记得! 五年了,我象一只离群的鸟儿一样无依无靠,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护,我早就习惯地冷漠与背判,习惯了伤害与被伤害。我以为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再让我感动,但是现在,我热泪盈眶。 与此同时,我暗暗祈祷,相本并没有象辱骂苗先婷一样辱骂我,事情应该过去了。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到了星期六,外出招聘的张声翔竟然从人才市场带来了一大堆人事文员的资料。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苗先婷走了,再招一个文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星期一几轮面试后,竟然留下了两个。其中一个女孩叫李玉莹,虽然长相般般,却精通仓颉输入法。另一个女孩叫孙薇,漂亮得惊人,刚一进办公室,就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她至少1。72米,才只有21岁,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身材性感火爆,简直是人间尤物。 我听到韩路小声说:“这样的女孩,不到酒店做‘小姐’真是浪费。 这让我很是不安,苗先婷走后,张声翔看我完全能胜任两个人的工作,所以并没打算招人。并且,就算招人,怎么会同时招两个人呢?我感到隐隐的不安,很快,我的不安很快也得到了证实。张声翔让我教孙薇招聘,教李玉莹输入新员工资料。 我委曲地问张声翔:“怎么一样子招两个?” 张声翔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是相本要求的。” 我惊讶地问:“相本也去了?” 他点点头。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嘶哑着声音问:“教会了她们,那我以后做什么呢?” 他同情地说:“另有安排吧。” 我颤声问:“另有安排?是不是解雇?”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呢,你不是跟金自立挺好嘛,你去问他吧。” 我象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己经顾不得他的讥刺了。我去问金自立,金自立和张声翔的回答如出一辙。甚至于,我明显得感觉到周围很多同事对我也开始疏远了。 好在,单纯善良的赵宁依然对我很好。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神秘地问我:“海燕,老实说,你这段时间招工,到底收了多少介绍费?有没有十万?” 我感到万分委曲:“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分钱都没收!” 赵宁便有些不高兴:“你收介绍费的事,有人都告到相本那儿了,办公室早就传开了,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啊?” 我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收呢?” 她撇撇嘴:“要是没收,你怎么会被解。。” 我心里一冷,急急地问:“解雇?你的意思是,因为办公室都在传我收了介绍费,所以才要解雇我?” 她赶紧吐了吐舌头,辩解道:“我可没说你要被解雇,是你自己说的哦。” 我还想问什么,她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我感到自己比窦娥还冤,却有冤无处说!不知道我收介绍费,是相本故意放出的风声,还是那些被我拒绝收介绍费的人有意裁脏陷害,想借机把我赶走,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无论那种原因,我都无力辩解,索性听之任之了。 虽然我被解雇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在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之前,我还要按照张声翔的吩咐教她们两个做事。李玉莹比我两,但之前就在一家港资厂做人事,经验比我还丰富,根本不需要我教什么。孙薇不但人长得漂亮,也极聪明,非常会为人处事,只是对工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以前一直认为,樱之厂的藏青色西装非常漂亮,再丑的人穿上去也会增色三分。但是现在这套衣服跟孙薇的衣服一比,简直就灰头土脸的了。孙薇是新员工,西装还没做好,所以她每天都穿着自己的衣服上班,她的衣服都是紧身的,非常时尚,很好地凸现了她错落有致的身材。并且,她每天都化妆,听她同宿舍的人说,每天早上她都要在梳妆台前坐一个小时以上。如此精致的妆容,再加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很快将人事部乃至全厂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刚进人事部三天,就成为全厂男人追逐的对象,人事部男人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甚至连一向安静的崔平凡也沉不气了,每天向她大献殷勤,这让赵宁非常生气。但孙薇从不来正眼看他们,她很快成为相本办公室的常客。相本的脾气似乎也好了许多,最起码,己经很少听他骂“八格牙鲁”了。只是每次看到我,他都是似笑非笑的。 随着李玉莹和孙薇越来越熟悉本职工作,我知道自己在樱之厂的日子不多了。但这次,我没有象在金秋厂一样急着写辞职书,而是随时做好被解雇的准备!并不是我脸皮厚,我实在不想离开,多呆一天,我就推迟一天到外面爱苦! 第223章 忽然就有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孙薇以前是在深圳关内做“小姐”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这消息象长了腿一样传遍樱之厂大大小小的角落。 原来,去年春节前,深圳市政府组织了N个相关部门,以“消防、执照、卫生证等等”名义,进行了一场大扫荡,把大名鼎鼎的红灯区“上沙村、下沙村、沙嘴村、沙尾村”等四个地方的娱乐场所全部查封。这四个村,一直是香港北上“寻欢族”长期光顾之地,故有“深圳芭提雅”之称。据说村里十个女人有七个是卖Yin的,另外两个是填房。 所以政府的行动,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几天后,数千名浓妆艳抹的小姐打着“要工作、要生存”的旗帜到市政府所在地游行示威,当时的场面十分壮观,政府赶紧出动了5000名警察才把局面控制住。 樱之厂不但有人光顾过孙薇的生意,还有人认出她就是走在游行队伍较前面的一位“小姐”。因为当时反应过激,引起相关人员强烈不满,所以现在那些红灯区虽然己恢复营业,但再也没有人敢收留她了,只好来到了关外。 这个消息让原先那些对孙薇大献殷勤的男人们极度失望,其中最得不偿失的是崔平凡,以前他总对赵宁爱理不理的,现在想回头对赵宁好时,赵宁再不给他好脸色了。 但孙薇的心情似乎没受任何影响,她更加频繁地出入相本的办公室,在里面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再傻的人也看得出,她和相本的关系己经不一般了。他们关系越不一般,说明我越该离开了。 自我感觉离开的时机己经成熟时,崔平凡却兴奋地向我宣布:“杨海燕,经过全厂科长级以上人员评分,你的《我是乡村的女子》得分最高,获得‘故乡、异乡’征文比赛一等奖。” 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这消息毫无意义,我自嘲地说:“哦,好象有500块钱吧,够我回家的路费了。” 崔平凡奇怪地问金自立:“怎么?杨海燕要辞职吗?” 金自立讪讪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我以为我离职己是铁定的事实了,果然,第二天早上刚一上班,金自立就把我叫了过去。因为早有准备,我很坦然:“什么时候走?” 他脸上再次堆满久违多日的笑容,好脾气地说:“谁说让你走啦?刚刚接到总经理室张小姐电话,让你过去一下。” 张小姐是田中总经理的行政助理,我只是远远见过她一面,并不熟悉。便奇怪地问:“张小姐叫我做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堆得更深了:“她说田中总经理要见你。”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害怕田中总经理也象相本一样对我;喜的是,我可能不需要辞职了。想到这里,我拔腿就往设在技术部大楼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田中总经理有两个办公室,一个是在行政人事中心,但这个办公室他几乎不用。还有一个是在技术部大楼,据说田中本身就是机械工程师出身,所以对技术和生产都盯得很紧。 在保安的指引下,我很快来到技术部大楼。人事行政及财务中心以女孩居多,除了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下面的管理员、文员清一色的女孩子。但技术部却以男孩子居多,并且都是看上去和我年龄相当。我暗想:技术部的男孩子几乎都是大专以上学历,平均工资在全厂各部门也是最高的,倘若能在技术部大楼上班,找一个工程师做男朋友,以后什么都不用愁了。 张小姐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看上去极精明强干。办公室的女孩子,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国色天香,但最起码也要中人以上之姿吧。而张小姐呢,以前离远了看她十分漂亮,也很有气质,但是现在走近了才知,虽然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脸上却布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蝴蝶形斑点。她正在打电话,她的办公桌在总经理室门外,“总经理室”四个字让我心生敬畏。 等她打完电话,我才诚惶诚恐地走过去,礼貌地自我介绍:“张小姐,你好,我是人事部的杨海燕。” 张小姐站起来,友好地说:“进去吧,田中先生正在等你呢。” 马上就要见到樱之厂权利最高的人物了,我不禁有些紧张,讷讷问:“田中先生找我有事吗?” 她并不正面回答,安慰道:“别紧张,田中先生会和你谈的。” 我不好意思地说:“可我不会说日语。” 她微微一笑:“放心吧,田中先生能说流利的粤语和普通话,汉字写得比我们还好,是地道的‘中国通’。” 想起相本那“半中不日”汉语,我有些怀疑。更怀疑的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文员,他会和我谈什么呢。这时,张小姐己经帮我敲开了总经理室的门,并轻声说:“田中先生,人事部的杨海燕来了。” 我赶紧鞠了一躬,乖巧地说:“田中先生,你好。” 早在我成为樱之厂正式员工前,我就见过田中先生,那时他在门口鞠躬迎接上早班的员工,印象颇为深刻。现在,他瘦小的身材挺得笔直,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前,看到我进去,脸上立刻露出微微的笑意,用熟悉的汉语热情地招呼着:“你好,请坐。” 他的汉语不但地道,竟然还带着浓重的京腔,我简直有些吃惊了。张小姐立刻退出门外,并顺手关上了门。房子就剩我们两个人了,田中先生从身后拿出一叠文件。我忽然想起在相本宿舍的一幕,不禁有些忐忑,真害怕他也拿出一本黄色杂志来。 但他不但没有拿黄色杂志,也不谈工作,而是从那叠文件中抽出一页纸,认真地说:“这首《我是乡村的女子》写得不错,听说你的舞跳得也好,你真的很有灵气。我通过人事系统查看了你的人事资料,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真是太可惜了。” 我很不好意思:“我己经算大龄了,厂里有很多人比我年龄更小的呢。” 他摇摇头:“真是不可思议。在我们日本,象你们这样十几、二十岁的人,政府根本不会让他们出来打工。他们是国家的未来,国家将来几十所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一代人身上。在我们日本,生产一线的工人全部是三、四十岁的人。”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晴,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在我们国家,无论是珠三角还是长三角乃于全国各地,哪一家工厂的普工要求不是1-25周岁呢?即便这几年开始“民工荒”,招工求求也只是宽限到16-2周岁而己。还有学历,无一例外地要求初中以上学历呢。据听有一些财大气粗的公司,招个普工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而这些大学以上学历,到了生产线就是搬个箱子、拿个烙铁、打个电批、装个配件什么的,这其中,也有一些民营企业,连我们国家的自己人都这样对我们,谁还把我们放在眼呢? 第224章 别的国家都把我的同龄人当作是国家的希望,而我们国家却把我们这一代当成廉价的劳动力。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万分委曲,低下头哽咽道:“在我们中国,不是这样的。年纪大了人家会嫌手脚不麻利,不好找工作,要是过了40岁,打工就没人要了。”忽然又想起,既然在日本如此优待年轻人,那为什么现在樱之厂普工招聘要求也是16-23岁,并且还要高中或中专以上学历呢?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他也意识到什么,讪笑了一下,然后怜悯地看着我,故作轻松地说:“看过《我是乡村的女子》,我就想起了《红楼梦》扉页上的四句诗,你知道是哪四句诗吗?” 我轻声念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他惊喜地说:“对,就是这四句,真没想到你竟然知道,象你这么大年纪的中国孩子,是很少知道这四句诗的。你读过《红楼梦》,是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小学时就读过。” 他更加兴致盎然了:“中国的《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完全可以和日本的《源氏物语》相媲美,你知道《源氏物语》吗?” 我感觉他这话有逻辑错误,应该是《源氏物语》有可能和《红楼梦》相媲美,而不是《红楼梦》完全可以和《源氏物源》相媲美。但他是总经理,我是普通文员,所以,我没有敢纠正他的错误,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源氏物语》。” 他呷了一口茶,滔滔不绝道:“《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当于《源氏物语中》的源公子,林黛玉相当于紫姬,贾宝玉和源公子一样有很多女人,贾宝玉最爱的女人是林黛玉,源公子最爱的女人是紫姬。”随后就开始比较起《红楼梦》与《源氏物语》中的相同点及不同点。 好不容易等他讲完,我敬佩地说:“你对分析得《红楼梦》这么透澈,比中国很多红学专家还厉害呢。” 他得意地说:“我是199年来到中国的,在中国的北京、上海、广州、香港都呆过,现在在深圳。算一算,至今己有16年了。中国,真是个好地方,我很喜欢,我的朋友们也很喜欢。” 大约是他太平易近人了,我竟然忘记彼此的身份,脑子一热,耿耿于怀道:“要不是因为你们喜欢,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侵华战争了吧?” 他立刻怔住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我自知失言,后悔得恨不得把这句话再吞回肚子里。我以为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当即站起来,向我鞠了一个90度的躬,连声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都是日本人的错,你们家人一定都很讨厌日本人吧?” 怎么可以让总经理向我道歉?望着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我吓得赶紧站起来,惊慌失措中把椅子也绊倒了。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在门被推开的同时,我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将椅子扶好,象一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了逃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回到人事部,我还在为刚才的话悔恨不己。 但别人是不知道这些的,阳容容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是靓女啊,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你才来几天,就一会儿去相本宿舍一会儿去总经理办公室。” 史学宏也跑过来凑热闹:“杨海燕,总经理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要你过去做他的行政助理,听说张小姐辞工了呢。” 引得别人纷纷问他:“真的假的?” 他得意地说:“当然是真的,是我们宿舍的阿展听仙桥说的,他还说张小姐怀孕了,总经理想内招,内招的人熟悉厂里状况,可以很快投入工作,正在物色人选呢。” 仙桥是田中从日本带过来的特别助理。他的消息肯定是没错的。我也忽然想起来,张小姐的身材好象真的有些臃肿,还有她脸上的蝴蝶形斑点,好象很符合孕妇的特征呢。想到这里,我更加悔恨了,本来前面还谈得好好的,为什么我说出那样失去理智的话呢。 我知道这样的过失是无法弥补的了,越想越难过,只好再次做好走人的准备。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我并没有等到我的解雇书,反而是孙薇,似乎也收敛了许多,好象己经两、三天没进相本的办公室了。并且,相本“八格牙鲁”的叫骂声重又在办公室频繁地响起来。 突然有一天,田中带着张小姐,面色阴沉地来人事部。以往过来,他都是直接进自己的办公室,根本对我们看都不看一眼。但这次,他犀利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以为他是想来看我,不由灵机一动,竭力把双眼情弄得忧郁极了,做出一副无辜可怜状,然后无限哀怨又无限深情地望着他。当时我想,他是一个对《红楼梦》如此感兴趣的人,一定不会对我这样清丽婉约的气质视而不见。但我还是失望了,他目光只是从我脸上扫过,没有做片刻的停留。反而在看到孙薇时,深深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我清楚地看到,孙薇立刻冲他灿然一笑,顺势飞了个媚眼,活色生香地。我暗想,完了,这个行政助理的名额肯定是孙薇的了。不过也好,如果孙薇做了行政助理,大概我就不用离开了吧。而孙薇,眉眼重又活泛了起来。 田中刚走进总经理室,相本也急急忙忙从自己的办公室跑出去,低头哈腰地跟了进去。很快,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田中大声的训斥,我们不由面面相觑。不一会儿,就看到相本一边连声说着“哈依”一边从总经理室退了出来。 田中也很快从总经理室出来,己经不象刚才那样怒容满面了。我抱着最后的希望,再次无限哀怨又无限深望了望他。这次,我看到他不易察觉地冲我笑了笑,我感到一阵宽慰。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田中刚走,管帆就把金自立叫了进去。金自立出来后,立刻找阳容容拿了一份《辞退通知单》,人事部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的心更是“卟卟”乱跳,我太大意了,说不定,田中训斥相本,就是因为我前几天的那句话。我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地盯着金自立的双手,我想看他在《辞退通知书》是不是写我的名字。但他写得太忙,我根本分别不出那是不是我的名字。 当他一步步向招聘组走来时,我紧张的心差点跳了出嗓子眼!人事部所有的人都同情地望着我,他轻微的皮鞋声每响一下,都象踩在我的心尖尖上! 时间象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他把手中的《辞退通知书》递了过来,但不是递给我,而是递给孙薇,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瘫倒在地上。 第225章 但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孙薇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这怎么可能?金自立,你搞错了吧?” 金自立正色道:“我当然没有搞错!” 孙薇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解雇我,先问问相本副总同不同意!” 金自立嘲弄道:“那你自己去问好了。” 我不禁有些心寒,要知道,在孙薇得势的那几天,金自立可是跟她走得最近的人呢。孙薇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的,怒视他几秒后,一把夺过《辞退通知书》,气极败坏地冲进相本的办公室。 但不一会儿,她就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了。回到座位,默默地在《辞退通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开始收拾自己东西。 没有人和她说话,甚至连以前向她大献殷勤的男职员也集体失声。但孙薇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为了显然她对被辞退的不在乎,还热情地招呼大家:“我回关内了,你们去关内一定要打我电话。”说完,还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硬塞给了李玉莹。因为同时进厂,她平时和李玉莹走得很近,但在这个时候,为了避嫌,她刚转身,李玉莹就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在被保安带离办公室的时候,孙薇还故作轻松地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任谁都看出来,她在强颜欢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玉莹偷偷告诉我:“孙薇己经21岁了,之所以离开关内,就是因为她做‘小姐’年龄己经大了,客人不再喜欢她,真不知道她回关内还能做什么。你不知道,有一次她早上没化妆被我看到了,那张脸啊,简直象个鬼。” 大约是孙薇走了,她也没什么顾忌了,我也很八卦地问:“那她跟相本,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玉莹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其实她到这里只想好好打一份工,老老实实找个男人嫁了。但她一来这里相本就勾引她,她原以为能给相本做个填房小蜜的也不错,日本人再怎么也比中国人有钱,没想到相本根本是提了裤子就不认帐的主,她连毛都没捞到一根。自从风言风言传出后,她己经感觉到相本对她的冷淡,估计是田中向相本施压了,他们也太无所顾忌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真没想到这件事如此复杂,越发庆幸那天在相本的宿舍没有就范。否则,今天走的也许就是我! 三天后,我正在普工招聘点协助出纳收钱,金自立忽然打电话让我去小公议室,这让我很是不安。以前在车间时,总认为办公室比车间轻松,但是现在才知,办公室并不比车间轻松。我整天如履薄冰,生怕哪一个环节出错被辞退。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到孙薇的下场! 就这样诚惶诚恐地走进小公议窒,却发现张小姐赫然在座。我小心翼翼地问:“张小姐,你好,请问找我有事吗?” 张小姐笑眯眯地说:“想调你到总经理室做行政助理,愿意吗?”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声说:“愿意,当然愿意。”随即,我又有些不相信地问,“这是真的吗?你不就是总经理室的行政助理吗?” 她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然后拍了拍肚子:“我怀孕了,己经辞职。只是一直没招到合适的人选,辞职书一直没有批。田中先生说了,招到人我才能走。我就推荐了你,他对你印象也挺好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但仍然不解:“你工作那么认真负责,为什么要辞职呢?可以休产假的,休完再来上班呗。” 她摇摇头:“你是招工的,当然知道,体检查出怀孕,公司有权拒招。即便是在厂里怀孕的,都要被辞退,否则,按照劳动法,至少要体三个月的产假,还得是有薪假期,公司哪有这么多冤枉钱往里贴呢?” 我为她鸣不平:“可是你不一样啊,你可是行政助理呢。” 她苦笑道:“就是行政助理才要辞职,行政助理更不能挺大肚子上班啦。再说,就是田中让我上班我也不想上呢。樱之厂环境不好,以前厂里有好几个女工怀孕了,因为怕被解雇,就隐瞒怀孕真相,结果生的孩子都是畸形,我可不想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以前一直在流水线上做,虽然现在没有什么症状,但那些毒气毒液肯定己经侵入身体了。就算现在,虽然不在车间,实际上,整个樱之厂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毒气中,以后生的孩子会不会畸形?” 张小姐苦笑道:“谁知道呢?别想太多,你现在又没怀孕。” 我伤感地说:“但女人,总归是要怀孕的呀。” 她安慰道:“怀孕了再说啊,反正你现在还没男朋友呢,不是吗?” 我急忙道:“是的,我没有男朋友。” 她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终于可以走了,己经辞职的人,多待一天就多难受一天。我己经和黄经理、金自立他们说好了,明天你就到总经理室上班。还有啊,虽然田中先生汉语很好,行政助理也不一定要会日语,但我劝你有时间还是学学日语。” 我感激地望着她,用力地点了点。 和上次从车间调到人事部相比,从人事部调到总经理室的手续要简单得多。几乎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仅用了一个小时,我的转职手续就全部办好了。 就这样,我正式成为总经理办公室的行政助理。总经理助理是经理级待遇,我很快换了厂牌,坐上了四人一桌的高级职员饭桌。并且没有试用期,底薪直接由原先文员级别的每月915元长到了每月2500元。虽然这个底薪远比张小姐的每月工6230元低得多,但己经让我开心不己。 更让我欣喜若狂的是,王磊的办公桌离我很近,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也就是说,我以后不但要和他在同一办公室办公,在同一饭堂就餐,甚至居住在同一栋高级职员宿舍!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搬进带有洗手间的单人宿舍那天,当第一眼看到宽大的席梦思床、乳白色的写字台、高高的衣柜、太阳能热水器以以前没见过的浴缸时,我感觉恍然是在做梦。我长久地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胳膊,直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很多人对我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升两级并且升的如此之高之快感到不可思议,流言蜚语也象沙尘暴一样向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这也难怪,原先的行政助理张小姐是本科学历,并且历年招聘行政助理的要求都是本科以上学历,而我只是个高中生,进厂还不满一年。无论是按照学历还是资历,我都绝对没有这个资格。 第226章 所以,有的人羡慕,有的人悻悻地说:“升得越高,跌得越快!”更多的人则以为我擅长使用手腕。 这让我很是委曲,有谁知道,我不但没有使用任何手腕,在升职前,还差点被解雇了呢。 幸好,张小姐对这些议论不屑一顾,她安慰我:“别理会那些闲言碎语,身正不怕影子歪。当初之所以选中你,实在是因为你的那首诗引起了我的共鸣,其中的无奈和辛酸,看得我都想哭。我推荐给田中先生,他也十分喜欢,特别是那次和你谈话后,他觉得你是一个充满灵气和正义感的中国女孩。在你转职前,我们也对你的工作和为人进行了全面考察。其实行政助理的工作高中生完全可以胜任,你只要帮助田中先生处理公司内部的行政事务就可以了。其余一切,都有仙桥呢。而你原先在人事部工作过,这也正是你的强项。” 短短的几句话,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愈发对她产生了好感。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她都象一个大姐姐,心态平和,为人善良,一点都不象人事部那些勾心斗角的男人女人。 我到总经理室正式报到那天,张小姐还有半个月才能走,所以我暂时坐在技术部的一张空办公桌上。技术部有很多男孩子,很多正是婚嫁年龄。我原以为,以我现在的职位和相貌,肯定会有很多男孩追我。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男孩虽然友好,但总刻意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王磊,现在连邮件都不给我回了,这让我很是失望。 技术部有很多日籍管理者和高级工程师。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是怀有深深的敌意的,以为他们和相本一样无理、粗暴和好色。但时间久了,我发现大多数人很好相处,他们工作认真负责,待人彬彬有礼,不懂政治也不谈政治。他们福利很好,好到日本本部为了照顾他们,会专门从日本邮寄食品到中国,太太孩子都可以跟过来。 有时,他们会带一些日本小点心分给中国同事吃,非常美味。当然,再怎么友好相处,中国人和日本人成为朋友却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中国人,谁会和同事做朋友呢? 真没想到,无论是技术部的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人与人之间相处得非常融洽。在这样融洽的工作环境中,我很快可以完全接手张小姐的工作了。但半个月的相处,让我对张小姐产生了深厚的友情。在她离开樱之的那天,我很是依依不舍,想到从此一别,今生也许就无法相见了,便充满期待地对她说:“等你生完孩子,再回来好吗?” 她摇头道:“傻妹妹,我拖到现在才生孩子,就是为了多打几年工。你想想,生完孩子我都30岁了,哪家招助助理还要30岁的老女人?做别的吧,我又没有经验,所以生完孩子我准备自己做点生意。没办法,谁叫我爸妈没权没势不能帮我安排一份公务员的工作呢。” 我有些奇怪:“做公务员不都是要考试才能进的吗?父母怎么帮你安排呀?” 她苦笑道:“怎么没考?我毕业那年,参加参加省一级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都得过第一名呢。” 我好奇地问:“得了第一名,为什么你不去做公务员?” 她酸溜溜地说:“你真单纯,公务员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初我考时,他们设置了许多限制条件,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符合条件的。我报考的公务员只要三个人,当时己有三个人在里面实习了。但我笔试时仍是全省第一,考了九十五分,那三个人都考了七十多分。我想,我比那几个人的外形和谈吐都好,面试分再少也不可能少二十多分吧。没想到,面试结果下来,人家就是比我多二十多岁,综合起来,我不就被刷下来了吗?最后,留下来的还是实习的那三个人。我这才知道,考试前那些切中要害刻的条件,都是为这三个人量身定做的。” 我瞪大了眼晴:“莫非这里面有鬼?”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呢?” 我叹了一口气:“我比你更惨,不要说公务员了,因为穷,连大学都上不了。” 她安慰道:“不过你很聪明,要知道,这个行政助理的位子,是樱之厂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但跟日本人相处,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日本人只尊重强者,你打死他,他也要尊重你;日本唾弃弱者,你越跪得欢他越把你当狗看。” 这真是奇怪的逻辑! 张小姐在时,虽然我也是行政助理,但凡事有张小姐,我并不需要单独和田中打交道。现在张小姐走了,我正愁怎么和他相处呢,她这样一说,我立刻感到茅塞顿开,对她更加感激了。 但这时,张小姐不得不和我分别了。望着她己显臃肿的身材一步步远去,我不禁黯然,我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的自己。原先我总以为,打工只是榨干生产一线打工仔打工妹的青春和血汗,没想到,这些坐办公室的所谓白领,同样要被榨干青春和血汗。 张小姐走后,在偌大的技术部办公室,我感觉到十分孤独。 好在,行政助理的工作比我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因为生产方面有仙桥协助,我主要负责公司内部田中先生参加的会议记录、来往客户接待、出差人员机票预订及报销、外方人员护照、居住证管理等等。 并且,我的电脑可以上网。我不太聊QQ,更多的时候,我到各个网站乱逛。从网上,我了解了很多以前从未了解的知识,视野空前地开阔起来。 最让我高兴的是,田中先生实在是一个好的上司。虽然在工作上他严格得近乎苛刻,但一回到总经理室,他就是一个慈祥和善的长者。 我每天早晨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整理办公室,然后泡一杯茶。他对茶道颇有研究,尤喜欢中国的乌龙茶。从他那里,我得到许多品茗的知识。而其中很多知识,原本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但现在,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反而要一个日本人来教,这让我很是羞愧。 田中先生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办公室内,挂着一幅他写的书法对联,笔法苍劲有力。特别让我吃惊的是,那副对联竟然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副对联我在四川老家经常看到,从来不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在一个日本人的眼里,竟如此推崇。工作之余,他经常和我探讨中国五千年灿烂的文化,从诗词歌赋到诸子百家,我经常感到办不从心,唯有下班到图书室狂补这方面的知识。 田中先生还告诉我,日本中学生的国语课本里,从初一就开始学论语、唐诗、李白、杜甫等等,因为日本的高考也考中国古代的文言文。言谈之间,对中国的唐代尤为向往,他甚至动情地说:“一翻开唐诗宋词,我的心中就升腾起一股乡愁,那是文化的乡愁,文化的根,是没有国家和民族之分的。” 第227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知道一个普通的日本人竟然对中国文化如此热爱,而所有这些,都是被我及我的很多同胞们不屑一顾的。由此,我越发对田中先生敬重起来。 樱之厂和很多日资企业一样,非常注重集体力量和团队精神。所以,他们有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即“汇报、联系、商量”,简称“报联商”。在日文中,取这三个词的第一个字,称为“HOURENSOU”,它的发音与菠菜的发音相同。所以,很容易记。 “汇报”是将工作的结果和过程告知相关人员;“联系”是将事实和信息告知相关人员;“商量”是在遇到问题或可能出现问题时,听取上司或同事的意见和建议。 常听田中先生报怨:“你们中国人做事太不懂得报联商了”。并说即便在日本,“报联商”是工作的基本常识,是日本人最重要的商务沟通模式,新员工进入企业,首先要学的就是这一点。 很多中国员工持有这样的想法,认为“工作进展的很顺利,不用特意向上司汇报”或者“出现问题时,首先自己解决,立刻向上司提出,会显得自己无能”。 但我自知极点,学历、资历各方面都不如人,所以我进入总经理办公公室,是抱着从零开始的心态,自然严格按照田中先生的要求去做。 因为感激田中先生的知遇之恩,所以我工作起来非常具有主动性。田中先生很少明确地下命令,在指导我时,也多是示范自己的做法。他告诉我:“在日本,有‘看着上司的脊背成长’的说法,并将‘部下主动向上司学习,好的部下会体察上司的意图’视为美德。” 确定,在我的印象中,很多中国同事作起来是被动型的,缺乏主人翁的责任感,总是等待上司的命令,只做分配的工作。 深知这一点后,我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经常向他提出建议,并逐渐养成从总经理的立场看问题,从集体的角度思考的习惯。而不是只完成眼前的及分配的工作,其实这也有利于自己的成长。在日资企业,主动思考的部下才会得到赏识。并很快对他的意图“心神领会”。 很多中国同事认为,做了额外的工作,失败了反而吃亏。因为干得越多,错的就越多。可是日本的企业文化提倡这种挑战精神,即使挑战失败也没关系,但是不能自作主张,如果没有得到上司的许可,失败了,上司会发怒。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上司不知情,但出现问题,上司也会因为“对部下的监督不利而承担部下失败的责任。因此,挑战前应该先与上司“商量”。 时间一长,我总结出与田中先生愉快相处的三个决窍,即“汇报、联系、商量”、“要有主动性”及“善于提意见。”我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越发得到田中先生的赏识,顺利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从田中先生那里,我也了解了普通日本人是怎么看待中国和中国人的,就我所了解的归纳为如下几条: 第一,中国人很和善,中国的食物和风景是最吸引他们的,但中国的食品、药品及日用品等等都让他们很不放心,害怕买到假货; 第二,中国警察很凶,而且刚到中国很难分辩警察、保安等等; 第三,对中国很多不发达的现状,往往是表面装得很同情,或是视而不见,但大部分人在心里很鄙视中国,觉得中国很脏很乱。在日本大街上走一天再回家,皮鞋上一点灰尘都不沾。在日本,他们几个月才擦一次皮鞋,并且用纸巾擦,纸巾也不脏,从不需要用鞋油; 第四,对中国的发展很羡慕,大部分日本人有种亚州观念,觉得中国强大了就是亚州强大了,可以联合起来与西方抗衡。但同时又感到恐惧,害怕中国强大可能会对日本的发展有影响; 第五,对以前的战争都带着一种歉疚心理,这一点在本部公司向中国派谴员工时会叮嘱的,不许说政治上的话题及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事情; 第六,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总为自己考虑,甚至为一点个人利益而损害公司很大的利益。 关于最后一条的疑问是好多日本人都有的,但他们不会说,田中先生也不说。只是他推荐我看黑泽明写的《七武士》。这是一本日本人写的关于中国人的书,凭心而论,这本书并没有说中国人的坏话。但书上有一段描述中国农民的话让我觉得非常深刻:“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奸诈且自私,请你原谅他们吧,那不是他们的本意。我们哪怕遇到再大的麻烦和困难,有国家作为依靠,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请体谅他们吧。“ 看到这里,我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为我的父老乡亲,为我的所有同胞,为我的灾难深重的祖国! 我和田中相处得非常融洽。在总经理办公室内,我们就象朋友,他也没有丝毫总经理的架子。但我深知工作的重要,并没有因为他的随和有所怠慢,反而更加努力地工作。 时间长了我便感觉到,如果总经理室没有客人的话,我每次进去,一转身就会发现田中在我背后偷看。有一次我故意猛一回头,正好和他的目光迎个正着,他当即面红耳赤,很快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象极了一个做借事的小孩子,甚至有几分可爱。 虽然田中是个不到一米六的矮老头,可整个人很气派,而且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个子矮。有时和我碰巧站在一起了,他就故意踮着脚尖和我比个子,然后愁眉苦脸做不服状。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还会悄悄夸我:“你的遗传基因真好。” 说这话时,他的样子非常真诚,一点都不让人感到色情的成分,我根本忘记了他是一个日本人。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严肃而和蔼的好男人。 不知为什么,虽然日籍职员可以带家属来中国,但田中先生却并没有带老婆过来,所以他在这边其实也是很孤独的。他的钱包里放着太太的照片,但每次我要看,他总是不给。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去抢,他太太真的好丑,丑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她丑,但人还算福态,于是我就夸他:“你太太看上去很有福气。” 把他高兴得不行,于是接过钱包,想要把照片取出来给我仔细看。但因为照片太小好半天没有取出来,却从钱包里掉下来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来! 樱之厂常年挂着日本国旗,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日本人竟然会把日本国旗和太太的照片一起放在钱包里,可见他们是自己的国旗是多么重视!厂里的日本国旗和中国国旗是挂在一起的,但我想在樱之的一万六千名中国同胞,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把中国国旗放在钱包里吧。想到这里,不禁感到十分惭愧! 第228章 与此同时,那面小小的日本国旗象一把小小的剑,刺痛了我记忆深处的仇恨,我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田中也意识到什么,赶紧恭敬地国旗捡起来,郑重地放进钱包里。 对日本人根深蒂固的仇恨,应该是每一个中国人和日本人相处的最大障碍吧。我和田中,亦是如此。无论怎样友好,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关于政治问题,田中先生和很多日本人一样,非常克制,但偶尔说漏了嘴,也会谈一些自己的想法。提及得最多的就是我们国家的独裁专制,不象日本那样民主。另外就是中国的腐败问题,比如樱之厂,每年都要“进贡”给相关部门很多钱,并且,有些所谓领导在缺钱花的时候,还会不定期问他们要。如果他们不给,就很难在中国开厂。据他所知,不但是樱之厂,每一个在中国开厂的日本人都曾经遭遇和正在遭遇这种情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战败日即月15日,我又在报纸上看到日本首相又参拜靖国神社的新闻时,心情很是郁闷。虽然我知道,正如我们国家一样,很多事情并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决定的,但我还是指给他看,并半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有机会去日本,我一定要到靖国神社去看看。” 没想到,他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责备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回答道:“关于日本,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首相又去参拜靖国神社了。” 话音刚落,我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并立刻向我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樱之厂的几百名日籍同事,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日本有千千万万个神社,靖国神社只是其中的一个,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去哪里的日本人应该很少。靖国神社所说的历史完全是政治,那是右翼分子所干的事。”说到这里,他忽然轻声笑起来,得意地说,“不过,日本松下电器公司一位高层的话非常正确。即使我们不去参拜靖国神社,韩国人也不会买我们的产品;但现在不管我们再怎样去参拜靖国神社,中国人照样会买我们的产品。” 这句话简直让所有中国人从头凉到脚后跟,正好我前段时间看过一个关于松下电器公司的报道,便冷笑道:“那只能说明那家电器公司的无耻!他们公司设在江苏无锡的工厂重金属严重超标,连办公室职员都因镉中毒得了肾衰竭。每年的体检报告,工厂从不敢发到员工手里。后来因为镍镉车间工人罢工,工厂才将尿镉检查一栏的复印件发给员工,但即便是发下来的复印件,报告日期竟然比体检日期提前两天!竟然都是手写体,没有无锡疾病控制中心的章,并且送检人与核对人竟然也是手写而不是图章,且笔迹全部相似!很多人工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去检查,结果体内全部重金属超标!但厂方只答应赔偿3万元,现在工人正在罢工呢。” 他讪讪道:“日本的痛痛病就是由镉中毒引起的。”随即,却又据理力争,“这与那家电器公司无关,与当地政府圾关。当地政府在招商引资的时候,应该充分考虑到环境污染和工人健康!” 我郁闷得要死,除了埋怨自己的同胞不争气,实在是无语可语,只能暗暗发誓:坚决不买任何日本产品! 但无论怎样,在这种不断的辩论和谅解中,我对日本人也渐渐改变了看法。生活毕竟还要继续,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有其可取可恶之处。应该坚持的东西仍要坚持,可是无谓的、盲目的仇日或仇华情绪,应该还是可以避免的。 和田中先生相处的时间久了,我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东西。办事极其认真,严格遵守规矩,计划性强,有种拼命向前的精神,严肃中透着几分杀气,有时几乎达到苛刻的地步。让我奇怪的是,很多日籍上司,对自己的同胞非常苛刻,反而对中国员工比较宽容。 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他的苛刻,无论是陪他出席没完没了的大小会议还是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我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几乎不出差错。 渐渐地,田中先生也越来越信任我了。 每年的九月份,厂方都会跟所有员工签订一次合同,合同期为一年。合同只有一份,由厂方保管。无意间看过普通工人的合同,合同内容与现实存在有很大差别。并签订合同工人只需签名就可以了,对于内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对于普工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他们没有与厂方谈判的底气,只能接受这种不合理的安排。 暗自庆幸,我终于脱离普工的行列。职员级别的合同虽然同样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最起码工资要高得多。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只要工资远远大于深圳的最低工资标准,即便条件再苛刻,也就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更何况,现实社会中,有法都可以不依,合同对于我们来说,更是等同于一张废纸。 2005年9月初,我领到做行政助理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即7月份工资。底新2500元,加班60个小时: 每天工资:2500(元)÷30(天)≈3(元/天); 每小时工资:3。3(元/天)÷(小时)≈10。4(元/小时); 每小时加班工资:10。4※1。5=15。6(元); 60小时加班工资:15。6(元)※60(小时)=936(元)。 6月份总工资:2500元(底薪)+936元(加班费)+50元(全勤奖)+50元(绩效奖)-75元(社保)=3461元。 所有办公室职员加班超过60个小时一律算义务加班,开会和培训一律不算加班。想想心理真是不平氏衡,即便日本人和中国人做同样的职位,日本人的工资是中国人的20-30倍。不但如此,日本人一年能拿到14-1个月工资的工资,还经常以加班费名义多发钱。但对我们中国员工却如此苛刻,连我们的血汗钱要压榨。 本来加班费这项己让我们吃尽了亏。更让我们吃亏的是,社保也要来分一杯羹。 深圳这边稍微正规的公司都要办理养老保险,以前只知道社保要扣钱,别的都不懂,现在彻底懂了,心里更加郁闷。养老保险包括养老、失业、工伤、生育、医疗保险。对于养老保险,理论上我是赞同的。但用在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身上,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养老保险的宗旨是为了最终的老有所养,在深圳这个95%以上为外来人员的城市里,我们购买养老保险的唯一目的就是将来离开深圳时可以退保。但我们真的不愿意买养老保险,因为每个月要从工资中扣除75元,公司还要替我们交125元。万一那天离开这个厂了,就会有一笔钱压在这个养老保险上。即使是厂方很厚道地帮我们办了退保手续,跑来跑去花了时间和精力不说,退保也只能拿到九十多块钱。也就是说,每个月交了二百多元的养老保险,有一百多元不知道哪里去了。 第229章 能拿到退保金的还是少数人,大多数人因为走得匆忙,再加上极本不懂养老保险这回事,连一分钱都没得退呢,想想真不划算。据说在深圳有一千多万打工者,大部分人每月只有几百元的工资,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存不了几个字。我们辛苦打工几年,就指望离开这座不属于我们的城市时,退保可以拿到几千块钱回老家呢。现在单位招工,哪个不是只要20岁左右的年轻人啊。又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城市里连续打工15年以上而享受到养老保险呢? 何况,在这15年间,若有失业,便只要自己去交保金了,一个失业的人,连吃穿住都成问题,哪里有钱交保金呢?再说了,这国家的政策,象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等几十年退休后,是个什么样子谁又说得准呢? 但无论如何,拿到这笔钱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比我以前几个月加起来的工资都高。我将2000元寄回家,并买了一个手机。当我在电话里将连续两次升职并加薪的消息告诉妈妈时,她在电话那头都激动得哭起来,连声说:“海鸥再不愁学费了,海鸥再不愁学费了。” 虽然我能理解妈妈的心情,攒够海鸥的学费也是我最急于实现的理想。但妈妈连问都没问我过得好不好,让我很是失落。可我的失落是无人倾诉的。我原以为,现在是行政助理了,职位比做普工时高了许多,应该有更多的男孩子追我。但恰恰相反,虽然我在男孩子很多的技术大楼,但他们却都对我敬而远之。开始我很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们看田中先生对我这么好,都认为我己经是田中的人了,这让我很是郁闷。 所以,虽然我年轻漂亮,虽然我聪明勤奋,但没有一个人追我,这让我心如止水,把更多的时间扑在工作和田中先生身上。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不属于国家法定假期,照例没有假放,虽然很多人非常想趁这个团圆之夜和亲朋好友聚聚。这个愿意虽然简单,也只能是奢望。普工们一如既往地加班加点,只是晚饭时,每人分到了两只廉价的月饼。 紧跟而来的“十一”国庆节倒是有两天法定假期。今年的“十一”正好是星期六,为了不影响正常上班秩序,厂里早就发放了通知,九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上班,也就是,将九月底最后一个个星期天的假期挪到“十一”。如此一来,所谓“十一”的两天法定假期事实上变成了两个星期天的假期,加班比例也就变成了1:2。珠三角一带的工厂都这么做,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劳资关系紧张是深圳很多工厂的通病,这与深圳乃至珠三角的经济模式有关。由“三来一补”起家的深圳,实际上是“高技术产品、低技术制造”。企业赚的是一点“人工钱”,也就就是靠压低工资及恶劣的劳动条件睐实现低成本,以此赚取利润。简而言之,就是靠“榨取工人剩余价值”。 特别是在日本企业,劳资关系尤为紧张。因为文化及习俗的不同,日本人上司很难管理好中国员工。有些聪明的日本上司,就直接把权力下放给一个指定的中国主管,让中国人管理中国人。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那个被指定的中国主管,大多会借机大权独揽,并做出损公肥私的事,让企业蒙受重大损失。最后弄得一团糟,还要日本人来收拾烂摊子。 但大多数日本上司紧握权利不放,凡事亲力亲为,这样日本人都很辛苦,再加上文化、历史等原因,日本上司和中国员工的矛盾往往非常紧张,劳资关系一触即发。 虽然日本人相互之间在工作上要求非常严格,但一般日本人对中国人还是很宽容的。可是,劳资矛盾还时常不可避免地发生。 日资厂的管理中,一直渗透着一些传统的陋习,别说是脚踢,就是打耳光也是常事,被打者还要连连认错。对他们来说,上级打下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且,他们还把这种陋习带到了中国。 主管技术部的日籍职员吉永副总经理,平时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任谁都想象不出他会打骂员工,并且是自己的同胞。有一次,技术二部日籍经理小林因为一时疏忽,导致设计图纸上出现了一个微小错误,不过在进入正式生产程序前,他及时纠正过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不良后果。 田中得知后,没有理会小林,而是站到比他还高半头的吉永面前,当着办公室全体职员的面,二话不说,上前“啪啪”就甩了吉永两个大嘴巴,并大声训斥他。吉永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抵触,身体依然站得笔直,嘴里连声喊着:“哈依,哈依。”态度谦恭有加。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态度谦恭有加的人,在田中骂完离开后,他也对小林破口大骂,骂完还不解气,飞起一脚将小林踢倒在地,然后扬长而去。小林迅速站起身来,冲着吉永的背影连连鞠躬。 后来听懂日语的同事说,田中骂吉永的话特别难听特别恶毒;而吉永则警告小林,倘若己经投产,就让他剖腹谢罪。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想象不到,儒雅的田中和和气的吉永在发起火来竟然与平时判若两人! 在惊讶于日本人这种上级打骂下级陋习的同时,也为他们的敬业精神所感动。不过是那么微小的一个错误,并且错误还没有造成任何严重后果,却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这些事情,如果发生在中国人之间,根本算不上个事。 两相对比,再看看自己的国家,在多少血的教训发生后,当事人只是被轻描淡写地小小处份了一下。最刻骨铭心的是1994年12月日发生的那场克拉玛依大火,那年我13岁。当时听老师讲,大火中有323个生命永远地消失了,并有132名伤残者命运因此改命。这四百多人大多是中小学生,应该有许多我的同龄人。但这场大火的所有责任人,很多至已今仍然逍遥法外,几个替罪羊也不过是被判了几年徒刑。唯一流传下来的,就是那句经典台词:“让领导先走。” 上行下效,这也是中国远远落后于日本的主要原因,可惜政府依然没有警醒! 还在冲压三科时,我就经常听说日本职员打骂普工的事件,当时很是义愤填膺,但当我现在有机会了解事件真相后,却再也义愤不起来了。 在吉永和小林被打不久,装配二科也发生了日本人殴打中国员工事件。按理说,这种事在樱之厂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次却略有不同,因为惊动了警察。 第230章 被打的员工叫卫华,虽然只有22岁,却己经在厂里工作三年。起因是与别人传递螺丝刀时有些随意,并没有把螺丝刀交到对方手里,而是扔到附近的桌面上,虽然有碰到打印机的危险,但并没有碰到。我在做普工时知道,这种工作上的随意和不爱惜工具的情况随处可见,但只要不造成严重后果中方管理人员都会视而不见,但在日本人面前则不敢。不巧的是,这一幕恰好被日籍高级技术人员中村裕之看到了,上前就是一脚,把卫华踢得四腿朝天。同时口中还不停地咆哮着“八格“之类的脏话。 卫华平时非常老实,当即就被吓傻了,好半天也没站起来。中村更怒了,随手抄起一把三角尺劈头盖脸地朝卫华打去。卫华当即被打得惨不忍睹,头部左侧肿起一个大大的包,一说话或吃饭整个右脸都疼。 但他一直没告诉别人,直到跟他同一部门的同事看到他头发里渗出的血迹,才了解事情的真相,赶紧把他送往医院,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他的头发还不断地往下渗血。员工们有不少曾被日籍职员打过,纷纷表示再不能忍气吞声了,当即给其他部门派发传单联络罢工,抗议日籍职员打人。中村裕之不仅看到了传单,甚至还大笑着给别的日籍同事看。