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春》 1楔子 “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她是变成女人的。”——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 唐方的母亲方树人,在退休后突然开启了“丈母娘找女婿”的模式。这股热情在2017年春节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完全不逊于《傲慢与偏见》里的班纳特夫人,可惜二十八岁的唐方并没有其他四个姊妹来分散母亲大人的注意力。 对于自家太后钻牛角尖的这种劲头,唐方一贯采取敌进我退敌退我也不进的龟缩战略,偶尔旁敲侧击。 “姆妈,您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一边树人一边坚持树己,三十多岁业余读完硕士才生了我,真是了不起。一边照顾我一边忙事业,堪称新时代独立女性的典范!” 身为市重点S中学高三数学组年级组长的方树人老师,的确荣誉无数,样样拿得出手:数学奥林匹克队的带队老师,高考数学卷出题者,上海市园丁奖优秀教师。 “一代不如一代,你学历资历要有一样比得上我,我就也不催你了。独立也是要有资本的好伐?”方太后打击女儿的技能堪称一绝。 唐方立刻瘪忑。 太后呵呵笑着补刀:“哪怕长得像我也好啊。你们小年轻不是有句话叫‘靠脸吃饭?’你有吗?” 唐方浓眉大眼,下颌方正,像足了父亲唐思成,完全没有继承到母亲的秀美和外婆苏州美女的温婉。在亲妈一万点暴击下,唐方落荒而逃。 然而逃也没有用,很快方老师在家庭会议上拿出一摞子文件,压在一沓“候选女婿”的个人简历之上的,是严谨治学的方老师列出的EXCEL表,身高体重年龄外貌籍贯家庭状况学历收入责任心感情史等等,逐条都有评分。除了这张表格,方老师另外还有“一票否决”的附加Word文档。 本着民主集中的原则,方树人耐心地逐条讲解:“我列出来的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大家还是要一起商量的。糖糖,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整个家庭的大事。首先,单亲家庭的男孩子绝对不行。恋-母情结严重,将来婆媳关系极难相处。” 双亲家庭的唐方,偷偷翻了个白眼,世界上不会有比方太后更难相处的“妈”了,何况在唐家,从来都是太后的“一言堂”。 “如果那孩子是爸爸带大的呢?”唐思成看出女儿眼中的不以为然,放下手中的《东坡志林》,勇当出头鸟。 “也不行,性格会有缺陷。我举几个例子啊——”方老师滔滔不绝信手拈来各种实例。唐方觉得太后脑中的数据库运行速度超过横扫围棋界的阿尔法狗。 讨论到第四条后,唐方父女俩已放弃百家争鸣的机会。 “还有,不能像你爸。”方老师转向唐思成,语气柔和了不少:“老唐你不要生气,有些客观事实虽然会让你不太好受,但我们还是要正视要面对的。” “为什么啊?爸爸蛮好的,脾气好,烧菜好。把姆妈和我照顾得多好。”唐方虽然没有恋父情节,但必须要维护一下唐爸爸的家庭地位。 “你爸爸是很好,但是他乡下的亲戚一大堆,几十年来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事?你爸爸性格软弱不善交际,整个处里只有他被迫复员,现在连该发的各种退伍军人补贴都得自己去要,辛苦伐?老唐,你自己觉得呢?”方老师娓娓道来,不急不躁。 看着没脾气的复员老军人唐思成默默点头,唐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反抗之心,但被奴隶了几十年的唐爸爸已经完全屈服在妻子的淫-威之下。人民解放军的铮铮傲骨都去哪里了! “对了,还要门当户对,我们不贪人家便宜,也不能被人家贪便宜。” 唐方无语,摊了摊手,她初中、高中、大学各阶段的男同学,甚至包括禹谷邨里的青梅们、幼儿园里的赤屁-股旁友,这两年早被方老师筛过无数遍,所幸太后看得上眼的都名草有主免遭荼毒了。 “最后一条:对方不能是女人,不能是黑人。”方老师严肃地补充:“我不歧视同性恋,也没有种族歧视。” 唐方斜睨太后,呵呵呵。 “但我有不接纳她或他成为我的家庭成员的权利,这是我的母权。”方老师顿了顿,加上注释:“丈母娘的权利。” 然而保守古板的方老师在校园里捡到一位女同学的百合恋爱日记后,却只是把两个女生叫到办公室里告诉她们:人生路太长,未来不知会怎样。她会为她们保守秘密,但她们必须好好学习,只要都考上一本,就能拿回恋爱日记。如今这两个女生都已是业界精英,每年教师节必定要来唐家拜访恩师。 只做过一年地理老师就逃离灵魂工程师岗位的唐方,自愧不如。下辈子她宁可做只猫做只狗做方老师的学生,也不想再做方老师的“宝贝女儿”享受各种差别待遇。因为当方树人是唐思成的“妻子”和唐方的“母亲”时,她不再是方树人老师。 2喜茶 第一章 喜茶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三月份眼看没几天了,老天爷才紧巴巴地勉强又施舍出个晴天,说是说倒春寒,最高温度也有十五度。 唐方从一号线徐家汇站下来,热出一身汗,脱了身上的薄大衣,走了半天才发现该往美罗城出口的却稀里糊涂走到了港汇。她懒得往回走,索性上了地面,寒风一吹舒服多了,怕着凉又把大衣披回肩膀上,假冒时髦人士。 肇嘉浜路、衡山路、虹桥路、华山路、漕溪北路在唐方脚下交叉出徐家汇商圈的核心地带。斜对面美罗城的大迪斯科球闪闪发光。美国电器大卖场百思买虽然倒闭了好多年,蓝底黄字的“BESTBUY”广告招牌还顽固地在这个核心商圈占据着人们的视线。 早就过了上班高峰,眼前的三个交警依然一板一眼地指挥着交通,不远处天主教堂的尖顶冒了个头,被东方商厦挡掉了一大半。隔着青白色交织的斑马线,橱窗里LOEWE的巨幅新款包包五颜六色,色彩太过饱和,来不及地要潽出来。还好隔壁徐汇中学的红砖老洋房矜持厚重,压住了这亮过头的蓬勃。再往西,西藏大厦的布达拉宫款尖顶突兀地把天际线拱出一头,似乎在和天主教堂轧苗头。 辅警吹响口哨,行人灯变成了绿色。唐方随大流往对面东方商厦走,迎面遇到三四个孕妇,见她们神色都有些疲惫,脸也浮肿着,想必是去国妇婴产检的。不知怎么,唐方胡思乱想起来:要是她将来怀孕了,每次产检一定要涂个口红,也绝对不要太后陪同,老公又不是摆设,凭啥只管一枪头的事。 进了美罗城,问了两三回,唐方才找到喜茶的铺面。远远看见“不美会死星人”林子君一边朝自己招手一边笑着和后面还不多的几个人打招呼。 “帮帮忙好伐!我从浦东开车子来比侬静安寺乘地铁还早到。”林子君抱怨死党:“过分哦。” 唐方低头看她脚上新款红底高跟鞋,乐不可支:“你就穿这个来排队?”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老板有毛病,临时约了甲方八点钟吃早饭谈细节。我急吼拉吼出来,健身包忘带了。来来来,快告诉我你家太后出什么大招了。” 半天听完所有的附加题,林子君感叹:“啧啧啧,太后老而弥坚,控制欲不减当年。话说母强子弱,一点也不错。糖糖你也就这点窝外横的出息了,成天在太后面前扮乖乖女累不累?”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唐方笑呵呵:“抗战八年都胜利了,我十八年才明白能屈能伸方为上策,容易吗我?维持世界和平需要自我牺牲。” “你会不会有一天宇宙大爆炸?”林子君露出担忧之色:“我今天看了一个研究,说我国自杀群体中教师子女所占比例最高——” “滚,好死不如赖活。与天斗与地斗不如与娘斗好吗?” “是被娘斗吧?” 两人忍不住低声笑成一团。林子君接档八卦起自己律所里的事来,唐方不管是不是公共场合,坚持和林子君换了鞋。 换了好几次鞋,就到了午餐时间。附近办公楼里间歇性地吐出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美罗城欢天喜地把这些白领一批批吃进来。 唐方看看前面排着的队伍,人山,再看看后头,人海。她瞄了眼林子君脚上的恨天高:“喝一杯奶茶要排两个小时,有毛病伐?还喜茶呢,喜撒么子?走吧,对面港汇去算了。我饿死了。” 林子君不肯:“不要,我来三次了,每次都半途而废,今天人不算多,我非喝到不可。不好喝的话你给我发公众号往死里骂。来来来,继续吐槽你家太后,我下周出差,没人听小心憋死你。” “吾日三省吾母嘛。不过我下个月就能搬回禹谷邨老房子了,算是里程碑式的胜利。”唐方颇有些得意:“一个人住。” “不可能!”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唐方施施然。 “你付出了什么血泪代价?”林子君灵光一闪压低了声音:“不会是同意相亲了吧?” 唐方不太自然地抬手顺了顺鬓边的发丝:“多认识几个人多几条路,做朋友也好的,对伐?” 林子君瞠目结舌了片刻疑惑地问:“那也不能啊。太后上次不是威胁说,你再不去相亲她就去人民公园把你挂牌?” “去了,铩羽而归。” “啊?” “那边的老伯伯老阿姨们教育我妈,说她晚去了三年,二十八岁的姑娘没谈过恋爱肯定有问题,又说人家名牌大学的女硕士女博士都嫁不出去,别说我一个二本的了,长得也粗相,没市场,要么倒贴两套中环内的房子试试看。太后气色了。”唐方边说边乐。 林子君同情起方老师来:“要命了,太后肯定从来没这么窝塞过。” “可不是,回来后她想出了上百句精彩的反驳,没地方说,越想越懊恼。要不是我爸拦着,她还要去呢。” “你和你爸串通了?” “叫统一战线好伐?我爸说我应该拓宽交际圈,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天天公司家两点一线,我连快递小哥都没机会认识。正好禹谷邨的房客租约到期了,还不如收回来让我住,联络老邻居结识新朋友。”唐方低笑:“我爸连神婆的星座预测都拿出来了,说双子的爱情在老地方”。 林子君噗嗤笑出声:“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太后一定要把你嫁出去?” 唐方摇头:“我啥也没做。我爸说得蛮有道理的,她满腔热情要换桩事体寄托,不然像她那么拼命工作的人,退下来以后容易抑郁。”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糖糖你终于脱离原生家庭了,大喜大喜。”林子君大力拥抱唐方一下:“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It sucks,but you're gonna love it!” “放心,我有自己的信用卡,好几张。”唐方扬眉吐气。 两人又排了五十分钟,看着收银小哥,毫不犹豫地把每人限购两杯的额度用足,买了单又等了十五分钟才拿到四杯芝芝莓莓。 “好喝吗?” “穿着九厘米的细高跟等了两个半小时,你给杯童子尿我都觉得是琼浆了好伐?”迅速牛饮完一整杯的林子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味道是还好,我要是再来的话就是阿缺西十三点。” 唐方哈哈笑:“还好啊,你是芝芝,我是莓莓,这个味道真的还不错。” “肯定很多人是他家花钱请来排队起蓬头的,骗人来轧闹忙。”林子君愤愤不平。 唐方拿起剩下的两杯:“还喝吗?” “喝不下,我饿色了。走,去港汇吃饭。”出尔反尔的林子君面对唐方的白眼毫无惭意。 走到乌泱泱还在排队的队伍末端,唐方想了想,一脸友善地走近两个小姑娘:“嗨,我多买了两杯,送给你们,要吗?现在要排四小时的队呢。” 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警惕地看看她,摇了摇头。 唐方刚想说自己不是坏人,已被林子君拽着跑。 “痴伐?谁敢吃陌生人给的饮料?换你你敢伐?”林子君最不能忍受唐方这种神来之笔。 ...... 这天夜里,唐方的微信公众号“一块很方的糖”推送了《喜茶之喜》。照片是林子君握着一杯HEYTEA的特写,堪比手模的大拇指挡住了杯子上印着的男人侧脸。 “今天我和女友花了两个半小时排队。我们一直在说话,又饿又渴。喝到喜茶的那一刻,我很开心。并非因为这一杯茶有多好喝,而是因为她工作很忙,我也不算闲,就算在同一个城市,就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果不是这个契机,我们可能又要隔上很长时间才能见面。我们曾经一起排队买绿杨村的菜包,排队等王家沙的青团,排队等光明邨的鲜肉月饼.......每一次排队,我们一直在说话,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我们只是喜欢排队时说个没完的感觉。世界很吵,人很多,即便这样我们也只专注在对方身上,在人群中马路边坦承自己的喜和悲,就算再大的烦恼,也能被留在排队的那个地方。很多时候,吃什么喝什么真的并不重要,和谁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谈了什么,有怎样的心情,这些回忆似乎让食物也生动起来,会让我一直记得...... 很可惜,多出来的那两杯芝芝莓莓没能送出去,想想我这样的古怪举止恐怕吓到那两个女孩子了,真是抱歉。搁在键盘旁的茶,粉嫩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疲惫的灰红。我太贪心,没能在它最美味的时候品尝它对于它,我也很抱歉。” 打开公众号的后台,唐方点击了一溜的留言入精选。 “哇,手好美!喜欢干干净净的法式指甲,复古又高档。” “糖糖你在美罗城排队的啊!我今天也在美罗城吃的一风堂,路过喜茶看到好几个美女,有没有你们?” “小姐姐的手太美了,指甲在哪家做的?求店名!” “同感同感,现在约朋友吃顿饭好像都要提前一个月哦,累觉不爱。” “我和闺密也经常一起排队,像约会一样!” “嗷嗷嗷,我下午也在排队的,四个小时!小姐姐为什么没送给我?” ...... 林子君发来微信:“你下次煽情前,发个预告给我!册那,老娘脚底板疼得要死,还被你写得那么美好,等我出差回来你请我去做脚!” “义不容辞。”唐方发了个浪起来的表情给她:“腿长两米八的虞姬大大,还能带我上分吗?” “我脚疼手不残,来,开黑!对了,记得把太后手中的女婿简历拍照发给我,我要看。” “......” 3小笼包一 第二章 小笼包(一) 对唐方而言,一个人住是三十岁前的终极目标。而三十岁,曾经离她遥不可及如今迫在眉睫。 十四岁的青春期躁郁症患者林子君说: “三十岁哦!太吓人了,老比死可怕,难看。皮会皱,胸会垂。我活到二十九就够了。糖糖,我肯定要死在这辈子最好看的时候。你呢?” “我也觉得活那么久没意思。”唐方深思熟虑义薄云天:“二十八好了,二十九有点难听。你要是去自杀我总归陪你的。但是上吊跳楼卧轨都很恐怖,面孔一塌糊涂,不好。” “对!死了也要美。” “不如我们一起去日本,找片樱花林,喝个什么几秒钟就没知觉的东西。” “啊呀呀,想想都浪漫,花瓣肯定把我们都盖住。好看!” 唐方想了想:“死之前我想先去吉卜力美术馆看看龙猫。” “我陪你一起去。”林子君犹豫了一下:“万一看了龙猫我舍不得姆妈怎么办……” “哎,要不要再看一遍《龙猫》?我嬢嬢给我带了好多宫崎骏的片子。她去了吉卜力,说要提前预约三个月才能参观。” “不要,看龙猫我会哭,我要看《天空之城》。”林子君不以为然:“三个月算啥?我们提前十四年预约好!” 去年唐方和林子君结伴往京都看樱花,傍晚拎着酒瓶躺在鸭川堤岸上,看河水清浅暮色四合。唐方想起青葱岁月里和全世界格格不入的那两个少女,把这段“殉情”往事拎出来。两人笑出了眼泪,懊恼竟然没有提前预约去看吉卜力,转而商量退休后一起找个养老院养老。 生和死,在虚空的青春里,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现在唐方却觉得这辈子还有太多事没体验,恨不得像电视里唱的,再活五百年活成老妖精。因此,辛德瑞拉﹒方﹒假乖乖女﹒唐和太后的约法三章也不算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例: 一、十二点前必须归家,用固定电话报平安。 二、态度良好地配合相亲,事后及时汇报。 三、爸妈拥有探视权。 乔迁是大喜,唐方兴致勃勃地整理出准备了好几年的长串采购清单,大到厨房卫浴用品,小到地毯吐司炉,品牌、照片、价格统统齐全,发给经验丰富的林子君过目。 林子君回她:“你别急着下单,让我们先来。”转头就把清单原图发到“五朵金花”的小群里。 “我糖下个月一个人住回禹谷邨了,来来来,你们自己挑礼物。欢迎转账让我代购。” 唐方赶紧跟了一句:“我也可以上门自提。” 全职主妇叶青第一个秒回:“糖糖,送个男人要伐?” “你男人?免了。你家阿姨,欢迎。”唐方打了个激灵。 叶青大学没毕业就被奉贤南桥拆二代富豪男友骗去领了结婚证,现在七年之痒,成天嫌弃自家男人。她的住家保姆是安徽人,被她全方位培训了三年,无所不能,妥帖得很,人人觊觎。 “老公可以不要,阿姨不能被撬。我认领B露eair空气净化器。” 林子君哈哈笑:“土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是不是你家吴老板厂里多出来的?” 叶青回了长段语音:“屁!糖糖啊!这可是我天天从买菜钱里抠出来的,百分百自费!礼重情意更重,你记得天天用。我去接娃放学了,有空你们约我进城吃午饭。最好能吃你做的饭。我们奉贤乡下地方,就不请你们来了。” “恭喜,值班,晚点定。”二医大毕业的沈西瑜难得及时跟进。 三排“沈医生辛苦了”立刻整整齐齐跳出来。 唯一没出声的是远在芝加哥的秦四月,唐方觉得秦污婆此处无声胜有声,蛮好。 *** 方树人把清单打印出来,拿红笔打了几个勾:“空调洗衣机和热水器,爸爸妈妈来。君君和青青她们送了你什么你要记下来,你们几个小姑娘要好是要好,但人情总归要还的。” 转头太后又叮嘱唐思成:“老唐,等房客交接好,带糖糖去看看,该刷墙头就刷墙头,该换门窗就换门窗,木头老地板噶许多年了,糖糖想换也换掉。既然要住,就住得舒服点,不要省小钱,也不要急着搬。老唐,你跟房客约好了没?” 唐思成嗯了两声。 方树人取出一堆东西来:“要退给房客的押金你拿好,三万六,数一数。勿要乘地铁,小偷多得很,专偷你这种老实爷叔。这包碧螺春你带去给老刘,老邻居了,请伊多照顾照顾阿拉糖糖。几包软中华是给门口保安的,人家多上一点心,对糖糖总归好的。小姑娘一个人,安全是顶顶重要的。” 唐思成也没数钱,把东西一股脑塞进了马夹袋里。唐方觉得老爸一直在走神,怪怪的。 *** 这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唐方收到一条喝咖啡邀请,诚意满满。 “糖糖,爸爸在家楼下的星巴克等你。” 跟着一个188元的大红包,又是一个188元的大红包。 收到第三个大红包时,唐方觉得大事不妙乌云罩顶,六十岁老男人难忍虎妻婚内出轨的标题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面对超大杯常温半糖的红茶拿铁,还有烤得cheese融化的鸡蛋鸡肉可颂,唐方警惕地抬起眼。 “糖糖,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唐思成长方脸上两条卧蚕弯弯,看起来不像还有好消息的样子。 “坏消息。”唐方扶额,狠狠咬了一口可颂,掉了一托盘的碎屑。 “先说好不能告诉你姆妈。” 唐方语重心长:“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 “所以我发了三个红包给你,要你来出出主意。”唐思成挺直了背。 “你们老人家的事我不管。”唐方眼睛发酸:“反正要是爸爸侬外头有了人,我会照顾姆妈。” 唐思成目瞪口呆,半晌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瞎七搭八!你脑子里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唐方眨巴眨巴眼。 “坏消息是禹谷邨那个房客有点麻烦。” 唐方松了一口气:“欠租?欠水电费?欠电话费宽带费?” 唐思成有点紧张:“找不到人,联系不到。” “撒?” “两个礼拜了,电话不在服务区,短信不回,微信也不回,中介天天去,说账单和广告单子都塞在信箱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唐思成压低了声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知父莫若女,复员军人唐思成同志没有虎胆更没有龙威。 唐方一口否决:“放心,肯定没死在房子里,会臭。” “我去过了,没啥味道......” 唐方用站起身斩钉截铁:“走,现在就去看看。” 任何问题,一定有解决的办法。——方太后名人名言。 出了星巴克,唐方转头问:“好消息呢?” 唐思成笑眯眯:“你姆妈说她晚上约了朋友不回来吃饭,我请你去吃富春小笼。” 几个国际学校的少年少女,嘻嘻哈哈地和唐方错肩而过,踩碎了她掉在地上的两只白眼。 *** 三月底的愚园路,两侧的悬铃木刚刚爆出翠绿嫩芽。春夜细雨中,路灯下随处可见见袅袅婷婷的紫玉兰花苞初绽,垂丝海棠正当盛花期,雨中格外柔媚娇艳。有几家连在一起的店铺,规规矩矩地统一了招牌的颜色和字体,看起来十分诡异。唐方想到搬回禹谷邨就要忍受无边无际的悬铃木春季飞絮,不由得感叹鱼和熊掌果然不可兼得。 禹谷邨的七十栋中西式小楼和五栋花园洋房在世博会时修旧如旧,米白围墙,红砖墙和弄堂口的马赛克镶拼方框都没什么变化。优秀历史建筑的牌子挂了十几年,边角上挂着蜘蛛网。正值下班高峰,小轿车在弄堂门口排着队,等保安师傅指挥慢慢卡入围墙边紧巴巴的车位,电动车脚踏车见缝插针地穿来穿去。唐思成时不时提醒:“糖糖,当心!” 唐方外婆家的老房子在115号花园洋房里,推开黑色铁门,昏暗中公共的大花园满是杂草生机勃勃。 穿过花园,大门边的各家信箱还是乱七八糟地挂着,难得一见的新民晚报耷拉下来,挡住了光明牛奶箱的上半边。唐方随手按响了门铃,无人应答。 走进去,木楼梯上的感应灯亮了。绕过木楼梯,102室的木门下塞满了广告单子。 “钥匙。” “我没钥匙。房客换过锁。” 唐方瞪圆了眼:“房客把东西都搬走了怎么办?” “不有押金的吗?再说房客当时什么也没要,都自己重新买的。难道搬只马桶油烟机走?人家连马桶都是重新买的......” 唐方怀疑自己老爸遇到的不是感动中国好房客,而是重度洁癖怪房客。 “202的钥匙呢?” “这个我有。”唐思成掏出一把铜钥匙。 唐方咚咚咚上了楼。 4小笼包二 小笼包(二) 202是厨卫和其他几家公用的一室户,二十八平方米。当年唐方的外公用两根大黄鱼顶下来,做了方树人的闺房,也是唐方从小长大的地方,现在是储物间。 灯亮了,唐方踩在一堆旧窗帘上,迈不进脚,屋子里堆满了旧家具塑料储物箱,潮湿的灰尘味扑面而来。一只松下的智能马桶歪在大衣橱边,咧开大嘴朝着唐方笑。 “爸!你留着这只马桶做撒?”唐方有点要厥倒了。 “万一房客要带走他自己的马桶,这只不就派上用场了?我让阿姨消毒了三遍,洗得不要太干净哦。”唐思成感慨万分:“还是你嬢嬢从日本背回来的原装进口货,加热马桶盖。” “你真是爱妹及马桶......”唐方下定决心:“实在不行,我就住这间。” “瞎三话四!”唐思成吓了一跳:“卫生间都没的,怎么住?你再等等,过几天房客不缴房租我就报警。” “呵呵。警察这么空?万一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别急,再想想办法。” 父女俩折回楼下,遇到穿紧身黑西装的房产中介。 “唐先生,唐小姐,不好意思。我来了很多次,没遇到过房客。”黑西装看起来比唐思成还犯愁:“我也问了公司法务部,现在不太好进去,房客还有押金在,也没欠租,要再等等。最好有派出所出面才好进去。” 不等唐方开口,黑西装又一脸诚恳地劝说:“不过唐先生,我们有个客户看中了这个大花园,想租102开个茶室,很高档的那种。租金能出到一万五,一年一付,愿意长签,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唐思成连连摇头,黑西装却百折不挠。唐方和黑西装交换了手机号码:“我爸爸年纪大了,老人家跑来跑去太辛苦,房子的事找我就好。禹谷邨不允许做商业用房的,你就别费心了。” “好的好的,麻烦唐姐了,方便加个微信吗?” “不太方便,有事打电话吧。”唐方仔细看看对方,也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凭什么叫她姐啊。 打发走黑西装,唐方搜了个24小时开锁的电话,约好师傅上门开锁。 “糖糖,你要干嘛?” “进去看看。” “不好吧?私闯民宅......” “那是我宅。要么我打110说怀疑房客出事了?” “更加不好!这不是没有怪味道吗?” 唐方叹了口气,提醒觉悟高的老同志:“也许刚那个不久呢?我们起码及时做个报案群众吧?” 唐思成无语,又想起一件事:“你号码给了那个中介,记得不认识的号码千万别接,全是问你要不要卖房要不要买房的。还会有海南的打过来。弄得不好还有那种你一接就扣很多话费的诈骗电话。” 唐方点点头,她倒是听林子君说起过,一份客户信息两毛钱,能卖上万次,跑量绝对巨额纯利润。 开锁师傅热情又爽快,傲娇地告诉唐方,这种老锁他一分钟就能打开,绝不破坏锁芯。 一分钟不到,102室的门就摆出了任君采撷的无助样。唐方和唐思成面面相觑。 目送着开锁师傅的背影,唐思成嘟囔了一句:“要命哦,怪不得小偷随便进。你记得要换那种新式的密码锁指纹锁。”跟着又抱怨开个锁要一百二十块,应该房客出。 唐方刚关上门,就听见唐思成底气不足的声音:“喂,请问有人在吗?我是房东唐先生。” 唐方噗嗤笑出声:“爸,你撬锁前不问现在问?” 啪嗒,102室亮了。 唐方也没动。 白色系的房子里太干净了,几乎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唐方一眼看到开放式厨房里银色的s-meg烤箱、洗碗机、还有著名的复古单门冰箱。白色大理石的中岛台边,两个白色chair-one吧椅默默静立,椅子镂空交叉的线条被灯光倒映在地上,摩登穿过了近百年的光阴,安抚着油亮润泽老地板的每一寸肌肤。 唐思成大吃一惊:“房客怎么拆了墙!当时说好就是粉刷一下换点东西的。怪不得人都没了,他闯大祸了!” 唐方叹了口气:“伊有毛病。” 病得还不轻,付着一万二的月租,却花十万大洋在人家的厨房上。哪怕只是过一天,也不肯将就任何一个细节。唐方对这个病人有十万分好感。 她是个爱做菜的俗人,这就是她的Dream Kitchen。在她家的房子里,却不是她的。 为了那张接近两米的整张柚木大餐桌能摆得好看,她肯定也要把原来的那堵墙打掉。 想到房客走后102打回原形,唐方心都在滴血。 确认过屋子里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后,父女俩小心翼翼地穿上鞋退出去锁上门。 唐方拿过唐思成的手机,编辑了微信和短信消息,留了自己的号码,发送给房客。 唐思成直跳脚:“为啥我们要付他装修钱?他擅自违约拆墙装修,还好没人举报哦,你知不知道优秀历史建筑不好乱敲墙的,不但要恢复原样还要罚款。” 唐方叹气,房子被拆了一堵墙还重新装修过,水电工泥瓦匠油漆工起码进进出出两三个月,自家老头子居然一无所知只管收租子,心真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一看还有钱赚说不定就出来了。我明天先去问问房管局和街道有没有装修审批的备案。”唐方心知肚明一旦牵涉到世俗繁琐事务,是指望不上老头子的。 铁门嘎吱一声,一对年轻情侣说着话走了进来。双方都一愣,谨慎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唐方侧身让他们先走。 出了门,铁门外新停了两辆摩拜单车。 “现在的小年轻啊,撒素质!共享单车明明不允许进弄堂的。”唐思成摇头:“保安也不管,人人都这样干,还怎么共享?” 唐方扫码开车:“不要一棍子打死我们一船年轻人嘛,来来来,正好我们骑了去富春。” 父女俩骑到弄堂口,保安师傅拦下他们义正言辞:“说过多少遍了?共享单车不可以骑进来,讲点素质好吗?” 唐思成脸红脖子粗气得不行:“又不是我们骑进来的——” 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走:“下次注意了。” 唐思成憋了一肚子气,朝着镇宁路骑得飞快。唐方一边骑一边笑,有雨滴从树干上坠落,掉进她后脖颈里,凉得很,前面唐思成的车笼头上,还装着软中华的马夹袋摇来摇去。 *** 富春小笼门口的塑料桶里插着长长短短的阳伞,一条条水渍从大门往里头延伸。门口穿着制服的阿姨弯着腰一边拖地一边喊:“让一让,让一让。” 排在最后的父女俩往边上让了让。一对夫妻拽着个男孩,直接撞开唐思成,挤在了他前面。唐思成手上的马夹袋掉在地上,噗通一声,怕被人踩到香烟,他赶紧弯腰去捡。 唐方抢先捡起马夹袋,塞回他手里,上前拍了拍那男人:“不好意思,您二位撞了人不说声对不起,还要插队?”她是典型的窝外横,声音清脆响亮正气凛然。 戴眼镜的男人回过头来,扫了唐方一眼,漠然转回去看墙上的菜单,被热气糊掉大半的眼镜片使他看起来面目模糊,像张白纸。 小男孩惶恐地抬起头,拉住女人的衣角怯生生地喊了声“姆妈”。 “勿要吵!烦色了,有空哦。”女人不耐烦地抬头瞥了唐方一眼。“乡窝宁真戳气。(乡下人真讨厌。)” “哦呦,原来是上海人啊,说什么呢欺负我们乡下人听不懂?”唐方眉头一竖切换成了呱啦松脆的机关-枪-模式:“谢谢侬一家门!帮帮忙有点公德心好伐。小宁看勒格,坍招势伐!还乡窝宁戳气,港勿港道理帮撒地方宁搭界?(小孩看着,丢不丢脸?还说乡下人讨厌,讲不讲道理和哪里人有关系?)” 旁边一位老太太小声帮腔:“插队总归勿对格。” 女人涨红了面皮。眼镜男猛地转过身:“侬做撒?烦撒?侬想哪能!(你干嘛,烦什么?你想怎样?)” 唐方下巴一抬:“简单,侬道歉,排到后头去。” 眼镜男气势汹汹:“还烦是伐?当心请侬切桑活。(当心我揍你。)” 唐方倒不信他敢动手,气急反笑:“侬试试看。”谁打谁还不知道呢。禹谷邨霸王花在自己地盘上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真当母老虎是小花猫欺负上了。 有两个服务员上来隔在了唐方和眼镜男之间:“好了好了,勿要吵相骂了。(不要吵架了。)” 唐思成一把拉住唐方紧张得很:“算了算了,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看到新闻吗?银行里有个人插队,人家要他排队,他就拿刀把人家捅死了。” 店堂里有人哄然大笑起来,开口帮腔的也不少。 唐方侧目老父,见他并无指桑骂槐之意,满脸诚恳无边肺腑之言,不禁也笑了。 眼镜男哼了一声转过身开口点菜。收银员抬起圆乎乎的脸:“侬勒伊拉后头来格,等一些。老师傅要切点撒?(你在他们后面来的,等一下,老师傅要吃点什么?)” 唐思成喜出望外:“哦哦哦,谢谢谢谢,来一笼……” 唐方警惕地站到老爸身边,横眉冷对眼镜男,准备随时一脚踹在他裆下。 男人呼哧呼哧了几声,猛地转头拖着妻儿出了门:“勿切了!碰到赤佬!(不吃了,碰到鬼了。)” 可不是,你就是那只赤佬!唐方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大获全胜之威武感。 5小笼包三 小笼包(三) 好不容易等到位,唐方倒了杯开水烫筷子调羹和味碟。 唐思成把手边的辣酱油推给她:“小姑娘在外头,不要这么顶真。万一他真动手了还不是你吃亏?就算爸爸打还他,疼还是你疼,知道了吗?” “哦,知道了。”唐方笑眯眯。 “爸爸知道你不吃排骨年糕的,买了两块炸猪排,一定要吃点肉。富春蛮好,辣酱油倒一直用泰康的。” “哦,知道了。对了,爸爸你香烟也没给保安。生气啦?香烟怎么办,还给妈妈?” “留着我自己偷偷摸摸抽。唉,现在禹谷邨里的人不认识我们,我都不认识他们了。” “老刘伯伯一家也搬走了?”唐方想起刚才101室也黑着灯。 “老刘倒没搬,下午打电话,才知道他住院了。单位体检真的不能检,几十年都好好的,年底查出来个晚期肝癌。” 一盘炸猪排砰地落在台面上。 “排骨来了。”盘子边的木头晾衣夹被服务员拿了起来,夹回筷筒边上。 唐方默然了片刻:“我们高中同学也有一个去年年底查出来甲状腺癌。三十岁还不到呢。” “谁啊?”唐思成吓了一跳:“不过甲状腺癌好像不算绝症,开掉就好了吧。” “蒋晨,和我们不太熟。找沈西瑜帮忙安排的床位,吵着闹着要立刻动手术,当着西西的面哭着说他是单位的副总,单位一天也少不了他。”唐方把油辣椒倒进小馄饨碗里:“弄得西西难为情死了,真是又好笑又可悲。医生面前,谁管你是什么单位什么职位。” “糖糖啊,不要嫌爸爸啰嗦,你一个人出来住,除了注意安全还要注意健康,”唐思成开启慈父模式,“你们年轻人健身是好事,怎么能总是不吃主食光吃草呢?还经常不吃晚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五谷杂粮,各种营养要均衡。” “爸——”唐方的确嫌他啰嗦,终于还是懒得辩驳:“电视里那些‘专家’的话你少听听,那个生泥鳅还好爸爸你不敢吃......” 唐思成一噎:“谁想到书上电视里还有瞎说胡话的呢。” “世道艰险,人心不古。爸爸你太老太天真了,平时还是要多听姆妈的。”唐方笑了起来:“快吃,这笼小笼都是我吃的。” “好好好,你和你姆妈永远是对的。就算错了,也错得很对。我服从命令听指挥。” 唐思成身旁两个等位的人正低头刷着手机,不时抬头关心一下他们吃的进度。拼桌的两位中年妇女在说着单位里的破事,语速快音量高。台子上洒翻的一滩醋泛着光。唐方看见父亲停下筷子,掏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白底细蓝格子的旧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把花白的刘海弄乱了,显得有点狼狈。 唐方记得这块手帕是她第一次去东京探望唐欢时在新宿车站里买的,快十年了。 “爸爸——” “嗯?”唐思成抬起头,眼下两道卧蚕弯了起来:“你要什么?餐巾纸?我帮你去柜台拿。”就准备再搁下筷子。 “没啥,不用不用。”唐方眼睛酸得厉害,低下头:“我自己带了。” “爸爸,过两天我帮你染个头发吧,染黑了显得年轻点。” “不要,染发剂致癌的。我少白头,就这样蛮好。本来就是老头子了。好了,快吃快吃,人家等着呢。”唐思成忍下了劝她也不要染发的话。 *** 回到家里,唐思成对方树人感慨:“富春服务员倒还好,就是味道比以前差远了。糖糖一碗小馄饨都没吃光。小辰光她一个人要吃两碗呢......” 电视机里湖南卫视正在播放《人民的名义》,方树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丈夫:“好了,你烦不烦啊。陆毅刚才说什么我都没听到。” “咿,陆毅重要还是我和糖糖重要啊?” “不要混淆逻辑好伐?这是两回事。你看书的时候我喊你一声你还要板着脸半天呢。” “怎么是两回事?陆毅在说话,我也在说话——” 唐方关上厨房的玻璃移门,从冰箱里取出草莓和樱桃,突然有些怅然。算起来已经十几年没吃过富春,唐方对味道并没有过多的期望。被老爸硬逼着吃下去的炸猪排,虽然蘸的还是泰康黄牌辣酱油,夹在笼屉边木头夹子上还是黑色记号笔写的桌号,但怎么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味道,不知道是猪肉还是心境的原因。 大概也因为每个人在青春期似乎都很缺油水,只要是肉都觉得好吃。唐方想起自己高中军训最后一天时,连林子君嫌弃万分的肥肉都能夹到自己盘里面不改色地吃完,一周胖七斤的记录传为笑谈。 外面的争论停了下来,貌似开始讨论几个重点相亲对象。 为人父母有为人父母的苦心,唐方不是不懂事的女儿。浸在白瓷大碗里的樱桃水光潋滟,细密的泡泡从水底升上来,又一个个破灭。那恋爱结婚生子的滚滚洪流边,不知道明天的她是会在岸边看着,还是会一脚淌进去。关键是想淌进去,也要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淌才行。 *** 《富春小笼》——一块很方的糖 “上海的春天,越来越短,鸭绒衫还没敢送洗,一眨眼就要穿T恤衫。清明时节雨纷纷,没有了恼人的飞絮,不用戴口罩了,空气里有新绿树叶的清香。 小时候我很喜欢去富春小笼,阿姨们会笑眯眯地喊着我的小名。轻轻把小笼包放到调羹里,咬破皮子,吸一口里面鲜香的肉汁,全世界都在发光,油光发亮。我喜欢连皮带肉一口口慢慢地吃。但我姆妈总是一筷子捅破皮子,把肉馅挑出来吃了,皮子丢在旁边,肉汁在调羹里晃荡得很凄凉,真是暴殄天物。想想从一块不被人待见的肉皮变成这么鲜美的肉皮冻容易吗?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份肉皮冻,好独步小笼包江湖。六份水一份肉皮...... 有了上面的肉皮冻,你做的小笼包不会比富春差...... 爸爸他不知道,在我高中二年级放暑假前,姆妈带我去吃富春。我刚咬开第一个小笼的皮,她问我:爸爸妈妈离婚的话,你跟谁过? 我想也没有想,说跟姆妈过。我大概从来没想过是可以离开姆妈的。真是对不起爸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富春小笼。今天爸爸很唠叨,我不知怎么有点心酸。不过现在他和姆妈为了陆毅快打起来了,看来,春天真是生气蓬勃啊......” 等唐方卸妆洗澡,回来看后台,没想到小笼包这篇留言格外多,五千多点击,两百多条留言。 “抱抱糖糖,吃东西真的和心情有关。我富春小笼依然是上海滩小笼界的扛把子,不服来辩。” “第一次听说肉皮冻这个好东西。谢谢糖糖,收藏了。” “说到小笼包的江湖地位,我们南翔人只笑笑不说话。大大有空来古漪园玩,我微信号私你了,请你吃十笼都没问题,我是妹子别怕。” “这些老字号其实都在卖情怀,人家鼎泰丰,5克的皮子16克的馅儿18个褶子,坚持用新鲜猪腿肉。米其林星级餐厅不是盖的,说富春好吃过鼎泰丰的人,恐怕是只看价格吧。糖糖你怎么看?” “大大,快来我们无锡鼋头渚看樱花,我请你吃熙盛源的无锡小笼,配上香辣红汤荠菜大馄饨,嗲得要命。另外爸爸妈妈的事我们小孩子其实都懂的,心疼大大一万年。” “在靖江吃过一只碗那么大的汤包,妈呀,要用吸管先把汤汁吸出来,好好吃,那个是不是就是糖糖你说的肉皮冻?” “开了好几百公里路慕名去吃开封小笼包的人想说一句:MMP,不是任何肉包子都有资格叫小笼包的。这世界上也不是每对夫妻都有资格当父母的,投胎看运气。” “糖糖,你如果在北京吃过长得像肉馒头的小笼包,会很怀念富春的。现在小杨生煎可以顺丰送来,真希望上海小笼也能顺来。在帝都的魔都孩子伤不起啊。BTW,我也是选了跟妈,早知道她要再嫁到北京来,我宁可跟我爸留在下只角。哈哈哈。” …… 唐方笑着回复了几十条,把留言统统加入精选。 忙完公众号,手机上未接的陌生来电已突破十五个,果然除了各种手机号,还有福建海南山东等地的固定号码,可惜没有被她编辑成“有钱有病”的房客来电。唐方打算处理完房子事情后换个号码,麻烦是麻烦,但是清净。 另外“五朵金花”小群未读消息几十条。 唐方从头开始爬楼,笑不可抑。 秦四月果然不负污婆的盛名,一人唱足半段独角戏。 “恭喜玩家糖糖完成主线任务:独立居住。你已触动隐藏任务:探索自我解放肉体。” “二十八岁才用道具是有点晚,不过没关系,我们要看结果!” “青青你负责净化空气,我负责帮糖糖升华肉体。” “Honey,我送你的东西虽然不在清单上,也属于‘日用品’,敬请笑纳。” 6小笼包四 小笼包(四) “日——用品”…… 唐方再次对Wuli(污力)四月刮目相看,毁在她手里的中文字太多了,罄竹难书。幸好她去了太平洋的另一头。 “为表达我对你全方位的关爱,送你三家公司不同的产品。复活节假期我人肉快递背回来。先做一下产品介绍,糖糖你建立起扎实的理论基础后,再通过多次实践,肯定事半功倍。” “首先隆重推出40度暖男,加热功能棒棒的,颜值和力量并存,超长待机电量。耶,我再也不担心糖糖怕冷了。冬天还可以拿来捂手哦。” “看这个,小归小,很灵巧,还可以男女共用。当然,如果你那位的直径超过4厘米,可能会卡住。啧啧啧,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这个四件套赞不赞?紫色丁香花系列,材质超级舒服,法国人太浪漫了。可以APP远程遥控。哎呦喂,不知道我在这边可不可以遥控你,我要再去问一下客服。” “不要不理我嘛。我这是在做严肃的科普宣传,我国女性太缺乏全面的性-教育了,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喂喂喂,别假清纯了你们好吗?好歹夸我一句啊。” “糖糖,夸我快夸我快夸我!别老说林子君是你的灵魂伴侣好不好?我这样的肉体导师比她实用多了!” 沈西瑜突然半当中插了一句:“2号L家那个不好用,性价比不高。” “小西西!你怎么总是给我惊喜?但这个结论我不服,来,我们深入讨论一下。” “别忘记糖糖的手脑眼协调功能只局限于烹饪领域。军训打靶考试,10发子弹她打了97环,其中有5个10环在我靶子上。还有最后一天她什么也不脱躺床上等半夜紧急集合,结果还是穿拖鞋下去的。实例太多,不一一列出。” “哈哈哈哈哈,西西你们天蝎座太腹黑了,你是不是有本小黑本专门记糖糖的糗事?So?” “因此,她很难同时操作实体和道具。而且她百分百会笑场。”沈西瑜不愧是唯一的医科生,冷静地摆出科学依据。 林子君刷了几个狂笑的表情:“加班狗躲在厕所狂笑。这个话题好,你们继续。不过我同意西西说的,糖糖绝对会笑场。但我觉得道具其实没什么用。她该学的是四月你那种妖艳骚浪气质。” “耶,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西西,那换成奶瓶怎么样?日本人做的东西够变态。就是价格太便宜了我有点拿不出手。” “很合适,初次使用请小心震感太强,别摔下床。”沈西瑜跟着表态:“双立人刀具和砧板系列归我。原汁机也我来。” “西西,别岔开话题!来来来,麦克风给你,说出你的故事来。”秦四月立刻抓住了重点。 林子君赶紧补刀:“我得回去开会了,西西,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沈西瑜不理她们:“我去病房。糖糖,男人要是劈腿,记住中片刀最好用。” 秦四月思维跳跃:“糖糖,切完你立刻打电话给西西,西西冲过来刷刷刷就给缝好了。你再打电话给君君,找到法律漏洞来个合法自卫。哇!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 “怎么又没人说话啦?你们的良心呢?欺负我有时差?” “你一个赚美刀的,送个便宜货拿得出手?要不你多订一份送我。我也需要探索自我升华一下。”叶青一出来就送给秦四月一个么么哒。 “吃着锅里的,连糖糖碗里的也不放过,你要点脸好不好?” “四月,你问问糖糖和君君,就知道我南桥紫藤街绝望主妇的日子有多苦,脸是什么东西?老娘就想要高-潮。” “那是你活该好伐?叫你不要跟吴小开,谁让你不听我的老人言?” “打人不打脸。想当初我吐样吐森破……” “早就跟你说,胖子有三宝,冬暖夏凉JJ小。呵呵。” “人艰不拆。秦四月我恨你!” 唐方忍不住露脸:“不怕妇女有文化,就怕妇女耍流氓。三八节早过了你们够了啊。礼物都很好,甚合朕意。退朝。” “抱住我糖,四月就欺负我身娇体软。” “软柿子找捏,怪我咯?” “你们破费啦。四月你哪天的航班?” “老样子,三号飞回来扫墓,我们清明后约,我要吃你们的喝你们的,还要玩你们的......呵呵。糖你哪天搬家?我让Joe来帮忙,一把死力气不用白不用。” “又来炫耀你男人。当初是谁嫌弃Joe自带一身羊毛内衣说睡不下去的?”叶青终于报了一箭之仇。 “谁?你记错了。家庭主妇老不出门,记忆力衰退,容易混淆想像和现实,你去西西那里做个脑CT哈。” 叶青立刻发来一张布满金色腿毛的高清照片:“某人自己当时拍的哦,亏得我八年如一日细心保存,要不要我发到朋友圈里分享一下?” “绝交!友尽!糖快点把她踢出去。叶青我拉黑你。” “求黑。来啊来啊,come on baby!立刻马上!” “你女儿的夏令营自己重新找。债见。” 叶青能屈能伸:“别啊,四月,我错了。我爱你。我马上撤回。呀,为啥不能撤回啊?” “超过两分钟了。”群主唐方出来平定四海:“来来来,下一个议题:接风宴。时间四月定,地点我定。第二场活动交给子君。西西想办法调班。叶青你别太女儿奴了,吴老板出精不出力肯定不行,女儿丢给他一天地球又不会不转。不还有他爸他妈和阿姨吗?” “我什么女儿奴啊,我是不放心老吴,他宠萌萌宠得要死,英语不用背,奥数不用刷,钢琴也可以不弹的。丢给他照顾,两个人都上天了。到现在幼升小还没敲定学校呢,他说老早托了人,我操心都操-死了。” “STOP!叶青你一说起孩子就没完没了。糖糖说得对,你一个复旦高材生,被南桥土豪圈养在家里,大材小用,搞不好他外头给你来个彩旗飘飘。” “他敢,我让他净身出户。” 唐方拉回火车头:“老吴还算得上是一头忠犬吧。叶青你家的唐顿庄园啥时候弄好?” “别提了,他请的什么设计师啊,做出来的东西一泡污!现在托了朋友,说要帮他介绍一个很厉害很牛B的大师来设计。不过牛B大师还没回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弄好,反正给你留一亩地随便你种什么。” “糖糖——”卧室门重重响了两下。 太后一声吼,黄浦江也要抖三抖。唐方条件反射地把手机搁下,摊开旁边的手账本:“来了。” 方树人进了房间,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遍,递给唐方一张三角纸片:“把这个放到你皮夹子的夹层里,别弄丢了。还有你要换个皮夹子才行,以前君君送的那个LV桃红漆皮的皮夹子呢?明天开始改用那个。” 唐方打开小纸片,黄底朱砂的线条和字,是张道家的符纸…… 眨巴着眼,唐方一脸谄媚:“姆妈,您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这个花了多少钱?我报销。” “不许说花钱这种词,这是你大表姨妈去北京白云观专门帮你求的。多亏这次有玄妙观的主持带着,人家白云观的主持才特地帮你开了光。大师港侬马上要走桃花运了,就是桃花有点多,心要平不要急。听姆妈的话,广撒网才能捉大鱼,侬勿要急。还有哦,等过了清明,挑个周末,我陪侬去北京拜拜。大师说了要本人去发愿,才会更加灵光。” 一点也不急的唐方揉了揉鼻子,迫于淫威,立刻乖乖地从橱柜里翻出那个多年前的爆款钱包,小心翼翼地把符纸复原成一个小三角,放到夹层里,再把信用卡和现金转移过去,双手举平齐眉。 “姆妈,大师加持后,我有没有在闪闪发光?” 方树人点点头:“光!漆皮反光。痴头怪脑的。” 唐方把红钱包的照片发到群里,说了缘由。 秦四月笑得不行:“哇,魔都桃花三两枝,黄浦江水暖丫先知。” 叶青发了个真爱表情包:“这只钱包有没有十岁高龄了?小马哥会感动死。” “林子君才会感动死。”秦四月表示不满。 唐方索性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糖桃花”。 *** 临睡前,唐方认真写下明日的日程,派出所街道房管局,一一对应了地址电话和交通路线,租房合同也带了。唐方合上手账本,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白领了,不枉她供职的美食杂志把办公室设在静安嘉里中心这样的超5A甲级写字楼里。 关电脑上床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梦里梦见她在禹谷邨的白色厨房里包小笼包,中岛台上的面粉像薄雪一层,一个个褶子均匀地围成一圆圈,却是个空心圈,露出了里面的肉馅。 “你这样不行。肉皮冻一蒸,全漏了。”她笑弯了腰。 手机铃声惊醒了唐方。她一时想不出究竟是谁包了那个露馅的小笼包,困死懵懂地摸索到手机,拽了好几下才拽掉充电线。上头一个国际来电, 007 3832XXXX …… 唐方愣了愣,按掉了声音。把号码留给中介公司果然没好事,现在的诈骗电话也是舍得,冒充越洋电话,还007咧,你以为你是詹姆斯邦德? 同样的号码又拨来一次。唐方瞪着屏幕点了接听。 “你好,请问是——”那头传来的果然是普通话,声音有点哑。 “好什么好?半夜打骚扰电话你有病!你从哪里得到我的手机号的?知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滚!”恶向胆边生的唐方压低了嗓门一口气骂完,挂掉电话,点了“阻止此来电号码”。 还不放心,关机,摸黑插上充电线,窝进被子里企图接着做刚才的梦。 辗转,不得。 7小笼包五 小笼包(五) 连续跑了几天,唐方算是明白了,即便在上海这样公务员最没架子最依章办事的城市,一旦小老百姓遇到麻烦事,往往跑断腿磨破嘴最后还是白忙活。 派出所:报人口失踪?是你什么人?联系不上的房客?你们属于利害关系人,对方失踪两年才能立案。房子怎么办?等押金扣光去找街道和中介公司。 房产中介:我们法务正在尽力,唐小姐请再等等。你现在就要收回房子?现在不好收回的,再等一等。 街道办事处:押金扣光后,找派出所的人和中介一起去,才能开锁。可以清理房客的物品,但你要帮他保存好,让中介开好清单。对,我们都会帮你盖章证明的。 房管局:老洋房想装修?可以的,动结构?要审批,你找设计单位去,他们都懂的。 城管局:是举报违章建筑和外立面改动伐?哦,你想装修老洋房?让设计公司来,建筑垃圾清运记得要找好。 唐方拿了一堆相关文件条例回家,有钱有病的失联房客依然毫无动静。倒是骚扰电话越来越多,偶尔接几个手机号来电,也是邀请她购买商铺或别墅的,显然她也被当成了“人傻钱多俱乐部”成员之一。 月底,林子君特地一早就打电话来。 “巨鹿路8XX号被举报了,侬当心点,勿要去打听了,省得自家冲到枪口上去。” 唐方吓了一跳:“举报撒了?” “来个只戆度(蠢货),戆得勿得了(蠢得不得了),请了只野鸡设计师,竟然把整栋小洋房拆了,造出来只混凝土结构的楼房。脑子坏忒了。”林子君没好气地说:“被举报了好几趟,现在大概压不住了,才来我们所咨询。老板说要出大事,搞不好静安区要大地震了。” 唐方仔细想了想:“我应该没说漏嘴,就去问了问装修老洋房要审批些什么。”现在就盼着她杜撰的那笔解约装修补偿款能把房客勾出来,才好算总账。 这天唐方在办公室昏天黑地忙到下午两点多,才想起午饭没吃。她打开手机想看下工作群的最新动态,却被微博上头红色的数字吓了一跳。 眨了眨眼,唐方先截了个屏,发给林子君:“看,我好像火了。” 还在京城出差的林小律师很有职业操守,不理她。 唐方的微博“一块很方的糖”自从15年后就只转发公众号的推送,不加V不抱团,不买会员为省钱。她大学时开始替《上海壹周》、《申报》写美食专栏,写到这些纸媒关门,也算在吃货界几个重量级平台辛勤耕耘了近十年。可惜微博多年来不温不火,才两万多粉丝,还不到公众号订阅用户的一半。 唐方舍不得点开消息后的红点点,忍不住快速刷一下内容。 原来微信公众号只能留言,偏偏唐方答复没倾向留言全加精,许多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点赞数量的差别,再不服,也没人可辩无处可辨。憋得慌的好事者索性把战火烧到唐方微博上。对骂和转发一多,引来许多微博用户加入,不乏一两个营销号,量变引起质变爆炸了。 “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价格。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环境。我和你比口味,你和我比服务。杠精去死。” “湾湾做的小笼包就最好吃?崇洋媚外也是病。贵得要死,想炫富就直接炫,装B遭雷劈。你快游到海峡对面去吃茶叶蛋。” “吃不起就说人家不好吃,葡萄酸得厉害,这辈子吃什么长大的连味蕾都仇富?” “无锡小笼太甜了。荠菜馄饨不用鸡汤用红油辣汤,诡异。” “地域歧视有意思吗?说我们开封的小笼包不好吃,呵呵呵,反正我大河南被黑惯了。不差你这种地域狗。” “你河南是被黑的吗?呵呵,我就笑笑不说话。” 回复最多的那条评论更好笑,一片混战,毫无章法。 “也就你们上海人小家子气,吃个包子唧唧歪歪抒情个半天。还这么多人点赞,幸好没关注原PO。举报了,矫情,烦,别再出现在我首页。” “上海人吃你们家米了?哪来的狗没教养在人家微博下乱吠,滚远点。原PO缺你关注?缺你妈。” “谁矫情了?人家在自己微博里感叹关你P事,贱人有多远滚多远。” “小笼包不是包子,谢谢,一辈子只配吃包子的乡下人,谢谢你没关注原PO。” “小笼包怎么不是包子?白马非马?你小学毕业了没?” “楼上快去围观层主SB,健身房里嗷嗷叫还放视频炫耀,山X直男癌。” “山X怎么了?我们山X男人直爽。不能评论吗?言论自由呢?” “言论自由和没礼貌没教养不是同义词。层主先喷原PO,活该被喷。” 小笼包也能引发出网络血案,唐方刷了半天屏,感觉人民内部矛盾实在太激烈了,长叹一声,压下删掉这条惹出地域大战微博的想法,专心赶稿。 才看了两行字,手机叮的一声,跳出一条短消息。 这年头除了各大网商、银行保险和通信运营商,谁还有空发短消息。唐方侧头瞄了一眼,立刻点开。 “唐小姐您好,我是陈易生的朋友赵士衡。他前些时自驾穿越西伯利亚,受了点伤,手机坏了。他在新西伯利亚的医院里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接。麻烦禹谷邨的房子和以前一样自动续租,如果需要涨租金的话请告诉我,给我一个支付宝账号或银行账号就好,我替他转账给你。谢谢。” 果然要舍得孩子才套得着狼。唐方随手搜了一下新西伯利亚的区号,看来那个007的电话应该就是那位病得不轻的房客打的。她仔细斟酌了下字句回复过去,觉得应该不会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要把狼套回来。 “赵先生您好,麻烦转告陈先生,102室我家另有用途,将于合同到期后(今天)收回,不再续约。还请他尽快回国和我办理交接手续。超出的日期需要另付租金,他越早回来损失越小。谢谢。” 对方许久才回了一条:“对不起唐小姐,刚才我在开会,方便通话吗?我打给你。” 唐方起身扫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同事们,拿起手机去洗手间。 赵士衡的声音听起来忠厚老实:“唐小姐你好。” “赵先生你好。”唐方的声音一贯客气疏离。 “不好意思,请问禹谷邨不续约是因为联系不到陈易生吗?” “不是。是因为家里另有用途。” “哦——,那唐小姐方便拍一下租约发给我吗?我帮他看一下。” 唐方眼皮一跳,声音温柔了一些:“租约不在我身边。赵先生的意思是?” “租房合同要解约,一般都得提前一两个月通知吧?” “是的。所以呢?” “易生是一月份去俄罗斯的,没听他提过要搬家。请问你们什么时候通知他要解约的?” “大概是三月初。”唐方早有准备:“你放心,如果我们违约,违约费交接时我会付的。但房子和家具电器有什么损坏,他也需要照价赔偿。” 赵士衡一怔:“唐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钱的事,钱是小事。是这样的,易生在零下五十度的雪地里被困了七十二小时才获救,明天还要转去莫斯科的医院接受治疗。你们这时候提出解约,太为难他了。找房子搬东西都需要时间,对吗?” 卖惨?曲线救国?唐方心里冷笑:活该,嘴上却善解人意:“很遗憾陈先生受伤了,祝他早日康复。要不这样,再租给他三个月,你看够了吗?” 赵士衡松了口气:“太好了,谢谢。” 唐方奥数不行,算钱一等一的快,微笑着说:“不客气,这三个月租金要上涨15%,月租是13800,共计41400元。我的支付宝账号就是我的手机号。谢谢赵先生。”反正中介说了,今年禹谷邨租金基本都上浮了10%。 赵士衡压根记不住后头的两串数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弱弱地问:“唐小姐,你这个租金涨得是不是高了一点?我也是上海人,住在康平路,知道一些行情。你看涨8%合适吗?很吉利的数字。” 康平路怎么了?市委大院官二代就可以抬出来吓人?前面浪头掼得蛮大(口气大),真涨租金了就开始刮皮(小气),呸! 骂是在心里骂,唐方却换了上海话,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原来侬是上海宁啊?格么赵先生,侬啊港了,钞票是小事体(你也说了,钱是小事)。还有侬大概勿清爽老洋房的行情,中介开出15000拔吾呢,一年一付。现在三个号头(三个月)是短租,老便宜了伐?要么下趟介绍格中介拔侬?(介绍这个中介给你认识)” 赵士衡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嗡声说:“不用了。就这样吧,你把总金额发个信息给我。” 唐方笑嘻嘻地打开洗手间的门:“对了,还有押金要按照新的租金补足差额5400,我算好了总金额发给你。每个月的水电煤也请按时支付。” 母后教导得对:我们不贪人家便宜,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家贪便宜。 手机那边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好。” 8胶囊咖啡 胶囊咖啡 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虚荣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对付的是你时刻想要冲出来想要出风头的小聪明。——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万事通》 看着到账通知,唐方略松了口气。不管如何,总算有了点眉目,只要能捉住房客,就算初战告捷。真要打官司也不怕,反正她有金牌律师。 想了想,唐方忍不住慢慢在搜索窗口输入了“自驾西伯利亚”。 世界十大危险公路第三的白骨之路,俄罗斯M56号公路…… 零下五十度的极寒之地奥伊米亚康…… 唐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邻国日本,即便是北海道,一样悠闲安静处处美味。 关掉一个个窗口,慢慢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冲一杯黑咖啡。有了这杯咖啡,她才可以从刚才那些图片中回到这个世界,属于她的真实安逸的世界。 她家的房客陈易生,很显然,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原来李健唱的贝尔加湖有1637米那么深,湖水那么清澈。原来三分之二被白雪覆盖的M56号公路有2200公里那么长。还有泼水成冰的零下五十度。在那样的地方被困了七十多小时,什么样的人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 咖啡险些溢了出来,唐方撕开太古黄糖包的封口,黄色晶体哗地如瀑布泄入深褐色的液体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咖啡晃了晃溅了出来一些,弄脏了白瓷咖啡杯的边缘。 喝了一口,唐方皱了皱眉,实在太甜了。 不管如何,她钦佩陈易生那样的极限探险爱好者,也欣赏他对102室的绝妙改造和生活品位。但他给自己家里带来的麻烦和风险也是事实。而且这样的人,是完全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感受的,包括他自己的家人。他们只为自己而活,只要活得畅快漂亮。唐方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和唐方“绝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喜欢别人麻烦自己”的人生准则截然相反背道而驰。 平静下来的唐方泰然将剩余的咖啡倒入水斗中。随之倾泻出去的,还有她心中一点点的套狼行为带来的少许内疚。 回到办公桌前,才发现赵士衡又连续发了好几条信息来。 “唐小姐,请问陈易生如果找到房子提前搬走,你会按天数退租金吧?” “唐小姐,不好意思,你不愿意退也没关系。如果陈易生提起来,能否请你先按天数退给他,我再补给你。此条可为证。” “或者我先打给你,请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唐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断定这两人要么是大哥和马仔的关系,要么是基情可疑。出于对探险家的尊重,唐方难得让步:“如果房子无损交接清楚,在水电煤应付款结算完毕后,会按日期退还租金。”当然前提是陈易生负责解决了违法改造的问题。 “太好了,谢谢。” 唐方顺手保存了赵士衡的号码,给他加了个定语:嘎子噶眼小狼狗。 殊不知赵士衡也早就给她下了结论:门槛精到九十六。 万里之外的陈易生正躺在后勤房车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左臂吊着的雪白石膏上,黑色记号笔写着的一排手机号码格外醒目,旁边三个极其工整的仿宋体中文字像是印刷上去的:女神经。枕边老式的诺基亚手机闪了闪,滑过赵士衡发来的短消息。 “易生:禹谷邨只谈下来续租三个月,租金略涨了一点,我已经付清。她的确没提装修补偿的事。下周云南的马总来沪,你年前约了他去禹谷邨看设计和材料的,勿忘。” *** 临下班前,老板钟小姐突然让唐方去她办公室。 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敞开着,胶囊咖啡的香味四飘。往期杂志的封面照和精彩插画手绘稿挂满了一整面墙。唐方敲了敲门。 “来来来,Fang,喝杯咖啡。”穿三宅一生绝非女魔头的钟小姐笑盈盈朝唐方招手。 钟小姐也是上海人,八十年代移居香港读中学,考去日本读大学,和唐方的嬢嬢唐欢是同学,后来又去英国进修了两年,留在了伦敦工作,持一口正宗伦敦腔英语。 她不能容忍员工没有英文名,给唐方列了些很洋气的伊莉莎白、维多利亚等等供选择,吓得唐方索性用拼音做了英文名。钟小姐自己呢,是要求员工称她Miss C混g的,要是有不会看山水的喊她Miss Zhong,她总要温柔地纠正过来。那温柔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奈的宠溺,谁也不能误会成居高临下的轻蔑。 Miss C混g平时说话总会夹杂着英文单词,搞得唐方刚进公司时还特地去英孚报了个英语班,幸好一段时间后发现没什么她听不懂的英文词汇,才松了一口气。这当然也要多谢钟小姐因为唐欢的原因对她一向照顾有加。 有一次同事聚会结束,钟小姐难得喝多了几杯,不知怎么在车上对着唐方倾诉起来,上海话噼里啪啦往外冒,跟水开了似的顶得锅盖别别跳:“糖糖啊,侬格能蛮好,出去有撒好啊。看我,拿着香港护照,在香港呢,算是上海人,去英国呢,就是殖民地的奴隶,二等公民都不算。回来上海了吧,又被当成港巴子。亲眷朋友?拿我当冲头斩。嗦嘎(索性)像你嬢嬢,出去了就勿要回来,就是会得孤单哦,总归啊没劲格……” 代驾唐可夫司机不知道说什么好,担心她喝醉了吐,停红灯时候扭头看了钟小姐一眼。南京西路一路的星星霓虹灯落在她靠在车窗的半张脸上,一闪一闪亮晶晶,把惆怅衬得更疏离了些,和周遭的一切好像隔了层看不见的罩子。 从那以后,钟小姐坚持让唐方喊她Kelly。唐方工作上更谨慎了些,偶尔听到同事背后说钟小姐的八卦就避而远之,渐渐被同事盖上了关系户和老板心腹的双重印章。 “谢谢。”唐方坐到她办公桌对面,看到咖啡杯边上的水晶小碟子里还有四块苏打饼干。钟小姐细心是真细心。 “忙得没吃饭吧。”钟小姐把小碟子推向她:“稿子OK,不用改了。你直接发给Kevin排版,下周催一催Rose的插画。” 唐方也不同她客气,一边吃饼干一边等她发话。 “对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三年前Alex作东,在东京塔下的とうふ屋うかい。能请到你这样的灵魂写手给我们杂志写稿,是我的荣幸,也是读者的幸运。每次和Alex通话我都要谢她一回。” 唐方差点被苏打饼干噎住,这究竟是升职提薪的预兆还是要卷包袱走人的苗头?Alex 是她嬢嬢唐欢的英文名,她们俩是早稻田大学的同班同学。因此方树人一直觉得女儿连这份不登大雅之堂的工作都是靠关系走后门得来的,实在拿不出手。 钟小姐笑着开了一瓶青柠巴黎水给她:“Alex真是修炼成妖精了,看起来还是像你姐姐,不像你Auntie。” 唐方喝了一口水:“像我妹妹,我少年老成,她童颜——”巨*乳两个词不好说出口,卡了半天接不上。 “哈哈哈哈,这个你也有,就我没有。”年过四十的钟小姐俏皮地托了托自己A罩杯的胸。 唐方也笑了。 “Fang,你也知道,这两年广告额一直在下降,投资方决定今年年底停刊。”钟小姐的温柔一刀毫无预兆。 办公室里去年就流传着要停刊的事,人人心里都有数。唐方竟没来得及给出职场人士应有的痛心疾首依依不舍难以置信的表情。 钟小姐的笑容十分诚恳:“但我们的Online business还在。我希望你能继续留下来帮我。” 杂志有网店也有微信公众号,唐方也都关注了,但仅此而已。她消化了一下信息量:“我只会写稿,不太懂线上的部分,不清楚能做些什么?还有请问我们部门的同事会怎么安排?” “你的‘一块很方的糖’就很不错。”钟小姐避而不谈其他人的事,鼓励唐方:“Humanistic concern、Traditional的,都能产生流量。但怎么转换成商业模式,我们可以再探讨。Fang,你对美食是有passion的,也有talent,别浪费上帝赐给你的礼物。” 唐方心知肚明,客套地回了一句谢谢。 “对了,你这次关于小笼的推送不错,Jolin前面还在问官方公众号可不可以得到你的允许转发?你看行吗? ” 杂志和线上业务隶属两个部门,唐方心里不情愿,却也不能不给钟小姐面子,假装大方地应允了。 两人情投意合地聊了会儿,钟小姐看了看表站了起来:“对了,我介绍一位gentleman给你认识。他应该已经到了。” 唐方一呆:老板也要给她拉皮条?是因为她答应留下还是因为唐欢的原因……手下已经很快抽了张纸巾印了印唇角,希望不要有饼干屑和咖啡痕迹。 9青团 进来的是不是绅士,唐方还不能确认,但英俊甚至是漂亮完全可以确认。 很久没见过美男的唐方尽量镇定地站起身。 钟小姐和这位看不太出年龄的漂亮朋友行了一个贴面礼,笑着介绍:“Sam,这位就是你adore了很久的Fang Tang。我们先取得共识,你可不许撬走我的灵魂写手,不然我一定会你翻脸,连friend都冇得做。”最后一句却是粤语。 唐方注意到行贴面礼时,漂亮朋友的手掌虚虚拢在钟小姐的背后,保持了两三公分的距离。 漂亮朋友哈哈笑,粤语十分地道:“我哋永远系friend啦。” 他转头朝唐方眨了眨右眼:“我努力撬,Kelly你使劲留,才显得更有诚意对不对?” 普通话也很标准。 这个电放得绝对超过220伏特,他做来自然随意,毫不轻浮。唐方的心被电得漏了一拍。 钟小姐笑着啪的一巴掌落在他胳膊上:“唔得!”看得出两人十分熟络。 漂亮朋友伸出手:“唐——方?你好,我是方少朴。” “你好,方先生。我是唐方。”唐方大大方方伸出手。 的确很gentleman。力度不轻不重,时间不长不短,手掌干燥温暖,没有长指甲。眼神真挚亲切。 “大唐的唐,大方的方?”方少朴笑着给唐方的名字加了注释:“真巧,我们共用一个方字。” 唐方眨了眨眼,随即落落大方地微笑:“其实我是个很小气的人。” 有一种微笑叫唐方的笑,阳光普照决不轻佻。 这样的人仰慕了她,还仰慕了很长时间?唐方觉得太后赐下的开光符纸此时应在皮夹子里摇头摆尾得意非凡。 “Kelly,你记得我家在上海开过一个潮州菜餐厅吗?”方少朴坐姿也很漂亮,一只胳膊撑在扶手上,倜傥随意。 钟小姐想了想:“听说过,七八年前?好像有五层楼那么大喔。那时候你还特地请假回国,是想力挽狂澜?” 唐方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大概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家餐厅,她写过一篇整版的专稿,没收过餐厅一分钱。 方少朴朝她侧过来:“是的,投了三千多万,两年不到就打了水漂。完全没想到生意那么差,唯一的收获是托唐方你的福,上了一次《上海壹周》,那两个月生意还是可以的。” 唐方冷静总结:“一来上海人当时还不懂得欣赏潮菜;二来餐厅摊子铺得太大,潮菜经营成本太高。可惜了。”这两年潮汕牛肉火锅倒是红遍上海滩。 方少朴眼睛很亮:“后来我就一直看你写的美食专栏。在香港上班的时候还让朋友把报纸寄给我。你特别擅长把食物和情感无缝连接,场景生动,总能让我很有感触。” 唐方脸一热:“方先生谬赞了。”人漂亮,会放电,不吝赞美会聊天,真难得。 方少朴身子前倾,带了三分委屈:“可是我在你博客、微博下都留过言。你从来都没有理我。” 唐方心跳陡然加速,笑着转开眼:“不好意思,下次一定理。” 方少朴朝钟小姐笑:“多谢Kelly牵线搭桥,不如今晚一起喝一杯庆祝一下?” 唐方留意到方少朴皮肤是恰到好处的小麦色,眼窝凹陷,五官深邃,侧面线条流畅,乍一看,有点像那位颜值演技双高的男明星。 第一次遇到异性还是这么好看的异性如此直接热烈地赞美她,而且很明显,他仰慕的是她的才华。 才华,是不是可以≈灵魂? “一点诚意都没有。”钟小姐站在咖啡机边侧过身子白了方少朴一眼:“提前三天才叫请,你这叫强拉硬逼好吗?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有空?就算有空为什么一定就要和你喝一杯?凭你长得好看?” 难得钟小姐和人说话不带英文单词。唐方刚刚生出的两分期冀立刻被一种敏锐的直觉打消了。 方少朴笑着摇头:“好好好,那我提前三天,约下周二。唐方,一起吃个工作午餐?” 唐方因为禹谷邨的烂摊子对日期特别敏感,又隐隐觉得他和钟小姐关系暧昧,立刻顺口接了一句:“下周二是清明节——” 办公室里一静,胶囊咖啡机忽然轰轰轰响了起来。 “放假,明天上班,周日周一周二放三天假。”唐方画蛇添足:“不好意思,我要去扫墓——” 方少朴看了唐方片刻,突然笑得前俯后仰:“唐方,你太有趣了。那周三怎么样,Kelly?” 呵呵,你才有趣,你全家都有趣儿。唐方其实生气的是自己不够冷静自持。 钟小姐走回办公桌前翻了翻她的日程记录:“周三我OK,Fang,一起吧?” 唐方站了起来,礼貌地微笑:“我也可以。不好意思,我还有稿子要忙,你们接着聊。” 钟小姐一手托腮笑靥如花:“等一下,Fang,Sam今天来其实是想邀请你成为他们的美食评审员。” 方少朴掏出名片,微笑着双手奉上:“唐方,我诚意邀请你个人的参与。上海榜单九月份发布,下个月开始试菜。” 唐方的确很意外,去年杂志也收到了他们的邀请函,她作为代表参加过两次沟通酒会。在她提出有几家品质不佳,并不需要列入试菜名单后,就收到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合作结束通知邮件,还有顺丰快递送来的一千元的Ole超市购物卡、两千元的餐厅消费礼券。唐方记得自己把卡和券都上交给了钟小姐,钟小姐笑言她太顶真了。 然而,后来榜单的发布的确引起很大的争议。唐方提出异议的那几家在网上几乎成了笑话。 看出她的犹豫不决,方少朴摸了摸鼻子:“去年我们做得的确不太理想,她们也有她们的难处,有一些是相关部门极力推荐的。” 唐方实事求是地说:“谢谢,能获得邀请是我的荣幸。但我对餐厅比较挑剔,评价也比较刻薄,不知道会不会不符合你们的期望甚至给你们带来困扰。” 方少朴扬了扬眉:“你的评价从来都不刻薄,而是真诚。唐方,我很反感那些对食物一味说好的圆滑姿态,还有用毫无意义繁复生造的词语堆砌修饰食物的评论方式,是当下的风气,但我非常厌恶这些。你的味蕾和你的表达方式,真实、直接,正是我们缺少的和急需的。我记得你说过:任何修饰都不应掩盖食物的本真。对吗?” 两人对视了片刻。 唐方承认,她被打动了。 “我考虑几天,下周三答复你好吗?” 方少朴利落爽快:“那我们周三午餐见?Kelly,麻烦你选一家你们喜欢的餐厅,我请。对了,我给你们带了点见面礼,听说现在很红,味道也不错。如果你能写篇什么的话就太好了。我想听听你的评价。” 唐方看着手中的杏花楼咸蛋黄肉松青团礼盒,不自觉地扬了扬眉:“你这是在祝我清明节快乐?我该说谢谢还是没关系。” 方少朴摸了摸鼻子忍着笑:“不用谢,我让助理从黄牛手上买的,并没有自己去排队。” 带上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时,唐方从门缝里看见钟小姐慵懒地散开了发髻,一把长卷发披落下来,像许多细而尖的钩子,在韩国开的内眼角弯了起来,也像把钩子。咖啡机下面那一杯咖啡似乎被遗忘了。 唐方回到办公桌前,看了看手上的名片,顺手钉在了一旁的迷你软木板上,拆开青团的包装,探身敲了敲隔板,招呼自己的实习生助理:“Kevin,下午茶,自己拿。” “哇——!”二十一岁的大男孩笑得山清水秀,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方不方便多给两个?我去排过队,没买到。” 他正在追求线上业务部门的一个年轻女孩。 唐方翻了个白眼:“给你一盒去拍马屁够了没?” “谢谢老板!” 唐方看着他往隔壁办公室去的背影,手长脚长,强作镇定,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青春是个好东西,药力强劲,可惜时效有限。 走廊里传来钟小姐的笑声。 漂亮的方少朴先生出现在杂志编辑部办公室的门口,朝唐方挥了挥手,笑得比青春还带电。办公室里顿时一阵骚动。 唐方站起来略欠了欠身子,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生活虽然往往比更狗血,但从来不是粉红言情,英俊多金的男人不会走到你身边邪魅猖獗地念出台词:“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也不会霸道总裁上身把自己的号码输入到你的手机里。 比没有自知之明更可怕的是自作多情。 唐方从来不缺自知之明。 10翠园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对于需要跨省扫墓的上海人而言,往往墓还没扫,就在高速公路上堵得魂都没了。 唐方一家不是上海本地人。唐思成是南通如东人,少时离乡来当兵,现在唐老太太还健在,虽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如东尽孝,但逢年过节雷打不动总要跑一趟,还要替东渡日本的唐欢编足理由,免得老太太又是一顿老泪。 唐方的外公方道宁外婆梅毓华都是苏州人,百年后入了西山祖坟。方梅两家都是大族,有不少亲戚解放前后也落户到了上海,以前住在禹谷邨,表亲之间还常走动,这几十年拆迁的拆迁,移民的移民,只剩下“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一直红红火火。苏州的各位表舅表姑表姨们热情满满,恨不得把上海的后花园变成唐方家的前门厅。明前采茶,清明踏青,五月枇杷,六月杨梅,十月橘子十一月的太湖蟹,弄得唐方总怀疑群里哪一位长辈是苏州旅游局的退休老干部。 家族群里自然少不了各家儿孙的视频和照片,哪怕在幼儿培训机构得了奖状,也要发出来赚一片赞扬。一波波俊男美女的照片和资料总会在婚嫁现场报道后跟着涌现,热心的长辈们从来不会忘记艾特群里七八个未婚男女小辈,尤其会特殊照顾唐方:“@唐方这个男小伟也在上海上班的,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除了发红包领红包,唐方在群里永远只有三个表情:赞、谢谢、微笑。 唐方随口搪塞方少朴的话自然不是真话,她今年奉太后懿旨留沪相亲,三天四场。 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唐方做了整夜乱七八糟零零落落的梦,半点也回忆不起来,累得半死,一大早爬起来看到眼袋快大过眼睛,唇角上火起了个包,赶紧加了一层遮瑕膏盖住。外头客厅里已经闹哄哄的。 “金元宝银元宝呢?”方树人对照着手里的表格一样样打勾:“叫你昨天理出来,你就不听。” “有了有了,这里这里。”唐思成从储藏室里拎出两个蓝色的大塑料袋:“哦呦,你看看,非要叫我三月头就买好,塞在最里面,找也找不到。” 等东西七七八八收拾好堆到了玄关,桌上的豆浆也冷了油条也不脆了。唐方叮嘱二老:“你们早点出发,沪宁高速肯定堵得要命。子君说走S58好一点,直接西山出口下。姆妈你开个导航不要急,慢慢开。” 副驾唐思成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我来看地图。你专心开车。” “你少啰嗦一点就行。”方树人把油条撕开来浸在豆浆里:“糖糖侬勿要忘记今朝约了小张见面啊。相亲结束就打电话给我。” “七点,高岛屋,没忘。”唐方草草吃了两口搁下筷子:“冰箱里的咸蛋黄肉松青团,是给外婆的。姆妈记得再帮我献一束花。” “就你孝顺,知道了。”方树人起身拿了本书递给唐方:“这本书你拿去随便翻翻,临时抱抱佛脚也好的。” 玫瑰红的封面上四个黑色粗体大字:迎男而上。唐方看到太后的手指刻意避开的“泡男人才是正经事”,无奈地接了过来。 “这个作者自己虽然还没结婚,但写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女小宁该发嗲的时候要发嗲,不该作的时候不要作……” 唐方匆匆逃出门去。她的词典里既没有嗲字也没有作字,绝对是太后亲生的。 等电梯的时候,还隐约能听到屋里传来方树人的抱怨:“你看看,二表嫂昨天明明在群里说好她戴紫色丝巾的,今天又变卦,存心跟我撞丝巾,最烦就是她。喂,去年糖糖给我买的那条格子丝巾你放在哪里了?……” 十号线上看到一位妆面隆重的女郎把丝巾斜斜结成了一朵花,丝巾花跟着地铁不停地颤动,唐方低头笑得不行。 匆匆赶到公司,茶水间里的一堆同事们正在起哄。 唐方接了杯美式,轻轻撞了一下正在面壁思过的助理何恺文:“喂,你发什么呆?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何恺文愣了愣反应过来:“唐老师早,没什么事。听说July家拿到拆迁补偿的房子了,十二套。” 唐方吓了一跳:“这么多?” 何恺文有点黯然,默默低下了头。唐方转过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咖啡,看到人群中的July强压着眉飞色舞,笑意藏也藏不住。那边闹着要地主婆中午请吃翠园,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唐老师,Kevin,中午一起吧?” July侧过头热情招呼。 唐方微微笑:“谢谢,恭喜啦。我正好有个专稿要赶,你们去吧。” 行政部的钱辛玫哇啦啦喊了起来:“July你不知道,唐方的嘴巴可刁了,去年她还在公众号里说过翠园的烤鸭不灵的,油得要命。我不怕油,我替她吃。Kevin啊,你可别被唐老师带刁了,一定要来啊,现在不抓紧讨好July,以后有的你排队了。” 何恺文涨红了脸。公司并不像其他外资企业那么严格,从未明文禁止办公室恋情,他追July已经好几个月了,昨天还借花献佛送了青团,但小姑娘没说同意也一直没拒绝,一下子被当众捅开,有点难堪。 茶水间里静了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July脸更红了。 唐方依然微微笑:“Mary,你的嘴巴是该多吃点烤鸭,不然哪堵得住。嘲起人来一句一句的,我们Kevin都要被你口水淹死了。” 钱辛玫拍了唐方的胳膊一巴掌,笑得前俯后仰:“他难道不会游泳吗?这就淹得死他了?就你最护短,戳气!” 茶水间里笑声人声慢慢都散了。唐方留下来又续了杯美式,想着嘉定人民真他奶奶的幸福啊,可惜禹谷邨是优秀历史建筑,永远也不会拆迁。 已经出去的钱辛玫又折了回来,捅了捅唐方:“喂,翠园呢,真不去?” 唐方白了她一眼:“不去,人家小姑娘一个月到手才六千五,被你们一顿吃掉一半。你们可真不要脸。还有你这刀子嘴就不能管管牢?知道我们Kevin出钱出力出时间,你看白戏还要捅刀子,至于吗?” “我是一片好心好伐?”钱辛玫翻了个白眼:“小姑娘心眼不要太多哦,吊嘛要吊牢伊,好处嘛一样也不给。几个月了,吃吃喝喝不要好几千块?连手都没给他牵过。讲穿了才好,她会看得上你们何恺文这种住杨浦区老公房的男小宁?哎,你知道哪里来的十二套房子?笑死人了,好几年前听说要冻结,她家七姑八姨的户口来色勿及统统迁进去,连她姐夫的爷娘也把户口迁了进去,要命哦,为了点房子,一点面子也不要了,至于伐?吃相难看得来。” 唐方认真想了想:“是有点难看。不过换了我肯定也会这么干。” “唐方你做不出这种事的好伐?”钱辛玫低声笑:“阿拉格种小市民才做得出。” 唐方叹了口气:“钱老师,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庸俗的我第一爱钱老师,第二爱房老师。” 钱辛玫撞了她一下:“滚!谁要你爱我!不过也没啥稀奇的,十二套房子全在乡窝头的妖腻角落里,快进昆山了,电话都是0512开头的,毛胚房,一个月租金最多收个一千五,十套才顶你家一套。” 唐方禁不住笑出声来:“所以你这种人呢,活该。想得要死还嫌弃得要死。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 钱辛玫想了想:“也对。” 中午办公室里的人一阵龙卷风似的呼喇喇走了,直到两点多才又呼喇喇地卷回来。何恺文给唐方带了星爸爸的红茶拿铁:“唐老师,半糖常温,对吗?” “呀,谢谢。”唐方接过咖啡,身边人都以为她爱喝这个,她也无意纠正,一片好意,心领为上。 “翠园的烤鸭是真的蛮油的。”小孩没有要走的意思,胳膊肘撑在隔断上,悄咪咪地问:“我特地翻了你以前写翠园的那一篇,写得真好。但为什么唐老师上次说大董的烤鸭也不好吃?” 唐方抿了一口咖啡,半糖也甜得发腻:“我好像只说过是大董上海店的烤鸭不如北京店的。传统中餐很难保持连锁店的口味一致和稳定性。中央厨房只能解决原材料和烹饪方式的统一,但最后一步的处理由于厨师的原因,仍然会导致口味上的千差万别。” 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唐方笑着从抽屉里翻了一本咖啡券给他:“再说每个人的口味也不同,我平时吃得清淡,才会觉得油。” 何恺文直起身子退了一步不肯拿,挠了挠头有点难为情:“一杯咖啡我请得起。” 公司同期进来四个实习生,他学历上并没有优势,却是上手最快进步最大收获最多的。唐方工作指示清晰明确,过程中时时提点,毫不藏私,无论是他分内的职责还是和其他部门的交接沟通,都会耐心给出建议,刚开始连他列的采访提纲都会用红笔批示出不当之处,和其他几位老板“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风格大相径庭。他是唐方带的第三个助理,前两任实习期满出师,在业内现在都已算实力派新秀,他们只要来南京西路,都会上来请唐方喝杯咖啡,尊称一声唐老师或唐方姐。 唐方一个潇洒的投篮动作,咖啡券稳稳落入何恺文怀里:“Mary给的,跟你说声对不起。她刀子嘴刀子心,收下吧。”咖啡券的的确确是Mary给的。 何恺文捏着咖啡券欲言又止,说了声谢谢。 过了不久,何恺文又跑过来请示:“唐老师,官微那边发了邮件来,说想在节前推送你那篇小笼包,要过一下流程。邮件我抄送给你了。她们问作者直接署你的名字,最后加一小段编者按行不行。” 唐方正忙着六月份的封面专稿,想起昨天是答应了钟小姐的,点了点头:“让她们把图文打印了送过来,这算我私事,麻烦你帮我把把关。” 很快,线上业务的July裙摆飘飘地进来,柔声笑语:“Kevin,稿子给你。唐老师写得真好,看得我口水哒哒的,麻烦唐老师确认后签个字。” 何恺文见到她,略有些尴尬,低头检查稿子起来。July在他旁边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弄得他有点心慌意乱。 很快稿子送到唐方面前。 “看过了?”唐方滴了两滴眼药水。 “对照过了,删去了父母那一段感触。最后加了一个捏小笼包褶子的教学视频,视频和视频版权确认文件我都转发邮件给你了。” 唐方看到最后一页稿费确认单上的五千元,她平时千字稿费五百,这份推送不过三千多字,官微真是大方。 填了账号签了字,唐方笑着对July说:“你们Vivian真是细心周全又大方,谢谢了。” July也笑了:“唐老师的推送,PV和UV都一直很高。Vivian姐让我来打个招呼,实在是我们太穷了,不然加个零也是应该的。还有这个是税后稿费,推送前一定到账。” 唐方从来不关心什么V,想到隔壁只官微就这么大方,不亏损才怪,穷是真的很穷,可谁能想到被砍掉的却是一直努力开源节流的杂志呢。不免让人揣测钟小姐的后台恐怕真的不如隔壁Vivian硬。就是不知道线上提出来要转载她的文,给这么笔巨额稿费是怀柔示好呢,还是暗示Vivian才是识千里马的真伯乐。统共才五六十人的小公司,唐方凭手艺吃饭,懒得再多想。 五千大洋果然下班前就到了唐方帐上。唐方在工作群里连发了五个大红包,又给何恺文单独转了五百,收到“谢谢老板”的各种微信表情。 11脆皮蛋筒 唐方赶急赶忙六点半才到了高岛屋。在洗手间里点开“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微信群,见西山的表舅母表姨们一直在问太后怎么还没到,而唐思成从下午三点半开始每半个小时就回复一句同样的话:“在路上,马上到。(微笑)” 上海人的“马上到”,虽然不可能是真的马上到,最多也就延迟个半小时一小时。唐方赶紧给太后打电话。才知道二老上午到了高速口,唐思成想起来忘带老花眼镜,再返回去拿,被堵在了延安高架上,他们索性等吃了午饭再出门,就一直堵到了现在。 “S58也堵成这样,不会吧。天都黑了。”唐方吃了一惊。 “撒S58没看到。我在沪宁高速上。”太后的声音小了下去。 旁边传来唐思成理直气壮的声音:“明明看到苏州S58方向的大牌子了,你一脚油门,又开到沪宁来了。” “你是副驾,你怎么不早说?就知道听书听书,马后炮,把枸杞茶拿给我。”太后噼里啪啦一顿数落。 唐方叹气:“姆妈开车辛苦。晚上让爸爸给你捏捏肩。” 唐思成赶紧表态:“有数有数,我们总归赶得上吃晚饭。糖糖啊,房子的事你不要急,既然房客在国外,就等他回来再交接。还有,202你不要自己收拾,找几个工人去搬,那只马桶要扔就扔了。小宋说她有空帮你搞卫生的,你另外给她点钱,两百块总够了伐。” “知道了,我会安排的。你们到了西山报个平安。88。”唐方挂了电话,却不想麻烦钟点工小宋,打算直接找个家政公司来做大清。 她刚拿出化妆包,那边太后又特地打来电话:“放心,我们下高速了。你放轻松点,不要带有色眼镜看对方。谈得来就先做朋友,谈不来就当找了个临时饭搭子。姆妈不施加压力给你,但是小姑娘呢,啥年龄该做啥事体,自家(自己)心里要有数,否则吃苦的还是侬自家。” “知道了,知道了,你开车当心。”唐方赶紧打断母后大人,否则她能一直洗脑到天明。 压力不可能没有,但唐方倒不是假装乖巧,也有几分真心认同。她是个利己主义者,也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骨子里哪怕有几分对爱情不切实际的期盼,理智上也没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有精力去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感情。 唐方给有点出油的三角区上了点粉,拿出林子君送的纪梵希小羊皮唇膏补了补口红,304号西柚色有点偏橘,衬得她肤色更白,再把长马尾放下来,通了通挽上去束了个松松的丸子头,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连她最讨厌的方下巴看着也活泼起来。 再想了想,唐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这是在期待什么呢,在意什么呢。 乌亮的长发散落下来,镜子里的人一双眼黑白分明。 九点半相亲结束,唐方礼貌地和对方握手再见。 她穿过黄金城道步行街回家,发现青樱和粉樱开了,夜灯下虽然还没云罩雾拢,已十分动人。难得不下雨,附近的小孩子们都在花树下嘻嘻哈哈追逐打闹,小滑板车哧溜从唐方身边窜过去,后面一路小跑跟着的老人家喊着:“你慢点儿!”一口东北腔。金发碧眼的男孩跟着追上去:“Sarah!等等我——” 唐方猜这男孩是唐山阿姨带大的。搬来快十年了,一直觉得这里很国际,几乎不算是上海的一部分。她在长条凳上坐了下来,笑眯眯看着儿童乐园的低杆上小心翼翼走来走去的孩子。又到一年赏花季。小时候在禹谷邨没有注意过花花草草的,弄堂里到了黄昏能听到软糯糯的声音唱:“新民夜报,夜饭切好,老早困觉……” 花树下,本来玩得很好的两个小女孩突然吵了起来,一个在原地跺脚喊着:“我再也不理你了!”另一个转身跑开了。 唐方微微笑,起身进了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蛋筒冰淇淋。坐到花树下,舔了一口,太久不吃甜品,甜得舌根发麻。刚才那两个小女孩又头靠头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小小的脸,比樱花还娇嫩,让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唐方还是得到不少赞美的,长得像洋娃娃的乖囡囡,在中福会少年宫学钢琴学国画学中国舞,给书记市长献过花,顺理成章地进了小荧星。她其实吃不起苦,但硬撑着,天天练琴天天哭,跳舞压韧带也偷偷哭。过年父亲母亲两边的大家族聚会,让她唱歌就唱歌,让她跳舞就跳舞,红包总比其他人拿得多。 进了小学后,慢慢评价的标准不同了,钢琴要十级,考完音协还要去考英皇,奥数杯赛要二等奖以上才有用,交换生,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许多标签才能换来赞美真心的羡慕或者赤-裸裸的嫉妒。这条马拉松之路,一开始就冲刺的唐方越来越疲惫。最终方树人只能无奈地归咎于唐思成的基因上。 一晃眼就要奔三,曾经发光的少女面孔逐渐失去了生动的表情,说好听点是成熟。从相亲对象张先生的眼中,她看见一个精明世故带着防人之心的自己。张先生明捧暗贬:唐小姐真是个文化人,有点清高,还挺傲的。她笑说自己是假清高。 当然是假清高,威武可以屈,富贵可以移,美色可以淫。 理智说服了自己应该坦然去相亲,骨子里其实还是不乐意,硬拧巴成了矫揉造作。 唐方把最后一口脆皮塞进口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到底,相亲这件事,还是有伤自尊。好在毛姆说得对: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她还有余额可用,何况一个甜脆蛋筒完全可以修补自尊微乎其微的受伤。 相亲结束了,汇报才开始。 “你们在哪家吃的饭?”太后擅长见微知著。 “麦当劳。”唐方没想到张程序猿没有订位,程序猿则完全没想到高岛屋里家家餐厅都需排队三十分钟以上。 太后沉默了一刹后:“也算世界五百强吧?倒蛮会做人家的(节约)。” 唐方这点很认同:“是很会做人家,他和我AA制了。”点完单,张先生的指纹总是不匹配,密码又输错,唐方抢着付了现金,张先生立刻加了她微信,还了她一半餐费。 太后想想小张的硬条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一直说男女AA也是平权?” 唐方想了想,照实陈述:“小张人倒是蛮实在,交待得很详细,他现在税后四万六,有婚房无贷款,存款接近七位数。计划今年结婚明年生娃。” 三十四岁,读完博士就一直专注在工作上,没时间交女朋友,太纯洁了。张先生说这句自以为很幽默的话时眼睛闪闪亮。唐方猜测她的“空白恋爱史”使对方降低了颜值学历各方面要求。毕竟大多数直男虽然热爱波多野结衣和苍井空老师,但娶妻的理想对象却都是奶茶妹妹,尤其是未被他人染指过的纯情女孩。 太后高兴起来:“刘老师说过小张虽然不是上海人,但也是个挺实在的男小宁——” 唐方笑眯眯:“不但实在,还很孝顺顾家。他在齐齐哈尔路的婚房明确是婚前财产,装修我来。要么我出一半钱和他重新买套复式,产证上加我的名字,但要和他爸妈一起住。还有他家是一定要生到儿子的。” 年薪五十万,家里已然有皇位和江山要继承了。 太后勃然大怒:“撒么子?只小赤佬!我倒要打电话问问看,伊脑子烧坏忒了!凭撒!” 唐方柔声细语:“算了,姆妈,你和刘老师那么熟。” “格么我老早跟你说,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你怎么不听?”太后转而又揪住唐方不放:“这次你们班五一节的同学会,不是有好几个同学从海外回来发展了?你必须参加。” 唐方同学中考发挥失常,一不小心很争气地考入了S中学高中部。方老师虽然只执教了她们最后半个学期,在07届高一(4)班级群里,却是泰山般威武的存在,存在感还极强。 唐方硬着头皮答:“一切服从领导安排!” “服从就好。”太后不忘总结教训展望未来:“这才25%的概率,失败乃成功之母。你调整好心态,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目标,要有屡败屡战的勇气。”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唐方感觉战场上厮杀得人仰马翻的画外音已响起。 不一会儿,班级群里热闹起来。 “五一同学会报名接龙……@唐方x2。 ”太后金口玉言,后面还跟了一个慈祥微笑的表情。 乘2是个什么鬼?唐方目瞪口呆。这也太不符合太后的数学逻辑世界观了。 下面立刻多了几十条回复。 “热烈欢迎@唐方同学携家眷与会!” “哇,@唐方脱单啦?” “恭喜@方老师,恭喜@唐方。” “叫我们单身狗们情何以堪?@唐方你这是清明节大礼包?” …… 从来沉默是金的唐方继续当缩头乌龟。 林子君:“@唐方呵呵?” “女神都炸出来了——!” “女神快来个路透社消息,唐方家属是何方神圣?” “五朵金花老不说话,没劲哦。@林子君 @唐方 @沈西瑜 @秦四月 @叶青以前你们上厕所都要同进同出,现在是不是也另有小团体不理我们啊?” “女神出来了,我们班男神还远吗?@周道宁 别高冷了,同学们在召唤你。” “@周道宁 林女神都开腔了哦。” “楼上你果然八近视睁眼瞎,周道宁当年喜欢谁,就你看不见。这次会不会来个双重惊喜?哈哈哈。” “啊?周道宁有喜欢的女生!我们班的吗?靠!怎么从来没人提过!我肯定进了个假班级群。求剧透!” 林子君连续发出来十个大红包:“友谊长存,青春万岁。” “哇——女神太壕!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红包。” “谢谢老板!” 唐方点开红包,眼皮直跳,毛估估刷屏费不低于两三千,刚叹了口气,五朵金花的小群又炸了。 一番拷问后是各种无厘头的馊主意。但没人提起往事,没人提起周道宁三个字。 临睡前,班级群再次被一条消息炸开。 “同学会报名接龙……@唐方 x2 @周道宁1,十年不见,大家好。” 唐方怀疑自己桃花一个没有,严重水逆流年不利大大的,立刻关机熄灯睡觉。 让过去的归过去,未来方可期。 12素狮子头 假期里秦四月回沪,林子君回宁波扫墓,各有各忙,五朵金花定下八号在外滩御宝轩喝早茶。 唐方吸取了麦当劳的教训,主动和另三场的男士们确认好时间地点,打着自己比较熟悉餐饮业的名义,把饭局统统改在了徐家汇商圈。每天早八点去禹谷邨收拾202室,四点赶回古北收拾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样再赶六点的场子去相亲,间隙还要给二老请安,更不忘在太后桃红柳绿的朋友圈下手动点赞,比朝九晚五上班还忙。 工作群里不时跳出来同事的问号脸:“官微这次的推送是@唐方唐老师你的文?!” 唐方自己还没空贡献点击率:“是的,听说每人可以贡献五次量,欢迎点击收藏加转发留言,不保证能上墙。(微笑)” “哈哈哈,唐老师你变了啊。” “与时共进,与君共勉。”唐方一贯收钱办事投桃报李。 跟着两天又收到众多美食界大拿和熟悉的餐饮业老板老板娘大厨经理们的私信。 “你们官微早就该好好捧你了,平时推送的什么烂文,果断转发毅然捧场。” “唐老师出手,果然不凡。同行不相轻,已转已捧场,不用谢。” “唐方你不够意思,快来随便写写我家的葱油拌面!” “欢迎加入美食营销江湖。首秀切入点不错,已捧场,预计转化率惊人。” 唐方不太懂转化率是什么,但朋友圈几乎被官微刷屏刷爆了。没想到自己人缘还真不错,唐方得意一番后,手里的五千稿费拿得更安心了。 临到三号晚上,家政公司突然打电话说实在排不出人手。唐方无奈之下向钟点工小宋求救。小宋在唐家做了五年,逢年过节收红包,每次回乡都会带点土鸡蛋芝麻油什么的给唐家,一听唐方要帮忙,立刻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夫妻俩临时找了三个安徽老乡,四号一大早就到了禹谷邨202室帮忙。 毛毛细雨连绵不绝,115号大花园里堆出来好几座小山。小宋老公啧啧感叹:“唐小姐,你这个六斗橱的五金件都是进口的,换几个抽屉板就能接着用。” 小宋捧着一堆宜家窗帘:“唐小姐,这些窗帘这么好看,我帮你拿回去洗干净吧?” “唐小姐,这个加热马桶垫要好几千块钱的……” 唐方指挥师傅们把要带回古北的七八个储物箱搬上电动三轮车,大手一挥:“你们慢慢挑,看中什么就拿走,别客气。真的,你们不要就全扔掉。” 小宋夫妻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唐方套上冲锋衣,抓紧了三轮车的把手:“那些大家具要出门单,你们先去吃饭,等我电话。我大概九点再过来,再找两部三轮车一次全部运走。” “好咧!”小宋老公开始拆松下马桶的加热坐垫。 弄堂门口的保安这几天都收到了唐方送的软中华,殷勤地打招呼:“走啦?哦,晚上还要搬的?放心放心,有数有数。出门单有了伐?好好好,再会再会。” *** 最后一位孙先生是上海中医院的医生,强调自己吃素。唐方舍下老脸亲自打了电话,城中热门的时髦素食餐厅特地给她加了张二人桌。 一进门,店经理挽住唐方的手嗔怪她:“你也太没良心了,平时没事就扮高冷,有事才给我打电话。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你亲自订位,怎么不早点让Kevin联系?” 唐方低笑:“奉旨相亲,人家吃素。记得给我打八折。嘘——我可是面子里子都给你了啊。” “你还要相亲!怪不得你这次跟你们官微合作了。”店经理骇笑:“我等下要给你上菜。放心,我守口如瓶。” 孙医生晚到了十分钟,连连致歉。他身材微微发福,圆脸圆眼圆嘴巴,神采奕奕。看着他至少后退了两公分的发际线,唐方推测他那照片至少是三年前的。 店经理亲自来倒茶,暗搓搓给唐方丢了个眼色:不灵。 唐方只当没看见,只看脸也太肤浅了,虽然她的肤浅好像人人都知道。 孙医生卖相和收入都不如程序猿,谈吐却甚风趣:“你是独生女?蛮好,身体肯定好的,智商肯定高的。按照我们中医理论,母亲所有的营养精华,全被第一胎吸收了,剩下的是渣滓。所以老二没有老大聪明,身体也没老大好,像我和我哥。我虽然是医生,身体不灵的,遗传,没办法。” 唐方有点惊讶,他一脸坦诚地解释:“介绍人没说我有心肌炎对伐?对不起,肯定是我妈特意关照的。但我不想隐瞒,实际上心肌炎没啥特别,正常上班正常生活,就是不太能剧烈运动。”他顿了顿,前倾了一点轻声说:“实际上呢,按照我的想法,相亲最要带的就是体检报告。长得再好看,事业再好,身体不好没用。你说中国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都跟配偶坦白了伐?肯定没有。” 唐方吃不准他什么路数,只笑着点头。 “唐小姐,我们相亲不成功不要紧,就是麻烦你回去后呢,不要提心肌炎的事,就说嫌我胖嫌我难看嫌收入低,都可以。实际上因为阿拉姆妈身体勿好,晓得了又要哭半天。” 唐方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医生,发现把“实际上”当成口头禅的孙医生实际上长得像无锡大阿福。换了别的小姑娘,出于礼貌和面子,一般都会义薄云天地接一句“你又不胖你也不难看医生收入蛮好蛮稳定的。”但唐方不会。欲扬先抑以退为进,办公室里见多了,她一贯以不变应万变。 一顿饭,唐方接受了不少中医养生经脉推拿知识的灌输,和孙医生不知怎么就从乙肝病毒探讨到敏感的医学伦理问题:婚检一方测出HIV阳性,体检中心到底有没有义务告知另一方。孙医生坚持根据当前法律规定保护病人的隐私权,唐方坚持应该保护病人配偶的健康权实施告知。 两人讨论了半天,唐方深觉不可思议:“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我们俩现在要结婚,去婚检,查出来我HIV阳性——” 旁边忽然传来压抑不住的笑声。 唐方霍地回头,方少朴双臂抱胸,靠在包厢门口,显然已经听壁角听了一段时间了,见唐方回头,朝她眨了眨眼,笑得更欢,电流依然超过220伏特。 人还真不能随口撒谎,头上三尺有神明,流年果然不是不利,是非常不利。 唐方老脸一热,站了起来:“方先生,这么巧,你也吃素?” 方少朴笑着一语双关:“我可不是吃素的。” 孙医生跟着站了起来:“这位是?” 方少朴倜傥自如地上前和孙医生握了握手,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唐方:“方少朴,正准备追求唐方。医生您贵姓?” 终于,有一朵桃花毫无预兆砰地砸得唐方眼冒金星。 *** 孙医生临走前语重心长:“唐小姐,侬脑子老清爽格。方先生那种人,一看就是白相宁,花擦擦,肯定靠不牢。实际上呢,我们蛮谈得来的,对伐?我当你是朋友,说了实话你不要生气。” 唐方笑着摇头:“不生气,谢谢侬。下个礼拜我带姆妈来推拿,要麻烦孙医生了。” “没问题不麻烦,你直接到科室来找我,不用挂号,我带你们过去。今天难为情,应该我买单的。下次我来啊。”孙医生一脸遗憾:“这家的菜看起来好看,实际上不太实惠。下次我带你去另一家,素牛排做得特别好吃,跟真的牛排一样。还有狮子头、海参,都跟真的一模一样。再会再会。” 唐方笑着说再会,看着孙医生三步一回头地上了网约车,觉得他实际上有点像他说的素狮子头。 一转身,唐方就见花擦擦的方少朴在路灯下,双手插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用吴月娘形容潘金莲的话,就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 “你在和他相亲?”方少朴笑得促狭。 唐方笑着点头:“我相亲,你买单,不太合适。我转帐给你。” “好。”方少朴爽快地拿出手机:“我加你。” 唐方扫了他的二维码,添加后才发现他的头像竟然是一只白色秋田犬,咧着嘴大笑着。 “孙医生怎么样?” “挺好的。”唐方随口应了一句。 “那我呢?” 唐方头也不抬输入转账金额:“也挺好的。”秋田犬的蠢萌头像和方少朴完全不搭,不过爱动物的男人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那不如和我试试?”方少朴忽然靠近,停在了一个很暧昧的距离,低下头笑吟吟问了一句。 他没想到唐方收了名片却不和他联系。细雨里路灯下,她浓密的长睫毛上雾气腾腾的,口红残了色,丰满的唇有明显的色差,描绘出了异样的肉-欲风情,和她过于正经的方下巴形成一种矛盾,充满诱惑。正如她的文字,情感明明很浓烈,却始终带着疏离的冷漠。他一直很好奇,想一探究竟,能触动他的唐方到底是水还是火。 唐方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两人相距不过五厘米,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像一泓秋水,冷冷清清的。 方少朴觉得唐方自带照妖镜功能,不知怎么就有点心虚,千百种撩拨之法毫无用武之地。他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子:“你我现在都是单身,试试也不是一件坏事。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喝一杯,深入了解一下彼此?” 靠,这种蠢话是谁说的,方少朴怀疑被十四岁的自己夺舍了。 “我是以结婚为目的在相亲。”唐方微笑起来:“方先生你误会了,我不约-炮。” 深入了解一下......多深?负十八厘米? 唐方从包里取出冲锋衣套上,大步离开。 方少朴有点狼狈,赶紧跟上几步:“唐方,你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就去随便喝一点,聊一聊。聊聊公事——” 唐方在红灯口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礼貌的微笑带上了三分嘲讽:“方先生,公事公办明天见。现在我还没和你发生任何公事上的交集。” 跑出餐厅门口的年轻女郎,早春天气里穿着亮片无袖背心配黑色紧身超短皮裙,正朝着方少朴娇呼:“Sam——亲爱的——!” 唐方都忍不住怜惜不远处送上飞吻的亮皮女郎,扬了扬下巴:“不好意思,我还约了人有事。你确定要丢下你约的人,跟我去见我约的人?” 方少朴看着唐方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快速地穿过了斑马线,大声喊了起来:“唐方——” 唐方只当没听见,快步走入徐家汇公园。前方传来鬼步舞的音乐声,身穿统一舞蹈服的大妈们头戴透明的塑料斗笠风雨无阻地展示着夕阳红风采。 亮皮女郎踩着细高跟凉鞋小跑过来:“哥!那个女生是谁?” 方少朴无奈地瞪她:“刚才你怎么不叫哥?”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唐方肯定更加误会了。 方敏仪瞪大了眼,可惜烟熏妆看不太出来:“啧啧啧,你的新炮友?好土啊,穿得跟清洁工一样。哥,我对你失望了哦。” “求之不得,你还不快点消失。” 女郎亲热地挽住方少朴吊在他手臂上:“那就是新的女—性朋友喽?我可要和好多美女姐姐去谈谈,怕了没?要么你给点封口费?” 方少朴掰不开这亮片考拉,拖着她回餐厅:“快去,正好省了我好多事。”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方少朴在人生词典里翻了翻,好像没有认真这个词,还挺向往的。 13薄荷爆珠 唐方回到禹谷邨,毛毛细雨中,清理出来的东西淹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起来有些凄凉。松下马桶被小宋老公拆掉了马桶盖和加热坐垫,米白色的半个桶身靠在老旧的实木书架前,像没了衣服的裸-女,楚楚可怜。唐方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纹丝不动。 当年这个马桶刚装好的时候,林子君特地带着她姨父厂里的出口卷筒纸来体验新鲜马桶三日香。淡绿色的纸上印着一朵朵粉红色的玫瑰,格外绵软,还带着很好闻的清香。唐方不舍得用,在上面抄写陈奕迅《兄妹》的歌词,夹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里。 前两年高岛屋楼下的超市也有卖玫瑰卷纸,一包六十八,四卷。唐方买了四大包,给林子君沈西瑜叶青一人快递了一包,祝大家屁股一起开花。 唐方慢慢坐在马桶边上,挺稳的,索性移到后头,蜷起双腿,黑色塑胶高帮雨靴正好撑在马桶边上,再往后面旧书架上一靠,几天来酸痛的腰僵硬的背立刻舒服多了。 极其熟悉的姿势,唤起许多早已淡漠的回忆,包括她曾坚信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的周道宁。但这几天抬头低头无数次,看到路过二楼那个周道宁住了整整五年的亭子间,却连伤春悲秋的感慨都无。 初三时为了中考拼搏得晕头转向,也是这样的早春,唐方放学后躲进二楼四户人家公用的卫生间里,铺上厚厚的《新民晚报》,坐在马桶盖上背靠水箱偷偷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烟。烟是从唐欢那里偷来的,雷诺烟草新出的薄荷爆珠香烟。至今都记得捏碎胶囊时轻轻的一声“啵”,像花开的声音,又像亲吻的声音。 烟一点也不呛,快抽完的时候,锁着的门被周道宁推开了。他也不吃惊,走到马桶前手一伸,抽走了她嘴里的烟,打开水龙头冲了一下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转身问她:“今天测验卷的最后一题,上周才让你做过的,怎么还错?” 夕阳从西窗外投进来,在他半边脸上镀了层金色,细细的绒毛发着光。 唐方记得自己当时很没底气地嘟囔了一句“忘了”后就跑了,心跳得比下楼梯咚咚咚的节奏还快。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现在想想还挺美好的,可惜不再有。 周道宁当晚给她出了十条直角坐标和二次函数的题,做得她想吐。但中考数学卷最后一题十二分,她因此一分未失,高出录取分数线两分,进了S中学高中部。 那道题的答案在她脑海里生了根。 整个高中时代唐方都有恐考症,临到考数学和物理前,总做噩梦,一张张卷子,一道道题,她脑中一片空白,明明都学过,却怎么也看不懂题目,解不出答案,急得心跳加速满头大汗,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像海关大楼的大钟一样那么响。她就把这个答案匆匆忙忙写到每一道题下。醒过来的时候又急又气又委屈。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唐方舒出一口气,从冲锋衣的内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吸了两口后才给小宋打电话。115号只有三楼有一户人家亮着灯。雨丝吻在脸上,湿冷又不失温柔。 林子君她们都不再提起周道宁。其实提了也没什么。唐方觉得十年磨一剑,自己早已今非昔比。对着方少朴那样的颜值和调笑,她都能应付自如不为之动。虽然说一点也不动心是假的,但压得下去。 她当然喜欢过周道宁,喜欢了五年,很喜欢很喜欢,无限接近爱,也许就是爱。但为什么会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一直得不出结论。人心真是不可捉摸,为什么不再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喜欢了,却清晰无比别无他选。偶尔唐方也会思考,如果不是周道宁,是李道宁张道宁搬进115号,长得不那么好看,她会不会还喜欢他。 高中毕业那年,八月的台风暴雨夜,她躲在厕所里,蜷缩在这个马桶上,哭得不能自已,最后把那抄了歌词的卷纸都拿来擦了眼泪鼻涕,看着玫瑰花和字浸在水里,朝着一个方向急速旋转,下沉消失不见,好像她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冲走了。青春的割礼残酷而无可挽回。 现在这个没了马桶盖和马桶圈的马桶,带不走任何东西,她也再没什么需要被冲走。点点滴滴的往事从最早的鲜红色褪成淡绯色,再变成漠然的白色,最终失去了令她怦然心动或撕心裂肺的能力,变成一场场轻描淡写的曾经。 看着对面102室黑乎乎的八角窗,唐方想起窗西边大树上以前有白蔷薇缠绕而上,绵绵不绝,足足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到五月,跟瀑布似的美得惊心动魄。这几天进进出出她倒没想起来看一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铁门咯吱响了,唐方懒得动,想着让小宋她们先搬别的,她还能再多靠一会。离近了才发现却是另外一帮人,当头的三个人里,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手上吊着石膏,还有一个年纪很大肚子也很大的老外。经过这堆杂物时,三人都不禁扭头看了看马桶上的唐方。 老外好奇地看向唐方,笑眯眯地朝她挥手,一口滑稽的普通话:“嗨!晚上好。” 唐方尴尬得很,索性把帽沿拉低,进入“谁也看不见我谁也不认识我”的自我催眠状态。 “当心点,慢一点。” 一群工人忙着把一堆堆祖母绿的材料往大门里搬,看不出是瓷砖还是什么别的。 102室的灯突然亮了。 唐方半晌才回过神来,刚要站起来,一道身影挡住了光。 “阿姐是来做搞卫生格?侬好侬好,辛苦哦。请问还有香烟伐,借一支好伐?”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十二万分的自来熟。 棒球帽下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无比诚恳亲切,牙齿很白很整齐。 唐方目光落在他吊着的石膏上,忽然意识到什么。呵呵,零下五十度被困七十小时,要送莫斯科治疗?她默默拿出烟盒颠了颠,半支烟孤零零地探出头去。 干净修长的手指把那半支烟抽了出去,朝唐方竖起了大拇指:“中南海哦,阿姐有品位。” 唐方举着的烟盒停在半空中片刻才收了回来。 “谢谢阿姐,侬打火机有伐?” 唐方掏出塑料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火。 棒球帽低了下来,就着火吸了两口,连声赞叹:“呀,是一毫克的中南海,现在买不大着了。灵格。”见唐方没搭腔,他蹲下来改说起普通话:“大姐你这双套鞋也灵的,搞卫生最方便了。现在A货做得跟正版一模一样,要不要一百块?哪里买的?我也去买几双,送人也好的。” 唐方冷哼了一声:“淘宝,68。”她歪过头终于看清楚了石膏上自己电话号码边的三个字:女神经。工整如印刷上去的。 大门口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朝着这边喊了一声:“易生,你进来定一下壁炉的位置。”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把她当成钟点工阿姨蹭烟蹭火邪气勿要面孔格赤佬,果然就是陈易生!骗了三个月的续租期竟然偷偷摸摸还要装修什么鬼东西! 唐方霍地就要起身。 噗通,一声惊叫,唐方整个屁股滑进了马桶里,两只正版AIGLE高帮雨靴翘在外头挣扎着。 册那!想死! 14一毫克的中南海 陈易生刚应了赵士衡一句,闻声回头一看,忍着笑把手上烟丢了去拉她,拉了一下,唐方像出了水的鱼,挺了挺噗通又掉了回去。 陈易生憋不住笑出声来。 又拉了两下,卡得更紧的唐方硬是出不来。 “阿姐,格只马桶看来太欢喜侬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吃饱饭没?用力啊!”唐方气急败坏地抱怨,雨靴直接顶在陈易生大腿上,两手出力使劲拽。 陈易生差点被拽得栽在她身上,直接笑弯了腰:“我真没吃,但你肯定吃饱了。不行,笑得没力气。你等等。赵士衡——赵士衡你过来。我拉不动,太沉了。” 沉你老母!唐方黑着脸双手撑住马桶边,用力再用力,奈何肱二头肌这几年更名为BYEBYE肉,实在支撑不起一百六十四厘米五十六公斤的微胖界女郎。 大门口的工人们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赵士衡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一见唐方的糗样,忍不住转过脸也笑出了声。 “笑完了没?!”唐方闷声低吼了一句,如果她眼睛能放箭,赵士衡和陈易生现在已经是孔明借箭的两条草船。 陈易生和赵士衡一人拉住她一只手:“好了好了,来,一、二、三!” 唐方好不容易站直了,才觉得屁股发麻,尾椎骨也疼,小腿也在抽筋。 赵士衡咳嗽了两声:“大姐你要不要试着动一动,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唐方尽量小幅度地扭了扭身子。 “能动,没事。”陈易生绕着唐方走了一圈,觍着脸笑嘻嘻地问:“咿,大姐你这件始祖鸟的冲锋衣也是淘宝买的?把链接发给我呗。你真有眼光。” 唐方深深深呼吸,她绝对没有暴力倾向,这种极强烈的想打人的冲动,一定是因为陈易生太欠揍。 陈易生想起什么来,转身指了指透着暖光的八角窗:“不急不急,大姐你明天晚上来帮我做一下卫生行不行?我102的。你进来看一下,我房子里很干净,今晚就装个壁炉,清洁起来不费事。然后再把你买冲锋衣买套鞋的链接发给我。” 不入虎山焉得虎子!唐方压低了声音:“好”。且先深藏功与名,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后,再堂堂正正和他算总账。 没走上两步,陈易生又笑眯眯伸出手:“阿姐,再来根香烟伐?”刚才蹭的烟是因为你才丢了的,所以……他脸上写着理所当然四个字。 唐方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桃花眼薄嘴唇的薄情寡义脸,却厚颜无耻无赖得如此理直气壮,果然人不可貌相。压下腾腾的火,唐方掏出烟盒,径直递到陈易生脸前。 潜台词:你脸可真大!你咋不上天呢!自己拿! 陈易生一愣,随即笑得灿烂无比,热情洋溢地拿住了烟盒:“都给我啊?!大姐你也太客气了,不好意思,谢谢谢谢。” 中南海烟盒在两人手指间顿了顿,毫无悬念地落入了陈易生手中。 陈易生豪爽之至:“这样,明天你来帮我买上一条。我给你钱。赵士衡你抽过一毫克的中南海吗,跟抽空气一样,太好玩了。给你几包带去公司,保管把你们UDI全体烟民的眼界扩宽一条江。” 唐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嘴唇皮上下碰了碰,如果在卡通片里,她嘴里会飞出MMP三个字母霸屏。 “阿姐来赛伐(行吗)?”陈易生只看见她嘴动却没听见声音。 “没问题。”唐方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手一摊:“三百。” 赵士衡立刻掏出钱包,抽出三张毛爷爷塞在唐方手里:“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要是钱不够,你跟我说,够的话也不用找,当车马费。大姐您贵姓?” 鞍前马后出钱出人出力,果然不愧是陈易生的小狼狗。 唐方正要开口胡诌自己姓方,外面的铁门嘎吱响了。 “唐小姐——我们来了!” 小宋老公热情的声音在空旷的大花园里格外响亮。 小宋的音量也不比她老公差:“呀,唐小姐,你家102有人了!” 水逆啊水逆!你是要闹哪样?! ***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不去看身边的陈易生和赵士衡,一个急转身下了台阶,屁股抽疼了一下。 “唐小姐,不好意思,刚吃完饭,我们这就往外搬。”小宋老公迎了上来,撸起袖子准备干活。 唐方交待了几句,把出门单拿了出来:“清单我都写好了,你对照一下,出去的时候把单子给保安。” 她扭头瞥了一眼大门口,竟然一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两三个鼓囊囊的麻袋。 做贼心虚的鼠辈!也该让他们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滋味。唐方把要和陈易生谈判的条目在心底过了一遍,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跟小宋夫妻说了个大概,请他们两口子留下来陪她算有个照应。 小宋老公把卷着的袖子又撸高了些,豪气万丈地表示:“唐小姐!你放心。” 小宋从杂物堆里找出一根窗帘杆来,握在手里轮了几下,坚定地朝唐方点点头,只差没喊一声“师傅,有俺老孙在!” 一番忙而不乱后,202室的过往,一样样从杂草中被抬了起来,消失在斑驳的铁门外。 唐方见搬得差不多了,转过身却见陈易生和赵士衡又出现在大门口,正看着她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一堆极漂亮的祖母绿材料,应该已经全部搬了进去,可能会变成102未来的一部分。唐方示意小宋夫妻留意着,自己大步走了过去。 “赵士衡?”唐方掀开冲锋衣的帽子,先问候长着正经老实脸却胡话连篇的赵先生。 “唐——唐小姐?”赵士衡心虚地伸出手,忍不住溜了陈易生一眼。陈易生正笑着好奇地上下打量唐方。 唐方的手带着细雨的微凉和湿意,声音也凉凉的:“赵先生你好,我是唐方,节前我们刚通过电话。” 赵士衡觉得门槛精到九十六的唐小姐眼神跟刀子似的。但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模糊了时间,严格意义上算不上骗她。 缩回了手,赵士衡干笑了两声:“是的,没想到这么巧。”他想擦一擦手心被她沾染上的水汽,又觉得不太礼貌,更加忐忑。还好唐方已经转向了陈易生。 陈易生却压低了声音,一脸关切和同情地告诉唐方:“你湿了。” 见唐方露出了黑人问号脸,陈易生完好的右手在空中比了个桃子形状,很大的桃子:“你裤子后面——湿了——这么大块。” “那个马桶里积了水。”陈易生断定,同情的视线落在唐方裤子上。 没事你盯着人家女房东的屁股看什么看……赵士衡默默退开了两步,他还想要点脸。 唐方觉得自己只要砸一下鼻子就能喷出三昧真火烧化了陈易生,却只当没听见,朝陈易生左手吊着的石膏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问:“女神经?” 陈易生却觉得自己还亏了好几个字,笑嘻嘻地抬了抬石膏:“电话诈骗?我有病?你骂了我四句还让我滚。不如我们扯平算了?。” 我让你滚,你滚了吗?唐方双手抱臂,冷笑起来:“听说你在零下五十度的雪地里被困了七十二小时?”竟然没冻坏你厚如城墙的脸皮…… 陈易生有点赧然地动了动棒球帽的帽沿:“赵士衡你连这都说了啊。是有点丢人,我二月中不小心被困在奥伊米亚康郊外了,有个雪坑,我没注意,陷进去了。” 二月中?唐方扫了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赵士衡一眼。 陈易生像一个被同学说破糗事的小学生,忍不住还要捞回点面子,睁大了眼告诉唐方:“其实最低有零下五十三度呢。” 唐方唇角的笑更冷了些,又扫了一眼旁边的赵士衡。赵士衡仰头看着昏黄的顶灯,他只是没说具体时间而已。 陈易生却跟着提供了新的证词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倒霉:“其实我只被困了五十五个小时,后勤救援车开到镇上用了十七个小时。” 哈?!唐方觉得自己还是太低估了这两人的脸皮厚度,正准备直接切入主题,陈易生朝花园里看了看,笑得人畜无害:“呀,那么粘你的马桶也不要了?” 唐方黑着脸瞪着他。 陈易生笑眯眯地侧身伸手:“到我家坐坐?坐下来再聊。” “我家。”唐方纠正他:“102是我家。” 陈易生耸耸肩,笑得更真诚:“行,你家。那我们到你家坐坐?” 唐方的脸更黑了。 15立顿绿茶 第十五章立顿绿茶 一进门,长长的双层防护条纹布从玄关一直铺进客厅。 赵士衡熟门熟路地取出拖鞋,放到唐方脚下时,抬起头有点歉然:“不好意思,易生这里没有女式拖鞋。” 唐方淡定地从随身包里取出卷成小卷的磨砂白防水鞋套,直接套在了雨靴外头,特意瞥了陈易生一眼。 陈易生果然像农民工蹲马路牙子一样蹲到她前面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传说中WS的防水鞋套?真的不漏水?防滑吗?”他摘下棒球帽好奇地问:“那么贵有意思吗?两千还是三千?” 呵呵,看来万事通陈易生的眼里是社会地位决定经济地位。当她清洁工时认定她穿的是A货,知道她是房东,就觉得是正版了。 唐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淘宝仿货,28。你要链接吗?送人也挺好的。” 陈易生眨眨眼,将信将疑,吃不准唐方是逗他呢还是认真的,半晌摇了摇头:“这个不好玩,没意思。我不要。” 赵士衡忍着笑咳了一声:“我们进去坐下说话吧。” 小宋两口子坚持在玄关站岗。唐方昂首挺胸越过陈易生,朝着没有仿货的客厅走去。 陈易生两步追上唐方:“来来来,你坐中岛台这边。” Excuse me? 陈易生笑嘻嘻:“客厅人太多,吵。” 七八个工人正把一片片祖母绿陶瓷贴上墙,壁炉底已经初具规模,几乎没有任何噪音,唐方猜测陈易生压根没申请装修,说成搬家具就能瞒天过海了。 年纪大肚子也大的洋老头独自窝在沙发里朝唐方挥手:“嗨!逆好!”随即挪了挪也不小的屁股,腾出了空位来。 赵士衡快步上前拉出吧椅,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不好意思,那个沙发有点贵,面料不防水。” 你屁股还湿着呢还湿着呢还湿着呢……的弹幕从唐方眼前闪过,刚刚才觉得扳回一场,立刻又被打了一闷棍。 陈易生眼明手快地在吧椅上垫了一块擦手巾,桃花眼闪了闪薄唇上扬:“这个吸水。” 唐方看着那块擦手巾上鲜艳的金刚鹦鹉,扯了扯唇角:“谢谢了,你真体贴,我还以为你会拿出片卫生巾呢。” 赵士衡手里的杯子嗙地一声滑在了水斗里。 “我真有。”陈易生低头拉开抽屉:“这次去俄罗斯都用完了。” What?唐方一呆。 还好抽屉里没有卫生巾,只有两三带零星的袋泡茶和袋装糖。 “我容易出脚汗,拿来干燥鞋子。出血急救也很管用。”陈易生笑了起来:“你都舍得买始祖鸟,怎么一点户外常识都没有?” 偏偏眼前的唐小姐从来不关心此类常识,她在乎的是“看起来很专业,卖相要好,么子要赞。” 唐方竟无言以对。 *** 两个小时后,小宋夫妻两位门神抱着窗帘杆在玄关从站到蹲到席地而坐,已经打了十几个哈欠。 屋内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客厅一边热火朝天,厨房餐厅一边冷冷清清。 唐方觉得自己的涵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双手抱臂,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冷眼旁观陈易生和赵士衡。屁股下的金刚鹦鹉的确很吸水性很强。 长餐桌的一侧,赵士衡闷头在Ipad Pro上画图,自带结界,安坐如钟,安静如鸡。 吊着石膏的陈易生在客厅里像勤劳的工蚁,一刻没停地走来走去,接听电话收发信息,和监工的洋老头用东欧口音的英语交换意见,又指点工人施工细节。五六个工人动作飞快,祖母绿陶瓷的复古壁炉已砌得比唐方还高。 陈易生不时走到赵士衡身边给几句意见,随即就会笑嘻嘻跟唐方打招呼:“不好意思,他们马上弄完,我们再好好谈。你先喝茶,喝茶。” 马上马上,十几次马上后,眼看就是明天了。 唐方虽然脸黑,但不心急,只淡淡应一声:“好”。 她拒绝了赵士衡提出的改约时间的建议,坚持要等壁炉完工后谈一谈。既然是谈判,并没有什么技巧,比耐力而已。谁先浮躁谁就被动。唐方为了钱为了房,耐心可以接近无限大。 但每次低头看见面前复刻版oiva toikka 玻璃杯里的第三包立顿袋泡绿茶,唐方不免有点一言难尽。她猜测赵士衡也许才是102的设计者。毕竟设计师虽然可以细到连筷架都配得无可挑剔,却管不着客户平时喝什么茶。这样赵士衡也逃不掉拆墙的连带责任。 唐方仔细观察了赵士衡。他比陈易生高壮一些,戴着有点土气的黑边眼镜,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这副眼镜及谦和老实的表情显得毫无个性,活像变身前的超人克拉克先生,穿衣不功不过,唯一的亮点是脚上那双黑色袜子,坐着的时候没有露出一截脚踝。 一个不得不听命于并且努力巴结富二代甲方的穷逼设计师,可气可叹又可怜。如果这两人真的是攻受关系,唐方也不觉得奇怪。 墙上“时间逆流”的挂钟,指在了十二点。 壁炉终于完工了。工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陈易生又接了一个电话,走到八角窗前压低了声音。赵士衡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沓子人民币。 “还有一个壁炉,麻烦这周末运到章总家。Peter你数一数,六万。” 唐方撑着腮帮子,寻思三万倒真不贵。三周后就变成二手壁炉。她算计着折旧掉多少钱陈易生才肯不拆走这个壁炉。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她本来想改铺地暖的,好一点的地暖算下来也要两三万,换成这个美得令人神魂颠倒的壁炉不要太划算,赞得勿得了。 赵士衡的美语口音比陈易生的东欧口音好听多了。 洋老头彼得笑着接过钱,点了点,把三捆钱放回赵士衡手里:“三万是两个壁炉的价格,易生愿意帮我的忙,是我的荣幸。” 陈易生挂了电话,转身扬了扬眉笑着问:“一万五一个,赵士衡你人傻钱多?” 赵士衡愣了愣。唐方瞪圆了眼,心底有朵小火苗腾腾地冒了起来。为了这个壁炉,她可以谈得更有技巧一些。 洋老头亲热地拥抱了陈易生:“易生,太感谢了,否则我这两个壁炉再运回捷克要损失几十万元的运费,谢谢谢谢。你放心,你订的十个我已经安排工人开始制作了,八月份就能运到上海。我们家族都非常感谢你,如果你来捷克,请一定联系我。” 陈易生笑着拍了拍老头的胳膊,赞许了他的办事效率,对着壁炉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发送出去。 手机立刻响了。 唐方看着陈易生又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得她都头晕眼花。 “对,颜色和我这个一样。” “废话,当然好看。” “十二万不还价。你再烦我马上把照片发给裴小姐。” “对,包运输和安装。老彼得亲自过去盯着。” 唐方瞠目结舌,百分之七百的纯利润,陈易生这个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也太黑了。想到赵士衡睁眼说瞎话讨了三个月的续租期,再看着和自己擦股而过的B&B Tufty-Too橙色沙发,一道灵光从唐方脑中一闪而过。 陈易生低头看了看手机,口气不耐烦起来,声音也响了很多:“你转十五万给我干嘛?” “你那个什么狗屁朋友的狗屎庄园,说了不看就是不看,土包子。” “来禹谷邨看一看,请我吃个饭?你当我是鸭子出台吗?淮海路百富勤倒闭多久了你不知道?你以为你是我妈妈桑替我接客?你知不知道我很挑的!” 一句更比一句快,一句更比一句高。 唐方再讨厌他,也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掩嘴咳了两声,转过脸竖起耳朵。老彼得带着工人经过小宋夫妻身边出了门,笑着朝她挥手say byebye。 陈易生停下脚,看了唐方一眼:“他一口气买你六十辆车,关我屁事?” “救命之恩?!”陈易生突然又走得飞快起来,声音震得唐方耳朵嗡嗡响。 “你们后勤车能落后我两天!我开得太快?从镇上到救援地,七小时的路你们开了十五小时,是爬来的吗?开回去又用了十七小时,还好意思说救命之恩?我TM都快要喝尿求生了。可以吃雪?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可以吃雪……” 陈易生安静了一刹。 唐方以手掩面,控制住自己别笑出猪叫。 陈易生转瞬又气势如虹声如洪钟:“咿,老章,你现在就来禹谷邨,来来来,我给你看看你们提供的GPS和路线,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才能不被你们坑进那个雪坑里!你们用的什么破GPS!我早说要配GARMIN——” 唐方很难把这个傻不愣登阿缺西的陈易生和那个蹭烟蹭火勿要面孔的陈易生划上等号。 很明显,此人不止有钱有病脸皮厚,还是个二货戏精。 陈易生又停了下来,看了看手机屏幕,愣了愣,问赵士衡:“他挂了我电话?!” “易生,唐小姐还在等着——”赵士衡左右为难。 陈易生不理他,拨回去。 “他居然关机!”他瞪着赵士衡暴跳如雷:“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挂我电话还关机不接我电话?&¥#@*%” 唐方只分辨得出最后的连珠炮粗口貌似西北口音。 赵士衡默默朝唐方行了个注目礼,嗯…… 老章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这位唐小姐还骂得你狗血淋头呢。 唐方若无其事地和陈易生对视着,气场强大,带着无言的蔑视。赵士衡觉得唐小姐宛如京剧舞台上的穆桂英元帅,背后四面靠旗上写着“关我屁事”四个大字。 陈易生想了想,在屏幕上操作了片刻,抬起头来已阴转多云:“我转了三万给你。” “啊?”赵士衡一怔。 “年前在老章的4S 店里见过的那个吴什么来着,要搞什么唐顿庄园,之前请JAD做的设计,说像坨屎。你去南桥替他看一看现场,干脆拿下来,正好气死季延松。对了,记得把你公司的袋泡茶速溶咖啡和袋装糖再顺上几十包过来。” 怎么有人一个晚上就能用三包茶呢…… 陈易生郁闷地看了看唐方。 赵士衡本来发白的脸骤然红了,活像超人先生的红内裤套在了头上。 唐方定定地看着陈易生,信息量太大她要理一理。 叶青家的吴老板,每年都买车奖励中层干部,他托朋友请了个很牛B的设计大师,在国外还没回来。原来此人姓陈名易生。上海未免也太小了一点。 而季延松碰巧是林子君的客户。林子君曾拿着某时尚杂志的封面告诉她:此君已婚已育,长相中上,世界前五的名牌大学建筑学硕士,国内设计师排得进前三,人和项目拿了很多奖,还出了书,竟然在律所的洗手间门口想泡她。 衣冠禽兽傻B渣男。唐方记得林子君如是评价,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再低头看看玻璃杯里漂浮着的茶袋,唐方抬头看向替陈易生顺手牵茶包的赵士衡,一棍子打死了一船设计师: 一帮狗屁倒灶的沙坑,不,是沙滩。 16出前一丁一 唐方第三次依依不舍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她觉得陈易生应该不会把隐藏式水箱的唯宝马桶拆走,彻底消毒三次后她不介意接着用。 感谢陈易生,他把原来的卫生间改成了干湿分离,虽然没了以前的老浴缸,但装了挂壁式暖气片。对于有暖气片情结的唐方来说,冬天洗澡时把衣服和毛巾搭上去,不要太温暖太舒服。而这些,他也拆不走。 我的,以后都是我的了。 唐方确定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市侩小市民,有负太后不占别人便宜的教导,关键还得看“便宜”到底有多诱人。她随身大包里的手机已经打开了语音备忘录,音量开至最大,三分钟自动锁定功能改成了永不。 陈易生正在厨房里叮当咣啷地一顿乱翻,明显还带着闷气。 “陈先生,我们好好谈谈102的事吧。”唐方化作和风细雨。 “不能,我饿死了。”陈易生看向门口打瞌睡的小宋夫妻俩,桃花眼流露出嗷嗷待哺的神情:“ 能让你家阿姨能帮我去外面便利店买点吃的吗?” 赵士衡站了起来:“我去买,你们聊。” “小宋——”唐方喊了一声。 “哎。唐小姐!怎么了?”小宋吓了一跳,差点舞动窗帘杆。 “202我放在门口的藤篮子,麻烦你上去帮我拿下来。谢谢。” 陈易生坐到另一个吧椅上:“你有吃的?202也是你家的?要出租吗?” “有点方便食品可以垫一垫。”唐方把202的钥匙拿出来示意赵士衡拿去给小宋,顺手按下了手机屏幕上大红圆点,开始录音。 “对了,陈先生,我记得102室这个位置原本是有一堵墙的,请问去哪里了?” “墙?”陈易生转头看了看,恍然点头:“拆了啊,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六个平方米的厨房转身都转不开。” 唐方笑了:“陈先生你是一位设计师,还是位很厉害的设计师。拆掉这堵墙是你自己的设计?” “我是设计师,厉害是别人说的。”陈易生倒也不谦虚:“你家我只是稍微改动了一下而已,不用谢。” “那你知道禹谷邨是优秀历史建筑吗?” “知道。”陈易生眉头一扬,露出孩子气的得意神情:“2004年第四批入选的嘛,第一到第四批我爸都参与评选了。我还被他差来禹谷邨画过图拍过照。” 赵士衡插了一句:“唐小姐,易生很喜欢禹谷邨,我学弟推荐这里给他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很有缘分。” 陈易生笑得灿烂:“你爸爸很喜欢我的。他怎么也不接我电话?我还给他带了礼物。” 哈?哈?哈?当年102出租得极其顺利,价钱也高,唐思成评价租客是个有点戆呵呵额男小伟。 唐方笑得古怪,陈易生以为她不信:“真的,你爸爸说我是第一个来看的租客而且一眼就看中了,这里也是我回上海后看的第一套房子。你说巧不巧?” 唐方点点头,拉回正题:“那你知道改建和装修优秀历史建筑的相关条例吗?” 陈易生笑了起来:“你是担心违章拆墙?” “你没有向相关部门申请过对吗?”唐方保持着微笑。 “没有。” “你也没有通知过102室的房东对吗?” 陈易生眨眨眼,忽然站起身朝唐方的包里张了张,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录音?” 唐方心跳加速脸一热:“没有。” 陈易生倏地站了起来,唐方条件反射一把按住包。 两人面面相觑,暗流奔涌,此处应有《碟中谍》的片头曲音乐。 片刻后,陈易生耸耸肩乐不可支:“你怕什么?我难道还会抢你手机?” “很难说。”唐方也耸耸肩微微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赵士衡忐忑不安地看着唐方的大包:“唐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方保持微笑:“我以为有人要抢包劫财。” 在客厅里翻东西的陈易生大声回应:“劫财?要劫我也劫色好吗?” 半根窗帘杆忽地闯入客厅空间。陈易生扭头对正义卫士小宋老公解释:“别激动,我开玩笑的。” 嘀咕了一句“哪里有色可劫”后,陈易生弯腰取出一叠图纸来,摊在中岛台上,指给唐方看:“这是房管局保存的禹谷邨115号花园洋房的一层原始平面图。你——看得懂平面图吗?” 唐方找到了102室的位置。 “这里原来就没有墙,是你家自己加了一堵墙,大概是为了把这个空间隔成封闭式厨房和餐厅。没有申报过。”陈易生得意地托腮看向唐方。 唐方皱眉抬眼:“你的意思是你拆了这堵墙没有问题?” 陈易生在图纸上划了一条线:“完全没问题。最早呢,115号只有一户人家住着,102是以前的会客厅,也可以做舞厅,开间大,采光足,深度也够。后来被乱七八糟的人占了,瞎胡搞。会客厅哪里来的煤气和水管?他们就把老地板挖掉,接进管道,所以这两处才改铺了地砖。你看这里,现在卧室和客厅间的那堵墙也是你们后来加的,原来都没有。这里这里才是承重墙。” 他看着唐方黑沉沉的眸子,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以前乱的时候,上海的老洋房都会被乱七八糟的人住进去,不是说你们家乱七八糟。” 唐方在图纸上点了点:“我太外公是1924年买下禹谷邨115号的。这里一直都姓方,后来只剩下102这一间,再后来我外公外婆才又买回了202。” 陈易生愣了愣,站了起来:“你家阿姨回来了。我先吃点东西。” 赵士衡轻声问了一句:“唐小姐,你是打算收复祖业买回整栋115号?” 唐方瞥了他一眼:“我像那么有钱的人吗?” “像,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啊——哈,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唐小姐也饿了吧?不如边吃边聊。不过你放心,易生装修你家肯定不会有问题的。”赵士衡赶紧远离眼神自带飞箭功能的唐小姐。 陈易生一只手飞快地整个藤篮子里的东西都摊在了餐桌上,招呼赵士衡:“有方便面,有午餐肉,还有盒鸡蛋。你来泡个面。唐小姐,你也来一包?” 唐方拿出手机,关掉录音,用软件把图纸扫描保存好以备查询核实。她走到餐桌边,微笑着告诉陈易生:“我不饿,谢谢。但这些吃的都姓唐,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能随便碰的。” 陈易生举双手投降得笑弯了眼:“行行行,我服了你了。房子姓方,吃的姓唐,行了吗?” 唐方嫌弃地看着撕开一半方便面包装被她说得停下来的赵士衡:“还有,我的出前一丁,不是用来泡的,是用来煮的。” 既然违章拆墙不存在后患,那么当务之急是和陈易生协商,他离开时哪些东西必须留下,哪些可以折价留下。唐方向来识时务拎得清。 吃了我的面,是不是可以多留几样好东西,算便宜点,然后早点滚蛋。 “我有面,你有锅吗?” 陈易生和赵士衡看着温柔微笑的唐方,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位唐小姐好像还是刚才那样正常些。 锅是好锅,Mauviel 的比目鱼锅里,水噗噗噗冒着蟹眼泡。旁边的酷彩26厘米珐琅平底锅中,Spam午餐肉切得不厚不薄,滋滋冒油。四个单面煎的荷包蛋,流质的蛋黄颤巍地晃荡着。 唐方把面放入锅中,开了计时器。 陈易生抻长脖子看了看,有点遗憾:“你篮子里连鸡蛋都有,怎么没有青菜呢?要有广东菜心多好。不用多,两根就好了。还有我不爱吃单面煎的荷包蛋,你帮我双面煎得老一点。” 我看你长得像根菜心!唐方非常非常非常想把平底锅拍在他脸上。 “走开。” “啊?” 唐方用长竹筷把午餐肉一片片翻过身继续煎,台词你去死换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关怀:“小心被油炸到。” 陈易生缩了缩:“哦哦哦,你也小心点,那我去放点音乐。”直接从十二万分的自来熟变成了三十六万分的自来熟。 赵士衡利索地洗好刀具和砧板,拿出两个大碗烫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在唐方手边,讨好地用上海话套起了近乎:“上海小姑娘都勿下厨房了,唐小姐侬看起来厨艺老赞格,连午餐肉都切得噶匀称。零点八公分?一公分肯定勿到。就是太麻烦侬了,谢谢侬哦。” 唐方斜睨了他一眼。赵士衡立刻闭上了嘴,但坚守阵地不退缩,伸手把两个大碗之间的碗间距缩短到零点八公分。 “其实我不是要骗你。”赵士衡再次鼓足勇气:“你看,既然你家还有202室,是不是考虑能把102继续租给易生呢?” 客厅里的复古无线音响里流泻出吉他前奏。 唐方凝神听了听,看向赵士衡:“Such a Fool.” 赵士衡愣了三秒:“——我吗?” 客厅里陈易生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节奏摇起来:“她是说这首歌的歌名。不过你也是真傻,要不然在美国你怎么会收留季延松那种白眼狼?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还坑了你!” 计时器滴滴滴响了起来。三分钟到了。 “哦——原来煮方便还要定时啊?”赵士衡定定神,觉得唐小姐像一本好厚好厚的书,实在看不透。 “102这间老洋房改造的样板房,是不是要接待很多来参观的客户?还要卖很多家具和家居用品?只续租三个月你们损失很大吧?” 唐方问得云淡风轻。 赵士衡原地石化。 17出前一丁二 唐方把面一根不断地捞了起来,一个漂亮的苏式捞面师专属龙摆尾手势,方便面傲娇地摆出了一条乌篷小船的造型。 回忆之前她撕开调料包的手势,赵士衡觉得唐方看起来有点像开膛手杰克。 面汤浇在碗里,腾起的热气把赵士衡的眼镜模糊成白色。他手忙脚乱地拿下眼镜,掀起衬衫的一角擦了擦。 大碗里油光发亮表面焦黄的午餐肉排成一个半圆,另一半两个荷包蛋交叠着,看起来很诱人。 唐方把另两个荷包蛋回炉煎另一面,提醒赵士衡:“你的面好了。” 上海老洋房的交易价格都上亿,愿意出百万甚至千万设计费的土豪多的是。陈易生这个级别的设计师,还提供改建到软装的一条龙服务,相信叶青老公绝对不是唯一追着他冷屁股的孬甲方。只一个壁炉就能赚十万,他怎么会在乎一个月涨那么点租金。难怪装聋作哑磨磨蹭蹭玩失联不肯退租,如果不是今晚无意撞到,唐方丝毫不怀疑三个月后他们还会有新的借口。 身后传来赵士衡和陈易生的嘀咕声,唐方很淡定。 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胸有成竹还不够,竹子是空心的,太后的名言是胸有成“棍”,随时打狗。 “好吃。”陈易生唏哩呼噜把面汤一口气喝完,举着筷子意犹未尽:“赵士衡你看,我早跟你说了方便面一定要煮了才好吃,她定时了几分钟?这样不软不硬正好,你学到了吗?还有午餐肉一定要双面煎得焦焦的才香。哎,你这人为什么总是把最好吃的一定要留到最后?烂苹果好苹果的故事没听过吗?你这样会一直吃烂苹果的。” 赵士衡很想给他也插上四面靠旗,写上“自力更生”四个大字。无奈他被陈易生“霸凌”惯了,只默默点了点头,把留到最后的一块午餐肉迅速塞入嘴里。对面的人虽然只有一只手,也不妨碍他干出抢食的可耻行为。 唐方坐到陈易生身侧:“吃饱了?”(画外音:撑着了吗?) 陈易生对唐厨师竖起大拇指:“手艺不错。”(画外音:还想再吃五百碗。) “那我们来谈谈吧,你是不是可以提前搬离102,已付的租金我可以按天数结算退还给你。” 陈易生看着她,有点恍然:“吃人的嘴软,识相点快滚?” 他笑得狡猾,毫不掩饰得意洋洋:“不过——不行。” 两人静静对视了半分钟,火花四溅。 赵士衡闷头喝汤,眼镜靠得近了,又蒙上了雾气。 唐方拿出手账本和笔袋:“那我们来商量一下,房子七月一日到期,你有哪些东西是要搬走的。” “除了硬装,其他全部搬走。马桶就算了,送给你,你可得小心一点别再掉进去,哈哈哈。”陈易生歪头看了看桌上:“你这本子也不错,笔差了点。” 唐方低头写字:“具体一点吧,我们现在列好清单,双方签字,正好各有见证人在场。” 陈易生一手托腮笑眯眯地问:“你好像发过消息,说要给我三万装修补偿费?” 对于一个连朋友公司茶水间的袋泡茶都不放过的坑子,唐方就没指望他忽略这茬:“哦,之前我爸说你换了厨卫、家电,刷了墙,考虑到你临时找不到新房子可能要住酒店,还要找地方放你的家具,所以毛估估了一个数字。” 陈易生正要接话,唐方却又坦然地说:“主要因为你失联太久,有意还是无意我们也不清楚。我也是想试试有钱能不能使鬼现身。”她意味深市场地看了一眼赵士衡。 赵士衡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对、对不起。” 陈易生却不以为然:“真不是有意的,我一去俄罗斯就换了诺基亚手机,用那边的号,省钱。对了,你知道吗?在西伯利亚,你的苹果手机要用只能一直放在胸口暖着。但是你如果在外面想拿出来用,还是不行!因为你戴着很厚很厚的手套,哈哈哈哈。” 唐方和赵士衡静静地看着他。 “不好笑吗?”陈易生挠了挠头,有点尴尬。 唐方微笑着借用了方少朴的台词:“陈先生,你真有趣。昨夜我无意间撞到了无意失联的你,也进来看到了你的设计,这个数字我们可以重新谈。” 陈易生得意地看看四周:“我当然是很有趣的人。你是不是良心发现了,要给我加个零?我就勉强收下了,七月一号肯定走人。” 三十万?!唐方深深吸了口气,把视线从他吊着的石膏处挪开,怕自己让他再断一次手。 不要脸是吗,谁不会?不就是一张Face嘛,想加零?不如试试减个零。 “现在你有三个月的时间找新住处,也不需要存放家具了,但厨房装修得还行,我觉得三千块差不多。” 唐方的声音冷静,干脆,完全听不出她是以340米每秒的超音速临时偏离了原计划的轨道。 赵士衡手里的瓷勺和大碗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刚刚褪去雾气的眼镜抬了起来。 陈易生眯起眼:“三千是我设计费的单价,你按这个结算?” 唐方微微笑起来:“一共三千,人民币。要不然,麻烦陈先生按照租房合同,把102复原成最初的模样,拆掉的墙就算了。我另外请人设计改装修,这些费用也都不和你计较了。毕竟看得出你很用心,也花了不少钱。” 陈易生顿了顿:“你说什么?请人改装修?” 唐方环视了一下室内,淡淡地说:“我不喜欢这种风格,太刻意了,像设计系学生的毕业作品,丝毫没有生活气息。” 陈易生半个身子猛地横在了唐方面前,眉心竖起了川字纹:“你在批评我的设计?设计系学生的毕业作品?刻意?” “没有批评,是评论。我的个人感受而已。”唐方略加思索,哦了一声:“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陈易生半个身子缩了回去,没关系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见唐方侧过头,笑得也极狡猾:“现在敢对你说真话的人是不是极少?甚至是0?陈大师真厉害、高大上、低调的奢华,这类的话你是不是听腻了?或者你喜欢‘只买贵的,不买对的?’” 赵士衡最后半口面汤含在嘴里,下不去也出不来,头皮直发麻。 唐方施施然:“放心,如果还有机会,我下次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虽然事实总是伤人心的。” 陈易生盯着唐方的嘴,忽然又笑了起来:“口气倒不小,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很容易是吧?不如直说你想干嘛?想压价?” 唐方耸耸肩:“那我们就按白纸黑字的合同解约?劳烦你搬离时请工人来复原,也不存在什么费用问题了。” 陈易生盯着唐方半晌,霍地站了起来,冲到书架前翻了翻,一张A4纸拍在了唐方面前:“白纸黑字是吗?那你看清楚这个。你爸忘了吗?当时中介还签字作证了。” 唐方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她亲爹当然忘了,甚至她百分百可以确认,她爹压根没仔细看这手写的一条条内容,肯定只顾着开押金条数钱收租客的身份证复印件了。但亲爹的签字确认无误,中介却已换过七八个。 赵士衡起身把桌上的碗筷赶紧收走。 “这是什么时候签的?”唐方抬头问。这辈子她替亲爹擦了无数次屁股,但这次恐怕是最严重的。 “入住交接的时候。看到这条吗?我负责出钱翻新,如果我自己不续租,或者租满五年,装修和家具家电全部送给你家。但如果你们家要解约呢,每年按20%折旧,所以补偿费应该是装修总价的40%。家具家电家居用品不计。” 陈易生把手边的文件夹推到唐方面前:“这是102的装修决算,硬装材料加工费,一百二十八万。施工图是赵士衡他们UDI出的,施工单位GM公司有装修装饰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审计公司的审计报告也在。你需要的话拍下来回去慢慢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自己设计的,没有设计费,便宜你了。” 唐方的珠心算技能立刻条件反射地发挥出了作用: 五十一万两千元。 陈易生侬只坑子,你怎么不去抢? 18贝加尔湖的湖水 “本来你随便给三十万也行,我对钱真的无所谓。赵士衡你知道的对不对?”陈易生一脸不高兴。 没头脑赵士衡赶紧说明:“是的,唐小姐,易生对大钱真的无所谓,他平时爱计较的都是停车费香烟钱什么的——” 面对砸过来的四只白眼,好像是闭嘴为妙。 陈易生拧着脖子:“你可以说我不靠谱,说我脾气坏,哪怕说我讨厌都行。但说我设计得烂和车开得烂,那绝对不行,我会很生气。” 赵士衡叹了口气,陈易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唐方瞪圆了眼,合着这个坑是她自己挖自己跳自作自受?陈易生都这么有自知之明了,为啥没把死穴写脸上不让人踩。要不是他狮子大张口加个零,她至于从胡萝卜政策突然变成大棒政策吗? BUT!能屈能伸,真英雄也。 唐方企图黏回他的易碎玻璃心:“我没有说你设计得很烂,只说了我自己的感受。” “你说了!”陈易生的长眼睛瞪得大过了唐方的圆眼睛的直径:“设计系学生的毕业作品还不够烂?哎!气死我了!”他腾地站起来又开始来回走动,如数家珍地骂起国内各大高校相关科系,如何沽名钓誉,如何只向钱看,如何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自以为懂设计的画图员,如何买奖买杂志报道包装自己。 唐方把亲爹签名的那张纸拍了照,抬头看看陈易生和顾左右不言语的赵士衡,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黑豹乐队的歌:“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 You Broke my heart.陈易生脸上现在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心。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唐方站了起来。 既然暂时出于劣势,那就中场休息,整装再战。 陈易生停下脚,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别用我的毛巾!” 唐方第四次走进卫生间,先发照片给林子君,问一问这破纸上的手写条款是否具备法律效力,打官司赢面有多少。 冷水泼在脸上,清醒了许多,反正超过五万是万万不能的,她原先的硬装预算也就是五万,大不了给他再住两年,等她住进202,天天跺地板。 唐方扯了张抽纸印去脸上水渍,抽纸没有糊掉也没有碎屑。镜子里的她卸下了精明强干,有点茫然无辜的呆相,和亲爹特别相似。 手机震动起来,唐方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盖住她的声音。 林子君劈头就问:“这鬼东西算补充协议,具备法律效力。你爸手里的原件呢?要对照一下,看看会不会是仙人跳,不过怎么看都是你们家占了大便宜啊,百万硬装,墙上贴24K金箔没有?” “不知道。”唐方苦笑:“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估计拿回来就不知道随手丢哪里了。”他还说租客是个戆呵呵的男小伟。呵呵。 电话那头传来暧昧的撞击声和林子君强忍着的闷哼。 唐方一怔:“你在双修大法?没事,不急,我打算先拖一周再说。” 林子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抱怨着:“你泰迪上身啊——有完没完啊——我和糖糖说正经事呢——” 啪啪啪的声音越发激烈起来,甚至能听见男人压抑着的喘息和□□,很性感,让人面红耳赤。 林子君能在自己房事ing中抽空关心她的房—事,唐方已经很领情:“你继续哈,下次直接视频,让我开开眼界。” 挂了电话,想抽根烟,想起来中南海都改姓陈了,说不出的窝塞郁闷。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希瑞圣斗士唐方默念了一句,感觉小宇宙重新熊熊燃烧起来。不就是谈判吗?先把对方强烈的敌对意识消除,心平气和才能共赢,至少她要赢。 *** 陈易生看着唐方给出真诚建议:“我觉得你需要检查一下膀胱。” “我直肠子。”唐方微笑着坐回原位。 赵士衡觉得气定神闲的唐小姐肯定又想出了什么新招。直肠子未必,眼前两人肯定都有无数根花花肠子。 唐小姐果然嘴花花:“陈先生你气消了吗?” 陈易生傲娇地回答:“没呢。” 通常陈易生流露出这种口气,基本就是消气了。赵士衡呼出一口气,发出了唐方完全接收不到的电波。 唐方语气温和:“你看,我们现在争的是‘馒头’不是要争那口气。这样说吧,我的表达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你的设计不是我喜欢的风格。虽然102太像一个冷冰冰的样板间,但我收回设计系学生的毕业作品这句话,对不起。” “去掉虽然那一句。”陈易生反驳:“我只是半年没来住而已,是干干净净,不是冷冰冰。” 唐方笑得很甜:“好,去掉虽然那一句。那我多说两句。从我的角度看呢,我是要天天住的。可你水槽的高度只有八百五十左右,我洗菜得弯腰。你问问赵先生他洗碗的时候累不累?你卫生间当然好看,可储物空间太小,卫生巾都挤不下——我说这些你会生气吗?” 陈易生扬眉:“探讨功能性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生气?还有呢?” 赵士衡莫名感觉陈易生一只脚踩在坑里了。 唐方娓娓道来:“你装了个很美很好看的壁炉,可我一整面墙的书架位置就没了。你用的锅、炉灶都很好,可电磁炉炒菜没有锅镬气,也不能用尖底炒锅,我还得换回煤气灶。当然你是设计大师,土豪出三万大洋要预订请你吃饭,还要看你心情愿不愿意出台。可我只是普通老百姓,早晚两顿家常菜总要烧的。” 陈易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家常菜又好吃又有营养,挺好。你很会做饭?你是要搬到202?” 唐方摊手:“我是美食杂志的编辑,日常爱好是烹饪。” 看着陈易生闪闪发光的眼睛,赵士衡别过头去,得,两只脚都入坑了。 唐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也闪闪发光:“你拆掉了厨房的墙,但中餐的油烟根本抽不干净,三个月我就要搞一次大清。你装修102是为了做成样板间赚设计费,你在做生意。可我是搬回家里过日子的。所以呢,你的装修再贵,再好,也不见得是我需要的,对吗?” 陈易生看看她,转身飞快地走到水槽边,试了试洗碗的高度,又跑去卫生间。 一圈转完,他坐到唐方对面:“你提的意见的确存在。但不是我设计有问题。你身高不超过165吧?” “164。”唐方还以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如果你是我的客户,我肯定会事先和你做详细的沟通,功能性、喜好、忌讳、风水,这些我都会考虑到。” 唐方不得不承认陈易生是一个相当相当出色的设计师。就连Kevin被她指出问题所在的时候,也起码要十来分钟才恢复得了情绪。 没敌对情绪就好,见好就收,改日再战。 唐方开始收拾桌上的本子和笔:“好了,我们关于设计的误会消除了,这样大家下次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实在太晚了,我今天还要上班。陈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不如改约时间再谈。” 陈易生意犹未尽:“今天明天我都有空,你要不要再参观一下卧室?你观察力很细致——” 唐方笑着婉拒:“下次吧。我上班族身不由己,看完可能又啰里啰嗦说很久。周六晚上八点到周日晚上八点,我都可以。” “周六我不确定。”陈易生想了想:“我周六早上给你打电话,如果不行就要月底了,我十五号要去意大利看米兰展。” “那月底谈也行。”现在换成唐方不急:“你的手机号码还是租约上的那个?” 陈易生又傲娇起来:“对,我二十年没换过手机号码,139开头的那个。” 唐方露出绝不夸张却相当到位的诧异表情:“1997年的号码啊!那时候你就有手机了?” “对,那时候我爸给我买的爱立信,比你的苹果还贵,你知道爱立信吗?”陈易生又来了兴致。 果然有钱又有病,一肚子坏水还话痨。 唐方呵呵呵地点头,迅速把防水鞋套卷回一小卷,转身招呼小宋夫妻走人。 陈易生追到玄关:“等等。我把带给你爸的礼物给你。” 唐方看着手里装满水的玻璃瓶:“这是——?” 陈易生开心地笑了起来:“贝加尔湖的湖水。好不好玩?赞伐?” “好玩。”唐方有点回不过神来:“真好玩。” 所以你把撩妹的手段用在一个被你坑惨了的六十几岁的老头子身上,是个什么意思…… 十三点! 19唐家早餐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玛格丽特﹒米切尔《飘》 虹桥路延安西路古北路交界处,巨大的彩色花树在凌晨两点的灯光下格外夺目。砖红色的71路公交车专用车道全天霸占住延安路的三分之一,此刻一辆车也没有,只有0:00-24:00的白色大字一行行漂浮在地面上,远远看去像《星球大战》的片头。 唐方茫然地看着那高十三米的雕塑,感觉自己也定格在十三点上,虽然不想承认,还是有种很无力的挫败感,还有几分委屈和怨怼。 放下身段笑脸相迎,二十五岁后她就不再这么干了,她不可能讨好所有人。高中物理老师讲的课她永远听不懂。自己毕业做老师了,女校长看她哪里都不顺眼。好不容易靠自己应聘进了那份有格调有情怀的周报,名校毕业硕士学历的同事背后笑着说“现在二本的也能做实习编辑了,谁让唐小姐胸器逼人呢。” 还有试着摸她手被她冷脸拍开的中年油腻男上司,工作邮件从来不抄送给她,永远派她去印刷厂通宵跟单,甚至把广告部的指标直接压给她。 但没关系,她年轻,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她任劳任怨,她管好自己的版面,跟好职责范围内的流程,写出更好的稿子,从转正到主动离职,没人挑得出她工作上的错。 林子君一直说纸媒将死,让她学YouTube上的美食博主开自己的频道,往自媒体方向发展。可唐方总不太情愿,她有纸媒情结,总觉得文字就应该印刷在纸张上,带着油墨的清香,好像那才符合存在的哲学,有时间的痕迹,有重量的印记。 前两年周报终于宣布休刊,前同事们在微信群里羡慕她越走越高,没人再提起当年,也没有多少当年情可叙旧。她终于一路打怪升级,成了别人口中很“(激a)”的唐老师,成了可以刁难新人的唐老师,但她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看不起的那类人。 这个红灯时间特别长,夜风吹到电动三轮车后面的唐方身上,她裹紧了冲锋衣,怀里的玻璃瓶凉凉的。 这瓶贝加尔湖的湖水,浇在陈易生头上或者浇在亲爹头上,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宋不放心地碰了碰唐方的膝盖:“唐小姐,你还好伐?那个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嗯,真不是个东西。唐方点头表示赞成。 小宋突然想起来:“走得急急忙忙的,唐小姐你的藤篮子还在102咧,他们吃了你的东西也不付钱,真不要脸。” 唐方扭了扭有点僵硬的脖子,反正下周还要见面再谈,两包面四个蛋怎么也抵不了五十万。 到了小区门口,唐方叮嘱小宋嘴巴严一点,千万别在太后面前露出一字半句,又给她转了一千块辛苦费。 小宋又高兴又难过:“唐小姐你不要给我这么多钱的,你已经给了我们那么多家具了——谢谢了谢谢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那个房客真是太坏了!唐先生哦,太老实!” 老实人唐先生的口头禅是“吃亏就是占便宜”,深得阿Q真传。 *** 回到家,唐方冲个热水澡,大毛巾包起长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原件。 唐思成的储物空间并不多,一个书架、大衣柜里的一个插着钥匙的抽屉、茶几下两个大抽屉和他的床头柜。唐方翻了两个小时,心头的浮躁气恼怨怼慢慢消失,变成了无奈和酸楚。 一个男人六十多年的人生全部折叠在这些窄小的空间里。一本本做着详细批注和笔记的史书和菜谱;几本泛黄的巴掌大的通信录;放满永远不会联系的名片的名片盒;各个商场超市的积分卡;几个蝴蝶夹紧紧咬着收据发-票、公交卡充值票据、银行流水清单;眼镜盒下压着水电煤的单子;橡皮筋绑着一摞子明信片和旧信件。唐方还从一个顺风大酒店的塑料纸巾袋里翻出了五百块私房钱,也许他自己都找不到了。 可就是这样的父亲,在唐方读高中后,坚持让她一个人住202。他说,小姑娘大了,要有自己的空间。 整整三年,外婆和姆妈睡102的卧室,他睡客厅的沙发床。林子君和沈西瑜周五常来202过夜,后来还多了叶青和秦四月,她们流着口水等糖糖爸爸的早饭,当然也流着口水偷窥周道宁,各种八卦意淫,肆无忌惮地笑得115号的楼板都发抖。等看到早餐桌上的主食、点心、四冷四热八个小菜,她们集体连连尖叫:糖糖爸爸!我们爱你! “不好瞎说,小姑娘不好瞎说。什么爱不爱的,你们怎么好爱唐伯伯?!” 那时候的父亲,笑得见眉不见眼。从军不得意,复员不得意,大家族小家庭中也不得意,唯一能让他得意的是厨房,是餐桌。 姆妈用尽力气要把唐方推向阳光道,唐方却跟着亲爹走上烧饭这条独木桥。基因的力量太过强大。至今秦四月还常怀念唐家早餐比她家晚餐还丰富。 可唐方已经记不清家里早餐什么时候习惯各吃各的了。方老师时不时七点就要到校。唐方八点出门上班。在单位挂个名实际留家工作的唐副总,每一天究竟是充实还是空虚,只有一份份报纸一本本书还有各大卫视的养生专家们知道。 唐方默默低头开始收拾。春天已经过去大半,十多年前的那几个春天,引起子君她们尖叫的早饭小菜太多:香干马兰头、香椿炒鸡蛋、开洋拌芹菜、酸辣土豆丝、咸菜炒萝卜干、四喜烤麸、酱鸭、白斩鸡、熏鱼、尖椒爆河虾。还有一次出现了文虎酱鸭的烟熏拉丝。 她奉命给周道宁送一小盘烟熏拉丝,恶意满满地看他尝了一个,得意地大笑着告诉他:“晓得伐?格是喇嘎卜(gabu,癞蛤-蟆)!” 然而,周道宁很淡定地评价:“米道还可以。侬私噶做做看?”谁都知道唐方最怕的动物前三名:喇嘎卜、蛇、老鼠。一百年不变。周道宁抬起眼看着瞬间变脸的她,笑成山青水绿的春天。 她肯定是老了,都开始忆当年了。 收拾好一切,唐方到阳台上做了几套伸展动作,想着下周和陈易生怎么谈。是的,大不了给他再住两年,还是她占了大便宜。等姆妈和爸爸今天回家,她要下厨烧晚饭。好好交烧一桌子菜,白虾正当季,刚刚过了清明,螺蛳剪去多一些屁股也还鲜香...... *** 天蒙蒙亮了起来,还有两个小时就是早高峰,唐方打开公众号后台,想写一篇出前一丁面。三日不见,如隔九秋,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好歹能抛却俗世许多愁。好些天没有推送,却来了几百条消息和留言,其中许多用户的ID十分熟悉。 “大大,说句实话别生气,你这次卖的小笼一般般,还不如富春呢。” “有点失望,一直很期待你推荐靠谱的好吃的东东。一口气买了十份小笼,只有我大姨很委婉地说不如用你的肉皮冻方子自己包的好吃,被亲爹骂成狗了。” “XXX家出了不少钱请你卖小笼吧,一直以为你很爱惜羽毛,挺失望的,毅然取关。” “你推销这样的小笼包,再看看你写的富春,谈什么情怀?真的很矫情,竟然关注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心疼自己三秒。” “你删掉那条微博是因为预料到到自己打自己的脸?官微还控评,差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到你家官微拿你推小笼,相信不是你愿意的,方糖你是不是包子脾气啊,抱抱。” “肯定很多人会吐槽小笼,反正我觉得和你日常的美食标准有差距。挺住,我糖你别方,下次卖好货,便宜不便宜真心无所谓。” …… 唐方粗粗浏览了几页,火速点开公司官微。官微每日一篇推送十分规律,节中无休。转载了她的小笼包那篇文,六万多量,只有一百多个赞。数字的上头,赫然一个二维码。二维码上醒目一行字:诚意推荐好味道旧情怀的小笼包。 什么鬼!好味道旧情怀?上世纪穿越来的文案?唐方闭了闭眼,识别图中二维码。 XXX家的小笼包拍得很美,购买流程清晰方便,30只39.9元,顺丰冷链全国包邮。的确很便宜。留言一面倒都是称赞。还有十几条留言提到了:“方糖大人的推荐,支持。” 唐方对着电脑屏幕冷笑,看来线上业务不是怀柔是杀威,人还没过去,就先强收她的投名状了。钟小姐如果卖了她,只能光杆司令去隔壁,任Vivian揉圆搓扁,早晚出局。钟小姐如果不知道,这么一坑,再喊冤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打开那封工作邮件的附件,稿子上果然只有这个二维码,没有那句广告词。她都没留心,何况Kevin?这个擦边球也算费尽心思,美人计都用上了。她自己如今百口莫辩,邮件回复认可了,打印稿签字了,稿费都用完了。只是添了一行字而已,说不定趁着假日还补了邮件给她。再检查邮箱,果然有一份July私人邮箱发来的工作邮件,被拦截在垃圾邮件中。 “唐老师:不好意思,您那篇文章结尾少了一句话,我们编辑加上了,麻烦推送后您看一下哦。比心。” 比你妈的心!下班了你工作邮箱上锁了吗? 唐方每个毛孔都在喷气,地狱温泉的热气。怪不得给她五千稿费,怪不得要派July来找Kevin,怪不得业内旧交们都说已捧场,就算知道她看不上XXX家的小笼,也都以为她是为了钱呢。翻着手机里的私信,想起那晚素食餐厅店经理的话,感觉真中了连环套的唐方忍不住爆了粗口: 册那,唐老虎不发威,真被当成hello kitty白相了? 用不着等明天才是新的一天,今天就是新的一天。 20奶油小方 世界以痛吻我, 要我报之以歌。——泰戈尔《园丁集》 新的一天,从买菜开始。 人总有情绪, 不想崩溃就需要发泄。郑秀文在《孤男寡女》中面临崩溃时疯狂刷马桶。唐方一生气就会疯狂刷菜场——买菜,去乌鲁木齐南路的小菜场买菜。 要说静安区最拥挤的路段,除了梅陇镇广场、中信泰富广场和恒隆广场为中心的“梅泰恒”南京西路一段以外,就是华山路乌鲁木齐路。无他,皆因集中了教育和医疗的顶尖资源。华山路往西,是唐方的母园宋庆龄幼儿园和马兰花剧场, 再过去,是上海戏剧学院。华山路往东有华山美校。延安路乌鲁木齐路口还有中福会少年宫。加上两大三级甲等医院:以皮肤科闻名全国的华山医院和老干部最多的华东医院。生老病死,一圈能看完。 唐方小时候,外婆每天下午来接她, 穿过红绿灯到东边的静安面包房买一根法棍,一包白吐司, 再到对面的红宝石吃一块奶油小方。蛋糕店里除了能遇到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会碰到各色美人。外婆只看衣着打扮, 就能辨别得出美人们究竟是西边戏剧学院的美男美女, 还是东边华山美校的型男型女。 她常笑着开导不太高兴的唐小囡:“囡囡,看到好看的人,吃到好吃的东西,去了少年宫也要好好地上兴趣班。学到的本领是你自己的,以后谁也拿不走, 晓得伐?”等兴趣班结束, 唐方最开心的是被牵着去乌南菜场, 她可以帮外婆拎好几个马甲袋。 外婆离世后,每次唐方来这里,都觉得她还在身边絮絮叨叨:鱼要活杀,死虾要一只只挑出来。这家的绿叶菜有虫眼说明农药少,那家的蘑菇黄说明没漂白,大排分雌雄,雌排做椒盐排条,雄排油炸或葱烧,还有做叉烧要用枚肉。一圈圈走下来,心就被抚平了。 这几年乌鲁木齐路突然被炒成了网红文青打卡地,唐方来得少了。好在早上七点半的乌鲁木齐南路菜场,没有举着相机的文艺青年,没有挤来挤去的老外。上海话苏北话安徽话此起彼伏,笑声骂声呼喝声齐飞。 刚刚淋过水的蔬菜码得整整齐齐,卖相好得很。绿的翠,黄的亮,红的艳,光看颜色就很治愈。水果摊上除了时鲜货,还有其他小菜场看不到的树莓、莲雾,山竹榴莲。收钱的二维码贴在显眼处。卖水果的老板娘左手拿起水果上秤,右手捏牢一副大饼油条,间或还能吸上一口袋装豆浆。再怎么与时共进,这里还是那个外婆最喜欢来的小菜场。 鲜花摊的老板蹲在地上捆百合,手边一叠《Shanghai Daily》英文报纸和剪得整整齐齐的麻绳,透出了网红菜场的时髦底蕴。唐方走近了,觉得蹲在百合花旁边歪着头看英文报纸的人有点像赵士衡,那股自带结界的呆劲令她印象深刻,但唐方疑心不太会这么巧。 赵士衡站起来掏钱包,一抬头呆了呆:“唐——唐小姐?侬好。” 老板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上海宁就港上海闲话,一直港撒普通闲话,五十块!” “赵先生侬好。大清早就来买花送宁?”唐方大大方方和他叙话。 赵士衡手忙脚乱地接过花付钱:“嗯,阿拉娘欢喜百合花——” 呵呵,看你也不像有女朋友的人。 “病房里不适合放百合,香味太重。”唐方忍不住提了一句。 赵士衡一呆:“你怎么知道——” 你住在康平路却跑来这里买花,不是探病是什么? 唐方替他接过老板的找钱:“华山还是华东?” “伊勒华东医院住院。”赵士衡觉得交浅言深,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起来:“侬来买小菜?” 唐方笑着点头:“先订好小菜,下班了来拿。阿拉爷娘扫墓回来,夜里吾要烧桌菜。”彼此信息等量交换,才不尴尬。 赵士衡果然自在了一些:“哦哦哦,格么——再会。”他还是没想明白唐方怎么猜到花是放在病房里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下班才来拿菜要一早来订。 “再会。”唐方礼貌但不客套:“祝侬姆妈早点康复。” 赵士衡露出一丝苦笑:“谢谢侬。” 河鲜区的一个个大水盆里泛着水纹或冒着水泡,清早已经有几只鲢鱼头血淋嗒滴地摆在木板上,厚重的砧板上,没冲干净的血丝留下了生命垂死挣扎的痕迹,冷酷的铁刷子上沾着鱼鳞。围着厚塑料围裙的老板娘笑嘻嘻地朝唐方打招呼: “交关辰光没看到侬了,小姑娘买点撒?白虾,塘鲤鱼要伐?” “塘鲤鱼撒价钿?”唐方弯腰捞了一把,糖鲤鱼呼喇喇散开来,活泛得很。 “今年有点贵,130块一斤。”老板娘一抄网利索地抄上来两条:“看看,老新鲜格。” “麻烦帮我留四条。”唐方舒出一口气。 “老样子下了班来拿?”老板娘笑嘻嘻:“等侬来了再杀,放心!要炖蛋还是烧汤?” “炖蛋。”唐方手指在满是白虾的水盆里戳了戳:“再留半斤白虾,麻烦挑得仔细点。” “好格,盐水还是酱油?”老板娘有关心自家虾兵蟹将最终结局的职业习惯,还不忘殷勤推销过季产品:“螺蛳要伐?还没籽,便宜。我帮侬屁股塞剪好。” 唐方抿唇笑,她的屁股可不能剪,要了半斤,省了老板娘问话:“盐水白虾,酱爆螺蛳。” 结果老板娘依然有话要说:“侬会得烧!清明前的螺蛳还好上汤,现在只好酱爆了。” 干一行,就该爱一行,专一行。这样的老娘娘不卖河鲜,做什么都发达。 “唐小姐——!” 唐方转头,看见赵士衡去而复返。两人就这么站在鱼虾档口边上说起话来。 “我还是要说清楚,关于易生的伤和续租的那个电话,是我不对。对不起。”赵士衡手里还捧着花,说起普通话表示郑重。 唐方挑了挑眉,看来老实人难得不老实一次,还挺受良心谴责的。 “另外请你不要误会易生,他昨天是被你气到了。”赵士衡是真心钦佩唐方的一张嘴:“你不太了解设计行业。大家的确都叫他大师。他真的很有才华,就是不太好说话。” 唐方笑了起来:“因为那特别坑人的装修补偿费,你觉得内疚了?” 赵士衡踌躇了片刻:“你别担心,他不会那么做的。其实易生十月就要去北欧定居了,本来也打算把102的东西都留给你们家的。你知道外面租房不太会只租几个月,我家又不方便他住。你看看是不是大家都退一步——” 唐方眨眨眼,这位是真傻呢还是真傻呢还是真傻呢? 赵士衡浑然不觉得已经卖了陈易生,身在陈营心在唐地苦口婆心:“易生人真的很好,他随便一个活的设计费就把102的装修赚回来了,怎么会要你什么装修补偿。