并狂妄地叫嚣着:“最多赔你点医药费,要我道歉是不可能的!我是日本人,你们政府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但这更惹怒了装配二科员工,他们决定集体罢工。当天晚上,本应第二天凌晨一点下班的员工,非常自觉在17:20集体下班。当时并没有引起日本人警觉,但晚上日本人就开始慌了,因为现在正是赶货期,耽误出货影响很大。于是他们开始找一些中方员工谈话,因为许多生产线员工的生活条件都不好,这份工作对他们而言很重要。所以象以往的历次小规模罢工一样,员工们再次被日本人分化瓦解,这次罢工也很快不了了之。 因为卫华头部被缝了七八针,闻讯赶来的家人有一个是在司法部门工作,当即报了警。但警方答复卫华家人说:“因为外籍人士涉案,我们不便拘捕。” 即便不拘捕,很多人还是对警方介入调查稍稍有一点希望的,但当看到警方那几天频繁出入田中的办公室,并和他言谈甚欢时,我便预知了结局。 果然,很快传来消息,警方告诉卫华家人:“卫华不是被殴打受伤的,而是自己被窗户玻璃划伤的。” 到底是人民警察,我不得不佩服他们,这样的弥天大谎也敢撒!卫华被殴打在樱之己经是人尽皆知、无法掩盖的事实!可他们竟然无视这种事实睁着白眼说瞎话! 我翻开樱之厂《员工手册》上的“奖惩条例”,条例是明确规定:打人要以解雇处理。这条例是日本人自己订的,可为什么他们自己不遵守呢! 在卫华住院期间,金自立曾代表樱之到医院去看过他,据金自立回来说,卫华躺在病床上,不停哀求他:“请原谅我的家人一时冲动报了警,求求你们不要解雇我,我伤好了马上回厂里上班啊。” 即便被打成那样,他最怕的被辞退,而不是维权。 但无论他怎样哀求,厂方在赔了他一点医药费以后,还是匆匆把他解雇了。这件事让很多中国员工对警察更加失望。 我在对警察失望的同时也对田中先生产生了失望。我感觉田中的内心并不象他说的那样热爱和平、热爱中国文化。但对我,他还是极好的。这让我很矛盾,但私下里,也埋怨中国员工做事不认真,活该被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樱之厂,每天16,000余人同时跑步的场面十分壮观。因为加班太多,跑步时间又长,经常发生员工晕倒事件。晕倒一个,被同事扶走,其余人继续,队伍丝毫不会混乱。 但那天,跑步结束集合时,时计事业工场队伍却乱成一团。正纳闷间,就见一个男工抱着一个女工直冲医务室。很多人以为这位女工不过象许多人那样,是劳累过度晕倒,所以并没有在意。 但消息很快传来,这个张荣的女工不是晕倒,是割腕自杀!当然,并不是无缘无故自杀,而是因为时计事业工场的副总经理程万里。 程万里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曾留学日本,获得博士学位后进入樱之厂在日本的总公司,并加入日本国籍,后被派到樱之,很多人都叫他“二鬼子”。 虽然程万里的相貌非常猥琐,却号称樱之厂第一色狼。据说有时开早会,他会让漂亮的女员工站在最前面,看上谁就马上调到办公室当他的助理,玩够之后再换。他玩过的女员工最少在三位数以上。 当初听到这个传言时,我还专门查看了一下时计事业工场的人事资料,确实,平均起来,程万里的助理三个月换一个,玩一个扔一个,分手费一般是两万元。那些女孩的照片,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 这次自杀的张荣就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只可惜,她并不是最后一个。程万里在玩弄她三个月之后,便向以前那样如法炮制,扔给她两万元的分手费,又在部门找到另一个进厂不久的女孩代替了她的位置。 但张荣并不象以前那些女孩那样好打发,她来自四川最偏远的山区,才刚满17岁。她曾天真地认为,程万里现在对她好,就会一辈子对她好。没想到才不过仅仅三个月,他就要甩了她,这让视贞操如生命的她无法接受。为了让程万里留在她身边,于是偷偷在口袋里藏了一个刀片,选择早训时间自杀。 幸好,张荣自杀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并且很快被同事发现,所以没有酿成什么大祸。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张荣在隔壁厂里做文员的姐姐冯艳香却没有善罢甘休,她闻讯赶到樱之,得知事件的始未后当即报了警! 我们这才知道,张荣并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叫冯艳红,才只有15岁。也就是说,如果事实成立,即便不是强奸,也是诱奸未成年幼女,程万里的行为,是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 警察赶到医务室,暂扣了冯艳红的两张真假身份证和程万里的护照。 事情立刻急转直下,只要冯彩归坚持要告,程万里经理肯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但没想到,半个月过后,田中却拿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我,神情严肃地说:“程万里对樱之厂非常重要。这是两万块钱,你拿给冯彩红私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追究她的责任。如果她不接这两万块钱,她将什么也得不到!” 第231章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真不愧是“中国通”,还知道私了。我怔怔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那个信封,我真很想痛骂一顿,但他是我的上司,是我的衣食父母。想到这里,我将满腔调的愤怒强自咽回了肚子里,冷冷地说:“劳资纠纷应该是人事部的人去处理的。” 田中不满地说:“人事部那些人简直是猪!他们都跑了三趟了,也没把钱送出去!” 我坚决地说:“他们送不出,我怕也不行。”自从进总经理室,这是第一次他让我做事,我没有痛快地答应。而是紧咬着嘴唇,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信封。 田中意识到什么,深深向我鞠了一躬:“你和冯艳红是四川老乡,更好说话一些,拜托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不接是不行了。只好伸出手,机械地接过那个信封。那个信封并不厚,但拿在手里,我却感到异常沉重。在日本人眼里,两万块钱就可以买一个中国少女的清白和一生的幸福吗? 当我在两个身材槐梧的保安的带领下走到那间偏僻、低矮的出租层时,冯艳红正呆呆地坐在门口,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看到我们,她立刻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是樱之厂的?” 我点点头,她神情立刻紧张起来,站起来就要关门,幸亏一个保安眼疾手快,迅速用身子挡住了。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我实在有些不忍,便让保安站在门外,自己跟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房间的摆设和以前丽娟在亮光厂的出租屋没有任何区别。我用手按了按口袋里的信封,安慰道:“别怕,我也是打工的,和你是老乡。” 大约是我说四川话的缘故,她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低着头小声说:“就是害怕你们再来找,姐姐才把我藏在这个地方,没想到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我立刻意识到,她们一定是被监视了。但想到这次来的使命,我字斟句酌地说:“程万里伤害了你,他让我向你道歉。这是两万块钱,他希望私了,以后也不会追穷你的责任的。” 冯艳红睁大了眼晴看着那两万块钱钱,我想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本以为她会收下,没想到看着看着,她大大的眼晴忽然蓄满了泪水,随后“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确切地说,她并不是被诱奸,而是强奸。 今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早训集合,不知为什么,她被所在科的陆德学科长从原来的位置拉到最先面。在早训的十分钟里,程万里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盯得她很不好意思。中午下班时,因为是新员工,动作比别人慢了半拍,下班时她走在最后。这时,陆德学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内容是:想推荐她去日本学习,晚上请她去附近一家酒店商量相关事宜。 在樱之厂,去日本学习是很多女孩子的梦想,学习时间长则一年短则三个月,回国后即是管理人员。所以,她想都没想,当晚就去了那家酒店。让她受宠若惊的是,陆德学还订了一个包厢并叫了一大桌子菜,同时在座的,还有程万里经理。豪华的包厢是她从没见过的,桌上的佳肴是她从没吃过的,桌边的两个人是她一直仰视的。 那晚,陆德学和程万里打着推荐她去日本的幌子,拼命灌她喝酒。她很快就醉了,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上衣钮扣被拉掉了,胸罩带子也断了,一边掉上来一只罩杯。后来,她意识到有人拉她的裤子,并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短裤里,她想反抗,但浑身早己没有了一丝力气,很快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醒来,己是凌晨一点,她现在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程万里也是一丝不挂,正在呼呼大睡。望着程万里那身黑黝黝的肥肉和床单上斑斑的血迹,她害怕得哭起来。 她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报警,但转念一想,刚来深圳后,姐姐曾千叮咛万嘱付过她:“你没暂住证,看到治安队和警察一定要绕道走。”她分不清治安队、警察以及别的什么人,几乎看到所有穿制服的都绕道走,现在哪里还敢报警啊? 她也想过告诉姐姐,但又怕姐姐骂她。她在四川老家时,农村也出过这种事,女的若被男的强奸了,若是嫁给那个强奸她的男人,便也堵住了别人的风言风语。于是她索性认了命,一心一意跟程万里好起来。没想到仅仅三个月,不但日本没去成,程万里还要抛弃她,她这次自杀,就是为了把程万里留在她身边。现在听姐姐一说,她才明白自己太傻了,程万里只是玩玩她,根本不可能娶她。 听到这里,我简直是愤怒了。我恨程万里的无耻,更恨陆德德学的卑鄙。他们用这种手段,不知道毁了多少女孩子! 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感觉到自己和陆德学、程万里一样可耻!就这样,我和冯艳红两个个,定定地盯着那个信封,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接着闯进来一个戴眼镜子的女孩子。女孩厉声问:“你们是不是樱之厂的人?” 我慌忙站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冯艳红怯生生地指着信封说:“姐,他们又送钱来了。” 冯艳香脸“腾”地红了,一把将信封扔出房间,冲我厉声怒吼:“滚,你马上给我滚!” 我羞愧难当,同时也顿时清醒过来,倘若我送不出这个信封,不能达到私了的目的,田中就会怀疑我的办事能力,说不定会象打吉永那样“啪啪”扇我两个大嘴巴。也许更严重的后果是,我也职位难保了,而这个职位,可是我千方百计争取过来的,我一定不能失去! 想到这里,我一张张收拾起洒落在地的两万块钱,再次递给冯艳红,硬起心肠冷冷地说:“如果不接这钱,你们将什么也得不到!” 冯艳香尖声道:“我什么也不想得到,我就是要我妹妹站出来举报那两个流氓,不让她再受伤害,不让其她女工再受伤害!我从来没想过私了,否则我就不会报案!你也是个女人,还是我们老乡,倘若你有一点点良心,你就不能帮着日本人欺负自己的同胞姐妹!”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也不想想,人家是有名的日资企业,财大气粗,你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弱女子,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说到这里,我又扫了一眼不远处向这边探头探脑的保安,飞快地说,“你看,你刚刚把你妹妹藏到这里,我们马上就找到了。倘若不接受私了,你觉得你告得赢吗?就算侥告赢了又怎么样呢?程万里判不判刑还不一定,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你妹妹以后还怎么做人?” 第232章 听了这话,她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黄,愣愣地看着那钱,嘴唇动了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好半天,她忽然“哇”地一声,搂住妹妹嚎啕大哭。 我知道田中交待给我的事情己经完成,赶忙招呼那两个保安快步离开了,我害怕我多呆一会儿就会陪着她们流泪。直到离开那个出租屋很远很远,姐妹俩的哭声还仿佛响在我耳边,响在我心上。 接连发生的这两件事,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天真。记得刚进总经理办公室时,我觉得日本人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运么不堪。反而有的非常亲切,对中国很友好,甚至非常喜欢中国。 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他们的礼貌和友好,在关系到实际的利益后便把本来面目暴露出来了,只能说他们太善于伪装了!他们表面上比任何中国人都彬彬有礼,但他们骨子里,比任何中国人都阴险狡诈!日本人终究是日本人,这个民族的很多东西可以掩盖,但无法改变,在关键时候就会露出狐狸尾巴,从田中对这两件事的处理上就看得出。但我同时又郁闷,田中先生对这两件事的处理,是否背后还有另一种看不见的势力在支持着他? 果然,很快有消息传来,有人在广州火车站看到,冯艳红姐妹俩同时坐上了回四川的火车。我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看到了,她们回家,说明我出色完成了田中交给我的任务。田中对我的办事能力大加称赞,并许诺一定要把我的工资加上去。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现在,我对自己的本职工作驾轻就熟。因为田中的赏识,连相本都对我好起来。但我的中国同事们,却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单。以前做普工的时候,虽然工作环境恶劣,饭菜质量不好,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望,但就算我心情再糟,身边也总有朋友安慰我、鼓励我。即便是身边没有朋友,置身于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环境中,想孤单都不行。 没想到,努力了,上进了,得到了我曾经想得到的一切,却失去很多很多。仿佛是眨眼之间,我不但早己失去了我坚持多年的做人的原则,也失去了最初的纯真和善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离理想近了还是远了? 寂寞之余,我唯有更加投入地学习日语。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保住目前的职位,为了以后更好的发展,挣更多的钱。我不但要供海鸥上大学,还要供他入党,然后拿钱让他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一个真正为人民谋福利的好官! 但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原本是意料不到的。就象我根本没有意料到的是,有一天晚饭后,在街上碰到王磊,他竟然径直地向我走来! 自从我进总经理室,除了工作关系,他从不和我多说半句话!现在,我以为他终于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脸上当即露出笑容,甜甜地说:“你好。” 他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厉声问:“拿两万块钱逼迫冯艳红姐妹俩叙了,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我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好半天才心虚地说:“我、我没有。” 他怒气冲冲道:“和你同去的两个保安都承认了,你还说没有?冯艳红才只有15岁,可怜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们家很穷,她爸爸和你爸爸一样死于矿难,没得到一分钱赔偿。她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病重的妈妈,全指望两姐妹在外赚钱打工养家。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你连良心都出卖了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象一把铁锤似的敲在我的心上,真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悲惨的人,我喉咙不禁哽咽起来,低声说:“对不起。” 他恨声说:“人都己经回家了,还不知道现在依靠什么生活?对不起有用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多日的郁闷和委曲终于在他的愤怒中暴发了,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冲她大喊:“你为什么要埋怨我?是我的错吗?就算没有我杨海燕,还有张海燕李海燕!是我让他们生下来就这么穷的吗?是我让矿难发生的吗?是我让老人家没人养活的吗?是我赶她们走的吗?是我让她们不知道依靠什么生活的吗?” 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索性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对不起。” 我学着他的口吻说:“对不起有用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安慰道:“我只是太气了,没想到这么多。听别人在我面前骂你是汉奸,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聪明、坚强、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但现在,这个女孩子却一天天在变,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从没想到,对我一直冷淡而疏的他原来是这样关心我。一个这样关心的我的,心里一定是喜欢我的。对一个喜欢我的男人,我当然可以耐无赖啦。想到这里,我立刻不哭了,边擦眼泪边娇嗔道:“快为刚才的话向我道歉?” 他无辜地说:“我有什么错,为什么向你道歉?” 我假装又要哭,他赶忙哄我:“好好,我向你道歉。” 我知道,自己一直是喜欢他的。经过多次的感情挫败,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想找一人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我实在不想错过。虽然我不是处女,虽然我没有爱他的资格,但即便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努力去争取! 所以,我趁机说:“说道歉就完啦,还要请我吃饭。” 吃饭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而且很多人拍拖就是从请吃饭开始。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吧,你说,去喝咖啡还是吃夜茶?” 我大声说:“哪也不去,我们去吃麻辣烫!” 他为难地说:“麻辣烫?很不卫生的。” 我不理他,便劲吸了吸鼻子,轻快地朝不远处的麻辣烫摊位走去。回头再望,他也快步跟了上来。 麻辣烫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小市场,其实也就是这个城市的贫民窿,集居了好多做小商小贩。为了防止治安队抓人,一般都在晚上营业。这里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深圳就是因为这些“贫民窟”才空前热闹。有卖廉价衣服的,有卖廉价日用品的,有修伞补鞋的,有卖糖炒栗子的,有卖玉米的,有卖花生的,有卖冰糖葫芦苇的,等等等等。而其中,尤以麻辣烫生意最有火爆。 特别是一到周未,三五成群的打工仔打工妹边吃着麻辣烫,边畅谈生活的酸甜苦辣,是打工生活中最有幸福的时刻,其中的滋味,实在是在那些高档酒店里体会不到的。在东莞,我常和丽娟、李梅他们享受这种生活,可是自从来到深圳,我再也没有吃过麻辣烫了。 第233章 王磊极不自然地跟在我身后,看样子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可以想象,出生在城市的孩子,又是樱之厂的技术部副经理,当然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啦。果然,当我坐在一张大红色的廉价塑料凳上,并招呼他坐在对面的深绿色塑料凳上时,他看看了面前那张油迹斑斑的小四方桌,皱着眉头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仰起脸笑眯眯地说:“不。” 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以前吃麻辣烫,我总是要小心计算着,五毛钱一串猪肺、海带等要几串,一块钱一串的豆腐、猪肉丸等要几串,每次价钱都会严格控制在一块钱以内。但是现在,我再也不用为吃麻辣串的钱发愁了。我要了两串猪肺、两串海带、两串猪肉丸、甚至还奢侈地要了两只的鸡腿。 老板将两只薄薄的塑料袋套在小碗上,然后盛入汤汁,加上辣椒等佐料,再把麻辣烫放在两个小碗里,就可以吃了。我热情地把一只小碗推到王磊面前,便埋头大吃起来。但他却不吃,还劝我:“这些东西很不卫生的,听说。。”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那你说什么东西卫生,现在还有卫生的东西吗?” 他闭了嘴,却还是不吃。我吃得性起,连带他的那碗也一并消灭了。与此同时,麻辣烫老板把两只鸡腿递给我,我赶紧去接,谁知一不小心,竟然把盛满汤汁的碗碰翻,当即流了一手的汤汁。狼狈万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王磊己掏出纸巾,轻轻帮我擦去手上的汤汁。我任由他轻轻擦着,愣愣地望着他认真的表情,心摇旌荡。 离开麻辣烫,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契地走入一条偏僻的小路。这条小路一边临着宽敝的大路,一边是菜园。在寸土寸金的深圳,这样充满田野气息的地方真是太少太少的。所以这种小路便被附近的打工者充满诗意地称为“情人路”。 我感到一切都是这么宁静和谐,我多希望这条“情人路”能很长很长,长到我和他走尽一生。 但只走了一半,他就大煞风景道:“以后,做事不要太盲目,虽然我们是在日本厂里打工,但时刻不要忘记我们是中国人,要懂得分寸。” 我心里说:“这个分寸可怎么好把握呢?”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可惜情人路太短,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在路过一家美发店时,王磊忽然说:“你先回去吧,我要进去理下头发。” 虽然我和王磊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但我感觉从今天开始,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为了和过去的感情彻底告别,我也附合道:“正好,我想换一个发型呢。” 王磊望了望我的头发,字斟句酌地说:“你这样就很好看。” 但我想跟他多呆一会儿,坚持道:“那我也要进去看看。” 他只好说:“好吧。” 看到我们进美发店,里面穿着暴露小姐们全部把目光集中在王磊身上,笑热情有加地围了上来:“先生,里面请。” 王磊迅速挣扎开她们的纠缠,拉着我的手迅速住外走,我还傻傻地问:“剪一个头要多少钱?” 小姐们看王磊出去了,很是沮丧,懒洋洋地说:“我们不理发!“ 我很无知地问:“那你们干什么?” 小姐们哈哈大笑,随着她们的笑容,胸前裸露的大半个胸脯也跟着一弹一弹的。 王磊拖着我便走:“别问了,这个店是挂着羊头卖狗肉!” 我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意识到我的手被他拖着,心里一阵激动,顺势向他身边靠了靠,希望他能把我搂在怀中。没想到,他立刻甩开我的手,摞下一声:“我还有事。”便大踏步地走了。 望着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失望极了:莫非他真的生理有缺陷? 第二天在办公室见面,王磊又恢复了一始既往的冷淡与疏离,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中午快下班时,技术一部经理助理于慧却神秘地问我:“昨晚是不是和王磊约会啦?” 约会?那也算约会吗?我苦笑道:“只是偶尔遇到罢了,你怎么知道?” 她酸溜溜地说:“昨晚看到你们在吃麻辣烫呢。不要说吃麻辣烫了,听说他进厂五年,从来没和哪个女孩单独逛过街,还是你有本事。” 于慧长得很可爱,一笑就露出两个小虎牙,男朋友是技术一部科长徐峰,徐峰和王磊关系极好,于慧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我心里一动,结结巴巴地说:“很多人,很多人都说他,他那个。。” 于慧不屑地说:“你就直说呗,很多人说他生理有病是不是?听他们瞎说!他和徐峰一同进厂,以前还同住一个房间,徐峰说他比正常人还正常呢。” 她如此快言快言,羞得我无地自容。这个消息不但没有让我感到惊喜,反而更难过起来。他既然没有任何生理缺隐,为什么现在还没女朋友?为什么拉着我的手以后还要甩开?一系列疑问弄得我心烦意乱。 以前,因为他的冷漠,也因为我所处的位置,除了工作,我们绝不多说一句话。但是现在,我管不了这些了,我的心里眼里,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瘦高的身材,他的稳重的性格,他的忧郁的气质,他的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牵挂。只要他从我面前走过,我的眼光总要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这不是我的初恋,但平生第一次,我却有了恋爱的感觉! 于慧以前和别的同事一样,对我敬而远之,但自从那天和我谈话之后,她好象真的把我看成王磊的女朋友似的,有意无意和我套着近乎,弄得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她这样热心,一定会再次制我和王磊在一起的契机,忧的是,倘若王磊知道我不是处女,他会娶我吗? 我的异常很快引起了田中的注意。 有一次我给田中倒茶的时候,正好王磊进来送一只手表样品。我立刻慌乱起来,不住用眼角瞟他,茶水也洒到了桌了。 王磊走后,田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忽然问:“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连忙否认:“不,没有。” 他忽然紧紧盯着我的脸,不大的眼晴放射出两束异样的亮光来。我心里不由一震,这亮光我是太熟悉了,我所接触的很多男人都曾对我发出过。虽然国籍不同,但他们眼中的亮光是相同的,这亮光,就是男人对异性青春与美貌的贪婪与渴求! 我赶紧避开他的目光,故意盯着他办公桌上刚做好的手表样品,勉强笑道:“这只手表好漂亮。” 他笑嘻嘻地说:“比你还漂亮吗?” 我的脸立刻红了,转身就要走。他却迅速拦住我的去路,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将我的领带整了整,顺势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柔声说:“做我的紫姬,好吗?” 第234章 我的肩头没来由地一震,手中的茶壶差点摔在地上,不相信地望着他。 他迎着我的眼晴,认真地说:“其实本想过段时间和你说,但怕说晚了我就没有机会了。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要是你喜欢,你还可以继续做我的助理;要是你不喜欢,就不要上班了,我会养活你的。如果你想在中国,我就买一栋房子,把你妈妈和弟弟接过来。如果你还想读书,我也可以联系让你到日本留学,我会比任何一个中国男人都负责。” 我相信他的话,也相信他有这个实力。田中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实力,并且他可以带我去日本,可以完全必变我后半生的命运!有那么一刻,我差点点头了。但想到王磊,我又有些不甘心,我对爱情仍然有向往,我不想为了金钱,把后半生的幸福交给一个日本老男人。倘若没有王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所以,我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太突然了,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他自信地说:“好,我给你三天时间,希望你认真考一下。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喜欢你,从在舞台上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女子,从外表到思想。”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我了,可怜我还一直卖力地表演等待他的注视呢。想到这里,我狼狈极了,赶忙退出了办公室。 整个下午我都心慌意乱的。田中也不催我,只是每次和我四目相对时,总是别有深意地冲我点点头,好象是在问:“考虑好了吗?” 其实我所谓的考虑,只是想求证王磊是不是爱我。 但王磊似乎刻意在回避我,一连两天,我都没有机会,直到第三天晚上,得知王磊正好要赶一项任务,我破例也没有提前下班。一直到晚上11点,我才听到他收拾文件夹和关抽屉的声音。这时,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 他很是惊讶,头也不抬,轻声问:“有事吗?” 我简短地答:“有。”然后站在他桌前,一动不动。 谢天谢地,他终于肯抬头看我了,但一迎上我的目光,他便慌乱起来,掩饰地去关电脑。我一把抢过键盘,打开WORD,颤抖着声音说:“是你教我学会用WORD的,现在我打几个字,你看我打得好不好?” 他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不理他,慢慢在上面打了一行字:“田中先生要我做他的女人,你说好吗?” 偷眼望去,他的脸立刻变了颜色。 我又打了一行:“让我做你的女人,好吗?” 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感觉得到,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回过头,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坚决地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的!” 他惭愧地垂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这个“不”字,他说得非常勉强,似乎另有难言的苦衷。虽然他拒绝了我,但他抚摸我头发时,那一刹那的温柔,让我明白他是爱我的!这,己经足够了。 所以,第二天上班后,还没容田中开口,我就主动说:“田中先生,谢谢你的厚爱,经过认真考虑,我不能接受你,因为我己经爱上别人了。” 他脸上自信的笑容一下子凝结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勉强笑着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爱上王磊了?” 我苦笑着说:“只是单相思,我爱上他,可他并没有爱上我。” 他认真地说:“他爱你,我很早就知道。” 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 他不自然地说:“他的眼神早就告诉我了。”随后大度地说,“你是一个好女孩,我祝福你们。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你都是我的助理。” 我感动得连连鞠躬:“谢谢,太谢谢你了。” 如果说之前我还对王磊是否喜欢我心存疑虑的话,那么听了田中的话,我心中的疑虑完全消失了。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怎样让王磊主动向我表白? 正在我为感情困惑不己时,有一天上班时,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当手机上显示舅舅家那熟悉的号码时,我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担心浪费电话费,妈妈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这次打电话过来,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我颤抖着手接通电话,果然,电话里传来妈妈急切的声音:“海燕,你二叔出事了。” 我以为二叔也象我爸一样遭遇了不测,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但办公室并不是宣泄感情的场所,为了害怕眼泪掉下来被别人看到,我立刻仰着头直奔洗手间,边哭边哽咽道:“二叔,二叔他怎么了?” 妈妈讲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后来还是二婶接过电话,哭哭啼啼地说:“你二叔今年刚过春节就和邻村一个叫李忠的包工头到广州做建筑工,做了快一年了人家也不给钱,听说是开发商拖久建筑商工程款,有数千余名建筑工工资都无法结算。跟李忠去的几十个人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现在正在广州捡破烂。前几天你二叔打电话回来说,要是再不给钱,工人就会联合起来向拖久工程款的开发商讨要说法,我真害怕他出事。海燕,你能不能去广州一趟,找到你二叔,先把回来的路费给他垫上,等他回家,我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给你。” 虽然二叔现状也让人担忧,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二婶,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去广州,一定会找到二叔的。” 二婶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声说:“找到叫他赶快回家,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可怎么办呢?” 我安慰道:“二叔不会有事的!” 但二婶并没有二叔的联系电话,只告诉我二叔他们是为广州Z镇盖工业商场。这让我有些惊讶,Z镇是广州较富的一个镇,其工业商场由镇政府推出,这段时间正在媒体上大肆推销商铺,商铺的价位高得离谱。真没想到,Z镇政府也会做出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情来! 但二叔是个极老实的人,他的话肯定不会有假的。放下电话,我很为二叔担心。二叔家只有海鹰一个男孩子,所以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他每次外出回家,总要买三份礼物,我、海鸥、海鹰每人一份。现在二叔有难,我怎会坐视不管?只是对广州我并不熟悉,在广州火车站的几次经历让我对那个城市产生了一阵说不出的恐惧。 我是一个弱女子,如果这次再遇到卖猪仔、敲榨、抢劫怎么办?不但找不到二叔,说不定连我都走不出广州。虽然深圳和东莞同样乱,但毕竟地形我还熟悉!对,必须找一个熟悉广州并且有一定社会经验的人陪我去!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王磊,当即给他发了一封电邮,讲明事情始未。发出去时,我很担心他会找理由推拖,因为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第235章 但没想到,他很快回复邮件:“没问题,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陪你去。” 我心里这才略略踏实了一些。不过现在再也不想和他之间的感情问题了,一心想的是怎么找到二叔。 因为担心二叔,当天晚上我到很晚才睡。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王磊,手里还提着一大塑料袋的东西。看到我穿着睡衣,他赶紧退了回去,轻声说:“我等你。”我慌忙穿衣、涮牙、洗脸。 为了赶时间,我们打了“摩的”,明明两个人可以坐一辆“摩的”,但他偏要和我分坐两辆,真是浪费。到了FY镇汽车站,正好有一辆开往广州的大巴,我们立刻跳了上去。虽然是密封性很好的空调车,但他还是很体贴地把靠窗户的座位让给我了。我有些感动,更让我感动的是,刚刚坐下,他就打开手中的塑料袋,拿出面包和牛奶递给我:“吃早餐吧。” 面包还带着热气,牛奶也很甜,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如此奢侈的早餐呢。吃完后,他又适时地递过来一方纸巾,然后将面包纸、空牛奶瓶及被我擦脏的纸巾装进一个垃圾袋中,细心地挂在前面的座椅后。做完这一切,又从塑料袋中取出一杯矿泉水给我。 离家五年了,每次乘车外出,我都感觉自己象打仗一样紧张,但这次,我简直就象一个公主。一边时不时喝一小口矿泉水,一边看他拿钱买车票,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痴痴地望着他,故意说:“你女朋友要是知道你陪我来广州,会不会生气啊?”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我没有女朋友。” 我装作吃惊地瞪大眼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女朋友?” 他微微一笑,还击道:“你也这么大了,怎么不找男朋友?” 单身男女在一起说这话真是暖昧,他也意识到了,立刻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昨晚我上网查了一下,Z镇一年工农业总产值超过60亿,税收过9千多万。最近十多年来,Z镇政府换了五任主要领导,每换一届领导必然换一镒新车,而且都是几十万以上的豪华车,办公大楼盖了又盖,每年都组织镇公务员分批到国内、国外旅游。” 说实话,自从接到二婶的电话,我一心想的是怎样找到二叔,并没有想到更深层次的东西。现在听王磊一说,不由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Z镇政府不可能没有钱,而是把钱花在其他地方了?” 他点点头,苦笑道:“你想想,政府拖欠工头的钱,工头拖欠农民工,现在农民工又要政府出面要钱,这真是个滑稽的轮回。所以,你觉得你二叔他们会要到钱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底。 因为是走高速路,很快到了省汽车站。下了车,我紧紧跟在王磊身后。虽然这次没有晕车,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四周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大多数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过年了,忙碌了一年的他们又要回家了。 对所有的外来工来说,回家就象一场战争!这战争从决定回家开始,然后是计算放假时间、千方百计买票、防不胜防穿过广州火车站小偷、抢劫、诈骗各色人等组成的犯罪团伙、挤破脑袋爬上火车、在人挨人的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等等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到家,腿肯定己经肿了。但仍然不能松懈,因为今年的战争虽然结束了,明年的战争又在前方等着!所以,一想到回家,我就头大如牛。 好在今年我不回家,现在,我正脚步匆匆地跟在王磊身后。他走得太快,我都有点跟不上了,便在后面大叫:“能不能慢点走?” 他严肃地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好在很快,他就带我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上人很多,以前,我极不喜欢坐这种公交车。车厢里似乎总是人满为患,几十个人或坐或站,挤成一团,还要提防身边任何一个人,因为越是认为不可能是小偷的人,说不定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偷。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无论男女老少,敏感或不雅的身体部位不得不紧贴在一起,毫无羞耻可言,更确切地说,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顾及羞耻,除非不坐车。所以每次坐这种公交车,我总希望自己是只刺猥! 但是现在,我背靠在一张椅背上,手里紧紧握着身旁的柱子。而王磊,两手握着扶手,用高瘦的身体将我与旁边的人隔离开来。人太多,我的脸几乎偎到他的胸脯上。我抬头偷望他,他双眼望着窗外,仿佛根本不知道我的尴尬似的。我稍松了一口气,但又有微微的失落。 我们坐的公交车是从广州到Z镇的始发车,每经过一个站,人群都是峰拥而上、廖廖而下。大巴很快进入Z镇,透过车窗,我看到有多家大型企业的厂房。在通向在镇中心的水泥公路两旁,有三四个大型房地产项目正在施工中。 公交车在Z镇中心行驶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车子颠簸了一下,我被惯性推到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宽宽的,很结实,隔着西装散发着热气。我极力想躲开他的胸膛,但那温暖的气息吸引着我,我似一个冻僵的人,根本无法拒绝,我不管不顾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在我的脸离他的脯膛只有0。001毫米的时候,传来售票员响亮的声音“Z镇车站到了。” Z镇两个字立刻打断了我的思绪,重又为二叔他们担心起来。我和王磊都是第一次到Z镇,本想问一下路,但拦了好几个路人,没一个理我们的。最后还是王磊到附近一家“士多店”买了一包烟,“士多店”的老板娘才给我们指了路。原来工业商场就在镇政府附近,离车站并不远,我们决定步行过去。Z镇看上去很宽敞整洁,只是在经过一条不起眼的街道时,忽然看到刚才还在热情招呼行人的小贩们倾刻间作鸟兽散。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辆深蓝色的大卡车停在路边,变戏法似地从车上跳下来七八个治安员,将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小贩们强行赶上车。 我郁闷地说:“建设文明城市,难道必须没收小贩们的工具吗?必须对他们进行罚款吗?” 王磊冷笑道:“芬兰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可人家首都的市政广场前却是个自由市场,摆满了小摊贩。人家难道就不怕影响首都市容?中国人刚吃饱肚子,就开始了为了面子驱赶贫民了,这是很让人费解的事情。这些小贩的存在,真的影响城市的市容吗?” 但无论是否影响市容,装载了小贩和他们用以养家糊口的东西,还是被大卡车拉走了。大卡车一走,刚才逃走的小贩们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纷纷走出来,继续做着他们的小生意。 第236章 我们很快来到镇政府,镇政府占地面积很广,楼群林立,其中有两栋办公大楼看上去极新,显然是刚建不久的。大楼后面有专门的停车位,停车位都编了号,大约有30个停车位,停了20多辆各种品牌的小车。镇政府前还有假山流水,院内也停了十几辆汽车,一辆比一辆气派。 我看得有些呆了,频频回头,羡慕地说:“在这里上班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王磊头也不回道:“少数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多数人的痛苦之上的,还是快去找你二叔吧。” 大约又走了五分钟的路程,便看到“Z镇工业商场”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同时也看到数百名民工模样的人把一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民工个个扬着头,对着楼顶指指擢擢,看上去情绪非常激动。 走近了才知,被民工围住的楼是工业商场的招商处,大红的地毯和花篮说明工业商铺才刚刚开始招商。在招商处楼顶,一名怀抱婴儿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离地面大约30米高的楼顶大喊声:“要是再不给我钱,我就跳楼!” 男子每喊一句,下面就有人接口:“跳吧跳吧,反正谁也没把我们当人看!” 男子的情绪更加激动,不停晃悠着身体,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又能时而将婴儿双手悬空,婴儿在寒风中发出阵阵哭声。 有熟悉内情的人说,不但招商处的门口被农民工围了起来,这家楼盘的另外三个出口也被农民工围起来了。 情绪激动的农民工还在招商处打起了白色的讨薪条幅:“还我血汗钱,我们养家糊口。”现场一片狼籍。 警察和消防官兵己经在楼下搭起了救生气囊。上百名警察在外围严阵以待,以防事情恶化。 这时,从大楼里走出一个自称是管理人员模样的人,一个劲跟领头的警察说:“纯粹是胡闹,公司并不欠他们什么钱,也从来没有承包任何工程给他们。” 我还想多听一些,但说话的两个人很快进入大楼内。另外几个警察和消防官兵登上楼梯。 楼上的年轻男子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抓着楼顶钢筋,一度做“欲跳”状,情况危险之极。 围观的人来越多,男子卤莽的举动令围观的个个心惊胆颤,更有人谴责那个年轻男子:“为什么要让孩子跟着遭罪?” 我看到,谴责年轻男子的一般都是衣着光鲜的人。心里不由冷笑: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让孩子跟着遭罪呢? 王磊四下望了一会儿,忽然说:“那边有记者在采访,我们过去看看。” 我踮起脚跟一看,那群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个个都象乞丐一样,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商量着什么。我赶忙走过去,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人群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浓重的河南口音对记者说:“要不到工钱,孩子他爸都快被工人逼疯了,十几天不敢回家。孩子才八个月,我被吓得断了奶,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没了,跳楼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有一个摄取影记者正从不同的侧面将她的痛苦状拍摄下来。 原来,这些农民工并不仅仅来自四川,还有湖北、河南、安徽等地,打工多是“迫于生计,为了孩子。”见有记者来采记,农民工们纷纷围上来向记者倾吐满腹怨气。 农民工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到年底了,拿一笔他们认为数目可观的钱回家和亲人团聚,这是他们一年奔波在外最大的愿望。可就是这个简单愿望,竟然不能实现! 一位50来岁的河南籍农民工眼里布满血丝,愁眉苦脸地说:“一家老小都靠我这双手吃饭,辛苦大半年,一分钱也没拿到,回家可怎么交待呀?” 一位30余岁的湖北籍农民工愤愤不平地说:“三天了,也没见人出来说半句暖心话,有谁拿咱农民工当人看?” 一位年仅20岁的湖北男孩说:“一来就没发过工资,连每月100元的 零花钱也不给。家里都眼睁睁地等着用钱,想尽孝也没有能力。“男孩很健谈,他告诉记者,“爸爸妈妈双双生病,一家5口人仅有一亩多口粮田,盖房又欠下几万元外债,真没想到第一次出门打工就碰到这种事,我真是太失望了。” 记者又问另一位四川籍农民工:“你是否知道该向谁讨工资?” 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竟然条理清晰地回答:“大河有水小河才会有水,开发商拖欠建筑商的工程款,建筑商又拖欠各个包工头的工程款,包工头就没钱给我们发工资了。同样道理,我也没钱拿给老婆孩子,根子还是在开发商那里。我长这么大了,见到的乌鸦都是黑的,从没见过白色的乌鸦。” 虽然四川话大多很相象,但各地口音也是不同的。他说的话正是我的家乡口音,他刚一说完,我赶忙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我是槐树坪的杨海燕,请问你认识杨战强吗?” 中年男人看了看我,惊喜地说:“海燕,我是你小舅啊,你堂弟海鹰的舅舅,你不记得我了吗?” 面前这个是海鹰舅舅?我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年轻时的海鹰舅舅在我们那个镇也是个人物,整天穿着可以扫大街的喇叭裤、手上提着录音机,人送外号“假洋鬼子”。没想到,曾经的“假洋鬼子”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邋塌模样?但我没有心情追究,急切地问:“我二叔呢?” 小舅苦笑道:“自从你爸出事后,他胆子变得比鸡毛还小。我们这几天讨薪,他一直不敢来。不过他每天都会给我们做饭,等下回去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望着和小舅蹲在一圈的另外十几个民工,疑惑地问:“二婶说同来的有几十个人呢,怎么还剩你们十几个了?” 小舅说:“我们给这家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公司干了整整一年,但仅拿到三个月工资,另外的钱就再也不给了。公司不给工头钱,李忠没钱发给工人,于是就怂恿工人闯进镇政府讨薪,遭到不明来路的一伙人追打,有六七个人受了伤,李忠伤得最重,因为这边医药费太贵,只好回老家治疗。还有些人看讨不到钱,都去投亲戚朋友了,剩下这些是无路可走的。你二叔人老实,怕把你二婶吓出病来,一直没敢告诉家里。” 自从我爸出事,二婶一遇到事情就全身发抖。不要说二婶,现在听到这些事,我都感到害怕。 小舅身旁的另一个老乡插嘴说:“我们跟着李忠起五更、睡半夜地干活,到年底却没拿到钱。他现在回家了,我们的钱却不能不要。” 在警察和消防官兵的劝解下,中午12时30分,抱着孩子跳楼的那个男人终于放弃了“跳楼”的念头,将孩子交给老婆,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第237章 跳也跳过了,闹也闹过了,但开发商那边,依然没有人出面给这些农民工以明确的答复。很多人都泄了气,骂了一通,也渐渐散去了。 我和王磊只好与小舅一行回到他们暂时寄居的地方。那地方远离闹市区,又脏又乱,地上用木板、尼龙袋简单搭建着一栋栋窝棚。十几个老乡就挤在其中一个窝棚里。这么冷的天,窝棚内竟然没有床,地上放着几张木板,木板上胡乱放着一堆又脏又破的棉被。 这种简陋至极的住房和刚才的高大气派的工业商场不但在外形上有天壤之别,在造价上更是相差万里!想想真是悲哀,一边是房价高得离谱,另一边是造房子的农民工拿不到工资,甚至连栖身之地都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和谐社会? 更惨的是,因为一直没有发工资,他们每天都到外面捡垃圾。然后把卖垃圾的钱买米做饭。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二叔正在淘米做饭。我叫了声二叔,二叔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晴,不相信地问:“海燕,你真的是海燕?” 望着他那浑身脏兮兮的样子,还不到四十五岁的人,苍老得象六十多岁的老头!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不用说,米是最便宜的所谓“民工米”,揭开锅盖就能闻到一股霉味,菜是到菜市场捡的烂萝卜、白菜帮子等,少油无盐的。我向二叔介绍王磊,二叔很高兴:“今年你带男朋友回家过年吗?” 我不好意思地看看王磊,王磊笑了笑,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两百块钱:“让你二叔去买点菜吧,看他们一个个瘦得没有人形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给出二叔,二叔很高兴,立刻递给小舅:“去买几斤猪头肉回来。” 小舅走后,二叔一边整理着他捡回来的垃圾,一边如数家宝地和我说着,报纸几毛钱一斤,破铁几毛钱一斤,易拉罐几分钱一个。但他很快又叹了口气:“虽然在这边捡一个月垃圾都抵得上在家种一年的地,但垃圾也不是那么好捡的。” 我这才知道,垃圾真的不好捡。在Z镇进行废品回收的个体回收站,要办理营业执照并有专门的废品收市场。但这个市场每月的租金几百乃至上千元,还要交水电、工商、税务等费用。在那里经营的个体户肯定是赚不到钱的,所以就很少有人去。因此,对这些不听话的“破烂王”,政府便动用了公安、工商、城管和回收总公司联合组成执法队,进行清理、收缴。有一个“破烂王”一次就被他们收缴了上万元的货,连一个纸盒也没给他留下。 就连二叔这样走街串巷的流动收荒人,也一样要办证,费用高达00元。另外每个月还要给回收总公司上交150元,否则就是非法经营,各种处罚就来了。不仅如此,各个地方垃圾都有很多固定的拾荒人,倘若外人侵入,被发现,重刚没收,轻则挨打。 说到这里,二叔把他的裤腿捋了上去,小腿脚上一条长长的疤痕触目惊心。我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不一会儿,小舅就提了一大包菜回来了。他并没有舍得买什么好菜,买的都是地摊上的那种很便宜的“化学菜”。但老乡们看到了,都非常十分高兴,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吃饭的时候,我和王磊也端了一个大碗,分别坐在仅有的两张歪歪斜斜的凳子上。这样的环境,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王磊却并不在意,吃得比我还香甜。 忽然,小舅指着角落里的两个人问:“这两个人好象不是我们一起的,怎么也来吃我们的饭?” 二叔赶忙解释:“这是我们邻县的老乡,我去捡破烂时,看到他俩蜷缩在天桥边,好几天没吃东西,饿昏了。我看着可怜,就把他们带过来了。” 那两人听了小舅的话,更加快速地扒着饭菜,好象怕饭被谁抢去似的。等他俩吃完了,细问才知,两人比二叔他们还惨。 和他俩一起从老家出来的,本来也有十几个老乡。半年前,一位熟人介绍他们来广州做一份“既好玩又挣钱的工作”。在熟人的热心帮助下,怀揣着“挣个万把块钱回家过年”的美好愿望,十几位老实巴交的农民,随着这位熟人来了广州。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暗无天日的奴隶生活! 他们并不是建筑工,做的是砖厂,还是私人老板的,吃苦受累自不必说。每天凌晨四点就被迫起床,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一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九个小时。稍微露出疲倦,立刻有监工前来谩骂殴打!每天在指定的地方工作,指定的地方睡觉。两个指定的地方,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空间。 如果说肉体上的折磨还无所谓的话,只要付出能有回报也好,但他们拿不到一分钱的工资!不仅如此,他们从来就没有吃饱过,但还脱不了身! 他们想过逃走,但逃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身上的一点现金和身份证早就被强行搜走了,更为可怕的是,逃跑如果不成功,等待他们的,便是当众遭受毒打,他们俩是被毒打了好几回才出逃成功的! 他们中间,除了五六十岁的老年人,还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身强力壮的中年人。长期的非人虐待,让他们全部成了的敢怒不敢言的奴隶!不敢说话,不敢走动,不敢索取,只能饿肚子,只能干苦力,只能被毒打,只能每天遭受非人的折磨! 我真没想到,这样奴隶般的生活,本来是电影里才会有的场面,竟然真实地存在这个社会上!更加可怕的是,这样的砖厂在当地有数十家,保守估计也有几百民工至今然被困在黑心老板的手心里! 说到这里,两个农民工泪流满面,忽然对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 所有人都红了眼圈,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王磊递给我一方纸巾,小声说:“这两个人肯定是白干了,就是二叔他们的钱,恐怕也要不到了!” 我满怀希望地说:“不会吧,《劳动法》明确规定,工资必须在用人单位与劳动者约定的日期支付,如遇节假日或休息日,则应提前在最近的工作日支付,工资至少每月支付一次;用人单位应将工资支付给劳动者本人;用人单位不得借各种原因以实物或有价证券替代货币支付。一旦遇到上述情况,可向当地劳动监察部门投诉举报。” 他无奈地摇摇头:“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劳动法》是否规定,而是有法不依!不要说你二叔他们,现在这边工厂几乎都是押两个月工资的,樱之厂还不是一样?至于支付时间,更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呢。” 第238章 我还是怀抱幻想:“可这次上千人呢,再说又惊动了警察。” 他苦笑道:“要是给早就给了,再说,现在带你二叔他们来的包工头李忠也回家了,二叔他们连合同都拿不出,就算开发商给了钱,别人拿的到,你二叔他们也拿不到。” 我正想反驳,忽然从别的工棚中传来一个消息,刚才抱着小孩跳楼的那个河南包工头,己经被公安机关带走,并因扰乱生产和社会秩序被依法处以行政拘留15天的处罚,其作相关人员也将在进一步查实违法行为后作出相应的处理。 二叔他们也纷纷议论起来了,原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钱,就算给,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呢,天这么冷了,又是春节,家人都不知道怎么担心呢,谁等得起? 议论了一会儿,最终达成统一意见:回家!钱没挣到,好歹别把命也丢在外头。决定一出来,他们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倘若没有钱,他们就不得不扒车或步行回家。从广州到四川,路途遥远不说,天气又冷,治安也差,谁知道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呢? 但我细算了一下,包括那两个邻县老乡在内,总共17个人,即便按每个300元的车费算,17个人也要5100元。我只是一个普通打工妹,哪里有这么多钱? 所以,我内疚地对二叔说:“其余十五个人,虽然是和你一起来的,但并没有亲戚关系,我只出你和小舅的路费,你看行吗?” 二叔心疼地说:“这样己经为难你了,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不容易,二叔没用啊。” 没想到和小舅一说,他却连连摇头:“我是和我表弟一起来的,我要是这样走了,我表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家里交待。”转回头又对我二叔说,“姐夫,你走吧,我和我表弟他们一起扒车或步行。” 二叔也摇头:“我要是走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姐交代?” 我只好说:“那我把你家表叔的路费也一起出了,好吗?” 小舅苦笑道:“你买不完的,剩下来的这些老乡,几乎都是亲戚关系,还是让你二叔先走吧。” 我非常为难,买二叔一个人吧,二叔不能走;把17个人的票全买了,最少也要五千多元钱,就算我有这么多钱,这不能这样无缘无故给他们吧。正在这时,王磊却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从广州到你们家,17个人总共要多少钱?” 我算了一下:“现在还没到春运,5000元应该可以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这5000元,我还出得起。” 我吃惊地望着他:“你可想好了,他们和你无亲无故的,这5000元你出了,可能就拿不回来了呢。” 他果断地说:“我也没打算拿回来,你想想,倘若我出了5000元,就有17个家庭可以团聚,何乐而不为呢?” 我惭愧地说:“谢谢你,我太自私了。” 他安慰道:“与你无关,做为一个女孩子,你做得己经够好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二叔他们时,老乡们一听说不用扒车或走路回家了,感激地望着王磊,纷纷表示,回家一定要把钱寄给他。但王磊,只是笑笑,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到附近一家银行取了五千块钱交给二叔。 而我,也偷偷塞给二叔一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回家路费有了着落,老乡们赶紧收拾行李,很快坐上了一辆开往广州的公车。 到了广州,我和王磊就要回深圳了,二叔他们则要到候车室排队买票。临分别前,二叔握着我的手,不住地叮嘱王磊:“你一定要好好待我家海燕,这几年,真是委屈她了。” 二叔一直把王磊当成我男朋友,我也不想辩解,免得他为我担心。好在王磊也很配合,连连点头。看王磊这样,二叔也放心了,迅速和老乡们汇入人流中。 望着二叔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眼泪一次次模糊了双眼,任王磊递过来再多的纸巾,却总也擦不完。 回去的路上,我再一次发誓:“无论再苦再累,我一定要供我弟弟读大学!” 王磊却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天真了。今天的社会。贫者越贫,富者越富,家庭出身几乎决定了以后的发展道路,想靠学习来改变命运几乎是可望不可及。在我上大学时,大学的学生干部基本还是凭能力、凭品行、凭口碑选出来,因此那时我们的学生干部群体还是比较纯洁的。当我上研究生时,我们学校的学生干部已经变成了辅导员拉拢有背景、有经济实力的学生的一个砝码,学生干部几乎清一色的干部子弟,再加上几个拍马奉承之徒和少量几个确实需要特长的学生组成(如文艺、体育)。再看他们的言行,假话、空话、套话层出不穷,绝对是合格的后备人才。” 我绝望地问:“难道真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看了看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我听见广播里一个女声在喊:“共同抵制乞讨和卖报,共创文明的乘车环境。” 我愤愤道:“为什么不说‘共同抵制贪官和污吏,共创文明的和谐社会’呢?” 王磊立刻制止了我:“不要在公共场合发表过激言论。” 我只好闭了嘴。 回到樱之,己经很晚了。虽然我想和王磊多呆一会儿,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匆匆吃了一个快餐,便各自回宿舍休息。梦里,我看到许许多多象二叔一样的农民工在无助地哭泣! 我记得当时在跳楼现场,是有记者采访的,我希望这次采访能被更多的人看到,让政府和社会给予农民工更多的关注! 所以,第二天一上班,我便开始关注广州Z镇农民工讨薪的相关新闻。遗憾的是,一连几天,仍然只看到Z工业商场商铺的销售广告,新闻中竟然没有透露农民工讨薪的消息!似乎那些农民工的悲剧,从来不在我的视线中出现! 工作是一如既往地繁忙,劳资矛盾是一始既往地多。但从广州回来后,我对这些都不关心了,在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王磊身上。可惜,他依然对我没有表示。这让我很烦恼,如果他直接说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但他明明是喜欢我的啊。 他教我学电脑,他痛斥我不该为虎作伥,他陪我去广州找二叔,他将500元钱送给二叔他们做路费,还有他在去广州的路上给予我的照顾,所以这一切,倘若不是因为爱,他绝对不会去做的。对于他的人品,我更是毫不怀疑。可为什么,他就是不向我表示呢? 时间过得真快,2006年的元旦很快就到来了。但对阴历春节的深厚感情让我们对阳历的新年毫不热心。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在元旦来临的前一天,我竟然收到了来自家乡的汇款,汇款金额:5000元整!,汇款人竟然是海鸥。 第239章 拿到汇款,我赶紧打电话给我妈:“妈,我收到5000元汇款,是海鸥寄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连竹炮地说:“你再不打电话回家,我就准备打给你了呢。那钱是你二叔他们送过来的,他们从广州刚一回家,就马上把钱送过来了,还送了很多东西给我家,直夸你男朋友人好心也好,你有男朋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什么时候带回家给我看看?本来那钱我是不准备寄的,但海鸥说,那钱是你男朋友的,不想让你男朋友看低你。” 我妈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进一句话。我妈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一辈子穷怕了,所以见钱眼开,5000元不想寄过来也属正常。但海鸥太让我感动了,小小年纪,竟然想得如此周到!有这样的好弟弟,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镇上有好几家邮政代理点,这种代理点主要针对打工者,一般营业到晚上九点,周未也不休息。却若要取钱或物,必须去正规的邮局。而正规的邮局,营业时间限制得很死,严格按照八小时工作制。所以要想去取钱,必须请假或写《外出单》。 从樱之厂到邮局,连一个小时都不要,所以田中爽快签了字。考虑到一个单身女孩子却邮局取取钱危险系数太高,我特意搭了公司的顺风车,好在一路无事。 取了钱回厂,正好遇到王磊和徐峰等几个技术部同事外出吃饭,我赶紧将信封给他,小声说:“二叔他们寄来的,5000元,一分不少。” 他由衷地说:“你老乡真纯朴!” 我得意极了:“那当然,看我就知道啦。” 他却一本正经道:“我看不出。”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娇嗔地扬起拳头:“你好过分哦。” 他赶紧笑咪咪地用手臂去挡,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的发自内心的笑,那笑容是如此灿烂而明朗!我心头不由一震,作势打了他几下。 徐峰故意严肃地说:“光天化日之下,禁止打情骂俏!”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个人便哄笑起来,我飞快地朝王磊望去,却见他也正偷偷望着我,四目相对,又立刻象受惊的小鹿般,倏地分开了。我心里一甜,慌乱地向厂里走去,身后还传来不知技术部哪头“猪”的叫喊声:“海燕嫂子,一起去吃饭啊,哈哈哈。” 自此以后,我们拍拖的消息,几乎是人尽皆知的。虽然王磊依然和我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我经常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 很快,公司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又到了。今年的春节晚会定在元月1日。这次,我并没有出什么节目的,因为我己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没有必要再象去年那样卖力表演了。 所以当晚,我坐在评审团的位置上,望着舞台上的演员们,心里五味俱陈。我不知道台上的女孩子中,是否有象我去年一样的想法?但我只知道,一个普通的操作员,要爬上我现在的位置,并不容易。首先,要有足够靓丽的外表,这样才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其次,要非常聪明,最起码,聪明到一个星期内学会电脑;还有,即便不会任何一门才艺,在需要的时候,也要把任何一种才艺发挥到极致;最后,要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就算这些都具备了,还有机遇的问题。 具备这些条件的人,真是太少太少了。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但是现在我感觉,相比较还在流水线上夜以继日加班的普通女孩子来说,我是多么幸运啊!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惬意地剥了瓣桔子放进嘴里。谁知桔子还在咀嚼,就看到一个相貌英俊的保安抱着一个花篮放在我桌子上。周围的经理、科长们立刻暴发出一阵掌声。我赶忙把花篮拿到地上,结结巴巴地问:“是,是你送的吗?” 那名保安很不好意思了:“不是,是门外一位先生送的,他说里面有还有一封信。” 我以为是王磊,但偷眼望去,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仿佛压根儿都不知道我接到一个花篮似的。正好评分己经打完,正在抽奖。我把评分表递给旁边的金自立,赶紧抱着花蓝狼狈万分地跑回宿舍。 一进门,我就激动地从花篮里拿出信封,直到现在,我还以为是王磊送的,可打开信封一看,我全身的血一下冲到了脑门:花篮竟然是沈州送的! 亲爱的海燕: 你好!在离开你的这两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你的美丽,你的温柔,你的一切一切,都让我刻骨铭心。 我原以为,家里的女孩才单纯,外面的女孩都很复杂,现在才知道,单纯和复杂,与环境无关;我原以为,娶一个公务员做老婆,生活才会稳定,现在才知道,自己不是公务员,又何必高攀? 当初之所以狠下心来和你分手,并不是不爱你,实在是那次被治安队抓去,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东莞,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所以选择了逃避。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我回家后,做公务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惜在关键时刻,走关系的那个官员贪污事发,被双规了。因为一直对他手中的权力深信不疑,所以走关系的钱全部给了他,没再找第二个人,但后悔也晚了。重新再找人吧,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钱也不够了,所以我的公务员梦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正式工作,在小颜眼里,我就是一个“黑人”。不但没钱没地位,每天还要消费别人送给她的“好处”,渐渐地,我们的关系便越来越僵,我更加想念你了。 在不停托人找关系的道路上,我实在是走得厌了,倦了,我拒绝她让我继续找关系的要求,决定再次外出打工。这是她不能容忍的,打工在她眼里,和盲流没有区别。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离了婚。 到东莞后,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无意间听朋友说你在樱之,并做上了总经理助理,我真为你高兴。没想到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你己经从当初那个不更世事的小女孩变得如此出色。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不会一直做流水线的工人的,说明我慧眼识珠! 我知道,我伤害过你。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曾经属于我,可惜我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我才知道宝贵,现在回头,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会加倍珍惜你的。 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主要是想告诉你,我终于离婚了,我们可以再不受任何约束地、尽情地相爱了! 现在,我和朋友在东莞开了一家小小的制衣厂,己经顺利运行,每月可以有两万元的收入,以后会更好的。只要有我在,你再也不用为你弟弟的学费担心,再也不用为你妈妈的病发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240章 今天买了花篮,本来准备去看你,但临时有事,只好请朋友转交,明天等我电话,我还用原先的号码。 祝 越来越美丽 深爱你的州 2006。元。1 如果是两年前看到这封信,我会激动得无以复加。但是现在,我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我毫不犹豫地将信扔进垃圾篓子里,但看到信封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我一把又抓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稀巴烂,但仍然觉得不解恨,又放在脚底用力踩去! 我恨这个人! 永远忘不掉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在东莞的大街小巷焦急而无望的跑单的身影;永远忘不掉他不辞而别后,我在午夜的街头流着泪拼命狂奔;永远忘不掉流掉那个孩子时,手术器械在我身体里剧烈撕扯的疼痛;永远忘不掉在故乡的日子里,我遭遇怎样的羞耻与屈辱!而在我经历这一切时,倘若他向我伸出一点点援手,我都不会如此狼狈! 跟他在一起的那年,我才只有21岁,我什么都不懂,连我的处女之身都是他用欺骗的方式拿去的! 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去见他! 但第二天晚上七点,便有一个手机号码不断打我电话。那个号码曾经是我烂熟于心的,虽然事隔两年己经有些模糊了,仍然记得,所以我拒绝接那个电话。他倒是执着,大有不接不罢休的势头。我酸楚地想,倘若两年前他如此执着,我又怎么会受那么多的苦呢?但两年前,他几乎从来都没打过电话给我! 我正要关机时,电话不响了,却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如果你再不接我的电话,我就到天天樱之厂门口等你,直到你见我为止! 我满胸的怨气完全被这句话激怒了,头脑一片空白,冲动地拿起电话拔过去:“我从来不认识你这个人!以后不要再打我电话!” 他急切地说:“海燕,对不起,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又是这句话!当初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每个周未不顾晕车和疲倦,一次次从东莞跑回金秋,但次次都只不过想和我上床!经历过无数次的重创,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海燕了,可他还如此自以为是!想到这里,我怒不可退道:“我不去!” 没想到,他又开始故伎重演:“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即便你不会再接受我,我也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如果你再不出来见我,我就到樱之厂门口等你!” 我恨得咬牙切齿,只好无奈地说:“在哪里见?” 听到我答应见面,他立刻高兴起来,温柔地说:“在FY镇最大的一家四川火锅城,我专门为你选的。” 我冷笑一声:“你等着!” 刚一走到四川火锅城门口,沈洲就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深情款款地说:“真没想到,两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比以前更漂亮了。”说完,便亲热地想来搂我的肩。 我冷冷地躲过了,他比以前白了很多,胖了很多,眼镜也由原来的老式黑框换成了金边,一副标准的成功人士造型。我忽然感到悲哀,这样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当初怎么会和他走在一起?竟然还为他要死要活,为他流掉过一个孩子! 我有很多话想质问他:明明有女朋友,当初为什么还要欺骗我?就算回家,怎么会连一个招呼都不打?我在四川老家差点被流言蜚语淹死的时候,他在哪里?我不停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现在,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我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凭什么要来分享我的快乐!除了这些,还有许多许多。 但我强忍着怒火,什么都没有问他,脸上甚至没有愤怒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从来不曾爱过你!” 他显然一怔,好半天才说:“那你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我毫无表情道:“过去的一切,都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不后悔曾经付出的一切,只是后悔那一段大好的青春浪费在一个并不值得浪费的人身上!” 他脸色立刻变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不相信,你是我的,以前你对我那么好!” 我冷笑道:“只能说明那时候我很傻!竟然会对你好,而你,从一开始就是玩弄我,不是吗?” 他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讷讷地说:“我不否认,开始我是动机不纯,但现在,我是真的爱你!” 我讥刺道:“你爱我,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忽然跨前一步,不怀好意地说:“你的第一次给我了,只有我会真心对你好,别的男人得知你不是处女后,绝不会娶你的,没有人愿意穿别人穿过的鞋。” 虽然我并没有真正爱过他,虽然我现在很后悔当初的什出,但在我眼里,他并不是个坏人,真没想到他现在竟会说出这种地痞流氓才会说的话,好歹也是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我感觉自己象吃了一只绿头苍蝇一般恶心,恶心得连肠子都想吐出来!退后一步,离他远了一些,厉声说:“请你自重!” 他知道触了我的痛处,反而得意起来,越发地不依不侥:“你要是不回到我身边,我就每天在樱之厂门口等,看有哪个冤大头敢要你?” 为了让他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我口不择言道:“我己经有男朋友了。” 他“嘿嘿”一笑:“我不会相信,除非你带他过来见我! 我己经没有退路了,只好豁出去了,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拔通了王磊的电话:“你在哪里?” 他好半天才接听电话:“什么事?我在加班。” 我用命令的语气说:“马上来四川火锅城!”便果断地结束通话。 关上手机,忽然担心他不会来。虽然我们之间隐隐约约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毕竟没有任何承诺,我毫无理由地叫他来,他会来吗? 一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己经渐渐黑下来了,但还没有出现王磊的身影。他若不来,面前这个人就会每天站在樱之厂门口等我,想想这个人以前所做的一切,想想我因此所受的痛苦,不要说每天都要见到他,就是现在,我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沈洲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阴阳怪气地说:“我说你是骗我的吧,早就打听好了,你根本没有男朋友。你看,都二十分钟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急急地响起:“我还在加班呢,你有什么事?” 我转身一看,竟然是王磊!立刻迎上前去,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挎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竟然下意识地想把胳膊往回抽。我哪里容得了他抽,索性双手用力将他胳膊抱在怀里,他的胳膊肘正好触到我的胸部,他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一动也不敢动。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足够亲密呢。 第241章 见此情景,沈洲脸上的笑意立刻凝结了,我冲他微微一笑:“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男朋友。请问,你还要每天晚上到樱之厂门口等我吗?”边说边暗中掐了一下怀里抱着的胳膊。 沈洲又胖又矮,王磊又高又瘦,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王磊出现的那一刻,我己经感到沈州的惊讶与自卑。王磊己经意识到什么,停止了挣扎,大大方方地说:“这位先生,天下好女孩多得是呢,我和海燕己经谈婚论嫁了,相信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沈洲立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祝你们幸福。”说完,便狼狈地转过身,快步钻进了刚刚驶过来的一辆“的士”。望着他象狗熊一样肥胖的身体,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欺骗了我,虽然他不值得我爱,但他终究不算是坏人,最起码,他没有继续死缠烂打。 “的士”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除了扬起些许灰尘,什么也没留下。沈洲就和这辆“的士”车一样,除了让我的人生蒙羞,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不后悔曾经付出的身体与感情,我后悔的是,曾经付出的身体与感情,竟然是用在一个我根本不爱也不值得我爱的人身上!过往的种种委屈与耻辱象影片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重放,我的眼泪迅速涌出眼眶,浑身如虚脱一般。 虽然我知道,我该放开怀里抱着的胳膊。但这一放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到呢。我索性将计就计,把头伏在王磊怀里,放声大哭。 他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又想推开我,又想帮我擦眼泪。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任由我哭着。不知哭了多久,我才感觉心里好受些。睁开眼看时,天己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霓虹闪烁。 看我不哭了,他掏出一张纸巾递过来,柔声说:“快擦擦吧。” 我的整个身子还赖在他怀里,他的怀抱很宽阔,也很温暖,我一点都不想离开。所以,我并不去接纸巾,而是羞怯地说:“你帮我擦,好吗?”其实说这话时,我是孤注一掷的。倘若他给我擦了,说明他也是喜欢我的。倘若他不给我擦,反正还没有投入太深的感情,从此视他如普通同事,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他犹豫了一下,竟然笨拙地给我擦起来。 我温顺地闭上眼晴,任由他擦着。他非常小心翼翼,好象我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他生怕碰碎了似的。我的心,一点点地温暖起来,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轻轻把头抵在他的胸前,边哭边说:“都是你,为什么五年前你不辞而别?为什么五年前你不要了我?我知道你现在嫌我不纯洁了,所以才故意冷淡我、疏远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连忙说:“不是,不是,那时候害怕再查暂住证,所以不敢呆在那地方了。” 我立刻停止哭,仰起脸问:“那现在呢?” 他沉默了好久,才呐呐道:“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去。” 我果断地说:“我不管你过去怎样,我爱的是你这个人!” 他支吾道:“可是,可是,我怕自己不能给你幸福。” 我再次重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的!” 他低下头,深深地凝视我的脸,我立刻心慌意乱,但还是轻轻踮起脚尖,闭上眼晴等着着什么。他胳膊一用力,立刻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吻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然后用舌头撬开我的嘴唇,深深地吮吸起来。我从来不知道接吻是如此美妙,浑身仿佛都要融化了一般,双臂不自觉得攀上了他的脖劲。喉咙一紧,软软地跌倒在他怀里。 我希望他把我抱得紧些,再紧一些。 周围很静,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如果时间可以凝固,我希望是在这一刻!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早己坚硬如铁。 因为太过用力,我的舌头被他撕咬得生疼,嘴里充满了血腥味,但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在我被吻得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放开我。我依然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他犹豫了一下,象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只手试探着想伸进了我的内衣。我暗中迎合着他,将身体微微侧转过来,但他的手刚触摸了一下我的胸,又缩迅速缩了回去。 我有些失望,更失望的是,他的唇也离开我的唇,轻声说:“回去吧,我是请假出来的,公司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呢。” 就象正在进行的一场演出,演员正全心投入的时候,忽然被迫谢幕了。我感到非常沮丧,抱住他的脖子撒娇着不肯离开。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我的衣服整理,重又爱怜地把我拥入怀中。 我象一只贪婪的小兽,无止境地索取着他的吻,甚至于回去的路上,我始终不肯离开他的怀抱。但快到樱之厂门口时,他却想推开我,我以为他象沈洲以前那样,有什么难言之隐,害怕我们的恋情公布于众。为了打消他这个念头,也为了求证他没有难言之隐,我坚决不放手。他爱怜地笑笑,并没有坚持,和我十指相扣,坦然地向厂门口走去。 很多进出厂门口的员工和保安都看到我们了,冲我们友好地微笑。我知道,明天这些人就会把我们的拍拖的关系传得满厂皆知。目的己经达到,走到电动门时,我很自觉地放开他的手。我的这种小心眼、小把戏当然逃不过他的眼晴,但他依然爱怜地笑笑。 他的笑容,让我如此心动! 一夜之间,似乎全厂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拍拖的消息。很快,于慧和技术一部的人都闹着问他要拖糖吃,连田中和几个日籍职员也拿我们开玩笑。我真感谢田中,不但没有因为我的拒绝给我“小鞋”穿,反而对我比以前宽容了许多。 我是个理智的人,上班时间,我绝不因非工作原因找他,他亦如此。但恰恰让我苦恼的是,他连下班都不找我。我住三楼,他住五楼。他上下楼必须经过我的房间。有几次,甚至他明明看我站在房门,却故意视尔不见,低着头匆匆走过。 虽然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他,想念他的吻,想着他的笑,但我毕竟是女孩子,在这之前,我己经非常主动了。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再说我也不是处女,总感觉在他面前矮了一截,这让我很是沮丧。 终于挨到阳历2月1号,也就是农腊月23日,这天,由田中率领技术部全体人员到一家酒店聚餐。 酒店的二层全部被技术部包了下来,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比较温文尔雅。随着酒越喝越多,很快就没有了上班时的严肃。特别是一些日籍同事,几杯酒下肚,有的甚至跳到桌子上唱起歌来。田中虽然没有跳上桌,但他用日文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日本民歌《北国之春》。 第242章 让人意外的是,田中刚一开头,一向含蓄的王磊竟也跟着唱起来,随后,更多的日籍同事和会日语的中国同事也加入了合唱。很惭愧,以我现在的日语水平,根本看不懂这首日文歌词,只好用中文跟着乱哼哼。哼到中途,不知哪位好心的同事把《北国之春》日语的歌词传递过来。 用日语唱完,大家还觉得不过瘾,又用中文合唱了一遍,这次,更多的中国同事加入了合唱。 中日文的《北国之春》唱完后,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鼓起了掌。这一刻,不由让人感慨万千。虽然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之间有过那么多的不愉快,也许这不愉快还会世代相传下去。但真正好的音乐和许多灿烂的文化一样,是不分国界的,永远属于全人类! 与此同时,我看到王磊的眼中竟有泪光闪闪!这让我感到非常非常之奇怪,自从我们相识以来,他一直是个沉默而内敛的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要不是我一次次积极主动向他进攻,估计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还停留在普通同事上。真没想到今天竟然破了例,不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展歌喉,还如此失态!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唱歌,嚷着要他再唱。但他笑着推让了,将话筒递给了别人。回到座位,他变得更加沉默了,甚至闷头喝起酒来。 于慧悄声问我:“王磊好象心情不佳,以前从来没见他如此失态过,是不是你们吵架了?” 我苦笑道:“谈得上什么吵架?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慧疑惑道:“不会吧,他对你那么好。要知道,他在樱之五年了,还从没对哪个女孩子这样好过呢。” 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有苦说不出。 聚会直到午夜时分才结束。田中等日籍同事很快乘车离去,所有中国人一律步行。本来我十几个同事走在一起的,但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于慧、徐峰、王磊和我。 走到半路,徐峰和于慧也走了,他们象许多确定恋爱关系的情侣一样,己经在外面租房同居了。虽然我很想和王磊走在一起,但出于女性的矜持,我故意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其实天知道,今晚的聚会,我的眼里只有他。 但他却停下脚步,轻声说:“快点走,天太晚了,外面不安全。” 我这才“哦”了一声,快步走到他身旁,但和他,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因为喝多了酒,脚步似乎有些踉跄。 不一会儿,就来到我的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头望着他。没想到,他也正低头望着我,目光灼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己经紧紧将我拥在怀里了。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以至于钥匙好几将都没插进锁孔,最后还是他帮我开了门。刚一进门,连灯都不开,我们便昏天暗地地亲吻起来。 他的身上混和着淡淡的烟味和酒味,很好闻。他的呼吸非常急促,他的身体早己紧硬如铁。在他的亲吻下,我的身体感到从没有过的兴奋与焦渴。所以,当他急不可待地把我压在床上的时候,我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反而紧紧抱着他,希望尽快和他融为一体。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突然之间,他“倏”地动作,果断地将我的毛衣拉了下来。我奇怪地睁开眼晴,却见他刚才涨得通红的脸变得惨白起来,怔怔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喃喃道:“对不起。”便夺门而出。 我感到自己象一尾被人摞在沙滩上的鱼,瞬间由活蹦乱跳变得一点点僵硬起来!望着自己,我感觉到说不出的愤怒! 当我坐在浴缸里,一遍遍搓洗我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时,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点!他为什么不能娶我,难道己经结过婚了?因为沈州的关系,我最害怕的是又碰到一个己婚男人。但倘若他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让我放弃对他的爱! 所以,我从洗手间出来后,便穿上干净整洁的睡衣,披上羽毛服,毫不犹豫地冲向王磊的房间!在2006年春节到来之前,我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爱不爱我! 当我敲开他的房门时,他手里夹着半裁烟,屋里也烟雾缭绕的。我清楚地看到,桌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己堆得象一座小山了。他看到门前站着是我,竟然并不邀请我进门! 我更加愤怒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闪身挤进门去。 他将手中的半截烟按在烟灰缸里,轻声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明知故问!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 “我怕自己不能给你幸福!” “怎么又是句话,是不是你结过婚了?” “当然没。“ “那你有女朋友吗?“ “读书时有过一个,早就分手了。” “那你,爱不爱我?” “爱。” “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呢?”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再不理他,慢慢将羽绒服脱掉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轻轻解开上衣的钮扣,上衣很快滑落在地上。眼晴瞪得快要掉下来,他终于惊呼一声:“会着凉的。”一把把我抱了起来,我顺手按灭了墙上的开关。 很快,我们便把对方剥得一丝不挂。我们互相撕咬纠缠,恨不得能融进对方的身体里。 几乎是整夜没睡,一整天我都没精打彩的。王磊也是,但他双眸中深深的忧郁似乎己经淡了许多,每当和他目光相对,我总感觉说不出的快乐。真希望白天快点过去,黑夜早到到来! 这样的工作状态,要是以往,早被田中看出来了。但明天就要放假了,日本人也都团购了回日本的机票,大家都没心思工作,所以并没被别人发觉异样。其实除了整理大叠大叠的表格,我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要做。 2006年,一定是我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确实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吃饭,ML,聊天;聊天,ML,吃饭,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在一次欢爱过后,想起他在人才市场对我的冷淡,忍不住问:“当初在人才市场遇到你时,你好象很不想让我进这个厂呢,为什么?” 他解释道:“你误会了,那时候我是为你好。在深圳找公司的先后顺序一般是:美国企业,欧州(如法、德、英)企业,香港企业,本土企业,内地企业,台湾企业,这个顺序是按照公司管理层对员工人权的尊重及薪资待遇综合排名来看的。” 我便取笑道:“原来你早对我好了,我还不知道呢。” 他认真地说:“其实那次在山上躲暂住证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那么单纯、却又那么坚强。现在,这样的好女孩己经很少很少了。” 第243章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是个好女孩,这五年来,我经历了很多坎坷,你想知道吗?” 他却说:“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只想知道你的现在和将来。” 我终于说于了心里的担忧:“那,你在意我不是处女吗?”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在意!一个女孩在外面打拼,本身就很难。你能坚持活下来,并且活到现在这个样子,己经很不容易,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太多呢?” 这让我非常非常感动! 自从丽娟走后,我再没有知心朋友,很多话都只能闷在心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每天象一只多嘴的鹦鹉,滔滔不绝给他讲我的家乡、我的亲友、我的妈妈和弟弟。 但他却很少提及他的家人,我只知道,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城市下岗工人,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担心地问他:“你是城里人,我可是是标准的乡下妹子呢,你爸爸妈妈不会看不起我吧。” 他自嘲道:“城里人和农村人有区别吗?” 我惊讶极了:“谁不知道城乡差别啊,听说很多城里人都看不起乡下人呢。” 他苦笑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家虽然在所谓的大城市,但也是城市贫民,城市贫民甚至连农村人都不如。因为即便再穷,农村人好歹还有粮食吃,而我们,要是找不到工作,就连饭都吃不上!” 我疑惑道:“既然这样,为什么报纸上还说城乡差别越拉越大啊?” 他忽然激动起来:“根本的原因,并不是城乡差别越来越大,而是贫富悬珠越来越大!农村很多人也很有钱,比如那些掌握实权的村干部、乡干部等等;城市很多人也没钱,比如没权没势的城市贫民!对此,我体会得比任何人都深刻,并且,在城市里还有许许多多象我们家一样的所谓城市贫民!”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城市贫民”这个词,以前我总以为,城里都是有钱人,农村都是穷人,原来并非如此! 虽然我一直抱怨自己命苦,但始终围绕着个人的悲苦打转,不知道我命苦的根源。自从和王磊在一起以后,他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直指事情的本质,让我视野开阔了不少。我逐渐意识到,一个人的命运,并不是孤立的,其实是和整个民族、国家的命运等等紧密相连的。 这样有思想有深度的男人,才是真正值得我爱着!我庆幸自己在经历过无数的挫败之后,还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男人!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除夕到了。 虽然经理级别的饭菜平时还不错,但假期中,经理级别的饭菜取消了,只有普通员工餐和职员餐,且要自购饭票。每顿五块钱职员餐吃了几次,又冷又硬,实在是难以下咽。所以除夕晚上,我们便到外面的饭店吃饭。虽然只有两个人,还是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亲热,我们只好一边吃一边聊天。 在谈到工资时,我随口问:“我在台资和港资都做过,领工资时一直要签两次名,后来听财务人员说是做的假帐,没想到樱之这样的大厂也做假帐,还是外资企业呢。现在媒体都在鼓吹外资的先进管理,就是这样管理的吗?” 他苦笑道:“在市场经济下,企业的目的是盈利,所以能逃税漏税、行贿受贿他们肯定会去做,但如果被查到,后果极其严重。记得前两年的美国能源巨头之一的安然公司,因为做假帐被调查,己经破产了。还有帮做假帐的全球四大或五大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也破产了。但在国内,好象根本没人管,反而不做假帐不正常了。” 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我所不知道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们吃到一半时,旁边餐桌上的一对中年夫妇己经用餐完毕,但他们桌上的菜还没有吃完。那对中年夫妇刚刚离开,一名服务员走过来准备收拾餐桌。当她端起半盘剩菜刚想倒进泔水桶里的时候,一个穿灰布衣服的老奶奶抢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服务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菜盘又放到餐桌上。老奶奶坐了下来,将桌上剩下的饭菜倒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王磊伤感地说:“他们都是‘捡饭’的。” 我好奇地问:“店里同意他们进来‘捡饭’吗?” 他说:“谁在外没有难处呢?这些‘捡饭的’都很守规矩,并不影响别人吃饭。再说,那些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确实也太浪费了。” 不一会儿,我和王磊也快吃完了,刚站起身,一个身形瘦小、穿着红色旧夹克的男孩走了过来,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他有些羞怯地问:“叔叔、阿姨,你们吃剩的菜还要打包吗?” 我们赶紧摇头。 男孩便坐了下来,端起我吃剩的半碗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王磊同情地问:“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为什么还出来‘捡饭’呢?” 男孩略一迟疑,声音低沉地说:“我家里穷。”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听了这话,男孩的声音更小了:“爸爸妈妈本来是在工厂打工的,三个月前, 妈妈肚子疼去医院,医生给她开了刀。妈妈过几天又疼了,于是就去关内医院,才知道子宫被摘除了,实际上,她前次肚子疼是盲肠炎。现在妈妈整天躺在床上,浑身都是病。爸爸不能辞职,因为他还要挣钱给妈妈治病。我只好辍了学,一边捡荒,一边照顾妈妈。自从出来捡饭,每天就能省下一元钱呢。” 因为盲肠炎被摘除了子宫,这样可怕的事情竟然也有发生?我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恨声说:“你们去告那家医院,还有那个医生去!” 男孩摇摇头:“没用的,那个医生早就跑了,医院什么都不承认呢。” 我彻底无语了,暗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倘若以后肚子疼,还要不要去医院? 王磊还在问:“怎么不回家治疗呢,这边医药费很贵的。“ 听了这话,男孩的眼晴里有两颗晶莹的泪水在打转儿,但始终没有掉下来,过了好久他才说:“我也想回家,可爸爸说,在这边工作拾荒捡饭还能挣点钱给妈妈看病,回家只能靠几分口粮田,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我从他说话的神情上能够看出,他不是在撒谎。抬眼望去,王磊的眼圈儿也红了,喊服务员过来埋好单后,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塞到男孩的怀里,哽咽道:“回家吧,买点东西和爸爸妈妈过个好年。” 说完,不等那男孩反应过来,拉着我忽匆匆离开饭店。我穿着高跟鞋,差点崴了脚,责怪道:“你跑什么?你是给钱又不是偷钱?” 第244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怕我会流泪。” 我有些吃惊,真没想到这个平时里稳重成熟的男人,原来是这样的善良与脆弱。而我,对这些事情却早己经麻木了,没有感触,更不会流泪。一瞬间,有一种痛楚穿透我的心脏。我忽然意识到,岁月侵蚀的不仅是我的容颜,还有我曾经敏感善良的心! 为了掩饰我的麻木,我故意转移话题:“你这么好,以后就不会甩我了吧?” 他抚摸着我的头:“佛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换回今世的一次相遇,而 你我的两次相遇,是前世1000次回眸才换来的,我怎会舍弃?” 虽然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非常非常的忧郁,但我还是放下心来。这次恋爱,我是直奔婚姻而去的,当然希望是最后一次。再说,过了年,他30岁,我25岁,早己过了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 但他不提结婚,我也不好意思说,毕竟确定关系的时间太短了。虽然他没有明说,我也在心里暗暗计算着结婚的日子,我们是2006年元旦前后关系微妙起来的,所以我很希望在2007年的元旦和他走进结婚礼堂。 无论什么时候结婚,我现在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所以初一那天,刚吃过早饭,我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我妈。 接通电话,我刚喊了一声“妈”,我妈就兴奋地说:“海燕,你知道吗?来接你电话的路上,我碰到组长侯老皮,他给了我三元钱呢。” 侯老皮比我爸还大,在我记事时他就做组长了,不过以前不叫组长,叫生产队长。那时候我们是槐树坪大队槐北生产队,自从大队变成村,槐北队也变成槐北组了。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做这个组长。他为人很老实,又不会偷奸耍滑,深得历届村长的欢心。说是历届,其实有些夸张,我印象中的槐树坪,好象一直是邱旺才做村长。 理所当然地,象侯老皮这样老实的人,注定做不成大官。好在他是高小毕业,在他那个年代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并且他的毛笔字写得相当好。特别是春节前,很多人家都找他写对联,他来者不拒,从不收钱,所以在组里人缘特别好。但人缘再好,他家和我家也没什么深厚交情,平白无缘送三元钱给我妈做什么? 于是就想起以前淑芬说过话:“常言道,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还要浪打浪,六十还在浪头上。” 我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我妈和侯老皮那个啥了?我实在没有勇气想下去,只是没好气地说:“侯老皮有病啊,给你钱做什么?” 我妈赶紧“呸呸呸”了三声,责备道:“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这三块钱是选举的钱,我们家三口人,一人一张选票。选票按人头算,一个人一块钱,可不就是三块钱了吗?” 我愣了半天,一时竟没明白过来:“选票,什么选票?” 我妈还沉浸在平白无故得到三块钱的喜悦中,底气十足地说:“前两天村里选什么乡代表、县代表,我们虽然人没去,但上面己经给我们安排好了。这钱就是选票的钱。哈哈,连侯老皮都说,上面发的,不要白不要。他自己家八口人,都拿到八块钱呢。要是你爸还在,其实我家也可以拿到四块钱的。” 提起爸爸,我不免有些伤感,正想安慰她几句,电话里忽然传来好几个人的说笑声。我妈也加入了说话的行列,好一会儿才又兴奋地对着话筒说:“海燕,你舅妈刚才也拿到两块钱,连你姥姥姥爷都拿到两块钱呢。可惜小建和计生还小,要不,你舅妈家还能多拿两块钱呢。” 我真的有点傻了,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才知道这是真的。选乡代表、县代表?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在我不知道选举这回事时,我的选票就被一块钱打发了? 我的选举权在哪里?难道我没满1岁?难道我是傻瓜?或者我什么也不懂,所以就什么也不用告诉我?就算我什么都不懂,那些拿到选票的父老乡亲也什么都不懂吗?想到这里,我不由恼怒道:“那些所谓的‘代表’们,我连名字都不知道,更是见都没见过,我凭什么要选他们?” 我妈有些生气:“你这孩子,怎么就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人家给钱你还不高兴?村里哪个人象你这样的?当年真不该让你读书,真是把脑子都读迂了。” 我很委曲,还想辩解一下,我妈就不耐烦了:“电话费好贵的,你在那边没事就好,我挂电话了。” 随着“啪”地一声,电话里立刻传来“嘟嘟”的忙音。我这才想起,本来是要告诉妈妈我有男朋友了,结果被选票一搅和,什么事都没说。 王磊看我对着电话发呆,关切地问:“怎么,家里还好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还好,只是我感觉被人卖了,家里在选什么乡代表、县代表,村里没人任何人参加选举,但每人都得到一元选票钱。” 王磊却笑笑:“你要这样想,我们民主化的进程还是蛮快的嘛,公元纪年2006初,我们竟然真的有选票了!并且,这选票还值一块钱。” 我立刻被他逗笑了,作势用拳头捶他。他怜爱握住我的小拳头,轻尔易举地把我拉进怀里。伏在他胸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半个月假期如弹指一挥间,繁忙而紧张的2006年又开始了。 虽然樱之对普通员工非常苛刻,不过对科长级以上人员还是比较大方的。当然,这也是日本人的精明之处,他们认为,“用中国人管理中国人”,是日本企业在中国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们只对极少的一部分中国人好,然后再用这极少的一部分中国人来管理极多的一部分中国人。 公司有明文规定,科长级以上人员可申请在外食宿,并分级别给予一定数量的补助,经理级每月有住房补助00元、伙食补助600元。虽然我的工资没有到经理级别,但我的其他待遇与经理毫无二致。也就是说,如果我和王磊都申请在外食宿,每月可得食宿补助200元。在FY镇,350元左右就可以租到不错的一房一厅。要是自己做饭,600元绝对可以吃得很好。如此一来,每月就可以有100元左右的剩余。 所以,春节过后,我们就象很多确定关系的未婚男女一样,决定到外面租房子。于慧听说我要租房子,建议道:“为什么不买房子呢?租房子一年要花好多冤枉钱,房子住得再久也不是你自己的。买房子就不同了,分期付款,每月只要还两、三千元的房贷,以后房子就是你的了。我和徐峰工资还没你们高,都准备买房子了。” 第245章 买房?我心里不由一动,王磊每月可拿一万五千元工资,两人加起来就有两万多元,每月两、三千元的房贷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立刻。我对买房产生了兴趣,和于慧热烈讨论起来。正说着,人事部的李玉莹拿着一份需要田中签名的文件走过来,她将文件递给我,极感兴趣地问:“买房,你们谁要买房?” 于慧回答:“我们都想买房,在这边打工,没有房子怎么行?没房子就入不了户口,没户口以后孩子读书就没学校接收,就算侥幸有学校接收,也要付昂贵的择校费、过界费。我以前有一个同事,孩子才三岁,在这边上幼儿园,每学期都要交3000多元,还不包吃住。而本地人的孩子,每学期交两、三百元就行了。再说,就算进了学校,以后升学什么的都是个麻烦事。” 李玉莹摇摇头:“我劝你们还是别买了,刚买过我就后悔了。指望打工还贷,简直是拖死人。” 于慧疑惑道:“不会吧?我们厂有不少人在FY镇买房子呢,有的还买在关内。每个月还的房贷也不多,我们还拿得出。再说,现在房价一天天飞速上涨,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增值。” 李玉莹苦笑道:“以前我也这样想,现在不这样想了。政策时时在变,房价己经高得离谱了,我就不相信还能高到天边去?增值的说法更是可笑,现在买房只有70年的使用权,鬼才相信旧房子比新房子值钱呢。买房,等于把下半辈子都套牢了。现在我每时每刻都在祈祷,老天保佑我们一家,今后的二三十年一定不能生病不能跳槽,否则我们就还不起房贷,还不起房贷,之前付的钱就全部打了水漂了。” 于慧惊道:“这不可能!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保证今后二三十年不生病呢。再说跳槽,象我们这些打工的,能在一个厂呆满五年就不错了。就是你想呆得久,厂里也不一定要你呢。” 我警惕地扫了扫总经理办公室,小声附合道:“是啊,是啊,以前人事部负责招聘的苗先婷不就是个例子?她买房不久就离开厂了,就是因为做得时间久了工资涨上去了,才被相本找个理由解雇的。” 李玉莹越发沮丧起来:“我听说过她,真害怕过几年也和她一样。在这边,特别是女人,超过三十岁就很难找工作了,就算找到工作压力也很大,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所以呢,买房子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象我们,等到还完房贷,房子即使还没有因为开发商偷工减料倒掉,也差不多就可以做为遗产了。” 于慧不由急躁起来:“那怎么办?不买房子不行,买房子也不行,到底怎样才行?” 我也胸闷得不行:是啊,到底怎样才行? 当晚,我把李玉莹的话和王磊一说,他苦笑道:“教育、住房和医疗被人称做现代的三座大山,大家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又不只是我们。等我们有了足够多的钱再考虑买房子吧,但愿那时候房价会便宜些。” 买房的计划刚一产生就被扼杀在摇篮里,我们于是一心一意考虑租房子了。FY镇虽有几家颇具名气的住宅小区,但在小区里租房,除了房租,每月还要交几百元的物业管理费,很不划算。所以,我们决定租普通民房,即经济又实惠。 以前听本地的同事说,本地年轻一些的还做点事,中年或年老的,早上六七点就去茶楼喝茶,一直喝到中午十二点,接着再喝下午茶。不喝茶的时候,他们就搓搓麻将,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日子过得悠哉悠哉,从不为生活发愁。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虽然当地村民并不如外地来的人优秀,但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生活也过得极好。