像你家用的DANILO的涂料、MUTINA的瓷砖,都是供应商求着他用。那些电器设施,很多都是展会的样品,像Peter的壁炉那样,几乎是送的,所以没必要争什么‘馒头’。你让他租到十月,我去劝他不再提装修补偿的事,你觉得怎么样?”他的确有点内疚。 唐方捕捉到关键信息,将信将疑地问:“可是我仔细看过那份决算表了,涂料和瓷砖都要好两三千一个平方米。厨卫设施也都很贵?” 赵士衡支支吾吾了两句,企图强调重点:“你如果主动联系易生,不收回102,他肯定很高兴——” “那份决算表只是给你们的客户看的对吗?”唐方眯起眼,笑得像穿透云层的阳光:“顺便还可以推荐你公司、装饰工程公司。排着队求着免费替陈易生装修房子的工程公司一定也不少。我猜得对吗?” 她刚才就应该录音的。 赵士衡抱着花冷汗涔涔落荒而逃。他要想一想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好像是说错了什么。 唐方心情大好,订了一堆蔬菜,再转去看肉。猪肉摊老板正对着要上学的儿子呼呼喝喝,看到唐方直接点点头:“要订什么?有枚肉,有仔排,还有对港特供的五花肉。” 穿着绿色尼龙运动校服的小朋友从柜台下钻出来一样呼呼喝喝:“烦死了,我不吃了,要迟到了——” “小把戏,书包都不拿,上个屁的学啊你!”一个跟登机箱一样大的书包嘭地砸在收银机旁边,腾空的一只轮子转了好几圈。 唐方笑眯眯拎起书包给小把戏背上:“来,阿姨帮你。”要命了,小学生书包能有十五斤重。 小把戏转头笑,嘴巴抹了蜜:“谢谢姐姐,姐姐真漂亮!”朝她飞了个飞吻,撒腿就跑。 唐方眨眨眼,一时没回过神来。她这是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撩了? 摊主大喝一声:“小赤佬!你的绿领巾呢?” “在书包里!”风一样的小孩一路卷出菜场,边跑边唱:“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唐方瞠目结舌,现在养育孩子的难度已经高到这种程度了吗?她深深同情起叶青来。 从菜场出来,窄小的马路上已经堵得很厉害,华山医院门口车头连着车尾水泄不通。医院对面上街沿的几家早饭店挤满了人。唐方骑着共享单车也只能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嘉里中心的高楼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无声表白着:上海欢迎你。 *** 一进公司门,前台空无一人。 唐方甚至怀疑自己记错日期了。经过主会议室,有人探头露脑了一下,忽然里面噼里啪啦一阵拉炮声,吓了她一跳。 会议室里涌出来一帮人。 “唐老师威武——!” “带货女皇!” “大家抱紧唐老师的金大腿啊。” 唐方被挟持进了会议室。里面俨然一个庆祝大会。横幅气球,地上彩纸碎屑,面目模糊兴高采烈的同事们。角落里一脸忐忑不安的何恺文和唐方对视一眼,低下了头。 隔壁穿香奈儿的女魔头Vivian快步走上来,大力抱了抱唐方:“不多说了,今天晚上庆功宴唐方你一定要来。” 负责官微的张炜表情略有些微妙:“还有Miss C混g也是一定要请的。” “嘘——,Miss C混g出电梯了。”脸上红扑扑的 July推门进来,兴奋地比着手势。 唐方被Vivian半抱半拖着站到会议室中央。 远远传来Miss C混g高跟鞋规律地和木地板碰撞的声音,然后突然消失了。 “来了。”有人忍着笑压低了嗓子宣告。 所谓的Surprise又来了一遍。唐方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个拉炮,她没拉。钟小姐精致的妆面出现在门口,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群情激昂。钟小姐颇为吃惊的表情似乎在表明自己和卖小笼包一事毫无干系,她作势用力推开Vivian :“Crazy!都不用上班的吗?还有你干嘛当着我的面勾搭我家Fang?” “Happy喽,不行吗,我可要开始认真勾搭了。”Vivian笑得比钟小姐还要妩媚冻人。 两人笑着肩撞肩,高高扬起的下巴颏几乎要撞在一起。 张炜伸出双手示意自己有话说。 会议室里慢慢静了下来。 “今晚我们部门请客万岛,请各位同仁莅临指导!”张炜笑着高举双手:“尽管喝趴我,请放过我老板。” 一阵起哄和大笑后,张炜宣布:“特别感谢Miss C混g提议官微和唐方私人公众号共同合作取得双赢。我们转载了唐方老师的推送,创造了官微成立以来的最佳成绩。三天朋友圈转发量高达四千七百人,广告转化率达到了惊人的25%!一共销售出一万三千份小笼并且依然在持续销售中。感谢神笔唐方!我们全部同仁有幸见证了新一代美食界带货女皇的诞生!恭喜唐方!” 各种尖叫鼓掌笑闹声震得唐方脑壳疼。她默默用一万三减去早上统计出来的数字,更加笃定了。 Vivian笑盈盈地携手钟小姐和唐方:“继续合作愉快啊。” 钟小姐笑得意味深长:“这可得和Fang商量了,That\'s her call.” 张炜递给唐方一本册子:“这是市场部目前手上的客户,你看看哪个有兴趣落笔的,我们来安排面谈。” “嘭”的一声,唐方手里的拉炮突然炸了开来,碎屑落在张炜手上。 会议室里有人惊叫了起来,纷纷看向唐方。 钟小姐拍了拍张炜的手,顺便接过了册子,笑着环顾四周:“OK,好啦好啦,班还是要上的吧?” 唐方却上前一步直视张炜:“请教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官微转载我的文是为了广告销售?为什么贵部门的工作邮件和打印文稿根本没有出现广告词?我对这次广告完全不知情,带货女皇这样的荆棘王冠我戴不起。” 张炜吃惊地反问:“唐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还是我们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反应真快,只差没说她是看到广告大卖嫌弃稿费低了。 唐方摇头:“业内业外都知道,我唐方从来不做广告,从来不销售,更不会推荐完全达不到我标准的产品。很抱歉,你们这次所谓的奇迹,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也给我的名誉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我希望你们官微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会议室里静了下来,规避风波的迅速退散,看山水的迅速靠边。 张炜保持着风度,笑容却僵硬起来:“唐老师你这帽子扣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唐方转向钟小姐:“Miss C混g,请问您事先知晓这次小笼包广告吗?” 钟小姐也没想到唐方完全不顾大局地当众发难,皱了皱眉:“Sorry,我是看推送才知道的——” 线上那边的人逐渐聚到张炜的身边,神色各异地看着唐方。传说中很激a很敬业很照顾后辈但是很清高很难弄的唐方,是真的蛮难弄的,也难弄得太过分了。 Vivian耸了耸肩,笑着问张炜:“看来的确有误会,你们不如去小会议室沟通一下。”她目光扫过众人:“记得晚上一起喝酒啊。别听张炜的,我可是酒井级别,还怕了你们不成?” 众人识相,立刻退得一干二净,自然有好事者在门口磨磨蹭蹭系个鞋带沟通个业务什么的。 Vivian转头安慰唐方:“好好谈,张炜的人品我信得过,或许流程上出了什么纰漏,你是前辈,高抬贵手。Kelly,你们唐方还真是出了名的直爽啊。” 钟小姐斜睨了她一眼,笑得有点幸灾乐祸:“Fang的人品我更加信得过,业内也有口皆碑对吗?我倒是羡慕她比我敢说,也羡慕你比我敢做。我老了,都有了退休的心了。”她慢条斯理地离开。 我是前辈我平时不计较就活该我受欺负? 耿直girl唐方神色平静:“请放心,Vivian,我不会倚老卖老,也不会仗势欺人,我也无势可仗。不过,我要的不只是个说法,还希望官微能拿出合理的解决方案来。我今天带了辞职信来,是非黑白,要弄个清楚明白。还请见谅,我是个把卖相吃相看得比钱更重的人。” Vivian的目光在唐方脸上意味深长的巡弋了一圈,笑容不减不置可否:“你们先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我。” *** 小会议室在走廊转弯不远,张炜替唐方开了门。刚坐下,何恺文敲门,送了美式咖啡进来,垂头丧气地说了句:“唐老师,对不起。” 唐方微笑着送给少年一句名人名言:“记住张无忌他妈的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张炜噗嗤笑出声来。 何恺文红了眼圈:“我已经写好了辞职信。” “驳回,上诉无效。”唐方踢了他一脚:“和你没关系。快滚回去帮我催一下插图。” 何恺文忙不迭地点头转身走人。 张炜叹气:“唐方,我真是服了你。” “不敢当。” “对了,杂志要停刊的事你也知道吧?”张炜掏出烟:“抽吗?” 唐方微微笑着摇头,办公室里有哪里来的什么误会什么纰漏呢,谁都不是小白兔。 张炜手中的烟在小圆玻璃茶几上顿了顿:“年底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这么个winwinwin的一件好事,有必要弄得这么难看吗?当着我老板和这么多同事的面,一点脸都不给我,你就不能私下说?真是!唉——” 原来大男人连消带打撒娇卖痴扮委屈也挺拿手,她背后起了层鸡皮疙瘩,恶心的。 唐方喝了口咖啡:“你不过是在公司这点人面前难看,我可是在几万粉丝和业内被弄得很难看。Winwinwin?你们赢客户赢,我赢了什么?要看看我公号的后台留言和消息吗?” 张炜按了按太阳穴:“思维不要僵化嘛。现在广告和销售本来就有风险,也许有黑子故意恶心你,或者是同业竞争者故意打压你。” 唐方静静听他如何转移重点。 “你从来不抱团不站队,一篇推送被转载,突然搞出个转化率新高,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以前你有些餐厅的评论虽然注明了是个人意见,毕竟挡了人家的财路会被记恨。想想你吵翻天的那条微博,好几个圈内人推波助澜转发,想黑你的心思不要太明显。没必要因为这些片言只语就上纲上线到名誉受损吧?” 张炜拿着没点的烟在嘴里碰了碰又放了下来:“我们媒体人,都要有钢铁神经钻石心对不对?要不然玻璃心一碰就碎,还怎么做事?” 唐方静静凝视着张炜。 面对业界传说中能看透人心的一双慧眼,张炜不自在地靠到椅背上:“再说公众号既然是一个平台,就要想办法转化收益。世界上哪里来的非黑即白?退一步海阔天空,柔才能克刚对吧?” “张炜你既然这么了解我的为人,还关注了我的微博,肯定知道我不做广告不销售的原则,”唐方笑起来,“所以你们部门故意漏了那句广告词?早下好了套?” “你看看你总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下套?这有点被迫害妄想症了哦?”张炜自以为幽默呵呵笑:“推送前谁是神仙?就知道一定能大卖?广告词不过是编辑粗心而已,事后检查出来,马上让July通知你了,你不也没反对嘛。” 唐方放下咖啡杯:“所以这么重要的事,你们July用她的私人邮箱发送工作邮件通知我?我看你们部门有神仙,预料一定会被拦截进垃圾邮件,然后我收不到邮件就变成了不反对?” 张炜皱起眉头:“有这种事?怪不得你误会这么深,你等等啊。”他拿出手机来。 说得跟真的一样。唐方坐等看戏。 不一会儿,July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 张炜沉着脸要求她解释。 “唐老师,都是我的错,那天我急着赶高铁,用手机给你发邮件的时候没留意,默认从我私人邮箱发给你了——”July泫然欲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唐方转向张炜,笑问:“July还在试用期吧,所以你们部门要把这口锅让她背?打量着我这个前辈不至于为难一个新人小姑娘?” 张炜示意July先出去,舒展了一下身体才叹了口气:“唐方,你能别这么咄咄逼人吗?的确是我们的人疏忽了,但事情都要看结果。Vivian早上还特意跟我说要把你列入营销大V的合作名单里,下次合作就按广告费结算,不再按转载稿费结算。按照这次的UV、PV和转化率,一篇文你能收益三至五万——如果你觉得这次的五千稿费太少了,我可以再申请奖励金的。” 饶是唐方设想过他们的种种借口推托,但依然低估了对方的无耻程度。 唐方拿起小勺敲了敲咖啡杯的边,发出叮的清响:“张炜,我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你也别污名化我是不满稿费太低才来和你计较。我只是同意你们转载我的文章,没有同意你们利用我和我的文字去推广产品。” “邮件你回复了ok,文字稿上也有销售二维码,你也签字认可了。唐方,遗漏的广告词是编辑工作失误,我会内部处置。发现遗漏后她采取了补救措施,阴差阳错又有了失误。”张炜有点不耐烦地摊了摊手:“我代表官微编辑部全体成员向你道歉行吗?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发一个道歉邮件至全公司。” 唐方气极反笑:“张炜,我是个很爱惜很爱惜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我写了十几年的食物,用户因为误会XXX家是我推荐的而购买,你们卖出了一万多份小笼,就等于塞了一万多只苍蝇在我嘴里。现在我明确提出三点要求:第一,立即删除这篇转载;第二,在官微上声明这篇推送的广告销售并未获得我的允许,向我道歉。第三,承诺给不满意产品质量的用户退款。” 张炜静默了片刻:“唐方,我以为你是个成熟的职场人。看来我错了。” 唐方站起身:“你是错了。我是个绝不允许别人踩过我底线的人。在这方面,我永远不会向所谓的‘成熟’靠拢。你不能做主的话,去请示Vivian吧,我会给你们四十八小时考虑。” “不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这三条都不可能。”张炜抬起下巴:“So,What?你不准备来我们办公室了?” 唐方转身看着终于露出的倨傲和轻视的对手,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很稀罕去一个亏损最大收益最小的部门?不what,那就走法律程序呗。上个月市场部公布的广告名单里并没有XXX家对吗?” 张炜有点狼狈,腾地站了起来:“唐方!用户难道就因为你唐方两个字才下单购买的吗?我们一片好心捧你鼓励你,是表达欢迎未来的合作伙伴的诚意!你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胡搅蛮缠的女人,简直难以置信不可理喻!” 唐方摇摇头:“所有的人都跟我说我们的官微有多烂,现在我信了。另外,我建议你和客户沟通一下他们究竟收到多少同行业的订单。难以置信?我今早能确认的是七十六家餐饮企业老总捧场我唐方,下了五千八百份订单作为员工福利。另外奉贤南桥的一家工厂订了三千份作为员工早餐。你需要的话,我会整理出清单名录给你。张炜,你至少百分之六十七的用户就是因为唐方两个字才购买的。” 各家老板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一百份小笼不过四千块。唐方这样的级别,换作别人,不说三天两头呼朋唤友免费尝菜,写个几千字软文至少一两万的润笔费。就连起步价五万的盛爷,那样的大咖,饭局上提起唐方都竖一根大拇指:“小唐有风骨,懂吃会做,你们不要污染她。” 唐方一贯自费尝菜,写评论从不收钱。不污染她,但能借小小的小笼包还她人情借花献佛再结善缘,绝对上上策。 “你——你说什么?”张炜瞠目结舌,有点晕。 唐方倨傲又轻蔑地扬起眉:“你们所在意的数据,并不可靠。这家南桥企业的老板在朋友圈转发了这篇推送,大概给你们带来近万点击和两千转发。然而,他只是我好友的丈夫,被迫完成一项爱屋及乌的任务而已。我有带不了货的自知之明,然而你们却没有。” 走出小会议室转个弯,茶水间里挤满了人纷乱嘈杂。唐方刚出现,里面就静了下来,只剩July的啜泣声。 有人咳了两声。 July如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唐——唐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万般委屈伏低做小战战兢兢,演技堪比琼瑶剧女主。 唐方不理会朝自己飞眼神的钱辛玫,微笑着提醒:“July,下次记得换防水的眼线笔和睫毛膏。” 钱辛玫哈哈笑出声来,挤出来快步跟上唐方:“听说你辞职信写好了?” “灵通是你最灵通。”唐方瞥她。 钱辛玫拖她到复印机边上,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傻乎乎地中计。那边就是想故意挤走你。我给你个内幕消息——” 唐方抚额:“哪只股票又要连续四个涨停板?” 钱辛玫拍了她一巴掌,看看四周:“知道你们杂志要停刊了吗?” 唐方眨眨眼,费力地摆出吃惊状。 “其实是有很厉害的投资方要收购我们公司!”钱辛玫难掩激动,语速快了三倍:“重新整合资源是投资方提出来的,砍掉杂志也是他们要求的。线上业务这三个月的营收会影响最后的估值。” 唐方这下不用费力,表情是真的很吃惊了。 钱辛玫朝她比了个2:“还听说是投资方指名要用你做这个。”她撇撇嘴:“现在那边已经三尊大佛了,你做老二,其他人怎么办?期权池里总归能少一个人是一个。你当心点,你们那个港巴子说不定也想你走。” 唐方真心诚意道谢。全面解利益冲突的根本点,才能更好地解决冲突。 钱辛玫的豆腐心只对唐方一个人:“吾帮侬港,名誉算撒?三天两头大家就都忘了。万一将来真的上市呢?”她做个捻钞票的手势:“钞票莫牢牢才是真的,到时候相撒亲?要小狼狗有小狼狗,要小奶狗有小奶狗,随便侬养几只白相相。勿要太开心。” 唐方哭笑不得。钱辛玫从口袋里掏出几叠咖啡券:“一点点小心意,侬有空带爷娘去切咖啡。阿拉小黄老黄向方老师问好。” 唐方不肯收。钱辛玫瞪她:“做撒啦!小黄的同学今年复读,数学一对一补课,一个月就要两万七。方老师噶辛苦,辅导阿拉小黄大半年,一分洋钿勿肯收,我浑身难过。快拿好!” 钱辛玫不懂,方老师这么多年帮人做高考的数学辅导,从来不收钱。倒不是她人品高尚师德无暇,而是胆小迷信加利己的体现,一怕被红眼病举报,二来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积善有福报,最好都报在自家糖糖身上。 *** 杂志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开完工作沟通会议,钟小姐的秘书笑盈盈来请她。唐方想了想,回办公桌把辞呈拿了。 钟小姐的办公室里照例弥漫着咖啡香。一早就来报到的方少朴窝在沙发里看上期的杂志,两条长腿大咧咧地伸着。 唐方一敲门,方少朴立刻站了起来,忍不住表功:“嗨,唐方,我也买了你推荐的小笼包。” 看到唐方微变的脸色和身后钟小姐的笑声,方少朴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买得不太多,当做员工福利而已。”好像这样是有点幼稚,都不像他了。 唐方和钟小姐对视了一眼:“谢谢方先生,你的不太多是多少?” 方少朴有点难为情:“真不多。你不用客气,我就是觉得你推荐的肯定不错,捧个场。”他家在上海的公司好像还是少了点,是该好好说服老爷子把总部搬来上海了。 唐方黑了脸。钟小姐双手举起稿子掩住了脸,倒在椅背上笑得不行。 “多少人?”唐方追问。 “一千两百人。”方少朴是真的难为情了。昨天亏得素食餐厅的老江提醒了他,人家手下百来个员工,还人均发了两份小笼包。但这么说出来,又搞得好像他在砸钱追求她,貌似有点low。 唐方吸了口气:“你买了四万八千块的小笼包?”最近上海是有钱有闲的精神病患者开Party吗?你们该去宛平南路600号啊! 方少朴觉得后脖颈痒痒的,耸了耸肩:“锦上添花,聊表心意。” 唐方看了他片刻,死党叶青捧场,她不意外,方少朴这么捧场,多少有点真心实意了,人要感恩。她笑着伸出手:“投桃报李,感谢方先生的邀请。我很荣幸能成为贵司的美食评论员。今天午餐我来请。” 眼下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多拜几个土地爷多走几个城隍庙总不会错。 钟小姐鼓掌:“Wow!Congratutions!” 方少朴喜出望外,紧紧握住唐方的手:“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不过午餐说好我来的,而且我还有个拖油瓶,我妹妹敏仪说很久没见Kelly,非要来蹭饭——就是你昨夜见过的那个女孩子——”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见唐方就活回十六岁”的毛病。 唐方一怔,看到他脸上麦色的肌肤透出了红,有种少年般青涩却不加掩饰的爱慕和喜悦,她抽了抽手,方少朴赶紧放开,笑成一朵桃花,掌心有点湿。 作为一个颜性恋,面对这样的美色很难不动心。唐方哀叹一声:自知家的小明,你在哪里? 21狗血午餐 碍于方少朴在, 唐方的辞职信没能交出去。中午四个人在嘉里中心北区的逸谷会吃饭。店经理亲自过来打招呼,送了四份枣泥布丁。 方敏仪好奇地问钟小姐:“Kelly姐, 我在上海吃饭,是不是报你的名字就可以免单?” 钟小姐认真地点头:“是啊,你现在才知道?Sam没告诉你?” 方敏仪拧了亲哥一把:“好啊,你竟然不早点告诉我!讨厌!” 方少朴也很认真:“钱你可以不付,吃完帮人家洗半个月碗呗。” 钟小姐笑得不行:“Just kidding,敏仪你这么单纯这么好骗, Sam 你可要看好她啊,别被凤凰男一朵康乃馨一份小龙虾就骗走了。” 方敏仪撅起嘴:“Kelly姐,我哪有那么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有多少个女朋友,哪里有空管我。除非有你这么厉害的美女姐姐能让他定下心来——” 被亲妹妹拆台挖坑的方少朴神色自若, 抬手给唐方倒茶:“这家店有什么值得推荐的,不如你来点菜。” 钟小姐朝方敏仪眨眼:“你认错姐姐了, 对面的才是。” 唐方利索地点好四冷四热一个黄鱼面。 “鱼头汤?我不喝,腥死了了。”方敏仪撇撇嘴。 唐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 不置可否。 “哥!黄鱼面里也是鱼, 也腥。”方敏仪瞥瞥亲哥,继续挑刺。 唐方转向方少朴:“我只点了我和Kelly 的份。他们家菜量不大。你和方小姐要吃什么你来点。” 餐桌上静了静,方敏仪一脸尴尬,嘟囔了一句:“什么美女,饭量这么大——” “能吃是福。”方少朴一脸余有荣焉。 唐方对恋兄情结严重的女孩子没什么容忍度, 也不明白方敏仪何以对自己这个不算漂亮的, 和方少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特别有敌意, 这顿饭自然也谈不上身心愉悦。但方小公举教养不够单纯有余,唠叨程度不亚于唐僧,七七八八把方家兜了底朝天。方少朴无意遮掩,钟小姐有意引导,各有各心思。唐方听了场豪门恩怨,默默把方家归到香港李嘉诚澳门何鸿燊一类,倒也滋滋有味,深感当下狗血电视剧的编剧们恐怕都不敢这么撒狗血。 汕头方家八十年代初发家,上面靠关系,下面靠船只,和海关躲猫猫,做的是随时掉头的生意,原罪深重。钱捏在手里总要做正当生意,这才开了饭店,慢慢转型成了餐饮集团。做餐饮的好处是现金流的来源都合法了,跟着再做房地产,买地卖楼,越做越大,近十几年都以地产和金融投资为主。 方少朴在方家的身份却颇为尴尬。他妈妈原来是方老板的正室大奶,孝顺公婆贤良淑德拼命生娃,从来不管丈夫外面彩旗怎么飘,五年生了三个女儿后,方老板突然说要领个离婚证,因为外头的二奶怀了男胎,还是双黄蛋,必须给个名分。方大奶奶没脾气,乖乖去扯了离婚证,带着三个女儿搬离大宅,反正司机保姆照用,吃用开销还是方家的。不料搬出去一个月,方大奶奶发现自己怀了方少朴。方少朴就这么从“嫡子”悲催地降成了“庶子”,搁穿越里,妥妥的复仇男主,专用台词:“我自己的东西,我要自己亲手拿回来!” 只可惜已经变成外室的方大奶奶是个面团似的传统潮汕女人,眼泪汪汪地发誓方少朴的的确确是方家的种。鸠占鹊巢的二奶明里嘲讽暗里挑拨,好在方老板认定自己的女人不可能和隔壁老王发生啥,儿子认了,但只能留在外宅养。 大宅里的上位二奶给方少朴添了两个哥,很快又添了两个弟。方大奶奶虽然丢了正室的名分,却也能沾点雨露,给方老板陆续又添了两位千金。方敏仪就是最小的一个。方敏仪一出生,方老板手上几块地皮的价值就翻了好几个跟头。笃信风水的方老板立刻把方大奶奶和外头的五女一儿接回了大宅,形成了一夫二妻十个娃的潮汕特色和谐大家庭。 方少朴初中毕业,就被送去英国读私校,省得碍别人的眼。方老板自认一碗水端得很平,无论买车还是买包,两个老婆人手一份,颜色都一模一样。每个儿子大学毕业,一人领两千万美金独立发展三年,看各自收益再根据能力确定传承家族产业的哪一块。 唐方写过的潮州菜餐厅,很不幸就是方少朴雄心勃勃投资的一个项目。方少朴的两千万美金搁到残酷的市场里,很快就见了底,眼睁睁看着两个哥哥接手了华东华北的房产事业,一个弟弟影视公司做得风生水起,文艺片名导到处拿奖,网剧、大电影和IP古装剧生猛圈钱,另一个弟弟的投资基金已经成功推动了三家企业上市,甚至一个年营收仅两千万人民币的小公司也包装出了概念即将上市中小板。 方老板感叹:男人的长相和智商果然是成反比的。 方大奶奶吃素念佛很多年,心气平得很,让方少朴好好认命。 唐方听到这里的时候,又好笑又不好意思笑。结果方敏仪小公举还有猛料让人虎躯一震。 前年不知道吹的什么风,方老板忽然被请去喝茶,见不着人,喝多久的茶谁也没个准信。方家五位公子和叔伯们失去了掌舵人,没了方向。到了年底,各大银行打电话来商量,无论如何先把贷款还上,过了年再贷出来周转,不然雪上加霜,查起来对方老板更加不利。 五位方公子里只有方少朴不同意还贷,胳膊拧不过大腿,举家凑钱还贷。等春节一过,银行的人都变了脸,一分钱也贷不着了,还负债六十七个亿。 方敏仪瞪着眼:“Kelly姐!你知道我四嫂吗?那个切脸隆胸的女戏子,结婚时还炒得很火的,知道家里穷了,她竟然说‘啊呀,我这点小钱也不够塞牙缝的,还不趁早花了算了。’你们想也想不到吧,她跑去香港买了一只表,一百二十万!又买了一个包,三十七万!” 对于唐方瞠目结舌的表情,方敏仪十分满意,她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知道吗?我当时卡里只剩下十七万了!这辈子没这么穷过!所以活该她被我四哥甩了,戏子无情,早该离了。” 这位女明星的名字,唐方倒也听说过,首页常见到她发一些支持女权主义的微博,颇有嘉誉,没想到竟然是方家的前媳妇,还有这么段幕后传奇。 好在捱了不久,方家接到通知,缴一千万能把方老板接回来。那时候谁手上有一千万现金啊?卖地也没人敢接盘。方少朴当机立断把自己手里的餐厅盘出去三家,提着一千万把亲爹接回了家。方老板到底是定海神针,方家很快咸鱼翻身,房地产卖出去一大半,现金流畅通了,五位公子的地位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方少朴被派去非洲搞了两个钻石矿,再负责伦敦的商业地产开发,餐饮这块还归他管,但资金增拨了许多。方老板说了,还是餐饮好,现金流有保障。跟着方家又在墨尔本多伦多曼谷投资地产,一心跨出亚洲走向世界。方敏仪朝唐方和钟小姐秀了秀手上的鸽子蛋:“这是我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哥,今年我想要很多粉钻!” 唐方忍着笑看向方少朴,在方小公举的心中,她亲哥肯定随便提溜着篮子就能在矿里捡到无数彩钻,比捡鸡蛋容易多了。 方小公举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打算用来镶满我那个LOEWE的粉色小象包,Kelly姐,你说配不配?” 小象包终于给风云变幻潮起潮落的豪门恩怨知音体故事划上了句号。 自动扶梯上,方少朴碰了碰他身前的唐方。唐方回过身,和矮了一个台阶的方少朴正好平视。 方少朴笑着问:“敏仪口无遮拦,家丑到处扬,今天不好意思了。” 唐方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不容易。”连家丑都敢外露的诚意,比小笼包隆重多了。 “其实我是个一事无成的普通人,还在啃老,也没谈过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方少朴弯起眼:“现在的确想先成家在安心立业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和我试试。” 唐方失笑:“我一无所长,你这是何必?真不用了。”方公子你家可真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方少朴毫不气馁,另辟蹊径:“那我们先做朋友。对了,有空要不要来看看我家小三?”见唐方神色怪异,他赶紧解释:“是我养的狗,我头像照片的那条秋田犬小三,因为我排行老三,哈哈。他八岁了,不闹腾的。哎!小心电梯。” 唐方险些一个趔趄,被方少朴扶了个正着,脑海里浮现出网上曾看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如果邀请你去他家看狗,实际是要撩你;如果邀请你去他家看猫,就真的只是看猫。 另外,方公子你说秋田犬不闹腾,是和边牧比的吗? 22椒盐排条 豪门恩怨听过算数, 钟小姐的总结很有道理:有钱人呢,才有资格烦恼, 烦恼的程度和财富成正比。这当然也是暗示唐方,方公子齐大非偶。至于官微和唐方的恩怨,钟小姐收下了唐方的辞呈,叹了口气:“先放在我这里,我不劝你,也暂时先不批。Whatever, 人要么向钱看,要么向前看。Fang,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但不妨耐心多看十天半个月再定, 我也会帮你追踪一下,OK?” 唐方爽快应下, 她无所谓钟小姐到底是想用她扳倒Vivian,还是利用Vivian向她这个老板更靠拢, 总之以不变应万变, 不差这十天半个月。她转头就抛开烦恼专心工作,准时下班去菜场,拎了菜回家干活。 家里静悄悄的,太后和唐思成北巡归来,精疲力竭倒头就睡, 天快黑了还没醒。厨房里亮起了灯, 舒缓的钢琴前奏流泻, 清澈的男声开始吟唱。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或清脆或沉厚,流水冲过不同食材或舒缓或急剧,刀刃和砧板的亲吻咚咚咚地忽快忽慢,混合成了特别的变奏曲,矛盾又和谐。 唐方把所有的食材切配好,不自觉跟着音乐轻哼出最后两句歌词:“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你清澈又神秘,像贝加尔湖畔…… ” 咿,她这是魔音入脑了吗?唐方伸手换了单曲循环,张继青的天外仙韵缓缓飘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脱下防水的猫头鹰围裙,换上自己专用的龙猫围裙,戴上多啦A梦的浴帽和明星同款口罩,唐方开了火。 做饭其实是件很消磨人的事,烟熏火燎催人老不说,众口还难调,出不来成就感。唐方觉得自己可能是奇葩,她真心实意地喜欢做饭的整个过程。看着食材浸泡在水中冒出气泡是一种享受,不同食材在手下或刀下断裂的声音也很悦耳,白菜要竖着撕才好吃,还会有晴雯撕扇的奇妙体验,包菜要横着撕,像毫不留恋的离别。切土豆丝时如钢琴曲野蜂飞舞,韭菜断裂时会有嫩芽爆开的声音。三个灶上的每一口锅,怎么用,按什么样的次序使用,如何只需最后洗一次还保证不串味,唐方都无需多加思考就信手拈来。总之,当她掌控厨房里的一切的时候,身心愉悦。 更有意思的是,无论是洗切煎炒煮炸,都像是她肉体本能的机械动作,一直到最后洗完碗盘,她的思想一直处在悠游自在的状态,甚至更为活跃。文字、影像、灵感各种信息纷呈踏来,和手上的活毫不相干也绝不冲突。 一番忙忙碌碌后,唐方架起油锅,倒入日本炸天妇罗专用的芝麻油,探针测油温到了一百二十度,放入处理好的排条,看着排条颜色转黄,捞出来沥油。等蒸锅里最后闷三分钟的塘鲤鱼炖蛋取出来,唐方重新开火,升油温到一百八十度,二炸排条。芝麻油炸出来的排条颜色更深一点,但外脆里嫩,和葱段蒜片青红尖辣椒碎洋葱碎爆炒,撒上现磨的椒盐颠锅翻匀,色香味俱全。 外头已传来了方树人和唐思成的争执声,两人睁开眼就互相埋怨对方都不知道定个闹钟。唐方深觉人上了年纪,越活越像小孩子,笑着摇头起锅装盘:“吃饭啦——” “糖糖啊,你这两天收拾房子已经老吃力了,还弄噶许多菜做撒?”唐思成绕桌一周,连叹带赞:“白虾灵哦,塘鲤鱼炖蛋也赞,螺蛳屁股也剪得干净。啊呀,这个叉烧色香味真是没话说。” “又用手拿!”方树人皱眉喝了一声:“你三岁啊?去拿筷子!” 唐思成嘴里塞了一块叉烧,进了厨房又探头出去:“老方,糖糖还烧了你最喜欢的椒盐排条。” 方树人把凉拌香椿和芦蒿干丝挪到自己前面:“糖糖侬少弄点,我在如东吃怕了,看见大鱼大肉没胃口。” 唐方在厨房了接了一句:“咦?上次回如东不是好多海鲜吗,贵妃出浴米道蛮赞。” “啊呀!过年是请了个大师傅包厨的好伐?昨天在你四妈家吃的,全是肉和内脏,腻色了。”方树人叹气:“还以为能靠海吃海,我在西山省着肚子少吃了好多河鲜。” 唐思成偷偷背后揭短:“你姆妈怨归怨,两大碗肠肺汤一眨眼就吃光,结果夜里肚皮撒哦。”父女俩在厨房里暗搓搓笑。想到那份坑女儿的补充协议,唐方扭头狠狠瞪了亲爹一眼。 “好了好了,不笑她了。”唐思成却接错了翎子。 对于太后贪嘴吃得拉肚子一事,唐方倒不意外。这位四妈是扬州人,初中肄业的服装厂女工,是位活生生的王熙凤,出了名的泼辣,有一手淮扬菜好手艺,对方树人这位让她儿子女儿都考上了大学的三嫂最是服帖。唐方的清炖蟹粉狮子头、长鱼面、肠肺汤、文思豆腐羹都师从于她。 说归说,吃归吃。餐桌上太后少不得回顾一下四场相亲,喜的是其中两位年轻俊杰对女儿印象不错,气的是唐方下周末只能相亲一场。等知道唐方替她在孙医生处预定了中医理疗推拿,气也就跟着消了。 “看来小孙倒是个实惠人。家里要有个医生呢,不管中医西医牙医,总归省心多了,以后生了孩子,看病也方便。”太后高瞻远瞩:“不过你先不要太早定下来,多认识几个好好选。” 唐方笑:“我这是奉旨脚踩几条船了。” “瞎三话四。大家先都做普通朋友,慢慢才晓得合不合适做男女朋友,”太后这三天又存了一肚子的注意事项要抖出来,“吃饭呢,人家要请你也别客气。你不是一直很多咖啡券?请人家喝杯咖啡。但是千万要记牢,礼不好乱收。真推托不掉,一定要回礼。小姑娘最不能要的就是欢喜塔小便宜。” 唐方起身收拾碗筷:“放心姆妈,小便宜我看不上,吾只欢喜塔大便宜。” “侬欢喜只头!”太后没好气地数落她:“学校食堂里的鲜肉大包,侬嬉皮忒脸一定要挑最大格。学堂对过的来来面馆,红烧大排也要拣最大格,侬就格点出息!侬塔着过撒大便宜了?” 话没说完,菜已扫光。父女俩赶紧起身收拾碗筷丢进水槽里,避太后锋芒出门散步消食去了。 *** “补充协议?!”唐思成百思不得其解:“我没签过什么补充协议啊。” “哦——是不是同意他稍微装修一下的那个小纸条?” “还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我想起来了。放在——放在——” 他抬头望,花树如云,低头看,落花如雨,但脑子里也开满了花,完全没有那两张纸放的印象。 “还写什么了?让我好好想想。换厨卫设施肯定有的,重新刷墙也有的,还有啥呢——” 唐方看着他苦思冥想如临大敌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他拆掉的墙,本来就不是承重墙,我看过115号的原始图纸了,没墙,所以不算违章改建。” 唐思成在树下转起了圈圈:“不行,我等下回去找。” 唐方索性告诉他打算把102继续租给陈易生。亲爹毕竟是亲爹,所剩无几的军人直觉发挥了作用。唐思成疑惑地问:“你住202多不方便,大热天的厨卫要共用。不是已经说好只租到七月份的吗,怎么又变成十月份了?” 唐方把叶青家的庄园和陈易生的伤势拿出来做挡箭牌,顺利搪塞过去。亲爹贴心地建议她夏天回古北吃饭洗澡,夜里再回禹谷邨睡觉。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 这夜唐方在浴缸里泡了二十分钟,才觉得疲惫不堪的身心半血复活过来,早早上床准备睡觉,收到孙医生发来的关爱微信:“唐小姐:每天最好十点前睡觉,不然肝胆经受损,换季容易咳嗽。” 唐方看了看时间,九点四十五,看来要是真嫁给孙医生,貌似会过上军营生活。她礼貌回复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还有睡前不要喝水,肾脏增负,也不要喝牛奶,对肠胃不好。实际上,牛奶要和米饭一起吃,增加钙的吸收,下次我们见面再聊。” 唐方回了一个更显礼貌的微笑。 另一位对她印象尚可的先生,十点准时发来和昨夜同样的微信:“晚安,明天空气不好,记得多喝热水(微笑)。” 唐方不能确定这位会不会是群发的热水万能晚安信息,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肯定是位随时能把天聊死的直男。 方公子也没放过“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人皆有缘”的机会,拿宠物小三献媚。 唐方虽然困,却特别喜欢小动物,点开视频后好奇地问他:“你家汪真的蛮乖,不太像秋田了。原来你还有一只加菲猫?” 方少朴秒回:“我妹的。” 唐方看着这三个字笑出声来。那边大概也意识到了笑点,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加菲猫是我妹妹一直带在身边的,叫臭臭,是个蔫坏的小坏蛋。” 方少朴发来两张照片,苦大仇深的肥猫臭臭耀武扬威骑秋田犬小三的头上,小三同学依然咧开大嘴显得很开心。 唐方笑得不行,忍不住回了一句:“所以你家的猫和狗,合在一起就是臭小三?” 但秋田犬和加菲猫,对应方公子和方公举,实在太违和了。 另一头,赵士衡终于在深思熟虑后给唐方发了一条短消息:“唐小姐,我贸然说了易生的私事很不合适,能否请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Such a fool!唐方回了他一个微笑不语的表情。赵士衡这才安了心。 难得半夜和四位异性互通有无,唐方却丝毫没有粉红命运大门已打开的觉悟,更没有意识到脚下有一条黄金大道直通向星辰大海。她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充电中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是有钱有病的坑子陈易生。 23烤鸭Pizza 喜欢今日事今日毕的陈易生大师, 终于憋不住打电话给唐方。 “唐方,我是陈易生。” “哦, 侬好。”唐方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 “侬礼拜六夜里八点钟有空对伐?”陈易生洋泾浜的上海闲话听起来精神抖擞热情洋溢。 唐方却觉得他的上海话很具催眠奇效,脑子几乎处于停摆状态,随口应了一句嗯。 “格么八点钟侬来102,阿拉好好交谈谈,” 陈易生觉得还是上海话普通话交错着用更自在,“正好你再看看卧室, 有什么意见想法随便提。” 唐方嘴巴比思维快了好几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又随口应了一句哦。 朦胧中觉得对方应该直接说再会了,却一直没有挂断电话的声音。唐方努力撑开眼皮, 想看一眼屏幕,却听到陈易生很雀跃地问:“对了, 你爸收到我的礼物有什么反应?他手机好像很早就关机了。” 欠觉的唐方打了个哈欠,懵里懵懂:“啊——哦, 我爸啊, 他八点就关机了。”她莫名有种初中时代替男生传情书给林子君的感觉。 “那瓶贝加尔湖水,他说什么了做什么了没有?”陈易生很是期待,声音殷切又高兴。 唐方反应还有点迟钝,随口就答:“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啊,就浇花了。” 一片死沉的静默后, 唐方清醒了不少:“哦, 投喂了蝴蝶兰, 蝴蝶兰是种挺高级的兰——喂?喂……” 挂掉电话的陈易生躺在沙发上极其郁闷。老章收到水,藏在他酒窖里最醒目的地方。老马收到水,供在了观音像面前。小苏收到水,做成了心形和星形的淡蓝色冰块……他们还都嘚瑟之极的发了朋友圈,炫耀是他陈易生送的贝加尔湖水。老章特别截图了点赞和评论数发给他:有你陈大师的名头,点赞一小时破五百!这不废话嘛真是。 可房东唐先生,竟然拿那瓶水浇了花! 再想了想,陈易生觉得一定是他没说清楚。断裂冰层上其他人拍了照就撒腿逃跑,只有他冒着生命危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敲出来几块最纯净的蓝冰,最后化成了水,变成了这么有意义如此珍贵的礼物!不行,他必须说清楚好让房东老伯伯懊恼后悔一辈子,还有这个唐方,完全不识货的女人,她也跟着错过了一个亿! 陈易生再次拨打唐方的手机,对方已关机。她挂他电话然后关机,这次他挂了她电话,她竟然还马上关机?陈易生气得在厨房里团团转,把唐方留下的藤篮子当做哑铃提起放下,放下又提起,觉得除非有人再煮一锅那样的方便面,才能让他消气。 唐方这夜做了个梦,她不停地在一栋栋建筑物之间逃,身后总有一盆盆冰水猝不及防地兜头浇下,她冷得牙关打颤,最后她躲到一个房间里,四面八方涌进来大水……醒来后还记得那种湿透的冰冷的衣服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极其可怕无比真实,她忍不住迷信地查了一下,竟然预示她要发财或是要生娃了。 果然比童话还要会骗人,垃圾!呸!唐方愤而迁怒。 *** 离唐方给出的四十八小时越来越近,线上业务和官微都毫无动静。张炜几次在办公室里遇到唐方,都视若无睹。倒是Vivian有一次在走廊里遇到唐方,笑盈盈地告诉她小笼包销售突破了两万份。耀武扬威也好,递出橄榄枝也罢,唐方只淡淡一句:“卖得越多,后果越糟。” 到了周五,张炜早上在公司遇到唐方,不再视若无睹了,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是啊,唐方你嘴巴再老,姿态再清高,还不是只能一声不吭吃下这个闷亏。你认怂,来了这边也只能矮他一头乖乖被压着。你就算翻毛腔,要么自己走人,要么兵刃相见,总归是你吃亏。 唐方也不在意,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给出的Deadline从来没有不算数的。她这周很忙,建了一个小笼挖坟群,确认各位老板经理同行的捧场订单,问清楚对方是否误以为是她推荐才购买的,再把截图一一保全,发给律师确认能否成为证据。短短两天,业内基本都传开了,大多讶异于官微同室操戈挖坑埋人,也有自媒体和网商趁机力邀唐方跳槽,但买了小笼的人无一不深深感谢官微,白白让唐老师欠了他们一个人情。 方少朴下午三点半就来了,给杂志办公室所有人带了烤鸭pizza和自家旗下的奶盖茶,引来一片欢呼尖叫。办公室里有明眼人私下跟何恺文咬耳朵:“方公子这是摆明车马在追求唐老师?请唐老师千万矜持,咱们以后的下午茶就有保障了。” 何恺文沉下脸:“别胡说,唐老师富贵不能淫。”但方公子看着唐老师时,眼睛在发光,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笑。他也暗恋过人,他懂。 方少朴靠臭臭和小三两只萌宠拉近了和唐方的距离后,说话行事自在随意了许多。他去钟小姐办公室叙了几句,出来就占了唐方的会客椅,给她看晚上接待酒会的布置,又提起好几位美食界大咖都很期待她去,少不得明里暗里把唐方又吹捧一番。 “盛爷昨天还说,前些时马云设宴,花了五六百万吧,钱都花在摆设的盆景上,感觉一直在吃草,看都看不见对面的人,好几道菜还没你做得好。”方少朴好奇地问:“他们怎么吃过你做的菜?”会写还会做,灵魂有趣,肉体鲜活,他真是有眼光,方少朴盯着唐方修长的手指,自动脑补起唐方做饭的模样,嗯,最好只做给他吃。 唐方瞄了他一眼:“关老师前两年开了个私家厨房,请我们去试菜,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大家随便做几道菜算凑份子。盛爷他在那个高度,说哪个后辈不都是夸得跟朵花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随便做几个菜我尝尝?”方少朴托腮侧头,笑得暧昧。 唐方撇开这话题,指了指桌上摊开的Pizza和奶茶:“我们现在呢,于公是合作关系,于私是朋友。你以后请空手来。” 方少朴摸摸鼻子:“一点吃的没关系吧?我又不是来投广告的。” “我不是爱豆,不需要应援。”唐方眼中露出笑意:“这种探班的事,适合你家四公子追女明星。” 方少朴笑出声来,抚额叹气压低了声音:“你这防火墙也太高了点。好歹吃上一块,喝上一口,我又不是要你嘴软答应嫁给我。” 唐方白了他一眼,避重就轻把聊天氛围拉回安全距离:“我才不上当,晚上酒会里那么多好吃的,我得留着肚子。你早点发照片来,我中饭都能省了。” 方绍朴笑得艳若桃李,只觉得唐方的白眼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白眼,砸得他心里又酥又痒。唐方看着他的脸默默念起了紧箍咒:防火防盗防烂桃花。 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却是张炜怒冲冲地进了杂志办公室,直奔唐方而来。 “卑鄙!” “无耻!” “下流!” 方少朴皱着眉霍地站起身。何恺文匆匆跑过来。办公室里有人被奶盖茶噎到,急咳。 张炜掏出手机,要显出示这六字评语的证据,却见办公桌前的唐方站了起来,很淡定地双手交叉在胸前。 “反弹!”唐方一脸淡定:“你才卑鄙,你才无耻,你才下流。再反弹无效。”无端端挨骂,不能忍,忍会生癌。 除了被唐方手把手教过反弹一切脏话诅咒秘诀的何恺文,所有的人都呆在了原地,包括张炜。 这个女人!这是一波什么鬼操作?!又不按牌理出牌了。 办公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方少朴觉得自己挖到的不是宝,是钻石矿,唐方啊唐方,你怎么这么有趣呢。 张炜气急败坏地点了好几次,才打开微博上的视频。是那天早上唐方的问责,不知被谁偷偷录影了,只录到唐方的背影,张炜的脸却很清晰。文字配得很微妙:“因趣斯汀”。 转发的人说巧不巧,正是开私家厨房的美食达人关嘉关老师,只配了一句“见过坑人的,没见过这么坑自己人的,吃相太难看。挺阿拉熟悉格小姑娘。”站队明确。 当前转发一百多,评论七十多,点赞九十多。但可想而知,再来几个大V转发,很有可能爆了。 方少朴恍然,怪不得他买了小笼唐方还黑脸,不是嫌他买的少,而是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既心疼唐方被摆了一道,又暗喜有了机会把她挖来自己身边。 唐方又看了一遍,抬起头:“张炜你还蛮上镜的。”现在看视频,张炜的微表情明显早有准备。 “真没想到你还做得出这种挖自家公司墙角的事。”张炜转身扫了办公室两眼:“哪一位看我们线上的人不顺眼,可以挑明了说清楚,总经理邮箱也一直开放的,用这种背后中伤的恶劣手段,损害的不只是官微的名誉,也是杂志的名誉和公司的名誉。还有我个人的肖像权和隐私权。希望做拍这段视频的人主动站出来,删帖道歉,我们内部解决。” 办公室里嗡嗡嗡议论开来,不少人拿出手机查看。 张炜盯着唐方:“有人出尔反尔,想要多拿一点钱,其实直说就好了,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后做这种事有意义吗?不好意思,我还真是钢铁练成的,不吃这一套。” 唐方吸了口气:“张炜你心里有屎,看什么都是屎。视频不是我安排的,但不管是谁拍的,我感谢这位路见不平伸张正义的同仁,感谢他有一颗明辨是非的心,谢谢。” 张炜涨红了脸,刚要开口,却被方少朴撞了一下膝盖弯。 “对不起对不起。”方少朴伸手比了个要扶的姿势,自然是不会真扶他。 张炜猝不及防差点跪在唐方面前,他一手抓住了唐方办公桌的桌沿,下巴却磕在了烤鸭pizza上,糊了一下巴油乎乎的烤鸭皮。 唐方忍住笑,没想到方公子护花的活还挺就手。 “Sorry,是我不小心撞到你了。”方少朴抢上来,压在张炜的肩膀上,探身去抽唐方办公桌另一头的纸巾,打开了盖子的奶盖茶哗啦翻了,泼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张炜一头一身。 “啊呀!太不好意思了。”方少朴手忙脚乱拿抽纸在张炜脸上身上一顿抹,可惜唐方桌上却不是得宝的抽纸,张炜满头满脸都是油污和纸屑,还有两道奶茶小河潺潺往下,应了下流二字。 “太对不起了,幸好你是钢铁练成的,肯定不要紧。”方少朴眉眼弯弯:“张先生是吗?我是唐方的朋友方少朴,很高兴认识你。” 钟小姐和Vivian同时出现在办公室里,身后一人剑眉星目面容冷峻,修长挺拔如青松,大步走过来,气定神闲地伸出手:“Sam, 好久不见。” 方少朴又惊又喜地握住他的手大力晃荡了几下:“周道宁?你怎么跑来这里?”他看了看钟小姐挑动的眉毛,笑了起来:“看来传说不是空穴来风啊。” “唐方,”周道宁伸出手,“好久不见。” 24一杯美式 周道宁有双天生适合弹钢琴的手, 手指纤细修长却有力。 唐方伸出手,微笑回应:“好久不见。”江湖总有再见时, 反正五一同学会也总归要见到,晚见不如早见。 周遭静了一静。Vivian惊多喜少的笑声响了:“哇哦,原来你们认识啊。” 相握的一双手,他的依然干燥微凉,她的仍旧温暖柔软,一触即分后, 周道宁眉眼间柔和了少许,唇角微弯:“我们是老同学。” 唐方微笑:“是。”同学好,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唐方突然体会到杜子美的自嘲心态。无需多想也不可否认, 同样二十八岁,少女时期晶莹发光的面庞早已离她远去, 周道宁却刚迈入风华正茂的黄金时代,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锐利, 转成了写意山水, 再冷清的气质,还是引人注目。 钟小姐有些意外,立刻有了某种联想,转头看到方少朴微挑的眉头,惊少喜多地笑了起立:“好了, Will去收拾一下, 和Fang都到主会议室来。” 周道宁朝方少朴点了点头:“再联系。”似乎他来只是为了打个招呼而已。 张炜气势汹汹来, 灰头土脸去,一出门,杂志办公室里就发出一片嘘声,跟着是肆无忌惮的大笑。 方少朴看着周道宁的背影,总觉得他背上也长着双眼睛,摸了摸鼻子,好像闻到什么味儿,见唐方平静地安排何恺文找阿姨来清洁,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唐方转头忙着收拾开会用品:“你还真是出手不凡,谢啦。” 方少朴相当谦虚:“在英国上学时常被人捉弄,久病成医。挡着你大显身手了,下次一定让你先上。” 唐方失笑:“我去开会,你自便,晚上酒会见。” 方少朴笑眯眯:“你忙,不用管我。”刚刚英雄救美大获好评,傻子才不得寸进尺呢,他当然要等她。 *** 唐方敲了敲主会议室的门,开门的却是常驻香港的董事长心腹杨特助,他对唐方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末座就位。行政部财务部市场部的老大都已正襟危坐,见到唐方参会也毫无异色。 不多时,张炜匆匆抱着电脑进来。唐方抬眼看了对面的他,头发明显在洗手间冲过,用烘手机烘得半干不湿的,不知道换了谁的西装,紧巴巴的绷在身上,十分滑稽。 总秘跟着进来送茶递水,试投影仪,发放会议资料,却少了两份资料。唐方和张炜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垂眸入定。一杯美式咖啡轻轻放到唐方手边,美女秘书笑容温柔:“唐老师请稍等,会议资料正在复印中。” “谢谢。”唐方颇有鸡犬升天之感。 椅子被推开声音有点闷。众人站了起来,恭迎年近七十的董事长余老先生,他身后跟着公司创始人余三小姐和周道宁等人。 “余董好,余总好。” “大家好,都好。”瘦削精干的余董笑眯眯挥了挥手:“道宁,你坐这边来。” 周道宁彬彬有礼欣然入座。 Vivian替余总拉开座椅。唐方感觉到余总不高兴,很不高兴,甚至看也没看Vivian一眼。这几年余三小姐早没了当初创业的雄心和热情,几乎都留在香港,也不过问公司的事,反正左右是个亏损。她仅在年终尾牙、年初开工时露脸做一下吉祥物,拿着大红封挂着笑容充当员工合影的道具。山中无大王,她的心腹大将Vivian就成了公司的实权人物。钟小姐呢,是余董身边杨特助亲自猎来的专业人士,和Vivian这样从私人助理升上来的“大将”相提并论甚至屈居其下,不服气也是必然的。 杨特助通报完会议流程,唐方也拿到了临时加印出来的会议资料。 余总站了起来:“这里我要和各位同仁分享一个喜讯。昨天在香港,我们公司以百分之五十五的股权,获得了IAIF的首轮四百万美金的融资,让我们一起欢迎IAIF的资深合伙人周道宁先生,今后我们共同进退,希望各位一起奋斗。” 诡异的寂静后,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落落不甚整齐的掌声。 这算什么见鬼的喜讯!连唐方这样的商业白痴也明白公司被贱卖了,贱得一塌糊涂。三年前她进来时,钟小姐就意气风发地说过,公司溢价估值已达两千万美金。如果算上品牌的无形资产,更是客观。可现在四百万美金就拿到了百分之五十五的股权?唐方的珠心算立刻得出结论:公司估值仅为七百二十万美金左右。时隔三年,缩水成这样,只有一个可能:余董不愿再为了女儿的兴趣爱好填窟窿了。公司现金流断流,没人接盘,不贱卖就只能清算。 但四百万美金又能干嘛?七八十人的小公司,一个月的工资成本都要一百多万人民币,更别说其他的经营成本了,这点钱能再撑一年已经不易,又哪来的钱去整合资源开发市场?周道宁要么塔着了大便宜,要么捡了个烂西瓜。 唐方轻轻翻着会议资料,想起钱辛玫的内幕消息,投资方点名要她去隔壁做二号人物?谁知道周道宁这种人精打的什么算盘。也许他故意这么说,把她树成靶子,再抛出线上营收影响溢价估值的饵,引Vivian那边出手,好让她知难而退,避免日后相见尴尬,虽然刚才看不出他有任何尴尬,她当然也没尴尬。唐方自问公私分明,暗暗下了决心,他想要赶她走,她还就不走了。但这么一想,唐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自恋,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周道宁起身介绍IAIF的情况。唐方对五十亿人民币六十亿美金的投资基金印象深刻,还记住了他们投资的一些知名企业,其中包括了某家廉价小火锅连锁和以排队闻名天下的奶茶店,可谓如雷贯耳。 四百万美金,只是人家的九牛一毛。唐方留意到会议流程上最后两条,组织结构框架改变;经营方向的改变。 新老板新气象,会议果然精简得很。股权结构的变更几句话就交待完了,大家心知肚明,周道宁代表的投资方才是公司真正的老大,至于创始人余小姐和她代表的余氏集团,拿着股权坐吃等死或者一飞冲天,在经营权上肯定彻底边缘化了。 各部门随即做了精简的工作报告,听着张炜洋洋得意报出一系列数据和不时飘过来的胜利者眼神,唐方只庆幸自己不用发言。 等新的组织结构框架投影出来,周道宁却只担任了公司的董事,并无任何实职。公司整体裁员20%,杂志于年底停刊,与市场部、线上业务合并为新的营运部,由钟小姐和原市场部老大分主内外。唐方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钟小姐之下,果然成了老二 。Vivian和张炜的名字却都没有出现。 Vivian脸色灰败,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对钟小姐道了声恭喜,目光扫过张炜,凉凉的。 周道宁带着笑意说:“希望新的管理团队放手去做。IAIF的投资原则,是投人,不是投项目。好的项目不计其数,好的团队屈指可数。世上没有做不成的项目,只有不会做项目的人。各位刚才看到的都是我们投资成功的项目,但也请各位知道,我们投资失败的项目,是成功案例的数十倍。至于这个失败的数据究竟高达多少,出于面子,恕我无可奉告。” 几位部门老大都笑了起来,会议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唐方低下头默默翻了个白眼。 “另外,大家也看到了这两年IAIF投资在餐饮业上的成功案例,我们带来的将不只是钱,还有成功的理念、全面的经验教训和极其丰富的资源。我相信,通过诸位的努力创新,公司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周道宁颇为无奈地说:“由于我手上有十二个项目在进行中,工作重心在北京,所以只能暂任公司董事一职,但我随时欢迎经营团队伙伴和我直接沟通。我的联络方式稍后会在工作群里发送给大家。大家放心,我的投资原则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资源给资源。希望明年春天IAIF能牵头着手于公司的B轮融资。” 唐方暗暗松了一口气,怀疑自己刚才的揣测是不是太过小人之心了。 这剂强心针打得极有效,会议气氛热烈,人人脸上也都有了真正的喜色,正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议题时,张炜终于举起了手。 周道宁点了点头:“负责公司官微的Will是吗?请讲。” Vivian看向张炜:“Will,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留到下周的工作会议上再说,或者发邮件给我和余总也可以。” 张炜犹豫了一刹,看了看唐方,依然站了起来问周道宁:“周董,感谢您给我这个直接沟通的机会。我的问题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相信在座的不少同仁和我有同样的感受,也有同样的疑问,并且是消极负面的。所以我觉得还是代表大家问清楚比较好,还请周董不吝赐教。” 唐方心中呵呵呵,不就是要知道你和Vivian何去何从嘛,扯大旗倒扯得顺。你能代表大家?谁要你代表了,切。 Vivian没再吭声,会议室里其他人也都喜闻乐见有只出头鸟冲出去。 周道宁往后靠到椅背上,唇角弯了起来:“OK,投资方和经营团队之间的合作,最重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互相信任和坦诚。Will你请讲,我洗耳恭听。” 唐方瞥了周道宁一眼,默默给张炜点了蜡。当年校足球队有人企图逼宫,要拿下周道宁的队长一位,十七岁的他也是这德性这口气。 张炜吸了口气:“周先生,我知道这轮融资已经不可更改的,但据我所知,IAIF的最低投资额是两千万美金才立项。而线上业务第二季度的营收会影响到公司的溢价。我们这个月的营收增长了百分之一百五十,我不太明白为何公司竟然估值这么低。我相信各位同仁都会觉得不公平——” “够了。”沉声打断他的却是余总。 25龙景轩的炒饭 张炜一愣, 正想开口。 周道宁笑了:“余总,我来回答吧。”他语气十分平淡:“你说的对, 的确不公平。”众人都一愣,只有唐方头也没抬。 “刚才我说过,IAIF只投人,我们对经营团队的第一要求是诚信。”周道宁看向财务部老大:“否则我们投入的资金,很可能无影无踪血本无归。” 财务部老大挺了挺身子,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表情。 “根据我们的尽责调查, 这个月线上业务的营收比上个月增长了百分之一百五十二,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两百零七,看起来很美。”周道宁的声音清朗,丝毫听不出情绪的变化:“只可惜, 这个增长是空中楼阁,营收增长的百分之七十, 来源于利用了杂志主编唐方个人在业界的声誉和影响力。” 周道宁打开电脑,投影上出现了那段偷拍的视频, 还有一张比唐方自己所列更完整的同业购买清单。唐方弹眼落睛, 他们的尽责调查难道还包括这个清单吗?拍视频的人,又是否真的出于打抱不平的侠义心肠? “我这里还有一些录音,是从该清单中随机抽取的样本访问,证明了他们的购买行为和产品本身毫无关系,和官微也毫无关系。大家有兴趣听几段吗?”周道宁的声音依然平稳温和。 余董长叹一声, 摆了摆手:“不用浪费时间, 我都听过了。” Vivian面色由白转红, 不自在地揉了揉眉心。 “好的,余董。”周道宁脸上笑意依旧:“各位,事实上我们很意外,在当下社会,一位职业人能靠个人带动一次超额的销售。可见道义和人情仍然是商业社会中温情又有效的推动力。只可惜这样的增长,是单次窄域的,也不具备任何市场复制性,对用户黏着度也毫无帮助。从市场定位到决策到执行以及售后,缺乏道义和人情,依靠的是坑蒙拐骗,为的是数据造假。” 数据造假!这是业内大忌。市场部老大立刻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周董,这个案例原来并不在我们市场部的计划中,是官微独立筹划执行的。我们仅提供了备选合作客户和跟踪配合了相应的商务手续。” 他尴尬地停了下来,看了看唐方:“我们都以为唐方是知道并认可这次合作销售的——” 余总不耐烦地开了口:“好了,又没人要追究你们市场部的责任。” 市场部老大尴尬地坐了回去,不忘对钟小姐和唐方欠了欠身子。撇总归还是要撇清一下,该站队时当站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周道宁笑了笑:“数据造假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提升公司的融资溢价估值。我认为这是一件很不诚信,缺乏契约精神,性质极其恶劣的欺诈行为。”即便是这么严重的控诉,周道宁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一点火气,与会众人都露出了凛然警觉的神色。 “当然Will你对同仁的态度,也十分令人心寒。”周道宁修长的中指在会议桌上敲了敲,语气淡漠:“这次欺骗性销售和数据造假,使整个经营团队的诚信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我们无法判断公司财报是否存在水份或造假,IAIF因此决定放弃这次投资。” 会议室一片轻微的骚动。唐方盯着周道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全身的鸡皮疙瘩唰地起了一层。她好像没被当成靶子,而是被当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了。 周道宁看着张炜,又好像只是看着空气一样:“但我和余董以前在香港有过合作,很了解他的为人,相信这只是个别人的不理智行为。同时,我认为《乐食Top》杂志从开创以来都表现得不错,这个品牌仍然值得投资。因此我和余董达成共识,促成了这次非常规的融资。现在公司估值约四千五百万人民币,约等同于公司成立以来余氏集团的全部现金投资,真实可信。” 空气似乎凝固了。只余周道宁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轻不响,不急不缓:“感谢Will代表各位提出了疑问,相信在座各位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你还有其他问题么?” 此处应有大话西游中至尊宝的台词:“这!下!大!家!满!意!了!吗———” *** 张炜伫立原地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脸上从红到白,到面无人色,只觉得被各位部门老大厌恶嫌弃的目光戳得满身是洞。他茫然看向对面的唐方,意识到不只是在这家公司,在整个业内,都将再无他的立锥之地。Vivian还能回香港继续做余小姐的助理,他能做什么?不远处那个笑容淡漠语气温和的男人,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就轻而易举地毁了他的职场生涯,毁了他的一切。他去年得知融资的消息后,立刻卖了普陀的老房子,买了徐汇区的一个新楼盘的豪宅,每月还贷一万八,妻子年初刚怀上了二胎,他原本事业家庭都很得意的…… 余董长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急功近利,难免走弯路。还是要戒骄戒躁啊。” 周道宁视线扫过众人一圈:“余董说的对。无论是创业者还是经营者,无论是管理人员还是普通员工,做事就是做人,一定要有底线,要有原则。心存侥幸把别人当成傻子糊弄,企图谋取私利的人,我见过很多。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联想的孙宏斌,华为的李一男。IAIF能给钱给人给资源,一样也能给律师信起诉书和判决书。” 他声音依然温和,笑容依然淡淡,眉目之间却隐然结了一层冰似的,令会议室中的人都心生寒意,张炜颓然坐下,打了个寒颤。 余三小姐的眼神落在唐方身上,突然打破了沉寂:“唐方。” 唐方站了起来:“余总。”她心里已经划了无数圈圈诅咒周道宁,恨不得代表全银河系的星星消灭他。她TM怎么就变成害得公司估值缩水的祸水了,还和红颜没一毛钱关系。 “周董刚才的话,已经解决了你和官微之间的纠葛,希望你以后把公司声誉和形象放在第一位,更成熟地解决公司内部的矛盾。”余总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道宁一眼:“既然这么巧周董和唐方是同学,相信以后IAIF会给予公司更多的支持,对吗周董?” 唐方吸了口气,她这还被当成周道宁的同谋了?册那!@#¥%&...... 周道宁的笑声隔山又隔水:“是很巧,可惜我是理科生,唐方当年好像是文科生,我们不太熟。但IAIF全力支持公司是分内事,余总放心。” 会议室里沉寂下来。钟小姐的视线在周道宁和唐方脸上忽地打了个转,确信周道宁和唐方不熟,很不熟。唐方才是真被坑惨了,甚至比张炜还惨。她现在要是辞职,原本她倒霉她委屈她占理的事,导致公司因此更倒霉地被贱卖,她反而变成了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是甩不掉了,少不得还被盖上个“不吉利”的印章。钟小姐深知越是有钱有权的人,越介意这些。唐方要是挺住不辞职,小笼包风波就得揭过去,业内欠人情不提,她在公司还是大家心里的一根刺,日子更难熬。 如果没有周道宁的“善意提示”,她又怎么会建议官微和唐方试着合作呢。钟小姐疑虑之下心念急转,扬声笑了起来:“有周董这句话,余总肯定就放心了。说起来,我二十年在香港还是一个小小的采访记者时,有一次碰巧采访余董,余董说过的一番话,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余董,你介意唔介意我传授给唐方?”最后一句话却换成了略调皮的粤语。 紧绷的空气松弛下来,唐方一动也没动,站得笔挺,视线一直落在会议资料上。同学当然是用来坑的,杀熟才杀得出价钱。她懂,可说她心里不难受不憋屈不愤怒都是假的。她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周道宁你凭什么! 余董摇着头笑了起来:“Kelly,我都唔记得自己话过么也了。” 钟小姐板正了脸,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余董来:“出来做事嘛,最紧要喺要做得开心,唔开心?一分一秒都捱唔住。好多人都话:公司好大家好。错!先要大家好,公司才会得好噶。” 钟小姐恢复了妩媚的笑容:“各位,其实唐方周二就递了辞呈给我,她说这是她的私事,不愿影响公司。可我倒觉得身为公司的管理人员,更应该为每一位同仁着想,开开心心地做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所以呢我没有批示,也希望这次不光彩的销售能给唐方一个交代。也许我的管理方式有点过时了,还请周董和余总多多指教。” 市场部老大猛然醒悟,钟小姐这段位可比自己高出许多了。 余董挥了挥手,露出慈祥的笑容:“好了,唐方坐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要付出代价。公司的声誉是声誉,员工的声誉难道就不是声誉了?每一个人,都要先对自己的声誉负责,才有资格对公司的声誉负责。那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提法,我是不赞成的。唐方没错为什么要辞职,我听说她一直做得很好嘛。Kelly你处理得对。”他想了想,侧身问周道宁:“前天我们在龙景轩吃饭,阿德知道我们两家合作了,好像还提到过唐方是吧?” 周道宁的笑声暖了不少:“是,德叔好像上过《乐食Top》的封面。” 余董点了点唐方,笑得不行:“是你去采访的,对不对?哎呀,阿德对你印象很好,说国内那么多记者去采访他,只有你真的很懂粤菜也很懂他。他请你吃鲍鱼,你却一定要吃他亲手做的炒饭,是不是?傻女,点解?”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附和着笑了起来,谁有机会能被余董这么亲昵地笑话呢。 唐方微微欠了欠身子:“是的余董。做采访笔记时看过CNN的采访,德叔提到过炒饭才是他的Ultimate comfort food,所以那次是从美食安慰人心的角度去采访的。” 余董感叹:“你们看到吧,做事用心,别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好了,公司交给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也就放心了。” 会议顺利地继续下去,很快收了尾。众人恭送余董周董余总离开,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发呆的张炜似乎已被遗忘。 贴上了“周董老同学”金字招牌的唐方,并没有得到周董一字半句的另眼相待。各部门老大皮笑肉不笑地恭喜过唐方后,避之不及地各忙各事去了。钟小姐拍了拍唐方:“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 是,谁弱谁有理。 唐方木然回到办公室,却见方少朴长手长脚摊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看时间,已经六点一刻了。 “你怎么没走?要迟到了。”她是客,晚到不要紧,方少朴是主,迟到就难看了。 方少朴伸展了下四肢:“我幕后打杂,没所谓。你可以走了吗?坐我的车吧。”今早他特地去洗了车,还在副驾上放了一个 “小三”的头像靠枕。 唐方检查过邮箱,收拾东西:“下班高峰开车更慢,我坐地铁换单车。” “那我陪你坐地铁。听说地铁很挤,要有人推才进得去。”方少朴疑惑:“你不用换个衣服化个妆什么的?” 唐方提了提手里的大包:“到了再换。” “我帮你拿。”方公子赶紧伸手去接。 唐方摇头:“这是女式包,男人拎着太恶心了。” 方少朴的手半路转弯,摸了摸鼻子:“恶心——吗?” 唐方突然抬起头静静看着方少朴。 方少朴一怔:“我脸上有东西?” 唐方微微笑:“谢谢你。”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有这么一个人愿意陪着她,一切好像都不是那么糟糕了。是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她没有错。 心怦怦跳的方公子感觉自己变成了小鹿斑比,很想被甜甜的唐方撸上一撸。 26三斤胸脯肉 “还是坐你的车吧。”唐方提起袋子:“你等五分钟, 我去下洗手间。” “啊?没关系没关系,地铁也蛮好的——” 方少朴刚准备好投入地扮演 “车厢护花使者”这一角色, 体会一下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被女人随时改变主意的权利搞得有点回不过神来。 “那你的车怎么办?” 唐方这是在关心他?方少朴笑开了花:“就放在车库,明天随便什么时候来拿。” “太不划算了,明天你得付两百四十块停车费。”唐方已把方少朴从她交际环线圈的“外环以外(认识的人)”划入“中环以内(朋友)”的范围,自动自觉为朋友省钱,何况方少朴穿这么漂亮, 地铁里挤成梅干菜实在可惜。 方少朴点点头眨眨眼,看着她大步流星出了办公室。拿得起笔杆子,动得了嘴皮子,下得厨房, 上得厅堂,还心向着他捂得紧钱袋子, 多好。看来上海男人在维持婚姻稳定上的确有一套,钱就该上交给老婆。女人操心钱的时间多了, 当然盯着男人的时间肯定就少了, 平衡了才会和谐。 比光速还快的是什么?脑速。方公子转而脑补起以后可能上演的车厢暧昧大戏:他轻松地抓住把杆,把唐方环在自己身前,下颌稍微一往前应该就能碰到她高高扎起的马尾,被她的发丝拂过脸颊,应该会酥酥痒痒的, 像他现在一样。 唐方在隔间里换上小黑裙, 悲催地发现一个事实:三月不减肥, 四月徒伤悲。长肉和掉肉遵循同一个原理:要么你像多穿了一身棉毛衫裤,要么你像脱掉了一身棉毛衫裤。指望只胖胸不胖腰腿?只有靠隆了。 弯下四十五度角,头贴着厕所隔间的门,唐方学习伊能静老师,把手臂下、背部、两侧、肚子上所有“跑歪的三斤胸脯肉”都肉归原位。马里亚纳海沟在不深V的领口也十分壮观。低着头唐方吸了一口气,目睹整个海床的海拔陡然升高,她赶紧吐气,提醒自己今夜千万记得避免深呼吸。 外间传来重重的开门和脚步声。 Vivian闷闷的声音问:“卸妆油带了吗?” “没带,要不再上层遮瑕看看?”听声音像Vivian的助理。 水龙头哗哗响,唐方轻轻把换下来的衣服叠整齐,放入大包中。她化妆包里倒永远备着一瓶小小卸妆油的。 “这就是个商业陷阱!”Vivian愤然的声音盖住流水声。 助理咳嗽了两声,提醒她小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她们敢做,我还不敢说了?”Vivian二十年职场修炼,一朝破功,再也顾不得卖相,连珠炮一样数落着:“谁把谁当成傻子,谁在商业欺诈!这是侵占是吸血!” 唐方却不屑做听壁角的人,身正胆气壮,坦然打开隔间走了出来。 外间只剩水流哗哗。 “唐方……”Vivian是要走人了,可她的助理还会继续是唐方的同事,顿时一脸尴尬。 唐方对她点了点头,取出三个U型夹,抬手把马尾扎成麻花辫,盘成个芭蕾舞发髻。 咣啷一声,隔间里又出来了人,笑嘻嘻的圆圆脸,却是钱辛玫。好像她们公司的女人们熬了一下午,专等下班后来厕所开会。 Vivian冷哼了一声,手中棉签沾了点水,擦拭起下眼睑周围的黑色:“说什么自己无势可仗,原来里应外合给公司下套,做什么主编呢,做演员不是更有前途?” 钱辛玫呵呵呵笑了起来:“唐方啊,你说张炜那句话特别好,心里有屎的人哪,看什么都是屎。我也有一句特别合适:偷鸡不成蚀把米。” 唐方指了指水龙头,淡然提醒她:“便后请洗手。” 钱辛玫笑弯了腰,压出一大坨洗手液。 隔着钱辛玫和助理,Vivian的眼皮跳了两下,转身义正言辞地责问唐方:“乐食Top是余小姐带着大家耗尽心血创立的,一向也待你们不薄,你和Kelly串通IAIF这种吸血鬼侵占公司,驱赶创始人,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唐方把唇膏收起,看了她一眼:“没做过,问心无愧。” 眼看着唐方拉开洗手间的门就要走人,Vivian 终于顾不得形象脱口而出:“别以为你和周道宁有一腿就有恃无恐,余总和我绝不会看着公司被你们毁掉的!” 门停在了半开半合的位置。 唐方吸了口气,无意痛打落水狗:“再见,Vivian。” 真是遗憾,精明强干手段圆滑如Vivian这样成熟的职场女性,也会有情绪失控吃相难看的时候,不找Kelly却揪着她不放,甚至用男女关系来抹黑,可见抗挫能力太差,骨子里还是欺软怕硬之人,当引以为戒。 说她和周道宁有一腿?这是小看了周道宁还是小看了她唐方? *** 方少朴眼前一亮,视线固定在唐方锁骨以上以免控制不住往下溜:“好看。”还很有料,相当有料。 “谢谢。”唐方随手取过椅背上的大披肩搭上:“走吧。” 两人到了车库,方少朴一圈走完楞没找到车,挠挠头:“奇怪,我记得就停在电梯口附近的啊。” 唐方眨眨眼,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养秋田犬了:“你——确定是在这层吗?” “确定。”方少朴斩钉截铁地回答,又开始转悠,车没见着,却意外遇见了周道宁,颇有同是天涯寻车人的知音之喜。 “这么巧。周道宁——” 唐方拉也来不及拉秋田方,眼睁睁看着他欢乐地奔向那深不见底的沙坑。 周道宁手上提着好几个购物袋,正拉开车门,闻声抬起头。 “Sam,唐方?”周道宁目光落在唐方身上,眯起了眼似笑非笑:“真巧。” 方少朴无奈摊手:“我找不着车了,你怎么还没走?” 周道宁提了提手上的虫草包装袋,放进了车里:“要去医院探望一个老邻居,到商场买了点礼物。” 唐方沉默地看向旁边,周五的车库里已经有不少空位。周道宁要探望的可能是在肿瘤医院住院的老刘伯伯。昨天姆妈和爸爸刚刚去过,她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买了几罐蛋白-粉。医院是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之一。 “你们这是——去约会?”周道宁探身把袋子放好,姿态随意地半撑着车门笑问,视线若有若无地从唐方冷若冰霜的脸上掠过。 方少朴笑嘻嘻:“我公司今晚有个酒会。”他才不会否认这种美丽的误会,意识到唐方也没有出声,立刻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心跳了。 周道宁眉头挑了挑:“你开的什么车? “GT3。”方少朴笑着摸了摸鼻子,看了看周道宁的车。他完全理解像周道宁这样的奋斗型精英,为什么大多数都选择奥迪。 周道宁也心照不宣地笑了,方少朴的车也很符合他的富二代气质:“在上海开GT3,快得起来吗?” “开不快。底盘还常擦地。”方少朴叹气:“不过我现在人老胆小,有唐方在就更不敢开快了。安全第一。” 似是而非的话,唐方无意撇清,以免显得要对周道宁交待什么似的。 方少朴眉笑眼开:“我再找找吧,你先忙,有空一起喝一杯。” “你走回前面那个电梯口,左转再右转,右手边大概第四辆,有一台白色GT3,上海牌照,尾号88。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周道宁坐进驾驶室,启动车子:“我先走了,再见。” 方少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车屁股。 唐方冷哼了一声:“走吧。”臭屁爱现,一百年不变,了不起啊。呸! 两人顺利地找到车,方少朴摸着方向盘,还没从震惊中自-□□:“周道宁真的这么神奇啊。” 唐方默默看向车窗外。人家班级的男神,是长得好看而已。她们班的周道宁,是真的神,很神。 “你和周道宁是大学同学?他一直这么厉害?” 唐方摇头自嘲:“怎么会,他北大,我上师大,不敢高攀,高中同学而已。” 而且不太熟。这句她早想过的台词,竟然被他先说了,的确有点窝塞。 GT3慢腾腾转上马路,外面已华灯初上,璀璨流光,一派繁荣气象。方少朴笑着扭头看了唐方一眼:“唐方你还介意这个?真可爱。其实国内的大学,再顶尖的放在全球也就这样了。你不用妄自菲薄。师大挺好的,中国太缺老师太缺好老师,对不对,唐老师?你那个小助理说了,杂志行业反正没有比你更好的老师了。” “嗯,因为已经没剩几本杂志还活着了。”唐方笑着问他:“那请问你又是什么大学毕业的,胆敢看不起我天-朝清北复交。” “帝国理工学院。”方少朴并无炫耀的口气:“没有看不起。其实纯粹是为了讨好你,刻意踩上他一脚。其实我也很酸。”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唐方算见识到方少朴的正常水准了。人花花,口花花。看着养眼,听着顺耳。 “不过我学的是矿业工程。我家以前在山西投了几个矿,运气不好,我毕业的时候无用武之地,改去卖菜了。”方少朴颇为无奈。 GT3夹在车流中,缓缓往外滩方向开去。 方家原先在湖南跟着生意伙伴投矿,特别顺利,投了十来个就出了一个有色金属矿,不用自己挖矿,直接转手大赚一笔。继而又转战山西,投了几笔九位数,准备搞煤矿自产自销。刚有了起色,就遇到因发生多起矿难后的全省大整顿,停产不说,私矿统统要变成国字头。方家几个矿,估值硬生生缩水过半。有那骨头硬的煤老板去找媒体诉苦,本来估值就砍半的矿,查出许多安全隐患来。方老板当机立断赶紧出手,不再涉足矿业。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看,我就是典型案例。” 唐方抱着秋田犬头像的靠枕笑着问他:“所以,你现在提着买菜蓝在非洲捡彩钻给你妹妹镶包,算是学以致用了?” 方绍朴哈哈大笑:“对,一边捡一边漏。所以我其实是捡漏了?” 最好此漏姓唐名方。 27厨房三神器 四月里, 上海虽然满城飞絮,但雾霾也少。车子开上延安路高架, 就能看见远处隔江的陆家嘴。 方少朴对唐方充满了求知欲:“你喜欢浦东还是浦西?” 唐方指着已经亮灯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浦西。我从来没上去过那里。我们很多本地人都没去过。还有新天地、田子坊,我这辈子一共去过不到五次。” “这算是local people的通病吗?”方少朴笑问:“离开居住地方圆五公里就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 唐方认同他的观点:“听起来很有道理。以前我妈她们那一代,是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的。她们对浦东的唯一印象应该是白斩鸡。”这话当然早已随着黄埔江水奔流入海不复回了。 方少朴笑得握不住方向盘:“不过现在最贵的楼盘好像都在浦东吧?” “可不是,二十万一个平方米,你们这种富豪还是跟买白菜一样。”爱钱又爱房的唐方不免沮丧地抱怨:“各地房价都是被你们这种有钱人炒起来的,啧啧啧。” 方少朴立刻甩锅自辩:“你误会了。我们广东人喜欢买铺, 不喜欢买楼。你看广州的房价从来没虚高过,我们都是过日子的实在人。你说的是温州人才对。我有个温州的朋友,去看楼盘从来不问楼层和房型。” 唐方好奇:“是因为有钱到了不需要考虑价格的地步?” 方少朴笑:“因为他们都是整栋整栋地买。哈哈哈哈。‘你们这个楼盘我看还可以,还剩下哪几栋?哦, 这四栋下个月准备开盘?那我就要这四栋吧,Sam, 你怎么看?’” 唐方转头看着方少朴的侧脸,他一口温州普通话学得惟妙惟肖, 这大概是最牛的“我有一个朋友”系列?明明是个笑话, 却让人有点笑不出来。贫富差距永远都在,接触不到其实就不会有落差。 方少朴侧头看了唐方一眼,实在太喜欢她有点呆的样子:“你知道吗?房产销售的脸都笑抽筋了,可我气得要死,差点没跟这个朋友翻脸。” 唐方表情更呆了:“为什么?” “他好歹提前说一声自己要买楼吧?我肯定先去跟房产公司谈, 要个销售回扣什么的。”方少朴满脸懊恼:“怎么也能抠下个几百万老婆本, 万一菜篮子眼太大, 捡的钻石蛋漏了,还能用私房钱讨好她对不对?” 唐方呆呆的脸上大眼眨巴了两下,跟着弯成了月牙,大笑起来。方少朴实在是个很会聊天的人。 投桃报李,唐方指着陆家嘴最高的几栋建筑物:“你知道这几栋楼的设计师也是我们美食界的吗?” 这下轮到方少朴漂亮面孔一呆:“我怎么没听说过,早知道该邀请他们来参加酒会的。” 唐方忍着笑一脸认真:“上海中心是打蛋器,环球金融是开瓶器,金茂是注射器。所以当——当当当,我们大上海的陆家嘴厨房三神器,神奇不神奇?” 可惜唐方说笑话总会自己先笑得不行,最后几个神奇的发音已经笑得抽成了一团,正准备跟着解释注射器在厨房里的用途。 这时高架上遇到并道,龟速前行,方少朴转过头看着唐方,脸上的微笑明显不是因为她的笑话产生的。 唐方沮丧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果然是最不会说笑话的那类人。” “你说笑话的时候太可爱了。”方少朴眼睛晶晶亮:“可爱到我会完全忽略笑话本身好笑不好笑。” 唐方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方绍朴踩下油门,顶住旁边一辆想插进来的轿车,无奈地摇头:“现在我觉得我像个笑话了。” 唐方一边苦苦忍笑,一边解释:“对不起,可你的话真的听起来很像台湾或者泰国电视剧的台词——对不起,我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谢谢你夸我,你是在夸我对吗?” 方少朴也不禁笑出声来:“当然是在夸你。” 唐方好奇地采访他:“你以前这样对女孩子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很怪异吗?还是我太怪异了,女性听到这样的话,应该都会很感动或者很害羞才正常吧?” 方少朴叹气:“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心里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对别人,他哪里需要说这种话,只有别人对他说这种话的份。偏偏唐方大概也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方少朴又叹了一口气,感觉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无论如何,他确认自己和唐方之间的相互了解正在不断加深中。 *** 外滩六十年来唯一的新建筑是半岛酒店,比起动辄一两千的“设计酒店”或精品奢华酒店而言,两千多的半岛算是良心价。 唐方下车后指了指对面的外滩源:“好巧,明天我们在那边给好朋友接风。” 方少朴一愣:“御宝轩?”他有一只脚踏进了唐方生活圈子的意外惊喜。 “不会是你家开的吧?报你的名字是不是就能免单?”唐方想起兔样兔森破的方小公举。 你怎么这么可爱!方少朴直笑:“不是,认识他家老板。我妈每次来上海,都要请她的师兄弟师姐妹们去喝茶。她们拜的同一个上师。” 唐方目光不自觉移到方少朴的手腕上,带着方少朴最喜欢的呆萌问号表情,但似乎随时会变成嫌弃脸。方少朴举起双手示意:“没有天珠,没有手串,还没来得及油腻。” 唐方笑得脸抽筋,她承认,就算方少朴不靠家世和颜值,拜倒在他石榴裤下的人也大把,甚至不分男女。 半岛的汇中套间向来抢手,适合各种年会酒会聚会。门口负责接待的两位美女见到老板方少朴,笑容可掬,再见到老板身旁的唐方,笑容很不明显的一滞。 “Sam你怎么这么晚!”负责排行榜评选的依然是去年的那位朱小姐,娇嗔地拍了一下方少朴的胳膊,转向唐方:“唐老师你好啊,好久不见。听说IAIF投资了你们公司,恭喜恭喜!” 套间里不少人都侧目而视,留着陆小凤式的两撇眉毛胡子的关嘉一马当先走了出来:“糖糖,恭喜恭喜,苟富贵莫相忘啊。” 唐方无奈苦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又有几位熟人过来寒暄,一起带着唐方往露台上去:“走走走,盛爷刚刚还在问你来不来呢,明天有家新派淮扬菜的餐厅要试菜,一起一起。吃完去打羽毛球。你那个世界冠军签名球拍带来。” 方少朴无奈地看了唐方的背影一眼,转头问朱莎:“IAIF投资了乐食Top?” 朱莎抿唇笑:“IAIF官网上两小时前就公布了。公司估值四千多万,A轮融资四百万美金。” 方少朴一愣:“乐食只让渡了百分之十都不到的股权?”这完全不是周道宁的风格,他向来是稳准快狠,一出手就是强势控股或者对赌,这也是当初方家不接受IAIF投资的原因。 朱莎笑得眼波流转:“四千多万的估值,是人民币啦。” 露台上站满了人,春江花月夜,对面陆家嘴一片辉煌,江水波光粼粼中另有一个绚烂都市。 唐方诚恳推辞明天的试菜打球活动,爽快地自罚了三杯干白,退到露台边,拢了拢滑落了一半的披肩,听盛爷讲前些时的五百万私宴逸事。人群中不时爆出哄堂大笑。有英俊的服务生走过来,弯腰接过她手中的空酒杯:“请问您需要用一些点心吗?” 方少朴插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小盘:“空腹喝酒易醉,先吃点东西。” 唐方谢过服务生,接过龙虾甜橙沙拉。 方少朴见她两颊有些微红,一双晶莹眸子熠熠生辉,忍不住开口:“要不要考虑离开乐食?” 唐方右脸一块龙虾肉略鼓着,偏过头问:“为什么?” “我很了解周道宁。”方少朴决定防火防盗防周道宁:“被他收购的企业,最终创业团队都会被迫淡出,很少有人能获得期权池里的期权。” 唐方想了想,反问他:“你和周道宁怎么认识的?” “他是沃顿商学院的高材生,来伦敦交流时认识的。”方少朴也不瞒唐方:“他刚进IAIF的时候,想投资我家的奶茶连锁,那时候我家不缺钱,不想财务公开,也不想太招摇。加上他坚持IAIF要控股,就没谈成。后来他就收购了江南春餐厅的一部分股权。” “是他收购的?”唐方很吃惊:“那不是投资失败了?江南春没能上市,都沦落到卖五六十元的午餐套餐的地步,还很难吃。”那样走高消费路线的中餐厅如果卖起午市套餐,只能解释为有一笔做一笔贴补房租和人工了。 方少朴笑着摇头:“周道宁第一轮投了两千万美金,占股百分之十五,但是和江南春创业团队签署了对赌协议。” “对赌协议?” “如果两年内江南春不上市,要出六千万美金回购IAIF持有的股权。”方少朴摇头:“后来江南春在A股申请上市被终止审查。半年内IAIF又牵头发起了新的一轮融资,以三千万美金的价格让渡了百分之五的股权。” 唐方听着天花乱坠的数字,控制没见过大世面的自己不发出“哇”的一声感叹。 “江南春转而去港股申请上市,也没成功。” 这个唐方倒是留意过,餐饮业大浪淘沙,潮起潮落,当事人惊心动魄,对于身为局外人的她和方少朴,不过是轻描淡写的闲聊谈资。 方少朴言语中很服气:“江南春为了履行对赌协议,把百分之八十的股权卖给了SAS,作价四亿美金。IAIF就此退出,宣称投资失败。” 失败个屁啊,唐方用屁股都算得出周道宁已经赚了七千万美金。 方少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摇头:“VC业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算的。这个项目的确是失败了。不过SAS也是周道宁引入的,他还会拿到两笔中间人的费用,至少也有两千万美金。” 唐方无语凝噎。这是个什么社会! “周道宁竟然变得这么黑心肝——”唐方忽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是士别十年。 方少朴大笑起来:“资本市场哪有什么黑白是非?周道宁引入SAS,已经算有侠义之风了。VC界和餐饮行业都很推崇他。”虽然SAS后来跟江南春从两厢情愿变成怨偶还打起了官司,那都和周道宁无关了。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在给周道宁加分,方少朴赶紧转向:“资本是很现实的。可能是天使,更可能是魔鬼。你们公司太过理想化,很难在他手里继续下去。你不如早点为自己打算,择良木而栖。比如我公司?”近水楼台先得月。 唐方转身看向在给盛爷敬酒的朱莎,那边的眼神貌似不经意地飘了过来,落在方少朴的身上。 “谢谢你的讲解。长知识了。”唐方笑盈盈:“我的确已经递了辞呈。” 方少朴大喜,身后却传来盛爷爽朗的笑声:“小唐,来来来,上次我朋友圈里的那家会所,你不是问我谁设计的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设计大师。” 东方明珠的绚丽灯光忽闪闪从蓝变红,唐方听见大师两个字就头晕脑胀,最近不祥的预感好像有点多,也有点准。 28一杯香槟 唐方一转身, 就见盛爷搂着一个人的肩膀走了过来,热情地介绍:“来, 我介绍你认识我们美食界的美女唐方。比她美的没有她会吃,比她会吃的也就我们这批中年油腻男,肯定不如她美。来,唐方认识一下,这位是赵士衡赵大师。” 唐方咽下最后一口沙拉,好整以暇地伸出手:“赵先生侬好, 又见面了。”还好不是陈易生。 方少朴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士衡,五官端正忠厚木讷脸,潜在情敌威胁度:零。 赵士衡尴尬地握了握唐方的手:“唐小姐侬好,哪能噶巧格。”他转头一板一眼地解释:“盛老师, 我真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个画图的。章总的会所——” 盛爷哈哈大笑, 下颌的短胡子直抖:“这么巧,你们原来就认识?不过上海嘛, 圈子就这么大, 兜来转去都是熟人。小唐,你看小赵是不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年轻有为还很谦虚。你们年轻人一起聊,交个朋友。”他调皮地朝唐方眨眨眼,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转头拉走了方少朴:“Sam, 你坐这边来, 我还有个更有意思的人介绍给你认识。你不是喜欢飙车吗?这个可厉害了, 是专业赛车手,国际的,刚从俄罗斯那条死亡路上回来。易生啊,易生——来,过来这边坐。” 唐方叹了口气,慢慢退到沙发一角,窝了下去。她早该想到赵士衡和陈易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今天看来是沙滩大作战,媲美Running Man。 陈易生打着石膏的伤胳膊上堆满了一层层盘子,另一只完好的手拿着一个盘子,两只手指还灵活地捏着一个杯子,看起来像正在考级的服务生。他笑嘻嘻地从人群里穿过来,声音充满喜悦和生命力:“不好意思,让一让,小心碰脏衣服。” 客观地说,人群中的陈易生和周道宁有一点很像,自带发光功能,怎么看第一眼都只会看到他们。不过周道宁像冰山反光,陈易生像太阳,而且是很逗逼的太阳。 “盛爷——!”陈易生压根没留意到角落里的唐方,乐滋滋地蹲下身扎了一个稳稳的马步,自来熟地朝方少朴点点头,使唤上了他:“麻烦帮我接一下这盘龙虾。对,还有这杯水,谢谢谢谢。” 赵士衡握拳压唇低咳了两下。 陈易生头一抬,笑得无比灿烂:“盛爷,可惜你说得晚了一点,早知道我午饭肯定不吃了,东西的确不错,就是服务生少了一点,要一杯水要了半天,而且居然没有奶。”他一脸难以置信:“怎么能没有奶呢,没有羊奶也该有牛奶吧?这不是美食界的高端酒会?我觉着吧,你得给主办方提提意见。” 方少朴听着他话的头两句,似乎有点耳熟,可既然是酒会,为什么要提供牛奶,眼前这位兄台实在骨骼清奇非比寻常:“盛老师——这位是?” 盛爷笑得胸脯和肚子上的肉都翻起了浪:“怎么样?Sam,是不是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人?陈易生,专业赛车手。”他指指方少朴:“易生,这是Sam,今天酒会的东家,刚给你端盘子拿杯子来着。除了没人奶你,你还有什么意见?哈哈哈哈。” 这两个“你”字轻巧巧叠在一起,一旁站着聊天的人都哄笑起来。 盛爷的特点是猝不及防开黄腔,开得还十分有水平,一语双关甚至三关,让人会心一笑却把下流的分寸控制得十分巧妙。说起来美食圈比起商业圈高雅了许多,比起文化圈有钱了不少,一帮中年男人和师奶,既不讨论国家大事金融股市,也不研究哲学艺术诗词歌赋,吃喝玩乐最接地气,加上大多都已婚已育,互有来往,也就过过嘴瘾,不好遍地偷腥。就这样,也自有削尖了脑袋往里拱的年轻女孩,乐意做他们饭桌上的下酒菜,半荤半素半推半就半笑半闹,蹭吃蹭喝外,PO一些合影自抬身价扩大社交圈。但唐方放不下身段,不愿接段子,听着也不舒服,所以很少参加圈中各色聚会,就是参加,也极少人拿她开玩笑。毕竟唐老师有个清高的名声。这时听盛爷开口调侃陈易生,唐方就从服务生手里取了一杯香槟,准备看笑话。 陈易生站起来和方少朴握手:“不好意思,你好你好,我是陈易生。其实用不着人奶,太奢侈了,也不好保存,牛奶就行了,不过蒙牛和伊利不行,光明可以,明治也行。” 他表情十分认真,听着像接了盛爷的段子,又像是无辜入坑,四周哄笑声越发不断。唐方抿了一口香槟,瞟了赵士衡一眼。赵士衡眼观鼻鼻观心,仍旧自带结界。 “你好,听盛老师说你是专业赛车手,你手臂受伤了?”方少朴视线落在石膏上的黑白蝙蝠侠图案上,敢情这是一位被赛车耽误了的画家,赤子童心,童言无忌,难怪如此奇葩。 陈易生挠挠头:“说来话长,等我先吃一点再聊。”他环顾四周:“奇怪,你们都不饿?怎么没人去拿吃的?咦——唐方?——唐方——!”周围的人都闻声侧目,唐方实在没法装作听不见,朝亮处的陈易生很淑女地摇了摇手。 她实在不想在这里想起那句“你屁股湿了”,更难以想象陈易生把她掉进马桶里的笑话说给在场的人听,她不只会辞职,还会脱圈,甚至远走千里成为边城□□也有可能。偏偏陈易生绝对是说得出口的那种混蛋! 陈易生一脸高兴:“唐方,你怎么在这里!”转而露出恍然的神情:“你下面那么好吃,肯定是这个圈子里的高手!” 刚刚停下来的哄笑声又嘭地炸开,盛爷几乎笑趴在方少朴身上:“不得了,艺高人胆大,你居然敢拿我们小唐开玩笑!” 方少朴脸色不太好看,克制着提醒陈易生:“陈先生,话不要乱说,很low。” 陈易生这辈子就没接触过黄腔,对这种中国特色的言外之意完全理解无能,心想一碗面就拉低了唐方在美食界的地位,的确不太好。但一碗面为什么就low了,他实在想不通。 陈易生歉然地朝唐方点了点头,唯一能动的手挠了挠耳后:“我没乱说,哎,你没吃过我吃过。”他诚意赞美:“真的特别好吃,我连汤水都喝完了,一滴不剩。”既而又阳光灿烂地朝唐方挥手:“记得约好你明晚来我家的啊,我还想吃。” 唐方如果有铁砂掌,手里的酒杯早就捏成碎片,全部扎在陈易生身上。 盛爷笑得直喘气:“陈易生,那你下面好不好吃?” 陈易生喝了一口水,塞了一口龙虾肉直摇头:“不行,太硬。赵士衡也不行,太软。都不如唐方的好吃。”他表情无辜坦荡不做伪,如三岁幼童。 噗通一声,盛爷笑得横在了沙发上:“不行了不行了,我TM肚子都抽筋了。”他身后的关嘉笑得脸上四条眉毛变成了四条胡子。 陈易生是真不懂他们笑什么,也不懂对面的方什么扑为啥一副要打人的表情。他搁下杯子,抻长脖子看到黑着脸瞪着自己的唐方,突然霍地站了起来,端起一盘刺身,三步并两步跑到唐方面前一脸讨好:“你尝尝这个。” 唐方恶狠狠地瞪着他,侬只十三点从宛平路600号跑出来是要哪能! 陈易生挡住身后一堆人的目光,极快地替她把滑落的披肩拉了拉,轻声弯腰凑在唐方耳边提醒她:“小心点,你露沟了,那个盛爷看人有点色眯眯的,刚才还搂着赵士衡呢。” 晴天一个霹雳把唐方炸了个里外俱焦,盯着原来女神经三个字演变成的蝙蝠侠眼罩上,半天回不过神来。陈易生你个脑残直男癌二货神经病! 方少朴刚走过来,一把接住了踉踉跄跄跌入他怀里的陈易生。陈易生满脸香槟,不解地捧着自己的石膏,看看唐方又看看方少朴,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唐方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空酒杯还在颤抖,一脸克制不住的愤慨:“拿我开黄色笑话好玩?还要动手动脚?” 哼,让陈易生你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坑子吃点苦头。 方少朴脑子嗡的一声,一拳头飞了上去。 陈易生摇了摇,倒在了茶几上。赵士衡站了起来,正好替陈易生挡了另一记凶猛的右勾拳,晃了两晃,捂着破碎的眼镜片:“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有人惊叫起来:“打架了打架了!打起来了——” 唐方和陈易生在一片混乱中双目对视。 唐方:咿,……搞大了?好像闯祸了。 陈易生却想起香港女歌手梅艳芳那首《坏女孩》的一句歌词:why why tell me why……唐方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29血腥玛丽 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服务员把损坏的茶几、碎了的杯碟撤了出去。音乐依旧轻柔, 灯光明暗有致。朱莎在套间的一角和半岛的工作人员交谈。其他人聊天的继续聊天, 时不时看看露台上沙发区的那群惹是生非的主儿,免不了小声说大声笑。也有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到处游走打听, 失落于少了一次见证血腥玛丽事故现场的机会。 在盛爷关嘉等人的盘桓下,一圈人看似和谐各怀心思地团团坐着。 陈易生一只鼻孔塞着卫生棉球, 火冒三丈地瞪着方绍朴。(画外音:这绝对是个男神经, 才配了唐方这个女神经。) 赵士衡一手拿着碎了的眼镜, 一手捧着蓝格子手帕包着的冰袋敷在右眼上。(画外音: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好像是我伤得最严重?) 方少朴脸颊上青了一块,嘴角破了, 和陈易生火花四溅地对视。(画外音:你个流氓还敢还手?见一次打一次!) 红颜祸水坏女孩唐方难得低声下气:“我陪你们去医院检查。我负责赔偿酒店损失, 赔眼镜。是我先泼你酒骂你的,跟Sam没关系。人民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就不用报警了吧?” 方少朴眯着眼冷笑,把手上的冰袋嘭地扔在新的茶几上:“人是我打的, 不关唐方事。要报警要验伤随便你,民事、刑事你想走那条就走哪条。你拿唐方开黄色笑话就是找打。”当方家这么多年的江湖是白混的吗?这种彰显男友力的机会,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陈易生跟个□□一样窜了起来, 一弯腰, 鼻子里的棉球快碰到唐方的鼻尖:“唐方!你男朋友讲不讲道理?我好心提醒你,什么时候拿你开黄色笑话了?” “好了好了。”盛爷出来打圆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家都是朋友, 何必搞得这么难看?给我个面子行不行?Sam, 易生和士衡是我带来的, 不管怎么说,我先代他们向你东道主陪个不是,把好好的酒会搞砸了,肯定不对。” 方少朴叹气:“不敢。盛爷你和他肯定不熟吧?” “我今天在老章那里是头一回见到易生。”盛爷笑声爽朗:“但一见如故,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刚才这事说到底怪我,我看着他好玩,故意逗他,唐方你也别气了啊。我跟你们打包票,陈易生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你们别说盛爷倚老卖老,我这眼睛,看过的肉多,看过的人更多。知道我为什么头一回见面就喜欢陈易生?他干净,真是特别干净的一个孩子。眼神骗不了人,真的。他肯定到现在也不懂怎么得罪唐方了。” 唐方不愿意方少朴为难,但要她相信陈易生美玉无瑕,万万不能,狼苑奇葩差不多。 “我听盛爷的,不气。医药费什么的都我来,行吗? Sam不是我男朋友,是我朋友,好朋友,他路见不平先动了手,打了你们,我替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吗?陈大师?赵大师?”终究意难平,唐方轻蔑地瞪了陈易生一眼收尾。 盛爷拍拍陈易生:“你看,这不就好了。报警验伤什么的,闹大了没意思。本来是件大家开心的事。不如一起吃点多喝点交个朋友,是不是?” 朱莎过来,凑近方少朴说了几句,方少朴起身打了个招呼,和朱莎一起去见酒店的人。 陈易生指着旁边捂着眼的赵士衡,对着唐方吼起来:“唐方你有点诚意好吗!有你这样道歉的吗?赵士衡眼睛要是坏了呢?他是设计师,他要养他妈的。眼睛不行怎么画图?你负责?你照顾他一辈子?” 盛爷忍着笑拉他:“易生啊,坐下说,你看你这单纯的啊,说赵士衡养他母亲养他娘亲都行,别‘养他妈的’。这是骂人的话。” 陈易生一愣,头皮撬:“我知道,但我没骂人!” 赵士衡探身上前拉他:“算了易生,我心里有数的,眼睛没事。盛爷是提醒你要注意一些言语不当的地方——” 陈易生火冒三丈,甩开赵士衡:“你怎么这么孬?!你他妈怎么这么孬?我现在是骂你了怎么样?你从美国孬到中国,你搞错没有?我在帮你出头——” 赵士衡叹了口气:“我真没什么事。你骂我,我又不会生气,你自己还累,是不是白骂?别人不是我,不了解你,把你无心的话会当成有意。而且之前你说的‘下面’那些话——不怪唐小姐和方先生要发火。” “我说什么了,我夸她下面的手艺好怎么了?下——面?”陈易生在几个人膝盖间快步焦躁地折返了两回,面红耳赤:“唐方,那你说,我好心好意提醒你胸露得太多,会给色眯眯的人盯着,还替你拉好披肩,怎么就是对你动手动脚了?” 唐方一下子炸了,霍地扔下披肩,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和他几乎脸贴脸:“陈易生!你是不是白痴神经病十三点啊?你不会说煮面?什么下面上面的,龌龊!下流!还有我的胸是我的,我是露给你看的吗?关你这个直男癌什么事!” 唐方昂首挺胸深呼吸。老娘的肉体,老娘说了算! 陈易生楞在当场,身不由己目光向下。唐方汹涌澎湃的伟大胸海,一条马里亚纳海沟深不见底,灯光下一片雪□□腻随着主人的生气剧烈起伏着。 赵士衡惊叫起来:“易生!你鼻血又流下来了!快,换一个棉球。” “流氓!”唐方握紧了拳,犹豫要不要再给陈易生一记猛击。 陈易生头一低,石膏上的黑白蝙蝠侠图案上多了一抹红色,他赶紧抬头辩解:“什么流氓?!我鼻子的毛细血管破裂,刚才就没止住!”他陈易生久经沙场,怎么会因为一条沟流鼻血?一定是上火,气得! 盛爷又笑倒在沙发里,还是年轻人好,血气旺啊。 *** “撒宁打格110格?”响亮的问话声盖过了音乐声。露台上的人都听得很清楚,目光投向陈易生,盛爷圆滚滚的肚子一塌。 陈易生脖子一拧:“我还没来得及报警呢!不过警察来得正好!我要报案。” 几位巡警和辅警问了方少朴和朱莎几句话,来露台上了解情况,当中对讲机哔哔响。领头的警员仔细打量了陈易生几眼,走开了。有辅警熟门熟路地检查现场有没有不该有的违禁品。 “没毒-品,也没持械斗殴。刚好是三个人打相当。”一个警员挠挠头:“不算聚众斗殴吧。都是轻微伤,那个姓赵的好像是轻伤,没提验伤,他们私下解决了。” 朱莎和酒店工作人员陪着笑脸,再三解释只是朋友间的口角误会,欢迎批评教育。 陈易生气囔囔地瞪着唐方,狠话放出去了,但警察真来问话他也没提报案和验伤的事。他就是受不了被人冤枉。 唐方本来要翻个白眼回敬他,想到万一这个十三点真的报案验伤,就给方少朴个人和公司都惹了大麻烦,强忍着侧身对赵士衡说了一句:“对不起。” 赵士衡赶紧点头:“没事没事,不是易生报警的,你别误会。” 唐方的白眼真要按捺不住了,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 这边警察七七八八要收队走人了,外面又来了十几个警员。 酒店工作人员赶紧迎了上去:“赵所,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场误会,都解释清楚了。” 外滩派出所的赵副所长和他握了握手:“是我们不好意思。刚刚打架的几位,麻烦要去我们所里一趟。” 现场顿时没了声音,只剩轻柔的音乐背景,十分诡异。 方少朴皱起眉头,上前自报家门,把市局一位副局的名字也抬了出来。赵副所长指了指后面几位便衣:“方先生原来认识程局啊,放心放心,麻烦你配合过个流程。不过我们也是按章办事,没办法。” 有便衣出现,通常是刑事案件了。方少朴疑惑地看看陈易生和赵士衡,难道某人是在逃通缉犯? “这两位先生,麻烦和方先生一起跟我们回所里做个笔录。毕竟有人报案了。”赵所身边的警员上来请陈易生和赵士衡。 众人面面相觑,瞄着后面那几个便衣,没人吭声。 唐方急了:“我们没有人报案啊。刚刚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就是朋友间有点误会而已。” 赵队慢腾腾踱过来,上下打量了陈易生一番,又瞥了唐方一眼:“走个流程,治安管理懂吗?” 陈易生大大咧咧地跟盛爷他们表示没事,气吞山河昂首挺胸地跟着警察往外走。两个警察左右夹住了他。他赶紧声明:“不用扶我,我没事,我这个手是以前受的伤——” 后面一个警察一巴掌轮在他后脑壳上:“老实点。” 被打蒙的陈易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虽然没有报案,但好像他才是受害者吧? 唐方一看不对,赶紧拎起东西跟上了:“Sam,我一起去看看。”她有坑陈易生之意,无害他之心,万一是方少朴公司的人要收拾陈易生,她不能坐视不管。 一大群人陆续出了套间。 朱莎的手机响了。 “这里是110,做个调查,请问您刚才报案后,警员出警及时吗?几分钟到达现场的?” 外头传来陈易生愤然吼叫:“我要投诉!你的警号是多少?——哎!” 30螺蛳粉 林子君踩着九厘米的高跟鞋, 铿锵有力地笃笃笃走进天津路弄堂。一进派出所, 扑面而来一股螺蛳粉的臭味,林子君皱眉捂住了鼻子,瞄了一眼旁边垃圾桶里明晃晃的残余外卖物, 深呼吸了几口, 上前问值班民警打听赵副所长在哪里。 小民警脸上的青春痘涨得通红,指了指里面不肯开口, 怕熏着美女,见林子君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赶紧掏出口香糖, 抠出三粒塞入嘴里。谁知道值夜班还能遇到大美女,以后再也不叫螺蛳粉的外卖了。 唐方和方少朴赵士衡坐在一个烟味浓重的会议室里。面前放着一次性纸杯, 黄绿色的茶叶在热气腾腾中挤得满当当的, 周边一圈浑浊的茶沫沫慢慢地破灭, 给膨胀的茶叶腾出空间。 赵所客客气气地拿进来几根香蕉,香蕉上也挤满了麻点,有种颓废待谢的疲惫感:“小赵啊,你父亲现在身体怎么样?” “谢谢, 还可以。”赵士衡不自在地端起杯子,又被烫得放了回去。 “我看新闻, 是去杭州疗养了对吧?唉,不管怎么说, 我们上海人都记着老领导的好。呐, 吾就摆勒心里厢哦。吾爷娘南市区的老房子, 年年被淹,切饭台子浮勒水面浪上。年年反映,有撒用场?只有你爸挽着裤脚管,淌着水,一家家走访。半年还是一年?下水道系统全部搞好,房子漏水也修好了。只有阿拉上海宁当父母官,才会得为阿拉上海宁着想,对伐?工资侬看看,老早年年涨哦。后来你爸被弄下去了,格十年哦,工资只涨了一眼眼!交关宁去静坐了多少趟了,塞没用哦。”赵所看他们不动手,亲自剥开一根,递给赵士衡:“勿好意思,阿拉没撒拿得出手的好水果,将就一下。” 唐方知道赵士衡是康平路的官二代,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刚从提篮桥监狱出来的那位的公子,曾经显赫成那样,也算上海滩第一公子,如今却沦落成这样,被陈易生呼来喝去……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士衡明显不想提起此事,勉为其难地接过香蕉,在吃和不吃之间徘徊:“我爸是在杭州。不好意思赵所,易生他——我朋友他怎么了?” 赵所也不隐瞒:“没事体没事体,在问话呢。主要上个号头静安区M酒吧出了大事体,侬晓得伐?” 赵士衡茫然摇头。 方少朴只听懂M酒吧三个字,倒接了一句:“听说是安徽|帮持|械|斗殴?” 赵所叹口气摇摇头:“一帮混蛋吃饱了没事干,找麻烦,几百号人动刀子,害我们警员受伤了三十几个,还逃掉好几个。” 方少朴皱起眉头,外面消息一条也漏不出,但一口气整顿了近百家酒吧,在业内总归是瞒不住的。 唐方吓了一跳:“这——是怀疑陈易生吗?不可能的,他是设计师,也是赛车手。绝对不是社会人。”陈易生虽然不是好人,但怎么也不是混社会的人。 赵所拿出烟,颠了颠,递给赵士衡。赵士衡摇手道谢又解释了两句。方少朴接了一根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不会挨打吧?” 赵所挺了挺身子,掏出打火机:“方先生说笑话呢,我们人民警察怎么会做刑讯逼供的事。放心放心。” 方少朴转头举了举烟问唐方:“方便吗?” 唐方不在意地点点头,更担忧了,反正打了也看不出来。 “唐方——唐方?”林子君的声音在外头走廊里回响。 唐方赶紧出去接她。 屋子里三个男人一见林子君,都愣了愣,站了起来。 林子君对这种惊艳的目光习以为常,客客气气掏出名片:“赵所你好,我是国际著名设计师陈易生的律师林子君,请问方便让我见一下他吗?”趾高气昂地跑进警局要求见委托人的,只在港剧里存在。 大美女巧笑嫣然柔声相请,赵所问起陈易生的来历。林子君笑嘻嘻看向赵士衡,赵士衡赶紧一一回答,犹豫了一下告诉赵所:“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易生是正宗的上海人,和安徽不搭架的。” 看到唐方怀疑的眼神,赵士衡挠挠头:“他家是北新泾的,就是从小跟着他爸妈去了西北,后来又去了国外,不大会说上海话。” 北新泾的,那也怪不得一口洋泾浜上海闲话了。谁让都有个泾呢。 赵所爽快点头:“看来是场误会,我这就过去解释一下。” 赵士衡追着画蛇添足:“赵所,请一定一定不要通知他的家人。” 唐方和林子君互相看看,感觉回到了小学时代,犯了事最怕老师请家长。呵呵。 *** 林子君见赵所出了门,问清缘由,眉头就皱了起来,眯起眼看向方少朴:“你,富二代是吧?你是为了看起来高才带着脑袋的吗?” 方少朴长睫毛闪了闪……唐方的闺密,不应该表扬他才对吗? 唐方忍着笑咳嗽了两声:“君君——”这句玄彬的台词是林子君拿来损人的口头禅。 林子君又瞄向赵士衡:“还有侬,官二代是伐?勿晓得外滩踩踏事故后警察有多紧张各种聚会出事体?” 她目光严厉口齿更凌厉:“又是酒,又是两百来号人,多少巡警辅警武警老早就在旁边看着了,还要没事找事?没打群架是我们糖糖英明拉住了你们。公共安全责任事件知道有多严重?混乱中发生踩踏了怎么办?用酒瓶轮了就算持械斗殴懂吗?你们几岁了?知道上次出事后,多少官员下马?从区委书记到市局局长,十一个!你们想干嘛?” 方少朴和赵士衡垂眸乖乖挨训,心里都在想,原来唐方竟然有个听起来这么黏糊糊的昵称。 林子君朝赵士衡扬扬下巴:“你爸刚出来是吧?你惹这种事是政治报复还是要报复社会?” 赵士衡吓得手里光溜溜的香蕉断了一半掉在桌上:“吾没!吾是被打格宁。吾没动手。”一句还比一句轻,眼皮直跳。 林子君又对着方少朴阴测测冷笑:“还有你,还报程局的名号,怕不够张扬,惹的麻烦不够大?人家是无脸人,你是无脑人?” 看着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开始认真反省了,林子君才又打量了方少朴好几眼:“你,在追糖糖?” 方少朴有种否极泰来之感,松了口气,坚定地点头微笑:“我是认真的。” 林子君嘴角一撇:“认真有用?我还认真地想睡金城武呢。别以为你卖相好就有机会。脸大无脑,没用。” 看到这位堪比白雪公主后妈的美艳女律师一记眼刀扫过来,赵士衡立刻澄清:“吾没——” “侬没撒?”林子君冷笑:“最好没撒,想也不要想,想也有罪。”至于后面那句经典的“山鸡哪能配凤凰”被唐方掐了一把,咽回了喉咙里。 赵士衡默默低下头。陈易生说的对,这世道哪来的女神,统统都是女神经。 林子君骂完训完,站起身:“加班到现在,还没吃饭,饿死了。我去让值班的小民警帮我叫个螺蛳粉,糖糖陪我去。” 唐方赶紧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站了起来。林子君这是要私下训她了。当面训子,背后教闺密,是林子君一贯作风。她今夜的确不够冷静,当然全怪陈易生! *** “姓名?” “陈易生。” “怎么写?” “耳东陈,容易的易,生命的生。”陈易生靠在椅背上,托着石膏板着脸:“我要投诉,你们刚才警号为XXXXX的警员对我施加暴力!” “身份证号码?” “31011XXXXXXX,我刚才投诉了,你要记录下来。” “籍贯?” “上海。我投——” “上个月28号晚上你在哪里?手是怎么受伤的?” 陈易生眯起眼:“什么意思?” 一个便衣指了指石膏上的蝙蝠侠图案,口气十分不经意地问他:“你喜欢蝙蝠侠?” “喜欢。” “为什么?” 陈易生瞪大眼:“喜欢蝙蝠侠还需要理由,为什么?” “回答问题!” “为什么需要理由?需要理由吗?”陈易生不干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被打了一拳头,我是犯人吗?有你们这样做笔录的吗?你们哪个部门的?” 两便衣对视了一眼,口气软了一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复仇者联盟里的一员?” 陈易生上半身占了半张桌子,满脸不耻:“你们搞错没有?复联是漫威的,蝙蝠侠是DC的!”这帮伪漫画迷! 一个便衣猛地拍了下桌子:“谁问你漫画了,问你是不是自称复仇者联盟的安徽帮成员,你的手是不是在M酒吧械斗受伤的?” 陈易生僵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眨了好几下眼:“我?你说我是什么狗屁安徽帮的?”他看起来像混黑的吗?有他这么帅的安徽帮成员吗?还有这什么鬼黑社会居然搞个复仇者联盟做名字?但对面两个人很严肃,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陈易生左看看右看看:“你们是刑侦队的新人?业务水平有点差啊。”话音未落,被猛地一把推回了椅子上。 赵队敲了敲门,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不好意思,误会误会。小王小朱,这位虽然手断了,也有蝙蝠侠图案,其实是一位国际著名的设计师,他律师在外面等着。”他靠近两个便衣低声又说了说赵士衡的来历。 两个便衣面面相觑,看来线报有误。 赵队拍拍陈易生的肩膀:“来来来,阿拉上海宁是伐?到外头来切杯茶,压压惊,好回去继续切老酒白相了啊。” 陈易生脖子一拧:“让伊拉向吾道歉。还有那个,打我好几下后脑勺的警员,我投诉他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小隔间里静了静。 赵所笑哈哈:“陈先生,侬格朋友们塞勒外头等侬,出去再港。” 陈易生指了指自己石膏上的蝙蝠侠:“我、不、走。”黑是黑,白是白,他受不了被冤枉,还受这么多委屈,后脑勺被拍,刚才被当成犯人审讯还被推了一巴掌。他陈易生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亏受过这种气。 两个便衣年轻气盛,看他这幅横样不爽得很,冷笑着站了起来:“怎么,你有朋友说几句话,来个律师就能证明你无辜了?你律师叫什么名字?那个律师事务所的?” 陈易生眨眨眼:“我有权不回答你。”好像电视上有这句台词,哼,不睬你怎么样! “很难说你们会不会串供,不走是吧?那就都请进来逐个问一问。”刑侦队的便衣也不是吃素的,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易生炸毛了,嘭地站起来,瞪着他们深呼吸了好几下,吓了三个人一跳。 “不用问他们!你们打电话给国|安局,钟晓峰知道吗?他现在刚升副局长了,叫他过来给我作证。”陈易生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你们不道歉,我今天还就不走了!” 赵所脑子转了转,想起赵士衡叮嘱不能通知陈易生的家人,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个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瞎胡搞的官二代。 31蛋炒饭 赵所看着陈易生石膏上底气十足的蝙蝠侠, 再看看底气更足的陈易生, 笑嘻嘻地问:“钟局是侬亲眷伐?” 陈易生冷哼了一声:“不是。” “你看, 既然你和钟局很熟, 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小王和小朱是市局刑侦大队的,都是一家人,误会解开就行,不打不相识对不对?”赵所也有点无语。人家赵公子, 为了你连亲爹的名字都报了出来。那个方先生,没嫌疑还一早就抬出了市局领导的名号。你这重案嫌疑犯,却在这里科普漫威和DC的区别,还纠结于什么投诉道歉的,一点寻常路都不走, 难道不应该一进这小黑屋就嚷嚷“我爸是XX”嘛, 怪谁呢?难道怪我派出所? 陈易生看着赵所皱了皱眉头:“不打不相识, 是说互相之间打架后变成了朋友,或许可以用在我和方什么扑身上。但我和这两个人,他们推了我, 我什么也没做, 就重重地推了我。” 赵所和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后, 齐齐朝着天花板翻了白眼:“你不走, 我们走。” 陈易生看着房门开了又关,中间一块小小正方的毛玻璃, 折射出走廊里淡淡的光像。他屁股一抬, 身下的靠背椅发出吱的擦地声, 离开小桌子半米远。陈易生长腿一伸,架在了桌上,交叠起来,示威一样地看了看门上角的摄像头,吊顶上排灯的光白得冷冰冰的。 不走,说不走就不走!道歉,说道歉就得道歉!就是太饿了,刚才拿了六七盘东西都没来得及吃,都怪唐方! 打完电话的赵所面色有点怪异。 “怎么了?”小王把半根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有点紧张:“来头很大?”最多回去被头儿批一顿,有什么关系。 赵所甩了甩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是钟局亲手抓过的‘犯人’……” “说是特殊案件,钟局那时候还不是局,亲自带人跟踪了他一年。”赵所倒吸了口凉气。 小王撸起袖子:“只赤佬白相阿拉!”还以为是什么官二代呢,呸! 赵所又摇头叹了口气:“钟局让我们跟他道个歉,说他有点轴,马上联系他爸一起过来。”他朝赵士衡所在的方向抬抬下巴:“你们年轻人不要冲动。侬想想看哦,赵老爷子在提篮桥十年,天天穿西装,一天两百块伙食费,还可以看电视,现在出来了去杭州疗养,一个号头(月)还好领七千块洋钿。钟局没提他爸是哪位领导,上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不是我们想得明白的。” 小朱的半根香蕉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说好的见怪不怪怪自败的呢? *** 小民警一听见高跟鞋笃笃笃的声音,赶紧把口香糖按在包装纸上,丢到台板下,给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小姐,有撒需要帮忙?”为人民服务就要主动。 “你那个螺蛳粉——?”林子君笑眯眯,伸手把波浪长卷轻轻拨至耳后。 “不好意思,下次我再也不吃了。”小民警面孔通通红:“没照顾到人民群众的嗅觉,是我的失职。” 唐方忍着笑别过脸。 林子君探身指了指他的手机:“不是,我闻着臭得很正宗,麻烦帮我叫两份外卖行吗?” 小民警呆了一呆,手忙脚乱拿起手机:“好好好。就是真的很臭的哦。”美女真接地气! “重辣,谢谢。”林子君调皮地吸了吸鼻子:“我就喜欢臭。多少钱?我微信转你。” “不用不用!我请你吃,我请——”小民警意识到自己一时豪爽错过了加林子君微信的机会,懊恼得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吃回去。 林子君笑着展示自己屏幕上的二维码:“那怎么好意思,加一下吧。里面那几个便衣忙得来,只来得及打了个招呼,赵所也没介绍清楚,哎,你们那香蕉都烂了,他也好意思拿出来招待人,真是的。对了,那几个便衣是哪个部门的?对我们人民群众一点也不热情。”林子君撇了撇嘴,翻了个可爱的白眼。 小民警手上扫着二维码,嘴上更热情了:“他们是市局刑侦总队的,美女你是哪个兄弟单位的?” “你猜猜?”林子君笑着眨眨眼。 “检察院?法院?”小民警也笑了:“不过我看你像区文明办的。这几天没日没夜加班抽查?辛苦辛苦,我们弄堂里分类的垃圾箱可都按规定摆好了,随便检查。” 林子君笑弯了腰:“像吗?我是不是看起来最文明?你们这些垃圾箱我还不知道?装装样子的,打开来里面都是空的。等检查过了,又开始乱扔了吧?” 小民警挠挠头:“有数有数,互相配合嘛。” 林子君比了比手臂,换成上海话:“刚刚捉进去格一只手,出撒大事体了?” 小民警摇头:“勿晓得,不过肯定是大事体。刚刚所长好像打电话去国安局了。” 唐方吓了一跳。林子君笑眯眯转好了米粉钱,谢过小民警,招呼唐方一起出了门。 *** 弄堂里停着好多辆警车和警用摩托车,不远处有辅警身慢吞吞走进来,身上警用马甲的反光条在夜里忽明忽暗。两人找了个暗处抽烟。 “西西打过电话给你没有?”林子君却没有训唐,也没问陈易生的事。 唐方莫名其妙:“没啊。” 林子君红唇轻轻吐出三个烟圈,一个一个,圆圆的。唐方目送着烟圈排着队几乎是等距离地晃悠悠飘向路灯,半天都不散开。 “我下个月要升合伙人了。”林子君舒出一口气,红唇间一蓬轻雾在夜色中漫开。 唐方眼睛一亮:“恭喜恭喜!明天早茶你请客!” 林子君白了她一眼:“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今天下午刚接到通知,我转去跟IAIF和你公司的合作案。Sorry啊。” 唐方一愣,立刻笑着拍了她一巴掌:“十三点,骚什么瑞!骚就可以了。多好,我们以后约工作午餐名正言顺了:业务相关。” “周道宁应该是故意的吧?”林子君指间烟灰长长弯下来,猩红一点后的浅灰色似坠不坠,她轻轻弹了弹,烟灰无声地落了下去,一点猩红又亮了起来:“不舒服,心里不爽,很不爽。对不起你。好像我被你男人逼着跟他上了床似的。” 唐方笑得不行:“干嘛,不然呢?你义薄云天因此愤而离职?你有毛病啊,打算去松江做小林厂长?”林家开着一个汽车配件厂,是通用的供应商,五六年前林爸爸就表示做得太累,要独生女林子君回去接手。 “我没这么伟大。”林子君哼了一声:“厂里今年招也招不到工人,那点利润,还不够公关费的。我让我爸赶紧把厂卖了,带我妈乘邮轮环游世界去,省得一天到晚烦我。” 看唐方还在笑,林子君轻轻踹了她一脚:“喂,别扯开话题。周道宁明显想吃回头草,你怎么想?” “哎?”唐方顿了顿,有点不太自然:“你想多了。他们那个级别的投资基金,不都找你们这几大律所合作?” 林子君“切”了一声:“要知道IAIF以前的合作伙伴是DC。我们北京所的和他们接触四年了,请过的饭都上百万,从来没撬到过一个CASE。” 唐方眨眨眼,摊摊手耸耸肩。 林子君压低了声音:“前几天清明节里,我们北京所的一个老渣男,和实习生一大清早在会议室里搞,被一个清洁工阿姨撞见了。北京所已经是个笑话了。IAIF节后主动联系我们上海所。你以为天上真会掉馅饼?” 唐方叹气,心里烦躁起来,把烟在墙上按熄了,包在了湿纸巾里。 “你们这个案子四百万美金。”林子君也有点躁:“周道宁把手上另外几个项目也承诺给我们所了。我老板说了,明年我们很有可能会替代DC,成为IAIF的战略合作伙伴。” 林子君把烟熄了,又点了一根:“我不是就这么被他收买了啊。说实话,周道宁要是真为了你这么干,也不奇怪,我可以理解。他少年得志功成名就,什么都见过都玩过了,女人肯定也不少,历经沧海难为水,回头想想觉得还是你最好,知根知底,又是初恋,直男基本都有初恋情结对吧?周道宁的才貌,怎么都比里面那两个二代强千百倍吧?但有一条啊,你们以前分手,要是因为他劈腿抛弃你的,你只当我放屁。一次不忠百年不用。我想方设法多黑点他的钱,咱们一起花。” 唐方抬头,看向路灯,还不到夏天,没有乱哄哄围成一团的小飞虫。 “他没劈腿。”轻飘飘的一句,毫无犹疑。 林子君看着好友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酸酸的。唐方喜欢周道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有她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她的暗恋。好不容易两人在一起了,高中毕业后却突然分道扬镳,她不提,谁也不忍心问。但毋庸置疑,她们肯定都站在唐方这一边。 以唐方的死心眼,如果能就这么放下周道宁,放下那五年,也不至于一直空窗了。有时候,人的确需要被推一把。 “我看他现在貌似是要补偿你。钱肯定不能就代表爱,但可以衡量轻重体现出诚意——” 唐方吸了口气抬起眼:“君君,要补偿也是我补偿他。” 林子君呆在当场:“撒?”这枚□□有点重磅……,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 一辆摩托车放慢了速度,靠近了她们。唐方拉着林子君让开一旁。小民警正好跑了出来:“林小姐!阿拉所长寻侬——螺蛳粉马上就到了,侬快进来。” 摩托车司机停进那个空档里。一个穿黑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的男人取下头盔,说了声谢谢,提了个马甲袋匆匆往派出所门口走。 林子君眼尖地看见里面是两个一次性饭盒,喊了一声:“外卖员——大叔!你手里的螺蛳粉是我的!”包装得真好,一点臭味都没有。 男人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林子君,外卖员?还大叔? 林子君笑嘻嘻指了指他手上:“给我吧。外滩派出所叫的外卖对吧?我们的。” 钟晓峰笑了笑,一口白牙:“这是炒饭,不是螺蛳粉。”他指了指自己的摩托车:“你见过开越野摩托车送外卖的——大叔?” 林子君一愣,笑了起来:“不是就不是,现什么现?北京叫个鸭子,人家开法拉利送的外卖,金华叫个冷淘,人还开宾利送呢。你开个摩托车,不送外卖多可惜。” 钟晓峰哑然失笑。叫鸭子?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厉害了?男-妓都开法拉利□□了...... 弄堂口又慢腾腾挤进来一辆车,停在路当中。一对老夫妻下了车。 “钟局——!”老先生朝钟雄峰招招手。 唐方眨了好几下眼,确认这位身形瘦削个子矮小的老先生手里拖着的是一根棒球棍,很明显是铝棒。他身旁的老太太身材高大,很福相,走路带风满脸焦灼。他们身后的轿车慢慢地倒了出去。 派出所门口挤了一堆人,小民警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 “陈老您好!”钟晓峰赶紧迎上去,想接过棒球棍:“这个重,我来拿。” 陈意山一侧身:“别,我今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就是还麻烦你跑一趟,太难为情了。” 钟晓峰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陈老骂他可以,别动手。常工您劝劝陈老。我还给易生带了他最喜欢的炒饭。” 陈易生的慈母常总工程师一脸严厉:“那怎么行!老陈一定要狠狠地打!不打,他不老实!” 常总工转头就接过钟晓峰手里的塑料袋,一脸和蔼:“打完了才给他吃。不过小钟真是难为你想得周到,易生最喜欢吃你们国安局食堂的蛋炒饭,每次都要吃两份。” 唐方默默转过身往里走,大概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陈易生这样的二货奇葩了。原生家庭的威力实在太可怕。 32一杯水 唐方回忆自己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只经历过一次如此混乱激烈到难以想象的场面。 高一的一个秋日傍晚, 她奉命去买一瓶老抽, 回来撞见一位高挑丰满妇女,刘海挑染了一撮撮深紫色, 眉毛眼线唇线都纹得浓艳, 带着一个头顶同款彩色鸡毛的同伴, 气势汹汹杀入禹谷邨,揪出一个女孩当着众邻里的面控诉其小三行为, 啪啪甩了她两记耳光。 那女孩却反骂她才是小三,身形灵活,状若疯虎,尖厉的指甲划得那两人脸上一条条挂了彩。以至于旁边劝架的人不多,看热闹的反而帮腔指责她插足别人家庭不应该。不想那享齐人之福的男人气势更汹地出现后, 这两女立刻一同泪涕交加抢着哭诉, 原来竟是三十岁的小三上门来打二十岁的小四。 唐方目瞪口呆, 觉得堪比热门剧《金枝欲孽》, 正要等看结局,被踢球回来的周道宁冷着脸揪着马尾拎出人群。 “烂污看多了长偷针眼。侬有空哦, 回去做题目去。”周道宁身高腿长,她腿短步子急,酱油瓶一下一下敲在她膝盖上,疼得要死, 还不敢吭气, 又暗搓搓高兴于周道宁的亲昵口气。 至于她自己经受过最严重的暴力也就是小学三年级, 数学考了八十九分,班级二十一名,偷偷拿给爸爸签了字,不料方树人那天心情烦躁,检查书包时翻了出来,勃然大怒。唐方吃了一记耳光,鼻血哗哗流。方树人又悔又恼火,把唐思成这个同伙拉出来狠狠批斗。看到父母因此吵了起来,唐方止不住鼻血,一条小毛巾捂了半张脸,给方树人倒了杯温水去劝:“姆妈,吾错了,侬歇一歇,喝口水再骂吾好了,勿要骂爸爸。” 架不吵了,方树人没了脾气,半杯水下去解释:“姆妈打侬,勿是因为侬考得勿好,是因为侬欺骗妈妈。还怂恿爸爸一道骗妈妈,格是绝对勿可以格,懂伐?” 懂是懂了,下一次唐思成签好字直接把卷子放到了牛奶箱里,唐方从心惊肉跳到习以为常,学会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权威型父母不能容忍的,是被隐瞒,是失去对子女的掌控。而陈易生很明显,没有严父慈母,只有严父严母。 赵所接了钟晓峰,一听陈意山自报家门,立刻哎呀一声:“原来是陈老您!误会误会了,小陈他也真是的,怎么不说一声呢。”一句“我爸是XXX”多简单!这陈易生果然轴得不行。 陈意山非富非贵,但这三个字响当当,专家、院士,而且是良心专家。规划行业的宗师,专业过硬眼光长远。当年在南方画了一个圈的老人家说过一句话,北京也应该出一个陈意山。可惜他坚决反对三峡大坝,屡次上书后,国内外赢得极高的赞誉,常被捧出来攻击那些管着专业事的不专业人士,就慢慢淡出了智囊团。但物业法起草时,依然请了他出山。领导一届一届在换,这样的专业领域拔尖人物却一直挺立不倒。像赵所这样的小干部,没见过也听说过。 唐方落在人群最后,低声吐槽:“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真是——” 林子君嘿嘿笑:“你不也被太后一巴掌打得满脸血过?” 唐方闷忒。 “螺蛳粉——!谁叫的外卖!谢谢!”真的外卖小哥主动热情声音洪亮。 钟晓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林子君一眼。 林子君赶紧返身往外走:“你快跟着去看热闹,我赌一百块钱,那个陈十三铁定会当众挨揍。” 唐方叹气:“没法开盘,我也觉得他铁定会挨揍。”虽然陈易生是被她坑了一把,警察要搞他,她万万不能接受。但人家老子要揍儿子,唐方倒是喜闻乐见。 门一开,后头抻长脖子的唐方啥也看不见,听见椅子脚划过地板的刺耳声音,嘭嘭两声。陈易生原本颠着椅子胸有成竹地前后摇啊摇,差点真摇到外婆桥去了。 “爸!爸、爸!妈、妈——”陈易生显然被吓到了,喊了三个爸两个妈,赵所钟晓峰和唐方有点尴尬。 唐方是窝里乖囡囡窝外横,两种人格后天形成且和谐共处。但像陈易生这种人前英雄爹妈前泰迪熊的,她不得不默默抱拳:还是您更胜一筹。 陈老毕竟是高知,阴测测冷笑一声:“咿,陈大师你不是还在莫斯科的吗?不是直接去参加米兰展的吗?怎么跑来外滩调戏人家小姑娘被揍断了手还进了派出所?” 唐方打了个激灵,太后如果在场,大概会把陈院士引为知己,深知威慑敌军不靠肺活量,靠气场。但凡听到太后喊自己唐主编,唐方寒毛直竖。 常总工却是另一条训子路线,嗓门响气势足:“你怎么敢骗爸爸的!啊?!手断了就打腿,都断了躺床上我服侍你一辈子,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一般父母吧,一个唱白脸总有一个唱红脸,哪怕装也会装好人,好歹给娃有个喘气的时候。可陈家这双白脸大戏,唐方头一回见识。 陈易生挠挠头,在外人面前口齿瞬间恢复伶俐企图垂死挣扎:“我在西伯利亚出了车祸,这不怕你们担心嘛,没骗你们,就是没说而已。刚回来养伤——” 猝不及防一棍子扫过他左腿,陈易生一个趔趄,侧撑在小桌子上不敢吭声。 陈老阴着脸:“没说?没说就不是骗是伐?你老子天天打电话给你你不接是伐?朋友圈发什么莫斯科街景,假装在俄罗斯是伐?我们担心你断手?都断了才好。你了不起了是伐?尾巴翘翅膀硬,人人捧你你骨头轻了,上天了!” 赵士衡匆匆赶来扑了进去,奋不顾身接住砸向陈易生屁股上的一棍:“陈伯伯!易生刚回来没来得及说,误会,真的是误会。”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即视感浓浓。 “小赵,不关你事,你让开,他还敢调戏人家小姑娘,必须狠狠打。”模子结棍的常总工义正严辞大义灭亲。 赵士衡急得扭头喊:“唐方,唐方,你来澄清一下!” 陈易生拧着脖子喊:“我没调戏她!你们一来也跟着他们冤枉我,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那你们打好了,打断腿,打死都行。” “还敢犟嘴!你出息了,流氓都敢做了!” 嘭地一声闷响,陈易生腿上吃了结结实实一棍子,半跪在地上,上半身撑着桌子,低头咬牙红了眼,气的,憋屈的,他没想到时隔多年,老头子还真的打得下手。现在到底不比小时候皮糙肉厚,至于面子不面子,一时顾不上了,怎么想个法子别再挨揍才最要紧。 钟晓峰赶紧上去拦,陈老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眼明手快,陈易生屁股和腿上转眼又挨了两记,熬不住闷哼了两声。 画面太惨,唐方侧身掩面不忍看,见捧着螺蛳粉的林子君和方少朴站得远远地正在对她招手,应该是让她远离家庭暴力场面的意思。 转念间唐方正要拔腿逃跑,赵士衡叫了起来:“陈伯伯,你真的冤枉易生了!唐方,你马上要和易生住到一起了,你过来说上一句行不行?” 挥舞了一半的棍子乓地落在地板上,现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唐方转了四十五度角的身子僵硬地转了回来,老实人赵士衡,侬港撒么子了? 赵士衡一脸恳求:“唐方,易生真不是故意得罪你的,你别生气了。” 陈老和常总工看向唐方,和颜悦色:“小姑娘不要怕,是你被调戏了伐?你男朋友打了我儿子?”不等唐方反应过来,常总工一句“打死才好”,佛家狮子吼震得唐方脑门一抽。 唐方吸口气摇头:“他没调戏我,就是说话不好听,惹我生气了,我泼了他一杯酒,朋友误会了,打了他一拳。”她转向赵所,皱眉质问:“赵所难道没说清楚陈易生是被冤枉成安徽帮成员才被带来的?” 赵所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说了,都说了。”但是轻重有别,打架惹事的起因他肯定要放在重点说。 陈易生火了,忍着疼中气也十足:“你们警员乱拍我头,推我。我投诉你们不理,我要你们道歉,你们不肯,还冤枉我耍流氓!我用得着耍流氓吗?” 被老娘横了一眼,陈易生顺着赵士衡的杆子赶紧爬:“你们看到了吧?我和唐方关系好着呢,我不乐意她裙子领口低,替她遮起来,她才发脾气的!” 唐方瞪圆了眼,这话是没错,但是听起里又哪里很不对。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陈老把棒球棍交给钟晓峰,点点头:“小唐是吗?” 唐方微微欠了欠身子尊老:“陈伯伯,我是唐方。” “小唐,你和易生,你们俩个是怎么认识的?”陈老和蔼可亲地笑着问两人,看唐方如春风拂面,看陈易生如秋风扫落叶。 “我是他房东。” “我是她房客!” 陈易生和唐方对视一眼,通过几十年斗争过程中的血泪教训,选择了实话实说。 常总工疑惑地问:“小赵说你们要住——到一起了?” “我住他楼上。” “我住她楼下!” 这下两人不用串眼神,异口同声。门口的方少朴和林子君面面相觑,这世界变得好像有点快,还有点怪。 陈老吸了口气,斟酌了一下字句:“你们年轻人,婚前同居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们老一辈的也不是老顽固,不见得就会反对。但两个人闹点小意气就打起来还搞到派出所,是不是不够成熟?既然住到一起,也是件大事情,应该告诉父母一声,对不对?” 唐方着向陈易生,陈易生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摇了摇。前面0后面3,意思是江湖救急,帮忙扛过老爷子这一关,我三个月后就滚蛋,至于什么装修补偿,零!零!零!只希望刚才还算有默契的唐方看得懂。 唐方还真看懂了,在心里权衡利弊:担个虚名,三个月后分手,忙也帮了,房子也回来了,不赖。 走廊里一个人突然开口:“唐方你和谁同居了?”声音清冷,碎冰坠地似的。 “周道宁?”林子君和方少朴都吓了一跳,一时都没转过弯来。世界不但变得太快,好像圈子还特别小。 陈易生赶紧举起完好的那只手抢答:“和我!”瞄一瞄亲爹亲妈,低声描补:“你别看唐方长得不怎么样,惦记她的人特多。外头那两个都是,所以我才要管着点——” 成天对着图纸的常总工都怒了:“你会不会说话?啊?小唐能不生气吗?”你亲妈听着都想踹你。 赵士衡热情地跑了出去,握住周道宁冰冷的手:“道宁师弟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过来找我,应该我把文件送过去给你的——你原来就认识唐方?对,对对,你肯定认识,她家禹谷邨115号102,你以前推荐给我的,记得吗?”他笑得诚恳:“就是易生租的102,说起来应该谢谢侬。” 唐方貌似羞愧实则心虚地低下头,轻声认错:“对不起,陈伯伯,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下次不会了。您别打易生了,要不您坐下来喝杯水歇一歇再接着打?” 33小龙虾 陈意山从来没遇到过唐方这样的小姑娘。 坐下喝杯水歇一歇再接着打?听着让人心里一酸眼睛发涩。多高的情商, 多体贴父母的乖巧孩子。但凡陈易生从小到大学会来这么一句, 他也不至于打断好几根皮带了。 看着儿子一双眼睛吧嗒吧嗒黏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一脸前所未见的巴结和讨好, 陈意山突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叹了口气:“不打了, 打不动了。” 换到会议室, 在钟晓峰的斡旋下, 陈易生如愿以偿地收到了三个警察郑重的道歉。 常总工情真意切地教育年轻人:“年轻人不要因为面子,就不认错。道个歉有什么?你们少钱了还是少肉了?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代表的不是你们自己的面子, 是我们党我们政府我们国家的面子。基层做不好,领导再努力也白费。现在为什么老百姓怨气大?责任在我们每一个党员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上。赵所啊,你们派出所的思想教育还需要再加强, 不要只是背诵默写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每个词都要落到实处……” 三个年轻警察一头的汗, 还不得不跟着连连点头的赵所继续听下去。 方少朴瞟了一眼两位老前辈, 不由得可怜起陈易生来。有这么个暴力爹,啰嗦妈,这孩子不知怎么熬过片头曲的, 居然还能欺上瞒上活蹦乱跳, 可见其生命力之旺盛。想起盛爷对陈易生的评价, 方少朴心里的不爽减轻了不少。唐方是肯定看不上这样的东方巨婴的。 陈老温和地关心起钟晓峰:“副局的位置不好坐啊, 要谨慎再谨慎。” 钟晓峰笑嘻嘻:“谢谢陈老, 分局的副局而已, 日子比以前好混。” 陈老眉头一皱,没想到钟晓峰竟然不升反降,但官场那套他是从来不过问的,只点了点头:“你心态倒蛮好,蛮好。” 钟晓峰笑:“我也就这个优点了。”他掏出烟,发了一圈,其他人都谢绝了,只有林子君接了一根。钟晓峰掏出打火机,见她已经自己点上了火,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两眼。 其实林子君只是郁闷于没法吃快糊掉的螺蛳粉,抽烟排遣一下。她目光在周道宁和唐方身上来回转悠,实在想不出当年情形。但是糖糖,侬绝对是模子!放眼十几年前,每次区运动会,周道宁出场,喊他名字的花痴女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整个长静徐三个区的超级男神,竟然被你甩了。 你个渣女!作头斯! 被甩的当然是弱者,周道宁再强,感情上也是弱者。林子君深表同情,但依然意志坚定地站死党这边。考虑到当下好几起求爱被拒伤害女性的案件,林子君决定等下把包里的防狼喷雾和迷你电击棒送给唐方。 方少朴看着林子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浑然不知林子君已经把他列为保护唐方人身安全的可利用名单第一位。 周道宁却安之若素,抽出赵士衡给的文件翻看着,不时问一问赵士衡,手机也一直忙个不停,好像还在工作状态。 陈易生碰了碰身边唐方的胳膊肘,悄悄地道谢:“刚才谢啦,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唐方偏过头和他说悄悄话:“三个月走人,不补偿装修,一言为定?” 陈易生耳朵一痒,不好意思伸手挠:“一言为定。不过我爸妈他们很烦,我妈属于有党性没母性的——”斜对面老爷子眼风突然飘了过来,陈易生背一挺,改了口:“明晚你来我们再商量。”一分价钱一分货,他很清楚唐方不要太精明,万一穿帮他罪上加罪,会死得很惨。 周道宁眼皮抬了抬,侧过身轻声问赵士衡:“唐方怎么住202,她应该住102才对。” 赵士衡偷偷瞄了瞄又闭上了眼的陈老,压低了声音简单解释了一番:“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他们协商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周道宁一只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陈易生和唐方,随口提了一句:“季延松也联系了我,他的JAD有意向准备融资。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赵士衡脸色一僵:“不联系。” “听说他当时在美国是你收留了他,吃住行都是你来?” 赵士衡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略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我从北大转到建大的时候,他对我挺好的。当然,道宁你一直对我很好。” 这是赵士衡的真心话,周道宁作为明星学生进入经济学院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出事了,身边同学好友避之不及,但每次相遇,同为上海人的周道宁都会主动和他聊上几句。“无论是贪官还是清官,能真正让老百姓得到好处的就是好官。”他至今感激周道宁的这句来自白猫黑猫理论的延伸解读,使他得以和父亲和解,和自己和解。 周道宁笑了笑,当年“护送”赵士衡转学时,他刚入学生会不久,对赵士衡的舍友季延松印象深刻,恐怕除了赵士衡自己,谁都清楚季延松是负责看着赵士衡的人。 “所以他住你的吃你的用你的,还撬了你女友?传闻他第一次得奖的设计方案也是你的?” 赵士衡把碎了一半的眼镜戴上又拿下,愤怒委屈痛苦早就淡了,剩下只有内疚:“不是我的,其实是易生当时发给我看的一个创意,特别好,被他拿去用了。” 设计行业的创意被盗用,比比皆是,只要不是抄袭得过于愚蠢,原创者毫无办法。周道宁眯起眼,见对面唐方不知说了什么话,陈易生正笑得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 龙生龙凤生凤,放在陈易生和赵士衡身上,全然不符,周道宁心想。 赵士衡的父亲是豪迈张扬型政客,在秘书处时就总打着领导的名义去西郊宾馆网球场打球,习惯哇啦哇啦大呼小叫,有次旁边来了警卫来让他闭嘴,他不服气,身为地头蛇反而训起警卫员们,被荷枪实弹地押进小楼,却因祸得福见着了总设计师。他胆大无畏卓见非凡,一番深谈后就此飞黄腾达起来。当政时期他极为推崇陈意山,着实完成了不少大型市政建设,政绩彪著。这样的政客,却生了个忠厚近乎木讷毫无政治敏锐度的儿子,实在令人无语。 而陈意山这样的高知,置身于官场商场之外,冷静自持,关键时刻却毫不避忌,出面安排赵士衡转校学一门手艺,还亲自写了推荐信送他出国深造。京中提起陈老,人人都竖一个大拇指。毕竟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落魄的一天,更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位“朋友”能帮忙照拂子孙。这样人人钦佩的四朝元老,却有个傻不愣登只知玩乐的儿子,也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周道宁脑中浮现出美国皮尤中心的研究报告:过去40年的时间里,实现收入增长和阶层跨越,跳出父母阶层的人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有16%的人,收入和财富比父母在同样年龄时要少,也就是向下坠落,掉到了下一个阶层。出身底层,跨越几级进入中上阶层的只有4%。但像赵士衡这样从顶层落到底层的,恐怕也不会超过4%。至于陈易生,掉落的也不止一个阶层。这个世界,勇于向上走有能力向上走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赵士衡忐忑地提了一句:“JAD的规模比起我们公司还是小了不少,对吧?” 周道宁唇角微勾:“是,但他们人均利润是你们的十倍。” 赵士衡闭上了嘴,不知怎么反而松了口气,他内心并不情愿做这个送文件的中间人。周道宁把手中的商业计划书收了起来。两家公司的各项同类数据宛如图像储存在他大脑中,早已经完成了比较和初步判断。UDI的高层和他接触过两次,能动用赵士衡这根线,看来也花了不少心思。 终于陈老开口打断了常总工滔滔不绝的思想工作:“行了,你差不多了啊。” 常总工从善如流,立刻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喝完一整杯,转向陈易生:“你今晚跟我们回家去。” 陈易生笑嘻嘻搬出挡箭牌:“我要送唐方。明天行不?明天中午我回来陪你们吃饭,我还给爸爸带了礼物,特别灵的礼物。”老爷子脾气虽然大,但一夜缓冲后就好多了,明天他就位于安全地带。 陈老站起身一脸嫌弃:“你不来也没关系。我还舒心点。” “那可不行,我要来的。”陈易生识相地跟在老爷子屁股后面,一脸巴结。 赵所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三尊大佛几位公子往外送。 *** 目送陈老上了车,林子君不甘心地打开纸碗的盖子,米粉早糊成了一坨,装着汤和料的塑料袋往外渗油,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逼得方少朴和陈易生退开好几步。她沮丧地把整个袋子丢进垃圾桶。唐方意外地解决了房子问题,虽有周道宁在,但心情真不差,挽住她的胳膊:“辛苦君君,我请你去吃阿毛家的小龙虾。” 方少朴请缨:“我当司机。” 唐方笑:“下次我专门请你,你那跑车怎么坐得下我们两个人。” “那就叫车吧,我一直想跟着你这个专业人士吃吃喝喝。”方少朴哪肯放弃这个机会。 林子君眼珠子一转,连连点头。 陈易生笑嘻嘻提了提装着炒饭的塑料袋插进来:“太好了,现在去吃小龙虾,这个我就留着明天当早饭。” 方少朴双手插袋,吸了口气。这位兄台,我们似乎不熟,谁邀请你了吗? 陈易生兴高采烈地转身招手:“赵士衡,走走走,一起去吃小龙虾,叫上你学弟一起。人多热闹,还能多吃几种口味。今晚我请!” 林子君第一次见识这样反客为主的人,深觉稀奇,看看陈易生,又看看唐方,无声地问:“伊有毛病伐?” 唐方无语望苍天。只要有陈易生,事态总轻易就滑向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地步。 “方——方先生是吧?你来叫车,叫个七人座商务车,一部头方便。”陈易生使唤完方少朴,转向正在戴头盔的钟晓峰:“老钟一起啊——啊!小黑!我的小黑!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他拔足飞奔扑向钟晓峰,方少朴无奈地问唐方:“一起?” 林子君笑嘻嘻敲定拍板:“一起啊。他请客嘛,不吃白不吃。糖糖快打电话让阿毛亲自烧给我们吃,我要吃最大的那种。” 阿毛家的小龙虾都是金湖饲养的,壳艳红,钳巨大,虾肉雪白鲜甜,连背筋都是白的,但是也贵,人均没有三百块啥也吃不着。陈十三说得对,人多才能多吃几种不同口味。她今晚至少要集齐十三香、蒜香、冰镇、椒盐、梅子酒糟五种口味。 唐方瞥了一眼周道宁,见他一手拿文件袋,一手提着西装,白衬衫黑西裤,正和赵士衡闲话,站在这弄堂杂七杂八的背景前,依然如青山碧水的一道风景,出类拔萃。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难怪连方少朴都站得离周道宁远远的。 赵士衡和周道宁被陈易生激动地喊了过来。 方少朴笑着说:“道宁,一起去吃小龙虾,有美食专家唐方带路,肯定错不了。” 周道宁点点头:“是,她最会吃了。” 一听这口气,唐方警惕地抬起眼。 “对了,你现在还能一分钟吃十七只小龙虾吗?唐方。”周道宁微微笑。至于他之前的第一个问题,她不答,他也已经有了答案。 34小龙虾二 遇见是两个人的事, 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 唐方没回答周道宁的问题, 因为没有答案。一分钟嗦多少个螺蛳, 一分钟剥多少只小龙虾, 一分钟磕多少颗瓜子,是年少无聊时的消遣。只有她无聊, 周道宁从来不无聊。 但被他那样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看着, 颜性恋重症患者唐方怕十年修炼分分钟破功。好在有陈易生咋咋呼呼地喊叫伴着摩托车轰轰轰的启动声,把众人席卷往弄堂外去。 春夜的上海,飞絮纷乱一整天后终于消停了, 铺得马路牙子上下一层金黄色的毛绒地毯。玉兰花香气四溢,霓虹灯招牌亮闪闪,富民路新乐路一带全是夜里九十点钟才出门的年轻人, 时髦又充满活力,在老城区的小马路上嘻嘻哈哈。翠华茶餐厅的招牌自带BlingBling的效果,比起港九无处不在平易近人的翠华二字, 不知道高档奢华了多少。 阿毛龙虾只有一家, 藏在新乐路一条弄堂的支弄里。钟晓峰两只轮子到底比四只轮子快,等在弄堂门口,一支烟都抽完了。唐方带着众人往暗搓搓的弄堂里走。 陈易生兴致盎然连吹带捧:“唐方你真厉害, 这种地方不是你带, 谁找得到。啊呀, 味道肯定好的。” 唐方打了个呵呵, 陈易生的聊天技能也不差。 路过一家还算有点名气的茶餐厅的后门,陈易生停住脚,蹲下来借着昏黄的灯光往一个红色大盆里看了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唐方:“排骨就这么浸在这里?” 唐方见人家后厨有两个高大粗壮的小工抬着桶走了出来,赶紧一把拉起他:“关你什么事,又不是给你吃的。” 陈易生频频回头有点欲哭无泪:“可我——吃过这家!”虽然只吃过一次,还是两三次? 林子君呵呵笑:“格有撒,上趟来,盆里厢还有老鼠勒游水呢。糖糖吓死了。” 落在最后面的周道宁看着唐方突然一僵的后背,忍不住微笑起来。刚和她在一起不久,体育课后她总故意在小卖部拖拖拉拉,他就也故意留一个垫子最后独自搬回体育室,等她装作偶尔路过若无其事地给他一瓶水说上三五分钟废话。有一次体育室突然窜出一只老鼠,她吓得直接跳到他身上,跟考拉一样吊着他的脖子,双脚腾空哇哇叫。他一垂眸看见她手臂上直竖的汗毛和迅速扩展的鸡皮疙瘩,一抬眼看见她一脸呆滞惊恐,卷翘的浓睫毛扑闪扑闪,扇得他心都化了。 大概没有其他人的初吻是因为一只老鼠才发生的。 十年不见,他却觉得唐方从没离开过,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总会像一根根线,把记忆中的她拽出来。一遍遍重叠在他单色的生活中,涂抹上一道道斑斓色彩。明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勾住他的,一朝竟然像任性的风筝,私自断了线,丢下他跑出去玩。他能不气她吗?气得要死,咬牙切齿的气了十年。真见到了,却又不那么气了。他不再是十八岁的周道宁,她却还是那个唐方。 又转了个弯,除了唐方和林子君,其他的人都一呆。 五六米进深就顶到头的地方,坐满了等位子的人,大多在埋头打游戏。横七竖八拉出来的三四个白炽灯泡把墙角逼仄的角落里也照得明晃晃的,风一吹,人的影子和电线的影子,在落满油腻的红砖墙上荡啊荡。石板地上散落着烟头和瓜子壳,还有几个弱不禁风的一次性塑料杯要滚不滚地原地转圈。 林子君的高跟鞋从塑料凳脚的缝隙间穿过去,有几个男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第三眼,旁边的女伴哗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看撒么子看啊侬!眼乌子都要落下来了!” 也有年轻时髦的女郎被惊动了,见这一溜人进了大门,拿着手机拍了好几张方少朴的背影:“是个明星吧?这么眼熟,想不起来了。” 围着围裙的老板阿毛出了灶间,一头的油和汗,因为是光头,厨师帽都省了,嘴上还叼着半根烟,跑出来一只手还拎着大铁铲。他把烟夹到耳边:“小唐啊,勿好意思,今朝下头是真没位子了。我让家主婆(老婆)勒阁楼搭了张台子,侬上阁楼切还是打包回去切?啊呦,阿拉君君大美女来啦,侬好侬好。蓬荜生辉喽。” 唐方和林子君哈哈笑,和毛嫂打招呼:“阁楼好,包厢待遇,谢谢阿哥谢谢阿嫂。” 陈易生关切地伸手把阿毛耳朵上的半支烟拿了下来:“阿哥,香烟要烫着侬耳朵了,吾帮侬。唐方,小龙虾看得着伐?一道去看看。” 阿毛白了他一眼,抢过香烟:“苏北宁啊侬,洋泾浜上海闲话少刚刚。去去去,阁楼高头去,看侬只头啊。”(苏北人啊你,不正宗的上海话少讲,去去去,阁楼上去,看你个头啊。) 唐方不忍陈易生被呛,要拉他走人。陈易生却笑嘻嘻毫不在意:“阿哥侬勿晓得,吾是正宗上海宁,北新泾格,从小勒西安长大,上海闲话勿大灵。”他目光扫了一圈:“阿哥,你家台面放得不合理,慢点我帮你重新放,至少能多摆三张台面。” 阿毛愣了愣,问唐方:“伊做撒么子格?”(他干什么的?) “设计师。设计大师。”唐方忍着笑。 阿毛把香烟掐了,拖了陈易生就走:“侬过来,小龙虾勒后头。勿要太灵哦。你不要说上海话了,我们说普通话,听着累。我正好打算重新装修一下,你帮我看看,随便给点意见,要多少钱你说,三五千一两万都行。” “阿毛哥你是唐方的朋友,谈钱伤感情。没事,到时候我给你画个草图。”陈易生热络万分。 *** 第一盆冰镇小龙虾上桌,钟晓峰正用筷子熟练地打开第三瓶啤酒,赢得一片欢呼和掌声。 陈易生咚咚咚爬上了阁楼,东看看西看看,翻了翻墙角矮桌上阿毛儿子的奥数练习题,才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了,得意非凡扬了扬手机:“唐方,我也和你一样,是可以打电话留位子的VIP了。阿毛说只要我来,他一定亲自下厨。” 林子君酸溜溜地表示不平衡:“阿毛太势利了,我这么美,靠脸都不管用,还要打糖糖的名号,凭什么啊,真是!” 众人大笑起来。 陈易生认真地看了看林子君:“你是比唐方好看很多,但男人肯定不愿意承认喜欢你这样的,要给你什么好处就是好色,好色不是好名声。女人就更不喜欢你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美到没朋友。你是律师对吧?你干得好,人家就怀疑你睡了老板睡了客户,你干得不好,人家就说你果然败絮其中。真不容易。” 说他傻吧,他还不傻,说他不傻呢,他又很傻。唐方叹了口气。林子君没想到阁楼深处遇知音,一抬手把最大的小龙虾搁他盘子里,举起啤酒杯:“陈易生是吧?你真懂我们美人界。这个赏你,来,干杯吧朋友。” 陈易生干完一杯酒,示意身边赵士衡替自己剥虾:“这有什么懂不懂的,太好看了其实也吃亏的,我从小就这样。” 一桌人除了赵士衡习以为常,其他人都默默停下手看向陈易生,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唐方心想,你这就叫“太好看”,拿什么形容方少朴和周道宁呢。 陈易生一口吞下雪白的虾肉,朝唐方点点头:“唐方,你心胸真开阔,竟然愿意和这样漂亮的人做朋友,你们是同学,你肯定替她传过好多情书吧?我跟你说,那种男生你理也不要理,上来和你做朋友认兄妹,纯洁友谊一定也不纯洁,其实就为了和女神亲近一点,最不要脸了,有本事自己去追对不对?” 唐方探身把手里的两只大钳子递给他。 陈易生一愣:“我不吃钳子肉,太麻烦。” 唐方微微笑:“麻烦钳住你的嘴。要么你下楼去天井里自己吃。” 陈易生闷闷地低下头:“哦——我不要,一个人吃很傻的。我说什么了你又发脾气……”再一抬头,他忍不住又纳闷起来:“你们为什么都要给唐方剥小龙虾?” 唐方面前多出两只盘子,一边是方少朴剥的,一边是周道宁剥的。两堆虾肉晶莹剔透。 陈易生探头看了看,疑惑地问一旁的周道宁:“为什么虾背上的肉是掀开的?” “嗯,要把这个筋去掉。”周道宁剥小龙虾从来不戴手套,修长手指翻飞,又一只放到唐方右手边的盘子里。 陈易生瞪圆了眼:“咿?!这个不能吃的吗?吃下去了会怎么样?”他愤然扭头瞪着赵士衡:“你怎么不给我去掉这个!” …… 35小龙虾三 阿毛家上菜,口味从轻往重走。冰镇小龙虾后上了梅子酒糟口味的, 方少朴连连称赞:“第一次吃到这种口味的, 绝对有创意。”等椒盐、蒜香口味也上了桌, 一桌人已熟络了许多。 但凡在饭桌上,总有人自然而然成为引领话题带动气氛的人。方少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和左右的唐方赵士衡有说有笑, 拿六点钟会议室的逸闻和林子君感叹律所行业种种八卦,更不忘和周道宁叙旧带着自嘲, 连钟晓峰这样的特殊行业,他也能用公检法的一些大事搭上话,唯独不怎么理睬陈易生。 周道宁和方少朴叙旧之余, 也偶尔解答众人对VC业的好奇心,不经意的几句话,无需任何暗示明示, 连陈易生都得出了结论:“哇!你原来住在115号204啊, 那你和唐方是青梅竹马喽!啧啧啧,唐方, 你怎么身边都是这么好看的人——”至于后半句“太惨了”, 在唐方凶残的目光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赶紧转头拍了拍钟晓峰的肩膀:“喂,老钟,原来我的小黑是被你买去了, 你太不够意思了, 车行的人一句也没提。” 钟晓峰呵呵笑:“你惯会杀熟, 要跟你说, 你能那个价钱卖?怎么都会加个三五千吧?” 不在爹妈眼皮下的陈易生恢复了原形:“看你说的,凭我们俩这猫和老鼠的交情,怎么可能加三五千,至少也得一两万!我家小黑是Sachs好吗?全中国只有三辆——” 钟晓峰摇头打断他:“知道知道,三辆都是你的,不过现在三辆都不是你的了。” 林子君好奇地问:“为什么?”她的社交圈里不乏二十至六十的各色男性,却从未见过陈易生这一款。 陈易生哎了一声,也不避忌当场的生人熟人:“还不是因为老钟抓了我,虽然没留案底,但我得离开七年,不能回来。我开不上小黑了,这么好的车,如果在车库里放几年,会憋出病的。现在多好,有了喜欢它的主人,每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飞奔,它肯定开心死了。我也开心的。” 方少朴是爱车之人,也买了不少豪车,但头一次听说摩托车一次买三辆一样的人,忍不住问:“为什么会买三辆呢?” 陈易生瞥了他一眼,傲娇地哼了一声,以为他看不出方少朴的敌意吗,他又不傻!方少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唐方虽然好奇陈易生究竟犯了什么事,但还是先替方少朴打圆场:“是啊,为什么要买三辆一样的摩托车?” 陈易生不情不愿地解释:“当初从意大利运回来,小黑被扣在海关了。因为国内没代理,也没这车的目录,不能入关。所以干脆又买了两辆,让老章去做小3C 认证,再跟商务部申请商品目录。” 钟晓峰乐得很:“是,三辆车在海关放了一年多。” 为了表明自己不傻,陈易生澄清:“这车很便宜的,我买回来才一万多人民币一辆,卖出去的时候还都赚了呢。” 钟晓峰更乐了:“对!他卖给我连车带牌照一万五,现在我这牌照就三十五万了。” 唐方总结:“看来你还蛮旺人的。” 陈易生一拍桌子:“对!我真的很旺人,但牌照都是政府的不合理政策造成的。这我也没办法。” 钟晓峰笑得一口白牙闪闪亮:“对了,你出国前好像海关还扣了你从荷兰买的一副仿真恐龙骨架吧?快九年了,你怎么没想着再买两个也给那恐龙建一个目录?” 陈易生气得不行:“那是我拍卖来的,全球只有一个好吗!”他朝唐方兴致勃勃地比划:“特别好看!我告诉你,十七米高!绝对是海关的人自己看中了故意扣着。” 唐方默默看着这个旺人的二傻子,感受到了陈院士老夫妻的绝望。 这下连周道宁也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也见过不少爱玩的,但这么玩的还真不多,要向商务部申请目录,不但要动用人脉,一套流程走下来就得一两年,这种便宜的越野摩托车根本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周道宁看着陈易生还跟个孩子炫耀心爱玩具一样,不厌其烦地对着唐方她们讲解摩托车多么好玩,最后一丝疑虑也消除了。 陈易生不用剥虾,滔滔不绝,偏偏方少朴和林子君也是爱热闹的,三个人一唱二和,饭桌上热闹非凡。 “据说你们专业的赛车手,光听发动机发动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什么品牌。”方少朴敬了陈易生一杯:“是真的吗?” 陈易生越发来了劲,想撸起袖子大秀一番,偏偏只有一只手,低头拿下巴把袖子蹭了上来:“基本没问题。但摩托车才更有意思,我给你们表演一下啊——” 旁边钟晓峰已经笑得呛咳不止:“你几岁了还来这一套?” 林子君鼓掌:“来来来,要看要看。” “每个品牌的摩托车,发动时的声音完全符合品牌名称。这是我们设计师最喜欢的彩蛋。”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环视众人。 唐方把糟酒里的梅子挑出来含在嘴里,翻了个白眼。 “你们听好了,哈雷是Ha——LeileileileileileiHa——Leileileileileilei”。 林子君指着陈易生哈哈笑:“像的像的!我老板就有一台哈雷,前些时还去环游太湖,发的那个视频,几十台哈雷都这么叫唤。你们要不要看?” “哈雷有什么好看,你老板五十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只有老头子才骑哈雷,用不着腰力,坐多久都不累。”陈易生得意地拍拍老钟:“不像我们老钟,四十五了,腰好使着呢,开Sachs!赞格!” 林子君笑倒在唐方身上,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眼在钟晓峰胸下不怀好意地转了转,手里的小龙虾笑掉在了桌面上。唐方嘴里的梅子换了一边,觉得需要重新判断陈易生在有色笑话上究竟有意还是无意。 “铃木Suzuki是Su——su-susususuzuzuzuzuzuzuzukikikikikiki”陈易生抑扬顿挫的又模仿起来。 这下连方少朴都快笑趴了。唐方差点被梅子呛到,笑得肩膀上的林子君跟着花枝乱颤。 “雅马哈Yamaha,听着,Ya ————ma————ha—haha———。”陈易生坐直了身子:“这个你们听是哪家的车啊,Hong——hongdongdongdongdongdadadaHong——dongdongdongdongdadadada 。” “Honda!”林子君举起手:“但是我不行了,陈易生,告诉你光买单是不够的,我眼角细纹最少笑出了两根,你下次记得补偿我一瓶眼霜!”她又拉住唐方:“以后吃饭必须带上陈易生来,他是我们的搞笑担当。” 阿毛嫂一手十三香一手麻辣,上了楼就说:“啊呀大半夜的,外头摩托车就开始出来疯了,吵色了。” 一桌人笑得不行。方少朴提起一只椒盐里最大的,又烫得丢了下去。 陈易生眼明手快地一筷子捞了过去:“吃饭带我啊,眼霜涂多少肯定白费。其实呢,车子不是交通工具,是一种生活方式。你选择什么样的车,就代表你是什么样的人会怎么生活。摩托车和汽车不同,代表的是自由,你贴地飞翔,体会风、阳光,闻得到空气和青草的味道,无与伦比。你们尝试过就会爱上它。不信你们问问钟晓峰,他以前开帕萨特的,老钟,我说的对不对?” 钟晓峰只开酒瓶不喝酒,举了举手里的雪碧:“是男人都懂。” 林子君坐正了反驳:“请别犯直男癌,我们女人怎么就不懂了?切。我学自行车的时候就体会到了。” 陈易生帮理不帮亲:“老钟这么说是不对,我见过好几个开摩托车的女车手,比我开得好。唐方,你们可以试试,很好玩的。” 唐方呵呵笑:“算了,一个肉包铁,一个铁包肉。我怕死,还是汽车靠谱点。” 林子君倒是很向往:“是不是开摩托车就可以穿那种很酷的皮衣?高帮靴子能骑摩托车吗?” 陈易生来了劲:“对对对!太好看太酷了,你要不要试试?” 唐方觉得陈易生真正的职业可能是安利公司的直销员。 见林子君真的动心了,唐方敲响警钟:“君君你想啊,戴头盔头发会压扁,肯定还会出汗,妆会花掉。那种广告里什么脱下头盔一甩长发美得要死的,全是剪辑出来骗人的。真那么开一圈,下来绝对像逃难的。卖相勿要太难看哦。” 林子君幡然醒悟,连连摇头说算了。 陈易生急了:“你别听唐方的,我们那种全盔可好了,还有你们女生不是有防水的可以游泳的化妆品吗?女车手最酷的,怎么会卖相难看?我们骑摩托车的除了哈雷那帮大肚腩老头子,就没有卖相不好的,看看老钟,这身材,这腰——” 唐方打断他:“这牙口?你卖马哪?你这人,你喜欢什么都行,非要说服君君也喜欢,你吃饱了吗?” “没吃饱呢,我吃得最少,一直都在说话。”陈易生连抓了三只椒盐的放到赵士衡面前:“赵士衡,你记得自己也吃,别光照顾我。” 林子君觉得自己像墙头草,想往东倒也想往西歪。 周道宁却随口问林子君:“这个糟卤的口味像唐方以前自己琢磨的那个?” “就是糖糖送给阿毛家的方子啊,要不然阿毛怎么这么服气她,这里到了夏天,糟卤比小龙虾还卖得好,糟钵头、糟门腔、糟凤爪、糟毛豆,这个点来早卖完了。”林子君想起往事,多看了周道宁一眼:“你倒蛮念旧的。” 周道宁抬了抬眼:“被逼着吃了两个月的糟毛豆,终生难忘。”他转向陈易生笑问:“对了,下雨天,开摩托车的话,是撑伞还是穿雨披?” 陈易生眨巴眨巴眼,拿起盘子里的小龙虾往嘴里塞。钟晓峰笑嘻嘻地接口:“有防雨的车手服,不过摩托车雨天最好别开,滑,容易侧翻。上海第一代开摩托车的基本全死光了,都是事故,没几个能活到现在的。你们女孩子还是算了,不是我直男癌歧视女性啊。”他瞥了一眼陈易生:“你想借我的小黑去开呢,就直说,用不着怂恿女孩子吧,难道你还想教美女开车?这套路也太旧了吧。” 陈易生瞪眼:“当年多少美女抢着要坐我的小黑?从静安公园能排到外滩好伐?我一个也没带过。我要靠教开车勾搭美女?切!赵士衡,你说是不是?” 被迫增加了剥龙虾工序的赵士衡露出憨厚的笑容:“是,我坐过一回小黑,他擦了半天的车,怪我踩脏了排气管。” “是你根本不应该踩那里好吗!”陈易生眉头直跳:“你可以踩我脚上,都不能踩排气管!” 周道宁一句话,林子君已经歇了学开摩托车的念头,但看陈易生,顺眼多了。 “喂,陈易生,你这么好玩的人有女朋友吗?”稳准狠哪里够,林子君一向还要加上“唯快不破”和“单刀直入”,说不定美好的误会能带来美好的结局呢,既能替糖糖解决保不准是来爱情报复的周道宁,也能排除潮汕富二代。 一箭三雕。 36小龙虾四 陈易生讶然抬头, 看了看林子君,再看看其他人各具意味的目光,他努力把嘴里的虾肉咽下:“嗯——你和我不合适。两人有一个负责好看就行。我们做朋友挺好, 对不对?” 林子君啼笑非凡:“哈,陈易生?”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 陈易生在湿毛巾上擦擦手, 很歉然, 又很诚恳:“我知道我很讨人喜欢,不只是女孩子。也遇到过不少就算我说有女朋友也不肯放弃的。而且像你和我长得这么好的人吧,很少会被别人当众拒绝。但是子君,我当你是朋友, 跟你说坦诚相待不是什么坏事,你不要觉得没面子——” 林子君一时没转过弯来,喂地一声喝停了陈易生,转头问唐方:“伊——勒港笑话?” 唐方面前的两盆虾肉早光了,正以一秒掰断,两秒去壳,一秒抽筋的速度赶工, 摇了摇头:“呵呵,你不知道林宥嘉那首歌唱的就是他?” 陈易生耳朵尖:“林什么?唱什么了?” “林宥嘉, 《傻子》。”周道宁侧身把一盘剥好的蒜香小龙虾放到唐方面前, 淡淡地提醒她:“你别剥蒜香的了,手上皮肤过敏好了?” 唐方耳尖腾地红了起来, 手上一只小龙虾落入餐盘里一堆虾壳中:“我去下洗手间。” 阁楼的楼梯逼仄窄矮, 唐方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倒着往下退, 踩到了楼板,有点发慌的心才定了定,头一抬,嘈杂的笑闹声和林子君连珠炮似的责难声中,小小昏暗的上方,周道宁的影子斜斜落在奶黄的墙面上,墙上的旧相框有点歪了。唐方赶紧转身往二楼北头的卫生间走去。 一只手在相框的侧下方轻轻托了托,手指修长有力。相框似乎松了口气,玻璃端端正正地映照出面前青年半侧的面孔,线条流畅,皮下无肉,脸上一丝多余的线条都没有,眉目如远山隽秀,唇角微弯了一汪春水。 周道宁稳稳走下楼梯,二楼过道里堆满了各色高低不等的橱柜杂物,洗手间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他拎过一张凳面上满是小孩涂鸦的宜家小圆凳,靠着墙坐下去,人矮了大半截,洗手间里黄哈哈的灯光漏出几线来,照在他脚前老旧木地板的裂缝上,明暗凹凸。 她还是老毛病,一有事就会躲进厕所里。