不但村里的很多合资厂都有他们的份,到年底还有各种各样的分红。最主要的是,他们每家都盖有一栋或几栋楼房专门出租给外来工的房子,每月都可以坐收几万到几十万的房租。 于慧和徐峰租住的就是这种本地人盖的出租房。楼房是村治安队长家的,因为这一层关系,那栋楼房从来不查暂住证。不但不查,租那栋楼房的人若在别处被查了,治安队长还会出面帮助赎人。 虽然在这边,男女双方确定关系就住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非常害怕治安队查房。因为若拿不出结婚证,就会以卖Yin处理,不知要花多少钱、浪费多少口舌呢。所以一听说不查房,我和王磊当即决定租住在那里。 二月未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吃过早饭,便向于慧的出租屋走去。因为并不远,我们决定步行。于慧的出租屋位于一个很大的居民区内,当然,这个居民区的房子虽然都属于本地村民的,但里面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虽然我不知道深圳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比例,但我感觉用九牛一毛来形容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比例可能比较贴切些。 到那个居民小区必须穿过一条街道,这个街道比较偏僻,我以前从来没走过。街道不大,两旁都是店铺,尤以发廊居多。越往前走,我越觉得这条街很奇怪,因为很多房屋的门前都站着一个或几个女人。这些女人有的年轻,有的年老,但无论年轻或年老,她们一看到有男人经过,便会满脸媚笑地大喊:“先生,很便宜的。” 天哪,这话我听着都脸红,但说的人,却没事人一般,仿佛这话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有些男人视她们如无物,也有些男人会走过去,一番讨价还价后,便跟她们走进房内。更有甚至者,即便男人不理她们,她们也强硬地把男人往房间内扯。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暗娼了。早就听说FY镇暗娼多,真没想到这样多! 虽然我紧紧挽着王磊的胳膊,但还是有女人向他飞着媚眼,说着极其下流 的话,还好并没有女人去拉他,大约有我在身边吧。王磊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脚步迈得很大,我都跟不上了。但抗议了两次,他还是走得飞快。我有些生气,干脆甩开了他的胳膊。 谁知刚一甩开,让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倚在门边的的中年胖妇女迅速走到他面前,呲着两颗大黄牙,满脸媚笑着问:“大哥,三十元一次。” 王磊想躲开她,但“胖妇女”抖着浑身的赘肉拼命往他怀里偎,贱贱地笑着:“你要是嫌贵还可以降的,二十元一次,怎么样?” 我恶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使劲推开她的身体:“你找错人了,他是我男朋友。” 没想到,“胖妇女”气势汹汹地对我大吼:“小骚货,不准在老娘的地盘上抢老娘生意!” 第246章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王磊赶紧拉着我的手,绕过“胖妇女”,几乎是飞奔着往前跑。 “胖妇女”还在后面拖着长长的声调大喊:“大哥,你回来啊,”她话音刚落,便传来好几个女人放肆的哄笑声。 我恨声说:“这些女人,她们到底还知不知羞耻?什么样的男人都往屋里拉,什么样恶心的话都说得出!” 王磊却无所谓地说:“怨不得她们,古人说得好,‘仓禀食而知廉耻’,上层建筑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这个人真是奇怪,思维方式好象和别人不一样呢。至于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 虽然我和王磊都是第一次来,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治安队长家的楼房。于慧说得没错,最大的、最气派的、最高的楼房就是了。楼房七层高,占地面积很广。据说,治安队长有的是钱,仅在本村盖的楼房,就有四处之多,有的出租做厂房,于慧他们住的,是最小的一栋了。 虽然是最小的一栋,但一层楼里最少住了五六十户人家。于慧他们住的也是一室一厅,房间很干净,厨房、洗手间一应俱全,房内有电脑、冰箱、饮水机,阳台上还装着一台空调,极具家的气息。 王磊羡慕地说:“你们房内的东西很齐全呢。” 徐峰自嘲道:“现在我都后悔买这些东西了,去年搬家差点把我累死。要是以后离开樱之了,这些东西都得扔掉。最怕的是小偷,前几天楼下好几家都被偷了。” 我惊讶地问:“治安队长家的房子,小偷也敢来?” 于慧叹了口气说:“以前倒是不敢来,但自从深圳禁摩后,那些靠飞车抢劫为生的人,有的改成开面包车抢劫了,但大多数的人都改入室抢劫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这附近好几栋楼都连续被盗了,很不安全。” 王磊问:“那在哪里租房子比较安全呢?” 徐峰说:“房地产公司的住宅小区比较安全,当然,新盖的楼盘比较贵,你们可以去租那些己经热卖过的楼盘。一般来说,两房一厅要八百到一千元,一房一厅要500元。两房一厅的管理费每月200元,一房一厅的每月150元。” 王磊又问:“管理费不是按平方算的吗?” 徐峰苦笑:“这个行业乱得很,他们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我好奇地说:“好象你对房地产市场好了解呢。” 于慧说:“我们以前一直想买房子的。” 王磊问:“打算什么时候买?” 徐峰摇摇头:“现在不想买了。” 我转脸问于慧:“是不是你把李玉莹的话告诉他了,所以他不想买了?” 徐峰抢着说:“那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房价贵得越来越离谱不说,建筑面积竟然和实用面积不相等。比如我买100平米的房子,实际使用面积才只有70个平方,所谓的100平米只是建筑面积。我原以为,建筑面积也就是几面墙的面积,事实上并非如此,人家是把公用空地都算上的。也就是说,我花30万买的房子,有9万是为空地买单的。我终于想通了,所谓的贷款买房,说到底全是为银行和房地产公司打工。” 于慧白了他一眼:“人家王磊和海燕是来找房子呢,你发那一通牢骚干什么?海燕,你们要不要在这儿租房啊,好象楼上刚搬走一户人家,要租的话,我去和房东说说?” 我征询地望着王磊,王磊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这儿太不安全,我们还是到住宅小区看看吧。” 徐峰附和道:“对,还是去住宅小区租房安全,我要不是懒得搬家,早就搬走了。住在这儿,整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天就被偷了。” 我犹豫着说:“可是太贵了,每月要多交150元的管理费呢。再说了,住宅小区并不一定就安全呢。” 于慧说:“住宅小区有保安24小时守着,安全系数相对高些。” 我反驳道:“那也未必,监守自盗才更麻烦。” 王磊苦笑道:“哪里都不安全,你就将就着吧。” 为了尽快找到房子,我和王磊没有留下来吃饭,而是赶往一个又一个的住宅小区。但遗憾的是,这种住宅小区主要面向家庭,最小也是两房一厅。但我们两个人,根末没必要租两间房。王磊却说:“不如就租个两房一厅吧,等你弟放暑假,可以让他和你妈过来玩。” 接海鸥和我妈过来玩,这是我从没想到的事情。不说别的,首先来回的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现在,既然王磊开了口,他的工资,负责两个人的车费及在深圳的吃穿用度肯定不是问题,我感激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最后,我们在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宅小区租了六楼的两房一厅。每月八百元的房租,外加两百元管理费。 交了半年的订金,我们就开始申请外租。田中很爽快地在我的申请书上签了字,边签边冲我笑:“你们中国人,每天都穿同一双鞋子,有什么意思?”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问:“我不是啊,我有好几双鞋子呢。” 他“嘿嘿”笑起来,神态极为暖昧。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冲他翻了个白眼。日本人虽然做事认真严谨,个人素质相对较高。但他们在性方面,真的是非常随便。樱之厂的日本人喜欢留连于风月场所,然后这些消息又会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出来,然后就象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每个角落。但同时也让人产生疑问:那些宣扬日本人出没风月场所有中国人,他们自己在风月场所做什么呢? 由此可见,道德的沦丧,不仅仅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事,而是与整个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这不由让人产生一个联想,难道,道德的沦丧与全球气候变暖成反比?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购买生活所需的日用品及厨房用品。王磊似乎很会过日子,从采购席梦思到厨房涮碗的钢丝球,都由他全权负责。那段时间,一下班我们就去逛超市买东西。我们象两只勤奋的蚂蚁,很快把两室内一厅布置得井井有条。 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们留下一间客房,自己住了主卧室。客厅内家具简单,色彩搭配倾于浅淡,室外的光线充足地照进厅里,洒在电视柜上。主卧室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一个衣柜,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王磊的手提电脑。窗户上挂了浅绿色的窗帘,显得温馨而舒适。 虽然相比较有钱人家来说,这样的布置实在是简陋,但和我远在四川的家比,和丽娟他们在东莞租住的房子比,便感到十二分的满足! 搬家那天,王磊舒服地躺在宽大的席梦思上,开心地说:“我终于有家了。” 第247章 我趴在他怀里,柔声说:“确切地说,你又有一个家了。” 他的神情瞬间暗淡起来,笑容立刻凝结在脸了。 我奇怪地问:“怎么了?我又哪里说错话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更紧地把我搂进怀里:“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 我更加不知所措,刚想问什么,他却一翻身把我压在床上,然后将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前,一遍又一遍地请求道:“海燕,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我,好吗?” 我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你总说这话,我当然不会离开你的,我还害怕你离开我呢。” 他更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太自私了。” 以他的条件,怎么会这么不自信?并且屡次三番说这些话?我心中不由一动,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连连摇头。 但我的心中,还是闪过一团疑云。随即却又释然了,我爱的是他的人,只要他未婚,只要他爱我,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王磊的工资不算低,他却非常节俭,甚至达到苛刻的地步。虽然厂里的伙食很好,但为了省钱,他坚持自己做饭。每天早餐,他都要比我早起半小时,做好饭,等我起床吃了,然后再一起去上班。中午和晚上下班后,我们顺路就去超市把菜买来了,然后一个做饭一个做菜,配合得十分默契。 我们住的小区离樱之厂很近,走路只要十五分钟。我习惯性晕车,他每天都陪我步行。最喜欢下着毛毛细雨的天气,他一手撑着一把雨伞,一手搂着我的肩,我感觉自己是世界是最最幸福的女人! 王磊不是我的初恋,却是我接触的所有异性中唯一深爱的人。有了他的爱,我以前曾经追求过的一切都己经不重要了,甚至于,连齐怀义这个名字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我们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平凡而简单的生活。每天迎着初升的太阳,手牵手上班。回家的时候,顺路把要做的菜买了。他喜欢抽的香烟,我从来不会忘记;我喜欢吃的零食,他也总会记得。 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我们早就练就了刀枪不入的坚强、水泼不尽的圆滑。但一回到暂时的家,便彻底卸下了伪装。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蜷缩在小小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对方的气息,互相舔食对方的伤口,但从不会轻易揭开。虽然我不知道他的过去怎样,但我感觉,他是一个受过伤害的人。 我们都是太过平凡的人,我们的爱情注定要食人间烟火。它出离于风花雪月,出离于柔肠百结,但我们即便紧闭双眼也能感受对方炽热的目光,紧闭双唇也能放声歌唱!在异乡的土地上,这对我们来说,己经足够了。 在享受爱情和生活的同时,我们从来没有失去前进的脚步。 王磊的日语己经过了二级,有这样一个老师,我的日语进步也很快。甚至于,我想参加十二月份的日语二级考试。虽然王磊一直坚持真才实学比文凭重要,但在事实面前,他也不得不低头。 虽然办公室规定每月只能加班60个小时,事实上,王磊每天都要加班,并且60个小时外都是义务加班。九点下班都算早的,要是公司接到新的订单,通宵都是有的。但总的来说,他十点左右会下班。比较而言,我加班时间就少得多。于是每晚,我都要煲点老火靓汤给他做宵夜。为了把汤煲得正宗,我还专门请教了厂里的本地女孩。 本地女孩即便是初中毕业,也可以做办公室,并且职位和工资一般都很高。但她们为人极好,性情非常温和。在教我煲汤时,她们还会打趣道:“爱他,就给他煲靓汤。”很是煽情。 记得王磊第一次喝我煲的汤时,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好久,他动情地说:“你是第一个煲汤给我喝的女孩,很希望你一辈子都能煲汤给我喝。” 虽然我感觉这话有些别扭,但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幸福。从那以后,无论他加班有多晚,每当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来时,我总会捧出一钵精心煲成的靓汤。 我做上了总经理助理,我遇到了两情相悦的恋人,我过得比很多上了大学的同学都好,我终于实现了自我价值,实现了我当初离家的一个目的。齐怀义这个名字,差不多被我忘记了。人,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中。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爱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幸福快乐! 最喜欢周未,我们可以睡一个懒觉,然后一起出门卖菜。晚上则出去逛超市,买一大堆零食,边看电视边吃,生活宁静而安祥。只是王磊加班的时候,我就很无聊,连个在一起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小区内倒是住着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这些女孩都极漂亮,衣着也很大胆暴露,每当看着她们艳光四射地和我擦身而过,空气中总会留下一股浓浓的香气。常常,我们上班时她们才刚拖着疲倦的身子下班,我们下班时她们又打扮得花枝招展上班去了。 我知道,她们也是有工作的,工作单位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虽然我不轻视她们,但对她们也总是敬而远之。但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她们成为朋友。 搬到小区不久,一个周日上午,当我和王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街上回来,却见隔壁房门大敝,一个女孩蜷缩在门口,头发零乱,脸上布满泪痕。有几次她想挣扎着进屋,却总也站不起来。我立刻认出,这个女孩就是隔壁的住户,长得极漂亮,好象也是在酒店里作小姐的。 在这边生活久了,对于陌生的人和事,我们己经能做到不管不问。所以,尽管王磊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进屋。但女孩却怯怯地说:“我走不动了,麻烦你们把我拖进屋,好吗?” 王磊望了望我,小声说:“这样冷的天,她会冻出病来的。” 我其实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便点点头。只是害怕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当他把女孩抱回房间时,我也跟了过去。女孩穿得很暴露,大冷的天,还却还穿着露脐装、超短裙,嘴唇都冻得发青了。 最可怕的是,当王磊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我竟然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怪味儿。躺在床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女孩还浑身发抖。我以为她是冷的,便回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茶,女孩的脸色才缓和过来,感激地说:“谢谢你,你真好。我来深圳五年了,你们是对我最好的人。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怎么进屋,手机也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 第248章 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却让她如此感动,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关切地问:“你哪里受伤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她轻描淡写地说:“受伤倒没,只是昨夜出了一个台,那三个家伙事先嗑了药,轮番上阵,我差点被他们折腾死。刚才勉强打开房门,浑身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听了这话,我恶心地差点儿吐出来,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有那么一股浓烈的怪味儿。借口有事,匆匆逃离了她的房间。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女孩却敲开我的房门,还送了我一盒大大的巧克力。我当然不要,但她却拼命往我手里塞,一边塞还一边说:“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我心里暗笑:“从来没把你当成朋友啊?”但这话终没有说出口。 女孩很坚持,最后我只好收下了,她便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开心地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知道吗?我多想和你们这些在工厂里上班的女孩做朋友啊。以前,我也是在工厂上班的。” 我奇怪地问:“那为什么后来不上了呢?” 她摇摇头:“太苦太累太不赚钱了。” 虽然我很喜欢吃巧克力,但一想起昨晚她身上那股浓烈的怪味和她所从事的工作,我就彻底没了胃口,她一离开,我便随手扔进了垃圾篓,后来还是后悔收下了。因为从那以后,这个叫娜娜的女孩就隔三差五地来找我。虽然我对她并不是很热望,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顾滔滔不绝自说自话。我想,她可能是太寂寞了吧。 从她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我知道她是湖南人,老家是全国有名的美人窝。她对自己所从事的“小姐”职业毫不避讳,经常说一些让我瞠目结舌的话。比如“情义千金不抵胸脯四两”;比如“十年寒窗不如衣服脱光”等等。 她的家乡和我们那儿一样,除了种地,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有的人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刚出来打工时,她在深圳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原以为,可以通过勤俭,通过劳动,最不济也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所以,再累再累再苦她也不怕,但她怕的是,累死累活做了两个月,才领到六百元的工资。她失望了,知道凭借双手永远改变不了命运。 这时,妈妈又病倒了。虽然生的是重病,死是无疑的。但是,她想让妈妈临死之前过上几天好一点的日子。她己经成人了,有义务和爸爸一起支撑这个家。于是在老乡的怂恿下,她到酒店里做了“鸡”,也就是所谓的“小姐”。 其实,娜娜做“小姐”,在他们村并不是秘蜜,因为他们村己经形成了风气,家家把女孩送出来打工挣钱,他们认为女孩比男孩挣钱容易。老公可以带老婆出来做“小姐”,男朋友可以带女朋友出来做“小姐”,爸爸妈妈可以带女儿出来做“小姐”,兄弟可以带姐妹出来做“小姐”。。女人的身体仿佛只是赚钱的工具,男人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人用身体带来的钞票。在他们村,倘若哪家没有女人做“小姐”,这家往往就是村里最穷的穷人家,要被人看不起的。 可悲的是,做“小姐”的女人及其亲属经常互相攀比,谁家媳妇寄钱多了,谁家女儿为家里盖了新房。最离谱的是,女人如果能傍到有钱的大款,别人就会夸这家女人有本事,傍的“款”越大,得到的钱越大,说明这家女人越有本事,父母亲友脸上也就越有光。 所有这一切,和我的家乡何其相似!一时间,我感觉思维混乱,这是怎样一个颠倒乾坤的世界呢? 我从为不看低做“小姐”的人,媒体上把做“小姐”的定义为“无非想满足其奢侈淫逸的生活”,实在让人难以认同。自尊、自爱、自重对中国女性而言,不仅是与生俱来,也肯定是为人处世的最后一条底线。 娜娜和她的姐妹们,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迈出这最后的一条底线前,有人饿得深夜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有人一年到头,连一条十几元的裙子都舍不得买。所以,如可不是生活所逼,哪一个人愿意走到这一步呢? 就比如我自己,当初在东莞跑单,不也曾面临绝境吗?现在想想还后怕,虽然我并不爱沈洲,但当时若没有沈洲的牵挂,我是不是也会走到这一步? 但是,“小姐”似乎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就比如那次遭遇的三个嗑药的家伙,她还算命大,第二天就可以下床了,一星期就可以继续“工作”。但有的姐妹,却因此送了命。就算没有送命,她们时时也有得病的危险。 因为“工作”时,她们不会准备套子,那笔钱能省就省。当然,就算有套很多客人也不用,那样不够爽。倘若客人不用套子,她们也不能拒绝,因为拒绝了就拿不到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有时为了赚钱,她们连老外都接,接过就用药水拼命清洗下身。 我担心地问:“要是洗不掉呢?你不怕得病吗?” 娜娜无所谓地说:“得病就去医院呗,反正死不了人。” 我提醒道:“艾滋病是无药可治的。” 她好奇地问:“什么叫艾滋病,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哎。” 望着她那一双茫然的大眼晴,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娜娜现在接客人接得很多,不多不行。她己经二十岁了,虽然年龄不算大,但性服务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大多数女孩只有十六七岁,或者十八九岁,到二十岁就是大龄了。一般到了这个年龄,有的会找一个老而有钱的男人做填房;有的也会拿钱开一家小店,然后重新找一个男朋友嫁掉;最可怜的是那种既找不到老而有钱的男人,又没钱开店的,只好沦落到小发廓或到街上做暗娼了。暗娼的价钱,低到可以和萝卜白菜一样便宜。 “小姐”们的生活,完全和我格格不入,听得久了,我便有些厌烦她。正想着怎么彻底和她断绝关系时,有一天上班,竟然接到她的的电话。她说她在医院,要我一定要过去,她要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 虽然我实在不想和一个做“小姐”的女孩走得太近,但她哀哀的语气终让我不忍心。当天下了班,我和王磊打了声招呼,还是去了医院。 让我意外的是,娜娜竟然是躺在重症监护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双腿皮开肉绽,连路都走不了。看到我,惨然一笑,虚弱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同情地问:“是不是又遇到嗑药的人了?” 她摇了摇头:“其实本来是好事,不知怎么就变成坏事了。” 原来,半个月前,有一个当地小官员看上她了,想包她做填房。她年龄大了,也正想找个人包,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但这个“小官员”原来是另一个“小姐”的相好,自从“小官员”看上娜娜后,便对那个“小姐”冷淡下来,那个小姐被人抢了生意,当然不高兴。 第249章 那个“小姐”的男友有黑社会背景,便趁“小官员”和娜娜约会的时候,暗中通知和他们关系很好的治安员。三天前,“小官员”又来找娜娜,和她讲好包养价格后,两人便上了床。“小官员”正在娜娜身上动作时,治安员就及时出现,并以“卖Yin”将“小官员”和娜娜抓进了派出所。“小官员”交了钱就不见了人影,但娜娜却遭到了三个治安员的毒打。三个治安员打她的时候,你一棍我一棍,专捡她的脸打。他们还侮辱她,故意撕烂她的衣服,用电棍挑开她的裙子,肆意戏弄她的下身,同时用下流无耻的话辱骂她。 说到这里,娜娜简直是咬牙切齿了:“那些治安员真不是人,可他们这样的畜生居然还代表国家、代表法律?!我想,要是他们去见阎王的话,洗一个澡还洗不干净,因为他们的灵魂比我们做“鸡”的还脏!我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被大众唾骂的不干净的女人。但我首先是一个人,我也有尊严,我可以向他们和任何男人出卖我的肉体,那是我自愿,但是,我不能容忍他们侮辱我,还打着执法的旗号戏弄我!” 我赶紧劝她:“你冷静些,不要太激动,这样对伤口恢复不好。” 她苦涩地说:“恢复?我怕是恢复不了了,一动浑身就疼。才在医院呆了三天,就花了一万多元。”说到这里,她好象很累似的,疲倦地闭上眼晴,与此同时,两行泪水漫漫从她眼角溢了出来。 我同情地望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 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晴,从枕底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郑重其事地说:“本来,我是和我男朋友住在一起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赚几年钱,就回家结婚生孩子。可半年前,他忽然就消失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这是我这两年来的积蓄,以前赚的钱都寄回家了。虽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交往,但在深圳,除了你,我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麻烦你帮我把存折寄给我的家人,好吗?” 我难过地接过信封:“你放心,明天我就去寄。” 她惨然一笑:“我相信你,里面有我家的地址。”说到这里,她忽然发出一阵惊天地动的咳嗽,因了这身咳嗽,又触动了身上的伤口,她疼得直冒虚汗。 我赶紧叫医生,但她制止了:“算了,我心里有数,没用的,请你一定帮我把存折寄回家。” 多好的女孩子,都到现在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家。我真后悔以前对她的冷淡,流着泪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专门请了假去给她寄存折。但当我拿着邮局回执再去医院看她时,她的床己空空如也。医生说,她昨天夜半时死了,是自杀! 娜娜就这样走了,我暗暗为她祈祷: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农村和城市,没有穷人和富人,没有酒店和小姐,没有官员和治安员,没有无缘无故的殴打,没有电棍和侮辱! 娜娜的死,给我的生活又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再次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更加珍惜和王磊这种宁静而幸福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却极为短暂! 在樱之厂,每年三月份,工作满一年的员工都有一次普遍调薪机会,所以2006年新年开工后,厂面临的主要问题便是调薪。而今年的调薪,又有往年有所不同。 2004年上半年以前,深圳最低工资还是全国最高的。但2004年下半年以后,由于“民工荒”问题日益突出,全国各地纷纷大幅度调高最低工资。 国家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即为最低底薪,樱之虽然是周围屈指可数的大厂,最低底薪却是390元,这大大低于深圳关外两区(宝安、龙岗)的最低工资标准40元/月。而深圳关外40元/月的工资标准,不但远远低于长三角的最低工资标准,甚至与广州、东莞等地的最低工资标准也相去甚远。 在2005年,东莞市最低工资标准调整为574元/月,己大大超过深圳关外最低工资40元/月。在这之前,广州市的最低工资也调整为64元月,比深圳关内四区(罗湖、福田、南山、沙头角)的610元/月的最低工资标准也高70元/月。 鉴于此,深圳市去年就公布了最低工资标准。关内最低工资为690元/月,3。97元/小时;关外为50元/月,3。33元/小时。2005年的最低工资的执行时间为2005年7月1日至2006年6月30日。 在这个工资标准公布以后,樱之厂员工要求调整底薪水的呼声就不断上涨。其实,大多数人都不敢奢望把390元/月调整到50元/月,但调到2004年的40元/月总可以吧。 可厂方却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调工资,从2005年初承诺的7月1日拖到10月1日,最终订在2006年3月1日开始调薪。但在四月底却有小道消息传来,虽然普工的底薪加了,每月却要扣除200元的住宿费。也就是说,底薪虽然涨了,但拿到手的实际工资反而比以前少了,这就是所谓的明升暗降。 一时间,这个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樱之厂的大小角落,工人们纷纷表示:“等发工资时,若真有此事,一定要罢工!” 可怜的、善良的工人们,他们不知道,这个小道消息正是厂方通过财务部透露的,目的就是试探一下工人们的反应。 那天,相本在总经理室汇报完试探结果后,故意在技术部大楼公开狂妄地叫嚣:“就算扣住宿费又如何?你们中国人就是一群猪!谁想走,随便,离开厂就没饭吃。” 这句话,让整个技术大楼都轰动了,人人对他怒目而视。他看到惹了众怒,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按照樱之厂《员工手册》的规定,工资是每月的一至五号发放的。虽然以前厂里也经常故意推迟发工资时间,却从来不会超过10号。但这次三月份的工资,却一直推迟到年5月12号才发。 领到工资,所有人都傻了眼,原来所谓的小道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底薪虽然调到了40元/月,但每月却要扣除200元的住宿费!这200元对很多办公室职员不算什么,但对普通工人来说,却能做多少事情啊! 初入职时,公司是承诺包食宿的。现在虽然涨了工资,但扣除这么多,很多人的工资是不升反降了,工人们愤怒了!但田中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笑着对我说:“不就是两百元人民币吗?换算成日元也不过两万元,换算成美元只有十几块美金,算什么钱!” 第250章 我反驳道:“虽然只有两百元,但他们每月工资都拿不到一千呢。他们几乎都来自贫穷地区,每月两百元可以派很大的用处。” 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们只不过一时接受不了,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他可真不愧为“中国通”,连我们打工者私下里常说的那句“扣着扣着就习惯了”都知道,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厂方小型的罢工此起彼伏,但因为组织者最多是班组长,缺乏号召力,并且文化程度所限,对罢工没有提出明确的诉求,所以每次罢工最后都会不了了之。除了罢工后开除或处分一些人,并没有给厂方造成太大的损失。 所以我也想,这次就算罢工,也不过和以往一样的结果罢了。谁知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便感觉到异样!生活区那边满地狼藉,象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但田中依然象往常一样,早早站在门口,不住地向上班的人流鞠躬致谢。 直到开完早会我才听同事私下说,因为每月多扣了200元,工人们真的闹起来了。昨夜十一点半,生活区便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开始的时候,只是杂乱无章的叫喊声和口哨声。但很快,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了很多人的异口同声,象喊口号一样:“提高工资,改善伙食!” 除了这句口号,也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甚至还有人喊:“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这些口号一经喊出,便迅速引起共呜,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喊口号的行列。樱之厂大多数是女工,再加上女孩子的叫声又尖又细,特别突出,喊口号之余,她们对男工宿舍高声叫骂:“你们枉为男人,没种,只能眼睁睁受日本人欺负!” 很多男工本就满心怒火,女工一骂,更把他们的怒火点燃了。他们开始把脸盆、水杯、鞋子等物从楼上如雨点般地扔下去。他们原本想冲进厂区,但当值保安很是机灵,早早关闭了通往厂区的大铁门。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进了不厂区,再加上工人这次闹事没有任何组织纪律,如一般散沙,很快就不了了之了。甚至于在闹事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往楼下扔自己的脸盆、水杯、鞋子等物,并没有破坏厂方的一草一木。 在清洁工的工作下,生活区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干净与整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原以为,厂方会因这事开除几个人。但因为没有给厂方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失,且又是天黑,田中这次格外宽容:“由他们去吧,发泄一下也好。中国人嘛,虽然会整人,却只会自己人整自己人,很难成就大事。” 我很气恼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嘴角上挑,眉毛微扬,说不出的傲慢与蔑视,简直和早晨那个站在厂门口向工人们点头致谢的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我感觉非常羞愧,曾经,我还以为他真的热爱和平、对中国人民非常友好呢。没想到一遇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就会露出原形! 但无论如何,我以为他说得对。以我的个人体会,逆来顺受,缺乏血性,己是中华民族集体性格中的一大人格缺陷,这种缺陷几乎渗入到每一个中国人的骨髓中。外出打工这几年,每每遇到不平,我稍有反抗,稍有不屈服的举止,便会招来看客们的冷眼与嘲讽。所以我认为这次,工人们在发泄完不满后,厂方也没有追究,这事应该象以往的历次罢工一样,最终不了了之吧。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工人们再也没有闹事,甚至连罢工的人都没有。看来扣住宿费这件事也和以往任何一项新的苛刻的规章制度一样,最初的愤怒过后,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就在我以为万事大吉时,有一天晚上,我和王磊刚喝完汤,王磊却接到张声翔的电话。张声翔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我们谈,王磊很爽快地答应了。 张声翔虽然仍是组长,但自从事务组组长史学宏被解雇后,他就被贬到事务组了,原招聘组组长由韩路兼任。张声翔身为事务组长,在处理去年的几起罢工事件时,明显偏袒工人,令厂方非常不满,田中对他更是没有好感。一个让田中没有好感的人,我实在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但我知道王磊的性格,若让他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他一定很生气。所以,我故意挑拔道:“张声翔为人处事不太合群,在人事部和金自立他们都处不好。这样的人,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吧。” 王磊奇怪地看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和金自立处不好,就是因为他太有正义感了。他做招聘组长时,不但自己坚持不收介绍费,还不许普工招聘点的李玉莹收。可自从韩路做招聘组长后,哪一个进厂的不收介绍费?金自立和韩路狼狈为奸,不知赚了多少昧心钱。” 我叹了一口气,知道无论说什么,也不能阻止王磊和张声翔的这次见面,只好起身泡了一壶茶,洗了一些水果,等候张声翔的到来。 一切准备就绪,敲门声也适时地响起来,当我打开房门时,不仅看到了张声翔,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叫梁洪权的人。这个梁洪权是表底工场的一名科长,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在樱之厂己经做了九年,算是老员工了。但因为性格太过耿直,一直升不上去。 张声翔打趣道:“大家都是老相识,不用我介绍了吧?” 王磊热情地说:“都是稀客,快请进。” 我赶紧给他们沏茶,梁洪权品了一口,称赞道:“真是名师出高徒,早听说田中颇懂茶道,杨海燕肯定跟他学了不少。” 我客气道:“喜欢以后就常来喝。” 梁洪权苦笑着摇了摇头:“再过几个月年,我来樱之厂就满九年了,满九年之日,正是我被解雇之时。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 一般来说,樱之厂的普通员工做到五年便会以各种理由被厂方解雇。比如苗先婷。而科长级以上虽然可以做的时间长一些,但九年己是极限。因为十年以后,按规定,厂里每年要发一笔长期服务奖给他们。但据说,领过这笔钱的人,屈指可数。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领到这笔钱之前被解雇了。 虽然我现在还没到九年,但只要在这里做下去,总归要到哪一天呢。一想到付出了九年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在九年后,就不得不含恨离去,实在令人唏嘘。这就是打工者的宿命,对现在的迷茫和对前途的恐惧,沉重在压在每一打工者的心上。不论这个打工者是蓝领、白领还是金领。 比如梁洪权,他1992年大学毕业,1993年来深圳打工,对打工生活,有一肚子的故事和感慨,但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一件事,是他亲眼所见。那时候,他刚来深圳,在一家皮革厂上班。 第251章 皮革厂宿舍是两栋相邻的的八层楼,职员级别和普工各一栋,中间相隔十来米,所以不管哪栋楼甚至哪个宿舍发生大的争吵,大家都会知道。 一天深夜,他睡得正香,却被一阵急促的踢门声、叫骂声吵醒。凭经验,是治安队又来查房了。不过,这些治安队也是狗眼看人低,一般只查普工宿舍,职员级别宿舍很少来查。治安队查房有时候会从凌晨2:00查到早晨6:00,当时他一看表,才刚刚2:30,于是就继续蒙头大睡。 半睡半醒间,他听到一声凄惨的嚎叫。虽然当时外面很吵,但这么凄惨的声音还是很刺耳。他起身一看,一个瘦小的二十岁左右男孩被几个治安队员绑在两栋宿舍之间的大门上。治安员的皮鞭正如雨点般地落在“瘦男孩”身上。当时两栋宿舍的人都起床了,密密麻麻地挤在通道里。 经打听才知,“瘦男孩”刚从老家出来找工作,没有办暂住证。而且,他的车票已经超过三天期限了,是偷偷溜进皮革厂寄宿在老乡床上的。看到治安队的人进来查房,他立刻就慌了,想从后面的阳台爬到隔壁的房里避一避,没想到恰好被楼下的治安员逮个正着,他的厄运也由此开始了。 这时,好多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都劝治安员不要打了,可那些嚣张的治安员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皮鞭依然如雨点一般落在“瘦男孩”身上。 终于不打了,治安员给“瘦男孩”的脚松了绑,围观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见治安员又把“瘦男孩”脚上的绳子加绑到手上,并把“瘦男孩”双手反绑在摩托车后架上。然后,两个治安员跨上了摩托车疯狂地在两栋宿舍之间的水泥地上兜圈儿。 很多女孩尖叫起来,吓得捂住眼晴。可怜的“瘦男孩”就这样被他们倒拖着,毫无挣扎之力,地上立刻就有了血迹。不一会儿,“瘦男孩”就昏死过去。那些治安员还觉得不过隐,冲着昏死过去的瘦男孩吼叫:“你想装死,没那么容易,会让你活过来的!” 接着,治安员又把“瘦男孩”绑在两栋宿舍之间的大门上,并给他沷了几桶冷水,但“瘦男孩”似乎很“睏”,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于是,“聪明”的治安员又想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骑着摩托车从十几米外快速的冲向被绑的“瘦男孩”,在摩托车与“瘦男孩”直接撞击三次后,“瘦男孩”终于醒了。 直至此时,东方已经开始发白了,可能治安员们也很累了,摞下“瘦男孩”,开着三辆摩托车扬长而去。昏倒在地上的“瘦男孩”,早己经血肉模糊。最后还是在几个老乡的挽扶下,勉强把他拖进了宿舍。 但早上刚一上班,厂方立刻把“瘦男孩”撵出了厂,并将带他进厂的老乡全部开除。后来听说,“瘦男孩”根本站不起来,是被几个老乡抬走的。 梁洪权讲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恐惧地问:“那后来呢?‘瘦男孩’怎么样了?有没有被送进医院?” 梁洪权摇摇头:“不久,我就离开那家皮革厂了,后来什么情况不清楚。但可能不会进医院,你想想,‘瘦男孩’连工作都没找到,肯定没钱。那时候,皮革厂普通工人一个月只有两百多元的工资,他的老乡也一个比一个穷。” 张声翔附合道:“现在打工者也还是一个比一个穷。” 梁洪权继续说:“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很大,直至今日仍能非常清楚的记得每一个细节,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真恨自己的无能,如果我拥有一样东西,我一定不会让那件事发展下去。你们猜,我当时最想拥有的是什么东西?” 我脱口而出:“钱,如果有钱你就可以帮他了。” 梁洪权却眯起眼晴,严肃地说:“我想要的是枪,最好是AK-47mai.!如果我有枪,我一定要杀了那些毫无人性的东西!” 我忽然感觉面前的这个人非常可怕!我刚从坎坷中走出来,我刚找到自己人生的归宿,我想平平淡淡过日子,和王磊结婚、买房、生子,把我妈接过来,供我弟上大学。我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走得太近,以免影响我现在稳定的生活! 所以,我故意推了推王磊:“现在几点了?” 王磊漫不经心地说:“刚刚十点,还早呢。”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相对于暂住证,打工者更关心的问题是,每天累死累活的,工资什么时候能真的涨?” 梁洪权更加激动了,愤怒道:“说起这事我就更气了,狗屁的经济学家!现在中国有一个经济学家说,劳动力成本的上升将会削弱中国经济的竞争力。但任何一个粗通经济学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逻辑。而这句话的潜台词不言自明,那就是不鼓励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上升!” 张声翔冷笑道:“中国的所谓经济学家,早就丧失了做为一个经济学家的良知!不仅是经济学家,还有许多恶心的专家文人。历史的发展规律己经告诉我们,一个国家,当大多数的专家文人变成御用,并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说话,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时,那么,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了。” 王磊说:“劳动力成本是否上升,其实涉及到一个社会价值判断,中国经济发展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GDP和吸引外资的增长,那么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但其结果往往是以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得不到提高为代价。由此导致现在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梁洪权摇摇头:“即便从发展经济学的角度来看,限制工资上涨也是一种非常短视的举动。日本上世纪60年代劳动力成本大幅上涨,但日本政府并没有去限制劳动力工资上涨。而是借助这个机会提升劳动力质量,从而推动了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使经济结构和民众生活都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张声翔随声附和:“所以呢,血汗工厂看似是资方主缺乏良心的产物,实际上是中国现在经济模式及整个社会环境的产物。要消灭血汗工厂,仅仅依靠资方的良心是远远不够的,当然,仅仅依靠经济转型也不够,因为经济转型需要整个社会的转型来配合。 梁洪权无奈地说:“人都是有良心的,只是有时很无奈。因为国家太没有担当了,国家的制度太不好了。所以人要生存,有时就不能有良心。” 王磊沉重地说:“现在整个社会道德沦丧,在金钱面前,良心一钱不值!中国人自古没有特别强势的宗教,政府就是百姓的宗教,政府就是百姓的信仰。所以,一个得到老百姓认可的政府无疑具有着极强的道德表率作用和行为模式的表率作用。换句话说,整个社会的道德沧丧,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252章 张声翔点点头:“不但道德如此,经济亦是如此。现在,我们的工资收入变成了外资的利润,我们子孙后代的资源变成了外资的利润,我们恶化的环境变成了外资的利润,我们的国土也变成了外资的利润,我不知道,到最后,我们国家还有什么?” 我反驳道:“你们都太悲观,太杞人忧天了。所有这些,政府不是看不到,他们好象也想改变呢。” 梁洪权冷冷地说:“没有政治的透明和媒体的自由,一切都是治标不治本。” 三个人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我觉得他们的思想太深刻的,同时,也太可怕了。而这种思想,与我想要的稳定的生活是矛盾的。我历经那么多坎坷和挫折才有了今天幸福,我不想再去经历任何的坎坷和挫折。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急,冲张声翔大吼:“你们今天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为了说这些可怕的事情吗?” 梁洪权并不看我,却将目光转向王磊:“这次工人工资,明升暗降,你听说了吧?” 王磊点点头:“当然听说了,不但是樱之厂,附近很多厂的工资也是明升暗降。听说有的厂,涨一次工资,就多扣一次钱。先是住宿费,再以后就轮到伙食费、水电费、煤气费等等费用了,总之厂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涨上去的工资补回来。” 我无所谓地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200元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多。” 张声翔不满地看了看我,冷冷说:“农民工被欠薪,我们没有为他们呐喊,因为我们还没有被欠薪;贫困儿童失学,我们没有为他们呐喊,因为我们自己的孩子还有书念;穷人看不起病等死,我们没有为他们呐喊,因为我们还付得起医疗费;宵民土地被强制征收,我们没有为他们呐喊,因为我们不需要种地;小姐被拉到大街上公开示众,我们没有为他们呐喊,因为我们还不会被示众。等到哪天不幸降临到我们头上,谁来为我们呐喊?” 我立刻听出来,张声翔的这段话改编自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铭刻者德国新教教士马丁。尼莫拉的短诗《没有说话》。不由就想起在金秋厂的一切。那是2003年,于小逢他们那批人无端被解雇时,我没有为他们说话。所以当我也被变相解雇时,再也没有人为我说话了。想到这里,我立刻瞪大了眼晴,难道他们要罢工? 果然,梁洪权看了看王磊,终于字斟句酌地说:“实不相瞒,我们正在酝酿一次更大规模的罢工,为了这次扣住宿费,也为了以后满九年以上的人不被无故解雇,还有更多其他方面的诉求。为了扩大影响力,不但想要更多的普工参加,也想技术部、人事部等部门职员参加。我们联络了好多人,包括你们两个。” 我心里顿时一惊,张了张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般来说,罢工都是车间普工的事,职员级以上人员很少参加,更不要说象张声翔和梁洪权这样级别的管理人员了。这样级别的人参加了罢工,会被人骂做傻逼的。 但王磊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转回头问我:“海燕,你是行政助理,可以看到全厂的薪酬记录。你告诉我,现在全厂普工每天上班时间平均起来有多少个小时?我知道厂里一直有这方面统计数字,但具体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我很不情愿地说:“虽然不算早晨跑步和早会的半小时,但中午和晚上是直落打卡,所以平均起来,工人每天的上班时数是17个小时,有的人,每月加班时数高达两三百个小时,当然,星期六和星期天全天都算加班的。” 张声翔高声道:“17个小时?太过分了!曾有记录,10年,英国的纺织女工每天要劳动16。5个小时,甚至出现工人活活累死的惨剧。直到1919年,人类才出现每天小时工作制。没想到一个多世纪过去了,经过几代人的拼命的努力,我们仍然比一个多世纪前的英国女工每天上班时间长0。5个小时,工人活活累死现象更是时有发生。并且,我们比她们还多了一个枷锁,那就是职业病。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 王磊苦笑道:“社会的进步,中国的倒退!” 梁洪权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那你的意思是,支持这次罢工,是吗?” 还没等王磊回答,我几乎是跳起来:“罢工是没用的!所有这些追根求源,关系到国家的政策法规,不是我们几个打工仔打工妹罢点工就可以解决的,你们别做梦了。所以,我绝对不参加,王磊更不会参加,是不是,王磊?”说到最后一句,我看了看王磊,希望他也象我一样表态。 但王磊却一动不动,在我的催促下,好半天才说:“让我考虑考虑。” 张声翔和梁洪权对望了一眼,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我紧紧挨着王磊,不断哀求道:“求求你了,不要参加,好不好?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王磊叹了一口气:“他们很可怜。” 我急得都哭出来:“不要参加,弄不好会涉及政治的。要是把你当成政治犯抓起来,我可怎么办呢?” 王磊看了看我,张了张嘴,但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为了打消他参加罢工的念头,我给他讲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新闻。 深圳市内有一个姓张的男子,因辞职后拿不到押金和当月工资,向深圳市FT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仲裁委认为他未能提借助有交证明而不予受理。 张姓男子由于经常加班加点蹲在地上焊接,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症。治疗十几天后,向公司提出辞职,并要求结清当月工资并退还押金。但辞职书交上后,公司一拖再拖,避而不见。无奈之下,他只好到深圳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信访办。而信访办刚建议他到FT区仲裁委申请仲裁。而FT区仲裁委则以他“未提借助有效的证据证明与被诉人存在劳动关系”为由不予受理。 事实上,张姓男子提供的证据包括印有公司名称的工作证及工资单。并且,工作证背面即有公司公章。于是,他找到FT法院,要求法院进行裁决,法院建议他先行到劳动部门进行仲裁调解,他只得再次到深圳市劳动保障局信访办上访,并要求深圳市仲裁委对他的情况进行仲裁,但一直没有回音。 一年过去了,张姓男子又一次向FT区仲裁委申请仲裁,而后者作出的裁决仍是不予受理。最终,张姓男子通过法院将公司告上法庭,但法院以他的诉讼请求超过法律界定的60日的仲裁时效,驳回了他的诉讼请求。张姓男子不服,继续上诉,而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经过审理,以同样的理由,驳回他的请求。 第253章 面对两次败诉,张姓男子万般无奈,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深圳市劳动保障局身上。于是,张姓男子来到位于深圳市劳动保障局信访办,信访办工作人员让他去行政复议办公室试试看。他来到行政复议办公室,讲明了自己的情况,工作人员表示,既然法院已经作出判决,办公室不可能再进行复议。 一晃两年过去了,连续被人踢来踢去,张姓男子己经万念俱灰,当他走下楼时,看到“深圳市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的牌子,怒火中烧,上前将牌子拆了下来,步行一个多小时扛回自己的出租屋。 对此,国内传媒争相报道,大众舆论更是沸沸扬扬。该仲裁委有关领导却义正严辞地说:“这肯定是一个政治事件!” 自己不做为不说是政治事件,仅仅被人愤怒之下摘了一块牌子便称之为“政治事件”!而无论什么事,一戴上政治的帽子,就多么可怕啊。 听到这里,王磊却轻笑道:“你没看到后续报道吧。张百宁通过正常途径跑了两年一分钱没拿到,就因为摘了牌子反而拿到了本就应该属于他的6500元押金和工资。” 我给他讲这件事本想让他不要参与,没想到他却逆向思维,我后悔得连连跺脚,气极败坏地说:“你在深圳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在劳资关系中,地方政府更愿意倾向于资方,在他们看来,聘用尽可能低廉和‘安全’的劳动力,是地区竞争的核心。而一旦工人闹事,他们更愿意‘惩一儆百’,以维护资方利益和社会稳定。”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说:“我真没想到,你是那么自私!要知道,你是从他们中来的,你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就是现在,我们和他们在本质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我一下子怔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望着他坚毅的面容,我知道,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了。 时间在我的提心吊胆中到了5月19日,星期五,距离5月12日刚好一个星期。 那天早上跑步,我就感觉很多普工的神色有点异样。