似乎开了水龙头所有的不如意就能被冲走,又好像她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她也从来不嫌弃115号二楼公用厕所那股难闻的下水味道,说了她好几次,她笑嘻嘻地耍赖,也认真解释过。 唐方说,关上门,她就很自由,她才是她自己。关上门,她就有了全世界。 男人和女人也许的确来自不同星球。周道宁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唐方,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还是隔了一层轻纱。 二楼的洗手间只是厕所,不能洗澡,是阿毛家自用的,马桶盖似乎永远不会盖上,粉红色Hello Kitty的棉马桶圈还没下岗,边缘泛出可疑的黄色。一旁的塑料垃圾桶也没有盖子,所幸刚刚换过垃圾袋。草纸杂乱地堆在塑料置物架上,几种不同长度的卫生巾都被拆开了,张着大嘴叠放在一起。七八根牙刷插在参差不齐材质各异的杯子里,不知道主人家怎么分得清哪根才是新的。几条旧毛巾交错着挤在旁边的毛巾架上。 玉兰花瓣镜前灯有一只罢工了,镜子上满是水渍,老式黄铜水龙头拧开时会咯吱咯吱响,不满地从接口处漏出水来。旁边黄色的洗手液兑了水,挤出来稀薄又丧气。 唐方洗了两次手,还是一股蒜味,的确痒。她手指皮肤敏感,碰到山药、洋葱、大蒜、辣椒,都会痒得要命,高中选修的烹饪课上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回家还要完成菜式作业,怕被姆妈骂,躲在二楼公用厨房里折腾,痒到眼泪汪汪。周道宁给她擦过醋涂过牙膏敷过冰,都没用。有一次他抄起她通通红的两根手指头,含进嘴里。她心慌意乱之下却问他的嘴能不能塞下一只拳头。拳头没有,她脑袋吃了好几巴掌,手指头上多了整整齐齐的一排牙印,半夜摸着有说不出来的甜丝丝。 周道宁绝对是故意的。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她不能吃回头草,再香甜再诱人也不能。看着镜子里脸通通红的自己,她伸手撩了点水,啪啪啪打在脸颊上,看看四周,连张抽纸都没有,索性关了水龙头,蹲下身,在小黑裙的膝盖处把脸上的水蹭了蹭。 门一开,唐方吓了一跳。 门口小凳子上的周道宁显得有些疲惫慵懒,像扯紧了的皮筋终于松弛下来,甚至有点失去方向的迷茫。 周道宁的视线在唐方手指上转了转,站了起来,伸出手。 唐方往后退了一步,预设的台词一句也用不上。她想过被指责被嘲讽被提问,唯独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衬衫卷起的袖口,轻轻印过唐方的下巴,带走残余的水渍,一股蒜香味从空气中划过。 唐方有点结巴:“周——周道宁!” “到。” 周道宁笑着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还好不是韭菜味。” 他越过唐方,挤进厕所,开了水龙头洗手:“不过我现在吃韭菜了,也吃香菜,还吃茴香。” 唐方转身吸了口气:“你别这样——” “你十年前就跟我分手了是吗?”周道宁没挤洗手液,拿了一块洗衣皂,打了一手的泡沫,仔细搓洗着。 唐方有点狼狈:“是。” 泡沫顺水而下,周道宁带着几许自嘲笑问:“所以唐方你不经过我同意,自说自话地闯进来,烧了一把火,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唐方眨巴着大眼,好像确实有点理亏气短。 周道宁拿了几张草纸把手擦干了,淡淡地看了唐方一眼:“可房子还烧着呢。” 外头传来方少朴的笑声:“唐方,子君让你去给她作证,追她的人能不能从静安公园排到延安路外滩。”看到厕所里的周道宁,方少朴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你们老同学在叙旧?” 周道宁看着方少朴,笑了:“Sam,看来你这次是认真的了?” 方少朴也笑了:“是很认真,不过两个人的事一头热也热不起来。我尽力,但不勉强。”大家都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 唐方丢下他们,径直回了阁楼,觉得那张白云观的符纸可能在突突突地跳。 *** 楼上陈易生正乐颠颠地打击林子君:“不不不,美不美真的不重要。在一起时间久了,相貌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你看,我爸和我长得很像吧,当年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可你看我妈,长得真不怎么样,大学里就又高又壮。我妈主动追求我爸,追了三年才追上。她除了会审图,啥也不会,可你看我爸几十年从来没有过外心。” 唐方坐下来纠正了一句:“是你长得像你爸。不是你爸和你像。” 林子君呵呵冷笑:“男人有没有外心,难道还会告诉老婆孩子?侬真是纳亦无哦 。” 陈易生一愣,问唐方:“纳亦无是撒?” “naive。”赵士衡抬起头:“Sometimes naive.是江伯伯00年回答TVB女记者张宝华说的,那次他真的很生气——” 桌子上突然没了声音,赵士衡被众人的目光注视着,很不自在地放下手中的小龙虾:“对不起——”突然想起钟晓峰的身份,更紧张了:“我不是——” 钟晓峰举杯碰了碰他面前的酒杯:“这有什么,来,喝一杯。” 陈易生拍了赵士衡一巴掌:“怎么又怂了?放心,老钟现在管日本这块吧,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林子君好奇地问:“以前呢?你为什么会被他抓?” 陈易生耸耸肩:“传教。” 林子君皱眉:“现在出去吃饭,购物中心里常遇到拿着福音小册子传教的人啊。他这样也会被抓?” 陈易生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钟晓峰笑着摇头:“易生他胆大包天,尽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和外企里干,一年就搞出了一万多人,全是各行各业的精英,还搞类似什一税的募捐。出事是因为有人搞外国人违规收养中国孤儿被举报了,才立了专案。” 陈易生叹了口气:“那几个福利院本来就太烂了。给我们展示要钱的时候什么都好,私下里扣克伙食,虐打儿童,甚至还有畜生——唉。你根本不知道,被带出去的孩子真的都是得救了。哎,不说了,想起来都郁闷。”他转念又得意起来:“不过你们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厉害,老钟跟了我一个月就被我发现了,因为他从来不换鞋!不过他乔装打扮真是学什么像什么,要不是他那双破鞋,我真没注意到。哈哈哈哈。” 钟晓峰摇头:“惭愧,我隔了三个月才发现自己被他发现了。易生太聪明,我们真拿不住他。” 看到林子君一脸问号,赵士衡作了解答:“易生存心捉弄老钟,飙车飙到浙江山里头。有点要逃匿的样子。” “嗯,那种发卡弯,他都开九十朝上的时速,半个车屁股都在山外头。”钟雄峰感叹不已:“我也是命都豁出去地追。” “后来呢?”林子君有种香港警匪片的身临其境感,紧张地追问。 “他一个漂移漂得太猛,摔山下去了。”赵士衡幽幽地解答:“人先落山底,跑车嘭地砸他腿上。” 陈易生呵呵呵:“厉害吧?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还赛车呢。” 钟晓峰苦笑:“我们从上海调的直升机,把他运回华山医院抢救。陈老那时候才知道。不过他生命力的确旺盛,当时国内最顶尖的专家都说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站得起来了。” 陈易生拍了拍自己右腿:“六根钢钉现在还在,我可是高医生最拿得出手的医学成就了。你们谁要是断了腿,去找他,报我的名字,不用挂特需号。真的。” 唐方和林子君默默看着陈易生,虽然生出了不少钦佩之心,可不约而同地又对视了一眼,是的,要是她们是陈易生他爹妈,肯定早就拿棒球棍打断他的腿了。 方少朴和周道宁先后也回了座,桌上所有的小龙虾已经都光了盘。 *** 出了门,等位的人换了好几批,依然坐得满满的。弄堂口,Sachs轰轰地启动,钟晓峰挥挥手,一阵风似的往陕西路方向去了。 林子君要回公司取车,把包里的防身利器悄悄塞入唐方的大包里:“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天御宝轩喝茶别迟到,还有,聚会主题是蓝白色,我穿白,你穿蓝啊,拍照才好看。” 唐方拽着陈易生和赵士衡匆匆跳上一辆出租车,逃离了周道宁。 方少朴看着远去的车尾灯,转头问周道宁:“一起回外滩?还是继续喝一杯?” 周道宁笑着摇头:“公司的人会去拿车,我回酒店。明天还要去趟香港。” “那——改日再聚?”方少朴松了一口气。 周道宁笑着挥挥手,两个人的事,一个人说了当然不算。他从来没答应过分手。 出租车里陈易生频频回头,开导起人来:“喂,唐方,你和周道宁好过吧。他那小样儿,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我跟你说,被他这样的人甩一点也不可惜,你别吃回头草。他也就长得还行,太俗气了,就会和钱打交道,活得也累,不好玩。”他得出结论:“你比他好玩多了。你这么会吃——” 赵士衡咳了两声打断了他,明示他这样十分没礼貌。 唐方回过头:“陈易生,你五一节有事吗?” “那么远,还有二十多天呢,我怎么知道?”陈易生诧异。 “我要带个男朋友去同学会,我妈也会在。”唐方笑容可掬:“辛苦你了。” 陈易生一愣,笑嘻嘻地反问:“那六一你有空吗?” “你需要带个女朋友——过儿童节?” “我爸六十六大寿,可能得全家去趟西安——” “成交。”西安好,太多好吃的了。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陈易生问了唐方家的地址,坚持先送她回家再兜回禹谷邨。 车里一派其乐融融,文明和谐。 37流沙包 长日尽处, 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 也曾经痊愈。——泰戈尔《飞鸟集》 唐方洗完澡, 手机上多了一条短消息。 “看一下官微,不满意的话告诉我。明天我去香港出差,下周三回来。周道宁。” “回来”两个字,唐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手机号却很眼熟,她换过两次号码, 他竟一直没换过。唐方有点惭愧,怎么看周道宁都比她念旧又长情, 叹口气点开新建联系人。 工作群里, 官微的代理负责人刚刚转了新的推送, 艾特了所有人。唐方很意外,但想想这的确是周道宁的行事风格。 官微的推送字数不多,简洁明了, 声明小笼包销售方案乃是固定广告合作,并非唐方的个人推荐,由于编辑失误未能明确澄清这点, 造成了用户对唐方的误解, 在此向唐方和用户致以最诚挚的道歉。并允诺如有客户因此对产品失望,可在官微的售后通道申请退款。 这份声明基本满足了唐方提出的要求, 也树立了坦荡认错有担当的公司形象。实际上几十块钱的小笼包, 吃都吃了, 谁又真的会花费十来分钟去申请退款。这样半夜发出的推送,规避开工作日工作时间的高阅览流量,跟着正常明天十点又会有新的推送出现,可以说是很鸡贼了。 唐方想了想,还是没在朋友圈转发,也没有在公号转发,给周道宁回了两个字:“谢谢。” 周道宁秒回三个字:“怎么谢?” 文字比语言好伪装多了,唐方镇定得很:“来公司,请你喝明前龙井。”周道宁不喝咖啡,喝了肠胃会难受二十四小时以上。 微信跳出一条验证信息。周道宁的头像是一只蓝色千纸鹤,翅膀上一个方框,里面一个手写的小隶字“道”。 唐方掩面,颓然倒在床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堪一击。她远没有自己所武装出来的那么强硬。 周道宁高三上半学期急性心肌炎住院,每次等一起探望的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她才又绕回去看他,他在她折的纸鹤上画方框写字,笑着说“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所以他这么固执,觉得她所给的分手理由不合情理。 “我配不上你。”对很多人来说,看起来很合理,可周道宁不能接受。 十年过去,他还是那个周道宁,一切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她。他所给的喜欢,不像她那样拼命争取来的,总有点在云端飘着。她能在人前表露出的恋爱喜悦,也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他不会因为她失态,喜怒哀乐,哪怕和她有关,都只是名词多了个形容词,从来不会变成动词或感叹词。他对自己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早有了清晰的规划,去北大后进团委还是学生会都已确定好了方向,而她还浑浑噩噩吃不准自己的高考分数区间。他鞭策她要她一起考去北京,哪怕不是北大清华,也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上海离开家,她所能接受的最远距离是杨浦区而已,连松江大学城都不想去。 “唐方,我说你能考上,你就一定能考上,想想你中考。”一张张他手写的试题,换作别人,都是真爱的体现。 可题越多,她越怕。她不想考,和考不考得上没有关系。 平复心情,屏幕上显示着四百多条未读消息,强迫症患者唐方平时肯定会一一拉成已读,此时已没了力气,漫长的一天一夜,发生太多事,信息量爆棚,毫无预兆,也毫无结果。 唯一的好处,是和陈易生化敌为友,解决了同学会外援问题。 *** 生活在一个拥有两千四百万常住人口的超级大城市里,约一次见面并不容易。除去朝夕相见的家人同学和同事,一旦拉开了物理距离,通常意味着友谊的小船越飘越远。 五朵金花里,秦四月远隔重洋,沈西瑜工作特殊,叶青与其他人正好相反,家庭主妇只有工作日的九点到三点有空,周末反而奔波在各个兴趣班之间陪读。每年秦四月归国探亲,才能聚齐人马。高中班级的同学聚会,因为唐方从来不去,她们也都极少参加。 周末的上海像一个血栓的重症病人,每逢五天通畅两天,好方便苟延残喘新的一轮。唐方早早到了外滩,其他四个竟然到得比她还早。 尖叫,大笑,拥抱,拍照。例行流程还包括当面赞美和当面诋毁。 秦四月的美和林子君截然不同,她真空穿雪白丝绸深V衬衫,配宝蓝及地百褶长裙,戴同色镂空编织宽沿草帽,餐厅里也不肯拿下来,专门美黑过的肌肤闪耀健康光泽,狐狸吊梢眼堪比璀璨宝石,笑起来前俯后仰。 唐方啧啧叹:“换个人这么穿,活像东南亚土著,也就你拿得住这华侨范。” 秦四月凑近林子君:“糖糖,你说!你一定要说实话,到底我美还是君君美?” “绝代双娇,美绝人寰。”唐方斩钉截铁,开始点菜,深感享齐人之福的男人能活着真的不容易。 林子君多看了几眼叶青,低声问她:“你怎么有点心不在焉,担心女儿没人看?还是看到我身边这臭美的女人就不顺眼?” 叶青指了指脸:“前天刚打了水光针,昨天还有点红肿,我表情是不是有点不自然?” 三个爱美的女人凑做一堆探讨起来。 沈西瑜给唐方添了茶:“听说周道宁昨晚和你们在一起?” 听到沈西瑜提到周道宁,秦四月和林子君不约而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叶青说话。 唐方点了点头,一边点菜一边和沈西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林子君的茶杯突然重重落入茶盘里。 “怎么了?” 叶青眼眶红红:“没事没事。”她手中捏了张纸巾,又不敢怎么碰到脸上皮肤。 唐方是知道叶青娘家那点破事的,叹了口气。 秦四月柳眉倒竖:“哪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叶青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包子就不能争口气?儿子是亲生的,你这个女儿是捡来的?” 林子君怒其不争:“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自己又不上班,拿老公的钱补贴娘家,适可而止。你越贴,他们越贪得无厌,还觉得你做这些是应该的。你弟弟也二十六了,怎么,靠你一辈子?” 唐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叶青:“这次又要什么?你不是前年刚给你弟买了套三房?”她从来不说叶青老公的不是,也因为无论做丈夫做女婿,吴小开真是已经很不错了。中环附近的三房,前年也要七百万,全款付清,叶青那对极品父母还只肯写儿子一个人的名字。当年叶青考入S中学高中部,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五十块,校服从高一穿到高三,袖子和裤管都放了边。旁边普通中学的她弟弟,却穿李维斯牛仔裤耐克跑鞋,成天放了学请女同学吃麻辣烫。 叶青接过手帕,眼泪止不住往下滚,这种事和丈夫公婆都没法开口,早憋出内伤。 “今年过年,我妈说了,谁家的姐姐给弟弟买了套别墅。”叶青哽咽着:“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够,市里老吴买给萌萌的那套房子也是他们住着,我想着萌萌今年升小学要是在市里读,就我们自己搬进去住,我妈非说我要赶他们回乡下,闹得死去活来的。可你们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对萌萌的——” 唐方皱起眉。叶青的女儿萌萌超级可爱懂事,从小糯糯地喊着她们大妈妈。进了幼儿园免不了一个月生一次病,视女儿如命的叶青总是飞车来市里找沈西瑜帮忙,没少留在医生休息室挂水过夜,唐方离六院近,知道了就做些好吃的去看她们。还是萌萌亲口说的,她去看外公外婆,想做超市门口的摇摇马,外公却说没钱,要坐让你爸爸拿钱给你坐。至于萌萌每年的生日会,叶青两口子都办得极其隆重,这外公外婆却从没送过像样的生日礼,有一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了两条小狗毛巾,还是保险公司的赠品。叶青当场就崩了,躲在二楼厕所里哭得不行。 秦四月没好气地提醒她:“好了好了,年年说年年哭你年年都硬不起来。别哭了,水光针白打了。” 林子君耸肩摇头:“说了这么多年了,她要能甩开她家里,早甩开了。我也搞不懂,你还真信你妈会被你气得跳楼?” 四个人劝了一会,叶青总算下定了决心,别墅是肯定不可能的,房子也肯定是要收回来的,这次她妈妈怎么闹,她也不能再退了。 秦四月看着叶青红肿起来的脸颊,把那句“我要是你老公早把你甩了”的话咽了回去。 桌上的两笼流沙包早已不烫了,五个人一人拿了一个,还多出一个来。 林子君边吃边哀叹:“三百大卡啊,我得多跑一个小时!”演技不够到位,少许奶黄滴落在她胸口,她连声惨叫,扫空了方才的阴霾。 沈西瑜当仁不让地夹起最后一个流沙包,手中银调羹敲了敲茶盘:“这个归我了。” “说出你的理由!”秦四月和林子君异口同声虎视眈眈。 沈西瑜淡淡地笑:“我要离婚了。” 唐方头皮一炸,觉得水逆没完没了而且逆得太严重。 38干炒牛河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天才梦》 沈西瑜性格冷清, 却是五朵金花里第二个结婚的。丈夫王鸣伟是她医学院同学, 唐方林子君当年也劝她三思, 一来沈西瑜的父亲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副院长,王鸣伟身为福建人,苦追沈西瑜四年, 不免被人怀疑有借着沈西瑜留沪的念头。二来王鸣伟卖相不错,殷勤体贴,家境小康, 言谈举止却过于活络,一顿饭下来, 关注的是女友社交网络很完善, 身为医生, 死党教育资源, 政法资源、地头蛇、土豪夫人, 只差个警察就可谓万事大吉了。 林子君曾私下和唐方吐槽:“西西老公竟然直接打电话给我,说他要买一辆凯迪拉克,问我能不能帮忙找通用的人优惠一点。” 唐方也很诧异。上海小姑娘嘴上不讲, 心里都清爽:女朋友的男朋友或老公, 就必须并且只能通过女朋友来往。王鸣伟不经过沈西瑜,直接找林子君,为了这点小利, 丢的是沈西瑜的面子, 人情也是沈西瑜欠的。但要是沈西瑜自己提, 就只是小事一桩。 吐槽归吐槽,林子君忙还是帮了,几个人约了一顿饭,联系人和优惠金额直接当面发给了沈西瑜,笑着告诉王鸣伟,要有什么事让西太后直接吩咐,肯定接旨。王鸣伟一脸懊恼,笑着怨林子君把他想送的惊喜砸了。可沈西瑜大学三年级就开一辆小小奔驰□□art,唐方她们实在看不出凯迪拉克算什么惊喜。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王鸣伟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们。 后来从沈西瑜口中,唐方得知王鸣伟干了一年医生,因外科实在太苦,跳槽去了一家医药巨头做销售,倒也如鱼得水。前两年又自立门户,带着一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搞起了APP创业,方便患者直接在家咨询和就医,据说十分红火,也算是行业的独角兽。 突然沈西瑜说要离婚,又这么轻描淡写。唐方几个都有点懵。 “王鸣伟外头有人?”叶青第一个反应过来。 沈西瑜垂眸剥开手中流沙包,奶黄已经不会倾泻下来:“早就有了吧,是他公司的一个品牌经理。”至于那几张暧昧床照是不是出自王鸣伟的授意发给她的,不重要。扛过最难的那几天,她也就觉得特别恶心,做了体检看到报告才稍微安心一点。 唐方愧疚得很,她离沈西瑜单位最近,却根本没有察觉到她婚姻出了事:“是他要离还是你要离?” 沈西瑜侧过头,看不出多难过:“他要离,要离就离。反正怪脏的。” 她们都知道沈西瑜有点洁癖,一阵静默后,秦四月发飚:“那让他净身出户!早知道他当年追你就动机不纯,过河拆桥的小人。” 这样的马后炮无疑只会令人更难受,林子君白了她一眼,冷静地问沈西瑜:“协议还是打官司?怎么分割财产?” 沈西瑜口中面团软如云絮,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就是想要麻烦君君你帮忙介绍个好一点的律师。财产没有,恐怕还要分担债务。” “什么——?!”四个人下巴要落下来了。 “婚房是我爸妈买的,写的是他们的名字。” “那还好。”秦四月松了口气。幸亏沈院长也不是傻的。 “结婚五年,我们俩收入差不多。他创业没多久很缺钱,我爸就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沈西瑜手里面团慢慢捏成了硬块:“我上个月才知道这件事。” 这样的丈人公…… 唐方无语。 林子君皱眉:“算是借款,还是入股?” “我爸说当时提出来说算我的股份,就不用还了。但他说公司前景特别好,有个什么土豆条例,创始人的妻子不可以持股,就打了一张借条。”沈西瑜苦笑,当时她父亲恐怕还觉得女婿自尊心挺强是好事。 “借条还是欠条?”林子君眉头皱得更紧。两者适应法律条例不同,普通人却完全没有概念。 “借条。”沈西瑜苦笑:“约定的还款日期就是这个月。” 叶青侧身跟唐方嘀咕:“你说那个狗男人是不是早有预谋?”沈院长去年才退下来的,世上事哪有这么个巧法。 林子君冷笑起来:“他一无房,二无钱,公司是不是还一直亏损?王鸣伟提出来要你承担夫妻共同债务?” “连欠我爸的,公司有一千三百多万美金的债务。”沈西瑜叹了口气:“他持有31%的股权。” 秦四月在手机计算机上敲了敲:“他这是要把你净身出户了,你房子白送给他,恐怕还要倒贴几百万。” 唐方汗毛倒竖,她遇过最恶劣的事也就是办公室勾心斗角,哪想像得出枕边人能阴毒狠辣无耻到这个地步。王鸣伟靠着沈西瑜才留在了上海进了三级甲等医院,要不是沈院长,哪家医药公司要挖一个毕业一年的小医生,他又哪里凭空来的高业绩。当年他看着西西,犹如看女神一般,小意讨好千依百顺。越想心里越难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赶紧眨巴眨巴好几下眼,咬着牙摒牢。 叶青自己的事还没全过去,哽咽着眼泪扑簌扑簌忍不住:“西西侬早点刚啊,做撒勿港!只勿要面孔没良心格赤佬,猪头三!要不是你爸爸,他能留在上海吗——” 沈西瑜站起来拿起公筷,给叶青夹了一筷子新上桌的干炒牛河:“吾都没哭,侬哭撒?好了,哭包,谢谢侬勿要哭了。”她顺手替唐方也夹了一筷子:“你也别气了。是我眼瞎,没听你和君君的。愿赌服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们说东我肯定不往西。” 唐方拿起雪白的餐巾压了压眼角,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餐盘里的干炒牛河,一根根河粉色勒斯清爽,绝不黏糊在一起,也绝没有断成碎片,色泽油亮,牛肉片纹理漂亮,边角微微卷翘,韭黄葱叶相间,锅镬气的香味扑面而来,人间烟火熏得她眼泪有点压不住。 林子君闷头吃了几口,擦了擦嘴,喝了一整杯茶。 “这种案例多得很,婚姻中的过错方为了避免相应的补偿,转移财产甚至伪造债务,逼得另一方毫无所得甚至负债累累。”林子君冷静地看着沈西瑜:“帮是肯定要帮忙的。但是西西,有一件事情我要先问清楚。” 沈西瑜和林子君默默对视了片刻,其他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秦四月动了动嘴皮子,问了唐方一句无声的“撒事体” 。唐方平息下心情,摇了摇头。 “王鸣伟的公司,也是IAIF投资的项目,是周道宁投资的项目。”林子君沉声问:“要是我误会了,你尽管骂我。但你实话实说,你一直和周道宁有来往是不是?王鸣伟缺钱的时候,你给他介绍了周道宁是不是?” 服务员侧身轻手轻脚地将壶嘴朝外的茶壶拿去加茶,顺手带走了两个空了小蒸笼。台布上留出了一片空白,空得人心发慌,想拿什么立刻填上。唐方手边原来被茶盘压着的地方,有一道浑圆的压痕。她无意识地伸手去碾了碾,脑中似乎也和台布一样,一片空白。 沈西瑜慢慢转过头看了身边的唐方一眼。 “是。我和周道宁一直有联系。王鸣伟说想找天使投资人的时候,我把周道宁的电话给了他。”沈西瑜的声音不复提起离婚时的平淡,有点颓然:“对勿起,糖糖。” 唐方手指掠过鬓边长发,有点尴尬:“这有什么对不对得起我的。大家都是同学,有联系是正常的。”她朝林子君挑挑眉:“你干嘛啊。我和周道宁不联系是因为我不正常。现在我都正常了,你怎么又不正常了。快点想想,你认识的哪个律师打离婚官司最厉害。咿,王鸣伟公司不是你律所的客户吧?他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是哪家?” 林子君抿唇不语。 叶青赶紧打圆场:“就是就是,我家老吴都说了在商言商。周道宁那么厉害,总归是看得中的项目才会投资的。要不然这么多老同学,他怎么就投了王鸣伟呢,对吧?你看,这个狗东西也太不是东西了,连拉投资也是靠的西西,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打官司,让他把钱都吐出来!” 秦四月不乐意了:“西西,我有一句说一句啊。王鸣伟肯定不是个东西。你跟他离,我们站你,要律师请律师,缺钱我们筹。实在不爽,你沈西瑜开个口要出气,铜川路水产市场虽然拆了,我哥那些小兄弟还养在汽修厂里,你要王鸣伟断左腿,我哥不会让他断右腿。但周道宁这件事上,你至少得跟糖糖说一声。糖糖又不是小心眼的人。同学,谁和谁不是同学,但周道宁既然和糖糖分手了,我们就不能脚踩两条船。”她看看唐方:“周道宁打过我两次电话,毕业那年暑假里,还有大一的时候,要你的手机号和古北的地址,我都没给啊。” 叶青眨了眨眼:“他也找过我两次——,我问了君君,她说不许给,我就没给。” 唐方苦笑:“你们真是——” 林子君拎起添好茶的茶壶,给左右的秦四月叶青添了茶:“对,我们就是这么不讲理。” 沈西瑜苦笑了一声:“君君,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心里有个疙瘩,不说出来也难过。没错,当年我是喜欢过周道宁。” 39烤乳猪 “我是喜欢周道宁。”沈西瑜平静地轻声复述了一遍。 秦四月和叶青倒吸了口冷气。林子君凝视着沈西瑜, 像在拔一场无形的河, 各不相让。唐方注视着台布上的空白, 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有新菜填上, 有点失落,有点难过,有点莫名的愧疚。 她竟然不知道。可子君却知道。 西西也从来没说过。再好的朋友, 总有不能说的话,唐方能理解,可还是会有点点难过, 却不是难过她也喜欢周道宁。浆过的餐巾有点硬,被她在两根手指间不断捻着, 皱褶都是大大的直线条。 从初中开始, 无数女孩子在唐方面前说过这句话, 有雄心勃勃的, 有来示威的, 有娇羞莫名的,也有恳求她帮忙送封情书的。免不了也会问她一句:“糖糖,格么侬欢喜周道宁伐?” 唐方总梗着脖子否认:“去去去, 鬼才欢喜伊!” 她心里有鬼, 她就是那只鬼。 上海闲话吾欢喜侬,和普通话我喜欢你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语境,总有点上不了台面的感觉。唐方却特别喜欢吾欢喜侬, 在心里头翻来覆去地念过无数遍“吾欢喜侬, 周道宁”, 念一遍自己戆呵呵地笑一遍,压得细细小小的,跟针尖一样,笑完了心里疼一疼,多一个红点,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出。 周道宁从来没说过欢喜,也没说过喜欢,至于爱,十七八岁,哪里就懂得爱了。所谓的爱,大多是自己浓墨重彩地根据电影电视歌曲书籍加工过的,把感情不断美化。 但沈西瑜这句喜欢,唐方却听得有点回肠荡气。这时突然领悟到宫二那句台词的妙处。 “我心里有过你……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她至少和周道宁在一起过,而沈西瑜,大概因为她,连表白都放弃了。 唐方是真的歉疚,有种抢了好友的心头爱却没有珍惜的亏心感。沈西瑜是S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班级学习委员,成绩优异,她和周道宁人生目标都很清晰。如果没有她,也许沈西瑜会和周道宁在一起,以她的成绩,肯定能考北大医学院,她如果也去了北京,就不会遇到混账王鸣伟。 谁也不知道蝴蝶翅膀的哪一下扇动,最终引发了万里之外的龙卷风。 “对不起,西西。对不起——我不知道——”唐方低声打破了沉寂,其实说什么都不合适。 沈西瑜抿了抿唇,握住唐方伸过来的手,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勿要发戆。糖糖。” 她看向林子君:“我喜欢周道宁,自认没有对不起糖糖的地方。但我的确和你不一样,我是没你,没你们几个那么讲义气,没你那么非黑即白。糖糖是我朋友。周道宁也是我朋友。” 叶青嘟囔了一句:“周道宁再好,他伤害了糖糖啊。要是你跟王鸣伟离婚了,我们还跟王鸣伟来往,像话伐?你会伤心不啦……” “糖糖跟周道宁分开后,大一国庆我去了北京。”沈西瑜吸了口气:“我去找周道宁算账。要是他对不起糖糖,我打不过也是要打的,拼命也要把他踢下未名湖去。” 几个人都呆住了。唐方也一怔。 沈西瑜转过脸,眼睛闪闪亮:“还记得我们怎么好上的吗?” “高一军训的时候——”唐方当然记得:“我们俩隔壁床。” “你从第一天就很照顾我,我叠不来豆腐干被子。我们几个都叠不来,全是你叠的。”沈西瑜笑开来:“打靶练习的时候,我来了大姨妈,自己不知道,崔栋他们几个在后面笑话我屁股开花,说些不三不四的。你轮起枪杆子就把崔栋砸了个满脸开花。” 说起少年往事,秦四月也感叹不已:“我就是那次服气糖糖才主动勾搭她的,她比我在铜川路还狠。崔栋那时候一米八有吧?扯住糖糖的枪,拳头轮起来硬是不敢打。” 唐方叹气。崔栋哪里是不敢打,明明是被“劝架”的周道宁捏得手腕疼死。那次崔栋妈妈挽着爱马仕凯莉包大闹S中学,指责教工子女霸凌同学,要求学校严厉处分唐方。优秀教师方树人低声下气赔不是,亲自送崔栋去瑞金医院就诊。夜里她被罚跑四十圈,周道宁一直不紧不慢地带着她跑,跑完扔给半死不活的她一瓶水,一条干毛巾甩得她脸疼:“自知之明侬有伐?打得过男宁伐?活该。” 她就是从那时候牢记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的。 叶青好奇地问:“西西,那你去北大见到周道宁了吗?” 沈西瑜有些惆怅:“见到了。他好像一进去就很有名,很多女生围着他转,不只是北大的,还有别的学校的。都特别热情,追到食堂里直接坐他身边那种。” 秦四月啧啧撇嘴:“早料到了,高中食堂里也没安生过好吗?”十几岁的少女人人都觉得胸口贴个勇字,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能把冰山周道宁融化掉。 叶青反驳:“好歹都是围着他坐一圈,哪里有这么生猛的啊?” “他大大方方,说我是他女朋友的姐姐。”沈西瑜看着唐方,叹了口气:“我看不出他哪里对不起你,打不下手,也踢不下脚。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开,就觉得很可惜。” 她转向林子君:“我也没有把糖糖的号码地址给周道宁,因为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我理不理周道宁,是我和周道宁之间的事。” 林子君几个默默看着沈西瑜。 大家都是奔三的人了,再要求朋友跟着自己的喜好站队,实在太过幼稚和自私。然而挥之不去的不舒服却一时也难以消除。 秦四月托着腮,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理周道宁的。”她朝唐方摆手:“和你没关系啊,你别自作多情,我一进校就看不惯他拿腔作势的,天下老子最帅,天下老子最牛,嘴上不说,每根汗毛都写着呢。而且我最讨厌比我好看的人,还是男人。”尤其是看她像看空气一样的男人。 叶青低声表态:“我也没不理他,这不是他没跟班上任何人联系过吗?除了要糖糖的联系方式……这次同学会见到了还是会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吧。”她看向林子君露出征询的神情。 林子君白了叶青一眼,拿起公筷:“现在周道宁是我客户,是我衣食父母,是我金主。我昨晚就开始巴结他抱金大腿了。别看我,我可没什么侠肝义胆。何况,当初是糖糖甩了周道宁的,我还担心周道宁回来报复她呢。” 一片目瞪口呆之中,林子君眯起眼,朝唐方勾了勾手指戏精上身:“女人!现在我有钱有地位还有时间,霸道总裁一千零一式宠溺你,等你全身心地爱上我,再让你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唐方觉得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罪人,狼狈地求饶:“是我不识好歹,是我狼心狗肺,是我薄情寡义,我活该注孤生,求放过。” 秦四月一拍桌子,连草帽都拿了下来,兴奋地两眼发亮:“靠!快把周道宁的微信给我,我要去嘲笑他!” 两声轻咳,方公子一表人才浅笑盈盈:“唐方你怎么会注孤生?方便介绍你的朋友给我认识吗?各位不好意思,我是特意来打扰的。” 林子君热情地招手,一语双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欢迎打扰。来来来,我带你跨入唐方的闺密圈。” 服务生在唐方和沈西瑜之间添了一张椅子。以方少朴的口才和姿态,五分钟就让秦四月和叶青对他极为认可,林子君对方少朴十分满意,此君卖相甚好,知情识趣,昨晚她略一暗示就接着翎子跑来御宝轩混脸熟,若不是潮汕富二代,真可以列入考虑名单中,浑然不觉自己和方太后殊途同归了。 几番寒暄后,方少朴知趣地离座道别。唐方起身送他,出了大厅,长廊里坐着不少等位的人,日头正中,照得地上闪闪发亮。 “Sam,”唐方叹气:“你真的不用这样。” 方少朴笑:“朋友之间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也该打个招呼吧?” 唐方无奈,他不提追求两字,她从何拒绝?她又不讨厌方少朴。 “我陪我妈来喝茶,还有我妹。”方少朴眨眨眼:“放心,你不用见她们。” 唐方失笑:“是我失礼了,以后有机会再拜见伯母。” 方少朴笑:“那看来还是有机会的。好了,你回去吃饭吧。我看你们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要不还是我送你过去才合适?” 唐方赶紧挥手落跑。 不久服务生过来送上一份烤乳猪,又说方先生已经买过单了。林子君露出了老姨母般慈祥的微笑。 秦四月懊恼不已:“早知道糖糖你随身携带移动的ATM机,怎么也该点个燕鲍翅啊。”转头就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叶青讨论起方少朴与周道宁谁颜值更高。 林子君和沈西瑜开始商量先见哪几位律师,提醒她要带什么资料。 唐方叹气,还好下一场是去做SPA,总不会再巧遇方少朴了。 乳猪脆皮才吃了两口,手机响了。 陈易生热情的声音隔着屏幕也像一团火般热络:“唐方,你下周要搬进来住,床买好没?家具都买好了吗?” “还没。”她看是都看好了,正打算明天去付款安排周一周二送货。 “啊呀,我太聪明了,就猜到你肯定没买。你肯定要货比三家不吃亏,没付钱就好,哈哈哈哈。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真的特别巧。今天我本来要去我爸爸妈妈家的对吧,然后一个MF家具的朋友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们展厅看几样东西,我一想正好顺路,还能让他来接我,再送我去我爸妈家——” 陈易生的音量不只是一桌人听得清清楚楚,连隔壁桌的人的都侧目了。 唐方赶紧按小音量,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陈易生:“不好意思,你能直接说重点吗?” 陈易生愣了愣,他说的难道都是废话? “请说重点好吗?”唐方放缓了口气,好像用训爸爸的口气训陈易生,是不太礼貌。 陈易生声音降了十分贝,有点疑惑有点委屈:“哦——我刚才说的不好玩吗?” 唐方拿开屏幕,确认他的来电显示是:有钱有病大沙坑。 陈易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好,我说重点。我现在就在MF展厅里,他们有一套白橡木的女童卧室四件套样品要出掉,美国原装进口,不是他们天津厂产的。一米四的床,手绘花草图超级漂亮。你看,我立刻想到你了,够朋友吧?你要的话我帮你拿个最低价。你等等啊,我把照片发给你。你别挂你别挂。” 唐方想起那只被他卖了十二万的壁炉,打了个寒颤。感觉陈易生睡了一夜,觉得结了个盟友,就这么损失百多万装修补偿费太不划算,绕着弯子来算计自己了。 40下馆子 照片秒至。由于陈易生小喇叭广播的效应, 一桌子人都凑过来看。 林子君眼尖:“好看。Ethan Allen的, 牌子还行,价格有点贵了。” 秦四月啧啧啧:“看看你们中国市场多好赚,进口家具关税是零好吗?就百分之十三的的增值税, 这张床就要卖七万块?!怎么不去抢!” 叶青手指点得快,把照片放大了,低声问:“呀,这弧度和手绘的花草真好看。糖糖你不要让给我呗, 能打几折?八折也行啊。我和萌萌两个人睡一米四的还挺合适,我陪她睡她一米二的小床, 天天提心吊胆要掉下地。” 秦四月扬眉:“啊?你天天陪你女儿睡?你老公呢?” “他睡大房间。”叶青不以为然:“家家都这样吧。反正我不习惯把孩子小床放大床边上,萌萌也不肯睡大房间, 她会怕。” 秦四月啪的一巴掌拍在叶青后脑勺上:“你傻吧, 夫妻生活不要了?还是半夜爬床?” 叶青摸了摸头,压低了声音:“你是美国人,不了解我们中国国情。你去问问, 生了娃的夫妻有几对还正常生活的,一个月一两次,一年十次都不错了。反正萌萌生下来, 我们两年半都没那个过,也挺好的。” 秦四月骂了句英文粗口, 直摇头:“叶青, 我告诉你, 你老公外面要是没人, 我跟你姓叶。” 叶青有点真生气了:“秦四月,我也告诉你,不是每个男人都只想着那点床上的事的。我老公外面没人,对我们很好。我也用不着你跟我姓。” 手机里突然传来陈易生的高分贝大嗓门:“唐方?唐方——刚才你哪个朋友在说话?我能说几句吗?我就说重点——” 众人才意识到屏幕那头一直有个男人没挂电话,囧得不行,尬笑两声各自归座挤眉弄眼。林子君拍拍叶青的胳膊轻声劝他:“四月话糙理不糙,你也设身处地替老吴想想,他图你什么了,娶了你回家跟供菩萨似的供着?就因为你生了个娃?还替你养着娘家三口人。好歹夫妻生活也增进感情嘛。” 秦四月伸出手:“一周至少两次,你有义务的。” 唐方咳了两声,瞪了秦四月一眼,婉拒了陈易生的热心:“谢谢侬,不用了。重点是这套家具还不错,你能打几折?” “打几折?这个不重要,反正很便宜。但是你那个朋友这样真的不行的。她不了解男人。唐方——”陈易生诚心诚意,对着面色古怪的MF店销售总监挥了挥手,开始在展厅里疾步快走转圈子。 “我是男人,对吧?我肯定比你们都更加了解男人。在这点上,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对吧?”陈易生的热忱堪比老娘舅。 唐方翻了个白眼:“呵呵。” “你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一起探讨嘛。老祖宗不是说了,食、色,性也。性呢,其实和吃饭一样,都是人的本能。这个你承认吗?”陈易生滔滔不绝:“婚姻这个东西呢,是违背人性的,纯粹是人类社会为了解决财产继承搞出来的东西。人的本能就是追求新鲜的,你说你能不能几十年只吃同一家餐馆同一道菜?所以让男人和女人,几十年只能和同一个人睡觉,本身就很荒谬。” 正在看家具的一对年轻人,盯着陈易生片刻,神情各异,女孩朝着陈易生的背影呸了一口,拉着男友离开了。MF的销售总监朝店员摇了摇手,无奈地看着那尊出口无忌的大神,叹了口气。 这话唐方就听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反驳:“陈易生你不是还传过教吗?你这话我不同意。第一,世界上很多夫妻终生只有彼此,也很美满。第二,婚姻的本质不是束缚,是一种责任,出于爱产生的责任。你所说的,只限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也许这种男人,你很有发言权。” 陈易生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其实我可有责任感了,真的。” “哈?哈哈。”唐方觉得自己笑声里的讽刺意味够浓厚了。然而陈易生毫不在意。 “你看,你也承认是一种责任了。男人的责任感取决于他怎么判断。这个比较复杂,他受的教育、家庭背景、工作环境,都可能成为道德的附加束缚,继而维持婚姻里的忠诚。但这肯定是在压抑他的本能。像你朋友的老公,就算现在能压抑,总归会有一天压抑不了,这就跟橡皮筋一样,拉得越紧,反弹得越厉害。你另外一个朋友说得很对,她不能这么疏忽丈夫的需求和感受——”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维持着礼貌打断了他:“好了,谢谢你宝贵的意见。那套家具我要了,多少钱?” “你生气了?”陈易生停下脚,有点诧异。 “没。” “你生气了。”陈易生很肯定。 “嗯。”唐方烦躁到无意否认,一抬头看到秦四月得意地摆了个V字。好了,半个御宝轩的食客都听见她在饭桌上和人讨论食色性也。她莫名其妙被陈易生带入坑变成了女神经! 陈易生有点遗憾:“好吧,我还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是可以探讨一些深入的问题的——” 唐方有点想摔手机。 “不,您误会了。我庸俗市侩又计较。只在乎钱。能说重点了吗?这、套、家、具、到底多少钱?” *** 挂了电话,唐方还有点蒙。 其他人还真没听到陈易生大喇叭后头的话,都看着唐方的脸色猜。 “八折?”叶青凑过来笑眯眯:“你家202那么小,随便宜家的摆摆,以后总归也是出租给别人。这套就让给我吧。” 唐方白她一眼:“才不要。这套尺寸颜色式样都适合我家老洋房。你不知道我御姐外表下有粉红萝莉心吗?哼,我不能搬下102嘛真是。” 叶青眼睛一亮:“难道是六折五折?不可能啊,MF最多也就是打七折了。” 唐方镇定地夹起已经冷了的乳猪脆皮,均匀地沾了一层白糖:“一个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还送两个美式床垫,两个MF的配套床头灯,一共三千大洋,人民币。”不过她其实很怀疑陈易生压根就是免费拿了这套家具想赚她钱,把她惊于低价的沉默误会成了舍不得,才又换了那样的条件,呵呵,歪打正着,美啊。 叶青哀嚎一声,感觉错过一个亿。 “喂,这个牌子的床,在芝加哥门店好歹也卖三四千刀啊。”秦四月转转眼睛:“你问问他,还有多少套,我重新整个集装箱运回美国卖啊,咱们合伙赚老美的钱。糖糖你和这个牛人什么关系?” “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唐方打哈哈。 “长得怎么样?你见过?”秦四月转头问林子君。 林子君皱皱眉:“客观说,其实不比周道宁差多少,风格不一样。就是人太十三了,实在——”一言难尽四个字都难以形容。 秦四月当场拍板:“糖糖!睡了他!金钱关系不够铁,枕边风更靠谱。” 唐方手里餐巾隔空掷在秦四月脸上:“呸,鬼才要睡这种神经病。”性和吃饭一样?谁知道陈易生下了多少馆子还要“吃”多少家“餐厅”。她笑嘻嘻地看着叶青:“实际上呢,我一分钱都不用出,这个神经病求搭伙一个月,一天一百块伙食费。我还能赚个千儿八百的呢。” 沈西瑜幽幽地看了唐方一眼,给她添满茶:“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好,小心人饭两空。” 每次唐方得意于沾了一点便宜,最后都会吃大亏。 林子君哈哈笑:“西西你放心,那就是个阿缺西,绝对不是糖糖的菜。我现在就担心周道宁不怀好意。” 沈西瑜摇头:“周道宁不是那种人。糖糖,我就替他说一句好话。不说外在条件和家庭无牵无挂,我没见过像他这么深情专一的男人。” 唐方一声叹息。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真没法说清楚。 *** 下午的SPA会所,香氛萦绕,灯光昏暗,钢琴曲舒缓轻柔。明明按摩师的手法令人昏昏欲睡,秦四月却不断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 犯困又睡不着的唐方无奈抗议:“四月,你至于吗?” “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肉体啊,太舒服了。美村做个按摩多贵啊,还做得不灵。我走之前至少再来两次。”秦四月抗议:“再说,你那个怪房客说得对,本能呢,千万别压抑。想叫就得叫啊,难道你们都不叫的?” 叶青和沈西瑜沉默是金享受为上。 林子君切了一声:“叫也不能叫给你听啊。你说不定真是双性恋。反正那次试下来只知道糖糖是异性恋。” 沈西瑜和叶青强忍着不笑出猪叫。秦四月当年认真地在闺密群里征求同性恋实验对象,唐方竟然也很认真地同意试一试。躲在202密室里,三个围观她们两个,结果两瓶酒吹下去,唐方捧着秦四月的脸怎么也亲不下口,活像重演周星驰亲猪八戒的那一幕,只差没吐。为了安慰秦四月,唐方宣称自己还是要把初吻留给周道宁,被秦四月按在床上一顿捶。 她们都还记得说曹操曹操到,周道宁突然来敲门,扔了两张物理卷子在唐方怀里,严肃地扫了她们一眼,揪着唐方就出去了。 等唐方从二楼公用小卫生间回来,脸红得闪闪发亮,说被周道宁押着去刷牙了,还威胁她,如果她赶时髦去试同性恋双性恋,太后肯定会打断她的腿。 秦四月声音发虚:“喂,那次后没多久,糖糖不就跟周道宁同进同出了?我神助攻呢。不试一试,你们怎么知道自己真正的性取向?我儿子学校初中部,老师上课还让娃们认真思考自己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唐方感慨:“往事不要再提,不过四月你好歹是铜川路的扛把子,普陀区的十三妹,怎么出去几年,跑回来搞得跟乡下人进城似的。” “美国除了纽约,都是乡下啊,就一大农村。我就是乡下人啊。不然呢?”秦四月撇嘴:“平时苦得要命,只有回来才是享福,哼唧两声都不行啊?你们抱团霸凌我哈。” 叶青笑她:“喂,美国小孩上学不要太轻松哦,你要回来试试幼升小小升初?苦色忒,现在上海小宁真是塞古,中考就要刷掉一半人!百分之五十的小宁,连高中都没得读,不是重点高中哦,普高都没有,中专职校去喽。我们复旦录取上海小宁的比例年年创历史最低,还要把名额让给外省市呢,一帮猪头三。” “咿,你们以为欧美小孩读书就容易啦?一样也要拼学区房的好伐?普通公立学校基本就废掉了,不吸毒不当爹妈不参加帮会不玩枪你就谢谢祖上积德吧。大学不要太难考学费不要太贵。我儿子六点就出门坐校车,一周十一堂兴趣课,中文不能丢,公文数学要学,英语母语?写作演讲一样要补习,高尔夫球要打,还要吹小号,游泳。学校里亚裔的孩子一个个都是牛娃,中国的韩国的印度的,一个比一个厉害,天才班跳级都是他们的份。”秦四月义愤填膺:“叶青你跟我比苦?我四百平方米的房子都自己打扫,你有两个住家阿姨。我TM请个墨西哥钟点工,两手空空来,一个小时八十刀,打扫得一塌糊涂,自己重新来一遍,边扫边哭成狗。修个水管通个马桶,上门就两百刀,老娘现在十八项全能女金刚好伐?你这种没出过社会的富太太,连备胎都不会换,要来我们村能活一个礼拜真是见鬼了。” 林子君叹气:“四月这话说得实在,叶青你真是身在福中——” “我惜福的啊。”叶青嘟囔了一句:“糖糖,你看看,四月就喜欢针对我。” 沈西瑜侧过头:“四月也压力大的,谁活着都不容易。她哥那么不省心,她隔着太平洋也不安心。” 几个人放下教育话题,关心起秦四月的哥哥起来。 41鲜肉大包 秦父早亡, 寡母靠着卖海鲜拉扯儿女长大。秦四月的哥哥秦正月,粗人一个, 体重数字超过身高数字。高中没读完就子承母业在铜川路摆海鲜摊, 三个月莫名其妙参加了五次群架, 最后一次被逮进去拘留了。 上初二的四月凌晨三点就去帮老娘看档口接海鲜, 一把厚背刀直接立在案板上。欺软怕硬的送来半死不活的海鲜,她横眉立目不肯收, 要对方换好的,骂了几句推搡几下, 她轮起刀把半死的象鼻蚌劈得粉碎:“付了一样的钱,谁要敢看人下菜的,就是耍流氓,再动手试试, 我未成年人杀人都不用坐牢。” 到底没人敢试。秦家兄妹在铜川路出了名。可惜秦正月力气有脑子无,十年谈了三个女朋友,每次都人财两空,家里还常要靠秦四月补贴。去年铜川路终于整体搬迁, 秦四月贴了点钱给大哥在真如开了个修车厂,也算金盆洗手休养生息了。 说起这个大哥,秦四月也是没辙,骂叶青的时候她一句是一句, 搁自己家, 一样无可奈何。她姆妈身体不好, 去了一次美国, 死活吃不惯住不惯,半个月熬不住改签了机票飞回来,总归还要靠哥哥养老。十年前秦正月就喜欢林子君喜欢得不行,逢年过节一箱箱海鲜往林家送,气得秦家姆妈举起鸡毛掸子满街追着儿子打,骂他癞蛤|蟆不知道撒泡尿猪八戒不知道照镜子。 秦四月泄了火气,哼唧也不哼唧了,直叹气:“唉,这次他又找了一个陕西的要订婚,说是心不贪很老实,在古北家乐福做营业员。随便他了,只要对我姆妈好,我才懒得管。” 林子君啧啧啧:“得了吧,你姆妈也难弄的,房子加上女方名字又怎么样呢,钱都是你姆妈付的,算你哥婚前财产,要想靠离婚捞钱捞房,一百年都没戏。” 叶青咿了一声,侧过头有点紧张:“为什么?不是夫妻共同财产吗?” 唐方都比她还清楚些:“新婚姻法你不知道啊,现在如果没有特殊约定,就不算共同财产的。要不然王鸣伟怎么动那种龌龊念头呢。”她还不信人至贱就真的无敌了,肯定不能给这种贱人得逞! 叶青不作声了。 秦四月叹气:“叶青啊,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跟我不一样,我妈身体不好,到底还有两套房子在手里,海鲜摊拆迁也补贴了一大笔钱。我哥再作,看得见底,对我老公和儿子好得没话说。你家那三个,真就是无底洞,只进不出。你当断则断吧,什么生恩养恩,这几年这些钱啊房子的,还不够?再说,中美家庭妇女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天差地别。像我婆婆她们美国人,去年年初住院动手术,我们去探望了一次,送了两千美金一张支票。我婆婆谢了又谢,圣诞节特地飞到芝加哥来,老两口住在酒店里,给我儿子买了好几身高尔夫球衣。你公婆你爸妈,谁会想着你?你在娘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合着就该拿钱贴补你兄弟,不然就是不孝。在吴家呢,你这个媳妇就是个外人,胳膊肘总往外拐算个什么事。你公婆那种本地人能心里舒坦才怪。” 叶青默然了片刻,终还是叹了口气:“我阿公阿婆为了那套房子的事,老早给过我脸色看了。这几年又总问什么时候生儿子。老吴是倒说有萌萌一个就够了。”说起老公,叶青心里踏实了一些:“你们放心,我知道老吴对我是真好,你们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有数的。” 唐方好奇地问:“你自己想生二胎吗?” “总归还是要有个儿子吧。老吴又没兄弟。就是我一直怀不上……”叶青心头另一桩事浮上来,又一沉。看了两年医生了,说她压力太大影响内分泌导致排卵不规律。婆婆听了直叹气,说现在的媳妇班不用上,家务不用忙,不缺钱光有闲,带个女儿就带出这么大的压力了。她们那时候忙田里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怎么都不知道压力是什么鬼东西。 有些事,不想就没事,一想鼻子就发酸。她偶尔也会思量,如果不是为了早点从那逼仄的破弄堂逃脱,不是为了从那个家逃脱,她又怎么会大学没毕业就选择嫁给老吴,十年寒窗苦读,空持几张证书,到底意难平。 原来想着等萌萌上小学后她就出去上班,可几个家教老师都说了,小学一年级和三年级顶顶关键。一年级要养成学习习惯,三年级作业的量和难度是个飞跃,家长是一定要帮一帮的。偏偏老吴唯一会跟她争执的就是萌萌的教育问题。不管怎么说,她绝不允许老吴把女儿宠坏,小孩子哪里能够听之任之呢,没有人推一把逼一把,滑下去不要太容易。 萌萌必须进一流的学校,好学校才有好校风,才会有好的同学。 叶青这辈子也忘不了四年级的夏天,她被弄堂里两个五年级的民工子弟学生逼到脏兮兮的墙上,两只手像毒蛇一样从她裙底伸进去。她姆妈举着苍蝇拍子从烟纸店里奔出来,劈头盖脸地打,破口大骂。他们大笑着撒腿跑了,她蹲在墙角哭。她姆妈转头劈头盖脸地又来打她,骂她为什么要穿裙子去学校,是不是要故意招惹这些小流氓。 姆妈骂她贱骨头,现在一不如意还这么骂。叶青打了个寒颤,按摩师立刻体贴地低声问:“您冷吗?” 叶青含糊地嗯了一声,背上立刻就多了一条厚毛巾,暖暖的,很舒服。旁边传来秦四月絮絮叨叨吐槽美国的声音,还有唐方爽朗的笑声,也很温暖,很安全。 是啊,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穿过裙子,书包里藏了把剪刀,拼命读书拼命做题,就是为了逃离那个破学校。一直到进了S中学,看见唐方打崔栋,根本不用思考,她做梦都想有唐方那样的朋友。 可她不是秦四月。秦四月能当场踹崔栋裤|裆一腿,大声宣布她看见他耍流氓了。秦四月能亲热地揽着唐方的肩膀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伙的了。秦四月能对着林子君冷冰冰的排斥毫不在意嬉皮笑脸。秦四月能每周给选修了烹饪课的唐方送去最好的食材。 她也不是沈西瑜。沈西瑜会提醒唐方上课别抄歌词,在眼保健操音乐结束时踢醒睡着的唐方,会把自己的物理化学笔记复印了带给唐方。还在每天课间大休息时请唐方她们吃食堂的鲜肉大包,这个享誉全市的包子一个五毛,包子皮柔软香甜,肉汁鲜美。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够买一百只包子。 唐方是方老师的女儿。林子君家开厂的。沈西瑜的爸爸是医院院长。秦四月家在铜川路有海鲜摊。而她除了成绩还不错,一无所有。 “糖糖——”叶青侧过脸:“还记得那次食堂打群架吗?”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次在食堂被一班的男生欺负,是她故意招惹的。她觉得唐方肯定不会置之不理。唐方果然立刻站了起来维护她。只是她没想到最后会变成班级打群架,连周道宁都上了。 唐方笑得背上毛巾直抖,没了睏意:“怎么不记得,我们班第二天被校长全校广播通报批评。我妈都考虑逃去教育局上班了。哎,你们知道伐?教育局给的基础工资比学校少五百块,我家太后觉得亏没舍得去,教育局只好调了教导处的刘老师去,没想到改制后刘老师成了公务员,现在退休工资一个月一万三,比我妈多四五千呢,医保待遇也不一样。我妈提起这事就懊恼,还怪我闯祸闯得不彻底。” 秦四月直呼可惜,又感叹:“普通老百姓谁能赶上政策的趟啊?你看,铜川路拆了十年有吧?我哥现在说早知道政府能补贴这么多钱,那时候就该多盘几家下来。可0607年那时候,想想华亭路市场拆迁,谁敢接手啊。反正我们家股市没赶上,房市没赶上,什么消息也没有,还好桃浦老小区终于拆迁了。对了,叶青,你们家静安区的老房子还没拆迁啊?不是高中的时候就冻结了?” 叶青苦笑:“我们那片最倒霉,又不属于东八块。东八块至少变成公共绿地了,拆迁补的钞票不要太多。就我们那没人碰。周正毅不还在坐牢吗?” 唐方好奇地问:“君君,听说是他给提篮桥每间牢房都装了空调?” 林子君想了想:“没错。说起来赵士衡他爸也算沾到了周正毅的光。叶青你们家早晚要拆的,不过拆不拆也跟你关系不大,你爸妈能给你房还是给你钱?这些丧气的事还是别提了。说起那次打群架,我记得就是因为叶青你吧?” “臣妾有罪,娘娘饶命。”叶青听着她口气,赶紧告饶。 林子君叹气:“糖糖男人缘一般,女人缘赛高。人家英雄救美,她老抢英雄的活,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三个勾搭她,真戳气!本宫的容人之量明明都是装出来的!” 听到林子君挥拳捶打按摩床,几个人都笑得不行。 沈西瑜闷笑:“我这辈子就那次暗搓搓踢了人几脚,还蛮过瘾的。” 叶青突然说:“其实我那次就看出周道宁喜欢糖糖了。一班那几个一米七的女生冲过来,全打在周道宁身上,谁也没碰到糖糖一根汗毛。” “咿——???”秦四月和林子君齐齐扭过头看向叶青。 “糖糖,我一直不敢提是怕你难过。但如果不是周道宁变心,你们两个真的很可惜。你和周道宁和好吧,考虑一下。”叶青真心实意地劝说。 唐方闷头装死。林子君出来挡枪:“叶青啊,你和沈西瑜不要被周道宁迷花了眼,他早干嘛去了?十年不吭气,现在跑过来扰人清净。我不赞成。你们吃了方少朴的烤乳猪还替周道宁唱戏,心虚不?再说周道宁那样的人,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心机boy要不得。糖糖白相勿故伊。(糖糖玩不过他)” 叶青想了想:“我觉得我真能体会周道宁的心情。他没爷娘,阿舅舅妈还有表妹都很错克待他不好。糖糖你们家却对他很好,糖糖你对他那么好。你又那么可爱,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反正你们几个都不懂,糖糖家让人特别舒服,我以前做梦都想变成糖糖家的人。但我又挺自卑的。如果是糖糖提出来分手,周道宁肯定会以为是因为他没钱没房没父母。他那么要强的人,肯定想奋斗出一切了再回来找你。反正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其他三个人也想到这点了,没人出声反驳叶青。唐方闭上眼。 叶青回忆往事颇多感慨。她第一次被唐方请去禹谷邨过周末,亏得方老师被唐方缠得不行给她爸爸打了电话。谁不喜欢唐方和唐方的家呢?唐方外婆那么美那么可爱,衣着精致头发服帖,化着妆,笑眯眯地请她们在大花园里喝下午茶,三层的英式点心架,擦得锃亮的银茶壶,旁边飘来白蔷薇的花香,像电影里一样。她们不由自主地坐得笔挺,翘起兰花指端起茶杯像个淑女。 外婆把她们一个个夸过来,谢谢她们做糖糖的好朋友。她这辈子都没人这么夸过她。唐方像只小猫一样搂着外婆的脖子撒娇。原来唐方也会撒娇,还那么可爱。夕阳西下时周道宁才拎着踢球的钉鞋回来,朝她们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老洋房的大门里。唐方外婆把早准备好的点心盒子让唐方送到他亭子间里去。 “男小围要长身体格,哪能好勿切点心呢。”外婆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亮。叶青记得盒子里装着培根司康、火腿三明治,还有一块栗子蛋糕。还记得唐方进去后很久才出来,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唐爸爸也好,烧一桌子小菜,口头禅是好好好行行行。他会事先把几个大荤装进保鲜盒,让唐方拿去给楼上周道宁尝尝味道。还有方老师一句一句地损唐方,可怎么听都是另一种宠爱。如果她姆妈是这样“骂”自己,她肯定幸福死了。看到在学校那么厉害的唐方,在家像只宠物一样乖顺,也让她觉得特别好笑。 再后来她才发现唐方每天都洗头洗澡,她家用的松下吹风机,要插一个电压转换器才能用,但吹得头发特别柔软光亮。唐方的校服和袜子每天唐爸爸都会替她烫好,她家的浴巾每周要用烘干机烘干所以一直很柔软,还有马桶垫会自动加热,卷筒纸上印着玫瑰花。如果她是唐方,她才不会喜欢二楼那个又小又旧又臭的公共卫生间。 每个周末的晚上,周道宁就会来202给唐方补课两个小时。她们在的话,就躲在角落里嗑瓜子,不时对着周老师严肃认真的背影挤眉弄眼。捣糨糊的唐方常转过身和她们对口型做鬼脸。如果她是唐方,她一定会很认真很认真抓住一切机会。 她成了五朵金花的一员后,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被拉着登上文艺节的比赛舞台,和她们一起跳街舞得了一等奖,没有人再在意她不合体的校服。她慢慢自信起来,高二时还收到了两封情书。唐方不服气地抱怨为什么她们都收得到情书,她却一封也没有。她又怎么会有情书呢,那个下雨天她没带伞,干脆留下来做完作业才走,碰巧遇到结束了奥数集训的周道宁,他回到教室“路过”唐方的课桌,顺手带走了唐方故意遗忘的试卷,还有永远没机会出现在唐方面前的情书。 周道宁看到她了,像没看到一样。 机会可以创造,却要靠自己抓牢。所以她毅然抓住了老吴这个机会,她想要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也请唐方她们来喝下午茶。她家洗衣房里有烘干机,但她家的浴巾最多半年就会全部换成新的。萌萌的校服和袜子,阿姨每天都会一早就烫好。是啊,看到阿姨吃惊地问袜子和手帕也要烫吗,她心里说不出的满足。萌萌的早餐,也和唐家一样,有肉有菜,有干有稀,有咸有甜,有蛋有奶。 所以唐方卖小笼包的时候,她要老吴一口气买那么多。唐方是她这辈子最最好的朋友,虽然唐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叶青轻声说:“糖糖,以前有人给你送过情书的,都被周道宁半道截走了。你这么多年没谈恋爱,起码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旁边置物架上,唐方的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42麻辣烫 按摩师柔声请她们翻身平躺, 擦干手替唐方把手机取了过来。 一看是陈易生来电,唐方估计是家具送货的事, 赶紧按了接听。 却听秦四月嗷嗷叫:“上帝也太不公平了吧。糖糖你的胸为什么躺着也这么翘,给我摸摸呗, 摸摸会更大。” 唐方一把遮住手机怒目而视:“侬寻西啊!女流氓!” 秦四月挤眉弄眼吐舌头,被林子君和叶青沈西瑜啪啪啪三条毛巾扔在脸上。当年在学校女更衣室, 秦四月招呼不打直接上手一通乱摸, 气得唐方追着她打, 她却挺胸无畏,让唐方尽管摸,还劝唐方不要做高冷宝马(BMW别摸我)。 “喂——什么事?”唐方尽量温柔可亲地轻声问, 希望陈易生就算听到了也当没听到。 手机那头静了片刻,整个SPA室里都听见陈易生刻意压低了嗓门讨好的语气:“唐方,家具今晚就送到, 你方便给我点你的个人信息吗?身高体重、工作单位、兴趣爱好、父母是做什么的姓什么。不好意思, 因为我妈开始啰嗦了。” 唐方松了一口气:“没事, 我马上微信发给你。谢谢了。”谢谢您终于识相了一次。 “谢谢你才是。”陈易生声音更轻了, 小心翼翼的安慰她:“嗯——咳咳,其实男人都不喜欢隆出来的胸——你别生气啊,再见。” 终于在唐方挂他电话之前就先挂了电话,陈易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太够朋友了。这世界上多少女性都被误导了啊, 什么瘦才是美, 胸大才性感。屁!一把骨头摸起来能舒服嘛。老章的小女朋友抽了大腿的脂肪隆胸, 老章都说怎么摸都觉得怪怪的,像在摸大腿…… 外面传来常总工的狮子吼:“陈易生!你只剩一只手,还带着手机上厕所干什么?要便秘的,你拿手机擦屁股的啊?快点出来!这种坏习惯要不得。” 陈易生迅速浏览了一下唐方发来的个人信息,觉得唐方还是生气了,不然怎么没发体重呢…… “陈易生,你还不出来!”洗手间的门被常总工拍得嘭嘭响,大有他再不出去就要破门而入的气势。 唉,女人真麻烦,妈真烦。老婆更是一种天下最可怕的动物。陈易生打了个激灵,发出了专业歌手的“怒声”。 “好了呀——!被你这么又喊又拍门的,我尿都吓回去了!真是!” “咦?尿还能吓得回去?你要有这本事,我马上把你卖去医学院做科研。”常总工也怒了。 陈老实在听不下去了:“老常,烦不烦啊你?他三岁还是三个月啊?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过来,把这包虫草磨成粉,我磨不好,洒了。” “啊呀,你别动手,你看看,全撒桌子上了。”常总工的声音弱了下去:“还有一包海马和鱼胶呢?易生的手马上要拆石膏了,他也不早说,早说早吃好得快,真是个王八羔子!” 陈易生进了客厅,一脸谄媚:“谢谢爸,谢谢妈,正好我虫草差不多吃完了。前两天老曹给我打电话,说今年虫草又涨价了,我看看他照片里的,还没妈你手里的大呢。” 常总工白了他一眼:“这一包三十万,贵得要死,你记得还我钱。等你结婚了,让小唐给你磨,我就省心了。” 陈易生打了个激灵,差点结巴了:“什么结——结什么婚?” 陈老捧起茶杯抬起眼:“以前你那个丹麦的女朋友,分了没有?” 陈易生挠挠头:“嗯——哪。” “我看小唐蛮好的。她和她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常总工斩钉截铁:“那个一身金毛的女孩子,我和你爸是不同意的。” “唐方是杂志社的主编,爸爸是复员军人,妈妈是老师。”陈易生殷勤地摆开功夫茶的茶具:“爸,你别喝那个了,我来泡茶。” 陈老点点头:“两个人在一起呢,要有共同的文化背景才行。思想上没有共鸣,文化差异太大,光想着好玩开心,都是短暂的。你三十几岁的人了,不能老是一高兴就怎么样一不高兴就怎么样,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 陈易生嘟囔了一句:“在一起开心就好了,不一定要结婚嘛。” 常总工手里的木舂重重敲了一下钵底:“胡说八道!你再出一次车祸呢?谁服侍你?我和你爸指望不上你,你以后能指望谁?平时嘴巴老,能得很,躺华山医院的时候怎么抱着你爸哭着说你不想死的?” “好了!”陈老声音响了起来:“有你这么咒儿子再出事的吗?真是——唉。”没一个省心的。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你和爸爸的。我答应你,明年开始不玩车了。”陈易生赶紧表态:“你要么也别上班了,跟爸爸一起出去玩玩,放松放松。” 常总工眼一瞪:“不上班干什么?出去有什么好玩的。样样贵得很,到处人挤人。你现在有女朋友了,还不找个正经单位上班?成天游手好闲的像什么话。你老苏伯伯前两天还在说他们院缺一个设计总监。我看你去他们院上班蛮好的。” 陈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些事你不要管他,有用吗?规划院那么好,他还不是自说自话地辞职跑了。陈易生,我就一句话,你要是再偷偷摸摸瞒着我们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呢,就不要认我这个老子了。” 陈易生心虚地低下头:“哦,知道了。” 常总工把虫草粉捏成一个个小药丸,装进空瓶里:“够你吃大半年的。快吃完了记得打电话给我,人家拿过来也要时间的。对了,小唐会做饭吗?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吃,肠胃吃不消的。要不你把小唐电话给我,我来跟她说。” “不用不用。唐方做饭好吃得很。我们就只在外面吃过一顿饭。”陈易生心想自己说的,真是句句属实。 陈老点点头:“上海小姑娘,家里条件也不差,人这么懂事,还会做饭,难得了。我看她倒管得住你。有空叫小唐出来吃个饭。” 陈易生心里直笑,老爷子那只眼睛看得出唐方管得住他了,看来他演技不差,嘴上却笑着说:“好好好,就是爸爸你别再扛棒球棍了,太重,你拿我那个高尔夫球杆就行。” 常总工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的。这次回西安看你外公,你记得带上小唐跟我们一起去。” 好不容易应付完父母,临出门,常总工压低了声音交待不靠谱的儿子:“万一小唐要是有了,你们赶紧领证,酒席再补。衡山路的房子夏天就空出来了,到时候给你们做婚房。” 陈易生落荒而逃,他才不要住到衡山路的房子里,三天两头不是熊出没,而是妈出没,冰箱里肯定会塞上一大锅蹄髈汤,按他娘的习惯,周一加白菜,周二加青菜,周三加豆腐,周四加菠菜,周五加木耳粉丝。小时候吃了整整三个月蹄髈汤的惨痛历史,时刻提醒他:远离亲妈。 *** 做完SPA,各有各忙。唐方陪叶青去华山路接芭蕾舞下课的萌萌,到得早了,两人走去昭化东路吃麻辣烫。 叶青捅了捅唐方:“看那个人,是文章哎。我遇到过他好几次了。每次都一个人来,不过从来没见过马伊琍。” 唐方瞄了一眼,觉得真人远不如镜头里,比起周道宁简直天差地别:“不好看,人也没精神。” “就港啊,好好交格上海小姑娘,寻了格种外地宁,伊会得只出轨过一趟伐?塞古哦。(就是说啊,好好的上海小姑娘,找了这种外地人,他会只出轨过一趟吗?可怜哦。)”叶青叹气:“马伊琍为撒勿离婚呢?伊私噶赚得动。(她自己赚得动)” 唐方想了想,轻声问她:“万一老吴外面有花头,侬会得离婚伐?” 叶青一愣,摇摇头。 “不离总有不离的原因。”唐方感叹:“实际上想想呢,结婚真可怕。” “你不结婚,一个人过?廿岁开心格,三十岁开心格,四十岁呢?爷娘身体勿好哪能办?商量的人都没。”叶青叹气:“独生子女最可怜了。” 两人瞎七搭八说了几句,上楼去接娃。萌萌看见唐方就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妈妈!吾老想侬格!” 唐方一把抱起她,转了半个圈:“等你来市里上小学了,离大妈妈就近了。阿拉一道去切蛋糕。” 萌萌在她怀里扭头摆尾,给唐方看她的芭蕾舞发髻和粉红小裙子,发起嗲来:“大妈妈看,吾好看伐?” 唐方笑得不行:“好看,好看极了,我看看你这个腰带,哦,原来是系在边上的呀,谁帮萌萌打的这么美的蝴蝶结啊?” “吾私噶打格,萌萌中班就会打蝴蝶结了。”萌萌忽闪着大眼,啵地在唐方脸上香了一口:“大妈妈,吾老欢喜侬格。” 小人儿笑成一朵花,赖在唐方手上不肯下来。 一群人在电梯里,叶青笑眯眯和其他家长说话,出了大门,脸一沉:“萌萌下来,大妈妈累伐?你都几岁了还要大妈妈抱。” 萌萌头一拧,把唐方脖子抱得更紧了。 唐方笑着搂紧她:“不怪萌萌,是大妈妈喜欢抱萌萌,萌萌香香软软的,比我的龙猫还好抱。” 萌萌回头看了姆妈一眼:“吾手指头痛,今朝好勿去上钢琴课伐?姆妈,阿拉跟大妈妈一道切夜饭好伐?” 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了逃钢琴课宣称眉毛疼,唐方失笑:“约好老师突然不去,老师见不到这么可爱的萌萌,肯定很伤心的哦。” 叶青霍地拉开车门:“吴一萌,你给我下来,上车!” 萌萌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蹭下了地,低着脑袋,靠着唐方两条小肥腿绕在一起,扭啊扭的不肯上车。 “好好站,站要有站相!”叶青皱起眉,拎了萌萌胳膊一把:“小姑娘扭啊扭的干什么!贱骨头似的,难看伐!” “叶青——!”唐方喝了一嗓子,蹲下身,看到刚刚笑眯眯的小人儿大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水,一抽一抽的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心都碎了。 43糖桂花 空中飘起蒙蒙细雨, 地上多了针尖似的密密小点,慢慢连成一片一片, 无声地消失了边界,肩头的小人儿也在无声地抽泣。唐方紧紧抱着萌萌, 和叶青默默在停车场对峙着。红色奔驰跑车的门开了一扇,张着嘴委屈地承受着细雨。一个保安拿着□□走过来, 摸了摸帽沿, 又走回了保安亭。 唐方吸了口气, 抱起小人儿:“好了,萌萌不哭,乖啊, 宝贝不要哭,眼泪是珍珠,大妈妈请侬去切蛋糕好伐?” 她一开口安慰, 萌萌却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扭过身子朝叶青伸出手:“妈妈, 抱抱——妈妈, 吾勿哭了——妈妈——吾去弹钢琴——” 唐方差点抱不住她,走了两步到叶青面前,示意她抱抱女儿。 叶青的五官抽搐了一下,握着拳吼了起来:“侬哭撒么子哭!就晓得哭!有点用场伐?除特哭,侬还会得做撒?现在晓得要弹琴了?手指头疼?妈妈说过伐, 不许说谎!你骗了妈妈, 妈妈不能原谅你!” 唐方懵得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失控的叶青,也从没见过这样狰狞的妈。 “吾错了——对勿起妈妈——妈妈抱抱——”萌萌哭喊着拼命要去抱她。 叶青一巴掌拍开萌萌的小手:“勿抱!我帮侬港!哭赤无赖没用!想都勿要想!侬错勒撒地方?侬想想清爽!” 萌萌只剩两条小胖腿还在唐方手里,整个人悬空翻腾着,小手拼命去抓叶青:“妈妈——抱抱,吾勿哭了!妈妈妈妈——” “港勒勿哭为撒哎勒哭?侬又骗妈妈?!” “勿哭了勿哭了——”萌萌拼命忍着哭,小脸涨得通红皱成一团,终究摒不住又哭了起来,绝望地在唐方怀里扑腾着。 “还哭?!侬哭啊,哭啊,勿许停!” 唐方大力把萌萌抱回怀里,大声吼了起来:“叶青侬有毛病啊?去照照镜子,侬像撒宁?!” 叶青呆了呆,看着唐方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冲进楼下的COSTA咖啡。 她像谁? 雨丝湿冷,她打了个激灵,保安亭的保安撑了把阳伞走过来:“小姐,现在走伐?廿块停车费。”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才想起车门一直开着。 “小囡嘛,哭了么就抱抱伊哄哄伊么好了。哭成格付腾头斯,塞古哦。(哭成那个样子,可怜哦。)” 保安摇摇头,叹叹气,转身走了,黑色阳伞慢慢飘远。 叶青颓然坐进车里,瞄了一眼后视镜,头发上结了雨雾,像打了一层柔光。她眼睛发红,眉头见的川字纹还没消失,脸上有暴躁嫌弃和恐慌,无比熟悉。她从懂事起就想讨好却永远讨好不到,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的那张脸,突然有一天变成了她自己。 她抽了张纸巾,压在鬓边,纸巾润了一小片,再往下去,整个人埋在了方向盘上,喇叭尖鸣起来。 *** 唐方要了杯热牛奶一个蓝莓麦芬,一杯拿铁,替叶青点了大吉岭红茶,请服务员加热麦芬。看到小朋友还在哭,服务员从柜台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呀,妹妹不要哭了,来,吃糖。” 萌萌哭着看了一眼,摇摇头:“妈妈勿许吾切糖,牙齿会得坏忒格。” 唐方道了谢,接过糖:“萌萌今天掉了好多眼泪,你的小牙牙很懂事,你吃一点点糖它保证不会坏。” 两人靠在沙发上,萌萌依偎在唐方怀里,看着她手里的糖:“大妈妈——妈妈呢?吾想妈妈了。” “妈妈啊,和大妈妈的妈妈一样,和天底下所有的妈妈一样,有时候会被一个叫暴躁的小恶魔控制住,就会对宝宝大吼大叫发脾气。这时候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燃烧她的小宇宙,才能赶走那个小恶魔,变回可爱的妈妈。我们在这里等一等,你妈妈就回来了。”唐方剥开糖纸,皱了皱鼻子,做出想舔的模样:“嗯,糖糖大妈妈啊想吃糖糖。(糖糖阿姨也想吃糖)” 萌萌破涕为笑:“糖糖大妈妈,侬切一口好了,切两口啊可以。但是吾还要留把妈妈切哦。(你吃一口好了,吃两口也行,但是我还要留给妈妈吃的。)” 唐方却没想到小人儿这么大方,眨了眨眼,和棒棒糖僵住了。 “大妈妈勿切糖,侬私噶切。(你自己吃)”叶青温和的声音从沙发后面传了过来。 萌萌猛地一把搂住唐方,又赶紧坐了回去,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抬起小脸讨好地问:“妈妈,侬切糖伐?哥哥送格,吾乖格,吾没切糖。” 叶青摇了摇头,坐到唐方对面:“妈妈勿切,侬可以切。” 萌萌怯生生地看着她,摇摇头:“囡囡乖,囡囡勿切糖。妈妈勿要生气。” 叶青压了压眼角,却抑不住泪水直流,哽咽着拿过棒棒糖塞到萌萌手里:“囡囡乖,是妈妈勿好,妈妈坏,妈妈对勿起萌萌。下次再也不凶囡囡了。” 萌萌捏着棒棒糖,从沙发上溜下去,绕过桌子,抱住叶青的腰:“妈妈勿哭,妈妈是为了囡囡好,妈妈最好了。” 唐方叹了口气,拿餐刀把黄油香味四溢的麦芬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有人推开大门朝着镇宁路去了,大门晃了晃,却没关上,一阵风吹进来,叶青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萌萌举着棒棒糖:“妈妈侬冷伐?”小人儿话没问完就飞快地跑了过去,费劲地把大门关了起来,一脸讨好地看着叶青和唐方求表扬。 唐方朝她竖起两个大拇指,笑眯眯地对叶青发了调头:“你要是一直这样对萌萌,我是老吴我肯定翻脸。” 叶青捧起热乎乎的茶杯,埋头喝了几口:“对勿起。” 小朋友心满意足地吃一口麦芬,喝一口牛奶,舔一舔棒棒糖。 “今天我们不去上钢琴课了,妈妈请好假了。”叶青温柔地替女儿擦去唇上的奶渍:“萌萌问问大妈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萌萌小屁股在沙发上蹦了蹦,笑成一朵花:“妈妈妈妈我爱你!” “嗯,妈妈也爱你。” “糖糖大妈妈,侬有空格对伐?”萌萌侧过头,软糯糯地哀求唐方。 唐方笑着点点头:“嗯,有空的。大妈妈请侬去夏味馆,切小馄饨扁尖老鸭汤好不好?” “好!吾最欢喜小馄饨了!”萌萌喜不自胜,转过头看到叶青眼里还有泪,又不放心起来:“妈妈还生囡囡的气伐?” 唐方捏了捏她的小肉脸:“没有,是因为囡囡哭了,你妈妈才哭的。” “萌萌你肯定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第一次发高烧,才一岁零一个月吧。你妈妈抱着你来找西西大妈妈帮忙看病。”唐方叹了口气。 萌萌好奇地问:“糖糖大妈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在啊,你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就哭得可厉害了。”唐方白了叶青一眼:“我们几个大妈妈全都去新华医院等你们了。啊呦,你妈妈抱着你,鼻涕掉下来这么长——” 唐方比了个长度:“都快掉在你脸上了!” 萌萌张了张嘴,吃惊地瞪圆了眼。 “后来护士要给你挂水。”唐方摸了摸萌萌的额头:“你太小了,手上找不到血管,只能打额头,戳了两针都不行。你哇哇哇哭着喊妈妈妈妈。你妈妈哭得比你还厉害,眼睛肿得跟馒头似的,叫得比你还响——囡囡囡囡——啊呀呀,医院被你们两个闹翻了天!” 萌萌咯咯咯笑了起来。叶青尴尬地看了唐方一眼,一杯茶见了底。 “后来还是西西大妈妈请护士长奶奶给你找血管,一下子就好了。不过医院里生病的小朋友实在太多,没有病床给你睡,你妈妈一整晚都抱着你坐在医生办公室里。早上站也站不起来,腿全麻了。”唐方亲了亲萌萌的额头:“囡囡,记住你妈妈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了。” 叶青揉了揉眼睛:“戳气哦,侬港格做撒!” 萌萌又跳下沙发,抱住叶青的腰,仰起小脸亲了叶青一口:“妈妈,我也最爱妈妈了。” “嗯,妈妈也爱你。”叶青极力克制着自己,抱住女儿,狠狠地亲了一口。 *** 唐方陪叶青母女吃完饭,叶青坚持要送她到禹谷邨。萌萌的小脸贴在后窗玻璃上,拼命挥手再见。 雨已经停了,愚园路上的悬铃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绿叶婆娑,被雨水打落的飞絮被踩得四处都是。 唐方看着叶青的红色跑车呼啸着远去,叹了口气。在某个方面,她可能也和太后一脉相承。如果她有了孩子,无论如何,绝不对孩子进行过分抗挫训练。 115号的铁门半开着,大花园里的杂草已经都拔除干净,唐方仔细看了看,上周请园艺小店种下去的一大片波斯菊,不知道是不是经了两场春雨,竟然都已经发了芽。 另半边的十几棵树,因杂草除净,也不再凄凄惨惨聊斋风了,两株八重樱正当花时,开得累累坠坠,绚烂无比。外婆以前特地从苏州祖宅移过来的丹桂、金桂和银桂,依然袅袅婷婷,等着人闲桂花落夜静秋园空。 “丹桂嘛,就是外婆喽。两棵金桂呢,是侬爸爸妈妈。格两棵银桂呢,就是侬帮宁宁。” 外婆笑嘻嘻地带着她和周道宁打桂花。花树下铺着换季的窗纱,周道宁举着长长的掸尘,敲得树枝梆梆响,桂花落了她和外婆一头,极浓的甜香,甜得齁了。 他们被外婆差遣去洗桂花,晾桂花。再捧出五个透明的密封罐做糖桂花,一层白砂糖,一层桂花,再一层白砂糖,一层桂花。白砂糖一粒粒闪着光。她以前没留意过,还是周道宁说的。 “糖——糖,闪闪发亮。” 绕过桂花树后一排修剪过的木槿、紫荆和丁香,看得见老洋房只有二楼一户人家亮了灯。唐方朝102边上的大桑树走去,不知道白蔷薇还在不在。园艺店的师傅拍过照片给她,那张绳网吊床装的高度似乎有点高,下雨天大概湿了。 走近了,唐方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吊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那人也看见了她。 “唐方——!” 44桑树下 “陈易生?!” 唐方没想到自己新吊床的处女盹儿竟然被陈易生占了, 双臂环抱围着吊床走了一圈, 哼了一声:“黑灯瞎火你没声没息的, 吓唬人啊?” 陈易生应付爹妈比应付十个甲方还费劲, 跑回来看见花园里突然多出张半干半湿的吊床, 忍不住躺上去晃荡晃荡, 黄昏雨歇后,树上零星雨点带着绿叶清香飘落下来, 倒有点海边微雨听涛的意境, 不由得舒服得眯着了。 睁开眼就看见天已黑, 老洋房只有二楼一家窗帘里透出诡异的红色灯光,他想爬起来, 却瞥见前面桂树下隐隐约约有个白衣发的女人, 围着桂树转圈,看似脚不沾地飘逸似——女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的陈易生, 整个人都吓麻了,躲在吊床里一动也不敢动,默默划着十字用灵魂呼唤上帝。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他隔着绳网看着那白衣长裙飘飘地绕了过来,想喊人也发不出声音。等发现是唐方的时候,浑身血液才停止倒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了唐方的名字。 她还说他吓唬人? “唐方你没事大晚上穿什么白裙子,还披头散发的!谁吓谁啊真是!”陈易生气得抗议:“你来了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这家伙的白裙子还挺好看。 唐方离他近了, 见他表情僵硬, 心中一动:“陈易生?” “嗯?”陈易生伸了伸腿, 麻得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不是——”唐方阴森森地垂下头,两边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半张脸:“怕鬼啊?呵呵呵呵呵。” 森冷尖厉的笑声,此处应有聊斋电视剧的BGM才对。 陈易生明知道眼前的是唐方,还是骇叫了一声,一只手抓住绳网,扑腾着就想跳下吊床。 屁股下陷脚不着地,完全使不上力,他再扑腾了一下,又扑腾了一下,吊床左右晃得跟秋千似的,差点撞上唐方。 两人大眼瞪大眼面面相觑。 唐方眨眨眼,拨开头发,见陈易生面朝自己,整个人陷在了吊床里,无能为力地随床逐流,两条腿荡在吊床下晃啊晃,离地至少还有五公分。吊床和人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远在天边,吊床荡得十分卖力,吊床上的人一脸生无可恋。 唐方不怀好意地盯着陈易生的两条腿,师傅果然把吊床装得高了不少。但这人似乎有点——腰长腿短?这个姿势的狼狈程度看起来和她跌进马桶也没什么差别。呵呵。 唐方哈哈大笑起来。 陈易生气急败坏地拍着绳网:“唐方!你还笑?快点停住吊床!” “啊呀,对不起!”唐方笑弯了眼,随手又推了一把:“看来我的吊床很爱你啊,怎么办呢?它舍不得你走,别走别走,你别走——哈哈哈哈哈。” 陈易生恼羞成怒,费力地揪住绳网往外挪屁股,一只手怎么也使不上力,屁股纹丝不动,吊床摇得更欢。 唐方笑弯了腰,肩上的大包都溜了下来,挂在胳膊上沉甸甸的她也不觉得重。 “唐方——” 吊床又晃到唐方面前,眼看要碰到她的长裙。陈易生机智地伸出右手,一把拽住了唐方胳膊上的包,借力使力,脚尖刚踮着地—— “哎!” 救命稻草却真的只是根稻草。笑得不行的唐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拉得往前一倒,连人带包砸在了陈易生身上,他刚腾空的屁股又重重跌了回去。 “啊呀!” 吊床倏地带着两个人一个包重重往后荡了回去。 唐方反应迅速,立刻脚尖点地,跟了两步,才避免了跪在地上被拖着荡的危险,胸口被陈易生的石膏硌得难受,下巴重重磕在陈易生额头上生疼生疼的。 吊床荡到最高点,不知是师傅没安装牢固,还是实在承受不住两个成人的剧烈运动,一头的绳结啪塔一松。 陈易生还没反应过来,屁股已平沙落雁,重重跌在草地上。 正用力压着陈易生要稳住重心站起来的唐方,再一次砸在了他身上。 唐方用了七八年的neverfull大包歪倒在绳网上,里头的东西散落得七零八落。 陈易生“嘶”地一声,从生无可恋变成面无人色。屁股疼,额头疼,被绳网卡住的右手疼,打了石膏的左手臂也疼,但最疼的是唐方再次砸下来时,一膝盖顶在他最脆弱难以言说的地方。很多年没体会过的痛不欲生又一次席卷了陈易生全部的感官,还没有亲爹能被他拉着哭诉他不想死。 刚嘲笑他的唐方狼狈不堪地抬起头,双手撑地用力想要站起来,发现自己似乎无情地摧残着陈易生的档下,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赶紧翻了个身,一屁股也落在了地上。 有几个人从花园里穿过,朝这边张望了一下。 “撒宁——?撒事体——?”一把洪亮的嗓子吼了一声。 唐方下意识地回了一声:“没事体——!” 那几个人走到大门口,喊话的男人又转身走了两步,冲着桑树下喊:“注意点影响!阿拉窝里有小朋友格!要弄哪回私噶房间里弄去——!(要弄你们回自己家里弄去)” 唐方脸上发烫,一骨碌爬了起来,手上黏糊糊的都是湿草,刚要吼回去,那人早返身进了大门,只剩一地昏黄的灯光。 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身后却传来嗡嗡嗡的声音,愤然一回头,却见陈易生正举着手中的一个振动棒,目瞪口呆地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傲然之物,吃不准是丢掉还是继续拿着才好。 今天临别前秦四月把所有的“道具”都塞在了她的大包里,还得意洋洋地表示都事先替她充满了电,随时可派上用场。 果然随时——会用。 *** 花园里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响,两点雨滴啪嗒落在陈易生的脸上。 “哎?这个——” 他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振动棒猛地换了模式,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再一碰,震动猛地剧烈起来,吓得他紧紧握住。 陈易生抬头看向面红耳赤的唐方,诚实地给出了用户爱之初体验:“手会发麻呢——” 唐方快步上前,一把夺了过来,可惜她自己压根还没时间也没好意思研究过这几样的用法,按了一下,震得更厉害了,再按一下,又换了模式。她手里的玫瑰红振动棒顽强地变换着各种模式,达到了四十度温度。 唐方木然地又按了好几下,她宁愿时光倒流,哪怕陷在马桶里,也好过此时此刻难为情。 无奈地停下手,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弯腰拎起大包,把手里的振动棒扔了进去,拎袋也跟着震动起来。她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把散落的化妆包、钱包、笔袋、手账本、票夹、卡包、干湿纸巾统统捡回来,感觉大包里翻江倒海像在开会。 陈易生好奇地看看自己周围,又拿起一样:“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小?” 唐方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来扔进包里:“关你什么事?” 陈易生老实交代:“没见过,问问。哎呀,你裙子后面脏了。” 唐方头也不回往大门口去了,后悔没有先搬一箱衣服过来备用。 陈易生慢腾腾地爬了起来,转头看看地上的绳网,弯腰把吊床拎了起来抖了好几下,确认没有唐方的东西了,考虑到自己一只手实在没办法恢复吊床,挠了挠头,手一松,听之任之了。 唐方在202,好不容易止住了不该震动的振动棒,重新理过包,用湿纸巾把裙子上脏了的地方擦了擦,慢慢定下神来。对于在陈易生面前出糗,一回生二回熟,再来一次估计她就死猪不怕开水烫能完全无动于衷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懊恼也没有。唐方认真提醒自己:在此不祥之人搭伙的一个月里,她一定尽早做好饭装在便当盒里放到102门口,只当喂猫喂狗做善事了。 外面有人敲门。 “请问唐小姐在吗?我们是MF家具的,给您送家具来了。” 唐方打开门。 陈易生眨巴着桃花眼一脸讨好地看着她:“我让他们直接搬上来了,快吧?你想要放在哪里?我帮你看啊。我换了拖鞋才上来的——” 唐方一脸冷漠地侧开身子让他进了门,对着后面的工人们挤出一个微笑:“谢谢,辛苦几位师傅了。” “房间就是小了点。”陈易生一分钟就兜完了,指着窗口:“床先进来,只能放这里了。床头朝窗,床头柜放两侧。” “你别瞎指挥!床头朝东墙!贴着窗到底就行。”唐方早就想好了,房间太小,她用一个床头柜就好,另一个床头柜放在门口做个置物柜,放放书本杂志钥匙盘什么的,正好合适。 陈易生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了,朝着工人挥手:“听她的算了。” 送货的领队笑得心领神会:“明白,大事听先生的,这种小事都听夫人的。靠窗好,小孩不容易摔下来。” 陈易生和唐方都愣了愣,一时没回过神来,再要解释好像又有点怪异。 四个工人轻抬轻放很快把家具放到唐方指定的地方,取出工具来,把椭圆可翻转化妆镜也安装到了化妆台上,拉开抽屉,给唐方看进口家具说明书和配件,才请她签收单子。 工人走后,唐方憋着气,发现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化妆台挤在床尾的墙那边,配套是配套,好看也好看,但化妆凳几乎拉不出来多少,得跨坐着才行。她还有书架衣柜置物柜好几样要放进来,只能考虑五斗柜到时候能不能和化妆台换个位置。 “你还有些什么别的家具?”陈易生迈着大步在屋内走了两个来回。 “还有一个三门的衣柜,两个书架。一个双人小沙发,一个小茶几吃饭用。还有一个窄的五斗柜。”唐方取出工具箱,准备再量一量尺寸。 陈易生想了想:“不用量,你这房间,四米乘六米,但因为这个八角窗,这里其实算内阳台,只有三米二,所以你床这么放,化妆凳就出不来了。就算换了柜子,人走进去,抽屉也拉不开,只能放个书架。你有笔和纸吗?我画给你看怎么放最好。” 唐方现在也明白过来床头应该朝着窗放才合理了。她默默取出手账本,撕下两页给陈易生。 陈易生接过纸笔,笑嘻嘻地说:“放心放心,免费服务。” 唐方呵呵笑了笑。怎么,这还想收钱?陈易生你是想死吧?! 45煮奶茶 陈易生刷刷几笔,边画变问:“一种呢, 利用衣柜把起居和卧室隔成两个小巧的独立空间。另一种呢开放式空间, 宽敞些但私密性较低。你喜欢哪个?” “隔开。”唐方不假思索。 陈易生笑了:“我猜也是。” “你电话。”唐方见他手机一直在响, 忍不住友情提醒他。 陈易生扭头看了看屏幕,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 唐方识趣地拎起包:“我去下洗手间。” 二楼的公用洗手间关着门亮着灯,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唐方索性在楼梯口点了支烟, 学着林子君吐烟圈, 却只有溃不成军的烟雾奔向上头旧得发黄的灯管。才一会儿洗手间门开了,砰地一声粗鲁地撞在墙上, 吓了唐方一跳。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睡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端着脸盆走了出来。 走过楼梯口, 小姑娘警惕地看了唐方一眼, 抱紧了手里的脸盆,加快步子转过弯去。 不知道周道宁的舅舅一家搬去哪里了,唐方进了洗手间,按熄了剩下半支烟。 一切没有翻新过的旧痕迹, 点点滴滴的似曾相识, 不知不觉就会带着人回到过去。 透过202的八角窗, 能看到右边周道宁舅舅家伸出去的阳台。三伏天里,朝西的公共卫生间比桑拿房还可怕。那时她的书桌摆在窗前, 中考后的暑假,有一天黄昏, 她偶尔从闲书中抬起头来, 看见阳台上的少年裸着上身, 举着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 宽松的四角短裤被水淋湿了,贴得腰臀线条尽显,盛夏的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他弯下腰舀水,短裤的裤腰微微落下去,一条沟的两边圆的更圆,翘的更翘。唐方屏息凝气挪不开眼。再一盆水冲完,周道宁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头发,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看向她这边。 她吓得逃到床上直喘气,暗搓搓骂了十几声周道宁真勿要面孔,衣裳都不穿,更惭愧于自己的挪不开眼和可耻的遐想,捏着大腿上的肉狠狠骂糖糖侬啊勿要面孔,就晓得盯牢人家看,当心眼睛看瞎忒。后来才知道男人的腹肌和腹股沟性感起来,是会让每个女人都转不开眼。她是正常人。 走回202门口,里面电话却还没打完,旧木门的隔音效果明显很差。陈易生原本就高分贝的音量,唐方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的英语口音从东欧音变成了牛津腔,唐方摇头笑,看来陈易生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身上的裙子反正已经脏了,她干脆靠到脏兮兮的墙上,拿出了耳机。 “是的,我说过我不能接受,你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是你的事!我说过这段关系结束了,你不能接受也是你的事。” 陈易生的声音连耳机都挡不住。唐方耸耸肩,她真不是有心听壁角。 不过,很明显,陈易生和她一眼,貌似渣了人家。 “为什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能接受——”202的地板咚咚咚响了起来,陈易生有点暴躁的声音更响。 “你觉得只是游戏?不用在乎?我不觉得,我是中国男人,没有任何中国男人愿意在酒吧里把自己的生殖器拿出来给其他男人和女人看着玩!” 唐方瞪大眼,把耳机音量调小。她现在真的有心要听这个壁角,虽然很无耻。 陈易生一口流利英语说的越来越快。 “是的,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上床,这是你的自由,我并不是你丈夫,我们没有彼此专一的约定和义务。对,你告诉我了,你没有隐瞒我欺骗我你可以进行比较。这不是我要和你分手的原因。如果我喜欢上别的女人,或者我想和别的女人试试不同的性|爱,我也会告诉你。但你要我玩这样的游戏,我不能接受,这是文化背景的差异。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不合适继续在一起。” “没有区别?!你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喜欢你,我对你好,不表示我就得献出我的小弟弟参与这种荒谬的群体游戏。我们是人类,不是动物。羞耻心、自尊心你懂吗?” “不,我对大|麻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没感觉,不是歧视你和你的朋友们,我知道你没有病,我们都有很好地保护自己,都很健康——” “如果你觉得骂我会舒服一些,随便你骂。但我还有事,我要挂电话了。再见。” “我没有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没有爱上别人。如果有,我一定会告诉你。再见。” “对,我不打算和你一起回荷兰。” “不不不,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我不需要你给我一个假丈夫的身份去荷兰。我不需要。” “我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不是不喜欢荷兰才和你分手——” “好了,别哭了——” “是的,我们还是朋友。是的,我还是很喜欢孩子,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不不,我不能和朋友生孩子。我宁可找代孕。” “好,如果我有了女友,我会告诉你,有了孩子也会告诉你。” “好的,发邮件给你。” “好的,如果我去荷兰,一定告诉你。” “是的,如果你来上海,我会请你吃饭。” “是的,我当然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只是不适合在一起生活。” 房间里静了下去。 为什么人家可以分手还是朋友呢,唐方听完一场峰回路转的八卦,忍不住深深思考起这个问题,又有一点同情起电话里的那个女孩。 耳机里她的电话却跟着响了。 陈易生嗷嗷叫:“唐方!你有没有搞错,去个洗手间每次都这么久?” 唐方咳了一声:“我在门口。” *** 陈易生神色自若,把草图拿给唐方看,又热情地建议:“这样,我先帮你把床搬好吧。” “不用不用,你手还伤着呢。”唐方觉得自己一个人完全搞得定,做媒体的,谁不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 陈易生却已经一只手拎起了床垫:“来来来,把这个先挪开。” 看着伤员如此干劲十足,唐方谢了好几声。两个人忙活了十分钟,顺利搞定。 陈易生又来回走了走,得意地告诉唐方:“我这每一步都正好六十公分,可准了。你放心,等其他家具送来,你打电话给我,我来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不用不用,你不是画了图嘛。”唐方干笑着收拾好东西。 陈易生脚下不停:“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住,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个男人在安全多了。对了,我回头给你两双不用的鞋,放在你门口地垫上,记得换着放。这样人家就以为你老公在家,不敢动坏脑筋了。”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破鞋?我为什么要扮演已婚妇女?唐方被突然起来的关爱砸得头晕脑胀,赶紧打开门:“还要去你家商量事情吗?” 陈易生恍然大悟:“对对对,我差点忘记了,怪不得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一直不想走。哈哈哈。” 再次进入102,陈易生殷勤地拉开鞋柜:“登登登——登,你看,赵士衡是不是特奇怪?他知道你要来,特地给你买了双新拖鞋。我每次看到这鞋都以为自己走错屋子了。” 唐方莫名有种第三者插足同志家庭的罪恶感:“麻烦替我谢谢他,费心了。” “哦,放心,你不用给他钱的——”陈易生想起唐方的精刮来。 唐方脸一黑,她为什么用得着给钱啊,又不是她提出来要买的。 陈易生在客厅中间回过头,为难地看着唐方身上的裙子,不知道她又一次湿了屁股的地方,现在干了没有。 看了眼美貌的Tufty—Too沙发,唐方冷哼了一声:“放心,不会弄脏你那宝贝沙发的。”她径直朝中岛台走去。 陈易生尴尬地笑了笑,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没。”唐方没好气地拉开吧椅:“还用垫块布吗,陈先生?” “你生气了。”陈易生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们是自己人,别见外。” 哈?切! 唐方防备地看着陈易生:“你七月初会搬走的吧?” 陈易生一怔,挠了挠头:“我原来的计划有点变动——”一看唐方眯起了眼,他拉开另一张吧椅:“你放心,如果到时候你一定要我搬,我肯定搬。这些装修,就统统留给你了,如果你真的要改——那就少改点行吗?其实真的蛮好用的。唉。” 唐方看着他很丧的表情,莫名心虚地应了一声嗯,自己好像是趁火打劫占了他大便宜。 陈易生转眼又笑嘻嘻地跳下吧椅。唐方确认了一点:此人的确腰长腿短。 “这是我的简历。”陈易生递给她两页纸:“我刚回来时,被我妈逼着找工作,搞了这个。你看一下就对我了如指掌了。万一我爸妈打电话给你——” “什么——?”唐方把“鬼”字咽了回去。他爸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 陈易生一脸无奈:“主要是我爸妈好像很喜欢你,我妈这人有点不择手段。”要不然他怎么肯白送装修给唐方。 “她可能还会做一些不恰当的行为——” “比如说?” “当然她不是恶意的,你知道老人家嘛,比较爱操心孩子,一直不放心我——” “说重点。”唐方手指在台面上不耐烦地敲了敲,扬了扬下巴:“说重点!” “她可能会打电话给你,也可能不会。”陈易生略显尴尬:“她也可能会去你单位找你——当然也可能不会去。你们单位在静安寺对吧?离她杨浦区的单位还是有点远的。” 看着唐方瞠目结舌的样子,陈易生硬着头皮指了指她屁股底下的吧椅:“要不,你喜欢什么家具,我也留给你?” 唐方眼睛眨了眨。 “她还有可能去找你爸妈——” 陈易生觉得自己前一句话应该留到现在说比较合适。 “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句好像也能说明他的意思吧……但是唐方看起来好像又生气了。 “哈——哈哈,你要不要喝点东西?我来煮奶茶,你尝尝啊。我煮的奶茶,赵士衡都说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看我也给你露一手!”陈易生慌忙跳下吧椅,两步跨到橱柜前,取出蓝白相间的陶瓷奶茶锅,秀给唐方看:“我这个奶茶锅好看吧?是我以前在奥地利买的,这个家族做的东西特别好,就是几十年来一直亏损,他家想关闭掉工厂,政府偏偏不允许,,每年补贴他们很多钱,要他们保持住手工艺术品的传承。好玩吧?我另外还买了十几个盘子,你要不要看?” 看着唐方的脸色,陈易生一脸讨好:“你要是喜欢的话,这些餐具我也可以全部送给你。” 唐方冷哼了一声:“我像是这种为了家具餐具这点蝇头小利就出卖自己的人吗?” 陈易生一脸愕然:“你——?” 唐方很容易读出了他脸上大写的台词:“你不就是这种人吗?” 46葱烧大排 陈易生自我表扬的水平很浮夸, 架不住人家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唐方看着中岛台上的金骏眉,感慨有钱人就是任性,用金骏眉煮奶茶,能不好喝才怪。想到上次的袋泡茶, 唐方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白砂糖在陶瓷锅底慢慢变成焦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唐方看着他一只手操作, 忍不住过去帮忙开了牛奶盒:“别太焦了。” 陈易生踌躇满志地倒入牛奶:“不会, 其实我什么都很厉害。” “嗯嗯, 你厉害,你最厉害。”唐方对着牛奶盒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肯对着那群老外脱裤子呢, 一棒平四海,扬我国威多好。反正都是“下馆子”,人家要看菜下筷子不也很正常吗。 “你这是在讽刺我, 我听出来了。”陈易生笑嘻嘻地加了茶叶。 唐方失笑:“这都听得出?你真聪明。”被讽刺也不生气,陈易生这个“尊严不可贵面子不值钱”的优点倒是百分百上海男人的特色。 “不, 我不是聪明。”陈易生示意她拉开抽屉, 取出根平头木舂,笑容可掬:“我是有大智慧的人。聪明和智慧是两码事。聪明人可以做好一两件事,有智慧的人却没有做不好的事。” 唐方把木舂洗了洗递给他:“难怪你一直大智若愚啊。” 陈易生笑得很狡猾:“绝大多数地球人都没见识过真正的智慧,会这么想很正常。” 唐方不禁失笑:“请问您从哪个星球来?三体星吗?用嘴皮子对我们进行降维打击?” “火星。”陈易生眨眨眼:“不过唐方, 你最吃亏的就是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呵呵呵。”看到唐方的眼刀, 他立刻警惕地举起手中木舂自卫:“哈哈哈。” 唐方却也不生气:“嗯, 我本来就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不然怎么会帮你这种人的这种忙呢?” 陈易生赶紧舌灿莲花亡羊补牢:“就是,唐方你善良,你是好人,你还有一技之长,日子肯定过得不错。但你帮了我的忙呢,日子就会越来越好。如果你帮得更多一点,这个好会产生一个质的飞跃。真的。你可以问问所有帮过我忙的人。我可旺他们了。” “所以——”唐方斜睨着他:“我为了自己生活质量的飞跃,应该扮演好你的女友去应付你妈的恐怖袭击?” “呵呵,你这个词用得——”陈易生想了想:“绝对精准。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不让你吃亏,我也很会演的。你爸妈绝对会超级满意我。这世上没有不喜欢我不满意我的人。” 陈易生转过头一脸认真:“而且我会真的对你很好的。保证你合作期间精神物质双丰收。”他视线在唐方胸口一掠而过,觉得还是不考虑确保她肉体也丰收了。 唐方实在控制不住飞跃而出的嘲讽表情:“谢谢侬!谢谢侬一家门。我们就保持赤|裸|裸的金钱利益关系最合适。七月你搬走,装修、家具、家电、家居用品全留下。我呢,确保售后服务,在你父母面前为我们的‘分手’画上圆满的句号,而不是省略号惊叹号,怎么样?” 陈易生扭头瞪着唐方,她可不就是这种人!连家电也不放过,前几天不是还嫌东嫌西的吗…… “继续搅拌啊,别停。”唐方笑嘻嘻指了指锅子,顺手打开上面的橱柜,取出和蓝白陶瓷锅配套的茶壶茶杯。 “我好像有点吃亏吧——” “大智慧的人不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吗?” 陈易生狠狠捣着锅里的茶叶,一丝丝的咖啡色慢慢浸染了雪白的牛奶旋涡,变成浅浅的琥珀色,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深琥珀色,别样的美。终于,颜色不再加深,浓郁的奶茶香味溢了出来。谁也没伸手开抽油烟机。 唐方打开下面的抽屉,崭新的大中小滤网尺寸齐备。 “那我得搭伙到搬走,我还要有点菜权。”陈易生斩钉截铁:“二楼那个公用厨房一塌糊涂,想想我就没胃口,你可以到这里来用这个厨房,用我的洗碗机。你看,还是你划算吧?” 唐方警惕地看着陈易生。同吃一锅饭没问题,同一个屋檐下,她恐怕没来得及旺起来,就天天要倒血霉。 陈易生却会错了意,伸手把奶茶锅放到一旁静置,退开好几步,微笑着含蓄地表态:“放心,我虽然和你的性观念不同,但我不碰人造的那个——”他一只手在胸前比了个夸张的半圆。 唐方手中的滤网精准地砸向陈易生的脸,却落在了陈易生的手里。两人互相瞪着对方,一个举着滤网尴尬不失礼貌地笑着,另一个捧着茶壶嗖嗖嗖放着眼箭。 深深吸了口气,唐方呵呵笑:“成交了。102的钥匙你给我一把。你也放心,我有洁癖,对公用黄瓜绝无兴趣。” 陈易生挠挠头,放松下来,转瞬意识到公用黄瓜的意思,红着脸辩解:“你刚才说的——公用什么,什么意思!” 唐方恶意满满地笑着回过头:“Sorry,忘记您是纯洁的火星人了。不懂什么意思?可以自行搜索嘛。” 看着瞠目结舌面红耳赤的陈易生,唐方心里独白:切,装,继续装清纯啊。 拥有了点菜权的陈易生发誓,绝对不会点黄瓜! *** 日子一天天照常溜走,不过两天功夫,202很快五脏俱全,有了小家的模样。 礼拜二,唐思成和方树人趁着唐方上班,带上小宋过来巡视,把唐方的单门小冰箱塞得满满的,八角窗的窗台上排满了景德镇花盆,里面文竹和吊兰郁郁葱葱,和床头板上的手绘兰草相呼应。 唐思成指挥小宋把二楼公用卫生间彻底清洁了一遍,用掉一大瓶滴露,又亲自动手把公用厨房202的那一个炉灶和白瓷墙面用钢丝球刷得锃亮,最后检查好天然气的开关,十分满意:“糖糖真聪明,灶台油烟机是用不着换了,反正很快就搬下去,省了笔冤枉钱。” 太后把新买的置物架放到灶台边:“皇帝不急太监急,伊一嘎头勒外头,肯定懒惰得要命,侬看看伊用过灶台伐?碗柜里油盐酱醋塞是新格!” 唐思成也犯愁,临走前,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叮嘱唐方一定要吃晚饭,有空常回家看看。 唐方下了班,看到父亲爱的留言,哭笑不得。她打开冰箱门,被挤得扁扁的十几个绿杨村重油菜包无奈地瞪着她。八个乐扣保鲜盒叠得整整齐齐,油焖虾上贴着礼拜三,葱烧大排礼拜四,香煎带鱼礼拜五。另外四喜烤麸、油面筋塞肉、桂花糖藕、一大盒白米饭,还有一盒清蒸臭豆腐,再下层,三四样绿叶菜挤得菜叶子都蔫吧了。冰箱门上,鸡蛋排得整整齐齐,脱脂牛奶无糖酸奶,几个小保鲜盒里分别装着樱桃、切成小方粒的火龙果、金果。还有两个已经软了的牛油果,一包蔬菜沙拉。 看着臭豆腐盒盖上画着丑而不萌老头笑脸的即时贴,唐方叹了口气,鼻子直发酸。她这周还真没开伙仓,陈易生滚去意大利参加米兰展,没了硬性革命任务,她乐得轻松,把开伙一事推迟到月底去了。 刚拿出蔬菜沙拉和牛油果,门铃响了。 唐方一愣:“撒宁?” “吾。” 唐方吓了一跳,透过猫眼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开了门。 周道宁脚边还站着登机箱,西装挂在手臂里,依旧是一身白衬衫黑西裤,衬衫扣子松了两粒。 “我临时改签回来的,你吃过没?”周道宁看起来并没有进屋的意思,随意切换着京味普通话和道地的上海话:“出去一道切?侬想切撒?” 唐方目光掠过他露出来那小半截欲言又止的锁骨:“阿拉爷送来交关小菜。吾切啊切勿忒,谢谢了。(我爸送来好多菜,吃也吃不完。)”拒绝是拒绝的意思,到底拉不下脸,语气一柔和,上海话从女孩子嘴里不免流露出几许嗲味。 周道宁笑了:“那就给我添双筷子。唐伯伯的葱烧大排最灵了,还有臭豆腐。” 唐方瞪着他,觉得这人十几年狗鼻子从来没退化过,也还是那样自说自话。她还偏偏没骨气强硬不起来。 “有饭就行。”周道宁伸手又解开了一粒衬衫扣子:“今天我午饭也没吃,饿晕了。” 唐方吸了口气,侧身让他进门:“有饭。” 四月里的灶披间,一生火就热烘烘的,墙上的摇头电风扇嘎吱嘎吱转来转去,老油烟机响起来呼哧呼哧咆哮着。唐方把米饭隔水蒸上,三个大荤回了下锅,蒜蓉炒了个广东菜心,手机就响个不停,一看是亲爹。 “糖糖啊!我告诉你,宁宁啊,周道宁今朝回上海来了哦。啊呦,多少年没消息了,十年有伐?”唐思成话里透出高兴劲儿。 唐方莫名有种又被亲爹卖了的感觉:“嗯?” “他啊,客气得来,一定要请我们出去吃饭。我烧都烧好了,就让他先去你那里吃晚饭了。他还记得我的葱烧大排呢,一听有臭豆腐,高兴得要命。”唐思成不胜感慨:“和你一样,说到吃的还是小时候那样,肯定两眼发光。你们尽管吃啊,你也多吃一点,明朝爸爸再烧了送过来。” 唐方愤然把铲子拍在案板上,无语。 “哦,对了,我后天再送菜给你,明天晚上宁宁请阿拉切饭,你妈妈让你选个餐厅,他现在是你老板了对伐?明天你们不是要一起上班的嘛,你们下了班一起去,我们在餐厅会合。”唐思成奉旨叮咛:“餐厅位置记得发到你妈妈手机上啊。” “撒?”唐方眼冒金星。 那边传来老父语重心长的叮咛:“人回来了就好,不要想那么多了知道吗?” 谁想得多了?什么人回来了就好!唐方看着屏幕,熟悉的预感又上心头,依然是不祥二字,好像得祭出陈易生这个法宝了。这家伙该派用场的时候竟然不在…… 周道宁施施然进了厨房:“阿里几样好了?吾先端过去。(哪几样好了?我先端过去。)” 唐方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老头衫和灰色运动裤目瞪口呆:“周道宁!侬勒吾房间调衣裳!??(你在我房间换衣服?)”你还自说自话给我爸打电话?!怪不得知道有臭豆腐…… 周道宁低头闻了闻葱香大排,笑着抬起头,烟雾腾腾的灶前,他的脸熠熠生光:“又不是没换过。” 热血涌上头,唐方一头一脸的汗。 周道宁随意拉起老头衫的短袖,擦去唐方鼻头的汗:“给我饭盛满一点,我还是老样子,不添饭的。” 唐方耳根子烧得滚烫,人却一动也动不了。 二楼的一户邻居拎着很多塑料袋也进了厨房间,看到他们两个愣了愣。 “你们——是新搬进来的?” 周道宁端起两个盘子:“嗯,阿拉从小勒格得长大格,刚刚搬回来。(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哦哦哦——勿是租客就好。”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 唐方默默揭开蒸锅,蒸汽熏得她脸颊通红,耳尖也红得发亮。 47肉汁拌饭 唐方一声不吭, 把盛得满满的中饭碗放到周道宁面前,去餐边柜里取了芝麻瓶, 在米饭饱满的圆弧顶上撒了几粒黑芝麻。 周道宁盘腿坐到地毯上, 拿起手边的龙猫筷架看了看:“还是嘎欢喜宫崎骏?”不由得自嘲他在唐方心里,恐怕还不如龙猫。 “嗯。”唐方把浓赤酱油的葱烧大排换到他面前,把碧绿青翠的广东菜心放到自己手边。她不知道周道宁为何能做到一步跨越十年的长河,但却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做。 小小椭圆茶几上铺得满当当的, 唐方舀了一勺海南黄椒酱平铺在奶白的臭豆腐上。 “侬格饭呢?” 唐方倒了杯牛奶给周道宁:“吾夜里勿吃碳水。没烧汤, 医生港牛奶配米饭一道补钙效果好。” 周道宁喝了一口:“嗯。脱脂奶邪气难切(脱脂奶太难喝)。” 唐方没做声。 “要勿要来一口饭?吾还没动筷子。”周道宁笑:“侬已经瘦忒交关了。(你已经瘦掉很多了。)”两人交往的时候唐方即将跨过六十公斤,拍大头照的时候只看见她圆滚滚的脸颊和双下巴。现在低着头双下巴都没了。 唐方摇头:“真不用。那一盒饭都在你碗里,你要是吃不饱也没了。” 周道宁给她剥了一只油焖大虾:“吃不饱你再给我煮碗面, 大排面最好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聊边吃, 盘子倒一个接着一个空了。唐方看着周道宁熟练地把葱烧大排的汤汁倒到剩下的小半碗饭里,毫无形象地呼噜呼噜闷头吃起来,眼睛突然有点发胀, 有什么压也压不住地要溢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周道宁这样吃肉汤拌饭的时候, 特别吃惊, 告诉爸妈后, 唐思成叹气说肯定平时太缺油水了。那时候周道宁一周两次奥数集训, 两次物理奥赛集训,还有两天要足球队训练,又是学生会会长, 回到禹谷邨天都黑了。他舅舅一家总是五点就早早吃完饭, 给他留点肉汤几根菜半锅饭一堆要洗的碗盘, 就连水果都特地买最便宜的烂苹果烂香蕉打发他。 唐方外婆看不过去,肉麻伊(心疼他),给唐方准备的下午点心,总会给周道宁留一份。唐思成烧饭,大荤也总留上满满一盒。为了这个,周道宁的舅妈砸得二楼厨房间嘭嘭响,指桑骂槐,怪唐家多管闲事。方树人知道了杀上楼去,揪着周道宁的舅妈要去派出所告她虐待青少年,还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调解的。周道宁的舅妈坐在楼道地板上哭诉知识分子欺负人,又说为了治周道宁姆妈的癌症,家里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哪里来的钱大鱼大肉,又揪着周道宁的衣领要他说清楚舅舅舅妈哪里虐待他了,好像她比窦娥还冤。 唐方记得周道宁衣领被扯破了,他就那么垂眸淡淡地看着他舅妈,一个字也没说。 方树人气得直跺地板,问周道宁舅妈周家杭州的房子和地都去哪里了,既然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她们哪里来的钱买东方剑桥的豪宅。 周道宁舅妈哭赤无赖,又骂方树人因为周道宁妈妈以前开个玩笑说要结娃娃亲,就真把自己当周家的亲家了,还盯上了周家的房子土地,用心险恶,治病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种“亲家”出力。 周道宁却站出来朗声告诉众人:“我妈生病的时候,唐伯伯和方老师特地来杭州送了六万块钱。我回来转学也是方老师帮的忙。外婆一直对我好,我都记得的。” 周道宁的舅舅跑出来甩了老婆一巴掌,笑着给方树人赔礼。 一场闹剧过后,周道宁的日子更难过了。 “糖糖,我是只有一条路的人。”周道宁对她说:“你得跟我走。” 她说她走不了。他却说她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想走。 她也的确是不想走那条出人头地的黄金大道。 “你走不动,我就拖着你走。”周道宁笑着告诉她。 他是真的会拖也要拖着她走的,她很清楚。 嬢嬢唐欢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一起走,只有并肩前行才能长久。一个跑,另一个紧追慢赶,或者一个人拖着另一个前行,都会出问题。 她从来没嫌弃过周道宁,倒嫌弃过自己胸无大志和能力有限。林子君和秦四月分析得对。 唐方你和周道宁在一起自卑了吗?自卑了。 你是不是怕自己竭尽全力追赶周道宁仍然追不上他的步伐?是的,她怕。 你怕跌跌撞撞跟着他有朝一日会被他扔下?她怕的。 你怕出现了那个能和周道宁并肩前行的人以后,他会头也不回地舍弃你?怕,她更怕周道宁心有他属后,看在两家的情分上连抛弃她都不好意思。 因为怕被抛弃,所以先放手。林子君鄙视她是个感情上极度自私不懂得爱的胆小鬼。 她是,她承认。外婆的出事,只是给了她再好不过的逃跑的理由。 *** 周道宁站起身收拾碗筷,唐方拦住他。 “还是我来吧。”周道宁笑:“这个厨房我比你熟。” 唐方叹了口气抢过托盘:“你洗了那么多年碗,还是少洗一回吧。” 收拾完灶台,擦着碗盘,唐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出该怎么对待周道宁,万一他要赖在这里留宿—— 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手里的盘子差点砸了。 回到房里,茶几上干干净净,周道宁蜷缩在她小小的沙发里,看起来竟然已经睡着了。 唐方轻轻把餐具收到餐边柜里,泡了一壶普洱,绕过衣柜,看到陈易生替她选的女童床,眼皮直跳心发慌,赶紧又转回客厅。 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翻着杂志,唐方什么也看不进,忍不住转过头,想索性叫醒他赶他走一了百了,明日事明日再应付。 落地灯的灯光打在周道宁的侧脸上,半明半暗,没了他平时神色间的清冷,更显风姿特秀。 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唐方屏息静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忘了初衷。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说她和周道宁吧。 周道宁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点睡醒的湿意。 沉迷于美色的唐方吓了一跳,刚要挪开眼。周道宁却比她还快,半边脸靠在了她的背上,叹了口气。 “糖糖,我不逼你了。你别怕。” 周道宁的声音低沉,像是喟叹,像是承诺,还像是追悔。 唐方身子一僵。 “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回来,跟你一起走。” 唐方懵懵然。 “等我忙过这几年,三十五岁,我就退休。你不是喜欢东山吗?我们去外婆家边上买块地,对着太湖,种种菜,养几条狗,生两个孩子。”周道宁闭上眼,睫毛扫过唐方的衬衫,有点痒,他又睁开闭上了好几回。 唐方不知所措地回了一句:“我以前随口说说的,随口说说的而已。”文艺女青年大多都有这样的梦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真就是随口说说的。 周道宁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就要重复一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 唐方挺直了背,离背上贴着的那一片温热远了点。 “就像你说分手一样。”周道宁眯起眼:“周道宁,我们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你说分手的人还哭成那样,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 唐方吸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现实:“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的确做得很差劲,没跟你说清楚,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什么,真的,你什么都好,我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周道宁,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分开十年了,做回朋友或者同学甚至老邻居都蛮好——” 周道宁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无奈的笑了笑。 “唐方,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眼泪毫无防备地决堤,唐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又伸手去摸抽纸擦鼻涕。她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和他说清楚的,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周道宁却坐了起来,扯起老头衫,把她搂入怀里,替她擦起眼泪鼻涕来:“是我该说对不起,外婆出事的时候我没接到你电话,你发脾气是应该的。我不该吼你。” 唐方抑不住埋头大哭起来,把周道宁身上的老头衫揉成了湿抹布。 “是我太年轻不懂事,是我不好。”周道宁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外婆住院,你选师大最保险。上什么大学在哪里上其实都没关系,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去找你妈妈谈要你复读重考。对不起。” “我没去送外婆,是我不对。”周道宁抱住她,眼睛也湿了:“外婆肯定怪我没良心了伐。什么时候你带我去扫墓吧,外婆喜欢扶郎花的对不对。” 唐方边哭边摇头:“外婆没怪你。” 外婆出事,当然都怪她。要不是她大风大雨的天里硬要去给周道宁送伞,外婆就不会陪着她出门,也就不会在半路上摔了一跤,就不会颈椎骨折,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世了。姆妈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骂她,可这件事却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她高考前不复习,天天守在病房里,姆妈也没说过她一句还给她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她最后选了上师大,姆妈也没有吭声。 周道宁轻轻拍着唐方的背:“也不怪你的,糖糖。外婆最欢喜侬了。” 唐方抽泣着把他汗衫侧面拉过去擦眼泪。 “吾啊最欢喜侬了。”周道宁柔声说,觉得上海话不够正式不够分量,摸了摸她的头,抬起她涕泪纵横的花猫脸,认真无比:“唐方,我爱你。” 48喝杯茶 “唐方,我爱你。” 唐方极力睁大眼, 眼泪直涌。 周道宁凝视着捧在掌心里她的脸, 实在说不上好看,眼泪与鼻涕齐飞, 眼睛红鼻子红嘴也肿,大概是被他的话惊到了,浓密的睫毛不停地颤动,他凑得越近,她越眨得急。 “吾老欢喜侬格, 糖糖,侬哎欢喜吾伐?(我很喜欢你, 糖糖, 你还喜欢我吗?)” 周道宁柔声轻语,微微笑了起来。少年时唐方常凶巴巴地要他说几句好听的,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别开脸让她多吃点, 气得唐方一边喊着要减肥,一边却跟小老鼠一样压压交偷吃零食。 宁宁,乖, 多切点。他是早产儿, 从记事起,姆妈就温柔地叮咛他这句话, 对他来说, 多吃点, 就等于爱。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吃不饱,更加体会到多吃点的可贵。唐方又那么爱吃,吃什么都香。 现在终于说得出爱字,港得出欢喜伊,其实也不难。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他愿意放下身为男人的尊严,唐方就还是十年前的唐方,她怕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要什么,不会变。 周道宁微微偏过脸,两人鼻尖轻触,空气暧昧焦灼起来。唐方有点迷茫,脑子里却一片混沌,看着他每一寸都好看得无可挑剔,不免又有了十几年前的那种挥之不去的自卑和沮丧。 她有什么值得周道宁喜欢的。他不说喜欢她,她总疑心只是一场美梦随时会醒。可时隔十年,她又有什么值得他爱的。他说了他爱她,他喜欢她,她却更加忐忑不安。 她还喜欢周道宁吗?她要认真地想一想。不喜欢的话,他的一言一行也触动不了她,可喜欢的话,她这十年又犯的什么蠢?这份喜欢,到底是不是爱…… “眼睛闭上。”周道宁的声音有点暗哑,唐方来不及退缩,本能地服从闭上了眼,却因为刚才哭得太凶,在两人唇齿相交前猛地打了个泪嗝。 “嗝——” 唐方难为情地别过身子,伸手去揉眼睛,想憋气忍着,又连二接三地打了好几个嗝,脸更红了。 暧昧旖旎戛然而止,周道宁忍着笑拉开她的手:“勿要用手揩,当心发炎。汗衫给你。你毛巾放在那里?我去搓一把,给你擦一下。” 唐方应了一声,指了指衣柜那边,又打了两个嗝,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发垫子里。 门开了又关,老房子的隔音很差,周道宁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格外清晰。公用卫生间的门嘭地又撞在了墙上,水龙头哗哗地响。 唐方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要是周道宁今夜不走,两个人会做还是不会做。她手里的沙发垫压得更紧了,唐方焦虑地哎呀了好几声。不行,她心里还有好几个疙瘩呢,唐方毅然对自己下了通牒令:无论如何今晚必须顶住色|诱。附加原因还有床太小,做完收拾太麻烦,又没避孕准备。 外头老楼梯咚咚咚的响了起来,想到邻居都会看到周道宁,唐方又哀叹了一声,有点莫名的懊恼,也有点无耻的甜蜜。秦四月说的对,周道宁绝对比最贵的爱马仕都带得出手,就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一点上,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咦——?周——周道宁?”赵士衡有点结巴的声音透露出吃惊。 唐方愣了愣,赶紧爬起来去开门。 一身西装左手公文包右手电脑包的赵士衡,尴尬地看着眼前周道宁白色老头衫上可疑的一滩滩水渍,又看看唐方浮肿的脸:“道宁,你怎么在这里?你们——?” 周道宁抬了抬手里的毛巾:“叙旧。” 唐方咳了一声:“赵先生,侬寻吾有事体?” 周道宁倒更像主人,直接进了门招呼他们:“进来再说吧,喝杯茶。” 唐方和赵士衡面面相觑。 *** 赵士衡局促地坐在了周道宁身边,接过半温的普洱茶:“谢谢,谢谢。” 周道宁把毛巾给了唐方,柔声叮嘱她轻点擦,才转头和赵士衡说话。 唐方在化妆镜前擦了擦脸,毛巾还是温热的,用卸妆油草草清洁了一下,扑了点收缩水,再看镜子里,略微好一点了,就是眼泡肿成了金鱼眼,乍一看脸上除了肿眼睛就是肿嘴巴,她要是周道宁,肯定亲不下嘴。唐方呼出一口气,十分沮丧。 赵士衡从公文包的里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荧光黄三指宽的钥匙扣装饰格外显眼。 “易生昨天去意大利了,让我把102的钥匙给你。”赵士衡忍不住又看了周道宁一眼,欲言又止。 唐方接过钥匙,荧光黄的尼龙面料上黑色粗体的BIMBA Y LOLA格外显眼。她不由得咦了一声,秦四月今天送给她们的手拿包,也是这个西班牙轻奢品牌。 “易生说,单单一把钥匙容易丢,特地送给你这个钥匙扣,他说你肯定喜欢这种设计师风格。”赵士衡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包给她:“还有这个你收着,易生说要辛苦你三个月,油盐酱醋米什么的不该让你出,这是他添的买菜钱,让你挑最贵的买就行,不够等他月底回来再给。他好像这几天还有个事儿要麻烦你。哦,对了,这个袋子和钥匙扣是一套的,也一起送给你。” 唐方哭笑不得,白色聚酯纤维的包身上,彩色的英文字十分可爱。在锱铢必较后突然祭出体贴细致又豪爽大方的招数,对于没有期望的人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难怪陈易生自信满满没有人不喜欢他不满意他,也难怪他的女友恋恋不舍。 唐方坦然拉开拉链,里面厚厚一叠红色毛爷爷,估摸有万元,还有一张明信片。 威尼斯水城的迷人夜景。陈易生的字依旧龙飞凤舞精神抖擞:“我去玩儿啦。老盛说你的长鱼面和狮子头做得特好吃,我回来要先吃这个,啦啦啦。”唐方承认他画的长鱼面和狮子头真不比杂志专用插画师画得差。 下面一排小字:“PS:你现在就可以用我的厨房,但坐沙发前请看看……哈哈哈。”后面跟了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什么鬼! 唐方愤然看向赵士衡。赵士衡闷头喝茶。 周道宁闲闲靠在沙发上,问赵士衡:“陈易生,他这又是什么新情况?” 赵士衡眨巴着眼看着唐方。 唐方脸一红,把前因大概提了提。 周道宁似笑非笑:“这么麻烦不如算了,那笔装修补偿费我来出,外婆的旧居,给我个机会表一下心意。” 唐方咋舌,这又是什么新情况。 周道宁不等她开口,提起茶壶给赵士衡续茶:“糖糖是我女朋友,扮陈易生的女友,还给他做饭。我会吃醋。”他眼波流转看向唐方,笑得十二万分的甜蜜。唐方脸红心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愣是说不出口。 赵士衡大吃一惊:“啊?那易生爸妈那里怎么办?” “大家都是成年人,实话实说又有什么?”周道宁笑了:“陈老夫妻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又那么宠儿子,陈易生怎么忍心欺瞒父母呢,真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任性得很。” 唐方犹豫着:“不要了,反正才三个月而已,我已经答应他了——”她怎么也不会要周道宁出钱的。 赵士衡大喜:“对对对,一诺千金。道宁,你别放在心上,这就是个双赢的善意的谎言。易生送唐方这些东西你也别误会,他就是个这么细心的好人。还有他眼光特别高,绝不可能对唐方有什么企图——” 看着周道宁古怪的脸色和唐方黑下来的脸,赵士衡尴尬地咳了两声:“嗯,主要是陈老身体这几年真的不太好,心梗了两次,心脏搭着桥,难得这次能顺顺利利地过关,全靠唐方帮忙,还请送佛送上西——不不不,这话也不合适——” 他苦思冥想还有什么合适的词句能说服周道宁。唐方偷瞄了一眼周道宁的脸色,捏了捏手里的万元大包,作了定论:“没事了,如果他父母找我,我会帮他忙的。” 周道宁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 唐方站了起来,把钥匙还给赵士衡:“我还是在二楼厨房间做饭,到时候给他送一份下去好了。钥匙就不用了,钱我收下。” 赵士衡挠了挠后脖颈,也瞄了瞄周道宁的脸色,偏偏周道宁嘴角微弯,眼眸低垂,实在看不出什么来,犹豫着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唐方的手机正好响了起来。 “易生找你,你要不和他说一声?”赵士衡如释重负。 唐方吸了口气,按了通话。 “唐方唐方——”陈易生的太阳能隔着屏幕依然热力四射,估计门外都听得见他的高分贝:“上海还下雨吗?你收到我的明信片没有?钥匙扣好看不好看?你去搜一下这个牌子,很可爱的,对了,你喜欢不喜欢?” 唐方把手机远离耳朵二十公分:“陈易生你轻点行吗?我耳朵要聋了。” “噢噢噢噢——”陈易生哈哈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里天气太好了,不冷不热没有扬絮,我一到就不下雨了,大太阳,太好了。我没有太阳简直没法活。” 唐方把手机拿回来五公分:“你有什么事?说——” “说重点,好好好,说重点。”陈易生已经习惯了唐方的口头禅:“这个周五,有一对年轻夫妻要住到102,麻烦你中午十二点帮我给他们开个门,然后礼拜天的早上你帮我去检查一下,没有丟东西就行。赵士衡把钱给你了吗?里面一万块给你买菜,还有一千是开门费,划算不划算?你看我对你好吧?” 赵士衡当做什么也没听见,避开了周道宁和唐方的目光,前者深沉中带着嘲讽,后者质疑中带着“神经病”的问号。 唐方不可置信地问:“你——把102放在airB&B上了?”那么昂贵的家具和用品,你TM当成民宿给陌生人用,还要我坐你沙发前要小心?陈易生你病得不轻啊。 陈易生打了个哈哈:“啊——哈哈,我很挑客人的,还收了他们一万块押金呢!你放心,他们都有身份证实名担保的,有你在我也放心啊。” 唐方瞪着顾左右啥也不说的赵士衡:“哈,你租多少钱一晚?” “三千,我厉害吧?周边的才租六七百!人家一眼就看中了。”陈易生洋洋得意:“朋友在叫我了,对了,我刚刚替你买了两个超级漂亮的锅子,先这样,辛苦你了,拜拜!” 赵士衡庆幸烫手钥匙不用接手,赶紧以去医院探母为由告辞了,临别再三向周道宁解释:“易生就是这么自来熟的人,真没有别的意思。” 202里又安静了下来。 周道宁看着茶几上鲜亮的钥匙扣,苦笑着叹了口气。 唐方扭着手指头,看着周道宁,呼气,吸气,再呼气,想说声对不起,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做错的地方。 “这里厨卫实在太不方便了。我在浦东有套房子,本来想明天跟你爸妈打个招呼,看看你要不要搬过去那边的——”周道宁弯腰凝视着唐方:“不过我好像有点自说自话了。糖糖,侬还愿意帮我勒一道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唐方低下头,天人交战。 周道宁坐到地毯上,两人膝盖相碰,他伸手撩了撩她的刘海:“糖糖,侬欢喜别宁了伐?(你喜欢别人了吗?)” 唐方猛然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再有意识避免,心里却还是会把有可能的男性和周道宁放在一个天平上。 周道宁柔声问:“格么,侬现在勿欢喜吾了(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唐方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头:“吾啊勿晓得——(我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毛闪了闪,周道宁有点出神。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他了…… 唐方抬起头,看了周道宁一眼,有点慌乱地解释起来:“你有些事,做得让我有点不舒服。” “你说。”周道宁微微笑。 49素面 “公司的事——”唐方咬了咬唇:“你就没想过,我被利用了会很不舒服吗?公司价值被压得那么低, 别人会怎么想我……” 周道宁叹了口气:“我提起你, 的确存了私心。张炜他们这么无下限我真没想到, 当时我不在国内。事情既然发生了, 只能利益最大化地去解决。我特地请余董去龙景轩吃饭,就是想把你摘出来。” “龙景轩是你——?”唐方有些明白,又还有些不明白。 周道宁点头:“有了德叔的话,余董心里有数你是认真做事的人, 有什么脏水也泼不到你身上。他才能下定决心把经营权交给职业经理人。”见唐方还有些疑惑, 他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把玩起她的手指来:“让你不舒服了, 总是我不对。唐方,你要知道,我也会害怕的。” 周道宁的手温暖干燥,唐方垂眸溜了一眼被他捏住的手指,又痒又麻, 掌心出了细毛汗, 心里也被他的话戳得发酸。 “你怕什么——”唐方低声嘟囔了一句,抽了抽手指, 纹丝不动。周道宁还会有害怕的时候,她完全不能想象。 周道宁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直了直身子:“当年你说分手的时候, 我害怕了, 怕到完全不肯相信, 后来就索性真的不信了,想着我一心一意奋斗十年,等有房有车有时间了才有资格回来找你。结果真的开始接触你公司的时候,近乡情怯,不知道该怎么做,章法都没了。” 唐方扁了扁嘴,声音更低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周道宁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就一句好久不见,我都对着镜子练了十几遍呢,比路演还认真。那天早上衣服也换了好几身。” 唐方眼泪又有点忍不住的趋势。 “唐方,好久不见。唐方,好久不见。唐方,好久不见。”周道宁笑起来:“听得出区别吗?有没有紧张不自在?” 唐方额头伏在他膝盖上,把他和她的手弄得一片濡湿。谁舍得让这样的周道宁失望难过呢,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她也舍不得。 周道宁垂眸静静注视着唐方,低头轻轻吻了吻她微微颤动的头顶心:“我爸是车祸走的,当场就走了,话都没留下一句。肇事者无照酒驾,跪在我妈面前哭,因为没逃逸算自首,判了五年。我妈走之前那人就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了。”周道宁笑了笑:“我爸走的时候我才十岁,难过,但不知道害怕,总觉得他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后来我妈查出来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剩三个月。我才知道害怕,一天一天地等着,晚上也不敢睡,怕来不及看她最后一眼听她最后一句。我妈特别有意思,每天早上都笑眯眯地说,宁宁,姆妈又赚了一天,侬替姆妈多切点饭哦,医院里格饭菜米道蛮好。” 他声音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唐方死命抱住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上。 “舅舅和舅妈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爸妈。外婆没了,我也害怕,不敢去送她。后来怕再连累你,前年我特地去香港找钟应堂改命。” “啊?”唐方猛地抬起头:“你舅妈那种恶心人的话你怎么能当真?” 周道宁失笑:“那你跑去三大寺替我拜那么多干嘛?静安寺还是密宗道场,你什么也不懂,就去乱求。” 唐方涨红了脸,他怎么知道的…… “沈西瑜告诉我的。”周道宁笑着拿起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你跟外婆回苏州还跑去玄妙观和灵岩山寺拜,外婆后来把你求的那个打小人的道符偷偷给了我。难道不是为了我?” 怪不得那个符突然就不见了。唐方揉了揉眼睛:“我是去吃素面的,灵岩寺的素面可好吃了,爬了半天山,既然去了就顺大便——” 周道宁松开她,站起身取了钱包过来:“铁证如山,不容狡辩。”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唐方对他更好的人了,毫无杂质,一心一意,他又怎么可能放手。 一张旧旧的明黄菱形道符,朱砂倒没有褪色。 唐方却看见他钱包里的大头贴照片。 “喂!周道宁——!” 周道宁抽出照片笑:“那时候你其实有三下巴。” 十七岁的少年,没有完全长开已经好看得不像话,一脸不情愿,勉为其难地扬着下巴,别扭地看着旁边。十七岁的唐方侧着头靠在他肩膀上,笑得眉眼弯弯,脸圆堪比8424西瓜,双下巴下隐隐还有第三条阴影。 “丑死了!”唐方气得伸手去抢,企图毁尸灭迹。高中时代所有的合影她都胖到惨不忍睹,人家是青春年少,她是青春体重。 周道宁手扬到后面,任由她扑在自己身上,笑得胸口直震。 “周道宁!”两人之间还隔着膝盖,唐方连照片的边儿都摸不着。 “到!”周道宁边笑边问:“现在心里舒服了吗?” 唐方放弃了徒劳的争斗,顾不得眼泪还没干瞪大了眼:“没呢!你一声不响就跑来要饭吃,征得我同意了吗?还打电话给我爸,你想干嘛?明天吃饭又是怎么回事!你老是自说自话,我心里好几个疙瘩呢,都不舒服!” 周道宁一手捉着她的手,一手高高举着照片,低声下气地解释:“我怕你不让我进门,怕人后你不理我,怕你不给我饭吃,才想着请你爸出山。唐伯伯给你打电话了?” 唐方软了下来,别过身子嗯了一声:“你还乱做我的主,要我不帮陈易生,仗着钱多砸我,我也不舒服。” 周道宁笑弯了腰:“我砸的是陈易生,砸你干嘛啊?” “那也不行。”唐方嘴硬。 “你都不确定还喜不喜欢我了,我怎么敢做你的主?”周道宁叹气:“我除了长得比方少朴陈易生好看,还有什么优势?要背景没背景,要家产没家产,还是你用过就扔的弃夫。” 唐方张着嘴,不信周道宁竟然会说出这种怨妇式阴阳怪气的话来,又好气又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道宁把她的嘴合拢上,按了按:“年少无知,不知道讨你欢心。人总要进步的。” 唐方红着脸往后缩,她死穴好像有点多,吃软不吃硬,好色,心软,恋旧…… “要是你不喜欢我了,以前你追我,现在换我追你。”周道宁凑近了问:“行吗?” 唐方挑眉:“谁追你了!真是——” 周道宁下巴搁在她膝盖上,笑盈盈看着她,如雨后青山,风过竹林。 唐方心虚地转开眼,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周道宁若有所思:“唐方你变了。” “人总归会变的。” “你都学会矜持了。”周道宁笑得唐方膝盖跟着抖个不停。 “周道宁——!”唐方气得拍了周道宁一巴掌:“你就喜欢这么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的,讨厌死了,戳气!西洋怪气!” 周道宁笑:“考虑一下也好,一下是多久?” “不知道!” “一天?” “喂!你又来了——”唐方气得又大声了起来。 周道宁把照片放回钱包里:“好,那我下周再问。” 唐方眼巴巴看着他的钱包,放弃了和周道宁添加还价。 “虽然你还要考虑一下,不过我有件事还是要和你先说一下。”周道宁又认真起来:“免得你以后知道了心里不舒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唐方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你不用和我交待。真的,这十年里你认识多少女孩子交往过几次,和我都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如果——如果我们又在一起了,你就不能再和别人不清不楚的。” 周道宁有点讶然:“真的?你一点都不在意我这十年里的事?” 唐方又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这方面没什么可在意的。我也认识过其他男人,和你也没关系,对吧?”再亲近如她和林子君,尚且有个边界,对方不说,她就不问。她当然变了很多,变成熟了,变理智了。 周道宁皱起眉,想了想:“我肯定不会故意去问你,但是你说了,我也能不在意,毕竟这么多年我也不在上海。可是——心里还是会有点酸。” 唐方低下头,她不会承认她心里也会有点酸,但也不会特意说明她没有过别人,如果一段感情需要这样的认证后才重新开始,还不如不开始。 “是我北大的一个师妹,她有病。”周道宁淡然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怕她会打扰你,更不希望你误会我。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只有过你一个。” 唐方抬起头。 “她是真的有病。”周道宁指了指天花板:“她算是四代,家里起起落落,这两年又上去了。她看起来很正常,但随身会带着一箱子药。” “我去沃顿的时候,她也跟去了美国。”周道宁也颇为无奈:“我回来后,她跑到我公司挂了个合伙人的名头。大学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她也知道你。” 唐方头皮发麻,打起退堂鼓。 “唐方,求你先别想着退缩行吗?”周道宁叹气:“我就这么不值得你捍卫一下下吗?哪怕努力一下?” 唐方怔怔看着他,她要背景没背景,要家产没家产,平头老百姓一个,她拿什么捍卫一份她自己还不确定的爱情?命吗? 周道宁苦笑:“她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明天她会去你们公司,你见到就明白了。她家里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人,她就是不肯死心而已。” 唐方隐隐想到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要拿我摆脱她?”一言既出,又后悔莫及。她怎么能这样说周道宁呢! 50诸葛狗腿 唐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香熏灯散发出舒缓的薰衣草香味, 她却完全放松不下来。 周道宁肯定是生气了,换她也会气得不行吧。唐方仔细回忆,却想不出周道宁以前生气的模样来比照。就算是对着他舅舅舅妈, 他也总是很淡然, 看不出喜怒来, 也因此他舅舅舅妈更加讨厌他。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可她问出那句话后,他什么也没说, 就那样看着她, 把她看成一团乱麻。甚至唐方不确定自己慌乱中有没有说对不起。她不信任他, 她看低他,她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他。她把平时的防人之心和市侩精明都用在了他身上。 他哪怕反问一句表示一下失望, 她也不至于这么忐忑。唐方背上一层毛毛汗,烦躁得不行,又翻了个身,打开手机,沮丧地看着周道宁的头像,颓然关了屏幕, 重重地压在了枕头下面,蒙头使劲蹬了几下脚, 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懊恼,也懊恼于她又完全被周道宁左右了情绪。 手机震动起来,唐方静了静, 确认是手机在响, 慌忙掀起枕头, 一个没拿稳,手机翻着筋斗落到地上,嘭的一记闷响。 唐方赶紧伸手往床头柜和床架间的缝隙里捞,握住了手机,缩回手时腕骨却卡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屏幕上却是陈易生请求通话。 唐方瞪着屏幕气得牙痒痒的,终于出现了“对方已取消”,她刚要把手机压回枕头下,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你干嘛?”唐方没好气地接通。 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还有陈易生把音乐背景都压下去的大声。 “唐方——?唐方?你刚才怎么不接我电话?” 唐方压着火:“陈易生你到底要干嘛?!” 音乐声逐渐轻了下去。 “你等等啊,你等等。我走出来了。”陈易生明显心情好得不是一点点。 “啊,好了,你听得见我说话了吗?唐方——唐方?听得见吗?” “听得见,你轻点!”唐方的声音明显心情不是糟得一点点。 “哦——”陈易生小心翼翼地降低了音量:“赵士衡给我发了消息,说你好像生气了。是因为102做民宿的事吗?” 唐方没好气地回答:“谁允许你自说自话的?你这叫未经许可擅自转租知道吗?信不信我——” 陈易生却松了口气,笑哈哈地打断了她:“哈哈哈,你又开始吓唬我了,咱们是一伙的啊。你放心,大不了租金我和你对半分嘛。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数钱,你一张我一张,我一张你一张最有意思了。每次让赵士衡和我一起数,他都假模假样地不肯。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周道宁你才生气的呢。” 唐方被他气笑了:“我干嘛因为周道宁生气啊,胡说八道!” 陈易生振振有词:“他明明不是你男朋友,却打着你男朋友的旗号想把你变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一点都不尊重你。你这么个有思想的独立女性,肯定很生气啊,对伐?” 狗腿的气息隔着屏幕扑面而来,还是料事如神的诸葛狗腿,唐方一时竟无以反驳。 “哈,我就说是这样。赵士衡还偏不信。”陈易生得意起来:“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唐方你真义气。我等下发好多照片给你,都是很好玩的设计,你看中什么只管说,我送给你。” “我不要。”唐方瓮声瓮气地拒绝:“菜钱我收下了,会去开门和收房检查的。我要睡了。再见。” “哎——等等等等!”陈易生叫了起来:“唐方——唐方?唐方?” “叫魂啊!干嘛?”唐方不耐烦地骂。怎么有这种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人,她和他完全不熟好吗。 陈易生顿了顿,放轻了声音:“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唐方一愣:“关你什么事?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八婆。 “我们是朋友啊,我肯定要关心你的。”陈易生声音又振奋起来:“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看了你的微信公众号,一直看到去年夏天的了。你写得真好。我从来没想到这种浪费生命的垃圾东西里还有金子呢。我给你留了好多言,可是一条也看不到。” 这又是哪出跟哪出?唐方直接被他跳跃性极强的思维和□□裸的吹捧带歪了,声音都柔和了不少:“你不知道公号下面留言,要作者精选后才能上墙?” 陈易生一愣:“那你选我啊!我写得可好了,哈哈,当然不如你好,但肯定比那些点赞很多的好。我以前是高考语文状元呢,只有大作文被扣了一分!真的,你现在能看到我的留言吗?” 唐方抚额:“不能。” “不要紧,那你明天记得看,把我上——上什么来着?不管了,反正你记得把我上了啊。” 唐方无语,谁要上他这个神经病,鬼才信他这种理解能力会是高考语文状元。 “我最喜欢你这次写的小龙虾。”陈易生又精神起来:“那个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有着月球背面一样孤单的灵魂,把自己燃烧成太阳的人,形只影单地奔向没有尽头的单行道,努力地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的人,就是我啊。你写了我!” “你一定是什么妖怪!”陈易生激动地下了定论:“唐方你能看穿人的灵魂吧,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们地球人不可能理解我这样的人——” 唐方看了看屏幕,怀疑陈易生真的可能是火星人。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陈易生难得羞涩一下。 “听出来了。” “我太崇拜你了。唐方,我决定封你做我的偶像。”陈易生补充了一句:“文字偶像。你比冯唐写得好,肯定在他说的金线之上。” 唐方叹了口气,这算是捧她还是贬她呢。偏偏这人无比诚恳,让人真没法说。 “请——别拿我跟冯唐比好吗?”唐方尽量保持风度和礼貌。 “哈哈,你们女人好像都不喜欢他,其实他的文字还挺有意思的。我在香港买了他所有的书。你去过时代广场后面那个旧书店吗?那里很好玩——”陈易生喋喋不休起来:“我其实也算是个文艺青年,你知道的吧。那天你到我房间里,是不是被惊到了?所以你上次说书架的事,根本不用考虑。” 唐方呵呵笑了一声。高考语文状元,您不知道文艺青年是骂人的词吧。她那天是吃了一惊,陈易生的床对着的一整面墙都是书架,顶天立地,带着图书馆的那种可移动取书梯,一半是书籍杂志,一半是CD。这年头谁还会听CD啊,还那么多连塑料纸都没拆开的CD。但是有那么多本《收获》、《界》的人,还真不多了,反正她没有。 “我真的每一本都看的,你别不相信。那天我就看出来你不相信了,你装得一点也不像,你嘴上说哦哦哦,其实偷偷翻了个白眼。哈哈哈。”陈易生得意地笑:“我说得对不对?” “对,您怎么说都对。”唐方真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打了个哈欠,索性把手机搁到了枕头边。 “你写我的这几句,太经典了,太准确了,我特地写在明信片上寄回给你,官方认证版权认定。你不能再用在别人身上,当然也不可能再有我这样的人。不过有可能我回来了明信片还没到,哈哈哈。我挑了一张特漂亮的邮票,你要是收到了一定要记得检查邮票还在不在!” “为什么?”唐方又打了个哈欠。这人说话的频率十分诡异,说得越多,貌似越催眠。方才的忐忑和烦躁消失得无影无踪,沉沉睡意涌上。 “我其实很有福尔摩斯的敏锐观察力呢,等你和我再熟一点就会发现的。我以前从国外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好看的邮票经常被人撕掉。我说一定是邮政局的人监守自盗,我妈还说我血口喷人。你说,除了他们还有谁?邮戳都只剩下一半,难道有人把手伸进信箱里去掏出来?我试过的,伸进去两根手指,出来的时候会卡住的,疼死了。” 画面感太强,唐方迷迷糊糊地笑了两声:“你真蠢。”莫名也有点萌。 “我这怎么叫蠢?”陈易生不满地反驳:“我这叫探索实践精神。对了,你现在没有不开心了吧?” 唐方醒了醒,好像是好多了,还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虽然我绝对不会追求你,但是你身为我的偶像、我的好朋友。我必须提醒你,你千万不要太相信周道宁。”陈易生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唐方打起最后一点精神问。 “他看起来就是吃过不少苦的那种奋斗型精英。”陈易生光明正大地毫不觉得自己是在背后说人坏话:“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什么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结果不在乎过程。当然,他还年轻,可能还来不及用那种很坏很坏的手段。而且我跟你说,他看着你吧,有一种志在必得尽在掌握的样子——” 唐方脑子一热,直接登地坐了起来:“陈易生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批判别人?周道宁不是你说的这种人!你完全不了解他,他是吃了很多苦,你根本想象不到的苦,他没有你那么厉害的爸妈,但他是凭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的。你这种语文高考状元谁知道是怎么得来的!你知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拿了多少奥林匹克比赛的金奖?北大清华交大复旦都抢着要他,国外顶尖大学的offer他拿到多少,是他放弃了——!” 为她放弃的。 唐方哽咽起来。她不也和陈易生一样,恶意地毫不在意的就判了周道宁的罪。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写的根本不是你!”唐方恶狠狠地挂断了通话。 手机上有周道宁发来的消息。 “十年,是鸿沟。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十年,你会看清楚。晚安。” 唐方抹了泪,回复了一个字。 “好。” 除了她,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站在周道宁身边捍卫他?他自己根本无从辩解。她要试一试,无论结果,愿赌服输。为了那最美的少年时光。 51沙富生煎 清晨的日光照得小半边花园生机勃勃, 一排排花苗绿出了透明感。桑树下的吊床还萎靡不振地和青草纠缠不清, 白色绳网上沾上了不少绿泥。 周道宁双手插袋, 闲闲地靠在桑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今年大概太暖和, 绕了半树的白蔷薇竟然已经都含苞欲放了。 老洋房的大门吱呀一声,唐方飞快跑出大门,忽然停下一拍脑袋, 跺了跺脚又转身带着风跑了回去。周道宁唇角一勾摇摇头叹了口气。 果然忘记锁门了。第三次!唐方欲哭无泪,不是她老年痴呆症脑子不好使,而是习惯带上门就走人, 看来必须换个带密码锁的门。 一出门就看见台阶下的周道宁, 唐方脸腾地红了, 你昨天去哪里了?收到我回复怎么没声音?会不会没理解我的意思?一肚子问句挤成乱麻, 最后缩成一句:“侬哪能来了?” “男朋友寻女朋友切早饭,来赛伐?”周道宁笑得比春光更明媚。 唐小鹿嘴比心老实:“吾切过了呀。” 周道宁眉头一挑,笑意更浓。唐方脸更红,赶紧问:“侬想切撒?吾陪侬去。” “侬是地主婆,侬说了算。”周道宁朝唐方伸出手。 唐方傻乎乎看着他的手:“做撒?” 周道宁上了一格台阶, 拉起她的手:“牵手。” 唐方晕乎乎的被周道宁牵着穿过大花园, 出了铁门才意识到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心中小鹿怦怦乱撞。少年时候偷偷摸摸早恋, 防老师防同学防邻居防家人, 越防越甜, 也总有不能光天化日公开的遗憾。难得偷偷约出去玩,周道宁从来不肯牵手,偶尔被她死皮赖脸拽着胳膊,也是一脸尴尬和无奈。 弄堂里的早高峰一点也不亚于马路上,贴着主弄堂两边的人家,已经有长长晾衣杆伸了出来,没了以前万国旗的威风,也有几条裤腿随风飘扬。背着书包的几个小朋友坐在自家老人的电瓶车后头,一边啃包子一边哇啦哇啦互相打着招呼。私家车猛踩油门又猛踩刹车,松动的地砖缝隙里积了昨天的雨水,轮胎一压,闷声凹下去又铿锵弹出来,溅出令人防不胜防的黑泥水。躲避不及的行人大声骂起来,骂完司机骂物业,随手扯下旁边的树叶擦去裤子鞋子上的脏水。 周道宁牵着唐方的手,走快了几步。 唐方落在他后面一点,只顾着看他线条完美的侧脸和修剪得很整齐的发脚,被牵着的手可耻地出了手汗。禹谷邨里为撒没几个老邻居呢,被他们看到该多好。 “阿拉踏脚踏车去沙富切锅贴好伐?(我们骑车去沙富吃锅贴好吗?)”唐方看着周道宁的车提议:“伊面勿大好停车。” 周道宁回头看看她,意味深长地说:“侬——踏脚踏车有点哈宁。(你骑车有点吓人。)” 唐方手脚不太协调,骑车歪歪扭扭,篮子里放个书包扭得更厉害。人家是花见花开车见车载,她是花见花败,车见车立马躲得快。 唐方果断扫了二维码:“哼,又看不起吾?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侬有摩拜或者ofo的APP伐?” 周道宁笑:“我和摩拜也谈过的。” 唐方把车推了出来:“呀,你可别投共享单车。” “哦?为撒?”周道宁笑意更浓。唐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她站你了,就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也不管自己到底懂不懂。 “纯烧钱。”唐方很认真地解释:“比谁烧的钱多,恶性竞争可厉害了。你去子君家工厂后面的河浜里看看,成千上万辆共享单车全被扔在河里,都没人管的。我这个月骑车都没花过钱还赚了七块多,不是免费活动就是红包,那你想想这样的公司怎么给投资人赚——” 周道宁突然侧身一探手,唐方眨眨眼,最后一个“钱”字憋住了。 “有飞絮。”周道宁摊开手,黄黄的绒毛像蒲公英一样。他的唐方还是这么单纯,如果每一家公司都能盈利,谁还需要他们VC呢。 两人并肩往乌鲁木齐路骑去,春风带着扬絮飘洒一路。 唐方不时摇头躲避飞絮,平时骑得挺稳的,大概多了个旁观者,龙头不争气地扭发扭发起来。 周道宁忍着笑:“果然要刮目相看,侬格脚踏车都扭出街舞的感觉了。” 唐方哼了一声,屁股离座,踩得飞快,龙头果然稳当了不少。 沙富生煎也算是老店了,但唐方和周道宁以前来都只吃他们家的锅贴,皮薄底脆馅儿鲜美汤汁多。四客锅贴十六只,唐方吃了三只就撑得不行,眼巴巴看着周道宁风卷残云,连着一大碗咖喱牛肉粉丝汤也扫得干干净净。 周道宁接过她手里的湿纸巾,顺势挡住了隔壁桌两个小姑娘的偷拍:“老早侬要吃三客锅贴,现在缩水成三只了?” 唐方认真点头:“那时候在发育嘛。” “嗯,下乡学农,头一天侬早饭切两只肉包,第七天要切四只肉包,不发育才怪。” 唐方瞪他:“侬想哪能?!往事不要再提,黑历史不要再翻,做人男朋友要有自觉好伐?” 周道宁失笑:“哦,不过为撒侬就没再长高点呢。” 唐方的肉全长胸上了,人家三两她三斤,硬生生发育出了驼背缩胸,天天被方老师纠正不良姿势。 两人出了店门,周道宁自然而然地牵住唐方的手,柔声说了一句:“糖糖侬要记得贴牢吾。” 唐方脸又不受控制地红了。锅贴出锅时底都黏在一起,她那时候自诩是甜咪咪的锅贴,要永远黏住周道宁。周道宁却笑话她长得像锅贴一样白白胖胖,气得她不行。 地方还是老地方,周道宁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嘴巴真甜。 不,是恋爱真甜。 *** 进了嘉里,周道宁锁了车,让唐方先上去。唐小白兔乖乖溜得比兔子还快,意外得来的共进早餐,虽然完全俗气又不上台面,她却一直微笑着嘴都合不拢。 电梯里都照得见她眉梢眼角带春意。这如果还不是爱,那什么是爱呢。唐方得出结论,步伐轻松地迈入办公室。 公司融资后的第一次经营会议,周道宁发言短短几句,表示仅代表投资方旁听。线上部门准备充分,PPT里列出了今后全新的三条经营方向,分析了数十种欧美和日本当下与美食相关的线上服务,估计出国内的市场潜力,大抵是准备开发类似产品,把官微用作过渡平台,所需资金和专业人才以及开发周期和回报率,都有完整的数据支持,初步合作商户也已经完成了调研和合作意向洽谈。唐方觉得这些应该还是Vivian精心筹备的手笔。谁想到短短几日翻天覆地,她跟着钟小姐倒成了乘凉的人,视线掠过周道宁,他又恢复成了众人所了解的周道宁,山高水远,神情淡然,和一小时前判若两人。 周道宁若有所感,抬起眼。唐方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写着什么。办公室恋情的刺激之处,她也算有了初体验。 钟小姐十分干脆,建议公司重点发展其中一项产品“任我吃”。产品名十分通俗接地气,经营模式模仿的是日本现有的成熟产品。线上会员每月缴纳一百八十元,每晚七点后,就可以在网上下单,选择列表餐厅给出的相应套餐,套餐零售价在三十八至六十八之间。但是需要会员前往门店自取。如需外卖送上门,可以单次付费或购买外卖月卡。 “这是一个共赢的模式。”钟小姐含笑娓娓道来:“商家可以减少菜品库存,用户可以获得物超所值的消费。我们的平台,也能在竞争激烈的外卖平台以外,开辟一个新的蓝海市场,并且拥有高黏着度的海量用户。” 众人都热情高涨,纷纷支持。 “唐方你觉得呢?”市场部的老大向来会看山水,谦虚下问:“我们公司里,和餐饮业接触最多的就是你了,你觉得可行性怎么样?” 唐方有一说一:“上海市场的确和东京比较接近,还有外卖人工费低廉的优势,这个产品本身的可行性不错。但我觉得实际操作还是有不小的难度。” 周道宁颇有兴趣地注视着唐方:“具体点?” 唐方看向市场部老大:“就我的了解,我国餐饮业对原材料新鲜程度的把控,远远不及日本餐饮业。能提供这类套餐的商家,应该集中在人均消费六十至八十的茶餐厅、中餐西餐厅以及日韩料理店。他们一般每天都会准备商务午餐套餐,如果到晚上六点还没能卖完,那么作为特价餐上传到平台上供会员消费是合理的。但这个数字不会很稳定,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堂吃和外卖数量,如果连续断供,平台就会比较被动。” 钟小姐和市场部老大对视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目前市场部列出的意向商户中,更偏向于平价餐厅。”唐方随口报出十几家餐厅的名字:“这些餐厅,本身人均消费在三十到五十,而且有几家每天都有一元特价菜和外卖特价,那么对于需要自取的消费用户而言,吸引力就降低。我比较担忧商户数量质量达不到用户期望。” 市场部老大搓了搓手,笑着解释:“这个我们可以再调整的,任何事情做起来都会又一定的风险,不做最没有风险对吗?” 后一句却是说给周道宁听的。 周道宁温和地问唐方:“还有呢?” 唐方想了想:“我不太懂商业运作,但如果这个平台做起来了还做得不错,点评美团饿了么之类的外卖网站也来做这块,我们有什么对抗的优势吗?” 市场部老大精神一振:“唐方你说在点子上了,这个进入门槛并不高,所以核心竞争力很重要。我们会和商家签署独家合作的协议,并且给到用户很多附加增值服务,提升平台的形象——” 唐方笑着点了点头,她不是决策者也不是执行者,话点到为止即可。既然她已经决定和周道宁在一起,总归还是尽快会辞职的。她不想沾他的光,她被误会被人背后嚼舌头没关系,却不能让别人跟着误会周道宁。 52鲜果拿破仑 等散了会, 已近中午。茶水间里满满都是人,唐方一进去, 和前两天一样,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立刻停了, 有些人随即侧目离开,也有一些人尴尬地对唐方笑着点头,算打过了招呼。喜欢约着一起午餐的人, 再也没人主动找唐方要折扣优惠了。 唐方平静地接了一杯美式,身后传来何恺文忧心忡忡的声音:“老大?” 转身看到年轻人愤愤不平又委屈的神情, 唐方笑了:“你这小白菜的苦样,做给谁看?” 见茶水间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何恺文压低了声音:“老大你别放在心上。你才是受害者。”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我有那么惨吗?升职加薪的好像是我,最终得利的人也有我。” 何恺文挠了挠头:“这些人就是这么想的, 才冷暴力挤兑你。你别辞职了。辞了她们还觉得背后骂你当面给你脸色看管用了呢。” 从第一天上班开始, 还没谁能逼她走人, 都是她想走才提出来辞职的。唐方收了笑一手叉腰瞪圆眼:“谁背后骂我了!快说, 看我不去撕烂她们的嘴!” 何恺文想不到唐方这个时候还能像平常一样轻松调侃,眼睛一涩,低下头戳了好几下茶包:“唐老师, 你这演技好像有点浮夸,拿不到金像奖——”明明心里最苦,还要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他都替她难过。 唐方哈哈笑, 拍了何恺文一巴掌:“台词很熟练嘛。” 门口传来紧张的打招呼声:“周——周董好。” 周道宁点了点头, 直接走到唐方身边,多看了何恺文两眼。 “苏贝贝刚到,人在翠园,方便一起吃个午饭?” 匆匆离开茶水间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哼,可不就是大家所猜的那样,唐方装清高装了好几年,现在设计陷害了公司赶走了Vivian她们,明目张胆地和万恶的资本家眉来眼去厮混了。更可气的是周董一表人才,到底看上唐方哪点了,老同学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凭什么是唐方人财两得呢。 何恺文看着门口不肯离开的同事们,顾不得其他压低了声音:“周董,请别再给唐老师增加麻烦了!大家会更加误会她的!” 周道宁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他看了眼面前的愣头青小孩,勾了勾唇角:“我给唐方添什么麻烦了?公司里的同事们——” 周道宁转过身:“是对唐方有什么误会吗?我很有兴趣听一听。”他面带微笑,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正义要紧,还是饭碗要紧,门口听壁角的一哄而散。钟小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Fang,新上任的苏监事太豪爽了,人还没来公司看看,就要请我们吃大餐。” 几个部门老大也先后过来笑着和周道宁搭话。 唐方有点摸不着头脑,原来她要正面杠上的这位苏公主,不仅是IAIF的合伙人,还抢占了公司的监事一职。人未到,威风已至,大设鸿门宴。她从周道宁脸上也猜不出苏公主的路数,索性秉承一贯作风,既来之则安之,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 六七个人鱼贯跟着周道宁进了包厢。 唐方眼尖,看到包厢外三四个穿西装的男人,没戴墨镜,但颇有中南海保镖的派头,不由得怂了一分钟。 “你们来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唐方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热情又不失妩媚的声音,和她想象中骄傲的公主完全不同。 “朝廷不遣饿兵,我来得晚了,赶不上你们开会,先请大家吃顿饭,熟悉熟悉。”苏贝贝一口普通话不带京味,高挑修长,鹅蛋脸尖下巴,除开面中略凹陷中庭过长外,堪称美女,且看不出有动刀整容过的痕迹。 周道宁介绍到唐方这里,苏贝贝笑眯眯伸手接见群众,轻轻一握,毫无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之意,连盛气凌人都沾不上边。 钟小姐打开餐巾时,笑得意味深长,轻声告诉唐方:“这位来头极大,至少算是位郡主,你同学将来说不定是郡马了。” 唐方没想到钟小姐倒还知道古代命妇品级:“现在流行叫格格。”她抬眼见苏格格正热情地替周道宁倒茶,不由得微微笑。 从寒暄到入座到上菜,唐方一点也看不出苏贝贝哪里有病。如果发花痴也是病,大概算病入膏肓。苏格格毫不介意表露自己对周道宁的爱意和体贴,斟茶、夹菜,时不时娇憨地侧头问一些关于上海的传说。 市场部老大使出浑身解数,延安路高架下的龙柱、龙华寺镇鬼门关,静安寺压黄泉,玉佛度万鬼,人民广场巨鼎破百邪,件件桩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原先轻松愉悦的氛围一下子变成了神秘灵修,只差没有阴风阵阵。 苏贝贝咋舌不已,最后突然指名道姓问:“唐方,你和道宁是老同学了,你是正宗的上海人吧?这些事都是真的吗?” 唐方摇头:“我父亲是南通如东人,我只能算新上海人,不了解这些传说。不过静安寺的素面好吃,玉佛寺的素月饼热门,人民广场换条地铁能跑死马,这些倒都是亲身经历的。” 一桌人都大笑起来。钟小姐打趣她:“苏监事你不知道,你问唐方任何事,她最后都会扯到吃上。” 苏贝贝叹了口气:“能吃是福,我就是看什么都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唐方默默喝茶,心想您这是富贵病,饿上三天保管好。 众人又关心起格格的身体状况来。 等散了席,唐方跟着众人起身,却被苏贝贝热情地留下来请教本城美食。 该来的总要来,唐方坦然坐下。钟小姐拍拍她肩膀,看了两眼周道宁,暗叹美色误人。可怜唐方不过担了个老同学的名头,被白白利用一把不说,还被公司里的人当成妲己褒姒祸国之流,连这位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的“郡主正室”,恐怕也误会了唐方什么。 服务生将桌面撤得干干净净,新泡的茶水,给他们三个换了茶杯和餐具。翠园的招牌鲜果拿破仑,因为格格不动,也没人去动,层层叠叠的酥皮间,奶油和草莓蓝莓菠萝蜜瓜芒果撑出了十分喜庆,最上层插着的糖棒对着唐方,似乎盼望着被人拿出来舔一舔。 苏贝贝饶有兴趣地盯着唐方看了又看,才转头问周道宁:“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周道宁眉头微皱,唐方已笑着抢答:“您好看。” 苏贝贝却有点懊恼:“我喜欢你这样的,有点像——钟楚红,挺自然的。” 这是什么出牌套路?唐方一怔:“谢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 苏贝贝却一屁股挪到唐方身边:“你看我也算好看吧?可我太吃亏了,人都以为我去韩国整容了呢,像不像网红脸?” 唐方认真细看,摇头:“你没动过啊。” 苏贝贝笑:“其实我动过,鼻子。看不出吧?” 唐方真没看出来。 “我跟你说,你别去动,你这样挺好的。”苏贝贝叹气:“周道宁不喜欢我这样的脸。” 唐方无语,周道宁从来就不是只看脸的男人。 “我以前一直认为周道宁是Gay,拿你做个幌子打发我。你知道我替他打发掉多少花花草草的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权的有钱的。你说你们十年没在一起,哪里来的狗屁情深似海啊。”苏贝贝一叉子插入拿破仑,酥皮粉碎着爆开,一盘子狼狈。唐方背上一寒,莫名觉得她拿的是莎郎斯通手里的冰锥。 周道宁声音带了几分冷:“苏贝贝!” 苏贝贝朝唐方吐了吐舌头:“我要吃药了。”她转头高声喊:“我要吃药了——!” 唐方眨眨眼。 一个黑衣“保镖”拎着一个爱马仕小箱子进来,放在桌上替她打开。 唐方又眨了眨眼,真的是一箱子的药,各种各样的药,进口药,还有注射器。苏贝贝熟练地翻出三种药。周道宁给她倒了杯温水,淡淡地加了一句:“别少吃了。” 唐方第一次感觉到现实的魔幻,不可思议。 苏贝贝想了想又拿了两种药,一脸认真地告诉唐方:“我真的有病。不过我身边的人都有病。” 她吞下两种药:“我们现在就只分两种人:知道自己有病不肯吃药的,还有我这种知道自己有病肯吃药的。哈哈哈哈哈。那些不肯吃药的才惨,跳楼的跳楼,割脉的割脉。你看我算清醒吧?起码知道药不能停。” “你别怕我。唐方,我就来看看。”苏贝贝又喝了一大口水,低声说:“垂死挣扎你懂吗?我得再扑腾几下,让他们知道我不是这么好操纵的。你别以为他们是来保护我的,全是来监视我的,我三叔派来的。” 唐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 “我跟你说吧,我家也就看着好,实际上已经不行了。”苏贝贝指指周道宁:“他都知道的,我三叔吧,以前啥也不用干,在香港没事就找那些富豪们谈谈思想,了解了解他们的动态。李嘉诚要买水泥,得自己上门求他发一句话。现在回来了都成什么了?他把我护照都收了,还派人跟着我——” “以前吃个饭太不方便了,他们还要清场什么的,烦。现在好了,顾不上了。”苏贝贝把最后两颗药吃了:“王家算什么东西啊,他们就要我嫁,我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小人得志,当年连我爷爷脚趾头也舔不上的,呸。一米七都不到算男人吗?不行,周道宁,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先把肚子搞大了,他们不认也不行。” 她压低了声音,侧向周道宁:“我告诉你啊,A|B都这样了,还假模假样地要起诉CX的HSL呢。跑不了,姓吴的那条线上的,一个也跑不了,迟早全进去。你放心,我们家肯定不会出事。我爸他们早不在职了,识相得很,夹紧尾巴呢,不会去HN。不过你怎么两年前就不肯掺和那事,你怎么知道他要出事?我三叔让我问问你。” 周道宁叹了口气,给她加了杯水:“你三叔约了我明天见面,让你跟我一起回北京。还有我下半年要搬回上海了,你就别折腾了。小王我也见过几次,算个好人,你们家这么安排也是为了你好。” “你是不是也觉得王家要我做儿媳妇还是委屈将就了?”苏贝贝发起火来,手一挥,水泼了一桌子。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能用的时候就用,不能用的时候就扔!我干什么了?我给你们惹麻烦了吗?我不毒不赌,就算养过几个男人,钱也没花多少,我怎么了?”苏贝贝趴在湿漉漉的台布上哭起来:“就没人管过我,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谁也不要我!我TM投胎时不带眼,都怪我是不是?” 唐方呆呆地看着那一滩湿蔓延到自己面前。 苏贝贝霍地抬起头来,把药箱打开:“我刚才吃过药了吗?我得吃药了。” 唐方现在相信了,苏贝贝是真的有病,病得还不轻。 53西安小吃 苏贝贝差点又吃了一回药, 经唐方和周道宁再三证实她已经吃过药后才犹犹豫豫地认可了这个事实。 唐方想像不出如果这样的人纠缠自己十年, 她还能不能做一个正常人。她也听得出苏贝贝的意思, 周道宁不只是她看见的周道宁, 也不只是外界所了解的投行精英周道宁。他在京十年, 所牵涉之深恐怕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可她不会因此退缩,也不会就此放弃。 苏贝贝吃完药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来沪的目的是身为监事巡视公司, 径直被保镖送往酒店。上车前还愤愤然低声告诉唐方:“他们就是要软禁我, 怕我跳楼,怕我自杀, 连我的除毛刀都要收走!” 唐方默默和她say byebye, 说不出是荒谬还是悲哀, 投胎的确是门技术活,所幸她自己技术还不错。 “走走?”周道宁没有牵唐方的手, 两人并肩往南京西路走去。 “我打算尽快辞职。”唐方解释:“本来和你没什么, 问心无愧。现在不方便了,还是要避一下嫌。” 周道宁太忙, 两个人谈恋爱, 总要有一个人在时间上迁就对方。唐方并不就觉得这是牺牲, 自己不想却被迫而为才叫牺牲,她心甘情愿。 周道宁仔细看了眼唐方, 笑了起来:“也好, 你放心, 就你现在那点食量, 我养十个你也没问题。” 唐方给了他一胳膊肘:“谁要你养了, 又不是养猪!线上的东西我不懂,子君一直劝我做自媒体,我想试试换条路走。” “你想做什么都行,以前你不是想开花店咖啡店书店面店手作店的?”周道宁笑意更浓:“唐小姐,我投资向来看人。我对你有信心,你需要天使投资人吗?” 唐方斜睨他:“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吗?周先生你这种变相的包养,还是适合Candy小姐。” “糖糖,你不就是Candy吗?”周道宁顺势握住她的手,笑问:“还是Sweetie?对了,你说本来和我没什么?那现在,我们有什么了?” 他手指头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 唐方涨红了脸,站在斑马线前笑着岔开话题:“没想到苏小姐那样的人也挺苦的,你也不容易。”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她养的男人之一?” 唐方失笑:“那你敢说个不字?我看她倒像倒贴你的抖M。” 周道宁眉头一动:“你能耐了?抖M都知道?” “你也能耐了,连格格都敢招。” 绿灯亮了,两人携手穿过马路,远远看得见展览中心尖端的金色五角星,日光下闪闪发亮。 “苏贝贝没说错,我是利用过她,一直在利用她。”周道宁的声音平静:“我去美国,是她出的钱,她也出面替我挡掉不少麻烦。我刚入行的时候,她家的背景也给我带来很多方便。” 唐方低下头,只看见自己不停交迭的鞋尖,半晌才问了一句:“你骗过她吗?或者承诺过什么?”她其实从苏贝贝这里看得出他没有,但还是想问一句。 “没有。她认识我后就知道你,就知道我是要回来找你的。她做的一切是她心甘情愿。”周道宁语气淡然:“那时候她爷爷和三叔还在职,她要去任何地方,要么清场,要么不去。只能和一个圈子的里的人玩,又不是能做事的男孩子,病得比现在还严重。没有我,她恐怕早死了。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唐方转过头看他。 周道宁牵着她在花坛边随意坐了下去,对面商城剧院一如往日地凝重沉厚。 “她在我身上花的钱,我早还清了。”日光下周道宁微微眯起眼:“唐方,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我可能不是你记忆中的周道宁了。我比你想的还要冷漠、唯利是图甚至残酷。” “我会对你好,只会对你好。”周道宁的承诺听起来并不热血也不完美:“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幸福。但我没有经验,可能没做好,如果让你失望了难过了,你要告诉我。我才知道改进。” 日光有点耀眼,唐方低下头,感觉到周道宁的手心出了细细一层薄汗。她不失望,但是难过。他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放在阳光下给她看,他的确不再是以前的永远吃定了她的周道宁了。他也会紧张到手心出汗,会害怕她因此再放手。 “周道宁!”唐方转过头。 周道宁握紧她的手。 “开心,现在是侬切吾了。(现在是我吃定你了)”唐方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下乡学农的时候,我们一帮人在农民伯伯家吃晚饭,还喝了酒,打麻将,是最晚回营地的。”唐方记得自己喝多了风一吹轻飘飘的:“我一脚摔进沟里,爬也爬不上来。” 周道宁嘴角也弯了起来。那是唐方第一次喝高,眼睛越喝越起雾,他舍不得不让她喝,因为她也就那样才明目张胆色眯眯地盯着他看。 “你跳下来把我抱上岸的。”唐方这个倒记得很清楚:“子君她们太没义气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笑,叶青还笑得全吐在我身上。她们只顾扶着叶青跑了。要不是你,我肯定被丢在沟边一整晚。” “是你把我背回营地的。”唐方别开眼,她那时候六十四公斤重,一滩烂泥似的压在他身上,胡乱唱着陈奕迅的《你的背包》。 周道宁笑:“你真重。一边唱歌一边勒着我脖子问做不做你男朋友。我不敢说不做,怕你勒死我。你放心,我绝不会勒着你脖子逼你嫁给我。” 唐方红着脸笑:“什么啊,你就嗯了一声!”这种史上最狼狈的表白,她从来都羞于回忆。后来周道宁总说她以杀相逼,他只好勉为其难,她觉得自己是运气好。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喜欢的周道宁到底是什么样子。”唐方坦承:“其实很模糊,大概每天都见,反而看不清楚。但肯定和别人眼里的你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眼里的唐方是什么样子,我肯定和你想象中的唐方也不一样。我已经长大了,说得好听叫成熟,实际上是世故了。” “我很爱钱的。”唐方笑了起来:“也很小气,还爱贪小便宜,好吃,好色,护短,不讲理起来死不讲理,死要面子,唯一的优点是好吃不懒做。” 周道宁一脸认真:“十年前你不也是这样?美味斋吃碗小馄饨你都要去跟师傅多讨一勺猪油……” “喂,周道宁!我是认真的。反正你也要想想清楚,这样的唐方你还喜欢不喜欢,会喜欢多久。如果有一天你失望了,你不喜欢我了,你千万别念着小时候的情分勉强自己,不然就是在浪费我的青春岁月。我们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行吗?”唐方是真的很认真。 周道宁凝视着她,渐渐收了笑容,抿唇点了点头:“你也会这样对我的是吗?” “嗯。”唐方挺了挺背:“刚开始谈恋爱就说这个好像不大好,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更合理对吧?” “好。那我们现在可以正式开始恋爱了?”周道宁松了一口气。 唐方不自在地扭头看看东看看西:“你这人真是——嗯。” 周道宁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肩颈:“走吧,我们往回走。” 唐方也站了起来,莫名有种感觉,两人终于跨过了那十年。 周道宁却突然转身,伸手把唐方紧紧搂在怀里压了压,立刻又松开了她。看着一脸懵懂发呆的唐方,他忍不住弹了她一个毛栗子:“戆呵呵格,走了,女朋友。” “喂!周道宁——”唐方在他身后伸腿虚踹了他一脚:“勿许把吾切毛栗子!戳气!(不许给我吃毛栗子,讨厌!)” *** 钟小姐对唐方的坚持离职也是意料之中,但杂志没有她的确吃力费劲,一时也找不到人来顶替半年,毕竟年底前杂志就要休刊了。两人商议了半天,钟小姐又和周道宁通了电话,最后定下唐方五月底交接离职。钟小姐提出让她离职后每周来公司三个半天,帮忙指导一下进度,公司一周结算一次顾问费。唐方欣然应允。 一杯咖啡见底,对唐方脾气还算知之颇深的钟小姐笑着问:“Fang,你是不是和周董——?” 唐方大大方方承认:“是,昨天才定下来的,想试一试。” 钟小姐夸张地张大了嘴:“Woo!恭喜恭喜!我要和Alex分享这个喜讯。早上看到你就觉得你在恋爱了。” 唐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鼓鼓的好像一直在笑。果然这么明显吗? “中午周董那么维护你。”钟小姐托腮向往:“好Man啊,恋爱真好。我也想恋爱了。” 春天到了,正合时宜,唐方微微笑。 公司里迅速传开唐方离职的消息,有人唏嘘有人称庆。但比起前两日那种虚情假意的剑拔弩张,来探听消息的人大多会感叹两句早点走也好,谁知道公司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班离开公司前,前台交给唐方一个信封:“唐老师,周董走之前留给你的。”不少同事纷纷侧目,心照不宣地笑笑。 唐方捏着薄薄的信封,出了嘉里,风一吹,鼻子上的汗凉津津的。 信封里一张门禁卡,一张即时贴上写着周道宁浦东房子的地址。 “所有密码都是你生日,891028。晚上餐厅在哪里?我开好会直接过去。” 唐方在地铁上把密码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戆呵呵笑个没完,查好了去星河湾的路线,忍不住在五朵金花群里宣告:“对不起各位,我和周道宁在一起了。” 沈西瑜第一个回了消息:“恭喜!路漫漫其修远兮,请务必上下而求索。加油。” 叶青:“太好了,有我们的功劳的对不对?让周道宁请我们吃饭啊。” 隔了一站路,林子君才回了个黑人问号脸:“他是不是把你睡服了?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你要不要多睡几个做做比较?” 唐方赶紧澄清自己只有色心没色胆:“不用,我们这两天就谈了感情谈了心。” 秦四月幽幽发来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平生最爱拆初恋。放马过来,我帮你验货。” 群里闹哄哄了一阵子。周道宁的微信跳了出来。 “餐厅?” 唐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发定位给他了,赶紧丢下众金花办正事。这个女友有点不称职。 出了地铁,唐方想想,又给陈易生发了一条微信。 陈易生倒跟没时差一样,即刻来电请求通话。世界上怎么有人这么不喜欢打字喜欢说话呢?唐方叹气,走到舞蹈学院的铁门外准备聆听他的长篇大论。 “唐方,我先要向你道歉。”陈易生依然精神饱满声音洪亮。 唐方一愣,尴尬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我下次当着周道宁的面说,不在他背后说。”陈易生表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果你告诉他了,就说是我说的也没关系。不用隐瞒。” 唐方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默认火星人和地球人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 “你要和他谈恋爱也没关系,但你不会食言吧?”陈易生有点紧张:“食言会肥的——” “陈易生,”唐方打断他:“虽然我不需要你扮演我的男友了,但我还是会帮你到七月份的,我写得不够清楚吗?” 陈易生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哦,好好好。你亲口说了我才放心。那我还是能搭伙吧?我都加了那么多菜钱了。” “能能能。”唐方真是无语了:“我不是明明白白写了吗?搭伙照旧。您不是高考语文状元吗?您理解怎么拿分的啊?” “我全对,一分没丢好吗!”陈易生声音小了下去:“你们女人太善变了,我得求证一下啊。而且你绝对属于一恋爱头就发昏的那类人,谁知道你哪天又临时变卦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一恋爱就发昏了?”唐方大声起来:“吾帮侬熟伐?朋友?帮帮忙好伐?” “好好好,我错了。”陈易生越发小声:“那你六一还去西安吗?” 唐方静了静,这么远的事她倒真没想到。 陈易生急了:“我跟你说,西安有小酥肉肉夹馍胡辣汤酸梅汤羊肉泡馍灌汤包凉皮粉蒸肉绿豆饼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你说相声哪?”唐方叹气:“去去去,你请我吃啊。” “万一周道宁不让你去怎么办?”陈易生委委屈屈地问:“你是重色轻友的那种人吗?” “我当然重色!”唐方笑:“也重吃。” 陈易生高兴起来,又显摆今天自己收获了什么。唐方敷衍了几句赶紧挂了去找单车。 54冷豆腐 唐方骑到延安路高架下, 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发昏, 明明订了程家桥路的九井日料, 她却早下了一站。 等她匆匆停好车, 已经一身的汗, 到门口脱了鞋,才松了口气, 幸好一路榻榻米, 看不出她脚底都湿了。水族箱里珊瑚摇曳生姿,唐方手指滑过玻璃, 海参懒洋洋地扭了扭, 舒展成长长一条, 越拉越长,跟橡皮筋似的。平时躲着的小丑鱼尼莫从海葵里晃荡出来, 倏地躲到礁石后去了, 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凑近了玻璃。唐方弯腰和尼莫对了对眼,微笑起来, 它大概也能感受到她的开心吧。 领位员笑嘻嘻地转过身, 她记得这位熟客总和孩子一样, 喜欢在水族箱前流连忘返。 “唐小姐,这边请。” 唐方和海参挥手道别, 步履轻松地跟了上去。 “真是, 请客的人最后才来, 像话吗。”方树人不满地瞪了唐方一眼:“周道宁人呢?” 唐方把薄外套脱了, 拎了拎衬衫领子透透空调风, 拿起湿餐巾随意擦了把脸:“我地铁转脚踏车来的,热死了。周道宁刚开完会,在路上了。” 唐思成赶紧按铃,让服务员送杯冰茶进来,又替周道宁说好话:“现在的年轻人,奋斗事业不容易,半夜三点下班的都很多,能七点钟吃饭,不容易啊。我们又没事,等一等说说话有什么关系。哎,糖糖啊,爸爸烧的菜,你们两个吃光了没有?好吃伐?你有没有吃点肉啊?” 方树人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啊,你不要一副丈人公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样子,骨头轻得来。” 唐方喝完冰茶,透心凉,舒服地长长出了口气,笑眯眯捧着空杯子看老爸。 唐思成正了正身子,把自己面前的小菜冷豆腐推到唐方面前:“这个你最喜欢吃,我的也给你。宁宁变特了伐?男孩子容易越长越难看,现在长成什么样子?” “唐伯伯,方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日式平移纸门轻轻被拉开。周道宁斯斯文文地站在门口,对着唐思成夫妻俩微微鞠了个躬,才走到唐方身边坐下。 “哎呀,说道宁,道宁到。”唐思成热情洋溢:“没撒变化啊,成熟了,是吧?” 唐方留意到周道宁脸上多了副无框眼镜,颜值杀伤力降低了不少,亲和力增加了许多。心机Boy,但是这心机很明显是为了讨好她爷娘的,唐方暗暗笑,伸手替周道宁倒了茶,拆了湿餐巾。 “咿,北大读书辛苦哦,宁宁老早不近视吧?”唐思成啧啧感叹:“现在怎么变近视了,近视会遗传给下一代的——” “好了伐侬,废闲话多得来。”方树人把手上的菜单横在了丈夫面前,朝着唐方摆了摆:“糖糖点菜。” 九井一贯品质稳定,算是唐家的食堂之一,唐方飞快点完单,太后也已经结束寒暄问好,开始了人口调查三部曲。 “交关年没看到,听说侬现在做得蛮好?” 周道宁双手呈上名片,诚意感谢当年方老师打下的数学基础。 “格么侬现在户口勒上海还是北京?” “在北京。”周道宁微微笑,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唐方:“算是个保底,以后孩子想在上海读书还是北京上学都方便的。” 方树人想了想,叹了口气:“到了伊个辰光,有勿有高考都勿晓得了(到了那个时候,有没有高考都不知道了)。想得远点,周到点总归没错。阿拉糖糖就是太短视了。” 唐方差点被冷豆腐噎到,八字一撇才起头,都已经想到孩子高考了?谁也远见不过您啊。 周道宁见她面前两份冷豆腐,随手把自己面前的也推给了唐方。 “道宁侬格趟回来是有撒想法?”太后没耐心绕弯子猜谜语,我问你答最简单直接明了。 周道宁正中下怀:“方老师,唐伯伯,您二位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喜欢唐方。以前我家里条件不好,没资格追她,现在算是像点样子了,这次回来是想征求您二位的意见,请允许我和唐方谈恋爱。我是认真的,一定会好好照顾糖糖。” 唐方有点紧张,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灯光倒映其中,不起涟漪,点点闪亮。 包厢里静了下来。 纸门响了响,服务员躬身打了招呼,把混合沙拉和刺身拼盘送了进来。 “来来来,边吃边谈。”唐思成见方树人慢慢皱起了眉头,赶紧笑着招呼大家动筷子。 唐方狗腿地替太后倒上刺身用酱油,少少的芥末慢慢混合调匀:“姆妈,先切饭。” 方树人转头问唐方:“侬呢?同意了?” “嗯。”唐方并不扭捏,自行替周道宁加分:“知根知底,正当工作,才貌双全,都算吧?” 周道宁忍着笑,唐方护短起来,谁也比不上。 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唐思成赶紧表态:“宁宁的为人是没话说的。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决定,对伐?糖糖也一直喜欢你的嘛。你们互相喜欢就最好了。” 唐方猛地抬起头盯着老爸。谁说我一直喜欢周道宁了…… 方树人直截了当看向周道宁:“方老师有话直说,你放在心上。”要说的话当然是要对方放在心上的,不然就别说。 “好。”周道宁正了正身子。 唐方轻轻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却被勾住了尾指。 “道宁侬从小经历得多,心思重。阿拉糖糖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们两个不适合。” 唐方如果年轻五岁肯定立刻跳起来犯毛腔,现在自然知道得听完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手指被周道宁勾了勾,两人不约而同沉默是金,一脸诚恳地聆听太后训示。 “我的女儿,我最清楚。你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看糖糖,长得不如林子君秦四月,就连叶青也比她清秀,跟你就更不好比了。她读书就不够聪明,精明能干更比不上她们,出来工作也是一根筋只管自己闷头苦干,放在几十年前,一辈子也就是个科员了,副科都轮不到她。”太后数落完闺女的缺点,放缓了口气:“她就合适找个老实本分点的男孩子,拿得住捏得牢,脾气急一点人家也能容忍,就算日子磕磕绊绊,磨合磨合也能过一辈子。” 唐方也叹了口气,人家亲妈把闺女夸成朵花,自家亲妈是随时轮起大棒,好在这种打击她听多了。 周道宁索性反手握住她的手,捏了好几下。 方树人一贯讲究辩证唯物主义:“但是我家糖糖心思单纯,黑白分明,对人好就掏心挖肺的好,以前对你是这样,对她那些朋友也是这样。这是她的优点,很可贵的优点。” 周道宁和唐方连连点头。唐方甚至被亲妈感动了,把新上的味噌烧银鳕鱼推倒太后面前。 “但是——心思单纯,交朋友时是优点,过日子就是缺点了。”太后摇摇头,又来了个反转。 “容易被骗,容易冲动,还不抗打击。你对她好一点,她会对你更好。但你要是对她不好了呢?她最多也就是眼泪水淌淌地逃跑。” 方树人动之以情跟着晓之以理:“你外边看看,哦,还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靠得住,不图你好看不图你的钱,现在拿她当个宝,将来一旦你嫌弃她,随时宝变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人不好看,喝水都胖,过了三十岁容易变大妈,又没事业心,娘家无财无势,你要有点什么事,我们也都帮不上什么忙。那怎么办?她不就惨了。现在婚姻法考虑过女方的利益吗?改法律的人都是用屁股随便想想的。这个社会现在很残酷的,男人四十还是一朵花,你周道宁要卖相有卖相,要钞票有钞票,十八到六十八扑上来的都不会少。我家糖糖怎么办?我们过来人啊,看得太多了。” 唐方终于忍不住声:“姆妈,你也想太多了,我们又没说要结婚!而且都什么时代了,谈恋爱、结婚都是双方的事,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我有手有脚,不靠男人养——” “不结婚?不结婚谈什么恋爱?耍流氓?”太后瞪她。 唐思成朝着唐方使眼色。 周道宁却说:“方老师,您说得都很有道理。我回来找唐方,肯定是想和她结婚组成家庭的。我也的的确确把她当成宝。”他侧头笑着看了唐方一眼:“从初二起,我就特别想要个自己的家,像你们家那样的家。我和糖糖性格互补,她在我心里,像家人一样亲近。我绝对不会伤害她。如果我们结婚,只要她愿意,和你们一起住也行,方老师您可以监督我日常表现。婚前我会和糖糖签一个协议,万一我们不幸走到离婚那步,我净身出户,所有的资产都给她。” “我才不要!”唐方嘟囔了一句,简直太丧了。她自己虽然喜欢丑话说在前面,但听到这么丑的丑话,真是太不舒服了。 唐思成叹了口气,替周道宁舀了一小碗牛肉寿喜锅:“道宁啊,你能尊重我们,我们很高兴,这也说明你很重视糖糖嘛。糖糖姆妈呢,刀子嘴豆腐心。我们就只有糖糖一个女儿,肯定怕她伤心怕她吃亏。你这么多年都惦记着我们,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老方啊,你就不要为难道宁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唐方疑惑地看看父母,什么叫这么多年都惦记着他们? 方树人缓和了下来,也不看唐方,从身边小包里拿出一张卡来:“搞得我跟恶人一样,真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定。但是道宁你去年突然汇给我六十万干什么?” 唐方吓了一跳:“周道宁?” 周道宁捉住她的手:“方老师,我妈走之前再三说了,一定要记得替她还钱给你们。这是我替妈妈了结一份心事。请千万收下。” 唐思成不依:“胡说八道。你这算的什么糊涂账,我钱存在银行里,一年才百分之三,你给我们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卖女儿啊?” 周道宁笑着把卡又推回给方树人:“那时候上海房子均价一万块一个平方米,六万块可以买六个平方米,现在禹谷邨是十万块均价,很合理。” 方树人想了想,把卡收了起来:“行,那我就收着,到时候给糖糖做嫁妆。” 周道宁笑着点头,一步一步,总算理顺了。 唐方瞠目结舌,这哪儿跟哪儿,她好像就是唯一被蒙在鼓里被卖掉的那个。 *** 唐方晚饭后跟着爷娘回古北,一肚子问题。 “姆妈!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周道宁汇钱的事?” “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吗?周道宁和你有关系吗?钱是给我的,和你有关系吗?”太后声音比唐方还响。 “怎么没关系——咿!谁说我和他分手了啊?”唐方涨红了脸,恼羞成怒。 太后切了一声,手指戳在她额头上:“这儿写着,还有这儿这儿——” 唐方眼睛鼻子嘴巴被戳得生疼,捂着脸逃到沙发后:“哪有?!” “说你蠢你还不信?就你,藏得住一句话一件事?全115号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好伐?要不是以为你被周道宁甩了,老早把你骂回娘胎里去了。”方树人拍着沙发坐垫:“想起来就生气。你说你学习能学得好吗?” 唐思成泡了茶过来,雪上加霜:“唉,你呀,那时候躲在二楼卫生间,哭得可怜哦。爸爸在门外面转了多少圈,你姆妈气得啊,还不让我进去安慰安慰你。” 唐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其实全天下都知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那么她暗恋周道宁很多年的秘密…… 看着唐方生无可恋的神情,方树人白了丈夫一眼:“安慰有个屁用啊?早点忘记才好。她倒好了,我们可怜了她这么多年,迁就了她这么多年,啊,你女儿能耐伐?竟然是她甩掉宁宁的哦,她有没有良心啊,宁宁没爷没娘多少可怜,从小替她补课,中考月考会考,督促她上进,多好的男小宁,她这样伤害人家。喜欢人家捂上去的也是她,不喜欢人家一脚踢掉的还是她,神经病伐?” 唐思成摇头:“是啊,他年年打电话给你问好,你还总是劈头盖脸地骂他——”女儿随娘,很明显。 唐方弱弱地回了一句:“姆妈,刚才你吃饭的时候不是还——”您这前倨后恭实在有伤尊严。 “废话,我不那样周道宁以后会对你好伐?你这脑子!红脸白脸懂吗?”太后恨铁不成钢,一口浓茶下去,摇着头叹气:“要不是我们坚持积善行德,你摊得上周道宁?啊呀,刚才忘记合影了!五一节还有十几天,不急不急,老唐,你跟道宁说,让他有空来家里吃饭。我要多拍点照片发到几个大群里去。再看看黄道吉日,最好先订婚,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 唐方稀里糊涂地被太后赶出家门,在地铁上还没回过味来,看到周道宁的微信,才想起来还没机会和他说帮陈易生忙的事情。 55香槟和巧克力 周五唐方去给102室的临时房客开门, 却见七八个年轻人等在花园里, 摆POSE拍照的, 聊天的, 还有一个躺在她的吊床上晃悠着。 “不好意思, 不是说只有两个人入住吗?”唐方警惕地问。 一个年轻女孩举起手笑着跑过来:“房东是吗?你好你好,是我和男朋友住。这几个是我们在上海的朋友, 接我们过来的, 他们等下就走。” 其他人都聚拢了过来。 唐方看看他们脚下三四个箱子,笑问:“住两个晚上带这么多行李啊。” 女孩吐吐舌头:“你们家太好看了, 我带了几十套衣服, 旗袍就有七八件呢, 我要拍拍拍,秀秀秀, 才对得起这么贵的房价嘛。” 唐方开了门, 打开鞋柜,只有三双拖鞋, 为难地回头看了看其他人。 “没事, 我们赤脚就行的。”年轻人倒都知情识趣, 纷纷表态,跟着惊叹声不断, 赞起室内的设计来。 那个女孩儿风一样地跑去八角窗前, 摆了几个POSE, 壁炉前沙发上中岛台各个角落都不放。其他几个女孩也起哄着戏精上身, 一会儿花样年华, 一会儿欲望都市,连冰箱也不放过。还有一个把陈易生新买的围裙套在身上:“有匹马就可以演破产姐妹了耶,好赞啊。” 唐方咳嗽了两声,走到那个女孩子身边:“家里的东西都比较珍贵,麻烦小心使用。万一有损坏的话——” 女孩儿灿烂一笑:“照价赔偿。订房的时候说过的。知道。” 唐方皮笑肉不笑,知道就好,赔得起最好。 再三交待又再三叮嘱后,唐方看那几个送人的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只好先行离开,门刚关上,就听见里面传来大笑大叫声,不由得叹了口气。唐方心里把陈易生这个神经病又骂了十几遍。这人简直比她还爱贪小便宜,而且是砸西瓜换芝麻的那种,无语。 想来想去,唐方本着谨慎小心的态度,给赵士衡发了条信息,让他晚上有空去来听听动静。 赵士衡刚结束一个投标会回到位于陆家嘴的UDI设计。 “赵老师回来了!”团队里几个年轻的设计师围了上来,听市场部的人喜气洋洋地说拿了评分第一顺利中标,都欢呼起来,簇拥着赵士衡往天台去,喊着让市场部请喝香槟。 天台设计成了户外咖啡厅的概念,种满了绿植。一江之隔,外滩的五十二栋欧式建筑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和平饭店墨绿色金字塔形铜屋顶静静伫立,看江水淘尽世间事。 赵士衡刚输入一个好字,海外市场部老大就从人堆里挤了过来,热情地招呼起来:“士衡,恭喜恭喜,这个大项目拿下来,今年大家都轻松了不少。对了,陈易生什么时候回来?” “谢谢王总,他还在意大利看展,归期不定。”赵士衡客气地回答。 王总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却不肯放弃:“你再好好跟陈易生说说,只要他肯去一趟内罗毕,我们派专人陪他去安波塞利和莱瓦保护区玩。导游、司机、保镖一条龙到底,全部我们来。” 赵士衡硬着头皮实话实说:“陈易生说了,动物大迁移要十月,要去他也是十月才去。” “士衡啊,HW这个非洲总部如果搞定了,以后他们海外所有的办公楼都会给交给我们设计,包括欧洲的。”王总意味深长:“人家也是知道陈易生和我们合作最多才主动找我们的。ODG替HW设计了十几年,这是HW第一次要换设计方,上面几位也很重视这个事,你再想想办法。” 赵士衡也不掩饰自己的为难:“不好意思,他是陈易生啊,除非他愿意,否则我怎么说也没用。”谁能替陈易生拿主意,他就不叫陈易生了。 “小赵啊,当初也是陈老推荐,公司才请你回来的对吧,能尽力帮忙就还是要尽一尽力的。努力不一定成功,放弃一定失败嘛。要不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我来和他说?” 赵士衡对着那张笑得意味深长的脸,默默看了片刻,拨了陈易生的语音通话,响了许久,显示对方的手机也许不在身边。他松了一口气,给王总看了看屏幕。 王总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香槟。 陈易生却回电了。王总笑成一朵花:“士衡,快接快接。”他人也凑了过来。 赵士衡吸了口气:“喂,易生。” “啊,我刚才在拉屎。没法接,啊呀,太舒服了,我一到外面肠胃就清爽得要命,哗哗两下就结束了。哎,你相信不相信,其实我可以一张纸都不用,绝对干净的。”陈易生得意非凡,声音洪亮:“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王总尴尬地退开两步,表情管理有点失控。 赵士衡却先说了唐方发消息的事。陈易生哈哈大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好玩。没事,你有空就去没空就不去。咦,唐方今天不住在202?” “周末,她大概回爸妈家去了吧,毕竟202没有厨卫不方便的。” “她真的有点傻不愣登啊,我钥匙都给她了,她住102也没关系,我开个玩笑让她别用卫生间她是不是当真了?” “陈大师你好啊,怎么这么久没来我们公司坐坐?”王总按捺不住,朝着赵士衡笑着耳边喊了一句。 赵士衡顿了顿,把手机直接递给了王总。 “你谁啊?”陈易生却换了一口京片子,问得倨傲又轻蔑。 王总哈哈笑:“我UDI海外市场部的Harry Wang啊,上次你来看士衡,我们一起在天台抽雪茄的。” “有事儿么您?”陈易生对此人此事毫无印象。 “易生啊,这次有个特别好的机会去非洲玩一圈——” “HW办公楼是吧?”陈易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告诉赵士衡了,就十月可以,其他时间不行。” “易生啊,其实现在非洲景色也不错的,我们公司负责接待,五月里你就去个五天,看一下现场,讲解一下方案就行,设计费——”王总苦口婆心。 手机里一片静默。 王总愣了愣,一看屏幕。对方已结束通话。他涨红了面皮,人人都说陈易生是个怪胎,竟然怪成这样,完全没有教养!他这是不想在设计圈子里混了! “王总,手机——是我的。”赵士衡看着他似乎要砸手机的样子,赶紧不失礼貌地温和提醒。 “哼,哼——”王总把手机扔回赵士衡怀里,点了点头:“行啊,大师脾气还真不小。没事,小事情而已。反正季延松不也有兴趣吗,大不了设计费我们让多一点给他,大家合作共赢。到时候还麻烦士衡你这边配合做下深化,哦,季延松习惯出方案前用一堆效果图砸晕甲方,到时候你们效果图组恐怕要辛苦辛苦了。哈哈。” 项目客户的名头可比设计费重要千百倍。再说,季延松怎么发家的,圈子里人尽皆知,给你陈易生脸你不要脸,就不要怪公司也不给赵士衡脸。 赵士衡默默低下头,继续回复消息给唐方:“好的,我晚上会过去看看。” 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其实你可以用102的厨卫,易生和你开玩笑的。” 再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鲁莽,又补了一条:“这几天比较热,二楼公用的厨卫肯定不方便。” “易生特地跟我说了你可以用102,真的没关系。” 地铁上的唐方默默摇头,回了一句:谢谢,有事联系。心想这位赵先生,才真的有点戆呵呵。 *** 周六下午,唐方带着自己手作的芭蕾舞娃娃去华山路找叶青母女,叶青却迟迟没来,唐方和老师打过招呼,直接带萌萌去楼下咖啡厅吃点心。萌萌开心地抱着娃娃亲了又亲。她一块蛋糕吃完,叶青才姗姗来迟,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唐方知道她这几年一直在中医调理备孕,不碰生冷饮食,起身给她点了杯热茶。 叶青叹了几口气,才说起她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投资了几家公司,却都一直亏损,刚才她去巡视天钥桥路的美甲店,遇到一个幼升小妈妈群里的网友,闲聊下来,才疑心店长和美甲师飞单,估计不少营业款都进了她们自己的腰包,难怪账面上月月亏损。 “亏了多少钱了?” 叶青又气又懊恼:“年后才又追加了二十万。真该听老吴的话,早点止损关掉算了。”偏偏电脑里的客户资料和贵宾卡统统对得上号,消费记录和营收也对得上。 “这种零散客户,做一次美甲两百多,不办卡付现金,十之七八都不进电脑的。”叶青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我才问了两句,她们就闹集体辞职,说我拿她们当贼。她们怎么不是贼了?我要报警!” “你有证据吗?” “反正那个妈妈说了上次她来做指甲,美甲师直接让她扫她个人的微信付款。”叶青压低了声音:“店里明明有支付宝和微信的付款二维码,你说为什么要扫个人的?” “美甲师怎么说?”唐方皱起眉。 “哈,她们竟然说那天电脑系统坏了,扫不了。”叶青把餐巾纸揉成一团:“她们给我看报表,是有一笔260元的现金收入。但你想啊,她们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散客的营业额全吞了对吧?总归还是有一些放在营业额里搪塞我的。” 唐方沉吟了片刻:“会不会你想多了?要不要问问子君?”她是不做美甲的,但林子君却是叶青店里的常客。 “她们知道子君是我朋友,怎么会在她面前露马脚。”叶青想了想:“其他几家公司我也得好好查查账。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几年虽然不景气,也不至于都亏吧。美甲店亏,说租金人工下不来,可贸易公司也亏,本来我接手的时候看起来还做得挺好的。还有儿童俱乐部也是,我觉得也容易被飞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唐方客观地评价:“你不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冷静一下再仔细想想。你这几家公司都做过审计吗?” 叶青瞪大眼:“从来没啊,哪想到过需要审计啊,又不是外企。贸易公司还是我大学同学的老公在做的,都是熟人。枉我这么信任他们,还指望参股拿点分红,谁想到两三年了,年年要我往里贴钱。”她气红了眼:“有钱人家的钱也不是刮风下雨得来的,我就这么好骗吗真是!” 唐方劝慰了她几句,告诉她陈易生应该就是老吴找的设计大师,等他从意大利回来,约着一起吃个饭。 叶青慢慢回过神来:“啊呀,那就太好了。你订地方,老吴买单。他都急死了。”转而又叹了口气:“子君说得对,我自己不去管的生意最好不要投。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现在搞的!” “事情哪里就坏到这个地步了。”唐方拍拍她的手:“不过这世道现金为王,你上次说要投什么连锁咖啡店,老吴支持你投资是好事,你也要谨慎点。” 叶青沮丧地摇头:“老吴说不好,不让投。我们还吵了一架。反正在他眼里,我就只要带好萌萌就行了。唐方,你还是别辞职了,别看现在两个人刚谈恋爱,花好月好的,等结了婚生了孩子,总有一天他就觉得你和社会脱节了,思想跟不上时代,做什么都做不好。” “老吴这么说你了?”唐方立起眉头。 叶青苦笑着摇摇头:“话是没有明说,脸色我还看不出来?他姐姐要在南桥开个美发店,他二话不说给了一百二十万。我和几个妈妈要一起开个韩式小咖啡店,一个人才出二十万,他都说不行。现在我眼睁睁看着人家生意不要太好哦,一天光外卖就有三四千营收。” 唐方诧异于叶青自己手头连二十万都拿不出来。 叶青咬了咬牙才说:“都在股市里套牢了,不拿出来还不算亏。” 唐方真不知道她还炒股,吓了一跳:“你又不是学金融的,四月姆妈炒股这十几年的教训你不知道?” 秦四月姆妈每年拿了女儿给的家用,就放在股市里去了,时不时高高兴兴地告诉四月中了什么新号,那个股票她得了消息赚了好几万。最后每年年底四月一查她账号,亏损从没低于百分之三十的。 叶青别开眼,低声解释她还是买了很多炒股的书的,也去听了不少讲座。 “你现在亏损多少?” 叶青犹豫了一下,垂头丧气地坦白:“百分之六十。” 唐方呆了呆:“你一共放了多少钱在股市里?” 叶青看了她一眼,头垂得更低了:“这几年陆陆续续的,老吴给我的四百多万都在里头——” 唐方急了:“青青!你——老吴知道吗?” “不知道——”叶青嘟囔着:“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没说过。” “叶青!”唐方是真替她着急:“夫妻之间这些真的不能瞒着,都是□□。我爸要是哪里藏点私房钱,我妈能不理他一个月,饭照吃茶照喝,只当他是空气!你好好跟老吴说,让他找个人帮帮你,你自己瞎折腾哪能来噻啊?” 叶青红了眼圈:“你和子君是不是也觉得我做什么都不行?就该在家里照顾照顾女儿?” 唐方一口气没接上来:“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要这么想犯得着说这些不好听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又不擅长这些——” “我不一直在学嘛,就当缴学费啊。”叶青站起来:“算了,我先带萌萌去上钢琴课。要是见到老吴,你不要提这事。我自己想办法。” 唐方无奈地目送她牵着萌萌走了。她能理解叶青所有的决定,可又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陌生的领域去证实自己的价值。 突然想到陈易生,唐方叹了口气。这世界上能像陈易生那样,只做自己想做又擅长做的事,还能赚到足够多的钱,百万人里有没有一个都不知道。而周道宁,他所做的未必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但肯定是他擅长做的。还有赵士衡,也许他不擅长也不想做,但起码也能把不得不做的事做好。 唐方独自喝完咖啡,在手账本上写下一次公众号推送的提纲。她喜欢做的事,她擅长做的事,她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去好好做? 夜里推送完“人生就像巧克力”,唐方还没来及洗澡,就接到赵士衡的电话。 屏幕那头电音嘈杂,人声鼎沸。她错以为是陈易生的电话。 “陈易生?” “不不不——我是赵士衡!”赵士衡大声喊着:“102出事了——你快——啊——” 手机似乎摔在了地上。 唐方匆匆套了件衬衫,赤脚拎起包往外奔。 就知道,只要她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就一定会成真! 56威士忌 115号大铁门外站了不少邻居, 男女老少都有, 老远就听见震得人心发慌的高分贝音乐声。 唐方说了好几声谢谢让一让, 进了门一看,老洋房门口也站着不少住客。 那个曾对着吊床上的唐方和陈易生吆喝的中年男人正脸红脖子粗:“看看交!格批畜生发毛病伐?阿拉女儿马上要中考了,切得消伐啊?!噶吵!出来——出来试试看——册那*&%……¥#” 正宗上海本地骂人的话不绝于耳。 “赵士衡?赵士衡?”唐方挤进去喊了两声。 “哎——吾勒格得(我在这里)——” 赵士衡挤了出来,一头的汗, 镜片上好几个指纹,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们不肯开门。”赵士衡一边跟邻居道歉, 一边小声告诉唐方:“里面好像在开Party,二三十个人,弄得一塌糊涂。我刚才和他们讲道理起了点冲突被推了出来——” “报警了吗?”唐方径直问。 “啊?”赵士衡犹豫着:“不好吧?这个属于噪音扰民,我打了环保局的电话——” 唐方白了他一眼,直接拨打了110。 赵士衡追着她往外走:“唐方!唐方,你怎么说怀疑有人聚众吸毒?这是你家啊, 易生和你会不会有事?你不是有钥匙吗?要不开了门我们一起进去和他们好好说——” 唐方回过头,气怒交加:“干嘛?进去被这些十三点打一顿还是捅几刀?去也该是陈易生这个王八蛋和你去,我的命很金贵的好伐!” 到了门外, 唐方大声说:“各位邻居对不起,我是102的房东小唐,里面租客闹事还不肯开门,我担心会出人命或者有人聚众吸毒,已经打了110报警, 到时候请大家帮忙做个证。” 一听要出大事, 中年男人也不骂了, 义愤填膺地盯着赵士衡:“你还是个男人伐?被人家摔了手机打了一顿,一声不吭还求我们不要报警,你家当家的女人比你拎得清!” 唐方侧目,吃惊于赵士衡竟然真的被打了。 赵士衡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的,你误会了——”他想解释自己敲开门,发现里面有两个女人什么也没穿,怕是□□什么的,闹大了对唐方不好,他只是被推搡和踢了几脚,算不上被打,还有唐方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唐方懒得解释,走到边上又打了好几个电话。 警车呜呜呜地很快到了,115号铁门咣啷咣啷,涌进来二十几个警察和便衣。 唐方迎上去,把情况说了,交出钥匙。 两个便衣侧耳听了听,直接插钥匙开门。102的大门一开,音乐轰地扑出来,还有刺鼻的酒气。 “干什么啊你们,你们TM谁啊怎么进来的——”气势汹汹的声音门外都听得见,跟着闷闷的几声,打断了人声。 警察们一拥而入。 赵士衡一脸尴尬,偷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唐方:“咳咳,这个,要不要和易生说一下?” 唐方冷笑:“怎么,让他马上飞回来看我怎么给他擦屁股?”越想越生气,唐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 赵士衡只当她骂的里面的王八蛋,的确是一帮没教养没文化的王八蛋。 102很快安静下来,邻里们涌在门口看热闹。唐方和赵士衡进了屋,一个怒火攻心一个目瞪口呆。维护得极好的老木头地板上,不知道被什么重物拖来拖去,一条条黑色的擦痕,中岛台和厨房水槽里堆满了陈易生昂贵的餐盘和酒杯,一片狼藉,水渍遍地。壁炉里的火刚刚熄灭,不知道烧的什么鬼东西,墙面和天花烟熏火燎了一大片。她连屁股都没沾到的橙色B&B沙发上一滩滩酒水,甚至还有疑似呕吐物的东西。八角窗前四个摄影专用的大灯,拖着长长的接线板,丑陋无比。三四个穿比基尼的女郎,头发湿漉漉地半搭着毛巾,蹲在地上抱住了头,还在晃啊晃的。 便衣开始检查证件,警察开始搜索检查。还有人不服气地被压在地上挣扎着满口秽语,脸上结结实实吃了几鞋底。 一个靠在墙边的人指着赵士衡喊了起来:“是你报警的吧?你谁啊你?吃你家米了?关你屁事啊?你TM知道我爸是谁吗”听声音就是喝醉的人。 赵士衡摇头:“你都不知道你爸是谁,我怎么知道。” 两个警察笑了起来,转头给了那人头上一巴掌:“吵什么吵,吃什么喝什么了,东西藏哪里了,老实交代。” 唐方推门进了卧室,气得头昏脑涨,床上乱七八糟不说,地上还有几个用过的避孕套,腥臭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熏得她想吐。陈易生的CD被拆了一地,看起来像当飞镖扔了。杂志和书倒没动幸免于难。 外面警察在喊:“房东?房东呢?” 唐方和警察这边说了几句,刚把报警原因解释清楚,旁边那个先前声称自己和男友是租客的小姑娘,把自己身上深V的领口又拉下来一点,撩了撩头发,对着警察带着醉意发嗲:“我们是在网上租的民宿啊,朋友之间高兴开个party聚一聚,犯法吗?” 赵士衡急了:“你们预订的时候是两个人,现在搞了三十几个人来,还把房子里搞得一塌糊涂!刚才我让你们轻点,你们看着没一个清醒的,还动手呢。” “我们还没睡呢,你管我们多少人?晚上就我和男朋友两个人睡这里啊,哪里错了?我们放火了还是杀人了啊?谁不清醒了?你看看我多清醒,不就是弄脏了一点吗?你们开民宿,总归要收拾要搞卫生的。你报警什么意思,你有病啊,神经病,乡巴佬,没看过人开轰趴啊。喝酒犯法?你跑进来色眯眯地盯着我们女生看,不打你打谁?” 小姑娘一口酒气,挺着胸步步紧逼,见赵士衡面红耳赤地退了好几步,转头得寸进尺朝着唐方喊:“房东是你才对吧?你这个男人是不是神经病?我们听听音乐喝喝酒也碍着他了吗?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付钱。弄坏什么了?大不了我们一万块押金不要了。” 唐方冷笑两声,斜睨了她一眼,把手机里存留的订房信息备注要求来往邮件截屏一一展示给警察看,表示一定要追究赔偿。 除了二十几瓶开了没喝完的各种酒,并没有搜出什么违禁品。但两个便衣连着查看了三四个相机后,立刻通知了扫黄队,说发现了近百张□□,甚至还有十几个男女叠在一起的□□。 有人慌乱地辩解:“我们这是毕业作品!是艺术!是一种行为艺术!”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瞬间变身为可怜的小萝莉,拉住唐方的袖子:“小姐姐,帮我跟警察说说吧,我们是XX学院XX系的,都是学生。真的,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你家这么好看,我们就是来拍一下毕业作品而已。大家快毕业了,喝多了一点。但我们这真的是艺术,我们模仿的是左小祖咒的让无名山增高一米,小姐姐你听说过——” “嘭”的一声巨响。 一个威士忌酒瓶砸在中岛台上,唐方手里半边锋利狰狞的玻璃在小姑娘脸前晃了晃。 小姑娘闭着眼往后缩,偏偏喝多了吓死了腿也软,愣了几秒就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警察紧张地朝唐方伸出手:“小姑娘,冷静冷静。谁碰上这种事都会很生气,我们都理解你,但是你不要冲动,不要使用暴力,冷静下来,他们违法乱纪,你一时冲动自己还有要负责,不值得的。” 唐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艺术个屁!”手中半个破酒瓶砸在那女孩脚底,又是几声惨烈的尖叫。 林子君火速从浦东赶到禹谷邨的时候,几辆警车把弄堂口堵死了,红蓝警灯晃得人眼皮直跳。她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不管了,下了车才两步,一辆摩托车轰轰地停在她身边。 “这么巧?”钟晓峰摘下头盔,朝她身后看了看:“林小姐,黄线,你这样要被贴条子的。” 林子君抬了抬下巴:“三分两百块,无所谓了。你来干嘛?唐方找你的?” 钟晓峰呵呵笑:“是小赵说出大事了,让我来帮忙。” 林子君皮笑肉不笑:“那正好,是要请侬帮帮忙。”她瞄了一眼钟晓峰牛仔裤的裂缝,像张咧开笑的大嘴,不由得骇然,怎么有人大腿上这么多毛,像个毛孩。 钟晓峰把摩托车停在了她车头前,从背包里拿了块牌子递给林子君:“把这个放车里。等下记得还给我。” 林子君接过牌子,看也不看一眼,转身放到车里,锁了车:“谢了,等下记得问我要。” 钟晓峰看着她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走到115号门口,三十几个人头上被衣服罩着,正被警察押出来。 钟晓峰迎上去,递了几根烟,和几个便衣聊了聊,才回头告诉林子君:“聚众□□,先送去分局,至少先拘留十五天,你跟唐方再商量怎么收拾他们。” 林子君道了谢,留了带队警官的电话,先进去看望唐方。 钟晓峰送走警察,跑了两步追上林子君:“刚才唐方已经问过赔偿的事了,听说押金和房钱还是几十个人凑份子出的,恐怕赔不出什么钱来,有两三个撑死能赔个三五万了不得了。” 林子君冷笑起来:“他穷他可怜啊?赔不起钱,那领头的几个就去吃五年牢饭好了。” 两人穿过花园,却一起停下了脚。 “唐方?” “小赵。” 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头埋在膝盖里。她身后蹲着另一个人,阴影笼罩住了她半边身子,似乎低声在安慰着什么。 57豆浆油条 “我都和易生说了。他给你打电话你就接一下吧。要不, 你先别拉黑他, 给他个机会和你解释几句?”赵士衡有点手足无措, 他向来不善言辞,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能宽慰唐方。 他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女人,被前女友指着鼻子嘲讽, 也只默默听着。自从和唐方打交道以来,一向敬而远之, 每每看到这类聪明强悍精明又识时务谈笑自如的上海女人,总觉得看到了他自己姆妈的影子,心里不免有点哈丝丝。 然而这时候,看到刚才雷厉风行报警索赔砸酒瓶的女孩子,突然流露出心力憔悴委屈忿然的脆弱模样,一个人孤单单埋头坐在台阶上, 衬衣上紧绷的蝴蝶骨突了出来,还微微抽动着。 她是被气哭了吧。八万多的B&B沙发,她还没来得及坐过, 就这么被人糟蹋了。好不容易几经波折,眼看要接手房子了,满心期待,因为易生贪这几千块的小便宜,就这么毁于一旦。 “对不起, ”赵士衡叹了口气:“102是你家的祖屋, 又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被他们这么玷污了,你肯定很伤心——” “闭嘴!”唐方闷闷地喝了一声:“烦死了!” 赵士衡哦了一声,讪讪然。父亲出事前,要送他去美国,他坚决不去,说了一堆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什么的,被父亲怒吼闭嘴。出事后姆妈变得有点神经质,有时狂暴郁燥有时脆弱不堪,他安慰几句,她也是这么让他闭嘴,说他烦死了,也许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那个人。 唐方却又闷头说了一句:“对不起,不关你的事。” 赵士衡一愣,默默看着她披散在肩头的发尾,跟瀑布似的,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心里有什么东西猛然被挖去了一块,发空发虚发慌,一抬头,赵士衡赶紧站了起来:“钟局来了,还有林小姐。” 唐方在袖子上蹭了蹭残余的涕泪,振奋起精神。 凌晨五点多,赵士衡和钟晓峰一左一右护着唐方从分局大门口匆匆而出,身后跟着好几个中年男女不依不饶地纠缠着。 “小孩子不当心,该赔的钱我们肯定想办法,不会赖你一分钱,起诉什么的也太赶尽杀绝了是不是,做人还是厚道一点好,当是积德行善嘛,唐小姐——” “怎么就要赔几十万呢,这不是逼我们要卖房子啊——” “私了不行吗?非要弄到学校去,毕业证书拿不到,这些年孩子都白辛苦了,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做爸妈的,求求你唐小姐,私了吧。我让他给你跪下磕头赔不是!” “我们乡下的小孩子糊里糊涂的,不懂事闯了祸。大人放他们一马,我们都记着你的好。弄得这么大,小孩子前途也没了,人生也毁了,万一气不过,还不知道回头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唐方霍然转身:“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们都要给你跪下了,哪敢威胁你?” “求求你行行好,他们还小呢,给个机会吧。” 一辆商务车哗地冲了过来,越过两条车道,一个甩尾,轮胎摩擦得地面吱吱响,停在了他们前面。 车门一开,呼喇喇下来一帮人,秦四月带着她哥哥秦正月一马当先,后面跟着七八个只穿着白色汗背心的精壮大汉,好几个人手里还提着长棍。 “君君!糖糖!寻西格帮小赤佬呢(找死的那帮鬼东西呢)?阿哥来了。”秦正月头发还竖着,一脸的横肉抖啊抖,汗衫短袖子卷到肩膀上,左边一条青龙,可惜右边没有白虎。 肇事者的父母们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这——这可是公安局门口,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林子君阴森森地上前一步:“你们自己管生不管教,搞出一帮熊孩子。社会上有的是人替你们管。刚才还威胁我们受害者是吗?尽管来试试啊。” 门口出来几个警察:“怎么回事,说了你们不要纠缠人家小姑娘。人家被害得还不够惨吗?咿,你们几个又是干什么的?” 钟晓峰上前笑:“是我下面的兄弟,专门打狗的。放心,我看着呢。” 一个参与刚才录口供的警官笑了:“是钟局的弟兄啊,有数了。” 纠缠的人转头纷纷又进了分局。 秦正月英雄无用武之地,低声问林子君:“格撒宁?” “国安局的小干部。”林子君笑着谢他:“阿哥真是动作快,二十分钟就赶来了。” 秦四月搂住唐方的胳膊:“糖糖!侬第一时间就该叫吾啊!走走走,吾请侬切豆腐浆去,去去霉运。” 唐方失笑:“我又不是刚出监狱,吃什么豆腐。” “这不是你倒了大霉嘛,冲一冲总归好的。”秦四月拖着唐方往商务车走,回头喊林子君:“一道一道去,安龙路啊。” 秦正月赶紧笑呵呵跟上林子君:“听四月港侬调了部车子?阿哥当侬副驾好伐?” 林子君哈哈笑:“欢迎欢迎。” 钟晓峰和赵士衡左看看右看看,默默跟上了林子君。 *** 安龙路的的健康夜市大饼油条二十四小时营业,一大早门口已排着长长的队。马路边靠满了各色车辆。 秦正月带人殷勤地排队买好咸甜豆腐浆大饼油条,几个不锈钢盆里满当当的堆满一长桌。 “来来来,糖糖欢喜切咸浆,阿拉君君欢喜切淡浆勿加糖,四月是甜浆。”秦正月笑容满面:“大饼油条麻球,随便挑。” 扭过头,他瞪着钟晓峰和赵士衡没好气地说:“看撒么子看?私噶排队去买。” 凑在一起说话的唐方几个抬起头,秦正月理直气壮地对着貌似没听懂的赵士衡扬扬下巴,一口上海普通话:“闯祸精的朋友,也不是好东西。我是不会请你们吃饭的。” 赵士衡尴尬地站了起来:“钟局你坐,我去买,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一起去吧。”钟晓峰笑着站起身,把自己靠着林子君的座位让给虎视眈眈的秦正月,看来美女永远不缺追求者。 林子君看着他们两个灰溜溜出去的背影,哼了一声:“活该!” “没关系,糖糖啊,阿哥格点兄弟,等些塞跟牢侬回禹谷邨收作,侬放心,拆撒掼特撒侬直接港。(等下全跟你回禹谷邨收拾,你放心,拆什么扔什么你直接说)”秦正月长筷子夹起一根油条递给对面的唐方。 唐方笑着点头,接过油条啊呜一口,松脆香酥,舀起一勺咸浆,紫菜虾米葱花麻油,五彩缤纷。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糟糕的事总能过去的。 一根油条吃完,周道宁的电话也回了过来。 唐方走到外面接电话,瞥见赵士衡刚刚付完钱,钟晓峰站在马路边抽烟。 “对不起,昨晚不方便接电话。”周道宁的声音温和,带着几许疲惫,显然一夜没睡:“我刚结束,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下周五就回来。” 昨夜人去房空的一刹,唐方立刻给周道宁打了电话,就想听听他的声音,可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也没人接。“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冷漠的女声还没有说完,她就忍不住掉了眼泪,才会在赵士衡面前失态。 一夜已过,身边多了这么多人后,那种极需他一句话哪怕一个字的迫切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哦,没事了。”唐方咬了咬唇:“我和子君四月她们在一起吃早饭。” 周道宁启动车子:“还是咸浆配油条?我跟你说真的是甜浆好喝,加三勺糖。” 唐方低下头,脚尖碾了碾行道砖缝隙里的小草:“不要,甜的会发胖。” “油条就不发胖了?”周道宁哈哈笑:“对了,你爸让我周五过去你家吃晚饭,我能去吗?” “你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登堂入室了,还问我干嘛。”唐方叮嘱他:“我进去了,你记得穿好看点,我妈说要拍你的照片拿去秀。” “求之不得。”周道宁笑:“你喜欢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行么。” 是,他穿什么都好看。唐方笑着轻声说拜拜,刚要挂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女声:“道宁,你把眼镜忘我家里了。” 她听着周道宁淡淡地道了声谢。 “昨夜在苏家谈点事,你别想歪了。”周道宁加了一句:“已经都谈好了,苏贝贝夏天就订婚,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 唐方心里热热的,嗯了一声:“你自己也要小心。”她希望他不只是谈好了苏贝贝的事,还有他自己,能早点脱离那样的圈子。 *** 秦正月拍着胸脯的事果然靠谱,七八个大男人在,清理工作进行得很快,到了黄昏的时候,屋子里基本能看了,床上用品和床垫,唐方直接做主全部扔了,剩下她也没辙,赵士衡又一直唠唠叨叨的。 “沙发也扔了算了。”唐方怎么看怎么犯恶心,无论如何,她搬回来前还是得全部重新粉刷换厨卫家具了。 赵士衡苦苦相劝:“太可惜了真的,可以送去整体干洗消毒的。等易生回来想想办法——” “唐方——唐方——” 陈易生的大嗓门在门口哇啦哇啦响起:“你为什么拉黑我啊?也不接我电话!我一收到消息就马上买机票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别生气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我来——怎么这么多人?” 58芝麻和西瓜 陈易生风尘仆仆地背着一个巨大的户外背包, 手里还提着一个打包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子, 精神奕奕地出现在玄关处。 秦正月横眉竖目反客为主地拦住他,有意识地把胳膊上的青龙纹身朝他晃了晃:“侬就是那个惹祸精?来得好,正好马上卷铺盖滚蛋, 识相点啊侬。” 陈易生一伸脖子, 桃花眼瞪得滴溜圆直发光,手上肩上的行礼都搁地上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秦正月的胳膊:“阿哥,侬格条龙哈赞!好看!不像在国内纹的啊,是在日本还是泰国做的?” 秦正月愣了愣, 傲娇地抬起双下巴:“算侬有眼光,特地去大阪弄格,泰国宁纹身水平可以,但是龙画得勿够好。” 陈易生抄起他另一个胳膊, 纳闷着换回普通话问:“咦, 没老虎啊?不是应该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他抻长脖子想看看秦正月的胸口有没有龙头。 秦正月腼腆地笑了起来:“那是周星驰电影里的, 纹身其实蛮痛的, 一条青龙够了。”这不主要是为了吓唬人嘛。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赶紧板起面孔来:“勿要瞎七搭八了, 让侬搬了跑,听到伐(别瞎胡扯,让你搬走, 听到吗)?” 陈易生缩了缩脖子, 表示被吓到了, 笑着探头朝里面招呼:“唐方,赵士衡——太对不起了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我给你们带了很多礼物,当时道歉,快来拆,拿剪刀来,来啊。” 唐方靠在中岛台上,冷冰冰地双手抱臂,看着陈易生一语不发。 赵士衡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大剪刀,突然抬起头一脸惊讶:“易生,你怎么提前拆了石膏?不是要等月底吗?” 陈易生挥舞着自由的双臂:“我基因和你们不同嘛,自我痊愈能力超强。要不然临时回来,又没人帮忙,这箱好东西不好拿。我厉害不厉害?刚开始她们不让我带上飞机,说超了点尺寸一定要托运,我跟她们磨了十几分钟,嘿嘿,保证一个盘子也不会碎的。” 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到了唐方跟前弯下腰,抬头仰视着唐方:“你这么气啊?这次真的是我错了。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要警察干嘛!唐方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他。 “唉,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不不,亏大了。芝麻都没捡到还丢了西瓜。”陈易生讨好地问:“要不你骂我几句?” 唐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讨好和谦卑,她真是气到连骂都骂不动。 陈易生伸出刚拆了石膏的手臂:“要不打几下?只要你能消气就行。” 唐方哈了一声,别开脸。 陈易生又转到她眼前,一脸诚恳:“人生气的时候,会产生毒素,癌细胞也会迅速复制,这是在伤害自己的身体。真的,明明是我做错了决定,那些人做了坏事,你出了力出了时间,再这么生气伤到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更加不划算了?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和那些人生气。” 唐方对他怒目而视。明明最让她生气的就是他陈易生! “再说生气对这个事情也没任何帮助对不对?你放心,我来收拾残局,保管让你满意。来来来,你坐沙发上,先收礼物。收礼物也有助于心情愉快对不对。”陈易生侧身摆了个请的姿势:“唐姑奶奶,请——” 唐方啪的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我才不要!”叫奶奶也不原谅你! 一巴掌下去,陈易生手臂上红了一片。唐方自己掌心发麻,脑子也有点发麻,她这是动手了?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唐方默默念着郭芙蓉的台词让自己平静下来,失态一次被赵士衡看到就算了,又一次失态当众打人也算陈易生活该,但情绪还是得控制一下,事不过三。 陈易生眨了两下眼,手臂又伸过来一点诚挚邀请:“再打几下吧。打完就不要再生气了,女孩子生气容易出皱纹。我不疼的。” 唐方气得深呼吸了好几下,快速地举起两只手,在他手臂上交替不停地啪啪啪打了起来,恶形恶状地开骂:“你神经病啊!谁允许你做民宿了!谁允许你租给那帮王八蛋了!十三点,贪撒小便宜!塞是赤佬!勿要面孔!十三点戆度白痴猪啰神经病龌龊胚!” 无奈唐方讲道理可以三天三夜不停,骂人的词汇量实在不足,重复了两遍已经气竭,越打越没力气,越打自己越委屈,看着陈易生手臂上红得肿了起来,却眼睛也不眨地挨着打,好像盼着她再打重点。 唐方眼泪鼻涕突然不争气地又涌了出来,索性不打了,盯着天花板挺直了背,强撑着反手去捞身后的餐巾纸。 她身后的赵士衡正震惊于唐方的突然爆发,见她伸手,不知道她要拿什么,正犹豫着,陈易生已经侧身抽出好几张纸巾,还对着赵士衡眨了眨眼努努嘴,示意他去倒杯热水。 唐方被几张纸巾轻轻覆住了整张脸。 陈易生温柔地替她撸了一下鼻涕:“没事,你擦一擦,喝杯温水歇一歇,再接着打我好了。”唐方对付他亲爹的台词被他拿来用得好不顺溜,说完还觉得这话简直太赞了,谁能不心软呢。 唐方拍开他的手,飞起一脚踹在了陈易生膝盖上:“走开!” 撸着眼泪鼻涕,唐方快步走到沙发前,扭头恶狠狠瞪了陈易生一眼:“这个沙发要不要扔掉?都被人吐过了!” 陈易生忍着膝关节的疼,低眉顺眼童养媳似的蹭了过去:“好,肯定不要了。”右手臂一伸:“换这个打行吗?那个自我恢复功能是很强,昨天才拆的石膏,怪疼的。” 看着唐方的脸色,陈易生自觉地把左手臂也伸了出来,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只差嘴里没咬一根软木:“没事,来,打吧,不断就行。” 唐方呸了他一口,气呼呼地走到壁炉前,指着天花板:“看见没有?这里这里,都一塌糊涂。还有地板,还有房间里恶心死人了,床垫我都扔掉了!” 陈易生一愣:“我那个乳胶床垫很贵的——扔了吧,扔了干净。” “还有地板,你看见没?”唐方眼睛有发酸:“这是我小时候一块一块木头跪着打蜡的老地板!” 陈易生蹲下去,仔细擦了擦地板上的痕迹:“这个可以磨一下,重新上一遍漆再打蜡就行。我来,还有哪里?” 他们两个人开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房间卫生间的门被唐方摔得砰砰响,一个大声控诉,一个低声下气赔小心给出解决方案。赵士衡掂量着袋泡茶应该没资格被污染,泡了一壶茶,招呼秦正月喝茶。 秦正月听着唐方声音越来越轻,话越来越少,接过茶杯,坐到赵士衡身边的吧椅上,低声问:“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撩妹大神?糖糖好像消气了啊。” 赵士衡一愣:“什么神?” 秦正月摇摇头:“今天老子又学到一招,不,是好几招。你喝杯温水歇一歇再接着打。生气会产生什么东西来着?” “毒素。”赵士衡想了想:“这个不科学,不过科学有研究出癌细胞的扩散速度会跟随人的情绪变化而变化。” 秦正月学着唐方也呸了赵士衡一记:“呸!册那!侬才有癌细胞!” *** 送走秦正月和他的兄弟们,陈易生已经也成为了秦正月的兄弟之一。唐方简直想不通他是怎么连秦正月都搞定的。但折腾了一天一夜,发过了脾气揍过了陈易生,感觉的确好了不少。唐方捧着茶杯,看着半悬浮的袋泡茶,疲惫又苍凉,半天也没喝上一口。 “消毒了三次。”赵士衡以为她担心卫生问题。 唐方抬眼看了看赵士衡,柔声道歉:“其实格趟多亏有侬,实在辛苦了,对勿起,谢谢侬。”要是赵士衡昨夜没来看一眼,等到一夜混乱,人去房空,今早来收房的她大概真的会当场崩溃。 赵士衡看着她浮肿的脸上湿润的长睫毛一扇一扇,乌黑的眸子专注又温柔,脸上一热,赶紧低下了头:“没——没事体,应该格。吾应该直接报警格——对勿起。” 唐方摇摇头笑了:“你又没钥匙也不是房东。你没做错就是没做错,干嘛还向我道歉。” 赵士衡心虚地嘟囔了几句自己应该道歉的,其实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不知怎么想到周道宁又自惭形秽起来,更有种做贼心虚的内疚,赶紧离开了中岛台和唐方,去八角窗那里查看窗帘窗纱了。 走来走去打着电话的陈易生拍了拍赵士衡的背,继续话题:“对,我那B&B的沙发不小心被几个小东西弄脏了,看着就糟心。” “肯定消好毒给你,放心。我这次在展会上订了不少颜色特别好看的真皮材料,你不是喜欢孔雀蓝吗?正好我这次买了,另外巧的是我还有个阿姨,手工厉害得一塌糊涂——” “对对对,我以前那辆吉姆尼的座椅皮就是她手工定做的,铁灰的皮,正红的线。”陈易生哈哈笑:“你去找过她?她不肯帮你做?活该,你以为有钱就行啊?” “对,就因为我长得好看,我嘴还甜呢。阿姨可喜欢我了,上次都没收我人工费好伐?”陈易生朝唐方眨眼:“那你到底要不要?” “八万一口价。”陈易生笑眯眯:“沙发是二手的没错,但改造完就是高定的了。真皮材料我拿回来还三万多呢。你去问老章,他和我一起去的,你问问他要的那几块材料是什么价格。” “嗯,全部弄好我估计一个月,到时候直接送到你别墅里。”陈易生叹了口气:“知道了,帮你朋友看一下现场,四个小时够了吧。这个吴土鳖人脉还挺广啊,连你这里都托。周五下午吧,不用接,我去你公司,让你秘书再买一盒那个明治的什么雪糕来着?不行,不能再早了,我刚从米兰飞回来,总得倒个几天时差,还等着拆石膏呢。” 唐方和赵士衡瞪着睁眼说瞎话的陈易生。 陈易生只当没看到,转过身又开始哇啦哇啦:“什么玛咖?和虫草一样的功能?不可能这么便宜吧。吃了不会死?哈哈哈哈。好,你送我我就吃着试试看。你什么时候跑去西藏种玛咖了?咿,穿越阿里那次?你们几个鬼鬼祟祟跑去看地就是为了这个?我不参与,你们弄。吃了好我跟你买呗。” 挂了电话,陈易生一刻不停,明天开始重新刷墙,全屋消毒,地板整修,又订了新的床和床垫。 赵士衡看看手表:“我得赶去医院看我姆妈,今天中午没去送饭气到她了。易生你有什么事再打我电话。这几天你就来我家睡吧。” 唐方想想自己一上午都在责怪赵士衡这个不利索那个搞不清的:“我陪你去医院解释一下吧。有外人在老人家不太好意思发脾气。” 赵士衡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陈易生也连连摇头:“唐方,千万别——她妈比我妈加我爸还可怕,可怕——一万倍!” 59桃胶炖银耳 比陈易生的父母加在一起还可怕一万倍的妈, 唐方是真想不出来。对于这位前上海第一夫人,她并无什么印象,但可想而知的是, 人一旦从高峰坠落地面后,心理不够强大根本熬不过去。 赵士衡刚下了台阶, 就听身后楼梯咚咚响,唐方在喊他名字。一转头, 见她鼻尖的小汗珠在温润的月光下晶莹剔透,他赶紧低头看向她手上的保温杯。 “这个拿去给你姆妈。”唐方笑盈盈地递给他:“我炖的桃胶银耳糖水, 也不知道你姆妈能不能喝, 你最好先问一问医生。” “她其实没什么病——”赵士衡忐忑着赶紧接过保温杯:“太谢谢你了。” “谢谢你才是。”唐方挥挥手:“记得杯子洗干净后还给我。” 102一直开着的门口探出陈易生的头来:“唐方——我也要喝!我还没吃过饭呢,饿死了,你家有吃的吗?方便面也行啊。可怜可怜我行行好吧。” 唐方切了一声:“活该!”昂首挺胸咚咚咚自顾自上了楼。 洗完澡吹干头发,唐方躺在床上, 点开周道宁的头像,看了又看, 遗憾他竟然从来没发过任何朋友圈,以至于她点无可点,再去高中同学群里翻了半天,把别人发过的毕业照找出来放大放大再放大,完全看不清五官,可她还是忍不住一边看一边偷偷笑。 她站在第二排正中间, 左边是林子君右边是秦四月。周道宁却站在第四排的最边上, 那天拍照他从浦东的竞赛考场赶回来的, 依然鹤立鸡群卓尔不凡,真好看。 唐方叹了口气,半天才发出去晚安两个字,突然理解了那位一直坚持给她发晚安消息的先生,莫名有点同病相怜的感动。真是太难了,想问几句工作吧,怕打扰了他,问吃饭吧,时候也不对,问心情又矫情做作,说自己这边的一堆破事呢,更白让他操心多虑。 唐方看着晚安两个字发呆,屏幕上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八角窗上突然传来滋滋的摩擦声,吓得她汗毛直竖,一咕噜爬了起来,捏紧了手机当砖头,那声音却继续响着。 唐方小心翼翼掀开窗帘,一张A4纸出现在窗外。 “你怎么还拉黑我啊?我真的要活活饿死了。”下面画着一张哭脸。 不知道陈易生从花园里偷了哪家的晾衣杆,还在玻璃上蹭啊蹭的。 唐方站在床头一把推开玻璃窗,拽住那根撞出去又晃回来的晾衣杆,用力一拔,往下一丢:“陈易生你有病啊!” 陈易生倒坐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窗外,猝不及防手里一空,挨晾衣杆砸了个正着,龇牙咧嘴地看着唐方喊:“那你理理我啊!” 唐方砰地把窗关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想了想还是把陈易生从微信和通讯录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陈易生连着发了好几条语音,唐方懒得听,直接回复他:“中国新四大发明其中一项叫做外卖!” 又来了好几条语音,还请求通话,全被拒绝了。 随后收到陈易生的第一条文字消息。 “我叫好外卖了,干炒牛河杨枝甘露脆皮乳鸽辣炒蛤蜊虾酱空心菜和春菜煲,你要不要也来吃一点?你就看一眼我带给你的礼物吧,先看一眼,等你气消了再收。你记得带点水果给我啊,有可乐吗?我太想喝冰可乐了,刚才忘记点了,还能加吗?对了,你力气真大,刚才还挺好玩的,像不像那个什么潘金莲用什么东西打到了西门庆?我怎么被打到了也会往上看呢?哈哈哈哈。打字真的太麻烦了。” 唐方抚胸深呼吸十下,骂了至少三遍十三点猪头三龌龊胚勿要面孔戆度,才忍住再次拉黑他的冲动。 因为拉黑后不知道陈易生还会干出什么奇葩的事来。 周道宁的晚安消息终于姗姗来迟:周五见,唐方,晚安。 唐方觉得他的甜言蜜语大概只有当着面才说得出口,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呢,像陈易生那种自诩长得好看嘴还甜的,呵呵呵。 *** 但陈易生能干是真的挺能干。才几天功夫,花园里唐方订的木架茶棚搭了两周才初初有了个雏形,102就已经刷完墙修完地板换过主要的家具了。陈易生天天十来条语音,问唐方晚上吃什么在哪里吃能不能带上他,去不去他那里看礼物,总之烦不胜烦。搞得唐方神经紧张,早出晚归,自己的晚饭直接都省了,尽量眼不见为净。 周四下了班,唐方上了7号线地铁往浦东去,陈易生又发来热情洋溢的语音。 “唐方!明天我要去南桥给一个土包子看现场,那边说会带我去吃著名的苍蝇馆子,叫姐妹餐厅。你这个专家知道吗?好不好吃?你要不要一起去试试?别人请客,咱们白吃。” 白痴才喜欢白吃。唐方简单明了一个No回过去。 “太可惜了,那我拍照发给你看。你周末不要住回爸妈家了吧,我还没搭上一次伙呢。马上都月底了,我好像有点吃亏吧。” “周日晚饭可以。”拿了钱不干活,唐方不是这种人,想了想给陈易生还是先画了个大饼。 一刻钟后,不要脸的陈易生发了文字消息来,一长串的菜名。 想到这家伙一个人吃个外卖能点六样,唐方想了想回复他:“嗯,你叫上赵士衡一起。我这边有周道宁。四个人我再加几个菜。” “你放心,你男朋友蹭我的饭没关系的,我这个人其实超级大方和善好相处。”陈易生的声音明显不那么热情了。 鬼才信咧。 按下自己的生日数字时,唐方心跳得十分厉害。周道宁说随时欢迎她去他家,但真的没和他说一声就跑来,还是很紧张。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唐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三室的户型看起来像样板房,水晶吊灯上一尘不染,欧式丝绒沙发上一溜整整齐齐的靠垫,丝绒纤维被软毛刷刷向同一边,规规矩矩地没有色差。大理石地面照得出她的影子,穿着袜子也觉得冷冰冰的。靠近阳台的地方放了几个行李箱,显示的确有人来过。 大抵事业型男人都很难在房子里留下居住的痕迹?唐方草草参观了一圈,看到卧室里的四柱双人床,黑色的床品明显是刚换的,折痕还在,她的脸就红了,差点被地毯绊了一跤。主卫的毛巾架上,一条崭新的大浴巾突兀地挤在白色浴巾旁,上面龙猫的肚子上躺着熟睡的小梅。 忙如周道宁,什么时候抽空替她买好浴巾的。唐方摸着龙猫的肚皮,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忍不住捞起浴巾蒙住脸,跺着脚嗷嗷嗷喊了两声,又往外看看会不会被突然回来的周道宁突然撞见。洗脸池旁也多了一根崭新的女式牙刷,简单的盥洗用品被人特意整理过了,留出了一大片空白区域,似乎在等她去填满。 唐方慢慢拆开那根牙刷,放到刷牙杯里,和周道宁的牙刷交错靠着,镜子里的她笑得很美。她其实是用电动牙刷和冲牙器的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牙刷,他的牙刷,排排站肩并肩。 唐方随手把挂着的地巾展开,铺在浴缸的前面,脸更红了,想想又把地巾折好挂了回去,再把掀起的马桶盖合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从小就听着姆妈大声呵斥老爸,“你们乡下人上好厕所为什么从来不放下桶盖!说过多少遍了!啊?多少细菌在空气里飘!腻惺色忒了!” 其实和乡下城里有什么关系,男人大多不会放下马桶盖吧,更不会用消毒湿纸巾随手清洁马桶圈和马桶盖。她绝对不会像姆妈那样粗暴的,她会好好和周道宁说,只要她说,周道宁肯定会听。突然想起102洗手间里从来都合着的马桶盖,唐方怀疑陈易生是男人中的女人,要么其实是双性恋。 周道宁的书房倒是充满了人味,堆积如山的报表资料,杂志,报纸,英文的中文的都有。真皮双人沙发上中间凹陷了下去,显示出主人常逗留的痕迹。墙上挂着比会议室的白板还大的软木板,上面钉着层层叠叠的文件资料名片等等,甚至还有照片,不出意料,唐方看到了自己公司的一些资料,她的名字被粗粗的红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 唐方看了会儿,坐到书桌前,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固定可视电话旁边的相框上,唐方拿起相框,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她从来没见过。 禹谷邨大桑树上的白蔷薇垂泄下来,外婆蹲在树下笑眯眯,身边靠着一个女孩子,胖乎乎的,穿黑白小格子连衣裙,裙摆下的两条小弯腿也是肉嘟嘟的,当然是她,圆嘟嘟的脸,瞪得很大看着很吃惊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她的手被一个男孩儿牵着,是小时候的周道宁。他穿着白衬衫米色的老头裤,手长脚长,他也在笑,笑得身后的白蔷薇都没了颜色。 她和周道宁一起拍过不少照片,他从来不笑,也总是一脸不情愿被强迫的神情。原来小时候正好反过来了,他在笑,她一脸不情愿。 唐方捧着相框出了神,她以前常去周道宁住的小小亭子间,一张单人床,一个缝纫机改造的迷你书桌,一个塑料简易衣柜。上面堆满了纸箱。床底下也是一个个纸箱子,有各种参考书,科幻书,过时的CD和VCD,甚至还有一箱子打卡磁带,说是他妈妈的遗物。还有好几本相册,她想看,周道宁不许。不知道这照片那时候在不在。谁给他们拍的呢?原来那么早他们就认识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想到周道宁喜欢她可能比她暗恋他还要早,甚至早很多年,唐方就激动得想哭,想立刻打电话给周道宁,想立刻抱住他问清楚。 他就算不承认,她也会哭的。 然而唐方只是纵容自己想想而已。她轻轻放好相框,起身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一溜的罐装啤酒,连一颗鸡蛋都没有,生出了田螺姑娘的责任感。 最后离开星河湾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唐方步履轻快地去地铁站,明天周道宁回来,发现冰箱里有了牛奶鸡蛋蔬菜水果,还有她新炖的桃胶银耳糖水和留言条,会不会又惊又喜立刻给她打电话呢。 谈恋爱,大概就是这样,想想都开心。她去了他的世界,他也来了她的世界,也许有一天,两个世界会融合成一个。因为太美好,唐方舍不得多想。 明天见,周道宁,我一定是爱你的,我当然爱你。 60炒糊了 周五无疑是上班族最开心的一天。唐方定下辞职后, 操心的事反而比以前更多,一大早直接去杨浦区合作的摄影棚看六月期杂志封面拍摄。 电梯门一开, 欢呼声暴起, 吓了唐方一跳。过道里已经等着不少激动的女粉丝,举着应援的牌子, 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看到是她,欢呼声骤然沮丧地停了下来。又立刻有人追着唐方问:“这位小姐姐是工作人员吧?我们家小哥哥来了没有?” “小姐姐能不能带我进去看看?我保证不出声不拍照。” 唐方微微笑, 温柔地回答她们:“我是工作人员,但不能带你们进去, 你们爱豆还没来, 十点钟才开始拍摄。” “小哥哥是走这个电梯进来吗?求求你告诉我们吧,我们六点就来了。” “如果他要爬楼梯我也没办法,不过这层楼就只有这两个电梯。你们是逃课来的?”唐方笑问。 “没有!我们早毕业了——”“我们早上没课!” 青春真好, 有时间有精力真好。她当年上学时也迷过死胖子陈奕迅,参加歌迷会接机献花买周边等黄牛低价出演唱会票, 被周道宁嘲得狗血淋头, 说她不务正业浪费时间虚度人生。但骂归骂, 见她没买到看台票哭成狗,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1880元的第二排VIP票, 十分嫌弃地丢在她怀里说当补给她生日礼物。 2006年11月24日,她生日都过了快一个月了。那是他参赛得奖的奖金, 请她看演唱会, 半夜还等在地铁口接她, 脸色臭得要命,一把揪下她头上戴着的红色角灯头箍扔进了垃圾桶,说丑死了。她一点也不生气,开心极了,死死挽着他的胳膊说了五百二十个谢谢。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虚度人生呢?每一分每一秒,只要开心过,就值得了,就算不开心,也都是体验,没有十年的分开和间隔,又怎么会一想到以往的每一刻都这么甜蜜。 唐方唇角含笑地进了工作室,何恺文正对照手里的表格在检查借来的服装,棚里灯都打好了,摄影助理化妆助理来回穿梭。唐方交待了何恺文几句直接进了办公室,摄影师胖Tony正倒在按摩椅上呼呼大睡,凸起的圆肚子一上一下,化妆师Nina朝唐方挥了挥手,笑得促狭:“昨天拍到两点钟,怕今天爬不起来被你骂,直接来这里睡了。” 唐方忍着笑,戳了戳胖Tony的肚子,凹下去一个洞。 胖Tony睁开眼,在窄小的按摩椅里伸了个懒腰:“糖啊!我的老腰都快断了,快帮我揉揉。” 唐方从包里取出麦当劳的汉堡包,搁在他肚子上:“请你吃麦记包包。”她顺手按下按摩腰部的模式,看着圆滚滚的肚子剧烈地上下震动起来,笑得不亦乐乎。 胖Tony挣扎着捏住汉堡包关掉按摩程序:“我跟你说明星迟到两小时都算给你面子吧。几点了?” “才八点半。”唐方熟门熟路地自己冲了两杯胶囊咖啡,递给他一杯:“谢谢你了,下次就换拍摄Kevin负责。你和Nina照顾照顾我家小孩儿。” Nina凑过来挤眉弄眼:“听说你傍上个颜值巨高巨有钱的大款?有没有照片给我们开开眼?” 唐方抬了抬腿:“听说要防火防盗防闺密哈,不给看。你还不速速来抱住我的金大腿?” 胖Tony一口咬掉三分之一个汉堡包:“唐金主,你结婚照记得交给我拍。” 唐方笑着秀出手机里昨夜那张童年合影,得意洋洋:“算了,给你们开开眼。” “哇!青梅竹马呢,初恋吧?”Nina看了又看只差没舔屏:“几岁?十一二岁?就这么好看了啊。妈呀,糖啊,你这深藏不露有一手啊。一起吃个饭呗。” 胖Tony酸溜溜地哼了一声:“现吧你,百分百长残了!不然怎么没当明星没做模特?你给我看看现在的照片。” 唐方侧头想了想:“今晚拍了发给你们,小样!” 何恺文敲了门进来:“老大,那位才刚下飞机,这个点,十点估计拍不上,能到棚里就不错了。” 唐方见他一脸焦急,笑着安慰他:“没事,越年轻的明星越难准时,我们准时就行,你们也别忙了,都去喝杯咖啡,我请。十点钟再上来集合吧。” 然而十点钟,明星还没来,倒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方少朴在过道里被好奇的粉丝们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帅哥你出道了吗?你和我家小哥哥认识吗?是一个公司的?” “你也是来拍封面的?” “合个影吧帅哥——” 方少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人群,冲进工作室。 胖Tony围着方少朴前后左右上下看了好一会儿,对唐方竖起大拇指:“是没长残,卖相好的,我输你一顿新疆菜。” 唐方哭笑不得:“这是我朋友方少朴,不是我男朋友。” Nina恍然点头:“怪不得不太像,还是你男朋友好看。” 方少朴接过咖啡叹气:“我才回汕头几天,唐方你怎么就误入歧途了。” 两人出了办公室,在一个实景棚的角落里坐着说话。原来方家前些日子出了件大事,方少朴的弟弟和女明星离婚后,女明星带走了两岁的女儿,拒绝前夫探视。他弟弟偏偏又极疼爱女儿,怎么交涉也谈不拢,从北京跑去东莞十几次,连女儿的影子也没见着。这位少爷一怒之下,竟然下定决心买凶杀前妻,幸运的是这位“凶手”不专业,在前妻家附近转悠踩点,被警惕性很高的前岳父发现了,抓了个现行。 唐方听得瞠目结舌,这种港剧里的剧情,怎么竟然发生在眼前。 “你弟弟——□□?”纵然这位女明星过于无情残酷,但唐方依然不寒而栗。 “还好人没事。”方少朴苦笑:“所以我爸和我上周五立刻飞过去谈。就我们两个人去的,保镖什么都没带。” 最终方家出了1.7个亿,算摆平了这件事,女明星也同意前夫一年两次探视,每次半天。 唐方不知该如何评论。方少朴却平静地提起往事:“人有的时候,会觉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眼睁睁看着我爸给我的第二笔钱依然在变少,变成0甚至有可能变成负数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实在太没有用了,面前只剩下一条死路。” “我妈只会哭和求菩萨保佑。我妹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关心我从英国可以给她带什么新款回去。我爸看过报表后三个月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方少朴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我去香港付完最后一笔钱,就去了文华东方喝下午茶。那时候我全部身家还剩一千一百港币,大概已经有一年半没睡过觉,一直在吃药,整个人还胖到一百一十公斤。” “方少朴——”唐方紧张地看着他。文华东方不是吉祥地,他这是要? “我最喜欢的偶像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所以我也想在那里结束算了。”方少朴笑:“没想到酒店保安特别严格,根本不能上去——” 唐方也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回到大堂发呆,旁边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有人留下一本翻开了的杂志。”方少朴看着唐方:“我瞄了一眼,看见你的名字,就拿起来看,是你采访龙鼎轩主厨的文章。” “你写了很长一段,关于炒饭,还有采访后记的感想。”方少朴笑了起来:“鲍鱼烧得不好,人们多会将就着吃了,也舍不得遗弃。可炒饭炒糊了,人们往往整盘倾入垃圾桶里,不屑一顾。这大概也是德叔更偏爱于炒一盆完美的炒饭的原因。人生,也许会是鲍鱼,也许会是糊了的炒饭。但即便已经糊了,倒一壶开水,滴两滴麻油,其实也能吃出锅巴的焦香味。” 唐方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没想到方少朴却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我这盘已经炒糊了炒饭,又买了张机票回到了汕头去找一壶开水。”方少朴点了点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你的确救了我一命,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唐方有点局促不安,又十分感动:“不不不,是你自己想通了——” “我知道我和周道宁,你肯定会选周道宁。”方少朴破釜沉舟:“但你完全不了解现在的周道宁,唐方,他不合适你。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唐方皱起眉看着他,慢慢沉下了脸。 “他不是简单的VC,唐方。”方少朴压低了声音:“他和上面的关系太深,代持着很多利益。这种利益纠葛,不是他想脱身就能脱身的。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一旦他背后的派系出事,他也会出事,会连累你。” 唐方抿唇不说话,低下了头。她也有想过这个,但周道宁正在努力,他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她相信他。 “他来找你当然也是因为想清楚了要脱身,但很多事由不得他的。XHS和HN派已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来,苏家这几个月都在忙着断尾。”方少朴声音越来越低:“唐方,你不要去淌那摊子浑水。不值得。” 唐方抬起头,声音有点嘶哑:“所以如果周道宁是炒糊的炒饭,你要我直接倒掉?你了解我是哪种人吗?” 61弹珠汽水 一个富有的单身汉必得讨个老婆, 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事实。——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我了解你。”方少朴看着唐方的表情,笑了:“听起来很可笑?” “我都不了解我自己, 你了解我?”唐方的确觉得很可笑, 这世上谁能真的了解谁。 “因为文字骗不了人。”方少朴凝视着她:“写文章的人,如果只为了赚钱, 就会无底线地媚俗,略有点智商有点经历的人都一眼能看穿其中的假恶空。你的文字,是你的本心。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我认识你很久了,唐方。” 唐方慢慢摇了摇头:“方少朴, 文字是最具欺骗性的东西。你错了。” “你的文字平实温暖, 嘴硬心软,吃到很烂的餐厅,你明明很生气, 还是会列出一两个优点。再糟糕的事,你总会写得风轻云淡甚至很好笑, 但这不是因为你乐观, 而是你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 不愿意展示出最真实的情绪,你才是最悲观的那个人。”方少朴沉吟了一下:“因为你就是那种好人家的好孩子, 没有受过欺负,没有经历过苦难, 有人关注有人爱, 所以即便你恐惧于失去、受伤, 你都会用平和快乐的语气表达出来。也因为这样,很少有人能理解你真正的痛苦和需求,甚至包括你自己。唐方,你真的知道你需要什么吗?” 唐方静静看着方少朴,半晌才叹了口气:“比起你,我所有的失去和痛苦,的确微不足道。可我知道就算周道宁脱不了身,我也不会离开他的。” “我知道。”方少朴很平静:“你的文字有侠气。但这不是爱,唐方,这是道义。你的道义。” “没有足够的爱,道义是撑不住的。”唐方从未这么有耐心过:“婚姻走到最后,靠的就是道义,是可以托付彼此身家性命的情义。” “那这么说吧,我追求你,和周道宁追求你,出发点和目的是一致的,你相信吗?”方少朴笑问。 唐方不相信。 “我们都向往自己从没拥有过的健全的家庭,温暖亲密和睦放松,这些你轻易就可以给到。这才是周道宁和我喜欢你的根本原因。”方少朴又笑成了一朵花:“你不能说吸血鬼爱鲜血是出自爱,其实是一种本能的需求。爱应该是无私的,但我们是在索取,或者是交换。这种交换,不但功利,还很变态。” “变态?”唐方来不及细思他前半段的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们愿意用物质去交换这种‘美满’,可是一旦对方索取的就是物质,我们却绝不会和她交换,因为她给不了任何吸引我们的东西。”方少朴笑着问她:“假设周道宁只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无房无车,你会拒绝还是接受他的追求?” 唐方认真想了想,实话实说:“如果他挣得比我少,我也许还是会和他恋爱,但应该也就止步于恋爱了。我没你想得这么清高,也没高尚到凭着爱去倒贴男人。挣钱也是男人生存能力的一种体现对吧,这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怀才不遇。”她目光清澈,补充了一句:“我是个很现实的人。但我也能自己养活我自己,我不期望依赖丈夫改善我的生活质量。” 方少朴眼睛发亮:“很好啊,现实点不好吗?是理智,是坦诚,是独立。我喜欢。” 唐方无奈苦笑:“你喜欢的只是一个你想象中的我,并不客观,是通过文字和你自己的想象和感受缔造出来的一个唐方——” 方少朴笑着摇头:“不,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更加印证了我的感觉,我们是可以沟通思想交流灵魂的人。唐方,你要知道,这是婚姻里最重要的部分。我遇到过很多女性,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没有讨论的欲望。” 唐方自认也没对任何异性坦诚过自己的恋爱观和婚姻观,包括金钱观,包括周道宁,这种感觉很奇特,有点激动有点新奇还有点狼狈。 “是因为你擅于交流,你还很尊重女性,只要你想,你可以和任何人沟通良好深入探讨,真的。”唐方很真挚地赞美他:“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方少朴笑:“男女之间无友谊,只有得不到对方才退而求其次,以守为攻。” “我不这么认为,男女之间当然有超越性别意识的友谊。” “比如说?” 唐方眨着眼,古今中外的名女人们一一涌现…… 方少朴笑意更浓:“林徽因和徐志摩?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纪梵希?哈里和萨莉争论过这个话题,最后是以爱情收尾的。” 唐方颓然:“一定有的,等我想到了我告诉你。” 方少朴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方盒子,打开来放到了唐方膝盖上:“我并不想只做你的朋友,也不想以结婚为目的和你交往,唐方,我想和你结婚。” 唐方眨了眨眼,昏暗的摄影棚里,一颗粉钻流光四溢,足足有她大拇指的指甲那么大。 唐方膝盖抖了抖,盒子歪了歪,她赶紧绷住肌肉平衡住,连脸部肌肉都瞬间紧张了,说话都不利索起来:“方、方少朴,你这、这是什么意思?”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她拿的是什么神转折剧本! 方少朴笑得肩头微微震动:“和周道宁竞争,得另辟蹊径。我必须得向你坦诚,我很喜欢你,我现在也很需要一个妻子。只有结了婚,我才能从家族所有产业的分红池里拿到属于我的一份分红。今年这个数字应该在两亿左右。这也是为什么我弟弟他们都早早结婚的原因。现在我需要这笔钱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这样的坦诚…… “我爸给我选了三个人,但我还是想争取自己喜欢的。”方少朴微微弯腰,和唐方平视:“毕竟日子难熬的时候,分分秒秒都过不下去。和唐方你在一起的话,四五十年弹指可过,生几个孩子生不生孩子都不重要。你不用和我家里人一起住,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会给你自由的空间、时间。如你所说,爱情不可能支撑得住婚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的道义,足够让我们的婚姻维持下去。这个求婚很不正式也不浪漫,但很有诚意。” *** 下午四点,拍摄还没有结束。唐方重新听了一遍采访录音,在笔记上勾出重点:“Kevin,你看这几条他回答得特别好,深度有了,可以扩出来写采访后记,还需要有他刚出道那一年的影音资料做一下对照,时间线注意别错了,你试试把文章的温度写出来。还有这条,我记得和他合作这部对手戏的女演员在哪个真人秀节目里提到过他做的菜……” 何恺文看着笔记上密密麻麻的记号,有点沮丧:“老大,你一定要辞职吗?” 唐方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时间:“嗯,我还要回来赚顾问费的,你别想偷懒啊。我得先走了。” “老大——”何恺文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唐方利索地开始收拾。 “刚才小任说,周董中午就到了公司开会,还特地问起你——”何恺文瞄了瞄她。 唐方一愣,若无其事地拍了何恺文一巴掌:“少瞎猜。你还会打小报告啊。” 谈恋爱就要万事报备随时汇报行踪么?周道宁不嫌烦她都嫌烦。想到放在他冰箱里的东西,唐方笑了起来:“好啦,谢谢你关心我的私生活。我先走一步,不进公司了,有什么事发邮件或者工作群里说。” 外面等着的粉丝更多了,挤得过道里满满的,但素质很好,并不嘈杂。唐方出了大楼,长长舒出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的场所。的确一点也不正式也不浪漫,但她却十分感动,感动于方少朴直白的垂青和难得的坦诚。如果没有周道宁,也许她会认真考虑,至少她不讨厌方少朴,两人的确也可以愉快地聊天。方少朴无疑也认真考虑过婚姻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他和她一样,很现实。只可惜,他不了解她,她还是向往爱情的。不只是理解和沟通,不只是探讨和尊重,还有想到那个人,她就会微微笑,会心动,会脸红。 周道宁,你现在会不会也想起我呢? 唐方神游天外,横穿过停车场,险些撞在刚转进来的一辆车上。 车窗摇下,周道宁探出头来笑问:“走路也不看!侬勒想撒么子?(你在想什么?)” 唐方又惊又喜,一个“侬”字口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几步跑到他旁边:“侬哪能来了?(你怎么来了?)” 他看起来好像比上星期瘦了。 周道宁把车子往边上靠了靠,示意她赶紧上车:“吾来接女旁友去丈母娘家窝里切夜饭。(我来接女友去丈母娘家吃晚饭)” 唐方笑着上了副驾,周道宁侧身替她系上安全带:“唐方——?” “嗯?”他想干嘛?不会什么车咚吧?唐方莫名有点紧张,不敢看他:“侬勿要堵牢通道,快点出去,超过十分钟还要付停车费呢。” 周道宁闷笑起来,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低头吻了吻她一弹就红的额角:“你这人就没有一点点浪漫细胞吗?” 唐方红着脸揉了揉额头:“吾港格笑话最冷,动作最慢,又冷又慢,哪能勿浪漫了啊……喂!周道宁,我说过不许给我吃毛栗子的!” 周道宁打开导航:“哦,收到。” 唐方气囔囔地把包放到后座上,惊喜地发现手边竟然有一瓶开了盖的弹珠汽水,插好了吸管。 “喂,这是特地买给我喝的?”唐方举起汽水瓶喜气洋洋地问,很是得意。 周道宁目不斜视:“嗯。日料店里卖25一瓶,你就不能喜欢喝个七喜雪碧吗?盐汽水不也差不多?能买一箱。” 唐方猛地吸了一口,摇了摇瓶子,里面的弹珠动了动。 “你就不能嘴巴甜一点?为了特地讨好我再贵也要买!会说吗?真是!”唐方斜了他一眼:“你要是嘴巴不甜,小心被别人比下去。到时候我不要你了你可别哭!哼。” “嗯?”周道宁笑:“方少朴跑来找你了?” 唐方心虚地看着窗外:“你怎么知道?” 车子上了中环,往虹桥方向开去。周道宁不以为然,唇角微勾:“方家就剩他没结婚,不结婚就拿不到家里的分红。方少朴一直是方家最穷的儿子。他是不是把底兜给你看显得他很坦诚?” 侧目看到唐方一脸吃惊,周道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啊,别人说什么都信。怎么这十年没给人卖到大山里去的呢?” 唐方不服气地刚要反驳,周道宁的手背却温柔地在她脸颊蹭了蹭:“没办法,我家糖糖太好,长眼睛的男人都盯着你。唉。” 唐方半天才嘟囔了一句:“这种话我爱听,以后多说点。” 周道宁哈哈笑起来:“你还真是——很冷啊。他还说我坏话了吧?” 没等唐方回答,周道宁微笑着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棋逢对手,他周道宁什么时候败过。 62一碗鸡汤 唐方转头问周道宁:“你怎么知道他说你什么了?方少朴也不是那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吧。”差不多的意思, 陈易生说出来格外刺耳, 方少朴——好像算是“知情者苦口婆心”?唐方莫名有点心虚, 低头拽了拽勒在腹间的安全带, 拽不动,她的掌心索性在上面来回摩挲着, 很安全的感觉。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方少朴又不傻。”周道宁笑了起来,转而淡然地说:“人无外乎两大原罪, 丑和穷。我能被人诟病的也就是和苏家的那点关系。人人捧高踩低, 见苏家不行了, 巴不得我跟着倒霉的人肯定不少。唐方你怕不怕?” “怕。”中环上还没开始堵, 唐方看着前方的宽阔大道, 眨了眨眼:“怕你把我骗到手了, 然后万一你不小心进了监牢, 我可怎么办呢——” 周道宁的笑声在车里回响起来,她揪着安全带的手被他一把抓过去握住。 “那我是不是应该学周正毅?他捐了空调, 要不我捐电视还是电脑?”周道宁戏谑地瞟了她一眼:“你会来提篮桥探视我的吧?” 唐方用力抽了抽, 抽不回来:“呸,我才不去,你要是敢出事, 我肯定立刻和你撇清,转头就找个老实可靠经济实用男结婚生娃好好过日子。”瞥见周道宁笑得更厉害了, 唐方瞪眼:“我认真的啊, 周道宁!” 周道宁却攥着她的手, 放在唇边温柔地亲了亲:“好,你记得带着我的家产去过好日子,等我出来了再来找你。”虚张声势嘴硬心软的她会怎么做,他最明白。 唐方气急:“周道宁!” 前方往沪宁高速方向的出口,出去的车一堆,要改道进来的又一堆,互不相让,车辆通行速度骤降下来,周道宁踩了刹车却不放手:“你放心,我没事的,不然不会回来找你。” 唐方舒出一口气,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的。 “糖糖乖,今朝切好饭跟吾走,去吾窝里。(今天吃好饭跟我走,去我家。)”他捏捏她的手,哄小白兔似的:“总要先骗到手再港对伐。” 唐方用力抽出手,看向窗外:“喂,注意安全!侬格宁——真戳气。”话这么说,脸却红了,心也跳得飞快。 周道宁唇角弯得促狭:“十年前就骗到手了,好像也不管用。唉,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车窗外的居民楼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如流水般缓缓从唐方眼前掠过,如同2007年的那个青春荷尔蒙疯狂燃烧过的春天。真的不管用吗?那她又怎么会觉得他突然开始若即若离,她又怎么会突然开始忽喜忽悲呢。每一个他没接的电话,没回的消息,都在她不确定的感情上压多一块石头。找不到他的惶恐,好像她被全世界遗弃了。爱是怀疑,随时煎熬着她,直到最后崩溃。所以绝口不提,所以暗自反省,但她也从不后悔。 而她想要给他的惊喜,好像总差那么一口气,以前是,现在还是。唐方低下头,轻声告诉他:“我昨天就去过你家了。” 周道宁的声音带着笑意:“嗯,要表扬的,糖糖最乖了,还给我买了那么多吃的,对了,你放进冰箱的一个保温杯里是什么?” 唐方猛地转过头,瞠目结舌。 “家里监控系统直接连着我手机的。”周道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戆呵呵格小囡,抱牢浴巾穷笑,笑撒嘎开心?” “周道宁!谁家变态到会在浴室里装摄像头!”田螺姑娘唐方咬牙切齿地在他胳膊里侧死力拧了一记,他肌肉绷紧,只拧到薄薄的一层皮。 “因为我保险箱装在浴室里啊——”周道宁大笑。 *** 唐方从鞋柜里取出新买的拖鞋给周道宁,多亏赵士衡的细心提醒了她。周道宁高二就穿43码的鞋,老爸的拖鞋却只有40码。 “呀——噶早就回来了?”唐思成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探出头来比灶上的火还热情:“老方——老方啊,糖糖回来了,宁宁来啦——” “喊撒喊啊?糖糖侬过来帮我拿!”方树人踩在一张餐椅上,刚打开电视柜最上层的玻璃门。 “方老师,还是我来吧。”周道宁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跑了过去。 方树人挥了挥发酸的胳膊,自动让位,扯着嗓子朝着厨房吼:“侬有空哦!摆噶高做撒!不是这瓶,左边那瓶,对,就是那瓶,当心点。” 周道宁拿下酒瓶,一看是茅台就笑了,朝唐方眨了眨眼。唐方一把夺过去,小声抗议:“姆妈!伊开车子来格,勿好切老酒格。” 方树人一招空手入白刃,轻轻松松夺了回去:“代驾懂伐?做撒?吾要帮道宁叙叙师生情,切两杯老酒还要侬批准了?侬撒宁啊?” 餐桌上四荤四素八个冷盘已经摆好,方树人指了指烟熏拉丝:“道宁欢喜格,侬唐伯伯大清老早特为跑到嘉定去买格。” 唐方夹起一只直接塞进周道宁嘴里:“来来来,天鹅吃癞|蛤|蟆肉。” 方树人横了女儿一眼,把骨碟递给周道宁。 唐思成脱下围裙,一头汗地跑出来,捞起脖子上耷拉着的半旧毛巾擦了擦汗:“哦呦,糖糖啊,龙井虾仁留给你来炒,你再看着点汤。爸爸去打浴,要换件像样的衣裳。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爸爸穿件汗衫难看伐?!” 唐方抿了嘴笑:“又不是相亲,爸爸你还要打扮啊,要化妆伐啦?” “去去去,撒闲话!”方树人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道宁过来喝杯茶,不要理他们两个十三点。” 唐方做了个鬼脸钻进厨房,砂锅笃笃笃蒸腾着热气,苏北老母鸡汤闻着比喝着还香,油烟机开在最小档,料理台上灶台间干干净净的,炒锅和不粘锅都用厨房纸擦得干干净净。唐思成烧菜的习惯是见缝插针边烧边洗,厨房里从来不见脏乱,唐方这个习惯随亲爹。 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玻璃料理碗里,差不多大小的河虾仁已经都剥好了壳,挑好了虾线,上好了浆,一颗颗莹白发光。透明玻璃杯中,明前龙井一旗一枪,根根如出水芙蓉。 平时家里多喝苏州亲戚自己种的碧螺春,龙井也多是雨前茶,这罐明前龙井还是姆妈的得意门生特地从杭州组寄来的。父母这般看重周道宁,唐方心里又有点惴惴不安,热油滑锅时,差点翻了出来,想到今夜,心里也跟浇了热油似的。 去还是不去,是个问题。 四个人坐定了开饭,唐方和周道宁的汤碗里各有一只鸡腿。几杯酒下肚,唐思成随口问起来:“宁宁回来上海,见到你舅舅一家没有?” “那种亲戚有什么好见的。”方树人冷笑:“道宁一进大学,他们来不及地搬去豪宅了。” 周道宁给唐思成又满上了一小盅,微微笑:“舅舅当年处理我爸那点宅基地,做了些错事,被我一个远方堂叔伯告了。” 唐方舀虾仁的调羹一顿,慢慢又舀了两次,慢慢一勺虾仁搁到周道宁的餐盘里,又把那碟香醋推了推。 方树人一愣:“咿?怪不得一点声音都没了,官司输了?” “嗯,判了七年,赔了八百万,我堂叔伯捐给镇上小学,改建了教学楼,还造了个图书馆。”周道宁笑了笑:“村里镇里不少干部也因为渎职受贿,下台了五六个,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唐思成啧啧感叹了两声,想拍手称快好像又有点落井下石,干脆一口闷了杯中酒,招呼大家多吃菜。 方树人想了想:“你舅舅其实也不算个坏人,利益熏心,当年昧了你爸的那点房子和地,七年牢饭也是该得的教训。捐了好,你倒看得开也放得下。来,吃虾仁,糖糖吵得嫩,比你唐伯伯炒得好。” 他们说起唐方父女俩的手艺高低来,唐方却想起周道宁的那个表妹,瘦瘦小小的,不大作声,从来不和她打招呼,对她笑,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小学里就戴了厚厚的眼镜,成绩也不好,时常挨骂挨打。有一回,唐方一条外婆亲手做的连衣裙被风刮跑了,在花园角落里找回来的时候,发现被人用剪刀剪了好几个洞。外婆气得拿着裙子一家家问,问到204,还没开口,那小姑娘立刻哭着喊不是她不是她。 外婆和姆妈从此不许她和那个小姑娘再接触。外婆说人可以学习不好能力不好,傻一点笨一点都没关系,心不好是改不了的,最好不要搭界。 后来这个小姑娘初中毕业进了职校,对周道宁比她父母还要戳刻,大概是做了十几年的出气筒终于有人可以让她出气了,剪断周道宁的足球鞋鞋带,偷偷撕掉他的奥赛练习卷是常有的事。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唐方夜里常开着202的房门做功课,竖着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算是替周道宁的小亭子间看守门户。特别是周道宁洗澡的时候,唐方就在过道上捧着英语书装模作样地背单词来回巡弋,遇到他表妹悄无声息地出来,唐方就横眉冷对用眼神杀死对方,取得胜利后每每都会生出一股慷慨激昂之气来。卫生间里水声一停,她又立刻就跟兔子一样跑回202。 时隔多年,从周道宁口中听闻不算结局的消息,唐方还是有点怅然。 *** 饭桌上气氛融洽,一瓶白酒喝完,菜也吃得七七八八,唐方起身给周道宁添了碗鸡汤。 “有人找你。”周道宁指了指她手机。 唐方点开来,陈易生发来十几道菜的照片,还有十几条语音,她也懒得听,最后两张,一张是陈易生举着螃蟹一脸阳光灿烂,另一张却是大合影。 唐方招呼了一声,去阳台上直接给陈易生打电话。 “唐方,我跟你说那家饭店还真不错,你不来太可惜了。”陈易生随即调整音量:“好好好,我轻一点,轻一点。轻了吗?” 唐方把手机靠回耳边:“最后那张照片——” “看到那只大螃蟹吗?比我脸还大吧?”陈易生满意地说:“切,他们没一个人会拍照,还开闪光灯,你看得出这张是我自拍的吗?” “最后那张,最后那张,合影!”唐方咳了一声:“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我有个同学嫁给南桥的一个土豪老板吗?” “有吗?什么时候说的?”陈易生哦了一声:“好像——是说过?” “你左边那个人是不是姓吴?” “老吴?呀,这么巧?那他旁边那个女人原来是你同学?”陈易生有点疑惑:“怎么我夸了你那么多话,还给他们看了你写的我,你同学都不接话?你是不是和同学关系不好?还有你同学看起来比你小好几岁,为什么平时我没觉得你看上去老呢……”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谁告诉你照片上这个女人是老吴的老婆?”靠那么近,还搂着胳膊,也不一定有什么吧,希望一切都是她敏感她疑心病。 陈易生声音又大了起来:“唐方我跟你说,我呢,看别的不敢说,看男人和女人,没人比我更准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和没什么,完全不同,眼神、肢体动作、语言,唉,太简单了。男人和男人也看得出的。对对对,我告诉你,我还天赋异禀,任何女人我见过一面,就知道她会不会和我发生什么,厉害不厉害?真的,从来没错过!”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唐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至于他和任何女人,呵呵,关她屁事。 “肯定有性|关系啊。绝对有,错了我把螃蟹壳吞下去。”陈易生突然回过味来:“不对啊,难道这个女的不是你同学?不是老吴的老婆吗?” 阳台的玻璃门被敲了两下。周道宁斜斜靠在门框上,看着唐方笑,眼角喝了酒,飞了点桃红,美艳不可方物。 唐方比了个手势,周道宁却不走,闲闲看着她笑。 唐方压低了声音问陈易生:“你人在哪里?” “回禹谷邨路上啊。他们去唱卡拉OK了,我才不去。”陈易生追着问:“快跟我说是不是你同学啊,我最喜欢听八卦了,你别说一半——” “喂,唐方!唐方——”陈易生看着手机,嘟囔了一句:“这么调人胃口,太不厚道了。” 63一袋水果 周道宁先下楼去等代驾。唐方草草收拾了两件衣服, 一条真丝睡裙塞进去又拿出来, 拿出来又塞进去。脑子里一团乱, 跟不跟叶青说是个问题, 去不去星河湾也是个问题。 唐思成拎着沉甸甸的马夹袋敲了敲房门:“糖糖啊,你再带点水果去吃。” 唐方随手接过袋子, 见老爸欲言又止,不由得叹了口气:“撒事体, 爸爸侬直接港啊。(什么事,爸爸你直接说啊。)” 唐思成轻轻掩上门:“没,没啥事体。就是宁宁哦——” “他怎么了?没喝趴下不够诚意?”唐方笑:“我可背不动他!” “道宁其实还是变得蛮多的。”唐思成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就说他舅舅吧,的确是罪有应得,这个我心里有数的。但是听他这么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点不适意, 觉得他是不是太狠了点——” 唐方低头翻了翻袋子里的水果,默然不语, 也不想反驳什么。 唐思成挠了挠头:“你不要怪爸爸,这个做人呢,你和姆妈都比我强。爸爸就是觉得做事情最好能留个余地, 心太硬了,对你好的时候肯定好,不好的时候呢?我也说不清楚——” 方树人把门砰地推开来:“就知道你在啰里吧嗦,那一家子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他们怎么那么多年不知道给道宁留点余地的?孤儿的那点家产也要霸占, 心都坏透了。我看道宁处理得很好, 他一个人在外面, 心不硬,渣子都不剩了。你懂什么,男人没有点手腕,一辈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顶得起天立得住地吗?拿什么给老婆孩子撑腰!真是,好了,糖糖你快点下楼,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听你爸瞎三话四。” 唐思成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好伐?你对你全对,你永远伟大光明正确,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方树人冷哼了一声,不理丈夫,盯着唐方交待:“不过糖糖你记住了,他心硬你千万不能软,两个人相处,总归要一个吃牢另一个,我看道宁还是很吃你的,蛮好。你要保持住优势,婚姻里不存在什么东风西风轮流压倒对方,就得一面倒。发嗲作一作撒撒娇是小姑娘天性,但是万一闹矛盾了,气势上一定不能输,必须伊道歉伊低头伊来哄侬,侬再把伊梯子下来,晓得了伐?” 唐方无奈地看着父母,摇了摇头,无语。 *** 周道宁的车等在楼下,代驾小哥殷勤地替唐方打开了车门。 闭着眼假寐的周道宁转过头笑:“思想教育结束了?” 唐方叹了口气:“战略指导完毕,晕。”她把手里的水果袋子放到周道宁脚下:“我爸给你带回去吃的。” “不是带给我们一起回去吃的?”周道宁跟代驾说了去浦东星河湾,拉过她的手,来回摩挲着她手指头上被马夹袋勒出的凹痕:“毛脚女婿上门喝醉了,你要照顾我。” 唐方犹豫了一下:“我要先去趟禹谷邨。” 周道宁伸手拍了拍驾驶座,改口说去禹谷邨,索性歪了头靠在她肩膀上闷笑:“也好,多拿两件替换衣服和日用品吧。以后我每周五飞回来,周日再回北京,你就当我常出差。等八月份,我整个团队搬回上海就好了。” 唐方脸颊被他头发刺得痒痒的,轻声把陈易生所说的事讲了,柔声央求:“叶青遇到这种事,我晚上想和子君商量商量,大概要弄到很晚,要不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早我去看你,给你做早饭好不好?” 周道宁直起身子,侧过头看她,眼底的醉意没了。 唐方心虚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对不起。”But sorry is not enough,唐方心里也明白。 周道宁苦笑:“你还是这么重友轻色,我能拿你怎么办?我陪你一起吧,反正都是同学。”他疲惫地靠到后面闭上眼:“唐方,你什么时候才能只操心我呢?” 唐方被他握在掌心的手骨头卡着骨头越贴越紧,她任由他越来越大力,总之是她不对,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还不行么…… 115号的铁门半开着,波斯菊花苗长得飞快,月光下密密麻麻一片绿油油。唐方被周道宁牵着穿过花园,看到老洋房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正眼巴巴地托腮看着他们。 “陈易生?” 陈易生霍地站了起来:“喂,你以后能不能别突然挂我电话!我会生气的。” 看起来的确是在生气的样子,不过是个生闷气的儿童。 “对不起,刚才我有事。”唐方客客气气地道了歉:“方便到你家说几句吗?” 陈易生噘着嘴皱着眉,看了看周道宁,低声承认:“我忘带钥匙了。” *** 唐方听陈易生细细描述了两个场景若干细节后,又看了陈易生手机里的其他照片,她不瞎,很多事未必需要捉奸在床才能确认。 陈易生一脸认真:“唐方,你听听我的推理正不正确啊。这个老吴,是你同学的老公对吧?你这个同学,就是上次那个争论说她们夫妻没什么性生活也很好的对吧?” 周道宁抱着手臂咳了两声打断了他,微微皱起了眉。 陈易生扭过头瞪着周道宁:“干嘛?你也没性生活?” 周道宁扬起下巴,声音清冷:“你这样非议别人的隐私,不太合适。” 陈易生啧啧啧摇头:“虚伪,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们在探讨婚姻出问题的原因,又不讨论他们的体位感受,不要混淆概念。” “陈易生!”唐方敲了敲餐桌:“说重点。” 陈易生回过头,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重点了,眨了眨眼才想起来:“你看,饭桌上我提到你那么多次吧。老吴难道不认识你?既然认识你还当着我的面不避嫌,说明什么?” 唐方想了想:“你是说老吴想让你告诉我,然后让我告诉叶青他出轨。他是在暗示叶青好好想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婚姻出了问题?” 陈易生诧异地看着唐方,又看看周道宁:“你说她们女人的思维方式真是——” 周道宁喝了一口水:“唐方,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叶青的感受了,他无所谓叶青知道不知道。” 唐方一呆,你们男人的思维方式也是——! 陈福尔摩斯点头:“对,然后呢,那这就存在两种可能了。”他伸出手指头:“第一,夫妻俩心知肚明,各玩各的,开放式婚姻关系,互不干涉。” 唐方直摇头:“不可能!我了解叶青,她是个特别传统的贤妻良母型女人,绝对不会接受什么开放式关系。” “那么第二,老吴对婚姻已经没有感觉,出轨曝光最坏的结果就是离婚,他也许求之不得。” 唐方竖起眉毛:“凭什么啊!叶青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了他也不去上班,尽心尽力地照顾家里抚养萌萌——” 陈易生摇头:“唐方,你这样想就不对了。” “我不对?”WTF?! “什么叫为了男人不上班呢,上不上班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吗?既然选择了生孩子,抚养不是义务吗?这些不能也不该变成婚姻里的价码,不是你做了这些就应该获得保障的。婚姻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制度,所以特别需要科学的经营。我上次就说过你同学那样是不行的。她完全不了解男人——” 陈易生看着唐方的脸色,慢慢别开脸,打了哈哈,寻求外援:“周道宁,你觉得呢?” 周道宁递给唐方一杯水,对陈易生微微笑:“抱歉,你说的只代表一部分极其自私的男人,我不能苟同。” “哎?” 唐方咕咚咕咚喝完一整杯水,舒出一口气:“对!陈易生你就是个直男癌!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嫁给你就该又上班又做家务又看孩子?等人老珠黄了你想踹就踹,反正你还可以逍遥快活,继续去吃意大利菜法国菜荷兰菜是吧?什么叫不应该获得保障?明明男人婚内出轨才是过错方,妻子只能忍气吞声?要么反而被扫地出门?你这什么破三观!” 陈易生被骂得有点懵:“不是啊,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唐方猛地站起来:“不用你说!道宁,我们走。我现在就去南桥找叶青两口子,我倒要问清楚老吴,当初说的什么爱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是不是都只当放屁了!” 周道宁却又给她倒了杯水:“现在去?” “对!等下,我还要叫上子君和四月一起。”唐方义愤填膺,拿出手机来。 周道宁却叹了口气,把手机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唐方,你别这么冲动,容易好心办坏事。” 唐方一愣:“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间的问题,还是他们自己处理比较合适。外人插进去,双方难以下台,事情往往变得更糟。”周道宁柔声细语:“我说这个可能你不爱听,但你想想,叶青会离开她丈夫吗?离得开吗?她这么多年没上班,孩子也不会判给她,她连赡养费都拿不到。就算林子君帮忙,她又能争取到多少财产?” “那我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唐方瞪圆了眼:“然后当什么也不知道?” 周道宁平静地点了点头:“也许不知道对叶青而言,才是最好的事。就算夫妻翻脸,你贸然去插手,可能转眼他们就互相妥协了,被疏远被嫌弃的只会是你。我会心疼你。” 很多人只愿意共富贵,不愿意同患难,是因为不愿意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人看见。唐方还是太单纯,她不懂人心多变,也只有他会心疼她。 唐方烦躁地抢回手机,又“啪”地重重拍在桌子上,她不是不明白周道宁说的有道理,可如果有朝一日叶青知道自己早就知道却不提醒她,叶青会有多难过多伤心。唐方不敢深想。 陈易生却老神在在地对周道宁说:“抱歉,你说的只代表一部分极其自私的人,我不能苟同。” 周道宁失笑,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对面现学现卖的陈易生。 “婚姻,只能夫妻双方承担责任,好和不好的结果,都不是单方面的过错。”陈易生认真分析:“但是友谊不一样。我觉得唐方你至少应该告诉你同学你看见了什么。她有知情权。” 周道宁皱起眉,判断陈易生是不是故意报复刚才被他所呛。 唐方眼睛一亮。 陈易生很诚恳:“你们是好朋友对吗?那就应该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想,起码她知道了事实,她可以独立思考再做出决定,继续不继续婚姻是她的选择,但至少她没有遭遇双重隐瞒。我一听说赵士衡的女朋友和季延松的事后,就立刻告诉赵士衡了。他不应该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欺骗是不对的。无论恋爱结婚多久,我认为男女双方都有重新选择的权利,感情会淡会消失的,所谓的付出再大,其实都无法保障婚姻的稳定。唐方你要冲去质问别人几年前的承诺,很幼稚可笑。但是必须坦然,不应该欺骗对方。” “你想,如果赵士衡的女朋友一变心就告诉他,那赵士衡就不会给季延松免费住自己的公寓,不会给他生活费,更不会给他介绍导师和项目,甚至还有机会早点认识其他女孩子,对不对?”陈易生下了结论:“告知,是为了避免浪费时间。时间才是这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至于你告知以后,你同学怎么选,那是她的事,至于她是不是妥协忍耐,甚至疏远你,那也是她的事,如果她疏远你了,这样的朋友不要也可以的。” 陈易生摇摇头:“反正要是我知道了却不说,我会憋死,睡也睡不着。” 周道宁摇摇头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唐方手机却响了。 “叶青?!” 64爱心早餐 “唐方!”叶青难得用普通话喊唐方的名字。 唐方心虚, 立刻矮了三分:“嗯——青青——你和萌萌回家啦?” “嗯, 刚到家,我问你,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102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颇严厉的问话。 唐方又矮了三分, 肩膀都垂了下去:“当然是。”她抬眼看向周道宁,周道宁轻轻摇头,再看向陈易生,陈易生用力点头, 跟啄木鸟一样,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 “那你这种事怎么能瞒着我?”叶青听上去是真的生气了。 唐方脑子嗡的一声, 怕什么来什么, 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我——我没想要瞒着你啊。” 周道宁轻叹一声, 给她加了杯温水,低声说:“没事, 好好说, 别带感情色彩。” 叶青在电话那头问:“谁啊?在你旁边说话的是谁?周道宁吗?” 陈易生凑过头来喊了一嗓子:“我是陈易生,唐方的房客,唐方的好朋友。” 周道宁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伸手轻轻把陈易生推得离唐方远了点,比了个嘘的手势。陈易生挑挑眉头耸耸肩, 好吧,他也承认这个周道宁的确长得有点好看, 但还是看起来不太顺眼。 “陈易生?那个设计师?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叶青的声音满是失望:“我真没想到, 这么大的事, 你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唐方吸了口气赶紧解释:“青青,你别急,也别生气好吗?老吴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我们还不确认,陈易生只是误以为那个人是你——” 手机那边忽地没了声音。 唐方赶紧喊她:“青青!叶青,你先别胡思乱想,我这就来你家找你,我们好好谈谈,我把陈易生也带过来——” 叶青的声音却有点飘忽:“你刚才说老吴和谁?” 唐方怔住。 “老吴和哪个女人?你见到了是不是?” “……”唐方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老吴和谁?!和谁?!唐方——你说啊!!!”手机里突然炸开的尖锐高音,吓了唐方一跳。 周道宁眉头微拧,伸手拿过手机:“叶青你好,我是周道宁。陈易生今天应你丈夫的邀请去了南桥,把他身边一个女人当成了你,产生了点误会。我和唐方都还没搞清楚,你冷静一点。” 周道宁沉吟了片刻,把手机还给唐方:“她挂了。” 唐方急红了眼,拿起手机拎起包往外冲。 “你去哪里?”周道宁无奈地跟上她。 “去找叶青,她不能受刺激的,太突然了。是我太蠢,她刚才肯定不是说的这个事。”唐方回过神来,懊恼之极。 “你等等,我先叫个代驾。”周道宁把自己手机上的美国来电又按了拒绝接听。 “不用不用,你有车?我来开。”陈易生自告奋勇。 三个人刚出了115号,唐方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叶青打来的。 “叶青?”唐方紧张得越走越快。 叶青笑着骂:“喂,你和周道宁要不要这么神经啊?我问过了,老吴今天请陈大师吃饭,特地带了他外甥女去的,小丫头学设计的,说带去见见世面。” “啊?”三个人停在了弄堂里,进退两难,面面相觑。 唐方忍不住愤然对路灯下挠头的陈易生怒目相向,猛地伸出中指比了比,她肯定是昏了头,就不该听陈易生的!陈易生瞠目结舌,指了指自己,又不服气地回瞪,唐方却背过身不再理他。他绝对不可能看错的!虽然他自己没外甥女,但怎么可能—— 周道宁轻轻舒出一口气,走开两步轻声接起电话来。 叶青声音却变得温柔:“好了糖糖,吾晓得侬是关心吾。本来嘛,吾是老生气格,港好了一起吃饭,结果侬也勿告诉吾陈大师要来南桥,侬做撒勿来?” 唐方低声告诉她周道宁到家里吃饭的事。 “毛脚上门,快点港送了撒好么子?(送了什么好东西)” 唐方轻轻点了点周道宁的背,指了指115号方向,慢慢往回走。三个影子一个接着一个,在石板路上时近时远,时而交叠在一起。 陈易生百无聊赖地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两个人各自打着电话,却慢慢越走越近,影子也渐渐并排相邻,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总觉得怪怪的,他自认为火眼金睛绝不可能把舅甥血缘关系误解成情人关系,但很明显,他现在是个恶人,而且还是个很八婆很讨厌的碎嘴恶人,被唐方那样看着还真是窝塞。 周道宁一边打电话,一边牵住唐方的手大力晃了晃。唐方和叶青碎碎念着,侧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听着木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忽然咚咚咚响了几下,然后又轻至无声,陈易生听到202关门了,才沮丧地锁了门,转身看着玄关边上那箱从米兰带回来的礼物,更沮丧了。唐方至今看还没看上一眼呢。 他打开纸箱盖子,里面防撞包装完好,陈易生轻轻把里面的锅碗盆碟一样样搬出来,一层层包装拆开,依次放在了中岛台上,艳红、橙黄、翠绿、宝蓝、红铜,饱和度极高的色彩悦目之极。陈易生觉得唐方周日下来烧饭,看到应该会很高兴。再想想,他又把礼物一层层包了回去,叠放起来。嗯,礼物还是要亲手拆才好。 *** 窄小的沙发上,周道宁侧身躺着,双腿伸出沙发半截,他看着唐方跟个没头苍蝇一样里里外外转来转去,终于叹了口气:“唐方,你给我过来。” 唐方惶惶然地蹭过去,站也不好,坐也不好,靠着不好,不靠也不好,鼻子上都沁出一层汗来,冷不防被周道宁一手拉了下去扑在他怀里,鼻骨撞在他胸口,眼泪都酸出来了。 周道宁叹了口气:“唐小红帽,这是在害怕周大灰狼?” 唐方扑腾了两下,直接放弃,闷闷地嗯了一声。 “昨天不是一个人勇闯狼窝,现在怕什么?”周道宁哭笑不得:“还是我对你来说一点都没吸引力了?” “不是。”唐方低声嘟囔,她也奇怪,死灰重燃的年少初恋,明明应该如狼似虎干柴烈火才对,为什么竟畏畏缩缩心慌慌的呢,近乡情怯?还是怀疑自己没有吸引力? 周道宁轻轻捏着她的后脖颈:“放心,你没做好准备前,我不会让你怀孕的。” 唐方轻轻挠了他的腰两下。周道宁不怕痒,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深深吸了口气:“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方也吸了口气,她也准备好了。 两人走到楼梯口,陈易生正准备上楼,打了个照面。 “唐方?” 唐方板着脸,咚咚咚下楼,不理会他。 陈易生跟在他们俩后面:“唐方,我真的很肯定我没感觉错——” 唐方猛然转过身:“陈易生!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人了,就因为你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可信的脸?” 陈易生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唐方没好气地点头:“谢谢侬好伐?我同学没事,她丈夫没事,谢谢您别操心了。今天都怪我自己瞎想,我不生你的气好了吗?” 求放过,行不? “可我真的感觉——”陈易生嘟囔着,跟出了大门。 周道宁笑着回过头:“再见。” 陈易生却继续跟着:“唐方,人有时候受到巨大刺激的时候,其实往往先想着逃避——”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实在不想在周道宁面前失态,加快了步伐。 “你不觉得你同学的反应有点奇怪吗?”陈易生却锲而不舍。 “我觉得你这个人最奇怪,你非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有意思吗?”唐方冷笑。 陈易生摇头:“是没什么意思,但——” “你非要跟着,是想去我男朋友家做客?”唐方停下脚,上下打量着陈易生,怀疑起他的动机来。 周道宁风度十足:“理应欢迎设计大师莅临指导。不过今夜实在不方便,抱歉。” 陈易生连连摆手否认,灰头土脸地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朝唐方挥挥手:“唐方,那你星期天早点回来。” 唐方无奈地朝夜空翻了个白眼。周道宁笑着搂住她:“走了。” ***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唐方醒了,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还在禹谷邨的小床上,忘记拉窗帘了。她睁着眼看着拉开半幅的落地窗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周道宁的房间周道宁的床。 周道宁却已经起床了,大床的另一边空着。唐方坐起来,看着身边微皱的床单,把头埋进膝盖里,脸颊微微热了起来。 外面始终静悄悄的。 唐方下了床,揉了揉眼角,张嘴喷了口气在手掌心里,闻了闻,昨夜虽然睡得晚,还好没什么气味,也还好他先起来了。她进了卫生间,见自己的卸妆水洗面奶化妆水乳液精华眼霜按摩霜在洗手池台面上一字排开,忍不住微微笑。周道宁给她又添了一个玻璃杯,插着她的牙刷。 唐方刷着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侧过身挺了挺胸,翘了翘臀,即使在宽松的睡裙下,依然前凸后翘,该□□的□□,该浑圆的浑圆,纵然满嘴白沫十分滑稽,但身材看起来应该还是性吸引力十足的。可惜她对于男人这个物种了解实在太少,缺乏可参考的对象和数据,说不上来昨夜的周道宁算是什么风格,肯定不是林子君喜欢的鬼畜,也不是秦四月炫耀的活好,也许两人太久不在一起,热情和爱恋,无法消除肉体之间的生疏。想像总归很美好,难免就有所遗憾。 唐方把牙刷插到周道宁牙刷的旁边靠着,想了想又取出来,放回自己的刷牙杯中,舒出一口气。但有一点,周道宁说他没有过其他女人,应该是真的。而她,空有一脑子丰富的理论知识,临到现场脑中一片空白,也好不到哪里去。 青涩,有时候也是美好,总比那种乱下馆子什么都吃的人强千万倍。 客厅餐厅里都没人,唐方轻轻走到书房门口,见书房门留了一条缝,里面传出周道宁的声音,冷肃又有点不耐烦。 唐方正犹豫着自己会不会打扰到他,书房门却开了。周道宁一身正装,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的可视电话:“不好意思,在和美国同事开会,你要不要进来?” “不用,没事,你忙。我在外面做早饭。”唐方压低了声音,体贴地替他带上门。 两个平底早餐盘里,蔬菜沙拉里的雪白迷你萝卜片微微卷着,玫红色的边秀丽又精致,甜橙粒、圣女果,色彩缤纷舒展在绿得深浅不一的多种生菜里。在洋葱圈里煎出来的荷包蛋,蛋白完全不散,形状完美。她的荷包蛋上撒了海盐和黑胡椒,周道宁的荷包蛋上滴了几滴生抽。三种冷肉,两种煎得外皮微脆的德式香肠,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味。果盘里堆叠着樱桃和蜜瓜,烤得焦黄的吐司上均匀地抹着黄油。 小碗里是她那天带来的桃胶炖银耳。 餐垫要换,餐盘要换,餐具也要换。唐方在心里列出一张长长清单来。 她去书房门口又转了两圈,周道宁还在通话中,索性回到餐桌旁,拿出手账本,列明天晚饭的采购清单。 喜欢做饭的人给喜欢的人做饭,果然完全不累,充满期待。 周道宁出来,见她伏案疾书就笑了:“唐老师在备课?” 唐方合上本子:“明天一起去禹谷邨吃晚饭好不好,还有陈易生和赵士衡一起。我要做八个菜呢。快坐啊,吐司和香肠我再去烤一下,很快就好。” 周道宁却伸手按住她,低头啄了啄她的唇,轻声问:“还疼吗?” 唐方手里的本子拍在他身上:“周道宁!”怎么有这种处处聪明这方面蠢的男人,都问了几十遍了还要问。 周道宁笑着又亲了她一口:“别忙了,我们出去吃,正好有个朋友昨夜才从美国回来,在门口酒店等着呢,一起去见一下。” “啊?”唐方指指桌上:“我都弄好了。” 周道宁拿起小碗,两口喝完桃胶银耳:“这个不能浪费,其他的就算了。” 唐方犹豫着:“要不你去吧,我不去了。” 周道宁牵了她往房间里走:“那怎么行,快去换衣服。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回来了,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得陪着我。” 唐方换好衣服,怎么看都太过休闲,无奈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我都没有带见客人的衣服……” 周道宁笑:“你也认识的,都是熟人,不用跟他客气。” “谁啊?”唐方倒真的好奇:“苏贝贝?” 周道宁拍了她后脑勺一巴掌:“见了就知道了。” 唐方实在猜不出来,干脆放弃,在电梯里跺脚:“我亏死了!我的桃胶银耳都忘记喝了!” 周道宁哈哈笑。 65一锅高汤 唐方怎么也没想到, 从美国回来特地等着和她们一起吃早饭的人,竟然是正在和沈西瑜离婚的渣男王鸣伟。长久不见,她第一眼都没认出他来,反而是王鸣伟毫不惊讶十分热情地主动招呼她,她才惊觉这个一身Dior西装衣冠楚楚的金丝边眼镜男就是王鸣伟。 王鸣伟身边的女人妆容精致笑容可掬,亲昵地和周道宁打过招呼,看了两眼唐方, 吐了吐舌头:“听说道宁你竟然要带女友来, 我还以为是苏小姐呢, 吓死了。幸好幸好是唐小姐, 要不然这顿早饭我恐怕吃不上几口。” 她做出受惊的样子抚了抚胸口, 白了王鸣伟一眼:“Will你真是, 也不早说是你的熟人, 害得我虚惊一场。” 唐方骤然体会到陈易生说的男女有没有关系一眼就看得出的意思, 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 我是王先生妻子沈西瑜的密友, 和他并不熟。” 这话十分不客气,唐方自觉有点鲁莽,怕伤了周道宁的面子, 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周道宁。周道宁面无异色, 伸手替她拉开座位, 淡淡地说:“你别介意, El有点自来熟, 职业病。她是王鸣伟公司的品牌经理, 也是复旦毕业的,能力很强。” 被唐方上来就下了一马的El依然笑得没心没肺,铺开餐巾问唐方:“原来唐小姐也是复旦校友吗?这么巧!” 唐方看着她微微笑:“不是我,是王先生妻子沈西瑜的另一位闺密。我们最要好的五姐妹,在一起十几年了,道宁也很熟悉。” 王鸣伟略有些尴尬地笑道:“是是是,不过好几年没聚过了,叶青这位土豪夫人还好吧?记得你们和道宁以前都是同班同学?” 唐方替周道宁展开餐巾,笑得很温柔:“是啊,都是老同学。叶青挺好的,她丈夫言而有信,有情有义,把她们母女两照顾得很好。” 早餐是王鸣伟提前点好的。 “道宁实在太忙,只能抢他的早餐时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王鸣伟体贴地把一碟子王致和红腐乳推倒周道宁面前:“你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怎么反倒吃不惯西式早餐呢?” 唐方瞥了周道宁面前的皮蛋瘦肉粥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周道宁淡然说了声谢谢:“我吃唐方家的饭长大的,中国胃,没办法。” “哇!青梅竹马好浪漫啊。”El两眼放光:“不过唐小姐可要盯紧道宁了——” 唐方看了她一眼:“需要盯紧的,就没意思了。” El诧异地眨了眨眼:“啊,你误会了,我是说道宁他工作起来太拼命,没日没夜,有一次和我们开会开到一半,急性胃溃疡导致失血性休克,吓死人了!” 唐方一滞,口里的咖啡更苦了。 十年,说到底,周道宁的人生还是有太多空白等待她去了解,原来他不吃西餐,怪不得只喝了桃胶银耳,她刚才一路还闷闷地生着他的气,却没想着问一问究竟。他的胃伤成那样,她却一无所知,她仰仗的,岂不只是过往的情分? 周道宁伸手取过盐瓶和黑胡椒瓶,体贴地替唐方餐盘里的荷包蛋撒上薄薄均匀的一层,柔声安慰她:“早就好了,别听她危言耸听。” 一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唐方静静听着周道宁和他们说起公事。 王鸣伟和El这次去美国,是邀请哈佛医学院的两位博士加入他们的创业团队,有了这两位关键人士,他们研制的在家诊断系统在医学方面就有了更强的加持。 王鸣伟感叹:“多亏了道宁你给我的那份资料,没想到理查德他们这么认可IAIF的全球战略部署,他们这些顶尖专业人士,果然更看重项目的社会责任感和对人类未来的影响。我也是看了资料,才觉得自己做的事竟然这么高尚。这次真是事半功倍,多谢多谢!” El朝周道宁举杯:“知己知彼,一击必中,学习了。” 王鸣伟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资料:“这是El做的路演计划书,你看看还有哪里不妥的,下个月我们打算提交董事会。” 周道宁接过资料,随手搁置在一旁:“欲速则不达。你们现在的诊断正确率还没有超过谷歌,当务之急是把系统完善,建立起完整的用户大数据库。等年底,我计划再做一次融资。” 王鸣伟一怔,惊喜地问:“道宁你的意思是?” “现在也可以强推上市,意义不大,做成独角兽再说。”周道宁淡淡地带了一句:“Will,你的私事,我无意过问,但一年时间应该足够。” 王鸣伟尴尬地看了看唐方:“够了,放心。” 唐方搁下刀叉,白色骨瓷咖啡杯底一圈黑色残余,黑白分明。 *** 回到星河湾,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姆朝他们鞠了个躬,继续打扫。 “每周二四六,管家会安排阿姨上门打扫卫生。”周道宁把领口袖口的扣子松开:“你如果需要,可以让阿姨每天来的。” 唐方看着空空如也的餐桌,有点低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胃——,原来你不能吃生冷的东西。” 周道宁牵了她进了书房:“戆呵呵格小囡,你又不知道,什么对不起。我们慢慢来,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 唐方看着他手里的路演计划,忍不住问:“你知道王鸣伟要跟西西离婚?” 周道宁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叹了口气:“唐女侠,你又要为朋友两肋插刀?昨夜的教训还不够?” 唐方脸一红:“可西西这件事和叶青的完全不同。你不知道王鸣伟的品性多么恶劣,他和那个El——” 周道宁伸手按住唐方的肩膀:“唐方,别人的私事,你、我、其他人真的不应该去插手,甚至不应该去过问。这是文明社会成年人之间应该有的一个界限。无论是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哪怕是夫妻,都应该有一条大家都不应该越过的界限。” “王鸣伟的私德,对于我而言,只要他认真做事,不借着投资方捞钱,就够了。他和哪个女人上床,他和哪个女人结婚离婚,都不可以影响到公司的运营,这才是我唯一关心的。”周道宁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善良,讲义气,但是感情绝对是非常私密的事。如果别人动辄劝你离开我,说我们不合适在一起,你会怎么想?至少我会很愤怒。” “可是西西是这么多年唯一支持我和你在一起的朋友!”唐方拔高了声音,眼圈都红了:“你心里也明白的,只有她没有不理你,我和你分手后她还是把你当成同学、朋友——” 周道宁眉头微皱:“这完全是两回事,你先别激动。” “我没激动!”唐方胸口不停起伏着:“好,我是激动了,我没法不激动。任何事,不是义气不义气好吗?你说的界限我也懂,我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要你站队,周道宁!但王鸣伟和西西,是错和对,善和恶的界限。你可能不了解,王鸣伟当初是为了留沪,为了进三级甲等医院,才做出一副痴心汉的样子苦苦纠缠西西的。他能创业,利用的也是西西爸爸的资源。就连他能拿到你的投资,不也是西西介绍的吗?他临近成功了,他知恩图报了吗?他婚内出轨还转移财产,要把西西净身出户扫地出门,甚至公司都快上市了,还号称负债,要西西和他一起负担公司债务——” 周道宁抿唇不语,慢慢替她拢了拢松开的鬓发:“唐方,你能不为了别人和我吵架吗?” 唐方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有和他吵架,她只是想说清楚这件事。 周道宁苦笑道:“你朋友的事永远比我更重要是吗?从我们这次在一起开始,虽然时间很短,可你问过关于我的事吗?你跟我说过你自己的事吗?你的工作,我要通过你公司的人才了解。你住在禹谷邨还是古北,我要通过你爸爸才知道。每次收到你的晚安,仅仅只有两个字,我多希望你能多和我说上几句,哪怕问一声我吃过没有也好。我只有抱着你的时候才能肯定你是我的。” 唐方张了张嘴,她知道他很忙,不想打扰他,她从来不屑也不愿意成为那种24小时贴身女友,她尊重他的空间,他的意愿。这不也是他所说的“成年人之间应有的界限”么…… “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全感。”周道宁吸了口气:“其实没有安全感的人是我。以前没有,现在还是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只关注我。以前你关注陈奕迅都比我多。十年过去了,你连在床上和我做|爱的时候都会问叶青到有没有真的打电话给她丈夫。” 唐方有点结巴,却无从辩解:“我——”她很多时候是会思维跳跃得十分诡异,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周道宁感觉到她有多在乎他。她当然关注他的一言一行,她当然在意他。 “你随时都会放弃我,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周道宁眉目间笼上远山轻雾:“你对我太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你自己想想,从我和你在一起,你提过多少次分手了?” 唐方理亏地低下头,高中毕业那次当然不是她头一次提出分手,所以周道宁当时只是让她别闹了。 周道宁叹了口气:“我能拿你怎么办呢?你第一次提分手,是因为秦四月的事,几句谣言,不理会自然慢慢平息,你偏要怪我不肯帮她出头嚷嚷着要分手。第二次是因为你一个人大晚上的追那个露阴癖老头子追出去几条街,我骂了你几句不知道保护自己,你就吵吵着要分手。第三次——” 唐方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以前是我不懂事。” 周道宁垂眸看着她的头顶心:“你现在就成熟了吗?” 唐方抿了抿嘴,摇头:“不够成熟,但我不会动不动就说分手了。可我真的不是在和你吵架,周道宁,我没和你吵架。” 听着她委屈的口气,周道宁摸了摸她的背,语气森然:“你再敢说分手试试,我就敢把你拖回学校的体育室去。” 唐方闷头,耳根子都红透了:“喂!你还好意思说!” 周道宁低头吻了吻她耳边:“为什么不好意思,你第一次差点把我弄断了,我一直都有心理阴影。” “周道宁!”唐方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他一脚。 *** 唐方终究没有开口请周道宁帮忙,她不想和他起争执,也不想为难他。其实那份路演计划里肯定会有王鸣伟公司真正的财务状况,但周道宁隐晦地说了,公司当然是负债的。唐方把信息告诉了林子君,不免流露出一些遗憾。林子君倒反过来劝她,说周道宁的角度来说,他有他的立场,有他的职业准则,能说这么一句已经不容易。两人说起叶青的事,林子君却劝她听周道宁的。 “为撒?!”唐方真的有点想不通,林子君和叶青不算最好,她也清楚,但也不至于到袖手旁观的程度。 林子君声音呱啦松脆:“周道宁一眼就看到了结果啊。叶青这幅样子,她就算知道了会离婚伐?不可能的,她当太太当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求生技能?出来社会上活得了几个月?老吴对她好的时候,心都掏给她了,她又是怎么对老吴的?睡都不给睡几次,恨不得把家私全送给娘家。这种男人一旦死心了,狠起来比谁都狠。叶青能讨到什么好?抚养权肯定争不到的。周道宁是不想让你做好事最后成了坏人。” 唐方黯然,也许周道宁说得对,她还是太天真了。林子君却又追问她和周道宁和谐不和谐。唐方搪塞了两句,林子君啧啧啧:“真没想到周道宁这么纯情,肯定不行吧,你得调|教他啊,多看点参考资料,熟能生巧,来来来,说说细节。” 唐方呸了她一口,直接挂了电话。 二楼公用厨房里传来高汤的香味。负责看火的陈易生满头大汗,在过道和厨房里窜来窜去,看到唐方出来,如释重负地撩起身上的汗衫擦了一把汗:“我说唐方,你就不能下来102吗?这里热死了。我那里空调开着,音乐听着,多舒服!我还有好多东西给你看,你还在生我的气?唐方你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哪——” 唐方不理他,进了厨房,蒸出一身汗来,揭开大肚砂锅的盖子,陈易生一声怪叫:“香死了香死了,你先盛碗汤给我吧。我为了这顿饭,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饿死了。” 唐方一勺子打开他的手:“活该!人还没来齐呢,不行!” 楼下传来赵士衡的喊声:“易生——?易生——?” 陈易生大喜:“来了三个了,总可以先喝碗汤吧?你放心,我绝对不让周道宁发现我先喝汤了,我躲这里喝行吗?” 唐方又一勺子拍开他的魔爪:“去去去,叫赵士衡上来,你们把砂锅先端下去,这里热死了,喝都喝不出味道来,还有这些洗好的菜都拿下去。我去拿盘子。” 陈易生差点蹦了起来,旋风一样地冲出去喊赵士衡,又闪电般地抓住门框,半个身子探回厨房:“不用拿盘子!用我的用我的!全都用我的。” 唐方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龙猫汗巾擦了把汗,还没开口,陈易生已经消失在过道里,拿出手机看了看,五点,周道宁说开会要开到六点,她下去就可以开始先蒸狮子头了。 66焗老虎虾 唐方提着篮子下楼, 一进门, 就见赵士衡一脸尴尬地挡在中岛台前咳嗽了两声,眼神飘忽:“哦, 唐方来了, 我先出去买点酒。”话没说完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唐方转过中岛台,哭笑不得地看着盘膝躲在中岛台下飞速喝完最后一口汤的陈易生。 “喂,你至于吗?不是说了能给你喝一碗的。” 陈易生鼓着腮帮子, 给她看了看碗里的鸡骨头,眨眨眼一脸无辜:“我一不小心顺手撕了一条鸡腿下来, 有点难看, 就干脆拿出来吃了——”他心虚地坐等唐方开骂。 “入味了吗?咸淡怎么样?”唐方却转身搁下篮子,把趁手的各种刀依次摆开。 陈易生没想到唐方真大方了,屁股蹭着地, 两下就滋溜出了中岛台开始拍马溜须:“好吃死了。你放心, 我给你家周道宁还留了一条鸡腿,你这汤里到底都放了什么啊?纯鸡汤也没这么鲜, 跟我说说,我下次也好拿出去炫耀炫耀。” “干嘛,你要跟谁炫耀啊?”唐方把肥三瘦七的五花肉拿出来, 细切粗斩, 厚砧板咚咚咚响了起来。 “跟吃饭的人啊炫耀啊。”陈易生围着唐方转来转去:“我最看不惯他们吃个什么东西, 就巴拉巴拉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词。你知道吗?老章那个小女朋友, 那天在南桥吃饭, 装模作样的说:‘哇, 好赞啊,一点都没有谷氨酸钠的感觉’——” 他尖着嗓子学得还很女里女气,唐方噗嗤笑出声来,手上都慢了几拍。 “我上厕所的时候还特地查了一下,什么谷氨酸钠,不就是味精嘛。”陈易生愤愤不平:“真是欺负我化学也不好。我差点对她刮目相看了,什么呀。” “至少人家知道谷氨酸钠氯化钠,您这位语文高考状元呢?呵呵。”唐方趁机踩他一脚。 陈易生得意得很:“哼,我就问她,你这么厉害,连谷氨酸钠都吃得出有没有,那个特别好吃的酱鸭里放了什么特别的材料?哈!一问三不知,现出原形了吧。最讨厌这种不懂装懂的人了。” 唐方转头好奇地问他:“放了什么?奉贤那边的酱鸭做法应该也和嘉定差不多吧,先卤再晾再蒸?” 陈易生摊手:“我当然不知道啊,老板娘不肯说,小气。但真的很好吃,比得上春餐厅的酱鸭。” 唐方倒对他刮目相看:“你还吃过春?”春餐厅的老板娘最是傲气,不接受订位,不允许点菜,吃到一定时间必须走人,一天只做八桌,最拿手的菜恰恰就是酱鸭。 陈易生昂首挺胸:“哈,进贤路一条街我哪家没吃过?春、兰心、海金滋。春的阿姐最欢喜吾了!别人不能订位,吾一只电话,肯定帮吾留好台子!” 唐方微微笑:“是,你长得好看,嘴又甜,谁不喜欢呢。”她把猪肉和马蹄碎、蛋清葱姜水花椒水等调味料混合进料理盆里,开始一下一下摔打,真解气。 陈易生深以为然:“钟晓峰那辆小黑你知道吧?原来是我的,春的阿姐是第一个坐后座的,她不要太开心哦。就这么打成肉泥?我来帮你打啊。我力气大。”他赶紧洗手以示诚意:“所以,虽然我不怎么会做中餐,可我很会吃的。” 唐方也不跟他客气,让了位子给他:“那是,你最爱下各种馆子吃各种口味的嘛。” 陈易生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看了两眼唐方,见她正把蟹粉拿了出来,一脸平和,好像并没有什么别的言外之意。 “对了,你这汤炖了这么久,说说秘方呗,别小气啊唐大方。”陈易生卖力地摔着肉泥。 “哦,这汤啊,也没什么稀奇。”唐方笑嘻嘻:“淮扬长鱼面一般用鱼汤做底,我用的是苏式汤面的吊汤法,这里面有一只一岁半的千岛湖散养老母鸡,一个鸡骨架、两根黑毛猪的龙骨半斤小排,二两猪里脊,一两金华火腿,三两螺蛳,三根煎到金黄的新鲜鳝骨,一片番茄,吊足十二个小时就行了。下次记得去炫耀哦。” 陈易生一手肉糊停在半空,转头瞪着揭开砂锅盖子的唐方。 “记住了?” “没——”陈易生探头又往砂锅里看了看:“要不你再盛一碗给我尝尝,我对照一下你说的,就能记住了,好不好?” “好——”唐方冷笑着一胳膊肘推开他:“个屁!被你一个人喝光了,面汤怎么办?” “我可以吃拌面啊——我不爱吃你们南方的面,没嚼劲,我们西安的面——” “切,说的你好像不是正宗北新泾上海本地人?” “我小时候在西安长大的,我们大西北的面那才叫面。”陈易生兴致勃勃:“要不,我来擀面啊?我很厉害的,我会扯面,还会做饺子皮呢,咱们吃长鱼扯面好不好?” 唐方对于吃,倒是极其客观,认真想了想:“可以试试,我多加两个鸡蛋进去,自己擀,可以出几种不同的软硬度,正好试试长鱼面的新吃法。哎,好了好了,别摔了,够了。” 赵士衡寻了个借口,避开战场,转悠了一小时才慢腾腾拎着几瓶酒回来。陈易生正奋战在中岛台上,一头的汗,鼻子上还沾着面粉,看到他高兴地招呼:“赵士衡,今天你能吃上我做的扯面,真该狠狠收你一份饭费!” 四只蟹粉狮子头已经在蒸锅里,香气袭人。唐方伸手靠近铸铁锅底感受了一下油温,把油烟机开到最大,撒下一大把汉源贡椒,花椒的香辣味弥漫开来,赵士衡侧头捂脸打了好几个喷嚏。 倒入满满一层粗粒海盐后,老虎虾一只一只平铺在海盐上,唐方盖上锅盖,转身朝赵士衡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呛到你了。” 赵士衡一看唐方自己戴着一只粉蓝的多啦A 梦口罩,就忍不住笑了:“你准备得真充分。” 两人围着陈易生,陈易生更来劲了,手上的一根面条,越扯越长,韧劲十足。 “怎么样?厉害伐我?!”陈易生朝唐方挑挑眉,一脸嘚瑟。 唐方取下口罩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没来得及夸他,啪嗒一声,面条从中断成了两根,她和赵士衡哈哈大笑起来。 陈易生气得把两根断面挂在耳朵上,重新开始证明自己有多厉害。 六点过半,周道宁还没来,唐方打电话过去,一直占线,就给他发了条信息。 陈易生眼巴巴地指着一桌子菜:“很快就凉了。凉了不好吃了。不好吃了我们俩就白忙活了。白忙活了心血都白费了……” 唐方坐下来,端起白葡萄酒:“没事,我们先吃,他工作忙,不用等。等他来了再热一下。” 赵士衡一把按住陈易生伸向老虎虾的筷子:“再等等道宁吧,一起吃才热闹。我们也不饿。易生不是都试过好多菜了嘛。” 陈易生用力挣了挣,赵士衡却真用上力了,筷子来回拉锯,就是够不着虾。 “喂,赵士衡!唐方都说可以吃了,你不饿我饿死了,我可是一顿顶三顿的!”陈易生气急发怒。 两个人正争执不下,门铃响了。唐方赶紧放下酒杯,跑出去开门,果然是周道宁。 周道宁手中捧了一束大马士革粉玫瑰:“对不起,我来晚了。”他有点腼腆地把花塞给唐方:“这个给你的。” 唐方开开心心地接过花:“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刚要开始,快来。”她心里美得要命,周道宁竟然也学会送花了呢。高三那年情人节,她试了三次才做了一盒满意的巧克力,周道宁嘎嘣嘎嘣吃完了,在园子里揪了根狗尾巴草绕在她手指上说很配她。 如今,狗尾巴草升级成玫瑰了,还是大马士革玫瑰。 两人走到餐桌边,陈易生迅速地用餐巾纸包住了虾壳,热情地朝周道宁打招呼:“快来吃,我和唐方一起做的,灵得天世界!(赞到极点)” 唐方把花束搁到茶几上,哼了一声:“你就帮忙摔了狮子头好伐!” 四个人都坐定了,一起举杯。 “谢谢唐方,庆祝我幸福的搭伙生活终于开始!” “谢谢唐方,你辛苦了。” “欢迎品尝我家唐方的手艺,以后还请两位多多照顾她。”周道宁俨然东道主的口气。 唐方眨眨眼,饮尽杯中酒,真美好。 席间全是陈易生的声音,吃什么夸什么,详细讲解唐方是怎么操作的,又把自己出的力添油加醋一顿猛夸,就这样也没耽误他吃得最多最快,骨盘里很快堆起一座小山。 光盘之后,唐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满意地点点头。一锅汤她从早上八点开始炖的,忙到晚上六点半开饭,四个人却只吃了四十分钟就一扫而空,可见她手艺没有荒废。 周道宁和唐方帮着赵士衡把碗筷收到厨房,转身看到陈易生已经四肢朝天平躺在客厅里,成一个“大”字,不由得面面相觑。 唐方跑过去弯下腰担心地问:“你吃太多面了,胃难受吗?是不是胀得厉害?” 陈易生半眯着眼摇摇头,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看着唐方笑:“饱,但是不胀,太舒服了。舒服得每个毛孔都在嗷嗷直叫。” 唐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喂了头猪。 “哎,唐方,我们明天吃什么?”陈易生挣扎着扭过头。 唐方瞠目结舌:“你都吃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吃?!” 陈易生毅然地举起拳头:“必须的!耳闻不如亲尝,真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吃你做的饭,肯定能多活十年,这每天都心情好得要命。早知道——”他看了看周道宁,略微遗憾地叹了口气:“周道宁你也太有福气了吧。你们结婚了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看着陈易生露出期望的神情,周道宁微微笑着摇头:“不会,我们住浦东。老房子黄梅天返潮厉害,隔音不好,没车位,房间也不够用,以后有了孩子连宝宝房都没有。” 陈易生转了转眼珠,在请缨设计和天天搭伙之间,好像不需要犹豫。 唐方却笑着拍了周道宁一下:“我不喜欢浦东,路都不认识,人也都不认识,到处冷冰冰的,买菜特别不方便,我们还住在禹谷邨好不好?现在102多舒服啊。” “林子君不也住在浦东仁恒?你搬过去了怎么会不认识?近得很。”周道宁伸手拉住她:“这边就当你的娘家,也可以做个民宿什么的——” 唐方眼前一黑:“不不不,绝对不行!” 陈易生和赵士衡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不行不行,不能做民宿!” 周道宁诧异地看看他们很古怪的样子,摇摇头笑了起来:“你的房子随便你做什么,等我回上海了我们再慢慢商量再决定。” 唐方低头闻了闻玫瑰,笑着点头:“好。” 陈易生却在地上滚了滚,爬了起来打开无线音箱:“对了,唐方,来拆礼物吧。知道这首歌吗?” 唐方侧耳听了听,笑了:“中岛美嘉的《Gift》?” 陈易生侧身摆了个舞步,双手食指指向唐方:“Bingo!这首歌送给你。”还没耍完帅就捂着肚子喊了起来:“啊呀,太撑了!” “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的礼物,那件事就不和你计较了。”唐方心情愉悦,步履轻快地跟着陈易生去看他到底搜罗了什么好东西去了。 赵士衡把泡好的茶放到周道宁面前,有点歉然:“不好意思,易生就是这么随意,自来熟,对朋友特别热情。你别介意。”他担心周道宁误会什么。 周道宁看着唐方和陈易生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的身影,勾了勾唇角:“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赵士衡一愣。 “士衡,麻烦你跟陈易生私下说一声,唐方不能假扮他的女友骗他父母。我不同意,唐方父母也不同意。”周道宁看向赵士衡,笑容淡漠:“还有唐方问过我六一能不能去西安,她是个特别讲义气守信的傻孩子,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不想去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还请你知会一下陈易生,谅解一下她的难处,把西安行取消了吧。” 赵士衡张大了嘴,他?为什么是他去说…… 周道宁却已经站了起来笑道:“唐方,送我一下吧。我赶九点的动车。” 唐方猛地回过头来:“哎?好的,我送你去车站吧?这些先放在你这里,陈易生你替我收好了。” 周道宁一刹那有点微微失神,他送的花,比不上那几个盘子么,她这么神采飞扬,笑得一双大眼弯成了月牙儿。 67樱桃派 唐方拎着沉甸甸环保布袋到了花园里, 见周道宁正站在桂花树下仰首看着什么, 背影修长挺拔, 月下真有仙人出尘之姿。 我男人真好看。唐方飘飘然,坦诚地承认自己很虚荣。虚荣心乃社会发展的最大动力, 多多益善。 “看什么呢?”唐方仰起脖子,头顶的桂花树叶在夜色中有的重重叠叠, 有的稀疏相间。 周道宁伸手沿着树干向上摸:“总觉得这里应该有两条刻痕的。” 唐方踮起脚, 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刚移这几颗树回来的时候, 我们才十岁,她在这给我们比了个子, 刻了两条线。”周道宁转身指了指大桑树下:“后来在那里, 我妈给我们合的影。你量身高的时候蛋筒掉地上了,一脸的委屈。” 唐方叹了口气:“我为什么一点不记得了呢。” 周道宁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你妈还说要是我们两个长大了在一起她就放心了,你也算傻人有傻福。这个记得吗?” 这话真是姆妈的口气,唐方摇摇头。 “你以前还说过,等将来发了大财,就帮外婆把整个115号都买回来, 替她种上一园子的玫瑰花。”周道宁牵了唐方慢慢穿过花园:“其实我刚才有点吃醋。” “啊?”唐方紧张起来。 “感觉你更喜欢陈易生送的盘子锅子。”周道宁笑了起来:“心里酸溜溜的,又觉得很内疚,你现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居然还没一个房客知道得多。” “我也是啊!真的!”唐方叫了起来, 握紧了他的手:“你胃不舒服, 你生过那么严重的急性病, 我都没那个和你不搭界的女人知道得多。” “那你给我点时间,多告诉我一点你的事。” “你也是。”唐方很认真地要求:“我会经常打电话骚扰你的。至少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你要是在开会,空了一定要回电话给我。” 周道宁笑:“好。早一次晚一次,这是在暗示什么吗?放心,我会努力的。” “喂!”唐方掐他一把:“袋子里有一包炒熟的玉米粉,你有空的话兑开水调成玉米糊每天喝一碗。我爸的胃穿孔就靠这个养好的,是乡下的土方子。” 周道宁苦笑:“我也太凄惨了,你房客天天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就靠玉米糊度日?” 唐方低声下气晃了晃他的胳膊:“你还在意这个啊?之前答应了的嘛,而且他还送了我这么好的设计呢。我才是占了大便宜的人,你不会又吃醋了把?”问是这么问,笑意却藏不住。 周道宁点头:“嗯,醋缸都快翻了。怎么办?” “凉拌?”唐方忍不住笑:“周道宁你也会吃醋啊,让我得意得意先。” “我得向你坦白一点,我的独占欲很强,而且很容易吃醋。要是醋得厉害了,后果会很严重。你小心哦。”周道宁夹住袋子,空出手拧她的脸颊。 唐方做了个鬼脸:“哦——!知道了。” “我五一后要飞好几个国家出差,月底才回。到时候你正好也离职了,不如我安排个年假,带上你爸爸妈妈一起去东山住几天。我想去拜祭一下外婆,见一见你家七大姑八大姨。”周道宁在禹谷邨弄堂门口停下脚,把唐方紧紧揽入怀里:“你也别送我去车站了,一个人回来我还不放心。回去吧。电话联系,记得早一次晚一次。” 他最后一句话是贴着唐方耳根说的,近乎呢喃,气息涌入耳中,暧昧诱惑之极,偏偏头顶的路灯明晃晃的,上街沿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唐方心慌意乱红了脸,赶紧推开他:“那我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 *** 情思昏昏的唐方在花园里傻笑着转了十几圈,摸摸桂花树,挨挨桑树,扯扯吊床,闻闻白蔷薇,出了一身汗,觉得晚上吃下去的卡路里应该消耗掉不少,才回到102。看到陈易生,突然想起来周道宁说的东山行,好像正和六一西安行撞车,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拆剩下的两个礼物,赶紧拿出手机来跑进洗手间里。 