果然,十点钟,樱之厂所有职员陆续在内部邮箱收到一分转发的邮件,邮件内容如下: 倡议书 一、普工最低底薪调整到50元/月; 二、每天每小时工资应是底薪除每月正常上班天数26(天),而不是除以30(天); 三、住宿费200元不得从工资中扣除; 四、饭堂伙食及员工宿舍用水问题尽快改善; 五、病假应补发底薪的60%; 六、女工怀孕不得辞退,并享有3个月产假,产假期间应发底薪的100%; 七、工作满十年员工依据劳动法规定:甲乙双方同意签定合同,应是无限期的合同,不得在快满十年前无条件解雇; 八、必须开除人事部经理金自立、招聘组长韩路,他们利用职权招工,收取高额介绍费; 九、不可随意调班,要调班就要安排多一点人员春节放假,让员工回家团圆; 十、工作满一年以上的员工,公司如解雇,必须发一个月的代通知金; 十一、科长级以下人员婚后可以申请外宿补助; 十二、不得在男工年龄满45岁、女工年龄满35岁时无故辞退; 十三、有毒或噪音的岗位,必须采取严格的防护措施,并给予适当补助; 十四、定期组织员工进行职业病体检,并将体检结果发放给员工; 十五、公司从承包人手中收回医务室及福利社,让医务室及福利社真正服务于员工,不是以唯利是图为目的; 十六、普工每天上班时间不得超过16个小时; 十七、每月最少休息一天; 十八、给所有员工办理《工伤保险》、《医疗保险》及《失业险》; 十九、在公司成立工会 二十、以上19项希望在下午16:00之前答复,若达不到要求,我们会尽快行动。 看完后,我立刻厂内将出大事。技术部大楼气氛十分紧张,但田中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大约以为这次罢工也会象以前那样不了了之吧。所以,当我将这个《倡议书》打印给他后,他只是微微一笑,便随意地压在一大叠文件下。我本想提醒他,这次罢工有较高级别的人参加,情况会和以前有所不同。但又怕他刨根问底扯出王磊,话到嘴边只好咽了回去。 中午上下班时,我看到有人在私下里传递写有“罢工”字样的小纸条,还有人在厕所的墙壁上写“罢工”两个字,暗示罢工即将到来。 但一直到15:59,厂方仍然没有任何代表对《倡议书》给予回复,很多公司高层和田中一样,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见这次罢工,保密工作做得还是挺好的。也正因为些,才说明此次罢工不同以往。 果然,下午16:00,人们陆续从各个工场生产部里面走出来,并且越走越多。不一会儿,工厂内的草坪及门外的路上,到处都是罢工的樱之厂员工。一万六千人黑压压地挤在一起,看上去非常壮观。众所周知,樱之厂劳资矛盾的产生,己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厂方恶意扣除住宿费,只不过是引爆了这次大规模罢工的导火线而己。 看得出,所有走出工场的员工都是自发的。不是实在受不了,这些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谁都不会跑出来,而是在车间里,象机器一样日星星一日的“运转”着。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我还在冲压三科,如果我每月工资只有九百元,却还要被扣两百元的伙食费,我绝对也会站出来的。但现在,我不会。 此时,还没有参与罢工的只剩下人事行政中心、财务中心及技术部大楼。 看到这么多一下子涌出来,气势和以住的罢工明显不同,田中也有些急了,在办公室不停地打电话。虽然罢工属于行政事务,但这次他没有让我进办公室,反而是生产助理仙桥跟着他忙前忙后的。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不相信任何中国人。 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而回头看王磊,示意他不要参加这次罢工。我感觉得到,虽然感情上他支持罢工,但在理智上,他也很犹豫。 因为事发突然,虽然到下班时间了,但没有任何人下班,更没有人去吃饭,我甚至看到,厨房的员工也加入了罢工。 这样僵持了两个小时,熬到1:00,一辆劳动纠察的车开进樱之,停在人事行政部大楼的门口,车里走出来几个人,直奔大楼而去。厂内厂外到处都是站着的罢工工人,从劳动纠察车的进厂到离去,竟然没有向外面的罢工员工询问任何情况。 第254章 到19:00,又有人开始散发新的传单,这次传单也是一份《倡议书》,是在上午《倡议书》的基础上修改的,格式更加正式,诉求更加合理。 倡议书 亲爱的同胞们,以下权益是我们应该得到的,不是任何人施舍的,请大家鼓起勇气来,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一起努力。我们相信所有来中国投资的外资企业都会自觉遵守我国的法律,我国良好的投资环境和勤劳智慧的人民也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与回报。 为维护我们员工的正当、合法的权益,现在我们需要同日方法人代表进行谈判,我们不承认任何日方委派的中国人员代表。(如有必要,我们会聘请律师和翻译与之谈判) 我们应得的权益如下: 一、工资待遇:员工基本工资不得低于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参考50元/月)。注:基本工资不包括住房补贴、伙食补贴、加班费在内的其他任何福利。 二、按国家规定,公司必须为每位员工办理《社会养老保险》、《工伤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以及《失业保险》。 注:《住房公积金》非深圳市户口可不办理,但要在每月的工资中给予员工适当补助(按深圳市政府规定标准办理) 三、女员工在职期间如遇产期,不得无故解雇,并最低可享受1个月的有薪产假。 四、加班费:平时按基本工资的150%计算,假日按基本工资的200%计算,法定节日按基本工资的300%计算,如 遇到国家长假,可作适当的调休,平时调休按平时加班计算。 五、依照《工会法》条例成立员工工会,改善劳资关系。 六、员工病假期间不得扣除员工的基本工资。 七、员工每月加班累加到达44小时以后,公司不得强迫员工加班。 八、不愿在公司就餐或住宿的员工,提出申请后,公司必须给予住房、伙食补助(按工厂所在地的消费水平定)。 九、企业不与员工续签劳动合同时,必须给员工按1个月的基本工资乘以工作年限进行补助。 十、以上条款最终根据相关法律为准。 我们保留继续抗议的权利,直到满足我们的合理要求为止。 请大家齐心协力作好下面几点: 1)分小组选出自己的代表 2)成立小组代表 3)如同意请签名后交给各自的代表 深圳市劳动保障热线:0755-12333 社保局宝安分局检查科:0755-17881427 法律咨询电话:0755-28520541 26334048 26520395 樱之全体员工 2006-5-19 请大家相互传阅、复印,注意环保,请勿乱扔! 这些要求都是再正常不过了,看到这张传单,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直到22:00,厂方还没有结予任何答复,员工们只好自动离去。 第二天,5月20日,周六。 日本人对这样的事件反应速度总是非常迅速,他们太了解中国人了。早上 一上班,我给总经理办公室整理文件的时候,他就笑眯眯地说:“你们中国人办事,聚拢的时候办不好,散了就别想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早点散去。” 我顿觉羞愧难当。想想这个人真是可怕,他对中国人的劣根性,比大多数中国人了解得更为透澈! 不一会儿,很多日本高层就陆续来到总经理室旁边的会议室,开会商讨这次罢工的应对方案。 这时,上白班的罢工者又来到到工厂,他们依然没有打卡,并拒绝上班。 我到下面转了一圈,听到有一部分人开始议论:“别人上班我也上班。”一股阴云似乎又开始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30,相本走出会议室,在人事行政部大楼前,用生硬的汉语宣布:“今天是周未,大家回去休息,下周一早上正常上班,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虽然有十几个员工有些动摇,但大部分员工对相本的话无动于衷,于是人们重又安静下来。所有的中国人脸上都不是那么愉快,日本人看起来也有点紧张。 虽然技术部大楼没有参加罢工,但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昨天晚上发 的传单。9:00,我从总经理室出来,忽然看到一个令我人吃惊现象:技术大楼的中国人全部停止手头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走了出去。王磊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人群走了出去,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本想喊他,他却看都不看我。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跟他们走,又害怕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职位。要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过硬的专业技能,有大专以上文凭。他们出了这个厂,不难找到一份和现在类似的工作,而我,只要出了这个厂,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所以,我终于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他们离开座位直至走出大楼,都是自发的。虽然并没有人要求我加入,但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蔑视,这蔑视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技术大楼的人参加罢工,是田中绝没有预料到的,他原以为这次和以前N次的罢工一样,只有涉及切身利益的底层员工参与,而技术部的这些人,肯定会袖手旁观的,但他失算了。 我犹豫了一下,再也顾不得平时的礼貌,赶忙冲进日本人开会的会议室,惊慌失措地对正在主持会议的田中说:“技术部所有人员都走出大楼了。” 在场的日本人全都慌了手脚,仙桥第一个冲出门,在后面高喊:“八格,都给我回来!”但没有人理他。 这时,技术部所有人员都己走出大楼,他们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几个科长以上级别的人在一起商量了什么,大约是达成了共识,然后所有人员一起向人事行政中心及财务中心所在大楼走去。 技术部人员在樱之厂平均素质最高,最受员工尊重。所以,财务中心大楼的人员看到这些,也迅速走入大楼,汇入罢工的人群。 当人们自发走到人事行政大楼时,金自立和韩路同时出现了,两人都是一副标准的汉奸嘴脸。金自立气急败坏地问:“你们干什么?你们不准过来,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 管帆也嚣张地说:“我现在要统计一下你们这里人的名单。”然后装模做样地拿出一个本子,但没有人理他。 与此同时,人事行政部员工在张声翔的带领下,迅速走出大楼。 一看连人事行政部都参加了,田中这才彻底着了急,让相本带几个日本人去“化整为零、各个击破”,但相本他们在下面说了半天也没一个人跟回来上班,自己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第255章 由技术部、人事行政中心、财务中心等办公室人员一起走向操场与生部部门的员工汇合,生产部员工的场地上,顿时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 这声音让我惶恐,从感情上来说,我应该和下面那些罢工的同胞站在一起。特别是看到王磊也走出大楼时,我更想走出来了。但理智上,我不能。我不但丢掉我现在的工作,这工作不但是我自己的,也是我家人的,更是我弟弟上大学的直接经济来源! 田中看相本他们一事无成,气急败坏地冲他们破口大大骂,骂得直到喉咙都嘶哑了,我赶紧递上一杯茶。田中看到我,忽然眼晴一亮,向我鞠了一躬:“拜托,你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事及时向我汇报。” 这让我很为难。我之所以没有参加这次罢工,只是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并 不是为了做汉奸来维护日本人的利益。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我是参加罢工了呢。所以,我象以往接受他任何指示那样,爽快地答应了。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从后面楼梯走了出去。 楼梯不远处就是罢工的人群,我趁人不备,溜进了表面处理工场的一群女孩子当中。因为很多办公室的人都参加了这场罢工,所以并没有人对我表示怀疑。特别是一个个头小小的女孩子,还友好跟我打招呼:“我认识你,你跟那个日本老头去过我们车间,你也参加罢工啊?” 她如此的坦城与单纯,让我很是羞愧,但还是点了头头,小声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工?” 她望了望静坐的人群,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真不想上班,每天累得要死,一回到宿舍连动都不想动了。” 她旁边一个长着两颗小虎牙的女孩也说:“不累才怪呢,现在每天都上17个小时的班,赶货时通宵,还从来没有休息。” 我深有同感地问:“那你们车间现在多长时间休息一次?” “小虎牙”立刻暴了粗口:“休息个屌毛!我上次休息还是因为手指受了伤,离现在都八百辈子的事了。” 这些女工年龄大多在16岁-30岁之间,正是花季一般的年龄。望着她们那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我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感到无比的心疼。为她们,也为自己。 我知道从这些女孩嘴里是问不出什么话的,犹豫了一下,便向王磊那边走 去。 于慧看到我,很是高兴:“海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王磊却有些惊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欲言又止。 我看到很多办公室职员正在打电话联系相关媒体和部门。但那些媒体和部门,却没有一个给他们明确的答复,这让他们很是失望。樱之16,000名打工者的声音,此时是那么微弱。 各个生产部门的员工有的早上6:00就到了,现在正聚集在外面一处空地上,大约有7000人左右。由于车间还有部分员工要在10:00左右才能到,所以先到的员工代表梁洪权等人正在同员工交流情况。 9:30的时候,忽然从樱之的大门走出去约近千名女工,她们朝107国道走去。有消息说,她们想通过堵住107国道引来媒体的关注。然而,等待她们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同治安员。 女工们茫然地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双方一时僵在哪里。正在所有人都以为女工们会知难而退时。忽然,有人带头唱起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国歌》: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这声音由弱到强,由强到更强,所有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留在工厂里的很多人也受到了感染,大家不自觉地加入了合唱。更多的人走出厂区,加入到女工们的队伍!人们一边唱着雄壮的国歌,一边冲向警察和治安员组成的围墙! 有的女工被推倒了,有的头发被撕乱了,但她们还是爬起来,哭着朝目的地前进。终于,大部分人冲破了警察和治安员的阻拦,但她们离107国道还有两、三米远的时候,被更多的警察和治安员给轰了回来。 10:00,所有的员工都到齐了,大家以操场为中心,或坐或站。平时由田中及各高层领导讲话的台上,己经站了十几个员工代表,其中包括张声翔和梁洪权。好在王磊并没有到台上去,而是站在离我不远处,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忽然,我看到陈胜利也走到台上,这让我非常吃惊。陈胜利是电镀工场的副总经理,曾去日本留学三年,四十初头。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厂方选出的对话代表,都充满敌意地望着他。 但没想到是,陈胜利拿过扩音器,竟然这样向罢工者喊话:“大家好,我今天是为所有员工争取应得权益的时候站出来的。公司在2000年全厂员工大罢工时,曾承诺建立工会,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建立?公司在中国建厂20年来,厂方可以随便炒员工、扣压工资、制定不平等条款、下班搜身,甚至带治安员进车间抓将要被炒掉的、还在上班的女员工。为什么?因为员工是弱势群体!所以,现在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们要成立自己的工会来保护我们的员工,来保护大家的合法权益。如果大家没意见,我愿意做此次工会的筹委会成员。”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员工们一双双期待的眼晴看着陈胜利和台上的各位代表。与此同时,台上的代表们也呼吁台下的员工自告奋勇站出来为大家说话。 代表们的话音刚落,一个小个子的身影立刻跳到了台上。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大家再次暴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个小个子名张玉立,电脑部经理,英语说得同国语一样标准。长得很清瘦,带着一副眼镜。立刻有人把扩音器递给张玉立,他接过扩音器,缓缓地说:“我叫张玉立,来自电脑部,我现在是电脑部经理。” 说到这里,他望了望台下的罢工者,又望了望站在一旁的警察和治安员,加重了语气:“同时,我也要告诉大家,我是一名老共产党员,我知道真正的共产党员是站在群众一边的。我上台前,曾有人问我害不害怕,我没有回答。现在,我告诉大家,我很害怕!” 台下很多人笑起来。 张玉立继续说:“我害怕的是,20年后我的儿子、女儿问我,‘爸爸,当年樱之厂罢工,你是和16000名工人站在一起呢?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第256章 台下顿时掌声雷鸣,我的眼里也止不住涌出了泪水。此时,我发现站在员工后面的部分警察和治安员走到一边去了。我想,这些人大约良心未泯吧 张玉立的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勇敢地站到了台上,又一个也站出来。。一会儿,台上就站满了人。她们用自身的经历告诉所有人,她们为什么站出来。她们讲的每一句,都是我做普工时亲身经历过的。她们用最最朴实的话打动了台下每一个员工的心,我觉得她们很勇敢!而我,相比她们,却如此懦弱! 女工们的发言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感,火爆的场面令我毕生难望,长这么大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 此时,台上己经有50多位员工站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徐峰也站到了台上。陈胜利赞赏地看了看台上的人,高声说:“我宣布,樱之厂工会筹委会成立,台上人员暂定为工会筹委会会成员。现在,我们将代表大家同日方人员进行谈判,请大家今天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早上8:00在同一地点汇合,我们将把进展情况向大家汇报。在谈判之前,任何厂方或政府上来说话,我们都不答应。” 下面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好!”这个“好”传出很远很远,但人群久久没有散去 而此时,有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正在指挥两台摄像机忙碌地拍摄台上所有人员,有人认出那是FY镇TW村派出所的。其中有一个中等身材、走路象企鹅的人,就是派出所所长。 张声翔在台上问:“是新闻单位吗?是新闻单位的欢迎到台上来。” 没有人回答,两台摄像机还在狂拍。有男工上前阻止,他们恶狠狠地把镜头对着阻止的男工:“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 做为中国警察,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代表的是中国同胞的利益? 这时己是下午13:00,但大家不愿离开。直到陈胜利在台上宣布,工会筹委会成员也要在一起商讨下一步的动作,大家才陆续散去。 和我走在一起的于慧小声说:“在宣布成立工会筹委会前,陈胜利曾与深圳市总工会取得了联系,并询问员工自发成立的工会合不合法,市总工会给予的答复是完全合法,还叫工会同FY镇工会组织取得联系。陈胜利及时的与FY镇工会组织取得了联系,对方告知下午14:30左右会到樱之跟工会代表们谈话。” 我们才刚走到门口,樱之大门外忽然开进来一辆接一辆的豪华轿车,我大致看了一下,全是进口货,而这些车的主人正是所谓的政府官员。他们进厂门后,望都没望员工们一眼,直奔人事行政大楼而去。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看到,田中率领十几个日本高层匆匆赶往人事行政大楼,同行的,还有管帆和金自立。 人群中不时传来“汉奸”、“走狗”的叫骂声,现在只要站在日本人那边的,统统被称为“汉奸”。还好,我是接到田中命令打探情报,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我也在被骂之列。 饭堂所有厨工都参加了罢工,很多人只好叫了盒饭。虽然王磊一直对我很冷淡,他还是给我叫了盒饭,我顺势和他站在了一起。我们快吃完时,突然从厂门口跑过来两个穿得非常体面的中年人。因为保安也参加了罢工,所以大门是警察和治安员在把守。 两人径直走到我们面前,神秘地问:“你们是参与罢工的樱之厂员工吧,我们找你们找得好辛苦。”他们边说边自我介绍说,“我们是BA区电视台派来的,想了解一下罢工进展情况。” 大家都有些兴奋,以为终于等来新闻媒体了。但谈了几句就感觉到不对劲。徐峰警觉地问:“你们的记者证能不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他们说:“在车上,我们出去拿。” 于是徐峰和几个男同事跟在他们身后,没想到他们越跑越快,上了车马上开车绝尘而去。 王磊苦笑道:“日本人应对中国人的罢工很有一套,他们在国内都对这种情况推算了好多遍。这两个人,说不定就是他们派来的汉奸。” 听到“汉奸”两个字,我感到十分羞愧。但虽然我是个“汉奸”,现在却把田中的话置于脑后,一心一意为这次罢工担心起来。此时,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困难才刚刚开始。 下午15:00,FY镇工会的人来了,但并没有和员工代表谈话的意思,而是直接进入人事行政大楼。此时,外出吃饭的工会筹委会成员早就回来了。经过讨论,最终确定了12个人选,都是从刚才上台的代表中挑选出来的。还有一些后备人员,后备人员负责向谈判人员联系并汇报外面发生的情况。当12个代表走进人事部大楼谈判的时候,有二十几个政府官员正好从里面出来,挺着肥硕的肚腩走向员工聚集的操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那二十几个政府官员走到罢工者面前的台上。有一些了解情况的老员工立即走过去,告诉我们说:“他们想利用工会筹委会人员谈判的时候,向一些不了解情况的员工宣布和我们达成协议了,然后叫大家回去上班,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确实如此,因为那些所谓的政府官员,己有几个走到台下,随便在人群中抓了4个个子矮小的小女孩,逼着她们答应回去上班。 大家立刻感到情况危机,因为中国人一旦有人去上班了,另外这些人也会跟着去。后备人员立即走进行政大楼向谈判组的成员做了汇报,叫他们马上终止谈判。 与此同时,那帮政府官员中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两手插腰站在台上,自我介绍说:“我们是BA区劳动部门的工作人员,现在,我代表政府命令大家,马上回去上班!” 但是,并没有人理他。 真没想,金自立等人也跳到台上,和所谓的BA区劳动部门工作人员一唱一和。同时为自己辩解,说他没有收取任何人的任何入场介绍费。 他话音刚落,台下当即有工人指出:“金自立,你睁着白眼说瞎话!” 更多的人附和起来,有人甚至向台上扔起了小石子、树枝等物。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正在这时,12名员工代表之一的财务中心副经理吕之远从人事行政大楼走出来, 看到他,台下立刻掌声雷动,吕之远向大家宣布:“我叫吕之远,财务中心副经理,谈判正在进行,现在还没有达成任何协议,我们一定会尽力让厂方答应我们的诉求,否则,绝不复工!请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要配合我们的谈判。” 刚才混乱的人群立刻停了下来,因为还要谈判,吕之远又嘱付了大家几句,重新回到人事行政大楼。 第257章 从吕之远刚一出现在台前,TW村派出所那个“企鹅”所长,拿着DV在拼命拍他,后来还一直追到了行政部大楼里面。 一个女孩慌乱地挤过来和后备代表徐峰面前:“叫吕之远他们小心了,刚才我听到TW村派出所的所长说,要找个机会把吕之元他们弄进去。” 徐峰立刻吩咐大家:“看清楚派出所那几个人,以后吕之远等任何一个人遭遇不测,请所有幸存者为他们主持公道,那几个人脱不了干系。” 人群中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完了,没用了,当地政府都站在日本人那边了,这次罢工一定会失败。” 这正是很多人担心的,气氛一时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没人理他,BA区劳动部门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还在台上厚着脸皮不停的讲。他讲一句,大家就“嘘”一句,后来只要他一张嘴,大家就嘘他。“肥头大耳”似乎很不甘心,但还是闭了嘴。 因为谈判代表还在大楼内,所有员工们都坚持陪伴在外面。大家站了坐,坐了站,但没有人离开。直到23:00,代表们才拖着疲倦的身体从大楼内出来,员工们这才渐渐离去。 我正不知道该和员工一起离开还是回办公室向田中报告时,王磊一把拉住我,严肃地说:“跟我回去!“ 我心虚地说:“回去就回去,这么凶干什么?” 他小声但坚决地:“我不想给你做汉奸的机会!” 被他一句道破天机,我顿感无地自容,他一直怪怪地望着我,原来早就预料到我参加罢工的目的了。对我来说,田中很重要,这份工作也很重要,但田中和这份工作加起来,都没有王磊重要。我叹了一口气,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回到出租屋,他不停地抽烟,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告诉我,你今天参加罢工,是不是得到田中的授意,他想让你把内部情况汇报给他?” 我小声说:“没有。” 他冷哼一声:“还说没有?你之前一直反对罢工,并且,在技术部大楼所有中国人都参加罢工时,只有你一个人坚持留在办公室。要不是田中授意,你会变化这么快?” 我不满地说:“是又怎么样?就算你支持罢工,今天你不是也没站出来吗?倘若你象陈胜利、吕之远、张玉章他们那样有勇气站在台前,坚决支持工人罢工,你才有资格说我!“ 他呆了一呆,颓废地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我赶紧偎过去,安慰道:“对不起,我其实并不指责你。只是你也别怪我,好吗?虽然是田中授意我参加罢工的,但我绝不会按照他说的去做就是了。” 他沮丧地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如你所说,我确实太没勇气了,我的勇气,早在六年前就用完了。” 关于六年前的他,我一无所知,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我惊讶地问:“六年前?六年前你经过过什么?” 但他摇摇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这让我很不高兴。 第三天,罢工继续进行。 :00,罢工者就到齐了。先由几位代表向大家汇报了昨天同FY镇政府工会组织接洽的一些情况。由于今天来的员工非常多,所以代表们着重强调了大家的安全、现场秩序等等,并向大家宣读完了相关劳动法规。 陈胜利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我们的诉求是合法的,我们一定要通过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不要再去堵国道,不要同现场的警察和治安员发生冲突。我们今天一定会继续同日方代表谈判,争取达成协议,早日复工!” 他话音刚落,台下立即报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吕之远也动情地说:“我们要做到有理有据,为所有员工争取权益。” 和昨天一样,此时,TW村的“企鹅”所长正指挥几个人,忙碌的从各个方向拍员工代表的照片,DV、照相设备全用上了。 这次罢工非常有组织纪律性的。大家都自觉地排好队,没有任何拥挤,更无人大声喧哗。显尔易见的,“企鹅”和他下属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维护现场秩序。至于他们在维护什么,只有天知道! 接下来的时间,参加谈判的12名员工代表都上了台,逐一做自我介绍后,便发出早就准备好的签名表让大家签名,支持他们同日方谈判。刹那间,签名表就发了下去。有很多员工过来要,后来签名表不够了,于慧和几个文员就准备了一叠白纸让大家签名表示支持。 因为自身的良心,我不会做“汉奸”,但也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所以,在他们签名的时候,我故意找了个理由躲开。 签名的过程中,台下的人太多,场面一度拥挤。徐峰赶紧拿起扩音器对大家喊话:“请大家注意秩序,注意安全,一列列排好队,我们要让日本人看到,我们中国人是有纪律的,是团结的。” 他的话音刚落,16000人的队列倾刻间就排好了。想想真不容易,16000人哪。 签名后,大概10:00左右,员工代表准备到人事行政大楼去继续谈判。但台下的工人们强烈要求日方代表到操场上谈判。代表们商量了一下,陈胜利向大家宣布:“为了尊重大家的意见,也为了公正,我们今天的谈判就在这个台上,在16000多人的樱之员工面前进行!” 大家异口同声道:“好!” 吕之远说:“那就让我们的陈胜利去把日方代表请来这里吧。”又看了看员工后面的警察说,“请站出来一、二十位男员工,保护我们的陈胜利同志去大楼。” 一下子就上台100多名男工,陈胜利在这100多名员工的簇拥下,在在台下人的掌声中,浩浩荡荡地朝大楼走去。 到了大楼门口,在把守在门前的治安员简单沟通之后,过了一会儿,就看到总经理田中走了出来。在那100多个男工的对比下,60多岁的田中显得非常瘦小和苍老。我甚至看到,他以前挺得笔直的身板,看起来竟有几分佝偻。想到这个日本男人的诸多好处,我不觉难过起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不得不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呢? 可能日方代还是想让陈胜利等人进大楼谈判,田中和陈胜利在门口僵持了一下子,但是看到陈胜利旁边那么多的员工,日方代表还是同大家一起走向了操场。跟在田中身后的,有日方代表相本、松藤、“二鬼子”程万里、劳动部门人员、工会部门人员、村委会人员等等。 工人们看到陈胜利回来了,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此时台上简易搭建的谈判桌已经放好了。 现在是五月中旬,虽说太阳不是很大,但是慢慢烤下来也不好受。这样的环境,吃苦耐劳的打工者是不怕的,但是那些平时呆在空调房里“吸血鬼”今天就惨了。日本人状态似乎还好,特别是那些所谓的政府官员们,看上去都有些站立不稳了,肥胖的身体左摇右晃,个个丑态百出! 第258章 当双方谈判人员坐下后,谈判正式开始。我们就在台下看着。其时在谈判过程中,我一直在担心,田中身体并不是很好,年龄也大了,能否承受得住几个小时的谈判?谈判结束后是否要打点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无数人把青春都贡献给了樱之, 才有了樱之的今天,为什么南出青春的人连最后连应得的权益都没有呢? 每当谈判桌上有员工代表发言,就有一伙人就拿着DV在台下不断的拍,还穿着樱之厂的工衣,我一眼认出这TW派出所的,派出所长“企鹅”也混迹其中。 不仅是我,很多人都认出来了,就是就有后备代表问:“你们不是派出所的吗?昨天我看到你们穿着派出所制服,今天怎么都换上樱之厂工衣了?” “企鹅”立刻将镜头转向问话的后备代表。 后备代表大声说:“拍什么拍!鬼鬼祟祟的,你要拍就穿警服拍!” 后备代表话音刚落,很多工人迅速围了过去,旁边十几个警察闻讯赶紧过来驱赶,但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想驱开潮水般的人群,谈何容易? 台上的谈判代表们虽然看不清楚台下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意识到大事不妙。 陈胜利立该拿起扩音器向台下呼吁:“请大家保持克制,今天我们不要同他们发生冲突,大家马上回到原处!” 大家立刻转过身来,自觉的走回原处。想想真是后怕,要不是陈胜利及时制止了冲突,站在工人对立面的那些人在16000多人的面前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谈判继续进行,由于是一条一条在谈,要等所有的谈判完成后大家才会知道结果。而离谈判桌稍远的人就听不到具体在谈些什么,后面的人就不知不觉挤到了前面。由于人多,而且大都是女员工,谈判代表特别担心工人的安全,所以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的向大家喊话:“请大家配合谈判,站开一点点,不要拥挤。” 但工人们太想知道谈判进展了,谈判代表喊话的效果并不明显。 这时候,令人心酸流泪的一幕出现了,有个女工跳到台上,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为了我们自己,请大家安静。” 我不知道台上谈判的日本人及维护他们利益的政府官员是怎么想的,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许多女孩都哭了。工人们立刻回到各自的位置,再也没有人拥挤了。 樱之厂大门肯定只为部分单位开的,因为今天进进出出那么多的人,还有长驱直入的政府官员的豪华车、警车,没有看到门口的治安员阻拦。但在谈判进行中,大门口却一阵骚动,原来守在门口的警察和治安员拦着三辆车不让进。很快有消息传来,那三辆车上坐着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 根据谈判桌上陆续传递出来的信息,我们得知,双方虽然取得了一部分共识,但厂方仍有极重要的几点还没有达到我们要求。 第一,员工基本工资不得低于深圳市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50元/月(关外),基本工资不包括食宿费在内的任何其他费用。 田中总经理答:上报日本总部后决定 第二,炒掉人事部“金自立”、“韩路”两人。 田中总经理答:没有证据,要劳动部门收集证据后决定。 第三,依照《工会法》条例成立员工工会,改善良劳资关系 田中总经理答:樱之己有工会,工会为本地厂长,工会成员是各部门副总经理及经理。 第四,员工每月加班累加到达44小时后,公司不得强迫员工加班 田中总经理答:不加班可以,别嫌工资低。 第五,企业不与员工续签劳动合同时,必须给员工按1个月的基本工资乘以工作年限进行补助。 田中总经理答:不续签劳动合同是因为被解雇,按解雇论处,按照厂规,解雇没有任何补偿。 谈判进行到这里,任何人都明白田中缺乏诚意。例如,员工要求的50的基本工资,这是政府的规定,根本不需要进行谈判。另外,员工要求将被扣的200元伙食费在4月份工资中补回来,并承诺以后再不扣伙食费。说实话,在深圳呆久的人都知道,200元还活不过1个礼拜!可樱之就连这200元钱都跟员工斤斤计较,员工又怎么能安心的为樱之做出一流的产品? 为了最后没有达成协议的那几条,双方一直僵持了15个钟,但田中仍然没有答应。他的目光不断瞟向那些政府官员和警察,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通过那些政府官员、劳动相关部门给工人们施加压力,以便达到他的目的。 但不仅是刚才那个劳动部门的“肥头大耳”,只要任何一个政府官员张嘴说话,台下员工就“嘘”声一片。以至于后来,只要那些政府官员一张嘴,员工们就齐声“嘘”他们。最后,所有的政府官员都只好无奈地闭了嘴。 面对此情此景,他们是否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是人民的公仆,他们今天的高位,是人民给的。倘若他们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便也失去自己存在的价值了。 公仆,这个字眼曾经多么神圣。可惜,如今己经是个biaozi了。 15:30,前半部分的谈判宣布结束。这时候,所有人的都没吃饭。陈胜利、吕之远等12个代表在工人们的簇拥下,走到了工厂对面的一家饭店吃饭。我也随着王磊等几个技术大楼的同事走进那家饭店。饭店里很多人,特别是谈判代表们,他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谈判注意事项,气氛非常热烈。 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我迷茫地对王磊说说:“田中热爱中国文化,是个标准的‘中国通’。我一直认为,他对中国人很友好,真没想到,他对员工合理的要求,竟然寸步不让,好卑鄙!” 王磊苦笑道:“田中,毕竟是以利为目的的日本商人,我们能要求一个日本人对中国有多友好吗?我们能要求商人有多高尚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田中,不在于日本人,而在于我们的政府!” 政府?我苦笑着摇摇头。正在这时,从樱之厂大门驶出一溜长长的车队。那车有日方谈判代表的车,也有政府官员的,日方代表的车和政府官员的车首尾相连。望着那一溜长长的车队,我忽然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他们不会到同一家酒店、同一个包厢用餐吧? 我想很多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吧,刚才还很热烈的饭店很快安静下来,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1:00,后半部分的谈判开始进行。 谈判进行到晚上22:00,200元住房补贴还没有达成协议。因为太晚了,罢工者己陆续散去。劳动部门的人则趁机向员工代表们施压,所以在这样坚持下去,明显对谈判不利。于是,便有后备代表要求停止谈判,他们害怕留在操场上的员工较少,谈判代表的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但却被告知到了关键时刻,请勿打扰。 第259章 谈判一直拖到晚上24:00才结束,谈判终于达成了初步的意向。结束时,很多员工不放心员工代表的安全,一起护送所有的代表离开,代表们都没吃晚饭。 明天早上8:00,谈判继续进行。 我长舒了一口气,正想随人流一起离开,却找不到王磊的人了。我有些担心,王磊虽然在这次罢工中并没有抛头露面,但他和陈胜利、吕之远、梁洪权、张声翔、徐峰等人走得特别近。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手机却响起来了,我一看号码,竟然是技术部大楼的总经理室! 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他打电话给,我感到十分惶恐。趁人不注意,心怀鬼胎地跑到一个角落里接了电话。果然是田中,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苍老:“海燕,你在哪里?” 似乎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是田中的行政助理,他是让我打探罢工动向的,可我这几天不但连办公室都没去,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一名罢工者。显尔易见,我没有完成使命,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还在厂里?你有事吗?” 他疲倦地说:“我很累,上来帮我沏壶茶吧。” 我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小声说:“好的,我马上就去。” 除了警察和治安员,操场上己经没有几人了。我还是怕被人发现,小心翼翼往技术部大楼走去。但走到门口,还是被一个站岗的治安员拦住了:“站住。” 我只好拿出厂牌:“我是总经理室的行政助理,田中总经理刚刚打电话让我上去。” 那个治安员拿过我厂牌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还是另一个治安员过来和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放了行。 整个技术部大楼十分安静,己经整整两天没人上班了。我悄悄推开总经理室的门,看到田中小小的身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很是落寞。 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轻轻鞠了一躬,刚想说话,他却有气无力地说:“帮我沏一壶茶吧。” 我赶紧倒水、拿茶叶,一声都不敢吭,很担心他责备我这两天为什么不来上班。 但他并没有责备我,这越发让我不安起来。当我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他面前时,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苦笑道:“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们中国人真正团结起来,力量如此强大!这次,我们输定了!” 我安慰道:“不是你们输了,这些权益,也是工人们应得的。再说,即便接受所有罢工要求,工人们的待遇仍然很差。和日本国内同类工人的待遇,更是天壤之别。” 他把头摇得象拔浪鼓,冷笑一声,但正想说什么,电话铃声却急促地响起来。看到来电显示,他立刻精神大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了电话。我意识到什么,立刻自觉地退了出去。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吃惊地看到,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田中,似乎整个人都活泛起来,精神百倍、斗志昂扬。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刚接到的这个电话,与罢工有关。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罢工最后必胜的时候,但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 第四天,:00,谈判时间到了,但令所有人万万想不到的是,罢工前三天还在操场上频繁出现的田中等日本人,此刻却连人影都不见。 开始的时候,12个谈判代表还很冷静,一边四处寻找日本人,一边维护现场秩序。与此同时,有人在传阅张玉立写给全体员工的一封信,信的名字叫:《月薪一万六,我为什么要罢工!》 早晨,当我走进办公楼的时候,看到上万名生产部的兄弟姐妹们仍在操场上,用最无可奈何的办法—罢工去争取自已应得的利益,我的眼泪湿润了!这总不是个办法,公司的高层为什么不站出来解决问题呢?作为公司引进的一名高级工程师,还是电脑软件部的一名经理,我每月工资加奖金可以拿到一万八千多元。软件部是公司最核心的部门,承担出公司的产品研发和高端技术维护,员工的整体素质较高。几名同事对我说,何必呢?我们部多的能拿二万多元,少的也有三、四千元,争取的也不是我们的利益,参加罢工,说不定事后就会被开除,什么都没有了。 说一点犹豫都没有,那是唯心,但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决定站出来,哪怕他们开除我也好,只要不做违法的事,背后有一万多名兄弟姐妹们的支持,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怕的我们这些级别比较高的、对企业老板有重大影响的员工们不能够站出来,不能够组织起来,那些外国的企业老板们为什么拼命的压榨我们的兄弟姐妹们,拿我们樱之来说,普工每月拿着40元的底薪工资,每月还要扣掉200元的生活住宿费用,每天最少干十五、六个小时,挣到的也不过几百元,而且还天天受着公司保安的污辱,好像你做了贼—出入生产车间,保安们都要对你搜身,那种被人用手指强迫在身上捏来捏去感觉实在不好受。 他们—那些外国没有良心的企业老板们,就是摸透了我们中国人的心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然而,这次他们错了!我决心站出来,为我们的同胞争取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益。 当我主动站出来的时候,电脑部的同事也一个个响应起来,他们也站在了兄弟姐妹们这一边,接着,从电脑部到技术部,从技术部到财务部,16000名中国兄弟姐妹们终于团结起来,在强大的压力下,他们选出了自己的代表和厂方谈判。 5月21日上午,罢工仍在继续的进行着,当数万名员工进入操场静坐的时候,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进入现场,而我此时正站在操场前面的主席台上,用喊话器要求现场的员工保持冷静,不要做出违法的事情,刚开始还有点骚乱,大多数人甚至想和警察发生冲突,这时一名女代表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块白纸上用血写下:“为了我们自己,请大家安静。”上万名员工很快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我想我会被警察抓走的,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要在关键时候站出来,代表人民的利益。当我向兄弟姐妹们讲述我的孩子还小,等他长大的时候问到他老爸,那时为了16000名员工的利益,你是勇往直前还是做了缩头乌龟,我要告诉你,爸爸是勇往直前的,那是为人民的利益。台下顿时响起一阵阵掌声,而同时,那一百多名警察也向后面退了几百米,直至最后一个个散开。在无可奈何下,公司总经理和我们的代表当着一万多名员工的面,坐在了操场主席台设立的的谈判桌上。 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对于员工代表提出的要求,厂方被迫答应了几条,但仍有一些答应下午6点继续谈再作回答,胜利的曙光终于初现。我们仍会坚持到底,不答应员工代表提出的条件,罢工仍然继续。我们提醒那些靠中国良好的投资环境而又赚没心钱的外国老板们:赚钱要赚良心钱,不违反中国的法律。 我忽然记起一份资料,有人统计,深圳、东莞企业今年发生的千人以上规模的员工罢工就有30多次,但最后多以失败而告终。 第260章 东莞兴昂鞋厂的教训是深刻的,我们有5名兄弟姐妹进了大牢,就在樱之五金厂附近,有几间公司也曾发生过争取员工利益的行动,但最后也被政府和企业压下了。为什么,关键是我们没有组织起来,根本原因是我们这些职位较高的员工没有站出来,那些普通的、职位较低的员工们,他们只知道自己工资低,不明白低的原因,是企业的那些没有良心的老板们在榨取他们的血汗钱,不清楚如何维护他们的利益,对情况判断不清楚,没有策略,即便有点行动,警察一来就给吓住了,其实警察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只要我们有理有据,他们会站到我们这一边的,在罢工的员工中,也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员工的力量是最大的,较高职位的员工们是所有员工中有些知识的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我们更多员工的利益!当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受到压榨的时候,我们这些有些知识的人为什么不能够站出来,还有什么比压榨、羞辱我们的兄弟姐妹们的事情值得我们站出来的?不要高高在上,看到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受着非人的压榨,他们其实就是当代的包身工,我们良心何忍?樱之五金厂所有员工中的一部分有着较高知识的员工已经站出来,他们和普工员工走到了一起,胜利的曙光已经初现,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让那些不遵守中国法律,靠拼命压榨中国员工的外国企业中的寄生虫们去见鬼吧!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几个相识不相识的女孩抱成一团,哭得稀哩哗啦。在这一刻,我忘了工作,忘了田中,忘了家人。我只记得,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一定要站在自己同胞这一边!不仅为抗日战争中死去的亡灵,也为正在争取自己合法权益而努力挣扎的同胞。 10:00,日方代表仍然不见踪影,但厂门口却传来尖税的警笛声。大家顺着声音望去,全都吃了一惊:大批的防暴警察纷纷跳下车来,迅速涌进厂区! 很多人把目光投向谈判桌前的陈胜利等人,但陈胜利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整个厂区陷入死一般地沉静! 正在这时,厂内又开进来六辆豪华轿车,从车内走出来二十多个衣冠楚楚的人。大家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是前几天一直在樱之活动的的政府官员。这些人刚一下车,田中也率领一群日方代表,匆匆从日籍宿舍方向赶了过来。 人虽然还是昨天那些人,但今天,这些政府官员的态度尤为嚣张,热情地和日方代表寒暄,却看都不看台下的员工一眼。所有员工都愤怒地望着他们! 但不管怎么样,员工们还是希望谈意在能够正常进行下去。所以,员工代表迅速坐回谈判桌前。但令人意外的人,日方代表并没有坐到谈判桌前。 陈胜利刚要发问,昨天被员工们“嘘”下台的那个“肥头大耳”示意他停止,然后拿起扩音器,面对员工,明确表求:“厂方不能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你们的罢工属于违法,现在政府要求你们马上复工!”说完,还拿出一张公告,上面写着“罢工属实”的字样,还盖有FY镇政府专用章。 不但是工人,甚至连筹委会代表都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心理准务,所有参与罢工的人全都面面相觑! 但在片刻的沉静过后,工人们便变得激愤起来,有人甚至举起手臂高呼:“你们不答应条件,我们绝不复工!” 这一呼声立刻得到大家的共呜,越来越多的人举起手臂高呼:“你们不答应条件,我们绝不会复工。” 我也受到了感染,情不自禁举起手臂。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大,很响亮,好象发自肺腑一样! 员工们再次将那些政府官员和日方代表围了起来,甚至有人往台上扔东西,有人骂道:“狗汉奸!你们到底是为中国人服务还是为日本人服务?” 但代表政府官员和日方讲话的“肥头大耳”态度却非常强硬,好不容易等人群安静下来,他仍然坚持:“不复工马上开除!”并当场出示了一份由田中总经理签署的《关于辞退非法罢工者的通告》。 我清楚地看到,田中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看到这个通告,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田中今天之所以迟迟不出现在谈判桌前,是因为己经签署了这份《通告》! 我想起昨晚田中接到那个神秘电话前后的变化,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急转直下,绝对与那个电话有关。 无论原因如何,事实己经不容置疑:政府站在日本厂方那一边! 在搞清楚这一点后,所有参与罢工的人都变得垂头丧气起来。甚至连这次罢工的核心人物陈胜利、吕之远、张玉立及所有员工代表都前所未有的沮丧,一个个显得六神五主。 这时,日方代表、政府工作人员和极少数没有参加罢工的中方管理者开始分别对罢工的员工进行劝说,要求大家尽快复工,并恐吓道:“不复工就开除,以后深圳及珠三角所有单位都不会录用你们!” 有些胆小的女工被吓得跑回了宿舍,但那些劝她们复工的人又跟着去了宿舍,并逼迫她们在同意复工的表格上签名,女工们只好又胆怯地跑回操场。 僵持到13:00,激愤的员工纷纷走出厂区,聚集在厂门口的街道上,抗议政府强行复工。他们越聚越多,坐满了整条街道,很多人都没有吃中饭。 我有些犹豫,好几次想回到总经理室,象很多没有参与罢工的中方管理者一样,站在田中身边。但我知道,倘若那样做,我不但失去了做为一个中国人的良心,还将永远失去王磊。权衡再三,我还是和于慧他们一起,混在了罢工的人群中。 男工们有火无处发,于是就去砸医务室的门,他们早就恨透了医务室,卖的药比医院还贵,并且经常卖假药、过期药,医务室根本不是给工人治病,纯粹是为了挣昧心钱,不去还不行,因为请不到病假,就算请到病假,也要扣钱! 砸完医务室,他们就去砸福利社,他们早就恨透了福利社,外面卖五毛一只的牙刷,福利社要卖五元甚至更贵。同样的东西,有的比外面贵十倍甚至几十倍。漫天要价,不买还不行,因为普工几乎没有假期,上一次街都是奢望! 砸完福利社,他们又去砸饭堂。因为饭堂炒菜用的是潲水油;米饭发黄还有霉味;肉吃在嘴里味同嚼腊,并且几乎都是肥肉片子,很难见到瘦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们每天的伙食费是六元,饭堂承包人每天最少从他们身上赚去四元,一万多人就是四万多元,不知道这钱是饭堂负责人自己塞进腰包呢,还是和谁平分? 第261章 砸完饭堂他们又去砸宣传栏,因为宣传栏里,每天都要张贴一份前一天的罚款名单。除此之外,很多对他们不利的文件都是通过宣传栏张贴的。他们不知道恨谁,只有恨这个宣传栏。 砸完生活区一切可以砸的东西,他们又冲进厂区,遇到东西就砸,无论是生产车间的机器设备还是办公室的电脑。虽然厂内己有几百名防暴警察,但相对于16000名愤怒的人潮,他们显得太势单力薄了,根本控制不了愤怒的人们。甚至连警车也被石头砸得支离破碎,防暴警察和工人都有人受伤。 开始的时候,筹委会的代表陈胜利等人还竭力劝说大家冷静,当即又工人反驳:“在这之前,我听你们的话,一直很冷静,但现在才知道,冷静就是这样的结果!” 罢工者再次唱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他们甚至穿过警察的重围,走到了107国道,把三、四百米的107国道围得水泄不通,两边车辆都停了下来。防暴警察不停地驱赶他们,双方打成一团。开始时,因为防暴警察少,罢工者占了上风。 我跟在人群后面,不敢加入冲突的人群,害怕罢工平息后被厂方“秋后算帐”,但我也不敢回到厂区,害怕被人称作汉奸。好在,王磊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和陈胜利等人一起,不停地劝说大家冷静。虽然没有人听他们的,但他们还是拼命呐喊。 不一会儿,连续不断的警笛声再次响起,抬眼望去,又有大批的防暴警察赶了过来,甚至还带来了警犬。随着防暴警察人数的增多,撕打的人群更加混乱。王磊他们依然在不遗余力地劝说大家冷静,就在我暗自庆幸他没有加入时,忽然看到他旁边一个矮小男工和一个防暴警察撕成一团。矮小的男工显然不是防暴警察的对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就在防暴警察想把男工铐走时,王磊赶紧把那个男工拉起来,转身就想跑。但又一个防暴警察冲了上来,几个人再次打成一团。 我害怕极了,立刻跑上前去,但很快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防暴警察的人数仍在增加,警犬的狂吠让人毛骨悚然,罢工者很快从107国道被逼回厂区。这时,己经有十几个人被警察铐起来塞进警车。员工意识到大事不好,很多人想冲破防暴警察的包围逃走,这显然是徒劳的。于是人们只好选择退回厂区,离这些防暴警察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时,我看到工厂围墙外面布满形迹可疑的人。只要有外国人对罢工现场进行拍照,这些人立刻召呼警察前去制止。 我急切地寻找王磊,害怕他也被警察抓去。我看到熟人就问,但大家都自顾不暇,纷纷摇头。 慑于防暴警察的淫威,很多员工被迫躲进办公大楼或生产车间,我也只好退回技术部大楼。技术部很多人也回来了,他们大多衣衫不整,十分狼狈,纷纷寻找藏身之处。因为太多的人涌入,防暴警察立刻封锁了技术部大楼的前门。 正在我万分焦急之时,看到王磊也随着人群退回大楼。 我赶紧迎上去,催促道:“快点找地方躲,警察正在抓人,己经把前门锁上了。” 他慌乱地问:“那怎么办?” 我焦急地说:“快从后门跑出去。” 但刚下到二楼,便看到几个人退了回来:“后门也被锁下了。”那几个人说完便再次寻找别的出口。 我急得都快哭了,慌乱之间竟然碰到口依里的钥匙,灵机一动道:“我有总经理室的锁匙,快跟我来。” 他犹豫了一下:“不去,去了不是正好被抓吗?” 我拉着他就走:“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这时,楼下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间或有人大声喝斥。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迅速打开总经理室的门,和王磊一起躲了进去。 刚才的脚步声己经上了三楼,立刻,脚步声和叫喊声响成一团。一定是刚才那些没有跑出去的人被防暴警察抓去了。我吓得闭上眼晴,紧紧依偎在王磊怀里,我甚至听到他的心紧张地“怦怦”乱跳。 不知经历过多少个世纪,所有的声音才慢慢消失。我长舒了一口气,确信大部分防暴警察己经撤走后,才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但我还没走到门边,门却自动开了。我和王磊同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田中己经走进房内。 