陈易生在她身后喊:“唐方——我顺便改了一下洗手间,你看见右手那个新的窄高柜没?足够你放一年的卫生巾——” 赵士衡默默摇头,只当没听见,把洗碗机里的碗盘取了出来,该说的他已经说了,问题是周道宁还不了解陈易生,他要能听得懂言外之意的暗示能自觉避嫌,就不是陈易生是陈难生了。 唐方锁上门,头大如斗。“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微信群里赫然多出了周道宁,128条未读消息。 丈母娘方树人把周道宁拉入群后,连发九张高清合影原图。表舅母表姨母们各种溢美之词几乎潽出屏幕来。连几个从来不怎么发言的表兄弟姐妹们也纷纷出声恭喜。 几十层楼不到,周道宁已经回答了身高体重工作家庭状况房子车子一系列问题,只差薪水存款没公开,和蔼可亲,谦逊有礼,体现出了一个毛脚女婿过硬的职业素养。 方树人连连感谢大表姨妈求来的桃花符:“一个月都不到,你那个符灵得一塌糊涂!他们两个从抱在手上那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了,又是邻居又是同学,现在终于敲定谈恋爱。哦呦,我也总算放心了。” “说过信则灵嘛。”大表姨妈比方树人还要高兴:“记得一定要去还愿啊,多做点功德。道宁不是正好就在北京?年轻人奋斗事业要紧,不要老是跑来跑去的多辛苦,糖糖工作不忙应该多去几次北京才是,要体谅男朋友。男孩子真是不容易。” 在女儿和女婿之间,方树人还是站定唐方不动摇的:“道宁满世界飞的,习惯了。现在社会上乱得很,去年莘庄龙之梦一个孕妇打个车就被司机害死了,吓人哦,女小宁单身出远门不安全。反正道宁很快要回上海工作了,他也不舍得糖糖辛苦的。等我们五月底一起回东山看你们,到时候你好好教教阿拉糖糖。” “谢谢表姨关心,其实我飞回上海就是最好的休息。”周道宁跟着站定丈母娘:“五月底东山见。” 跟着几位表舅姨父们开始安排日程,采杨梅、捞太湖小龙虾是少不了的,喝什么酒也要问一问周道宁喜欢不喜欢,群里一片沸腾。 *** 陈易生抬头见唐方堆着一脸笑出了洗手间,赶紧招呼她:“还有两个绝顶赞的手绘餐盘,快来拆。” 唐方小心翼翼地拆开三层包装,把手里的彩绘花鸟餐盘对着灯光来回照,明黄翠蓝湖绿相间的色彩饱和度更强,纹路均匀如印上去的,的确美奂美伦。碟子底上印满了徽章图案,徽章下四行弧形排列的意大利文,旁边有设计师的手写签名,红色编码写着TF102,实在忍不住问陈易生这些美物的来历。 陈易生憋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机会表功:“这个瓷器家族早就不生产瓷器了,因为出了四个画家和三个设计师,但这个餐盘是他家小女儿手绘的,每一个都全世界独一无二,看到吗?唐方的缩写TF,还有102,你的专属餐盘!” 看着他一脸求表扬,唐方衷心连声道谢后感叹:“真没想到你在全世界范围都能刷脸。” 赵士衡拿起餐盘仔细看了看签名,犹疑地问:“伊拉瑞亚,是不是你带来美国那个意大利女孩子?和你一起去阿拉斯加的,你那次没订上房车,一路睡的帐篷——” 陈易生看了看一脸恍然大悟的唐方,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嗯,伊拉瑞亚虽然不太能吃苦,但还是很可爱的,她做的海鲜意面特别好吃。” “原来是你的前女友——之一。”唐方笑眯眯:“看来全世界还真是没人不喜欢你啊,分手了还对你这么好。” 陈易生却点点头:“那当然,我对她们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的,而且分手了我们也都只记得对方的好处和快乐的事。伊拉瑞亚听说这盘子是送给你的,特别高兴,希望你能喜欢她的作品。”当然,他不会告诉唐方,为了得到盘子他撒了个小谎说是要送给女朋友的,要不然伊拉瑞亚还不肯画呢。 哈,世上还有这样宽广胸怀的女性,唐方自认做不到,她抬头仔细看看陈易生,见他一双眼诚挚清澈,干干净净,反倒有点惭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随手打开最后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装,却是一个凹雕的厚木板,上面雕着一对男女,仿似扑克牌里的K和Q,雕工细致,木板看起来有一些年份了,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陈易生又来了兴致:“这个是烘焙蛋糕最后压花纹用的模版,虽然是二手的,但已经用了一百多年,很美吧?我觉得你肯定喜欢,像不像扑克牌上的国王和王后?你会做蛋糕吧?” 唐方笑着看向陈易生身后的s|meg烤箱,心中一动:“会做一些,今天来不及弄甜品,我还有些樱桃,要不我做个樱桃派,试试这个模版?” 陈易生连连侧了好几下头,打量着唐方,露出诡异的笑容:“是因为周道宁不让你六一去西安,你想做个派打发我?” 68罗曼尼康帝 唐方一愣:“周道宁?” 陈易生转头问赵士衡:“你看, 我说唐方是个磊落人,就算不想去, 也不会要男朋友转弯抹角地传话吧?明明是周道宁小鸡肚肠, 啧啧啧, 又被我一眼看穿了。” 赵士衡尴尬地摩挲着自己手中的茶杯:“道宁真没说什么,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唐方微微皱了皱眉,想起周道宁的那番话, 她手里的模版深深压到餐巾纸上:“和周道宁没关系,这件事是我没考虑到他的感受。陈易生对不起, 我要食言了, 抱歉不能陪你去西安。但如果你爸爸妈妈这两个月找我, 我还是会帮忙的。我请你吃樱桃派, 每天给你加两个菜, 行吗?” 言必行行必果的实诚唐, 捧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手绘餐盘,诚挚地看着陈易生,脸上大写着SORRY。 陈易生潇洒地挥了挥手:“没事没事, 反正一个谎得靠一百个谎去圆。我再动动脑筋。我妈没骚扰过你吧?” 唐方笑着摇头, 对陈易生的“小气计较”又有了改观, 高高兴兴地上楼去拿做樱桃派的模具和材料了。 陈易生拿了两瓶红葡萄酒出来, 见赵士衡脸色不佳,捅了捅他:“你可以告诉周道宁他得逞了。” 赵士衡叹了口气:“你这样说真的不好。道宁是顾及了大家的面子才很委婉——” “得了吧。”陈易生笑着摇头:“换了别人我会这么直接吗?你不懂唐方这个人。”他想了想:“周道宁其实也不懂。他这是把情场当商场了, 累得慌, 这样下去他俩迟早要分手。” 赵士衡正弯腰把几个斐济矿泉水瓶子收到水槽下的箱子里, 闻言一愣:“易生你这样说也很不好——为什么?” 陈易生把红葡萄酒倾入酒杯中,举着酒杯倒入沙发中:“直觉。” 很少人明白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明白,但他明白他看见的不是爱情,只是两个人自以为是的爱情。他也遇到过这样像爱情的“爱情”,但又怎么说得清楚为什么只是像而已呢。遇到了,然后才知道不是。 赵士衡难得见到沉寂如山石的陈易生,他默默拿起一杯酒,看到旁边酒瓶上的字一呆,再仔细看了看,抬起头。陈易生那两条架在沙发扶手上腾空的腿一动也不动。他杯中殷红的波纹慢慢归于平静,倒映着一点灯光,潋滟深沉。 直觉是什么?他从来都没有直觉,看到周道宁和唐方在一起,觉得很美好,有点羡慕也有点难过。易生说过,如果男人突然有一天觉得一个女人特别美,美到他又舍不得不看又不敢多看,那就是动心。可惜动不如不动。 102里流淌出披头士乐队的歌声: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唐方把红樱桃掰成两半去掉核放入玻璃碗里,抬头看了看正在录视频的陈易生:“你干嘛?” “今天做饭的时候就想拍一段了。”陈易生嘻嘻笑:“要是我有了女朋友,就让她照着学,你不会收学费吧?” “切,怎么会。我是大唐的唐,大方的方好吗?”唐方大大方方地指点他:“你镜头太高了,放平,对,只拍到我的手和材料就对了。” “不拍到脸吗?”陈易生好奇地问。 “废话。”唐方笑:“美妆博主才看脸好吗。做吃的你拍到脸,手上的动作哪还看得到?” 腌好樱桃,唐方开了定时器,举起手边的红酒杯闻了闻,抿了一口:“我这厨子待遇也太好了。虽然不懂酒,但你这酒比我们吃饭时喝的好多了。” “01年的Romanee-Conti,一个法国的好朋友送给我的,本来留给将来我女儿出嫁的时候喝,今天吃得开心,请你喝一杯。” 唐方把酒瓶酒杯和红樱桃碗放在一起,随手拍了一张,突然想到这酒会不会也是陈易生的某位前女友送的,顿时笑得不行:“你怎么知道你将来就一定有女儿?” “直觉。”陈易生笑:“喂,唐大方,你这拍的什么鬼东西啊,乌漆嘛黑的。要拍就好好拍,我来摆。拍酒一定要注意灯光的角度。你把这杯喝了,然后再倒一杯,举高一点,我来拍。” “哇——”唐方把手机给赵士衡看:“陈易生真的有点厉害啊。这算抓拍了!”倾入杯中的酒,呈半透明色,杯中溅起的酒花,也不是单一的深红,灯光照耀下如红海一样斑斓耀眼。旁边的酒瓶酒标质感古朴,红樱桃虚成了背景,和杯中酒呈相互辉映的角度。 赵士衡点头:“易生什么都很厉害,他手机拍摄有一次得过苹果的大奖。” 唐方发了朋友圈:红葡萄酒+红樱桃派,大家一起享口福。特别发了消息给周道宁。周道宁回了一句别太累了,早点休息,又问她会不会一个人把樱桃派吃完。 “我只做不吃!全是高脂肪高糖分。”唐方笑着回复:“专坑队友一百年。” 刚发完这条,林子君来电。 “有好酒为撒勿喊吾!侬勒撒地方?禹谷邨?” “哎?啊,勒102啊——” “廿分钟到,酒帮吾囥(同抗音)好(给我把酒藏好)。还有,侬勿要切了,如牛饮水,浪费忒了,肉麻哦。” 唐方眨巴眨巴大眼睛,无辜地看向自己面前的酒杯,她怎么就是如牛饮水了,她再不懂酒也没感情深一口闷啊。 “咳咳——”唐方眯起眼笑:“君君说马上到,因为很久没吃过我做的樱桃派了,馋死她了——” 陈易生笑着拿起酒瓶,准备把剩下的酒倒入自己杯中:“不是来蹭酒的就好。” 唐方一把抱住酒瓶:“我错了!她是来蹭酒的!不过她特别懂酒还特别能喝,别名酒井君,你肯定和她谈得来。人生难得一知己对不对?” 陈易生也眯起了眼:“唐大方,你真会慷他人之慨啊。” “不不不,陈易生你最大方了。”唐方救下小半瓶酒,松了口气:“明天你想吃什么?欢迎点菜,四菜一汤,吃到中央。” “怎么也得八个菜吧!”陈易生挑眉:“周道宁不来,我们三个就少了一半菜,你也太——” “八个,一个也不少!”唐方斩钉截铁:“至少两个硬菜!” 林子君一进102,蹬掉脚上红底高跟鞋,手上银灰香奈儿包随意往鞋子边一丢,赤脚就奔向中岛台,脸上妆已经残了,姨妈色口红却丝毫未褪斗志满满。 陈易生正在拍唐方按压面团,回头看了一眼,朝赵士衡扬了扬眉毛抬了抬下巴。赵士衡赶紧上前迎接美女。 林子君接过酒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慢悠悠品了几口,走到唐方旁边,见她给面团包上了保鲜膜,放入冰箱,才猛地给了唐方一个紧紧的大拥抱,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啊爹啦娘咧,一整个礼拜的不顺利全被你这一杯酒安慰了,吾爱色侬了,糖糖。么!” 中岛台对面的陈易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唐方脸颊上的口红印,女人和女人的友谊真奇特,又动口又动手。 “我们去外面喝啊。月光星子玫瑰花瓣缺雨丝——”林子君哼起周治平的歌,牵起唐方的手旋转了一个舞步:“走走走,我看你还弄了吊床,我们去花下喝美酒,谈一谈你风花雪月的事。喝喝酒谈谈情跳跳舞,把四月也叫来啊,让她跳钢管舞。” 她朝陈易生赵士衡抛了个媚眼:“你们两位先生,有没有过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两人丝毫不知道这是歌词,一脸懵逼。 林子君哈哈大笑起来:“酒是谁的?多谢啦。” 陈易生举手:“我女儿的。” 林子君张大嘴,笑弯了腰:“陈易生侬真搞笑。去不去外面喝?” “去!”陈易生眼睛亮起来,深夜树下赏花喝酒,好玩,有趣。 想想面团要在冰箱里冰一个小时,唐方也不忍心拒绝这么High的林子君,干脆上楼取了一张席子,又收拾出一些零食,准备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夜野餐,不忘给周道宁打电话报备了一番。 “你少喝点。”周道宁在电话里叮咛:“林子君要是骂我,就让她骂。” “啊?” 周道宁笑:“她这个星期挨过我三次批了,肯定一肚子火。” 唐方为好友辩解:“不可能,君君很有专业素养的,公私分明。” “那为了沈西瑜恐怕也会骂。”周道宁的声音笑意更浓:“你昨天见了王鸣伟是不是也很想骂我。” “没——”唐方想了想:“嗯,有。当时是很生气,如果你早跟我说是王鸣伟,我肯定不去的。我知道你会说我不成熟什么的——”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的渣男让自己不舒服?这种所谓的成熟,她不需要。 “你是不成熟。”周道宁沉吟了一刹:“这世界上,你总得和你不喜欢的人以及不喜欢你的人打交道的,唐方,这不是世故不是圆滑,是生存。人心叵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会在背后捅你一刀踩你一脚,像张炜那样,甚至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是在说他自己么。唐方莫名心疼起来,低低嗯了一声,表示谦虚受教。 周道宁叹了口气:“唐方,你以前每次考试前就紧张,容易发烧肚子疼,可是就算补考也得一个人考过去。我只能让你多做题却不能代你考。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并且也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无论是好的坏的。何况立场不同看到的事情也不同,不是你想的只有对和错善和恶的。” “道宁,就算叶青有错,我站她。就算西西也有错,我还是会支持她。”唐方也叹了口气:“同样我做错了什么她们会骂我但一样也会挺我,随叫随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因为我们是朋友,不只是同学不只是认识的人而已。这个我是大概永远也成熟不起来的。就算被人踩了,我能认清了这个人也值得。我不怕——” 周道宁沉默不语。 “道宁,就算一万个人说你不好,我也会站你。这是一样的道理。”唐方语气温柔:“我爱你,晚安。” 片刻后手机里周道宁的声音温和又沉静:“我也爱你。别玩太疯了,小心邻居投诉。” “好。” 69女儿红 空气中隐隐飘来白玉兰的幽香, 蔷薇的香气反而若隐若无。地面四盏高高低低的LED蜡烛灯,光影微摇, 呼应着淡淡月色, 的确浪漫得很。唐方有点遗憾周道宁此时不在此地。 林子君背靠桑树, 在席子上盘膝而坐, 朝吊床上晃悠着的陈易生举杯:“敬土豪,谢啦。看不出你这样的坑货居然这么大方。” “其实可后悔了, 现在换酒还来得及吗?”陈易生觉得太亏了,多了林子君, 他几乎少喝了一半。 “你不还有一瓶吗?喝了就要尽兴嘛。”林子君奸笑:“放心, 等你有本事生出女儿, 等你女儿愿意嫁人了, 我肯定送一份大礼还你人情。糖糖也出人情, 我们一起, 喝者有份。” “好,算我一份。”唐方爽快应下。 陈易生反手挥了挥:“谢啦。”呵呵,唐方这个抠门精能出什么人情, 真是。 “你这酒哪里来的?拍卖来的?”林子君艳羡不已:“我在巴黎参加过一次拍卖会, 实在下不去手, 太贵了。两千欧是我极限, 两万欧实在不如买个包,喝下去很快就尿掉了。” 唐方差点被酒呛到:“咳咳, 这瓶酒要两万欧、欧元?” 赵士衡赶紧递给她一张纸巾, 低声解释:“易生没花钱, 他朋友送的。” 唐方看向另一瓶,好不容易压住劝说陈易生卖掉这瓶酒的念头,赶紧又细细慢慢地品了一口,阿爹啦娘咧,她这一口也得好一两千人民币了。 陈易生感叹:“你们女人,十几万买个包轻轻松松,十几万买瓶酒却下不去手。” 唐方不服气:“你这样的男人也不会买的好伐?请不要上升到性别歧视。” “我这样的男人?”陈易生从吊床上扭过头来打了个哈哈:“唐方,我们来谈谈。” 唐方撇嘴:“因为你是男人中的女人啊。抠小钱丢大钱,有洁癖嘴巴毒,还装乖小囡花言巧语骗爷娘。你会舍得买这么贵的酒才贵,你连一包中南海都要蹭我的。” 林子君笑得歪倒下去,索性掉了个头,双腿笔直搁在桑树树干上:“糖糖,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你自己?你以前上学,总蹭我的姨妈巾,然后莫名其妙请全班去吃牛肉煎包——” 唐方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喂!吃人的嘴软!” 林子君挣扎着挠她痒痒:“我今天吃的陈易生的!软也是对他软。” 赵士衡在一旁看着她们,忍不住微笑起来。女孩子可爱起来,原来这么可爱,怪不得易生一直想生个女儿。 林子君笑得太肆无忌惮,唐方想起周道宁的话,赶紧连着嘘了好几声:“我们楼上有个小姑娘要中考,你轻点!” 林子君不依,伸手拧她:“陈易生,我挺你啊。我告诉你,唐方呢,其实是女人中的男人,别看她现在装得像个女人,其实从小到大她都在收后宫,一言不合就动手,是我们禹谷邨的一枝花——霸王花!” 赵士衡见过唐方砸酒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被唐方一瞪,又赶紧笑着摇摇头。 “喂,糖啊,陈易生是男人中的女人,你是女人中的男人,其实你们才是天生一对。”林子君抓紧机会踩周道宁:“周道宁城府深似海,你快甩了他,试试别的男人。小方公子也不错,那么好看,嘴巴又甜。就算这个小赵同学老实巴交的也比周道宁强啊,你不比较怎么知道好不好。” 唐方气得伸脚去踩她的嘴:“周道宁一点也没料错,就你看他不顺眼。” 陈易生却笑着凑热闹:“林子君,这点我站你。唐方,欢迎你随时转会。” 唐方朝吊床呸了一口,转头向赵士衡为林子君的口无遮拦致歉。赵士衡笑着摇头,有点慌乱地喝了一口酒。 林子君却问:“喂,陈易生,周道宁喝到这酒没有?” 陈易生一伸腿,这次潇洒地完成了动作,双脚落地坐了起来:“我又不喜欢周道宁,干嘛请他白喝这么好的酒。” “咿——?”林子君撑起头奸笑起来,有戏? 陈易生自觉失言,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不过唐方说得没错,我还真不会买这么贵的酒,买只表买辆摩托车多好,值得。我收回说你们女人的那句话。好在这酒马龙也没花钱,他家酒窖里多的是。”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着碧海青天举杯饮尽残酒:“谢谢啦马龙。对了,以后你们要是去法国玩,让马龙接待你们。马龙特别好玩,他是个地道的法国贵族,爷爷和爸爸都当过巴黎市市长,以前他靠信托基金生活,因为不愿意继续家族联姻,离婚后被家里发配去打理一个家具工厂,我和他是因为做家具认识的。他开摩托车开得太好了,比我好多了。” 唐方有点失望:“还以为又能听到你的巴黎罗曼史呢。”她眨了眨眼笑起来:“不过也难说,陈易生你这个人其实应该很吸引Gay。” 赵士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林子君笑得喘不上气:“小赵你真可爱。”赵士衡臊红了脸。 唐方忍着笑故作深沉:“直觉。” 陈易生几步跨到席子上,挤到赵士衡和唐方中间盘腿坐下,扭头认真地告诉唐方:“还真被你说中了,我有好几个朋友是Gay,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我也是Gay。” 唐方得意地挑起眉:“因为你身上有种Quality,会吸引他们。” 赵士衡上下打量起自己最熟悉的人来,实在看不出陈易生有什么吸引男同志的特质。 陈易生却拍掌笑了起来:“这个词太准确了。其实我怀疑过自己是隐形双性恋。” 林子君好奇地坐了起来:“你试过吗?很多男人都误以为自己是直男,试过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性取向是同性。” 唐方视线却在赵士衡和陈易生脸上转来转去,不怀好意地设想起这两人谁攻谁受来,想了两个画面,自己反而一阵恶寒,打了个冷颤。 陈易生把身上长袖衬衫脱了往唐方身上一扔:“冷了?拿着。我正好热得不行。”他转向林子君:“不行,就算士衡和我住一个酒店,我们肯定要两个房间,一想到另外一个男人穿条内裤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应该不是。” 林子君捧腹:“告诉你们啊,唐方以前也怀疑自己是双性恋,还和四月试过,结果怎么也亲不下去——” 唐方手里的盐津梅子准确地扔在林子君鼻尖上:“死党是拿来卖的吗!” 二楼一扇窗户砰地开了。 “寻西啊!吵色了!再吵就报警啦——有点公德心伐?” 男人粗着嗓子吼声震天。 唐方几个自觉理亏,说了几声对不起,声音轻了下来。林子君倒在席子上吃吃地笑。 陈易生索性在唐方和赵士衡的身后躺了下去,看着夜里大桑树的葳蕤茂叶,感叹了一句:“上次我睡在吊床上,太阳还没落山,树影皮沙,真好看。” 唐方骤然回过头:“树影皮沙?” 陈易生眨眨眼,顿觉不妙。 唐方已抱着膝盖笑得全身发抖,把声音死死压在自己腿间:“婆娑——老婆的婆你也不认识?高考语文状元?!” 赵士衡扭过头,肩头微微抽动着。 林子君抱住唐方的腿:“不行了,我TM要笑到不能自理了。皮沙!”枉费她对陈易生还有了点期望,没想到这位装文艺装成了个大笑话,在文艺女青年唐方面前算是彻底没戏了。 陈易生却不羞也不恼,拿出手机比划了一会,自己也很想不通:“原来是这两个字啊,我为什么会一直念皮沙呢……” 赵士衡轻声圆场:“哈佛做过一个研究,英语单词里,也有很多人一直会有错误的读音和拼写,而且误认为是正确的。” 陈易生坐起来给唐方看树影婆娑这个词:“真奇怪,娑我不认识,念成沙不奇怪,可是婆这个字我明明认识,怎么会念成皮呢……” 唐方笑出眼泪来,努力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因为你很皮?哈哈哈哈哈。” 她晚饭时喝了白葡萄酒和啤酒,再喝了两杯红葡萄酒,混在一起酒意发作,一双大眼带了酒意,落了星子,又含着笑出来的泪光,睁得再大也是朦朦胧胧一片,脸上忍不住笑又极力收着,神情古怪得很,全然没了平时一脸正气精明能干的模样。 陈易生和她促膝而坐,近在咫尺,突然心跳猛地加速,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唐方,我觉得你跟我会生个女儿,真的。”其实和她一起在料理台上忙忙碌碌的时候,他就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树下一静。 唐方怔忡了一刹,再也绷不住,笑弯了腰,抬手实打实地给了陈易生胳膊一巴掌:“因为你很皮所以你很皮是不是?你用得着这么小气嘛,不就是你女儿的出嫁酒?我们也有女儿红的好伐?我还你两坛子三十年的!四十斤够不够?” 陈易生却又倒了下去,翻身朝外不作声了。几片白蔷薇的花瓣慢悠悠从空中飘落,散落在席子上。 70樱桃派二 四个人在树下或坐或卧或靠,谈天说地。有林子君在, 自然不乏话题, 从幼时趣事到学校糗事, 工作后的众生百态,旅行中的人物景象, 各有各精彩, 间中由于她掀了唐方太多老底, 免不了被按倒肆虐了好几回。连赵士衡也说起了康平路的逸事。 谈兴浓时, 陈易生极大方地让赵士衡把另一瓶酒也开了。林子君喜不自胜, 抱着空酒瓶敲打起非洲鼓的节拍来:“陈易生万岁,陈易生万岁。”夜色下她长长卷发披散, 笑得妩媚勾人, 摇摆之中她光|裸的脚踝上一条细细铂金足链在夜里点点闪烁。 陈易生指着她的足链突发奇想:“林子君你现在活像兰若寺里专等书生上勾的夺魂艳鬼。” 赵士衡带着酒意笑他:“你最怕鬼的了,还敢说女鬼?以前那个树精姥姥的舌头吓得你——” 陈易生蒙住耳朵差点滚到席子外去,伸腿蹬赵士衡:“停停停——” 林子君和唐方笑得不行。笑完陈易生,林子君反身扒住唐方的腿:“糖糖,唱一个,唱一个《痒》嘛。求你了。好久没听了,痒色了。快来勾引我,把我的魂魄全勾走。你来唱我来和。喂,你们竖起耳朵听啊,我们糖可甜可腻了。” 唐方抿一口酒, 热意上涌, 勾一勾林子君的下巴:“爱卿, 听好了。”她清了清嗓子,启唇轻吟:“来伐啦,开心伐啦——” 陈易生尾椎骨一麻,手撑在席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唐方,她唱歌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像,沙沙哑哑软软糯糯沾了无数麦芽糖似的,一根根糖丝挂在空中荡啊荡。 林子君拿起长发发尾扫在唐方腿上,媚眼流转放浪形骸:“有撒伐开心?” 唐方目光潋滟,飘过目瞪口呆的陈易生和赵士衡:“反正有交规耸光。来伐啦,噶旁友伐啦?” 林子君翘起兰花指凑近她:“噶呀噶呀。” 唐方捏了捏她的脸,对着一树白蔷薇轻轻唱:“反正阿拉念头老粗额。来伐啦,兜兜伐啦,反正外头姘|头老度额。” 林子君已经笑得缩成一团:“嗲伐色咧!” 唐方食指在她额头一戳,脸上带了几分恼怒:“来伐啦,侬作西伐拉,侬作天作地,侬作色活该。哦哟,嘎痒!” 最后一句却像一声哀怨的叹息,挠得听者心痒难忍。 林子君快活得不行,双颊泛粉,美目流光,笑倒在唐方身上:“怎么样?我们糖糖这一手厉害伐?好爽啊,糖糖,我们下周约了四月去唱卡拉OK,还像以前一样,站在桌子上边跳边唱。” 唐方笑着又唱:“好,一起唱上海滩。” 两人正襟危坐,轻轻唱了起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唐方的嗓音却又变得干净脆爽有力,吐字清晰宛如原唱。林子君的歌声和说话声相近,柔媚甜美。 陈易生看着唐方笑,又惊又喜。赵士衡拿起酒瓶给她们添酒:“唱得真好,和得也好。”还好蜡烛光线暗,应该看不出他脸红脖子粗,刚才那个噶痒,实在让人痒得吃不消。 林子君挥挥手:“你们发现没有?我们糖的声音好不好玩?我告诉你们,糖糖以前被配音系录取的,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老师都说她是天才。结果方老师说她要是敢去就打断她的腿。糖糖,快配那个《天鹅湖》给他们听听,绝对震撼。” 唐方摇头笑,周道宁最不喜欢她学这些,知道她去考配音系气得不行,十几天没理过她。 “来一段来一段嘛。那两只小松鼠的。”林子君五官皱成一团不顾形象地哀求。 陈易生疑惑不解:“天鹅湖?只有小天鹅黑天鹅白天鹅,哪里来的松鼠?” 唐方笑着扯开林子君:“是日本八十年代的动画片,很老很老的片子了,还是我嬢嬢收藏的录像带呢。好了别挠我了,我就只记得几句了。” 三个人凑得近了一些。 唐方咳了两声,对着林子君忽然像只小松鼠一样双手抱拳放在下巴处,眨巴着大眼睛,声音脆甜语速极快:“哦,汉——斯,你会像齐格菲尔德王子殿下爱奥杰塔公主那样爱我吗?”她喊汉斯的时候,拉长了声调,带着微微的颤抖,好像有点犹疑和不确定。 转眼唐方又变成了很憨厚的模样,缩着下巴变成了老实笨拙的男声:“嗯?哦,那——那当然——”说完还害臊地别过身子去。 林子君尖叫一声,猛地抱住唐方:“嗷嗷嗷嗷,可爱死了,我爱你糖糖。再来一遍嘛。我要录下来。” 唐方挣开她:“不来了,我要喝酒。这两瓶酒好歹是小城市一套小房子呢,我起码要喝下餐厅加厨房啊。” 陈易生桃花眼里桃花潭水深千尺,看着她笑:“糖糖你脸上写着‘不如折现’四个字。” 唐方摸了摸脸,直摇头:“开都开了,卖不掉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吧,喝一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喝。”陈易生笑着举杯。 唐方凑近他哈哈笑低声表扬:“没念错字哦你这次,语文状元!” 这夜,陈易生和赵士衡无端端听了一场动画片主题曲演唱会。从圣斗士星矢到花仙子到龙猫到进击的巨人,几乎没有唐方不会的BGM,惟妙惟肖声情并茂。她轻轻唱,林子君笑着点评。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声音。 *** 凌晨一点,险些被遗忘的樱桃派才出炉,不知道是不是烤箱高级的原因,特别成功。唐方嘴上说不吃高糖高脂,浅尝了一小口后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块。四个人转瞬吃掉一大半,陈易生抢了剩下的小半放回冰箱,说要留着明天做早饭,急着赶他们走人。林子君意犹未尽地地跟着唐方上了202。 唐方洗漱完毕回屋,酒醒了一大半,有点懊恼自己没听周道宁的话放纵了一把,但好在放纵过后,她最近所有的烦扰倒都一扫而空,轻松得很,见林子君妆也没卸竟然已经睡着了。睡着了整个人也不放松,握着拳皱着眉,可想而知她平时的工作压力。她轻轻喊了两声君君,不见动静,索性坐在床边,慢慢替她卸妆。一块块湿润的化妆棉染成淡黄色,从她手中落入垃圾桶里。大概手法舒服,林子君慢慢松开眉头睡得更香。 看到卸完妆的林子君唇角有点起皮干燥,唐方替她上了层精华,又取了张面膜给她敷好,才收拾出一条薄被铺在外面沙发上,认真地拟起下周的菜单,就冲着陈易生很轻易就同意她不去西安,还有今夜他女儿的好酒,唐方觉得也得好好补偿他。想到陈易生就想到树影皮沙,唐方忍不住又笑得一抽一抽的。 第二天一早,林子君手机闹铃五点半就响个不停。唐方还睡眼惺忪,美少女战士林子君冲进厕所很快又冲回来,扑倒沙发上,在唐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侬还帮吾卸妆了!真是嫁人当嫁唐大方。吾走啦,今朝还要飞北京。” “切点早饭再走伐?”唐方赶紧爬起来去开冰箱:“昨天剩下点蟹粉狮子头的肉馅,我包了点小馄饨,给你下一碗?十分钟快来西。” 林子君一边流口水,一边穿衣服:“算了,来勿及,还要回去打浴化妆调衣裳,再去公司拿资料。你家周扒皮催得跟什么似的,最会鸡蛋里挑骨头,戳气哦。老娘手上又不只有他一个客户一个CASE!” 唐方笑:“林大律师,你现在好歹是合伙人了,这么还发这种实习生才会有的牢骚,是不是对人不对事啊?” 林子君冲到门口套上高跟鞋,潇洒回过头:“没错,谁跟你说‘我对事不对人’,全是放屁,千万别信,这世界就是看人的。” 唐方扯了条大披肩裹在睡衣外,送林子君出去,好在她车停得不远。回到115号时,天蒙蒙亮了起来,花园里草叶凝露,安详宁静,一夜之间,十几朵波斯菊就突然冒出了花骨朵。唐方满心欢喜地看了看花,再走到桑树下,昨夜赵士衡收拾得很干净,没遗漏任何垃圾,草地上倒落了不少白蔷薇。唐方蹲下来捡起十几朵捧在手里往回走,露水湿湿的。 102的八角窗不知什么时候大开着,雪白窗纱拉开了一半,随着晨风微微鼓动后又吸附到窗上,像大大泡泡糖。唐方无意瞄了一眼,客厅餐厅一览无余,空荡荡的没有人,餐桌上电脑开着,半开大小的设计图纸上压着整整齐齐的十几枝笔,旁边三层的彩铅盒架着,还有小半只樱桃派,凝固的窗景像副油画。 陈易生从浴室里出来,一边用手里的大毛巾擦着头发,一边伸手挖了一块樱桃派放入嘴里,头一抬,和窗外的唐方面面相觑。 唐方好心好意地赠人蔷薇留余香,正踮着脚分出手里几朵白蔷薇,放到窗台上那个非洲裸女铜像的脚下,却见陈易生含着手指头瞪着自己。 她的手缩了一半,停在空中,像僵硬的凤爪一样挥了挥:“哈——嗨,这么早——再见!” 陈易生几步冲到窗口,就看见唐方的背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消失在大门口,跟着传来木楼梯咚咚咚的声音。 他纳闷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上身什么也没穿,但内裤还是穿着的啊,而且是宽松型的四角短裤,还是最无趣的灰色细格子款。为什么他会在黑色紧身款和这条老头款之间鬼使神差地选了后者呢?一定是通宵没睡有点糊涂了,可惜。 陈易生走回电脑前,把彻夜不睡赶出来的樱桃派视频又看了一遍,嘴一直没合拢过,又打开手机录音,一遍遍循环着唐方那两只小松鼠的台词,笑呵呵地学着汉斯回答:“嗯?哦!那当然啦。” 唐方跑回202,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蒙头准备睡一个小时后回笼觉,莫名有种良家妇女行差踏错的负罪感。她一定是眼花了才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翻了个身,唐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清理缓存,重新开机。好了,什么也没发生。 71八菜一汤 虽然睡眠时间不到四小时,唐方一整天都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把杂志封面照选定下来。何恺文的采访确也花了不少心思深耕细作, 可圈可点, 把唐方提到的几条线都挖得很深,只是文采略花哨了些。 “这些形容词和修饰词都要避免。”唐方指给编辑组的同事们看:“采访不是散文, 要尽量隐藏我们的主观印象, 尽量客观平实, 就算是明星, 也不要带有喜好, 这个度要掌握好。” “不吹?”何恺文心领神会。 “对,不吹不捧, 不讽不踩。让读者尽量从他的答语和发生过的事实中去思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唐方指了指后记部分:“这一段他成长期的经历回溯得很好, 食物、个体、家庭和环境的关系出来了,很立体,很有感染力,而且没有吹捧美化的感觉,做得好!” 何恺文涨红了脸,有点激动。 开完编辑会议,唐方请全组同事喝星巴克,微信上收到不少委婉或直接的工作邀约。有餐饮集团,有线上杂志,还有美食网站和购物平台, 看来她离职的消息在圈内已经扩散出去。 林子君发来一条微信:“快看陈易生的朋友圈视频, 哈灵!” 唐方一愣, 点开陈易生头像,依稀记得这个人朋友圈里全是各种玩和各种吃。 视频只有三分半钟,从掰开樱桃开始到樱桃派出炉,简洁流畅明快清晰,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灯光柔和,音乐配的是小红莓乐队的《Dreams》,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只修长手指深入派中,勾起一片殷红和金黄,色|诱程度爆棚。 唐方重复看了三遍,爱不释手。她一直没有做自媒体也因为她除了会写,拍照马马虎虎外,编辑视频的水准实在太渣,又看了一遍她忍不住到茶水间打电话。 “陈易生,那个樱桃派的视频能发原件给我吗?” “当然,我一夜没睡做出来的,赞不赞?配的歌有点老了,但我想你肯定喜欢。” “赞得要命,我喜欢小红莓,这首很配樱桃派。” “哈哈哈,因为你文艺啊,肯定喜欢爱尔兰风格。我最爱U2,对了,辛尼奥康娜你喜欢吗?” 唐方忍不住笑意:“你看着倒像是喜欢北欧重金属音乐的人。奥康娜虽然老了,可是声音还是特别好,天籁。她2010年在苏州参加一个拼盘音乐会,我还特地去听了。哦,对了,你做这个视频用的什么软件?难不难学?” “不告诉你。” “哎?”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你呢,就管做菜,我来负责帮你拍帮你做视频,保管你满意。你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先透露透露。”陈易生觉得自己口水已经不争气地往外渗,午饭没吃想着晚饭更饿了。 “呵呵,我今晚要做——”唐方撇嘴:“不告诉你。视频快发给我,我要显摆一下。” “你写一篇吧,唐方,写一篇樱桃派。”陈易生低声下气:“你已经三天没更新公众号了,昨晚上多开心,还有视频,写吧写吧。” 唐方忍住笑意:“你是编辑还是我是编辑?我还从来没被人催过稿呢。” “我可以预付稿费的。”陈易生来劲了:“五千一万都行啊。” “去去去,懒得理你。”唐方笑出声:“谢谢您陈老板。本来今晚就要写的,不是你要我写才写的啊。” “太好了,我等着看。其实你可以写好了就先发给我看看。”陈易生大言不惭:“我可以帮你校对校对。” 唐方手上咖啡溢出来:“树影皮沙先生,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陈易生没了声音,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我不就想先睹为快嘛。你以前那些我全看完了,真奇怪,好的文字就像精神鸦片一样,会让人上瘾,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你得对我负责。” 唐方禁不住飘飘然起来,又要谦虚一番:“谢谢老板赏识,你嘴巴太甜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陈易生一本正经:“那你早点回来做菜,我借了两盏灯回来拍视频呢。” 挂了电话,唐方觉得有点怪怪的,有说不出来哪里怪,总之心情十分愉悦。 *** 唐方回到禹谷邨已经过了六点,一进花园就看见陈易生坐在八角窗窗台上翘首以盼,突然想起来以前她家这个八角窗外头是装着防盗网的,陈易生给拆了,拆了是真好看。窗外是景,窗里也是景。 陈易生手一撑,从窗里跳了出来,跑着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这么重,累伐?” 唐方从没遇到过这么贪吃的人:“你——就这么一直在等着吃?” “嗯!”陈易生乐颠颠地往袋子里探头探脑:“我以后一天就吃这一顿就够了。” “你又没吃午饭?” 陈易生得意地昂首挺胸:“当然,不然太亏了,我话多,赵士衡是闷头苦吃派,他昨天就比我多吃了好几筷子。” 唐方简直怀疑他在扮演一个吃货,但这演技也未免太浮夸。不过作为一个下厨的人,有人这么捧场这么热忱地演出,唐方真心想唱一句“谢谢侬!” 处理妥当的老鸭和扁尖置入高压锅中煲汤,唐方把202的钥匙给陈易生:“你上我家去跑一趟,冰箱冷冻室里有一个保鲜盒,上面写着蟹粉小馄饨,拿下来。” 赵士衡手里拎着一袋子黑啤和小麦啤,还没按门铃,门就开了,来不及问陈易生去哪里,就看着他一阵风似地上了楼,刚换好拖鞋,陈易生又一阵风地回来了。 盐水毛豆、和风煮南瓜、糖醋藕片和红油拌鸡丝,三锅齐发,四道凉菜二十分钟就都进了冰箱。陈易生和赵士衡开了个假冒德云社,捧哏配合得还特默契,把唐方逗得合不拢嘴,越发忙得起劲手下带风。 酱油河虾出锅五分钟,略鼓的虾山已经凹了下去。唐方转身一铲子拍在陈易生的魔爪上:“喂!我们不要吃了吗?” “我尝尝咸淡,刚才尝了辣的,有点吃不出味道。” “你三岁啊?去去去,看动画片去。” 赵士衡笑得手上剥的蒜瓣都滚下地来。 酸菜炒干水分,煎香鱼骨,一道酸菜鱼十分钟完工。陈易生早取了个Wedgwood的白色银边细条纹大餐碗等着。 唐方朝他竖起大拇指,铺上鱼片,倒入鱼汤,最后撒下香菜和红米椒,一道明油浇下去,鱼汤唰地一声炸开,陈易生立刻把唐方推开挡在了她面前,发现没溅出来任何东西后,尴尬地回过头,见唐方正瞪着自己,打了个哈哈:“你没事吧?” 唐方指了指餐碗:“没事。上桌吧。”她架起平底锅,切出一大块无盐黄油,旁边的两块M6澳洲和牛牛排已经常温解冻完毕,大理石般的花纹肌理细腻,肥瘦相间均匀,表面密密一层油汗,在两盏摄影大灯下越发丰腴可人。 唐方转身把烤箱调到220度预热,忍不住抬眼看了餐桌边明显在偷吃酸菜鱼的陈易生一眼,没出声。刚才被他一推,她想起小学四年级过春节的时候,115号好几户人家在禹谷邨花园里放烟火,有一蓬烟火大概放歪了,直奔着她的脸扑来。唐思成一把抱住她转过身,烟火落在他头上,一阵烟蓬起,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散开。唐方吓哭了,回到家姆妈替爸爸修剪掉烧焦的头发,狠狠地夸了他一个月,以至于唐思成看到秃掉的头皮上长出新头发后都很不乐意。 陈易生手指在裤子侧边蹭了蹭,拿起手机拍唐方煎牛排。黄油已经化开,很快起了密密的泡泡,香味四溢。 牛排放入锅中,现磨了海盐和黑胡椒均匀撒上,唐方取了长柄平木勺,把周边的黄油舀起来浇在牛排表面,瞬间融入肌理,泛着油光。 闻到焦香味后,唐方把牛排翻面,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再把牛排竖了起来缓缓滚动,煎焦侧面,才放入烤箱中定时三分钟。 平底锅里的牛油撒入蒜蓉,唐方快速炒完白菜,正好取出牛排。先前移入铸铁锅中的扁尖老鸭汤里,小馄饨皮子已透明,赵士衡听指挥,直接把锅子上桌,再取出蒸锅里的茶碗蒸,揭开盖子,蛋羹极嫩,平滑完美。 七点半准时开饭,八菜一汤。宝蓝色搪瓷小锅中装着满满一锅三色米饭,一片玫瑰花瓣几颗松子点缀其中。 赵士衡也忍不住取出手机拍照,唐方嫌弃地用手挡镜头:“算了,都跟狗啃的一样,别拍了。” 陈易生抬起头,桃花眼水汪汪委委屈屈:“唐方你在骂我?我连午饭都没吃。” 唐方叹气:“卖萌可耻。您都几岁了先生!吃吧吃吧不是罪——” *** 唐方深夜推送了《樱桃派》。 “不得已要等待面团的过程中,好像步入了一场奇妙的旅行,穿越回十六岁的初夏,我们在花园的大树下,抱着吉他弹着磕磕绊绊的《爱的罗曼史》,谈论着理想、诗歌、音乐,还有那不知何时到来的爱情。最终我们像樱桃派里的樱桃一样,把自己掰开,弃掉硬核,变成装点面团的修饰,却依然渴望被人充满期盼地挖掘出来,含入口中,品尝独属于自己的甜美……” 在樱桃派的制作视频下,唐方标注了一句:“感谢好朋友Eason的拍摄和制作,提升了我公众号的美感和品位。” 唐方在点击预览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发给了周道宁,再想了想,也给陈易生发送了预览。 刚检查完错别字和格式,周道宁来电。 “做得好也写得好。”他带着笑意问她:“看来你玩得很开心啊,是不是又喝醉了?” “没有,真没有,就喝多了一点点,但是真没醉,我还给子君卸妆呢。”唐方也笑。 “我们公司今晚刚招待完林子君,听说了。她也算沾了你的光,从来都是她们公司请吃饭的。” “周先生你好像有点公私不分哦,啧啧啧,昏君。” “原来你没喝醉也会乱唱歌,都唱什么了?”周道宁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语气慵懒。 唐方却坐正了身子,合上电脑老实交代:“嗯,唱了上海滩、花仙子、圣斗士星矢、还有龙猫什么的。” “没唱那种乱七八糟的?” 唐方暗骂林子君卖她也不通个气,脑中天人交战一刹那,弱弱地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周道宁笑了起来:“真话怎么说,假话怎么说?” “假话嘛,没。”唐方咬咬下唇:“真话嘛,唱了黄龄的那首歌。你最不喜欢的那首。我不想骗你,道宁。”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 “道宁?周道宁!宁宁?”唐方趴在桌子上软软发嗲:“侬勿要生气好伐?吾以后再也不唱了,就是觉得后来出的上海话版本好白相——” “唐方——”周道宁的普通话清冷中带着失望。 唐方咬住唇,多年前击垮过她的无力感再次弥漫开来。 “你和你的女朋友们私下唱这种歌,叫做好玩。”周道宁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陈易生和赵士衡看着唐方的眼神,前者充满了猎取的兴趣,后者隐藏着躲闪的心思,在他眼中一览无遗,只有唐方才迟钝不觉,一如她学生时期地懵懂无知。 “在异性面前唱——”周道宁声音低沉下去:“我不想说那些词。秦四月林子君她们我无权评价也无权干涉,因为你当她们是死党。但是唐方,你骨子里并不在乎我会怎么想对吗?如果我对着别的女人唱这种情|色意味很浓充满性暗示的歌,你也无所谓?” 唐方背上汗毛瞬间炸了起来:“可是你已经在评判在干涉了——” “因为我不希望你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她们是哪样的人?!以前你就戴着有色眼镜看她们,现在还这样看?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去了过美国生活了好多年——那些词你不想说我替你说!唱个歌就是放荡是勾引吗?!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唐方,大多数美国人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美剧那样生活的,那是一种战略性的价值观输出,实际上保守派更多。你以为你坦荡磊落心无旁骛,旁观者接受到的却不是这样的信号,不是每个人的心思都纯洁无暇的。”周道宁压住火气。她还是那样,谁也不能说她认定了的朋友,直到她自己头破血流为止,倔起来跟头蛮牛似的。 “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现在情绪激动,我不想和你吵架。”周道宁按了按眉心:“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周末当面谈。” 电话断了。唐方拨回去,占线中。她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电话再响起,她赶紧接,却是林子君。 “喂!糖糖啊,你家周道宁太坏了,套我的话。”林子君倒是很得意:“我喝了十瓶清酒也没吐露你昨晚上唱了《痒》,哈哈哈哈,其实很想告诉他气死他。怎么就污糟了啊,明明是07年的东方风云榜冠军歌曲好伐!阿拉上海宁,唱上海闲话格歌,最嗲了,喂——喂!” 唐方颓然倒在床上,捂住脸,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一点也没错。她爱周道宁,周道宁也爱她,可十年过去,他们之间还是有些雷不能碰。重复以前有过的争执,她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没错,她不要认错,再爱她也不会认错。 72唐阁 陈易生敲了半天门, 202才开了一条缝。 唐方半张脸掩在阴影中:“什么事?” “我这算是被上墙了吗?”陈易生兴高采烈:“你还提到我了,你的读者都会知道我了吧?” 唐方心情再糟,也不禁笑了:“是的陈大师,谢谢侬。这是你的作品,当然要署你的名字, 不叫上墙。你的留言被精选了才叫上墙。” “我留了啊, 你看到没?”陈易生有点害臊:“我担心会不会写得太啰嗦了你不选我, 所以想来提醒你一下。”他仔细看了看唐方微肿的眼泡和泛红的眼角:“你没事吧?是不是被我的留言感动了?” 唐方看着这位脑洞极大心更大的陈状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陈易生这样的火星人大概什么烦恼也不会放在心上。 陈易生挠了挠头呵呵笑:“我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你的字典里有要脸这个词吗?”唐方打开门:“大师有空进来喝杯茶?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专家。” 陈易生眼睛一亮:“我很有空, 你尽管请教——哈哈,我们互相交流。” 有沙发不坐要坐地毯上的陈易生接过茶杯,眉目间正经了许多, 颇有几分仁波切的姿态。 唐方隔着茶几也在地毯上坐了:“你说过你很了解男人对吧?” “男人女人我都很了解。”陈易生胸有成竹。 唐方沉吟了片刻:“不好意思问一声, 那你交往过很多女友吧?” 陈易生憋了一憋:“也——也不算很多,我不是滥交的人——” “大概数字呢?”唐方尽量礼貌地伸出手指头:“两位数还是三位数?” “几十个吧。”陈易生骤然感觉有点狼狈。 唐方对这个样本数据很满意:“那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但你不喜欢她的好朋友们,是不是肯定会分道扬镳?” 陈易生警惕地看着唐方, 他好像没透露过自己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吧,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身边人的人格投射。这和原生家庭的影响有点相似,类似于环境影响。由于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方式不同,我很好奇你们男人是怎么想的会怎么做呢?”唐方诚心请教。 陈易生喝了口茶:“如果是我,肯定分道扬镳。如果是周道宁赵士衡这类, 包括大多数中国男人, 都不会因为这个分手。” “为什么?” “因为我很清楚我不要什么。但是他们很清楚他们要什么。”陈易生微微笑:“绝大多数人不分男女, 都把‘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当成终极目标。要金钱,要地位,要爱,要性,要权,要婚姻,要稳定,诸如此类。一般人都会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为了这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其他就变得可以容忍可以放弃可以牺牲。我不认为这个有男女思维方式的差别。”陈易生想了想:“比如你那个嫁给老吴的朋友,她要的就是通过婚姻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所以她可以不要爱情不要性。比如林子君,她就会把爱和性放在前面。再比如赵士衡,会把稳定和赡养他妈放在首选。而像周道宁——” 陈易生笑而不语。 “说啊,没关系。”唐方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他要的是一个美满的家庭。”福尔摩斯易生自信地推断:“他是吃苦长大的,第一要奋斗的就是成功,一个满足他想象的家庭也是这个成功的一部分。” 唐方有点失望:“谁不要美满的家庭呢?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想要。我也想要。” “普通人想要的都是抽象概念的,但周道宁这类人要的是具象的。” “这有什么区别?” “参与和控制的区别。普通人要的美满家庭,自己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周道宁这种是搭建这个家庭的设计师。他会容忍你的朋友,无视你的缺点,因为他一定会改造你,让你沿着他那条路走。这个美满,是他设计的美满。”陈易生耸了耸肩:“我也坚信我的客户一定肯定而且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才是设计上的主宰。” 唐方认真想了想,确认陈易生应该不知道周道宁的家庭状况,也不知道他们的过往。 陈易生笑眯眯地看着唐方:“还有你,唐方——” 唐方竖起一身的刺,警惕地看着他。 陈易生却站了起来:“你也只知道自己要什么,还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过迟早会知道的。” *** 因为你要的是灵魂。 陈易生这么说她。 唐方不觉得,灵魂太虚无缥缈。她要的很简单,稳定的收入,有爱的婚姻,全国平均数以上的夫妻生活。她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要什么呢?她得好好想想。 转眼又到了周四,已近月底,周道宁一直没有联系唐方,也没有说周末回不回上海,工作群家人群里都音讯全无,媒体上倒有报道IAIF在布局全球投资的新网络。唐方也没有主动联系他,但骨气与日俱减,做菜也越来越潦草,从八菜一汤到六菜一汤,到四菜一汤,好在陈易生和赵士衡卖力捧场,顿顿光盘。 方树人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唐方,要她多关心关心周道宁,再三叮嘱五一同学会两人要一起出现。唐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比起少年时代成熟了很多,她不认错,但也不能一直回避冲突,于是认真地给周道宁写了封长信。 “道宁,你说的对,在你给子君、四月贴上标签的时候,我不够冷静,是和你吵架了。以前每次吵架你就会一直不理我,直到我低头认错为止。我也习惯了用一句‘我错了对不起’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但现在想一想,我们之间的矛盾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即便过去了十年,矛盾还在那里。但我不想再逃避,如果我们不能存异求同,不能互相包容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即便父母长辈们都认定了的事,我也无法继续前行,因为只会越来越痛苦,抱歉我没有背负痛苦走下去的勇气。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因为我只是个自私的女人。 从年少开始,我常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相反,我觉得自己不被你喜欢的地方太多了,看卡通片、贪吃爱玩、迷陈奕迅追星、喜欢靡靡之音和乱七八糟的书籍、偷偷抽烟喝酒、配音和唱歌、画漫画,甚至穿破洞牛仔裤也惹你皱眉头。我从来没在你和姆妈嘴里听到过我的好。当然和你们相比,我的确什么也不好。 我在你眼里是傻气的,笨拙的,不务正业的,交友不慎的,爱贪小便宜的,冲动不计后果的,在父母面前装模作样的。可你对我一直很好,我都记得。每次我被罚,你都会陪着我。每次闯祸,你替我收拾残局。你请我去看演唱会,辅导我功课,你还不嫌我胖。但我真的没办法成为你和姆妈期望中的人,我考不上北大,钢琴过不了十级。没有兴趣的事情,我一样也做不好。我也没什么远大的目标。但我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满意我能控制体重我能做好手头的工作我能烧一手还不错的菜我能独立出来一个人住。而从小到大,因为我是这样的唐方而喜欢我的,除了外婆和爸爸以外,就是子君,是四月,是叶青和西西她们。 不是我给了她们什么,或者她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她们看见了真正的我,她们给我自信,无论我做什么,好的坏的,她们都无条件支持我喜欢我欣赏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我想像不出。同样,我也是这样看她们的,哪怕我们做了错事傻事,可我们这么多年来,可以互相骂,当面骂,甚至能把对方骂哭,可我们不会给对方贴上放荡、傍大款这类的标签。 公司里有人说我因为睡了你才无良出卖公司,以前在报社也有人说我靠胸大靠走后门做了编辑,哪怕在大学宿舍里,因为我每天要洗头发洗澡烫衣服也会被排挤。这些事我会生气,可绝不会放在心上。这种所谓的‘名声’我不屑于辩解,这种所谓的人际关系我也不屑于交往。因为这些人我毫不在乎。可你不一样,我很在乎你,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我都会很在意。你看轻否定子君和四月的同时,难道不是在否定我吗?她们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们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和我更久。 如果我为了讨好你抛却了我的爱好我的朋友,我还是我自己吗?如果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想做小王子的唯一的那朵玫瑰。如果我只是千万朵玫瑰中恰巧在你手边的那一朵,那一定是我们误解了爱情。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失望让你难过。 关于你和我的未来,我想过很多,感觉我们的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是不是需要彼此再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八岁了,对婚姻家庭有自己的想法,可这些想法,还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谈过。我想住禹谷邨,你想住星河湾。我喜欢孩子,你以前并不喜欢孩子。你说过几年就退休,可我觉得无论男人女人,还是要有事做才好。你迁就我很多,甚至愿意和姆妈爸爸一起住,我很感激。但我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你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我现在很冷静,也不是提分手,就是希望你能理解真正的我。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确不合适,也不需要介意我爸妈和我家亲戚们,不需要顾念外婆,不需要牵挂从前。真的,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一夜无眠,唐方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看,也许她自以为冷静的坦白和沟通,对于周道宁来说就是分手的威胁。可是她尽力而为了,所有隐隐约约的不舒服,她都说了出来。 再无眠的夜终究会过去,迎来新的一天。 周五下班后,周道宁仍无回音。高傲如他,唐方也不觉得意外,开始考虑如何跟姆妈交待,如何尽量低调地在家人微信群里善后。 秦四月却在“五朵金花”群里发了声。 “哇,糖糖,你家周道宁要专门请我吃饭,真可怕!”秦四月连发了几个惊恐的表情:“鸿门宴吧?我都说了我这次绝对没胸袭你,他还要请我吃饭,说什么要向我道歉,简直恐怖!我想改签机票早点逃回美村。” “又不是请你一个好吗?”林子君发了个高傲的表情:“本宫也获邀了好吗?怕死非好汉,好汉不怕死,糖糖你放心,我这次绝对守口如瓶不卖你。不过周道宁也算拿得出手了,请我们吃唐阁呢。” 唐方来回看了好几遍,忍不住给周道宁打电话。 “你等一下,我在会议室。”周道宁的声音清冷疏离,片刻后变得温和可亲带着笑意:“明天我早班机回来,晚上想请你们五朵金花赏脸一起吃个饭,因为沈西瑜和叶青还没回复,所以先没跟你说——” “你不生我的气了?”唐方有点忐忑,从乌鲁木齐菜场里快步走了出来,转上五原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怕自己会听不清他说什么。 周道宁却压低了声音反问:“你还要真心祝我幸福吗?还要提分手?” “我没有提分手——” “唐方,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会去做。我会为了你改变自己的看法和做法,因为我爱你。”周道宁顿了顿:“唐方,我爱你,无论你怎么推开我,我都不会放手。因为你爱你自己远胜过爱我,你更在乎的是你的感受,而我爱你远胜过爱我自己,我更在乎的也是你的感受。” “周道宁——”唐方怔怔地看着头顶的悬铃木树叶,树影婆娑,黄昏的日光被绞得粉粉碎,她的心也被绞成了一团,无言以对,无可辩解,突然惭愧不已。 爱是什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爱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他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她恍恍惚惚地买完菜,回到禹谷邨的时候,心好像还漂浮在半空中,陷在棉花堆里,波斯菊已经开了一簇一簇,但春天已经快结束了。 73红樱桃 韶光将尽, 日照一天比一天长。四月下了半个月的雨, 临近月底终于放晴迎来三天假期, 两天升了八度, 直接从春天进入夏天了。 周六一早, 唐方换洗床品, 认认真真大扫除,又把几件大衣鸭绒衫羊绒衫和秋冬季的靴子皮鞋统统打包装了七八个大袋子,刚收拾得差不多,周道宁就到了。 “忙着换季呢?”周道宁却还穿了件修身长袖黑色衬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 进门就笑。唐家每年都是五一节才换季, 他唯一的那件热风打折时买的黑色鸭绒衫也会被外婆一起送出去干洗。 唐方被他笑得心跳眼花, 指挥他把剩下的两双长靴放入袋子:“嗯, 先送回古北干洗, 还要带些东西回来。” 周道宁笑着抬起头:“别忘记带点去我那里, 我这次也放三天假。” 唐方打开冰箱清理残余物资,一阵冷气扑面而来, 吹凉她发烫的脸颊:“嗯,要带的。” 周道宁把袋子都拎到门口, 转身蹲到她身边:“你这些——要带回古北还是带去星河湾?” 唐方把最后一点水果放到篮子里:“让陈易生他们消灭算了,天太热,带来带去都坏了。” 周道宁接过篮子:“我去。” 等了片刻, 见周道宁还不上来, 唐方到楼梯口喊了一声:“道宁?” “来了。”周道宁的声音似乎就在102门口。 唐方探头张了张, 才发现他在和陈易生说话。 “唐方谢谢啦。”陈易生热情地走出来朝她挥了挥手。 “不客气。”唐方催周道宁:“阿拉走伐?” 两人拎着七八个袋子下了楼,陈易生却还没回屋,伸手抢过唐方手里的两大袋东西:“我送你们出去啊。正好去一下房产中介那里。” “谢谢了。”唐方好奇地问:“中介?你开始找房子搬家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花园里阳光明媚,唐方搭出来的茶棚下,两个二楼的年轻租客正在摆姿势拍照,背景里波斯菊已是颇具规模一小片花海。 “101要卖,我约了今天看房。”陈易生乐滋滋地笑:“禹谷邨多好啊,这么大个花园,接地气,我就喜欢住在这里。”何况这里还有你唐方呢,陈易生笑得更开怀,丝毫感觉不到周道宁的视线快把他的脊梁骨戳穿了。 “咦?”唐方不禁一愣,转头问周道宁:“老刘伯伯家的101要卖?是为了治病吗?” 周道宁收回落在陈易生背上的视线:“嗯,上次我去探望的时候就已经挂出去了。”101要卖并不是为了治病,老刘做完化疗放疗,已经进入最后一轮中医疗法,他要卖房是为了早就去了加拿大的儿子孙子。老刘探过他的口气,可惜周道宁并不喜欢禹谷邨,更不可能成全他这种愚忠二十四孝老父亲的心,婉拒了。 唐方心中一动:“卖多少钱?” “六十八平方米,七百五十万。”陈易生瞟了唐方一眼:“喂,唐大方,你不会想要跟我抢吧?” “想也没用,我可买不起。”唐方想当然是想的,毕竟115号是方家老宅,也是外公外婆最好时光的见证,但她虽然有公积金贷款,就算能贷款,也凑不够首付,更不可能动用爷娘的养老钱,只能扼腕而已。不过101要有了陈易生这个新业主,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唐方忍不住追上步履轻快的陈易生:“喂,你不会为了一直在我家蹭饭才——?” 陈易生的桃花眼里笑意弥漫开来:“咦!这是个好主意!你放心,我会多给点买菜钱的。要是你搬去浦东住豪宅,就把102还租给我,我替你看房子,哈哈哈哈。” “想得美!”唐方警惕地放慢了脚步,挽住周道宁的手臂扬起下巴:“不租,禹谷邨是我家!”她已经说过了她就算结婚了也要住在禹谷邨,而周道宁也说了,只要她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他就会改变就会答应的。 三人在弄堂口分道扬镳。 一到节假日,上海变得像唐方小时候记忆中的上海了。路上车辆少了一大半,也安静了很多,从禹谷邨开到古北走地面也只用了二十分钟。古北家乐福的Wagas外面坐满了吃Brunch的人,超市门口依然小小堵了会儿。洗衣店在古北一期的小区里面,周道宁刚把车停在八重樱树下,唐方已拎着四个袋子下了车:“你不用下车,我去一下就好。” 白色宽松T恤,深蓝色牛仔包身长裙,马尾在她脑后一晃一晃,干净利落。她大概根本没想过他会替她开门,会替她拎袋子,会陪她去。她不需要。 她没有他,一样的过。她不依赖他,不能说她以前没有伤心过,她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可她就是没了谁都能过下去还能过得不错的人。她说爱他,但她更爱她自己。 可他不行,他只爱她。 周道宁微微眯起眼,开了天窗熄了火。粉色的八重樱花瓣飘落进来,落在车里。他没来过几次古北,这里和禹谷邨完全不同,更像欧美的小镇,干净,宁静,行道树是白玉兰,小区里种的是八重樱。但唐方似乎在这里也比在星河湾自在。她不喜欢星河湾,不喜欢浦东。 老市区的上海人心中大概都有这种微妙的排斥感,其实排斥的是他这样的人吧。周道宁唇角勾了勾,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算哪里人,杭州人?上海人?新上海人?新北京人? 周道宁把车里的花一一捡了起来,他不需要地域归属感,文化归属感,他只要唐方一个人就行。 唐方回到车里,看到他手里的一捧花,笑得不行。 “你能有点浪漫细胞吗?”周道宁无奈地把花丢在她裙子上,启动车子。 唐方兴致勃勃地把花放进空袋子里:“有的,走吧,我们去翡翠公寓摘樱桃。” “樱桃?” “陈易生说的,我们去看看到底有没有。我从来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樱桃树。”唐方抱住他胳膊:“走吧走吧,去看看。” 周道宁斜睨她:“那你不表现一下讨好讨好我?” 唐方笑嘻嘻在他脸颊上香了香:“周老爷,去伐啦,来呀来呀。”麦芽糖似的嗲妹妹口气,黏得周道宁心都化了。 刚启动的车子又熄了火。 翡翠公寓贴着延安路高架,正对着古北家乐福,唐方拉着周道宁进小区的时候还有点忐忑,怕保安询问,没想到人家正眼都没看他们一下。小区极小,转了两圈,唐方就找到了一整排樱桃树,并不高大,枝叶繁茂。 “太坏了!”唐方跺足:“全被人采光了!” 只剩下高处还有一些鲜红的果子幸存。 在锻炼身体的石子路上赤脚散步的两位老太太笑着喊:“上个礼拜就采光了。侬哪能刚刚来啊。踏勒阿凳高头呐,高头还有点。老清爽哦,没农药格,摘下来就直接吃。米道哈灵。” 周道宁站到边上的石凳上,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摘了一串下来。 “张嘴。”他拈了一颗,在袖子上擦了擦,举了起来。 唐方乐不可支:“啊——” 一颗红樱桃砸在她牙上,滚到地上。 “再来?”周道宁笑得比手上的樱桃还璀璨。 “你扔准点啊!”唐方横眉凝目警告他,啊字还没说完,一颗樱桃就进了嘴里。 “真的很甜,很香。你吃吃看。”唐方也踩上石凳,踮起脚伸手去捞一根高处的树枝,被周道宁笑着捞住腰往上托举:“小矮子。” 终于还是得逞了,唐方摘到樱桃心满意足,不忘拍照发给陈易生道谢。 两个人坐在树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吃完好几串樱桃。唐方和两个老太太聊得不亦乐乎。老太太们穿上鞋袜笑眯眯:“男朋友卖相真好,像电影明星。” 唐方忙不迭点头:“比明星还好看。” 老太太们哈哈大笑起来。 中午的日光散落一地,唐方眯起眼,鼻子额头上全是汗,侧头在周道宁肩膀上蹭了蹭。 *** 唐阁刚开业的时候,远不如外滩的御宝轩和逸荟出名,后来评了米其林,声名鹊起,订位要提前一周。 秦四月和林子君最早抵达,两人都妆容精致,穿了小礼服裙,看到唐方就噗嗤笑出声来。 “我这是卖俏卖给瞎子看啊。”秦四月指指自己,再盯着唐方身上的牛仔裙:“好歹是高档场所,你男人请客,你就穿成这样来做东?谢谢周道宁啊,这帮女人太小气了,我说了好几次都不肯请我来这里吃饭,看来还是得吃男人的啊。” 周道宁笑而不语。 唐方也盯着她们两个:“你们太坏了,穿这么好看干什么?也不早说!别坐我旁边。”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边喝茶一边叙旧,说起后天的同学聚会,话题更多。周道宁偶尔点点头或应答几句,不忘给唐方添茶。 沈西瑜来了后,四个人更热闹了。叶青却迟迟未至。 74唐阁二 汤和冷盘都上了,叶青才姗姗来迟, 芥末黄的三宅一生皱褶星形长裙在灯光下张扬耀眼, 手里还牵着粉妆玉琢穿着雪白公主裙的萌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贪近路, 走了新通的过江隧道, 结果开错路还多花了半小时。”叶青笑着向周道宁唐方致歉:“没和你们事先打招呼就带了萌萌来,对勿起哦。” 唐方搂着萌萌笑:“求之不得,我们小公主今天这么美, 终于有人把四月大妈妈和君君大妈妈统统比下去了, 开心开心。” 秦四月纠正她:“比就比下去了, 不许乱了辈分, 我明明是萌萌的姐姐,对伐?萌萌妹妹?” 萌萌却软糯糯地对着林子君喊了一声:“君君姐姐最好看了。” 桌上笑成一团。服务生取了一个儿童座椅过来, 叶青笑着拒绝了:“就加个椅子好了,她不用儿童座椅。” 萌萌在唐方怀里探头看了看周道宁, 凑在她耳朵边上嘀咕:“姆妈港了, 等糖糖大妈妈帮周叔叔结婚, 吾来做花童,就穿格条裙子好伐?” 周道宁耳朵尖,侧头看了萌萌一眼,难得露出了笑容:“蛮好。叔叔包只老度格红包把侬。(叔叔包个大红包给你)” 唐方嗔了他一眼, 替萌萌重新点了份汤。 一餐饭因为有周道宁在, 秦四月和林子君都收敛了不少, 不该说的一句没说。又因为多出了小公举萌萌, 话题大多围着她转,等上了甜点,一切都十分和谐。几个人约好等同学会结束后再转去唱K,顺便欢送秦四月回美村乡下。 说起唱歌,秦四月直截了当地排除了周道宁:“我们女人花聚会,你就别来了啊,就你这大冰山往那一坐,唐方都开不了嗓。” 周道宁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唐方见叶青频频低头看手机,便提议早点散了。周道宁起身离座去买单。 “我和君君西西还要出去换几家喝几杯,不醉不归,你们俩——?”秦四月风情万种地拨了拨长发:“重色轻友陪男人去了?” 唐方朝着周道宁的背影一抬下巴:“必须的。我男人可比你好看。” “呸!”秦四月塌下肩膀来:“哎呦,这顿饭吃得我难受得来,你男人反正和我一向格格不入,看在这顿饭这么贵的份上,我就不说他坏话了。还是那句话,自己挖的坑自己填,唐方你这么好色,以后食得咸鱼抵得渴啊。”她目光幽幽一转,捅了捅身边的林子君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周道宁绝对活儿不好。” 林子君白了她一眼:“很多男人看着禁欲系性冷淡,床上说不定是野兽呢。”她拍开秦四月的魔爪:“不过糖啊,他那行业和我们这一行差不多,太紧张太刺激,如果那方面有什么不正常也是正常的,需要特别强的刺激,什么野外啊人前啊——哈哈哈哈。” 唐方捂住萌萌的耳朵怒目相向:“注意场合啊你们。” *** 周道宁牵着唐方慢悠悠下了楼。唐方高高兴兴地捏他的手指头:“谢谢周先生请我们吃大餐。”他还大大方方地向四月和子君说了抱歉,当时四月的下巴快掉在桌上了。 “你高兴就好。”周道宁笑:“我终于被爱屋及乌了吗?看来讨好女友首先需要讨好女友的女友?” 唐方想了想:“不需要讨好,讨好太辛苦了。你和我们吃饭会不会觉得辛苦?” “不会。”周道宁勾起嘴角:“有点无聊而已。” “嗯,这次都是女人,我们叽叽喳喳你肯定会没劲的,要不下次让她们都带自己的男人来——”唐方停了口,顿生唏嘘。叶青可以带老吴来,他和周道宁又能聊什么呢。王鸣伟和他熟悉,却是个抛弃妻子的渣男,子君只有炮|友,四月的丈夫一直在美国。 高中时代五个人心心念将来要以家庭为交往单位要把孩子们也从小带在一起玩的设想,终究不过只是设想而已。能一起吃顿饭已经这么不易。这世界上,像陈易生那样和谁都能自来熟,聊什么都很有趣的人,实在太少了。 “唐方——!”大堂里叶青迎面快步而来,手上牵着跌跌撞撞跟着的萌萌。 “青青?”唐方从感慨中醒悟过来。 四个人在角落里站定了。 “这两天萌萌方便不方便跟着你?”叶青面色有点灰败,看了看周道宁:“我有急事要赶去杭州一趟,萌萌——我不能把她放到她爷爷奶奶那里,也不能放到我爸妈那里——现在说不清楚,你就帮我带两天,五一中午我来接她。” 萌萌抱紧了她的大腿,轻轻抽噎起来,喊了好几声姆妈。 “出什么事了?”唐方抓住叶青,入手冰冰冷:“你说清楚,是不是老吴?” 叶青猛地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周道宁,压低了声音:“现在我不好说。反正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自己也当心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问了。帮我照顾两天萌萌,我回来再跟你说。” 唐方呆了呆,陈易生说过的话涌入脑海,一片混乱。 “唐方,只有你能让我放心。求你了。”叶青蹲下身抱起萌萌,亲了好几口:“乖,这两天你跟着糖糖大妈妈,妈妈出差两天,后天就接你回家。萌萌乖乖的,别闹,别惹大妈妈生气知道吗?” 萌萌死命抱着她的脖子不放:“姆妈,宝宝错了,侬勿要生气。吾错了,吾回去就练琴——” 叶青胡乱亲了她好几口:“囡囡乖,囡囡没做错事体,妈妈没生气。真的。妈妈爱侬,妈妈亲亲。” 萌萌将信将疑地抬起头,又扭过头看看唐方,小脸上满是眼泪:“吾要妈妈——” 周道宁眉头微拧:“叶青,你如果需要帮忙,就把事情说出来,我和唐方肯定会帮你处理。律师也有,医生也有,但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没头没脑地把孩子丢给唐方。” 唐方赶紧解释:“青青,我们去咖啡吧坐下来说好不好?你情绪不稳定,这样大晚上开车,我们也不放心——” 叶青失望地看看唐方,又防备地看向周道宁摇摇头:“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看医生?我又没病!算了,没事了,我自己也行。” 她霍地转身就走,唐方急得几步追上去:“青青你疯了?你难道带着萌萌去杭州?!” “不用你管,反正不关你们的事。”叶青挣开她,几乎是撒腿跑了起来,长裙上的皱褶翻滚,越来越黯淡。 唐方也跑了起来:“你别跑!我帮你带萌萌!叶青你站住!把萌萌给我!” 叶青猛地刹住脚,和唐方撞了个满怀。 唐方一头的汗接过大哭中的萌萌:“你怎么办?你到底去做什么?是不是老吴的事你说一声。” “是我自己的事。”叶青摇摇头,俯身在萌萌脸上亲了亲:“乖,侬勿是最最欢喜糖糖大妈妈格吗?好好交,后捏(后天),姆妈来接侬,囡囡乖伐?” 萌萌拼命点头:“囡囡乖格乖格——” 看着大红跑车渐渐消失在拥挤的车流中,萌萌死死抱住唐方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唐方心都碎了。 *** “萌萌,冰淇淋切伐?”周道宁柔声问。 萌萌看也不看他,埋在唐方脖子边,边哭边摇头。 “蛋糕切伐?” 还是哭着摇头。 “巧克力切伐?” 依然还是哭着摇头。 周道宁静静看着小人儿一抽一抽的背,微微拧了拧眉,有点无可奈何。唐方是他印象中唯一的“孩童”,十岁初见的时候,她软糯糯的喊他哥哥,眨巴着大眼睛递给他一个蛋筒,认真地告诉他可好吃了。他吃完了她还在温柔地小心翼翼地舔啊舔,结果冰淇淋啪塔掉地上,她哭得很伤心,但外婆哄了她两句,她虽然还不开心,也就不再哭了,让拍照也配合站好拍照,乖巧,有点小脾气但说得通,有礼貌。但萌萌哭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周道宁已觉得头都胀得隐隐发疼,商务谈判四十八小时不休息,他绝对可以精神奕奕毫不疲倦甚至越战越勇,但小女孩的哭声却似魔音催命。 唐方却一直在温柔地拍着哄着,马尾的发梢都被小人儿哭湿了一滩,衣服上更是涕泪纵横,加上从酒店到星河湾一路都是她抱在手里,满头满脸背上都是汗。 周道宁轻轻拍了拍萌萌的小手:“萌萌乖,叔叔来抱一会儿,或者你下来自己坐一会儿,让大妈妈去换件衣服喝口水好不好?” 萌萌猛地躲到唐方另一侧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勿要!吾勿要!大妈妈大妈妈——” “好好好。”唐方颠了颠她,亲了亲萌萌湿乎乎的小脑袋:“勿要叔叔,糖糖大妈妈抱,萌萌不怕。” 她能感受孩子害怕到了极点的情绪,不安,完全失控,只能靠哭泣来发泄。唐方转头安慰脸色僵硬的周道宁:“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没事。要不你先洗澡休息?一早就飞回来你肯定也累坏了——对不起。” 周道宁叹了口气,转身把客房收拾了出来,回到客厅里,唐方还抱着孩子走来走去,轻声哄着,萌萌一抽一抽的,咬着自己的小手,总算是慢慢平静下来了。 “萌萌你看,大妈妈抱了你一个半小时了,很累的,让她休息一下好吗?你坐到沙发上去。”周道宁温和地给了一个笑容。 萌萌瞥了他一眼,死死报紧了唐方,扁着嘴哼唧了两声,又哇地哭了起来。 唐方叹了口气:“你去超市给萌萌买点日用品好不好?小牙刷小毛巾,其他的明天我再去买。” 周道宁皱着眉站到萌萌面前:“好了,萌萌,别哭了,你不是答应你妈妈会很乖的不闹的吗?” 哭声骤然响亮起来,萌萌直起小身子,哭得声嘶力竭又捏着小拳头去堵自己的嘴:“吾乖格!吾没闹!萌萌勿哭了——勿哭了——” 周道宁傻了眼。再老奸巨猾的奸商,老谋深算的政客,他也能泰然面对游刃有余,然而这个小女孩却令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唐方让开两步,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开口。对于萌萌来说,周道宁是个完全陌生的叔叔,被他用这种口气教训,肯定会反弹,何况这种话又是叶青最常教训孩子的,简直在萌萌心上戳了一刀。 看着唐方心疼地哄着萌萌进了客房。周道宁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是三天甜蜜的两人世界,而是随时毁天灭地的三人恐怖世界,他必须找时间和唐方认真谈谈。 *** 周道宁从超市回来,推开客房的门,床上床罩掀开了一角,两个枕头排排放,上面还有点压痕,人却不在。 “唐方——” “回来啦?我们在你房间的浴室里洗澡呢。”唐方的声音隔了几道门传了出来。 周道宁把小牙刷牙膏小杯子毛巾还有婴儿洗浴护理用品放到客卫里,听到隐约传来的笑声和尖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终于松开了。 唐方说得没错,她喜欢孩子,而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孩子,随时都会失控而且根本无法沟通的恶魔,变不变回天使根本由不得他,就算变回了天使,做恶魔时给人带来的折磨也是永远补不回来的。 松开的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周道宁伸手抚平眉间淡淡的皱纹。 浴室里满地水渍,浴缸里满是泡泡,只穿了T恤的唐方正跪在地巾上手忙脚乱地给萌萌洗头,萌萌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不停地舀水往外泼:“落雨啦,落雨啦——大妈妈淋湿啦。” “对勿起哦——”唐方百忙中回过头来打招呼,很是歉然,玩水能让萌萌开心,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你今天用客卫吧,我会弄清爽的。” 周道宁低头看着自己脚上慢慢湿掉的拖鞋,赤脚走到洗手台边的储物柜,打开最下面的柜子,挪开六卷卷筒纸。 唐方看见露出来的保险柜门吓了一跳,赶紧按住萌萌的手:“等下萌萌,乖,外面发大水啦,要等等再落雨,要不然庄稼会淹坏喽。” 周道宁检查了保险柜,好在电路都完好无损。他关上柜门,又把几条大浴巾都取下来扔在地上吸水,默默退了出去。 “叔叔凶吾了,伊掼么子了!(叔叔凶我了,他扔东西了)大妈妈,吾刚刚没哭啊——”奶声奶气的控诉夹杂在哭声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唐方耐心地哄着,周道宁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转身进了书房。 75一锅粥 凌晨一点,周道宁轻轻推开客房的门, 却见唐方抱着睡着了的萌萌在床边来回走动, 明显她自己已经困得不行, 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宝贝睡吧, 头耷拉在萌萌身上,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停在原地不动。 他知道唐方喜欢孩子,但宠到这个地步实在过头了。 唐方手里突然一轻, 睁开眼, 周道宁已经把萌萌从她怀里抱了过去, 转身轻轻放到了床上。 周道宁转过身, 拧着眉轻声责问:“吾要勿来侬就抱牢伊走一夜天?(我要不来你就抱着她走一整晚?)” 唐方这才觉得腰快断了,疲惫不堪地靠到他胸前:“切力瑟了。(累死了)” 周道宁无奈地抱了抱她:“走, 睏觉去。” 两人轻手轻脚刚走到门口,床上的萌萌却抽着鼻子大喊起来:“嗯——嗯——呼吸不通呼吸不通!没空气了没空气了!妈妈妈妈——举高一点高一点!” 唐方一个箭步跨回床边:“哦, 萌萌乖, 大妈妈抱着就好了, 乖,不哭啊,哭了鼻子更加不通了。” 萌萌半睁着眼,拼命张着小嘴呼哧呼哧吸气, 小脸皱成一团, 双手乱挥:“闷!闷!没空气没空气了——” 唐方赶紧把她抱了起来, 来回走动起来, 又哼起了儿歌。 慢慢的,萌萌平静下来,紧紧抓着唐方的T恤,放松了小身体,又睡着了。 唐方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周道宁,慢慢走回床边,刚把小人儿往床上放,才一斜,萌萌就警醒地喊起妈妈来。 她无奈地又抱起孩子,走回门口:“大概是哭得太厉害,有点犯哮喘,以前听叶青说过,躺着就呼吸不通敞得抱着睡——” 周道宁伸出手:“那我来抱,你去休息一歇。” “算了,好不容易睡着了,万一再闹起来——”唐方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亲:“你先去睡吧,别管我们了。” 周道宁压住心里的烦躁,转身到客厅里把沙发垫子拿了过来,在床靠背上叠好:“你坐在这里抱着,看看她还会不会闹。” 唐方慢慢坐了下去,靠到垫子上,尽力保持着萌萌的姿势不变。周道宁在她腰间又垫了个枕头:“好一点没?” “嗯,好多了。”唐方忍不住又偷了一记香,笑眯眯地提议:“要不你就睡这里算了?我们两个说说话?” 周道宁洗完澡回到客房,唐方却歪着脑袋也睡着了,手臂肌肉却还紧绷着,牢牢把萌萌抱在怀里。 默默看了她们一会儿,周道宁把剩下的两个垫子和枕头叠在一起,轻轻把萌萌从唐方怀里抱出来,靠躺在高高的枕头上,屏息等着小恶魔爆发,等了半分钟,萌萌张了张嘴,周道宁浑身汗毛一竖,小人儿却打起了小呼噜,就这么张着嘴继续睡了。 唐方模模糊糊睁开眼,喊了一声:“道宁?”唇上却被堵得严严实实,这个吻热烈甚至有些暴虐,充满了怒意和不满。 唐方惊醒过来,旁边还有萌萌呢,推了两下却推不动。 周道宁狠狠咬了她一口,把唐方打横抱了起来。 “真轻了不少。”周道宁走进主卧才笑了起来,脚跟轻轻踢上房门:“以前实在抱不动。” 唐方红着脸一口咬在他胳膊上,硌得牙疼。周道宁把唐方扔在大床上,覆了上去。 不知道是被彻夜的等待熬出来的,还是被萌萌的哭闹逼出来的,唐方只觉得周道宁格外热情急切,吻得她头晕眼花,上下其手摸得她浑身燥热。 周道宁撑起身子,把自己身上的背心脱了,伸手撩起唐方的T恤。 房门却被砰地推开了,萌萌赤脚站在门口涕泪交加地控诉:“大妈妈大妈妈,吾喊了侬几百声!侬勿睬我——!” 她洗完澡套了件唐方的短T恤,领口歪着露出一边小肩膀,真像个被遗弃的可怜孩子。 唐方一骨碌把周道宁掀了下去,抱起她满心愧疚地道歉:“对勿起,大妈妈——来上个厕所嘘嘘啊,没听到——” 周道宁颓然坐在床边,看着女朋友圣母玛利亚糖给了自己一个促狭又害羞的笑容,抱着人家的孩子匆匆走了,T恤下的风景若隐若现。他拉过蚕丝被,盖住自己的欲|望,开始考虑如果唐方想要孩子,三十五岁以后可能更合适一些。 还有比孩子更可怕的生物吗?周道宁想象不出。 *** 凌晨五点,唐方起床去厨房把电饭锅设置好白粥模式,再进客房看,萌萌睡得很安稳,赶紧去客卫冲了个战斗澡,看到洗手台上排开的儿童洗护用品,全是德国施巴的。想到周道宁在超市里晕头转向最后故作镇定地选择只买贵的,唐方就憋不住想笑。 唐方钻进周道宁的被子里,轻轻从背后搂住他。他赤着的上身肌肤沁凉,唐方忍不住在他肚子上来回摩挲着,没摸几下就被按住了。 “别闹。”周道宁按着她的手往下溜,硬了一晚上了疼得厉害。 唐方吃吃地笑,脸埋在他背上,她真心想补偿他来着。 周道宁却翻了个身,把她闷在自己怀里,拍了她一巴掌:“睡一会儿。乖。” 唐方仰起头,亲了亲他的喉结:“真的不想?” 周道宁懒懒睁开眼,叹了口气:“不想——再来一次,你男朋友大概永远硬不起来了。” 唐方笑得全身都在抖,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现在理解叶青了。”唐方叹气:“有了孩子,想要正常的夫妻生活真的太难了。”这还是已经半大的孩子,再小一点晚上还要喝奶撒尿,不说精神疲惫了,肉体早已累得半死,哪来的兴致呢,能躺平就不错了,万一办事的时候冷不防给孩子撞见一下,真会有心理障碍。 “那是你们的方式不对。”周道宁闭着眼:“你这样宠孩子有问题。” 唐方抬起头:“萌萌情况特殊,她很敏感,难道一直让她哭下去啊。” “孩子都很狡猾的。”周道宁亲了亲她:“我昨晚查了点资料,其实婴儿就已经很有心机了,为了获得母亲的关注,哭闹是最常用的。你到时候也看看,延迟满足很必要,还要让她学会接受挫败才行。不然一哭就得逞,哭就变成武器了。” 唐方摇头:“我不相信这种所谓的专家和理论,叶青买了一书橱的育儿书呢,八个月就让萌萌一个人睡,结果呢,萌萌特别怕黑,可以哭六七个小时不停,嗓子哭哑整个人发烧。后来还严重哮喘。孩子就是需要安全感,妈妈的怀抱最安全。”她往周道宁怀里拱了拱:“像这样,要是我哭了生气了,你不理我,你觉得我会学会接受挫败?我肯定会觉得你不爱我了,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母婴和恋爱完全不同。”周道宁用力把她往怀里压:“我哪敢延迟满足你?你哪点承挫力,一有风吹草动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死活要先分手——” 唐方捶了他的背好几下。 “这么多的理论都很接近,肯定是科学的。叶青心理不太正常,情绪容易失控,她应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你这样把她女儿接回来很不合适。” 唐方猛地转过身,给了他一个脊梁骨,低声嘀咕了一句:“周道宁你又来了!” 周道宁无奈地伸手去抱她:“我这只是客观的评价——” 床头柜上手机亮了起来,唐方挣开他的手去接电话。 “陈易生?找到了吗?” 唐方下了床,跟周道宁示意是叶青的事,转身往客厅走去。 周道宁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坐了起来,在枕头下找到被揉成一团的背心,想了想,还是下床去拿了件T恤套上。 *** 唐方抱膝窝在沙发上,认真听着陈易生的汇报。 “监控调出来了,没出什么大事。你朋友也够厉害的,高跟鞋都能踹烂一辆车的前窗。”陈易生永远精神抖擞:“老钟的朋友刚从派出所把你朋友接出来了——” 唐方松了一口气,昨夜叶青怎么也不接电话,她死马当活马医,指望陈易生能不能请钟晓峰帮忙找个关系,看看叶青有没有安全抵达杭州,没想到钟晓峰能量这么大,直接找到了叶青。 “不过你朋友的丈夫——”陈易生在102客厅里来回疾走:“好像当场提出了离婚,你朋友情绪有点不稳定。” 唐方冷笑:“被当场捉奸,渣男气急败坏提出离婚也正常。”她只担心叶青受不住刺激。 陈易生挠了挠头:“晓峰让他朋友调了酒店的监控,说你朋友的丈夫一晚上都在棋牌室打牌,你朋友敲房间门,一直没人开,她大闹起来,后来被保安赶出去,又去停车场把她老公的车前窗踹烂了……” 唐方怔住,一抬头,周道宁正静静看着她,表情似乎在说:看,我早说过了吧。 陈易生的声音那么响,他不可能听不到。 76纸飞机 “这样, 我跑一趟杭州把你朋友接回来。”陈易生自动请缨:“你安心帮她照顾孩子,来回最多五个小时, 我下午就能把她接回禹谷邨。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谈谈。” “不不不。”唐方避开周道宁的目光:“还是我去接她, 人没事就好。这次已经太麻烦你了,替我谢谢钟局。” 陈易生站定了皱起眉:“你客气什么?你怎么去?这种时候把她女儿带着太不合适了。大人之间的事不要把小孩扯进去。何况你也不认识老钟的朋友,我已经叫钟晓峰过来接我了,我们直接过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交待给我。再说老吴还有事求我, 我说话肯定比你中肯。” 唐方还犹豫不定, 周道宁坐到她身边接过她手机:“陈易生你好, 我是周道宁, 就麻烦你去杭州接一下叶青。我和唐方在禹谷邨等着。谢谢。” 陈易生怔了怔, 哦了一声, 等了片刻, 那边却挂了。 关他周道宁什么事, 真是,谁要他谢了…… 等萌萌醒来, 上厕所,洗脸刷牙,吃早饭,一步也不肯离开唐方,看见周道宁就往唐方腿后躲, 完全忘记昨晚这个叔叔答应给自己大红包的事, 小脸上满是防备, 生怕周道宁把糖糖大妈妈这个唯一的依靠抢走。 周道宁蹲下来几次试图和萌萌好好说上几句,道理才开了个头,小女孩就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直往唐方怀里躲。 “周老师,你这么严肃,阿拉囡囡会害怕的。”唐方哄着萌萌,想到叶青的境况语气更温柔了:“萌萌乖,周叔叔长得多好看啊,你看看,他笑起来更好看,他一点也不凶的,很温柔的。” “凶的——”萌萌扭头瞄了周道宁的笑容一眼,摇头:“叔叔勿欢喜吾,伊勒假笑。”她仰起小脸看着唐方:“眼睛没笑就是假笑。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老哈宁格(很吓人的)。” 周道宁无奈地苦笑了两声,彻底放弃,自觉让出空间给她们活动,进了书房。 唐方收拾好一切,准备先去商场给萌萌买几件替换的小衣服,手机里不停收到陈易生一路发来的消息,上高速了,到嘉兴了,抱怨钟晓峰开车开得慢还不让他开,连在服务区吃了个麦当劳也要汇报,啰嗦又琐碎,却大大减轻了叶青的事带来的阴霾。 “萌萌乖,大妈妈去上个洗手间,你帮大妈妈去叫一下叔叔,就说我们要走了好不好?”唐方有意想让萌萌和周道宁改善一下关系:“萌萌最棒了,在家能帮妈妈做家务,也能帮大妈妈当个小传话筒的对不对?其实周叔叔很喜欢萌萌的,但是他很可怜,你看他,连笑都不会笑,他很孤单的,如果萌萌愿意主动帮帮他,他一定很开心。” “他为什么很可怜?”萌萌好奇地问。 “他小时候就没了爸爸妈妈,只能住在舅舅家里,他舅舅一家对他很不好,他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被骂,差点没有学校读书——” 萌萌的大眼睛里雾蒙蒙起来,用力点着头:“大妈妈!我去和叔叔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他假笑的。” 唐方狠狠亲了她的小脸几下:“萌萌真是善良的小天使。周叔叔看到你愿意理他一定很开心的。” 萌萌搬着小短腿往外跑,唐方松了一口气进了卫生间,她看得出周道宁想要讨好萌萌,对他来说,已经太难得了。 还没洗完手,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萌萌的大哭声。唐方心里一沉,顾不得擦手就往外跑。 周道宁追着萌萌,萌萌一头扑进唐方怀里。 “怎么了萌萌?” 周道宁吸了口气,有点尴尬:“本来挺好的,我有个紧急突发的公事要处理,她非要拉我出来,我一下子没拉稳,她头撞在办公桌角上了。对不起。” 唐方赶紧在萌萌头上摸了摸,后脑勺起了个大包。 “叔叔又凶吾了——”萌萌伏在唐方怀里哭:“伊掼电话了——” 唐方猛地抬起头,周道宁昨夜扔浴巾大约有点无奈的意气在里面,但要说他会对着萌萌掼电话,她怎么也不能相信。 周道宁平静地和她对视着,半晌才开了口:“有个突发事件很糟糕,我一时没控制住,不是对萌萌的。” 唐方沉默了片刻,心里沉甸甸的:“什么事?很要紧吗?你要不要回北京处理?” “没事。我先陪你回禹谷邨。我去收拾一下。”周道宁握着的拳紧了紧,他从来没这么失控过。以前也发生过比这个还糟糕的变故,他说不清楚,是因为要面临可能被迫中断假期才暴躁的,还是因为萌萌那句“大妈妈说你太可怜了”而无法容忍的。连续几件事脱离了轨道,他也不过是人,不是神,无法兼顾。 *** 陈易生和钟晓峰带回来的,不只有叶青,出乎唐方意料之外的,还有老吴。 老吴看起来倒神色如常,抱着萌萌说了一会话,谢过唐方周道宁,和陈易生说起庄园的设计细节来,只当叶青不存在似的。 萌萌挣开爸爸的怀抱,扑进了叶青怀里,又是一顿哭。叶青只默默拍着她的背,目光空洞,盯着壁炉一声不响。 钟晓峰和周道宁在中岛台相顾无言。 不多时,陈易生折了一只纸飞机,在客厅里自顾自地飞了起来。 萌萌渐渐止住了哭声,大眼睛跟着纸飞机飞来飞去。 纸飞机忽然落在沙发靠背上,萌萌伸手就可以拿到,她看了看纸飞机,又伏在了叶青怀里慢慢抽泣起来。 唐方不由得转头看着陈易生,他好像没留意到,一边指着Pro和老吴说话,一边又随手做了好几个纸陀螺,笑嘻嘻地夹着一搓一放,纸陀螺飞飞扬扬地飘在客厅里。 老吴疑惑地看看陈大师,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概念?放飞?还是艺术象征?” 陈易生丢给他几个纸陀螺:“你试试看。” 老吴捏着纸陀螺,努力往高处一丢,纸陀螺直直地坠落下去,根本没有飞起来。 叶青怀里的萌萌笑了起来:“爸爸好笨!” 老吴尴尬地又试了几个,只有一个慢腾腾地摇了几摇,也没能转起来,倒逗得萌萌笑个不停。 陈易生站了起来,刷刷几下,他手里的纸陀螺却都旋转个不停,好几个飞向了沙发。萌萌突然伸手一捞,没捞到,打落了纸陀螺,她往叶青怀里一缩,乌溜溜地大眼盯着陈易生。 陈易生却好像完全没看见,站起来自言自语:“我刚才的纸飞机呢?奇怪,怎么不见了。飞机,飞机——快回来——” 萌萌忍了又忍,转头看看唐方,唐方只当没看见。 “在这里!”萌萌伸出小手,拿起靠背上的纸飞机:“叔叔——纸飞机在这里!我看见了!” 陈易生一脸很惊讶的模样:“我的纸飞机是要去找小仙女的,怎么在你那里啊?你是谁啊?” “我是萌萌!”萌萌一挥手把纸飞机朝他扔过去,却没飞起来。 陈易生捡起纸飞机:“谢谢你了。我再试试看啊。我这个纸飞机有魔力的,它会自己去找最可爱的小仙女。老吴啊,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小仙女。” 萌萌哈哈大笑起来:“我爸爸很丑的,才不是小仙女!我妈妈才是仙女——” 纸飞机已经朝着老吴飞过去。老吴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接不接,纸飞机却划出漂亮的弧线,呼地转了个弯,往沙发上的叶青背后飞去。 萌萌站到沙发上欢呼起来,看着纸飞机撞到自己怀里,高兴得蹦了两蹦,拿着纸飞机抱着叶青的脖子:“姆妈姆妈,你是仙女,你看,有魔力的纸飞机自己过来找你了,姆妈你笑笑,你笑一笑。” 叶青勉强笑了笑。 陈易生捧了一大捧纸陀螺对老吴说:“走,我们去花园里玩。我教你飞纸陀螺。” “我?我们?”老吴站起身搞不清状况。 钟雄峰拍了拍周道宁:“等等我们啊,我也要学。把纸飞机带上啊。” 萌萌抱紧了纸飞机依依不舍,本能地看向陈易生。 陈易生朝她伸出手:“我们还缺个小仙女,不然纸飞机飞不起来,萌萌要不要来帮帮你爸爸?” 萌萌犹豫地抱住叶青,摇了摇头。 “萌萌去教爸爸玩吧,没有小仙女,纸飞机飞不好。大妈妈有事要和你妈妈单独谈谈,好不好?”唐方柔声劝导。 叶青似乎回过神来,亲了亲萌萌:“去吧囡囡,去和陈叔叔玩,姆妈有事呢。” “我乖乖去玩,姆妈会开心伐?”萌萌抱紧她。 “会的。”叶青看着萌萌的小脸,努力笑了笑。 窗外很快传来纷杂的叫声和笑声,萌萌银铃般的笑声从花园这头洒落到那头。孩子就是这样,容易哭,更容易笑。老吴跑了几圈已经靠在旁边喘着粗气,钟晓峰索性蹲在树下抽烟。周道宁坐在茶棚下的长条凳上,默默看着阳光下在波斯菊花丛里穿梭追逐的陈易生和萌萌。才这么一会儿,陈易生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萌萌的喜爱。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毫不费力地可以得到一切,家庭、事业、金钱、人缘,包括孩子的好感。他们的存在似乎就为了提醒他,尽管他得到世界,有种幸福仍然不是他的。哪里来的公平?周道宁站起身,到桑树下拨通了电话。 “不能碰到花——”陈易生中气十足地警告身前的萌萌:“碰到花小蜜蜂就会蛰你一下。” 萌萌警惕地沿着小石子路快跑:“我找到一个陀螺了!”她抓起花丛里的纸陀螺回过头:“叔叔你碰到花了你碰到花了!” 陈易生立刻停了下来,浑身一个抽搐:“我被蛰了!啊呀——”他慢慢倒在了地上,朝萌萌伸出手:“HELP——HELP!医生呢?萌萌医生?!” 萌萌赶紧跑回去认真检查他的心跳:“病人你还能呼吸吗?你还有心跳,别怕,我来帮助你。” 被小拳头大力捶了好几下胸口的陈易生活了过来:“谢谢医生,这条勇敢者道路真的太危险了。” 萌萌举起纸陀螺:“快,只剩下一个没找到了,加油!” 看着陈易生一脸沮丧地嘟着嘴,萌萌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鼓励他:“姆妈说只要努力一定会有成绩的,你一定能找到那个纸陀螺!加油!来,起来,我陪你找。” “你真的会帮助我吗?”陈易生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当然!”萌萌拉住他的手:“来,我这个先给你,我们一起去找。” 唐方看着他们手牵手地又跑了起来,送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叶青:“既然没事,就别胡思乱想了。老吴肯定也是下不来台才说那种话的。” 叶青的视线一直跟着萌萌:“我骗你的,上次那个女人不是他外甥女。他外甥女那天根本不在上海。唐方,我本来想当做不知道算了。” 77一锅粥二 “其实我是个没用的人。”叶青的目光散漫, 落在窗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真的。” 唐方的心被揪得发疼, 哽咽着说不出话。远处缤纷热闹的波斯菊, 半空中有孤单的雀鸟掠过,深深浅浅的绿从地上蔓延到树上,夕阳给跑动的男人和孩子身上洒了一层淡淡的金, 变得像九十年代的美国电影, 有种暖光的模糊, 很遥远又很虚幻。 十几年前,在202的八角窗前, 春雨绵绵中,叶青曾说过同样的话,起因已经模糊不清,大约是又挨她姆妈骂了。唐方记得自己当时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 鼓励激将安慰开导, 像无头苍蝇一样,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很快叶青恢复如常,事情渐渐淡去。 同样是婚姻的难关,谁也不会怀疑沈西瑜能安然度过, 但对于叶青来说,太难了。 叶青的声音也很遥远飘忽:“唐方你说我是不是神经病?我要是就当不知道, 老吴也不会要离吧?说不定一直骗到我死, 也蛮浪漫的。要么等萌萌再大一点, 读中学了也行啊。” “我就是不相信。”叶青干笑了两声:“你说一个人对你那么好,掏心掏肺的好,要什么都给你,怎么会说变就变?从来没哪个人像老吴那样对我好过——” “叶青?”唐方轻轻侧过头,宁可她大哭大闹甚至拉着老吴骂也比现在这样好。 叶青却一动不动:“我都跪着求他了,萌萌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我求他回来,跟他保证以后再也不给钱我家里了,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改——”她慢慢转过头,有点疑惑地问唐方:“他怎么还是一定要离婚呢?他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一辈子对我好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叶青!”唐方红了眼眶:“你跟老吴再好好谈谈,实在不行离就离,你有手有脚有文凭,三十岁还不到呢,你别钻牛角尖,别死心眼。你还有萌萌,还有我们呢,我们会帮你的!” 叶青木然看向窗外,声音了无生气,慢悠悠地像在说和她完全无关的事:“他说萌萌肯定归他。我生的女儿怎么就得归他?唐方你知道的,生萌萌疼了我七十小时,最后还是挨了一刀剖出来的。刀口开得长,肚子上的刀疤是歪的,跟虫子一样,皮永远皱着,多少精油都不管用。萌萌从生下来一直都是我在照顾的,这么多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怕她喘不上气,怕她蹬被子,怕她滚下床。学什么都是我送我接,公文数学思维训练,什么题都是我陪着她一条一条地做,为了陪她练琴,我自己学会看五线谱。凭什么呢?他还说我会害了萌萌。我说要是连萌萌都没了还怎么活?” 唐方急了,想要把叶青摇醒:“那你就和他争啊!有君君在你怕什么?他是过错方,还有萌萌跟你亲——” 叶青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我连工作都没有,又是抑郁症患者,怎么判法院也不会把萌萌给我的。他去年肯定是故意带我去医院的,我就是睡不着而已,怎么变成抑郁症了?我要是抑郁症还会笑会吃饭吗?他怎么变得这么坏这么狠这么恶毒呢……” 唐方一呆:“他带你去哪个医院看的?” “华山医院。” “医生确诊了?” “我还真信了。”叶青面上抽搐了一下:“我还一直在吃药。” 花园里急急忙忙进来几个人,直奔着老吴去了。 叶青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看,他把我家里人叫来了。” 叶青的父母和弟弟很快和老吴回到了102,看见开门的唐方,都愣了愣。唐方只淡淡点了点头,也不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连水也没给他们倒,退到了中岛台边上。 叶青双手抱臂,靠在窗台上,头也不回,默默看着花园里骑在陈易生肩上飞纸陀螺的女儿。她大概是玩疯了,压根没留意外公外婆舅舅的到来。 “叶青!”叶青的姆妈连名带姓地喝了一声:“侬过来,帮小吴好好交道歉!侬啊是有毛病啊?跑去杭州发撒神经?” 她一把揪住叶青的胳膊往老吴面前拽,手上的劳力士手表钻石熠熠生辉。 叶青的弟弟十年大概胖了八十斤,二十几岁的人穿成四十岁,爱马仕皮带箍在胸下,笑嘻嘻地递香烟给老吴:“姐夫,来,切根香烟。侬就勿要生气了,该骂就骂,该打就打。离婚就算了。吾阿姐有毛病格呀,脑子不大正常,万一跳楼了哪能办?侬啊有责任格对伐?” 叶家姆妈把叶青推倒在老吴身边:“男宁勒外头多少辛苦,侬勿好好照顾小吴,还瞎七搭八撒事体!脑子昏忒了。快点认错!” 叶青看着地板,一脸木然。 老吴看了一眼叶青:“该说的我在杭州都说清楚了。请你们几位来,是让你们劝劝叶青,早点把手续办了,赡养费我不会少给。萌萌姓吴,是我吴家人,肯定是跟我的。” 叶青只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叶青的弟弟尴尬地收回烟:“姐夫侬格就勿对了。吾阿姐跟牢侬七八年了,侬现在外头有了宁,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伊,两百万买断八年?阿拉窝里是勿肯格。” 老吴气定神闲:“我没要你们同意,就通知你们一声。叶青精神不稳定,你们接她回去好好照顾她。” 叶青猛然转头死死盯着老吴,喘着气:“我没病!我没毛病!” 老吴皱了皱眉,摇摇头:“你们都看到了。” 叶青姆妈忽地一巴掌轮下去,打在叶青后脑上:“没毛病侬哪能帮老公港闲话啊?侬没毛病撒宁有毛病?男宁外头有宁关侬撒事体?搪得牢伐?勿要面孔格女宁扑上,侬又勿切亏,随便伊去好了,侬好好交做吴太太会得西伐?(没毛病你怎么跟老公说话的?你没病谁有病?男人在外面有人关你什么事?挡得住吗?不要脸的女人扑上来,你又不吃亏,随便她们好了,你好好地做吴太太会死吗?)” 老吴却沉下脸伸手挡住叶家姆妈又轮下来的手掌,尴尬地看了看已经冲过来的唐方:“萌萌外婆,你这是干什么?” 唐方手一伸,就把叶青从他们中间拉了出来:“用不着你们操心,叶青留在我家就行。你们请回吧。”她冷冷地看向老吴:“ 不就是要离婚吗?光明正大提就是,耍这些下作手段对自己老婆,有意思吗?你求婚的时候那些话都是放屁对吧?” 老吴不知怎么,在大义凛然的唐方跟前矮了一截子,嘴巴翕了翕,没吭声。 “咦!”叶家姆妈声音响了起来:“阿拉窝里厢格事体,外人插嘴算什么?”她转头朝老吴用普通话解释:“小吴啊,阿拉青青胆子最小了,都是被她这种朋友带坏了!她怎么可能弄坏你的车玻璃?啊?叶青你给姆妈过来!” 叶青的父亲进来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开了口:“小吴,既然你把我们叫过来,大家就说清楚。你要离婚我们也没办法,但是夫妻财产要算清楚的。我们家辛辛苦苦养了个女儿,还是复旦的高材生,在你吴家这么多年,给你生了萌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吧。房子车子钞票,都要算清楚。现在叶青要是离婚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找什么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家里也没她住的地方。” 唐方只觉得匪夷所思,刚要发飙,身后的叶青却冲了出来。 “吾没爷娘!没阿弟!滚——”她抓着叶家姆妈和弟弟就往大门口推:“吾帮哪一点关系啊没!滚!滚出去!格是糖糖窝里——(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 叶家姆妈措不及防,竟被她推出去老远,一脸惊悚:“侬还真是发神经病了!” 叶青的弟弟回头朝着老吴喊:“姐夫啊,吾阿姐是精神病人,侬应该养伊一辈子——” 叶青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又踹了他好几脚:“侬只神经病!滚,滚出去!” 一团混乱中,陈易生抱着萌萌和钟晓峰周道宁回来了。 屋子里静了静,爆发出萌萌的嚎啕大哭。 叶青和萌萌在窗台边席地而坐,抱头痛哭着。叶家三个人被陈易生和钟晓峰呼喝着赶出了门。 陈易生回到102,手上还拿着赶人的高尔夫球棍,一脸嫌弃:“长得这么丑还敢坐我的沙发!” 周道宁问了问唐方事情始末,皱了皱眉:“你把叶青留在这里住?” “嗯,她肯定不能回南桥去,她娘家人你也看见了,恶心得要死。”唐方厌恶地看了老吴一眼,又看看叶青母女俩:“还好,她现在哭出来就好了。”明天的同学会,叶青是肯定不会参加了,但是怎么才能把萌萌留在叶青身边还是个问题。有萌萌在,至少叶青不可能胡思乱想出事。 “你带叶青住到星河湾去吧。”周道宁提议:“202实在太小了,也不方便。我临时有事要提前飞美国,刚订了明天的机票。” “啊?”唐方傻了眼:“你——明天同学会去不成了?” 周道宁看着叶青:“你们还去吗?” “我还不知道,你没事吧?”唐方关心地问:“是工作上出事了?要紧吗?” “有点棘手。没事的,你别担心。”周道宁有点不安:“就是你姆妈那里不太好交待。我刚给她打了电话,她有点生气,你再帮我美言几句。我尽量早点回来。” 唐方去跟叶青说了周道宁的提议,萌萌却大声说不要,叶青似乎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周道宁摇头说:“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订个市里的酒店就行。” “我不要住酒店,我要回家!”萌萌委屈地抱住她的脖子:“爸爸呢?爸爸!” 叶青低声问她:“妈妈不回去住,萌萌你跟妈妈还是爸爸?” “叶青?”唐方心里一疼,这样的话对孩子说未免太残酷了。 萌萌呆呆地看着叶青片刻,忽地从她怀里挣脱了,跑去拉老吴:“爸爸侬来啊,爸爸侬来啊。” “妈妈,侬勿要生爸爸气了好伐?”萌萌一手拉着老吴,一手去拉叶青的手:“你们拉拉手就和好了。” 两只手上下交叠着,中间虚虚还留着一条缝。 老吴压低了声音:“这么多朋友看着,先一起回去再说吧。难看伐?” 叶青猛然用力缩回手,看向萌萌:“爸爸不要妈妈了,要跟妈妈离婚。萌萌你要妈妈还是爸爸?只能选一个!” 78一锅粥三 “叶青——!”唐方无力地低喊了一声。 你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她也被问过, 难以想象才七岁的萌萌该怎么面对。往日的美好变得不真实,对爱和家满心怀疑,责怪自己, 一切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哗倒下,正常的世界崩塌了, 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重建。 周道宁一把揽住要冲过去的唐方, 深深吸了口气, 眼神里流露出对叶青毫不掩饰的厌恶。 钟晓峰视线在窗口的一家三口身上打了个转, 默默转身出门抽烟。儿子小钟今年要升高中了,一个月通一次视频,夹杂着很多英文单词,抱怨自己去了个假加拿大, 身边全是中国人, 各种有钱的中国人。当年他连问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萌萌含着泪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她摇着头抽噎着去拉他们的手,却怎么也拉不起来,更合不到一起。 看着女儿哭得快喘不上气,老吴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吼了一声:“叶青你神经病啊!” 叶青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萌萌的小脸,似乎在等女儿做出选择。 萌萌突然猛地丢下他们的手,转过身就朝墙上连撞了五六下:“是萌萌不乖, 是萌萌不好!对勿起!” 叶青咬着牙扭过身子抱住女儿, 却挡不住她还拼命往墙上撞的头。 “妈妈勿要生气!爸爸勿要离婚——”萌萌跟疯了的小野猫一样在叶青怀里扑腾:“吾要爸爸要妈妈——” 唐方用力挣开周道宁, 奔过去挡在萌萌面前, 抱住她们母女俩,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显然萌萌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额头上通通红,擦破皮的地方渗出些血丝。 老吴怒极了要把萌萌从叶青怀里抱走,却被陈易生揪住衣领。 “你给我出来!”陈易生阴沉着脸,矮小的老吴在他手里跟小鸡似的被拎了出去。 周道宁冷着脸蹲下身,伸出手臂给唐方在他袖子上撸了把涕泪:“你带萌萌上去,先把额头的伤消下毒。” 萌萌却怎么也不肯松开抱着叶青的手,叶青也终于哭出了声:“对不起宝宝,囡囡对勿起!是妈妈不好!” “爸爸呢?爸爸呢?”萌萌朝窗外挥手:“爸爸你回来!” “妈妈只有你了,萌萌。”叶青痛哭不已:“妈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对不起——” 唐方心疼地安慰她们:“不是你们的错。萌萌不怕,你和妈妈在一起会好的。妈妈才是最爱你的人,你别离开她,你妈妈只有你了——” 周道宁却打断了唐方:“孩子应该跟她爸爸。” 唐方一愣,抬起泪眼,面前周道宁的脸漠然又遥远。 周道宁垂眸淡淡地问:“叶青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结束婚姻伤害你女儿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你哪里配做她的妈妈。” 叶青浑身颤抖起来,却没有勇气抬头看周道宁。 “道宁!”唐方猛地推开他:“你瞎说什么呢?” 周道宁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唐方跟老母鸡一样护着叶青,慢慢站起了身,神情疏离冷淡,眸色深沉中却燃着两簇怒火:“连现实都不敢面对的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周道宁!”唐方猛地站了起来:“够了——!” “唐方,你再这么下去,不是帮她,是害她。”周道宁声音丝毫没有情绪:“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都得自己走。叶青她拼命考上复旦是为了什么?复旦就是她这辈子的最高点?终点?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凭什么要女儿跟着她?她连那样的父母弟弟都丢不开,有什么尊严要维护?她全家寄生在她丈夫身上,她自己就是那条最大的水蛭,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男人无条件给她吸血一辈子?生了女儿就有权利肆无忌惮这么伤害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的人,还不承认自己有病——” “你还能怎么帮她?帮她跟她老公多要一点钱,然后呢?靠着唐方你们掩耳盗铃地用受害者的身份过日子?再找下一个能养活她养活她一家的蠢男人?” “周道宁!”唐方大怒,扯着周道宁往外拖。 出了大门,唐方猛地推了他一把,怒不可遏:“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答应不再对我朋友有成见不再judge她们的!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什么就这么骂她?你知道她付出过多少?承受过什么?你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叶青现在根本受不了你这种话!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很爽是吗?就你最厉害,你会奋斗,你成功,你有智慧,所以你做什么都对?你是上帝?你这辈子没选择错过?你这样和那些背后judge你非议你看不起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上帝,唐方。我只是说出了不好听的实话而已,叶青这样的人,拉是拉不动的。”周道宁看了眼不远处的陈易生和老吴:“一个人自己不想醒,不肯向上,你再怎么叫再怎么帮她也没用。她的确不像抑郁症患者,应该是躁郁症患者,看起来没有自闭和自杀倾向,但情绪失控后,不只会自毁,还会毁人,她应该快点去接受治疗。你不觉得萌萌也是有问题的?这个孩子的情绪一直在崩溃的边缘,孩子跟着她爸爸还有机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周道宁,我知道性格决定命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叶青自己也有错,也有责任。可人难道不应该有点同理心恻隐之心吗?你弱你该死,就活该被背叛被欺骗被打压被欺凌?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恻隐之心不是你这种滥用的博爱和护短,唐方。”周道宁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弱你有理你穷你可怜的。如果我自己没有站起来,现在最多也就是个快递员或搬场工人,等机器人全面降临后还能靠什么生存?你如果没有靠自己认真工作又会是什么样?生而为人,起码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如果你看到她可怜就要把麻烦揽上身,除非你能养她一辈子,不然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 唐方点了点头:“是,所以你利用张炜打压我们公司估值的时候,也不会考虑会给我带来麻烦,因为这不是你的麻烦对吗?因为我如果自己解决不了就是活该对吗?只要你成功了就行?成功了又怎么样呢?多赚了点钱又怎么样呢?了不起吗?我是不是要感谢你逼着我站起来了?” 周道宁眸色深沉:“这件事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我能做的都——” “那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是唐方,是我喜欢的人!”周道宁拧起眉压低了声音:“你非要为了叶青这么跟我胡搅蛮缠?然后又吵吵着要分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唐方声音却响了起来:“叶青是我的朋友是我喜欢的人,我帮她就是害她?那你呢?你害我却是在帮我?这是什么道理?” 周道宁吸了口气:“等你冷静了我们再谈吧。你一说到这些就浑身是刺——” “我也只是说出了不好听的实话而已!周道宁,我和叶青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就只会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我们这辈子也奋斗不到你说的成功境界。我们对这个社会一无用处。我也有病,远离成功人士病。你拉不动我,有一天你也会跟嫌弃叶青一样嫌弃我的。不用冷静了再谈,我们就是不合适,从来都不合适。人生观价值观交友观没有一样相同的。”唐方指向115号的铁门:“谢谢你的高见,你走吧。” 周道宁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能成熟一点吗唐方?” “不能!我这辈子也成熟不起来!”唐方抹了把满脸的泪。 周道宁猛地把她拽进怀里箍住,恨得后牙槽都疼了:“你TM一点良心都没有是不是!你朋友一根汗毛都碰不得,死命往我心里扎刀子你就爽了?我活该被你吃死了一辈子是不是?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是不是!” 唐方哭着捶他的背:“谁扎你刀子了?明明是你在扎我刀子!你最会扎人刀子。” 周道宁把她箍得更紧了点,见她不再挣扎才略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陈易生突然飞快地跑向八角窗,手一撑,两脚上了窗台,人已经窜进了屋里。 钟晓峰也扔了烟,飞快地撑着窗台跳了进去。 “你冷静点,别动!”钟晓峰的喝声格外响亮:“你女儿看着你呢!” 唐方心一沉,挣脱开周道宁飞奔回去。 厨房料理台前,陈易生死死抓住了叶青手里的水果刀,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你放手——” 叶青似乎有点迟钝,视线落在陈易生手掌上,却握着刀不放:“对不起啊,你流血了……你快松开。” 陈易生猛地一拔,掌心的血滴落在地上,叮的两声脆响,水果刀落在了水槽里,翻了个跟斗。 叶青手忙脚乱地去开水龙头,流水把刀刃上还有她左手手腕上艳红的血冲成粉红,往出水口涌去。 钟晓峰已经扯下旁边的擦手巾,把叶青左手包了两圈,转头朝窗口怎么也爬不进来的老吴大喊:“打120!快点!你老婆割脉了——!” 老吴脚一软,看也不敢看叶青,赶紧开始打电话。 唐方眼前一阵发黑,下意识搂住萌萌,捂住了她的眼睛。怀里的萌萌却不挣扎,只发出一声呜咽,发起抖来,唐方报紧她,才觉得自己也在发抖。 周道宁默默上前帮陈易生止血,包了厚厚的餐布,最外层很快渗出血来。 叶青突然转过头:“对不起周道宁,你说得对,我这种没用的人,不配做妈。你说得对,我有病。随便你怎么骂我都对的,跟唐方没关系。” 唐方摇着头捂住萌萌的耳朵。 窗外老吴气急败坏地喊:“怎么会没救护车!我有车我是能自己送,人在流血怎么办?都出人命了你们说没车?你们不是120急救吗?!——去哪里?华山医院或者华东医院?挂急诊?——” 叶青眼神飘忽,掠过陈易生的脸:“谢谢你,你一路说的我都明白,你是个好人。” 陈易生举起自己包成粽子一样的右手,叹了口气:“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负责任地告诉你流血等死的滋味一点也不好过。” 叶青慢慢点了点头,看向他脚边:“你劝了我一路了,还有糖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想死?要死也不能死在糖糖的房子里啊——我就是想给萌萌削个苹果,不小心刀滑了一下。” 她又转头看向窗外,木然地说:“老吴,我跟你离婚,一分钱我都不要,我只要萌萌。” 屋里所有的人看向陈易生脚边不远处的一只红苹果,没有皮的地方已经生锈了,黄黄的,蔫蔫的。 陈易生看了看天花板,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上海话:册那。 他为什么天生如此眼明手快身手敏捷判断——失误呢…… “唐方!”陈易生嗷嗷叫了两声:“疼死我了——!快电话给赵士衡!我要死了!我失血过多真的要死了!不——我还没流血身亡肯定就会先疼死!” 林子君推开102的门,疑惑地看着一团乱的众人:“你们这是在干嘛?唱大戏吗?” 79一锅粥四 “周道宁, 你把车开到弄堂口等着。” “老吴, 你带上萌萌先去华东医院急诊室挂号,这是叶青的身份证。”林子君把叶青的钱包直接兜了个底朝天, 零星硬币滚落在中岛台上。 102的门开了又关。 林子君抬眼看了看钟晓峰:“麻烦你背上叶青上周道宁的车。还有叶青——侬勿要开口, 吾会摒勿牢打侬,除忒糖糖格种戆度,侬还敢麻烦撒宁赖牢撒宁?(叶青你别开口, 我会忍不住打你,除了糖糖这样的蠢人, 你还敢麻烦谁赖住谁?)” 叶青真没敢开口,顺从地上了钟晓峰的背。 “还有侬——”林子君转头朝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对着唐方卖惨的陈易生喊:“陈易生,走了,你跟着我和唐方, 坐我的车走。” 陈易生举起自己的伤手:“我是伤员!”还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林子君嫌弃地低头把台面上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叶青的包里:“死不了,自己跟上。唐方扶他一把。” 唐方背上叶青和自己的包, 扶住陈易生的伤手,小声问:“要不要告诉你爸妈?” 陈易生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点小伤, 千万别!” 102的门咣地合上了。 “唐方你给赵士衡打电话, 让他赶紧找他妈帮忙。五一节医院里估计只有值班的小医生。”陈易生脚下不快嘴上快:“你快拨,我来说。放心, 你不是说这次要带叶青去好好检查?索性让他妈妈多喊几个医生。还要哪些科室的?” 林子君见唐方还有点犹豫,捅了捅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赵老太太能在医院住这么多年, 立升结棍格, 侬快打。” *** 五星红旗一路悬挂,节日氛围浓厚。延安高架下的蓝色光带给夜色中的上海围上了一条时髦的腰带。从医院的窗口看出去,都市夜景美又迷离。 “叶青的家属是哪位?”护士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不温柔也不冷漠,例行公事。 “我是她老公。”老吴抱着萌萌站了起来。 唐方和林子君也走了过去:“叶青是阿拉阿妹。” 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赵士衡扶着身穿病号服面无表情的赵老太太王意琳走了出来。 陈易生自觉地站了起来,笑着挥挥自己包扎好的粽子手:“王阿姨侬好。” 王意琳视线落在他手上,神情柔和下来:“嗯,替吾问哪爸爸好。”她眉头轻皱:“勿要叫阿姨,难听色了。” 陈易生吐了吐舌头,应了一声,心想林子君喊她赵老太太岂不该被她掐死。 唐方看不出赵士衡的姆妈哪里比陈易生的父母可怕,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的王女士,长年不见阳光格外白皙,言行举止透出养尊处优后的优越,见她视线扫过来,唐方轻轻点了点头弯了弯腰表示感谢。多亏这位夫人出面,外科的主任医师特地赶回医院,连着妇科内分泌科好几位专家都来给叶青会诊。叫一个也是叫,叫十个也是叫,不叫白不叫叫了不白叫。她轻描淡写对赵士衡说的话,让林子君感慨了很久,猜测赵士衡家老头子能安然出来还待遇这么好,谁知道风云变幻大王旗,上头又有了什么新动向。 “病房要查房了,小赵送你姆妈上去,当心点。”一位戴眼镜的老医生笑着叮嘱:“不要走楼梯,阿琳你膝盖有炎症,还是耐心等等电梯好。” 赵士衡忙不迭地感谢:“今天麻烦李伯伯了,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李主任拍了拍赵士衡的肩膀:“上次给你介绍的小袁,加了微信怎么不约人家小姑娘出来吃吃饭看看电影?” 赵士衡有点狼狈地低下头:“工作太忙了——” 王意琳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小赵公公的手,穿过人群,往电梯间去了。 唐方和林子君留意到她虽然穿着病号服,却没穿病房里统一的拖鞋,一双香奈儿的山茶花低跟皮鞋轻轻敲打在地面上,很有节奏感,脑后的发量浓密,烫卷的曲线十分丰满。 老吴把萌萌交给唐方,跟着李主任进了医生办公室。 陈易生在护士台和几个护士聊得十分投机,不一会儿拿着几根棒棒糖回来,让唐方给他剥糖纸。 唐方把怀里的萌萌放好,给他剥糖纸。 “谢谢了。” “客气什么。” 陈易生接过棒棒糖问萌萌:“我们一起吃?你一根我一根?” 一直不作声的萌萌抬起大眼,警惕地看着陈易生。唐方刚要回绝他,萌萌却伸出小手:“我要绿的那个。” 周道宁买了咖啡和三明治上来,见林子君和钟晓峰在安全通道楼梯口抽烟,不知道在说什么。陈易生和唐方坐在外面椅子上说话,萌萌专心致志地吃着糖,看见他就猛地转过头躲进唐方怀里。 “吃点东西。”周道宁把东西放下,拿了杯冰美式给唐方:“赵士衡呢?” “谢谢,送他妈妈回病房去了。”唐方接过咖啡:“你明天的航班,早点回去休息吧。叶青应该没事了。” 陈易生毫不客气地翻起袋子里,挑了个火腿鸡蛋三明治出来:“咿?你们明天不是同学会吗?周道宁不去了?你们同学会是AA制还是有大款买单的?” 周道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萌萌,抿了口咖啡,没作声。叶青如果真的自杀,依唐方这犟驴脾气,他恐怕怎么也拉不回来了。所幸一个连“不”都说不出口的人,也绝没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不吃了。”萌萌把嘴里的糖拿了出来,看着唐方:“大妈妈,我要去看妈妈。”她扭头瞄了一眼周道宁:“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我会照顾她,给她倒水吃药,我还会用电饭锅煮粥,妈妈说生病了只能喝粥,可以吃一点肉松。我还会讲故事给她听,她睡着了我也不走开,会一直看着她陪着她!” 唐方眼睛一酸,轻轻吻了吻她的头顶:“我们萌萌真是个小棉袄,怎么这么能干这么贴心呢?还这么会照顾妈妈,你真了不起。” 萌萌抱住她:“因为每次我生病了妈妈也是这么照顾我的。爸爸不要她我要她。”她又瞄了一眼周道宁。 周道宁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七岁的孩子这是记恨自己让她跟爸爸呢。 办公室的门嘭地开了,老吴直冲过来,对着周道宁就是一拳。萌萌尖叫起来,楼层里乱成一团。 “叶青是我老婆,是我老婆!关你什么事!”老吴红着眼又是一拳,打在周道宁的手臂上。 “她有没有资格活下去关你什么事!要你说?”老吴疯了一样毫无章法地双手轮上:“老子赚的钱就是给老婆女儿用的,她爱给谁给谁爱怎么花怎么花!什么吸血什么水蛭,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懂个屁!你要是害死她了我跟你拼命,你要逼死她是不是——” 唐方一把将萌萌放到陈易生怀里,冲上去用力推开老吴:“你才懂个屁!滚!”周围的医生护士过来隔开他们:“家属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周道宁摸了摸火辣辣的唇边,嘴里一丝血腥气,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唐方,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 “医生说了,叶青根本就是自杀未遂!被你刺激的!就是你!”老吴在钟晓峰双手钳制下,还企图伸腿去踢周道宁。 宽敞的楼梯上周道宁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不屑和他争辩。 唐方一脚踢在老吴小腿上:“放屁!外面有人的是你,要和她离婚的是你,要带走女儿的也是你,嫌弃她娘家人的也是你,说她有病的人还是你,逼她走死路是别人吗?明明就是你,你敢做倒不敢认,怕了?心虚了?” 老吴脸红脖子粗地喘着气,不看唐方只瞪着上两层楼梯上的周道宁:“不关你们的事!唐方你不是叶青好朋友吗?你还骂她!你们不骂她她就不会自杀!我没有逼她,我明明跟她说得好好的,离了婚她还是萌萌妈妈,也能住在现在的房子里,阿姨一样用,给她两百万养着她——” 唐方心里涌上一阵荒谬的感觉,似乎曾经听说过同样的事…… 林子君冷笑着拉开唐方:“吴老板是笃定外头能生儿子,所以要我们青青腾出位置来?然后你还能时不时回头免费睡一睡,也不用再给她一分钱了,齐人之福妻妾双全皆大欢喜?” 老吴翕了翕嘴唇,却没开口,脸上有了几分愧色,终于还是用力挣开钟晓峰,抬起头反问:“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对她不好吗?天底下你们随便找人来比一比,有我这么好的老公吗?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她不想跟我妈住我妈就去跟我姐住,她要给她弟弟买房子我就给她买房子,她要开店就开店,要买唐方你的小笼包就买。我哪一样没依她?她至于闹成这样吗?跟踪我,跑去杭州那样闹,那么多人看着,我脸往哪里放?” “原来你还要脸啊。”唐方诧异不已:“你外面没人?你家没要叶青生儿子?没嫌她生不出儿子?你妈你姐没对她冷暴力?吴老板你觉得给钱就是对她好?萌萌从小到大哪次生病看见过你?叶青抱着小孩一个人挂号门诊付费检查再去门诊再付费再拿药,你去哪里了?你开过一次家长会吗?” “你懂什么?”老吴摇摇头:“我们男人在外面有多忙有多累你们根本不懂,真是!叶青就只要忙孩子一件事,人家又上班又带孩子的女人多得是——” 林子君哈了一声:“是,天底下就你们男人苦男人累赚点钱养活全家了不起,那你觉得叶青做得不够好,有错有问题,你可以跟她谈啊,但你要找别人生儿子你得提前说吧,你耗着我们叶青干嘛?她好歹也是名牌大学高材生,犯不着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出来大把有钱有脸的人追,你犯得着这么折磨她算计她最后一脚踢开她?” “我没怎么她!叶青她是有病,还总不肯吃药,医生说了就算能怀上孩子也保不住。她那种精神上的病,说不定会遗传,我还要带萌萌去好好检查……”老吴喃喃地辩解着。 唐方握紧双拳:“叶青说过了,她一分钱不要,就要萌萌。” 老吴摇头:“萌萌姓吴,是我女儿,不能跟她。我妈和我姐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要!我要妈妈——!”上层楼上传来萌萌尖厉的声音。 陈易生有点狼狈地按住背上的萌萌,他实在是爬不动楼了才下来的。 “阿奶说妈妈坏话!”萌萌带着哭腔喊:“嬢嬢也不喜欢我,每次都把我的东西给表哥!爸爸,我要妈妈,我不要去国外上小学不要住到宿舍里!我不要去国外玩,我要做作业要学琴我要妈妈——!” “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照顾萌萌?”唐方连发怒都不屑,每个要享齐人之福的渣男都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仁尽义至了,打发走前妻还要关进笼子里,生下儿子后,碍眼的打发去国外读书。几十年前有方少朴,社会进步这么多年,眼前又来一个,大清从未灭亡啊,家家都好像有皇位江山要继承。 老吴挣开钟晓峰:“我给萌萌找的是英国最好的女校,这叫一步到位,你们懂什么。萌萌——萌萌,来,爸爸抱——” *** 叶青还没出来,唐方疲惫地坐在楼梯上,靠着林子君肩膀闭着眼休息。远远地不知道在哪一层楼,传来萌萌隐隐约约的哭声。 赵士衡收拾了咖啡和三明治出来,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在楼梯上,叹了口气,把咖啡分发到他们手上,坐在了唐方身后,咳嗽了几声。 唐方回过头:“今天谢谢你了。给阿姨添麻烦了。” 赵士衡想了想:“没事,我陪在里面听了一些。唐方,我说了你别生气,其实有些话还是要看场合看人的。” 唐方一愣,她事后也的确懊恼不该那样跟萌萌说,干脆斜靠在了墙上侧过身对着赵士衡点了点头:“没事,你批评得对,我今天也是昏头了,是不该那样说话。” 赵士衡却看向最下面的陈易生:“你朋友跟我以前挺像的,易生那时候和你一样,也总是骂我,他骂得很凶。可每次我真要崩溃的时候,他从来不骂我。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知道他哪怕随便骂一句,赵士衡这个人应该就不在了。” 陈易生抬起头,嘴上还带着奶酪痕迹:“我没骂你?不现实啊——” 赵士衡笑了笑,把脚边的纸袋子放到唐方和林子君中间:“我爸出事后,学校给我发了退学通知,我妈就骂我是个没用的废人,从小到大都不像他们,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活着也给她添堵。我在未名湖边坐了一天一夜,易生从上海冲到我学校,揪着我让我请他去簋街吃麻小,吃完麻小去北电,找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女演员一起去了南锣鼓巷的酒吧喝酒,半夜拉着我跳到后海里游泳。” 陈易生在众人的目光下嘴巴张得更大了:“赵士衡——难道你那时候是想跳湖自杀?” “我被他按在后海里喝了一肚子水。”赵士衡举起咖啡敬陈易生:“太难受了,喉咙疼了好几天,后怕。我记得第二天陈伯伯就来学校了对吧?又拿皮带抽了你一顿?” 陈易生瞪圆了眼:“咿,赵士衡你反了是不是?!” “后来在美国,我女朋友和季延松那事,也是易生跑来美国找我的。”赵士衡叹了口气:“其实从我帮季延松开始他就一直在骂我,我被赶出自己公寓的时候他还骂我活该,打国际长途骂了我二十七分钟。” 林子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天底下有老吴那样恬不知耻的男人,却也有赵士衡这样窝囊憋屈的,还有陈易生这样帮人都不愿意明着帮的。 “他是在地铁里找到我的。”赵士衡平静地说:“他兴高采烈地要我陪他去自驾一号公路。我就去了。” 唐方低头喝了好几口咖啡,大概明白了赵士衡为什么任由陈易生呼来喝去。不知怎么又想起方少朴来,她的文字真的打消了他的死念吗?人生是有多苦,才能让他们不想再继续下去…… “谁都知道,比起很多人,其实我们都算过得好的。可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赵士衡吸了口气:“你朋友是中度抑郁,还是尽量温和一点开导她陪着她吧。”他自嘲地说:“对于我们这种已经知道自己很差劲的人来说,其实很想靠近太阳。” “骂叶青的人是我,不是唐方。”周道宁站起身来,转身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入唐方脚边的纸袋。 赵士衡一愣,尴尬得不知所措:“道宁?” 周道宁深深地看着唐方:“我先走了。再见。” 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唐方模糊了泪眼,看着赵士衡匆匆追了下去,那句“你也没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80干杯 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 这也许是件好事。——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五一节的同学会,周道宁没去,唐方她们也没有去,就连方树人也没去。禹谷邨的茶棚下, 长长的老木桌上堆满了各色水果瓜子点心,泡着太湖碧螺春的茶杯和星巴克的咖啡杯交错而放。 秦四月躺在大桑树下的吊床上,脸上遮了把纸质木柄团扇, 扇面上头两个大字“结棍”,字如其人, 笔笔煞根。 林子君坐在树下的凉席上无聊地刷着同学群里的照片。 “啧啧啧, 白妹妹动了下巴,绝对做了韩式全套, 路浪厢碰着, 绝对勿认得。” “啊?格是蒋晨?蒋晨现在胖得来, 像只猪猡。要西哦,伊老早一直最瘦格!” 沈西瑜凑过来瞄了一眼:“上格号头(上个月)来医院拿药碰着过, 伊几年前做了副总就噶胖了。” 秦四月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扇子:“胖子有撒好看,真是。糖糖为撒还不回来?送个机送到现在, 周道宁没脚还是没手啊, 明天她怎么不想着送我机啊真是。” 林子君侧头看看茶棚里认真谈心的方老师和叶青, 叹了口气:“方老师要是晓得伊拉分手了, 恐怕撕了叶青的心都有。” 秦四月扇子猛摇了好几下:“要不是你们拦着, 我早上就能把她撕了。当妈的了不起?有病了不起?老公出轨天塌了?谁他妈没点病啊, 那点屁事, 差点害得我糖家变凶宅,以后怎么住人!港汇跳楼不方便点?” 沈西瑜一口茶差点呛到,咳了好几声缓过气来:“四月,你这嘴真是!我还以为你气她害得周道宁和唐方分手呢。” 秦四月伸出手,飞吻一个送给她,艳红的指甲油闪闪发光:“一码归一码。周道宁骂叶青,一句也没骂错,爽。叶青要真敢死,我敬她是条女汉子。老娘明天飞回美村,后天就让老吴一辈子断子绝孙,你们等着看萌萌继承亿万家产。不就是三十万块钱的事而已,呸。”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本合法公民什么也没听见。” 秦四月来了劲,索性坐了起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方就不该再和周道宁好。我真不是马后炮,也不是记恨周道宁抢走我心爱的女人啊。我要是周道宁,搞定唐方分分钟的事。身世卖个惨,追忆一下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方老师糖糖爸爸工作做一做,圆满。他要没这点把握,敢十年没声音没人影?不就仗着唐方遇不到比他好看的男人?这也都怪你们,要我还在上海,早就把她送出去了。” 林子君哼了一声:“侬就是马后炮。我们律所里二十五到四十五的男人倾巢而出了,最多也就吃过三次饭。” 沈西瑜也举手:“我介绍过两个师兄,没成。” 秦四月摇头:“律师医生肯定没戏啊,你们想想唐方这家伙,好色贪吃偷懒不说了,骨子里其实有股子酸臭的清高劲,嘴里喊着自己贪财,其实最看不上只会挣钱的人。情调懂伐?我们糖是会四点钟爬起来去外滩看日出的人啊,我陪她去的哦——”她得意地瞥了林子君一眼。 林子君不同意:“那周道宁怎么说?” “所以说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啊。唐方吃亏在嘴硬心软还念旧,被周道宁这么工作家庭全方位设伏,能不吃回头草吗?你不给她吃,她又不甘心。”秦四月挥着扇子扇开围着她转的一只蜜蜂:“这样分手了她才会死心,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爱啊浪漫啊放一放,脚踏实地找个好男人照顾她。” 她叹了口气倒回吊床上:“我要是个男人,早跟我糖儿女成群了。谁还能比我更懂女人心呢?白天吃她烧的饭,夜里摸她的大|胸,夫复何求……” 林子君爬起来撒了她一身瓜子壳:“呸!淫|贼!就知道你贼心不死。” 沈西瑜拉回林子君:“别闹了,叶青的事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有病治病,有药吃药,离婚官司照打,什么一分钱不要就要女儿。伊脑子坏忒了!”秦四月又翻身坐了起来:“恶人我来做。她一个无业离异妇女,怎么照顾小孩?不要找工作了?上班了你能四点钟下班接孩子?请保姆电瓶车接接送送她放得下心?家里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小孩子有个病痛,谁管?资本家可不养白吃饭的人。别说她有病,她没病也不该要小孩。” 林子君和沈西瑜看向不远处的叶青和方树人,沉默不语。 *** 唐方在国际出发大厅的电子屏幕下看航班信息。她来得太早,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周道宁还没到,还好手里还有一杯没喝完的咖啡。 到底要说什么,其实唐方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了分手,想道歉,想说对不起,又觉得周道宁最后那句再见是真的说分手再见。恋爱让人欢喜让人忧,樱桃树下的甜蜜还在唇边,暴风雨中不堪一击的情感也无法回避。二十八年中的一半时光,周道宁一直都在那里,她舍不得刚刚开始的这么仓皇结束。 “你在哪里?”周道宁的声音听不出高兴。 唐方看着入口处的几个人,轻声回答:“我在你左边,有些东西要给你——” 周道宁扭头看了看,朝她挥了挥手。他身旁的苏贝贝也朝唐方挥了挥手。虽然是长途飞行,一群人都穿得很正式。周道宁挂了电话侧头说了几句话,独自推着行李车快步走了过来。 唐方低下头,才注意到脚上白色球鞋的顶端在地铁里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些灰黑色。 一个旅行团几十号人急匆匆地跑向办票柜台,年轻的导游穿着黄色的马夹戴着黄帽子,手里举着厚厚一叠护照和三角小旗喊着:“跟上,跟上,这边——” 他们从唐方身边不断挤过去,唐方左躲右避,还是不免给行李车撞了好几下,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周道宁护着她横着挤出了人群:“没事吧?” 唐方嘴里说没事,脚上疼得直抽抽。 他蹲下身查看,给她揉了揉:“脚踝都撞青了,回去先冰敷,二十四小时后再热敷消肿,擦点红花油。” “哦。”唐方看着他的头顶心,鼻子酸酸的。 周道宁站起身,眉头微拧:“天这么热,你特地跑这么一趟干嘛,连着几个晚上没休息好,怎么不在家里补觉?” 唐方看着他,觉得他像树顶的樱桃,她想办法跳上去其实还能够得着。 “对不起。”她开得了口,却伸不出手,似乎拥抱的确没了借口,不由自主地错开眼神,却见不远处的苏贝贝朝她又挥了挥手,笑得很真诚。 周道宁默默看着唐方,她鼻尖上还冒着微汗,刘海散乱,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护犊子的犟驴子了,眼神里有疑问有试探有担忧。 “你胃不好,我给你拿了个焖烧杯,不用煮,可以焖粥,焖饭,银耳汤也可以,说明书在这里,很简单的。”唐方把袋子递给他:“你行李还放得下吗?我特地拿了个小的。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和同事一起去,只能焖一人份的——” 周道宁一手接过袋子,一手替她理了理刘海,轻轻喊了一声:“唐方。” 唐方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哽咽起来。 “分手吧。”周道宁的声音清晰又温柔:“昨天我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们合不来。” 唐方张了张嘴,跟缺水的鱼似的,拼命呼吸着氧气。 “和别人都没关系。”周道宁的手指滑过她脸颊,湿湿的:“是我不好,我回来的时间不对。”他料中了开头,却料不到结尾,世事古难全。 唐方揪住他的手指不放:“道宁,周道宁。” “帮我给外婆磕几个头。”周道宁轻轻抱了抱她:“以后谈恋爱,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吵着要分手,成熟一点,糖妹妹。” 上海话的糖妹妹,轻盈又软糯,宠爱里带着调笑。 唐方强忍着哭,埋在他胸口不肯松手:“吾港了对勿起了,侬勿要生气了呀。谈朋友总归会得吵来吵去格,侬让一让吾呀——” 周道宁摸了摸她的马尾,眼圈也有点发红。这是唐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他,也是最后一次。 *** 磁悬浮列车外,绿色田野树木晃成虚影。唐方木然靠着车窗,手里最后一张餐巾纸已经皱了又平平了又皱好几回,只剩下边边角还是干的。 邻座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有餐巾纸,你要吗?” 唐方转过头,才察觉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赶紧拿手里的纸巾捂住,点了点头闷声说了句谢谢。 十三四岁的少女装作没看见,把早握在手里的一包纸巾塞在了唐方手里,拿出一本书来看。她看的是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 唐方抽出纸巾捂住脸。 头等舱里,苏贝贝一部电影快看完了,见周道宁半天才回到座位上,她幸灾乐祸地笑:“哭了没?” 周道宁只当没听见,取出电脑来进入工作状态。 “要是咱们回不去了,你后悔不后悔?”苏贝贝凑过来问:“和你女朋友又没一点关系,你怕什么啊?” 周道宁冷冷地斜睨了她一眼。 苏贝贝缩了缩脑袋,伸了个懒腰:“我吃过药了没有啊周道宁?要真的回不去了,我还有十几种中成药可怎么办?买得着吗真是,哎,你不是说肯定不会出事的吗?” 周道宁嘭地合上电脑,苏贝贝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神,总归会出错的嘛,说也说不得真是的。” 周道宁压下心头的烦躁,又打开了电脑。他当然不是神,他当然会出错。但LS的出事,究竟是事败被抓住了把柄,还是苏家挥刀断臂用来拿捏他的手段,还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做了这么多后,现在只是另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他没得选,他的路是他自己走的,他得一个人扛到底,他不能拖唐方淌浑水,她是他唯一要护着的人。 *** 唐方回到禹谷邨的时候,102里热热闹闹的。 “怎么这么晚?”方树人瞪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关心秦四月:“你做得对,你儿子有一半是中国人血脉,还是要学学中文的,会说就蛮好了,不要强求读写。” 陈易生和赵士衡伺候着一桌子娘娘,很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本来说出去吃的,怕你回来找不到人着急,就随便叫了点外卖。”陈易生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套餐具:“唐方快来,我们刚开动。” 叶青站了起来,又被林子君按了回去:“吃你的。” 唐方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人问她怎么了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也没有人问起周道宁。 沈西瑜转过身招手:“快来,大饼卷牛肉快没了。”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了她。 身后门又开了,钟晓峰一愣:“哟,唐方回来了。酒来了,你们慢点吃。方老师要的盐汽水对吧?没大瓶的我买了三瓶小瓶的。” 桌子上的菜明显是好几家不同餐厅送来的外卖,粤菜川菜闽南菜。为了林子君赖着不还的国安局免罚款金牌,钟晓峰和林子君直接吹瓶拼起了酒。秦四月对着恩师大吐教育儿子的苦水,时不时讽刺叶青几句。叶青虚心受教,一点脾气也没有。唐方低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日本米,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真香。 “我煮的饭。”陈易生舀了一勺黄鱼豆腐里的豆腐放到她碗上:“吃豆腐。” 唐方抬起头,看向对面谈兴正浓的方树人:“姆妈——” 一桌子人静了下来。 “吾帮周道宁分手了。”唐方低下头:“对勿起。”她不知道怎么单独告诉姆妈,这么多朋友在,也许姆妈会给她点面子,不说那些难听的话,她怕自己受不了。 盐汽水在杯子里腾出气泡,方树人站起身,把杯子咚地放在唐方面前:“谈朋友,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有撒稀奇。” “好男人多的是,只要你想找还怕找不到嘛真是。”方树人沉着脸:“小陈,小赵,你们说我们家糖糖怎么样?” 赵士衡满心愧疚,头也不敢抬:“唐方真的蛮好的。”他这辈子话少,难得话多就闯祸,全是他害的。 “不是蛮好。”陈易生眨了眨眼。 钟晓峰咳了两声。 “是太好了。”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纠正:“下得厨房入得厅堂打得了流氓写得了华章,为朋友两肋插刀——和我挺像的。” “好了好了,”方树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呢,有才华,有能力,不像我们老一代的,很多事由不得自己,限制多。谈恋爱失败一次算什么挫折?就要屡败屡战,不要以为永远屡战屡败,累积经验嘛——” “姆妈说得好!”秦四月预感这个发言十分冗长,赶紧举杯打断恩师的话:“我敬姆妈一杯!先干为敬!” “糖啊,你月底离职,干脆带姆妈来美国寻吾啊——”秦四月被林子君瞪了一眼,赶紧不提改口:“美国乡下也没什么好玩的,侬带姆妈出去旅游啊,我们祖国大好河山哈哈哈哈。” 林子君举起手中的酒瓶:“欢送四月,来来来,干杯。” 秦四月干了第二杯,又满上一杯朝叶青举杯:“该说的我们都说完了,来,祝你新生,干杯。” 叶青红着眼眶干了一杯,看向唐方想说几句。 沈西瑜捅了捅她,举起了酒杯:“一起干杯吧,节日快乐,今天过节呢。祝我早日成为我们五朵金花里的离异妇女,可以名正言顺耍流氓了。” 一向最正经的沈西瑜说出这种话来,方树人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秦四月:“近墨者黑的影响还是很深啊。” “糖糖很纯洁的。”秦四月认真低声解释:“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看着方老师眼中“你秦四月有什么名誉可言”的怀疑,秦四月举起酒杯大声呼应:“来,夏天快乐!” 春天悄悄过去了,没留下什么小秘密,也没有粉红色的回忆。 81地三鲜 叶青被唐方留在了禹谷邨暂住, 一来方便她去华山医院就诊,二来也怕她再有什么想不开。老吴亲自送了趟行李过来,唐方上班不在家,陈易生接待的, 说夫妻两个没吵相骂也没打相打,太太平平。叶青坚持睡沙发,唐方也没跟她客气, 晚上吃饭自然而然变成了四个人。多了叶青打下手,赵士衡反而成了闲人。 过了五一就是青年节, 隔天立夏。叶青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沙发套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想萌萌了?”唐方听了半天,干脆合上书扬声问。 “嗯, 明天立夏, 要挂鹅蛋去上学的, 红网兜我早准备好了,就缺鹅蛋。”叶青叹了口气:“阿姨说麦蚕和摊粞准备好了, 配了酒酿鸡蛋小圆子明早给萌萌当早饭,金花菜也买好了, 芋头明天去买。都怪我晚上才打电话, 不知道鹅蛋买到没有, 刚刚发信息也不回, 电话也不接, 大概在给萌萌洗澡。” 唐方下了床走到外间, 开了落地灯, 叶青拢着空调被爬了起来。 “还是你们奉贤本地人讲究,市里谁还费心搞麦蚕摊粞啊,那么麻烦,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唐方打开冰箱,记得前两天姆妈带来的战略物资里好像有不少咸鸭蛋,按照亲爹的习惯,说不定会夹杂鹅蛋。 叶青笑了:“你外婆是苏州人,我记得你们家立夏除了咸鸭蛋,还要吃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考究得很。” 唐方还真翻出两个鹅蛋来:“地三鲜每年吃的,水三鲜我家不吃,外婆说刀鱼过了清明没法吃,鲥鱼刺太多河豚又有毒,面筋金花菜酒酿倒都有的。最惨的是吃完就被逼着上秤,少不了挨姆妈批半个钟头。” 叶青格格笑:“你高中时候怎么会胖成那样,脸上的皮都绷得快透明了。我错了我错了。” 唐方把保鲜盒扔在她怀里:“两个鹅蛋,你也挂一个,再送你几个我爸自己腌的南通咸鸭蛋给萌萌尝尝,明天一早你回去一趟,带点摊粞给我尝尝。” 叶青把盒子放到茶几上:“糖糖,我这两天差不多看好房子了,想先搬出来,再找工作。” “陈易生七月就搬走了,你不如在我这里再熬两个月。钱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唐方替她谋划起来:“两个月,你爸妈占的那套房子总能收回来了。你先安心看病,心理咨询不是要持续一个月?等状态稳定了再找工作,最后看单位地点再找房子。” 叶青想了想:“就怕七八月工作不好找。我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 “金九银十怕什么?”唐方挑了挑眉:“复旦的文凭就是金字招牌,你看我那破文凭还能混到今天呢。实在不行你还有美甲店保底,私营企业主也不丢人。” 叶青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美甲店我已经关掉了。” 唐方咋舌:“这么快?你投的那几家公司呢?” “上次跟你提了以后,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舒服,就退了股。”叶青声音更低了:“也没退回几个钱。所以工作肯定是要找的,总不能坐吃山空。” 两人沉默了片刻。唐方鼓励她:“那也好,没了退路,背水一战。现在好一点的秘书文员税后也有一万五六,只要不眼高手低,总找得到的。现金为王,你还是买点理财产品,一百万一年也有个四五万贴补着。” 叶青索性把手头所有的资产都铺开来,两个人商议了好一会儿也算有了个章程,才各自睡了。 *** 第二天一早,唐方煮了一锅酒酿小圆子,打了三个鸡蛋,拿杂粮粉配着西葫芦丝胡萝卜丝摊了四张菜丝饼,把唐思成腌的咸鸭蛋切成对半,个个流油。昨夜的剩饭蒸热了,保鲜膜上舀一勺压平,肉松咸蛋黄铺上去,捏了四个实打实的饭团。 两个人出门前把食盒给陈易生,陈易生乐不可支,知道叶青要赶回南桥,立刻神秘兮兮地献宝:“我正好有好东西给萌萌,你们等等啊。” 他拿了个鸭蛋蛋壳出来,唐方眼睛一亮:“龙猫!你画的?” 叶青小心翼翼接过蛋壳,十二只脚的龙猫公车咧着大嘴在笑,小月和小梅依偎着妈妈,还有龙猫和灰尘精灵,惟妙惟肖。 “当然是我画的!不过有图片参考着画很容易。立夏不是要斗蛋嘛,我小时候永远第一的。”陈易生嘴里嚼着饭团:“萌萌拿这个去学校,绝对震了吧,哈哈哈哈。” 叶青这才想起来幼儿园今天要交手绘彩蛋的,要全园展览比赛,忙不迭地说了十几声谢谢。 到了晚上,102摆了饯春宴。唐方特地喊了林子君来,巧的是钟晓峰后脚跟着不请自来。 陈易生不乐意了,打量了他们两个几眼后,悄悄地在灶前跟唐方咬耳朵。 “这两个人肯定有一腿。” “别胡说。”唐方摇头:“君君眼光很高的好伐。”嘴里这么说,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钟晓峰靠在窗台上低头看手机,林子君在沙发上看一本设计书。 “林子君五分钟都没翻过一页。”陈易生又压低了声音:“我那本书一个字都没有全是图,她手机一直在闪。” 唐方白了他一眼,警惕地问:“陈易生你盯着君君干嘛?你这种人一生划船不靠桨靠浪,别招她啊我警告你。”陈易生对人好起来真没话说,难保林子君不动心。谁要信浪子会回头,那可就是太傻太天真。 陈易生瞪圆了眼:“怎么会?我是这种人吗?我浪?!” 一旁洗菜的赵士衡和掌勺的唐方齐齐转头默默看着他。 福尔摩斯易生陈讪讪地点点头:“你们——!”转身找钟晓峰套话去了。 *** 油烟机调到了最小档,蒸锅里的水还没开。终于有机会开口的赵士衡咳了一声:“唐方,道宁的事真是对不起。” 唐方抬头看他:“不关你的事。” “那天我不是有意——” “不关你的事。”唐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递给他三颗蒜瓣:“谢谢,帮我剥一下。” “哦,那天我和道宁谈了会儿。”赵士衡瞄了唐方一眼,见她埋头在切云腿丝,继续说了下去:“他突然离开IAIF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方手上的刀一停:“什么?” “IAIF确定要投我们公司,我以为也是他的项目。”赵士衡眉头紧皱:“放假前他还来过我们公司的,怎么突然就——” 唐方把刀一扔:“看着蒸锅,水开了先关火。” “啊,周道宁去美国了,我手头的项目现在是他们公司的Jason在负责,怎么了?”林子君合上书。 唐方直接手机上打开IAIF的官网,心一沉,首页上团队的合影换过了,原来站在第一排中间的周道宁苏贝贝都没了。她打开团队那一栏,一页一页翻过去,所有的资深合伙人、合伙人、顾问合伙人,人民币基金合伙人、执行董事,都没有周道宁,也没有苏贝贝。 唐方抬手用袖子蹭去鼻子上的汗,转头看看一脸疑惑的陈易生林子君他们,勉强笑了笑:“没事——没事。” 云腿丝铺在了鲥鱼上,蒸锅里的水沸腾着。唐方脑子里也一片沸腾,怪不得那天苏贝贝也在。周道宁侬只赤佬戆度妮子王八蛋! 刀面狠狠地拍打在蒜瓣上,唐方又连着狠狠地拍了好几下。 “你没事吧?”赵士衡递了张纸巾给她。 “没事,辣到了。”唐方压住眼睛。 叶青七点半才回到禹谷邨,饯春宴才开始上菜。 葱油蚕豆,蒜泥红苋菜,蒜苗炒肉丝,是苏州人立夏要吃的地三鲜。咸鸭蛋切了一盘应节,金花菜做在了四喜烤麸里。云腿蒸鲥鱼从蒸锅里出来,换了加热好的干净盘子,过滤好的鱼汤浇在葱姜细丝上,浓香扑鼻。砂锅里炖了干豇豆红烧肉,腾入炒锅上色收汁。冰桶里取出三焖三冰的白斩鸡,唐方运刀如飞,咚咚咚肉汁四溅。赵士衡看得心惊肉跳,觉得像切在周道宁身上,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多嘴了,懊恼不已,默默拿着厨房纸跟着擦拭。 最后河豚浓汤上桌,陈易生看了半天抬头问唐方:“会不会中毒啊?你——真的会做河豚?” 唐方喝了一口汤,拆了一筷子河豚肉送入嘴里:“要死我先死。” 陈易生赶紧舀出一整条放在自己汤碗里,尝了一口眯起眼:“啧啧啧,还有什么是唐方你不会做的?” “人,我不会做人。”唐方想起白斩鸡的蘸料还在蒸锅里,起身离桌去拿。 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影,唇语问赵士衡:“你跟她说什么了?” 赵士衡眼睛看着米饭上的红烧肉,低声说了三个字。 一桌子人瞪着他。你傻吧?真傻吧? 肉入口即化,肥肉不腻,瘦肉不柴,甜咸适中,赵士衡赶紧又夹了一块,暗道傻人有傻福。 *** 饭后叶青翻着手机照片,给众人看幼儿园里今天萌萌带去的龙猫蛋多么威武,不知道对着陈易生说了多少感谢。 “现在上个幼儿园这么辛苦,还要画蛋比赛,什么呀。”林子君连连摇头:“我看看都是家长画的。这个东方明珠你们看看,根本不像孩子画的。” 叶青笑了:“从小班开始手工作业都得家长一起参与的。这次是我糊涂了,都没准备。” “你怎么想到画龙猫蛋的?”唐方忍不住问。 陈易生挠挠头:“那天跟萌萌玩,她问我怎么才能把蛋里的蛋清蛋黄弄出来,她自己也画了一个,不小心碎了,没敢说。” 夜里叶青忍不住感叹:“糖糖你说奇怪伐,萌萌其实很认生的,不熟的人要她打个招呼都难,怎么就和陈易生这么合得来呢。他看起来是真心喜欢小孩子,今天萌萌还问周末能不能来找陈叔叔玩。” 唐方对着镜子随意抹了层晚霜:“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呗。我们是哄着孩子玩,你看他玩得比萌萌还起劲还投入——” 唐方拍着脸下了结论:“我看陈易生的心智年龄最多也就七岁。” 叶青把毯子在沙发上铺好,也笑了:“你没看见最后一条河豚他真是从钟晓峰嘴里抢过去的,真没想到设计大师这么好玩。人好心善,真是难得。” “做朋友是挺好的。”唐方一愣,觉得自己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的老母鸡,刚保护完林子君又要给叶青敲响警钟。她走到外间,认真地拉了叶青坐下来:“青青,你现在很脆弱,但千万别因为哪个人对你好对萌萌好就被人趁虚而入付出感情。四月说得没错,你先是叶青,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萌萌的妈妈,别的社会身份都得排在你自己后头。男人是锦上添花,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也没关系,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过日子也很好。” 叶青苦笑着拍了唐方一巴掌:“你放心,我哪敢喜欢陈易生啊。自己烂摊子还没收拾呢,就觉得他是个好人。倒是你,别说得头头是道的,其实和周道宁的事全怪我,我猪油蒙了心,发神经拆烂污,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通——” 唐方站起身:“说了不管你们任何人的事——你别打了啊。” “唐方——” 唐方不理她,进了里间:“我工作了,你早点睡。” 十点刚过,外间就传来叶青均匀的呼吸声,唐方揉揉脸,把电脑关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发呆。想了半天,把手机拿出来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号码不存在,她瞪着周道宁的微信头像看了半天,为什么微信头像不像QQ头像那样,至少显示在线不在线,免得人还报以一线希望。 “你要是进了提篮桥,我天天去看你。”唐方发出一条消息。 “周道宁你王八蛋!” “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你不是很厉害的吗?你好意思伐?吹牛皮!” “你能比赵士衡爸爸犯的事大吗?他都出来了。你怕什么,你给我回来!” “你要是不回我消息,我就去相亲了!” “你给我开机!回电话回消息!” “你再不跟我联系,我真不要你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回我电话!” “七天,我再给你七天。我认真的。” “你要是实在不方便,一个月总行了吧?” “一个月后你还不联系我,我就来美国找你。谁让你跑回来招我惹我的!” 唐方轻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就着台灯把自己的十年美签拍了张照发过去。 “看见没?我一张机票就能去。你等着。” 唐方趴在枕头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委屈又绝望。 窗外隐隐传来莫文蔚的歌声,声音很轻,旋律无比熟悉,唐方不用仔细听都背得出歌词。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 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我要试着离开你 不要再想你 虽然这并不是我本意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 也许承诺 不过因为没把握…… 二楼的中考生家长吼了起来:“毛病啊?深更半夜放音乐,吵色了,阿拉女儿勿要休息啊?” 歌声戛然而止,唐方翻了个身。 外头突然传来陈易生的大嗓门:“对勿起哦——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对勿起——” 他显然是故意的,这个对不起又连续重复了两遍,二楼有人打开窗户大声应答:“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哈哈哈哈,我是莫文蔚的粉丝——”听起来像那对年轻情侣里的男孩子,大概也被神经过度敏感的考生家长烦多了。 那个男人终究没有再出声。 唐方换了个枕头,合上眼,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82自来水 林子君和赵士衡挥手道别, 斜眼看看身后跟着的钟晓峰, 索性停下脚不走了。弄堂口的马路上稀稀落落有车辆呼啸而过, 昏黄的路灯下钟晓峰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侬没事体跟牢吾,想做撒?”林子君靠着高大的悬铃木, 从包里拿出烟。 钟晓峰拿出打火机凑近了:“想问问侬,发了交关消息,为撒勿回?”话是质问, 语气却无可奈何带着点低声下气。 林子君唇角微勾,撒谎撒得大大方方:“侬块牌子啊?吾勿当心落忒了呀。”她笑着低下头就火, 一侧的长波浪披散下来, 艳丽的侧影隐入暗黑中, 说不出的魅惑有毒。钟晓峰盯着她睫毛落在眼睑下的阴影, 心里痒得厉害,顺势一只手撑在了树干上,离她又近了一步:“小旁友骗宁要被打屁股哦 。” 林子君抬起眼, 眸子里一汪春|水泛着微光,里头仿佛伸出水妖的手臂要勾引人下去。她补过妆的红唇夹着细细的烟,抿了抿,看着面前的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 笑得整个人都晃了起来,红唇里吐出一个个均匀的眼圈飘向钟晓峰的脸,把他粗犷的眉眼都套了进去。 “想耍流氓啊侬?”林子君偏过头靠在钟晓峰胳膊上, 慢慢往上蹭, 肌肉紧实, 跟靠在石头上似的并不舒服,可以想象他成熟肉体的美好程度。两个人视线胶着在一起谁也不肯示弱。 钟晓峰放松了胳膊又贴近了她半步,几乎搂着她的头靠在耳边低声笑:“有流氓哪能办?警察叔叔保护侬。” 林子君一只手挡住贴上来的唇,笑得又挑逗又挑衅:“白相相可以,勿要当真。侬来赛伐?”她有意无意地抬起一条腿蹭过他下|身。 钟晓峰低头含住她的手指:“随便侬哪能白相(随便你怎么玩)。”暧昧的话含糊不清。 “格么来呀,来白相呀。”林子君手指灵活地在他口中转了个圈,划过他的舌头,擦过他的嘴唇,沿着下颌一路向下。 走到路口等红绿灯的赵士衡无意间回过头,远远看见树下两个几乎贴在一起的人,又仔细看了看,的确是钟晓峰和林子君,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想不出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擦出火花的,又想到陈易生看男人和女人,真神。不过他这次绝对会守口如瓶的。 *** 璞丽酒店隐于市中心,大堂格外安静。林子君收回身份证,把钟晓峰的还给他:“看勿出已经四十三岁啊,警察叔叔?” “侬以为呢?”钟晓峰摸摸自己的脸。 “看起来三十五最多了。”林子君笑:“不是奉承你,四十岁的老男人,不说油腻不油腻了,能管好肚子上不出几圈肉已经很了不起。” 电梯门缓缓合上,林子君压低声音带着调笑:“应该说小便时能看得见自己的JJ就不错了。” “侬只女流氓。”钟晓峰把她压在角落里,吻得林子君喘不过气来。四十岁的他还是青年呢,不好好收拾她,她真不知道死活。 林子君咿咿呜呜地踢了他两脚:“有摄像头呢,侬免费演激|情片啊?”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 钟晓峰身上衬衫一脱,林子君想起秦四月的话,被压在床上笑得不行。 “侬自带羊毛内衣啊,热伐”她伸手去摸他胸口浓密的一片,一直向下,没入腰下,并不扎手,手指穿梭其中,有种被缠绕依附的旖旎。 “热色了,快烧起来了。”钟晓峰被她撩拨得是快烧起来了,几下就把她剥了个精光,白得晃眼的胴体毫不羞怯地舒展着缠绕住他的腰,在他解皮带脱光自己的时候,涂着朱红指甲油的脚趾从他胸口划到腰下,压得那里生疼。 “侬只狐狸精!”钟晓峰烧红了眼,一把揪住她脚踝,把她掀翻过来,伸手给了两巴掌:“再弄!弄色忒侬——” 林子君娇笑着拱起腰撒娇:“警察叔叔打宁了,坏宁——” 她扭过身子一把握住他,眼波潋滟红唇轻启:“缴枪不杀哦——” 钟晓峰压不住低哼了两声,覆了下去。 “等等,戴套——” “买少了,三只恐怕不够。” “侬以为侬十八岁啊。”林子君吃吃地笑,又挨了两巴掌。 “发大水了侬。” “吾有自来水,格么侬有金刚钻伐?” …… 两人你来我往旗鼓相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林子君的手机闹钟雷打不动地响了,睁开眼才觉得胸闷,刚搬开钟晓峰的手臂,又被压了回去。 钟晓峰挺了挺腰喟叹:“早起的鸟儿也没虫吃。”他倒没低估林子君的魅力,低估了自己的实力,想想又不由得兴奋起来。 林子君在他胳膊上挠了两下,疼得他嘶嘶的。 “老流氓!” “女流氓。” 林子君往下蹭了蹭,逃出魔爪,进了卫生间洗漱。 钟晓峰爬起来拿出一根烟,也没点火叼在嘴上,看着一早竖着的旗杆,颇为自得。 林子君套上高跟鞋,走到床边潇洒地弹了弹旗杆:“切了兴奋剂啦侬。” 钟晓峰捉住她:“一道切早饭?” 林子君在他唇上嘬了一口,居高临下地笑了:“单独吃饭可比上床危险多了。白相相而已,勿要想多了。拜拜。” “林子君——”钟晓峰真没遇上过她这型的,莫名有种被嫖了的委屈感。 林子君拎起包,走到门口回过头:“既然阿拉升级做了床伴,随口问一句,能帮个忙查查周道宁的事伐?不能也无所谓。” 钟晓峰一愣,叹了口气挥挥手:“再会。” “再会。”林子君笑眯眯开了门,心想还是不要再会了,男人沉迷不沉迷当真不当真她还是拎得清的,老房子着火,麻烦。 *** 又过了一个礼拜,即将迎来母亲节。 唐方是个实惠人,小时候根据老师指导,手工画贺卡,买康乃馨,嫌亮闪闪塑料纸难看,换成纯色进口包装纸,高中开始有了稿费,给方树人买过丝巾皮鞋和包包,后来工作了,反而不操心了,红包一个直接搞定,太后爱买什么买什么。 因为这两个周末萌萌都会来禹谷邨过夜,她见到陈易生就开心,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唐方索性把大家周末的晚饭也包了,还会加两个菜。周六一早她先回古北陪父母吃了个午饭,到韩国超市里买了辣白菜和韩式酱油,转头往牛亭牛肉店订好韩式牛排和特色腌牛肉,再到旁边的日本小店里淘了六块餐巾几幅耳环,才带了两杯咖啡去NANA店里修头发。 女人要找一个合心的发型师,比找一个合心的男人难多了。唐方在Nana店里剪了五年,熟稔得很,两个人聊着乱七八糟的事。 “你上个月来就好了。”留着波波头的Nana说一口台湾腔普通话:“我们这次抢在日本妈妈前面摘了好多樱桃,我还想着你该来修头发了,能吃上一点呢。” 唐方一愣:“你也知道翡翠公寓里有樱桃?” “是啊,每年我们都去采的,不过以前总采不到多少,今年我们客人都吃到了呢。” “我上次回来也去摘樱桃了,是很好吃。”唐方低下头,手里的日本娱乐杂志一页页快速翻过,谁和谁又恋爱了,谁又和谁分手了,也没什么稀奇。 *** 钟晓峰下午把摩托车开到禹谷邨,钥匙交给陈易生:“怎么又想起来霸占我的小黑了?” 陈易生乐滋滋地取出自己的五个珍藏版头盔,一个个换着试。 “我戴哪个最好看?” 钟晓峰从他冰箱里拿了瓶黑啤出来,放在嘴里,嘎嘣开了瓶盖:“白的那个。” 陈易生又取出几幅风镜试了试:“哪副好?” 钟晓峰窝进沙发里摊开长手长脚:“看出来了,春天过了你发情了。不知道哪个可怜的女人要倒霉。” 陈易生兴奋地打开音响,重金属音乐喷薄而出,震得钟晓峰都皱起了眉。 他拎起几件皮夹克,声音照例比音乐还响,跟宣誓似的:“怎么会倒霉!我每个前女友都说我是她们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真是。喂,哪件好看?” 钟晓峰指了指橄榄绿的翻领上蜡帆布风衣:“Barbour这件好。一见易生误终身,好才害人啊。不过你有哪个女朋友交往超过一年的?” “谈恋爱,时间长有什么用?又不是抗战,质量才最重要。你老婆嫁给你十几年,还不是扔下你带着娃跑了。她会说你一句好吗?”陈易生同情地拍了拍钟雄峰的肩膀:“我觉得你挺好的,对她也不错。但是你不懂,女人开口跟你要五十分,你必须给到七十分才及格。” “打人不打脸,陈易生你嘴巴还是这么讨人厌。”钟晓峰踢了他一脚:“说得好像你能给八十分一样。” 陈易生一脸认真:“我从来都给到一百二的。” “切,所以一两个月就给完了呗。”钟晓峰针锋相对,走到音响前把音量调低了不少。 陈易生把风衣穿上身,跑进卧室里照镜子去了,很快又得意洋洋地跑出来,把头盔和风镜全幅武装,伴着激烈的节奏在钟晓峰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摆了个超人姿势:“世上怎么有我这么帅的男人呢?!对你们普通人也太不公平了。” 钟晓峰嘴里一口啤酒差点喷了出来:“请把帅换成不要脸,比较通顺一点。” 陈易生取下头盔:“哎?我不帅吗?亏我还请你来吃我们唐方做的菜,真是。” “你们唐方?哈?” 陈易生抱着头盔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开了朵花:“对,我喜欢唐方。我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你知道的,她看起来有点市侩吧,这种女人我一向看不起。” “看不起这么严重?以前最多是看不上吧。唐方还行啊,挺标准的上海小姑娘。”钟晓峰摸出烟来,忽然想起林子君就走了神,不知道她是看不上他还是看不起他。 “看不上是因为外貌,看不起是因为品性。”陈易生补充说明:“你不知道唐方之前多气人,我在俄罗斯她就欺负赵士衡老实,非逼着我搬家,然后又狠狠斩了一刀。这还不算,她一来这里就把我的设计说得一文不值,其实就想着占便宜不给装修补偿。就是那种上海市井小女人,锱铢必较——哎,这两个字是读zi zhu吧?” 钟晓峰吐了十几个烟圈,才强忍住不打断面前喋喋不休的陈易生。 “可你去看看她写的食物和人,就会发现她特别有趣,温柔,幽默,还很博学,连战国时期各地老百姓吃什么她都知道。她的内在和外在其实是矛盾又和谐的。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她那种刺猬一样防范着外人的精明市侩小气全没了,特别豪爽大气。”陈易生眉飞色舞起来:“上次做民宿那件事你也在吧?换了别人,肯定气疯了,成天要挂在嘴边念叨我吧?我妈至今还念叨我小时候在铜川钻废矿的事呢。唐方就不这样,发过一次脾气后,再也没提过。” 钟晓峰放弃了发言权,看着手指间的烟灰,默默计算着他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听陈易生兴致勃勃谈论他新挖掘的“有趣的女人”。 “她还一眼就能看穿一个人的灵魂,真的,反正她很懂我。”陈易生指了指自己:“老钟你懂我吗?” “不懂。” “唐方懂我。当然我也很懂她。我们聊过很多,我说的她全懂。至于她做饭的手艺有多好就不用说了,但她还特别喜欢做菜的原材料,你不知道她看着一块肉一根葱都很开心很专注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又很迷人很好看——” 钟晓峰忍不住拎起手边的空酒瓶扔进陈花痴的怀里:“陈易生,你没毛病吧?唐方才刚分手没几天,她喜欢的是周道宁那款。” 陈易生单手把酒瓶在空中扔了几个跟斗,又潇洒地接住:“所以我才要赶紧啊,有了我她就不伤心了。” “唐方会喜欢你?”钟晓峰探身往前,眯起眼。 陈易生笑嘻嘻地十分自信:“当然。我这么帅,这么有趣,和我在一起她开心得很。” “米老鼠和唐老鸭也很有趣,也能让人开心。”钟晓峰叹了口气:“唐方那种小姑娘,不像林子君,一看就不是白相相的,你别惹她。你玩个一年半载,又遇到更有趣的灵魂更好玩的姑娘了,拍拍屁股跑了,唐方怎么办?你爸给你擦屁股还擦得不够?堂堂院士,接待上门找你的小姑娘,请吃饭,好言劝慰,还给人家买好机票送人家到机场。” 陈易生老脸一红:“就那一个好吗?开始的时候说好不合适就分开的,谁知道——” 钟晓峰索性倒在沙发上闭上眼:“反正你玩心太重,别祸害人了,赶紧收收心去你的什么北欧北美北极吧。” 他又睁开眼:“你要是招惹唐方了,事后我看她倒不会怎么你,她那两个死党林子君秦四月恐怕会下个江湖奸杀令。” “你不懂爱情,老钟。”陈易生踢了他一脚:“怎么?被林子君甩了?” 钟晓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外头传来老吴的声音:“陈大师——我是老吴啊,我带萌萌来找你了——” 83饭米粒 早上还是多云的天气, 到了午后逐渐放晴,马路上热腾腾起来, 明晃晃是三十几度的夏天了。唐方剪好头发,NANA热情地送了一盆多肉给她, 拎着四五个沉甸甸的马夹袋懒得走, 在古北家乐福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一辆差头。夕阳从高架上落下来, 照得人面皮发烫。 远远过来的几辆差头明明翻着空车, 看也不看路边焦灼的人群就慢腾腾过去了, 老早拒载还可以打电话投诉, 现在好了, 司机一句网约车结束。红灯辰光长, 有不甘心的阿姨爷叔冲进车道里拍门拍得嘭嘭响, 师傅回过头不屑地看他们一眼,摇摇头,连解释一句也懒得说。看着打车无望, 唐方跟着人群穿过红绿灯往虹桥路方向地铁站走去。 还没走到国际舞蹈中心, 依稀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唐方回头看,却是方少朴开着自己的跑车慢慢靠在了校车停靠点,取下墨镜朝她招手,笑得还跟朵花一样。两个人这些日子也碰上过三次, 两次是为排行榜试菜,一次是方家旗下的餐饮集团新请了位总厨来沪坐镇, 方少朴订了杂志一个采访, 半公半私也算请她们部门吃饭。唐方欣赏方少朴这点拿得出手的大方, 求婚被拒后若无其事,既不恼羞成怒也不卖惨纠缠,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可贵的惺惺相惜和合理交往。 “这么巧,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方少朴笑着打着方向盘拐上虹桥路。 唐方掏出手帕来擦汗:“肉,还有草。谢谢了,要不是你,我倒两条地铁还不知道几点钟开饭了。” 方少朴侧身把空调口调向上,免得直吹到她:“谁那么有口福?” 唐方笑:“我同学和她女儿,还有两个和你不打不相识的,我邻居陈易生他们,都是熟人。你晚上忙不忙?不忙的话我请你吃家常菜,方少爷你别嫌弃。” 方少朴笑得眼角都出了细纹:“你肯下厨,我吃一万顿都不嫌多,何况还有秀色可餐?” 唐方侧头仔细看他:“少朴你为什么又恢复了说土味情话的功能啊?”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概是昨天刚从北京回来的原因。”方少朴不经意地提起周道宁:“你和周道宁分手了吧?” 唐方不自然地看向窗外又猛地转头盯着他:“嗯——你有什么消息吗?” “我也不算什么消息,听我爸提点了几句。”方少朴专注于前方路况:“AB的WXH已经出事了,没跑成,很快会公开,财新已经在搜集资料。HH月初已经拿了DYZ银行百分之九点几的股份,内部也斗得很厉害。LS资金链也断了,能走的这两个月都会走。苏家恐怕是要掺和大事情。” 唐方茫然无语,几句话听起来毫不相干,每一句都离她十万八千里遥远,丝毫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模模糊糊地隔着千层纱万重雾,脑子里钝钝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周道宁的手究竟有多长,张罗过多少说不得的事,方少朴并不了解,若不是这次他父亲开口,他也想不到周道宁曾帮过他家那么大的忙。当年他父亲出来,家中欠银行巨款,是周道宁主动上门指了一条路,他爸当机立断把那位要紧的人从某女星床上直接绑到了汕头,换了银行近两百亿的授信才放了人。那人和银行吃了那么大的闷亏竟也不敢声张,现在想来怕是派系倾轧各方利益相关说不得。 但一码归一码,方少朴向来喜欢快刀斩乱麻:“苏家转出去的资产,本来也是周道宁在操作,苏家少不了他。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是个聪明人,迟早会和苏贝贝结婚的。你也别难过,唐方,你和他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有些水只要淌了,脚就干不了。”老爷子之所以坚决拒接周道宁提出的投资,宁可给他个人现金回报,也是这个道理,可以借桨,不能上船。 唐方看着前面的车,后窗玻璃偶尔被夕阳折射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疼。他说他回来的时间不对,究竟是太早还是太晚,也许永远都没了答案。 *** 花园里,陈易生和萌萌一大一小蹲在围墙边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萌萌?”唐方蹲下去,才发现他们在看蚂蚁搬米,萌萌手里还捏着十几粒米饭。 “大妈妈好。”萌萌的小脸上都是汗,人却很开心,转头看见方少朴,愣了愣,往陈易生身边缩了缩:“我和Eason哥在看蚂蚁搬米。” 唐方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小脸。也不知道陈易生施了什么术,萌萌连陈伯伯陈叔叔都不肯喊,喊他Eason哥,亲昵得很。 陈易生扭着头眯着眼上下打量过方少朴,低声问唐方:“这人是谁啊?”总之很不顺眼,还帮唐方提袋子,饭点登门,无事献殷勤,摆明要蹭饭,绝对不是好货。 唐方瞪圆了眼,觉得这人恐怕是故意的。 “方少朴,上次我们打架还进了派出所的,一起吃过小龙虾,想起来了没?”方少朴笑吟吟一语双关:“陈大师真是贵人多忘事。” 陈易生眨了眨眼,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朝方少朴点点头:“哦——你好你好。” “陈易生你有脸盲症?”唐方有点疑惑。 陈易生一脸尴尬地接过萌萌手里的饭粒,放得远远的:“咳咳,长得不好看的、无趣的人我记不住而已。”他抬起眼画蛇添足了一句:“我更喜欢看人的内在——唐方——?” 唐方却已经和方少朴走远了,说说笑笑的,背影看着特别和谐。 陈易生嘟囔了一句,揪下一小团饭粒丢在地上。萌萌急了:“Eason哥!你放这么一大块饭米粒,蚂蚁搬不动的!” 唐方直接把方少朴请进了102,交给了钟晓峰和赵士衡。她上楼去取烧烤盘,二楼走廊上却站着老吴,正低声下气地敲着202的门,看见唐方来了有点尴尬地让了开来,转身下楼。 唐方也不理会他,拿出钥匙开门。 “唐方——”老吴抓住楼梯扶手回过头,额头上几条深刻的抬头纹,因为后退的发际线和汗渍闪闪发亮格外突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麻烦你跟青青好好说说,让她把孩子留下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她肚子里的小孩是无辜的。” 唐方愕然地看着这个男人,纪梵希的狗头大热款T恤被他穿得紧绷绷的,颇有郭德纲的风范,细眉细眼显得一张银盘圆脸上空白更多,皱着眉的样子有点说不出的滑稽。 等唐方回过神来,老吴又叮嘱了一句:“还有我上次在港汇订的眼镜,青青把发-票放在哪里了,我找不到……”他似乎觉得这时候还提起眼镜十分不合适,摇了摇头快步下楼去了。 202里没有开空调,闷热无比,叶青抱着头窝在沙发的一角,看到唐方进来抬了抬头,眼角还湿湿的。 唐方把灯和空调都开了,从冰箱里拿出瓶青柠巴黎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透心凉,深深吸了口气才去餐边柜里找烤盘。餐边柜里她腾出一半,塞满了叶青从南桥拿回来的好几个名牌包,她应该是想卖掉折现的。 “老吴问他那副眼镜的发-票你收到哪里去了。”一个个锅子轻手轻脚地搬出来,唐方轻声问叶青。 叶青把角落里的凯莉包拎起来,翻了片刻,找出一张溥仪眼镜的发-票来,一万四千多的卡地亚,她当时付的是现金,有点难为情,前些时还动了心思想去退掉,好歹也是一笔钱。包里面的B超单揉成了一团,还是扎眼。 “我有了,六周零三天。”叶青把发-票抻平,一遍又一遍:“老吴说,婚不离了,让我搬回去。”她身子一直没调养好,上半年夫妻两个统共做了三次,还避|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床头柜里的那盒子避|孕套早就过期的原因。 唐方手里摩挲着去年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墨绿色的22厘米staub铸铁锅,那时候觉得等搬出来也许会一辈子一个人吃饭,怎么都够用了,现在虽然还是一个人,却一直没用上过。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周道宁说得对,一个人的路只能自己走。 黑色烤盘就在最下层,唐方伸手取了出来,再把一个个锅子盘子叠回去,色彩斑斓,赏心悦目。 “侬私嘎哪能想?”唐方站起身:“无论侬想离还是勿想离,想养勿想养,阿拉总归支持侬格。” 叶青把自己缩成一团,低头埋进了膝盖里:“吾——勿晓得。” 唐方能理解,但她没法帮叶青做主。一条路虽然苟且,但至少富足,淡漠伤痕且行且珍惜的夫妻比比皆是。一条路虽然高贵,却荆棘满地前途未卜。唐方想不出六周的胚胎会有多大,指甲盖那么大?也许变成活生生的一个婴儿纠缠一世,也许变成一团毫不起眼的血块排出体外再不相干。 “格么侬慢慢交想,想想清爽再做决定。”唐方慢慢带上门,看着楼道里亮起的灯发了会呆,慢慢走下楼,楼梯上头的感应灯也亮了,脚下亮堂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易生全部自掏腰包给换成了LED的暖光灯。 因为肚子里多了个血块,尚不知男女也不知道好坏,老吴就悔不当初了。唐方哼了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加快了步子,木楼梯咚咚咚,跟敲鼓似的。 84韩式牛排汤 Snow Patrol乐队的歌声舒缓空灵,钟晓峰和方少朴赵士衡坐在沙发上聊天, 萌萌捧着一大杯冰淇淋和陈易生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地吃得正欢, 老吴在窗外打电话。 见唐方下来, 人人都起身抢着帮忙。 “今天没什么要收拾的。”唐方笑着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今晚吃韩式料理?”陈易生似乎已经习惯了陌生人出现在102,反而有了自己是客人唐方才是主人的感觉。 唐方头也不抬地收拾着食材:“嗯, 我没烧烤炉, 只能明火烤好了上桌,等下你们先吃, 别等我。” 陈易生在她身边来回转悠, 伸手拿了个青苹果啃了一大口,酸得眉眼都挤在了一团, 压低了嗓门轻声问:“老吴和叶青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不知道。”水龙头里的水打在鲜鲍鱼和扇贝的壳上, 唐方T恤溅湿了星星点点,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在走神, 围裙都忘记系了, 她跨出两步去拿。 陈易生赶紧一把拿过来,顺手套在她脖子上:“我来我来,你都湿了。” 两个人刹那都停了一秒, 瞪着对方, 想起初见的那个很不愉快的雨夜。 唐方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不用。” 陈易生耳朵都红了起来, 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两下, 讪讪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两根长带子娴熟地在背后一绕, 绕到胸下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给你讲个笑话。”陈易生凑到唐方旁边, 装作看鲍鱼:“以前有个人围裙的带子都系在后面,有次做饭的时候突然急着要嗯嗯,就跑去蹲马桶,结果一起来,两根湿漉漉的带子啪嗒打在腿上,哈哈哈哈哈——” 唐方瞪着陈易生:“这个人——就是你吧?” 陈易生挠挠头若无其事地看向天花板:“啊?哈哈,哈哈——” “陈易生,我在弄吃的!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讲这些吗?腻腥!” “我不是看着你有点不高兴想哄哄你嘛。”陈易生委屈地眨眨眼:“难道不好笑吗?” “不好笑。我哪有不高兴了?”唐方用牙刷把鲍鱼壳来来回回地用力刷着。 “你一不高兴嘴角就抿着。”陈易生探头看她的脸:“很容易出法令纹的知道吗?会显老。” 唐方下意识地嘟了嘟嘴放松了一下面部肌肉,摆出一副笑脸:“陈大师,陈老师,我谢谢您了,您去吃您的冰淇淋行吗?啰嗦才更显老。” 陈易生嘟嘟囔囔地走回萌萌身边,却只看到一个空杯子,萌萌嘴唇上还有一抹冰淇淋,正看着他直乐。沙发那边方少朴朝他举起手中的啤酒。 *** 叶青带着萌萌上楼洗澡,老吴悻悻然走了。钟晓峰给林子君发了好几条消息也没回复,心不在焉地跟着方少朴和赵士衡被陈易生打发出去买酒。 高压锅里的韩式牛排汤雪白浓香,唐方换进铸铁锅里调味加料。旁边烧烤盘边,却是手执长竹筷的陈易生自动请缨在烤蘑菇。 “下周六,我有几个朋友来吃饭。”陈易生赶紧解释:“不用你动手,你放心。都是我的债主,一些特别好玩的人,他们各自带上自己最拿手的菜来请我们吃饭。你一定要来,老孙自己海钓的蓝鳍金枪鱼,周五能送到嵊泗港,还有老蒋会背着青海的茶卡羊过来。茶卡羊肉那个香啊——” 唐方尝了尝咸淡,撒下一把圆葱碎,扭头问他:“债主?” “我买下101了。”陈易生喜笑颜开:“以后我们就一直是好邻居,不过我全款付清,欠了一屁股债。” 唐方套上手套把铸铁锅挪开:“这么快?陈大师你还要借钱买房?”感觉陈易生随便哪里都坑得出几百万,这么套小房子算什么。 “我能赚更能花,其实很穷的。” “这倒是,要不然怎么连我都想坑呢?”唐方呵呵笑,眼神如刀。 刚赞美过唐方既往不咎的陈易生吃了个瘪,小心翼翼地瞟了唐方一眼:“买完房我现在身上只有几万块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接了HW非洲的那个活,下个月就去内罗毕,两个礼拜搞定,反正不能便宜了季延松。”他低声笑:“我要开始认真存钱了。”谈恋爱是件开销相当大的事,万一以后分手了,101恐怕得亏上十几万才能尽快脱手。陈易生转念又觉得如果和唐方每天这样一起做做饭说说话,不知道多好,怎么会想要分手呢。但想不出因为什么会分手甚至想要和一个女人一直在一起,好像更可怕…… 唐方把调好的海鲜面糊端出来,准备煎海鲜葱饼,幸灾乐祸地笑问:“内罗毕啊?是肯尼亚吧。好像去之前要打不少疫苗吧?” 最怕打针最怕看医生的陈易生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为了钱,我拼了。” “蘑菇好了。”唐方点点他手下:“你欠多少钱啊?” “不多不多,五百万而已。”陈易生赶紧把蘑菇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夹出来,保证里面的汤汁一滴不漏:“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冷了就不好吃了。” 唐方叹了口气:“随随便便就能借到五百万,你还真是讨人喜欢啊。” 陈易生嘴里被蘑菇汁烫了个泡,挤眉弄眼地,一句“我只想讨你喜欢”硬是没说出口。 门铃响了,唐方推陈易生去开门。 “爸?妈?”陈易生忍着疼,龇牙咧嘴大惊失色。 唐方吓得手里的料理碗差点翻了。 *** “你爸下午突发心梗,吓死人了!”常总工嗓门比陈易生还大,眼角还红红的。 唐方把火开到最小,尴尬地上前问候两位领导,想着如何解释不是男女朋友了怎么还在一个屋子里做饭吃。 “你们还在做饭?这么晚都没吃?”常总工很是意外,又自问自答:“现在你们年轻人都吃得晚的,不要紧不要紧,你忙你忙,在家吃总比在外面吃地沟油好,健康。我们就是刚从医院里出来,想着还没来看过,顺路弯一弯,看看你们在不在家。” 唐方眨眨眼,意识到陈易生压根没澄清他们之间的事,但想到陈老的心梗,索性也闭口不提了,笑了笑问候了陈老两句。 陈易生扶着陈老坐下,急出一头汗:“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打电话给我!还总怪我报喜不报忧——” “不要听你妈瞎咋呼!”陈老板着脸:“疼了那么几下抽不上气不是很正常吗?非要说什么心梗,盼着我死是不是?非拖进医院里害我遭了几个钟头的罪,开了一堆药,国家付钱不也是老百姓的钱?浪费!我比你们两个都更注意健康,真是。” 唐方回到灶台前继续煎饼,陈老党性纯觉悟高,想起自家母后恨不得把全家常用药品一次性医保刷回家,甚是惭愧。 “你哪里疼?检查结果呢?”陈易生瞪着眼跟老爷子对上了:“你去年就有过心梗迹象,妈做得对极了,就应该及时就医全面检查。” 常总工从包里掏出一沓子报告,对老伴挑起眉:“看到没?我就说易生肯定会支持我。你这种讳病忌医最要不得,宁可早作检查。” 陈易生翻了翻病例和报告,一家三口开辟了医疗养生新战场。 不一会儿,叶青带着萌萌下楼了,陈老夫妻俩还没回过神来,钟晓峰三个也回来了。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陈易生把老爷子下午心梗的事重复了好几遍,众人谨言慎行少说少错不说不错,默默抢着摆放碗筷。 常总工十分心疼唐方,亲自站在她身边卷起了袖子。 “小唐啊,我跟你说,你虽然能干,也不要事事抢着干,易生说他们经常来吃饭,这七个人的饭,多辛苦,怎么能你一个人忙呢?” 唐方把海鲜葱饼悉数剪好,笑着想谢谢老人家的好心帮忙:“都很简单的随便弄弄,没事的,您真不用——” 常总工却用言行表达了支持:“来,小赵啊,你过来帮忙,摆碗筷让小孩去做,小朋友也要从小学会为人民服务对伐?易生,你来端菜。钟局你们是客人,坐着别动就行,年轻人常聚聚是好事,也不能太频繁对吧?还是要给我们易生和小唐留一点私人空间嘛。” 唐方手里的食物剪咔嚓剪了个空。 “你们吃你们吃。”常总工看着群众积极性被有效调动起来一派井井有条十分满意,把卷起来的衬衫袖子又放了回去:“我和老陈吃过了,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看,你们吃得好我们也开心的。等下我们就回去了。” 一桌人如坐针毡吃得极其安静,还是方少朴笑着打开僵局夸起了各色菜肴。随着他每夸一道菜,常总工就要走过来观摩学习一下,满意地表扬一下“我们小唐”,三道菜后方少朴也彻底歇菜了。 就连最爱吃唐方做的菜的萌萌,也很乖地飞速吃完,轻轻地放下筷子打招呼:“叔叔阿姨们,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去看会儿书。谢谢糖糖大妈妈,你辛苦了,你做的菜最好吃了。” 叶青也随即放下了筷子退场。 人来人往,三刻钟都不到,餐桌上前所未有的还留下了一些剩菜。赵士衡闷头苦吃,钟晓峰和方少朴相偕告辞。唐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扫了陈易生好几眼,陈易生把最后一点牛排汤倒进自己碗里,只当没看见。 陈老取下眼镜,把手里的书放进包里:“呐,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准备回去了。” 桌上仅剩的三人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准备送走两尊大佛。 常总工从自己的大包里取出一个红色无纺布的袋子:“小赵也不是外人,易生你不是说要买这里隔壁那套吗?你肯定下心来,我和爸爸总归要支持的,这间好是蛮好,实在是太小了,要是两套房子买下来想办法打通,你们结婚也够住了。还有这么大的花园,种种菜最好不过,将来小孩子接地气长大才健康。这里是一百万。你先拿去付首付,要是贷不了款,有困难再来跟我们说——” “早就跟你说要一个好单位,起码有住房公积金——” 陈老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有完没完?钱给了还要说说说,啰里吧嗦。” 陈易生已经抱住了那一包钱,乐颠颠地说了十几声谢谢,又小心翼翼地给唐方飞了好几个眼神。 唐方和赵士衡默默转开头。 陈老咳了一声:“别的说了也没用。既然你收心了,也要让小唐安心。产证上记得把小唐名字也加上去。六月份去西安的高铁票就你来买,你外公身体不好,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回去见一见老人家。” 85老挝啤酒 临出门前, 常总工和蔼可亲地看着唐方, 比对亲生儿子还要慈祥:“小唐,看你爸妈什么时候有空,去西安前我们请他们吃个饭, 见一见。你放心, 我们肯定不干涉你们, 就是大家认识一下就都放心了, 对不对?我们易生看上去没谱, 其实他心很好的——” “心好有个屁用?”陈老白了老婆儿子一眼,递给唐方一张纸:“陈易生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就骂, 打也行,别由着他瞎胡搞闯祸, 再不行来找我们。这是我和你常阿姨的电话,你拿着。” 唐方尴尬地接过来, 莫名有种潜伏卧底的荣誉感油然而生。 “我怎么没谱了?我哪敢惹唐方生气?你们真是——”陈易生赶紧把亲爹亲妈往门外推,转头把极重的无纺布袋子塞到唐方怀里。唐方一个没抱住, 陈易生在袋子底下托了一把:“我送他们,咱们回头再说。” 门嘭地关上了, 屋子里剩下抱着一百万现金的唐方和赵士衡面面相觑。 “重吗?” “重。” “那先放到这边吧?” 唐方挪到中岛台边上,袋子落到台面上, 和她同时松了口气, 歪着袋口慢慢张开了嘴, 露出里面一沓沓粉红色。也就是一百叠而已, 唐方伸手把袋口合合拢,袋子却执拗地又慢慢张开了嘴,好像故意要她看得更清楚点。 “等易生爸爸身体好一点,他会解释清楚的。你放心,他爸妈人特别好。”赵士衡觉得唐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钱。 唐方很认可最后一句。愿意把儿子女友的名字加到婚前购房产证上的爹妈,凤毛麟角,也看得出两老对陈易生收心的企盼之情,但这和她没关系。 两个人一包钱,在102里尬聊了一个半小时,陈易生才风风火火地回来。 “不好意思,我把我爸妈送回家了。咦?唐方你还在等我?真不好意思。”陈易生挠挠头,看到唐方瞪着自己,才回过神来,转头又去撵赵士衡:“你怎么还没走?” “我这就走,钱在台子上,易生你收一下。”赵士衡起身走人还不忘替唐方说话:“你爸妈那里还是早点说清楚比较好,这么误会下去不合适,唐方很难做的,万一给唐方爸妈知道了就糟了。” 陈易生随手把钱袋子扔进了中岛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我办事你还不知道吗?” 赵士衡翕了翕嘴唇,苦笑着出了门,可不就因为知道才得一再提醒一再盯着嘛。 *** 陈易生开了两听老挝啤酒,递给唐方一听:“来,压压惊。妈呀,吓死我了。” “咱们赶紧商量一下吧,你早点坦白从宽,我也不方便去西安。”唐方接过啤酒,也不绕圈子直来直往:“你放心,你买的101跟我没一点关系,你那一百万一分钱没少。我和赵士衡互相监督着呢,你要不数一数?” 陈易生仰起脖子喝下半听,长长松了口气,往地上一倒,歪着脑袋看着唐方笑:“巴不得你全拿走才好呢,我就赖着你了。” 唐方伸脚踢了踢他的脚底板:“喂,你正经点,起来好好说。” 陈易生盘膝坐了起来,眼睛亮闪闪:“长这么大,十八岁以后爸妈今天头一回给我钱,真的。上大学时他们学费都不给——” “大学学费都不给?那你怎么办?”在唐方印象里,陈易生是真正的投胎高手,不说和周道宁比了,就算方少朴和赵士衡也及不上他。高级知识分子社会地位高,家庭结构简单,人脉广,关键是稳定,安全系数高,不受政治经济各种因素的干扰。 陈易生扬起眉笑:“我就找了一个师姐,毛遂自荐替她的设计公司画图,别人画的草图渲一张效果图要两三天,我画的图改动少,他们一天就能渲一张。后来他们发现我的图特别容易通过,就都来找我做后期,我收两百一张,一天能改三十张。她公司那帮硕士博士做出来的标书跟屎一样,我一分钱不收帮他们改,条件是我去讲标。唐方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讲标,只要是公开评标,从没拿过第二。后来竞标的对手只要看到我,就知道没希望了。不过国内这帮孙子很恶心,围标、陪标层出不穷,有人明明内部早定好了,还故意找我去,想踩我。想得美——” “你知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才能独一无二不可或缺?”陈易生笑得张扬。 唐方听得出神:“不可或缺?有吗?这世界少了谁都一样转吧……”想起周道宁,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能力。学历不重要,家世也不重要,钱和权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真的,这个世界看着不公平,其实很公平。”陈易生举起手中的啤酒:“上帝给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一杯水,有的人永远喝不完,有的人一口就喝完了,可有的人甚至看也看不见自己杯子里的水。” “能力当然是一方面,但家世和背景当然很重要。”唐方摇摇头:“马云王石柳青,谁是真的白手起家的,就算比尔盖茨还有背景帮忙呢。还有家庭对人的性格影响很深,性格决定命运啊。” “失败者才会只看到这些人的背景。”陈易生笑了:“就算在国内,比他们家世好的何止百万?可又怎么样?大多数人靠垄断吃饭,毫无意义,大厦瞬息坍塌后就什么都没了。你说的这几个恰恰是靠能力才杀出重围的。眼界、眼光、决策、执行,这些都要靠脑子。虽然我不喜欢周道宁,但他的确是有能力的人。而最基础的能力,恰恰是绝大多数人不具备的。” “什么能力?”唐方好奇地问。 “理解能力、逻辑思维、表达能力。”陈易生笑着指了指壁炉:“还有审美和感知能力。你能想象吗?现在设计着亿万豪宅的设计师,大多住着公司宿舍或刚刚攒钱买了一套学区房一辆奥迪或宝马,他所能想象到的居住体验只能在这个水平,靠看杂志或视频的样板房,是永远看不到‘生活’的。他们对甲方需求的理解只有三十分,甚至完全听不懂甲方在说什么的大有人在。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设计师会抱怨甲方只知道高大上,只想要低调的奢华,只想要创新中式,恰恰因为他无法想像甲方的生活,彼此属于无法沟通的两个世界。” 唐方骇笑,但是想到星河湾那冷冰冰的豪华样板房,心悦诚服:“你说的这个我明白,创作者的作品折射的是创作者的人生。我看过一篇很好笑的,写霸道总裁去京城,第一顿就去吃全聚德,还有为了搞定有钱的女二,陪着女二在五个区十个爱马仕店里买了好多包——”说到这个唐方就笑得不行,林子君的吐槽名言:爱马仕又不是真维斯,一个区开两家?再说买包得全球排队,鳄鱼皮的还得等小鳄鱼长大呢。 陈易生定定地看着唐方,似乎有点失望:“你怎么会看这种——?” 唐方认真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文艺青年,我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的哦,什么都吃的哦。”装正经不过三秒钟,她忍不住笑起来。 陈易生挠挠头:“但你审美不差啊。” “谢谢大师夸奖。”唐方飘飘然。 陈易生拉回话题:“对不起,是我岔远了,说我爸妈呢,就连我直接被撵上飞机滚蛋,他们也没给过我一分钱。那时候我身上只有一千三百块人民币和老钟私下给的五百美金。在外头画图挣饭钱,别说电脑了,连喷枪都买不起,靠各种牙刷画,画出来的图照样得奖。但他们对我是真的好,为了救我一条烂命,卖了淮海路人民坊的老房子,为了让我身体好,每年都买那么多虫草。我爸很早就说想跟我去探次险,但我每次都糊弄他,其实就是怕麻烦也怕吵架。我特怕跟他们在一起,紧张、焦虑,他们一骂我就要跳,但我不是不爱他们,真的,我也总念着他们的——” 陈易生可怜兮兮地看向唐方,似乎企盼自己自相矛盾的话语能被唐方理解。 唐方倒真的颇为理解,她在太后面前也有这种体会。人都是矛盾的,陈易生看似不羁放荡爱自由,就从不敢说真话上也看得出他是很在乎父母的,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哄着。而且你能指望一个情感智识停留在七岁的男孩子怎么解决人类恒久的极其复杂的亲子矛盾呢。 看到唐方确认理解的表情,陈易生叹了口气倒下去摊平四肢,又瞬间爬了起来:“我都三十几岁了,还一直让他们担惊受怕,是挺不孝顺的,想想也很难受。这次我一时冲动想买个房子他们就高兴成这样。我爸心梗,都进医院了他们也不打电话给我——” 陈易生眼圈一红,又倒了下去。 唐方莫名跟着感伤起来:“爸妈都是这样的啊,我爸生病从来都扛着不说,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挂水。他们就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 陈易生又猛地坐了起来:“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自利厚颜无耻,但是糖啊,你说咱们去完西安再‘分手’行吗?我想让我老外公安安心,也让我爸妈高兴一阵子——” 86牛肉卷饼 空调温度适宜, 床边的精油熏香灯缓缓飘送着薰衣草的香味催人入眠。萌萌乖乖读了一本英文绘本和一篇成语故事, 再听叶青读《窗边的小豆豆》, 听了一会儿就吃着手指头安然入睡了。往常叶青总是要不断拔出她的手指顺便教育她不卫生不美观,在202却不忍心纠正她, 看着女儿一脸满足的小脸, 心中百味杂陈。 “哎,青青,侬觉得陈易生心机深伐?”唐方坐在化妆凳上拍化妆水, 轻轻的,却很密集,啪啪啪啪地像在打脸。 叶青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陈易生?夜里一台子几个男宁, 就伊最没心机了。像伊噶单纯格宁, 亏得有好家世好爷娘——”潜台词是“否则怎么能活到现在”。 唐方手上拍得更快:“赵士衡才叫老实,陈易生——”她心里有点疑惑,怎么就跟被下蛊了一样答应去西安了呢。 “侬切撒亏了?”叶青下了床, 去外面沙发上替唐方理了理枕头被子,外人想要让唐方吃亏,难。陈易生和唐方放一起, 貌似怎么看也是陈易生纯良无害。 “吾答应伊一道去西安看伊外公。”唐方抚平眉间的皱纹,舒展开五官,跟河豚一样鼓起腮帮子继续拍脸工程:“装装样子, 骗伊一家门。”善意的谎言她现在倒也无所谓了, 不然总觉得占了陈易生大便宜心有愧疚。关键是莫名有点不服气, 怎么就被一句话给说动了,完全不像她。 叶青把萌萌换下来的衣服叠好,放进纸袋里:“要侬出钞票伐?” “勿要,伊全包。包切包住包白相——”唐方觉得自己大概是史上最贵的百万出租女友,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周道宁的来去宛如一阵风,龙卷风。她后知后觉甚至木知木觉,也好,钞票和人情双全。她还真不吃亏。 叶青轻手轻脚躺回床上:“格么实际上是陈易生切亏了啊。” “咦?”唐方抹上精华,转头瞪着叶青。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陈易生噶好格男宁,卖相好,家世好,事业好,爷娘勿错,至少老欢喜侬一直夸侬,伊要寻女朋友,外头肯定排队哦。”叶青叹了口气:“当然侬啊蛮好格——” 唐方手里的梳子刷刷刷梳得狠又快。叶青后面那个BUT还好没出口。 *** 礼拜天是母亲节,202三个女生围坐在小茶几前吃早餐。 唐方煮了南瓜小米粥,摊了六张葱香饼,把昨天腌好的牛肉片煎了一盘,黄瓜胡萝卜切成细条和牛肉一起卷入饼里,小碟子里装着沾饼的菌菇酱和香辣竹笋酱,另有橄榄菜,鸡枞油腐乳、自己炒出来的榨菜丝做配粥小菜,还炒了一盘土豆丝。 萌萌吃了两口,爬到边桌旁,从下头的小书包里翻出两张贺卡来献宝。 “姆妈,母亲节快乐。大妈妈快乐。”她小脸上满是笑容和求表扬。 叶青展开一看,往年画的三个小人,今年只剩两个,她牵着萌萌,旁边一颗大树,木栅栏里小房子小狗都还在,天上一个金灿灿的太阳,旁边七色彩虹,最下面涂满了七彩的波斯菊,还有蝴蝶和蜜蜂。 “萌萌和妈妈,永远在一起。”中英文各一行,落款“永远爱你的宝贝。”永远两个字特地加粗了。 “谢谢宝贝。”叶青揽住女儿狠狠地亲了又亲。 “呀,大妈妈都有卡?谢谢萌萌啦。” 唐方看着叶青吧嗒吧嗒的眼泪水,摇摇头打开自己的卡片。 也有一片七彩波斯菊,也有蝴蝶和蜜蜂,一样的大树太阳和彩虹,一栋大房子前,扎着马尾的她拉着一个男人的手,男人的头发一根根朝上竖着,穿着白T恤牛仔裤和球鞋,明显不是周道宁。 萌萌从叶青怀里挣脱出来,小手指点在男人脸上哈哈笑:“这是Eason哥。” 唐方眼前一黑,刚默默把卡片放到身后沙发上,外头就响起了陈曹操的声音:“唐方——醒了吗?唐方?糖啊?糖糖啊?” 萌萌咯咯笑着去开门。 小小茶几四边挤得满满的,唐方把手里的波斯菊插到花瓶里,嫌弃地瞥了一眼厚颜无耻自行坐下蹭早饭的陈易生:“你倒挺会借花献佛啊,我种的花,你拿来送我?” 陈易生笑嘻嘻:“今天都八点了还没早饭吃,我得表现表现主动上门嘛。咦,你不会故意没做我的早饭吧?” 唐方看着他嘴里塞满了牛肉卷饼,连嘴角都沾着酱,深深吸了口气。想到昨晚被他又硬塞了一万块伙食费,拿人的嘴也软,她从冰箱里取出牛奶来,随意倒了点麦片进去。 “没粥了。你喝这个吧。”唐方抽了张纸巾扔给他:“你慢点吃行吗?噎着了120也没车!” 陈易生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牛奶,抬起脸却是一副委屈样:“我才吃第二个饼呢。你真没做我的,才六张饼,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我不吃饼,你们一人两张。”唐方吃软不吃硬,跟着又解释一句:“没少做你的,没生气。” “我吃饱了,Eason哥,你吃我的吧。”萌萌趁机把叶青给她卷好的饼推给陈易生,黄瓜和胡萝卜什么的她最不爱吃了。 陈易生兴高采烈地撕下一小块薄饼,把牛肉塞进去,揉成一个小面团,朝身边的萌萌晃晃,挤眉弄眼。 “屎壳郎球!屎壳郎球!”萌萌兴奋地喊了起来,伸手就去抢。 叶青一脸尴尬,唐方直接黑了脸。 “钓鱼了钓鱼了,小鱼在哪里?”陈易生浑然不觉,捏着丸子做丢球状。 萌萌嗷嗷叫着张开小嘴:“小鱼在这里,小鱼在这里。” 丸子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萌萌嘴里。 “小鱼还要!小鱼还要吃屎壳郎球——太好吃了!” “球进到小鱼肚子里,需要来点水哦。”陈易生很认真地指指南瓜粥。 萌萌低头唏哩呼噜喝了一大口,又张开嘴等。 看着萌萌闪闪发光的小脸,唐方闷头喝粥。不知不觉,桌上所有的卷饼一扫而空。 叶青站起身收碗,低声对陈易生说了声谢谢。萌萌早上一向胃口很差,还喝过半年中药调理肠胃,效果甚微,竟然能吃完她那份早餐,还是她最讨厌的边玩边吃方式…… 两个女人挤在公用厨房里洗碗,叶青忽然叹了口气:“谁能做陈易生的女儿,才真是会投胎呢。” 唐方呵呵了一声:“一到吃饭就说屎?你受得了?” “你没孩子你不懂。”叶青有点出神。 *** 吃完早饭,叶青带萌萌去中福会少年宫学书法,唐方收拾完家里,顺手把陈易生送的花又找了张报纸包起来塞入大包里,真正的大佛在古北呢。 出了大门还没走几步,后面传来摩托车轰隆隆的震天响。唐方自动避让到旁边。 “美女,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陈易生笑嘻嘻没个正经,骑着红黑相间的越野摩托蹭在唐方身边。 唐方扭过头,同一辆摩托车,钟晓峰轻轻松松踏在地上,膝盖还微弯,陈易生却伸长了腿,前脚掌在地面上一蹭一蹭,颇有大王要他去巡山的架势。 “借花献佛,回去请我妈吃饭。”唐方注意到他车把手上还挂着一个头盔,不由得笑了:“陈大师这是去约会?” “我去虹梅路高架那边的三夫户外看看,听说打折了。”陈易生自然而然地拿下头盔递给唐方:“早猜到你要回去了,我特意想巴结你,约你的会。” 唐方警惕地打量了他几眼,犹豫不决。 陈易生伸手就把头盔罩在了她头上,笑得桃花眼眯成了线:“差头师傅难道比我这种革命战友更安全可靠?上车。” 唐方鬼使神差地上了后座,把大包搁在了两个人中间,感觉颇有安全感,等意识到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即将紧贴在一起的趋势,不由得懊恼起来:“陈易生,我还是坐地铁算了。你摩托车肉包铁怪吓人的——” 摩托车突然一个启动,她下巴直接磕在了陈易生背上,吓得赶紧死死揪住他衣服的外侧尽量把身体往后仰。 幸好弄堂里车速并不快,出了弄堂口,陈易生一个急转就窜上了对面车道往西飞驰,唐方只听见风里零乱的一声吼,还缺了字。 “抱紧——的腰——” 摩托车左甩右摆,穿梭自如。唐方死撑了两条马路后,破罐子破摔绝望地抱住了陈易生的腰,头盔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 终于停了个红灯,唐方睁开眼,贴隔壁停着一辆交通警摩托车。交警正上下打量着她坐的这辆车。 “车子蛮赞。”交警竖起大拇指:“灵格。” “那——我们换着开开?”陈易生掀开风镜笑眯眯地问。 “哈哈哈。”两个人大笑。 眼看着红灯的读秒数越来越少,陈易生忽地又问:“师傅,侬勿罚我款啊?我摩托车带人在市区开呢。”洋泾浜的上海话夹杂着普通话,响亮清晰。 唐方觉得自己脑子里某根弦似乎断了,侬只十三点勒做撒?啊啊啊啊啊啊—— “算了,侬部车子噶灵,勿罚了,一路当心点。”交警笑着摇头。 “阿哥,开张罚单把吾啊,格么今朝我就安全了。” “哦哦哦哦,格么侬靠边,靠边。” 唐方站在马路牙子边,讶然地看着交警开罚单,陈易生爽快地拿了,又拍了拍座驾说了几句。交警骑了上去,真的开着小黑兜了一圈回来,两人又有说有笑宛如熟人,最后拍着肩膀亲昵地友好告别。唐方真心感觉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陈易生把头盔戴回头上,朝唐方招手:“上车,没事了。” 唐方好奇地上了车:“为什么啊?” “我这车改装过,要遇到别的警察,搞不好就扣车了,忘记跟老钟要张护身符。不好意思啊。挺晒的吧?开起来就凉快了。” 陈易生笑得很得意:“梁阿哥真是好人,他说了,长宁区要是我被拦下来,给他打电话,只要还没进电脑系统,没事。” 唐方低头看了看他的后脊梁,把大包搁回两个人中间,默默无语老老实实地搂住了陈易生的腰,腰长腿短,腰还挺细的,真是个怪人。 陈易生扭了扭腰回过头来笑着喊:“抱紧点 。” 摩托车风驰电掣行云流水,十五分钟就把唐方送到了小区门口。 陈易生替她摘下头盔,潇洒一句拜拜不用谢,摩托车轰轰轰,流星一般转过弯道,转眼消失不见。 唐方这才觉得自己腰酸屁股酸,大腿也酸,还没回过神陈易生那句抱紧他是调戏她还是纯粹开玩笑还是摩托车手的专业精神,低头就见大包里的波斯菊已经都只剩下残瓣几片,除了随风而去飘落一路的,包里还散落了不少惨遭挤压的残骸。 87蛋饼 母亲节, 唐方定了吴中路本家韩式烧烤的位子,请母后吃烤肉。免费的小菜上来了一大堆碗盘, 沙拉,醉蟹, 泡菜、豆芽、西葫芦等等堆满一桌子, 隔壁桌肉山肉海, 烟火气十足。唐思成感慨:“我吃这些免费的就顶饱了, 要是大家都只点个汤就走人, 饭店哪里还开得下去。” 方树人白了他一眼:“撒宁嘎勿要面孔白切白喝?”转头轻描淡写地告诉唐方:“你大表姨妈把周道宁从我们一家人群里移出去了, 你知道一下。都分手了还不退群, 真不自觉, 难道还想回来寻侬啊。再回来啊勿要睬伊, 晓得伐?” 唐方低头应了一声开始看菜单。尴尬总归尴尬的,之前多高调,现在就多狼狈。好在都是有一家人, 又都不在眼前, 最多背后被人唏嘘感叹几声。 唐思成给女儿倒了杯茶:“唉,之前我就说先不要拉他入这个群,等他们谈一段时间再说——”抬眼看见方树人的面色,他赶紧停住马后炮, 喃喃嘀咕了一句:“周道宁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太不像话, 真是让人想不到。这个当然不怪老方你, 是他主动要加入我们家的对吧, 那么热情诚恳说要结婚的——” “侬闲话港勿光了是伐?真是!”方树人压低了声音喝了一句。 唐方垂眸把从头翻到尾的菜单又从尾翻到头,叫来服务员点好菜,说了自己六月份要和朋友去西安的事。 “去去去,好好玩。”唐思成坐正了身子:“去散散心,一定要去陕博啊,兵马俑其实没什么看头,都是复制品,你不是喜欢美食嘛,那个回民街老有名的。” 唐方点头笑了:“爸爸还知道回民街呢。那是游客才去的地方,又不好吃。” “和谁去?君君啊?”方老师疑惑地抬起头,实在看不出唐方失恋后有什么痛苦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随便你和谁去,玩好了回来收收心,认认真真找份稳定的工作,老老实实去相亲。我跟你说啊,这种台巴子港巴子乡下人开的私企是不行的,国企事业单位也轮不到你,至少要找个外企,就算待遇不如你嬢嬢那个年代了,也比妖腻搞牢的私企强。对了,你们单位给你遣散费了没?” “我自己辞职的,没有遣散费,以后还要去顾问顾问,钱也不少。”周道宁人已走,她这杯茶估摸也得凉,先说给老人家听让她安个心也好。 “等收回102,我想开个私房菜试试。”唐方看着母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了说自己的打算。 方树人皱起眉头,唐思成赶紧站队:“蛮好蛮好,老方啊,阿拉糖糖烧饭绝对赞格,又没房租,压力不大,有一桌做一桌,又不会亏本,年轻人创业很好的。现在外企也不行了,工资嘛不涨,工作嘛乱多,压力太大搞得小年轻就脑溢血啦,心肌梗塞啦,跳楼啦,报纸上我经常看见的。糖糖啊,要么爸爸来帮侬打打下手?搞搞卫生洗洗菜。” “我现在就是有个想法而已。”唐方把烤网上滋滋冒油的牛肉翻了个身,岔开话题:“吾欢喜禹谷邨,欢喜大花园,上个礼拜物业公司老总还特意来表扬吾呢,有摄影协会来阿拉115拍了照片,禹谷邨上报纸上网了,塞港吾是好居民,有公德心,对阿拉弄堂街道是良好的宣传。” “切,奖金有伐?奖状有伐?”方树人哼了哼:“公用格花园,凭撒侬出钞票整修啊?万把块花忒了,表扬——” “老早也是外婆私噶整修格嘛。”唐方笑眯眯:“115是外公外婆格房子,我舍不得看到花园里乱七八糟的。” 被方树人耳提面命了整餐饭的唐方,回到禹谷邨振作起精神,把自己的创业计划拿出来认真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再打开公众号后台。 最近她的微信公众号恢复了正常推送,量渐渐回了原来的水准,昨天的韩式牛排汤的回复量也与上期持平。自从陈易生他们搭伙后,她公众号不再以评点为主,更多在分享家常菜的做法,由于选的菜式操作简单容易上手,还有这十几年从许多书籍和顶级厨师们那里融会贯通的关键诀窍,回复里求菜谱的越来越多。这也增加了唐方开私房菜馆的信心。毕竟在一个行业里浸淫了十几年,转行过于可惜,如陈易生所说,不但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才能获得真正的成功。她喜欢做厨子,也擅长做厨子。 那就做个任性的厨子也不错。 *** 日脚过得飞快,一个礼拜眼睛一霎就没了,唐方白天在公司忙得团团转,只做自己分内的事,盯着何恺文每个流程每个细节。周道宁离开的蝴蝶翅膀在公司自然也掀起了风浪,连钟小姐都暗地里来打听消息。唐方言明两人已分手,钟小姐表示甚可惜,但也未开口挽留她继续任职。倒是唐欢很快从东京打了电话来,说不久将回沪探亲,唐方疑心是钟小姐和她通气了。 想好了要做私房菜,唐方干劲十足。从东山移来一颗的紫藤树,周五早上六点钟就送到了禹谷邨。唐方和叶青下楼,却是大表姨父亲自押阵前来,身后物业的几个保安指挥着十几个工人抬着一颗老紫藤,安静地进了花园。 大表姨父看到唐方笑得那个得意:“阿糖倷放心,吾尼园林局格弟兄塞打过招呼了,倷市园林局要来挂牌子哦。(苏州话:阿糖你放心,我园林局的弟兄都打过招呼了…)” 唐方拿起树干上的牌子一看,两百一十三年树龄,捐赠人名字写着她,不由得吓了一跳:“姨父,不是说随便二三十年的紫藤就行吗?这个得多少钱啊?”紫藤虽然不值钱,但百年紫藤也要十万了,移栽又是老价钿。 “弗搭噶格,倷姆妈特为港了哦,要就要漂亮点格,廿三十年格小唧唧,弗灵。(不要紧,你妈特地说了,要就要好看的,二三十年的小得很,不灵。)”大表姨父摇摇头,抽出屁股袋里的折扇一甩:“姨父吾弗要面子格伐?(姨父我不要面子了吗?)” 叶青笑着说:“就是,这也是姨父的一番心意,糖糖晚上留姨父吃饭,多做几个好菜。你们先忙,我去给你们买早饭。” “弗要哉,今朝夜里吾还要搓麻将。”大表姨父摇摇折扇:“倷上海格菜,弗灵,吾尼乡下头塞私噶种出来格,没农药,米道赞,阿糖带旁友来东山啊。今年五月十五倷外婆十周年,阿拉要做道场,开十桌,坐勿满弗来赛哦,记得来啊。” 农历五月十五是外婆忌日,唐方用力点头:“来格来格。” 陈易生跑了出来,眼睛一亮,和大表姨父套完近乎后,凑到唐方面前问:“这紫藤也太赞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搞了个大动作?唐方你真厉害,是不是要有大事好事发生了?” “嗯,我想开个私房菜馆。”唐方心情好,笑着邀请:“陈大师记得来捧场。” 陈易生来了劲:“真的要开啦?太好了!你做这个一定行,绝对行,是独一桌?” “嗯,一天一桌,就做午餐。以后晚饭就麻烦你自理了。”唐方笑。 “只做午饭太可惜了。”陈易生摇头:“但是做两顿饭是累了点——” “是啊。” “那就做我们两个人的,我其实一菜一汤也行的。”陈易生毅然决绝地表态:“没汤也可以,我喝可乐。你放心,我让赵士衡别来蹭饭了。” 唐方一呆,这是塑料花兄弟情吗? 叶青拎了十几袋早点回来,众人在茶棚下面一边吃早饭,一边等八点钟开工挖土。陈易生顺手也蹭了一袋豆浆一个蛋饼,一边吃还一边吐槽不如唐方做的好吃。 “一边吃人家还一边说坏话?你考虑过蛋饼的心情吗?”唐方嫌弃地白了陈易生一眼。 大表姨父看着他们笑得意味深长。叶青若有所思。 *** 唐方早早下班买了菜回来,见115号花园里有几位老先生老太太捧着长/枪短炮,正对着花花草草在拍照,看到她十分客气地打了招呼,一顿赞美后相继离去。唐方估摸着又是哪个老年摄影协会的会员。 老洋房东面的茶棚架上,已经密密覆盖上了老紫藤,虽然已过了花期,但绿荫如盖,摇扬葳蕤。茶棚下长木桌上,陈易生正在画图,一旁的条凳上,叶青靠着绿叶缠绕的木柱,正在看书,画面十分悠闲和谐,比起人头济济的办公室和闹哄哄的菜场,真有骤入桃源的感觉。 “赵士衡今晚不来吃饭了。”陈易生笑嘻嘻地透着几分狡黠。 唐方很诧异:“又变了?刚刚他还打电话给我,不就是要去下医院吗?我让他晚点来,我们等等他就行了。他还说带些水果来的。对了,你明天请客吃饭,叫他了吗?” 叶青接过唐方手里的几个袋子:“正好明天萌萌幼儿园同学聚会,要去崇明过夜。糖糖你明天别累着了,让赵士衡来打打下手,他很勤快的。” 陈易生看着她们有说有笑地上了台阶,十分郁闷地拨打赵士衡的手机,占线中。 88油泼辣子面 赵士衡到医院的时候,王女士的病房里坐着三四个人, 见他去了, 便站起来告辞。旁边柜子上放了好几盒燕窝等补品。 王意琳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看上去刚刚激动过, 矜持地说了句走好,就躺了下去。赵士衡把刚买的百合插到花瓶里, 又洗了些水果, 刚准备削个苹果, 王意琳霍地又坐了起来。 “这个月工资发了吗?” 赵士衡一愣:“发了。”他姆妈要是说起普通话,一般就是有事情要交待了。 “还是那么点?” “每个月发的是生活费,剩下的等过年结算。”赵士衡低下头削苹果,也无意多解释。做设计的不但要看方案参与度,还要看项目回款程度, 每个月到手一万出头,已经算多的了。几家同类上市公司, 设计总监们能公开的最高年薪也就在三四十万。即便如此, 每年春节大家为了那剩下的一二十万,还得绞尽脑汁弄差旅费等成本发-票去财务部合理避税。甚至有人门路多, 外面买发-票损失五个点图省事。他怕出事, 宁可老老实实交个税。 “这种小破公司也没什么可待的,你换个单位, 去北京吧。”王意琳接过果盘, 小叉子叉了一片苹果, 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啊?”赵士衡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不用了, 我也没别的手艺——” “你也知道自己就是个手艺人?” 赵士衡低下头,半晌喃喃了一句:“我不想换。” 王意琳冷笑了两声:“知道你没出息,不知道我儿子没出息到这个地步。一流的人才呢,玩政治,二流的人才做金融,三流的搞地产,四流的倒腾实业,像你这种算几流?说是说设计,人模狗样的,还不就是生产线上的工人?搬的砖不一样而已。” 赵士衡不响了,一流的父母生出九流的他,基因肯定是突变了。放到现在,估计王女士怀他时做个DNA全基因筛查就能把他给劣汰掉。 “你老子算有了出头之日,明里不好出门,上面还是看重他的,不少大政策他都提了建设性的意见,这也都是为了我们打算。”王意琳扬起眉:“现在是关键时候,明年开大会,多少人要上,多少人要下,你不抓住机会去锻炼学习,这辈子就甘心做个工人?你先去老王伯伯身边秘书处里做个秘书,下个礼拜就赶紧辞职,最晚七月份到——” “姆妈——”赵士衡声音响了起来:“我不想——” 王意琳竖起眉,眼角颤抖了两下,手里的盘子和水果奔雷般砸在了赵士衡脸上。 赵士衡捂着眼角,一声不吭地蹲下去收拾。 嘭嘭嘭,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花瓶悉数砸在他背上。 护士匆匆跑了进来。 “滚出去!” 有医生进来打了个招呼,把护士叫了出去。 “侬神智无知撒么子?拎勿清!吾是勒帮侬商量?!喊侬去就去。你不想?你不撒?你有资格说不?侬真当私噶是宁了!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你爸份上,你能有这个机会?”(你昏头昏脑什么?拎不清!我是在跟你商量吗?喊你去就去…你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花瓶里的百合花瓣无力地散落在迅速晕开的水渍里,吸了水,萎靡垂落下去。赵士衡手背上渗出血来,他拿了几张报纸,把瓷器碎片包了起来,又包了好几层,放入塑料袋里。耳朵里嗡嗡的,全是母亲夹杂着上海话和普通话的辱骂。 从天堂堕入地狱的她,又有了登天梯,怎么甘心放手。可他好不容易才真正脱离了那个圈子,走出了阴影,生活中有了一线光一条路,他也不甘心放手。 赵士衡在护士台贴了一个创可贴,十分歉意地跟小姑娘们打了招呼,才离开了医院,回过头,住院大楼上,几乎每间病房都亮着灯,一个个黄色方块像魔方的格子那么工整,漠然得很。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有人横着进来竖着出去,也有人进来了就不想再出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转上了镇宁路,就算看不见医院了,他还是想逃离得更远些,索性撒腿跑了起来,路人纷纷侧目。路灯下一个影子拘谨地抱着公文包,两条腿不停搬动,背后的衬衫像风帆一样微微臌胀,影子越过石板行人道,越过斑马线,再跳上了上街沿,像一出滑稽的皮影戏,天上一轮残月不远不近地照着。赵士衡一直跑到禹谷邨弄堂里才放慢了脚步,衬衫已经全部湿透了,眼镜上也有汗水。他狼狈地和保安打了个招呼,慢慢走向弄堂深处。 115号花园里十分静谧,赵士衡刚穿过波斯菊花丛,就发现茶棚边多了一棵老紫藤,想像得出四月中旬开始盛花的美景。茶棚廊柱边站起一道身影朝他挥手:“赵士衡——你回来啦——” 那是唐方。不知怎么他眼睛胀胀的。 *** “啧啧啧,你家的母老虎又发威了啊。”陈易生蹲在条凳上,头上可惜少了条白汗巾,不然就是个活脱脱的陕北汉子。 唐方装作没看见赵士衡脸上的伤口:“今天凉快,我们就在外头吃。既然人全了,我去扯面,青青来帮我打个下手。” 赵士衡把包放在一旁:“不好意思,前面有点事没回你电话。” 陈易生盯着长桌上的几个菜,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家唐方连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都会做,简直了。” 赵士衡一怔:“你——你家唐方?” 陈易生抬起头:“人在脆弱的时候,就特别想找个依靠。刚才被她那么一喊,是不是特感动特温暖?” 赵士衡挪了挪屁股,不太自然地摇了摇头,拿下眼镜,取出手帕来擦。 “兄弟我可以给你依靠,知道吗?但是唐方你就别想了,明白?我喜欢她,喜欢死了。” “你?我,没——” “你刚刚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别狡辩。”陈易生笑了起来,颇有荣焉:“当然,我家唐方手又巧,心又好,只要有眼光的男人都会喜欢她的内在美对吧?” 赵士衡咕咚咕咚喝完整杯茶,才发现是唐方自己煮的大麦茶,香,解渴。 “你浑身是汗,臭死了,去洗个澡出来吃面。”陈易生拿起旁边的纱笼把菜都罩上,赶赵士衡起身:“走吧,我有不少衣服从来没穿过,你先随便拿一套,沐浴不用焚香,好好吃一顿。” 赵士衡嗯了一声。 “你都三十几岁了,别听你妈瞎折腾。我爸说了,别掺和。”陈易生笑着叮咛。 一进门,两人见唐方手里的面越扯越细,越飞越高。 陈易生哇哇大叫,哗哗鼓起掌来,还捅了捅赵士衡,赵士衡伸出手十分尴尬地拍了两下。 唐方笑着抬了抬眼:“谢谢各位观众捧场。” 叶青在灶前问:“水开了,我先烫青菜?” “别,这个大锅子用来下面,另外拿小锅子烧水烫菜。”陈易生几步窜了过去,抢着解释。 赵士衡换好衣服,唐方正在扯最后一根面。陈易生正眼巴巴地讨价还价:“我必须多吃一点啊——” 叶青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我少吃点,给你两大碗。我不爱吃粗面。” “我能帮什么忙?”赵士衡自动走到料理台前,却见葱末花生碎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唐方开了大火,把菜油烧到冒烟,改小火把旁边碗里的大料放进去,炸香后捞出大料。陈易生捧过装满辣椒面的密封罐,利落地开始往面碗里铺配料。 鲜红的辣椒面,碧绿的葱花,白色的蒜泥,唐方把油倒了进去再加醋,叶青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两根青菜加在边上,陈易生迫不及待地捧着碗往外跑:“你那个纱笼我好像没盖好,别招虫子了。” 茶棚下四个人只吃了十五分钟,风卷残云结束战斗。配的卤牛肉、醋溜豆芽、拍黄瓜和糟凤爪全部光盘。陈易生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倒在条凳上:“面揉得真好,扯得也好,比得上我了。” 唐方呵呵呵。 “不过我提两个小小的意见啊唐方,你别生气。” “你说,我也总觉得味道好像还差点什么。”唐方很认真地凑近他。 “一个是辣子还不够香。” “对,我这次没来得及买正宗的陕西辣子。”唐方笑了:“你真会吃。” “那是,这次去西安,我带你去一个村,那里的辣子最香,西安的比不上。我替背你一大包回来。” “好,还有一个呢?” “醋不行。” 唐方连连点头:“厉害了你,这都吃得出来,我今天用的是山西醋——” “得用岐山醋!”两个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不由得齐声大笑起来。 89蓝鳍金枪鱼 周六一早,叶青天不亮就回了南桥, 唐方昨夜还想着要好好睡个懒觉, 生物钟却很固执,六点钟叫醒。花园里传来鸟唱虫鸣声, 唐方躺在床上发呆,这些日子忙得跟陀螺一样, 几乎没有空白的时间, 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填满, 好不再想起。人生苦短,回头看最无意义。她打开手机,刷了刷国际国家大事娱乐八卦,再把漏看的朋友圈粗粗刷了一遍。 点开周道宁的头像,依然静默无回音。隔了多日再看自己发出去的那些要挟威胁哀求, 格外刺目,却无法撤回, 也舍不得删除。 林子君忽地发来一条消息。 “周道宁和苏贝贝于2017年5月25日在美国结婚, 接管苏家近年来的外逃资金近千亿元。” 唐方盯着这条消息好半天,才打电话过去。 “喂——” “蛮好, 结束。侬就勿要再想了啊——”林子君声音闷闷的。 唐方喉咙干涩, 轻咳了一下:“撒宁港格呀?(谁说的啊?)” “旁友。消息肯定不假。”林子君把被钟晓峰压住的长发揪出来,头皮疼得发麻, 忍不住狠狠踢了他一脚, 已经睡在床边上的钟晓峰睡梦中猝不及防, 被她一脚踹下了地, 脑袋在床头柜上嘭地撞了一记。 “啊呀,糖糖侬等等——”林子君捂住手机爬过去,看到赤-条条的男人坐在地板上晃头晃脑地还没回过神来,胯-下的小和尚却高高翘起,眼泪汪汪地表示委屈。 “对勿起,是吾勿当心——”林子君忍着笑,脚尖点在小和尚头上安慰了两下,又坏心地挑了挑下面沉甸甸的两颗,脚感不错。 钟晓峰仰起脖子吼了一声:“侬只狐狸精噶骚?!侬想哪能?啊?做忒侬!”一把拽住她的脚踝,猛虎下山似的气势汹汹地把她压在身下。 林子君两条长腿被他折了压在胸口,动弹不得,只皱着眉喊:“痛色了,十三点啊,快点松开,白相白相侬勿来赛啊?松开啊,吾勒打电话。” 唐方却听出了是钟晓峰的声音,赶紧把电话挂断。这两个人还真的被陈易生说中,不知什么时候睡到一起了。林子君的男人并不少,她从不讳言,也没带给她们见过,说并没有考虑长久相处。但她有三不原则,已婚的不碰,不屑;娱乐圈的不碰,不净;未成年的不碰,犯法。厉害的是她个个床伴都能好聚好散,没被纠缠过。用秦四月的话说林子君选床伴,下手稳准狠,分手断舍离,结棍。 如果是钟晓峰的消息,总归假不了。唐方呆呆在床沿坐了会儿,狠狠揉了把脸,起来打开电脑,接了VPN,搜了半天外网,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外面楼道里传来陈易生爽朗的笑声,隔壁那个中考生的爸爸声音虽响,语气却客气了不少:“聚会是没关系的,就是麻烦你们晚上声音轻一点,住酒店就不用了。” 陈易生的声音却难得压得很低,唐方听不清他说什么。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谢谢,这么贵的酒店不好意思啊。你真是素质太好了——对对对,都是为了小孩。” 唐方关上电脑,发了会呆,打开窗,换洗床品,开始搞卫生。 *** 临近中午,陈易生打电话邀请唐方下去,说是金枪鱼到了。 唐方振奋起来,挑了一套Nikko的手绘青花餐盘下楼,陈易生笑嘻嘻地接过餐盘:“来,认识一下我朋友,海钓高手老黄。” 一条蓝鳍金枪鱼堪堪占满了大半个中岛台,台前一个极高的男人正在埋头剖鱼,闻声抬起头和唐方打了个招呼,黝黑的皮肤上一口白牙闪闪亮:“低手低手,别听易生瞎吹。唐方是吧?你好,听易生说过你很多次了,真正的美食专家,久仰久仰。” “别听陈易生瞎吹,我是砖头的砖家,专门抛砖引玉的。黄先生你好,这条金枪鱼是你自己钓的?”唐方一句话,引得老黄大笑起来,他看了看陈易生:“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费什么劲。” 看到唐方眼睛发亮地盯着外露的大肥部位,老黄点了点鱼肉:“这次我们五条船一起去玩的,钓到的石斑鱼最多,只有两条蓝鳍金枪鱼,还好易生早就订了。来,尝尝。” 他提刀轻轻一划,一片霜降纹路极美的大肥落在盘中。 唐方却看着他手里的刀,有点晕眩:“你这是正本的寿司刀?” 老黄笑着又划下一片直接塞入陈易生嘴里:“对,和庖丁,易生去年送给我的。这几把都是他送的。你可以沾这个吃,放心,不是芥末,是山葵泥。” 一把正本和庖丁的柳刃卖两千美金,唐方默默看着笑眯眯的陈易生,夹起盘子里的大肥。好吧,怪不得人家愿意借钱给他买房子。 入口即化的鲜美,好吃到哭。 老黄手起刀落,又片了几片中肥和赤身下来,说起这次海钓的趣事来。陈易生点开朋友圈给唐方看他们钓到的各种鱼,好多都是前所未见的。 “易生——易生啊——来呀,搭把手!”外头传来西北口音的呼喊。 陈易生赶紧又塞了一片鱼肉进嘴:“老蒋来了!” 唐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扛着两条血淋淋的羊腿进了102。陈易生暴跳如雷地跟在后面:“老蒋你TM不能包包好啊!一路滴那么血,招苍蝇的知不知道?” 老蒋笑得一脸憨厚:“我不知道要走这么远,以为下车几步路就到咧。我只带了毯子,热得慌。” 咚咚,两条羊腿落在水槽里。 “这位是海上玩家黄哥吧?久仰久仰。”老蒋伸出都是血的手,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我是青海的小蒋,真不好意思了,我这手脏。” 他又看向唐方,鞠了个躬:“这位是弟妹吧?久仰久仰,你好你好,我是小蒋。下次来青海湖玩。” 唐方尴尬不已:“我不是——” 老蒋却已经又往外跑:“我去搬烧烤的家什,你们别动,都我来,你们放心,都我来。” 陈易生苦着脸拿了件旧T恤去擦地板上的血渍。唐方赶紧冲了杯冷盐水过去帮忙:“你那样擦不干净,我来吧。” 老黄手下不停:“这个老蒋可以啊,从青海湖开了两天两夜车还这么精神。” “哎,他要等那个老阿-訇祷告了才杀羊,本来礼拜三就能来的。”陈易生看着唐方耳边掉落的发丝,手痒痒的又不敢造次:“老蒋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你不介意吧。 ” 唐方一愣,笑了:“我像有宗-教歧视的人吗?” “呵呵,你们这种城里人——”陈易生摇头:“没种族歧视,但看不起黑人。没宗-教歧视,但必须远离穆-斯-林。不歧视同性恋,但自家人决不能爱同性?哈哈。” 想起母后的态度,唐方默然,无以反驳。 日头渐盛,102越发热闹起来,带着两只活鸭一篮子鸭蛋的太湖大沙岛的老郭,看起来斯文儒雅如文人。玉雕大师老岑带了几大包自家种的各色蔬菜。国家干部老潘带着一大网兜商检小龙虾。 莫干山开民宿的老李背着扁尖笋干各种菌类和两只走地老母鸡。最有意思的是,今日赴宴之人,竟然都只是听说过其他人而从未见过面。寒暄一番后,在陈易生的指挥下,各自忙开了。 115号的大花园变成了大厨房。桑树下的空地上架起了烤架,老蒋熟练地烤起了羊腿。旁边的老郭老李其乐融融地杀鸡宰鸭聊天。玉雕大师和国家干部在102里面洗菜刷小龙虾。唐方里外问了几道,实在帮不上忙,被陈易生拉到茶棚下坐享其成。 陈易生给唐方倒茶:“你放心,他们都只做自己拿手的一道菜。咱们等着吃就行。” “他们原来互相都不认识啊,不会尴尬吗?”唐方今天真是开了眼。 “怎么会,都认识我不就行了?” 唐方看了看头顶的绿叶:“那倒也是,陈大师的名头,原来不止在设计界和玩车界啊。” 陈易生也不谦虚:“那当然,我这人多好啊,心纯,能干,有意思,懂得多,和谁都没有利益关系,所以朋友遍天下。今天来的这些人,互相之间也都没利益关系,这才能平等的放心的坐在一起吃饭,才吃得有意思,平时他们应酬少吗?没劲啊。那不叫吃饭,叫任务。说话比吃饭累多了。你看他们在我这儿干得多起劲多开心?谁也不关心你一年赚多少钱,有多少地和房子,做什么生意,这才纯粹,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这些人的生活圈子其实不大,很难跨界。”陈易生笑着指指自己:“通过我才能跨界。唐方,你的独一桌就该做他们这种人的生意,用你和你的菜,去扩展别人的生活,不是为了吃饭而吃饭。这年头谁还吃不到点好东西呢?难得的是大家有共同的爱好,一起分享这些好东西。还有你要改改想法,别因为没租金就放低自己。做有钱人的生意,远远好过做穷人的生意。越穷的人越计较,你就算人均两三百,也未必让他们满意,吃力不讨好。” 唐方看着眉飞色舞的陈易生,若有所思,深有感触,原先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敞开在她眼前。 “如果只看着自己那点事呢,就容易钻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本来想让叶青看看,世界这么大,有意思的人这么多,说不定她能看开点。你想她连复旦都能考上,咱们园子里这么多人,算她学历最高了。我都排在她后面呢。”陈易生叹气:“可惜她来不了。” 唐方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陈易生。 陈易生哈哈笑:“唐方,你能别像个护崽的老母鸡吗?你肯定想歪了,我是这种人吗?叶青是你朋友,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今天这顿饭,给她安排个工作是小事。” 唐方手机嗡嗡响了起来,花园里一个人不请自来。 方少朴停在花丛里,想给唐方个惊喜的,却受到了惊吓。 90冻花蟹 方少朴并非空手来访, 提着的车载冰箱里有他家汕头大厨特制打冷大眼鸡配普宁豆酱、冻花蟹和腌虾菇, 还有一把唐方心心念菜市场里买不到的西洋菜。保温盒里另有一份潮汕狮头鹅粉肝。因上次试菜后大厨和唐方相聊甚欢, 对她的意见十分认可,略做了调整后,方少朴觉得不错, 特地来献宝, 此刻却有种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小方你真是有心人。”陈易生熟练地拆出完整的虾菇肉:“味道正宗, 新鲜, 只只都有虾膏,腌得也好, 全国人民还得算你们潮汕人最会吃,赞!” 唐方等他快拿起半只冻花蟹后才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好吃, 你怎么不吃?”陈易生眨眨眼。 唐方把其他的飞速收回车载冰箱里:“留着和你朋友们一起吃啊。” “粉肝再给我两块!太好吃了。这个你会做吗?”陈易生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她收起最后一个盒子。 唐方斜了他一眼,呵呵笑:“可惜这里没有狮头鹅,只有一只呆头鹅, 怎么塞也长不胖,没法做这种鹅肝。”像陈易生这种体质,无论吃多少不运动还始终长不胖,太招“喝水都胖星人”恨了。 唐方转头招呼忍着笑的方少朴:“太谢谢少朴你送菜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好一起尝尝陈易生朋友们的拿手菜——” 陈易生抬起头瞪着她:“哎?为——”什么?几只虾菇几片粉肝半只冻花蟹这点前菜就要换他筹谋已久的大菜?还有凭什么这家伙在唐方嘴里是亲昵的“少朴”,他却是连名带姓的“陈易生”? 唐方点点他面前的虾壳蟹壳, 笑着堵住了陈易生的话:“少朴和你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吧, 我现学现卖, 通过美食扩展生活,利人利己,谢谢陈导师。” 看着唐方带着方绍朴往老洋房大门走去,陈易生把花蟹腿咬得嘎嘣嘎嘣响,亏了! *** 唐方借着老李的莫干山老母鸡汤烫了一碗西洋菜,取出昨夜特意留下的一大块卤牛腱,借了老黄的柳刃刀切成极薄的片,陈易生夹起一片朝着光看,笑说是灯影牛肉,立刻塞入嘴里。厨房里的其他人也不客气,不等她调好蘸料就各自尝了一片,纷纷竖起大拇指。 “牛腱卤得真好,你用了新会陈皮?”方少朴眼睛一亮,细细咀嚼:“十五年以上的老陈皮吧?感觉得三十年的老陈皮才引得出这种香味,醇香!” 唐方也笑了:“你真厉害,到底是广东人。五十八年的老陈皮,还是我年轻时在香港采访,一位老师送给我的一小包,就用了两片都被你吃出来了。”可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母后闻一闻就说一股药材味警告她不许用,现在倒又庆幸一直没机会用了。 陈易生不动声色地挤开方少朴,利索地剥起蒜头来:“你年轻时?你现在不就是年轻时?老气横秋的,真是。陈皮有什么稀奇,你那锅老卤汤才难得呢,花钱都买不到的。” 方少朴笑着绕到唐方对面,毫不掩饰一脸的爱慕:“易生说的对,唐方做的菜,是有感情在里面的。花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多少回报,食物比人可牢靠多了。” 唐方被他热辣辣的视线看得不自在起来,搁了刀转身去拿辣子等物做蘸料。 老郭点了点砧板上的刀:“小唐人年轻,手艺老资格,就说她这刀功吧,站得正,肩膀平,力度匀,搁刀时刀身平放在砧板上刀刃向里,老李,我每次看到你歪着肩膀切菜,用完刀随便一丢,急啊,必须替你放放好。” 老李哈哈笑:“行,下次我一定注意,怪不得易生说你有强迫症,下个月我要去你大沙岛上看看比人住得还好的鸭子们,但你那几千斤黄沙枇杷最后烂在地里给鸡鸭吃实在太可惜了。都怪易生,他每年都送我十几箱好枇杷,也不说是哪来的,原来是你岛上的。” 老郭淡淡地笑:“也就是他要我才请人摘枇杷送出岛,实在太过麻烦。要是明年我还能留在岛上,你们自己来吃。我的碧螺春也是一等一的好,尽管来。” 唐方前面听陈易生说起老郭的事,他十多年前就跟着一位老人家和村里签了合同,租下太湖里的大沙岛,岛上只有八户人家的农田,其他都荒着,由于坐船上岛得一小时,农田也没人种,村委长租出去三十年,乐享其成。当时的老岛主正好是陈易生家老爷子的旧交,二十万的年租金不贵,但历年来开垦荒岛,修路造房,通电净水,种茶树植果树,放养太湖鸭,不说心血精力,投入逾千万。但自从这三年岛上的碧螺春连续夺了茶叶大赛金奖后,才算收支平衡了,却也惹来不少眼红之人。年前老岛主去世后,村里便怂恿八家农户闹事,喊着要收回农田,说给老郭八十万补偿让他走人,否则要他补贴那八家一千两百万才给继续租岛。老郭隐居岛上多年,埋头耕作,不问世事,遇到这种无赖行径几番交涉后无可奈何,索性得过且过随缘了。 虽然不知道陈易生叫来的哪一位有立升替老郭摆平此事,但唐方听他语气萧索,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郭岛主,我大表姨父和那边的镇书记挺熟的,慢点我问问他,到底是谁在捣鬼,也好想想办法。” 陈易生见她一脸认真两肋插刀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呵呵笑:“糖啊你真是个傻宝宝——” 唐方怒目瞪着他收回一半的手,还有一股浓烈的蒜味。这家伙!是把她当萌萌了吗?!谁傻了! 陈易生佯装不知,继续剥蒜:“想都不用想,不是现在的书记就是镇长家哪个亲戚想要占老郭的岛,这种事最低也得找市里的去压才有用。苏伯伯在的时候他们有人敢动这种歪脑筋?南怀瑾的太湖大学堂,还请苏伯伯出了不少力呢。部级干部要上岛疗养,照样得提前约。” 唐方红了脸,老郭却真诚地双手合十致谢:“小唐也是至善至纯的人,难怪易生看重你,谢谢,谢谢费心。” 方少朴看着陈易生微微笑,深感情路艰辛,前面刚走了虎,后面又来了狼。 陈易生把剁好的蒜末放入碗中,学着唐方把刀搁好,颇为得意,感觉自己也专业了不少。 唐方调出蘸料,泼上热油,淹没一碗碎碎的蒜末,浓香扑鼻。 众人到了外面,烤羊腿的香味飘出几里远,大菜相继上桌。唐方留意到陈易生今天拿出来的都是全新的碗盘筷刀叉,大概是为了老蒋。 刚全部坐定,陈易生接了个电话。 “谢大姐你来啦?太好了!小谢怎么样?好好好——” 他眼睛发亮,电话也不挂,腾地站起来示意:“你们都先别动筷子啊,等等,我去外头接两个人。老黄老蒋跟我一起去扛东西,老李,麻烦你再加两副碗筷,橱柜上面最左边有新的,要拿新的啊,加在唐方右手边就行。” 不等唐方开口,陈易生又笑呵呵地说:“唐方,一桌就你们两个女人,谢大姐坐你旁边自在点。麻烦帮我照顾照顾她。” 方少朴很有风度地让出两个位子来。好在茶棚下的长木桌极宽大,加两个人也不挤。 唐方歉然地跟方少朴打了个招呼。今天陈易生是主,客随主便。但这么多来客,外面的能让陈易生亲自出去接,一定极其特别。她也不禁很好奇。 *** 陈易生当头,揽着一个人走进花园。众人都站了起来。 离得近了,才发现老蒋和老黄背上都扛了好几个麻袋,连红白蓝都不是。跟在陈易生身边的一位妇女面容憔悴,神情焦虑不安,十分局促,嘴唇不停翕动着。 老李大笑起来:“呦,来了两位丐帮长老,就是麻袋数量不够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易生按着那男子坐在自己身边,又招呼他姐姐坐到唐方身边。 “陈太太好,这次谢谢陈先生了,太谢谢了!”谢大姐连连点头,伸出手来。 唐方握住她的手,掌心全是老茧。 “我是唐方,不是陈太太。” 谢大姐腼腆地笑了起来:“对不起,唐小姐。” 唐方留意到她有一颗虎牙镶了金。 “来来来,我们先吃饭。趁热吃。”陈易生热情地招呼着大家,替身边的小谢夹了不少菜,也没忘飞快地剥了一个最大的虾菇放到了唐方的餐盘里。 唐方瞄了瞄这位小谢,见他面无表情,目光有些呆滞,但对陈易生的话倒是言听计从,夹什么吃什么,狼吞虎咽,动作生硬机械。 谢大姐接过唐方给她盛的鸡汤,又说了十几声谢谢,才有点难为情地解释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弟弟才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他其实没病的——”说到这里便有些哽咽。 一桌热火朝天抢着吃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大姐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小谢没病。”陈易生斩钉截铁盖棺论定:“他是画痴,疯魔在绘画世界里,无知的普通人根本不能理解。地球人理解过梵高吗?又有什么关系。你们都听我说过吧,SC美院毕业的小谢,天才画家。” 老黄叹息一声,举起酒杯,遥遥敬了闷头大吃的小谢一杯:“久仰!我客厅里的那幅乡村原来出自你的手。易生,你有眼光。我背的麻袋,我得多要几张画。” 谢大姐眼睛一亮,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连谢谢都说不出口了。好在一桌人纷纷宽慰,气氛才又热闹起来。 方少朴冷眼旁观唐方耐心地照顾谢大姐,又一一解释哪道菜是谁做的,才意识到不着调的陈易生自有他的魅力所在,警钟大响。 *** 眼看最后只剩羊腿骨还在桌上傲然伫立着,七八个人主动开始收拾,谢大姐干得最勤快。已经得知小谢经历的唐方也不拦她。她也不知道陈易生从哪里认识了这许多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偏偏在这里,人人都只是称呼彼此的姓氏,没有什么总什么懂什么局什么老师。从菜式交流到各人所做的事,她才发现人人都是一个传奇,围绕着一样是传奇的陈易生,织出了一个绚丽的网。 老黄原来是国内最大的一个运动网站创始人,上市前他选择了退出,收了六亿现金,沉迷于海上,还在开发新款的房车。老蒋扎根在青海湖边,全球顶尖的自行车赛车手每年都会去青海湖训练,全住他家开的破宾馆,自己却在研发专跑沙漠的钢管车,客户全是沙特阿拉伯的权贵,和老黄交流起造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老李是陈易生的师兄,六年前去莫干山开民宿,一不小心出了名,现在又在一线城市开了分享办公空间,说起公司名号连唐方也耳熟能详。唐方猜测陈易生是想在老李的公司里给叶青找个工作。低调话少的玉雕大师老岑,自创绝学,得奖无数,连历任首富都追到他的工作室买玉牌,他却巴巴地送了好多和田玉墨玉的给陈易生。方少朴和老岑从赌石说到贵金属矿,颇为相得。 商检的老潘,大隐隐于小单位,却和陈易生因小龙虾和大闸蟹结缘,是一位当权者的外甥,说起老郭的事,问了缘由,笑眯眯说自己试试,走开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十几分钟,老郭就接到了镇书记请喝酒的邀请,一个不道谢,另一个也不以为然,径自深入交流起怎么把放养太湖的鸭子通过独特的口哨唤回来。 而小谢,唐方还没见过他的画,只知道他沉迷于绘画不能自拔,天赋过人,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导致毕业一年后就被某同窗故意激怒起了冲突,转而被警方当做精神病人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位同窗偷了小谢的两幅画去参展,却不知怎么被陈易生指出了不可能是他的作品。陈易生去西伯利亚前,跑在CD市待了一个多月,免费替青城山上一家房地产大鳄设计了度假村,才帮谢大姐把小谢给搞了出来,替他们租了房子请了保姆,让小谢专心画画。小谢画了两个月的画,四个月干透,今天姐弟两人是特地送画来的。 是啊,世界这么大,有意思的人这么多。比起这些活得精彩或坎坷的人来说,唐方真心觉得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太过幼稚,伤春悲秋。而眼前这些人,也许在商场在单位是另一张面孔,但在这里,却都是最真实的他们。而能让他们安心展示最真实自我的人,却是陈易生。 陈易生拎着几个麻袋,爽朗地招呼大家进屋赏画。阳光落在他肩上,明媚粲然。唐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似乎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陈易生。 钦佩,不羡慕,羡慕不来。他说得对:每个人的出身,无法改变,可自己的人生,随时可变。 踏上台阶,陈易生忽地回过头来,看向茶棚下的唐方,扬了扬手中的麻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糖啊——快来,看看你喜不喜欢。” 唐方心猛地被撞了一下。她自己在陈易生面前,何尝又不是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那个真正的唐方? 91甜米酒 四十多张画一路卷着, 取出来后用书压平四角摊在地上。小谢独自坐在沙发上, 目光穿透来回穿梭的人们, 神游在外,看起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也毫不在乎。唐方看着他右手揪着自己新裤子的膝盖处, 微微不停晃动着, 似乎不满意好几天没碰到画笔。 画痴, 不疯魔不成活。在一件事上专注投入一万小时, 就可以成为专家,像他这样的, 只能用天才来形容。很难想象命运的玄妙,如果没有遇到陈易生这样又懂行又毫无顾忌还热心肠的人, 这个天才也许就此毁灭。比起古今中外的艺术天才,被扼杀在精神病院的他连水花都激不起一点,所有的作品就此埋没。光这样想想, 唐方手臂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替他后怕。 他的画只有三个系列:乡村、森林、水草。唐方不是很懂艺术,对于当代艺术尤其是装置艺术完全接受无能,却被他的画深深吸引。乡村系列,有民房有田野有水渠,大片的饱和度极高的绿色,夹杂着黑白和黄色, 明显带有印象派的风格, 构图上却有中式山水的韵味, 点彩技巧无以伦比,离得近才看得出那一片片绿并不是同一个颜色,而是深深浅浅的不同绿色糅合在一起,像旋涡一样能把人吸进去。 唐方看着其中一张横幅,想起幼时跟着母亲和外婆去东山扫墓,太湖边上的稻田翠绿无垠,一排排乌瓦白墙的江南民居,还有整片金黄的油菜花,散发着油菜的臭香味。扫完墓,外婆带着她坐在山上的石阶上,拆开自家做的枣泥糕、桂花糕,她用花手帕等着碎屑,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温水。外婆还会趁姆妈不注意给她抿一小口外公喜欢的甜米酒,说一些当年方家的逸事,山塘街的铺子,祖宅里养的戏子,保险箱里的小黄鱼大黄鱼,老太爷抽鸦片,三个姨奶奶争风吃醋……但是解放后的事,都是空白。 扫完墓,她们坐公墓的班车去灵岩寺吃素面,爬山很辛苦,外婆总会给她点三两的面,加一份素罗汉浇头。下午庙里的大师傅们替外公做法事。她闲得无聊,在大雄宝殿前的荷花池边上看乌龟,还有很多人往乌龟的壳上扔硬币。如果下雨了就更好玩,可以在外面打地砖积水处踹水,她扛着透明的小雨伞,穿着嬢嬢从日本带回来的樱桃小丸子套鞋,用力跺脚,水能溅到脸上。最后不免被姆妈揪着耳朵切一顿伤窝(揍一顿)。 陈易生把她看得出神的这幅卷了起来,放到旁边:“这幅是我去年就订好的,你去看看十三张森林的画里,你最喜欢哪几张?” 唐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那幅画,想问问多少钱,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老黄老蒋他们已经都挑了好几张,方少朴也选了两张,没人开口问价钱。 陈易生笑了起来:“你只管看。那边我最喜欢的三幅已经做了记号了。” 森林系列的画,和乡村系列全然不同,狂放的笔触伸向天空,褐色的树干斑驳,交杂的树枝并不密集,却依然宛如蛛网。看得人不自觉地陷落进去,怎么有人能把几近疯狂的灵魂铺陈在她面前呢,呐喊,迷茫,宣泄,朝着无尽头的森林深处奔跑,释放出无穷的力量。 唐方静静看了一刻钟,并没有人来打扰她。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小谢的作品震撼了,沉迷其中,没有讨论没有感叹,一切无法用言语形容。 唐方看完森林系列,又转回第一幅旁边,才发现压在左下角的书上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陈易生三个字龙飞凤舞。再去看她另外喜欢的两幅,竟然也都是陈易生选中的。 这么巧,这么不巧。唐方有点沮丧,叹了口气,走到另一端去看水草系列。繁复的线条,斑斓的色彩,明明没有水,却感受得到水波在荡漾,水草在摇曳,悠闲又极富生命力。老李歉意地打了个招呼:“这个系列我全要了。正好放在一个新项目的大楼里。” “太好了,那我以后经常去免费观赏。”唐方抿唇笑。 艺术,最终还是要用金钱来衡量。她真心为小谢高兴,绘画费钱,谢大姐为了供养弟弟画画,一天做四家小时工,中间还要回去给他做饭,十年如一日,如果这批画都卖出去了,两姐弟的日子会宽裕很多。 不出唐方的意料,四十几幅画,很快都各有其主。老李买了全部的水草系列。老岑拿了一半的乡村。陈易生留下三幅森林两幅乡村。画分别收回麻袋里,放在新主人的身边。唐方在陈易生的五幅画前又看了许久,再回过神,却见方少朴在和陈易生八角窗前说话。 陈易生的表情十分诡异,上下打量了方少朴好几眼:“你全幅家当统共只有三十万?” 唐方走过去:“是买画的钱不够吗?” 方少朴俊脸一红,摇了摇头:“画不贵,两幅才四万。”他苦笑了两声:“实不相瞒,我家里小妈下个月过生日,几兄弟都备了礼,至少也都是两三百万的。我囊中羞涩,实在选不到合适的礼物,刚才看老岑有一双玉镯子——” “黄金有价玉无价。”陈易生点头:“你倒是识货。” 唐方皱起眉:“那你就不送呗。你小妈又不是什么好人,对你也不好,干嘛要送。” 方少朴苦笑着叹了口气:“今年我能进家里的分红池,她也是投了赞成票的。不送不好。” 唐方眨了眨眼,表情僵住了。这样乱的一锅粥,放在里明明该斗得你死我活才是,就算是她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实在不明白他们家一夫两妻这么多儿子女儿是怎么和平共处的。 陈易生看着唐方的呆样,忍不住笑着伸手揉她的头顶:“你又傻了不是?他既然给家里做事,靠家里吃饭,怎么能扯破脸?送肯定要送的,还不能送得寒酸——别发火,我洗过手了,你闻闻。” 唐方竖着眉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简直有啊呜一口咬上去的冲动。 陈易生见她咬牙切齿的神情,像只发脾气的小奶猫,心痒难抑,要是没人就好了,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乱揉一通,给她顺顺毛,好好哄上半天。 咳了两声,陈易生拍了拍方少朴的肩膀:“来,我帮你去买镯子,不用谢。” 方少朴原以为他因着唐方的原因会托辞,却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想到今日见闻,心里五味杂陈。 老岑一听陈易生开口,就笑着从随身包里拿出了镯子:“你只有二十万就给二十万好了。算在你欠的总账里。” 唐方撇了撇嘴,两颗白果眼砸在陈易生脸上,心想这家伙果然雁过拔毛,一句话就赚了十万差价。 陈易生却坦荡荡地告知:“我买呢,就只给你二十万。因为是替小方买的,加你十万。不好意思了。” 老岑哈哈笑了起来,转头从包里取出一块墨玉牌来递给唐方:“我和小唐很合眼缘,这是送你的见面礼。不值钱,拿着吧。谢谢你朋友买了我的镯子。今天吃好喝好看了画认识了新朋友,还只有我做到了生意,高兴。” 唐方哪里肯收,推辞了几次。 陈易生不由分说地接过来,又自说自话地在老岑包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根红绳,穿好牌子上,直接套到了唐方的脖子上,满意地看了看:“像个狗牌……挺贵气的。” 唐方涨红了脸要脱出来,绳子在脸颊上卡了一条红印。老岑板了脸:“小唐这是看不上我雕的东西?” “不是不是——真的不能收。”唐方急得眼圈都红了。 方少朴暗叹了一声,伸手拉住唐方:“你就收下吧。”这些人恐怕都是来看唐方的,陈易生的司马昭之心,也只有唐方一无所察。他自问如果还没有追到一个女人,会不会迫不及待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好友,答案肯定是NO。但他虽然承了陈易生买镯子的人情,却也不会就此退让。 陈易生却笑嘻嘻地问唐方:“你真不收?” “不能收。对不起,不是看不上——”唐方急着朝老岑解释。 陈易生伸手取下玉牌:“那我先替你收着。” 唐方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老岑却大笑起来:“行行行,反正一样的。是我不好,吓到小唐了。易生啊,我的新品展览你可不能偷懒了。” “不偷懒,等我们从西安回来就去你那里看现场。”陈易生一口应下。 老岑高兴得很:“好好好,小唐一起来,我老婆炒的家常菜还能吃的。来来来。” 唐方晕头转向,这都什么事儿啊? 临近黄昏,谢大姐和小谢被老李安顿到他朋友的酒店,方少朴被家里喊回去开会。茶棚下其他人谈兴还很浓,天南海北,各种趣事蠢事得意事都抖落出来,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没人想到吃晚饭。天渐渐黑了,茶棚里的定时灯自动亮了起来,唐方正听得十分入迷,忽地身边陈易生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声。 “饿了。” 唐方装作没听见,别过头。 “饿了——”声音不响,尾音却上扬,带着几分委屈。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撒娇,勿要面孔。唐方心里好笑,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 陈易生胳膊肘捅了捅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你下面给我吃好不好?” 唐方一回头。 陈易生的下巴搁在胳膊上,桃花眼里桃花潭潋滟生波,正朝着她调皮地眨了眨右眼,似笑非笑浪荡得很。 他是故意的!侬只流氓!敢调戏你唐姑奶奶! 唐方手里的瓜子想也不想就撒在了正在卖俏的陈易生脸上,又一脚狠狠踹在他腿上。 “十三点!” 看着唐方的背影消失在老洋房的大门里,茶棚下的男人们轰然大笑起来。 “加油啊易生。” “可以的,小唐制得住你。” “瓜子雨的味道怎么样?” “陈易生你也有今天?” 老蒋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里的女人……弟妹也太凶悍了吧。” 陈易生洋洋得意地笑:“我就喜欢啊。”这叫情趣,你们懂个屁。 貌似唐方也不懂?她不应该羞红了脸或者反将他一军的嘛,明明她喜欢的画也都是他喜欢的,灵肉合一就差肉了啊...... 92大吟酿 唐方蹭蹭上了楼, 气得在202窄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踩得地板咚咚响,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做了陈易生的日常行为, 更气了,改到地毯边跪下, 开始收拾原本就很整齐干净的茶几。 陈易生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苦哈哈地在外头认错:“唐方,我错了,对不起。” 唐方把一叠杂志拍得啪啪响。 “你知道我很好学的,喜欢现学现用, 就是爱现。”陈易生扒着门缝,整个人像一只大壁虎似的贴在门上:“糖啊, 你开个门呗,给我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滚——”里面传来狮子吼。 陈易生刚要继续讨饶,门却猛地开了,人往前倾就要扑在唐方身上, 幸亏他眼明手快,一念之间把住上门框,人猿泰山一样吊在了半空,尴尬地笑了笑:“嗨——” 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引体向上:“你这门框还挺结实的。” 唐方看着他露出半截精瘦的小腹, 眼睛一辣, 赶紧头一抬:“你有毛病啊?” 嗯, 有病, 相思病。偏偏陈易生在唐方面前束手束脚还真不敢造次, 手一松笑嘻嘻地落了地:“你们都懂那两个字,我好不容易挨了打学来的,用一下就是好玩,没别的意思。”有别的意思也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唐方眉头一竖。陈易生已经鞠了个一百二十度大躬,头重重在膝盖上碰了碰:“对不起,我说了下流话,下次你同意了我才说——” 他抬起头,一脸认真:“至少只跟你说,绝不给他们听见,虽然他们也听不懂。” 唐方抬腿又是一脚,陈易生轻巧避开,一手撑住扑面而来的大门:“你别生气啊,他们真的也不懂的,真的,我们都是很纯洁的人!” “哎?”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方冷笑:“原来我才是不纯洁的人?” 陈易生一愣,挠了挠头,一副勇于堕落的神情:“我和你一起不纯洁——喂喂喂,你别关门啊,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关于叶青的。” 唐方松开门,白了他一眼:“你还有恃无恐了?” 陈易生笑着一屁股坐到茶几边:“我看叶青好多了,老李的新项目正好缺个办公室助理,主要负责行政工作,不用面试,你问问她要不要去试试。” “走你的后门合适吗?” “这什么话。”陈易生挪了挪屁股向后,腰身一扭,探身打开她的小冰箱,眼尖地捞出一盒蓝莓来:“现在当老板的多难找到个可靠的员工,你又不是不知道。” 唐方失笑:“你帮叶青找工作,好事就是好事,用不着这么谦让,搞得是我们帮了老李的忙一样。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们心里有数。” “真不是我谦让,这叫供需合拍。现在的小孩子不缺钱,几千块的工资爱赚不赚。”陈易生摇头:“像叶青这样结婚生过孩子的,还很年轻,单位最喜欢了,稳定,又没婚假产假。” 看到唐方眉头一皱,陈易生笑:“你又听着不舒服了?” “不舒服也是事实。”唐方黯然。职场女性本来就在夹缝里求生存,像钟小姐Vivian这种与其说是眼光挑剔找不到伴侣,不如说是在事业和婚姻间直接放弃了后者,毕竟自己打下的江山自己握得住。这点中外都一样,一旦结婚生子,女性的职业上升空间急剧渐缓,收入更不用说了。 陈易生松了口气,把老李那边的工作要求详细给唐方说了,又提醒了些要注意的地方。 *** 晚饭几乎拖成了宵夜,但终究还是要吃的。身为地主,唐方征询大家的意见,极其讲究吃的众人对于在外面吃什么反倒不讲究了,纷纷说随便。 最后唐方打电话在愚园路的岳GAKU关东煮订了位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去。餐厅里空调打得十足,桌子上的关东煮锅子冒着氲氤热气,喝酒的人都在轻声笑语,一股居酒屋的自在氛围。 来得晚,最好吃的牛筋已经卖完了,唐方照例点了七味关东煮,另外加了不少烤物,然后带着陈易生提了中午剩下的金枪鱼头和鱼鳍鱼尾,去吧台那边找店经理打商量,想出点人工费请他们帮忙,却引来一阵轰动,吧台里所有的师傅都挤了过来,瞻仰这条蓝鳍金枪鱼残骸。刺身师傅两眼发光地问唐方还有没有一点点鱼柳,他们愿意高价收购。唐方难为情地摇摇头。 最后谈妥了加工费,陈易生懊恼地回到座位上:“早知道我中午少吃几块,我们这顿不花钱还能赚钱呢。老黄啊,你不知道原来鱼皮还能做酸辣汤吧?可惜了。” 老黄给陈易生倒了一盅大吟酿:“日本人小家子气,恨不得骨头都拿来熬汤。这么小的一条,一百公斤都不到,你至于吗?这顿说好我请,你们谁也别跟我抢啊。” “没人跟你抢,你最有钱。”陈易生笑嘻嘻一饮而尽:“好酒,再来。” “我的房车内饰设计图你什么时候给我?”老黄又给他斟满:“你买了房子不还得装修?要不我再给你打点装修费算了?” 陈易生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我爸妈给我钱了,够了。”言下十分得意。 老岑笑着举杯:“老婆本有了,恭喜恭喜。” 老蒋凑过来,很认真地看着唐方:“易生这人花钱大手大脚,你要管着他。他上次在青海买了人家一辆自行车,花了十几万,要不要我替他卖了?” 唐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陈易生已经一巴掌把老蒋的大脸推了回去:“你敢!我那是专业赛车!” 一桌人闹哄哄,又说起赛车的事来。沙漠赛车,丛林越野说到无人区穿越。 “沙漠里开车一定特爽。”唐方悠然神往。 老蒋哈哈大笑:“我们走惯了的很爽,你问问易生他第一次开沙漠的滋味。” 众人都笑了起来。 被嘲笑的陈易生也不介意,神采飞扬地告诉唐方:“沙漠其实特别难开,因为沙丘有刀锋面,沙子是虚的,车子会直接栽进去。所以得判别沙丘哪一面是可以开的实沙,遇到刀锋要绕路。我头一回去开,GPS上明明显示离大路只有两公里,头上直升机也一直在转,偏偏就是开不到,你猜猜我开了多久才出来的?” “两小时?”唐方想想样样厉害什么都行的万能陈易生在沙漠里的憋屈样,就忍不住要笑。 “两小时开了两百米。”陈易生给她倒酒,碰了碰酒杯:“实在开不出来,天黑了老蒋进来救我的。他才开了十分钟就找到我了。然后我们一起开了十五分钟就出去了。” 老蒋笑眯眯:“易生太牛了,他们三辆车,型号还不一样,维修工备用零件都没有就冲进去了,连过夜的睡袋都不带,我要不去啊,他们三车六个人,全得冻死在沙漠里。”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陈易生哈哈笑:“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天不怕地不怕。” 唐方心里叹气,貌似您三十多岁就知道怕了一样,西伯利亚雪地里还不是差点被冻死。 盐烤金枪鱼头拆成了三大盘,下巴单独一盘,鱼尾按照唐方的要求做了别致的酸辣汤。一桌人竟然吃吃喝喝到GAKU打烊才散。 *** 唐方中午喝了茅台,下午喝了香槟,晚上四五个小时喝了没停,大吟酿加后来的三得利威士忌混着,风一吹酒劲涌了上来,强压着没呕,跌跌撞撞被陈易生扶着回了禹谷邨,心里还纳闷,子君是酒井君,她起码也是酒桶级别的,她怎么会想呕呢,她又没愁,愁什么愁,不就是初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嘛。哈哈哈,呵呵呵。 陈易生自己也半醉,有点上头,在弄堂口和朋友们挥手道别后,半拖半扶着唐方往里走:“你别吐啊。要吐我们回家吐,吐马桶里。” 唐方挣扎着推开他:“我才不吐呢,我吃了这么多好东西,吐出来都是钱!舍不得!” 陈易生笑得不行,搂紧了她:“糖啊,你真喝醉了。” 唐方摇头晃脑:“我没醉啊,醉了我就会唱歌。侬晓得伐?吾会得哈唱八唱哦。小辰光,吾去扫墓,切了米酒切醉忒,勒公墓里唱歌——我们大手牵小手,一起去郊游。侬手呢?牵牢!勿要落忒!” 陈易生见她一双大眼朦朦胧胧笼着雾气,偏偏脸上一副较真正经样,说不出的可爱,半分精明世故防备都没了,心里又软又痒,牵住她的手:“牵住了。” 唐方揪住他的手,上下大力晃了两下,咯咯笑起来:“撒宁要牵侬格手!小戆度!”她撇开陈易生的手,双臂挥动,正步往前走,一顿一顿的。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唐方回过头,似嗔似喜地看着陈易生接着唱:“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头一昂她雄赳赳地继续转身正步前行。 115号大花园里花香浮动,树叶轻摇。唐方头一抬,恍惚见桂树下站着一个人,又惊又喜又悲,脱口就喊:“周道宁!” 跑到树下,她围着树绕了两圈,蹲下身子,反胃得难受。 陈易生在她身后叹了口气:“走吧。这里没人。” 唐方扶着桂树站了起来,看了看陈易生,犟头倔脑起来:“有人的。我外婆在,我在,周道宁在。我们还一起拍照了。我在吃蛋筒,蛋筒掉了,我才吃了两口!” 陈易生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说:“真是可惜,那么好吃的蛋筒,再也没有了,你肯定伤心死了吧。” 唐方用力点头,委屈得很:“姆妈就会说别哭了,下次再买一个!” “下次买的已经不一样了,她不懂。你哭吧。”陈易生心疼地摸着她的后脑勺,唐方有个圆圆的后脑勺,小时候睡觉肯定被照顾得很好。 唐方呆呆地看着他,忽地蹲下身,埋头大哭了起来。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 陈易生索性坐在了草地上,温柔地看着树下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的唐方。大人们永远不会懂,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孩子要的不是重新买一个,只是想要人懂得她有多难过而已。 他要是有一个像唐方这样的女儿,该多好。唐方要是愿意和他生个女儿该多好。 他肯定舍不得她难过,舍不得她们难过。 93半个苹果 蹲得腿已经没了知觉, 唐方抽抽噎噎地抬起头。 “腿麻了没?” 唐方挪了挪屁股,眼泪汪汪地点点头,不是心痛, 是肉痛,腿上千万根针在刺。 “我没醉。”心里知道这是陈易生, 挣扎想要辩解一句。 “嗯。乖, 我抱你进去。” 唐方钝钝地没反应过来, 陈易生站到她身边,弯腰抱起她的头和腿,屈膝用力,心里美美的。 “啊?哎!”唐方腾空而起,跟着屁股着地, 胃里一阵翻滚, 草地上湿漉漉的,被他揽在手里的腿刺痛得不行, 又一次狼狈到不行,还好喝得晕乎乎的,一点也不疼。 她撸了撸陈易生头发:“侬做撒?” 陈易生单膝着地,幸好半夜没人看得见他一脸尴尬。这个公主抱难度貌似有点大, 最近唐方跟着大家吃饭貌似也比之前胖了不少,喝醉了后死沉死沉的。 “你今天是不是没大便?”陈易生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门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唐方脸朝天想了想, 摇摇头, 勉强动了动腿:“嗯, 吾要上厕所。” 陈易生下了狠心,放下她两条腿,拽住她胳膊,把她扛上了肩膀,一只手扶着桂树,大腿臀部腰部一起发力。 “嘿——!” 唐方倒吊着腾空而起。 陈易生稳了稳,刚走了两步,背后哇的一声,衬衫上一片湿热,夜风里一股酸臭味。 “对勿起——”唐方挥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吾难过色了。哇——” 陈易生面无表情地加快了步子,不怪她,肯定是压到胃了。明天开始恢复一天两百个俯卧撑五十个引体向上,不,一百个引体向上。就算唐方胖到一百二十斤,他也得说抱就抱。 唐方苦哈哈地挥着手:“难过!难过色了。” 陈易生一手压着她屁股免得她滑下来,一手掏出钥匙开了门。好在唐方似乎对102始终怀有绝对不能弄脏的底线,进了卫生间才抱着马桶开始吐。 陈易生三下五除二把衬衫脱下来包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走回卫生间,见唐方一边吐一边哭,一边唱《卡门》还一边伸手去摸冲水钮,完全忘记要上厕所这回事了。他叹口气把她的脸推远一点,按了冲水。 “你继续吐,我先洗个澡。”陈易生站到淋浴间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水开到最大,洗了一半才想起来事发突然,衣服没拿,浴巾挂在外头。偏偏干湿分离,分离的是洗脸池,不是马桶。 陈易生顶着满头泡泡,敲了敲玻璃门:“唐方,你转过去。我拿个浴巾——” “唐方——?” “糖啊——?” 陈易生冲完头发打开玻璃门的一条缝,掩身在门后,探头往外看,哭笑不得。 唐方抱着马桶已经睡着了,嘴巴张着,打着小呼噜。 已经不怎么纯洁的陈易生轻手轻脚地捂着要害,绝不看马桶君一眼,直奔旁边的大浴巾,心里却不免天人交战。 A计划:替唐方洗个爱心澡,换上他的衣服,搬去卧室。但要拖动喝醉了死沉的她,难,洗澡换衣服?更难。看到她裸-体他能做柳下惠?绝不可能。 B计划:强行唤醒,趁虚而入,利用自己的美色勾引她,将错就错亲密接触。但有乘人之危之嫌,更有明早被唐方揍成猪头之可能,然后估计就此决裂,前功尽弃。 C计划:还不够不纯洁的陈同学暂时想不出来。 To be or not to be? 蹲在唐方身边,陈易生左思右想,叹了口气,起身拿小毛巾投了温水,轻轻替抱着马桶的唐方擦脸。 我家糖的眉毛长得真好看,浓密乌黑,眉峰清晰,一根根朝着一个方向。 我家糖的睫毛也太卷翘了,可以搁一只铅笔上头,不知道怎么长的。陈易生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托一托,毛茸茸的,痒得厉害。唐方动了动脑袋,皱了皱眉,一只手啪塔想要挥开惹得她睫毛痒的罪魁祸首。 陈易生嘶了一声,夹紧了双腿,正中靶心的滋味很酸,不爽。 “糖啊你故意的吧?”陈易生咬牙切齿地低声问。 “别因为我长得好身材棒就借酒装疯动歪脑筋啊你,动动也没关系。” “下次你想摸就摸,别打。” “马桶有什么好抱的,我多香,你闻闻?要不你抱我吧?” “你闻起来真臭,要不我给你洗洗?” “不洗就不洗,又打?打坏了你赔吗?” *** 唐方强行睁开眼,宿醉仍在,太阳穴狠狠抽了两下,室内昏暗,她腰疼得厉害,胃也难受,哪儿哪儿都难受。 她爬起来,身下什么东西皱成了一团。 外头黑漆咕隆,看不出是哪里。唐方跪起来,还没挪直接栽到一个人身上,砸得陈易生醒了过来。 陈易生扶着唐方站起来,顺手开了灯,龇牙咧嘴地伸直了腿,轮到他腿麻了。 唐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洗脸池和镜子里面目浮肿顶着一头乱草的自己,慢慢转过头,见陈易生穿着件运动背心沙滩裤,正一脸疲惫不堪打了个哈欠。眼一花,出现两三个陈易生,嘴张得真大。 “我——在哪?你家?” 陈易生打开水龙头:“也是你家。”他手搓得飞快,洗着战斗脸。水珠顺着他胳膊肘流下来,滴在唐方脚上。 唐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想不通这人怎么能把水洗到胳膊肘上往下流的。 “这——卫生间?”好像有哪里不对,唐方脑子跟不上,说不上来。 陈易生一手拿着毛巾擦脸,一手把水甩在唐方脸上,又摸了摸她额头:“还醉着啊你?” 唐方抬起沉重不堪的手擦了擦脸,晃了晃。 陈易生赶紧一把揪住她胳膊:“你醒醒啊。” 唐方摇摇头,指着地上皱巴巴的大浴巾,有点不可思议:“我睡的?”其实她想问你就让我睡这里了?陈易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奈何脑子和嘴都跟不上,问出来意思全不对了。 陈易生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然呢?我睡的?”他指指淋浴间门上的靠垫:“我在那边,你在这边,你横着,我靠着。” 他指指唐方身上的衣服:“你闻闻你自己。” 唐方眨了眨眼,手脑协调了一刹,抬起胳膊闻了闻,立刻嫌恶地皱起了眉眼鼻。 “臭。” “你还知道啊。” 唐方跌跌撞撞往外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陈易生扯着她:“你行吗?” “行。” 太丢人了,不行也得行。 “我送你上去。” 陈易生紧跟着她,觉得数到三这家伙还得倒下来。 一、二、三,没倒。 唐方定定神,看到了玄关,转身对着陈易生点头:“不——用,我行!”脚下却踩了一个空,腿本来就软,直接栽了下去。 陈易生早有防备,一把抱住她的腰拽了回来:“你烦死了,不行就不行,死撑什么。” 唐方呵呵呵傻笑了两声:“不行啊。”没有最丢人,只有更丢人。 “知道自己不行就好,过来。”陈易生拖着她往沙发走。 唐方无力地扑腾了几下,被放在地毯上,一横下来,软乎乎的太舒服了,她充满怨念地抬手摸了摸沙发边,身不由己地闭上眼。 陈易生倒了杯水回来,无奈地看着地上的人。 唐方拍了拍沙发边,终于口脑协调了一回:“你怎么不给我——洗一下?我要睡——沙发!”她真是没有女主命,人家喝醉了好歹有人收拾干净让出大床,说不定还有个器大活好的小鲜肉伺候周到,她却被扔在马桶边上被所谓的战斗伙伴好邻居嫌弃。 人比人气死人。 *** 唐方是被煎蛋的香味熏醒的。 睁开眼,天光光,太阳透过八角窗,投射在地板上,白窗纱被风吹着,如潮水般一进一退,像一个梦。又美,又虚幻。 头还是胀疼,但人完全清醒了。 散发着隔夜恶臭的她躺在陈易生的新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户外披肩,阿拉斯加风格的彩色镶拼条纹。 “咦?醒啦。”陈易生充满活力的声音分贝依然够高。 唐方羞愧地慢腾腾坐了起来:“早——昨晚真是对不起了。” “茶几上有温的蜂蜜水,你先喝一杯,嗓子就没那么疼了。” “谢谢。”既出丑,则安之,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在陈易生面前出丑了,唐方破罐子破摔,端起蜂蜜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陈易生把餐盘端上中岛台,笑着招手:“来,尝尝我做的早饭。给个面子,吃完再上去收拾你自己,不差这十分钟。” 话都被他说完了,唐方坐到中岛台边,餐盘里简单的煎精瘦培根,两个荷包蛋,黄油煎蘑菇,半个苹果像一颗心,正对着她。 “牛奶、橙汁、水。”陈易生把三个杯子放到她面前:“随便你喝那个,不过我没面包也没蔬菜,你将就一下。” “原来你会做饭啊?”唐方嘀咕了一句,还没伸手,陈易生已经把海盐瓶和黑胡椒瓶递了过来。 他笑得狡黠又得意:“大师总是深藏不露的,关键时刻才显身手。” 唐方难得没和他斗嘴,反而拿叉子叉起培根:“谢谢陈大师。”除了外婆和爸爸,陈易生是第一个做早饭给她吃的人,再毒舌她也有分寸。 陈易生打了个哈哈,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唐方吃了一半,向陈易生学习,认真表扬起来:“没想到你手艺真不差,怪不得和老黄老蒋他们能吃到一起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易生的确有两把刷子,她还一直以为他只会蹭饭。 刚要接着细细评点,陈易生已经翘起了尾巴得意洋洋地开始自我表扬了:“那当然,就说我这培根吧,要煎得脆而不焦,没耐心行吗?你别看荷包蛋简单,可蛋白不焦蛋黄不散的双面煎是不是很难得?秘诀就是少油,然后加一点水,焖一下。还有我这煎蘑菇,每一片都金黄色——” 看着唐方难以描述的神情,陈易生睁大眼:“不过这个煎蘑菇有你的功劳,我以前一放盐就咸得要死,今天只放了一点点——” 唐方见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不由得笑了。 “好吧,你又在笑话我。”陈易生忽地想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想要好好表扬我的?” “嗯。” “那你表扬啊。我想听你表扬。” “被你说完了。”唐方笑嘻嘻地喝完牛奶:“谢谢你的早饭,以后记得继续努力哦。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陈易生看着她拎起包往外走,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 “糖啊——”他丢下刀叉跟上去:“我就会做这个,但我有一颗中国胃,还是你做的好吃——” 94正露丸 唐方在公司的最后三天, 手头已经没什么工作,十分清闲,她一贯懒得出去吃午餐, 这些日子却把嘉里中心南楼北楼逛了个遍,出手阔绰, 带着部门得力干将们顿顿大餐, 才得知有五六个人也陆续提出了辞职, 几年同事,不免又多了不少唏嘘感叹。 最后一日,人事部助理下午茶时间前来递送相关表格,表示下个月15日前就会把她的人事关系社会保险全部转出去,顺便打听了一下会转入什么单位。得知唐方要转到街道自己缴纳社保医保, 小姑娘笑了:“那唐老师可别忘记先去街道领失业保险金, 一个月一千五百多呢。” 唐方也忍不住笑:“好的。交了这么多年失业保险,总算能靠靠国家了。”她早算过了, 至少可以领十二个月,好歹也近两万呢。 “可不是,想要从铁公鸡身上拔毛可难了。”小姑娘抿了嘴笑,偷偷瞄一眼何恺文, 舍不得走,又提醒唐方:“唐老师你按自由职业缴费,就只有养老和医疗了, 总计39.5%, 压力也蛮大的, 但千万别缴满十五年就不缴,太不划算了,起码按社平工资的两倍缴。还有生育险以前公司交过的,你要是生宝宝照样可以报销。” 唐方被爱屋及乌了一番,笑着拿出最后三张咖啡券:“Kevin,帮我请Helen喝杯咖啡,谢谢她的专业提醒,顺便给我带一杯。” 何恺文又问了一些社保方面的问题,生怕唐方不清楚,这才拿了咖啡券出去,小姑娘看看时间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啊,帮你拿。” 钱辛玫敲敲唐方的隔断:“侬真是心向好哦,还做起媒人来了?” 唐方笑着把最后一点私人物品放进纸箱子里:“日行一善嘛。哪能?侬还有最后的八卦?” 果不其然,钱辛玫还真又有了大八卦,余三小姐上周本想杀个回马枪,提出临时召开董事会,却被IAIF的新负责人直接回绝了,措辞十分严厉。老余董大发雷霆,把余三小姐发配去柬埔寨监工一家新的服装厂。 “在商言商。”钱辛玫啧啧啧几声:“Vivian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以为周道宁不在就能掀风浪,也不想想IAIF会有好糊弄的人伐。” 唐方也笑着点头:“还以为你来告诉我张炜的新动向呢。” “哈呀,只赤佬运道倒蛮好。”钱辛玫撇嘴:“名声噶臭,还去了企鹅那么好的公司,人事眼睛瞎掉了吧真是。还好上周五你走得早,他特地来耀武扬威哦,名片发了一大圈,什么要投广告了,要搞合作了。屁!” 唐方早听何恺文汇报过了,笑而不语。 钱辛玫压低了声音:“不过小人得志也是好事,侬晓得伐,伊哦,再找不到工作说不定要发神经病的,房子贷款肯定还不出,他老婆又怀了二胎歇在家里,跳楼不至于,莫名其妙他给行政那个老高打过一次电话,打听你家住址,还好老高没给。” 唐方眼皮一跳,想起有几次下班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跟着,还以为是自己恋爱中过于敏感总臆想周道宁随时随地会出现,想想有点后怕,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现在得意死了,还特地跑来示威,肯定没事了。”钱辛玫摇摇头:“不过也怪了,那种职位,怎么可能说有就有,他的履历也不够格,真是狗屎运哈好。听他显摆说税后有这个数呢。” 钱辛玫伸出四只手指晃了晃,又吐了好一顿槽。 何恺文买了咖啡回来,嘟囔着问唐方下个月什么时候回公司顾问。唐方笑着摇头,原先说好的顾问一事,钟小姐不再提起,也没约时间,她自然也不会凑上去。 看年轻人满脸失落又愤愤不平,唐方干脆说白了自己要开私房菜的打算。何恺文兴致勃勃地提出来要加入创业团队,思维跳跃极快,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四家,追上小南国,赶上苏浙汇,最后上市,拳头产品可以像避风塘一样,进超市,上网店,滔滔不绝。 唐方笑得不行:“你是周星驰的《食神》粉吗?看不出你还挺合适做营销的,其实去线上那边更合适。” 何恺文涨红了脸,最后坚持让唐方周末请他去帮厨学艺。 唐方哈哈笑:“白吃白喝没工资,你也来?” “来!” *** 六一是儿童节,萌萌幼儿园有汇演,叶青提前回了南桥,住进了宾馆。晚上打电话告诉唐方老吴一直赖在宾馆不肯走,非要她回家住,她还是坚持住了。 唐方一边理行李,一边听她絮叨。人越是犹豫不决的时候越是喜欢倾诉吧,好像这样自己就可以下定了决心一样。 “你几点钟的火车去西安?”叶青说了半天才想起来。 “十一点的动车,软卧。”唐方关上箱子:“没事,还早呢。” “就你和陈易生还有他爸妈?” “嗯。正好一个房间。明天早上就到了。挺方便的。”唐方笑:“我还是第一次坐软卧呢,你说上铺好还是下铺好啊?” “当然上铺了!”叶青斩钉截铁:“可别被男人压在上面。” 唐方哈哈笑,这是什么迷信说法啊。 结束通话前,叶青忽然感叹了一句:“其实陈易生真的蛮好的。你干嘛突然不给他早饭吃了?”母性十足的叶青想到陈易生这几天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真是心有不忍。 “哈,你就别管了,你自己早点想清楚做决定啊。”唐方把可以去老李那里工作的事都交待清楚了,至于怎么走,看她自己。 陈易生?好个屁,她那么狼狈,他就把她扔在马桶边睡,生怕她弄脏他家,还在旁边守着。唐方觉得就这件事她能记一辈子仇,至于睡到沙发吃到早饭另当别论。她可是特意送了万能去味喷雾给陈易生喷沙发的。 八点刚过,陈易生就上了楼敲门。唐方正好又打开箱子准备塞一把雨伞进去。 “你这打包的水平也太——不怎么样了。”陈易生摇摇头,蹲下来手掌在里面插来插去:“太松了,我来帮你打包,保管你那个双肩背包就用不着了。” “你才去一个礼拜,为什么要三个行李?” 唐方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我们女人的世界,你不懂。”还好意思自称什么男人中的女人? “你还带了两双鞋?这里面怎么还有一个包?”陈易生嗷嗷叫。 唐方无力地辩解:“难道我七天只背一个包?”林子君出门七天至少要带三双鞋三个包呢。 “有我在你可以不背包啊!”陈易生拍拍胸脯摆出金主样:“说了都我来啊。我包你吃包你住包你玩包你买。为什么你还要背包?你就带一张嘴就好了。” “化妆包得随身带,懂吗?干纸巾湿纸巾手帕得随身带,懂吗?手账本笔袋也不能少,懂吗?相机手机充电宝,你有插孔给我随时充电?” 陈易生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老实实地摇头:“不能——但都没人给你打电话吧,只有我才喜欢给你打电话。” “只有打电话耗电吗?”唐方扔了个白眼给他:“我还要打游戏,看公众号,刷微博朋友圈呢。” “那你这里面鼓囊囊的又是什么要随身带的?放箱子里不好吗?你箱子还很空呢。”陈易生探头看看唐方的包里,伸手拿出一个小包袋来。 唐方吸了口气:“你还真是!卫生巾、创可贴、正露丸、备用的头绳,多着呢,你也不懂,别问了行吗?让一边去。” “咦?你来那个了?”陈易生瞪大眼。 唐方一巴掌拍开他:“烦死了你,关你什么事?” 陈易生沮丧地坐在边上,看着唐方把几个小包挪来挪去,怎么不关他的事,眼看着A计划B计划又要落空了。 嫌陈易生烦归嫌他烦,唐方心里还是从善如流的,默默把箱子里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取出双肩包里的东西,打算精简压缩到一起。 陈易生又来了精神,挤到她旁边诚意满满:“真的我来吧,我很快的,又快又好,你看着。” 唐方是真塞不进去了,默默让开了一点。 陈易生哗啦啦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取了出来,拉杆的两个凹处用薄的铺平,再把几样大收纳袋排整齐,极快地把T恤裤子全部卷成等长的细卷,压完空气,装入布包中:“看到没?” 唐方服气了,衣服包缩小了一半,原来她箱子两边都占了大半空间的物品,被他全部塞入了一边。外头只剩鞋子、包和另一个袋子了。 “不许动!那个我自己来!”唐方刚伸出手,陈易生已经打开了袋子,手上拿着好几件内衣尴尬地举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 “咳咳——”陈易生把内衣小心翼翼地放到唐方手上:“对不起。”看不出唐方平时穿衣服很斯文,原来内心却很狂野,竟然还有豹纹的透明蕾丝的款式。 唐方涨红了脸把他手里的袋子也抢了过来:“戳气!”抬头看他眼里脸上掩不住的笑意,恼羞成怒地挥着袋子砸了他一下:“让你别动了!还笑!”大概出糗的次数太多,唐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只有恼没有羞。 陈易生赶紧撕了两张杂志内页,把鞋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放入她要带的包包里,双肩包里的一些东西也都放入包里,再装箱,旁边还空出四分之一来。 “你还能再带一双鞋。”陈易生笑眯眯地展示自己的打包成果:“又不是飞机要托运,你的随身包里东西越少越好,来,再放两包不常用的进来。” “谁说的,东西多好,小偷才摸不着钱包。”唐方还是把充电器那一包和药品袋递给他。 陈易生轻松关上箱子,起来在202转了一圈,检查门窗,把台灯落地灯的插头都拔了,又替她把冰箱设置成假日模式。 “安全第一,省钱第二。以后你自己出门也记得要这么做。”陈易生笑着叮嘱。 “哦。” 好吧,这人真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一百二十分,还能再加两分,因为够二的。 唐方锁好门,拎着轻了很多的随身包,跟在陈易生后面下楼,突然意识到:他们怎么就熟到这个地步了呢?不科学啊。 95西安接风宴 陈易生自己只有一个小小双肩包, 唐方忍不住侧目:“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嗯。”陈易生手提肩背十分轻松:“我们男人的世界, 你不懂。” “哈?” “我出门, 七天只要带两条内裤。” “遇到下雨干不了怎么办?电吹风吹干?” “怎么可能洗呢?一条内裤可以前后正反穿四天,两条能穿八天呢。” 陈易生回过头,见唐方一脸骇然, 笑得前俯后仰:“这你也信?” 唐方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人一天早中晚出门居家换起衣服来比她还勤快。 “呵, 你也学会这种段子了。” “不是段子, 我大学寝室里有一个广东的兄弟真的就是这么穿的。”陈易生笑着开起广东腔的普通话:“哎!我唆啊, 你们天天洗森么洗, 太撒啦,学学我,一个星期洗一条就够啦——” 他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唐方乐得不行。奇葩的身边都是奇葩,很合理。 “还有一个校足球队的兄弟更厉害。”陈易生津津乐道:“每次买袜子他都买三十六双白的,有次我去他寝室喊他吃饭,他蹲在地上从床底下捞出一堆袜子, 选了两只看起来不那么脏的一套,走人。就这样能对付一学期。” 唐方皱起鼻子, 似乎闻到臭袜子的汗酸味, 见陈易生眉飞色舞, 忍不住问:“你大学里的同学怎么不来往了?” “还是很要好, 他们都在规划院和大设计院忙着挣钱, 我忙着玩。你呢?林子君叶青好像都是你的中学同学, 你大学同学怎么没听你提起来过?” “嗯,相处得不太愉快。”唐方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陈易生压低了声音笑:“肯定是你看不上人家,把人都得罪了。” 唐方斜睨着他:“我是这种不好相处的人吗?” “你就是啊,你看你看,你经常这样瞥一眼人,好像在说我真懒得和你们这么没品位低傻不拉几的乡下人说话。” “我没有。” “哈。” 两人一出弄堂口,钟晓峰打开七人座商务车的后车厢。 唐方没想到是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又忍不住瞄了钟晓峰一眼。 “你看,你又这样看人了。”陈易生把行李箱放进去,忍着笑提醒唐方。 唐方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谢谢老钟了。” 钟晓峰却一如往常地和唐方打了招呼,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唐方坐到最后一排,听两个男人在前面瞎聊,却是钟晓峰主动请缨要来送行,唐方觉得他们恐怕是沾了子君的光,鉴于林子君不提起,她也就只当不知道。陈易生说三五句,就要回头搭一句话,好像怕冷落了她。唐方索性取出耳机听音乐,请陈易生别管她。 *** 接到陈老爷子和常总工,商务车里热闹起来,唐方看看身旁座位上两个麦德龙的大袋子,吃不准里面放了什么。 陈易生还在往车上搬东西。陈老爷子已经开启了抱怨模式:“你烦不烦?你弟弟妹妹家就缺你这点东西?非要买了带过去。趟趟都这样,买了别人就一定喜欢?” 常总工伟岸的身躯在座位里腾挪了两下,理直气壮:“肯定喜欢的了,都是我们上海的特产,吃的用的很实惠的。送钱多难看啊。他们乡下就在乎这份心意。对吧,小唐?” 唐方猝不及防,干笑了两声:“是的——”印象里如东的亲戚们更喜欢红包,而不是五香蚕豆杏花楼月饼五芳斋粽子什么的。 “再说我们四个人呢,火车上不要吃吗?”常总工甚是得意:“小唐,你旁边那个袋子里,有一包是我们自己吃的,到时候你提醒我一声,不然我会忘记。” 唐方哦了一声,想不出深夜十一点的火车明天早上到他们有什么机会吃东西。 陈老爷子摇摇头,直接不理妇女阵线联盟了,问起陈易生101过户手续的事情来。 常总工也投入到新话题里去了,唐方松了一口气。 四个人大包小包一堆,幸有钟晓峰和陈易生两个壮劳力,就这样,两张下铺之间还放了一个行李箱。 唐方这才想起有两位老人家在,她和陈易生肯定都睡上铺。火车还没开,陈老爷子已经吃完药躺了下去,闭目养神。常总工却笑眯眯地翻出一包瓜子,一个保温杯,一个装满水果的乐扣盒子,还有一盒巧克力出来,大有组织茶会话的趋势。 唐方吓得一个激灵,她自觉演技不佳,演员的职业道德也不够,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原形毕露。 陈易生却往常总工的下铺里一躺,当起了大少爷:“妈,巧克力拿给我看看。” 常总工高高兴兴地把巧克力给他:“你轻点,别影响爸爸睡觉。我们来谈谈心好不好?” 没等常总工企盼的眼神射向唐方,陈易生又一把拽住了慈祥的老母亲:“水果给我一块,那里面是梨还是苹果?看不出来。对了,糖啊,你今天还上了一天班,快上去早点睡。我陪我妈说会儿话,你放心,我们声音很轻的,不会吵到你。” 常总工拍了他一巴掌,拿过水果盒:“是我没想周到,对对对,小唐你辛苦的,你去睡觉吧,别管我们。” “谢谢阿姨,阿姨晚安,伯伯晚安。”唐方赶紧撤退。 下铺的声音又低了不少,依稀听见陈易生在问他外公的病情,舅舅姨妈之类的事。 唐方从来没在火车上睡过卧铺,一时还有点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怕露了馅被常总工叫下去谈心。 手机音乐歌单开始第二遍的时候,唐方听到下铺传来动静。她轻轻翻了个身朝里侧睡,忽地觉得自己床一重。 陈易生一手撑在她枕头边,轻轻问了声:“睡着了?” 常总工在下头给了儿子一巴掌:“你干什么呢。” 唐方一动不动地装睡,保持呼吸均匀,脸上有点发烫。 “我照顾女朋友呢,这你也打,真是。”陈易生不满地探身下去嘀咕了一句,又站了起来,轻轻把唐方耳朵里的耳机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耳边听了听,却是肖邦的钢琴曲。他把手机程序停了,接上充电器,放在她枕头边,想了想有辐射,探身放到了车厢壁上的置物架上。 唐方不知道他做什么,闭紧了双眼,闻到陈易生身上的气息,不太像沐浴液的味道,竟然有点香,很好闻。 对面上铺传来几下动静,很快下铺传来常总工的鼾声。唐方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车厢壁,窗帘漏了一条缝,透进来车窗外的亮色,夹杂着树的黑影,投影在车厢壁上飞速出现又飞速消失。充电线头上的蓝光,似乎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信号,永恒固执地亮着。 唐方轻轻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容丽沐浴液最好闻的花香也没有在皮肤上逗留,可同一牌子的抽屉纸却十年都没有褪去香味。唐方轻轻吁了一口气,盯着那点蓝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陈易生侧身托着头,看着一臂之外唐方的身体在轰隆隆的行进声中渐渐放松了下来,笑了。 *** 唐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包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看已经八点了。她从随身包里取出化妆包,刚下了地,门就开了。 陈易生一脸笑容:“早,你起来了?睡得还好吗?” “早,挺好的。你爸妈呢?” “在外头散步呢。从这个车厢走到那个车厢,他们每天要走一万步的。” 唐方洗漱完毕,常总工红光满面地回了车厢:“来来来,吃早饭啦。” 在火车停靠在西安站时,唐方发现自己理想中西安行第一顿早饭清单上的“胡辣汤、羊肉泡馍、豆腐脑、臊子面”,在陈易生也拦不住的亲妈热情下,变成了茶叶蛋、老坛酸菜方便面、火腿肠,竟然还有在开水杯里烫热的鲜肉大包,幸好包子皮温了,肉馅还是凉的,被陈老爷子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出站的时候,人群汹涌中,唐方的胃也在汹涌澎湃。 “你可以不吃的,真没关系。”陈易生低声说:“我妈就是事儿多,烦。” 唐方也低声回复他:“我是个好演员,得顾虑‘男朋友’妈妈的心情。” 陈易生扛着包,头一回觉得亲妈烦得还能接受。 但唐方怎么也没想到,理想的午饭清单上一连串的“涮肚、烤羊腿、烤饼、酱羊蝎子、凉皮……”她也一样都没吃上,连根羊肉串都没有。 为了迎接上海亲友们的到来,更为了隆重欢迎陈易生的女朋友。陈易生的小舅舅特地请了一位上海菜大厨,上门烧接风宴。 八冷八热一甜汤一咸汤,都是大路热门菜式,好多年看不到的心太软(红枣塞糯米心)让唐方弹眼落睛,更有大厨的徒弟特地带来的冷冻生煎馒头桂花糕,从泰国漂洋过海而来的雪媚娘,点着妖娆的美人痣,摆出了任人采撷的娇态。 院子里摆了三大桌,病了不少日子的常老太爷真的精神好了许多,出来散了两圈步,落座招呼大家都坐下吃饭。陈易生的外家家族成员身材都十分高挑健壮,和常总工一看就是一家人。陈易生和唐方被安排在老太爷的身边,面前正对着一大碗酒酿圆子,上头漂浮着红色的枸杞,很喜庆。 陈易生挠了挠头:“唐演员,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加油!” 唐方笑着和一桌陌生人点头打招呼,狠狠地踩了陈易生一脚。 说好的地道西安美食呢!陈易生你死定了! 96洒金桥 探望完老人, 再被各路人马探望完, 陈易生带着唐方逃出人山人海, 直奔洒金桥。 “我跟你们说啊,你们从这头往下,先吃老李家的肉丸糊辣汤, 唉,虽然早就不是老李掌勺了, 咱也凑合吃个情分。跟着你们去吃杨天玉腊牛肉夹馍, 好吃。然后是胖子甑糕, 那枣泥和赤豆, 没的说,小唐你南方人肯定喜欢。别吃多了,再走几步就该吃马二家的酸汤水饺了,易生啊你叫一碗就够了,南方小姑娘都不爱吃饺子。” 唐方咽了口口水:“不会的,我爱吃饺子,特别爱吃酸汤饺子。” “哈哈哈哈。”常峰正好停红灯, 挥起巨灵掌在陈易生大腿上一拍:“听见没?弟妹爱吃醋,你可当心点啊, 你那初恋还打过电话给常蕊呢, 就那差点拿剪刀剪了你的那位校花。” 唐方眨眨眼, 一个下午她收到的劲爆老道消息已经太多, 听到剪刀手爱得怕初恋也没啥感觉, 再说“我本是女演员, 又不是女朋友”…… “三表哥,你接着说,吃完酸汤水饺以后呢?” 陈易生恼羞成怒佯装镇定地回过头:“我也很正宗的!洒金桥就这么一条街,干嘛老要问他啊。常峰你前面靠边,我们自己走过去。” 常峰哈哈大笑,又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你从小就花心,咱不能瞒着小唐嘛。万一找上门来多不好。姑父肯定抽死你。” 车还是靠了边。 “三表哥才说了四家,太可惜了。”唐方白了陈易生一眼:“你也说个四家来听听。” “切,你就眼大肚子小吧,你吃完酸汤水饺还走得动路,咱们就接着吃西部风的炒豆芽鸡蛋汤、马建山粉蒸肉、小沙家八宝藕粉、刘信小炒泡馍、哈桑烤肉、志亮灌汤蒸饺、安家小炒,过了五点还有各家夜宵呢。今天你不给吃趴了咱不回。”陈易生摸摸肚皮,他中午可是熬住了几乎没吃,不像唐方,傻乎乎地给她夹菜她就吃,给她舀汤她也喝。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我节食十年,用肚一日,你准备好买单就行。” “哈、哈、哈!”陈易生差点仰天大笑:“糖啊,你是不离开上海,不知道物价公道四个字怎么写,撑死你也吃不上两百块!” 唐方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也呵呵笑了两声:“果然是了不起的Eason哥,财大气粗,不过你真的十一岁还尿床吗?” 陈易生耳朵嗡嗡响,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自家亲妈挖的坑,他不跳不跳不跳! 唐方赶紧跟上他,一脸好奇:“你十岁还被你妈拎到女澡堂里洗澡?听说很多大娘奶奶特别喜欢把你压在她们胸口揉啊揉夸你长得好看?” 陈易生腿不长,步子快,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夏日太阳当头照,透过树叶洒下一片片不规则的金子,窄窄的马路上还是有不少一看就是游客按图索骥来的。 “Eason哥——!等等我啊,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采访你呢!”唐方笑着在后面追。陈易生竟然是这样诡异地长大的,难为只是奇葩不是变态,实在太令人好奇他的本性强大到什么程度了。 老李家肉丸糊辣汤门口排了不长不短的队伍,陈易生让唐方进去等位子。唐方看着隔壁等腊牛肉夹馍的更多,自告奋勇去排队买肉夹馍。 “就买两个啊,我们俩分一个,打包带回去一个。”陈易生扯着嗓子喊,引来旁边不少西安土著淡然又带着优越感的视线。 唐方真没想到这一排竟然排了三十分钟,她想想不甘心,干脆买了四个,转头回到隔壁店里,陈易生已经守着糊辣汤和蓝色小凳子等半天了。 “我不和你分,闻着可香了。一人吃一个。这两个打包。”唐方递给他一个肉夹馍,看看碗里的汤,像上海的酸辣汤,名汤实羹,勾芡,黑乎乎的糊哒哒的,着实不美观。 “别以貌取汤。”陈易生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你吃得完一个肉夹馍你就吃吧。” 汤里的牛肉丸倒不少,和潮州手打牛肉丸完全不同的风格,麻辣香,西葫芦土豆胡萝卜卷心菜的配料,全是外来作物,百分百是隋唐时候从西疆传入的,那时候胡椒是奢侈品,长安城里的穷人过冬天除了羊肉汤就指望着糊辣汤了。 唐方一口汤一口馍,刚才排队排出来的穷凶极饿感,骤然撑满。 “洒金桥,以前真的洒过金子吗?”唐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绝对不能给陈易生看出自己第一站就被打倒了。 “传说李隆基干过。也有说是这里姓沙的多,原来叫沙家桥。”陈易生吞下最后一口馍,笑嘻嘻地劝她:“你平时就难得才吃点米啊面的,别贪心。吃不下就算了,打包,晚上我给你平底锅里热一下再吃。” 唐方思虑片刻从善如流,取出餐巾纸特地包了剩下的一小半,放入塑料袋里:“我是留着肚子吃甑糕呢。” 陈易生看着她笑:“我吃了一整个,有点撑,咱们去西五台看古树去。还有两座清真寺也年代久远了,兜一圈回来再吃。” 唐方低头应了,继续消灭剩下的汤,心想陈易生真是会做人,值得学习,喝了好几口听不见陈易生唠叨,忍不住抬头看他在干嘛。 陈易生却一只手托着腮,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看,特别开心的样子,眼角都起了密密的细纹。 “你看什么看?”唐方腾地脸上一热,低下头继续喝汤。 陈易生稀奇地凑近了压低了嗓门:“我看你啊,你吃东西的时候好看。什么都很香很诱人。咦,你怎么脸红了?” 夸人也夸得这么坦荡又大方,唐方明知道陈易生肯定是情场老手,偏偏他说得并无邪念。 “辣的。”唐方盯着自己的黑筷子在白瓷碗底下又红又糊的汤里捣鼓着最后一点汁水。 “哦,我还以为你被我看得脸红呢,也太可爱了。” “呸。”唐方丢下筷子站起身:“走了。” 三座寺绕完,唐方轻松吃下甑糕,等看到人家碗里白白胖胖的水饺,浓郁酸汤里的香菜碎和芝麻,又起了贪念。 “这一碗也不多嘛。” 看到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陈易生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一碗十五个,你确定你一个人吃得下?” 唐方眨眨眼,使劲点点头。 “我还要酸梅汤!” “……” 牛肉韭黄馅算双鲜,唐方觉得这和港式云吞面一定要放几根韭黄有同工异曲之妙,爽口提香。关键是辣子太香,醋也好。一口饺子,一口酸汤,再喝凉的酸梅汤,美得不行。 手在肚子上打着圈,唐方第一次认识到高估自己低估敌人的遗憾,这才吃了第四样。 “你说行,行就行,不行也行?”陈易生笑着摇头,拿她没辙。他就喜欢看她这么死撑,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怎么别扭他都觉得可爱,甜。 但唐方认识到了自己高估了自己,却没想到高估的差距那么严重。 晚上九点半,两个人从烤肉店出来后,才走了几步,唐方就捂着肚子扶住一棵树:“陈易生,我得歇会儿。” “你别吐啊,虽然便宜,也都是钱。”陈易生笑得不行:“知道吗?前天晚上你喝醉了就说不能吐,吐出来都是钱你舍不得。”嘴上笑归笑,手上还是立刻把她给扶稳了。 唐方是真疼得不行,自己估摸着是吃太狠吃太撑,急性肠胃炎了。 “我肚子疼。”唐方理亏又羞惭:“对不起。” 说出去大概能笑死美食界的人吧,她唐方竟然折在了洒金桥这一片苍蝇馆子上。 “哪里疼?”陈易生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大姨妈在的时候不能吃辣?酸梅汤我没有要冰的啊。刚才冰峰汽水我也特地拿了不冰的——” “肠胃不舒服。”唐方挣扎着从包里掏出正露丸:“我吃多了。你帮我买瓶水吧。我吃点药就行。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尝油酥玫瑰烤馕吗?” 陈易生让她靠在大树上:“你别动啊。我马上回来。” 吃完三颗正露丸,疼痛一点也没缓解,连着腹部都绞痛起来。 陈易生已经联系好了常峰在莲湖路路口接人,又打电话找关系问哪家医院看肠胃好。打完几个电话,见唐方疼得额头鼻子上全是汗,当机立断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打车去医院。” 唐方真疼得站不住,也不矫情了,直接上了他的背。 偏偏洒金桥这条小路真没出租车。陈易生背着唐方走走停停,后面索性往莲湖路小跑起来。 “你慢点,你慢点。”唐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被他的发脚戳得又麻又疼:“才吃完就跑不好。我又重,你悠着点。” 陈易生只觉得脖子里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汗,还是唐方的汗,或者是她疼出来的眼泪,更着急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路口,没等常峰来,直接拦了辆车直奔西京医院。 唐方蜷缩在后座上,枕着陈易生的腿,只觉得自己未免也太惨了,疼得迷迷糊糊的,头上一暗,似乎是陈易生低头吻了她额头一下,又似乎不是。她触觉不那么灵敏,却发现他身上的那股味道混合了汗味后,反而更好闻了,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都怪我,没拦着你。面食会胀出来的,肯定疼死了。”陈易生吸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臂:“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负责个屁。唐方揉着自己的肚子,想笑,忽然熬也熬不住,猛地连续放了三个屁,很响,还很臭。 前面的师傅喊了一声:“哎呀——” “对不住您了师傅,今天我不知道怎么了,老放屁。熏着您了吧?您也开个窗吧劳驾。谢谢您。”陈易生打开窗户,大声致歉。 唐方的脸贴紧了陈易生的腿,认命地闭上了眼。果然没有最糗,只有更糗。 97小米粥 “宿便积压, 暴饮暴食引起的, 几天没大便了?”值班医生似乎司空见惯:“生活要规律一点, 你这情况不算严重, 经常有人吃太撑疼到昏过去的。” 唐方感觉到了西安人民蹲在食物链顶端往下看的淡漠。 护士一脸冷漠地吩咐她配合, 唐方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结果徒遭羞辱。 “脱裤子!趴下!不然我怎么塞?”护士举着手里的开塞露晃了晃。 唐方涨红了脸,忍着羞耻和疼痛趴了下去, 幸好她并没有真的来大姨妈, 只是有备无患, 不然想都不敢想那画面。 外间的陈易生听到了, 吼了一声:“护士您温柔点行吗?考虑考虑病人的情绪行吗?下手轻点儿啊, 我女朋友怕疼。” 大概是他语气格外凶狠,护士下手真不算重。 唐方还是红了眼圈,真是人不作死不会死。 塞完开塞露,唐方低头跑进卫生间时能感觉到括约肌不听指挥的恐怖,和排泄物争分夺秒地脱下裤子蹲下去, 爆炸声响起,她的眼泪也爆发了出来。人生第一次被开塞露摧残的经历,惨不忍睹不堪回首,更凄惨的是她每次以为好了,忍着腿麻收拾好起来, 还没走到洗手池被迫又跑回隔间, 继续排泄。 以至于她半小时后走出卫生间时, 肚子虽不疼了,依然是扶墙而出的。幸亏等在外头的陈易生善解人意,一句话也不提,直接扶着她出门上车,让她横在了后座上。 唐方从没享受过被异性化解尴尬和丑态的待遇,当然她很少发生这种糗事,但就冲着这天的贴心和绅士,她一辈子感谢陈易生。事实上唐方觉得自己的抗挫能力也增强了,可能因为和陈易生初见就掉进了马桶,形象跌无可跌,已然麻木,经过今夜,落到一个低点,再无下探空间,这大概就是做朋友的好处,如果是在周道宁面前——唐方不由得闭上眼,在周道宁面前她是不会这么放任自己的,总想表现出更好的一面。 从医院里回到高陵安乐镇常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常总工和几位长辈都还在等他们,少不了又把陈易生臭骂了一顿,一点也不细心,不会照顾人等等。唐方努力替他辩解了几句,没用。 常家五代同堂,齐聚一室,来了客就不太宽裕,但舅舅家热情,特地把常峰的婚房腾了出来给陈易生和唐方睡。婚礼过去三个月了,大衣橱上还贴着精致的红双喜,被单被套整套红艳艳的十分绮丽。 常峰的媳妇倒十分娇小,抱了薄毯笑着告诉唐方:“都是新换的,干净的,放心睡。卫生间里浴巾毛巾也都是新的。” 唐方料不到常家上下观念如此开放,一时有点局促不安。 常峰临走前,背对着唐方,塞了一大盒杜蕾斯给陈易生:“最大号了,用不用你自己看着办。” 陈易生直摇头:“不用,真不用,你自己留着用。” 两人推搡之间,盒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正在收拾包的唐方侧过头,就见常峰迅速弯腰捡了起来。 “呵呵,这不刚刚端午节吗?他们家广告挺有意思的,先剥粽子,再划龙舟,哈哈哈哈。”常峰比了几个暧昧色情的动作,把盒子扔进陈易生怀里,掉头就跑。 陈易生坦然自若地把盒子塞到床头柜抽屉里,把一条薄被子铺到地板上:“我下去一趟,你先去洗澡。你睡床我睡地板。” “要不我和你妈妈睡一间?”唐方问他:“正好她还没睡,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的事挺有意思的。” 陈易生眯起眼:“怎么?你怕在我的美色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他拎起一个枕头挡在自己胸前:“糖啊,你不要乱来,我虽然看起来浪荡,其实是个正经人,手无寸铁无力反抗,你要真想做点什么,事后是要对我负责的。” 唐方一巴掌拍在了枕头上,笑得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不要脸。” “从进了医院,你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陈易生笑着凑上来:“是不是被我感动了?我今天表现好不好?” 唐方笑都笑不动了,坐在床沿上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表现一百二十分,这么一问就只剩八十分了?我告诉你啊,你追女孩子可不能这么自毁长城。” 陈易生急了:“你都不夸我,我当然要问一声啊,怎么两句话要扣四十分?太不公平了,最多只能扣四分!” 他嘟嘟囔囔地拿了身衣服出去了。唐方看着深褐色的房门,再看看大红的床品,枕套上还绣着戏水鸳鸯,她伸手把枕头翻了个面,要不然明天早上恐怕脸上也压着鸳鸯戏水图。 洗完澡吹干头发,唐方又上了回厕所,肚子才舒服多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困得不行,虽然相信陈易生的为人,绝对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潜意识里又很紧张,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上来,是不是故意等她睡着了才进来以免她尴尬。想想陈易生似乎天生具有让人放松的能力,他要是在,可能她还好一点。 看看手机,凌晨一点半,唐方忍不住发了条消息给林子君。 “没想到要和陈易生睡一个房间,有点紧张。”跟着又补了一条:“他睡地上我睡床。” 没想到林子君秒回:“你是唐奶奶吧?是不是还裹着小脚穿着贞操带?紧张个屁啊,你要能睡到他你赚大了。” 唐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恢复了常态:“呸,你竟然沦落到和叶青一样了,鄙视你!我哪里不如他?” “才貌双输,你还想继续被打击吗?” “滚。88!” “不睡白不睡,看面相就知道器大活好。8102年了,求你别抱着前任给自己立牌坊。” 唐方不理她。林神棍看相,太不靠谱,当初有一次性致勃勃说某男健身房熟脸,鼻子大肯定厉害,结果撩拨了几下上手一摸竟然是唇膏男,尿遁而逃,相术江湖地位从此不保。 陈易生推门进来,举了举手上的碗:“就知道你还没睡。” “你又知道了。”唐方坐了起来,忍不住多往他脸上看了两眼。 陈易生把小碗放到床头柜边:“你灯一直亮着呢。小舅妈说你肠胃不舒服,喝点小米粥会好一点。” 他在自己的垫被上盘膝坐了,打了个哈欠:“喝吧,已经不烫了。” 唐方端起小碗,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喝完,听陈易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挺心安的,搁下碗再去刷牙,回到房间里,却发现陈易生已经睡着了。 陈易生侧身朝着门口,蜷成一只大虾米,枕头被他抱在怀里,看起来是累坏了,微微打着鼾。 唐方神使鬼差地蹲下身,第一次细细端详陈易生。没有了言语和表情,睡着的他更像个孩子,眉目舒展,眼线长长地向上,背着光唐方都留意到他的另一个缺点,睫毛很短。 哈哈,唐方不免有点得意,什么才貌双输,就凭眼睫毛,她都赢出一条黄浦江去了。好笑之余,隐隐又有点失落。她承认自己很不高尚很不纯洁,陈易生不在,她担心他做些什么。结果他坦荡荡睡着了,她又有点遗憾他什么也没做,这大概是对自己女性魅力微妙的猜度引起的。本质上她还是很向往四月和子君那样的女人,颠倒众生毫不费力,但又因为确认自己不具备那样的魅力,索性闭关自锁以免遭受太大的打击。 唐方突然低下头用力闻了闻,因眼睫毛带来的那点自信瞬间消失无踪。好吧,她长见识了,只听说过有香妃,没想到大千世界还真有自带香味的人,还是个男人,还有天理吗? 轻轻叹了口气,唐方躺回床上,也没关台灯,翻了几次身,在胡思乱想百味交杂中睡着了。 地上的陈易生轻轻翻了个身,睁开眼,吁出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刚才唐方头一低,他竟然心慌意乱到不知所措,连装打鼾都停了,活见鬼,他可是身经百战的高手。没想到竟然听到她像只小狗一样闻了又闻,唐方你怎么这么好玩。 但是,糖啊,你肯定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别急,我们慢慢来,这个过程才是最有趣的。 98新鲜羊奶 第九十八章新鲜羊奶 第二天唐方醒过来的时候, 陈易生不在, 地上的被子枕头都摆在了另半边床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 床头柜上的小碗也不见了。一张即时贴上留了言:“我有事出去一趟, 很快回来,你好好休息,中午带你去吃点清淡养胃的。”后面还画了一个笑脸。 真周到真暖,唐方感慨, 怪不得他的历任前女友们都恋恋不舍。换了她, 恐怕也不能自拔, 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享受惯了这样的细致体贴,再看其他男人,可不都是大猪蹄子?只可惜再暖,也是中央空调。唐方摇摇头进了卫生间。 下了楼,厅里的常峰夫妻和妹妹常蕊正在盛早饭, 见到唐方热情地招呼她:“快来吃饭吧。易生说你肠胃还没好,就给你煮了点大米粥,有馒头。” “陈伯伯和常阿姨他们呢?不一起吃吗?”唐方笑着过去帮忙拿碗筷。 “在北屋里陪爷爷吃饭呢。”常峰的媳妇抢过她手上的筷子,把唐方推倒餐桌前坐下:“你是客人,别动手。坐。” 常峰往自己的油泼面上哗啦啦又加了把辣子:“小唐你别生气啊, 易生一大早就下去村里给你找新鲜羊奶了, 助消化补营养。不是故意扔下你一个人的。” “啊?怎么会生气, 他给我留了纸条——”唐方回过神来:“新鲜羊奶?” 常蕊把白粥轻轻放到唐方面前,笑嘻嘻地解释:“是的,镇上早就没人家养羊了,但村里还有。新鲜羊奶不膻的,可有营养了。我姑妈生了易生哥后没奶,就找了一只母羊养在院子里,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就他是喝新鲜羊奶长大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刚吃完饭收拾好,外面就来了客。 “常峰,常蕊,请问陈易生在家吗?” 早上九点刚过就登门拜访的,非亲既故。常峰一个箭步跨出去,却把客人拦在了院子里。 常蕊瞄了唐方一眼,有点尴尬地低声解释了一句:“是易生哥的初中同学,他们校校花——” 唐方微微笑:“初恋总是美好的。不请她进来吗?”原来是那位剪刀手,唐方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你不介意?”常蕊瞪大了眼。 “不介意啊。”唐方看她一脸不信,笑了:“真不介意,我也有初恋,陈易生也认识,我们还一起吃过饭。” 常蕊的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们城里人套路真是深”,点了点头出去了。 唐方心想,陈易生一大清早就借羊奶之名跑出去,会不会是要躲避这位险些让他变成太监的凶悍女士呢,她虽然猜不到因果缘由,但她一想像事发现场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 周筠每年都会来常家几次,送些年节礼,也和老同学常峰学妹常蕊聊上几句,因知道陈易生这么多年一直未婚,不免会上心一些,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也有些暗自窃喜。陈易生每次换电话号码的群发通知里都有她,逢年过节她发两句祝福语,陈易生也都会回同乐或同喜,明显不是群发的,而是手打的。 这几年她过得并不顺意,丈夫升了局长后,应酬多,外头有了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心扑在儿子身上。顶不住前年丈夫还是提出离婚,说得也明白,他被组织部一位领导的女儿看中了,仕途要紧。她求也求了闹也闹了,最后还是不得不离了。前夫也不算小气,房子车子都给她,带走了儿子,每个月给另她五千,大概为了补偿她,去年她在银行里意外地升了职,以她的大专学历,原本怎么也轮不到她的。日子就这么慢慢过来了,也开始为今后打算,年前她给陈易生打了电话,感觉比意想中的还要好。陈易生的声音热情,得知她离婚后安慰她早离早好,还说是她前夫的损失。 她试探着开玩笑,说十六七年不见,让他发一张照片看看,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陈易生很爽快地发了一张照片,戴着头盔,背景是一片金色沙漠,他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好看,笑起来特别灿烂,一点心思也没有,身材也没有发福。 她顺势回发了一张自己的生活照,当然略微美颜过,较显气质。 “你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说谢谢,问他还会不会回西安看看,他说当然要回,而且很快就回。 “那一定要请你吃个饭。” “你请客我买单,没问题。” 她后来懊恼于自己的矜持和短视,当时没有顺着话谈下去,就开始期待这次的久别重逢。没想到来送端午节礼的时候,常蕊却告诉她陈易生这次要带女朋友一起回来。 她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无数次想打电话问问,又鼓不起勇气。昨天她给陈易生发了消息说今天来探望一下老同学,他回了一句欢迎。她有那么一刹那奢想过,也许是陈易生不知道她的心思才喜欢上了别人,又羞惭于自己这样的想法。但终究还是管不住自己来看一看。 但第一眼见到唐方的时候,周筠还是有点吃惊,陈易生的女朋友——竟然算不上漂亮。 唐方也很意外,没想到陈易生的初恋剪刀手校花竟然这么漂亮温柔,三十多岁依然极美,完全不像西北人,身材修长纤细,五官如描如画,眉宇间笼着淡淡愁韵,颇有黛玉之态。 葬花焚稿还差不多,怎么会持剪行凶呢。唐方笑着和周筠打招呼,两人握了握手,坐下喝茶。 女人和女人之间,免不了会较劲儿,然而唐方只有好奇之心,言谈落落大方。 “唐小姐真不像上海人。”周筠抿唇笑。 唐方笑:“然而昨天才吃了洒金桥就趴下了,还是南方胃,被西安人民鄙视了。” “是啊,南方人都吃不惯面食和辣子,陈易生现在大概也是半个南方人了,回来恐怕也吃不惯。” 唐方想了想:“他还是挺喜欢北方面食的,每次吃手擀面都要吃撑了才肯停,他还会擀饺子皮,比我擀得好。” 吃不到一起的人也好不长久,周筠笑着看常峰:“这次陈易生回来去吃小杨家羊肉串了吗?” “没,昨天中午才到家,下午就进城去洒金桥,陪小唐陪到半夜回来的。”常峰手里的香烟在太师椅边上的高几上颠了又颠:“这小子眼里只有女朋友,重色轻哥啊,半路就把我甩了,好像我这电灯泡能碍着他吃吃喝喝似的,抠掐!” “那中午我请大家一起去吃吧。”周筠把鬓边的一缕长发轻轻拢到耳后:“去年就约好要请他吃饭的。” 唐方抓了一把瓜子,笑得云淡风轻:“太好了,就是我吃肉不太行,羊肉串一般两串就觉得饱了。”她要真是陈易生的现任女友,恐怕对初恋前任这种暗示会心里不舒服,还好她不是,不吃白不吃。 外头传来笑声:“你吃的都是新疆羊肉串,肉太大,当然两串就饱,西安的小羊肉串我能吃一百八十串呢,你吃个二三十串肯定没问题。” 却是陈易生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泡沫箱子。他人一进厅里,连温度都高了好几度。 “周筠啊?你好你好,十六年没见了吧?一点也没变啊你,不对,快十七年了。”陈易生看到周筠眼前一亮:“唐方,看到我们陕西美女吃惊不?好不好看?不比你们江浙美女差吧。” 常蕊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哥,亲表哥,有你这么招女朋友厌的吗?这情场高手名不符实啊。 唐方却笑眯眯地点头:“真好看,气质也好,到时候发张合影气气子君和四月,让她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常峰朝梁上打了个哈哈,南方姑娘真虚伪,说得像真的一样,这全高陵就没哪个女人喜欢周筠的,嫉妒搁心里呢。 周筠红了脸:“陈易生你又胡说了,我们吃黄土长大的,糙得很,怎么跟江南的美女比。” “咦,好看就是好看,这是客观存在的,用不着谦虚。”陈易生转头问常峰要剪刀,把泡沫箱开了,取出两小瓶羊奶来,放到唐方手边:“你怎么还吃瓜子啊,又嘴馋,来,先喝一瓶,还有一瓶晚上喝。” 唐方想到昨晚的惨烈,不敢违逆,乖乖地“哦”了一声,丢下瓜子,拿起羊奶。 “别对着瓶子喝,不干净。”陈易生伸手拿了个茶杯:“倒在这里面喝。” “Yes sir!”唐方翻了个白眼。 周筠看着两人默契亲昵的举止,打起了精神笑问:“那中午我们就去吃小杨家?你不会还要吃一百八十串吧,我可要被吃穷了。” 陈易生想了想:“一百串至少的,不过我家糖昨晚吃伤了,我刚去北村楚家买了半只羊,楚奶奶在做清炖羊肉汤,今天中午咱们就不去吃羊肉串了,等过两天她好全了,咱们晚上一起去,多叫点人热闹,喝个痛快,正好黄章国、温昊昨天也在问什么时候聚一聚。行不?” 唐方来回看着陈易生和周筠的神情,一个坦荡自在,一个貌似有点强颜欢笑。 “那也行。”周筠似乎觉察到唐方的视线,有点不自在地答应了。 几个人就借此说起了初中的老师和同学来,自然少不了陈易生的种种逸事,唐方眨巴着眼听得津津有味。陈易生忽地转过头盯着她的脸看。 “我脸上有东西?”唐方伸手点了点唇角周围,不湿。 “该有的没有。”陈易生明显有点失望。 “啊?”唐方一脸迷茫,呆呆地问。 “怎么连一点奶渍都没有,我没机会替你擦一下。”陈易生一脸认真:“不过还是有东西。” “哎?有什么?”唐方脸上发热,又忍不住问。 “一脸的可爱啊。”陈易生哈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头顶,接过她还傻乎乎捧着的杯子。 唐方黑了脸,拍开他的手,她明明是知性熟女路线,什么一脸可爱!她又不是萌萌。这家伙是不是借着她演给前女友看的,这演技害得她又红了一次脸,太讨厌了。 常峰捧着心侧身做呕吐状,周筠默默黯然低下了头。 常蕊也不禁木然看向屋梁,这一大早的狗粮也吃得太让人心塞,亲表哥他是压根不知道周筠的想法吗,还是故意让人知难而退?总之很过分,连她都同情起周筠来。 *** 周筠很快就告辞了,陈易生和常峰一起热情地送她出去。 常蕊低声问唐方:“你们这恩爱也秀得太厉害了。是不是你和易生哥都看出来周筠的意思了?” 一般秀出来的恩爱,都是假的。唐方笑:“我也觉得他挺恶心的。” “我们看的人恶心,你只有开心吧。”常蕊表示羡慕:“易生哥的嘴,是女人都喜欢的。不像我男朋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我每次和他吵架,我巴巴说了一个小时,口干舌燥,他一声不吭,问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竟然问我‘哦——你刚才都说什么了?’气死人了!瓷马二楞!” 唐方失笑:“这也是种处理方法吧?不就吵不起来了?” “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他有什么用!说什么都像我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对着墙。就连说个笑话,他也要半天才笑两声。” “那他肯定也有不少优点,不然你早就和他分手了。” “他很会烧饭。”常蕊点点头:“他是四川人,中石化的,也算个小干部吧,还愿意做饭给我吃,就冲这个我就愿意嫁。结婚了也没公婆在上头,自在。生儿子还是生女儿他也无所谓。工资卡一谈恋爱就交给我了。” 常蕊有点得意,又低声问:“易生哥可会挣钱了,他银行卡都交给你没有?” 唐方有点吃惊:“啊?没——” “那他给你钱花吗?” 唐方想了想,真不好否认,艰难地点了点头:“给过,不过我们各管各的钱。” “那可不行,你没事就多要点,男人都是矿,你挖多就出多,你不挖总有别人挖。”常蕊诚心传授经验:“我妈说的,绝对没错。要么管住胃,要么管住钱,要么管住裤腰带。你要警惕。”她压低了声音:“虽然我是他亲妹子,但我们都是女同胞,我必须提醒你,我表哥陈易生这家伙太花心了,喜欢的时候喜欢得要死,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你得有手段!搞定他!而且姑姑姑父也喜欢你,我们都看出来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唐方还是笑眯眯一脸不在意:“他不喜欢我了说一声就行,我就也不喜欢他了,大家不浪费时间继续找喜欢的人就好。要靠管的就没意思了。” 常蕊瞪着她,大有怒其不争之意,最终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你们上海人,我们不懂。” 中午的时候,不知道陈易生从哪里搞来一辆黄河摩托,邮电绿的颜色,看起来很复古怀旧。 唐方抗议:“这么晒这么热还开摩托车?” 陈易生笑眯眯把一顶橘红色头盔递给她:“有风开起来就不热了,乡下开摩托最舒服了,真的,相信我,走吧,我们赶紧溜,难道你还想吃昨天剩下的本帮菜?” 唐方真不想留在常家继续和昨天没吃完的宴席斗争,接过头盔,跨上后座,自觉地搂住陈易生的腰,今天可好,陈易生把她的随身物品全塞进了他的户外包里给她背在肩上。一搂实了,两人胸肉贴着背肉。唐方大大方方的没觉得怎么样,手下却感觉到陈易生腰上和背上的肌肉硬了起来。 “这车又是谁的啊?不会又是被你贱卖的吧?” “跟朋友借的。”陈易生挪了挪屁股,发动车子,扭过头来:“你再往后坐一点,压到我了。” 唐方往后蹭了蹭,陈易生往后挪了挪,两人贴得更紧了。 摩托车飞一样地窜了出去。唐方双手一紧,声音在风里飘:“你慢点——头盔没挡风的——我眼睛睁不开了!” “闭上眼!”陈易生偏了偏头大声喊:“享受风!享受太阳!享受速度!” 还有,享受紧紧靠在一起的美好肉体。 99羊肉汤 第九十九章羊肉汤 出了镇子, 转上一条沥青马路, 暖风呼呼地刮在脸上, 唐方侧过头努力睁开眼, 两边笔直的杨树绿得扎眼,因为车速太快,宛如一条渐变的绿色飘带, 很有电影场景的感觉。路边偶尔遇到一两头牛或一群羊。远处秦岭山脉连绵起伏, 大地流金,整片整片的金色麦浪随风起伏,只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细品味自然美景。 享受风,享受太阳,享受速度。原来真的体会到了,才发现特别的美好就在身边在眼前, 可惜大多数时候被忽略了。 摩托车忽地一个压弯,唐方尖叫了起来:“小心——!” 陈易生哈哈笑着:“放心!” 车子紧贴着露面转了一个U形弯, 猛然加速, 冲上一个土坡, 停了下来。眼前孤零零一颗大国槐树, 坡下一大片黄金麦田, 并没有村落。 “到了吗?” “行走在路上, 最有意思的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陈易生摘下头盔, 回头笑:“你也坐了三十分钟了, 下来休息一下。” 下了车才觉得烈日灼灼, 唐方站到树荫下展望麦田, 只觉得心胸舒畅。陈易生把摩托车推倒槐树下停好,从双肩包里拿出卷好的户外毯铺出来:“来,歇会儿再走。” “你还真会享受啊。”唐方感叹。 “喝点水。”陈易生纠正她:“不只是享受,还为了讨好你。”他又一副求表扬的脸:“你说实话今天开心不开心?”昨天肯定不开心。 “开心。开心死了。”唐方笑着坐到毯子上,伸了个懒腰:“谢谢你了陈同学,回头给你发个奖状送面锦旗。” 陈易生满意了,转身走到最高处,在烈日下叉着腰看向远方。 唐方看着他的背影,风吹得白衬衫鼓鼓的,阳光下整个人金灿灿的,真羡慕这样的人,无论走多远走多久走去哪里,永远都是少年。 “唐——方——!!!”陈易生双手拢在嘴边,朝着麦浪山峦大声喊了起来。 “喂,你干嘛!”唐方吓了一跳。 “唐——方——!!!”我真喜欢你——喜欢死了!可惜还没到喊出来的时候。陈易生回过头笑:“其实麦田里也会有回音,你下去田里就能听见,真的。” 唐方笑得不行:“你又发什么神经。” “真的,这里有条小路,你下去麦田里,蹲下来听听看。”陈易生伸手去拉她:“要不我先去,你来喊。” 唐方推他:“那你先去,我来喊。” 陈易生爽快地应了,又不放心地告诫她:“你要是耍赖我可不会放过你。” 打定主意要耍赖的唐方笑弯了眼:“好,要不要拉勾上吊?” “要。” 幼稚!唐方哭笑不得地伸出小指头和他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易生展开双臂飞奔而下,进了麦田里,又走了几十步,才转身朝山坡上的唐方用力挥手。 唐方笑得根本放不开嗓子:“陈易生——”估计只有她和大槐树听得见,远处麦田里的陈易生还在拼命挥手。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拢了个喇叭状,气沉丹田:“陈——易——生——!” 陈易生蹲了下去。唐方觉得他在笑。 “陈——易——生!!”莫名的痛快。 “陈——易——生!!!” 一声比一声响。 陈易生是跑回山坡上的,健步如飞,去的时候走了好几分钟,回来一眨眼就到了,一脸满足:“知道吗?每一粒麦穗都在回应,好听死了。你快去,轮到我喊你了。” 唐方捂着脸倒在户外毯上装死:“大概刚才喊得太用力了,我肚子有点疼,头也有点昏。” “你没事吧?”陈易生赶紧从包里翻出她的药来:“要不要吃药?” 唐方摇头强忍着笑:“不用,我歇会儿就好了。” 陈易生回过神来,看着她抽动的肩背,伸手去掰她的脸:“你是不是在骗人?想耍赖?” 唐方咯咯笑着把脸往手臂里藏:“我不去,太晒了,我还是个病人——求求你放过我!” 一顶太阳帽压在她脑袋上,陈易生笑着拎起她:“相信我,你去了肯定会喜欢,去试试,人活着就是要体验,去吧,来都来了,你下去了我发你大红包。一百八十八,够你洒金桥再吃一个来回的。” “喂,我是这种贪财的人嘛——”唐方自己也觉得是,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下山坡。 小路蜿蜒通向麦田中央,大概是方便割麦子人的上下田埂,干裂开的泥土硬邦邦热滚滚的,唐方走了二十多步,回过头。陈易生朝她摆手,意思让她下田里去。 唐方抖抖索索地下了田埂,一条更窄的小路上还有干了的脚印,看着是雨天里农民留下的。她又走了几步,蹲下身子,一粒粒饱满的麦穗将麦秆拽弯,在风中起伏荡漾着,扑面而来的麦香,是成熟的粮食散发出的味道,温暖又热忱地拥抱住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麦芒尖尖,戳得人又麻又痒。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种最直接最粗粝最原始的触动,令她一刹那险些热泪盈眶。 “唐——方——”远远传来的呼喊声,不是盼她归去,而是促她远航。 唐方站起来,朝山坡上的男人挥手。 “糖——” 唐方笑着拢起手大声回答:“哎——我很好——”好得不得了,谢谢你,陈易生。 *** 唐方回到坡上,手机里收到十几张照片,却是陈易生拍的她,好看到难以想象。 两人坐下来细细看照片。陈易生自拍自夸,唐方心服口服。背影也好看,青的山,金色大地,白色汗衫蓝色牛仔裤,色彩构图都美,像明信片。上坡的时候她的脸明明是红的,还满头汗,可神情生动自然,唐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能笑得像朵花儿。 这辈子唐方最不喜欢拍照,因为没拍过什么好照片,最满意的还是五六岁没换牙的时候,穿着白衬衫格子裙参加完少年宫的献花活动,有位报社的摄影师抓怕了她一张45度角侧面,笑得自然天真,如洋娃娃,还上了《新民晚报》。其他有脸的照片,她总是表情僵硬,年龄越大越不自在,和周道宁一起拍大头贴的那几张算是笑得最好的了。 “你真会拍。”唐方笑得促狭:“看来交很多女朋友还是有好处的。” 陈易生瞪眼:“哪里有很多?就十几个而已,不就几个而已。” 唐方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你的初恋周筠真的很好看,越看越好看,你还有机会,她现在单身了。” 陈易生猛地摇头:“做朋友可以,但她真不是我初恋,我们根本没开始过。” 唐方扬了扬眉毛:“都差点被剪了还没开始?” 陈易生自己也笑了起来:“真没有。”看着唐方眯起眼,他老实招供:“初三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就觉得她长得特别好看,挺喜欢的,她英语不好,我就帮帮她。” 唐方托着腮帮子看向麦田,每个被好看的学霸主动帮助的女生,大概都会芳心暗动吧,她也遐想过自己在周道宁眼里是不一样的,其实可能是陈易生所说的根本不算什么,也可能像他们开始了继续了依然无声告别。但最可贵的是年少时的心动和一次次遐想,永不蒙尘。 “后来寒假家里没人,我就邀她来一起做作业。”陈易生挠了挠头:“做完作业就看个片子——” “爱情动作片?”唐方瞪圆了眼,这还不算什么? “不不不。”陈易生涨红了脸辩解:“是二战片,《兵临城下》,裘德洛演的狙击手那部。” “哦。”唐方点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她高中时才看的,里面裘德洛和瑞切尔薇姿有一场很厉害的亲热戏,在大通铺上两边全是军人。秦四月曾经艳羡过瑞切尔薇姿的美臀,她们还探讨过两个人那样爱抚对方会不会假戏真做。 “看完片子我觉得她特别紧张,怪怪的,就送她回去。”陈易生不自在地又挠了挠头:“下了楼她才告诉我,虽然她有点喜欢我,但为了预防我图谋不轨,她随身带了把裁缝剪刀,如果我敢做什么,她就一剪刀剪了我让我变太监。” 唐方瞠目结舌,这剧情和她猜想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呢?” “后来?我肯定不敢再找她啊,主要是觉得她性格有点古怪,常峰也吓死了。过完年我爸调回上海,我们一家就走了。”陈易生倒也实诚:“她给我写过信,问我还是不是朋友。当然还是朋友啊,毕竟我喜欢过她。” “你的情史也可以写本书了。”唐方感叹。 “你写,我都告诉你。”陈易生笑眯眯:“你文笔好,肯定会写得很好玩。” “学霸男神心怀不轨邀看激情片,贞烈少女怀揣剪刀誓保处子身。”唐方随口拈来,微笑着问:“客官您可满意?” “唐方——!!!” “哎,红包拿来!” 陈易生咬牙切齿。唐方乐不可支。 “你刚才那句怎么说的?再说一遍,听起来很工整,是你临时想出来的吗?你也太厉害了吧……” 唐方彻底被他笑翻了。 *** 摩托车在土路上颠簸了二十分钟,唐方觉得屁股都散架了,才停了下来,几只黄狗围了上来汪汪叫,不远处的鸡舍前一只公鸡飞到木栅栏上,瞪着轰隆隆地摩托车扯开嗓门较着劲儿大鸣大放起来,地上一群母鸡跟着烦躁不安地扑腾来扑腾去。旁边羊圈里十多只羊也拱来拱去。 东山太湖边乡下的亲戚们早就不养家畜了,如东的乡下靠海,最多养些鸡鸭,唐方看着倒觉得很有意思,也不觉得臭。 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跑了出来,把狗喝开,笑着上来打招呼:“易生来啦,这是你女朋友吧。” 陈易生扔给他一包烟:“谢谢楚叔,早上给奶奶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两只羊出奶慢,你们累不累?快进来喝茶。” 唐方取下头盔问了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哇,香死了。”清炖羊肉汤的香味,她小时候每年冬至去苏州祭祖,都会被外婆带去藏书镇上吃全羊宴,镇上飘着的就是这样的香味。 陈易生取下她肩膀上的背包,肩膀一歪,在唐方鼻子上蹭了蹭:“全是汗啊你。” 唐方一愣,两个男人已经大步跨入院子了。她摸了摸鼻子,赶紧跟上。 院子里还有两小块菜地,石头垒的边,一个皮肤红通通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正蹲着拔葱,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了。 “四红!怎么不叫人?没礼貌。”一个年轻妇人捧着一口大铁锅从东面厨房里走了出来,呵斥着田里的女孩儿。 “没事没事的。”唐方赶紧打招呼:“是嫂子吧,给你们添麻烦了。”敢情陈易生带她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一户农家。 四合院的正房里铺了青砖地,扫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不少菜,却只放了三幅碗筷。 男主人楚卫国原来是陈老爷子的司机,以前陈老爷子在铜川的卫星站工作,常总工在西安设计院,星期天一家人才回安乐镇团聚。