看到王磊,他怔了一怔,随即嘲弄道:“王经理,刚才看到你和防暴警察发生冲突,我还以为你很勇敢,没想到,最后还是做了逃兵!” 王磊的紧紧咬着嘴唇,我看到他的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准备出击一样。 田中也看到了,挑衅地说:“你相不相信,只要你胆敢动我一根指头,我马上喊警察进来抓你!到时候你会罪加一等,不但参与非法罢工,还无故殴打外籍在华商人。” 王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冷冷地说:“我承认,你们赢了!” 田中哈哈大笑,笑罢,又看了看我,自信满满地说:“我不但赢了这场谈判,我还要赢回阁下的女人。” 王磊恨声道:“你休想!” 田中轻蔑撇了撇嘴,把目光转向我:“海燕,现在给你一个最后选择的机会。你要么跟他走,你从此不再是樱之厂的员工,不再是我的助理,只能重新回到流水线做苦力。要么留下来,我会保证你一生衣食无忧,如果你想继续深造,我还可以送你去日本留学。“ 虽然王磊对我很重要,但田中的承诺,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在流水线打工妹和日本留学生之间,只有傻瓜才会选择前者。所以,当王磊期待地望着我时,我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他意识到什么,颤抖着声音说:“海燕,我们离开这儿!” 田中象一个狡猾的猎人,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王磊,皮笑肉不笑地说:“王经理,我赢了,你可以走了。” 王磊的脸瞬间由红变青,由青变白,象一头发怒的雄狮,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恨恨地望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瘦高的身影,想到他一点一滴的好,我的眼泪迅速涌进眼眶。 田中轻薄地挑起我的下巴,放声大笑:“中国女人,这就是中国女人,哈哈哈!” 在他放肆的笑声中,我浑身不由一震,中国女人?是啊,在田中眼里,我的选择不仅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所有的中国女人,甚至代表整个中国。 想到这里,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打掉他的手,大声说:“请你自重!” 他淫荡地笑道:“对,我应该自重。虽然你己经选择了我,但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床上夫妻,床下君子。’哈哈哈。” 第262章 他的笑声是如此刺耳,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冷冷地说:“你太自信了!在正义和邪恶之间,我选择正义;在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我选择中国。所以,在你和王磊之间,我选择王磊。” 田中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在他嘴巴还没合拢之前,我己飞快走出门去。 好不容易追上王磊,但他走得很快,连头都不回。 我在后面下气不接下气地喊:“等等我,你等等我。”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冷冷地说:“你回去吧,我不会给你幸福。而田中,除了婚姻,他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我急切地说:“可我,想要的就是婚姻。” 他生硬地说:“对不起,我也不能给你婚姻。” 我颤声说:“为什么?你并没有结婚,为什么不能给我婚姻?” 他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根本不爱你!” 我的心不由一沉,迅速跳到他面前,愤怒地望着他,嘶哑着声音说:“你说什么?请你看着我的眼晴,你再说一遍?” 他并不看我的眼晴,却再次重申请:“因为我根本不爱你!” 我命令道:“请看着我的眼晴!” 他只好很不情愿转过脸来,我立刻尖叫道:“你不爱我,为什么你的眼圈会红?为什么你会流泪?” 他咬了咬嘴唇,沉默好久,终于说:“因为,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愠怒地说:“我最后再说一次,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的!” 他足足瞪了我有三分钟。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大喊:“王磊,杨海燕,你还不快走,警察还在到处抓人呢。” 我吃了一惊,看到技术部的两个工程师正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来。王磊这才意识到身在险处,连忙拉起我的手,飞也似地向出租屋跑去。 刚一进屋,他便把所有物品和衣服胡乱收捡进行李箱和提包里。我立刻傻了眼:“你这是干什么?” 他头也不抬道:“离开这儿!你也快点,拿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 我一直是个节俭的人,哪一件都舍不得扔。所以最后,我整理出了满满两大皮箱和三个提包的行李。王磊无法,只好拉着一个大皮箱,将三个提包胡乱搭在肩上。我则拉着一只小皮箱跟在他身后。 出了门,我问他:“去哪里?” 他果断地说:“广州!” 我提议道:“不如去北京或上海吧,在广东我呆够了。” 他摇摇头:“这两个城市我都去过,很让人失望。治安最乱的应该是广州的东莞,贫福悬珠最大的绝对是深圳,腐败最多的是北京,而上海,不说也罢。” 正说着,我接到于慧电话,电话中,她似乎也很着急:“海燕,我们准备去广州,你们呢?” 我连忙说:“我们也去广州。” 于慧马上说:“徐峰怕现在做公车不安全,不如我们一起打车去吧。” 我征求王磊的意见,他肯定地点点头:“让他们过来,我们到路口拦过路车。行李太多,出租车放不下。” 跟于慧一说,她也爽快地答应了。四个人汇合后才发现,他们带的东西比我们还要多,这也难怪,我们才租房几个月,他们己经租房一年多了呢。 四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一路狂奔,看上去十分狼狈,但人一多,便不再象刚才那样恐慌了,徐峰解嘲道:“看,我们象逃难似的。” 这时,己是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街道上不时警车驶过。我们更加警惕起来,专捡比较偏僻的路段走。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带着行李的人面色惶恐地跳上公车,这些人,几乎都穿着樱之厂的工衣,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所谓的过路车,就是从广州拉货来深圳,然后又从深圳空车回去,司机为了赚钱,空车回去时,一般会沿路捎带行人。这个时候,正是过路车回广州的高峰期,我们很快拦了一辆广州的小四轮,连价都不讲,匆匆坐了上去。 就这样,在深圳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之后,我又匆匆逃离了它。 一路上,关于这次罢工,我们四个人有很多话想说,但因为司机的缘故,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于慧他们是奔他哥哥于涛去的,于涛在广州天河的SP村开了一家黑网吧。 听说我们在广州并没有熟悉的人,于慧热情地说:“不如一起去我哥哥那边吧,这么晚了,也不好找房子。” 我和王磊很是感激:“我们正愁到广州没地方落脚呢。” 徐峰苦笑道:“谢什么谢,一根绳子上拴着的蚂蚱。” 小四轮刚进广州市区就停下了,本想加钱让司机多送一段,但司机说,他还要赶回公司。没办法,我们只好又将大包小包拎下车,走到路边等公交车。这时,己经快11:00点了。在我们旁边,零零散散站着几个等车的人。 正等得不耐烦时,就看到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我们旁边一个IC电话亭边下了车。只见他们从各自的背包里拿出工具,走进了电话亭。开始时,我以为他们是电话亭维修人员,但后来越看越不对。只见他们扭开电话下面的螺丝,抽出一块象电路板的东西。 整个过程,他们动作熟练,神情自然。所有等车的人都看着他们,但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将那个象电路板样的东西和工具放回背包,只听其中一个人欢快地说:“搞定。” 于是两人走出电话亭,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电话外表并没有任何变化,便拿起电话,但电话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王磊赶紧将我拉开,责备道:“傻瓜,哪里还能打?别看外面好好的,里面早就空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我吃惊地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和徐峰并排站着,一只手却伸到徐峰身后,试图掏他的钱包。王磊大喊道:“徐峰,注意钱包!” 徐峰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口袋,“帅男人”的手没来得及从他屁股后面拿开,正好被他抓了个正着。徐峰虽然比“帅男人”矮半个头,但他以前练过武术,所以,“帅男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抓在手里,立刻动弹不得。 于慧问:“要不要送他去派出所。” 徐峰却说:“看看我钱包里东西有没有丢。” 于慧看完钱包说:“什么都没有丢。” 徐峰便放开“帅男人”,和气地说:“你走吧。” “帅男人”冷哼一声:“你还算懂事。”说完,扬长而去。 我和于慧齐声问:“为什么不把他交给警察?” 徐峰摇摇头:“把他交给警察,除非我脑子进水了。” 王磊附合道:“你做得对,要是真的送进去,说不定人家没事,你还要被关进去呢。” 第263章 我和于慧面面相觑,正在这时,公车终于姗姗来迟,我们赶紧提着行李跳了上去。 于涛租住在一个干净整洁的住宅小区里。我们到时,他也刚刚从网吧回来,跟他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二十初头的女孩子,两个看上去极亲热。于涛对于慧很好,嘘寒问暖的,对我和王磊也很热情,对徐峰,却非常冷淡。同样地,于慧连看都不看那个女孩一眼。 房间是两室一厅,一间主卧室一间客房。我们把行李放在那家客房里,便轮流冲凉。徐峰去冲凉时,我小声问于慧:“那女孩是你哥哥的女朋友吗?好年轻呢。” 于慧撇了撇嘴:“我哥哥早结婚了,嫂子正在老家生孩子呢,这个女人,是我哥养的填房。” 我看了看正在用手提电脑上网的王磊,苦笑道:“现在的男人真可怕,不知道以后王磊会不会这样?” 于慧自信地说:“我哥一直看不起徐峰,说他没房没车,但我不嫌弃,只要徐峰对我好就行了。所以,徐峰要是以后敢背判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很羡慕于慧,她有足够的自信说出这样的话。而王磊,虽然他对我很好,我总感觉怪怪的。他总说怕自己不能给我幸福,但和我在一起时,他又非常珍惜,仿佛前世欠了我什么似的,真让人看不透。 因为房间不够,轮流冲完凉,我和于慧睡在客房,王磊和徐峰在厅里打了地铺。刚才一心想着的是逃离深圳,并不觉得难过。现在望着满屋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我重又担忧起来: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这个住宅区虽然半新不旧,但交通比较方便。所以第二天醒来,大家商量后,决定先租住在这个小区内。但这个小区租金也贵得惊人,为了节约,我们四个人花2500元租下了一套两房一厅。 因为不清楚樱之厂现在的状况,我们每天都呆在房间里,不敢随意乱走。就连一向稳重成熟的王磊和大大咧咧的徐峰也变得如惊弓之鸟。他们每天都用手提电脑上网,我知道,他们想在网上查询樱之厂这次罢工网页或相关信息,但什么都查不到!相对来说,徐峰要好一些,晚上还会陪于慧到附近散步。但王磊,几乎连门都不出。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话也越来越少了。 每天天刚亮,我和于慧就起床了,然后到附近菜市场买菜。回来后,两个一起做饭。收拾完毕,就坐在客厅里边吃零食边聊天。开始时,我们还觉得很新鲜,但一个星期后,我感觉越来越无聊了。于慧也是,她提议道:“不如,我们去逛商场吧。天气热了,今年的新款夏装该上市了。” 我犹豫道:“王磊很谨慎,他让我尽量少出门呢。 于慧不解地问:“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王磊胆子怎么这么小啊?这次罢工,徐峰是后备代表,我还主动发白纸让工人签名。我清楚地看到,徐峰被TW村派出所所长拿着DV狂拍了好几次。要不是我拉着他躲进女厕所,他肯定也被抓了。所以,罢工一失败,我们就决定逃走。但王磊,他好象并没有引起警察注意,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 我分辩道:“警察想铐走一个男工,他把男工拉开了,和警察发生了冲突。” 于慧半信半疑:“哦,是的,听说当时只要和警察发生冲突的,无论什么原因,一律要被抓进去。” 虽然网上并没有任何关于这次罢工的信息,但通过樱之厂幸存同事的电话联系,我们还是零零碎碎地得到了关于这次罢工的消息。 这次罢工事件,很多人怕受牵连,有近四千人逃跑、辞职或被迫离厂。三百多人受到警方调查,这三百多人,是警方是根据现场录象、员工相互之间互相揭发挑选出来的。并且,厂方还张贴了告示,要求员工举报闹事者,知情不报者将受到严重处罚。经过调查,开除了一百六十人,还有二十多人仍在被警方羁留,这二十多人,有10名是那12个谈判代表。 虽然剩余的罢工者仍然没有复工,但经过几天的持续对峙后,群龙无首,员工中出现了两级分化,有的人动了复工的念头,有的人处在犹豫和矛盾中,还有坚决不肯屈服。但终于还是有人违心地复工了,然后,更多的人加入到复工队伍中。厂方又重新招进去大量新员工,很快,樱之所有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听到这个消息,王磊恨声说:“现在这个结果,绝对是樱之厂向有关部门塞了钱!否则,田中前后态度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天天反腐,却越反越腐。归根结底,腐败是由体制引起的!没有完善的政治体制,就是君子也会变成贪官;若有完善的政治体制,即便是小人也不得不清廉!” 徐峰苦笑道:“现在哪里不是一样呢?古人都知道乱世宜用重典,可我们现在倒好,法律只用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到有钱有势的人那里,就成了可以随意玩弄的木偶了。我们县有一个副县长,听说他是在中央有人,贪了好多钱,家里那个富啊,听去过的人说,简直就象皇宫,七姑八大姨都跟着沾光。他长期在县内一家高档娱乐场所消费,欠了几十万,一直拖着不想还。那家娱乐场的老板就到县政府要,还是要不到,就把他举报了。可被双规隔离审查并拘役后,不到半年,重又调到另一个县做县长了,官比以前做得还大。而那个举报他的娱乐场所老板,却在医院里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磊摇摇头:“一个把贪污腐败当作习惯的社会,一个把任人唯亲当作习惯的社会,一个不尊重最底层劳动者的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就比如那些政府官员和警察,拿的是我们纳税人的钱,到头来,却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徐峰无奈道:“可能他们以为,他们拿的不是我们纳税人的钱,他们是靠企业养活的吧。” 于慧撇嘴说:“那他们有没有想过,没有千千万万的打工者,哪来的企业?” 王磊冷笑道:“他们才不管这些呢。我早就明白,所谓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实际上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取之于民倒是不假,但并不用之用民,而是用之于当权者的钱包了,用之于公仆们的吃喝玩乐了,用之于新闻媒体的黑白颠倒了,用之于这个社会的‘和谐’了!所有这些,不知道政府怎么想的?” 徐峰讥刺道:“政府进什么?政府就是人组成的,追根求源,一切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我刚大学毕业那年,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工作,整天自怨自艾,想到的就是考几张资格证。现在我才意识到,大学生的失业问题,其实是和国家的贸易政策、教育改革以及中国在全球国际分工的地位是密切相关的。所有这些,都是由人决定的!” 第264章 王磊附和道:“是啊,说到底,腐败是一个社会问题。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没有制约腐败的体制和环境。现在的体制和环境,想让人不出问题都不可能。为什么我们国家腐败那么多,而德国腐败几乎不存在,因为没有滋生腐败的土壤!现在社会存在的主要矛盾,就是腐败!” 他们三个人都是上过大学的,而我没有,所以,一般他们争论这些比较深刻的问题时,我总是很自卑,极少发言。但是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怯怯地说:“我们上学时老师说过,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 王磊意味深长地问:“那你认为,当今社会,腐败是最大矛盾吗?” 我惶恐地点点头:“当然是,你什么意思?” 徐峰哈哈大笑起来:“王磊的意思是,如果最大矛盾不是主要矛盾,那么,什么是主要矛盾呢?” 我望着他们,感到十分茫然:是他们错了,还是老师错了? 幸好这时,于慧招呼我:“海燕,我们吃饭吧。看他们两个,越说越不象话了,只有吃饭才能把他们的嘴堵上。” 我正为刚才浅薄的话感到羞愧,赶紧狼狈万分地跑进厨房。 半月后,除了那二十几个被警方羁留的人没有消息外,一些逃跑的人,很多重又进了新公司。似乎,也并没有谁去找他们麻烦。直到这时,王磊和徐峰才松了一口气,我们开始尝试在网上或人才市场投个人简历。 徐峰最先找到工作,是国内一家著名的民营企业,离我们的出租屋并不远。只是刚入职就开始没完没了的加班加点,这让他很是郁闷,一下班就对我们大吐苦水:“命苦啊,刚离开狼窝又跳进虎穴!” 与此同时,于慧也进入一家公司做跟单员。这让我很是奇怪:“你为什么不去应聘文秘方面的工作呢?你以前可一直是做这行的。跟单员比文秘要辛苦得多。” 于慧沮丧地说:“我都26岁了,要是做文秘的话,撑死再做四年。四年后就很难找工作了。跟单虽然辛苦些,但发展潜力大啊,赚钱应该也多一些,钱多到烧手了才能咬咬牙结婚买房呀。” 结婚买房?是啊,我也该结婚买房了。 王磊很快也在一家美国人开的公司找了一份工程部经理的工作,虽然工资和在樱之厂并不多,但严格按照每周五天的工作制,并且加班较少。不过这个厂,工人依然需要加班加点,只是劳动法贯彻得比较好,无论是底薪还是加班费,都是参照劳动法的计算方式。 最后,只剩下我了。 我原以为,以我在樱之厂做过总经理助理的经历以及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即便不能坐到樱之厂那样的好职位,但最起码,找一份普通的文员工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但是,真的开始找工作,我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我己经25岁了,本来这个年龄是做普通文员的极限。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文凭,一个高中毕业生,又没有过硬的专业技能,想在广州找一份办公室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算做假文凭,现在象样点的公司都有了证件测试仪,太差的公司倒是不需要测试,但那样的公司进去也没多大意思,更别提发展了。 几经周折,还是找到了一份声讯台主持人的工作,当时看到“主持人”三个字,我本来有些怯场。但招聘启示上的要求却非常简单:女性,1-25岁,高中以上文化,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五官端正,声音甜美。这样的条件,我当然符合,便鼓起勇气递上了个人简历。 负责招聘的一个眼晴细长的漂亮女人,“细眼晴”看都没看我的个人简历、身份证甚至毕业证,就果断地录取了我。我在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担忧,害怕和以前东莞那家所谓某权威机构的专题部采编一样,挂着羊头卖狗肉。好在和我同时被录取的,还有一个叫叶苗的湖南女孩。叶苗和我同岁,是本科文凭,又有两年的广州工作经验,肯定比我见过更多世面,连她都没有异议,看来这份工作应该不错的。 谁知,第二天上班便知,所谓的声讯台主持人,就是在一栋楼盘里租了四房两厅,厅内装着几十部电话,我进去时,这些电话不停地响起,屋内十几个女孩手忙脚乱地接着电话,用甜得发腻或黄得下流的话和对方聊天。 那天招聘我们的“细眼晴”明确告诉我们:“你们的工作就是陪聊,然后按照通话长短来收提成。”然后,她又指着一个矮胖的女孩告诉我们,“这个女孩极会抓住客人的心理,每月都可以拿到一万元提成呢。” 说完,便让我们把东西放进洗手间隔壁的一个房间。虽然我不需要住宿,但叶苗需要,我就帮她提着东西。小小的房间内竟然放着四张铁架床,又脏又乱,和我以前在流水线上做普工的环境差不多。 这时,我己经下定了放弃这份工作的决心。如果是以前,这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被生活所逼,我会做下去的,就象在那个专题部做下去一样。但现在,我有了王磊,如果再和客人说那些暖昧的话,即便工资再高,可我怎么对得起王磊呢? 所以,我把东西放在一张床上,小声对叶苗说:“这份工作太不光明正大了,我们还是不要做了吧。” 没想到,叶苗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行,我得做下去。” 我疑惑道:“以你的学历和经验,不愁找不到工作,为什么要做这个呢?” 她苦笑着说:“因为我身份证丢了,连户口都没有,没法重办,所以不好找工作。” 我惊讶极了:“没有户口,怎么可能?” 听了这话,她神情立刻变得激动起来:“我是在广州上的大学,上学时,学校说为了方便管理,把户口统一迁到学校。毕业后,我找了一份工作,你知道,这边一般公司是不可能给解决户口的。按规定,学校可以保管两年,但学校和人才中心勾结,一定要我们去人才中心存档,否则打回原籍。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人才中心赚存档费。但我有一个表姐,就是毕业后把户口放在人才市场,后来身份证过期,再想重办,却找不到户口和档案了,有的说在人才市场,有的说在老家,结果去这两个地方找,又都没有。我们是外来工,户口和档案挂在人才市场,不但每年都要交保管费,也总不是办法。于是,我就想把户口迁回老家农村。但村委会说,我己经上了大学了,是非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不能再迁回村里。于是我就在广州和湖南跑来跑去,受了多少冷眼和屈辱啊,做的却都是“无用功”,现在我的户口和档案还放在自己手上呢,我的很多同学也都在为户口发愁。真没想到,上了大学,我们倒变成名符其实的“黑户”了。更倒霉的是,从上一家公司离职后,我的身份证放在包里又被偷了,没有身份证,好的公司都进不去,就只能进这种不正规的公司了,万恶的户口制度,真是害死人了,害了一代又一代!” 第265章 说到这里,她眼泪都出来了。我不由暗自庆幸:幸亏当时没上大学,否则,或许现在我也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户”呢。“黑户”不好找工作不说,以后结婚生孩子都是个麻烦事。 我刚想安慰叶苗几句,门外却传来“细眼晴”不耐烦的催促声:“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出来,没看到外面忙死了吗?” 我和叶苗赶紧走了出去,外面一连串的电话声震得我耳朵发麻。只接了两个电话,我就以肚子疼为由,匆匆逃了出去。 放弃这份工作,意味着我又要走在找工作的路上。走在街上,我真想大声呐喊:“我不想找工作了,一点都不想!” 想想真是悲哀,这几年来,我始终处于工作和找工作的状态。可打再久的工又有什么用呢,从前一家公司跳出来后,仿佛终点又回到,我还在原地踏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拼死拼活打了五年多的工,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我家里还这样穷,我甚至没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二叔。我再也不想打工了! 可不打工,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每天都在为找工作奔波。但一个25岁的女孩子,没有大专以上文凭,没有过硬的技术,想在竞争激烈的广州市内找一份体面的办公室工作是何其难啊?很多时候,人家连我的简历都不收!连工作都找不到,我越发地自卑起来。 而王磊却并不在意。相对于找工作而言,他认为我更应该做的是学习日语,似乎学日语比找工作更容易似的。可我连工作都没有,哪有心情学日语呢? 他因为工作轻松,人也精神了不少。可越这样,越让我担心。以前,我不认为学历会对爱情造成什么影响,但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了。 特别是有一次,我找了一天工作无功而返,在回小区的路上,却看到王磊和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子并肩走进小区,我的心,猛地紧缩起来。 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女孩的身材很高,和瘦高的王磊很般配。而我,却刚及他的肩头。很快,女孩走向另一栋房,我听不到她说什么,但从她的神情看,似乎很愉快,王磊也是笑眯眯的。 我不知道怎样走回房间的。刚进房间的王磊回到看到我,惊喜地说:“我也刚到呢,怎么没看到你。” 我冷冷地说:“你当然看不到我,因为你在看别的女人!” 他一怔,走过来刮了刮我的鼻子:“那是公司同事,人家早就和老公在这里买了房子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担忧地说:“就算现在她有老公,以后还会有很多没老公的女孩子呢。你要是给我戴‘红帽子’,我怎么办啊?” 他好奇地问:“什么是‘红帽子’?” 我白了他一眼:“你给你戴的是‘绿帽子’,你给我戴的就是‘红帽子’。” 他哭笑不得:“你放心,我没那么多精力。” 我撅了撅嘴,低声说:“我才不信呢,我要结婚。”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女人的青春太容易流逝,爱情太不可靠,没有什么比婚姻更重要的了。爱情若剥离了生活,就变得脆弱不堪;爱情若没有婚姻做诠释,等同于一场游戏。 所以,爱情如同怒放在枝头的鲜花,不过是瞬间繁华,转眼即逝,虽然足够妖艳,却无法永恒。随着时间的流失,爱情渐渐消瘦,如果不能让婚姻丰满,爱情最终会象过眼云烟,连痕迹都不留! 虽然我想结婚,但总归,我是个女人,所以一直等着他开口,他一直不提,我只好提了。 没想到,一提“结婚”两个字,他立刻气短,走过来拥住我:“听话,现在结婚时机还不成熟。” 我生气地推开他:“我都那么大了,还不成熟?等我熟得掉到地上,你还会娶我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一定会娶你的!” 我简直要发狂了,但说完这话后,任我怎么问,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虽然对这个结果我不太满意,但无论如何,有了这个承诺,我也略略放下心来。 只做了十多天,徐峰就忍受不了那家民营企业没完没了的加班,主动离职了,连一分钱都没拿到。他又在番禺找到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于慧不想跟徐峰分开,便主动放弃了那份跟单员的工作,准备到番禺租房,只等以后徐峰工厂招工时,她再去应聘。 临行的前一天,我陪她去逛街。但在商场里买衣服的时候,她总嫌那些衣服的款式不好。这让我很是惊讶:“广州的衣服你还嫌不好?那你还想到什么地方买衣服?” 她正色道:“香港。” 虽然她和徐峰的工资都不低,但以他们的收入,去香港消费还让我有些吃惊:“徐峰这么大方?” 她撇撇嘴:“他才没这么大方呢,每次去香港,都是我哥带我去,别看我哥是开黑网吧的,比我们都有钱。” 我可从来没想过去香港呢,不由酸溜溜地说:“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啦?” 她沮丧地说:“以前都是我妈在家托熟人帮我办港澳通行证,在公安局办的,几十块钱就行了。可现在,公安局不办了,都让旅行社代理,办一个要几百块钱,我妈舍不得几百块钱呢,真小气。” 我叹了一口气,人跟人真是不同,和我相比,于慧真是太幸福了。不但家庭和睦、工作好找,感情也很顺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出来,于慧提议道:“我哥开的黑网吧就在这附近,他现在肯定在网吧,不如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点点头,随她下了车。在进入黑网吧所在的“城中村”时,我看到楼和楼紧紧相挨,和以前在深圳看到的那种“握手楼”如出一辙。这个“城中村”有一条比较宽敝的路。可惜,现在正在修路,水泥和沙子堆得到处都是,水泥和沙子的尘埃夹杂着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人人怨声载道。 于慧怒道:“还在修还在修!好端端的一条路,都折腾好几年了。我刚来广州就看到他们在修,第二次来又开始重修,第三次再来还在修。你看这次,又在重修了,我都不知道这条路到底修过多少次了?” 我轻笑道:“己经习惯了,要是不修路,那些人到哪里赚钱呢?他们不变着法子赚钱,纳税人的钱就花不出去了。” 说完这话,我忽然感到吃惊,什么时候,我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了呢?什么时候,我开始站在政府的对立面思考问题了呢? 我跟着于慧在拥挤、破败的城中村转了好久,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于涛开的黑网吧。网吧连名字都没有,卷闸门拉了下来,卷闸门正中又开了一个仅容一个过去的门,并用半截布透明塑料布挡着。 第266章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于慧后面,撩开塑料布走了进去。立刻,一股热浪迎面扑了上来。屋内很黑,大约只有三十几个平方,到处都是乌烟瘴气,充斥着各种各样怪异气味,沿着墙用木板隔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就放着电脑。很多上网的男人都光着膀子,只穿短裤。 正在收钱的于涛看到我们,连忙招呼我们上网。走近一看是于慧和我,不免有些失望。于慧扫了一眼正在上网的人,笑着问:“人挺多的嘛。” 于涛谦虚道:“今天不是周未,不算多。要是周未,屋里都要站满了呢。可惜房间太小,只能放下这几台电脑。” 这时,有人喊于涛过去修理电脑,于涛走开了,我不解地问:“这么小的网吧,能挣多少钱啊?还有钱养填房?” 于慧得意地回答:“这你就不知道了。虽然每小时的上网费只有两三块钱,但一台电脑24小时算下来,最少也有四五十块钱。别看这房间小,里面也有四五十台电脑,你自己算算每月可以收入多少?” 我心里不由一动,如果我也能赚那么多钱,哪里还需要去找工作?当即脱口而出:“这么赚钱?比上班划算多了,我也要开网吧!” 于慧白了我一眼:“你以为网吧什么人都可以开么?听说要收好多这费那费的。” 我坚决地说:“我不管,我就要开网吧。”然后便央求于慧,“等一下你帮我问问你哥,主要交哪些费用好不好?” 于慧无奈,只好答应了。 于涛再回来的时候,于慧便撒娇地问:“哥,开网吧都要交哪些费用啊?” 于涛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小声说:“上网费、房租、水电,保护费、公关费等等等等。” “上网费、房租、水电我知道,什么叫保护费、公关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是黑网吧,没有营业执照。保护费就是进贡给派出所的,每个月1000元,少一分都不行。公关费就是如果有人来没收机器,你想把机器拿回来的话,就需要公关,所谓公关就是花钱,这个多少就难说了,主要看你遇到的人贪不贪。比如刚开业时申请网线,我拔打1000号,接线员一听是黑网吧安装,直接提出,要给一千元小费才能安装。拿了钱,他们还说是担了风险的,因为电信一般不给黑网吧安装网线。” “那就直接办一个执照呗,你又不是没有钱?” “你知道办一个执照要多少钱吗?” “你都在家里买两套房子了,我不信你会没钱。” “办一个执照比在家里买两套房子还贵!一个网吧执照最少50万,还得有关系!” 我吃了一惊,道:“真的吗?这么贵啊,为什么这么贵?” 于涛苦笑:“没办法,上面查得紧。能拿到牌照的都是有背景的人,网吧里最少有一两百台机器,什么额外费用都没有,每天早晨只要打开门,钞票自动就流进来了。象我们这样一没钱二没权的,就只能开黑网吧,不过现在黑网吧基本都没得开了。” 虽然网吧是开不成了,但“做生意”三个字却在我脑子里扎了根。所以回到家,我对郑重其事地向王磊宣布:“我再也不去找工作了,我要做生意赚大钱!” 他苦笑道:“天真!一没有钱二没有权,不会投机倒把,不会坑蒙拐骗,那生意也是你做得来的?再说你又没什么经验。” 我坚持道:“经验是累积的,如果不做我永远也没有经验。” 他摇摇头:“你有资金吗?” 我撒娇地说:“我没有你有呀。” 他脸色立刻大变,但还是坚决地说:“我绝不同意你做生意!” 我不死心,哀求道:“你就让我试试吧。我没有文凭,就算在樱之厂做到总经理助理,现在一切还要从头开始。今年我都25岁了,你知道,25岁的女孩想找文员的工作,年龄己经偏大了呢。” 但他毫不妥协:“我不想让你做这种最后肯定是失败的投资。” 我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进厨房准备晚饭。 虽然王磊不同意,但并没有动摇我做生意的决心。我一边在厨房炒菜,一边暗暗计算做什么生意投资比较小,风险比较低。但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吃饭的时候,王磊看我紧皱着眉头,以为我还在生气,便讨好地说:“海燕,你炒的菜真是越来越好吃了。” 听了这话,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对,开快餐店! 虽然以传统的观点,开快餐店并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在的社会,早就不分职员贵贱了,只要赚到钱就行。不要说国内许多从事餐食的人一旦发了家,也会被人称为企业家。就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洋快餐,不也沾上了“快餐”两个字吗? 再说,开快餐店是对技术及资金要求极低的一个行业,非常适合我这样的初入商海者。这样一想,我越发坚定了开快餐店的决心。 第二天,徐峰和于慧就收拾东西搬走了。分手的时候,四个人都很难过。特别是王磊和徐峰,他们几乎是同时进樱之厂的,五年的相处,比亲兄弟还亲。但这一分手,虽然感情还在,但各自又有了新的生活和交际范围,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见上一次面呢。 他们走后,便空了一间房。因为现在住的房子离王磊的公司很近,所以我们决定租下去,过几天把我妈和我弟接来广州玩。 虽然我对开快餐店志在必得,但为了让王磊措手不及,我并没有告诉他,而是以找工作为名,每天到大街上寻找适合开快餐店的铺子。 我首先看中的是一家转让的快餐店。虽然房屋有些老旧,但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大约四十多个平方。隔出来三分之一用作厨房,厨房左侧是洗手间,右侧是楼梯,楼梯直通上面的阁楼。和很多店铺一样,阁楼可以住人。 虽然我有轻微的恐高症,但还是战战兢地爬到阁楼里看了一下。阁楼很矮,应该不到一米五,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直接坐在由几块木板拼成的大通铺上。再加上天气炎热,我连气都喘不过来,赶紧连滚带爬地回到地面。 这时,正是吃午饭的高峰期,店里客人很多,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我也有些饿了,便要了一个七块钱的香菇炒肉丝。香菇和肉丝都切得极细,不用说,肉是冷冻肉,按我做饭的经验,两样加起来,最多两块钱。油放得很多,颜色却不正,肯定是潲水油。米饭虽然没有霉味,但米质有些发暗,味同嚼蜡。也就是说,一份七块钱的快餐,最少可以赚五块钱! 吃过饭,我到外面胡乱逛了一圈,再回来时,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我问正在擦桌子的老板娘:“是不是这边生意不好你才转让的?” 第267章 老板娘连声说:“哪里啊,生意好得很!要不是我大女儿在老家订婚了,再高的价我也不想转。” “转让费多少?” “铺租每月两千五,预交两个月铺租,转让费三万,总共五万五。” “转让费这么贵?就你这些旧桌椅,哪里值啊?” “这没办法,我们从别人手里转过来就是三万。” “是不是我交了转让费和两个月铺租,这个店就是我的了?” “不行,还要送红包,不送人家不让你开店。一般开一个店要送八千到一万五吧,主要是按店铺面积来算的。” “红包给谁?房子不是私人的吗?” “村街道办。” 忽然想起于涛的黑网吧,虽然网吧和餐饮风马牛不相及,但关于塞红包这个环节,却是大同小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面墙,除了六台黑乎乎的风肩,什么也没有。我又问:“你们怎么没有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呢?” 老板娘不以为意道:“没办,这附近开店的都不办。办那些乱七八糟的证,没一年半载的办不下来,不知要跑多少趟,还要花一两万元块钱。” “没证,有人来查怎么办?” “有人来查提前关门就是了。” “工商税务要不要交钱?” “工商税务每月三百多元,村街道办每月一百五。” “没办营业执照证也交费?” “当然,他们会开收据。” “交了他们就不会进店来检查了,是吗?” 老板娘很不耐烦道:“平常他们不来查,上面有统一行动了就会来查。你看上去也不是笨人,平时眼神活点就行了。看到工商、税务、派出所、街道办、消防局、卫生局等等的车子开过来,马上关门。要是被查到了,轻则没收东西,重则把店铺给砸了,再贴封条查封!” 正说着,又涌进来四、五个客人,老板娘立刻撇下我,麻利地给客人端茶送水去了。 我大约算了一下,自从我进店到现在,不过一个小时,最起码有50人涌进店里。虽然我并不打算真的转租这个店,但却得出一个结论:快餐店生意很红火。这样的结论,更坚定了我的开快餐店的决心。 但我不想白白损失一大笔转让费,考虑再三,决定找一家空铺自己装修。 很快看中一家正在招商的商铺,所谓招商,并不一定要买,也可以租。这家商铺是一家房地产公司投资的,据说房地产公司的后台老板是SP村的村长。一个普通的副村长居然有这么多房产,这可是很大的一笔的资产呀。不过想想也是,倘若不是村长,怎么可能盖得起这么多房子呢? 商铺己经进驻了一家大型超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招商处门口铺着猩红的地毯,里面布置得金壁辉煌。门口摆放各种各样的花篮,把整个招商处点缀得如花团锦簇一般。 这样盛大的场合,应该都是有钱人出入的吧,我感到非常自卑,徘徊在门口,不敢进去。但想到如果不开店的话,我只有再次出去找工作。前几次如恶梦一般的找工经历让我心有余悸,最终,找工作的恐惧终于战胜了自卑,我故作镇静地跟在一个保安的身后走进了招商处。 一看我进去,立刻有一个漂亮高挑的女孩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热情地问:“请问,你是买铺还是租铺?” 我小声说:“租铺。” 女孩回头对一个向秃顶的中年男人喊:“倪经理,租商铺。” 倪经理冲我微微一笑,同时拿出一张商铺布局图和价格表放在我面前。如果买的话,每平方要6000元,鬼才买得起呢。如果是租,位置好的店铺,每平方月租200元;位置不好的店铺,比如美食一条街,每平方月租也要110元。 我比较了一下,美食一条街还没租出去的商铺,面积最小的也是66个平方。也就是说,即便我租下面积最小的这个店铺,每月租金也要7260元,还不算设施维护费、卫生管理费、税务等等乱七八糟的费用。另外,在入驻商时前,还要交五万多元的入场费和四个月近三万元的押金! 这样的价钱,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奈地说:“你们简直是抢钱。” 倪经理苦笑道:“抢什么钱啊?你没听别人说呀,房地产商只是政府手里的丫环。” 我忽然想起了李玉莹所说的建筑面积和实际面积,便问他:“你们的建筑面积和实际面积百分比是多少?” 他大约己经看出我不会租了,便很不耐烦道:“6%,这是行规。我们还算低的,有的公司更高。” 这时,又进来一个肚大腰圆的家伙,手是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一看就是很有钱的样子,倪经理冲我点点头,立刻迎了上去。 我叹了一口气。但如此昂贵的租金,我哪里负担得起?虽然王磊有点积蓄,但那钱都是他省吃俭用剩下的。再说,他答应不答应给我做生意还是个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答应,我自己都不会答应。虽然这家商场的地势极好,但我还是不得不放弃了。 就在我做生意的决心动摇之时,忽然在一个还算热闹的路段看到“店铺出租”的字样。我当即拔打了房东留下的联系电话。房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本地男人。他开了店铺的门,我看到,大约有三十多个平方,以前是做服装生意的,上面也有阁楼。 店铺所在的位置,除了斜对面一家拉面馆,并没有别的餐饭类店铺,这让我很满意。但房东坚持每月房租四千元,无论我怎么请求,他一个子儿也不让。 我算了一下,每月四千元,预交两个月租金做押金,买地琪桌椅灶具,即便加上装修费,也可以控制在两万元以内。何况,这八千元押金,以后还可以退的。也就是说,我前期只要投入一万两千元的资金,就可以开店了。然后,再请一个厨师和洗碗工,而我负责收银、倒茶水及收盘子的工作。 我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大把大把的钱财流入我的口袋。因为害怕房东把店铺租给别人,我当即付了200元的订金,房东则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交了钱,我立刻打车回出租屋。王磊己经下班了,正光着上身站在厨房里炒菜。看我回来,高兴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公司招收一个总务文员,你有人事工作经验,应聘绝对没问题。” 我笑嘻嘻地说:“我才不去呢,总务文员最没出息了,不要说总务文员,打工都没有出息,我再也不想打工了,再也不想被人称作打工妹了,我要自己做老板!今天看中一家店铺,我要把它租下来开快餐店。” 他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原来这段时间你没有去找工作?” 第268章 我认真地说:“我算了一下,前期投入只要两万元,还有八千元是押金。也就是说,我只要投入一万二装修房子及购买桌椅灶具就可以了。然后请一个厨师和一个洗碗工,我负责招呼客人。” 他坚决地说:“我不同意!” 这个时候,我整个脑子都被做生意填满了。听到他口气如此强硬,也动了气,没好气地说:“开这个店用的是我的钱,不要你管!” 他火了:“我明确告诉你,绝不同意你开这个店!” 真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我气急败坏道:“我又不是你老婆,你同意不同意与我无关!我们分手,我马上出去找房子,找到房子我就搬出去!” 我边说边偷眼看他,希望他能让步。但他脸色铁青,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这让我极度失望。 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第二天,也就是7月16日,我就跟房东签了合同,合同期为一年。 然后,我回到小区,胡乱收拾了一下行李,给他留了一张纸条:“我己经和房东签合同了,我一定要做生意!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分手吧。” 我这样做,其实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想迫使他答应我开快餐店的事实。另一方面,想试探一下他到底爱不爱我。因为一直以来,他都非常回避结婚这两个字。倘若这个男人根本不愿意和我结婚,就算我再爱他,又有什么用呢?我一直认为,判断男女双方是否相爱的标准就是婚姻,倘若对方口口声声说爱,却始终对婚姻晦深莫测,这样绝望的爱,不要也罢。到最后,只能空留一身伤疼,比如沈州。我己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当天我就搬到了阁楼上。虽然离开了,但我还是抱有某种希望的。我想,他晚上回家看到那张纸条,倘若他真的爱我,必然会打电话给我。倘若他不找我,说明并不爱我,我离开也是对的。 店铺里很闷热,阁楼也不透风,到处都是蚊子,并且很潮湿。虽然环境恶劣,但对于睡过薛雪家阳台的我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想起和王磊那个干净、整洁的房间,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更让我不是滋味的是,他竟然一直到十一点才打电话给我,声音很是焦急:“我刚和同事吃饭回来,你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在哪里?” 我故意轻描淡写暗处:“现在店铺里。” 他不满地说:“你做事这么冲动?” 我冷笑道:“倘若你答应今年和我结婚,我就不会这么冲动了。” 提到结婚,他口气立刻软了下来:“不要开店,快回来吧,趁现在还没装修,一切还来得及。” 我固执地说:“不结婚也可以,你必须同意我开店我才能回去。”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同意。” 虽然他同意了,但我不感到高兴。因为他宁愿放弃自己的立场同意我开店,也不愿意和我结婚,这让我对他更加失望了。所以,当他提出来要接我回去时,我没好气地说:“我考虑考虑吧。” 他虽然很担心我的安危,但也无法,只是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回去。最后我都不耐烦了,他才很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但终究,我这次离开也只是让他答应我开店,所以并没有坚持,第二天晚上就搬了回去。 刚一进门,赫然看到饭桌上有一行工整的楷书:“老婆,我想你。”我所有的怨恨和不满,都在看到这几个字时烟消云散了。这几个字是用一颗颗绿色的葡萄干摆成的。葡萄干都一般大小,个个晶莹剔透。真不知道摆这几个字,需要多大的爱与耐心。更让我感动的是,这行字旁边,还有一只煎蛋和一碗豆浆,这应该是他为我准备的早餐。 以前,因为他从不提和我结婚的事,我一直觉得他不够爱我。可是看到这些,我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了。倘若他不爱我,怎么会如此疼爱我?别的不说,在用葡萄干拼写那行字时,我相信他心中是充满爱的! 正沉思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轻轻搂住我的肩,柔声说:“回来就好,我不能没有你。” 我试探地问:“那你,同意我开店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不但温柔、善良、聪明,还很坚强。可这坚强也是一把双刃剑,你太自信了。” 我嘴一撅:“不同意干嘛要我回来?” 他只好无奈地说:“我当然不同意。但倘若你执意要开,就开吧,也算了却你一桩心愿了。否则,就算这次开不成,你以后还会吵嚷着要开的。” 我这才转怒为喜,虽然他态度仍有保留,但总归也算同意了。 他并不死心:“开了店就会忙,看来今年暑假不能把你妈和你弟接过来玩了。” 我无所谓地说:“不能来就不能来,等我们赚多了钱,他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他摇摇头,一脸无奈。 接下来,我便联系装修队,货比三家后,选了一家报价最低的,全部装修只要三千二,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定在三千元。装修厨房、洗手间、灶台及水笼头等等,还把阁楼修整了一下,准备以后给厨师做卧房。装修的那几天,店铺里堆满了水泥、沙子等乱七八糟的装修工具。 虽然我没有参与装悠,但也没闲着。白天就去附近的市场订购桌椅、板凳、收银台、冰柜、一次性餐具以及各种锅碗瓢盆。另外,设计门面也是必须的。凭着俭省节约的原则,我让王磊买了一台打印机,把“海燕快餐店”五个字分十次打出来,再和萤光纸一直裁裁剪剪,最后贴在同样裁剪好的泡沫塑胶上。当店门上方的灯箱上赫然显现我自己制作的“海燕快餐店”五个大字时,室内的装修也结束了。 我又招聘了一个叫唐帅的男孩,与其说唐帅是招聘来的,不如说是在路上捡回来的。唐帅和我同龄,也是四川人,以前在三元里一家大排档炒菜。后来老板家来了一个亲戚,就把他解雇了。来应聘时,他拉着一个行李箱,挨个店铺问:“要人吗?” 我就想起自己当初的窘况,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就把他留下来了,暂定月薪一千元二百元,住在快餐店上面的阁楼上。倘若生意好了,以后再加工钱。当天,又有一个三十多岁姓何的贵州大嫂来应聘洗碗工,月薪500元,包吃不包住。 7月5号,我联系的一家家具店把几十把椅子送了过来。椅子是棕红色的,和我之前买来的桌子颜色非常一致。虽然价钱很便宜,但这种颜色,看上去很上档次,也耐脏。 没想到,刚刚把椅子卸在门口,忽然来了七八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这群男人没有穿工作服,没有出示工作证,自称是城管。一个颧骨很高的男人把手往我面前一伸:“乱放东西,影响市容,罚款2000元。” 第269章 我一下子愣住了,地上到处都是垃圾,苍蝇满天飞,不远处的麻辣烫地面一片狼籍,但似乎这一切都不影响市容,偏偏我放几张椅子就影响市容了? 我生气地说:“这些椅子全部加起来都没有2000块钱,要不你们直接搬走吧。” “高颧骨”厉声说:“就算我们把椅子搬走,钱还是要罚的。” 这是什么逻辑?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帅哥把我拉到一旁,诡秘地说:“我是他们的队长,你给他们1000元吃饭就行了。” 见到这阵势,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便跟所谓的队长讨价还价,大约队长也看出我不象有钱人,最后以500元成交。当然,没有发票,也没有收据。直到他们走出好远,我还不能确定这伙人到底是不是城管。 椅子搬进店铺后,空荡荡的房间立刻充实起来。但坐下来一算帐,我又傻了眼,我预计是两万元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己经花了两万五了。想着在预计之外的电视机、微波炉、消毒柜、饮水机等等,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在桌椅虽然不贵,但店面看上去非常干净整洁,最起码,比之前那家要我三万元转让费的快餐店要高一个档次。 但我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营业执照。虽然是小本经营,但我还是想做正经生意,没有营业执照心里总感觉不踏实。不过既然这条街都这样,我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快餐店主要是做中饭和晚饭的生意,如果我再做早餐和夜宵,必须早晨五点起床,夜里两点打烊。但如此一来,每天只能休息三个小时。所以,痛定思痛,我把营业时间定在:7:00-24:00。即便这样的营业时间,我每天也要工作17个小时,正好和樱之厂普工的平均上班时间相等。 7月日,“海燕快餐店”正式营业! 那天早上,我七点起床,买菜及店内所缺的物品,唐帅生炉子、切菜、做饭,何嫂洗菜、洗碗。九点钟,当我打开卷帘门时,灿烂的阳光照射进店铺,不由信心十足地想:把海燕快餐店的生意做红火,就可以把隔壁的店面一起租下来,扩大经营,时机成熟,还可以收加盟费,我也要象麦当劳、肯德基一样,把“海燕快餐店”做成一个餐饮品牌! 门刚一打开,就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我赶紧倒了两杯水,热情地迎了上去,她要了一碗五块钱的炒米粉。我写了点菜单递进厨房窗口,唐帅很快从窗口端出来一份炒米粉,我再把炒米粉端给客人。客人买完单,我再收拾满桌满地的狼籍。 第一个客人走后,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特别是中午和晚上吃饭的高峰期,我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晚上六点,王磊走进店里,我连招呼都来不及跟他打。他犹豫了一下,也开始帮忙招呼客人。 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客人才不再进店。 我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营业额327元。虽然去掉买菜的钱、米、油、水电费、煤气等等的钱,还是负数。但这是第一天,以后会好起来的,我想。 王磊坐在我身边,脸色很不好看。 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撒娇道:“人家忙了一天了,你还给我脸色看?” 他冷冷说:“那是你自找的,连带我也跟着受累!” 此刻店里又闷又热,我也忙了一天,他不但不安慰我,还谴责我,我也火了,大声说:“不稀罕你受累!” 他强压怒火道:“可我是你男朋友!” 我怒道:“你要是不想做,没人逼你!” 他气得脸都变了色,我忽然有些害怕,这可是我们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吵架。他不相信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转身就走。望着他高瘦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的霓虹中,我不由怨恨地想:这个男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时,何嫂己经洗涮完毕离店了,唐帅本想关门睡觉,但看我还没走,便问:“海燕,你男朋友呢?” 我哽咽道:“他回去了。” 唐帅关心地说:“要不要我送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肯定不安全。” 我刚想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还不回去吗?” 我抬头一看,竟是王磊。原来他并没有走远,刚才的所有怨恨立刻烟消云散,我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开业都开业了,你不要再这样好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好,我以后再不说你了。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是做不下去了,立刻转掉,从此再不准提做生意这三个字!” 我顺从地点点头。 第二天,营业额32元。 第三天,营业额436元。 接下来的几天,快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半个月后就趋于平衡,一般在750元左右浮动。 唐帅说,快餐的利润是一半一半。也就是说,如果每天都能做750元,一半就是375元。一个月就可以纯赚11250元。去掉房租和工资共计5700,每月还可有5550元,绝不比我在樱之厂做行政助理差! 月3日,星期四,快餐店生意依然红火。下午一点,正是中午吃饭的高峰期。我给客人倒水、端盘子、拾掇桌面、收钱,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打发了一拔客人,我赶紧坐到收银台前,想抽空歇歇。没想到,刚坐下,就看到门口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两个人一胖一瘦,看上去很象黑道中人。我不禁有些害怕,要是以往,看到这样的人,我都过绕道走的。但是现在,绕不过去了,只好满脸堆笑,甜甜地招呼道:“欢迎光临。”然后转身想给他们倒水。 但“胖子”冷冷地说:“不用了,把你们老板叫来。” 我赶紧道:“我就是。” “瘦子”掏出一个黑颜色的本本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是警察,你这店里装了几个灭火器?” 虽然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但我还是满脸堆笑地说:“对不起,我以前没做过生意,明天就去买。” “胖子”傲慢地哼了一声:“只买灭火器就行了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瘦子”就递给我一张纸:“这是罚款通知,一千元,三天内到派出所交钱!否则,后果自负!” 我拿着罚款通知,还想说什么,但他们再不理我,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车,绝尘而去。我顾不得难过,赶紧硬挤出笑脸,继续热情洋溢地招呼刚才被冷落的客人。 吃饭高峰期过去后,我走到斜对面那家面店,友好地和肥胖的老板寒喧了着,老板也很热情,聊了几句,我便装作很随意地问:“刚才派出所要我装灭火器,我不知道买几个?你们店里有几个灭火器呀?” 第270章 老板脱口而出:“我们店里一个都没有。” 我傻傻地问:“那刚才派出所给你们开罚款单了吗?” 老板“嘿嘿”一笑:“那倒没有。” 我急了:“为什么只给我那里开啊?还叫我买灭火嚣,灭火器要好多钱吧?” 老板意味深长地说:“有没有灭火器并不是大问题,交钱才是主要的,你去把钱交了就没事了。” 我茅塞顿开!