陈易生跟着陈老爷子在铜川上了三年小学,经常坐楚卫国开的车,吃百家饭,特别爱来楚家,楚奶奶做得一手好菜,算是他的味蕾启蒙者。 如今楚卫国老早就内退了,家里老大老二去了西安上班安了家,小儿子去了深圳打工,媳妇和孩子就留在老家,和老人家们相互有个照应。 七十多岁的楚奶奶长得有点像赵丽蓉,皮肤黑红,脑后挽了个整整齐齐的发髻,罩着黑色的发网,看得出特别喜欢陈易生,说话声音很响也很脆爽。 “你要孝顺你爸妈知道吗?你是他们的老来子,得来不容易,你妈生你吃了大苦头的。” “哎,我孝顺着呢。”陈易生笑着给唐方盛了一小碗羊肉汤,替她撒上葱花香菜蒜叶。 楚卫国端过一大碗油泼辣子:“吃辣吗小唐?” 陈易生接过辣子:“她还是别吃辣,我吃。奶奶,你磨的辣子给我带一点走,想死了。哪儿的辣子也不如你做的好吃。”唐方看着徒留口水,忍了。 楚奶奶笑得高兴:“行,你都拿去都行。” 羊肉汤雪白,羊肉却香嫩,唐方看向楚奶奶:“奶奶和嫂子还有小朋友不一起吃吗?” 楚奶奶亲热地拍了拍陈易生的肩膀:“你们是客,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厨房里留着呢。” 陈易生似乎习以为常,反而站起身来:“我去厨房溜达一下,奶奶你别藏了好东西不拿出来。” 唐方有些别扭,往外看,那个叫四红的女孩儿立刻从大门口跑开了。 陈易生回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多了个瓷碗:“嗨,奶奶你吃荞面饸饹怎么也不给我弄一碗。” “你个岁子弹,瓜弥十捻的奏知道找吃的!”楚奶奶笑得不行。 四红的妈妈端着个碗跟着跑了进来:“还有酱呢!” 唐方看着像荞麦冷面,又闻着酱料有麻酱红油蒜汁醋辣子的香味,眼巴巴地看着陈易生。 陈易生在她小碗里拨拉了几根:“就尝尝啊你。” 荞麦面筋道,调料极香,还有轻微的芥末味,唐方差点打了个喷嚏,两口就吃完了,乖乖地喝羊肉汤,唏哩呼噜吃完一碗,陈易生就又给她添了半碗:“你悠着点慢点吃,别又吃撑了。” 虽然陈易生再三提醒,唐方还是不免吃撑了,戴了太阳帽在院子里消食,四红妈吃完饭,戴上斗笠拽着四红就出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唐方走完二十圈回到正屋里一看,陈易生在门口的一张老摇椅上已经睡着了,两边厢房的门虚掩着,传来不知道是奶奶还是楚卫国的鼾声。 一天跑了两个来回,昨晚也才睡了那么点时间,唐方看他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弯腰捡了起来,坐在旁边小凳子上替他打起扇子来,算投桃报李,旁边的鼾声十分催眠,不知不觉她的头也沉了眼皮也重了,垂下去抬起来,抬起来了又垂下去。 陈易生一睁眼,见唐方的脑袋正一掉一掉的在打瞌睡,手上的蒲扇还有气无力地摇着,看方向是在给他扇扇子。他从未如此安宁满足过,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100野李子 第一百章 野李子 唐方一觉无梦睡得昏天黑地, 突然感觉口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 猛然惊醒抬起头。 陈易生默默看着大腿上一处晕开的濡湿,表情很复杂。往好里想是唐方完全没拿他当外人, 往坏里想是这家伙似乎也没拿他当男人。 唐方赶紧红着脸伸手擦了一把, 又缩回了手, 还有点黏糊糊的, 湿润面积更大了些。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趴在陈易生腿上睡着了。 “肯定是自由落体运动,”她企图解释:“我应该是打瞌睡了, 地心引力拉着我的头——”手上还比了个脑袋掉下去的动作。 陈易生幽怨地看着她。 “我可以作证, 这不是你尿床, 地图位置不符哈。”唐方看着那滩湿哒哒的地方讪笑,努力学习老友记里瑞秋无辜的眼神,虽然无需挤出胸前深沟:“对不起。”她貌似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女性自觉,彻底无视自己的出糗丑态了。 陈易生忽地探身向前,捏住唐方的下巴, 大拇指在她唇边擦过, 笑着给她看:“闪闪发亮的证据,看见没?赖不掉。” 唐方手足无措地闹了个大红脸, 唇角发麻, 心跳得有点超速, 隐隐觉得有什么越界了。 陈易生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 我们摘点李子, 我带你去古城墙看日落,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放风筝。” 楚奶奶正坐在厨房门口磨辣子, 听他们说要去摘李子,就拿了一个篮子一根长竹竿出来:“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们可别多吃,带点回去给爸妈吃啊。四红正好也在那里,你们看到她让她赶紧回来,怎么打点草打到现在,羊都快饿死了。” 唐方笑了:“我外婆以前也总这么说。” 两人兴致勃勃地往村外田里走,一路上遇到好几只凶巴巴的狗,唐方紧张地往陈易生身后躲,陈易生大喝了几声,村狗呜呜叫着夹着尾巴走远了。 “你胆子真大,不过没事,我还有打狗棍。”唐方举了举手里的长竹竿。 “告诉你,我八岁的时候,就在那里遇到过狼。”陈易生指着不远处的路口说。 “狼?!” “真的是狼,面对面就这么遇到了,离得很近,耳朵竖着尾巴垂着,毛特别长。” 唐方明知道他安然无恙,还是很紧张:“后来呢?” “当时也没多想,就一直瞪着它,它也盯着我。” 唐方打了个寒颤:“没扑上来咬你?” “没,我就很凶很凶地瞪着它,都不敢眨眼,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就知道必须比它凶。” “有用吗?” “有用,那条狼退了两步转头就走了。我还一直瞪着它,不敢动。它还真回过一次头。” 唐方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吁出一口长气:“天,你也太幸运了。” “神在庇佑我。”陈易生笑了:“每次在生死关头,我都很清楚上帝就在我身边。说出来很匪夷所思,但我悬崖摔下去那次,灵魂真的离体了,我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被车子压着,血流了一地,很多人在旁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看得见听得到,但是摸不着。” “医生说我最好的结果也是坐一辈子轮椅,可我就是知道我能站能走能跑,绝对能。”陈易生摸了摸一脸古怪的唐方:“哈哈哈哈,放心,我不是传教,就是想起来随便说说,反正不信的人肯定不信。” 唐方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信的。” 她不知哪来的冲动和倾诉欲,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外婆最后那段日子,一直在说话,不是和我说,是和我外公说,和早就去世的姨婆们说,就像聊天,说了很多以前的事,还和我外公商量,让他再过半个月去接她,她想过了端午节等我放暑假再走——” “我外婆是农历五月十五阳历六月二十九号没的。”唐方皱着眉头:“我当时就在病床边,她突然睁开眼说,糖糖,外婆等勿到侬通知书喽,吾要走啦,倷要好好交。” 外婆说的是软糯糯甜滋滋的苏州话,她还说“囡囡倷弗要怪私噶,好好交读大学,弗要帮宁宁闹脾气,乖。”那时候外婆还不知道她已经提前选了上师大。 路尽头的树林郁郁葱葱,绿得沁人,心里一根弦忽然要崩掉的感觉,唐方越走越快,超过陈易生,悄悄揉了揉眼睛,转开话题:“不说这些了,李子树呢?在哪里?” 陈易生一把拉住她:“唐方。” 唐方回过头,阳光下的陈易生笑得很温柔。 “要抱一下吗?”他摊开双臂:“我给你点力量。” 唐方擦掉眼泪摇摇头,笑着高举竹竿,大声喊道:“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陈易生愣了愣,无奈地笑着放下手臂。唐方却大步上前,紧紧拥抱了他一下:“谢谢你,陈易生。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所有心灵纯洁的人!” 心灵纯洁的人,一定会幸福的。唐方坚信这一点。 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还真的预料不到她会说什么做什么,谁还能比他的糖更甜更可爱更特别更值得爱呢。 *** 这片杂树林里野草都有半人高,也有不少树木光秃秃的,或者被砍得只剩了树干。陈易生一路介绍:“小时候这里植被绿化特别丰富,那时候人还不怎么来搞破坏,因为有矿。我还见过紫斑牡丹、鹅掌楸、连香树,外边本来有一片水曲柳的。现在都没了。” “哪里都一样。”唐方感慨:“太湖那边有座山,都被劈掉一半了,光秃秃的很可怜,采石搞的。” “苏州有个坦克基地你知道吗?以前喜欢越野的人也在那里搞了个越野基地,我去过两次,大概就是你说的山,45度角斜坡大石,没什么车能上去。” “你上去了吗?” “上去了,开了辆小小的铃木吉姆尼,所以特别高兴,我下山的时候抄了条山路,撞上坦克训练了,差点被抓起来。后来下山赶紧去吃藏书羊肉压惊。” 唐方听多了他的奇闻,见怪不怪:“我还不知道那边有坦克基地呢。” “那你知道无锡太湖边有个航空母舰的试验基地吗?”陈易生兴致勃勃:“我有个银行里上班的朋友,他爸爸是负责研究航空母舰的,下次我介绍他给你认识,这人特别有意思,话痨,爱读书,读的都是正经书,古籍什么的,和你肯定有共同语言。” 唐方失笑:“我可不是文化人,你高估我了。但还有人比你更话痨?” 陈易生被呛得接不上话,嘟着嘴接过她手里的竹竿拨开野草:“要这样打一打,蛇就吓跑了,懂吗?” “哦——谢谢陈老师!”唐方笑弯了眼,故意落后了两步:“您先走,我殿后。” 两人先后拉开了点距离,唐方眼角突然瞄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紫红色衣服。她犹豫了一下,朝那边的大树走了两步:“四红?是四红吗?” 陈易生返过身:“你看见小姑娘了?” 那紫红色的衣服又闪了闪,窸窸窣窣地传来点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跑了过去,怕小姑娘被蛇咬了。 大树后四红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眼圈红红的,正在提裤子,看到他们立刻背过身去。装满野草的篮子歪在旁边。一旁有一片草被压得平平的。 唐方被针戳了一下似的,立刻往四周看,果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往树林外跑去。她立刻炸了,一把抢过陈易生手里的竹竿:“站住!站住!” 竹竿暴风雨一样抽打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口陕西土话骂个不停,却无力反抗。陈易生赶上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却是个六七十岁模样的老汉,目光浑浊,满脸皱纹。 *** 唐方瞪着楚卫国,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不报警?这里也有派出所的对不对?我们就是证人啊!” 陈易生眉头紧皱,握紧了拳头,竹竿打得爆裂开来,他手心割出好几条伤痕,现在才火辣辣的疼。 楚奶奶从门外慢慢跨了进来:“易生你打得好,警察有什么用,岁批怂丝不懂,清鼻两筒,坎头子,把仙人亏滴在坟头胡BIE。(傻姑娘什么都不懂,把祖宗的脸丢光了。)”她掩面哭了起来:“总是没脸的事,不好说出去的。” 楚卫国看了一眼陈易生,瓮声瓮气地说:“那就是个老神经病,以前也进去过,有精神病又放出来了。没用的。” 唐方看向陈易生,胸口一团怒火烧得发疼。 厢房里传来四红妈的哭声骂声,还有拍打什么的声音。楚奶奶推门进去了,里面渐渐静了下去。 外头却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几个男人女人骂声震天地抬着床板冲进院子,不断呻-吟的老流氓抱着头躺着,后面还跟着两个民警,说接到报案有外地人行凶伤害精神病人,要来调查,让楚家出钱带人去医院验伤,还要带打人者回派出所问话。 101野李子二 “谁打的人?” “我。” “我!” 陈易生和唐方异口同声理直气壮。 老而不死的“神经病”蜷缩在床板上, 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认:“贼你妈!就是他们!快把他PIA擦咧!啊呦呦,疼死鹅了。” “老楚啊, 是你家的客, 打了鹅爹, 打成这样,你说该怎么赔吧。公安也来咧, 不赔钱鹅就报案, 抓人,别说不给你面子。”当头的一个中年壮汉对着楚卫国呼喝着。 楚卫国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 瓮声瓮气地说:“楚大旺, 这娃是鹅领导家的, 有事你找鹅。” “不关楚叔的事,请问您二位是哪个派出所的?乡里还是镇里?”陈易生见情形不妙, 想起上次外滩派出所吃的亏, 当机立断上前两步:“这个老畜生猥亵幼女,被我们两个撞见,这才打了他一顿,我们正好也要报案。刚给省公安厅的朋友说了这事呢。” 两个民警面面相觑, 看情形楚卫国的家里来了强龙,要压地头蛇, 又吃不准陈易生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真有后台。 唐方气得不行:“不错,他这种罪行至少判五年以上, 还要请警方认真调查, 这应该是个惯犯, 企图用精神疾病免罪,你们看他认得出我们,听他说的话,像精神病人吗?” “是不是精神病人可以鉴定,我家里和西安方方面面都很熟,两位同志先坐一下,我再打几个电话。”陈易生微微笑,镇定自若,脑海里却已经把上百人的名字职务电话信息调了出来过滤着,想着谁和省公安厅或是市公安局的关系最密切。 两个乡派出所的民警犹豫了一下,他们也知道楚卫国个跟过好几个领导,不乏大领导,所以被楚大旺家硬拖来的时候,也想着跟以前一样调解为主,让他们花一点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楚大旺,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这个事情现在比较复杂——”较年长的警察接过楚卫国递的烟,话刚说了一半,楚大旺牛眼一瞪:“贼你妈,他家有关系你们就不管咧?当官的就欺负老百姓?鹅全家都是烂命不值钱,那就先打回来再说,打!” 几个男人女人径直对着陈易生唐方冲了过去。唐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挠了两下,脸上火辣辣地疼,汗衫也给揪成了一团。陈易生怒喝一声拎起旁边的小椅子夯了上去,不管男女,打得他们连声鬼叫退了几步。这群无赖见两个民警只喊着住手,又一窝蜂地冲上来,抢椅子的抢椅子,抱大腿的抱大腿,撕扯的撕扯,挥拳的挥拳。 两个民警素来知道这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实在没办法才跟了来,万一事情闹大,搞不好年终奖全没了,赶紧上前制止。 楚卫国也急了,上来拼命护着陈易生:“这是我老领导的儿子!同志你们得拦着,出了事可不得了!” “停手,楚大旺住手!”两个民警倒真替陈易生挡住了好几拳,可惜在这群红了眼的无赖疯子们面前,警方威严如同虚设,这倒完全出乎陈易生意料之外了。 唐方踢也踢了,拽头发也拽了,见两个民警被几个泼妇抱得死死的动弹不了,陈易生鼻子嘴角都出了血,情急之下记起院子里有把铁锹,一转念就往外冲。 陈易生见她往外跑,倒安下心来,几个肘拳把抱着腰的男人打趴下,却见唐方竟然挥着铁锹又冲了回来,横眉立目如女金刚,他脑子一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踹翻了缠着他腿的女人:“楚叔!拦住她——” 楚卫国伸手一拦,不料唐方状若疯虎,他竟没抓牢她胳膊,唐方只慢了一下就又冲了上去。 两个民警和围着陈易生厮打的一堆无赖吓得缩起脑袋跳到旁边。铁锹带着重影呼地砸在了饭桌边的椅子上,嘭地一声巨响,唐方虎口发麻,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无赖们:“谁敢上来我劈了谁,不信就试试。警察看见了没有?我这是自卫!” 两个民警也怒了:“楚大旺,无法无天了你们!全都去所里!”一个拔出警棍挥了几下,另一个拿出电话来。 陈易生接过唐方手里的铁锹,颠了颠:“我来。” 唐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毫无规律,手也发抖,后怕起来。 厢房门口楚家老少三个女人站在一起,脸色苍白抿着唇不说话。四红埋头躲在她妈腿后,又看了一眼厅里,嘤嘤哭了起来。 *** 小小的乡派出所里不时传来争吵哭闹叫喊声,唐方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她和陈易生一来就被请进了一间小房间,茶水招待着,大概是沾了上面有人的光。 陈易生走来走去,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接了好几个电话,一直紧皱着终于松开了。 “会把那畜生抓起来的对不对?”唐方轻声问:“你找到朋友了吗?” 陈易生很有信心地点点头:“找好了,放心,绝不能放过这种人。他们还敢袭警,而且证人证据都有,必须办了他。”他最不喜欢倚仗权势,却总有不得不倚仗的时候,即便是为了正义,他也极其厌恶,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离开的原因。 “他们把四红、四红妈还有奶奶也带来了——”唐方心知这种问话肯定极其难堪,有点难过:“孩子是最可怜的。希望问话的人能想想自己也有孩子。” 陈易生叹了口气。 “如果你上面没有人,我们今天会不会很惨?”唐方的声音很沮丧:“一点关系都找不到的老百姓,遇到这种事,就只能白白被欺辱了是不是?” 陈易生停下脚,许久才应了一声:“大部分老百姓是靠运气过日子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 唐方努力振作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能把坏人绳之以法,总是好事。陈易生——”她斟酌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你做了件大好事。” “那当然。”陈易生笑了起来:“我是好人嘛。” 这世界上坏人固然不少,好人也很多。 又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把他们请出去,进了一个大一点的办公室。 一个年长的警察看了看陈易生:“厉害啊,上头有人就能随便打人了?” “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应该的。”陈易生平静地回答,警察被他噎到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 “哼,仔细看一下,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的,没有异议就签个字。” 唐方凑过去,一看就炸毛了:“你们有没有搞错?事情经过根本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黑白颠倒反要我们赔钱?”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敲了敲桌子:“事情不是你们说什么就什么,懂不懂?凡事要讲证据,要符合程序。现在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我们也在尽力帮你们调解,赔点钱就结束了,拎得清一点啊。” 陈易生又仔细看了看记录,抬起头问:“你们审过老流氓没有?” “老头子去摘野李子,见到小姑娘,给了颗糖她吃,结果你们就莫名其妙跳出来打了他一顿。”警察点了点记录:“记录很详细,你再好好看看,人是不是你们打伤的?”他强调了一句:“这还是个老年病患。” 唐方火得不行:“是我们打的没错,但这个老流氓猥亵女童,你们为什么不仔细审问?他根本不是精神病人,是装的!为了逃避法律责任!” “你们有什么证据啊?”另一个警察不耐烦地问。 陈易生冷冷地问:“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做的恶心事,我们亲眼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你们这种城里人,动不动就把乡下人往坏里想,有意思吗?想逃避打伤人的法律责任是不是?现在楚大旺家的人还在外面闹呢,要送老头子去验伤,要走刑事程序。”一个年轻警察没好气地抱怨:“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多管闲事。” 唐方腾地站了起来:“你们这是罔顾事实!我有律师,我要给小姑娘请律师,替受害者指控这个王八蛋!” 一个女民警走过来嗤笑了两声,把一份记录拍得啪啪响:“哪里来的什么受害人,小姑娘自己都说了,她去打羊草,遇到老头子,喊了声爷爷,老头子给了颗糖她吃。她躲在树后面尿尿,听见你们喊她不好意思答应,你们跑过去什么也不问,就去追老头子打人了,这就是事实。女孩的妈妈和奶奶也说了,小女孩好好的没事。身上也没伤,你们是有妄想症吧?相当英雄想疯了?” 唐方怔住了,不会的,她没看错,那片草地上根本没有尿的痕迹和味道,还有老流氓被打的时候裤带都没系好。 陈易生拉着唐方坐下来:“这样,你们让我和小姑娘的家属谈一下,我再作决定。” 年长的警察皱着眉看了看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 “好,你们快点啊。” *** 楚卫国避开陈易生的目光:“算了,易生,就这样吧,是四红她妈没看好娃惹出来的事,你们先回去,改天我去镇上看老领导,给你们赔不是。” 陈易生盯着他:“你们这样,以后会有其他小姑娘遭殃的,楚叔你想过没有?” 楚卫国低下头,捏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只要肯让四红说出真正的事实,一定可以把坏蛋抓起来送进监狱的。”唐方握着楚奶奶的手急切地劝说:“奶奶,你知道易生的为人,他找好了朋友,省公安厅的,市公安局的,还有精神病院的,我也有很厉害的律师朋友,我们绝对能让那个王八蛋进监狱,让他再也害不了人。” 楚奶奶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姑娘,你是城里人,你不懂。我家四红没事,就是没事。” “我知道你们在乎什么。”唐方红了眼:“奶奶,你们在乎四红的名声是不是,可是她以后长大了呢?她不会忘记的,她心里面会过不去的——” 楚奶奶转开脸,抿着唇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摇头,唐方不肯放弃,继续劝说着,楚奶奶突然喊了一声:“求求你们,放过鹅家四红吧。” 屋子里静了下来。唐方咬着牙,胸口一团火,悲愤交加地吼了出来:“你们这是在纵容罪犯知道不知道!” 陈易生深深吸了口气,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后的椅子,不言不语地拖着唐方出了房间。 办公室里的几个警察漠然地看着他们。楚大旺气呼呼地站在旁边,看见陈易生就要冲上来,被两个警察拦住了。 陈易生平静地点了点头:“私了,我赔钱。” 唐方跳了起来:“不行,验伤赔偿打官司都行。但这老畜生绝对猥亵女童了,还是个惯犯!不能放过他!我就是要告!我是杂志社的,很快会有记者来调查。” “哎,你这姑娘真是!”老民警气得拍桌子:“你是法官还是检察官啊?动不动就扣帽子定罪?欺负乡下人不懂法是不是?还威胁我们,记者怎么了?尽管来。任何人想要无中生有抹黑我们乡,都绝不允许!” 陈易生按住气得簌簌发抖的唐方:“唐方,听我的。” 唐方简直没法相信这是陈易生说的话:“陈易生?!” “私了。我们谈个数字。”陈易生把唐方按住,转头对楚大旺说。 唐方噎得说不出话来,挣了好几下挣不开。陈易生竟然就这样放弃了?甚至根本没有再努力一下就轻易放弃了,只剩下她孤军奋战却无能无力,唐方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倔强地瞪着眼前的警察和无赖。 “最少也要赔五千才行!” “最多三千。”陈易生把脸上的伤处和身上衬衫破的地方比给警察看:“我们打了老头,他们也打了我,你们也在场,还扯破了我衣服,也得意思一下吧。” 两个警察接着调解,唐方慢慢沉默下来,麻木地听着陈易生和他们讨价还价。 *** 警车呜啦呜啦地把楚家四口人和陈易生唐方送回了村里。天色暗沉沉,不见月亮,几颗星子躲在蓝黑的云层后有气无力地看着苍茫大地,一阵密集的狗吠声响起,伴着主人的吆喝,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半天的功夫,唐方再踏入楚家的院子,像从天堂走了一趟地狱,恍如隔世,一切都冷冰冰的。 四红妈拽着四红躲进了厢房。楚奶奶从厨房里拎了一袋辣子出来,递给陈易生。 “留下吃个饭吧。”楚卫国点燃了香烟,声音有点虚浮不定。 “好。”唐方斩钉截铁地应了下来,陈易生吃了一惊,唐方转头看向他:“刚才听你的,现在听我的。让我再和四红妈谈谈。” 楚卫国抬起头:“小唐!” 陈易生拦住他,深深看了眼唐方:“好。” 楚奶奶犹豫了一下,默默出了门去做晚饭。 102野李子三 唐方轻轻推开厢房半掩的门, 里面灯没开,微弱惨淡的星子亮光透过窗户, 照在床边蹲着的女孩儿身上。女孩儿蜷缩着□□的身子, 抱着双臂, 一边哭一边抖动着身躯,皮肤在夜色下泛着白青, 听到房门开的声音, 她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哭声响了一下又低了下去, 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呜呜咽咽地像只小兽。 唐方走到四红旁边蹲下身, 温柔地搂住她,孩子的皮肤渗着凉意, 像一块冰, 被她搂住后吓得挣了挣,却被抱得更紧了。坐在床沿上的四红妈一声不吭,只有膝盖以下被夜色照出了轮廓,裸露在裤腿外的小腿肌肉绷得紧紧的, 唐方看得见上面长期站立劳作导致的静脉曲张,蓝色的静脉血管纵横密布交错着。 唐方轻轻喊了一声:“四红妈?” 床头的灯啪的亮了, 两个女人在骤然明亮的房间里默默对视着。四红往唐方怀里躲了躲。 四红妈低下头,手里的剪子狠狠地拉出了呲的一声响。被剪开的是四红脱下来的衣服, 紫红色黑色的碎布料已经散落了一地, 像被粉碎过的残花。 “给四红先穿上衣服行吗?”唐方柔声恳求。 一阵沉寂后, 剪子咣啷被扔在床沿上,剩余的碎布料被狠狠地扔在了四红身上,吓得四红哆嗦了一下。身后传来橱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衣服被扔在地上闷闷的声音。四红妈喘着粗气,一声一声,跟拉风箱似的。 外头的陈易生侧耳听了听,疾步走到院子里,在厢房的窗户下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唐方把碎布料从孩子身上拨开:“四红,乖,别怕,你没做错事,你是个好孩子。” 几件衣服啪地丢在了四红的背上,又掉在了地上。 “瓜皮!你能CHUA!(傻子,你什么都不行!)穿好咧!丢人!” 唐方默默捡起衣服和短裤,帮四红穿好,女孩儿皮肤红黑,眼睛却很大,睫毛也很长,头发也很浓密。 “四红妈,你看,四红和我长得是不是有点像?她几岁了?” 四红妈抬眼看了唐方一眼,嗡声答了一句:“六岁半。” “九月上小学还是明年才上小学?” “今年九月去上学。” “四红妈,我没别的意思,能让我教四红一些事行吗?就防备一下坏人。”唐方软语请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不对?” 四红妈没吭声。 唐方当她默许了,轻轻抚摸着四红乱糟糟的头发,柔声说:“四红你记住了,你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所以你要学会保护好你自己。这里,这里——” 她轻轻指着女孩儿的胸部和腹部下面:“除了妈妈,谁也不能碰。这是你身体的隐私,隐私就是秘密,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秘密。阿姨我也不可以碰。” 四红嘴唇翕了翕,还是避开了唐方的视线,低下头看着地,光着的小脚在青砖上不安地蹭着。 “你太奶奶、爷爷、爸爸妈妈当然都喜欢四红,会抱你,亲你,对吗?”唐方见四红妈没有出声,继续温柔地说道。 四红抬眼看了看唐方,抿着嘴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没。” 唐方有点意外,轻声问她:“现在唐阿姨很喜欢四红,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你,我可以抱抱你吗?” 四红眼神游走在母亲和唐方身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唐方温柔地抱了抱她,又问:“阿姨特别喜欢你,还想亲一下你的脸可以吗?” 四红呆呆地看着唐方不说话。唐方刚想换一个话题,小女孩却又轻轻点了点头。 唐方高兴地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四红有点局促不安地别过了身子,不再看唐方。 “阿姨太喜欢四红了,四红能让我摸摸你嘘嘘的地方吗?”唐方语气自然,心里却有点紧张,毕竟她也是纸上谈兵,翻过萌萌的几本绘本而已。 四红浑身一颤,紧张起来,连连摇头。 唐方松了一口气:“四红你真棒,你做得真好,你保护自己了,了不起。如果你再大声地说‘不要,你不喜欢,不要摸我’那阿姨就不会摸你了。” 四红整个人歪向一边,皱起了眉头。 唐方又鼓励了她一遍。 “不要。”四红的声音很轻。 “如果阿姨没听见,可能会以为你同意了哦。四红你很棒,来,再大声一点试试。” “鹅不要!” “真棒,阿姨听见了,可要是旁边没有你妈妈在,外面的爷爷和太奶奶肯定听不见,如果你妈妈不在,阿姨可能还是要摸你——” “鹅不要!别摸鹅——!!!”四红一鼓作气地喊了出来,握紧了小拳头。 “对!”唐方笑着表扬她:“那如果是和我一起的那个陈叔叔,想要抱抱四红,你愿意吗?” “鹅不要!”四红摇着头。 “他要是想摸摸你这里,你愿意吗?” 四红脸上浮现出惧怕和厌恶,往后退了一步:“鹅不要!别摸鹅——!” 窗户下的陈易生默默看着地上的一只蚂蚁,努力地爬上了他的鞋帮,他拿出了手机,屏幕的光照在那只蚂蚁身上,伴着它迅速爬上了他的脚踝。陈易生轻轻碰了碰它,蚂蚁飞快地调头爬上手指,又被放到了地上。 唐方点点头:“对,四红做得很对,等阿姨回去了,阿姨给你寄几本都是画儿的书,让妈妈读给你听。” “鹅怕认不全上头的字。鹅读到初二就没再读下去了。”四红妈轻轻的说了一句,听不出怨气,有点哽咽。 “没事,你肯定认识的。”唐方牵住四红的手:“四红,以后你要记得今天阿姨教你的好吗?保护好你自己,别让妈妈担心你。可是外头还有一种特别坏的坏人,就算你喊了不要,他也不听,还会抓住你不放,你力气没他大,跑不掉怎么办?” 四红打了个激灵,看向自己的脚丫,小身体却又绷紧了。 “这样的坏人不是人,像野狗一样,如果被他抱了亲了摸了,你就记住自己是被野狗咬了,先要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不能让野狗把你咬死。回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妈妈,妈妈才能帮你清洗伤口,安慰你,再去打死野狗。但你被咬了,不是你的错,阿姨这么说四红懂吗?” 四红咬着唇,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不告诉妈妈,不告诉警察阿姨,不告诉任何人,就没人知道他是个坏人,没人能抓住他把他关到监狱里,那么这个坏人看到没人管他,胆子就越来越大,还会像野狗继续发疯咬小孩子,可能还会再咬你。你愿意吗?” “鹅不愿意。”四红的声音虽然轻,却没有任何犹豫,她拉了拉唐方的手,很委屈很不解:“阿姨,鹅说了疼,他还要摸,鹅怕。鹅不是要吃糖——” “四红!”四红妈厉喝了一声。 四红停了停,几乎掐住了唐方的手,急急地说:“鹅同鹅妈鹅太奶说了,她们说脏得很,不能让别人晓得鹅被弄脏咧,鹅不脏,鹅洗澡了——” “四红!”四红妈厉喝了一声。她一把拉过四红,在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你个瓜皮又不听话是不是!瞎说什么瞎说。” 唐方挡住她的手,有点抑不住的激动:“四红妈!她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她不会忘记这些事的,她会怎么想你们?妈妈太奶奶为什么不保护她反而还要责骂她?为什么不去抓坏人,还要她说谎?!为什么要说她脏了!你想过没有她会有多难过!” 四红妈紧紧搂住女儿:“你干什么?鹅们不去派出所!你快走!” 唐方怔怔地看着这个差不多和自己同龄的女人,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你不晓得,鹅奶说了,以前村里有个女娃儿去告了——”四红妈看着女儿的头顶心,声音嘶哑:“那个老畜生的闺女在乡医院,找人给他开了证明,他一点事都没有。女娃儿初中还没毕业,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散片儿哈球滴——受不了跳河死咧。她爹怪她妈去找警察,就跟她妈离了婚。” 唐方胃里一阵翻腾,直犯生理性恶心,强压下去,喃喃地问:“那以后呢?还有别的女孩儿被侵犯了呢?” 四红妈紧紧地抿着唇,抿出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按住想回过头说话的四红,别开脸:“不关鹅家的事,也不关你的事。”她猛然转过头,盯着唐方:“你不要害鹅家四红!鹅是她妈,鹅才是真的为了她好!” *** 几碗扯面热腾腾地搁在桌子上,桌子边没有准备吃饭的人。唐方慢慢跨出厢房门,看到陈易生靠在门口正在抽烟接电话。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唐方还不想放弃,走到楚卫国身边轻声说:“楚叔,和我谈谈好吗?” 陈易生挂了电话把烟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上来拉住唐方:“走了,我们现在就走。别谈了。” 唐方挥了挥胳膊,挣不开他的手:“你让我再和楚叔说几句。” “走了!”陈易生喝了一声:“别把你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 唐方回过头,看着陈易生。他脸上满是暴戾和郁燥,和平时判若两人。 楚卫国也挤熄了手里的烟,抬头纹深深:“吃碗面再走吧。” “不了。”陈易生却没有对楚卫国大小声,平静地回绝了,一手拎起包,一手拽着唐方往外走。 唐方拗不过他的力气,抓住门框较了几秒钟劲,被他一把拽出了门,膝盖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她眼泪直流。 “陈易生,你让我再试试——”她泪眼朦胧地求着,其实明知道说服不了楚家的任何一个人,可是她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尤其是在得到四红的实话后还入丧家之犬就这么逃走,她会一直睡不好。 “走!”陈易生几乎是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架上了摩托车,把双肩包给她背上,死按着她的肩膀给她戴上了头盔。 头盔刮过唐方被抓伤的脸,火辣辣的疼。唐方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死死揪着陈易生的一只手:“我不走,陈易生你听我说,四红都告诉我了——” 陈易生捧着头盔,狠狠地在她涕泪纵横的脸上抹了一把,沉声说:“乖,听我的,我们得马上走,你相信我好不好?” “你信我好不好?你让我再试试——!” 唐方伸腿往车下溜,却被陈易生反手揪住双肩包扣在她胸口的安全绳,歪歪扭扭地下不去。 摩托车打着了火,陈易生单手启动了车子。车子猛然往前一冲,差点撞上羊圈,唐方赶紧抱住他的腰。 摩托车猛地扭了一下,斜斜冲了出去,鲜红的车尾灯在夜色里越来越远,不安的狗吠声再度响起,没有人理会。 村庄渐渐又静谧了下来,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103野李子四 第一百零三章 野李子(四) 污秽的, 你把它烧净。粗糙的,你把它磨光。懦弱的,你使它坚强。——波德莱尔《恶之花》 安乐镇很安乐,深夜的小吃街两侧亮着霓虹灯,老米家泡馍、老张家凉皮、老杨家烤肉一家靠着一家, 烤羊肉串的香味飘散在初夏的空气中, 路边的小店占满了人行道, 一张张简陋的木桌旁坐满了豪爽拼酒的男人女人们, 一阵阵大笑爆发出来。 摩托车渐渐减速,唐方茫然地看着开心的人群, 回到盛世, 却倍觉荒凉。 “饿吗?”陈易生回头问了一声。 “不饿。” “太晚了, 吃一点清淡的吧。”车子很快靠了边。 陈易生带着唐方走进一家门脸很小生意不佳的沙县小吃店, 点了两碗粉两份蒸饺还有两盅炖汤。 唐方机械地捞了几根粉, 食而无味, 又喝了口汤, 额头鼻尖冒出细细的汗来, 还是有点犯恶心, 索性搁下了筷子,默默看着对面的陈易生。小吃店惨白的灯光下,陈易生眉头皱着,脸上的伤特别显眼, 他吃得飞快, 一口一个蒸饺, 满脸的汗。 “你再吃一点,不然不好吃药。”陈易生抬起头,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放到她面前:“要不给你来碗小馄饨?” 唐方摇摇头。 “生气了?” 唐方看着他,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但又有什么道理生陈易生的气呢。 “为什么?”她低声问。 “报案也没有用。”陈易生淡淡地说,把她不喝的汤盅端了过去:“你不吃我吃了?” “怎么可能没用呢。”唐方急了:“报案了,我们就能作证啊,怎么没用?这么恶劣的罪行——” “报案了也很难立案。我朋友说了,□□案能立案的,十桩里有三四桩,能定罪的只有一两桩。猥亵案能立案的,十桩里最多两桩。”陈易生头也不抬:“定罪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是公共场合有监控,或者超过三个人受害者出面指控。” “你也看到记录了,孩子身上没伤,没遭受侵犯的痕迹,什么证据都没有,怎么定罪?” “我们就不能指控他吗?不能提起公诉?不能让法医和好一点的心理医生认真检查孩子——” 陈易生低声打断了她:“楚叔说了,村里人都知道那老畜生五十几岁就不行了,它还有老年痴呆的证明,没法治。” 唐方愣了愣,刚想继续说。陈易生看着她问:“就算定了猥亵罪,然后呢?” “进监狱啊。” “那四红呢?她父母呢?她家呢?”陈易生淡淡地说:“都是一个村里的,那畜生养的小畜生们会一直去骚扰楚叔一家,诋毁四红,你想过她以后可能会遭到的危险吗?老畜生关几年说不定还能活着出来,你觉得他会改吗?” 唐方嘴唇翕了翕,低头看着碗里的汤粉,粉吸足了水,胀得白白胖胖挤成一团。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想着四红以后能学会保护自己,能别抱有羞耻感和自卑长大,想着村里不会再有别的女孩儿遭殃。 “你在上海长大,接触不到最底层,想不到是正常的。”陈易生柔声宽慰她:“在农村,很多事不能用我们所想的标准去设想去要求去期望。” “我去过乡下的。”唐方轻声辩解。 “你已经做得挺好的了。我听见你教四红了——”陈易生顿了顿:“你连这些都懂,我就想不到。” 他又说了一些解释和宽慰的话,唐方始终一言不发。 *** 两人回到常家的时候,许多人在等他们,关心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方沉默不语。陈易生简略说了几句,告诉家里人破财消灾已经没事了。 “人没事就好。”常总工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你们也有可能真的看错了吧——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朴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要真有,楚卫国家的吃这么大的闷亏怎么肯不作声?”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唐方看着他们的神情,唇角勾了勾:“是可能看错了。今天有点累,我先去休息了。各位晚安。” “好好好,你去休息啊,明天不要出去疯了,易生!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给我过来……” 回到常峰家里,依稀还听见北屋里常总工的大嗓门在教训陈易生。唐方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才留意脸颊上三四条抓伤还挺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歌舞升平,盛世可喜。她也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可惜四红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只剩下吹风机和排风机比着力气呼呼地响。她心底的海啸,无处登陆没有出口。 浴室门被敲了几下。 “唐方?” 听不到回应,陈易生有点不放心,又喊了几遍。 “你没事吧?你应一声,不然我踹门进去了。”陈易生紧张起来。 里头呼呼的风声骤然停了,唐方开了门,静静地看着陈易生,一股热气扑了出来。 看到她带着伤的脸绯红,鼻尖上密密的汗,眼角也是红的,嘴唇有点肿,头不自觉地偏向右边,扬着下巴锁着眉,一副倔头倔脑不认输又很憋屈的模样,陈易生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吸了口气:“你别介意我妈刚才的话。对不起。” 唐方没出声。对不起,她也想说对不起,跟谁说?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跟我说说吧,随便说什么都行。我们聊聊?”陈易生看着唐方通红的脸,有点无奈:“现实社会总有特别让人绝望的一面,我看过太多,但是你第一次遇上肯定很难接受——” “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难接受的。”唐方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极力压抑着自己:“反正有无数的理由证明做不到一件事,所以就可以不去做对吧?” 陈易生愣了愣:“我已经解释过了,不是——” “我明白,是没必要去吃力不讨好。”唐方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到梳妆台前开始拍护肤水,拍得啪啪响,脸更红了。 “唐方你干嘛这样!”陈易生看了片刻,大步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控制不住地响了起来:“你打自己干嘛?不是你的错,你真是——” 唐方用力挣了挣,挣不脱,也吼了起来:“你烦不烦啊陈易生!我管不了四红,管不了四红妈,管不了楚家,管不了派出所,管不了流氓,什么也管不了,管自己的脸也不行啊?” “你这叫管?你这叫自虐!就因为遇到这种不好的事就自责,说了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你做得很好——” “那你呢?”唐方放弃了挣扎,沉默了一刹后转过脸问他:“陈易生你尽力了吗?” 陈易生愣了愣,挑了挑眉:“你是在怪我?” “我没资格怪你。”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什么可气的。” 陈易生哈了一声,把她的脸推了朝向镜子:“你看看你这幅样子这不是在生气?” 唐方别过脸看着他:“好,我是气,我就气我自己没你力气大,只能被拽着跑。” 陈易生松开她:“还有呢?” “我气自己从没用心经营过人脉,不像你认识那么多人,要不然怎么也能把那王八蛋抓起来。” “接着说。” “我气我们像两条落水狗一样,带着伤落荒而逃。” 陈易生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点点头:“是挺狼狈的。” 唐方斜睨着他:“没了。” “唐方,其实你气的全是我对吧。是我硬拽着你逃跑的,我明明认识很多人,没想办法做你要做的事,连试也没试就给钱走人了,所以你觉得我是个懦夫?”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唐方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像是这种人吗?” “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不了解我?” “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能了解谁啊。你觉得你了解你自己就行。” 陈易生静静看着唐方,唐方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慢慢地抬得更高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特别有默契的好朋友,你应该会懂我。”陈易生轻叹了口气。 “我和你不熟,金钱关系利益关系而已,别想多了。” “你一定要说这些让别人难受的话?这样你自己心里会好受一点?” “现实社会总有特别让人绝望的一面,不是吗?你第一次听这些难受的话?”唐方看着镜子里的他。 陈易生看了她片刻,摇着头气笑了两声:“你和周道宁吵架也是这么不讲理?嘴巴这么毒?” “我没不讲理。我和周道宁吵架也不关你的事!”唐方被踩到了尾巴,猛地转过身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周道宁吗?说他唯利是图?我告诉你,如果周道宁在,他绝不会放过那个老畜生!他最起码是个男人,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有种!他会护着女人会护着小孩!” 陈易生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转身出了房门。门嘭地一声响关上了。 唐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有什么崩塌了,越看越讨厌自己。她脱力地坐到床沿蜷起膝盖,埋头把自己藏了起来。 对不起。 无人可说,毫无用处。 104野李子五捉虫 出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恶心, 唐方很快冲进卫生间, 把没吃下多少的晚饭也吐了个精光。陈易生端着碗番茄鸡蛋空心挂面一进房间,就听见她在里面边哭边吐的声音, 又好气又好笑。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在他面前吐过,吐在他家过,更别提吐在他身上了, 想想都恶心。偏偏唐方什么都干过了, 他却一点也不想疏远她,还觉得这是自己靠近她照顾她的机会。 人都犯贱,尤其男人, 尤其他这种一直被别人追着哄着黏着的男人。 陈易生搁下面碗, 走到卫生间。 唐方蹲在马桶前, 别过脸生无可恋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冲马桶。 “你出去啊。” “这是我家, 你是客人,我得看着你。”陈易生开了水龙头, 汰了一条毛巾,拧干。 “恶心死了,看什么看。” “还想吐吗?” 唐方接过毛巾摇了摇头,架不住又低头干呕了几下, 没东西了,全是酸水, 黄哈哈的, 大概胆汁都呕出来了, 难受得眼泪直冒,想死。 陈易生替她又冲了一道,拎了她起来:“你都没吃什么,能吐得出什么啊,马桶那么脏,站这里吐。” 实在吐无可吐了,唐方也不理会陈易生像门神一样杵着,径自挤了牙膏开始刷牙,又洗了把脸,出了卫生间,看到梳妆台上那碗面,愣了愣。 “这面酸酸的开胃,也养胃,又清淡。你要是饿了就吃上一点,空腹吃药不好。”陈易生替她倒了杯温水,找出她的药来:“明天不出门了,我给你借了几本书,明天朋友拿过来给常峰。你就待着好好歇上一天。” “陈易生——”唐方垂下眸子:“你不用这么照顾我,真不用。” “谢谢。” “啊?” “说句谢谢就行了。”陈易生笑了笑:“我晚上还有事,不回来了,你吃完药早点睡。” 屋子里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唐方看着床头柜的水和药,心里也空落落的。 *** 陈易生一夜未归,第二天也不见踪影。常峰一早送来好几本关于陕西美食的书,有食谱也有散文。常蕊倒是早中晚来了好几回,送饭送水,什么豆腐脑、番茄面、小米粥,都说是陈易生再三叮嘱的,对肠胃好,让她忍两天就能吃肉了。问她知不知道陈易生干嘛去了,常蕊笑嘻嘻说不知道。 “他一出门就跟风筝断了线,谁拿得住啊?”常蕊快人快语:“不过昨晚上你们吵架我们都听见了。” 唐方手里的粥差点翻了,瞪着常蕊不说话。这房子的隔音至于那么差吗? “别担心,就我和我哥我嫂子听见了。”常蕊还在笑:“我爸妈还在后头说话呢,没回来。没想到你还真拿得住易生哥啊,啧啧啧。” 唐方觉得她脑回路有点奇特,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都那样骂他了,还说他不如你前男友吧?”常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我百分之一万地肯定,陈易生从来没这么被骂惨过。我还以为他气冲冲跑下来要找家伙打你呢,结果人跑去厨房给你煮面了,切——所以说,别提什么喝我们陕西的水吃我们陕西的面长大的,他骨子里就是一上海小男人。” 常蕊摇摇头,有种知人知面终知心的嘚瑟。看着唐方低头不语,她怕自己说过了头,往回圆了起来:“不过你还别说,其实易生哥他真不是怕事的人,有一年他回来,大学毕业没毕业我记不清了,他开车载了我们一起在西安玩。对面车道有辆车突然双黄线调头,横在马路上就是不肯退回去,别的车都按着喇叭开了窗骂两句绕着走了,易生哥开到他前头停下来,装作要让那车过。结果那车刚过一半,他嘭地撞了上去。报警,对方全责。” “那司机气得要死。易生哥说了,这人呢,就得守规矩,不守规矩不能大家怕麻烦都让着他,就得有人教训他,让他付出一次刻骨铭心的成本,他就记住了。”常蕊笑得不行:“我哥也气死了,那车还是他借来的,而且搞保险什么的,折腾了好多天,费事。” 见唐方若有所思,常蕊诚心诚意地说:“我们从没见易生哥对哪个女孩子这么好的,什么都想着你,你就别和他怄气了,两人能处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常蕊走了后,唐方翻了半天手机,微博上的糟心事更多,台湾二十六岁女作家林奕含的自杀持续在网络上发酵,引人深思。唐方仔细看了几篇关于她父母的文字,长叹一声。众生皆苦,陈易生说的没错,像她这样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的,凭的是运气。 “你在哪里?”唐方试着给陈易生发了条消息,继续翻开美食菜谱化解郁闷。 陈易生几乎是秒回的:“在西安市里办事,明天回,你还好吧?” “我挺好的,你忙。” 片刻后,陈易生来了电话,声音依然精神抖擞热情饱满。 “我出来了,现在可以说话了,你有事要跟我说?” 唐方一时语塞:“没——没什么事。就是谢谢,谢谢你给我安排那么多吃的——” “你人舒服了没有?今天还难受吗?” “舒服多了,不难受。” “消炎药还是记得按时吃,一个疗程别断了,不然没作用。对了,过两天我约了些朋友去吃羊肉串,你跟我一起去的吧?” 听出陈易生语气里的小心翼翼,唐方的歉疚更重了。 “嗯,是周筠你们一班同学吧,上次说好了一起去的。” “那好,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好。” *** 这夜唐方倒睡得安稳多了,一觉到天亮,下楼的时候看见餐桌上满满一桌,六碗八盘的。陈易生正在餐桌边狼吞虎咽,胡子拉碴,眼窝也凹了下去,一双眼睛倒是哔哔放光,一边吃一边和常峰夫妻说笑,北方口音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不标准的西安话。 看到唐方,陈易生笑着招手:“来,快来吃,我从市里带回来的肉夹馍,还是热的呢。” 常峰夫妻对视一眼,知情识趣地扒拉了两口,搁了筷子:“我们赶着上班,你们慢慢吃啊。” 唐方有点尴尬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坐到陈易生对面。 “这是什么?” “油茶麻花。”陈易生赶紧把大碗推倒她面前:“你要是不怕油,尝上一点,芝麻、杏仁、黄豆、花生混在一起特别香,也是我带回来的。” 唐方舀了两小勺,尝了尝皱起了鼻子:“姜味挺重的。” 陈易生掰了半份肉夹馍给她:“这是老回民做的,有姜味才正宗,你吃不惯就别吃,没事。我就想显摆显摆,让你都看看。你吃粥还是羊杂汤?我都顺手打包了。” “我吃羊杂汤。” 唐方一边吃,一边听陈易生啰里吧嗦地说着西安的各处景点。 “你想去陕博还是碑林?华清池还是兵马俑?其实蓝田那边有个鲍旗寨村也不错,可以在那里过一夜。” 唐方抬眼看了看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没睡啊?” “看得出来?”陈易生笑得更开心了,他家糖就是嘴硬心软,说什么只是金钱关系利益关系,实际上还是很关心他的嘛。他大人有大量当然不会跟她计较了。 “看不出来才怪好吗?”唐方忍不住日常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太平点在家睡觉吧。明天再出去也行。我就去一下陕博,其他地方无所谓。” 陈易生犹豫了一下:“我睡觉的话,那你呢?” “我看看书,看看手机。” “那也行。” 看这人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唐方懒得猜他在想什么,也没问他究竟在忙什么。两人都刻意地回避了四红的事,也仿佛前夜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陈易生回到房间倒头就睡,晚上却又出了门彻夜不归。唐方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四红的事,他有了自觉,刻意避开和她同处一室好让她自在一些,她也就干脆装聋作哑自顾自睡了。 倒是常家上下认定了小两口闹了矛盾,常总工见到唐方就狠狠数落儿子,拿出自己和陈老爷子吵吵闹闹一辈子的案例,暗示唐方可以吵可以骂甚至可以动手,但不能冷暴力,冷暴力伤感情。唐方惊讶于常总工在思想工作上的深入和专业程度,尴尬不失礼貌地解释两人没有冷战,就是她吃伤了需要再休养两天,陈易生外面事忙,并根据陈易生每天频繁的信息回馈,说明自己很清楚他人在哪里吃什么喝什么几点回,企图让常总工放弃居委会主任的调解工作。 常总工将信将疑,怒子不争,转头揪住陈易生少不了又劈头盖脸教训半天。实在抵抗不住,陈易生和唐方友好协商后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统一口径,人前演技发挥超常,扮演回一对默契十足亲密无间的好情侣。 这天两人从陕博出来,回到常家,却意外地见到了楚卫国一家老小。 105薄荷饼 你施舍的时候, 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马太福音 6:3 一见到他们回来,常总工的声音立刻跟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真没想到, 乡下这些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坏!眼睛里只有钱, 没有一点良心,连人都不好好做了!” 唐方不知所以然,先蹲下身微笑着和四红打招呼:“还认识小唐阿姨吗?” 四红伏在她妈妈的膝盖上, 侧着脑袋害羞地点了点头:“阿姨好。” “你好啊, 今天别的这个皇冠发卡真好看。” “嗯,我姐给我的。”四红摸了摸刘海上的粉红发卡。 常总工揪着陈易生的汗衫,上下好一通检查, 对着唐方说:“还好那天晚上你们早早地跑回来了, 那个王八蛋一家竟然叫了好多人,在村口小路上要堵你们。” 唐方一愣, 看向四红妈。 楚卫国低声解释,原来楚大旺一家从派出所回了村里, 越想越觉得只拿到三千块太吃亏,又觉着陈易生是个有钱人, 山高皇帝远的,贪念一起就又喊了些远方亲戚,跑去村子唯一通向省道的路口守着,想着直接截下人来抢了钱, 月黑风高人多势众, 事发了只众口一词抵赖到底, 派出所也拿他们没辙。 他们干守了半夜, 天大亮了也没等着人,偏那些被叫来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肯白出力气,楚大旺没法子倒又白贴出去好几百块,气得在村子里骂娘骂了半天。楚卫国家邻居请来帮忙收麦子的麦农们当笑话说起这事,把他们一家吓出一身冷汗。 常家七八位长辈聚集在一起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狠狠讨伐楚大旺一家。只陈老爷子淡淡说了一句:“这次不逞能知道先逃回来,算你长进了。” 唐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对人性之恶她一直都很悲观,但恶到这个地步真出乎想像,越想越后怕,连着打了好两个激灵,胳膊和后背都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陈易生倒难得谦虚,挠了挠头:“我一向运气好。” “这倒也是。易生就是运气好。”陈易生的小舅妈笑哈哈地和常总工轮番如数家珍起来:小时候遇到狼靠瞪眼瞪活了自己;三年级带着七八个男生跑进铜川的废矿,失踪了一天一夜,安然无恙地穿山而出,出口竟然就在学校操场后的一个山丘下;下着大雨他发着高烧,坐在他爸自行车后座上去医院看病,半路没声没息掉下去了,他爸到医院才发现娃没了,赶紧回头找,他却泥地里睡得昏沉沉的,挂了一晚上水继续生龙活虎。至于后头摔下悬崖被车砸身上还能站起来跑跳自如更不用说。 整个就是开挂的人生,天选之子。常蕊倒吸了口凉气:“他俩要是给截着了,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唐方默然,真的只是运气好吗?幸运女神堤喀怎么可能只站在一个人身边。看不见的一定是他加倍的努力,坚韧的心志,还有智慧,大智慧,而不是小聪明。想起那夜自己责骂陈易生是个懦夫的话,难受,再仔细看陈易生,他正笑嘻嘻地在安慰他外公让老人家宽心。 楚奶奶把桌子上的大包小包都给陈易生说了说,辣子、荞面粉、自家做的空心挂面、野李子等等,忍不住问他:“昨日半夜,楚大旺家七八个人不知怎么地都给警察抓走了,来了好多警察,还带了枪呢。是易生你干的吗?鹅邻居家的三丫说,之前好像听见你的摩托车声音了,跟那天一样轰轰地来,轰轰地走。” 陈易生却笑得哈哈的:“这孩子太逗了吧,哪辆摩托车不是轰轰轰、轰轰轰的?” 楚卫国老脸一红:“是这样的老领导,鹅家这点小事情,要是麻烦到老领导您,实在太不应该了。本来也要来探望探望您和常总工的,这才跑到镇上来——” 楚大旺一家截陈易生不成,的确天天上门骚扰,故意把四红的事吵吵了出来,自称受了大冤枉坏了名声,闹着要楚卫国再赔一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楚奶奶和四红妈恨得不行,豁出去咬着牙拿了菜刀出门理论。到底都是本地人,家家户户沾亲带故,村里大多数人心里有数,话里话外都帮着楚卫国一家。楚大旺家悻悻然没得逞,但的确让人烦不胜烦。 陈老爷子皱着眉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卫国啊,抓人这事要不是你说,我还不晓得。我都离开二十几年了,现在省里市里的人都不熟悉,公安我也不认识。” 楚卫国神情有些失望:“那鹅家老三前天被深圳的一个大公司招进去做保安,请问是不是老领导您安排的?” 陈老爷子失笑了:“卫国你给我开了好几年车,怎么问出这种话?你问问易生,我给他安排过工作没有?” 楚卫国喃喃地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陈老爷子从来不骗人,说不是就肯定不是。老领导都没插手,他儿子更加没这个能耐。要是欠了这么大的人情,他们一家真不知道该怎么还呢。 四红妈低声告诉唐方:“鹅奶说是小陈公子八字旺,特别旺人,给鹅家带来了好运。鹅男人进的新公司,待遇可好了,还有宿舍,可以带家属,娃可以跟着去读公司自己办的小学,鹅男人说让鹅带着四红赶紧去报名入学。还说公司的物业正好缺清洁工,鹅也能去试试看。要是鹅们两个人都挣钱,就算家里头请人承包种田也划算的。”想到女儿能去大城市上那么好的小学,她红黑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 “那个老家伙也被抓进去了?”唐方问了一句。 “嗯,我们没见着,听说上警车前还喊着自己是病人,什么老年痴呆还是精神病的,呸,真要有病说得出这种话?鬼才信。” 唐方松了一口气,想不出究竟什么人什么事能把这帮王八蛋一网打尽了,还出动了刑警,既然是刑事拘留,就不是小事。但无论如何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想到四红妈所说的,又心生疑窦:有这种员工待遇还有自己的小学的深圳大公司屈指可数,总得是HW、WK之类,但公司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也不可能把这种福利放在新入职的试用期员工身上,还直接惠及妻女。她越想越怀疑和陈易生有关,却不知道他齐天大圣闹出了什么花样。 一屋子人一边骂楚大旺家死不要脸,一边拍手称快。 “不管怎么说,警察这是为民除害,干得漂亮!这种败类人不收拾,难道等着天收拾?”陈易生的小舅舅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杯都被震得跳了几下。 “对,这种人都不抓起来,我们党我们政府我们公安部门在百姓心里就威信全无,怎么依法治国?人民警察不为人民,是做摆设?……”常总工开始了新一轮的政治思想宣讲。一屋子老小听得非常认真。 *** 常总工热情留楚家老小一起吃晚饭,屋里屋外忙活了起来。陈易生陪着老人家们说古道今,唐方进了厨房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小舅妈和常峰妻子还有常蕊也不和她客气,让她帮忙洗洗切切。 “我说你这刀功真是了不得啊。”常蕊瞠目结舌地看着唐方切土豆丝:“你真的特会吃又特会烧?我还当易生哥吹牛呢。” 身为第一天就在洒金桥英勇倒下的上海小女子,唐方自嘲地笑了:“会吃的招牌是倒了,还能做点南方菜。北方菜我就不行了。” 常蕊压低了嗓门:“那你露一手呗,你不知道我天天吃这些都腻了,我男朋友说了,今年春节无论如何带我去广东玩一回。你是做美食杂志的,广东人是不是猫啊老鼠啊什么都吃。” 唐方接着切青椒:“我没吃过,真不知道。但听说猴脑生吃,驴肉刺身,特残忍的那几种,广东以前还挺流行。” 常蕊打了个寒颤:“鹅滴神哎,太口怕了吧。我去四川玩,四川人特别爱吃兔肉我都受不了,那么可爱的兔兔——而且我属兔的呢。” “各地风俗不同,你不吃就行了。上海以前还有好多家吃狗肉的馆子,现在时代变了,也都没了。” 常蕊转头又缠着唐方让她展示厨艺,把她妈和嫂子笑得不行。唐方想到四红,心里软乎乎的,爽快地应下,挑了些现成的食材直接上灶动手。 碎冰糖在热油里慢慢化开,冒出细密小泡泡,油转成了焦糖色。常蕊睁大了眼:“这是干嘛?” “炒糖色。”唐方笑了:“做个糖醋排骨,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 切成小段的排骨一下锅,裹上了糖色,香味四溢,一勺料酒,两勺生抽,一勺老抽,三勺醋,四勺糖,翻炒后加入水烧开,转小火慢炖。唐方打了四个鸡蛋过滤蛋液,加入酱油和麻油拌匀,另起蒸锅烧开水做酱油蒸蛋。 “小唐这手脚也太快了。”常蕊妈忍不住称赞:“常蕊你可好好学学,你比小唐大三岁吧?连个番茄鸡蛋面都能下糊了。你做个菜揉个面,我这厨房脏得看也看不下去。你看看人家小唐,边做边收拾,这上头一直干干净净的,多好的习惯啊。” 常蕊梗着脖子:“人各有志不行吗?有人给我做一辈子饭呢,妈您就别操心了。” “你呀,做不做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一回事。难道你易生哥一天到晚会要小唐做三顿饭?”常蕊妈没好气地拿起旁边的擀面杖拍了闺女屁股一下:“你还能耐了是不是?说你几句你还回嘴了你。” 一天到晚做三顿饭?他倒是想得美。唐方笑着洗干净手:“我看院子里种了点薄荷,还挺嫩的,能摘点吗?” “看见没?我怎么不能耐?薄荷就是我种的!”常蕊哇哇叫了起来:“那什么时髦的鬼多肉,我种啥死啥,还是薄荷香菜好种。” 唐方笑着摘了一盘子嫩薄荷叶回来,开始调制面糊,调好面糊正好糖醋排骨大火收汁,装盘后撒上些白芝麻。关了蒸锅的火焖三分钟,滑嫩的酱油蒸蛋也出锅了。另起不粘锅,刷上薄薄的菜籽油,排了三个洋葱圈进去,薄荷面糊缓缓倒入成形。 “心型的饼!”常蕊叫了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拍照:“妈呀,你能把摊饼都摊得这么浪漫,我要是男人我也得把你娶回来啊。陈易生——你快来——” 唐方一时无语,这和浪漫没半毛钱关系,只不过随手取材定型而已。 陈易生可不这么想,一大桌人,他毫不客气地把爱心型薄荷饼挪到了自己面前,对着亲妈扬扬下巴,意思是:看,我俩心连心,蜜里调油好着呢,您就别再啰嗦了。 转头他把一半糖醋排骨倒入自己碗里:“这南方菜,我知道你们都不爱吃,酸酸甜甜的,没事,我家糖做的我来消灭,你们放着都放着啊。” 常总工一筷子敲在他手上笑道:“没点规矩了你,你爸最爱吃糖醋小排的,给我放下。” 唐方夹了一块排骨,又舀了一小勺糖醋汁给四红拌了一点点饭,:“试试?不喜欢就不吃,没关系的。” 四红埋头尝了一口米饭,很快啃完排骨,眼睛发亮,看向盘子里最后几块排骨,小声说:“真好吃。” 陈易生幽怨地看了唐方一眼,嘀咕了一句:“我也爱吃肉汤捣饭的。” 常蕊意味深长地说:“怪不得小唐做的时候就说了,小孩子都爱吃糖醋排骨。易生哥你还真是返老还童了啊。” 常峰怪里怪气地接了一句唱腔:“因为爱情——”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 陈易生坚持开车送楚家老小回村里,半夜才回到镇上,一进大门就看到楼上房间还亮着灯。他美滋滋地上了楼,轻轻推开门,见唐方也没换睡衣,正靠在床上看书。 “我回来了。”陈易生突然莫名有点紧张:“哈,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唐方搁下书,抬起头。 两人对视了片刻都有点尴尬,方才那一幕竟然有种诡异的老夫老妻等门的感觉。 “你——你今晚跟我睡?”唐方心里一慌,脱口而出,差点没把肠子悔青了。 陈易生见她臊红了脸还故作镇定地低头翻着手里的书,不由得大乐:“不跟你睡我跟谁睡?” 唐方听出他是揶揄自己,无奈是自己开的昏头,她一把丢下书,翻出睡衣:“我先用一下卫生间。” 陈易生乐呵呵地看着她:“你先洗,我再洗。” 卫生间门轻轻关上了。唐方松了一口气,回身狠狠地白了门外一眼。不然呢?你TNND难道还想一起洗?! 打开水龙头,不经意间唐方抬头看了看镜子,却看见自己两颊绯红嘴角含笑,赶紧严肃地抿了抿嘴,正了正脸色,等下要好好地拷问陈易生,他究竟都干了什么! 106易拉罐 唐方把这些天的郁闷一洗而空, 神清气爽地开了门。 大床床尾的地上垫着厚厚的坐垫和靠垫, 不知哪里搬来一张小方桌, 上头摆满了很多常总工不远千里背来的江南零食, 泡了一壶茶,另有十几听宝鸡啤酒排成一摞。陈易生蹲在常峰的电视柜前正埋头找什么。 “准备工作很充分啊,陈易生同学,你这是要老实交待到天亮的节奏?”唐方笑着拆开一包南瓜子。 “这里隔音不好, 我嗓门又大,放个片子当背景音乐,你这个看过没?”陈易生转身挥了挥手上的DVD:“2003年的《戏梦巴黎》, 没想到常峰还看法国青春片。我还蛮喜欢伊娃格林的。” 唐方摇头笑:“没看过, 不过——你要放片子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准备把剪刀?” “糖——!”陈易生板不下脸, 含嗔带怨地看着她。 唐方举起双手压低了嗓门忍着笑:“开玩笑的, 谢谢您, 别用这种怨妇眼神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快放片子吧。” 陈易生洗了五分钟就跑了出来, 一屁股坐到唐方身边开了一听啤酒。 “我也喝酒, 庆祝一下。”唐方伸手也取了一瓶, 看到陈易生怀疑她酒品的眼神, 下意识地干笑了几声:“呵呵, 我绝不喝多——我还要听你说怎么把那群王八蛋搞进去的呢。” 陈易生放了三听在她面前:“只许喝这么多。”他转头拿了遥控器, 电视里音乐响起。 唐方皱了皱鼻子:“你用沐浴液了吗?”香气扰人, 真讨厌。 “没。”陈易生抬起手臂闻了闻,得意地问:“哎,你闻闻,我真的很好闻的,香不香?我衣橱里从来不用香包什么的,衣服上也都是我的体香,别客气,你随便闻啊,是不是闻到我很香了?” 没答案,有白眼。 “天生的。所以我不是臭男人,哈哈哈。羡慕不?” “呵呵呵。世界上有种动物叫香猪……”唐方扬起下巴笑看陈易生又露出了怨妇表情:“哈哈哈,好巧不?” “看片子了。哼。”陈易生盘腿最好,仰头畅饮:“啊——终于舒服了。” “The Dreamers?03年的片子很老了,这么清楚,片头现在看看也挺好看的呢。”唐方开始一把瓜子一口啤酒:“开始交待吧。” *** 陈易生那天在楚家窗户外头,听到唐方教四红的话,觉得特别好,就开了手机录音,结果正巧把四红的话也录进去了,由于孩子那几句正好喊得响,还挺清楚的。第二天他接到楚卫国的电话,知道楚大旺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去市里找钟晓峰的大学同学老孟,老孟四十多岁年轻有为,已经是公安系统的副局级别,听了录音了解情况后特别愤怒,立刻下指示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把多年前的猥亵旧案也调出来研究。 专案小组在村口守株待兔,陈易生每天傍晚开着摩托车,载着一位便衣女警去村子里转悠,又故意和收麦子的麦农们瞎聊,顺便把楚大旺家的骂得狗血淋头,深更半夜才离开,还特地从楚大旺家门口呼啸而过,还往他家门上扔了一大袋新鲜羊屎,稀烂稀烂臭烘烘的。 果不其然,楚大旺一家见陈易生毫不在意还大大咧咧地杀上门来耀武扬威,利欲熏心恼羞成怒,也不再喊远亲帮忙了,发现陈易生第二天又去村里,索性一家子带了镰刀锄头绳子直接堵在村口要收拾陈易生。 “啧啧,那小姑娘真是可以,刚警校毕业出来的,一腔热血,最恨这种猥亵犯,为了坐实他们妨碍公务罪和伤害罪,抢镰刀时故意受了点伤,这么长一条伤,还挺深的。”陈易生感叹。 他没说当时预料有误,楚大旺一家截他们的地点离警方埋伏的地点足足相差好几百米,他和女警两个人真是夺命狂奔,边打边逃,两人真吃了不少苦头。 陈易生说得轻描淡写,唐方却听得惊心动魄。 “不受点伤,没法重判。”陈易生笑嘻嘻捞起汗衫给唐方看后背:“我运气多好,没吃锄头,就吃了两棍子,那帮孙子看到警察跑来了,回头就逃,还好一锅端,一个也没跑掉。” 唐方注视着两条青黑的伤痕,周边肌肤都肿了,怪不得他连续几夜都没回,怪不得他洗个澡五分钟就好了。 “涂点药膏没有?祛瘀消肿的有吗?”唐方又有点生气:“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也可以帮上忙的——” 她能帮什么忙呢?帮忙扔羊屎?她一筹莫展时只会指责他拿他出气。可他却一点也不生她的气,细心照顾她,还没日没夜地忙着解决这件事。 “医生给我开了药膏,我懒得涂。”陈易生从包里翻出药膏笑嘻嘻地回头问:“来,你来帮忙啊。” 药膏抹上去,陈易生疼得嘶嘶叫了起来:“啊啊啊啊,你轻点轻点。糖啊——我不要了!嗷嗷嗷,啊——!” “上头写了,不重点不出药效,要揉到发烫才行。”唐方跪在他背后,咬着牙揉:“你别鬼叫啊,深更半夜让别人听见了要误会的。” 陈易生身体一僵,慢慢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唐方,我发现你真的很不纯洁!” 唐方挑了挑眉:“咦?我卖过纯洁人设吗?你才自以为是很纯洁很纯洁的好宝宝吧?那你怎么听懂了?”她下手更重了一点。 陈易生脸都疼抽了,嗷嗷惨叫了两声:“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你手上了!!!” 唐方憋着笑,揪住他肩膀不让他逃,恶狠狠地揉着:“放心,我一定让你死去再活来。” 陈易生心里快活得要命,嘴里哼哼唧唧地问:“你就不能让我欲-仙-欲-死吗?” 身后唐方的手一停,啪地就他没受伤的地方就挨了一巴掌。 “陈易生,你的纯洁去哪里了?嗯?想死吧你。” 还好陈易生手机响了,救了他一命。 “喂,我是陈易生。” “我挺好的,刚涂了药膏,你的伤口怎么样?今天换药了吗?”陈易生扭了扭身子,盘腿坐好。 唐方猜来电的是那位和他同生共死过的女警察,半夜打电话来关心他,呵呵,这家伙还真是走哪里都招花惹草啊,侧目多看两眼,卖相不得不说是蛮赞的,说话还这么温柔,对谁都这么温柔...... “对,我明天还要来局里的,老孟说有几位妇联的负责人要来询问案情,还有精神卫生中心的人要来。对对对,最好能把老王八蛋收进去。咦,你还带伤工作?不应该休假养伤吗?” 唐方洗了手,坐回垫子上,喝完剩下的酒,又开了一听,屏幕上俊男美女,女主角真美,她身后墙上贴着的是毛-主-席万岁的海报,有意思。 “明晚上?哦,明晚约了一些老同学在镇上吃饭,我女朋友也在,你要不要一起?我们安乐小杨羊肉串很有名的,我请你,刚刚我还跟她说你真了不起呢。”陈易生喜笑颜开余有荣焉:“对,我有女朋友啊,那段录音里教小孩保护自己的就是她,声音特别好听吧?你们都说她特别棒的。我也这么觉得,哈哈哈。” 唐方被酒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陈易生赶紧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没事吧你。” “对不起,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好,保持联系,你有空来上海玩,我女朋友做的私家菜特别好吃,真的,你放心,不是甜的上海菜。好,再见。” 陈易生扔了电话,见唐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夸你几句就激动成这样,你至于吗?” 唐方掩胸长叹:“你犯不着在警察面前也要继续扮演有妇之夫吧?” “啊?” “人家小姑娘在追你啊,你感觉不到?”唐方斜睨他:“还是你装作不知道,拿我当挡箭牌?” “唐方啊,你觉得我不好吗?”陈易生有点委屈,好歹你也该吃吃醋酸溜溜吧。 “你很好啊,特好。所以人家小姑娘喜欢上你很正常啊。”唐方笑嘻嘻:“而且你特合适找个女警察,平时没人管着你不耽误你玩。你又常闯祸出事,还有人罩着你替你善后。” “我又不喜欢她。”陈易生忿忿地看向屏幕,我喜欢你。 “小姑娘不够美?”唐方顺口问了一句。 陈易生转过头:“我看过太多美女了,得灵魂契合的那种我才会喜欢。”比如你。 唐方只听进去了前半句,意味深长地点头笑:“明白,了解,get。要美到一定程度才行。” 陈易生无语又无力辩解,他还从没有任何一段感情进展得这么缓慢无力的。前女友们只需要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说清楚不合则分就开始了。和唐方呢,每次他觉得好不容易往前迈了一大步,回头一看,人唐方还在原地罩着金刚罩吃草呢。偏偏他心里很清楚,对这家伙还急不得。唐方就是那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先打退堂鼓的人,说穿了在感情上极度自私,害怕受伤宁可先伤了对方。 可是,他喜欢她,还是喜欢,可能比喜欢还要多一点。 两个人默默盯着电视机,屏幕上突然出现三具纠缠在一起的裸体时,有什么啪的无声地断了,空气混合着药膏味道,暧昧得胶着起来,迅速凝结成了网,隔绝了一切外界芜杂的信息,男人和女人的纯粹感官被无限放大,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尴尬和故作镇定,甚至同时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变得紧张,心跳加速,汗毛打开,气息浓郁,肢体僵硬,原来自然而然碰触在一起的手肘肌肤突然在发烫。不知道是不愿意欲盖弥彰,还是舍不得,谁也没有动。 唐方不敢转开眼,傻傻地看着屏幕,僵硬地靠在垫子上一动也不敢动,空了的易拉罐在手里黏糊糊的。画面很美,音乐很撩,呻-吟充满诱惑。 2017年的六月初夏,她竟然和陈易生半夜三更坐在一起看成人情-色片,他是男人,她是女人,都是正常人。 107糖 身边的人略微动了一动, 唐方觉得自己的脸控制不住地燥热了起来,忽然听见陈易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立刻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他这是要干嘛, 如果他做什么了她要怎么办,如果他什么也不做, 她又要怎么办—— 唐方脑子里一片糨糊, 丧失了反应机制,一秒钟被无限延长, 又似乎无限缩短,眼里是屏幕上纠缠在一起的肢体,焦点却又穿透了屏幕,不知道落去哪里。 陈易生伸展开手臂, 伸了个不太自然的懒腰,却没有再收回来, 顺势搁在了床尾上,左手臂若有若无地碰到了唐方的后背。唐方一僵, 略往前倾了倾。陈易生不禁翘起了嘴角,他干脆侧过头注视着唐方,在很明显在他的目光下, 她的脸更红了, 整个耳廓都烧了起来,浓密的卷翘睫毛轻轻颤动着, 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又闭上, 闭上又张开, 大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她大概也毫无意识自己这个样子很性感很诱人。 他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搭在了唐方的肩头,把她拢向自己。 唐方猝不及防斜倒在陈易生肩头,心慌得不行,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子,肩头的手臂却很有力地又把她揽了回去,两个人靠得更紧了。 屏幕上的三个少年男女在争吵,声音却很遥远,唐方耳朵里嗡嗡的,都是陈易生越来越近的呼吸声,整个人似乎都被挟裹进了他的气息中。色不迷人人自迷,她突然很跳脱地想到这句话。 陈易生的嘴唇从她耳垂滑到脸颊,蒸干了她所有的意念,只余下滚烫的触觉。 两人鼻尖轻轻相触时。 “糖——”陈易生轻声喟叹,心里开出花来。 唐方在他潋滟的眼波里看到自己,才意识到他一直喊个不停的,是她小名糖糖的糖,不是她的姓。 “糖——”陈易生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含住她。 她像一颗糖,被他含在嘴里,甜得化了。 他喜欢她。唐方闭上了眼,他应该是喜欢她的。 唐方晕乎乎七荤八素中听到啪塔一声轻响时,猛地睁开了眼。毫无疑问,陈易生是情场老手,单手隔着睡衣就轻松弹开了她内衣的搭扣。 这手绝活,靠的是熟能生巧。他喜欢过太多人,她只是其中一个,眼下的一个,可能也是很快会成为过去的那一个。 察觉到唐方的重新僵硬的身体反应,陈易生停了下来,有点不解,有点委屈。 唐方狼狈地推开他站了起来,挡住内衣松脱的胸口:“我——我要上一下洗手间。” 陈易生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兔冲进了卫生间,里面水龙头哗啦啦响了起来。她在紧张什么?是他技巧不好么…… 坐在马桶上的唐方也在发呆,她在紧张什么抗拒什么?滚个床单而已,彼此成年男女各有需求也很正常。很明显,陈易生吻技高超,床上也不会差劲,如子君所言,她能睡到他,是她赚了。但她为什么会想到他的过去他的未来就会不舒服,她并不是会在意别人过去的人,人人都有过去,难道是因为他的“喜欢”她有了相应的期待?害怕她会喜欢上他?一动感情难免伤筋挫骨,她胆小她懦弱她怕死,她对一切未知的将来,从来都没有信心。 亦或她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么快就琵琶别抱?她当然是爱周道宁的,那她怎么能这么快转头喜欢上别人?唐方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见色眼开水性杨花”之人,也想不出等会出去后如何圆场,索性郁郁地坐在马桶上开始了认真的自我审判。 她自己不够聪明,除了颜性恋外还带有严重的智性恋倾向,对于特别专业和智识超群的人有种仰视的心态。陈易生这次楚家的事办得干净利落又漂亮,她仰慕他很正常。陈易生的好看虽然不是她特别吃的那一款,但连子君和四月都说他卖相哈灵,好看就是客观事实。脾气性格,从相识开始的相杀到现在惺惺相惜,默契也的确不只是一点点,而且陈易生对她好得也没话说,这辈子也没人这么对她好成这样过,连她放的臭屁都抢着认领了…… 一股热潮从她身下涌出。 唐方哀叹一声,捂住了脸。不是情潮,是血潮,大姨妈来得真巧,想男人想到出血,她大概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 唐方慢腾腾出了洗手间,见外头电视关了,零食收了,床头灯开着,陈易生在地上铺好了他的“床”,不像之前靠着门,离她睡的大床很近,正规规矩矩地盘腿坐着等她。 “你没事吧?” “没事。”唐方背着他从包里取出夜片,又进了卫生间。 陈易生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仰头倒下,又有点懊恼功亏一篑。 等唐方再出来,床头已经放了一杯温水。 “你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陈易生放下手机关心地问。 唐方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你这方面经验也很丰富啊。”她低下头喝了口水,这话听起来大概挺酸的。 陈易生却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机,笑着说:“我刚刚查了,原来很多女生都会痛经,而且说比牙痛还痛,简直痛不欲生。你不疼吧?” “我运气比较好,从来没疼过。”唐方摇头,上床背对着陈易生躺下了,略有些惭愧刚才以小人之心猜度了他。 陈易生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看来他没理由爬上床替她捂暖肚子了。 “糖啊——?” 陈易生的呢喃跟小猫叫似的。唐方扭头看了一眼,这人下巴搁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双桃花眼十分委屈,还嘟着嘴。不行,看多了要中毒,唐方赶紧回过头,尽量让语气不太冷淡:“嗯,干嘛?” “你怎么了?突然怪怪的。”陈易生手指戳了戳她的背:“你心里想什么跟我说说呗,你这样我睡不着。” 唐方缩了缩:“没什么呀,你既然查过了,难道不知道女人在经期就是容易情绪不稳阴晴不定吗?” 陈易生靠近了她轻声问:“糖啊,你是不是也有点懊恼因为这个刚才没能继续?没事,我们过几天再——” 一个枕头劈头砸在他脸上,荞麦枕,砸得陈易生头晕眼花。 唐方一骨碌坐了起来,瞪着半个身子已经爬上床的陈易生:“下去睡你的。” 陈易生把枕头放在床边:“要不我靠着你睡?我就想抱抱你。” 唐方眯起眼:“陈易生?” “哎。” “刚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些环境催化剂的影响下,本能地发生了一些超出朋友界限的事,你别想多了。”唐方恢复了冷静自持:“如果我的反应让你误会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陈易生一愣:“你不喜欢?” 不喜欢接吻还是不喜欢他?唐方一脸认真:“你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邻居,但这个男女朋友只是装装样子的——” “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糖——”陈易生比她更认真:“喜欢死了,不想和你只装装样子,咱们在一起吧。” 唐方怔怔地看着陈易生,他很真挚很诚恳,眼中燃烧着无限的欢喜和爱恋,从来没人这样看着她,毫无保留的热情,期待着她的回应,也许像十几年前的她自己。而他更像个孩子,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吧。可喜欢只能开始,却未必能持续,就连多年的相爱,也终究会烟消云散。 “什么叫在一起?”唐方听见自己犹疑地轻声问他。 陈易生笑得眉飞色舞:“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睡觉,一起看书一起听音乐一起去瞎逛,每天我们都会有说不完的话,我什么都想告诉你,去哪里了干什么了遇到什么人看到什么风景,也想知道你的一切。你开私房菜,我就做销售?我做销售很厉害的。等我装修好101,我们就生个女儿,一起把她养大。我还有好多的地方想带你去,南美、北非、极地,回去我们一起选,每年都出去玩,带着女儿也完全没问题的,孩子交给我没问题。” 他笑着挠挠头:“万一生个儿子也不错,四岁就可以参加儿童组的摩托车赛了,卡丁车也可以的,我可以教他玩车。不过还是女儿可爱,像你这么可爱这么有趣的女孩儿,多好。” “要是有一天你遇到更可爱更有趣的女人了,你又喜欢上她了呢?” 陈易生想了想,还是坦诚以告:“我没法保证一直喜欢一个人——这个真的很难。如果我现在就否认这个未来的可能性,那肯定是在说谎。” 唐方表示理解:“是,谁也没法保证,是很难。” “连想像都很难。”陈易生皱了皱眉:“但我要真的喜欢上别人了,肯定会告诉你,如果你喜欢上别人,你也会告诉我吧?” 明明是自己也说过的话,明明合情也合理,听到他说出来,唐方承认的确不太好受,但依然轻轻点了点头。 陈易生笑得灿烂:“那不就好了?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对你好的,我们还可以做好朋友。虽然不结婚,但是如果有了孩子,我也会承担起做爸爸的责任的,我们一起抚养她,或者你不方便抚养我来也行,我会很爱她。” “像你以前的那么多女朋友吗?”唐方抿了抿唇,也露出了微笑:“你确定你外面没有孩子?” “没有!”陈易生紧张起来:“真的没有。” “那你以前谈过的恋爱最长时间有多久?” “一年——或者一年半……”陈易生小心翼翼地看着唐方:“可你是不一样的,这个我知道。” “再不一样,也许你会喜欢我两年?三年?”唐方保持着礼貌亲切的笑容:“你看,我们俩其实并不合适。其实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市侩又小气。你的描述很有吸引力,可更合适二十岁出头爱做梦的女孩子。我在乎的东西都很现实,我的人生计划很清晰,三十岁前我打算找个合适的人结婚,是结婚不是同居,双方婚前财产都分清楚,婚后责任也谈清楚,万一要离婚也谈清楚婚后共同财产的分割,然后顺其自然怀孕生子。我丈夫也许不是最爱我,但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赚得不比我少,有责任心,缔结婚姻合约后,能和我一起分担养老育儿的压力,一起面对两个家庭,我就很满意了。” “我的时间成本很昂贵。”唐方轻叹了一声:“陈易生,抱歉我没时间陪你玩,虽然听起来很美很开心。对不起。” 108绿豆棒冰 陈易生和唐方对视了片刻, 唐方转开眼柔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可是婚姻实际上并不能带来任何保障啊。”陈易生很不解:“你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却不能接受没有婚姻的爱情?导致两个人在一起, 决定能在一起多久的, 难道不是因为人, 反而是因为一张纸?” 唐方想了想,往后靠在了床头板上, 蜷起双腿放松了下来:“我初中的时候, 我妈说她要和我爸离婚, 问我要跟她还是跟我爸。” “对不起——”陈易生的下巴搁回了床沿,像只温顺的大狗,声音也更温柔了:“你一定很难过, 对婚姻因此也少了很多期望?” 唐方倒没联想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默然了一刹:“也许吧。如果他们离了,可能找别人过,也可能不找,一样都要过下去,又能有多大差别?我觉得他们俩之间没什么爱情, 成长背景天差地别,没有共同语言, 没有相同的爱好,我妈永远看不上看不惯我爸,我爸永远活在他自己的小世界里, 可他们也就这样相伴到老了。”想到父母日常的斗嘴和互怼, 唐方微笑起来:“我觉得也挺好的。你看, 我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也许——我们试着在一起后,也能一直过到老呢?”陈易生说出口,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和一个人过到老?他想都没想过。 唐方看着他笑:“一两年可以,五年十年呢?二十年三十年呢?日子重复又乏味,三餐一眠,无数鸡毛蒜皮的琐事,有老有小后的生老病死,都得扛着。你连坐班都不愿意,连陪着你父母一年半载几个月都做不到,对着同一个女人你不会厌倦?还会有新鲜感?” 陈易生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人活着难道不是为了体验吗?因为怕摔倒,所以就不走路?因为怕交通事故,所以不出门?因为怕死亡所以避免诞生?因为怕爱情让你失望让你受伤,所以干脆不去爱?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每个人对利弊的衡量标准不同,所以选择就会不同。” “两个人互相吸引,在一起后会产生很多化学作用,一定会有所改变,所以会不会一直在一起,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这个你相信吗?” “信。所以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唐方凝视着他:“陈易生,你坦白说,你所有的前女友们,和你分手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陈易生想了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开始都说好了大家开开心心在一起玩,可是很快她们会变得特别紧张,老觉得我会喜欢上别人,就要每天都在一起,想结婚想生孩子。”他皱起眉头:“甚至偷看我的邮件、手机信息——我觉得她们失去了她们自己。” 失去了自我的人,对于他就失去了一切吸引力。 “你肯定不会。”陈易生很肯定:“我了解你。”即便对着周道宁,她也没有失去她自己。 唐方微笑:“我是不会看你的邮件和信息,也不会每天都要和你在一起,但我也觉得你很快会喜欢上别人,我也想结婚生子。所以就算在一起,分手也是迟早的,那又何必浪费时间?” “不一样——”陈易生想了想:“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开始就和我说清楚了——” “哈哈哈。”唐方忍不住笑:“对啊,现在还没开始你就已经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是你给不了。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也给不了。所谓的‘在一起’,不是你勉强自己就是我委屈自己,最后还一定会拜拜,是不是非得傻到不撞南墙不回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是人走出来的,会变啊。也许我会变,也许你会变。” “目的决定结果,结果就不会变。”唐方笑着伸直腿活动了两下:“我们这是辩论赛吗?要举办到几点结束?我困啦,晚安。”她躺下去后轻轻问了一句:“陈易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陈易生眨眨眼,有点沮丧:“那当然。” 唐方松了一口气,却听陈易生有点紧张地问:“唐方,那我还能继续搭伙的吧?” “那当然。” 陈易生躺回地上,忽然笑了起来:“至少你肯跟我说这么多,你也是喜欢我的。” 画风骤变,唐方一刹那没跟上趟:“哎?” 陈易生侧身撑起脑袋,笑得特别高兴:“你只不过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被我诱惑了,不能太喜欢我了,万一得不偿失不划算。” “呵呵……”陈先生,您高兴就好。 “糖——” “嗯哼?”唐方不自在地转过身背对着陈易生,他这一声喊得她心都漏跳了两下,觉得自己床下睡了一只狐狸精。 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微微笑:“其实你不是对恋爱的对象没信心,也不是对感情能不能长久没信心,更不是对婚姻制度或者一张结婚证就有信心——你只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唐方后背一僵,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的眼睛又闭了起来,嗯了一声,不再理他了。 *** 第二天,陈易生去市局继续参与楚大旺家一案的相关后续处理,把唐方送到古城墙西安一日游,叮嘱了好几遍:“别吃多了,别累着了,别晒伤了。” 唐方见他毫无芥蒂一如以往,也很安心,虽然大姨妈在身,依然坚持骑了一圈自行车,追忆盛唐风采后去惠记吃羊血汤,弱弱地只点了一个馍,不免又被陕西人民鄙视了一回,就这样还险些又吃撑了,挣扎着去SKP商场里转悠了五千多步,总结出一点:自己毫无疑问拉低了长三角大包邮区人民的经济水平,看什么都觉得贵。 六七个小时里,陈易生和前几天一样,精神抖擞消息不断。一会儿发来一张会议室的照片,一会儿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照片,工作餐吃了什么,甚至还有他和老孟正气凛然的合影,语音汇报更是详细。楚大旺家刑拘之中还不安分,怎么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楚老头自称全身都是伤都是病,结果一看到医生就蔫了想装死,可惜鉴定下来啥精神疾病也没有,没能把他关进精神卫生中心。又说起妇联计划联合警方深入乡镇村寨,宣传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的安全教育。 “我盗用了一下你的版权,你别生气啊。”陈易生的语音消息都是五十五秒左右的长篇大论:“我给他们提了个建议,可以试试用演出的方式去宣讲,套用一些童话或者民俗故事,比如大灰狼小红帽之类的,像你教给四红的那样,反复演,这样让大人孩子都明白性侵罪犯的一些招数,懂得怎么去防范,万一发生了不好的事该怎么解决。演出的时候还可以让孩子们反复练习,一起练习。” 唐方很高兴地回复了他:“你这主意太好了,如果能有义工参与进来,宣讲面应该会更广吧?其实就算市区,幼儿园到大学,都需要不同方式的宣讲。对了,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插画师,也许我们还可以出一些相关的画册,方便没听到宣讲或者不识字的老人和孩子也能了解。” 两人你来我往地就这个事讨论了一下午,待回到镇上夕阳已西下。 *** 唐方洗了澡换好衣服下楼,就见陈易生正在常峰常蕊面前转来转去:“到底穿衬衫好还是T恤好?” 常蕊大概已经烦不胜烦,头也不抬:“都好都好,你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行了不?” 常峰撑着大腮帮子一脸嫌弃:“陈易生你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去照照镜子,简直像那种恶心的小奶狗娘娘腔,只有男同性恋才会这么在乎自己的打扮吧?我真是替小唐担忧!”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陈易生走近她,把手上的短袖衬衫又套上:“他们俩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没品味一百年不变。你觉得哪个好?” “衬衫好,其实你那件白色小方领的短衬衫最好,显腿长。”唐方笑眯眯,陈易生穿白衬衫的确特别干净。 “那你再等我一下,我上去换。”陈易生乐呵呵跑回楼上,上了一半楼梯还不忘记回过头报一箭之仇:“常峰,中国男人就因为你这种人才被女人们嫌弃,你要是能学会收拾干净自己,中学里就不会被叫做樱木峰道了。” 常峰跳了起来:“陈易生,你TM给我下来,我们单挑!” 常蕊摇头叹:“太骚包了!小唐你这都受得了?佩服佩服。” 唐方笑而不语,她倒觉得陈易生在意穿什么并不是因为她,毕竟昨夜两人已经谈得够清楚了。按照陈易生“换餐厅”之频繁和对感情的态度,也许他和美女老同学极有可能今夜旧情复燃。 陈易生换了她说的衬衫下楼,特地在唐方面前秀了秀:“帅不帅?” “好看。”唐方笑问:“你们老同学聚会,我去会不会不方便?” “为什么?”陈易生狐疑地瞪着她,委屈得很:“你想丢下我?我今天没做错什么啊——糖——?” 唐方赶紧举起双手:“去去去,一起去。” 常峰捧心欲呕:“陈易生,我要吐了,我一定要在老同学们面前揭发你这恶心的一面。” 陈易生得意地笑:“切,谁信你?” *** 晚上到场的除了他们四个和周筠,还来了四男两女,十个人拼了长条桌,一上来就点了五百串羊肉串,三箱啤酒。小杨家羊肉串名不虚传,丝毫没有膻味,小小的肉弹性十足,非常入味。 唐方对西北人民同学会风格感觉十分新鲜,几十年不见的人丝毫不见外,拍肩搂背称兄道弟,喝酒对瓶吹,把唐方称作“陈易生你媳妇、嫂子、弟妹”,提起中学往事却又都隐晦地开着陈易生和周筠的玩笑。周筠红着脸,一边向身边的唐方表示歉意,却并不出言阻止。另外两个女生和常蕊更熟络些,见常蕊因此恼了,也跟着骂了几句。 “小唐,对不住。你别生气。这帮臭男人就是欠骂,当年他们几个的情书都白送了,吃味吃到今天,呸。”常蕊亮开嗓门直接揭老底。 “我们这是替陈易生同学老实交代,你懂什么?咱们这才叫对嫂子负责呢。”男人们挤眉弄眼:“男人不能说不肯说的事太多了,对吧陈易生?” 陈易生却笑着说:“我早就都告诉我家糖了,又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不要再瞎开这种玩笑了,尊重一下女性啊。” 一阵起哄后,又开了好几瓶酒。 唐方吃了十串不辣的,又吃了十串微辣的,觉得不过瘾,盯上了陈易生面前的重辣口味,趁他在和别人喝酒想偷着尝一根,却被他抓了个现行,两人笑着斗了几句嘴,最后陈易生见唐方悻悻然放弃,还是于心不忍地给了她半根尝。结果唐方辣得不行,抢过他面前的冰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鼻子都辣红了,眼泪直冒。陈易生比她还急,抢下冰啤酒给她叫了可乐,又手忙脚乱地翻她的包找纸巾,最后竟然翻出一包卫生巾来,笑倒了一桌人。 常峰幸灾乐祸:“看见没?没日没夜地在我家里给我和常蕊塞狗粮,终于你们也能看看陈易生现在有多恶心人了。啧啧啧——” 吃喝到凌晨一两点才散场,众人都带了醉意,挥手道别。 常峰和陈易生进了一家小杂货店买烟,唐方扶着醉醺醺的常蕊在门口等着,却见周筠匆匆追了上来。 “唐方,不好意思。”周筠也喝了不少酒,眼角飞了桃红,美得醉人。 “我想和陈易生单独说几句话,请问方便吗?”她神情有些凄楚,又有点尴尬和小心翼翼。 看到陈易生和常峰说笑着出了店门,唐方笑着点头:“当然方便,他就在那里。” 周筠垂眸说了声谢谢,走了过去,贴身的大花长裙在夜色中摇曳生姿。 常蕊掐了一把唐方的手臂,软绵绵的像挠痒:“你——傻啊?” 唐方看着陈易生和周筠走开几步,拐进了旁边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君子有成人之美,就算是结了婚,防是防不住的,管也管不住的,不如看开点,更何况她还不是陈易生的谁。 常峰拽了常蕊上了一辆车:“唐方你去找陈易生,把他拎回家,有啥好说的啊真是——快去!” 车子慢慢远去,唐方看看周围早已冷清下来的街道,有些不安,索性走到正准备打烊的杂货店门口,想了半天实在没什么可买的:“请问有冰淇淋吗?” 手里捏着给陈易生买的绿豆棒冰,看着杂货店的卷帘门轰然落下,门口惨白的日光灯也灭了。唐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那条巷子口,影子被路灯拉得斜长,落在老旧的砖墙上,一块石头被她踢得滚了几滚,撞在墙角。 “对不起——”唐方有点狼狈地迅速退了回去,走到路边看向远处正在收拾准备歇摊的一个小吃店。 他们那样的姿势,大概是在接吻吧。所谓的喜欢她喜欢死了,也就是这样了。突然唐方有点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又为自己心底突然冒出来的酸溜溜感到可笑和荒谬。她当然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清醒特别有信心。 “糖——!” 同一个人喊的同一个字,却再不起涟漪。 唐方笑嘻嘻地转过头:“哎,我在这里呢。常峰和常蕊已经先走了。” 陈易生扶着周筠走过来:“这家伙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路上!跟他说了要等我们一起走的。周筠她喝多了,我们一起先送她回去吧。” “好。”唐方看了一眼似靠非靠贴着她名义上“男朋友”的娇花,答应得格外爽快,随手把绿豆棒冰丢进了一个破碎的垃圾袋,到马路边挥起手:“来车了。” 109橄榄树 看到唐方直接坐进了副驾位, 陈易生愣了愣,把周筠扶得离自己远了十公分。 司机没有开空调, 车窗大开,车速很快, 夜风微凉, 远处高高低低的楼房暗影交叠, 霓虹灯LED灯路灯点缀其中, 偶尔有一辆马达声轰轰的改装菱帅呼啸而过, 轮毂上的蓝光和喇叭强劲的抖音神曲搭配出了八十年代迪斯科舞厅的劲头。司机朝窗外啐了一口:“贼你妈!” 唐方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的周筠一直注视着陈易生, 陈易生却拿着手机伸在窗外去拍只剩蓝色光带车屁股的菱帅。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喜欢把菱帅改得像EVO。”陈易生大笑着扒住副驾的座椅:“唐方你见过这种改装车吗?好不好笑?” 唐方摇了摇头:“不好笑,挺丑的。”她也不懂两者有什么区别。司机却和陈易生搭起汽车的话题来。 车子停下后, 唐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下车, 只转头礼貌地说了声再见。 陈易生替周筠开了车门,见她踉踉跄跄的, 伸手扶住了她, 弯腰低头跟唐方喊了一声:“我送她进去一下, 你等我啊。师傅,等下给你加钱,麻烦了。” 唐方嗯了一声。 等了五分钟,司机不耐烦地点了根烟:“还要等多久?” “麻烦再等一等吧,很快的。” 十分钟过后唐方给陈易生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她淡淡地看了看他们走进去的小区门口, 空无一人, 红白两色的汽车挡杆在惨淡的灯光下有点冷漠。 “不等了,麻烦师傅直接开到这里吧。”唐方从手机里调出常家的地址。 “好咧。”司机把烟丢出窗外,猛地一踩油门:“小姑娘你是南方人吧?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可记住了。” 车子猛然转了个弯,唐方无意间看向反光镜,似乎看到有人在后面奔跑喊她的名字,她大概是幻听幻视了。 陈易生满头大汗地追出去三百米,筋疲力尽地扶着膝盖喘气,感觉腿都抽筋了,挪到马路边坐在了脏兮兮的街沿上,才慢慢回过神来,还是有点难以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唐方丢在了马路上……打开手机才看见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信息。 “我自己先回去了,你玩得开心。” 跳楼游戏很好玩吗?陈易生抹了一把汗,欲哭无泪。 陈易生走了四十分钟到家,大门紧锁,竟然没人给他留门。给唐方打电话,无人应答,给常峰常蕊打电话,已关机。陈易生看着包了铜钉很是气派的大门,怀疑自己的好运气前三十年全用光了,发了好几条信息后干脆坐在了门槛上认真思考人生。 隔了一会儿,大门开了。穿着长袖长裤睡衣的唐方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陈易生转过头看她:“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马路上?我叫了你半天!你知不知道我是走回来的!” 唐方见他气囔囔地坐着不动,反而笑了:“是谁跑去人家家里不肯出来,把我丢在马路上的?还恶人先告状呢。门给你开了,我先去睡了。大家都睡了,你轻点啊。” 唐方走到常峰家正厅里忍不住回过头,见陈易生还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是个闹别扭发脾气不肯回家的小孩子,门上的灯被两扇半开的门截出了舞台光的效果,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寂寥,白衬衫湿哒哒地失去了风采。她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不知怎么想起陈易生在后面追车的场景,唇角扬了起来。活该! *** 唐方上了趟厕所,躺回床上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门口开始数羊。她必须赶紧睡着,要不然依陈易生的脾气,上来了估计没得安生,这人话太多,她总被他带着说半天废话。 越想睡却越是睡不着,巷子里的情景,陈易生扶着周筠消失在小区入口的背影,时不时跳出来刺她一下。 她当然没有酸溜溜地吃醋,身为也有虚荣心的女人,谁能容忍刚对自己表达过好感的男人被拒绝后立刻转头喜欢上别的女人?这是打脸,明晃晃的打脸。唐方反省自己的玻璃心底俗不可耐的期望:裙下之臣不说守身如玉,至少装装样子也得隔上十天半个月再改弦易辙吧。像周道宁那样,结婚了也遁去海外消息保密踪迹全无,或者像方少朴那样,礼貌地知会她打算开始物色未来的妻子。唐方觉得这也是一种礼貌,虽然伪善,但依然给自己保存了一丝颜面。因此陈易生的行为显得格外无礼。 外面传来轻轻的登楼声,唐方赶紧揉揉脸,进入装死状态,听觉却格外敏锐起来。 门无声地开了,一股热气涌了进来。陈易生转头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惊觉房间里空调打得特别低。 “唐方?” 陈易生把空调温度调回25度,见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唐方的行李箱也乖乖站在了墙角,他取出换洗衣服:“我知道你没睡,等我洗完澡我们好好谈谈。” 唐方很想说一句她已经睡着了,还没来得及想出反对的台词,卫生间的门已经轻轻关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气人! 陈易生出了卫生间,又连续打了四五个喷嚏,走到床边,见唐方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一抬腿就跪上了床沿。 “你干嘛?!”唐方警惕地猛然转过身,抓紧了身上的被子,视线从他脸上扫到他腹部。很难说这人是不是被周筠用剪刀赶出来的,万一没得到满足兽性大发,幸好还有大姨妈血光护体…… 陈易生探身抱起另一边的被子枕头,笑得促狭:“就知道你心里有事睡不着。” 唐方动了动腿,预备随时踢他滚蛋。 陈易生把薄毯铺在地上:“我刚才真的特别生气,你都看见我了也不理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马路上,真的气死我了。” 唐方一声不吭,给他个冷背脊。 “好不容易走回来,还进不了家门,气得我啊,”陈易生想了想:“等了半天你才给我开门,还说那种话,气死我了——” 唐方睁开眼,又紧紧闭上,忍住不反驳,心里默念活该经。 “气得我简直想离家出走!”陈易生抖开丝被:“又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只好坐在门槛上生闷气。你也不来安慰我一句。唐方,你不觉得你的心真的太狠了?” 呸!我要是心狠才不会给你开门,什么没有地方可去,你有的是美女同学家可以住。唐方把睡衣一角死死捏成一团,闭着眼继续内心澎湃。 陈易生趴在床沿上叹了口气:“你看,今晚上明明是你不对吧,你还比我还凶。现在我主动朝你伸了橄榄枝,伸了半天你接也不接。” 唐方终于破功,忍不住坐起来反问:“今晚是我不对?” “是啊,你看我这已经不是橄榄枝了,都是橄榄树了,你就应该跟我好好谈谈,我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就说出来。” “你都说是我不对了,我还能说什么?”唐方冷笑。 “我说的你不对是从我的角度看,你也可以从你的角度说啊。” “哼。” “那你说说为什么把买给我的棒冰扔了?是不是误会我和周筠有什么?” 唐方眨了眨眼,本能地否认了一句:“什么棒冰?什么误会?” “糖——?” 唐方别开脸:“你才别误会,棒冰化了,所以扔了。还有我才犯不着误会你和你初恋有什么,再说你们都是自由身,有什么也很正常。” 陈易生笑了起来:“你这种很别扭地吃醋的样子也特别可爱,还好肯定没人告诉过你。” 唐方睁大眼看着他:“陈易生你是不是有臆想症?谁吃醋了?” “你吃醋了,唐方。”陈易生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所以你扔了棒冰,坐了副驾,还把我丢在了马路上,看到我狼狈不堪地走回来进不了门后,你觉得我活该,肯定还笑话我了。” 两人对峙了片刻,唐方看了看天花板,舒出一口气:“我这不是吃醋,就是一种被爱慕者抛弃的失落,特鄙俗的那种心态,还有——” 看着陈易生期待的小眼神,唐方笑了:“还有觉得挺恶心的,所以我回来刷了三次牙,洗了两遍澡,又庆幸昨晚和你没发生什么。” 陈易生急了:“我是那种今天喜欢你明天就喜欢别人的人吗?” “谁知道呢?”唐方眯起眼,谁用才谁知道呢。 “她说有些难题要请我帮忙出出主意,我才去听她说话的,说着说着她就哭得不行,差点摔倒,我扶了她一把正好你就来了——” “哦——”唐方扬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继续微笑。 “还有我送她到楼下就走了,没想到她打电话说活着没意思想要跳楼一了百了,我才跑上去劝她。”陈易生有点难过:“不管她是不是装的,我都不会就这么走人的。” 那样的温柔美女能上演跳楼狗血剧,唐方实在意想不到。她没遇到过,如果遇到,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要跳楼,她也的确不会离开。 “后来呢?” “都说清楚了,以前我是喜欢过她,但现在我喜欢的是唐方,我不会和她有任何可能,这和她离没离过婚,生没生过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介意以前剪刀的事,所以不存在什么错过和挽回。她如果一定要用跳楼威胁我,我也没办法,只能报警报医,但威胁是肯定没用的。” 唐方沉默了片刻:“她万一真的想不开呢?”周筠的行为,似乎的确有点过于偏执,也许属于容易沉迷在自我导演的戏剧氛围内的性格。 “至少现在我问心无愧。”陈易生舒出一口气:“我尽力而为了。那你呢?你还觉得恶心吗?” 唐方倒头睡下,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收到了。” “哎?你说什么?” “橄榄枝收到了。”唐方把枕头调调好:“我放了一只和平鸽出去,你自己找找看啊。” 110山崎威士忌 第一百零九章 YAMAZAKI威士忌 上马饺子下马面, 接风的面唐方没吃上, 送行的羊肉水饺倒是吃上了。常家热热闹闹地摆了两桌,大姨小姨也都带着家人前来送行, 饭桌上把陈易生和唐方生的娃名字都取了好几个,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难得陈易生参与热情十分高, 令众长辈深感欣慰, 对唐方更是赞不绝口。唐方却发现陈易生在外家貌似是人民公害心腹大患,平白有种她是“打虎英雄”的戏剧感。 临行前, 陈易生的老外公特地笑眯眯地塞了一个锦囊给唐方, 叮嘱他们早点结婚生子,带孩子回来给他看看。 一路平安抵达上海站,七点不到天早亮了,人潮人海中,钟晓峰早早守在了月台上, 先把两位老人家送回去, 再开回禹谷邨。陈易生却连早饭也不舍得招待一下,在弄堂口直接把钟晓峰打发走了。 “这家伙突然这么积极地巴结我, 绝对有阴谋。”陈易生看着远去的车屁股得出结论:“他肯定在讨好你,估计林子君又让他吃瘪了。” 唐方接过双肩包背上:“我又不是子君的妈,老钟干嘛讨好我?他明明就是尊老爱幼品德高尚的活雷锋。” 陈易生走了好几步突然回过神来:“尊老——爱幼?” “你外公不是说你一直都长不大?贪玩,没个定性, 七岁还是九岁来着?”唐方笑着解释。老人家还有一句经典的呢:六岁七岁狗都嫌, 难得你不嫌弃咱家易生。砸吧着唐方突然又觉得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了, 狗都嫌她却不嫌? “那你也对我好一点啊。”陈易生却打蛇随棍上, 死皮赖脸:“我还是个小孩儿呢,糖——?” 唐方切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换张脸说出这种话,真让人有打死他的心,偏偏他一脸发自内心的高兴劲儿和幼稚天真,实在不讨人厌,还有几分可爱。 进了115号,熟悉的花丛绿树紫藤架,隔绝了闹市和上班高峰期的喧嚣。白蔷薇还顽强地剩下两三朵点缀在绿瀑中,缅怀着过去了的春天,秋千网在桑树下静静垂着,102的八角窗掩着轻纱,老洋房的大门半掩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一进门,楼上下来两个人,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霎,方树人发出一声吼:“唐方?!” *** “你是和他一起去西安玩的?就你们两个?” “嗯,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的。”唐方避重就轻,看向亲爹求援。刚替女儿打扫完房间放好一日份的水果酸奶的唐思成却专心致志地打量着陈易生。 “在西安怎么住的?”方树人接过陈易生双手递上的茶,继续盘问。 “住他外公家了,一个很大的四合院,没花钱。” 陈易生笑眯眯:“还免费包三餐。” “小赵去了吗?”方树人口气略微和蔼了一点。 “小赵?”唐方一时没回过神来。 陈易生抢着回答:“赵士衡出差了,没去成。本来是要一起去的。” 方树人眼神又尖厉起来,直截了当地警告陈易生:“我家唐方不是那种出来玩的女孩子,小陈你心里有数的吧?” 唐方涨红了脸:“姆妈侬做撒?阿拉就是旁友关系,侬格副样子难为情伐?” 陈易生却一脸认真地点头:“阿姨你放心,我很了解唐方的,心里有数的。明天是唐方外婆忌日,方便的话我想陪唐方一起去苏州扫墓。” 这还就是旁友关系?旁友侬只头!方树人吃不准陈易生什么路数,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周道宁前车之鉴,她冷哼了一声:“不用了,我们家里办事,不方便有外人。” 陈易生失望地看向唐方:“我、我——是外人吗?” 废话!你难道是内人嘛。唐方站起来:“姆妈,有事体上去再港好伐?我困了一夜天火车,切力色了。(妈,有事上去再说好吗?我睡了一夜火车累死了。)” 唐思成去拎唐方的行李箱:“对对对,我们上去再说。” 上了202,唐思成打开冰箱门嘱咐:“糖糖啊,明早要去苏州,你又不回家,我给你买了点水果,你记得今天吃完啊。吃不完给楼下小陈分一分。” “我看小陈也不错嘛。老方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年轻人能玩到一起蛮好,发展发展说不定呢。”唐思成已经把租房矛盾完全抛之脑后,只记得陈易生见了他不是给一根烟,而是直接塞一包的,内部特供烟,他猜是老价钿了,可惜当着方树人的面他不好收下。 “侬懂撒?!”方树人没好气地坐在沙发上审视女儿:“这个陈易生,一看就是白相宁,定不下心来的,跟这种人在一起纯粹浪费时间。唐方你都几岁了?你玩得起伐?脑子拎不清爽。” 唐方把行李箱开了,嘟囔了一句:“我什么时候玩过了?真是的,这不还没到三十呢。” “侬白相得过伊?(你玩得过他?)”方树人身子前倾了一些:“姆妈警告侬哦,侬勿要哈来(瞎来),勿要因为受了周道宁格刺激,破罐子破摔,小姑娘无论如何要爱惜私噶——” 唐方腾地站了起来:“吾哪能勿爱惜私噶了?帮陈易生谈个旁友哪能了?撒叫破罐子破摔?吾哪能就是破罐子了?!” 二十几年没得过亲妈肯定表扬赞美的唐方梗着脖子追问:“吾帮伊谈旁友就是哈来?听侬安排一天相亲两个男宁就是乖囡(我跟他谈恋爱就是瞎来?听你安排一天相亲两个男人就是乖囡)?” 方树人头一回被女儿正面反击,竟愣了愣才跳了起来:“侬为了伊勒帮姆妈吵相骂?(你为了他在跟妈妈吵架?)” “港道理,吾没吵相骂!”亲妈积威之下,唐方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弱了下去:“撒宁敢帮侬吵?” 唐思成赶紧出来打圆场。 糖糖啊,你妈妈当然都是为了你好,对不对? 就是。 老方啊,说实话你女儿也没有跟你吵架,她有这个胆子吗? 她敢? 就是,肯定不敢啊,咱们家您最大。谈朋友当然是好事,但是不要进展太快,这知根知底的周道宁都说走就走,何况像陈易生这种还不熟悉的男孩子。 听到你爸爸说的吗?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你不要故意反叛,又不是小孩子。 唐方蹲着低头默默理行李。 糖糖,你和朋友出去玩,玩得开心伐?开心就好,你妈妈肯定担心突然有天做外婆才这么紧张的。 母女俩同时看向他:“撒么子?!” 202的门铃响了,外头传来陈易生的声音:“唐方,唐方?糖——” 方树人打开门,陈易生笑着打招呼:“阿姨好。” “不要叫我阿姨,难听死了。”方树人横眉冷目坐回沙发上:“唐方,找你的。” 陈易生小声问:“那我怎么叫你妈妈?” “方老师,或者唐方妈妈。什么事?” 陈易生神秘地塞给她一个塑料袋:“这个放我包里的,你忘记拿了,家里还有没有?要不要我去给你买?尺寸我都有数的。” 唐方红了脸,一把抢过来,随手扔在茶几上,赶紧把他往外推:“不用不用,谢谢你了。” 陈易生扭过身子向唐思成呼喊:“唐伯伯,我可以做你们的司机送你们去苏州的,我开车特别好,我是赛车手你知道的——” “不用不用!你不是过两天去非洲出差吗?忙你的去吧。”唐方反手把门带上,瞪着陈易生:“你干嘛啊你?” 陈易生左看看右看看,笑嘻嘻地回答:“你放的鸽子给我传话了,要我好好巴结你,巴结你爸妈。” 唐方气结,抬腿踩了他一脚:“鸽子又传话了,问你爽吗!” 陈易生嘶了一声,脸上皱成一团:“——痛,并快活着。”很明显,方阿姨对他凶,唐方对他还更亲昵了。哈哈,怎么不爽? 唐方回到屋内,爸妈并肩坐在沙发上,拿着那个口大开的塑料袋,正意味深长地等着她。里面有火车上没用完的一包夜片和一包日片,什么时候跑去陈易生双肩包里的,她也很无语。 “你们两个?”唐思成略有点尴尬。 “侬还骗姆妈港撒只不过是旁友关系?主动帮侬买卫生巾?”方树人皱着眉火气又冲了上来。 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 唐方在202里生了一天闷气,洗完西安行的衣物,又收拾明天去苏州的行李。到了黄昏,叶青还没回来,沈西瑜却提着一小袋金元宝和冥钞祭品登了门。 “明天外婆忌日,帮我烧点钱给外婆,一点心意。”每年沈西瑜都会送这些去唐方家的,今年直接送来了禹谷邨。 唐方给叶青打电话,没人接。 “晚上一起吃饭吧,喝一杯?”唐方叹了口气,感谢沈西瑜来得太及时,她一肚子的话要倾诉。 两人出了弄堂,去万航渡路上的鳗鱼饭出名的小小日料店喝酒。 “我离婚协议办好了。”沈西瑜举起酒杯:“庆祝一下,来,干杯。” “这么快?”唐方倒吃了一惊:“没打官司?” “对方主动提出和解,子君和我商量了一下,就直接签了。”沈西瑜拍拍自己的包:“房子车子都归我,另给了我三百万现金,姐也算是靠离婚发达的女人了,今晚随便喝,我请。” “王鸣伟能突然良心发现?”唐方表示怀疑。 “不知道。”沈西瑜也疑惑:“要么命不久矣所以其行也善?”她和子君都怀疑是周道宁出的手,但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无谓再和唐方提起此人。 唐方立刻点了一瓶三得利YAMAZAKI威士忌:“必须为土豪挥霍尽点力。” “喝这个了?”沈西瑜笑:“看来有故事。” 故事很长,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沈西瑜感叹完四红一家的事,提醒唐方:“我倒也觉得你其实挺喜欢陈易生的。” “哎?”唐方扭头瞪着好友。 “两个人吧,所谓的来电其实挺虚无缥缈的。”沈西瑜微微笑:“能吃到一起住到一起说到一起才更重要。说穿了就是占有了对方的时间和空间,变成了共有的。” 唐方侧头想了想,完全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每天都见到陈易生的了,好像的确每顿饭都会无意间想到这个人,哪怕今天中午她啃水果的时候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分他一点。 “反正听你说的呢,感觉你和他已经很亲密了,比大多数夫妻情侣都更亲密。”沈西瑜替唐方添了酒:“而且听下来我觉得陈易生很可贵。” “可贵?”难道不是可气或可恨? “能力强,心思正,男人有这两点已经太不容易了,放古代算德才兼备吧。”沈西瑜笑着说:“手段也利落,关键是对你真挺好的,放屁都认了,还那么会哄人。” “是啊,谁都哄。”唐方撇了撇嘴。 沈西瑜看着杯中酒,沉郁如蜜:“其实上次我劝你给周道宁一个机会,特别不对,错得离谱。”她苦笑起来:“大概从医学院到医院,我也没怎么接触过外面,对一个人的判断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少年时期,太幼稚太天真了。子君说得对,明明知道你耳根子软,我们不应该左右你的想法。对勿起,糖糖。” 唐方给了她一肘:“胡说八道撒么子!我跟他复合的时候你们都不知道呢。我才是那个太幼稚太天真的人好伐?你们要这么容易左右我,我老早是医生律师的老婆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管你喜欢谁,我们都支持的。”沈西瑜举起酒杯露出向往之色:“不过我要是你,就和陈易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么有意思的人,就算一个月两个月后分手,这辈子也算有粉红色的回忆了。我有一场爱,足以慰余生。” 唐方干了杯中酒,笑着摇头眯起眼,她有过一场爱,并不足以慰余生。婚姻的确不能保障什么,她也并未抱以什么期望,只是缺乏走另一条路的勇气而已。她不敢。 “青青来了。”唐方侧身朝楼梯口挥手:“这里——!” 111烟圈 第一百一十章烟圈 叶青在吧台前落座后, 要了杯热的玄米茶。唐方想着她怀孕,把刺身都挪开一边, 问她要不要来个寿喜锅或味噌锅。叶青摇摇头,点了份招牌鳗鱼饭,欲言又止。 “侬哪能了?勿适宜?”沈西瑜隔着唐方探头看了看她:“药还勒切伐?” “嗯。”叶青喝了口热茶:“吾预约了下个礼拜一动手术,肚皮里格——吾决定勿要了。” 唐方筷子停在半空,侧头看她神色并不像在赌气或其他:“侬想好了?” 叶青点了点头:“想好了, 弄忒以后休息一个礼拜,华山医院格治疗正好结束, 就去上班。”最后一句说得很用力。 沈西瑜皱起眉:“侬格两年一直没调养好, 流产会不会有撒坏影响?” 叶青扬起下巴,垂眸看着手中的茶:“医生说了,拿掉这个, 以后可能没法再生。”她干笑了两声:“也蛮好, 别人还要结扎, 我省事了,以后避孕的钱都省了。”人在笑, 眼泪却止不住慢慢滑了下来。 “青青——”唐方递给她纸巾, 心里绞得疼:“要不然还是生下来吧, 侬身体最重要。吾来帮侬养,真格, 反正已经辞职了, 吾又欢喜小囡。” 叶青摇摇头:“的确一直没调理好, 昨天B超做下来已经有停止发育的迹象, 就算侥幸能熬到七八个月,吃的抗抑郁药也会有副作用。” “要不明天来我们院再做个彩超看看?”沈西瑜轻声问。 唐方想起中医院的孙医生:“我还认识一个不太老的中医,他老师看不孕不育很有名,我们去看一看吧?” 叶青仰头喝完茶: “好了,你们不要小题大作了,我倒觉得自己解放了,真的。”叶青看着唐方苦笑:“原来因为肚皮里有了,还真想过做缩头乌龟回去老吴身边算了,省得出来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豁出去也就是看谁先熬死谁。现在没了选择也蛮好。糖糖侬晓得格,我最羡慕你和子君这种高级办公楼里上班的白骨精了。” 不等唐方沈西瑜说话,叶青又笑了:“再港小宁读书苦得来要西(再说小孩读书苦得要死),养下来啊是切苦头(生下来也是吃苦),真没撒意思,伊私噶啊勿肯出来(他自己也不肯出来)。” 她一口气说完,算是给了自己更坚定的理由,伸手就去拿酒瓶,却被唐方按住了。 “那也等侬出了小月子再好好交切老酒。”唐方摇头:“吾陪侬,不醉不休都行。” 叶青只好又添了杯茶,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叹道:“其实要是我能选,我肯定不要被生下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西瑜拍了她一巴掌:“怎么,你不来这花花世界,怎么认识糖糖认识我们?我们你都不要了?嗯?小心开除宫籍!” 叶青举起茶杯:“也对,来,干杯。我以茶代酒了。谢谢侬,谢谢呐(你们)。糖糖陪吾去医院伐?还是有点哈丝丝。” 唐方点头:“放心,我陪你,我照顾你——要不要告诉老吴?” “过阵子再说,免得他烦。” 沈西瑜提醒叶青:“别跟你家里说,也烦。” “嗯。我赖在糖糖身上了。”叶青转身抱住唐方的手臂:“其实我运气还是不错的,总有人会养我。” 唐方拍拍她的手:“嗯,我养你啊,多双筷子的事,小意思。” *** 深夜,台上还剩了下酒的枝豆,最后一串炸鸡皮失去了油光,无精打采地瑟缩着,一只牡丹虾孤零零地躺在刺身盘子里,唐方突然想到叶青子宫里的胚胎,不知道两个月是一粒豆子那么大,还是有虾这么大。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起身拎起包:“我下去抽根烟,你们先吃。” 日料店的后门在支弄里,两只半人高的泔水桶盖得严严实实,夏夜里没有一丝臭味道,隔壁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昏暗的灯光照得红砖墙平白多了几分旖旎。几个穿着白色厨师服戴着帽子的男人正靠着墙抽烟说话,看见唐方从后门出来,赶紧站正了,响亮地用日语喊了声:“欢迎光临。” 唐方吓了一跳,微微也弯了弯腰:“不好意思。” 他们和唐方错身而过,说着对不起,一溜烟地回了料理店。唐方看了看墙角,一个烟屁股都没有,看来店老板平时管得很严。她掏出一根烟来,深深吸了一口,往外吐一口气,竟然难得地氲出两滩烟圈来,袅袅地飘出去。 此事古难全,谁能人长久?可叶青也不免太倒霉了。唐方压了压眼角,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却呛得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 唐方转过身,认出这是吧台负责调酒的美少年,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美少年走到她旁边,也掏出了烟来:“对不起,请问不介意吧?” “日本人?”唐方一愣。 “嗨,真田幸一,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笑着问:“侬是上海宁?” 普通话不错,还会几句上海话,这些年在上海的老外无论东洋西洋,都这幅腔调了。可惜唐方并没有搭讪的心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郁郁地转回头看向对面的红墙。 “谢谢侬。”美少年却不放弃。 “嗯?” “我在店里四个月了,第一次有人点山崎。” 唐方侧目看了他一眼。真田幸一正看着她微微笑,眼神有点羞涩有点好奇。好看的男孩子眼神都像钩子一样,要么勾走你的心,要么勾走你的钱。唐方摇头:“不用谢,不过我们一瓶酒真的够了,不好意思。”她才不会因为美男子的勾引就心甘情愿掏钱买酒,什么时候日料店竟然也沦落成这样了,看来她真的不够社会。 真田幸一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误会了,不用不用再买酒了,我没有钱拿的。”看到一脸防备的唐方臊红了脸,他笑叹:“卡哇伊代素呐(真可爱)。” 唐方默默掏出湿纸巾,沉着脸熄了烟,往回走。 “嗨,有没有人说你严肃的样子很像柴崎幸?”美少年却跟了上来,颇有兴趣地问她。 “没有。”唐方加快了步子。其实以前嬢嬢唐欢提过一次,不过是叮嘱她要常带笑容,免得像“女将军”那般威武硬朗。 “我特别喜欢柴崎幸,真的。” 关我屁事。唐方冷脸回头看了他一眼,美少年停下脚,有点不安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 *** 唐方坐回吧台,却看台上的东西已经换了一茬,一碗冒着热气的梅子茶泡饭,还有一盘炸豆腐和凉拌小章鱼。 “糖糖你吃点热的。”沈西瑜举起酒杯:“最后两杯了,喝完我先走,明天值班。” 唐方和她轻轻碰了碰杯,吧台里的真田幸一却探出身来,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放在唐方面前:“嗨,很抱歉刚才冒犯了。感觉HIBIKI更合适你,试试吧,这杯我请。” 浅红琥珀色的酒液在射灯下闪着光,男孩子眼神真挚,很干净。陈易生的脸突然一闪而过。唐方有点丧,遇到这样的美少年搭讪赞美,她却像个刺猬一样给人难堪,实在小家子气,她举起酒杯,抿了抿唇:“谢谢。” 不同于山崎的肉桂后味,HIBIKI甜甜果香后的余味是花香,却不轻薄,深远不失柔和。 二十四五岁前,唐方她们也混迹过茂名路铜仁路各大酒吧。有子君和四月在,从来不缺人请喝酒,凌晨两点泡完吧,在茂名南路复兴路口的罗森门口吃关东煮抽根烟,笑着总结今夜遇到的人里,谁是巴子谁是坑子谁是能白相相的谁看着就恶心,百无禁忌边说边笑,也总有人靠边停车来搭讪,要请她们去喝豆浆。 但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因为这样的原因请她喝一杯酒,唐方还是第一次遇到。 沈西瑜却笑着坚持又点了一瓶HIBIKI:“喝不完存起来,写我朋友的名字。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真田幸一开了酒,卡片上写了唐方名字挂好,又给沈西瑜也添了杯酒:“这杯还是我请,谢谢你。” 一张和纸卡片压在新的酒杯下,美少年对着唐方笑吟吟:“唐小姐,这是我电话。我有wechat,很高兴认识你。” *** 唐方和叶青与沈西瑜道了别,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看到身后跟上来的少年,叶青低声说:“那孩子还真喜欢你呢糖糖。你这桃花运也太厉害了。” “别瞎说。” 真田幸一却追了上来:“太晚了,唐小姐你们不叫车吗?” “你有什么事吗?”唐方皱起眉。 “我送送你们吧,这一段路人很少,也没有车,不太安全。” 唐方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是不是个异国危险分子还很难说呢。 真田幸一又鞠了一躬,笑着解释:“对不起,我给唐小姐造成困扰了吗?” “唐方——!唐方——!糖——!” 马路那边有人跑了过来,像龙卷风一样。 唐方揉了揉太阳穴,阴魂不散的陈易生,侬到底想哪能! “不会。麻烦你送我们一下。”唐方抬起头,笑着回答真田幸一。 112酸辣土豆丝 第一百一十二章 酸辣土豆丝 一行四人拐上愚园路后, 连叶青都忍不住苦中作乐笑出声来:“陈易生还真是男女老少通杀啊。糖糖,侬搪得牢伐?” 难得因为柴崎幸被美少年爱屋及乌的唐方悻悻然回过头,然而正业是实习设计师的真田君正一脸钦佩星星眼地看着陈易生:“对对对!我也觉得青山君很可惜,他的很多设计都被浪费了。” “任何设计,如果离开使用者的生活习惯,不考虑功能性的合理, 都是没有意义的。”陈易生热情又诚恳:“你刚刚开始实习,很容易陷入为设计而设计的窠穴里, 窠穴懂吗?糖, 是读ke吧?不是巢穴,哈哈哈。” “是,陈状元。”唐方头一回觉得这段路还蛮远的。 真田幸一猜了好几个词,终于领会到意思, 两人又开始继续谈论表参道各大名店的设计特色。 叶青常看电视, 倒比唐方领行情:“他们说的青山周平可帅了,改造的脏乱差住宅哈赞,可惜乡下宁一点啊勿懂, 用了几个号头(月), 房子又一塌糊涂了。” 唐方嗤笑:“设计师稍微整头平脸的都叫帅?侬要求太低了。” “真的蛮帅的呀。”叶青叹气:“其实男宁, 好看格花,难看格啊花(好看的花心,难看的也花心), 活络格靠勿牢, 看起来老实格, 一样靠勿牢,现在回头看看,还不如找个好看的,起码看了用了合算。到底是君君四月想得穿,我简直像戆度一样——” 唐方觉得她遭此劫难后看穿了不少,借用了陈易生的一句名言开导她:“人活着就是为了体验,好的坏的,不要后悔,都是所得。” “想只好这样想了。西西伊算真格想开了,伊港得蛮好:什么找一个我爱的人不如找一个爱我的人。都是放屁。”叶青又发感慨:“就该找自己喜欢的。要有善果,赚了,要没结果,也不亏,反正都是为了体验对吧?” 唐方笑着挽紧她手臂,人越是脆弱,越会撂狠话,自我安慰自我激励,这是好事。起码在想以后了,不再纠结过去,总比自怨自艾强许多。 路灯下两个影子紧贴在一起并肩前行,毫无间隙。 真田幸一突然从安藤忠雄的话题中回过神来,看着前方格外亲密的两位女郎,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陈易生:“唐小姐她?她们?” 陈易生笑眯眯:“她们住在一起,很爱护对方,从来不吵架,用中国网络用语叫做:特别有爱。哦,我也和她住在一起。”一间房里都住过七天了,他说的也是事实。 真田幸一愣了愣:“爱?索噶———”难怪对于他的示好,唐小姐并不心动。 陈易生笑着点头,知难而退吧小子。 “So cool!”真田幸一却双眼放光:“唐小姐果然太有魅力了!” 陈易生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无声的哼了一记:“你喜欢她什么?” “不笑的时候像柴崎幸,很美,还很酷。” “你了解她吗?” “这和喜欢——没关系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理解又宽容地笑了:“大叔一辈的可能需要了解吧。我们喜欢就足够了。” “她有喜欢的人了。” “没关系,我还是喜欢她。”真田幸一笑吟吟:“她可以考虑再多接受我一个,我不介意。如果她同意你也不会介意吧?” 陈易生心里有点酸有点苦还有点辣,看着他一路小跑追上去搭话,想说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幸好唐方连他这样合则聚不合则分的都避而远之,更不用说这种可以玩得毫无边界的小孩了。 “啊?真的吗?”前面的唐方突然惊喜地尖叫了一声。 “真的真的。”真田幸一连连点头。 唐方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你真的可以带我去见宫崎骏?参观他的公司?” “真的真的。”真田幸一掏出手机,给唐方看他家人与宫崎骏一起吃饭的合影。 陈易生双手插袋,皱起了眉,这小子花头还蛮多的啊。 *** 有了共同的动漫话题,唐方和真田幸一在紫藤架下聊得兴高采烈。叶青早就上去睡了,陈易生在旁边,偶尔插几句,也跟不上他们快速变化的节奏。不时冒出来的经典台词,声优的名字,原声音乐的调子,真田幸一总比他反应快,还有原汁原味的日语加持,引得唐方连连赞叹,忍不住一时技痒,随口模仿了《千与千寻》里的几个不同角色:汤婆婆、千寻、白龙、还有坊宝宝。 美少年瞪圆了眼原地跳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惊喜万分:“你的声音怎么可以变化这么大!太棒了,太酷了……” 明明词汇量贫乏,说来说去就是棒和酷,偏偏听起来比他嘴还甜,陈易生歇了插话的念头,闷闷地躺在长条凳上,奇怪今晚二楼那中考生的家长怎么不吼了。 终于听到唐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太晚了,以后有机会再聊吧,如果真的能约到宫崎骏大师,请一定告诉我。谢谢!” 陈易生坐起来,看着两人交换微信和ins,愣了愣:“唐方原来你有ins账号?” “有啊。”唐方抬起头笑:“脸书和推特的账号我也有。”不就是翻墙嘛,总好过接受国内各种二道贩子的私货。不少所谓的大V靠着推特脸书油管上的无尽资源,毫无原创,偷来人家的内容,加个翻译或字幕,也能成为著名营销号,赚得钵满盆满,更有故意断章取义以达到利己的目的,用四月的话说,都是小偷和强盗,她们是看不下去的。 交换了联系方式说了再见,陈易生刚松了口气。真田幸一却又笑着告白:“唐方,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你有其他男友或女友我都可以的,没关系,请让我和他们一起喜欢你!” “哎?——”唐方眨了好几下眼,才明白过来,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慢慢转过身看向陈易生。 陈易生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和委屈。 *** 102的中岛台前,陈易生从抽屉里不停地往外拿杯子,偷眼看了看黑着脸的唐方:“喝水?” 一手叉腰一手撑着中岛台的唐方冷冷地看着他:“不用。” “那喝茶?今天我抢了一袋子云南的古树红茶——” “不用。” 陈易生转身往冰箱走:“喝酒?” “都不用!” “哦。”陈易生慢腾腾地绕开她,往沙发走去。 “站住!”唐方横眉立目如怒金刚。 陈易生扶着沙发靠背招手:“我们坐下说话吧。” 唐方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过去,陈易生赶紧又绕到沙发前头,离她远远的,双腿并拢坐得正正的,眼巴巴地看着她,跟被留堂训话的小学生似的。 唐方一屁股坐下,身子前倾,手里的包扔在茶几上,砰的一声。 “你都说我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夸你了。” “复述一遍来听听。” “嗯——你对叶青好,人特别好。” “没了?” “还说了我们住在一起过——嗷嗷!疼。” “你是想死吧陈易生!” “嗷嗷,轻点轻点!我就忍不住说了句实话而已。男人女人是都喜欢你啊——嗷!可以打,别掐别掐,嗷嗷嗷——” “轻你个头,还敢躲?还笑?!”唐方火冒三丈扑了上去,两个沙发垫子砸在他身上,拳掌指齐发,下死力施各种酷刑:“你存心的是不是?凭什么啊你?就我好说话好欺负是不是?柿子挑软的捏是不是?你过分不过分?你是我谁啊?都说了我跟你就只是朋友关系,你凭什么乱说八说?人家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诽谤造谣诬陷!侬只十三点猪头三戆度白痴!侬只坏宁!”越骂越气,眼圈都红了。 陈易生滚下沙发,捉住她双手,架不住又吃了她两下膝盖重击,一边惨叫一边喊冤:“我就是想做个坏人赶他走,结果那家伙竟然还说so cool,说你太有魅力了超喜欢你呢,连宫崎骏都要利用,太可耻了。” 唐方压在他身上暂停了攻击,这句话莫名带着喜感的反差萌,淹没了她的憋屈和愤怒。 “你有其他男友或女友我都可以的,没关系,请让我和他们一起喜欢你!”陈易生一字不漏地学着真田幸一的日式普通话复述了一遍,委屈地反问:“多幼稚可笑的台词啊,这种才认识了几个钟头的小孩子,你都允许他喜欢你,对他那么好。我和你同生共死志趣相投亲密无间,你怎么就不能喜欢我呢?” “我又不可能爱上他!当然可以随便喜欢了!”唐方脱口而出后悔莫及。 陈易生却捉住要起身的她不放,反而用力拽了一把,唐方跌倒在他胸口,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松开!” “唐方,”陈易生柔声问:“什么是爱?喜欢距离爱到底有多远?”她的气息带着果香和花香,熏得他心花怒放。 “幼稚、可笑的台词!我要回去睡觉了。”唐方挣扎着要起来,却心慌意乱腿软腰软。 “我想吃糖。”陈易生贴着她的耳垂笑:“这句台词是不是更幼稚?糖啊,你也随便喜欢喜欢我吧。” 唐方骨头都酥了,犹自企图顽强抵抗,陈易生真不在那个能随便喜欢随便不喜欢的范围。 两人正暧昧地纠缠着,门铃突然响了。 *** 陈易生打开门时眉梢眼角还带着笑意,只见刚才被他念想过的二楼中考生的家长一脸为难,并不像来问罪的样子。 “不好意思了,陈先生,对不起对不起。”中年男人十分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我女儿下个礼拜六礼拜天要中考了,最后一个星期苦一苦——” 陈易生挠了挠头:“这么快就要考了?” “对对对,熬过去就好了,不好意思——”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请你们那个声音稍微叫得轻一点。这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女儿实在睡不着——” 门口的陈易生和沙发上的唐方都瞬间涨红了脸。 “好的好的,我,我们在、看、看片子——”陈易生脱口而出。 中年男人露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容:“是是是,麻烦音响声音轻一点,谢谢谢谢了。哦,陈先生,上次那个酒店特别好,早饭也特别好吃,谢谢啊。再见。” 陈易生关上门,后背就被唐方的包砸了一下。 “都怪你!流氓!勿要面孔!”唐方气急败坏拿他出气。 陈易生却揪住她的包笑弯了腰任她摧残:“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真的。”他抬起头笑问:“人家这是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还是中学生呢——睡不着——” 唐方抢了两下包无果,红着脸又给了他几巴掌:“谁让你嗓门这么大还乱叫的!” 两个人在玄关一个要打一个愿挨,又忍不住都压低了声音笑得不行,最后齐齐瘫在墙边喘气,还要提醒对方别再让楼上小姑娘想歪了。 陈易生把唐方的包放到身旁,说起正事:“糖啊,我今天和你爸都联系好了,明天早上我开车,先去接他们,再一起去苏州。” 唐方半晌没回过神来:“什么?”这人一天没声音,怎么就不声不响勾搭上她亲爹了? “你和你爸都不会开车,你妈腰椎间盘突出,脊椎也不正,其实很不合适开车。”陈易生笑着说:“这次西安你帮了我大忙,我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所以今天找老章拿了辆阿尔法,最适合开长途的,坐着不累,躺着都行。你放心,我慢慢开,绝对不超速。” “你怎么知道我妈的腰不好?” “当老师的腰都好不了,长期站立,写板书,脊椎容易扭曲,腰椎颈椎都不好,腿上容易静脉曲张,呼吸系统也会有治不好的老毛病。随便问一问你爸爸,全中。”陈易生讶然地看着她:“你不是师大毕业的?老师的职业病都不知道?无锡有一个很厉害的正骨大师,我开赛车也容易伤到背和脊椎,什么西医中医看半个月没点用,他一个小时就搞定了,真的,我都联系好了,随时可以带你妈妈去试试。” 唐方默默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声说:“陈易生,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她去西安,是双方的口头契约,各取所需。这种美男恩却最难消受,她的确会搪不牢。 “我高兴。”陈易生笑得愉悦:“对你好,我就特别开心。快上去休息吧,明早我们七点出发,你爸说到你家一起吃早饭。” 唐方想告诉他,只要是她的朋友,她爸总喜欢用早饭来招待的,看了看格外高兴的他,还是没开口。 夜已深,陈易生躺在八角窗下的地板上,看着外头的明月光,他也睡不着。 唐方不是不喜欢他,是怕太喜欢了。她清楚自己害怕什么躲避什么。但他的确想不出从喜欢到爱,究竟会有什么变化。 本质上他是赞同开放式关系的,很合理,也合乎人的本性。 曾有过女友在他坦言喜欢上别人后要求继续分享他,但他没尝试过,因为总有一方不同意,又或者一方很明显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分享,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干脆习惯于结束一段才开始另一段。 也有几个女友曾经坦言除了他以外,同时还有别的男人或者准备接受其他男人的追求。在确保健康安全的前提下他并不反对,这是她们的权利,是她们的自由。如果她们因此能得到更多的快乐,他也觉得很好。 在公开和自愿的基础上,有契约精神的恋爱,才没有负担,才能全心全意投入在彼此的感受中。 然而当真田幸一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不愿意。就算唐方愿意,他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唐方。 这种独占欲,来得突如其来,猛烈又理所当然。 *** 五月十五,唐思成早早起来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每逢外婆忌日他们都习惯吃素,天还不亮,砂锅里就炖上了八宝罗汉粥,拍黄瓜凉茄子冰在了冰箱里,干丝、土豆丝、茭白丝粗细均匀,葱姜蒜小米辣干辣椒一一就位。蒸锅里蒸着枣糕、小笼包和木耳粉丝蒸饺。 冰箱上的蓝牙音箱里,播放着昆曲《牡丹亭》,唐思成不免跟着哼了几句。 “唐思成,你以后再这么自说自话,我是不会给你面子的。侬记牢了啊。”方树人拉开门,很不高兴地再次警告他。 很高兴的唐思成转过身笑眯眯:“能为你方方面面都想得到,我看小陈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几点了?他们七点半肯定能到。” 方树人把包里的车钥匙扔在玄关的茶盘里,咣啷一声:“七点十分。侬烦伐?后备箱里格么子还要搬出来。我残废了是不是?开两个小时的车就不行了?你非要带个外人还是格白相宁去,亲眷朋友噻看到了,万一再不声不响跑路了,侬想过糖糖伐?还有面子再去苏州伐?一个房客而已,侬了解伊撒么子啊?上海话都不会说的,搞不好是那种凤凰男,到时候面子没了,里子也没了!” 唐思成叹了口气,轻声嘀咕了一句:“知根知底的都不声不响跑路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他看得出来,女儿一直在维护小陈呢,好不容易有人正儿八经地追他家糖,连带着他们都被关心到,蛮好。 陈易生和唐方刚出了电梯,就闻到了酸辣土豆丝的香味。陈易生得意地按响门铃:“昨天你爸特地问了我喜不喜欢吃酸辣土豆丝呢。” 唐方斜睨了他一眼,懒得告诉他酸辣土豆丝是她家几十年如一日的保留早餐配粥小菜。 方树人从来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凤凰男”,一进门就喊糖糖姆妈好,糖糖爸爸辛苦了,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还说得自信满满,自己打开鞋柜找拖鞋穿,直奔厨房洗个手就开始尝菜,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吃一边油嘴滑舌地夸个没完。主人什么也没说他就开始端菜上桌了…… 还有,谁允许他把糖糖这个名字缩成糖的?搞撒名堂经! 113蒙人心的猪油 一顿早饭演变成陈易生保卫战, 是唐方始料未及的。 方树人的炮火猛烈又密集,唐方怀疑她并不是针对陈易生,而是在针对自己这个昏头犟脑的破罐子。归根到底,陈易生这个空降兵,既不属于她精心甄选过的适嫁人选,也不像周道宁那样从小看着长大还先走了她的路子深得她心。 在周道宁身上遭遇的挫折, 似乎当妈的比她受伤还要严重,以至于披上了金钟罩, 呈现出十三太保横练豪猪刺猬状态。 “小陈你在哪里上班?” “我这几年都没上班。”陈易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自由一点。” “怪不得这么有空。那你有上海社保卡吗?” “……社保卡是什么?”陈易生有点腆然:“不过我买了商业保险的。”毕竟是鬼门关走过好几回的人,他买得还不少,意外险重疾险寿险都齐全。 方树人横了唐思成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唐方眼尾视线瞄到, 莫名想到喷气的汤姆斯小火车, 很想笑。 “小陈是艺术家又是赛车手,他们年轻一代也不靠将来的退休金过日子的,对吧?”唐思成笑眯眯:“我们都不知道还能领几年呢, 不是传说社保金就要全国统筹了嘛, 劫富济贫起来, 有这顿没下顿的。不指望靠自己也蛮好。” 因为唐思成先前就反对方树人太快把周道宁拉入家族群,现在说起话来反而底气强了不少。老夫妻俩现在对女儿婚恋的态度都和以前刚好相反,以前方树人是宽进宽出, 现在是严进严出, 唐思成老早觉得顺其自然好, 如今却变成了多多益善增加经验好。 “来上海几年了?” 陈易生赶紧咽下蒸饺:“高一到大学毕业待了七年,后来上了三年班,也有十年了。” “姆妈,好了伐侬,快点切饭了,弄的来民警查户口啊?港了阿拉是好朋友,侬噶哈宁(吓人),难看来。”唐方软声发嗲,顺手把剩下最后一个蒸饺夹到陈易生的餐盘里,作为压惊安慰奖品。 方树人冷笑起来:“好呀,格么港港清爽(那么说清楚了),到了东山,小陈就是侬请来格司机,勿要旁友旁友格(不要什么朋友朋友的)。侬带个男宁去扫墓,会得是普通旁友?姨妈姨父表舅妈伊拉会得哪能想?” “没事没事。”陈易生赶紧表态:“糖糖姆妈,侬尽管问。我妈和家里那些亲戚见到糖糖也是问个没完没了的,这都是对我们的关心嘛。” 方树人盯着陈易生看了片刻:“你在上海才工作了三年,没房子没车子吧?”租她家房子虽然也不便宜,和买房子比起来是毛毛雨。人长得好看就想让她女儿倒贴,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刚刚买了隔壁101,没贷款。”唐方赶紧抢答省事,怕万一陈易生说出负债累累母后更有得要烦。 陈易生却立刻一脸实诚地画蛇添足:“嗯,跟朋友借了几百万买的。我爸妈也给了我点钱。” 唐方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桌子下头狠狠踢了陈易生一脚。 “嘶——”陈易生咧了咧嘴,吸了口气:“土豆丝真好吃。糖糖爸爸你也吃啊,这盘都快给我吃光了。” 这点小把戏瞒不过方树人的火眼金睛,看着唐方竟然这么维护陈易生,心里更不爽,这简直是吃了迷魂酒了。 “小陈你爸爸妈妈都退休了?” “退了,不过我妈妈闲不住,还在单位里忙活呢。” 方树人哼了一声:“要是我儿子这么大了没工作没房没车,我也不敢退,得供你们啃啊。” “我们糖糖不也辞职了吗?”唐思成把最后几根土豆丝也拨给了陈易生:“喜欢就多吃点。糖糖姆妈是老师,语气比较严格,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关心你们年轻人的未来。” “没事没事。”陈易生点头:“方老师比我爸妈好多了,我爸有个不顺心,现在还拿皮带棍子抽我呢。” 方树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唐方:“这种暴力倾向会遗传的懂吗?家暴这种行为最卑劣了。而且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影响很深刻。被家暴长大的孩子,成年后也很容易家暴别人。” 陈易生的土豆丝呛在喉咙里,这位姆妈果然不愧是灵魂的工程师,针针见血,真希望她讲给亲爹听啊。 唐方呵呵笑,看着一脸委屈的陈易生,突然意识到两人认识到现在,好像都是她在施加暴力,拳打脚踢高跟鞋踩泼酒什么的,甚至连呕吐和放屁都用上了。 唐思成把砂锅里最后一点粥盛给陈易生:“唉,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出来吵起来打打骂骂,也蛮好,不要冷暴力就行对吧?冷嘲热讽不理不睬拿人当空气,这是不行的。小陈懂的吧?” “你说谁呢?”方树人竖起眉毛。 陈易生高高兴兴地喝了口粥,连连点头称是:“就是,爸爸太了解糖糖了,她不高兴就不吭声,一个人生闷气,前几天我哄了她一整夜她才接了我的橄榄枝。您放心,当日事当日毕,肯定不能过夜。” 方树人的理解重点在“这家伙竟然敢乱叫爸爸”还有“哄了一整夜”?!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就听唐思成笑着说:“哎,这个好,小陈你做得对。要是放着不管啊,有人能生一个礼拜的气甚至几个月的气呢。” 听着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亲爹傻人傻语,在母后爆炸之前,唐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好了好了,快点出发吧,大表姨父不是说十一点在东山出口等嘛。” 陈易生眼巴巴看着还剩三四口的粥碗,不敢不从。 方树人深深吸了口气,不是她鸡蛋里挑骨头,实在这个陈易生,怎么看怎么不行,除了脸好看,哪哪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吃个饭都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偏偏这父女俩猪油蒙了心,其实明摆着是在挑战她的权威,跟她作对。当初又不是她一个人看好周道宁的,看来他们心志软弱,都被周道宁只小赤佬刺激大了。众人皆醉她独醒,她怎么也不能看着女儿沦落到被吃软饭的地步。哼! *** “小陈,你这车真舒服。”副驾位上的唐思成伸了伸腿,赞不绝口。 “不是我的车。”陈易生笑着解释:“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比我们的车强,老方啊,家里的车现在保养一下修一下也蛮贵的, 不如我们也换辆这个车,以后去乡下的时候就不用那么挤了,东西也放得宽裕。”唐思成回过头看貌合神离的母女俩,提了个小建议。 方树人最嫌弃他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不理他。 唐方呵呵笑。 “小陈啊,这个车多少钱?商务车和轿车价格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吧,丰田的车也不贵。” “这个配置的新车八十几万,不过因为太好卖,要提现车得加价二十五万。”陈易生摇头:“阿尔法以前都是煤老板和明星专用的,现在买的人已经不分阶层了,因为没任何商务车比得上它。经销商们黑心得很,提价提得一塌糊涂。这车在东南亚也就三十万左右,没意思。你们老人家平时开还是轿车合适,车身短,转矩小,要开长途你们尽管叫我。”陈易生耐心讲解。 “这么贵?!”唐思成吓了一跳,不敢回头看方树人的眼色。 “糖啊,你现在辞职了,不如先去学车。”陈易生笑着看看后视镜里的唐方:“过了六十岁,反应能力毕竟不如年轻人,开车开得再小心,万一碰上那些不守规矩的新手,很容易反应不过来。你会开车了,你姆妈和爸爸就轻松了。” 唐方嗯了一声,倒听进去他这句话了。昨夜陈易生说起姆妈的身体状况,她不是不惭愧的。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姆妈开车,她想都没想到过这些,不是一句不懂不了解就可以搪塞的,也怪不得姆妈总骂她实际上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有了车,不只是方便。是你的生活方式会改变。”陈易生兴致勃勃地说:“你的活动范围再也没有了限制,完全不同的自由,你会有机会体验到全新的生活,真的,我可以陪你练车,养成好的驾驶习惯非常重要,不只是对车子好,也是对自己和对别人负责。” 生活方式的改变,完全不同的自由。唐方托着腮,有点入神。 方树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看向窗外。 平时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一个半小时就下了高速。唐思成一路都在夸奖陈易生的车技:“到底是专业的啊,开得太稳了,都没感觉到过刹车,厉害厉害。小陈可以的。糖糖啊,一定要让小陈陪你练车,这水平,比我们部队里的司机还要赞。” “所以嘛,小陈是蛮适合做司机的对伐?”方树人转变策略,笑眯眯地问唐方:“现在做司机也蛮赚钱的,前面搞七八台手机,拼命接单子拉客,一个月也能挣个万把块,总比闲在家里强。” 唐方无语地叹了口气,她说什么都像在洗白陈易生,不如不说。 车子稳当当地下了高速,大表姨父正在路边低头看手机微信群和提前给他们打预防针的方树人积极互动,头一抬,看见驾驶座玻璃摇下去露出来的灿烂笑脸。 “啊呀,那个小陈原来是你啊——!”大表姨父伸手进来拍了拍陈易生的肩膀:“上次不是说好要带你去日本黑松的?走走走,我们先去看黑松。明天就要送货,看不着了。我不是留了手机给你的?你怎么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走走走,跟好我的车。” 陈易生爽快地答应了。 没等一脸懵的方树人唐思成反应过来,大表姨父又转身折了回来:“你说的那个南宫椅今天能去看吗?我要买八把行不行。” 陈易生笑着点头:“没问题,等下我打个电话。” 大表姨父特地探头入车,哈哈笑着对方树人说:“树人啊,别格小陈吾弗晓得(别的小陈我不知道),迭个小陈,灵格,倷让糖糖捉捉牢。” 方树人瞪了自己这位堪称东山地头蛇的表姐夫一眼,又转头看向唐方。 唐方扬扬眉,吐了口气:“我可不敢高攀。” 撒?!谁高攀谁?搞错没有?方树人又竖起了眉毛。 114六素三果 第一百一十四章六素三果 唐方的大表姨父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全家原来都没有户口, 是船上人, 一家老小全幅家当都在一条小渔船上, 生活在太湖里。后来政府出了政策, 允许太湖渔民自行选择落户地,可以去无锡,也可以去苏州。大表姨父老早就看中了大表姨妈, 立刻落户在了东山。一边种果树一边打渔,两手都不放。果树靠天吃饭,遇到大年不赚还赔, 他就搞了几块地种茶树,茶叶好, 来了不少日本客户, 让他接触到了园林这行业,又开始捣鼓园林栽培和盆景。二十几年下来, 也算是姑苏城里园林业的巨头了。 方树人撑着伞,不住埋怨:“噶毒格日头,有撒好看格。” 偌大的场地里,都是树苗,连个荫头也借不着。前面的大表姨父却兴高采烈地详细介绍着自己的宝贝。唐方也跟着听得津津有味。 前面几条通道边放的都是盆景,后面才是老树区域。唐方快步穿过盆景区, 站在老紫藤下面躲日头。 唐思成和方树人也走了过来。 “格宁啊, 事体多伐?等些来勿及扫墓哪能办?”方树人皱着眉提醒唐方。 唐方看了看手机:“十点半。来得及的。姨父这里去墓地就十分钟吧。” “不要紧的, 我们元宝都已经定好型了。她们不还在折吗?”唐思成老神在在, 笑着问唐方:“小陈怎么连园林都懂啊?他知识面老广的嘛,大学里学什么的?” 唐方想了想,摇头:“不知道。好像是TJ毕业的吧。” “不知道?好像?”方树人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伞换了个方向,露出脸来:“侬看看侬糊涂到撒程度了?!” 唐方不作声,静静看着太阳下的陈易生。 十几个工人被大表姨父喊了过来。陈易生在日光下走得飞快,指挥他们搬起盆景挪动位置。他神情专注,身上穿的还是西安被唐方夸过的白衬衫,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半截手臂,整个人有种透明的干净清爽。换好的盆景定下位置,他退回入口处看一看,再迅速换几个角度看,略作调整,像只工蚁一样忙个不停。 这大概就是陈易生的工作状态。唐方有点入迷,很多年前印刷厂的机长,后厨里的总厨,摄影棚里的摄影师,每个极度专注的男人,都能让她忽略外貌,跟着沉醉进去。 半小时后,盆景高低错落有致,通道也变得有宽有窄。唐方忍不住走进去转了两圈。 刚才乱糟糟的盆景似乎有了生命,走在通道上无论前后左右看,都十分顺眼好看,连从来都不喜盆景的唐方都有点体会到一步一景的美妙之处。 大表姨父喜得连连搓手,又猛地拍了陈易生好几巴掌:“今年的展会小陈你一定要来帮忙!” 陈易生笑着抬起手看看表:“好,到时候姨父你打电话给我。十一点了,是不是要先扫墓去?” 唐思成和方树人穿过盆景区,双双叹了口气。 一个说:“唉,小陈是有真本事的年轻人呐,怪不得不愁没工作。” 一个却说:“恐怕是学园林出身的吧,司机不做,来这里做园丁倒也饿不死。”但是要做她方树人的女婿,窗都没有。 前面的陈易生喜滋滋地问唐方:“糖,怎么样?我厉害不厉害?” 唐方叹了口气:“如果你去掉这句台词,还真的蛮厉害的。” “咦?那我倒一下带。滋滋滋滋——”陈易生撞了撞唐方的肩膀:“到你了。” 唐方忍不住笑:“干嘛?” “到你夸我了啊!”陈易生一脸期待。 “嗯,陈大师真厉害,鬼斧神工匠心独具,别出心裁生花妙手触类旁通无所不能——” “唐方!” “哎?”唐方笑着看向他:“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没啊,我就觉得还是你夸我听着好听。继续夸别停啊,多点四个字四个字的。”陈易生哈哈笑,低下头轻声问:“我今天早上真的蛮惨的。你姆妈现在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唐方闻到他身上的香味,阳光下出了汗,更浓郁了,是夏天的阳光味青草味清风味,花开的味道。 一句“不会”变作了微笑点头。 *** 公墓沿山脚而上,面朝太湖,背山面水,风水极好。门口的广场上停着许多免费班车,如今不是清明冬至,车里空无一人。办公楼里也没几个工作人员,只有方家的一堆亲眷们占了好几排座位,一边说笑一边折着最后一堆金元宝银元宝,一旁的红色袋子里堆满了冥钞、冥界支票,还有纸扎的别墅豪车,看到方树人一行人来了,笑着骂她们偷懒不来干活,又不免好奇地打量陈易生。 方树人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今天开车送我们来的小陈”,就让唐方去向各路长辈问好。陈易生也不在意,笑着蹲下身拿起一个锡箔学着别人撑了开来。 唐思成拍拍他的背:“你坐着就行,马上就好了。” 唐方转了一圈回来,见陈易生脸上沾了些银色粉末,拉了他到角落里,从包里取出化妆刷替他刷掉:“你折了几个银元宝?” “八个。吉利吧?” “替我外婆谢谢你了。”唐方笑着告诉他:“你折的肯定是小表舅妈家买的,每年只有她家的才容易掉粉。” 两人回过头,见坐得最近的两位老太太正指着他们说笑。 “那是我大外婆和二外婆。”唐方走过去蹲下身问候两位老太太。 “迭格就是小周伐?”左边的老太太细眉细眼,一口道地的吴侬软语,陈易生留意到她还裹着小脚,穿着一双黑色绣了银色云纹的绣鞋。 “大外婆好,弗是小周,是小陈。”唐方笑着耐心解释。 “小周?” “大姐,是小陈,不是小周。早就翻篇儿了。你看小陈这孩子长得挺好,大耳垂,手长,福相。”右边的老太太声音洪亮,一口京片子,依稀看得出北方大妞的五官特色。 唐方扭头看了看陈易生,忍不住笑:“是挺好的。”只差双手过膝就是刘皇叔的面相了。但如果没有陈易生,她大概要听很多安慰的话了。 聊了几句家常,离开后陈易生还回头看了好几眼,不免好奇:“为什么叫大外婆二外婆?有故事吗?” 唐方笑了笑:“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说说嘛说说嘛,你的事我都想知道。”陈易生不但属狗还属蛇,打蛇随棍上,格外感谢方老师的“另眼相待。” “我外公原来在苏州的时候,太外公给他娶过一个妻子,没跟着去上海。后来我外婆外公在上海自由恋爱要结婚,大外婆不愿意离开方家,太外公就从族里过继了两个孩子在她们名下,就是现在的大表舅和大表姨。没什么狗血恩怨情仇,一大家子一直和和气气太太平平的。”她压低了声音:“大外婆一定也要和外公同坟,同不了,气了好几年,这两年才好了。” 陈易生瞪圆了眼:“民国传奇啊你家。你外公还真是——啧啧啧。难道他后来还又娶了野花就是那位二外婆?” “放屁。”唐方白了他一眼:“二外婆才是真的传奇呢,她是我二外公以前在北平做生意时带回来的,传说是天津孙家的一位小妾,出身八大胡同,冯玉祥特喜欢她,每次去孙家,都得她陪着打麻将,可厉害了。孙家倒了以后正房出的五个儿子没人养,她卖身给我二外公,得了五根金条安置孙家五个公子,义薄云天。解放后二外公被枪毙,她也不走,靠打渔养大了我二外公家的四个孩子。” “WG的时候肯定遭了不少罪吧?”陈易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沧桑艰辛,只有一辈子的要强。 两人絮絮叨叨了会儿,拎着四个鼓囊囊的袋子随众去焚烧处烧钱,熊熊烈火中,唐方把自家袋子里的元宝钱币全都倒了进去,各色纸品即刻从周边往当众卷进去,随即成为黑灰,许多粉屑飘了出来,呛得唐方咳了两声退开几步。其他家的一袋接着一袋,火很快被压了下去,表面的眼看要烧不起来。陈易生到旁边拿了根长铁杆,伸进去捣了捣,火苗嗖地又窜了起来,呼啦啦烧成一片。 在大表姨父的带头下,亲戚们纷纷夸赞陈易生懂事。陈易生放下铁杆凑到唐方面前,想问那句“我厉害不厉害”,说了个“我”字又忍了回去,唐方笑得不行:“陈大师你最厉害了。” 方家祖坟原先独据山头,后来开山,镇上干部们做了一年多的工作,不得已迁了坟,但也在这片公墓的最上方,一排排青松常有人修剪,墓前干干净净。 唐方取出父母早上准备好的六道素菜,三色水果,恭恭敬敬地点了香供在小香炉里,倒上酒,沿着外公外婆的墓洒了一圈,眼圈已经红了。 从方树人开始,一辈辈人上前磕头,还由唐方收尾。 大表姨父见方树人吩咐唐思成开始收东西,拍了拍陈易生:“小陈你怎么不去给外婆磕几个头?糖糖是外婆一手带大的,老人家见到你肯定很开心的。” 方树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就见陈易生已经爽爽快快地跪在了水泥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抬起头问唐方:“我要说些什么好——?” 没等她回答,陈易生笑着双手合十拜了下去:“愿两位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糖糖健康幸福。” 唐方手里的软垫僵在半空,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陈易生心里五味杂陈。 115腐乳酒炝虾 方家的祖宅坐落在东山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上, 一溜乌瓦粉墙也就两三个门面的宽度, 日子久了, 雨水多, 屋檐下沿着白墙留下一条条暗黄的水渍, 看起来也不像是每年都刷新的。围墙外到马路是常见的四瓣花拼砖地面, 几辆车毫不客气地骑了上去,和电动车脚踏车抢占地盘。 两道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去, 是旧旧的木头高门槛, 半旧不新的原木色大门上还贴着推了色的春联。进了门, 一扇雪白的照壁挡在眼前,陈易生咦了一声, 这倒是大户人家的习惯, 现在的仿古小区也都会做。 绕过照壁,唐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轻声说:“这边房子虽然不小, 但是有点土,让你见笑了。” 这哪里是房子,明明是一座巨大的苏州园林建筑群, 宽度有限,却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两侧围墙的尽头在哪里。半新半旧的建筑有,老的木头建筑也有,问题是毫不协调, 路径规划和绿化一看就是非专业的人的手笔, 凌乱无序, 视野极差,花了不少钱却并无美感。 陈易生学着孙悟空反手齐额往远处眺望:“女施主,敢问路在何方?” 唐方笑着给他一记肘锤,带着他跟随众人上了抄手游廊。 “小陈——易生啊!”大表姨父往后高声喊着:“来来来,阿拉一道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啊。” 唐方赶紧叮嘱陈易生:“后面都是姨父这些年买下来的,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别乱——” “放心,我嘴甜着呢。”陈易生屁颠屁颠地穿过老小,赶到队伍最前方。 “易生啊,倷看哦,原来老方家就到这里,一千多平方米,也不小了,但人多住不下。好不容易老房子还回来以后,我想来想去,干脆把后面的一家家买下来,连在一起,现在我们七家人都住在里头,多好。”大表姨父一脸踌躇满志:“我们乡下人就喜欢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热闹,喜庆。吾跟树人说了几年了,让她和老唐搬回来养老,家里有的是空房子嘛,不过她是城里人,看不上。” “姐夫又瞎讲八讲了。”方树人皱起眉:“我有手有脚,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怎么好来白住白吃你的,勿要面孔啦?” “面孔要紧还是兄弟姊妹要紧啊?”大表舅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转头看看队伍末尾吊着的唐方:“就算不放心糖糖,你周末怎么不常来?我们打麻将总凑不齐两桌人,就差你和老唐了。” “就是就是。”大表姨父指着穿花门后的池塘笑了起来:“易生你看看啊,这个荷花池,是我请了风水大师来看的,挖了三个月,引的太湖水,活水,里面锦鲤乌龟长得好呀。这个半边亭子还没造好,还有这栋楼,当初造得急,现在不满意了,拆掉重造又麻烦。你是专家,你帮我看看,提点建议。” 说是说请陈易生提建议,大表姨父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你看看我这些设计,设计得怎么样?” 陈易生沿着荷花池快步走了一圈,又上了造型古怪的假山,在造了一半的亭子里四处望了望,下来后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姨父你自己设计的?” “啊!我是不懂,就随便画几张图,跟工程队的老板商量着造的。我那些朋友们来,都说灵得很。日本客人来,也都不肯住宾馆,国宾馆都不要,非要住我家。唉,没办法。”大表姨父笑得皱纹都能夹死蚊子了。 陈易生笑得更灿烂了:“姨父您真是——暴殄天物,糟蹋了这么好的条件。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一众亲戚立刻都没了声音,方树人噗嗤笑出声来,鼻子里冷哼了两声,冷眼看着陈易生,好了,最好直接把他赶回上海算了。 