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买完菜便去取钱,然后急急赶往派出所赶。派出所的大门紧闭着,院内静悄悄的。差不多等了两个小时,才有一个身材不高的老人家过来开了门。 我连忙走过去,讨好地跟他打招呼:“早晨。“ 老人家连眼皮都没抬,一声不吭地走回传达室。 我赶紧趴在窗口问:“先生,我是来交罚款的。”说完,便把罚款单朝他扬了扬。 他面无表情地说:“去值班室。” 于是再找值班室,但值班室没人,只好耐着性子等。 快到十点时,一辆接一辆的车开进了大院,虽然这些车我都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一辆比气派。我惊讶地发现,派出所竟然所有人都是开车上班!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唐帅,他焦急地说:“你快回来,店里来了很多客人,忙不过来。” 我无奈地望着紧闭的值班室,沮丧地说:“忙不过来就少做几个吧,就算今天回去了,明天还要来的呢。” 差不多到了11点钟,终于有个长着“鹰钩鼻”的警察走进了值班室,一手端茶,一手拿报纸。刚一进门,舒服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报,根本就视门旁的我如无物。好在门没关,我鼓起勇气敲了两下门。“鹰钩鼻”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我说:“交消防罚款。” “鹰钩鼻”接过罚款单看了看,便打了一个电话。可惜他说的是白话,我听不懂。 不一会儿,“瘦子”就进了值班室。我拼命挤出笑容,讨好地说:“你好。”虽然没有镜子,但我能感觉自己一副十足的奴才相。 “瘦子”对我的“奴才相”并不买帐,没好气地说:“跟我来。” 我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院内不时走过身穿制服的警察。虽然这些人都是平常人,但那身警服让我不敢正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扫他们。 “瘦子”带我走进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一关上门,他就把手伸了过来:“钱呢?” 我赶忙将钱放在罚款单上递过去,柔声说:“ 这是一千块钱。” “瘦子”一把把钱抢了过去,飞快地数了一遍,动作娴熟利索。数完,对我说:“记住每个月15号准备1000块钱,最好用红包包好,我过去拿。” 我当即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是以消防为由给我开罚款通知的,为什么交了钱,他问我有没有安装灭火器了,而让我每月给他红包呢?难道每月给了他红包,就可以免除店铺失火的隐患了吗? “瘦子”把钱放进口袋,看我还愣在那儿,就不耐烦地说:“你可以走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嗫嗫嚅嚅地退出门去。 路过值班室,我本想冲“鹰钩鼻”笑笑,以感觉他打电话通知了“瘦子”。但“鹰钩鼻”一边喝茶一边看报,根本连眼皮都不抬。 走出派出所,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感觉在外面呼吸特别顺畅! 月日,开业一个月。我仔细算了一笔帐,去掉房租、水电等等,一共赢利3520元,去掉“进贡”给“瘦子”的1000元,仍可剩作2500元。即便除去工资,我还有00元的剩余。第一个月就没有亏,以后肯定更不会亏了。所以,短暂的沮丧过后,我重振精神打理海燕快餐店。 店铺的生意出奇的好,这不仅是因为所选的地势不错、店面相对干净,还因为,同类的快餐店,为了提高利润,都用冷冻肉、潲水油、毒大米等等。我宁愿利润低点,也不想赚那个昧心钱。所以在开店之初,我就坚持一项原则:做事要对得良心! 写点菜单时,我都认真问清客人口味,即便出问题,也赶紧道歉并重做。因为饭菜质量及服务态度都不错,很多以前在别的快餐店吃饭的客人,也蜂拥而至,“海燕”在附近的局面慢慢打开了。每逢周未,营业额高达1000元,我的信心更足了。 但有一天,店里忽然来了一个身材槐梧的男人,男人左臂有一处青龙图案的纹身,看上去十分凶悍。“纹身”刚一进店,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我给他倒水时,他刚接过便大声说:“我要喝热水。” 大热的天竟然有人要喝热水,但没办法,顾客就是上帝,我赶紧把饮水机的制冷改成制热。谁知再端过去时,他却愤然道:“这么慢,老子不喝了!”然后将一杯滚烫的开水往地上一倒。有几滴溅到我的脚面上,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但我将眼泪咽进肚里,强装欢笑继续招待他。 “纹身”要的是尖椒牛肉饭,很快就做好了。因为我之前暗中告知了唐帅,说这个客人很难伺候,唐帅特意加了超量的牛肉。看着“纹身”呼哧呼哧吃得很是惬意,我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时,有一个客人要埋单,我刚把钱放进抽屉,却听到背后一声怒喝:“老板!”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纹身”正对我怒目而视! 我赶紧走过去,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他指了指只剩下几颗青椒的盘子,故意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客人们纷纷回头看他,他更加得意了,指着盘子说:“你睁大眼晴看看,菜里怎么会有牙签?” 果然,那几颗青椒底下卧着一个牙签,牙签被折成了两截。客人们全都狐疑地望着我,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正在扫地的何嫂小声说:“我明明看到是你自己折断了放进去的。” 我仔细看去,确实,牙签上还沾有新鲜的血迹,应该是“纹身”刚刚用来剔牙的。我刚想说话,“纹身”却将桌子“啪”地一拍,冲何嫂怒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边说边作势要打何嫂。 605。 何嫂赶紧躲进厨房,吓得再不敢出来了。桌上的东西被“纹身”这一拍,台号、菜谱、烟灰缸、牙签盒、纸巾乱作一团,盘子、筷子弹起来又落下去,声音很是清脆。 联想到他刚进店的嚣张,明显是故意找碴。因为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依然好脾气地说:“对不起,我让厨师再给你做一盘,好吗?” 他大声说:“不好。” 我又说:“那给你免单好吗?” 他更加大声:“不好。” 我强压怒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271章 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恶狠狠地说:“少跟老子废话,赔我五千元!” 我吃惊地半天才合得扰嘴巴:“五千元?我凭什么给你五千元?” 他阴阴地说:“不凭什么!你给了,以后老子会罩你!” 我鼓起勇气,轻声说:“我要是不给呢?” 他皮笑肉不笑道:“不给也行,不但你这店别想开了,我还要先奸后杀!然后在你胸上刻下我的名字,左边刻李,右边刻九。”话音刚落,他手里就多了一把寒光闪闪匕首。 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纹身”得意地瞪了我一眼:“怕了吧,怕了就把钱准备好,明天下午三点我过来拿。要是不给,可别怪我李九不客气了。”说完,扬长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店里的客人全部走完了,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己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受此惊吓,我再没心思招呼客人了,晚上刚过八点就关了门。回到小区,王磊正发煲绿豆汤。看到我提前回去,很是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我正打算去接你呢。” 我很想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但又害怕他担心,再说,当初他根本就不同意我开这个店的。所以,只是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什么也没有说。他却一把推开我:“快去洗洗,一身的油烟味。” 我只好怏怏地走进洗手间。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五千元块,就算我这次给了,下次“纹身”再来要,我还给吗?长此以往,还怎么做什么生意?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天亮时,终于有了主意。“瘦子”让我每个月“进贡”给他一千元,应该也算“保护费”,现在我有事了,找他应该可以吧。 我己经知道派出所十点上班,十一点值班室才会有人,所以第二天,买好菜后,又吩咐了唐帅和何嫂几句,直到十点才姗姗走向派出所。果然,又等了一会儿,十一点钟,值班室才开门。 谢天谢地,今天值班的正好是“瘦子”,他也象“鹰钩鼻”那样,一手拿报纸一手喝茶。我刚走进房间他便认出了我,笑道:“怎么又来了?想我啦?” 我一阵尴尬,但还是讪讪地说:“昨天,有一个叫李九的纹身男人到我店里闹事,要我今天下午三点给他五千块钱。这个李九,你认识吗?” 他沉吟片刻道:“李九我认识,你回去吧,今天别开门了,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找我,我叫鲁亮。” 我感激万分:“谢谢,真的是太谢谢了。” 他哈哈一笑:“谢倒不用,经常来看我就行了。” 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明知道他是占便宜,但因有求于人,也不好发作。当然,也没有发作的必要。很多稍有职权的男人都是这样,总想将所有看得上眼的女人据为己有,对于异性的骚扰,我早己经见怪不怪了。以后还是少来找他吧,我害怕解决了一个矛盾,又出现另一个矛盾。 因为害怕,我连店都不敢回了,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唐帅,告诉他放假一天,让他和何嫂休息,但最好不要在快餐店周围活动。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值班室,这次值班的是以前和鲁亮去过我店铺的“胖子”,“胖子”并没有认出我,但一听说是找鲁亮,暖昧地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说:“三楼右手边第五个房间。” 我讨好地冲他笑了笑。忽然意识到,自从我开快餐店以来,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是这种讨好的笑。想起以前,我是最讨厌别人这种虚假的笑,认为没有骨气。但现在,我早就没有骨气了。 果然,鲁亮在房间,正一边喝茶一边看报。让我受宠若惊的是,他还搬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但我不敢坐,屁股只挨着椅子的三分之一,担忧地问:“怎么样?李九还要五千块吗?” 他摇摇头:“五千就算了,但每个月月底你要给他500元,到时候他会亲自去收!” 我茫然道:“为什么要给他啊?”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是第一次做生意吧?”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的,以前在工厂打工。” 他点点头:“难怪很多生意场上的规矩你不懂。看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我才跟你说,除了给他钱,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茫然地问:“连你都管不了他吗?” 他无奈地说道:“我当然管不了他,因为我也是受别人管。” 我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李九是你派出所所长的亲戚?”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讥刺道:“不和你说这些事,你见的世面真是太少了。好比一片汪洋大海,海底下暗流汹涌,你们这些人哪,只能看到浮在水面上的几枚烂树叶子。” 经他这样一比喻,我感觉自己真是无知得可以,脸上不由发起烧来。 他目光闪烁地看了看我,忽然轻笑起来:“这年头,还有人会脸红啊?真是难得。当然,如果你想不交,也行,甚至连我那份都不要交。” 我象在黑暗的夜里看到一丝曙光,期待地说:“那要怎样才能不交?” 他瞟了瞟我的胸脯,淫邪地笑了笑。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故意装作不懂他的意思,仍然大睁着眼晴,做一副无辜可怜状。这种无辜可怜状曾迷惑过很多人,但这一次,却完全失效了。 鲁亮竟然置我的无辜可怜状于不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挑地摸了一下我的胸部。我立刻连连后退,呐呐道:“对不起,我己经有男朋友了。” 没想到,他哈哈大笑:“你有没有男朋友,管我屁事!” 我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他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王磊!我很想发作,但有求于人,我甚至不敢将我的愤怒表现在脸上,反而强压怒火,感激地说:“谢谢你,我要去准备钱了,先走了啊。”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赶紧逃也似地跑出他的房间,跑出派出所。 月底,“纹身”果然来找我了,冷着脸,拿了钱就走。他走后,唐帅小声告诉我:“这一带的保护费都是他收的,听说他大哥来头很大。他们那个帮派在广州很有名气的。他大哥主要做大生意,保护费都是小生意,做这种小生意的,在帮派中并没有什么地位。” 天哪,在帮派中没有地位的李九都如此嚣张,连警察鲁亮这都让他三分,真不知他大哥该如何威风八面! 忽然,我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唐帅,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无所谓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他们帮派的,叫我参加,我没同意。” 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在到底是什么世道! 即便是每月要给鲁亮和“纹身”共计1500元,我仍可以剩余三千元。三千元虽不算多,但对我来说,己经知足了。再说,积累了经验,以后才可以做更大的生意。所以,对“海燕快餐店”,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可惜这信心,并没有维持多久。 第272章 9月15日,星期五。 周六和周日是快餐店生意最好也是最忙的时候,好在王磊是五天工作制,可以过来帮忙。并且,他想让我多睡一会,所以每天周未,都是他早起买菜。和以住一样,这天,我睡了个懒觉,直到九点半才起床。 离快餐店还有一百米左右时,就看到街上很多店铺争先恐后地往下拉卷帘门,“哗啦哗啦”声此起彼伏。我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上面”有行动了,赶紧拼了命往快餐店狂奔,斜对面的面馆早就把卷帘门拉上了。 还没进门,我便冲王磊大喊:“快关门,来检查了!” 一听说“检查”,店内的十几个人立刻跑了个精光,连单都没买。我又赶紧把唐帅和何嫂喊了出来,好在王磊人高,一伸手就把卷帘门拉了下来。我们四个故意离店铺远远地站着,时刻注意周围的情况。 五分钟后,一辆深蓝色的大卡车开了过来,这种卡车我太熟悉了,以前在东莞和深圳,经常看到治安员从这种车上跳下来,然后把小商小贩的东西往上扔。我清楚地看到,车上己经装了一些桌椅板凳。大卡车经过斜对面的面馆时,并没有停下。我感到些许欣慰,暗想:不查面馆,也就不会查我了吧。 没想到,大卡车还是在快餐店前停了下来,并从车上跳下来八个人。前六身着便服,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根黑色的棍子,也不知道是橡胶棍还是电棍。后面两个人穿着制服,眼晴都快长到脑袋上了。 八个要同时来到快餐店前,其中一个“提棍子”的抬起脚,对着卷帘门猛踢。他每踢一下,我的心就紧缩一下。 我们四个人都在外面,无论他怎么踢,也没人给他开门。 另一个“提棍子”的见状,又从大卡车上拿了一个象枪一样的东西来。王磊吃惊道:“电钻?” 我急了:“电钻?他们要干什么?” 王磊说:“可能要破门而入。” 果然,那人拿起电钻就向卷闸门锁孔钻去,“轰隆隆”的声音不仅是在钻卷帘门,也在钻我的心。我脑子一热,疯了一样跑到店门前。但面对八个大男人,我还是怯了阵,走到那个拿电钻的人旁边,讨好地说:“先生,请你别钻了,我有钥匙。” 那人停下手,回头望了望两个穿制服的人。 一个“穿制服的”冷冷地说:“别理她,继续钻。” 我还想说什么,王磊己经跑过来了,迅速把我拉到一边,两手紧紧按着我。 很快,那人把钥匙孔钻开了,又从车里拿出一把螺丝刀,在钥匙孔里扭了两下,卷帘门“哗啦”一声就被打开了。 六个“提棍子的”立刻冲进房内,如狼似虎一般。眨眼间的功夫,冰柜、电视、微波炉、消毒柜、桌椅等等都被抬上了大卡车。 我想扑过去,王磊紧紧抱着我,我只能用脚拼命乱踢;我想骂人,王磊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我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我象一只困兽一般,拼命挣扎,直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也没有挣脱开他的怀抱。 那伙人拿完了店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心满意足地跳上车,一溜烟开走了。 王磊也终于松开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愤怒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他无奈地说:“我不想让你做无畏的牺牲!” 我歇斯底里道:“可我己经做了无畏的牺牲!我的冰柜、我的电视、我的微波炉、我的消毒柜、我的桌椅,虽然不值几个钱,都是我的心血。没有它们,我就开不成店;开不成店,我就没钱;你知道吗?就因为没钱,有好多次,我被逼到了绝境!” 他认真说:“不是还有我吗?” 我委屈道:“我们又没有结婚,你要是抛弃我,我连吃饭都吃不成呢。” 他看了看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发誓,倘若我以后抛弃杨海燕,天。。!” 我立刻捂住他的嘴!我一直以为,山盟海誓只是一种传说,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山盟海誓,没想到在广州这个繁华的都市,竟然有人向我说着山盟海誓的话。 可面对空荡荡的店铺,再浪漫的誓言让让我高兴不起来:“就算你不抛弃我,可我们也浪费了两、三万块钱呢。要是现在不做了,这两、三万就血本无归了。” 他安慰道:“别难过,我一个多月工资就挣上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真后悔开当初没听你的话。” 他苦笑道:“这样的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希望到此为止,以后你不要再提做生意的事情了。” 我看着空荡荡地店铺,难过地说:“现在东西都被拉走了,我就是想做生意也做不成了。” 他却说:“别想那么多,只要人没事就好。”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虽然这样的结局让我灰心,但我还是不死心。就算不开快餐店了,我也要把那些东西要回来。那些东西都是我的血汗钱买的,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他们拉走了。 正在这时,唐帅过来问:“怎么办?要不要去想办法赎回来?” 王磊干脆地说:“明天海燕会过来给你们算工资,这店不开了。” 我却站在唐帅身后,拼命冲他挤眼晴,唐帅会意地点点头。因为暂时没地方去,他今晚还住在阁楼上。 第二天,王磊去上班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不要去快餐店了。虽然我答应得好好的,但他走后,我还是穿好衣服,直奔派出所。 明知道鲁亮对我不怀好意,但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可以帮助我。没想到我找到他时,他却连连摇头:“他们是工商局的,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我沮丧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暖昧地笑笑:“办法倒有两个。” 我着急地问:“那两个?” 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只要有这个,天大的事情都可以搞得定。” 我为难地说:“我所有的钱都投进店里了,还有一个办法是什么?” 他淫邪地笑了笑,猛地把我搂进怀里,边上下其手边回答:“就是这个。”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气极败坏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潇洒地放开我,镇静地说:“那就算了,我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不过你装什么正经呢,你要是正经,哪有钱开店呢?” 我恨恨地望着他,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警察。所以,我还是把所有的愤怒变成一句苍白无力的语言:“谢谢了,我去工商局看看。” 说完这话,我赶紧他的房间,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次来,本身就是自取其辱! 但我还不死心,决定去工商所看看。 工商所没有院子,是一幢很大的楼层,非常漂亮,大约有六七层楼吧。每层都有很多办公室,分别写着:“财务统计科”、“企业登记管理科”、“经济管理合同科”等等。最后看到了一个“个体经济管理科”,门开着,里面有两男两女,我惶恐地站在门口,刚刚说了一句:“我是开快餐店的。” 第273章 一个漂亮的女孩不耐烦地说:“去四楼找城管。” 我糊涂了,工商所和城管到底是什么关系? 四楼有“法制科”、“督察科”、“指挥中心”等等。“指挥中心”的门开着,里面有一个厚嘴唇的中年男人,正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和派出所那些人一样,似乎很悠闲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悠闭呢? 等了好一会儿,“厚嘴唇”还在看报,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直到站得脚有些发麻了,我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厚嘴唇”终于把头从报纸上抬起来,慢悠悠地说:“什么事啊?” 我装作战战兢兢的样子,小声道:“昨天城管的人把我店内的东西都收走了,我想过来找一下。” “厚嘴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走走,东西早就拍卖了。” 我呆了一呆,他们凭什么拍卖我的东西?但我不敢这样说,“厚嘴唇”又低下头看报了。我只好道了声谢,沮丧地离开工商所。 经过银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鲁亮所说的两个办法,其中一个办法不是钱。是呀,早听人说,官场就是“钱权色”的交易,托人办事,既没权又不牺牲色,不付出点钱怎么行? 我算了一下,被他们拉走的东西,如果折旧处理,也不过能卖五千块钱。所以,我到银行里取了两千五百块钱。超过这个价格,那些东西我就不想要了。 拿了钱,我又战战兢兢地走到“指挥中心”办公室,屋里仍然只有“厚嘴唇”一个人。因为有口袋里的钱壮胆,这次底气足了很多,连敲了三下门。 “厚嘴唇”看到是我,“啪”的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道:“怎么又是你?” 我赶紧掏出早就准备好的500元,径直走向他的办公桌,轻轻放在他正看的报纸上。 “厚嘴唇”看着那叠钱,失望地皱了一下眉。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不过最终,他还是拿起来数了一下。与此同时,刚才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时间?地点?什么东西?” 我赶忙说:“就是昨天,四套家电、六套桌椅。” “厚嘴唇”点点头:“要是昨天还来得及,前天就不行了,随我来吧。” 我诚惶诚恐地跟在“厚嘴唇”身后,来到“督察科”门口,门关着,“厚嘴唇”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轻声说:“贾科长,是我。” 屋里有人说:“进来吧。” “厚嘴唇”示意我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厚嘴唇”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正想趴到门上细听,忽然里 面传来一阵怒吼:“你哪来这么多亲戚?我上次托你办的事,你办妥了没有?” “厚嘴唇”又小声说着什么,我依然听不清。 不一会儿,“厚嘴唇”退了出来,小心掩上房门,示意我跟他走。终于走到走廊尽头,这个房间没有挂任何牌子。“厚嘴唇”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说:“要三千块钱。” 我立刻愣住了:“三千块钱?”我想说,不是给过五百了吗?但终于没有说,只是嗫嚅着,“我没那么多。” “厚嘴唇”急了:“你是白痴吗?没钱你来取什么东西啊?” 要是以前,被人骂做“白痴”,我早就生气了,但是现在,我不但不气,还好脾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没钱,是只有两千。” “厚嘴唇”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两千就两千吧。”说完,便推开面前的房门。 房内,一个长着一又丹凤眼的漂亮女孩正在吃零食,瓜子果皮堆了半桌子。一看到我就伸出手,脆生生地说:“钱。” 我赶忙两千元钱掏出来,虽然这个女孩不过二十初头,但我还是恭恭敬敬地把钱双手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丹凤眼”漫不经心地接过钞票,在验钞机过了两遍,又拿过一个薄薄的记事本,问我:“时间、地点、什么东西?” 我赶紧说:“9月15号,SP村,三套家电、六套桌椅。” “丹凤眼”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9月15号,SP村,小家电和桌椅。”,又龙飞凤舞地签了一个名字,然后递给了“厚嘴唇”。 “厚嘴唇”接过后,连声道谢,然后带我下了楼梯,走到院子一排平房的前面,平房中间一个房门开着,里面一个眼晴有点斜的男人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看报。我不由感慨万千,工商所的人真是清闲啊,不是喝茶看报就是吃零食。 “厚嘴唇”把纸条递给“斜眼”,“斜眼”随便扫了一下,点点头。 “厚嘴唇”回头对我说:“快去找辆车来拉东西。”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跑出去,连价都没还,0元叫了一辆车。 “厚嘴唇”带我走进一间屋子,指着满屋子的小家电和桌椅说:“东北角,三套小家电,六套桌椅,自己拿。” 我赶到东北角上,发现我的桌椅并不配套。没办法,只好胡乱找了三套小家电和六套比较配的桌椅。我一个女孩子,拿这些当然吃力,但“厚嘴唇”和“斜眼”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只是不断地催促我:“快点,快点。” 越忙越出乱,我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我承诺多给司机20元,司机才帮我搬上车。“厚嘴辰”只是象征性的点了一下数,就挥手让我走了。 临走的时候,我问“厚嘴唇”:“下次会不会再抓我?” “厚嘴唇”把眼一瞪,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听了这话,我差点崩溃!如果再来一次,还要不要人活? 不过谢天谢地,东西总算拉回来了。只是从工商所出来,我看到路上很多行人,感觉没一个好东西! 我本想正正经经做点小生意,没想到,自从我开了店,就感觉一张无形的网罩在我头上,这网是由各方势力组成的:派出所、工商所、黑帮。。。有好多势力还没粉墨登场,比如环保、税务、工商、卫生、卫生防疫站等等等等! 短短两个月,我己经心力憔悴,我再也没有能力应付了!虽然我赎回了机器,但我己经不想做生意了,赚大钱的美梦彻底破灭! 虽然王磊坚持让我弃店而走,但我还是不忍心看着多年的心血及两个月奔走毁于一旦。于是,我在店外贴了转让的字样,过了几天,终于有人愿意转让这个店铺。但他不做餐饮,所以不要房内的东西。我只好含恨以一万元低价转让给他,并将店内所有东西拉到旧货市场处理了。全部处理完毕,得到2000元钱。 发远店帅和何嫂的工资,我算了一下,三万元的投资,最后只剩下一万一千元,其余一万九,全都喂了狗! 第274章 虽然我很难过,王磊却不以为然:“早收手早省心。你先歇一段时间,然后找一份工作。” 我顺从地点点头,经此一劫,我真的很累,天天呆在家里,连门都不想出。但我还是静下心来,重又拾起了日语书,准备12月份的日语二级考试。 十月初的一天,忽然接到陈刚的电话。我刚“喂”了一声,陈刚就在电话里焦急地说:“海燕,你快来广州火车站接我。” 我惊喜:“广州火车站?你来广州了吗?” 他几乎是哭起来:“别问了,你快过来就是了,一定要快啊。”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陈刚的语气中,还是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放下日语书,打了电话个给王磊,然后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但走到楼下我才意识到穿错衣服了,竟然穿了一套裙子。不要说去广州火车站,就是平常逛街,若是带包,等于送上门来给人家抢,但穿裙子连钱和手机都没地方放呢。这时,我己经走到楼下了,但还是返回屋内,换了一套牛仔裤T恤。然后将钱和手机分别放在牛仔裤前面的两只口袋里,这才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好在刚走到一个站台,便驶来一辆往开往火车站方向的大巴,我赶紧跳了上去。还好车上还有一个空座位,我很自然地坐了上去。前排的一个中年妇女却不住回头,对我旁边一个神情恍惚的男人摇头叹气:“这个人,是不是聋子?我都喊他好多遍了,他还没听到。” 另一个年轻妇女说:“恐怕是个聋子,连手机被人偷都没有反应。” 正说着,那个被称作“聋子”的男人好象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猛地站了起来:“我的手机丢了,这车上肯定有小偷!”说完,还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以为他是有意诈讹,甚至可能是那两个妇女是一伙的,不知又在玩什么鬼花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这时,售票员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的手机上车前就丢了,别人从你上车就一直喊到现在,你都没有反应,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 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中年妇女奇怪地问:“你的手机是在上车前被一个男人拿走的,他是拉开你手提包的拉链,又在手提包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你当时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聋子”悔恨得连连跺脚:“一定是中了迷药。我在等车时,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右侧不到半米处,拿出一个瓶子模样的东西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我感觉面前出现了一阵“雾”,但味道不是很浓,还带点儿香,所以并未在意。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我的手机是刚买的,四千多元呢。” 年轻妇女也说:“拿你手机的人离开后,我还一个劲提醒你,但你依然跟着我上车了,还以为你故意装傻或是害怕呢。” 听到这里,“聋子” 再也坐不住了,冲前面的司机大喊:“停车,我要报警!” 司机并没有停车,却冷冷地说:“从1993年开始,广州警方就有规定,凡报案说被人控制意识,就属于编造情节,警方不予立案。” “聋子”听了这话,象泄气的皮球一样跌坐回椅子上。 我更紧张地望了望车厢,暗中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和手机,硬硬的还在,暂时放下心来。 一直到“聋子”下车,他再没提报警的事。只是这件事让我明白了迷药的可怕。所以下了车,始终警惕地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即便不得不挤在一起,也迅速想办法离开。并且,时时注意对方手里有没有拿香烟、瓶子、吸管一类的可疑东西。这种感觉用一个字来形容极为贴切,那就是:累。 到了火车站广场,我更不敢掏手机出来打了,很后悔刚才没和陈刚约好见面地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胆战心惊地穿过危机四伏的广场,来到火车站检票口附近寻找。 谢天谢天,只找了一会儿,就看到陈刚站在一个电话亭旁。和他并排站的,还有一个女孩。他一手护着女孩,一手提着行李包,不住地东张西望,看上去非常紧张。女孩下身穿着一条漂亮的墨绿色短裙,上身竟然是一件男人的黑衬衣。女孩脸圆圆的,眼晴大大的,只是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憔悴。忽然,我感觉这女孩好生面熟悉,再一细看,竟然是三年不见的丽娟! 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惊喜地说:“丽娟,我终于看到你了!” 丽娟却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一脸茫然。 我急了:“丽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海燕,杨海燕哪。” 丽娟摇摇头,肯定地说:“我不认识你。” 陈刚苦笑道:“不仅是你,她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神情象丽娟一样茫然。 原来,陈刚这次来深圳,就是为了接丽娟。丽娟嫁到高家三年,并没有生育,所以一直不准丽娟和家人有过多联系,更不准她回大陆。但半个月前,丽娟妈忽然接到高家电话,让他们马上到深圳罗湖火车站接丽娟回家,说丽娟得了精神病,成天发疯,高家被她弄得鸡犬不宁。 但三个哥哥都害怕把丽娟接回家后要负责任,于是就互相推诿。无论丽娟妈怎样哀求,就是没人去接她。高家一气之下发了最后通蝶,若再不来人接,就把丽娟扔大街上了。丽娟妈没法,只好厚着脸皮去求陈刚。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丽娟,嚎啕大哭!但丽娟,愈发茫然地望着我。 除了不认识人,丽娟很乖,陈刚叫她往哪走她就往哪走,叫她站她就站,叫她坐她就坐。 我疑惑地问:“她好象没什么呢,是不是暂时性失忆,并不是神经病?” 陈刚郁闷地说:“应该是病,你看,把我的手臂都咬破了。”说完,他扬了扬手。 果然,他的右手臂上多了几个深深的牙痕,有的甚至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我哽咽道:“那她是怎么从香港过来的呢?” 他叹了一口气:“是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把她送过来的。我本来己经买了火车票,想直接从深圳回四川。可在站台上,她死也不肯上,又哭又闹的。特别是一听到火车的“隆隆”声,就闹得更凶了。到火车上,更是拼命用头撞窗户,稍不注意就到处乱跑,我一个人,实在控制不住她,又害怕她一路上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只好决定先在广州下车,然后坐汽车回去。” 我也急了:“那怎么办呢?就算坐汽车回去,你一个人,她半路要是闹起来,你也制不了啊?” 陈刚沮丧地摇摇头,他也无计可施了。 果然,一坐上车,丽娟又开始烦躁起来。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我和陈刚一边一个按住她。 第275章 陈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只要听到火车的‘隆隆’声,她简直就,就不是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的处境,无论是在流水线上做一线工人,还是在办公室做助理,甚至于开快餐店,我哪里象过一个人呢?总是惶惶然如一条丧家之犬! 好在,丽娟虽然很闹,一路上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平安到达我住的小区。下了车,丽娟再次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回到出租屋,王磊己经下班了,正在做饭。因为事先我己经打电话和他说明了情况,所以看到陈刚,他也并不觉得惊讶。何况六年前,他们也是认识的。王磊对陈刚和丽娟还有印象,甚至记得当年陈刚从厂里拿了两只鸡蛋分给我和丽娟吃的情景。所以当他得知丽娟这几年的遭遇时,也无限唏嘘。 吃过饭,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丽娟爱吃的零食。开始的时候,丽娟对这些零食理都不理,一副淡漠的表情。可当陈刚象三年前那样,剥开一瓣桔子,小心翼翼地把桔瓣上面的脉络一点点撕干净,再放进她嘴里时,她茫然的双眼,忽然就闪过一丝生气来,定定地望着陈刚,好半天,才怯怯地问:“我好象以前见过你呢,你是谁?”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陈刚的眼圈,也立刻红了,但他强忍着,启发性地说:“我是陈刚啊。” 丽娟皱了皱眉,似乎拼命想想起什么,她不停地自言自语:“陈刚,陈刚。。” 我们全都期待地盯着她,但喃喃地念叨了一会儿,她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很失望,陈刚并没有放弃,他坚持说:“虽然我不知道她这三年经历过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拿过一只圆圆的果脯盒子,试探地问:“这是什么?” 她胆怯地望了我一眼,小声说:“月饼。” 我奇怪地问:“这明明是盒子,你为什么要说月饼?” 她理直气壮道:“因为月饼都是圆的啊。” 我急了:“圆的并不一定是月饼,比如你面前的桌子,就是圆的,可它是桌子!” 她也急了:“我面前的不是桌子,桌子都是方的!” 我不由提高了嗓门:“这就是桌子!” 王磊赶紧拉了拉我:“不要刺激她。” 但我还是不死心,又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她忽然露齿一笑:“你是大白兔呀。” 我苦笑问:“我怎么会是大白兔?” 她得意极了:“因为大白兔都是白的啊。” 我这才想起,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的T恤。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她脑子现在转不过弯了,简直就是直线思维。我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再看丽娟,却小口小口吃着陈刚喂给她的桔子,一脸满足的样子。 本来想让陈刚和丽娟在广州多玩几天,但丽娟连门都不出,看到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她就拼命往别人背后躲,一脸惊恐。甚至于每当听到类似于火车的“隆隆”声,她就尖叫、狂躁,继尔发疯般地四处奔跑。 好在,虽然她仍然没认出陈刚是谁,却开始依恋起他来。两人几乎寸步不离,有时陈刚上一下洗手间,她一回头看不见了,就要到处寻找。每当看到她偎在陈刚身边,象孩子一般乖巧时,我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有一次,趁丽娟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我偷偷问陈刚:“把她带回家以后怎么办呢?她三个哥哥都不管她了,她妈连自己都没法照顾。” 他郑重其事道:“我要娶她!”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可你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你知道,在农村,唾沫星子可以淹死人的。” 他断然道:“娶不娶她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这个曾经清秀爱笑的少年,脸上闪现出从没有过坚毅。 这时,熟睡中的丽娟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恶梦,忽然大声地狂叫起来:“啊!”我和陈刚吓了一跳,但她翻了一个身,重又沉沉睡去。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还是紧紧锁着。 陈刚爱怜地抹去她脸上的冷汗,把风扇又向她身边移了移。 我忽然很羡慕丽娟,无论经历过什么,她还有陈刚一如既往的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世上有什么比一个男人矢志不渝的爱更可贵的呢?倘若张大维当初如他一样坚持,我又何至于再次外出打工?虽然王磊现在对我很好,但他对婚姻的态度,总是模糊不清。即便有过山盟海誓,但倘若他真的抛弃我,我又能怎样呢? 遗憾的是,陈刚和丽娟只在广州呆了两天,虽然我和王磊极力挽留,但陈刚还是要走了。他充满期待地说:“也许丽娟回到家里,看到多年不见的亲人,病就会好了。”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在外受过伤害的人,总希望回到家乡,亲人的抚慰能够疗伤,但往往,事于愿违。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在家乡,丽娟有陈刚,而我,却没有! 因为害怕丽娟听到火车的“隆隆”声又哭闹,所以临行前,专门给她吃了安定片。但陈刚害怕安定片吃多了对丽娟身体不好,只给她只了两片,便说什么也不给她吃了。 为了安全起见,王磊专门请了假送他们。在出租车里,安定片就开始起作用了,丽娟无力地倒在陈刚怀里,睡得很是香甜。谁知当到达站台时,一听到火车的“隆隆”声,她就开始狂躁起来,两颗安定片再也起不了作用了。她的力气极大,陈刚和王磊一人扯住她的一只胳膊也很难制服她。她在站台上一边狂奔,一边不停地大喊大叫。 好在王磊让我去找车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问明情况,便叫来医务人员给丽娟打了足量的镇静剂,她这才安定下来。 打过针,直达四川的列车也到了。陈刚半搂半抱着把她拖上车。大约是药物还没完全发生作用。在上了火车的那一刻,我看到丽娟缓缓地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忽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不知我哭什么,是哭丽娟还是哭自己,我只知道,我的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我边哭边想,倘若不是我们的爸爸在煤矿中死掉了,我们就不会来广东,我们不来广东,丽娟就不会嫁到高家,丽娟不嫁到高家就不会去香港,不去香港就不会得神经病,不得神经病她就会和陈刚顺利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到老! 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们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等待他们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磨难和坎坷。我曾说过:我要把丽娟当成一生一世的好友。可短短三年的时间,她由一个个天真无邪的花季少女变成现在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疯颠的妇人,我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第276章 我们当初来广东,是为了寻找齐怀义的!现在丽娟这个样子了,我更应该完成当初的心愿,为我,为丽娟,为那三十八个无辜的生命,为我所有的父老乡亲! 既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该死的齐怀义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么我去山西煤矿寻找,机会总归要大得多吧。齐怀义在山西采矿,当地政府或附近村民不可能他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我擦干眼泪,一字一顿地对王磊说:“我要去山西,我一定要找到该死的齐怀义!” 王磊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倘若不是那场矿难,你就会去上大学,丽娟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寻找齐怀义一直是你、是丽娟、也是那次所有遇难者家属的心愿。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暂且不论齐怀义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现在不要说山西,全国能开采煤矿的地方,小煤矿都是遍地开花,政府根本没有有效的监管和惩治措施。齐怀义的煤矿,只有三十八人,这种私人小煤矿,也许连名字都没有,你到哪里去找呢?” 我哽咽道:“六年前,我在爸爸坟前发过誓的。我告诉他,我一定要找到齐怀义,为他报仇!但是六年过去了,连蛛丝马迹都没有。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去山西一趟,就算仍然找不到,我也算对得起丽娟、对得起不得九泉之下的爸爸、对得起我的父老乡亲了。他们会看到,我己经尽力了,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一个弱女子可以改变的。相信爸爸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原谅我!” 说到这里,我己经泣不成声! 王磊眼圈也红了,但仍然坚持:“明知道会无功而返,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不相信地望着他:“你怎么如此冷血?” 他反驳道:“我不是冷血,我是冷静,你太感情用事了。” 我冷冷地说:“伤口在谁的心上,谁才知道疼。 他耐心地说:“据《参考消息》报道,中国每亿元GDP工伤死亡1人,2003年死亡达13.6万人,以此推算,今年工伤死亡人数将达到20万,‘是名副其实的带血GDP’。其实这个死亡数字不过是冰山一角,能够统计到的死亡数字,要么是国有企业,要么是死人较多的特大事故,私企和外企平常死个把人根本到不了统计部门,而私企和外企用工数量远远超过国有企业,你自己想一想,所有这些工伤死亡者中,有多个死者家属能拿到赔偿的?有多少个肈事企业或个人受到应得的处罚?” 我愠怒道:“如果当初遇难的是你的至亲,你还会如此冷静地分析吗?” 听了这话,他的脸立刻变得惨白,狂怒地盯着我!我没有见过他如此狂怒,从来没有!我知道,这种比喻是很不吉利,但话己出口,覆水难水。他还在盯着我,眼晴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我不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胆怯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己。” 他终于收回目光,拿出一根烟放在嘴边,但激动得双手直颤抖,打了几次火机都没有点着烟。 我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终于点上了烟,低下头,狠狠地抽着,我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好半天,他才抬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好,我陪你去。”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真的?” 他惨然一笑:“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若不去一趟山西,你一辈子都会有遗憾。虽然,我并不认为你可以找得到齐怀义。” 我苦笑道:“其实,经历过这么多,对于找到齐怀义,我早己经心灰意冷。但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争取。倘若这万分之一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才会死心。” 他爱怜地把我搂进怀里:“你和我一样执着,偏要等撞到南墙才会死心。” 我好奇地问:“你以前也撞过南墙么?” 他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当即打了个电话到三叔家,让三婶喊二叔接电话。二叔去年在广州白干了一年,直到现在,连一分钱工资都没有领到,回到家后,连吓带累就病倒了。病好后,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这样的身体,就算他再想出来找工也没人要了,只好在家喂兔子、编苇席勉强度日。 二叔气喘吁吁接了电话,着急地问:“海燕,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鼻子一酸:“二叔,我还好。” 二叔疑惑道:“那你找我,有事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二叔,我爸以前遇难的那个煤矿,在山西哪个地方?” 二叔恨恨道:“山西省大同市梁沟村,到死我都记得这个地名。” 我又问:“爸爸所在的煤矿叫什么名字?” 二叔口气十分无奈:“那是一家小煤矿,很多小煤矿矿主怕起名字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反而有风险。所以,根本就不起名字。” 我有些失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煤矿,当地政府怎么可能知道呢?不知道这个煤矿,就更不知道齐怀义了。 没想到,我和王磊一说,他却很有把握道:“这个你放心,小煤矿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和当地政府有着千丝万缕和联系,否则,无法生存。不过听说那地方乱得很,我们不可以这样贸然前往。” 我为难道:“那怎么办呢?” 他想了一想道:“你以前不是做过采编吗?不如我们冒充记者去吧,听说那边假记者满天飞。” 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王磊分别照了相,然后联系假证贩子,之前有过做证假的经验,所以这次做起来得心应手。我不但做了假记者证、假采访证、假工作证,还作了假身份证。假身份证上,我叫王海燕,王磊叫杨磊。因为我在某新闻权威机构的东莞专题部呆过,所以我们办的证件,都是以那家新闻权威机构的名义。本身名字也很响亮,无形中也想给自己壮壮胆。 王磊很快请了假,一个星期后,我们坐上了前往山西的列车。 10月30日上午十时,我和王磊来到山西大市,然后坐上一辆公车前往梁沟村。从车窗向望去,几十公里沿线的群山被挖得千疮百孔。 但公车是不通梁沟村,所以到了镇上,我们只好雇了一辆出租车。刚一上车,司机便笑着问:“你们是不是记者啊?” 我非常惊讶,我们做的假记者证,除了假证贩子,就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了,司机眼晴难会透视? 王磊却镇静地问:“为什么你要说我们是记者?” 司机得意道:“我的车经常被记者包,一听你们是外地口音,我就知道是记者无疑了。” 第277章 原来这样,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说:“对,对,我们就是记者。” 在通往梁沟村的路上,我看到一幅热火朝天的运煤场面:一辆辆来自全国各省的大吨位货车满载着黑黑的煤炭,缓慢地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路上撒满了一道道黑色的煤屑,己经看不清原来的路面。在一个煤检站附近,等待检查的运煤车更是排成了一字长龙,向后足足延伸了两公里。 望着煤检站忙碌的工作人员,我同情地说:“这些工作人员虽然不象矿工那样下井,但每天都和煤炭打交道,乌烟瘴气的,应该也很辛苦吧。” 司机却冷笑一声:“他们辛苦?这就说错了,好多人都争着想进煤捡站呢。想当煤检站站长,除了必须在煤炭公司或当地政府里有关系,至少还得花个100万才能当上。就是当一个管五六个人的斑长,也得花10万以上。” 王磊也吃了一惊:“这么贵?” 司机回头望了望那些工作人员,羡慕地说:“贵是贵了点,但只要能当上,一年捞回十倍是不成问题的。” 听得我们目瞪口呆。 很快看到梁沟村,远远望去,整个村庄和土地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天空很是阴暗,甚至连空气中都飘拂着黑色的颗粒。不一会儿,我就感觉脸上很难受,用纸巾一擦,雪白的纸巾立刻就黑了,仔细看去,是一粒粒细小的黑色颗粒。王磊更惨,不但脸上附着一层淡淡的黑色,原先雪白的衬衣领口变得白一块黑一块的。 不但我们,过往的村民个个脸上象像被涂了黑灰,看不清原来的肤色。可以想见,这儿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不知要包裹着多少个煤炭颗烂呢。 但和这样恶劣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是,路上不断有三菱、现代等各种名牌的高级越野车穿梭其间。从身边驶过大卡车,进去的全部是空车,出来的全都满载着煤炭。沿途停靠铲车、挖土机寥寥无几,远处的山上则不时腾起一团一团的尘土。 司机下了个结论:“看来今天上面没有来检查的。” 王磊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司机得意地说:“你没看到路边就这几台铲车、挖土机,要是遇到检查或取缔等大行动,铲车、挖土机就闲在路边了。” 原来如此,检查或取缔一来就停工,一走就复工,那检查或取缔还有什么意义? 梁沟是一个小山村,村外500米处便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在村口,我们付钱下了车。远远望着那些小山,想到爸爸他们就是在这里遇难的,我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怯生生走到我们面前,大大的眼晴盯了王磊好一会儿,竟然清晰地叫了声:“爸爸。” 大约是在外面呆得久了,小女孩的脸上也有一层薄薄的煤灰,但从小脸的轮廓来看,长得非常清秀。我大吃一惊,不相信地望着王磊:“这是你女儿?怪不得你答应陪我来呢,原来这儿是你的家?” 王磊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我怎么会是她爸爸?肯定是她认错人了。”然后蹲下身子,和谒地说,“小朋友,我不是你爸爸,你认错人了。” 没想到,小女孩竟然天真地问:“爸爸,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童童啊。妈妈说你今天会回来,叫我来这儿等你呢。”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怪不得他一直不找女朋友呢,怪不得他总说不能给我幸福呢,原来他己经有了老婆女儿了,并且还是山西的!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坠,嘶哑着声音说:“你还想狡辩,你若不是,小女孩的妈妈怎么会叫她过来等你?” 王磊苦笑道:“我真的没骗你,我怎么可能是山西人呢?你要是不信,我们就去见见小女孩的妈妈吧。” 尽管我气得浑身发抖,但还是点了点头。除此以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女孩兴奋地拉着王磊的手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还大声叫道:“我爸爸回来喽,我爸爸回来喽。” 村里人见了,都奇怪地望着我们。我感到无地自容,自己这样算什么呢!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转身就走,但即便走,我一定也要走个明白! 很快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和村里其余人家一样,都是土坏房,但收拾得很干净。 刚一进门,女孩便兴冲冲地喊::“妈妈,爸爸回来啦。” 很快从屋内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少妇面容轮廓和童童一样清秀,只是非常憔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哭过。令我惊讶的是,童童妈竟然穿着一身孝服! 王磊歉然道:“我们是过路的,是童童带我们来的。” 童童妈把童童拉回身边,眼圈又红了:“对不起,自从她爸爸走后,她一直要找爸爸。我就骗他说,爸爸出远门去了。于是,她每天都到村口等,看到又高又瘦的男人,总喊人家爸爸。”她的声音极为沙哑,显然是哭坏了嗓子。 我和王磊面面相觑,立刻明白了什么。童童这时又从妈妈身边跑回来,抱着王磊的腿直喊他爸爸,王磊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她:“童童乖。” 这时,门外有小朋友叫童童,她妈让她出去和小朋友玩,但她仍然依偎着王磊不肯离开。最后还是她妈左哄右哄,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还不忘回头对王磊说:“爸爸,等我回来啊。” 望着她小小的背影蹦蹦跳跳地走了,童童妈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太小,还不知道,她的爸爸,早在两个月前,就被埋在矿井里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矿难?这儿又出矿难了?” 童童妈叹了一口气:“是呀,只是没想到,这次轮到我们了。” 原来,两个月前,童童爸所在的私人小煤矿发生爆炸。当时井下有63个有,只上来了两个,有61个人被埋在了地上。这61个人,有一个是当地居民,这个人,就是童童爸。 事故发生后,矿主并不组织救援,却为减少个人损失,急于向外转移原煤和设备。甚至为了推脱责任,还派人掐断了井下的电,致使绞车无法正常工作,井下即便有活着的人也上不来了。 13个小时后,童童妈才得到消息,当她匆匆赶到时,在现场没有看到一名身穿救护服的救援队员,更没有看到一名现场指挥人员,甚至连矿主都早己不知去向。后来才听侥幸从井底下爬上来的矿工说,事故发生后,县市两级政府及矿务局的人先后都有人赶到现场,但他们认为这是个非法小煤矿,不属于各自的行政管辖范围,又相继离去。 推迟救援一秒钟,都可能要了丈夫的命。童童妈和家人守在井口,心急如焚,童童的爷爷奶奶都哭昏过去几次了。一天一夜后,好不容易有救摇的人到了事故现场,但他们并不是急于救人,而是象对待罪犯那样把家属逐个审讯了一通。三天后,童童爸和另外九名矿工才先后被救出来,而另外一些人,还被埋在地上,也许,将永远被埋在地下了。 第278章 说到这里,童童妈眼泪又流出来了:“他这一走,真不知道以后让我们娘儿俩怎么生活?” 我疑惑地问:“听说现在每位遇难矿工都有20万元的赔偿呢。” 童童妈摇摇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部门到我们家来过,事故的善后款连点眉目都没有呢。本地矿工还好,有很多外地矿工,连怎么死的家里人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我的心,象针刺一样疼!尽管己经预知了答案,但我还是充满期待地问:“当地政府难道不管吗?” 童童妈苦笑道:“你没听说过‘官煤’吗?那些当官的都这些大小煤矿养活的,当官的就是煤矿的保护伞,稍和煤炭扯上关系的,个个肥得流油。当地政府要是有用,还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磊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知道做矿工很危险吗?为什么还要做?” 童童妈揉了揉红肿的眼晴,无奈地说:“谁不知道危险?但没办法,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前童童爸一回家就念叨,矿主只顾多出煤,完全不管他们的安全。有几次,明明井下瓦斯超标,可矿主不听安全员的意见,硬是让他们干满工时再上来。有一次,煤矿生产时,正遇见市里来检查,矿主把巷道都封上了,让他们干完活再从老井口出井。其实,来检查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但他们装作不知。所谓下来检查,不过是借机问矿主要钱罢了。” 我难过地说:“童童还小,暂时不需要花什么钱。你们有大把的时间为她攒钱读书,为什么一定要下矿呢?” 童童妈酸楚地说:“我们这是煤矿村,靠山吃山,除了挖煤,这儿什么也做不了!可地下的煤越挖越少,环境越来越差,我们这些当地人却越来越穷。以前地里还长些庄稼,自从乱开乱采,庄稼地都荒了。不但庄稼地荒了,连房子都荒了,你们看那墙上的裂缝,一年比一年大,真让人担心。”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墙壁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痕,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王磊说:“这种房子很危险的,不要住人了,重盖吧,土坏房好象不要花多少钱。” 童童妈苦笑道:“重盖也是一样,村里很多人家的墙都出现了裂缝。听说是因为乱开乱采,地面下沉严重造成的。唉,以前价值一万五的房子,现在连一千五都卖不出去了。” 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接着,我就感觉脚下的地和面前的房子都震了一下。炮声刚过,一辆运煤车从墙外驶过,窗户被震得“嗡嗡”响。 我同情道:“住在这里真是活受罪。” 童童妈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整天煤灰满天飞。为了不让煤灰进屋,我家窗户里外钉了两层塑料纸,夏天都不敢开窗户,院内的晾衣强上也不敢晾衣服。”她边说边愤愤地到晾衣绳上撸了一把,然后伸开手给我们看,她的手掌上,有浓浓的两道黑印。 王磊小声道:“你们告过那些矿主吗?” 童童妈苦笑道:“告有什么用?他们是和‘上面’一个鼻孔出气的,走得可近了,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前几年,村里曾联名写信请求‘上面’管一管,可送信的人还没到家,矿主就找到家了,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就把信撕碎扔了,还扬言道,爱上哪儿告状就到哪儿告!偶尔,上面也有人来检查。经常是这样,上面来检查了,不挖了,检查的人一走,又挖了。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来检查,矿主都会提前知道呢?” 说到这里,刚才童童妈脸上的憔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传的愤怒! 我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上面’不管,也没得到赔款,那你们有没有想到直接找矿主呢?让矿主赔钱或让他承担事故责任?” 童童妈断然道:“那是不可能的!这种私人小煤矿,多如牛毛,他们除了向各级头头脑脑进贡,什么手续都不办。开这种煤矿的人,哪个没有后台?就比如童童爸这次出事,那个矿主把值钱的东西全部运走后,人就不见了。他平时和那些当官的走得很近,送礼都送小车。而出事后,那些当官的都说根本不知道那儿有煤矿,更不认识他这个人!” 听了这话,我寻找齐怀义的心一点冷下来,但我还是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六年前,四川有3个人在这里挖煤,瓦斯爆炸全部遇难。那个黑煤矿的矿主叫齐怀义,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童童妈摇摇头:“这里矿主多得是,我一个都不知道。” 我不死心地问:“那死了3个人瓦斯爆炸事故,你总记得吗?” 她苦笑道:“没听说过,这里经常发生事故,有些黑心矿主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就隐瞒不报,煤矿出事后直接把出口堵上,至于里面埋了多少人,鬼都不知道。” 我和王磊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去山上祭奠一下爸爸。在童童妈的指点下,我们沿着一条铺满煤碴的山路往上走。路上到处都是烟筒、铁管、啤酒等杂物。不一会儿,我们来到梁沟村附近的一个山头。眼前的景象真让人触目惊心:远处的一座大山被劈出一道深深的悬崖。悬崖旁边被开辟出一片千余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停靠着五辆卡车,还有两辆铲车正在忙碌地装车。 离开悬崖边,我们拐了几道弯准备下山。眼前又是一处被削平的山头,两辆挖掘机正在轰呜着向山头深处挖掘,一片新煤层刚刚露出来。再向前走,站在较高的山上俯视,眼前的一座座山头都己被挖出了一个个深沟。山间平地上和河道里,是一个接一个的煤场。 站在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山上,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爸爸遇难地方。只好找了处正对着梁沟村的半山腰,遥望家乡的方向,跪了下来。 想着就是在这儿的地下,爸爸过了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了下来。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我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就外出打工,爸爸也许就不会被迫来这儿挖煤,如果他不出来挖煤就不会死啊,如果他不死,我怎么会没有爸爸! 自从爸爸走后,短短六年的时间,我却感觉象一个世纪般地漫长。在这漫长的一个世纪中,我经历过贫穷和挫败、背判和流产、谣言与死亡。我象一枚离开枝头的花朵,随风飘扬,从一个城市奔向另一个城市,从一个男人的怀抱流浪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如果爸爸泉下有知,他会生我的气吗?一定会的! 我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一块石头,虽然我明知,这块石头是没有生命的,但我固执地认为,爸爸的灵魂附在了上面,我把它当成了爸爸。但石头上附了煤灰,我手一摸,就一手的黑。然后用这手再去摸脸,脸上也花花的一片了。 第279章 不知哭了多久,我才终于停止了。冲着那块石头磕了三个头,在心里默念道:“爸爸,虽然我没有找到该死的齐怀义,但我己经尽力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妈妈安渡晚年,让弟弟走进大学校园!” 王磊看我不哭了,赶紧打开一瓶矿泉水让我洗了脸。我这才发现,不但脸上满是煤灰,因为哭的时候张着嘴,连吐出来的唾沫都是黑的,这让我感到非常恶心。 不久,我们离开悬崖,拐了几道弯准备下山。眼前又是一处被削平的山头,两辆挖掘机正在轰呜着向山头深处挖掘,一片新煤层刚刚露出来。再向前走,站在较高的山上俯视,眼前的一座座山头都己被挖出了一个个深沟。山间平地上和河道里,是一个接一个的煤场。 整片山,除了满眼的煤炭和扑天盖地的灰尘,没有一点生机与活力。我感觉,这片山,完全废了! 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害怕在这儿站得时间长了,我们也会变成一堆煤!于是,我不顾浑身的疲惫,拉着王磊,越走越快。谁知,在经过山下的一栋小平房时,路中间忽然出来四五个人,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们正纳闷间,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厉声问:“干什么的?” 王磊赶紧掏出假记者证:“我们是记者,这是记者证。” “皮夹克”一听说是记者,脸色便缓和下来,神情却很不屑:“那东西,想办多少有多少,我懒得看,跟我来吧。” 我不免有心慌胆颤,王磊似乎也有些害怕,但形势所逼,我们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屋。“皮夹克”似乎很健谈,他告诉我们,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悬崖下的采矿点,是由他们四五个人合伙开采的。他们雇佣一辆铲车,一天1000元;雇一辆挖掘机,一天1000元;一般开采一个煤矿,投资30多万就可以了。好的一吨卖10多元,次的只有三四十元。 我和王磊连连点头,装模作样地采访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皮夹克”强行塞给我5000元钱。我拒绝了,没想到,他的脸却拉得很长:“我每年都要接待七八十批记者,有证件装备齐全的中央级媒体,也有小报小刊的记者,还有假记者,从来没有不拿钱就走人的。”无奈,我们只好收了钱,才得到脱身。 但我终窟还是不甘心,下了山,便依照以前做采编时的经验,查了114,拔通了镇国土所电话。电话是一个声音有些苍老的男人接的,一听我要找所长,便警惕地问:“所长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礼貌地说:“我是记者,想了解一下六年前梁沟村一家小煤矿发生的瓦斯爆炸事故,当时死亡了3个四川矿工。” 他敷衍道:“这事你们就不要找所长了,我们所长不知道。这里小煤矿,遍地开花,死了几十个人,矿主不上报,我们怎么知道?” 我又问:“那家小煤矿的矿长叫齐怀义,请问你知道齐怀义这个人现在哪里吗?” 他干脆地说:“不知道,3人的煤矿,太小了,我们哪里管得过来!” 我急了:“这也不知道那也管不了,那你们每天都在做什么?” 他打着哈哈道:“上头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所长上班也不过是喝喝茶、看看报、签签字就可以了,你们想怎么报道就怎么报道吧,反正大头也不归我们拿。” 我单刀直入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所长吧,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这可不象一个国土所所长说的!” 没想到,他竟然没好气地说:“你们不是得到好处了吗?还想怎样?” 得到的5000元“好处”,除了矿主和我们,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个国土所所长莫非会未卜先知吗? 但我知道,想从他嘴里问什么,是绝对不可能了。 在梁沟村一天的所见所闻,无论是遇难矿工家属、矿主还是国土所所长,都让我彻底死了寻找齐怀义的心!我终于明白,想找到齐怀义,无异于痴人说梦!退一万步讲,就算寻找到了齐怀义,又能怎么样呢? 我不得不承认,山西之行纯属多余! 坐在返回广州的火车上,回头再望一眼那些千疮百洞的山头,王磊难过地说:“任何对未来有责任心的政府都不会把自己的资源这样浪费!虽然日本资源相对匮乏,但日本是个有忧患意识的国家,他们懂得保护自己的森林、环境、海洋;美国虽然矿产丰富,但他们把阿拉期加的油田封存起来,禁止任何人开采!而中国整天躲在地大物博的沙发上做梦,珠不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正在被一部分利益熏心的不肖子孙拿来贱卖,但是国家居然没有强有力的保护措施。其实这种长久性的战略资源,应该收归国有,任何地方和私人都禁止开采,违者重处!可我们。唉。” 我叹了一口:“对于非法开采,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好象政府也在整治,怎么就没有效果呢?” 王磊冷哼一声:“还是哪句话,乱世用重典!把那些非法开采的全都逮起来重判!” 我不以为然:“好象现在判得也很重的呢。” 他摇摇头:“那要看对谁!普通老面姓抢银行,哪怕只有一万元也要判死弄,那些高官贪污受贿上亿元也只是死缓。三年前有个贵州的农民,为了养家到黑鞭炮厂打工,第一天刚做了11个鞭炮就被抓了。结果,这个农民被判了11年。不久前,东莞T镇一个镇长贪了一亿多,只判了20年!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望了望四周,赶忙堵住他的嘴。 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了艰难的求职生涯。在高学历人才云集的广州,没有文凭,想找一份文凭工作比登天还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只好再次联系假证贩子,重做了一本成教的假文凭。虽然假文凭比识破的比例较高。但再高,也总比没有文凭直接被拒绝的好。 虽然,王磊一直认为文凭和实力并不对等,但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也不得不低头了。鉴于上次的教训,这次由他给我填写假文凭上的系别和专业。为了和以前的工作经验相符,我做的是“人力资源管理”专业。 甚至于,他还帮我做了20份精美的个人简历,准务了10大段精彩的自白,并杜撰了一份丰富的大公司工作经历。 果然,靠着这些假之又假的东西,我很快收到几家公司的面试申请,我首先选了广州一家知名房地产公司去面试,职位是招聘专员。给我面试的是人事部龚经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龚经理对我各方面条件似乎都还满意,但面试中途,他忽然问:“问一个私人问题,你有男朋友了吗?” 第280章 早听于慧说过,这是很多公司面试女职员常问的问题,一定要回答没有。所以,我立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有。” 他笑了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装作很无辜地说:“连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谈得上什么结婚啊? 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次面试的结婚,我得到了这家公司的录取通知书。月薪3500元,加班及各类津贴另算。虽然这份工资对很多高级白领来说不算什么,但我,己经非常知足了。 我甚至想,我的工资负责房租及日常开销,王磊的工资全部存起来。两个人每月三四千元的生活费,在广州生活虽然有些拮据,但还过得去。等和王磊结了婚,就可以把我妈和我弟接过来呢。 报名手续很简单,例行的健康及两张照片。我早就打过乙肝疫苗,身体肯定没问题的。所以,体检的时候,我很坦然。三天后,很顺利地拿到了健康证。表面写着“健康证”三个字的本本我见得多了,所以随手和毕业证、身份证放在一起,连翻看的兴趣都没有。 但令我万万没想不到是,当我兴冲冲地拿着毕业证、身份证、健康证及两张照片去报到的时候,负责办手续的女孩开始还很友好,但当翻开我的健康证时,脸色立刻变了,拿着我的所有证件,快步走进经理室。不一会儿,龚经理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并把所有证件都还给我:“对不起,我们不能录用你。” 我立刻呆住了:“为什么?” 龚经理理直气壮道:“公司有规定,我们不招收怀孕的人。” 一听这话,我整个人都傻了,立刻翻开健康证,果然,在“PG”那一栏,盖着一个“阴性”的章。 我以前是做过人事的,公司不接受怀孕女性,虽然没有明文写进《员工守册》,但这却是一条不可更改的规定。所以,我并没有争吵,勉强冲他笑笑:“对不起。”便在办公室内很多人的注视下,匆匆跑了出去。 我怀孕了?在片刻的惊慌过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结婚! 王磊己经整整30岁了,我想他一定会让我留下这个孩子的。但没想到,得知我怀孕,他第一句话就是:“打掉,我们现在不能要这个孩子!” 我生气道:“为什么不能?” 他沮丧地说:“对不起,因为我现在不能结婚!” 我尖叫道:“到底是你不能结婚还是不想跟我结婚?” 他分辩道:“我当然想跟你结婚,但现在不行。” 我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我结婚,要么分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想出国。” 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歇斯底里道:“既然你要出国,你为什么还和我在一起?你不会说,你也是玩玩我吧?怪不得你不在乎我是否处女,因为你根本就不打算对我负责,是不是?” 他赶紧抓住我的双肩:“你冷静些,我不是!” 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你就是!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最恨被人欺骗和背判!倘若你一开始就不理我,或者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玩玩我,我不会生气。但是现在,我恨你!” 我边流泪边胡乱收拾自己的衣物,我再也不要和这个男人呆在一起了,哪怕是一分钟! 他试图制止我,但我又踢又咬,丝毫不留余地。他只好住了手,我一边收拾衣物一边恶狠狠地骂他:“明明是小人,却还硬装作君子!我真傻,竟然会相信你真的会娶我!原来你只是想一拖再拖,然后一走了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免费小姐吗?无耻,真是太无耻了!” 他委屈道:“我并没有说要一走了之。” 我将衣物往床上一摔,愤怒地瞪着他:“你还说想骗我!你出国难道不是一走了之?” 他苦笑道:“我没有骗你,我的意思是,和你一起出国!”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相信地望着他:“和我?” 他郑重其实地说:“对,和你!我们可以以留学的名义出国。我可以通过考试申请奖学金,按我的成绩,肯定没有问题的。至于你,也可以申请自费留学,如果在国外找不到担保人的话,就必须有经济担保。把20万元的存折压在银行三个月就行了。我这些年一直没找女朋友,就是想出国。” 我冷笑道:“就算想让我流产,出国的理由也太牵强了。既然想出国,为什么你不早点出去,还要找我?”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我现在也不想说。或许命中注定的缘份,躲也躲不过吧!其实在你之间,樱之也有很多女孩子向我暗求过,我都拒绝了。但你的坚强、聪明、上进,甚至你的小心眼和小手段,都让我欲罢不能。” 听他这样一说,我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了,但还是半信半疑地问:“这不是理由,生了孩子我们一样可以出国。” 他摇摇头:“你不懂,拖着个孩子,不好办理出国手续。” 我无所谓地说:“那就不出国,我舍不得我妈和我弟。” 他坚定地说:“不,我一定要出国,否则,我就不可能结婚。” 我简直惊诧莫名:“为什么呀?”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是一个强调自由的时代,一个人愿意选择哪国国籍,是个人的自由,别人无权置疑。但如果一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很多人都拿着或想拿一份外国护照,那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因为这意味着,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权力的精英们,在内心深处都并不认同这个国家,更不打算与他患难于共!这样的身份,必然会导致他们行为的短期化,因为对他们来说,既然自己可以随时脚底抹油,那么任何着眼于长远的安排都是没有必要的!” 这些深刻的思想都是我以前从未想的的,不由瞪大了眼晴,疑惑地说:“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 他正色道:“绝不是耸人听闻!据报道,截至2005年底,海外高官的子妇女亲属经营的中国进口贸易每年就达一千多亿美元,拥有财产六千亿美元以上,海外定居的高官亲属子女已经超过百万,其中高官配偶子女有二十万人,再加上加入外国国籍的各种文化精英越来越多,活跃在国内政策咨询领域的各种知识精英也在积极为外资说话,所有这些利益已经不在国内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国家政策的选择,这是外资能够成功将中国经济殖民化的一个重要因素。” 我不解地问:“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嘲道:“因为进一步了解之后,我发现原来入了外国籍再回国内,是政、商、学界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特别是在一些东窗事发的高官的保险柜里,发现一国甚至几国的护照,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我想也趟趟混水呢。你想想,倘若我们出了一趟国再回来,还需要这样拼命拼活打工吗?我们还会为房子、医疗及孩子的教育发愁吗?” 第281章 我弱弱地说:“也许以后会好的,毕竟,我们才改革开放还不到30年。” 他冷笑道:“改革开放?一言以蔽之,无序的改革,无度的开放!所以,我并不乐观。” 我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 他期待地说:“那你,是同意流产了,是吗?” 虽然感情上,我并不同意,但理智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就是因为没钱才上不成大学的,我不想以后因为钱影响孩子的前途。” 我以为,王磊会因为成功说服我流产而惊喜,但意外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我拥进怀里,惭愧地说:“对不起,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本来王磊说好要星期天陪我去医院的,可周未医院人肯定很多,流产的就更多。因为前段时间己经请假陪我去山西了,再请假会给公司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我决定自己去做手术。王磊虽然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但在我的坚持下,也只好同意了。 为了避开周未,我特意选在周二去医院。没想到,医院里的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多。为了手术后方便回家,我选了个离家近的医院,没有去之前体检的那家医院。但遗憾的是,这家医院并不承认体检那家医院的结果,于是又重新化验小便、白带、做B超,甚至还验了血,直到下午三点才轮到我做手术。 虽然这己经是我第二次流产了,所以仍然心存恐惧。我在护士的带领下走进手术室,医生正在“叮叮咚咚”地准备手术器具,大托盘里的不透钢器具刺得我眼晴生疼。 我含泪坐到手术台上,首先脱掉鞋子,然后把两腿劈开,呈蜷缩状分别放在两个放脚的铁架子上。最后,我还要脱掉裤子。一想到只要把裤子脱掉,我的孩子很快就要从我裸露的两腿间流掉,我心疼得无法呼吸。 医生头也不回地大声命令:“把裤子脱掉!” 我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手忙脚乱地去脱裤子。可我刚把裤子褪到膝盖处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王磊的,想到我现在这样尴尬的处境都是他造成的,对他不由生出一股怨恨来,便没好气地按断了。 这时,医生己经转把身子转向我,我三下五除二地把裤子脱掉了。没想到,手机又没完没了地响起来。医生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接不接?不接就直接关了,免得影响做手术。”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 电话里传来王磊焦急的声音:“你不要做手术了,我要那个孩子!” 我恼怒道:“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己经上了手术台!” 他哀嚎一声:“不要啊,你千万不要做,我马上过去接你!” 这个手术,我本来就不想做的,所以当即跳下手术台。医生高声说:“不做术也不退钱的!” 我头也不回地说:“不退就不退。” 医生没好气地骂道:“神经病!” 我顾不得许多,疯了一般朝医院门口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做妈妈了,我要做妈妈了。” 外面太阳很大,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我就那样傻傻地站在阳光下,象很多孕妇那样,脸上写满即将为人母的幸福与骄傲。甚至于,我还故意挺了挺还很平坦的肚子。 不一会儿,王磊就匆匆就从辆出租车里钻了出来,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还在吧?” 我本想和他开个玩笑,但看到他布满汗水的脸上满是焦急,还是老实地回答:“还在,裤子刚褪下就接到你电话了。”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紧紧握着我的手:“谢天谢地!” 我不解地问:“你不是昨天还坚持让我打掉的吗?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他脸色立刻大变,犹豫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昨天说不要今天说要,要是你明天再说不要难道我还要再跑一次吗?不如我今天就直接做了吧?”说完,我作势要朝医院跑。 他赶紧把我拉了回去,恐惧地望了望四周,小声说:“是‘婴儿汤’,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喝了‘婴儿汤’!” 早就听说广东一带有“婴儿汤”,但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以讹传讹,从没想到竟然是真有此事! 原来,今天中午,公司一位姓宋的台湾厂商神神秘秘地打电话给王磊:“天气快转冷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进补进补,你也一起来吧,那家酒店有一道特色菜是全广州最著名的。” 王磊本不喜欢这些应酬,但转念一想,宋老板是公司的一位重要客户,处得好与不好,都关系到公司的发展和他以后的生存,只好硬着头皮签应了。 那家酒店并不是很大,位置也很隐蔽,但人来人往的,生意非常红火。进了包厢,宋老板己经和几个人在坐了,让王磊奇怪的是,这些人脸上表情都很诡异。 相互寒喧一翻后,宋老板炫耀地问:“王经理,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请你来这里吃饭吗?”大约是为了增加效果,说话的时候,宋老板的身子向王磊这边凑了凑。立刻,宋老板身上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了王磊的鼻子里,今他差点儿窒息。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味道,因为从来没有闻过。 王磊勉强笑了笑:“宋老板,对不起,我猜不出。” 宋老板刚想对王磊说什么,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男服务生端来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白瓷盆子。虽然盆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但并不妨碍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王磊的鼻子。王磊立刻意识到,这股奇异的香气和宋老板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宋老板冲他得意地一笑:“王经理,请看,这就是该店的特色菜,这道菜在全广州也屈指可数。”说到这里,他掀开盖子,指了指盆里的东西,继续说,“就这盆汤,我可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吃到呢。” 一盆汤要等半个月?是什么山珍海味?王磊疑惑地打量了在座的其他几位,只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全都是一副口水直流的模样。这更增加了王磊的好奇心,他好奇地往盆里望去。 宋老板为了让王磊看得更清楚一些,就用汤匙把盆里的东西捞了上来。王磊看清了盆里的东西,立刻愣住了! 被宋老板盛在汤匙里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虽然浑身呈红褐色,但有头有手有脚,身子和猫差不多大小。 宋老板兀自得意地说:“这就是婴儿汤,隐语叫‘排骨汤’。几个月大的婴儿,加上巴戟、党参、当归、梅杞子、姜片,再加入鸡肉排骨,炖上十几个小时,不但能补气、养血,还是滋阴壮阳的佳口呢。我今年59岁了,养了一个17岁的女孩,夜夜都可以做一次呢。由于不好弄,所以价钱很贵。这个婴儿是外地一对在广州打工的夫妻的第三个孩子,由于前两胎都是女儿这胎就想送让别人养。酒店派人假称领养,给了女婴父母两千元钱就抱来了。一般婴儿汤,价钱是依据月份大小、死胎活胎来定的,这个婴儿是活胎,价钱贵一些,要八千元一盅呢。” 第282章 宋老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王磊却完全吓傻了,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可这么恐怖的事情,他只是听到过传言,没想到今天却真的见到了!他呆呆地望着宋老板上下翻飞的嘴唇,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根本没听到宋老板在说什么! 宋老板以为他客气,热情地说:“王经理,快尝尝,这可是绝对的美味啊,除了我们这些有钱人,一般人是吃不到的!” 宋老板边说边把盆子往王磊面前移了移,与此同时,那股奇异的香气更加浓烈地钻进王磊的鼻子,婴儿小小的头正好对着王磊。王磊觉得婴儿的眼晴正死死盯着他,那双眼晴里充满了仇恨和邪恶! 王磊忽然想起什么,惊慌地问:“照你这样说,这个是生下来的活婴,如果是流产或堕胎的死婴,也可以做婴儿汤吗?” 宋老板老道地说:“那当然,死胎更好办了,包给产婆或医生几百块红包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立刻全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被我流掉的孩子,他(她)被谁吃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恐怖地用后紧紧捂住肚子。 王磊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变化,尤在愤愤地说:“听说活婴都是女婴,一胎政策真是害死人。中国人喜欢好进补的习性,己经到了天谴的地步了!不但酒店如此,听说有些福利院也收买被拐卖婴儿,让外国人收养中国婴儿牟利,什么世道!” 我感觉自己都要崩溃了,猛地双手抱头,狂躁地喊道:“别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了!” 他以为我是受了惊吓,赶紧闭了嘴,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安慰道:“别怕,我们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一路上,我都失魂落魄的,直到吃过晚饭,我才恢复正常,弱弱地问王磊:“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便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说,脸上没有一刻即将为人父为人夫的喜悦,只是一根接一根拼命地抽烟。很快,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我不满地说:“既然想留下这个孩子,你不知道抽烟对胎儿不好吗?” 他这才掐灭烟头,望了望我,叹了一口气:“生孩子必须结婚证、上户口,是吗?” 我点点头:“当然,否则连学都没法上。但结婚、上户口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他拼命抽了一口烟,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无法给你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婚姻,无法给我的孩子合法的户口!因为我的户口被冻结了,现在根本连身份证都没有!” 我吃惊地瞪大眼晴,好半天才说:“不,这不可能!如果没有户口,你还一直想出国?如果没有身份证,你是怎么进现在的公司?” 他苦笑道:“我当然想出国,如果我有户口,我现在早就在国外了。我之所以能进樱之和现在的公司,是因为我的身份证及所有证件,其实都是我一个同学的!事实上,我也不叫王磊,我的名字叫林卓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男人,这个我深爱的男人,这个和我同居了一年的男人,竟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上次樱之厂罢工,他明明非常支持,却始终不敢走上台去,甚至于在罢工中,他明明没有过激行为,却偏偏逃得比任何人都逃得快。后来于慧问起,我还为他辩护,现在才知,他就是害怕一旦进入警方视线,假身份证的事就会败露;怪不得他对结婚从来都不置可否,不是说时机不成熟,就是用出国来敷衍我,最可恨的是,我竟然一次次相信了他的话! 如果说我能理解他做假证有难言的苦衷,那么我不能原谅的是,他竟然瞒了我整整一年。一想起来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和我同床共枕的男人,一直在骗我,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颤抖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立刻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我的膝盖,内疚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怕一旦说出真相,你就会离开我。” 我愠怒道:“你太小看人了!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叫王磊还是林卓生,但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仰起脸,无限哀伤地说:“并不是我有意要骗你,是因为,倘若有人知道我叫林卓生,就有人叫我以命抵手!” 我浑身的血液差点凝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他低声说:“我也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梦醒了,我的哥哥,却再不会复活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缓缓向我讲述了七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王磊,不,林卓生,出生于湖北某大城市的一个工人家庭,哥哥林越生比他大三岁。爸爸妈妈都是一家大型国营矿机厂的工人,哥哥技校毕业后也进了矿机厂,虽然爸爸患有肾结石,但厂里可以报销大部分医药费,所以生活虽然拮据,但还算过得去。 矿机厂原先效益特别好,据说十年不工作都有饭吃。可自1995年以后,效益逐渐下滑。令人奇怪的是,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差了,干部们的腰包却越来越多,有人买了房子,有人买了车。工人们却还住在老地方,有的一家几口挤在破旧的屋子子。倘若他爸爸妈妈不是双职工,恐怕也不会分到那30平方的房子。 几乎是一夜之间,矿机厂和很多国营工厂一样,不再属于国家了。厂长还是原来的厂长,但工人却不再是工人了。他家里虽然在城市,但亲戚朋友只并没有出人投地的人,所以爸爸妈妈几乎是同时下岗,领到了薄薄的一叠买断工龄的钱。 这让爸爸妈妈都很郁闷。在他们年轻时,最流行的口号是“一生交给党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那时候,工人阶级虽是所谓的领导阶级,但并不实际参与国家管理。他们和同时代的人一样,从进入工厂的大门开始,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个人的理想都被国家利益和集体利益所淹没。在不停的劳动竞赛、义务劳动各种运动中,他们早就变成了劳动的工具,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提高自己的文化知道,他们失去了青春和理想,他们己将自己的未来与工厂捆在了一起。 而当他们年老体弱、年龄偏大时,工厂却将他们抛弃了,但离开工厂,他们一无所有!数十年代工资政策让他们的钱除了维持简单的一日三餐几乎没有节余,他们几乎被逼上了绝境。 按国家有关规定,工龄超过30年的工人,企业改制时将养老保险一次性付清。但他们除了一万多元下岗补偿金之外,连一分钱失业保险金都没有!并且,没下岗前,由本人负提%的养老保险和2%的医疗保险共900余元。但在下岗后,却要负提2%的养老保险和6%的医疗保险,把己经不存在的企业那一部分都要由个人承担。 第283章 这很奇怪,个人窗口缴纳养老保险比例是20%,而在职员工仅为%,失业人员连收入都没有,为什么还要负提比在职人员多得多的养老保险呢?医疗保险也是,失业人员比在职人员缴得多,但根本就不能和在职职工一样享受医保的待遇,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失业人员吗?国企下岗职工为了所谓改革作出了巨大牺牲,可到头来,除了那一点可怜的,打发叫花子的买断工龄的补偿外,什么也没有! 万般无奈之下,爸爸妈妈只好拿出那笔买断工龄的钱,在市场给摆了个小摊卖水饺。因为摆摊的地方是固定的,工商税从来没有拖欠过,垃圾也是自己负责清理。不久,哥哥也下岗了,他下岗时,工龄买断己经取消了,连一分钱被偿都没有得到,只好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卖水饺。 但水饺也不是那么好卖的。为了维护所谓的城市形象,每个月都有几次严打、检查、视察什么的。一到这个时候,他们就得收摊,否则,就会挨罚。稍有不从,城管就恐吓他们:“我今天让你干,就让你干,你就后果自负! 有一次,因为脚步慢了些,他们的水饺摊还是被城管抬到车上收走了,抢也抢不下来,街上摊点好多都被收走了。第一天,没要回来;第二天,没找到人;第三天,己经找不到原来的东西了。城管还理直气壮地说:全部被处理到废品收购站了。他们只能暗叹命不好,自认倒霉。 爸爸妈妈一辈子在底层挣扎,他们把生活的艰辛归结于念书少。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两兄弟身上,自从哥哥下岗后,林卓生更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好在他也争气,从小学一直到硕士,从来没有让家人失望过。如果不出意外,他甚至会去读到博士。 但林卓生读研二那年,矿机厂宣布破产!按理说,爸爸妈妈哥哥都下岗了,矿机厂破不破产,矿机厂早与他们无关了。但事实上,却仍然息息相关。因为他们住的房子,是矿机厂的宿舍。 暑假他回家,看到矿机厂所属区委、区政府联合下发通知,通知称,矿要厂所在地己被规划成一个群众广场。为确保广场建设顺利进行,区政府成立了项目工程指挥部。指挥部政委由区委书记担任,指挥长由区委副书记、区长、市房产局局长担任。市建设局、开发办、国土资源局、行政执法局、人大、政协、法院、检察院、公安局等相关部门负责人担任副政委、副指挥长职务,六十多人组成了庞大的指挥部领导班子。 矿机厂职工立刻慌了神,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他们现在的住房虽然小,但建房时间连二十年都不到啊。 然而不仅如此,事情很快又出现了转折。发出这份通知三天后,市房管局又发出一份拆迁公告。公告称,为落市城市规划,经市政府批准,将在原矿机厂的基础了建成一个高尚住宅区。但这个公告中,具体拆迁面积、涉及拆迁户数、被偿标准等职工们关心的问题,一概不提。 很快有消息传来,原矿机厂土地实际上己被法院以极低的价格拍卖给一家名叫华庭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而华庭的董事长,正是现任市长的儿子朱欣。 至此,很多人终于明白了:如果是通知上所说的建立群众广场,区里成立“指挥部”敦促工作合情合理;如果是现在确定的高尚住宅区,那么有关部门如此兴师动众显然己经“越位”,违背了“政府不得参与拆迁”的有关规定!由此可见,区政府成立的所谓“广场建设指挥部”纯属移花接木、掩人耳目,是为了便于插手拆迁,便于出面帮助开发商赶走居民、腾出土地做准备! 而国务院早就有明确规定:政府行政机关不得干预或强行确定拆迁被偿标准,亦不得直接参与和干预应由拆迁人承担的拆迁活动! 但在如此强势的所谓“指挥部”面前,职工们被迫接受了拆迁的事实。他们只希望赔偿能适合一些。但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华庭房地产开发公司很快取得了《房屋拆迁许可证》,与此同时,房管局发布了《拆迁公告》。指挥部就召开拆迁启动会的第二天,就开始入户丈量,然后发放评估报告,很多人都诉为,评估报告不合理。 拆迁补偿是按老房子面积来计算的,价格低得离谱,虽然是每平方八百元,但除了矿机厂干部,工人住房几乎都是十几、二十个平方的,这样算下来,补偿款拿到手里不过一万到两万元。可在一个房价高达5000元每平方的城市里,一两万哪里能买得到房子!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再贴几十万才能重新买到一套房子!这几十万元,对于失去工作的矿机厂职工来说,可能要搭上一家人一辈子的积蓄或二十年的贷款压力的,前提条件还必须是,家里没有任何天灾人祸,并且还必须有固定的收入!而所有这一切,对于失去工厂的工人家庭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指挥办的人才不管可能不可能呢,若有住户和他们说没钱买房子,他们马上要求人家去贷款。他们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人力和物力,天天找被拆迁户,用尽各种威胁、逼迫、恐吓等等手段。所有手段,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签字和土地,完全没有设身处地为拆迁户的处境着想。 而在这一买一卖中,所有的钱最终还是被房地产开发商赚去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是任谁都看得到的。 虽然所有拆迁户们强烈抗议房屋补偿偏低,但在公安、防暴警察以及各相关单位的强制措施下,仍然有大部分人签定了被偿协议迁出去了。这些人主要分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得知拆房屋将要拆迁,马上突击建房,补偿款相对得到多一些;二是三证全无,指挥办的人说若不签字,被偿一分钱也别想得到,没办法,只好签了;三是另外有房屋,这边房子本就想卖的;四是在单位或企业上班的人,通过领导施加压力,不得不搬出的;五是划生育超生的;六是有违法或犯罪前科的;七是没有签定被偿协议,但房子己经被强行拆除的。 有房子的倒还罢了,苦的是那些没房子的人,虽然政府提供了周转房,但所谓的周转房就是郊区的农民房,房租还要自己交。特别是那些一家几口都是矿机厂职工的,不但失去了工作还失去了住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 也曾有人想去告状,但指挥办的人说了:“我告诉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就算你们不搬出去,也照样拆!想起告就去告吧,你们肯定输,就算侥幸赢了,这场官司起码也要拖个一、两年,你们拖得起吗?” 第284章 如此一来,很多人也便死了起诉的心。 当时,拆迁指挥部为了工作方便,便在拆迁现场埋锅造饭。在矿井厂整整做了三十年的一个七十多岁老爷爷便端着饭碗到指挥部的吃饭现场要饭吃。他家因为拒绝签订补偿协议,被定性为“钉子户”,水和电都被掐了,做不成饭。 结果,老爷爷饭没吃成,反而被警察带进了派出所,说他“妨碍公务”。 这时,林卓生因为开学了,重又回到学校上课。后来才知,他刚走后不久,妈妈连气加怕,肾结石复发,疼得连床都下不了,所以虽然被掐了水电,他家也没搬,想凑好钱给爸爸做过手术再搬。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不能按下岗后的比例去付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交了多年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因为断档,己经永久失效了! 但有一天,建设局副局长带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家,逼迫爸爸妈妈签订协议。当时哥哥在外卖水饺,只有爸爸妈妈在家,妈妈就将爸爸重病在床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下,并保证,凑到钱给爸爸做了手术一定搬。没想到,那个副局长严厉地说:“别给我找原因,我只想要结果。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供你们选择,自己动手还是强拆?” 副局长的话一点余地都不留,爸爸妈妈当即傻了眼。 当天下午,爸爸正在输液,来了几百个执法队伍将整个矿机厂团团围住了,头戴钢盔的行政执法人员拿着大锤、钢钎一通乱砸,大人小孩哭声震天。吓得不行的妈妈当即把门关上了。可那些执法人员还是从邻居家强行打开一个洞,进去就把门窗、遮阳栅砸得稀烂,爸爸气得当场昏了过去,妈妈甚至给拆迁队的人跪了下来。 闻讯赶回家的哥哥正好看到这一幕,一向老实的他象发怒的狮子一样冲向执法队员,他本意是要夺过他们手中的大锤、钢钎等物,但没想到,那些执法队员还不容他近身,挥起大锤、钢钎等物,劈头盖脸向他砸来。哥哥很快被打倒在地,并被公安局强行带走。 两天后,哥哥被放出来了。但从家里被带走时,他是站着走的,回来时,他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回来了,而且,己经不省人事了。 昏迷中,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别打了,别打了。” 但没有人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浑身伤痕累累,因为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 爸爸妈妈年纪轻轻的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双双哭昏过去,指挥所的人把他们送到了医院。但爸爸妈妈再从医院回来时,三天前还四处为爸爸医药费筹钱的哥哥己经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了。 指挥部指挥长针对哥哥的死,竟然当众说:“哪个地方拆迁不死几个人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但哥哥的死让他们彻底灰了心,当天就纷纷搬走了。哭得死去活来的爸爸妈妈最后也被执法人员“挽扶”着,送到了一处半新不旧的两房一厅。在所有拆迁户中,这应该是最好的补偿了。 等到林卓生接到亲戚的电话从学校赶回家,爸爸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而妈妈,则紧紧抱着哥哥的骨灰盒,眼晴都快哭瞎了。 林卓生愤怒了,他毅然决然地休了学,开始到处控告市长之子朱欣及当地政府视相关法律法规形同虚设、官商勾结、烂用职权、强迁拆迁、草菅人命! 但无论他到哪里告状,人家一听说是状告朱欣,就唯恐避之不及。他写出的大量投诉信都如石牛如海,没有任何回音。他感觉自己就象被关在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四处碰壁。 很快有人找到他,要求私了。他们许诺,如果王磊答应不再上告,等他毕业后,想进哪个单位就进哪个单位。并且,还可以在即将建好的华庭高尚住宅区给他一栋房子。 但无论什么样的诱或,林卓生都断然拒绝,只有一个理由:“所有这些,能让我哥复活吗?” 私了不成后,林卓生便开始接到大量恐吓信件和电话,爸爸妈妈己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他们哭着求他:“算了吧,再告你哥也不可能活过来了。你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可怎么活啊?” 林卓生的态度却非常坚决:一定要告到底! 愿望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他只好去了北京,但才刚到北京,妈妈便急召他返回,说爸爸病危!他匆匆返回才知,爸爸病重是真的,但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若他再不回来,他就会死在北京! 回到家,他仍然不甘心,但爸爸妈妈双双给他跪了下来,哭着哀求他不要再告了。他要是再有了三长两短,两位老人就一辈子都没指望了。而在这时,爸爸的病越来越重,身体每况愈下。 面对内忧外患,林卓生不得不妥协了。他本想回学校继续学业,然后找一个好单位,再把爸爸妈妈接出去,远远离开这个让他们伤心的城市。以后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为哥哥申冤!但正在这时,他却接到一纸通知,他被学校开除了,所有档案资料己退回原籍! 这个通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感到对方力量的强大:究竟是谁,竟然可以只手遮天!当事实可以歪曲,当法律可以低头,还有什么可以依靠?他对为哥哥申冤绝望了,对法律绝望了,对这个社会绝望了! 在绝望的同时,他决定另辟蹊径!表面上,他停止上告,暗地里,却开始跟踪朱欣。在朱市长光环的掩护下,朱欣不但是当地有名的房地产大腕、商界巨子,还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边常年带着两个保镖,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好近身的。 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朱欣虽然有很多女人,他却最爱一个叫严晓晴的情妇。经过多次跟踪,他己经摸清一个规律,朱欣每周六都要到严晓晴家过夜! 于是,又一个周六,他拿着一把斧头潜进了严晓晴的家门,当朱欣进门时,他本想直接把朱欣砍死,为哥哥报仇。但朱欣身材高大,门外还有两个保镖,他无法得手。最后只砍断了朱欣的一只手,便趁乱从窗户逃跑了! 他不敢回家,连夜逃到乡下的姑妈家!身为村长的姑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敢收留他,把他送到了另一个远房亲戚家。后来的事实证明,姑父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他刚走,便有两个警察赶到姑妈家找他。 他在那个远房亲戚家战战兢兢躲了两个月,这期间,他辗转得到消息。朱欣胳膊被确断后,当即被送到医院,很快接上了;爸爸妈妈还是被赶出了那个两室一厅,暂时栖身在效区的农民房里;朱欣扬言:只要找到林卓生,一定要让他以命抵手;只要林卓生胆敢再告,一定让他父母死无葬身之地! 家,是不能回了。在姑妈的资助下,他只好含恨坐上开往广州的列车,逃到东莞。这几年,他不敢跟爸爸妈妈及任何亲戚联系。只能把钱汇到爸爸妈妈的银行卡,间接告诉他们,他还活着。 每每想到爸爸妈妈衰弱不堪的身体和日渐衰老的脸,他的心都碎了,但却不能回家!他无数次地想出国,可是在被学校开除的同时,他的户口和档案己经被谴送回原籍,没有户口和档案,他便不能办理出国护照,甚至也不能结婚生子。正值青春年少,他也不敢恋爱,不敢走近任何一个女孩子。 听到这里,我的胸中,除了悲愤,还是悲愤,己经无话可说了。 他满脸愧疚:“对不起,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所以一直想逃避。但,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并且,你的经历,与我是何其相似!” 我把他拉到沙发上,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深情地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爱你,正如无论我做过什么你都爱我一样!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睁大眼晴:“你,是认真的吗?” 我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当然是认真的,其实你早就该告诉我这件事了,如果早说了,我也不会总逼你结婚,给你那么大的压力。可见,你并不是真的理解我。”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勇敢地迎接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请相信我!” 他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把我拥在怀中。和我在一起整整一年了,可直到现在,我才感觉他是那么地真实! 忽然,他推开我,沮丧地说:“既便你不在乎,可我回不了家,我们的孩子以后仍然是没法办户口的呢。” 我坚定地说:“我们回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能回,我早就回了。” 我安慰道:“为什么不逆向思维呢?朱欣的市长老子,也许己经下台了,也许因贪潜污腐败被逮捕了,也许逃到国外去了,也许己经死了。” 他担忧道:“但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就是,他仍然位高权重!这七年来,我一直在关注朱家父子的新闻,但每每提到他们,除了歌功颂德,从来没有看到任何负面的报道!”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不知道肚里的孩子,究竟该怎么办?我无奈地将目光转向窗外。此时夜色正浓,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中,什么也看不见!好黑的夜啊,我暗暗祈祷快点天亮。但,黑夜己经来临,黎明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