唐方赶紧挤上前,想要给这自称嘴甜如蜜的人擦屁股,至少一起吃完中饭再走吧。 却见大表姨父瞪圆了眼盯着陈易生半晌,忽然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好!原来就小陈你肯跟我说实话!” 他转过头,瞪着身后一群人:“我早说过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得劲,你们一个个都说好,就会说好!还有老汪这帮家伙,就会拍马屁挑好听的说!” *** 饭厅在一个外古内今的两层楼里,八扇镶着毛玻璃的雕花木槅扇门大开着,一楼的层高并不高,却装了霸气四漏的巨型水晶吊灯,夜里估计满眼星。旁边还有两个仿古铜色的吊扇正呼啦呼啦地转,吊扇下又各有六盏白玉兰形状的灯泡,估计晚上也会光芒万丈。 中式正厅里朝南挂着一人高的长轴,南极仙翁捧着蟠桃乐呵呵,下头供着观音像,各色水果香烛齐全。两边各有一个铁锈红花团锦簇的景德镇落地大花瓶,一个插着佛手,一个插着过年染色的长梅枝,上头还吊着几十个迷你小红包。 三张圆形红木大餐桌,盘踞在正厅和东西厢房里,上头搁着透明玻璃转盘,闪瞎陈易生双眼的是主桌中央上一个巨型盆景雾气飘渺缓缓旋转,迷你假山上还有飞瀑之下不到三尺,一万五千一棵的日本小黑松姿态优雅,底座更有一圈灯泡白天也尽责闪亮,旁边的碗盘杯碟被衬得渺小无比昏暗失色。 “咳咳,我们跟两个舅妈做西桌上去。”唐方扯住陈易生:“别被吓到了,逢年过节才会供出来呢,那是我姨父的得意之作,你含蓄点啊。” 大表姨父挠了挠头,看陈易生脸上写着“丑绝人寰”四个字,也不好意思再自夸了,挥挥手:“吃饭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聊啊。糖糖,倷照顾好易生。” 陈易生落了座,隔着厢房门忍不住笑:“那圈灯泡该换成五彩迪斯科风格才对。” 唐方给他倒了杯茶:“去年过年时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后来二外婆说太不庄重了,才换成一色的。” 两位表舅妈打开墙边的欧式镶金边餐边柜,拿出一套小酒杯来:“小陈喝点白酒吧。今天又不走,不开车不要紧的。能喝吧?” 唐方接过两个酒杯道了谢,低声献活宝:“这是GC陶瓷定制的,仿的是APEC峰会上的国宴用瓷,但凡江苏的土老板们,人手一套。” 陈易生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连丑字都说不出来了,大概明白了唐方的意思。 他土任他土,他壕任他壕,啥也别说了。 “吃吧,放心,吃的都是好东西,很多是买不到的。看到大外婆左边那位老太太吗?是大表姨父的妈妈,老姨婆八十多岁了还每天早上自己出船捞鱼,这太湖三白都是她打上来的。”唐方微微笑,把转盘转了转,水晶玻璃大碗里足足一斤白酒腐乳炝虾,对准了陈易生,诚意满满。 “我要是活到八十多岁,也要每天开摩托车去瞎转悠一圈,不然肯定浑身发痒。”陈易生侧头轻声问:“你八十多会不会还每天做饭吃?” “六十年后?我做不做饭关你什么事?”唐方笑问。 陈易生眼睛闪闪亮:“说不定我这个老头子还能载你去兜风,你这个老太婆还会做饭给我吃呢。”这个画面说出口,倒也很新鲜有趣,似乎没什么恐怖的。 “你要是还认得出我再说吧。”唐方别开脸,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阔别常思共杯酌,旧交那得更比邻。 主桌上敬了酒,举了筷,东桌西桌也各自寒暄完毕,纷纷大吃起来。 餐桌上的确都是好东西,白斩鸡、红酱鸭、卤牛肉、炝虾,太湖三白少不了,盐水白虾清蒸白鱼银鱼跑蛋,野生鳝筒煲大蒜,爆炒子鸭,红烧昂刺鱼,红烧大扁鱼、太湖杂鱼煲、手剥虾仁清炒鸡头米,带皮牛肉煲,带皮红烧羊肉,各色时鲜蔬菜,一层黄油覆盖着的老母鸡汤,另有甜咸干点和酒酿圆子。 “这是什么菜?我从来没吃过。”陈易生好奇地问唐方。 唐方一时竟想不起名字来,主位上的大表舅妈哈哈笑:“这叫四叶菜,是太湖水里的野菜,以前都是给猪吃的,现在人也吃。” 陈易生筷子停了停,二表舅妈热情地拿起公筷给他夹了一筷子另一盆里的:“来,还有这个也是给猪吃的,叫水上漂,也好吃的,你尝尝!” 唐方忍笑忍得肚子疼,自顾自地和大扁鱼的细刺奋战。 116冰可乐 吃饱喝足后, 陈易生在大表姨父的带领下把方家宅子逛了个遍。虽然有了唐方的忠告, 他依然还是忍不住给出了几十条整改意见,特别是最后的一片空地上待盖的两栋楼,他索性直接要了纸笔, 画了几幅草图出来。 围观的亲戚们叹为观止齐声赞叹, 又调转枪头嘲起大表姨父来。 “迭格才是大师手笔啊。老曹你那个是鬼画符嘛。顾老板能看得懂也是结棍哦。” “没有尺子, 怎么横这么笔直的啊, 啧啧啧,小陈本事哈大啊。” 不得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表姨父还真不生气,捧着那几幅图纸如获至宝,立刻拍了照发给工程队顾老板。 方树人憋了一肚子气,看到陈易生乐呵呵地带大表姨父出门看南宫椅, 坚决不许唐方随行, 拖着她陪长辈们去打麻将,不免又和唐思成斗了半天嘴。 不想麻将也打得不顺遂,每每她要的牌, 不是被上家毫不留恋地扔了, 就是被下家冷酷无情地碰走, 打到黄昏, 二十块钱封顶的小麻将, 她也输了四百多块。唐方好脾气地在旁边端茶倒水削水果递点心, 但是要她上去替亲妈换换手气, 她是坚决推辞的。表舅妈表姨妈二外婆干得漂亮!让你势利眼独断专行门缝里看人,呵呵,哈哈,嘿嘿。 说好再打最后一圈,陈易生他们回来了,还多了四五个客人。 原来工程公司的顾老板倒是识货,一看那几张草图,就追到家具厂,央求大表姨父介绍,请陈易生替他出一个国宾馆的设计方案去参加投标。大表姨父一开口,陈易生问了问总面积三万多平方米,笑嘻嘻报价五百万。顾老板眼巴巴地望价兴叹,揣摩这位大师是故意抬价谢绝。偏偏大表姨父拍着膝盖乐呵呵:“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我们易生,值这个价。” 陈易生看着大表姨父也乐了,这还不便宜?姨父您真不知道自己的面子多值钱啊。 在家具厂,他们又碰到了游艇厂的郑老板,苏州地方小,兜兜转转,几个老板都是熟人,买好了家具坐下喝茶聊天。陈易生却不耐烦了,他惦念着早点回方家,想和唐方腻在一起。 大表姨父见他不太起劲,想起自己的大游艇过几天办好牌照就能正式下水,来不及地要拖着陈易生去看看“大宝贝。” 一行人到了游艇俱乐部,顾老板心眼多,打电话给上海和苏州几家设计院的熟人打听,结果业内的人都说五百万就是普通设计院普通设计团队的报价,根本请不动陈易生,乘以三还差不多,反笑他吹牛或是遇上西贝货了。顾老板因和甲方的一位副总相熟,设计方案不过是个由头,一旦中标后头上亿的建筑装修工程才好拿下来,他不舍得打退堂鼓,旁敲侧击得知陈易生是方家未来的外孙女婿,干脆缠上门来套近乎,又让司机回去拿好酒好烟好茶,非要接唐方一家去外面吃晚饭。陈易生哪有心思应付他,直奔麻将桌去了。 *** 方树人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招招手:“小陈回来了,来,你来替我打最后一圈。” 唐方背着亲妈使眼色,这黑锅可背不得。 陈易生乐呵呵地点点头:“谢谢姆妈,不过我不会打麻将。”唐方刚松了口气,就见这人笑得两眼弯弯:“但是我很旺的,唐方你教我我就打。” 方树人冷笑起来,起身去上洗手间,洗手换手气。几位长辈哈哈大笑,热情欢迎旺仔小陈头上马。 方家长辈们打麻将,规矩自定,吸收众家之长,苏州鸡胡上海清混碰广东十三幺七小对,只要你能胡,两枝花自摸,三枝花捉炮,黄牌翻倍。 陈易生洗牌洗得特别慢,别人也不催他。二外婆捧着茶杯乐:“看,我瞅着对门这孩子俊得很,连着我这心情都舒泰,要换成自动麻将机,还有啥乐子哦。” “那外婆你就多看看我,我们打慢点,打到饭点,那个顾老板不好意思留下来蹭饭,就不会再缠着我了。”陈易生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思。 一桌人都笑得不行,大表舅妈往外张了张:“顾老板这是有大便宜要贪啊,讨工程款都没这么卖力。” 二外婆眯起眼:“啊呀,小陈这孩子对我胃口,爽快,不虚头虚脑假情假意的,你别得意啊,手脚麻利点。”旁边陪着二外婆的小表姨妈小表舅妈连声附和夸奖了陈易生一通。 唐方把骰子递给陈易生:“姆妈的庄,你投骰子。” 陈易生卷起袖子,捧着骰子吹了口气:“六六大顺!开门红!”哗啦啦转个不停,还真扔出了两个六来,一桌子人弹眼落睛。 “怎么拿牌?”旺仔小陈头摩拳擦掌喜笑颜开。 唐方替他在上家的大表舅妈门前开了垛,陈易生一伸手,却拿错了方向,引来一阵哄笑。 “瞅瞅,还真是不会。”二外婆摇头:“就你掷这俩六,怪吓人的,我还心道你别是扮猪吃老虎来的。” 大表舅妈把牌推给陈易生:“小陈现在扮也来不及了,三娘教子懂伐?” “什么叫三娘教子?”要不是唐方提醒,陈易生差点拿了十四张牌做了大相公,桌上又是一阵哈哈笑。 “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打牌,叫做三娘教子,意思是那男的必输。”唐方抿唇笑,给陈易生拿了一瓶冰可乐来。 陈易生眉开眼笑:“我糖最了解我了,喝了一下午的绿茶,难受,可乐太好了,我爱你!咦,说不定物极必反呢,我一个人赢三家也有可能吧?” 麻将桌上信口而出的我爱你三个字,陈易生说得顺口顺心,自己也讶异得不行,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瞄唐方。 “知道你最爱冰可乐。”唐方垂眸带着笑意催他:“到你出牌了,快点啊,等你出次牌,别人都能上回厕所洗个手了。” 下家的大表姨妈正慈祥地笑看这小两口秀恩爱,见陈易生磨磨蹭蹭拿出张牌来,立刻高声喊道:“五万?碰!” 陈易生一愣,手就往回缩:“等、等等,我再考虑一下——” 大表姨妈大笑着一把抢了牌过去:“落牌无悔,你牌都碰到桌面了。牌品如人品,我们可不带赖皮的。赖皮鬼别想进我们方家的门!” 陈易生依依不舍地告别那张五万,苦恼地侧头看自己的牌,挠了挠头:“咿,我怎么打了个五万?我这儿还有个六万呢,本来可以等着吃的吧?” 唐方看着他牌里剩下的六万哭笑不得,摇头叹气。 “金三银七铜五,糖糖你教教他。”大表姨妈捂住门前三个五万笑:“到我出牌了,幺鸡。有人要伐?” 二外婆摸了牌,朝陈易生招手:“小陈,你那六万记得打出来,我要碰的。” “好咧外婆,马上打啊。”陈易生笑嘻嘻转头告诉唐方:“看,我牌品多好!” 唐方抿唇笑,低声和他说起方家麻将的诸多规矩和胡牌方法来。 *** 大表姨妈眼看手上最后两对风向对对碰已经听牌了,巧的是她门前碰的三摊全是陈易生喂的,打牌的看牌的都已经笑得肚子疼。 “小陈你可以的,树人输三把,你一把出尽。”大表舅妈打出一张白板来:“对家快点胡,有人三摊包冲了。” “白板弗要!”大表姨妈兴奋得脸都红了。 “你胡乱给牌别人碰,姨妈已经碰了你三张牌,如果她自摸,你要付五家,一百块,如果别人点炮,你一个人付三家,六十。”唐方也很绝望了,陈易生的出牌思路实在太过诡异。 陈易生桃花眼一眯:“万一要是我自摸了呢?” 站在一边的方树人鼻子里哼了两声:“那就糖糖姨妈一个人出一百,你想得美咧。”连牌都理不清楚的人,眼不见为净。她干脆到一旁满当当的餐边柜上舀了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坐下来防暑降温解气。 刚吃了一口,牌桌边唐方犹豫着喊了一声:“你自摸了?” 陈易生把手里的牌放进去,仔细看了看:“好像是自摸了。” 唐方眨眨眼:“普通鸡胡而已,不过你有五枝花,也是二十块。” 大表姨妈仔细查了查牌,服气,人陈易生一张牌没吃,一张牌没碰,打掉了五六万,抓上了七□□万。 连庄的旺仔小陈头很快变成了旺旺仙陈,把把自摸,全是鸡胡,有一把甚至险些天胡,理好牌就听二五八条,对面二外婆出一张八条,陈易生好心好意不愿意捉炮,转手自己摸二条,胡了。 就这么打了四把后,天都暗了。说好的一圈,还停在陈易生的庄。 连唐方都忍不住怀疑:小陈啊小陈,你到底是猪呢,还是扮猪吃老虎?或者只是真的很旺很旺的猪? 三位牌品很好的长辈,一点也不恼,都说这辈子没遇到过这种稀奇事,不相信了,非要把陈易生从庄家拉下马不可。大表姨父进来暗示了两次要拉陈易生出去说话,都被二外婆虎着脸赶走了。 “小陈,可不许你不捉我的炮!”二外婆取下眼镜擦了擦真心诚意教育他:“赌桌不行善,亲父子也不能让,懂吗?会把你的运气给让没的。我的运也好不了,看到吗?你让了那张八条,我的牌越来越差了。” 隔了一圈,陈易生小心翼翼地看着二外婆打出来的牌:“外婆,不好意思,那我就捉你的一万了?鸡胡,还是鸡胡。” “再来!再来!”二外婆揉了揉自己的老腰,把牌推倒:“这下我放了炮,该改改手气了。我还不信了。” “要不,还是姆妈来打吧?”陈易生是真的很苦恼,站起来半边身子。 大表舅妈和大表姨妈用诚挚期待的目光看向方树人。 方树人笃悠悠地吃着盐津梅子,挑了挑眉头,一胳膊肘把陈易生压了回去:“我吃零食呢,就我们小陈继续坐庄,怎么,我都输一下午了,才胡了五六把,你们就怕了?” “嗨,谁怕你女婿了真是!”大表舅妈挺直了腰,拍了拍面前的筹码:“再给你女婿赢五把鸡胡又怎么样?树人你还是得掏钱!” “不不不,输了我来,赢了是姆妈的。”陈易生赶紧申明。 方树人立起眉毛:“这还差不多。” 说完方树人皱起眉头,好像有什么不对。什么女婿姆妈,谁允许他顺杆子往上爬的?!打完麻将看她怎么收拾他。 唐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糖糖你别走啊,其实都是你旺我。”陈易生赶紧哀哀叫:“没有你我都不懂出牌的——” “我内急,一会儿就回来。”唐方掩面而逃,这都叫什么事啊。 陈易生把洗了一半的牌一放:“外婆舅妈姨妈你们等等啊,我也要上厕所。” 方树人瞪眼:“不许去,去了手气就不一样了。” “快去快去。尿裤子可不好了。”表舅妈哈哈笑:“树人,你帮他洗个牌总行吧?” 陈易生追了出去,见外头顾老板倒是蔫蔫地已经走人了,大表姨父正和一堆人抽烟聊天。他挥挥手,追着唐方的背影一溜烟地跑了。他心里像剧烈摇晃过的冰可乐一样,直冒气泡,翻腾得厉害,在家具厂的时候,在游艇厂的时候,每时每刻他都在想她,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更想她了,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好像只有一句话要说。 唐方,我爱你。 117鱼食 唐方逢大年节里才来东山, 每次也只是小住一两夜,对大宅不算熟悉。她从打麻将的祥云楼里出来,记得西边靠近穿花门的游廊到底就是个富丽堂皇的厕所, 不知怎么推了推却推不开,再看后头小花园的空地上堆了一些建材,貌似要重新装修。她干脆直接从祥云楼的后头绕去东边的游廊, 回房间去用洗手间了。 陈易生看着唐方转进来,一看最里头是厕所, 门是关着的,就在外头转悠着等她, 一颗心七上八下,模拟了好些场景和台词。 “糖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行,太傻, 估计唐方会给个白眼回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唐方,我爱你。” 也不行,更傻。唐方兴许会哈哈大笑甚至踢他一脚。 “我今天在外面特别想你。” 任何前女友听到这种话肯定都醉了,但对唐方而言, 恐怕回应是呵呵哈哈嘿嘿, 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陈易生蹲在美人靠上出神,为什么唐方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 为什么他就这么喜欢她了呢。她甚至没有足够吸引他的美貌, 也许是她灵魂特质的引力更强:她的文字、她的美食、她的性格, 还有她在男女相处上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反应, 哪怕是她出了那么多的糗,对他那么凶,他也只看得到她的可爱她的毫无修饰她的坦诚。 又或许如钟晓峰所说,他从来没在感情上受到过挫折,喜欢不喜欢,由他掌控,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他也没这么花过心思。她越是推拒,他越是向往。他越是花心思,她在他心里愈加珍贵。追逐的意义甚至大于得到的意义。 他也曾经怀疑过,如果追逐到唐方以后,她对他的吸引力会否因此减少?然而今天他真正接触她的家人圈子后,那份吸引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强了。他甚至贪心地希望她所有的亲友都喜欢他,都认可他,都把他当成她的人,以至于大表姨父二外婆的每句肯定,都会让他前所未有地飘飘然起来,充满了一种还想更讨他们喜欢的心态,尤其是她的妈妈。 他想让唐方因为他而更有面子,他想做唐方带得出手的“男朋友”,就是这么虚荣浅薄幼稚的出发点,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他一直认为感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当对方提出想见见他爸妈的时候,他来不及地抗拒逃跑,而当对方明里暗里让他见到她的亲友时,他也充满了排斥,不屑于打交道。他恐惧婚姻的束缚,更害怕如蛛网一样黏黏糊糊的家族关系。 他是不是变得不像陈易生了?可这样的变化,他却甘之如饴。 地面上一群蚂蚁排着长队,从砖缝的青苔边匆匆穿过,奔向不远处白玉兰树根处。 陈易生看了看时间,忍不住发了条消息问唐方。 “你好了吗?没事吧?肚子不舒服吗?” 唐方很快回了电话:“你在哪里?” “我在厕所门口等你啊,看了半天蚂蚁了。”陈易生幽怨地表功。 “哪个厕所?” “打麻将的这个楼后面,我看着你过来的,你怎么还不出来?” “我没在那里啊。我回房间上厕所了。”唐方哈哈笑起来:“陈易生你傻不傻啊?” 陈易生委屈万分:“我就这么傻乎乎地一直在茅厕外面等你,我对你这么好,你还笑话我,真是——” “谁让你这么傻了?你快出来啊,我姆妈她们麻将都结束了,马上要开饭了。” “不出来,我就傻了!”陈易生别扭上了:“你都不关心我有没有被臭味熏到,也不找找我,我要是丢了呢?” “你不是号称人肉GPS嘛,在家还能把自己丢了?再说你是自带异香的香香公子,我代表方家郑重感谢你把那个茅厕都变香了。”唐方极力忍着笑:“好了,别闹脾气了,快过来吧,我在中午的饭厅前头喂鲤鱼呢,来不来?呀,这只乌龟好大。” “不要!我不喜欢乌龟。我就喜欢蚂蚁。” 陈易生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心想你竟然都不说一句好听的,我生气了。 *** 唐方回到祥云楼后头一看,天都快墨墨黑了,陈易生还嘟着嘴蹲在白玉兰树下看蚂蚁搬家。 想起在西安他气囔囔坐在门槛上的背影,唐方笑着弯下腰,轻轻点了点陈易生的肩膀:“这位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不去前面和好朋友一起玩啊?” 陈易生扭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幽幽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幼稚太可笑了?” 唐方愣了愣,蹲到他身边,歪着头笑了起来:“喂,别这样怪里怪气的嘛,都不像宇宙第一英俊潇洒哥陈大师喽。” 陈易生瞥了她一眼:“哼,你不是一直说我长得一般般嘛,不如周道宁?不如方少朴?哼。” 唐方轻轻挠了挠鼻尖:“主观上呢,我是偏好他们那种外表类型的,但是客观上呢,你当然也是顶级好看的男人,你在西安街上走的时候,芸芸众生里你闪闪发亮,一眼就只看见你。” 这样的马屁唐方这辈子都没对谁厚颜用过,算是回报陈易生给外婆磕的三个头吧。 陈易生哼了一声,强压着沾沾自喜,别过头嘀咕了一句:“唐方,你这种好话没一点诚意的,什么主观客观,切。” 唐方捅了捅他胳膊:“哎,陈易生,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恶心的话好伐?好歹你也是扬名上海滩威震长三角博爱播华夏情意撒全球的陈公子,就不要和我这种小女子斤斤计较了嘛。走吧,我还有半盘子鱼食呢。” 陈易生手指点了点砖缝里的一根小草,低声要求:“那你有点表示,我就去。” 刚站起来的唐方双手叉腰,压下丹田涌起的浊气,呵呵笑:“陈公子想要什么表示?” 陈易生耳尖动了动,染上一层艳红。 “你亲我一下,我就起来。” 两只倦鸟嘎嘎地叫着,穿过园子,落回葳蕤繁茂的白玉兰树上,打破了刹那的寂静。 唐方吸了口长气,一伸手把陈易生拽了起来,刚要发飙揍他,看见他一脸忐忑的纯情和期盼又有点躲闪的眼神,还有昏暗光线下也红得扎眼的耳廓,不知怎么心就化了。 这个人戆呵呵地什么也不问就对着外公外婆磕头,还要老人家们保佑她健康幸福,受了她姆妈那么多指桑骂槐和脸色,还哄着长辈们打麻将,她推他,他却黏得更紧。他自说自话地跟飓风一样刮入她的生活里,冲进她的家人之间,她无可奈何却也心生欢喜。她也虚荣,很虚荣。谁对她这么好过呢,谁这么重视过她呢?但她不止是被感动了,她也心动了。就连他的小得意小心思小幼稚小天真小炫耀,都让她心动。 陈易生被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心慌慌的,泄了气,嘟囔着说:“那就留到以后亲行不?” 唐方却伸手捧住他的脸,拉下来,啵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似笑非笑地问:“亲过了,你还要抱抱举高高吗?” 陈易生觉得自己被220伏的电压给过了一下,麻得厉害,发晕。 唐方笑着双手下滑,搂住他的腰,全身发力,猛地一下真把陈易生给抱得离地了。 “好了,要亲亲,要抱抱,还要举高高是吧。我唐大方一口气满足你发嗲三项。现在,陈小气你满意了吧?” 陈易生被扔回地面,嘶了好几声:“你勒得我疼死了。” 唐方哈哈笑:“活该。” 陈易生手一伸,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抱住,能被她主动亲主动抱,他还不麻溜地顺杆爬抓住机会,他还是陈易生吗。 双臂用力收紧,再紧一点,低头看到她一双晶晶亮的眼,睫毛眨得飞快,似乎要说什么。 “唐方——”陈易生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呢喃:“我爱你。” 活该他被她吃得死死的,但无论如何他要先吃糖。 夜色渐浓,一片宽大的白玉兰树叶轻轻飘落,和地面发出轻吻的声响,窸窣了一声。祥云楼的后窗忽地被推开了。 “吃饭啦——糖——哎?——呀!” 窗户又猛然嘭地关上了。 陈易生和唐方搂在一起闷声笑了起来。 “不理她们,我们继续。”陈易生要接着做好事,却被唐方一把推开,脚上也被踩了一记。 “流氓!” 唐方笑骂了他一声,一溜烟地顺着游廊跑了。 陈易生无奈地低头看看自己耍流氓的兄弟,要没这正常的生理反应,她该担心才是呢。不过他百分之一万地肯定:自己厚着脸皮来苏州的决定简直太英明了。 *** 晚饭比午饭又多开了两桌,东厢房里加了一张台子,唐方的几个表兄弟表姊妹下了班,要拉着唐方和陈易生一起同桌说话,西厢房里加了一张小方桌,放学的五六个孩子凑在一起。除了午饭剩下的大鱼大肉,晚上又多了七八样冷菜,另外加了鸡煲翅、小米海参粥、葱油千层饼。 陈易生还在吃到糖的心醉神驰中,对谁都笑眯眯态度可亲,有两个在事业单位上班的表哥听说他没单位,不免有点轻慢,他也毫不在意。 等晚饭吃得差不多了,大表姨父踱过来坐下和陈易生喝酒,两人商量起明天的行程,那两位表哥听着大表姨父样样都听陈易生的,倒忐忑不安起来,低声向唐方打听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无业游民而已。”唐方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她仔细一听,吃了一惊:“明天这么多人一起?” 大表姨父瞪圆了眼:“咦!糖糖啊,姨父那个大宝贝是60英尺的,意大利进口,别说易生这四五个朋友了,再来十个都宽宽松松地。” “大沙岛离东山很近吗?”唐方疑惑:“这么大的游艇那边有码头好泊吗?” 陈易生笑得胸有成竹:“姨父的新游艇,我估计两个小时就能开到。放心,我和老郭说好了,游艇开到他附近就停,他再用铁皮船把我们接上岛去,最多十分钟,大家委屈一下。岛上好玩的,我们还能捉几只鸭子来吃。老潘说了,他直接从商检局的养殖基地搞一大袋小龙虾来。还有老岑也来。” 大表姨父笑得见眉不见眼:“我们苏州本地人还不如易生路道粗呢,岑大师的玉雕,我去年年底就看中两块,就是贵啊,有点舍不得,原来他是你好朋友,实在太好了。” “本来不是说明天去无锡要给姆妈正骨的吗?”唐方桌子下头踢了陈易生一脚,脸上却笑嘻嘻地问。 陈易生哎呀一声:“我们跑一趟还不如老胡跑一趟,他和老郭熟得很,一年要在大沙岛静修两个月的,我都约好了,老胡明天直接来咱们家,顺便给几位老人家也看一看,再一起上岛去。” “这么多人合适吗?”唐方咋舌:“我家里人和老郭他们都不认识呢。” 大表姨父哎了一声:“看看我们糖糖就是搞文学的,单纯。这天底下的朋友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吗?姨父就喜欢认识新朋友,认识年轻人,认识高人能人!跟着我们易生这个高人,姨父高兴还来不及。”他压低了声音,拍了拍陈易生的肩膀:“糖糖姆妈一根筋的,你要好好表现啊。” 晚饭后祥云楼又开了麻将桌,却找不见唐方和陈易生,方树人不信邪,拉了唐思成夫妻对门开战,非要血洗前耻。 *** 唐方带着陈易生,借了一辆踏板车,开到太湖大道上,夏夜懒风,太湖边停了一溜的私家车摩托车,甚至还有不少共享单车,都是市民或游客出来纳凉的。 两人停了车,沿着堤岸走下去,十五的月亮银盘一样挂在碧空中,一丝云都没有,太湖如镜,两岸垂柳在景观灯光的照耀下拉了一道绿幕,不远处传来孩子的笑闹声。 走得远了,渐渐无人,前方的芦苇荡微微轻摆,离芦花漫天的季节还远,此时一片暗绿,掩在湖色中。陈易生东看西看,笑出声来。 “笑什么?傻乎乎的。”唐方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大力掷出去,落入湖中,传来闷闷的噗通一声。 “在想很聪明的女流氓带着傻乎乎的男流氓来到荒郊野外,到底会干点什么。哎呦,唐方你这腿脚也太快了吧,疼!” 陈易生跳着脚躲开唐方的扫堂腿:“好好好,良家妇女带着我这个流氓来河边,肯定是要谈人生谈理想的对不对?” 唐方笑着往前走:“我小时候来东山,这里没有太湖大道的,就是堤岸,路那边是稻田,船特别多。” 陈易生赶上两步,直接牵住她的手,唐方横了他一眼,他桃花眼电波乱放,捞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接着说,我最爱听你说自己的事了。” “其实我幼儿园中班少上了一个多月。我姆妈说女孩子早读书好,硬把我送到东山来,塞进了镇上的小学跟班读一年级。”唐方笑着告诉他:“但我什么也听不懂,上了一个半月,各科测验,我数学卷子看也看不懂,只做了几条加法题就睡着了。” 陈易生却问:“你小时候胖不胖?” “蛮胖的。”唐方想了想:“圆滚滚的,腿也短,肚子鼓鼓的,头大。所以少年宫舞蹈班老师说我先天不够必须后天来凑。” 陈易生却笑了:“那你睡着的样子肯定很可爱,我要是老师,就替你把卷子上的题都做了,给你个一百分。” “呸,哪有这样的老师。”唐方也笑了:“等交卷的时候,数学老师很生气,就罚我站到教室后面。我站得累了,就自己跑出去了。” 陈易生握了握她的手:“干得好!要我我也跑。”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给我跑出学校了。我怕老师找舅妈姨妈她们告状,更怕姆妈跑来东山骂我,就沿着大路一直走一直走。”唐方指了指旁边的芦苇荡:“走到太湖边,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芦苇荡边的草地上歇歇,结果晒着太阳竟然睡了一觉。” 陈易生眨了眨眼,想象一个五岁的小胖妞走了这么远,竟然心很大地睡在野外了,又后怕又好笑。 “你五岁,那是九几年?你胆子也太肥了,不怕坏人吗?” “九四年吧,没觉得有坏人,应该说脑子里还没有‘坏人’这个概念,幼儿园外婆都会接送。在东山,没人接送的,我跟着表哥表姐她们一起走着上学。”唐方也觉得好笑:“我是被饿醒的,醒过来了就自己原路往回走,走回家,家里也没人,我怕被骂,就找了几个饼干零食盒子,躲在二外婆的拔步床帐子后面偷偷摸摸地吃。你知道那种老的木头大床,不靠北墙放的,会留一个窄窄的通道,里头放一个红马桶,还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二外婆的那个小柜子里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旧书,什么八十年代的今古传奇、故事会、小人书什么的,很好玩。我那时候还不认识几个字,就看小人书,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瞎翻。” “我也看过今古传奇。”陈易生乐了:“在西安,我外公特别喜欢看。你知道李安拍的《卧虎藏龙》吧?” “原著是王度庐的《铁骑银瓶》。”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相视而笑。 唐方叹了口气:“我们看的应该都是聂云岚发在今古传奇上的《玉娇龙》,后来还打版权官司了。” “我喜欢罗小虎。”陈易生笑着回忆:“也喜欢玉娇龙那样的性格。怎么又说起书来了,快说你躲在那里吃东西,然后呢?家里人回来了吗?” “天都黑了,家里也没人回来,灯都没人开。我也不敢出去。”唐方笑了起来:“原来我从学校不见了以后,表姐他们赶紧找我舅舅舅妈了,一家老小都冲去学校,揪着数学老师差点打了他,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我了。” 陈易生哈哈大笑起来:“结果你却躲在马桶上吃东西看小人书?”他心痒得厉害,忍不住又拿起她的手亲了一口:“我家糖怎么这么可爱这么好玩!” “后来外婆发了大脾气,第二天就来东山把我接回上海继续上幼儿园了。”唐方叹了口气:“其实我倒蛮喜欢东山的,没人管我,也不用上舞蹈班书法班钢琴班。” “不好,还是在上海好。”陈易生斩钉截铁。 “那是当然了,教育资源肯定是上海好,而且和外婆爸爸妈妈在一起嘛。”唐方表示同意。 陈易生停下脚来,笑嘻嘻地看着她:“不是,万一你要是留在东山上学,我怎么还能认识你呢?那个数学老师太好了,外婆也太好了。我运气也太好了。” “人和人之间要是真的有缘分,怎么都会遇到的,没有缘分,在一起再久还是会散。”唐方转头看了看那片芦苇荡,回头看着陈易生的双眼:“陈易生,我们试试看吧。” 118吃糖 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 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不过我得跟你约法三章。”唐方笑着问:“试, 还是不试?” “当然要试!”陈易生急吼吼地喊。他心头一把火,烧得手掌心都出了汗, 一霎不霎地盯着唐方,生怕她又打退堂鼓缩回壳里去。 “既然我们两个要试着认真谈恋爱,就应该在恋爱期保持专一,我认为这是一种互相尊重,也就是承诺肉体不能出轨,你可以吗?”唐方补充解释:“最起码要做到如果万一出轨了, 得第一时间让对方知道, 原谅不原谅接受不接受是对方的事,但绝对不能隐瞒和欺骗, 同意吗?” “如果你跟别人上床了,只要你坦白告诉我,我都没关系,我应该可以接受。”陈易生一脸诚挚地点头。 唐方默默看着他, 要不是太了解此人的秉性,她真会一脚踹上去。你这是嘴甜吗? “为什么会是我跟别人上床?”她忍不住鼻子里出气:“你没觉得这是专门为你这种花心多情的家伙设置的dead line吗?” 陈易生看看天上月, 摇了摇头:“不会的,我要想跟别人上床, 一定会先告诉你。那——”他压低了声音期翼万分地问:“糖糖,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床?今晚?——哎呦, 你得加一条不能随便踹人。” “打是亲骂是爱, 爱得的不够用脚踹。”唐方瞪着他:“你就回答同意不同意不行吗?” “同意同意同意。”陈易生赶紧点头:“第二条呢?” “不能过度干涉对方的自由, 我们已经住得这么近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再总黏在一起,你这种爱自由的人肯定受不了。”唐方歪了歪脑袋:“我也受不了,反正我不会紧迫盯人也不会干涉你。同意吗?” 陈易生眨眨眼,这个似乎是他和所有前女友建立关系前会提前约定的,但变成唐方对他说,不知怎么心里涌上一阵小委屈。 “我来苏州不是紧迫盯你呀——你嫌我烦了?我打麻将就是想让你家里人开心开心,不是要一直黏着你的。我在西安就好几天都没见到你呢。”嫌烦他也要盯也要黏啊,不然哪来的这种心想事成的好事。 唐方拿他没辙:“不是说你来苏州不好,没有嫌你烦,是说以后两个人相处,不要发生那种查手机查信息翻邮件问去向视频验证的事,吃相太难看了。也不要对彼此指手画脚,不批判对方的交际圈和交友方式,也别要求对方根据自己的意志改变决定,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还是家庭,都尊重对方。这个对你特别容易做到吧?” 陈易生连连点头:“那当然,如果要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唐方赞许地点点头:“是的,我永远是我自己,不会因为和你谈恋爱就变成另一个人的。你要是失望了就告诉我。” “不不不,我就喜欢你这样。要是你变了,就不是唐方不是我喜欢的糖了。”陈易生想了想:“那我建议你学开车,算不算干涉你的生活?” “不算啊,算良性建议。”唐方笑弯了眼:“我已经决定回去就报名学开车了。但你如果逼我买你喜欢的车,就算过度干涉了哦。” 陈易生一句话憋了回去,半晌才低声下气地问:“我说的那辆很合适的小车真的很可爱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眼?我不逼你买。” 唐方忍住笑:“嗯,这种态度我是能接受的。如果你一张口就是这个你不懂,得听我的,我专业,那我就只会回你一个字。” “什么字?” “G——un:滚。”唐方哈哈大笑起来。 陈易生却认真地握紧她的手:“好,那你也不能一次就把我给否了,我有时候说话比较不好听,做事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总会惹你生气。如果是我的方式和态度让你不舒服了,你千万要告诉我,行不行?” 唐方愣了愣,突然觉得也许这次大冒险是她二十八年来最英明的决定。她甚至怀疑她对他的喜欢远远及不上他喜欢她,当然更比不上她爱她自己。有些惭愧,又有些庆幸。 “好。”她轻声承诺。因为这个,她也想努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第三条呢?”陈易生松了一口气,笑着问。 “如果我们在恋爱过程中喜欢上别人,就第一时间说清楚,好聚好散,不要浪费对方的时间。”唐方给自己立下底线:“只要你告诉我你喜欢别人,我绝对不纠缠你,继续不继续做朋友我不知道,但你放心,我们可以马上分手。” 陈易生怔怔地看着她,几乎怀疑她从钟晓峰或者赵士衡那里了解过他的恋爱规则。他每次的恋爱,都会事先约定好可以移情别恋,但要坦诚相待,好聚好散。 可是唐方这一句,却充满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决然分手的自我暗示。他一点也没有正中下怀的感觉。 “唐方。” “当然也有可能我先喜欢上别人了,你别得意。”唐方抬起下巴,月光下棱角更加分明,挑起的浓眉充满了好强:“到时候你也别纠缠我啊。” 陈易生却有点沮丧地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她:“我是不是让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唐方转开眼,佯装轻松:“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又不是靠别人给的。” 她挣开陈易生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笑道:“我有钱有房,就有安全感。你别想多了。喂,男人不是巴不得自己的女朋友这么明理吗?” 陈易生追上她,把她的手紧紧包在掌心里:“好了,约法三章都没问题,现在我是唐方的男朋友了吧?” “都同意了?”唐方笑问。 “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个人勾着小手指异口同声地笑了,都想起上一次说这句话是在去楚家路上的那片金色麦浪前。 陈易生突然牵着唐方往前飞奔起来,唐方笑着喘气:“喂!你干什么啊?!” 小小的路越来越窄,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并肩,终于断在了大片芦苇丛前,月光皎洁,芦叶青青。 “唐方——!” 陈易生放声大喊起来。 唐方笑弯了腰,伸手去拉他:“你够了没啊?” “唐方——我——爱——你!” “唐方——我很爱你——!” “唐方——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陈易生一句接着一句,喊得声嘶力竭痛快淋漓。 唐方渐渐酸涩了双眼,看着他的背影,背影也显得兴高采烈,充满了生命力。此时此刻,他是真心真意的,很纯粹的爱恋,很热烈,把她衡量再三后的自私衬托得无比渺小。 她只不过冒一次险试一试而已,甚至卑劣地贪图他的好,想靠他抹去周道宁。 才一开始,她已经想到了结束,想到了退却,定下了最体面的退却章法,好在他日分手的时候不那么难看。 陈易生转过身,眼波比湖水更潋滟:“到你了,快来喊我一声。” 唐方哭笑不得:“你就在我面前我干嘛要喊你啊。” “喊喊我的名字嘛。”陈易生嘟起嘴,一脸求糖吃的小无赖嘴脸:“就一声也好,像那次麦田里一样。糖——” 唐方点点头,看着陈易生大概是奔跑加上太兴奋的原因,额头出了细汗,笑得合不拢嘴。 陈易生刚要给她让开位置,却被她紧紧抱住。 “陈易生。” 除了他,再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几乎是从他耳蜗中发出来的,湖水都不会吸收到一丝声波。 他来不及地贪婪地要求再听一遍,心想事成。 “陈易生,谢谢你。” “嗯——”陈易生反手搂紧她,不依不饶:“不要这个,要好听的。” 唐方喜欢听他上扬的尾音,带着撒娇和无赖,贴着他耳边轻笑:“陈易生,我喜欢你。” 好吧,说不出她爱他,喜欢也是好的。陈易生腆着脸求:“再说一遍。” “要说还是要亲?”唐方被他的气息熏得神昏昏,没好气地低声问。 “要亲,要抱,要睡觉。别踢我。” *** 唐方开着小踏板回老宅,陈易生搂着她的腰,一直凑在她耳朵边上讨价还价。 “我为什么要跟你爸爸睡啊?” “不然呢?” “我要跟你一个房间一张床。” “做梦!” “你来西安我家里人就让我们一个房间了。你家里人怎么这样啊?” “你全家都奇葩你不知道吗?” “可我已经是你真的男朋友了。” “所以给你亲了抱了啊。” “那怎么够呢?” “你想怎样?” “我想抱着你睡,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 “反正今天不行。” “那明天行?”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陈易生!你离我耳朵远一点!”唐方让了让,一身的鸡皮疙瘩。 陈易生对着她耳朵吹了口气,笑嘻嘻地说:“那就是明天了,糖——我要吃糖。” 唐方臊红了脸:“滚!” 119鸳鸯茶捉虫 陈易生和唐思成的房间, 就在唐方和方树人房间的隔壁。 出乎意料, 陈易生竟然有点喜欢和唐方父亲的相处。不知道是因为爱屋及乌,还是由于唐思成的脾气太好。他接触过的父辈, 基本都是权威极重或者官腔浓厚的, 像唐思成这样的一个也无, 堪称毫无压力, 和蔼可亲,而且三句不离他家糖,他喜欢。 “抽烟伐?小陈。”唐思成拿出来的是陈易生给他的特供烟:“这烟好, 特别贵吧?” “还好,也是别人送的。”陈易生笑着接过烟。 “走走走, 我们到外面抽, 万一糖糖和她姆妈过来, 会吸到二手烟。” 陈易生点点头, 把这条记在了心里。 这是方家的两层楼木造老宅子,整修过外头看着像模像样, 房间采光并不好, 空间也逼仄。两个男人靠在雕花木栏杆上抽烟, 月光洒银,高大的玉兰树半靠着檐角,无人修剪的枝丫探进来不少,椭圆的树叶肉嘟嘟的, 亮处反射出星点月光, 暗处沉淀为黑团团的乌绿。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唐思成看了看隔壁房间的灯光, 压低了声音:“糖糖姆妈要求高,又是个刀子嘴,有点难相处。” “没事,刀子嘴豆腐心挺好的。我爸妈那才叫真的下刀子呢。”陈易生笑眯眯。 唐思成挠了挠眉毛:“做父母的,难免爱之深责之切。你们以后有了小孩就懂了,都不容易。有个像你这么能干的儿子,你爸妈心里肯定也是高兴的。” 陈易生哈哈笑着摇头:“真没有。他们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觉得我走歪了路没出息,没对社会做出贡献。” 唐思成叹了口气:“不危害社会就是贡献嘛。何况你这么热心肠,人品才最重要对伐?能力再强,做人不讲信用,眼里只有钱只有利益,也不合适我家糖糖。” 这话说到陈易生心坎里了:“对对对,爸爸这话说得有大智慧。”可不就是说周道宁嘛。 “我家糖糖呢,别的都好,就是脾气像她姆妈,嘴巴毒,说话伤人心,小陈你多担待点。” 陈易生可不觉得唐方像方树人,摇头笑了笑。 “她要是生气了呢,你就哄一哄。你泡茶她照喝,你做饭她照吃,但她要是没笑,不跟你说话,那就还是在生气,还得哄,一天哄不回就哄三天,哪怕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总会好的,女人呢,都吃软不吃硬。”唐思成压低声音悉心传授多年血泪经验:“万一她闹脾气提出来要分手,你就当没听见。” 陈易生哑然失笑。 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唐方穿着睡衣探出头来:“爸爸,你们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没了,姆妈说吵死了让你们赶紧睡觉去。” “哦哦哦,马上睡了啊,你们早点休息。”唐思成立刻把烟挤熄在烟灰缸里。 陈易生刚喊了一声糖,就被唐思成拉回了房。 临睡前,唐思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陈啊,谢谢你对我家糖糖这么好。唉。” 陈易生不知道他为什么末了会叹口气,他还沉浸在今夜的收获中,兴奋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等睏意上来的时候,隔壁床上的老唐已经开始打鼾。 ***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陈易生忍不住掏出手机给唐方发了条消息:“睡不着,我在想你。” 发完还是睡不着。 “傻不傻啊你,快睡觉!”唐方唇角微翘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回复他,她也睡不着,很巧,她也在想他,想两个人怎么阴差阳错地走到这步的。 隔了一会儿,却收到陈易生发来的一张手绘图,线条简单,意韵悠远。 上面是青山连绵麦田无垠,他在山丘那颗大树下呼唤麦田里的她。下面是湖天一线,一片芦苇荡前,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下面写着两个日期。唐方咬着唇笑,按了保存到相册,鼻尖上热出了汗,探头到薄毯子外头吸了几口气。 “有点激动,想和你说说话,你睏吗?” “睏了,你想说什么?” “明天晚上是我去202,还是你来102?”后面还跟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刚刚沉静在柔情蜜意浪漫氛围中的唐方气得牙痒痒:“喂,陈易生你怎么脑子只有性啊?” “恋爱关系,不应该袒呈相对吗?我心里想什么就说告诉你啊。不想才奇怪吧?” “只听说过坦诚相对,什么袒呈相对,你自创的吧。” “袒露肉体和灵魂,比坦诚还坦诚。我们都是成年人,难道你不想吗?” ……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承认。我这么帅又这么可爱,你肯定想的。” …… “糖,你生气了?” “没。”她可是唐大方。 “害羞了?” “不至于。”她又不是十八岁的小白花。 “那你喜欢什么姿势?传统一点还是新奇一点?你跟我说说啊。”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这怎么是废话呢?虽然我觉得我们肯定会特别合适,可是多一点了解,明晚会更好的。” “你是不是那个的时候也会一直唠叨个没完?” “难道你什么也不说?”陈易生翻了个身,双眼在黑暗里哔哔放光:“我嘴巴很甜的,你懂的。” 甜个屁,唐方索性恶狠狠地打字。 “不许问舒服不舒服,不许问你满意吗,不许问这样行不行。” 陈易生看着三不许,忍不住笑:“你究竟遇到过几个处男?” “不许烙煎饼。”唐方难得袒呈相对。 “什么叫烙煎饼?” “三分钟换个姿势,翻过来覆过去的。”唐方怀疑自己和陈易生是情侣奇葩中的战斗机,她也真是豁出去了,简直有种和林子君聊天百无禁忌的感觉。 陈易生在床上笑得全身发抖,他家糖怎么这么好玩! “十分钟换一下行吗?” 唐方呵呵呵:“亚洲男人的平均时长七分钟,我国男人平均只有六分钟哦。当然,男人都号称自己起码半小时……” “这么短吗?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太崇拜你了。” “崇拜收到。睡了。” “我想抱抱你。你出来吧,让我看看你嘛。” “不出去。” “就抱一抱,亲一口,不然我心里痒死了,会一直睡不着的。” “呵呵,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我就抱一抱,我就摸一摸,我就蹭一蹭,我就……呸。睡不着活该。”唐方直接关机充电。 陈易生真心痒得一夜没睡着,来回翻着和唐方认识以来所有的来往消息,又翻出她的公众号、微博,一边看一边笑。直到窗外蒙蒙亮,鸟儿把歌唱,唐思成的鼾声歇了,他才合上眼眯了会儿。 *** 第二天一早,正骨大师胡医生就到了方家,受到了隆重的列队欢迎。唐方将信将疑,此人有点像她的相亲对象中医院的孙医生,圆滚滚油乎乎,毫无世外高人仙风道骨之态。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两位老太太、几位姨妈舅妈和方树人轮番就医,纷纷心悦诚服。方树人斜睨着陈易生说:“你看起来不靠谱,你朋友倒是很靠谱。” 陈易生一脸无邪地笑笑,也不反驳。倒是胡大师不乐意了,按在唐思成颈椎上的手收了回来,皱起眉头:“阿姨你这话我不乐意听了,我就没见过比易生更靠谱的人,要不是他开口,您托谁找我都得排半年队。” 方树人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别过脸问唐方:“胡医生看起来也不小了吧。”凭什么叫她阿姨啊。 陈易生笑嘻嘻地凑过来:“老胡虽然被我们叫做老胡,其实是八三年的,年轻着呢,他天生老相。哦,他早就结婚了,姆妈就不用替他介绍女朋友了。”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扯着陈易生往外走:“去看看姨父那边车子都安排好了没有。” 这天正好星期六,各家听说大表姨父的大游艇要处女游,还要去大沙岛上捡鸭蛋,纷纷拖儿带女要同行,众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六辆车前往游艇俱乐部。 到了俱乐部又接着等陈易生的各路神仙前来会合,最后游艇慢腾腾开出码头的时候已经十一点。晴空万里,太湖无浪,游艇上丝毫不觉得颠簸。五六个孩子聚集在前后甲板上吹风玩风车,大人们已经开启了周末度假模式,水果洗好,零食摆开,啤酒红酒摆了一吧台,打扑克的开了战,玩游戏的低着头,各得其乐。大表姨父陪着玉雕大师老岑说了会儿话,实在说不到一起,干脆拉着方树人夫妻俩开了一局八十分,没想到老岑竟然喜欢打扑克,反而歪打正着做了牌搭子。 带着小龙虾而来的老潘和胡医生,看着陈易生新手开游艇,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安慰一旁惴惴不安的唐方:“放心,易生什么都会,只有他不愿意干的事。这个我们看着都会了,毫无难度。” 唐方看看湖面上迎面而来的船只,还是有些紧张:“你驾照也没有,这船也没上牌,真的没事吗?” “没事,俱乐部的老板说打过招呼了,算试水。咱们不是还要赶回东山吃晚饭嘛,几个小时来回,又是礼拜六,没人管的。你要不要试试?这个游艇操作起来很简单的。” “算了,我车都不会开呢。”唐方连连摇头:“你们聊,我去后面吹吹风。” 陈易生开了这么会儿,深觉电脑控制一点挑战性都没有,速度又近乎龟速,早已相当无聊,立刻怂恿老黄上来试试,老黄哀叹他有异性没人性,无奈地问清楚基本操作要素,掌起舵来。 唐方给几个孩子拍了点照片,见陈易生跑了出来吓了一跳:“谁在开船?” “老黄,没事,俱乐部的两个人都在旁边看着呢。走吧,我们去玩点刺激的。”陈易生摩拳擦掌:“我带你玩摩托艇去。” 唐方直摇头:“我不去,万一掉下水就惨了。”她大姨妈可还没走呢,天再热掉下水恐怕也得血水泛滥恶心死人。 “我在!怎么会!”陈易生拖了她就走:“来都来了,试试吧,可好玩了。” 唐方被赶鸭子上架,虽然穿上了救生衣,但看着水里的摩托艇怎么也不敢跨出去那步。陈易生开着摩托艇每次靠得极近,放慢速度到几乎蹭到边了,但唐方就是不敢上。他笑得不行,极有耐心地又绕上一圈慢慢靠回来。 甲板上一群孩子笑得不行,大声喊着:“嬢嬢/姨妈加油!上啊——!上啊——!快跳——啊呀!” 陈易生控制着平衡,单手操控摩托艇,伸出右手喊:“抓住我,别怕,过来!” 水花四溅中,唐方一咬牙,抓住他的手,猛地往前冲了出去,半个屁股吊在座位外,一条腿挂在水里,摩托艇的边撞在游艇边上,往外一荡,她险些掉下湖去,亏得陈易生手上力气不小,硬把她给拽了回去。摩托艇歪歪扭扭几下,猛地冲了出去。 唐方死死抱住陈易生的腰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已经离游艇十几米远了。 “嗷———!”甲板上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唐方汗颜。 陈易生也嗷嗷大叫了两声,猛然加速,不时就来个急转弯,湖水溅了唐方一脸一声,惹得她尖叫连连,不断捶他两拳。 半个小时后,摩托艇转了一大圈才回程和游艇会合。 上摩托艇难,下摩托艇更难。唐方一只脚伸了半天,就是踩不稳,重心移不过去,好在转了两圈后,老黄从舱内下来,伸手把唐方拽了上去。 “来来来,别熄火,我上来,换我开两圈玩玩。”老黄跃跃欲试。 陈易生稳住摩托艇,再次靠拢,老黄敏捷地跳了上去,两人默契十足地后座换前座。 “你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陈易生伸了伸腿,还是够不着游艇的边。 唐方想起他腿短,笑得不行,伸出手以鼓励还鼓励:“抓住我,别怕,过来呀。” 老黄转了一圈,再次靠拢游艇。陈易生抓住唐方的手,腿一伸,踩上了游艇的边,刚刚侧身转移了重心,摩托艇唰地往外飞驰而去。他只来得及喊了声:“靠——!”整个人已经往水里倒栽。 “陈易生!”唐方惊叫着要拉他上来,自己却被一股大力拖着湖里扑。 陈易生猛地把唐方一推,噗通落入了水里,白浪翻滚。 唐方一颗心猛地下坠,慌得不行,放声大喊:“救人——救人啊!快救人!”幸好旁边就有救生圈,唐方赶紧去搬,只觉得沉得不行,才发现自己手在抖,腿也软,脸上有水往下掉,不知道是湖水还是汗水眼泪水。还好两个表哥及时赶到,帮着把救生圈扔下水。不远处老黄的摩托艇也转了个弯绕了回来,怕撞到人不敢靠近。 陈易生几个沉浮,抓住救生圈露出头来,一脸的笑:“我没事!好凉快!爽死了,好玩!谁要下来?!” 甲板上一群人都欢呼起来,又笑得不行,纷纷又各玩各的了。 “吓到了?”陈易生爬了上来,跳着抖掉耳朵里的水,笑着问唐方:“我家糖原来这么喜欢我啊。” 唐方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突然气哭了:“都是你!要玩什么摩托艇!” “是我不好,都怪我。要打要骂要踹随便你。”陈易生笑眯眯腆着脸哄她:“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对不对?” 唐方白了他两眼,侧过头去,在自己汗衫袖子上把一脸的水渍蹭了蹭,不再理他。 陈易生脱掉救生衣,扒下湿漉漉的汗衫摊在栏杆上吹风,坐到她身边喘了会气,捅了捅她:“为什么你够得着我反而够不着呢?我是不是有点腿短?” 唐方带着眼泪笑出声,伸手就给了他好几巴掌:“对!你就是腿短腰长!” 陈易生朝她眨了眨眼:“腰长的好处你不懂?” 唐方踹了他一脚:“不懂!” “你肯定物理没学好,同样的力气,力臂越长,力矩越大。M=FL啊。”陈易生把半边肩膀的水蹭在唐方手臂上:“你这么担心我,我其实特别高兴,早知道我就不推开你了,咱们一块儿做个落水鸳鸯。” 唐方红着脸猛地撞开他,站起身来呸了他一声,咚咚咚上楼去了。 陈易生赶紧抓起汗衫追上去:“哎,糖啊,你看过老片子《虎口脱险》没有?里面有首歌,鸳鸯茶啊鸳鸯茶啊——我爱你啊你爱我——!” 120鸭蛋 转乘了一刻钟的铁皮船, 众人临近一点钟才登上了大沙岛。两条纯种德国黑贝立刻汪汪怒吼起来, 虽然被链子拴着,依然拼命往前冲, 十分敬业卖力。岸边一个很大的芦苇棚子, 路过时倒没看见鸭子, 地面铺着干草, 一点臭味也没有。 十几只走地鸡悠闲地在枇杷树下漫步,看得出地里还有不少烂掉的枇杷。杨梅树已经挂了果,也没人管, 鸟群在树上吃得欢。山势起伏并不大,不远处茶树田蜿蜒翠绿, 走了二十多分钟, 就看见一排旧旧的瓦房, 两边地里种着许多蔬菜作物, 番茄黄瓜茄子丝瓜鸡毛菜茼蒿菜香菜,再里头是一排排橘子树, 还有十几颗石榴树, 榴花正红。 两张大圆桌临湖摆着, 上头已经搁了不少菜,都用细网兜盖着,苍蝇在一旁嗡嗡嗡盘旋。老郭正端着一个大砂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还是那样随遇而安并不热情的模样, 搁下砂锅只和陈易生唐方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返身又进了厨房。陈易生反客为主, 热情招呼大家赶紧落座吃饭。方树人皱了皱眉头, 勉为其难地落座了。 杨柳轻拂,湖水微漾,两条蓝漆斑驳的旧木船系在岸边,茶是岛上今春的碧螺春新茶,一根根舒卷在玻璃杯中,清香怡人。大表姨父识货,喝了两口,感叹这茶在外头茶庄喝过,十六克卖七万块的茶王,转头赶紧热情地开口要问老郭买。 老郭神色淡淡的也不接话,转身打开角落里的老式航天牌冰箱门,拿出几个牛皮纸包成的小袋子,一包给了陈易生,老胡和老岑也各得了一包,特意又给了唐方一包。 唐方知道了价钱自然不肯接。陈易生接过来转手给了大表姨父:“姨父您拿着,老郭种的茶,都有茶庄专收的,自己留的也不多,这里二两,您就给他个三万块就行了。” 唐方还没反应过来,大表姨父已经眉开眼笑地打开手机微信支付,当着方树人的面又把陈易生一顿猛夸。 唐方见外头也没人帮手,径直进了厨房,却见厨房里除了老郭,竟然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忙活着。 “这位是?” 老郭有点难为情地介绍:“这是我妈。妈,这是陈易生的女朋友小唐。” “我们来帮忙吧,怎么好意思让你妈妈一个人动手?”唐方急了,不免心里埋怨陈易生平白给人添了大麻烦。 老太太却笑眯眯地说一口上海话:“勿要紧格,老早呢,有一对小夫妻勒嗨帮忙种菜养鸭子格,现在乡窝头忙了收麦子种稻子,才请了一个号头(月)假,吾来噻格,还有几只小菜等宁来齐了炒一炒。大宝啊,好炒菜了伐?” 老郭背过身,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刚刚就说过好炒菜了。妈你快点吧。” 岛上不通煤气,灶头简陋,巨大的液化气罐子裸露在外,接着两个灶,白墙早已熏得乌黑,油污厚厚一层,剪开的旧毛巾做的抹布团在水槽边上。唐方利索地把积压在水槽里的锅碗一口气洗得干干净净,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 原来老郭也是上海人,因为一心扑在这个岛上,老婆带着儿子早就和他离了。顾虑着没人照顾他,老太太已经在岛上待了四年,洗衣服做饭种菜,什么都做。以前老岛主还在的时候,雇了十来个人帮手,还不觉得吃力,老岛主没了后,又出了村里毁约的事,那些帮工都各自找了出路,最后只剩一对很老实的小夫妻,偏偏月头请假回乡了,可把老太太累得不轻。 “阿拉大宝就会得读书呀,衣裳打勿来格(衣服不会洗),饭啊勿会烧,吾勿来,伊哪能办呢?”老太太笑着抱怨,语气里满满那种因为儿子需求离不开她的自豪感。 唐方一边腹谤老郭这个在外头还挺人模人样的巨婴,一边接过老太太的锅铲掌了勺,炒了鸡杂,蒸上茄子,只让老太太打个下手。 “哦呦,易生有福气哦,寻着侬有饭切了。”老太太夸夸唐方,又转回去夸儿子:“阿拉大宝呢,就是勿肯出去,告劳寻勿着老婆(所以找不着老婆),伊学问真是一等一格好,看过格书,一只房间摆勿老,每个号头来寻伊谈天论地格宁,多得来。” 唐方呵呵呵,连日常生活自理能力的男人都没有,究竟找老婆还是要找保姆? 几个炒菜出锅后,陈易生和老黄拎着两袋小龙虾进来了,笑嘻嘻地和老太太问好。唐方见他一点也没有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自觉,脸就沉了下来。 老太太把她往外推:“好了好了,还有两只青菜,吾来吾来,谢谢侬哦,侬来切饭还来帮忙,勿好意思了。” 陈易生留下老黄,拉了唐方回到饭桌上,二十来号人已经吃得杯盘狼藉。唐方草草喝了一碗鸡汤,吃了点青菜就搁了筷子。 等男人们都移到湖边去喝茶抽烟,唐方招呼几个表嫂表姐帮忙收拾桌子,低声把郭老太太的事说了,大家都深觉难为情,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饭厅和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筷也洗了,才带着一帮孩子拎上篮子去鸭棚。 陈易生一见唐方要去拣鸭蛋,立刻丢下烟跟了上来,他心知肚明唐方从吃饭前就不太理自己,故意连拖带拽把唐方拉在最后头,看不见前面的人了,赶紧诚意满满地开始道歉。 “今天是我安排得不好,没算好时间,太晚上岛了,把你家里人都饿坏了,对不起——不过我看大家吃得还是挺满意的吧?” “还好吧,饿什么啊,游艇上也没见他们少吃,乡下人反正吃什么都香的。”唐方语气淡淡的,却不看他一眼。 陈易生嫌她手里的竹篮子碍事,晃到唐方右边:“那就是我太贪心,把我那些朋友都凑到一块儿来,结果他们和你家里人是不太谈得拢,有点尴尬。我以后保证再也不这样顺大便了。” “你尽管顺你的大便好了,反正岑大师不还和我姨父打八十分嘛。”唐方把篮子挎到右边,撞了陈易生一下。 陈易生挠挠头,又挪到左边:“嗯——那你怎么就不搭理我了?因为摩托艇的事?那我下次一定注意安全!” 唐方哼了一声:“没所谓啊,反正你也死不了,下趟湖洗个澡多好玩,你干脆一路游回去好了。” 陈易生笑着去拉她的手:“你才舍不得我死呢,你理理我呗,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唐方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是生你的气!你这人怎么总是自说自话啊?你不知道岛上只有老郭妈妈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吗?你随随便便喊了二十来个人上岛吃饭,看见老人家有多辛苦吗?” 陈易生一脸委屈:“我真不知道,我问老郭方便不方便,他说方便的——” “人家那是客气,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方少朴客套一句有空一起吃饭,你就直接说好,问人家晚上六点在哪里吃——”唐方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脚:“你就不能想得周到一点吗?害得老人家早上五点就坐船去村里买菜,忙到刚才自己都还没吃一口,你简直——!” 陈易生嗷嗷叫屈:“我怎么知道他们还要出岛买菜?以前来都是岛上随便摘一点的。” “你这都叫来了多少人?岛上养猪杀猪养牛杀牛?我那些亲戚喊着要来,我都说了不方便,你干嘛还要大包大揽招呼他们全都来?” “我还不是为了讨好你嘛。”陈易生抢过她的篮子:“再说我知道老郭缺钱,早就跟他说好了,一个人一百五的饭费,鸭蛋一个五块,鸭子两百一只,就想着两全其美两头落好的。” 唐方却不知道还有这桩饭费官司,愣了愣:“都是你付钱?” 陈易生眼巴巴地伸出手:“要不你赞助我一点?” “呸!”唐方扬起眉:“是你自己找事惹麻烦,活该你给钱。” 陈易生拉住她的手不放:“赞助几个鸭蛋钱总行吧——算了算了,你姨父已经买了三万块钱茶叶了,还要谢谢你给老郭带财呢。那你别给我脸色看了嘛。唉,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唐方叹了口气:“老太太摊上老郭这个巨婴,也真是惨。” “咱们就事论事啊,我得批评一下你——不算批评,就提个小意见小建议。”陈易生瞄了瞄唐方的神情:“你想想啊,凡事呢,我们都得辩证地去看。老太太一辈子都是这么照顾老郭过来的,你不让她照顾,她才难过呢,她会觉得自己没用了,儿子不需要她了,人心情不好,癌细胞就会大大扩散,反而更容易生病。现在老太太虽然累一点,可你看看她精神气多好,一直很开心的。至少老太太在上海一天到晚要去医院检查这个检查那个,来到岛上后从来没听说生过什么病。” 唐方侧头看着陈易生,抿了抿唇没开口。 “再比如说你和叶青吧,你说叶青要是发生这么大的事完全不找你帮忙,也不依赖你,你会是什么感受?”陈易生谆谆善诱:“可是换个人看,不能理解施比受有福,也不能理解相互需求的价值所在呢,肯定就会像你感叹老郭那样感叹叶青是个巨婴,觉得你很惨。唐方,你惨吗?” “当然不惨!叶青是我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她需要我,我肯定会尽全力帮她。我们之间的事又没影响别人!”唐方脱口而出。 “那何况是亲母子呢?他们一个需要照顾人,一个需要被照顾,又影响谁了呢?”陈易生微微笑:“正因为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只习惯于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别人的行为,看不见自己的‘罪’,也看不见别人的‘义’,所以我们才需要沟通,那你想想,你是不是今天不该对我乱发脾气呢?” 唐方词穷,低低嗯了一声,别开脸看旁边的果树。 陈易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在跟我说对不起了,就是要面子嘴巴硬,那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介意啦。” “你想得美。”唐方嘀咕了一声,伸手去拿篮子:“篮子给我,我替老郭多卖几只鸭子总行了吧?” 陈易生愣了愣:“鸭子?不也都得我付钱?” 唐方笑着跑了起来:“对不起,谢谢你,没关系!” “糖——!”陈易生咬着牙拔腿追了上去,这家伙真小气真难弄,看他今晚怎么收拾她! 121农家乐 在意大利进口游艇尾部甲板上, 几十只在网笼里挣扎着嘎嘎叫的白色湖鸭, 的确有些违和。远处老郭的铁皮船驶向金色夕阳, 湖面上起了风,金波搅碎成一汪往的。 唐方看着老郭寂寥的背影, 轻轻叹了口气,临走前陈易生给了老郭一个红色无纺布袋让他先应急,她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他父母那天特地送来102的一百万房款。 没有借条,没有还款的时间约定,一个笑嘻嘻地给出去百万现金,另一个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连声谢谢都没有。唐方不知道是自己还没进入到陈易生的世界, 还是没进入到男人的世界。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唐方对于两性间的界限有着十分清晰甚至过于冷酷的认知, 即便她已经成为陈易生的女友, 她也不会干涉他的金钱和金钱观。 至于某女明星那句著名的“我的钱是我的钱,他的钱也是我的钱。”唐方从来不认可。她的钱是她的钱, 他的钱是他的钱。 甲板上的风已经带了湖面的水汽,东面一片乌云黑沉沉的压了过来。陈易生笑着告诉唐方:“岛的事情基本谈定了, 老郭出笔农田补偿费给那几户人家, 原来的合同继续生效。我就先借给他一百万了。” 唐方倒意外于他的主动坦诚:“那是你的钱,你怎么用给谁用不需要向我报备的。我又不是你妈。” 陈易生眉头扬了起来:“可你是现在是我女朋友了嘛, 我总归想让你知道的, 我什么事都想让你知道。”他挠了挠头有点疑惑:“你真的没意见?”以往不少女友对于他花钱如流水总是语重心长地劝说或是暗示替他管钱, 包括意大利的前女友,见他宁可省钱睡帐篷,却花三千美金买了一张旧毛毯,和他吵得不可开交。 唐方笑着摇头:“真没意见,就算是谈恋爱,哪怕结婚,各自财务自主是基础吧,相互支持是可以的,但干涉就没意思了。” 反正钱对她而言,是安全感的第一要素。她是不能不挣钱的,也不能交给伴侣管自己的钱,亲妈也不行啊,看看四月就知道了。 陈易生喜笑颜开:“糖啊,那你支持我一点钱呗。” “哎?”唐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侧头看向他。 陈易生眼巴巴地看着她:“101就要装修了,现在我又没钱啦。你借我一点装修的钱吧,不多的,二十万行不行?” 看着唐方突然睁圆的大眼,陈易生可怜兮兮地弯下腰和她对视:“借,不是赞助,很快就还给你,还带百分之十的利息,行不行?” 他电力再足,唐方定力也没短路,猛地摇头:“不借。” 这下轮到陈易生瞪圆了眼:“啊?”没想到他这辈子竟然还有开口借不到钱的时候…… “你的房子和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借给你钱装修,万一我们很快分手了,你耍赖,我总不能把墙和地板抠走吧?而且二十万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的钱可都是血汗钱。” “什么叫很快分手啊?”陈易生委屈得很:“再说我买101不也是为了你嘛,你以后也会住到的啊。” 唐方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借,我可不能人财两空。” “那借两万呢?”陈易生退而求其次试探着问。 唐方却还是摇头:“过了二十五岁我就有个原则:永远不向别人借钱,也绝对不借钱给别人。” “叶青、林子君需要,你也不借?” 唐方眨眨眼:“她们不是别人。” 陈易生被她这个“别人”的定义气笑了:“那我就是别人啊?你连两万都不肯借给我——” 唐方长睫毛忽闪了几下,有点犹疑:“不肯借钱给你,你是不是就要和我分手?” 陈易生急得跳了起来:“谁说要分手了?!不借就不借好了,我跟别人借,跟分手不分手有什么关系啊?” 唐方忍着笑转过身不看他:“哦,那你这算是在考验我?” 陈易生恨恨地戳了戳她的背:“才不是,我就觉得现在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有困难当然第一个想到你,没想到你竟然——就算是考验,你这小气鬼根本通不过!0分!唐方你要是向我借钱,我肯定毫不犹豫借。” “我才不会向你借钱呢。”唐方转起脸朝他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哦Eason哥。” 乌云滚滚而至,轰隆隆夹着雷声,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不远处的金乌犹自在湖上闪耀着,半边天明亮半边天黑沉。唐方举起手挡着头,笑着模仿唐僧高喊:“打雷啦!落雨啦!收衫啦——!!喂,你傻乎乎的干嘛?快跑!” 看着唐方迅速跑进船舱的身影,陈易生心里软乎乎的,这家伙竟然小气到连两万块都不肯借,还说什么不能人财两空。想到她刚才的认真紧张防备脸,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了一把雨水一甩,头一次觉得真的要结婚的话,绝对只有他的糖才合适。嗯,借不到钱没想过要分手,反而想到结婚的,他果然如唐方所言,很奇葩。 *** 暴雨骤至,大风大浪,游艇速度更加缓慢下来,眼看六点多了,离码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意想不到的是眼看着就要没油了。 大表姨父赶紧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筹莫展,碰上周末的坏处就是要等人送油来。陈易生盯着油表十分想不通,原本怎么也能走六小时的油,怎么五个小时就不行了。俱乐部的两个工作人员也说不出个究竟来。 乌漆嘛黑的天色,不见雨停,二十来号人挤在船舱里,虽然开着空调电视,也有人在打牌打游戏,到底空气流通不畅,艇身又颠簸得厉害,方树人晕得不行,去了几次厕所把午饭和刚才吃的水果全吐了,面无人色,不停地数落陈易生出的馊主意。唐思成在一旁劝慰:天有不测风云大家玩得还是很开心的,忍一忍就到了。 唐方探头看看左手边倒是远远看得见一长条灯火通明,打开地图查了查,却是西山最南端的明月湾。 “你看我们能不能索性想办法直接从这里去明月湾?老老小小的,先上了岸比较靠谱。”唐方试着问陈易生。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摇头:“吃水深度不够,我们最多开到离岸一公里的地方就得停了。” 陈易生看看一船人已经都有了烦躁的情绪,灵机一动:“明月湾有没有农家乐?” “当然有,那一整条亮着灯的都是。”唐方倒是陪同事和朋友们来过好几次。 陈易生眼睛一亮,低头在手机上忙活起来,跟着开始打电话。 “对,二十二个人来吃饭。我们离你很近,但是在湖里过不来,能不能有汽艇来接一下我们?” 这家却没有汽艇,陈易生赶紧道谢,又换了一家打电话。 “对,我们在湖里,我发个共享位置给你,你开汽艇来接行吗?” “跑两次接总坐得下吧,有救生衣吗?会不会淋雨?” “八百一次?你也太贵了,才一公里,一千两次吧,还有两桌饭要吃呢。谢谢了。” “那这样,你家还有空房间没有?有房间我再订两间房,你给我准备点止吐的药,再煮一锅白粥行不行?” “楼上楼下也行,两桌饭两间房,汽艇跑两次,放心,下次我肯定带朋友来光顾你生意的。对对对,赶紧来接人。” 陈易生挂了电话,体贴地请示唐方:“先要了两间房,万一你姆妈实在难受,干脆就休息一晚,明早拿了车再开回东山。” 唐方直接拍板说好,也不管方树人嘟囔着一定要回东山的抗议。 大表姨父连声称赞,打电话安排人去游艇码头取车送到明月湾来。一船舱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折腾到七点钟,二十来号人终于在风雨颠簸中上了岸,伴着几十只鸭子的嘈杂声,大人小孩又都来了精神,热菜热饭热汤热茶下肚,一个个忙不迭地诋毁大表姨父的大宝贝不顶用,又说要不是陈易生和唐方,他们恐怕就得在太湖里饿着肚子过夜了。大表姨父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连着开了好几瓶白酒,把农家乐的老板高兴坏了。 方树人喝了两口鸡汤,转头又吐了个精光,实在硬挺不下去,被唐思成和唐方扶进了一楼的房间。 “吾肯定勿要住勒格得!西山离东山开车子就是一个多钟头最多了,吾要回去!”方树人看了看简陋的民宿,摸了把潮唧唧的被褥,越发火大。 “下这么大的雨,送车子的人要先回去拿钥匙,再去游艇码头拿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你先歇一歇再说吧。”唐思成叹气:“奇怪了,你怎么会晕船的呢,从来不晕车的人。” “晕船和晕车搭架伐?侬有脑子伐?”方树人火更大了,奈何声音吼不出来:“都怪陈易生,搞撒么子搞,花头精浓色了!” 唐方不乐意了,轻声嘀咕道:“你早上不也兴致勃勃地出门嘛,三表姐一家还是你临时叫上的呢,干嘛遇到点困难就发泄在他身上。要不是陈易生,你现在还在船上吐呢。” 方树人抬手就拍了她大腿一巴掌:“还是普通旁友关系你就胳膊肘往外拐跟我犟嘴了?问你昨晚跟他跑哪里去干什么了,你也不老实交待!方羽一家我当然得叫上!她有个大学同学,做金融证券的,是姑苏五小虎里最能干的,现在自己在上海陆家嘴做了个私募基金,她放了四十万在里面,去年回报率百分之四百呢。人家说了,早些年忙着事业,实在顾不上婚姻大事,现在三十五六了,就想找一个人品好的上海姑娘结婚——” 唐方梗着脖子喊了起来:“姆妈!吾勿要!” “为撒勿要?侬想哪能?!”方树人眉毛竖了起来。 唐方站起来退了两步:“我和陈易生好了,他现在不是普通朋友,是我男朋友了。我现在就去跟方羽说。” 方树人大怒,猛地站起来要去抓她,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唐思成怀里,门嘭地已经关上了。 “唐方是故意的是不是?老唐?!她就是要跟我作对!” 唐思成叹了口气:“我看小陈蛮好,什么五小虎,什么金融精英,想想周道宁,能对糖糖这么体贴吗?一起吃个饭还要提前约呢,过日子就算有点钱,又有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又提周道宁?是我拿枪逼着你女儿和周道宁好的?是我逼着周道宁一声不响就跑掉的?放屁!”方树人气得差点厥了过去:“你就甘心你女儿倒贴个小白脸吃软饭的是不是?你跟他有共同话题了?” 唐思成气得脸都发了白,一声不吭地把她扶回床上,背对着坐在床沿她沉默不语。方树人翻了个身,对着墙生着闷气,头疼得厉害。 大风刮得窗框嗡嗡地响,大雨瓢泼在玻璃上,糊成一片往下流淌。 122鸡汤宵夜 到了夜里十点钟, 孩子们白天上山入棚追鸭赶鸡的, 吃饱了闲下来就都发睏, 年纪小的倒在妈妈怀里已经睡着,大人们倒还继续喝茶吃瓜子打扑克, 丝毫不担心外头的风雨,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到了十一点,终于等来了打着双跳灯一路龟速而行的四辆车,在大表姨父和唐方的调度下,塞得满满的,缓缓往东山驶去。 送走了亲戚们,唐方借了老板家的小厨房,用剩余的鸡汤下了两碗面做宵夜, 陈易生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眼睛盯着另一碗。唐方给亲爹发了好几条微信, 唐思成才出来。 “姆妈发脾气了?”唐方一看就知道老爸替她受委屈了:“爸你刚才什么也没吃, 这碗鸡汤面给你的,快吃, 不然夜里胃要疼的。” 唐思成看了一眼陈易生,轻声问:“小陈——今天那个茶叶, 真的那么贵?” 陈易生一愣, 笑了:“方老师是不是以为我坑了姨父一笔?她骂我了吧。” 在岛上方树人就唠叨过这件事,尤其大表姨妈大大咧咧地说男人有时候花钱不是买的东西, 买的就是个感觉, 越让她别放在心上, 她越觉得面子里子都给陈易生丢光了。唐思成见唐方眉头皱了起来,赶紧低头吃了两口面:“没事,她偏头疼又犯病,没力气骂,已经睡了。我们今晚是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陈易生也不解释,笑着点点头:“是。”虽然糖糖爸爸很好相处,但要是再和他睡一间房,他明天开车估计真要打瞌睡了。 “家里也没人能开车了,就来了四辆车,几个小的都坐大人身上了。”唐方解释了两句:“就当来农家乐了吧,老板刚才还说明早会到村口买特别好吃的油条,配锅巴泡饭最好吃了。” “嗯。”唐思成搁下碗,把旁边放了白粥的不锈钢餐盘拿了起来:“晚上我来照顾你姆妈,这碗粥我拿进去,你们也早点休息。”估计方树人一觉睡醒了还要泄火,反正他也习惯了。 陈易生赶紧殷勤地送他过去,心里乐开了花,回到厅里,听唐方在和老板商量明早吃什么小菜加多少钱,他在旁边转着圈子翻看昨夜和唐方聊的微信,脸上也笑开了花。 唐方被他连拉带拽地进了楼上的房间,想到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都写在脸上,白了他一眼提包进了卫生间。换洗衣服是没有的,毛巾也只能用民宿的粗糙干硬的随便擦擦手脚,好在化妆包里洗脸润肤的倒是有一套。她不紧不慢地吹干头发卸妆护肤一整套做完,听着外头陈易生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巴掌大的房里转来转去,就忍不住发笑。 两张90公分的小床,一张靠门的贴着墙,另一张靠着窗,中间一个床头柜上台灯早已坏了。看到唐方优哉游哉地出来,陈易生有点沮丧地推了推床头柜:“这两张床竟然没法靠在一起。” 唐方一探头,笑出声来,这家农家大约是为了省钱,直接在墙上悬空安了两个抽屉做成了床头柜的模样,当然无法移动了。 唐方在靠窗的小床上躺了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跟我姆妈说了我们在谈恋爱,不然她还要方羽给我介绍什么金融精英呢。” 陈易生一喜,又一愣:“方羽是谁?” 唐方翻了个身看着他:“我一个表姐,说了你也不认识。你怎么不关心金融精英呐?” 陈易生笑嘻嘻地猴上她的床:“你睡进去点,我们挤一挤,好好谈谈什么金融精英。” 唐方寸步不让:“窗口返潮湿乎乎的,你睡你床上去,一样说话。” “那你跟我过去那边睡。”陈易生搂住她腰不放:“我们咬咬耳朵说说悄悄话,这里隔音差,免得被隔壁听见。”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过去!啊呀,陈易生!唔——唔——”唐方推了两把,反而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弯起膝盖给了陈易生一下子。 陈易生弓起腰苦着脸:“疼!” “活该!臭死了你,快去冲一下。”唐方见他又笑,板着脸指了指对面的床:“你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啊。” “这怎么叫乱七八糟的呢?你这种奶奶辈想法不太合适吧。”陈易生哈哈笑:“等我啊,我很快的,三分钟就结束——哎!不是那个七分钟六分钟的快——糖,你太不纯洁了,你的笑容出卖了你!” 唐方一脚踹了个空,陈易生转身逃进了卫生间。 陈易生洗完战斗澡出来,见灯已经熄了,窗帘也不遮光,几道不均匀的亮光透了进来,落在唐方身上,大雨泼在玻璃窗上哗啦啦地响。他走到小床边,适应了一下光线,弯腰轻轻碰了碰唐方卷翘的睫毛:“别装睡,过来。” 唐方拍开他的手转过身:“别闹,我累了。啊——?!”话还没说完,身子一轻,已经被陈易生拦腰抱了起来。 陈易生一转身,把唐方挪到了靠墙这边的小床上,舒了一口气:“最近我有进步了,上回你喝醉了抱都抱不动你。”庆幸这两张床贴得近,要走上几步说不准还得把她摔下地,看来练肌肉也不能停。 唐方红着脸抵住他的胸,陈易生却只咬了咬她的唇,翻身躺平了,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放心,我们俩头一回做‘乱七八糟的事’,怎么也得回禹谷邨再做,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了,被子床单潮唧唧的,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连个好点的纸都没有,那卷筒纸只有一层,又薄又糙,擦得我屁股疼死了。”他偏过头亲了亲唐方的鼻尖,笑得狡黠:“喂,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失望?小小的失落有没有?” 唐方抬起头,擦过他带着胡茬的下巴,有点疼有点痒:“喂,你是不是在卫生间看到卫生巾了,心里很失望?大大的失落有没有?” 陈易生身子一僵,手臂收紧,把唐方勒得喘不过气来:“你个坏东西是成心不告诉我的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方在他怀里笑得不行,由着他搓圆揉扁。陈易生被她笑得骨头发酥,毫无章法地亲了又咬,舔了又吮,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一处也不放过,哪里都要摸一摸揉一揉,像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小伙子,不知道是收拾唐方还是在惩罚自己。 窄小的木板床略微一动就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席梦思软不拉塌,两人叠在一起,床单就跟着凹陷下去四周皱巴巴地浮了起来,露出床垫的边缘。 陈易生把唐方拽着床单边的手抓了回来,定了定神,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这种时候还走神想着这破床单。” 唐方红着脸吃吃地笑:“对不起。”都怪她刚才多看了一眼,就扎在脑海里了,也可能她心慌意乱,潜意识里要找样东西分散注意力。 陈易生翻身下了床,把床单拽平了压在床垫下,人一坐上去,床单倏地又溜了出来。唐方笑得不行,把另一张床的盖被拿过来垫在了床单上,算眼不见为净了。陈易生把空调温度打低了两度。 两人折腾了半天并肩躺下去,刚才如火的热情总算消退了一些。陈易生温柔地吻了吻唐方:“好了,不折腾你了,折腾得我比你还难受,睡吧。” 唐方调皮地咬了咬他的下巴:“你活该。” 忽然咚的一声,床头板后面的墙被撞了一下,跟着又是一下,规律地响了起来。 两人贴在一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又极力压抑着笑声。咚咚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大概是风大雨大隔壁的男女没了顾忌,声音也越来越响。 “干死你!”男人恶狠狠地喘着气:“干死你这个骚货——!” “啊——啊——”女人入戏颇深,夸张地呻-吟尖叫:“你好厉害,不行了,不行了——啊——啊——” “老子的大X棒厉害不厉害!快说!” “厉害死了,我要到了,要到了——” 隔壁男女的喘息声呻-吟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在唐方的耳朵边上肆无忌惮地直播着。唐方估摸着这真假各半的活春宫三分钟还没到呢,感觉女性的假高-潮演技看来都能得奥斯卡小金人,不禁笑得全身发抖。 陈易生浑身燥热,咬着唐方的耳朵低声呢喃:“你以后可不许装啊——” “那你以后也不许问——” 唐方的声音有点哑,像化了的糖,扯出了丝,钻进他耳朵里心里,缠做一团。 墙上传来更重的咚咚几声,隔壁歇了,只余下沉重的喘气声和几句更腻味刺激的荤话。 唐方胸口猛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眼泪都冒了出来,赶紧扯着陈易生的头发往外拉,狠狠掐了他背上一下:“你属狗的啊!” 床伴吱吱响了两下,陈易生把她的汗衫拉好,抱紧她深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对不起——”他头一回听到那种话,不知怎么就兽性大发起来,恨不得把唐方揉碎了吃下去。 唐方恨得又掐了他好几下。陈易生委屈兮兮地含着她耳朵诉苦:“谁让你那么大那么软那么好吃——我以前还以为你做过隆胸手术的——啊呦——”胳膊上被唐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两排牙印深得很。 “疼!”上面疼,下面更疼。 陈易生睁大眼看着墙,觉得自己抱着一团火还吃不着,纯属自作自受。 123木瓜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木瓜膏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唐方夜里热醒过来, 脖颈里腋窝里都潮乎乎的, 身后的陈易生还搂着她不放,怪不得她梦里胸闷喘不过气来。 唐方轻轻掰开陈易生的手, 从床尾下了地,取了收纳小包进卫生间,想到昨夜, 脸也烧了起来。洗完手, 她神使鬼差地对着镜子撩起了汗衫, 惨白的节能灯下, 清晰地看得见被咬破皮了, 轻轻伸手碰了碰,疼得不行。 镜子里的女人表情有点呆滞,唐方吃不准陈易生是不是有抖S倾向,但有点怀疑自己会否是抖M体质, 在被咬疼的刹那, 她的确体验到前所未有过的刺激, 其中包含了自己的肉体能令他失控的一种高度满足。 这是否属于虚荣心的一种,唐方吃不准,但周道宁从来没有失控过, 至少并不迷恋乳-房, 他的禁欲感是里外一致的, 自少年时起, 她就隐隐察觉到他并不喜欢她日益壮观的女性象征, 似乎有种过于艳俗的堕落感。无论是他们的第一次,还是后来在逼仄的亭子间或是让她心惊肉跳的202室,他们的每次亲热都是吵架到之间必不可少的一个流程,似乎他是以自己的肉体来证明他的爱,而她也需要他的证明。 即便重逢后的再次相恋,她依然能感受到周道宁的热情有着一个清晰的边界,甚至她也自觉地约束自己的感官和行为,以符合那个也许并不存在的边界。男女之事对于他的吸引力可能不会大于考试、排名和公司的报表,可能只是他表现 “爱”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出自他本能的喜好或对女性肉体的追逐。他不会谈及这些,也没有许多技巧,但她也曾窃喜过他的青涩和如旧,宁可认为是自己还不具备足够的性魅力并寄望于熟能生巧后的和谐。 唐方不知道其他女人会否比较前任和现任在这方面的不同,但她因为这种比较而深感羞惭,隐隐又因为陈易生那种纯粹的热情和热衷而兴奋,似乎随之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侧身看着镜子中半-裸的女人,挺了挺胸,慢慢放下汗衫,布料轻擦过也疼,又带着不可言说的快感。 明早也许没法穿Bra了,唐方哀叹,大胆如秦四月,高中开始就傲然真空,她不行,胸大的悲哀就是如果没有Bra托着,两坨肉随时会和胸下皮肤粘连在一起,天一热出了汗更可怕。 出了卫生间,唐方才发现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工,叶片龇着嘴像被定了穴,却没有冷风出来,她走到床头柜边找遥控器,却见陈易生半个身子都挂在床外,手掌还固执地放在她原来躺的地方,拢成了半圆形。她转身对着空调按了关机再按开机,窗外传来空调外机轰轰轰运行的声音,叶片叹息了一声,闭上嘴又重新张开,抖动了两下依然不出凉风。唐方却在想陈易生睡着的样子好像很好看。 遥控器又试了两次都没用,唐方索性把窗帘拉开推开了窗户,湖风清凉,吹得花布窗帘差点扑到她脸上,拢好窗帘,却看到院子外靠着湖边站着一个人,手里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十分寂寥。 *** “爸?”唐方没认错那熟悉的背影。 唐思成猛地转过身来,手忙脚乱地把烟扔进湖里:“囡囡?你怎么不睡了?” “空调坏了,热醒的。你一直没睡?姆妈呢?” “她睡得蛮好的。现在凉快下来了,有风,你开窗透透气。走吧,回去睡觉吧。” 唐方对父亲颇为了解,就算平时小吵小闹不断,或者动辄被冷暴力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会睡不着觉深夜出门溜达,饭照吃人照哄晚上呼噜照旧震天响,这也是姆妈最恨的一点,说他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陈易生不是那种吃软饭的男人,也不是冲着姨父有钱才来的。”唐方轻轻挽住他胳膊:“我以后慢慢跟姆妈解释,爸爸你就别操心了。” 唐思成拍了拍女儿的手:“囡囡啊,爸爸有句话问你,你是真心欢喜小陈伐?” 唐方看着湖中月想了想:“嗯,欢喜。”虽然还不知道离爱有多远,但喜欢他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好,我看小陈待你很真心,我们不能利用人家的感情。谈不谈得下去,能不能在一起看你们自己——”唐思成叹了口气:“不要老拿小陈和宁宁去比,工作啊收入啊,不要太在乎,房子车子,你们还年轻,可以努力,爸妈肯定也会赞助你们的。” 刚拿陈易生和周道宁比过的唐方老脸一红,嘟囔了一句:“只有姆妈才会比这些。再说这家伙很会挣钱的——”当然更会花钱。 “你姆妈说话是难听,但都是为了你好,毕竟她自己就吃足了苦头。”唐思成自嘲地笑了起来:“她倒贴了我三十几年,生怕你也找个爸爸这样的乡下人,累死累活一辈子。” “爸!” “没事。”唐思成摇头笑:“我本来就是个苏北乡下人,又没本事,在部队里干了一辈子只是个少校,最后没分到房子还复员了,可不是吃了你姆妈大半辈子的软饭?” “革命分工不同嘛。爸,是不是姆妈说你什么了?明天我非和她好好谈谈不可!” “别,别别别。”唐思成有点惭愧:“囡囡,大人的事你不懂的,你不要管。” “什么我不懂啊?我都快三十了,怎么不管啊?姆妈就知道欺负你,柿子拣软的捏,我不能因为我和陈易生让爸爸你受这么大的委屈!”唐方气得不行。 唐思成拽住女儿,叹了口气:“我受什么委屈啊,是你姆妈受了一辈子的委屈。” 唐方一愣。 “你姆妈刚读完初中家里就出了事,你外公把几个厂都白送出去了,还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受不了,跳了苏州河,禹谷邨的房子家具又都被没收掉,熬了好多年,到了七六年她又被放到了去农场的下乡名单上,你外婆没办法,才托人找我说亲。我也是乘人之危,才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享了一辈子福。” 方树人一开始就挑明了不愿意生孩子,婚后不随军还和她母亲一起住,他被她秀丽眉眼间的倔强和冷清戳得心慌意乱,想着自己有那么多兄弟就一口应了下来。他当然是一眼就喜欢上方树人的,为了让她通过政审顺利成为军嫂留在上海,他在首长家软磨硬泡了好几个月,亏得形势逐渐明朗,两人才被组织批准结婚。 这段往事唐方却是头一次听说,以前提起外公,家里人都说是病故的,往事竟惨烈至此,她一时回不过神说不出话来,只依稀记起外婆每次带年幼的她去压马路,红房子红宝石国际饭店德大西餐社老大昌冰咖啡国泰电影院,总是笑眯眯地提起外公生前喜欢些什么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发生过什么趣事。 “后来改革开放了,日子好了,爸爸老家事又多。”唐思成话匣子打开有点刹不住车,有点忏悔室里忏悔的趋势:“只有爸爸对不起你姆妈,我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是寄回如东的。你外公的那笔赔偿金,你姆妈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给乡下的爷爷奶奶造了新房子,还包了你大堂哥的大学学费,你姆妈上班后头一年的存款,买了二十棵银杏树送去乡下想帮他们种树致富。怀着你的时候,你嬢嬢那时候还小,来上海动鼻腔手术,你姆妈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在医院打地铺陪床,动完手术接她回禹谷邨,照顾了她两个星期,还亲自送她去十六铺码头坐船。生了你没多久就进了腊月,她和外婆轮流照顾你还要一边上班一边读研究生,月子也没坐好。” “我乡下亲戚多,谁来上海都要来禹谷邨,找工作的,找学校的,求医看病的,买东西的,哪怕只是路过转个车也要来吃顿便饭,一年到头不断,全都是你姆妈在解决。你外婆也从来没怨过。”唐思成喟叹了一声:“可乡下人懂什么呢,嘴巴上念她好,每次回去探亲,多给点鸡蛋大米,就算报答了。你也知道,家里买新房子买车子你读书,爸爸都派不上用,都靠你姆妈里外操持。我也就会少几顿饭做点家务,这算什么,苦都是你姆妈担着的。所以你姆妈就怕你像她一样,找了个陕西乡下的,以后有得苦。” 唐方抿着唇,眼睛酸酸的。 “只要你也是真心喜欢小陈就好。”唐思成舒出一口气:“爸爸啰里吧嗦了半天,怕你因为要和姆妈作对才故意和小陈好,那就对你姆妈不起,也对小陈不好,对你自己也不是好事。” 唐方默默点了点头。 “你和姆妈要好好的,知道吗?”唐思成拍了拍女儿的手,带着她往回走:“你嬢嬢过几天回来了,有什么心事你不想跟爸爸妈妈说,就跟你嬢嬢说。” “好。”唐方顺从地应了。 *** 第二天一早,唐方是被陈易生上下其手搞醒的。 “你泰迪附体啊!走开——”唐方往窗口缩,躲开这人毫无羞耻心随时随地的发情。 “你怎么用完我就扔下我?”陈易生黏着度极高,桃花眼里一片委屈。 唐方被他的无耻惊呆了:“谁用完谁啊?”受伤的明明是她! “昨晚我明明是抱着你睡的,为什么你早上却跑到这张床上了?”陈易生理直气壮地又亲了她一口:“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很糟糕,需要安慰。” 唐方飞起一腿。陈易生猝不及防被蹬下了地,这下是真委屈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不安慰我还把我踢下床了?!” “你把我都咬破了!”唐方极力压低声音恶形恶状地控诉:“踢你一脚算便宜你了,死变态!” “哎?”陈易生一骨碌爬了起来,满脸紧张:“真的破了?我看看?” “滚,看你个头!”唐方拍开他的魔爪。 陈易生捉住她的手,低声纠正:“不是我的头,是你的——啊呦!” 唐方一膝盖正中靶心,把陈易生压在床上噼里啪啦拍了十几巴掌才泄了愤。 “你当心点。”陈易生英勇不屈地抬起头关心她:“你动作幅度小点,不然摩擦到会疼——要不我帮你贴个创可贴?你包里不是一直带着的?你继续打继续打,我不疼——” 唐方实在没了力气,喘着气下床收拾东西,回过头狠狠瞪他:“吃早饭了!快起来,今天还要赶回上海呢。” 陈易生趴在床上嘟着嘴:“糖,你真的不能怪我的呀,谁让你那里实在太好太好亲太好吃了——” 一个包迎面砸了过来,唐方咬牙切齿地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继续揍人。 “侬只流氓!变态!抖S!” “什么叫抖S?” “你还说?还说!” “你等下再打,我搜一下,抖是什么抖?S是RST的S吗?” *** 继续无畏承受方树人老师严苛嫌弃的视线的陈易生,傍晚回到上海,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最凄惨的是唐方一回禹谷邨就真的用完他这个司机就扔,直接上了202不再出门。 黄昏时,陈易生敲了半天门想喊她一起吃饭去,却是叶青拎了包出来,神情颇为古怪地打量着他:“糖糖很累,已经睡着了。” 心虚的泰迪陈往里头张了张:“哦——那你去忙,我进去陪陪她——你放心,我们现在正式谈恋爱了,我是糖糖男朋友。” 叶青却反手把门带上了:“知道,她都跟我说了——还说了不让你进,对了,我要去趟药房给她买个药膏。你有没有什么药要买的?” 陈易生红着脸有点狼狈:“没——没,那你去忙,买多点药膏啊。” 叶青率先下了楼:“不是你烫伤了要用澳洲木瓜膏吗?我买两支够了吧?回来直接给你算了。” “别别别。”陈易生赶紧解释:“我想让她亲手给我,帮我敷。” 叶青回头笑着瞥了他一眼:“肉麻死了你们。明天糖糖陪我一整天,请你多多包涵啊。” “为什么?”陈易生还真不乐意,他周三就要飞内罗毕了,舍不得。 叶青沉默了片刻,在102大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想起在这里崩溃的那一天。 “我要去做流产手术。” “啊?!” 124葱烧海参 “我没跟老吴说。”叶青抬了抬下巴:“你会报信吗?” 陈易生有点吃惊:“他不知道你怀孕?” “知道怀孕, 但是不知道我要流产。” “你——不想让他知道?” “不想。” 陈易生看了看她还很平坦的小腹,有点遗憾:“这是你的身体, 应该你做主。” 叶青很意外, 默默看了陈易生片刻:“谢谢你。” 陈易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谢自己, 见她拉开了大门,想了想追出去:“明天几点?我开车送你们去。住院还需要什么?我帮你们去买。” 叶青回过头笑了:“流产只是门诊小手术, 做完就回来了。哪里需要住院,谢谢你了。” 陈易生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小手术?!” “很小的手术而已。”叶青点点头忽然说:“陈易生, 你一定要对糖糖好, 知道吗?” “哎?我会的。” “要一直对她好, 一直对她好!”叶青加重了语气, 又重复了两遍, 才匆匆走了。 回到102, 陈易生在窗前发了会呆,看看天花板, 觉得睡着的唐方应该就在自己正上方,干脆直接躺到了地板上。这是现在他能离她最近的距离了。 如果唐方有了他的孩子, 会告诉他吗?陈易生翻了个身有点吃不准。她会生下孩子还是去做那个所谓的“很小的手术”?他心里疼得厉害, 但她是她自己, 她愿意不愿意孕育,愿意不愿意生, 那是她的权利, 他必须尊重她的选择。 陈易生想来想去, 猛地一骨碌爬了起来, 干劲十足地忙活上了。 *** 红房子医院靠近杨浦大桥,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得见大桥的斜拉索把天空划出一条条线,简洁有力。 “你想得真周到。”唐方戳了戳一旁出神的陈易生:“谢谢啦。” 她没想到陈易生会连夜把自己的衣物都收拾好了,说他反正要去肯尼亚,坚持让叶青手术后和唐方搬到102住,他在202窝两夜就行,真是爱屋及乌雪中送炭。 “谢什么。”陈易生紧张地扭头看了看:“叶青她不会有什么事吧?你们给麻醉师红包了吗?”他停车停得远,跑过来又找了半天,来的时候叶青已经进去了。 “给了,现在查得严,人家不肯收,是沈西瑜的老同学,应该没事的。” 陈易生略松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地看着远处的大桥发呆。 “想什么呢?” “想你。” “戆伐侬。”唐方斜睨着他,见他神色凝重,额头密布着微微的汗,看得出他比自己还紧张,叹了口气主动拉过他的手:“叶青生萌萌的时候那才叫惨呢,别紧张,这真的就是个小手术。” “现在还不能叫做婴儿对吧?”陈易生低声问:“胚胎,这时候会有多大?” “不知道。”唐方是真不知道:“别想了。”对于那么喜欢小孩的他来说,直面这样的事恐怕会产生心理阴影。 “唐方。” “嗯?” 陈易生却沉默不语地看着远处的大桥。 “刚回上海的时候,我爸负责张江那边的规划,有很多条路要取名字,他就让我帮他取。” 唐方不明白怎么扯到这个了,但依然好奇地问:“那你取了什么名字?” “我也觉得很烦,就在书上随便乱翻,翻到哪个名人就写下来。祖冲之路、李时珍路、郭守敬路、居里路、牛顿路,很快就取了一堆。”陈易生笑了笑:“我想反正要被我爸臭骂一顿,怎么省事怎么来,没想到他一点也不在乎,都拿去用了。” “这些路名——竟然是你这么瞎搞出来的?”唐方骇笑起来,她从来没去过却也听说过这些古怪的路名。 “是的。”陈易生捉过她的手,一根根抚摸着她的手指头:“所以人做决定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时间没法逆转,没有如果,没有机会再选别的。所以不会有机会做比较。” “有时候只能看当下。”唐方明白他意有所指:“你从男人的角度看,也许会觉得叶青不要孩子很可惜,但你不也说过?我们不是她,永远没法感同身受——” 陈易生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唐方,我们俩生个孩子吧。” 唐方指甲狠狠掐在他掌心:“你!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满脑子那种事!” “不是。”陈易生转过头很认真地说:“这几年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一想到如果是你和我的孩子,就很激动。” 唐方抽不出手,笑了笑低下头:“还没学会走就要跑,我做不来。我真没想过那么远,我们才开始谈了三天恋爱呢。” 生孩子,她当然计划过,但却不是和陈易生。 陈易生却有点紧张:“现在想啊,我们一起想。如果你怀孕了,会告诉我的对吧?我也有贡献的吧?” 唐方笑出声来:“军功章有你的一半?”看到他一脸紧张,唐方叹了口气:“陈易生,有些方面我很死板。我肯定是要先结婚再生孩子的,出生证、户口本上要有孩子爸爸的名字——” “那你是要和别人生孩子?”陈易生焦虑起来。 唐方沉默了片刻,无法否认听到这句话她是失望的。她明明没有期望过能改变他,但为什么还是会失望。就算是抛开顾虑试着恋爱,目的不同,始终还是会分道扬镳吧。是的,人做决定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 “你不愿意结婚,我还是愿意和你试试。”唐方抬起眼:“我不愿意给你生孩子,你还愿意继续下去吗?” “当然!”陈易生揽住她肩膀:“你又瞎想了,别又说什么分手不分手的啊。我就是担心你万一有了我们的孩子不声不响地跑来这里——” “我?那倒应该不会。起码会通知你一声,让你来付手术费。好几千呢。你也有份的,凭什么我一个人出钱又受苦。”唐方突然警惕起来:“你不是那种动坏脑筋做手脚故意让女友怀孕的渣男吧?” “我?”陈易生叫起屈来:“怎么可能!”转念又哭笑不得地亲了唐方的脸一口:“你傻不傻啊?不想着生下孩子让我付一辈子抚养费,反而计较几千块手术费,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捡芝麻丢西瓜。” “你那点抚养费能有多少?算什么西瓜啊!”唐方睁大眼:“七位数八位数?我可是要面临死亡风险、身材走形、产后抑郁症、日夜睡不好觉、操心吃喝拉撒、幼儿园小学中学反叛期青春期等等无数糟心事呢。” “我会陪着你的啊。”陈易生郁闷地问:“我就这么靠不住吗?就算不领结婚证,我肯定会和你一起抚养她的,会一直对你和孩子都很好很好。我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你让我帮你,我肯定可以做得很好,真的,而且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小孩子,你相信我啊。” 唐方看着他无比认真的表情,真说不出不信两个字。 “喂,你还要不要好好谈恋爱了?别跑题。”唐方别过脸笑,远方的大桥上飘着一朵厚厚的白云,像一颗爱心。众生皆苦,不来这个世上,未必不是好事。 *** 回到禹谷邨,唐方开始忙着给叶青准备月子餐。小月子也是月子,得好好坐,鸡汤鱼汤非补即发,反而不合适。傍晚时,唐方相熟的海参供应商送上门来五斤大连海参,她一口气泡发了几十根,没等陈易生开口,另取了六根出来,用开水焖在了大保温瓶里。 “这些焖上一天,也能发得不错,明晚做葱烧海参给你尝尝。”唐方看着一旁喜上眉梢的陈易生笑了起来:“我不太擅长做参鲍翅,你可别嫌弃。” “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陈易生看着她摆弄海参,脑子里忍不住浮想联翩蠢蠢欲动起来。 “马屁精。”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陈易生贴上她的背,轻轻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撒娇:“不过什么都没有你好吃。” 唐方一个肘锤毫不留情地顶开他:“你又来了,流氓!走开。” 陈易生却贴得更紧,哼起了小兔子乖乖的童谣:“不走不走就不走,糖糖不亲我,我就不走开——” 被烦得不行的唐方扭头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行了没?你碍着我做饭了,去去去,把那把鸡毛菜洗干净。” 陈易生压低了声音:“你答应我今晚上来楼上睡,我就去洗菜。” 唐方扬起手,甩了他一脸海参水:“勿要面孔!” 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陈易生毫不退缩:“反正你那个在我也干不了什么,我们就抱着说说话。我今天心里一直很难受,后天要去肯尼亚了,你就安慰安慰我嘛。” 卧室门开了,叶青慢慢走了出来,捂住了半边脸又往房里走:“啊呦,对勿起,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啊。” 陈易生老老实实去水槽边洗菜了,一边洗,一边回头瞄唐方,色眯眯地唱起了歌。 “来伐啦,噶旁友伐啦?噶呀噶呀,反正阿拉念头老粗额——” 唐方无语望天花板,这二货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吗? 这么可爱的二货,她喜欢。 *** 晚饭三个人吃得简单,扁尖炖了老鸭汤,里面下了绉纱小馄饨,酱爆猪肝和培根菠菜水波蛋给叶青补血,清炒鸡毛菜,糖醋包菜,唐方另外给陈易生做了一个虎皮尖椒下饭。吃到一半,叶青想起木瓜膏的事来,提醒唐方:“对了,今天你们都辛苦了一整天,陈易生烫伤的地方还没上药膏吧?糖糖你晚上别忘记帮他上一下。” 饶是陈易生和唐方都是脸皮厚的人,也不禁红了脸,互相看了一眼,唐方赶紧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吃完饭难得陈易生主动收拾碗筷,叶青喝完红枣桂花鸡头米甜羹,和唐方聊了几句就回房休息了。唐方开了洗碗机,洗了手,看着一旁眼巴巴的陈易生:“走,上去了。” “哎?” 天上掉下了馅儿饼,陈易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125吃软饭 唐方把三门衣橱里收拾出两大格和一个抽屉给陈易生暂用, 理出一大包物品准备拿下楼去。陈易生美美地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唐方的衣柜,怎么看怎么和谐。 唐方看看腾出的十几个衣架:“你的衬衫呢?我帮你挂起来吧。” 陈易生赶紧去拆封好的纸箱,抱出半箱子衬衫来。唐方见衬衫压了一天都是皱褶,看看时间还早, 索性把烫衣板取了出来。 “没关系的, 你今天累了一天, 别忙了, 等我回来要穿了再说。”陈易生心里乐开了花:“我家糖对我太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强迫症而已,看见皱巴巴的衬衫挂在我衣橱里我会睡不着。十来分钟的事, 快得很。”唐方真没觉得自己怎么就对他特别好了。 陈易生坐在床沿上, 静静看着蒸汽电熨斗在唐方手上不停地来来回回,蒸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好像烫在他心上,每一处褶皱都被熨得妥帖无比又滚热滚热的。这一幕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在他梦里出现过,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好像他寻觅了很久的那一根肋骨, 终于回到了他体内,就此圆满安宁了。 “我小时候,都是外婆或爸爸一大早帮我烫衣服。”唐方微笑着把烫好的衬衫挂到衣帽架上:“连绿领巾红领巾和袜子都会烫得特别平整。” “袜子?”陈易生难以置信:“我T恤汗衫裤子都会自己烫,从来没想过烫袜子。” “是我外婆的习惯,子君她们来我家, 都被吓到了。”唐方笑着忆起往事:“冬天我爸爸会把烫好的衣服放在电暖汀上加热, 所以我从来不赖床, 棉毛衫棉毛裤袜子毛衣外套,样样都是暖和和的,穿在身上比被窝里还舒服。” 陈易生托着下巴笑:“你爸爸真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我会好好学习的。对了,我在101装上暖气片,冬天你和女儿的衣服可以放在暖气片上烘,比电暖汀安全。” 唐方白了他一眼:“陈易生,你又开始瞎YY了。” “想想也不行吗?”陈易生眼睛一亮:“你看这样好不好,干脆你这次就直接搬进102住吧,等我回来也月底了,101装修完之前我就先住在202怎么样?” 唐方把衬衫换面铺平:“行啊,一个月四千。” “嗳——?”陈易生一呆。 “202的租金啊。”唐方朝他甜甜一笑,又睁大眼作吃惊状:“你不是想吃我的软饭白住不给钱吧?” 陈易生腿一伸,跳下床来,谄媚地笑着走向唐方。 唐方赶紧绕过烫衣板举起熨斗:“美男计对我没用的,别过来,真烫伤了你就自己涂木瓜膏。” “没用?来嘛,糖糖——糖糖——我们来好好谈谈。”陈易生眼明手快夺下熨斗,拦腰抱住唐方就往床上滚。 唐方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背:“别闹,衣服要烫坏的!” “叶青住你肯定一分钱不收,我住你就要收四千?”陈易生磨着牙压住她:“不行,我也要做你的内人,不要做外人。” 唐方吃不住他手口齐上,左躲右闪讨饶:“行行行,你是内人你是内人!” 陈易生停下手,抬起头盯着她:“这还差不多。” “那就少收你点,三千好了。”唐方说完自己也笑得喘不过气来:“亲兄弟明——明算账——陈易生你不许耍流氓!啊!疼!” 陈易生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松开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很沮丧很委屈地看着她。 烫衣板上传来焦味,唐方尖叫了一声,赶紧冲过去,衬衫衣角和烫衣板上都出现了焦黄的痕迹。 “喂!都怪你,臭家伙,我的烫衣板一千多大洋很贵的好吗?”唐方心疼地赶紧拔了熨斗的插头。 陈易生不甘示弱地喊了起来:“我这件衬衫两千多呢。你得给我抵一个月租金才对!”话里却已经承认了自己斗不过她,会老老实实付租金。 唐方看着戆呵呵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轻轻放下熨斗,走到陈易生面前蹲下来,忍着笑问:“你这都是旧衣服了,最多折个一千五,抵半个月租金。” 陈易生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半个月就半个月吧,小气糖!吝啬糖!见外糖!” 唐方伸手揉他的脸,一脸凶狠地问:“你胆子肥了?吃我的住我的还敢骂我?!” 陈易生的嘴被挤成了一个O型,嘟囔着不服输:“我给钱了!” 唐方笑着跪到地板上:“光给钱是不够的,还得以身相许才行。” 被唐方吻住的一刹,陈易生眼前有星星在闪。 *** 窗帘被一只手轻轻拉开一条缝,城里的月光温柔投落在枕上。 “早知道该给你买张大床。”陈易生有些懊恼地嘀咕了一声。 唐方一只手抵住他的唇,突然问了一句:“你老实说,这套家具有没有赚我的钱?” 陈易生气得拉开她的手狠狠咬了她的唇一口:“唐方!你简直——气死我了!” “谁让你卖个壁炉都那么黑心的——”唐方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不许再咬,不然我下去了。” “不许下去。今晚上说好了你陪我睡的。”陈易生压下去又撑起上半身来:“我帮你涂药膏吧。” “不要!”唐方扭着身子躲开他的手。 陈易生笑着捉住她,牙齿咬着她的汗衫往上卷,下巴上的胡茬刮过肌肤,痒得唐方牛皮糖似的扭来扭去。 “药膏呢?”陈易生低头爱怜地轻吻了一口。 唐方放弃了挣扎,一只手臂横在脸上,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 陈易生一伸手:“这么大?” 唐方挪开手臂,差点没从他身下跳了起来,一把抢过来塞回抽屉里:“你傻不傻啊!乱摸什么呢。” 陈易生笑着抱回她,又去抽屉里摸索:“我知道这是什么了,上次在花园里掉出来的那个,别小气,拿出来我看看。你平时用不用?” 唐方和他展开了玩具争夺战,面红耳赤:“你烦死了,放手!” 陈易生好奇地拆开袋子,就着月色看着手里的“奶瓶”,一脸疑惑:“这——这也放得进去?好像有点大吧,糖,你别害羞啊,跟我探讨探讨嘛。” “傻啊你!这怎么放得进去!——你快放回去!”唐方简直绝望了,她热情主动地要跟男友上床,男友却兴致勃勃地要跟她研究这个? “那是用在哪里的?你比给我看看嘛。”陈易生有点不服气:“怎么用?很厉害吗?比人厉害?” 看着他一脸的“不可能比我更厉害”,唐方无奈地看了看天花板,权当科普了:“当然比人厉害,震动频率就不是一个层面的,而且电池耐用得很,想用多久用多久。” 陈易生愣了愣,按下一个按钮,嗡嗡嗡强震起来,吓得他连续按了几个按钮,却震得越来越强,还换了好几个模式。唐方笑得不行,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终于世界安静了,陈易生默默地把玩具放回袋子里,收进抽屉里,侧躺下来抱住唐方,有点不乐意地嘀咕起来:“用那个舒服吗?” 唐方想了想:“还好吧,有点太刺激了。”她倒不是安慰陈易生,实事求是地说:“其实也很少用——我又不像你。” “我怎么了?”陈易生眯起眼。 “一天不吃饿得慌?还要不停换馆子。”唐方揶揄他:“你那么多女友,没有用这个的?” 陈易生抱紧了她,嘟囔着:“真没见过,我哪有很多女友了——” 唐方扬起眉逗他:“不是接近三位数吗?” “根本没有!最多十几个——”陈易生急了:“认真交往过的也就七八个,不对,四五个——” “哦——”唐方笑得促狭:“不是吧?你不是只有一个初恋吗?应该至今还是处男呢。” 陈易生厚颜无耻地点头:“对!你真了解我。” “呸!不要脸!” “脸是什么东西?” 唐方认输。 陈易生咬着她的耳朵笑:“不过作为资深的工程师,我可以很肯定一点:机器再厉害,只能触发肉体的神经高-潮,但只有真的人,你喜欢的人,才能让你有那种感觉,情感上的愉悦和渴望,是机器不能比拟的。声音、呼吸、抚摸、肌肤的温度、弹性——像这样,这样——” 唐方几乎无法呼吸,身不由己地在他口中在他手下沉沦。 “我想要你。”唇齿相依之间,陈易生的喘息着呢喃着:“糖——我想要你——” 唐方手指插入他发中,咬住他的唇,低低嗯了一声。 “你那个——走了吗?”陈易生尚有一丝清明。 “嗯。”唐方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要不然碧血洗银枪也太吓人了——” 陈易生停了动作,慢慢抬起头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刹,唐方无比羞耻地捂住脸,她这是病还是命?在他面前不但关键时刻总掉链子,还老出大洋相。 陈易生拉开她的手,笑得全身在抖:“糖?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血洗什么枪?再说一遍!” 唐方无辜地眨眨眼,别开脸:“没说什么啊,你还要不要做了?” “当然要做,谁让你这么不纯洁了!”陈易生吻住她,辗转吮吸。 不纯洁才好,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126吃到糖 性-爱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世袭君主。——叔本华《爱和生的苦恼》 年少的时候, 唐方也曾面红耳赤地看着小黄文臆想过“一夜七次郎”,然而饱汉子秦四月用亲身经验教育她们:二十五岁以后的男人能坚持早一次晚一次就已经是罕见的“大宝”了, 所谓器大活好还要具备绅士品格的潘驴邓小闲, 只存在于王婆嘴里, 有期望就会有失望。 然而有一句真理名言:你没遇到,不代表没有。当唐方意识到纸上谈兵和自己仅有的那点体验完全无法套用在陈易生身上的时候, 已经为时已晚, 至于晚了多久,她实在吃不准,意识昏昏沉沉, 死过去又活过来, 灵魂和肉体几近分离, 一切文字描述都显得苍白贫瘠。即便没有爱,毫无疑问, 性也会令人上瘾堕落沉迷。她自认不是冷淡的女人, 也不是欲-望强盛的那类, 然而陈易生打开的,似乎是另一个唐方,而不是她熟知的认定的那个自己。 “真不行了。”唐方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吹捧陈易生:“我腿麻了。”她真心不想成为上海滩第一个被男人干死在床上的社会新闻女主角。 陈易生放缓了速度, 低笑着问:“三分钟早过了,可以烙煎饼了吗?” 唐方才缓了口气,就被他掐着腰搬着腿整个侧翻过去, 脸压在枕头上, 吃不住他一阵猛撞, 头都顶在了床头板上,倒抽了一口凉气,又被拽了下去,她揪着薄丝被的一角,跟溺水者一般无力挣扎了两下,就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了。 这是唐方第一次认识到:床上运动也存在降维度打击,至于腰长的好处,恐怕就是她快被累不死的牛犁坏了。最后她丢盔弃甲地要他快点结束,却不想陈易生只听见头三个字就极度兴奋起来,红了眼咬着牙掐着她的腰发狠:“好,让你看看能有多快!” 唐方被他冲得魂灵四散,不知怎么从心底的某一点开始发酸,几乎是瞬间眼泪就掉了出来,整个人漂浮着无从依附,宇宙里空荡荡的,她伸手去抓,黑暗里肌肉绷紧的胳膊怎么抓也抓不牢,他越快越深越烫她越觉得空虚无助,终于轰然决堤,低声哭了出来,死命抬起身子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哭得声嘶力竭。 陈易生吓了一跳,骤然刹停,手一抄把她抱了坐在怀里,胸口立刻被凉凉的泪水润湿了一片,鲜活的肉体微微颤抖着,脆弱又极度诱惑。这时候他也顾不得约定的三不许了,一边没头没脑地去吻她满脸的泪,一边低声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唐方跟盘丝洞的蜘蛛精一样手脚并用缠着他,哭着摇头,模糊不清的话语从他胸口闷闷地传出来。 “快咬我——” “用力咬——” “陈易生——陈易生——”嘶哑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甜腻和极致的哀伤。他胸口最敏感的点被她卷入口中。 唐方你个妖精!陈易生尾椎骨发麻,眉心直跳,再也顾不得其他,疯狂顶弄起来,最后一口死死咬在她肩头释放出来。 灵魂爆炸的那一刻,唐方丝毫不觉得痛。 *** “还疼吗?” 陈易生低头在唐方肩头整整齐齐的一圈牙印上轻轻吻了吻。 把整张脸压在抱枕下的唐方轻轻嗯了一声,哪儿哪儿都疼,她应该立刻去洗手间上个厕所洗个澡回来换床单被子清理地上的一片狼藉开窗通风散味道才对,但她哪儿哪儿都动不了。 陈易生挪了挪身子,两人之间空出了点缝隙出来。 “湿了。”陈易生摸了摸低声调笑:“这儿也湿了,还有这儿,全是你的,得换吧。” 唐方索性装死。 身后的人又贴上来,黏糊糊的两具躯体因汗水自动粘连在一起。 “去洗澡吧。”陈易生抬起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快一点了,我们俩一起去洗,悄悄的,没人知道。乖,不然不舒服。” 唐方掀开抱枕,呆呆地看了看时针分针。她没记错的话,她开始烫衣服的时候才八点半—— 陈易生得意地含着她的耳垂笑:“六七分钟这种数据肯定不可靠。要不是你哭着要我咬你,我还要——” “不许说!不许说不许说!”恼羞成怒的唐方把抱枕压在陈易生脸上,拉过汗衫火速套上。 坐在马桶上的唐方欲哭无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古人初夜操作不当会受伤,但她这种成熟女性会因为物理摩擦过度导致擦伤破皮是个什么鬼!上个厕所痛得想死…… 热水冲过肩头的牙印,唐方忍不住嘶嘶喊疼,她哭着要他咬自己?又是个什么鬼!她恐怕是中邪了。 一管木瓜膏用掉半管,唐方用极其别扭的姿势慢腾腾回到202。只穿着四角宽松短裤的陈易生正在铺床,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窗户大开着,淫靡的气味已经散去大半,抬头看见她,陈易生把干净枕套套好,拍了拍枕头:“快来躺下。” 全身是伤的唐方灰溜溜地依言躺下,一腔悲愤怨言无处诉,只好拿眼神谴责比畜生还不如的陈易生。 陈易生却觉得自家糖一腔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美得不行,侧身把台灯调到最暗,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唇:“我去洗澡,你可不许先睡着了,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至少得等我回来再睡。” 唐方无力地闭上眼,又睁开来:“陈易生——” 随手取了套换洗衣服的陈易生几步走回床边,柔情蜜意无限:“怎么了?” 从他眼神里读出“离不开我了是不是”的得意,唐方看了看天花板,忠言逆耳但不得不说:“你——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加一条长裤吧——” 陈易生猛地低头看了看,扭了两下屁股,表情有点僵硬:“会——会露出来吗?” 唐方掩面相告:“会。” 人家露-点你露头又是什么鬼?她记得春天时在102八角窗外,撞见清晨洗完澡的陈易生大大咧咧地走向窗口,矮了许多的视线,一眼就看见他短裤边露出同样大大咧咧甩动着的…… 陈易生弯下腰又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我有这么大吗?”又抬起头开开心心地凑到唐方面前蹲下,亲了亲她的手掌:“糖啊,你刚才哭,真的不是被我弄疼了?” 唐方一巴掌拍了个空:“滚!你再烦——” 一溜烟跑远了的陈易生再次叮嘱她:“你可不许用完我就扔自己先睡啊!” 然而唐方最后模模糊糊只听到陈易生在她耳边呢喃:“你陪我说说说话嘛,糖——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自己满足了,就不管我了?” 她真管不上了,眼皮动了两下就陷入沉沉昏睡。 *** 夏日天亮得早,鸟儿四点多就在窗外叫得欢。唐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从陈易生怀里挣开来,滚到床沿边,慢慢开始伸懒腰,才伸了一半,腰上多了一双手唰地给抱了回去。 “你干嘛老要背对着我,离我那么远,小心掉下去。”陈易生嘟囔着,把唐方的头往自己胸口压:“乖,过来,抱抱。” 唐方仰着头呼吸:“你手臂会麻的。” “不会。”陈易生桃花眼微微睁了睁,唇角就翘了起来:“抱着你我才睡得好。” “可我不喜欢。”唐方双手抵着他的胸抗议:“我闷死了——” 唐方抬头看了看陈易生,似乎她也太不解风情了些。 陈易生双腿用力蹬了两蹬,却丝毫不在意她的语气,笑嘻嘻地把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跟着牛皮糖似的贴了上来,双手直接叠在温香软玉上,满足地舒出一口长气,亲了亲她肩头发青的牙印:“这样行了吧?反正我要抱着你。” 被他挺腰顶了几下的唐方无奈地问:“其实情侣之间背对背睡说明最信任对方,要不我们试试?” “不要。”陈易生半个身子猴了上来:“其实情侣之间早上爱一下特别有激情,要不我们试试?” 唐方狠狠掐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肉:“不要!” “我想你了——”陈易生死皮赖脸讨糖吃:“我明天就要飞肯尼亚了,要去好多天——” “不要。”唐方掰开他的手:“你活儿不好,把我都弄伤了,还疼呢。” 陈易生一骨碌爬了起来:“你伤了?那儿伤了?怎么会?” 唐方刚横了他一眼,这人已经伸出手一本正经很严肃地说:“来,我帮你检查一下,上点药膏。” 唐方缩起腿蹬开他:“讨厌,我自己上过药了。” 陈易生若有所失地躺下来,规规矩矩地不敢碰她,半晌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疼得厉害吗?” 唐方转过身,两人面对面地对视了片刻,唐方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神里却没有半点责怪。 陈易生若有所思地靠近她:“要不下次我们买个润滑油?” 唐方老脸一红。 “也不对啊。”资深工程师眉头微皱,靠得更近了,贴着唐方的耳垂轻语:“你那么多水,是不是因为皮肉太嫩了——” “咚”的一声闷响。 厚颜无耻陈易生被唐方踹下了床。 一只爪子坚强不屈地伸了上来:“糖,你有点科学精神,我们认真探讨一下嘛,我们来日方长,总得有进步吧——” 唐方觉得上贼船容易,下贼船,似乎很难,很难。 127牛皮糖 陈易生接了个电话, 早饭也不吃就神秘兮兮地说要出门。唐方虽然纳闷, 但从五点就被他牛皮糖一样缠到七点钟,实在吃不消他的唠叨, 还要随时防备他的烧火棍骚扰,送神一样地送他下楼。 “你不问问我去哪里?”陈易生被历任前女友们贴身盯了十几年, 骤然体验到被嫌弃的滋味, 一时来不及欢呼自由,竟然有点窝塞。 “去哪里都好。”唐方微微笑,只要别在我眼前就行,醒悟到自己为人女友的职业素养实在不够, 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你不问问我去干嘛?” “干什么都好。”别干我就行。 “那你——也不送我出门?!”陈易生扯住就要去敲102大门的唐方, 眨巴着眼,一脸委屈。 “我送了啊, 都送到楼下了。”唐方也眨了眨眼,一脸不解。 “送我出大铁门嘛, 我们还能一起穿过花园,多在一起两三分钟也好的。”陈易生有点赧然, 只差没有对着手指卖萌了。 唐方突然体会到一种老流氓玩弄了纯情少女后的歉疚感, 很是惭愧,叹了口气牵起陈易生的手:“我送你。” 下了台阶, 唐方侧目见身边人喜形于色, 忍不住提醒他:“我觉得你变得有点不太像陈易生陈大师了。”业界著名傲娇高冷的设计大师似乎有点崩人设。 陈易生连连点头:“我也觉得。”他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以前我还觉得两个人大街上牵手怪恶心的呢。” 唐方失笑。 “唐方, 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男人了。”陈易生笑嘻嘻地说:“所以你甩了我会后悔的。” “陈少爷, 你被人甩过吗?” “没。” 唐方哈哈笑:“所以我不是你第一个女人, 也不是你最后一个女人,却能试着做第一个甩你的女人?”她是不是可以成为专业甩男神渣女代表了? 陈易生却有点失落,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我就感觉你会先甩了我——” 唐方笑着扯扯他的手:“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远远没有我爱你多。”陈易生捏了捏她的脸:“唐方你其实是个很没心肝的女人,你只想着你自己。” “是啊,我永远都会最爱自己,然后是爸爸妈妈,然后是孩子——”唐方笑得促狭,歪了头问:“你要不先甩了我?就能保持你的光荣情史记录了。” 陈易生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不要,我就要赖着你。” 他笑着推开铁门挥挥手道别:“等我回来,我有礼物给你。” 铁门外一辆电动车猛然按着喇叭,擦过陈易生的手臂冲向弄堂外。唐方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陈易生回过头见她一脸担心地冲了出来,反而笑了:“也不是完全没心肝。” 唐方捞起他胳膊看,只是红了一块,也没破皮,才拧了他一把:“再说我坏话我就马上甩了你!” 六月的晨光只几分钟,也照得她脸上发热,唐方懊恼自己应该提醒陈易生戴一顶太阳帽的,陈易生却已经转了个弯消失不见。 转角处那栋老房子的二楼砖墙上,不知什么时候一颗种子牢牢扎根在砖缝里,唐方记得当年搬家时那里只长出了一颗十几公分的小树苗,现在却俨然一棵半人高的小树了,沐浴在阳光下,不算茂密的树叶迎风摇曳着。 *** 叶青喝着红枣小米粥,把咸鸭蛋的蛋白挖了出来拌在粥里,把蛋黄拨给了唐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伊哪能?灵伐?” 唐方一愣:“撒?” “陈易生呀。”叶青唇角挂着笑:“一夜几次郎?” 唐方烧红了脸:“瞎三话四。” “到底是三还是四?”叶青笑意更浓:“不老实交代吾祭出法宝啦。” “侬切饱啦?”唐方筷子沾了点醋,抖了叶青一脸:“切饱兹回床朗厢困高。(吃饱了回床上睡觉去)” 叶青抽了纸巾擦了擦脸:“吾是要困高,一夜天楼朗厢唱山歌唱勒没停故。(我是要睡觉,一晚上楼上唱山歌唱了没停过。)” 唐方掩面笑得肩头直抽。 “为撒只有伊唱,侬勿和?(为什么只有他唱,你不和?)”叶青着实好奇:“伊倒真会得叫哦,声音响得来,还好宁噶小姑娘中考考好了,否则伊拉伢肯定要寻哪麻烦了。(他倒真会叫,声音响得来,还好人家小姑娘中考考好了,否则她爸爸肯定要找你们麻烦的。)” 唐方红着脸低声问:“楼下真听得见?”102隔音很好,202却没有大修过,窗玻璃至今还是单层的,昨夜她也捂过陈易生的嘴,警告过他,奈何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实在管不了他的时候多。 叶青也笑得不行:“废话,整个禹谷邨估计塞听得到好伐?” 唐方无地自容地捂住脸,上次什么也没做就被人家误会到上门提醒他们声音轻一点,这次还不知道被别人背后怎么腹谤呢。 陈易生!全怪你! 五朵金花群里炸了天,秦四月坚持认为missionimpossible,沈西瑜恭喜唐方喜提一夜七次郎,林子君洋洋得意于自己的相面术,和秦四月争论起欧亚人种男性的性能力强弱特色来,还不断要求唐方老实交代细节以佐证自己的论点。 最后唐方一句话终结了话题。 “以前你们怎么从来不打听我和周道宁?” “开会去了。”林子君第一个拜拜。 “我去一下病房。”沈西瑜跟着消失。 …… *** 唐方下午总算美美地补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连梦也没有一个,睡眠软件上一条完整的两小时深度睡眠,她起来准备晚饭,陈易生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拖着她去物业要租车位。 “你买车了?”唐方咋舌。 铁门外红墙边,停着一辆全新的白色两门方头方脑的越野小车,车牌却是浙江的。 “好看不好看?可爱不可爱?”陈易生热情洋溢,拉开驾驶座车门:“来,体验一下。” “我还没去驾校报名呢——”唐方疑心自己想熬过酷暑学车等秋天再说的小心思被陈易生看透了,有点心虚。 “没关系,来。”陈易生已经坐在副驾位置上朝她招手:“快。” 唐方上了车,摸了摸方向盘,还有点懵。 “有了车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易生乐呵呵地帮她调整座位,高低前后,又教她调整后视镜:“油门一踩,就去西湖看荷花了,你不是总说很多年没去杭州了吗?我已经帮你在驾校报好名了,师傅也见过了,是老钟介绍的,绝对老法师,肯定包你考出来。” 唐方斜睨他。 陈易生挠挠头,声音小了下去:“这不算干涉你的生活吧?” “车里热死了,空调怎么开?”唐方压住要上翘的嘴角,开始研究大大小小的圆钮。 “先启动车子,来,这样。” 老法师陈易生把车灯、雨刷、空调、音响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对学生十分满意。 两人下了车,陈易生牵着唐方大步往外走:“你看,很容易是不是?走,趁着物业还没下班,咱们赶紧去租一个车位。” “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收。”唐方不得不承认小吉姆尼完全戳中她的萌点,但她是有原则的,而且睡过一次就收一辆车,有点不能承受之重。 陈易生侧过头,笑得狡黠:“车子?那是我买了自己开的,顺便可以陪你练练车。” 唐方一僵,脸上一热,不自在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故作淡然:“那就好。” 一个钥匙扣在她面前晃了晃,《疯狂动物城》里的慢动作树獭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唐方。 “这才是给你的礼物。”陈易生憋着笑:“我记得你说过很喜欢这只树獭吧?来,说几句它的台词呢。” 唐方别过脸:“其实我喜欢狐狸。” 陈易生笑得不行,戳了戳她的脸:“生气啦?” 唐方又羞又愧,佯装大方地转过脸看着他:“没有啊,不过我们弄堂不一定有车位了。” 老市区停车最难,老弄堂里难上加难,连年租车位都没有的,大多数人都要停到静安寺的立体车库去,两千多一个月,再来回骑车。能停进来的,首先必须是业主,其次还要抽签轮流,至于固定车位,更是想也别想的事。 物业经理正准备下班,推诿了几句,唐方扯了扯陈易生的衣角,示意识相走人。陈易生却依然热情地问东问西,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不知怎么就扯到物业公司的总公司头上,问了几个名字,他高高兴兴地打起电话来,很快物业经理的手机就响了。 “是是是,一直说要重新测量重新划车位的,就是报上去了,王副总一直没批。”物业经理压低了声音解释:“现在量一下,划一下也贵得很,公司这几年又一直亏损——” “是的是的,一直在催的,就是很多业主都联系不上了,物业费最多的欠了七年多了——” “哦,好的好的。原来是陈工,明白明白,有数有数。” 唐方拿着手里的临时车位证来回看,回到102还有点想不通。 “你怎么知道物业要重新划车位?” “墙上贴着好几张图。”陈易生开了一瓶冰可乐,一仰脖子下去半瓶:“现在的车位划得是不合理,那几张图也不行,我来划,至少比现在多出三十个车位。” 一个车位一个月三百租金,三十个一年物业就多了十万收入,三个保安的工资出来了。 “不过你那后门也找得太准了。”唐方心服口服:“陈少爷路道就是粗。”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禹谷邨一直没换物业公司,以前要挂牌优秀历史建筑的时候认识的,我这也是狐假虎威。”陈易生摇了摇空瓶子,从口袋里取出两样东西交给唐方:“这个给你。” 一张信用卡,一把防盗门钥匙。 唐方一脸疑问。 “这是101的钥匙,下周开始装修,要麻烦你帮我看一看。工程队是一直帮我装修房子的,图纸什么的都交好底了,材料也都挑好了,有个现场监理姓卢,会跟你联系——”陈易生有点紧张地看着唐方:“我是怕我人不在,万一有个什么事——” 唐方接过钥匙,直接扣到树獭钥匙扣上:“没问题。反正我不懂装修,有事我就跟你联系呗。咦,你有钱装修了?” 陈易生幽怨地盯着她:“嗯,总还有人愿意借个二十万给我的。”这么多年多少女人都想得到他住处的钥匙,可他被雷劈了一样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时候,他家糖竟然毫不在意这把钥匙的象征意义和重要性。 唐方抿唇偷笑:“不应该是排队抢着借给你吗?” 陈易生狠狠捏了她的脸一把:“反正要有什么要现场买的,你就直接拿这张卡去买。” 唐方拍开他的手,疼得龇牙咧嘴了会儿,拿起信用卡:“密码呢?” “没密码。”陈易生笑了:“有密码的信用卡,遗失后被盗刷,银行不认的。你现在就把卡开了吧。” 唐方一愣,再定睛一看,这张招行运通百夫长白金卡上的名字却是TANGFANG。 陈易生打开冰箱门,又拿了一瓶冰可乐出来,故作镇定地说:“我帮你办了一张我的附属卡。放心,没年费的。” “我先上去洗澡,你答应做葱烧海参给我吃的,记得啊。”陈易生举了举手中可乐:“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刷我的卡——” “陈易生——” 第一次装聋作哑狼狈逃出102的陈易生,三步上了十层楼梯,看见紧闭的大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202的钥匙。他昨晚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唐方怎么也不肯收下那张附属卡和钥匙。 128车厘子和毛栗子 大葱段、姜丝、大蒜、香菜梗在油里炸到发黑, 弃之不用, 六段葱白滑入葱油中,煎到金黄捞出来沥干。冰格里冻着的老母鸡汤做高汤底, 生抽蚝油老抽等调味料加入。保温瓶里焖足二十四小时的海参处理后有唐方手掌那么长,弹性十足, 在高汤中小火煨了一刻钟后装盘。 陈易生举着手机拍摄, 唐方耐心地慢慢勾芡收汁, 舀起一小勺:“尝尝, 要不要再加点糖?” “可以,好吃。”陈易生舔舔唇角的汤汁,压低了声音笑道:“糖——还是得留到晚上吃。” “流氓!”唐方脸一红,白了他一眼:“你拍菜就行,拍我干嘛?” “我不想去非洲了。”陈易生看着屏幕里的她,略抬了抬手腕调整了角度:“去了看不着你, 只能看看视频看照片, 没劲。” “那就别去了。”唐方笑着垂眸,继续搅拌着越来越浓的汤汁。 陈易生一愣:“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是。”唐方哈哈笑。 陈易生把手机镜头靠近她:“唐方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应该哭着喊着不让我去才对, 你不想我每天陪着你吗?” 唐方关了火,把他的镜头拨向海参:“我要真这么做, 你可就得屁股着火恨不得改签今天的机票了。” 陈易生若有所思:“那么你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因为知道在意了反而会吓跑我才装作不在意的?” 浓稠晶亮的汤汁浇在海参上头, 唐方的手稳稳当当。 “两者都有, 我说过不喜欢两个人成天黏在一起的, 也很了解你这样的人最爱的是自由,最怕的是束缚。”唐方搁下锅子,有点得意地笑:“所以我这是合情合理,顺其自然。” 陈易生拍了个特写,搁下手机,直接取了刀叉站在料理台边火速开吃。 唐方才换了口锅准备炒菜,盘子里海参已经不见了一整根,陈易生手里多了一碗米饭,两眼从饭碗上露出来瞄着她,米饭尖上的海参汤汁和他贼兮兮的双眼一样晶晶亮。 叶青从卧室里出来,见唐方正挥着铲子围着中岛台追打陈易生。两人见叶青出来,齐齐停了下来,尴尬地装作若无其事。陈易生捧着饭碗嘴里还叼着第三根海参不松口。她不禁抚额感叹,坐个小月子,也要分分钟被迫吃狗粮,唐方陈易生你们俩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吃完饭,叶青早早避回卧室,唐方开始煮蜂蜜柚子茶,洗切水果,陈易生自觉地收拾碗筷送进洗碗机。 收拾妥当后,两人盘膝在茶几前坐下喝茶吃水果。唐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药箱给陈易生:“我查了一下非洲容易生的病,给你备了点药,你带着,最好别用到。” 陈易生往她嘴里塞了一个车厘子:“放你包里,等下一起拿上去。” “今晚我不上去了。”唐方忍着笑:“我是伤员,得好好养伤。” “我是护士,很专业的男护士,会好好照顾你的。”陈易生眼波荡漾,朝她抛媚眼:“万一有内伤呢?我得仔细检查一下啊。” 唐方茶几下狠狠蹬了他一脚,呸了他一口:“你不是很纯洁的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我家糖,纯洁无用。”陈易生认真地说:“为了跟上你的节奏,我恶补了好多不纯洁的言辞。等我回来我们好好练习。” 他索性横下来,倒在唐方膝盖上耍无赖,在她腿上嗅了好几下:“咦,你真的一点也不香。” 唐方手里两颗并蒂车厘子狠狠砸在他额头。 陈易生雪雪喊痛,索性抱着她胳膊笑:“你放心,我们多做几次,你吸取了我的精华,很快也会变香的。” 唐方冷笑:“谢谢您真大方,被陈公子你变香的女人世界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可不凑这热闹,万一撞香,比用同款香水难堪多了。” 陈易生吃了个瘪,摇了摇她胳膊,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还是吃醋?都说了没那么多,昨天你才验过身,我明明就是第一次——” “滚!”唐方怎么甩也甩不掉这个脸皮比花岗岩还厚的牛皮糖。 偏偏恶补了不纯洁言辞的陈厚皮还继续认真辩解着:“再说我以前没想好要孩子,都戴套的,怎么可能把别人变香呢。我只想把你变香——” 唐方把切成心形的加纳果塞进他嘴里:“你再烦!” 屋子里只听见陈易生嘎嘣脆咬苹果的声音。 “那你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唐方忍不住问。 “唔,其实每次去穿越,特别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大漠或者丛林,一个人看着星空的时候,会想如果我当时离开这个世界,人生有没有遗憾。”陈易生看着天花板,仿佛看着浩瀚无垠的星空,又扭过头看着唐方笑:“其他都没什么遗憾的,就是觉得我这么特别的火星人,好不容易来趟地球,没留下自己的血脉有点可惜。今年被困在雪地里的时候就特别清楚,我要找个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女人,生一个女儿,然后我带着她们去看这个星球,探索未知,我们开上房车环球,我有两条路线,一条呢,从四川入西藏,走尼泊尔去印度,一条呢走东北入俄罗斯,往东欧去——” 陈易生来了精神,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把自己的设想都倾倒出来。 唐方看着自说自话眉飞色舞的他,纵然只是想一想而已,心里依然软得化成了一滩蜜。 半天后,陈易生在她怀里滚了滚:“我其实是真不想去非洲了,UDI那个老王最油,到现在该付的钱还不付给我。嗯!不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和我家糖生孩子。” “我可没答应要跟你生孩子。”唐方切了一声,把最后两颗车厘子拎了起来,在他唇边晃了晃,放到自己嘴里。 张着嘴等了个空的陈易生赌气道:“那我也不去了,我自己的房子还没装修呢。” 唐方给他吃了个毛栗子:“机票钱是你付的吗?” “怎么可能!”陈易生又得意起来:“作废了也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说好去之前要预付三十万,现在又一堆借口了。” 唐方看他真有临时反悔的意思,想了想:“他们用的什么借口?你要是方便的话说给我听听。” 陈易生来了劲,一骨碌滚进她怀里搂住她的腰:“还是糖糖你知道心疼我,你最聪明能干了,来,帮我分析分析他们是不是想坑我。要是你也觉得不对劲,我就不去,咱们在家装修新房。” “什么乱七八糟的。”唐方用力扯他:“坐起来好好说话。” “不要,我就喜欢抱着你说。”陈易生努力放电。 原来UDI在塞班岛接了个超豪华奢侈酒店的设计加施工的大工程,但是塞班岛听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度假小岛,人家却是美国领土,本地人领的是美国护照。UDI根本不可能办下这么多工人的工作签证,不知哪些领导猪油蒙了心,浩浩荡荡八百来号人,直接打着团队旅游的旗号,钻了免签45天的空子,去工地上“旅游”了。干了一个月,可好,给移民局抓起来全部遣返,罚款单很便宜,两亿美金而已。 罚了钱不算,工期拖延完不了工,违约金才叫那个贵。UDI的老板们一拍脑袋,觉得这次被抓是因为八百壮士糙汉子们实在太显眼了,于是号召全公司的女员工享受公司福利,免费塞班岛旅游,甚至提供给员工的女家属们。为的是找到四五百个女人,一比一带着工人打着“蜜月旅行”的幌子,再度进击塞班。 唐方骇笑不已,世界上还有如此魔幻的事! “啊呀,赵士衡怎么不找我们呢!”唐方唏嘘:“子君今年的年假也还没用呢,我们起码可以出好几个名额‘帮助’他们公司啊。” 陈易生气得拧她的腰:“你算赵士衡的家属吗?你敢!” 唐方笑得不行:“后来呢?去了多少女孩子打掩护?成功了吗?” “成功个屁。”陈易生也忍不住笑:“我觉得八成是季延松唆使人向移民局告密的,他最擅长这个。上个月UDI又给抓了,这次罚三亿美金。UDI十几个分公司的小金库全挪空了,这个老王跟我哭诉穷得工资都打白条了。” 唐方算了算,前后五亿美金,还要算上几千张来回机票,真是不便宜。 “赵士衡也知道这个事?” “嗯,这种丢人的事,老王怎么会外泄,头一次罚款赵士衡就告诉我了,笑死人。这帮土鳖。” “那你还是去非洲吧。” “嗳?为什么?万一他们付不出钱赖了怎么办?” 唐方想了想:“一来UDI既然连五亿美金的罚金都凑得出来,照理也不会欠你几十万的设计费,不然他们在业界真不用混了,怎么拿IAIF的投资?二来毕竟是赵士衡出面请的你,你出尔反尔临场反悔,他在公司就太难做了。三来你不是说HW海外的活,那个季延松也一直盯着吗?你不去,正好便宜了他,这种渣男白捡便宜,就很恶心了。” 陈易生眼睛闪闪发亮,唇角渐渐翘了起来。 唐方撸了撸他的头发,有点撸大猫的感觉:“再说陈公子你不出一分钱,直接飞一趟非洲,吃喝导游有人招待,还能去看大草原上的野生动物,你也不亏啊。啧啧啧,我们这样没本事的人只能留在家里替他照看后勤付付账单什么的,羡慕啊羡慕。” 陈易生一骨碌爬了起来:“你这么说,我就去。”他喜不自胜地又贴上来抱住唐方:“糖糖你真是我的好军师,简直是诸葛糖,给你这么一分析,特别有道理。好咧,我去,开开心心地去,还可以买些宝石钻石的回来,听说那里很多矿,所以很便宜。” 唐方斜眼睨他:“你这是真心夸奖我?不是为了哄我给你生娃?” “当然当然。再说哄也哄不出孩子,无论是人,还是爱,都得靠做出来啊。” 唐方揍了他两巴掌,陈易生连连讨饶,捉住她的手:“还有一件事,你也来分析分析。看看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唐方不上班一个多月,本来也闲得慌,觉得脑子都生锈了,见他诚意满满,又全然接纳了自己的意见,高兴之余也兴致满满:“说来听听。” “老钟想要离开国安局去干什么保安公司,我觉得说不定和林子君有关系,你怎么看?” 元芳唐愣了愣:“什么?” 129蓝宝石和红宝石 陈易生倒有点意外:“林子君没和你提过他们俩的事吗?” “没。”唐方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好朋友之间也不是什么都必须向对方交待的。” “那当然, 维持友谊最难的是保持好适当的距离。”陈易生点头赞同,又啧啧了两声:“林子君那性格, 如果跟你都没提过老钟,老钟恐怕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唐方有点讶异陈易生和林子君几面之交就这么了解她。 “我看女人很准的。”陈易生忍不住得意了一句,又怕唐方想多了,赶紧接上:“性格,言行很容易看得出一个人的性格。” “那你说说子君是什么性格?”唐方笑嘻嘻地问。 “她比你聪明,没你这么计较小处,但也没你原则性这么强,弹性十足, 也更加现实冷酷, 有点社会达尔文主义,遵循弱肉强食那一套。”陈易生挠了挠头:“就比如她对叶青远远不如对你好,我觉得不只是现在,以前应该也是,这个和财富值和人生低谷之类的没什么关系, 我感觉她其实有点看不起靠婚姻改善生活质量的女性。” 唐方颇有兴趣地听着,她从来没和异性探讨过自己好友,以前每次和周道宁兴致勃勃说起死党们之间的趣事,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笑着听听,但她感觉得到他是不以为然的, 她认为大多数男人对女人间的友谊并不感兴趣, 比起足球、军事、竞赛, 女孩子之间的笑闹分歧琐事微不足道。每每有事发生, 周道宁总觉得她比较傻当了冲头有被利用之嫌,加上林子君秦四月荤素不限的豪放作风,两人不免常常因为她们而起矛盾,最终她学会了闭口不提。 “也不能说看不起,你知道吗?有了孩子的女人,和没有孩子的女人,真的很难说到一起。”唐方不太认同陈易生所说的看不起三个字。 “那当然啊,没有了类似的生活环境,就会缺乏共同语言,无论是亲子还是情人都这样,更何况是朋友呢。”陈易生似乎任何话题都找得到赞美自己女友的机会:“所以你才是最难得的啊,你有很强的包容心,你对萌萌也特别好,你连对赵士衡都很亲切。” 陈易生补充说明:“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子,只要见过赵士衡,就都嫌弃他无趣了。” “不会啊。”唐方笑着摇头:“赵士衡其实是很难得的,荣辱不惊,脚踏实地,忠厚老实,而且他的心挺纯良的。” 陈易生警惕地眨了眨眼:“那你会喜欢赵士衡这种吗?” 唐方凑近他,看着他的双眼,笑意渐浓:“吃醋了?” “怎么可能。”陈易生扬起眉:“他怎么能跟我比!” 唐方一歪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做朋友不错——” 陈易生洋洋得意地点头,却听唐方笑着说:“做老公也应该挺靠谱的,我妈肯定喜欢赵士衡这款。” 看到陈易生黑了脸,唐方笑弯了腰:“赵士衡现在肯定打了好几个喷嚏了。不过我也很奇怪你们两个性格南辕北辙居然能做好朋友。嗯——也不奇怪,你们俩其实挺配的。” “挺配的?你什么意思?”陈易生捉住她的脸揉成猪猪脸,故作凶狠状。 “唔唔唔——”唐方掰着他的手:“我刚认识你们以为你们是GAY——呜呜呜——” “你这个家伙也太不纯洁了,脑子都是些什么啊。”陈易生气得半死。 唐方侧头想咬他的手,徒劳无功,又伸脚去踢,两人压低了声音在地毯上扭成一团,被陈易生压在下头肆虐腮帮子的唐方索性说出心里话:“谁让你看上去就像傲娇受,他像忠犬攻——” 陈易生整个人石化了:“什么?受?攻?是什么东西?” 看来你恶补的不纯洁还不到位啊,唐方促狭地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拉,笑眯眯地普及科学知识:“就是你们那个的时候,你是在下面被他压的那个——哈哈哈哈。” 陈易生气得满脸通红,扑上去要咬她。 “好啊,想打架是不是?打就打,谁怕谁?”唐方笑着喘气:“我中学时还练过跆拳道呢,要是被我踹到要害你可别哭着喊妈。” 陈易生笑着坐了起来:“那你来试试看!” 唐方一脚蹬出去,被陈易生捉了个正着,再一脚,也被抓住,反被挠了几下脚底板,跟鱼离了水似的扑腾着笑得不行,她努力坐起来,伸手去搔他腰间的软肉,却被陈易生膝盖顶了回去,一伸腿压住了她两条胳膊。两人扭成了摔跤比赛。 “糖啊,就算你练过些花拳绣腿,真遇到男人行凶,肯定抵抗不住的。”陈易生牢牢钳制住唐方:“万一遇到坏人,你记得赶紧跑。” “跑不了怎么办?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唐方喘着气去挠他的脚底板,陈易生喊起舒服来了。 “跑不了,就想想你教四红的那些话,一样的,当然得瓦全啊。”陈易生扭过头看她:“回来告诉我,我一定搞死它,我有办法。” 唐方心里一暖,整个人放松下来:“好。我听你的。” 突然,陈易生抱住唐方的腿,用力拉了一把。 唐方膝盖轻轻顶了顶他的头:“就知道仗着你力气大,还打啊?快放开,我刚才都没准备好,我脚底板怕痒,不算,站起来我们再打一次。” 陈易生却侧头轻轻吮咬着她的大腿低声笑了起来:“走,上楼去。这个姿势好,我们试试。” 唐方这才留意自己脸侧一旁竖起的帐篷,气得一个毛栗子弹了上去。 “嗷——” *** 欲求不满的陈易生悻悻然上了飞机。禹谷邨恢复了宁静,吃饭时少了他叽叽喳喳的唠叨声,叶青竟然有点不习惯了。 “你怎么不去送送他?”叶青话一问出口,想起上次就是送完周道宁分手的,又有点后悔。 唐方倒没想那么多:“陈易生这家伙,不能惯着他。再说赵士衡公司派车,一车子设计师,我去了也不方便。” “那你怎么昨天上去了又下来睡了?吵架了?”叶青关心地问:“昨晚你们在客厅里好像就吵起来了,没事吧?” 唐方红着脸摇头:“没,我们闹着玩呢。” “两个人加一起六十几岁了,还闹着玩?”叶青觉得好笑:“看来你也被Eason哥带回去了。” 唐方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好像是有一点。 转眼就进了七月,连续几天都下雨,温度却一直徘徊在35度左右,101室逢工作日早九晚五,响起了嘈杂的装修声。唐方一早给邻居们都送了些消夏日用品打了招呼,每天去三次101,看一看进度,给工人们买了几箱盐汽水放着,负责现场监理的卢经理连声道谢。 唐方自认为是挑剔的人,在现场也挑不出毛病来。防护布从115号大门一直铺到楼梯口,102门口和整条走道上都保护了起来,室内专设了材料区,墙上贴着主材清单,相关负责人签字,工人们穿着制服,不吸烟,不在现场吃饭,装修现场始终井井有条,离开前都会拍照发送给唐方。难得的是每次工人离开后,都会有一个阿姨前来清扫公共区域的灰尘,楼梯扶手都擦得一尘不染,下班回来的人,踩在彩条防护布上鞋子都不会脏。 再熟悉了一点,随意聊几句,卢监理提起陈易生,连连竖起大拇指夸赞。 “陈工是这个。我们公司很多流程被他改过以后,省事多了。做他设计的活特别轻松,甲方也不会当中杀出来要求改来改去。” 唐方听着觉得像自己被夸了一样,心里满满的得意。 陈易生在非洲待了快两周,每天视频至少三十分钟,凑着唐方的作息时间,早中晚微话不断,说不完的逸事趣闻,外加海量图片发送,自恋的自拍照也不少。 “你知道HW在这边有多牛吗?我住酒店,因为陪来的人是HW的,竟然不用押金。” 唐方忍不住回复:“那我下次去可以骗酒店住了?” “可以,刷脸,刷我的脸肯定没问题。” 唐方觉得无论他发来什么说什么,她都会忍不住笑…… “今天我买水果的时候,腰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一转身,竟然是把枪!A-K47!还是一个女的背着的,她也在卖水果!搞得我没敢瞪她。” “会不会很不安全?”唐方想想都觉得惊险。 “还好把,到处都看得见枪,不过抢劫案真的很多,有个黑市换钱的地方,我换了点钱,报纸一包就出了门,吓得我的保镖冲上来,拉着我就五十米冲刺逃回车里,他说我胆子太大了,这里每天起码十起抢劫案死两个人,我竟然就这么拿着钱大摇大摆的出来了。没被人一枪崩了,是我好运。” “你还请了保镖?” “嗯,我喜欢到处溜达,HW的人建议的,我就逼着赵士衡给我请了个保镖加司机。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担心也没用吧?你自己小心,财不外露,还有晚上别出去瞎溜达。”唐方搜索了一堆当地旅游安全注意事项,恨不得全部倒进陈易生的脑子里。 “我这个保镖说有个市场专门卖蓝宝石红宝石什么的,特别便宜,而且肯定是真的。我过两天去看看,你喜欢蓝的还是红的?” “我喜欢黄金和现金。” “唐方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啊?不考虑项链戒指什么的美美的吗?” “金条金砖也可以。”唐方看着视频里陈易生气囔囔的脸,倒在床上笑。 “我买了十几幅画,你看看,猜猜多少钱。” “这是用什么画的?我喜欢斑马和长颈鹿那两幅,看着不像油画,也不是水份水彩。” “我家糖真聪明,是油漆,想不到吧?这都是我现在保镖兼司机的哥哥画的,完全没学过绘画的一个非洲土著。卖给我只要五美金一幅。” “也太便宜了。” “是啊,所以我一口气买了十几幅,到时候两边家里都挂上。” “那我只要给你十美金就好了。”唐方乐滋滋。 陈易生气得差点挂断视频:“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就不能说声谢谢吗?” “哦——对不起谢谢你没关系。”唐方哈哈笑。 唐方也回了不少照片给他,却都是吃的,把陈易生馋得不行。 *** 叶青还是坚持在月底搬了出去,已经去莫干山老李一个项目的行政部上班,还在适应期,好在她虽然是走后门的空降兵,毕竟□□是金字招牌,人也低调谦虚,五六个人的小部门里,也没人为难她。倒是老李特地打电话给唐方,要约一桌商务宴请私房菜。唐方虽然跃跃欲试,但考虑到102毕竟是住家,还没调整好,101又在装修,不得不婉拒了。 因为这个,唐方也静下心来仔细规划102,画了两张改造的草图,始终觉得缺些什么,发给陈易生让他帮忙看看。陈易生却一整天没有回音。 发消息给赵士衡,赵士衡说陈易生手头的工作已经忙完了,好像是说要去宝石市场看看。隔了一个多小时,赵士衡回消息说问了当地人,那个市场比较偏远,很可能没有手机信号。 又等了一天,陈易生还是没有消息,唐方想起那边随处可见的枪和治安,急了。 不只是她急,赵士衡也急坏了。 130蓝宝石与红宝石二 陈易生很喜欢自己的保镖兼司机那图。 那图今年二十四岁, 住在内罗毕第二大棚户区,家庭状况在这个贫民窟里算尚可, 因为他和哥哥以及父母一起住在十二平方米的铁皮屋里,人均居住面积达到了三平方米,算是贫民窟的“豪宅”。他说一口内罗毕英语,以至于陈易生两天就学了一口非洲腔口语, 在微信里逗得唐方哈哈笑。 作为典型的肯尼亚本地人,那图的皮肤黑得发亮,牙齿白得发光, 身高一米八十八, 体格健壮精力充沛, 从早上五点一直活跃到凌晨一点, 热爱足球和拳击, 在本地的拳击俱乐部颇有名气,他给HW的客户兼职做保镖司机, 一天能挣十美金, 足够他晚上在当地简陋的铁皮棚酒吧里饮酒作乐到天亮。陈易生第一次遇到体能远胜自己的人,一开始还有点不服气,中午休息的两个小时, 那图去踢球,他也跟着去, 十五分钟在烈日下已经吐着舌头累成狗, 看那图活力四射满场飞跑, 只能服气于人种差异。 有一天, 陈易生吃完午饭,发现那图回来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还有伤口,吓了一跳,结果一问,竟然是父子相残导致的。那图十分气愤地告诉陈易生:“昨晚在酒吧,明明是我先看中的那个姑娘,我爸爸也要抢,他打不过我,竟然中午守在巷子里,用棍子可耻地袭击了我。” 陈易生瞠目结舌。那图却得意地展示了手臂垒起的肌肉:“但我还是把他打败了!以后我的儿子也会和我抢女人,所以今晚我要去俱乐部多练两个小时的拳击!” 对于非洲男人这种即便是亲父子也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原则,陈易生觉得十分有趣,和唐方津津有味地讨论了半个小时,从生理到心理,从社会环境到兽性本能,最后感叹即便是华夏衣冠,也不过是藏之于道貌岸然之下,还不如非洲男人靠拳头决定来得直接。 当那图告诉他本地的黑市宝石交易中心时,他立刻就动了心,也不乏天生的好奇和冒险精神,想去体验见识一下,等手上的工作一完成,就催着那图带他去买。一问价格区间,刚开始换的那点钱根本不够,那图带着他先去了黑市货币兑换中心,他用支付宝打给对方十万人民币,换了一百五十几万肯尼亚先令,这次学乖了,黑色垃圾袋包得严严实实,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出了门,赶在宝石交易中心关门前抵达。 一条窄小肮脏的街道,鱼龙混杂,沿路都是乱七八糟的摊头,卖水果的卖杂货的,卖小吃的卖武器的并列,在两个摊位之间,一个不起眼的黑乎乎的铁门两边站着铁塔一样的两个黑人,那图上前说了几句话,朝陈易生招招手,铁门嘎吱开了。 陈易生进了铁门,没走上几步,又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依然有两个黑人大汉把守着,警惕地看了看陈易生的小身板,问了那图几句话才开了门。 再进去,上了一道狭窄的铁皮楼梯,上头的大厅却珠光宝气灯火通明,大概是临近打烊了,人并不多,看钻石的居多。陈易生挑花了眼,觉得什么都好,3A级别坦桑石才四五百美金一克拉,价格真心便宜,他低声询问那图这里的宝石会不会有假货,立刻被柜台后的人怒目而视,一口土话冲着那图哇啦哇啦起来。那图赶紧解释了几句,用生命向陈易生保证这里虽然看起来很不正规,但货真价实,而且他已经带过很多HW的客户前来购买,从来没有人反馈是假的,何况坦桑石虽然也是宝石,却不是昂贵的蓝宝石那种刚玉,并没有假冒的必要。 等陈易生精打细算,最后买了一颗八克拉的坦桑蓝,又选了颗差不多大的非洲红宝石和天然紫水晶,差不多花完百多万肯尼亚先令,美滋滋地下了楼。 一出铁门,就见一辆旧得不能再旧的丰田海拉皮卡呼啸着飞驰而来,周遭人等纷纷侧目退避。陈易生拍拍那图:“看见没?这车听声音绝对改装过,一百七十的速度随便开,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车绝对追不上——” 话音未落,那图揪着他的汗衫就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起来:“跑!快跑!——!” 陈易生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撒开脚丫子跟着那图飞奔。脚底嚓地飞过一物,他起初以为是小石子,等反应过来是子弹,只恨自己不是羚羊猎豹,好在那图倒没有丢下他,十分尽责地拽着他。 两人跑出去五十米不到,海拉车的车头已经快撞到陈易生的屁股,那图惨叫了一声,腿上中了一枪。陈易生迅速刹住,举起双手慢慢回过身来。那图躺在地上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一脸惊恐和愤怒:“索马里青年党?!” 车上站着的十几个一身黑袍围着头巾只露出眼睛的人,个个实枪荷弹,枪口冷漠地指着两人。街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堆满货物的各色摊档色彩缤纷,说不出的诡异。 陈易生双手被反绑,头上套了黑布袋,被押在皮卡后斗里一路颠簸,很快闻到了沙漠的气息。车上的音响高亢,歹徒们兴奋地唱着歌。 身边的那图轻声□□着,不一会儿哽咽着说:“我们会死的。” 陈易生弯弯膝盖,碰了碰那图的身子:“不会的,那一枪没打到你的血管,你不会死的。” “Eason,你不懂,他们会把我们斩首——”那图低声哼唧着。 陈易生突然想起一句话:运气是会花光的。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全身血液温度急速下降,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头套被扯掉,陈易生才发现已经是黑夜了,十几栋被马赛人部落废弃的圆顶篷屋散落在沙漠中,远处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们俩被押到了最大的一间屋子前,估计是以前酋长的家,约有八个平方米那么大。 马赛部落的这种房屋,为了防止窃贼,入口都极其低矮,只有一米出头,陈易生佝偻着进了门,屋子里奇臭无比,他强忍着才没呕出来,一眼看见除了五六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持枪歹徒外,角落里还挤着十几只羊。但因为这个臭味和这些羊,陈易生反而镇定了许多,判定这帮歹徒绝对不是索马里青年党,而是冒充青年党流窜作案的一般匪徒。 眼看着两个歹徒上来,把他身上的宝石和剩余的现金全部一搜而空,陈易生更加肯定这帮人是图财而来,也许是他兑换货币时被盯上了,也许是买宝石落在最后出来运气不佳。但当一个歹徒动手扯他的裤子的时候,陈易生忍不住挣扎起来。 虽然他要唐方瓦全,但临到自己头上,还是克制不住惊怒交加边喊边反抗。 那图在一旁劝他:“别反抗!Eason——求你了,别反抗!” 吃了几枪托后,陈易生被扒了裤子,压下去呈蹲茅厕姿势,鼻子里的血涌出来,滴在沙子里瞬间融入不见。他意识到自己应该不会被性-侵,茫然地抬起了头,一根干枯的茅草伸到他面前,粗鲁地在他鼻孔里捅了几下。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面前的歹徒趴在地上用手电筒仔细察看地面。 原来是检查他有没有藏宝石在体内。陈易生闭上眼,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歹徒的神色,刚穿上裤子,就被一枪托砸在脑后晕了过去。 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那图的嘶吼:“别——他是HW的客户!很重要的客户!” 再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臭味依旧,羊却不见了,门外透进来的亮光显示已经是白天。那图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见陈易生醒来又喜又忧。 “他们不杀我们。” 陈易生一颗心落了地,反而关心起那图的伤口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外头进来四个歹徒,依然包着头巾,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示意那图做翻译。 “他们问你肯花多少钱买自己的命。”那图面容有点抽搐。 “你问他们,多少钱才肯放了我们两个人。” 那图转头问了。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说了个数字。那图一脸不可思议地喊了起来,立刻被枪托打了好几下。 他捂着头转向陈易生,一脸绝望:“十万美金!天哪,他们竟然要十万美金——”都是宝石惹的祸。 陈易生毫不犹豫:“我自己只剩下五千美金,而且也没有现金,只能转账给他们。但如果他们去向HW要钱,绝对可以拿到十万美金的现金。你告诉他们,对于HW来说,我是很重要的技术人员,是来帮助HW解决技术难题的。” 那图仔细重复了一遍,才翻译给歹徒们听。 两个为首的歹徒对视了一眼,双眼放光,又给了那图几脚,那图报出一个电话号码来。 陈易生松了一口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 赵士衡跟着HW的人和警方一起抵达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警匪片中火拼的场面,一位胖胖的警员悠闲地拿着喇叭喊了两声,就上前和歹徒搭起了话,大概一刻钟左右,陈易生和那图就被放了出来。 看着警匪双方友好的相处模式,陈易生叹了口气,对HW的人说:“现金倒算了,能让他们把我买的宝石还给我吗?” HW的人看看陈易生,笑了。 “这里是你们的天下。我知道的。”陈易生不容置疑地肯定。他刚来的时候,曾在大街上举着相机猛拍风土人情,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个女警官,指着自己的警徽表示她是很有地位的警官,绝对不能容忍被这样随便拍摄,说完就上来了两个持枪警察要把他带走,在那图的解释下,打出了HW招牌,最后他们还是被带去了警察局,却是很友好地像朋友一样去参观的,那时候陈易生就留意到警局里的设备几乎全部是HW的,赞助也好,采购也好,他相信以HW在本地的实力和势力,只要肯出面,警方一定会出力营救自己的。 HW的人和警方的人沟通了一会儿,回来告诉他:“没事,先回警局再说。这批人只是小毛贼,不敢不吐出来。” 回到内罗毕,陈易生才知道自己已经失踪了三天三夜,连使馆都派了人在警局等着。作为被警方从“索马里青年军”手中成功解救出来的人质,成为各方宣传政绩的光鲜招牌,不少外媒等着采访他遭遇“斩首”恐怖威胁的曲折心理。拒绝了一切采访和宣传的陈易生拿回手机和宝石后,立刻要给父母报个平安。 赵士衡打开车门:“易生,对不起,我没跟陈伯伯和常阿姨说这事。” 陈易生一怔。 HW的人拍了拍陈易生的肩膀:“小事情而已,常发生的。有我们在肯定没事。下次要买什么,找我陪你去。晚上一起吃饭,给你压压惊。” 陈易生一屁股坐进车里,被马后炮气得半死:“小事情?!老子差点死在羊屎堆里!” 车外的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酒店,陈易生丢下赵士衡,冲进浴室里洗澡,热水冲淋下来,脚边慢慢被水推出去一片黄沙,鼻子里清理出一大团血痂,背上在西安被棍棒砸伤的旧伤还没痊愈,不用看也知道又青青紫紫了一大片,大力搓洗了片刻,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恨不得搓掉身上几层皮,没伤的皮肤也泛出红色,终于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水流哗啦啦地冲着,陈易生低着头紧握着水龙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洗发水的泡沫冲了一头一脸一身,混入黄沙中,缓慢地朝出水口移动去,只有他手臂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出了浴室,落地玻璃窗的赵士衡转过身来,把手机递给他:“你要不要和唐方说几句?” 陈易生系上浴袍的带子,接过手机,走到玻璃窗前,夕阳余晖覆盖在这个东非最大的城市上方,高楼比邻而立,街道宽敞,看起来和国内一线大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 “陈易生,你没事吧?”唐方蜷缩起膝盖,揪住被子的一角,她听赵士衡说了半天话,明明是能保持镇静的,也明明知道陈易生没有受什么伤,安然无恙地得救了,但此时此刻却不禁哽咽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如往常一般轻松,精力充沛。 “我没事,你别太想我了——不不不,还是要多想一点才好。”陈易生从落地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笑容,身后的赵士衡默默转过身坐到了沙发上看着他。 “嗯。”唐方轻声说:“每天都想的,这两天夜里都睡不着。” 陈易生眯起眼笑:“是不是发现你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我?” 唐方静默了一刹:“嗯。” “我早就说过了你还不信。糖啊,你只会越来越喜欢我。”陈易生在窗前走来走去,语气亢奋:“这次被绑架我遇到一件糗事,你想不想听?” “想听。你说。” “这帮冒充索马里青年军的毛贼,把我们绑到一个马赛人的废弃村庄,你知道马赛人吗?” “不知道。” “马赛人是东非的一个游牧民族,他们住的屋子,像那种圆顶帐篷,最大的七八平方米,一般的就两三平方米,而且一到晚上,他们就会把牛羊赶回屋子里和他们睡在一起。所以你想象一下那屋子里的味道。” “肯定很臭。” “对,但如果牛羊在外面,肯定会被偷掉,他们爸爸会偷儿子的牛羊,儿子也会偷爸爸的牛羊,为了抢女人,父子之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就被关在这样的一个屋子里,臭了三天。” 唐方含着泪笑着问:“你不是天生体香吗?怎么没能把屋子熏得香香的?” “屁咧,这不是最糗的,最糗的是一进去就有匪徒拿着枪脱我的裤子!” “啊?”唐方捂住嘴:“你——没有宁可玉碎吧?” 陈易生瞪了一旁瞠目结舌看向自己下半身的赵士衡一眼,加快了来回走动的步子:“怎么可能,当然保命最重要啊!” “没事,人没事就好,但是你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有什么也别怕,现在有阻断药。”唐方猛地挺直了背脊:“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不会有什么想法的,你放心!” “你看你又不纯洁了吧?”陈易生哈哈笑起来:“他们逼我蹲下去,拿根草让我打喷嚏,看看屁股里有没有藏宝石什么的。不过当时我也急得不行。” “陈易生!”唐方气得不行,真想抓着他狠揍一顿。 “好了好了,没事了,HW还是很厉害的,最后我有惊无险人财两不失,等我回来给你看我买的宝贝。”陈易生越走越慢,忽然看着窗外停了下来:“唐方——” “嗳。” 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夕阳终于落下去了,窗外东非小巴黎展示出了灯火辉煌的一面。 “等我回来,我们结婚吧。”陈易生凝视着流光四溢的夜景,天边依然昏红一片。 在那昏黑恶臭的屋子里,他想她,想了无数次。从初识到临别,一语一笑,一拳一脚,一菜一饭,她究竟什么时候刻在他骨血里的,他不知道,也不在意,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只要他能活着离开。他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滋养她,包括他的自由,日后即便他离开,他死亡,她依然会过得很好,会越来越好。 他想要她想起他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有微笑。 131蓝宝石与红宝石三 唐方怔怔地看着腿上纯白色的薄被, 波浪形的边下是端丽的白色织花,陈易生夸过她的床品好,两人因为“床品”这两个字还笑闹了一番。这一刹, 她完全明白手机另一端的他相隔万里的他的心思, 咬着唇想笑, 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 抹一把, 鼻涕也沾了一手, 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 却碰翻了闹钟。 听到唐方唏哩呼噜擦鼻涕抽噎的声音, 陈易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柔声问:“高兴傻了?还是感动哭了?” 唐方又抽了两张纸,一擦就全湿了, 索性抬起胳膊蹭在了睡衣袖子上:“你才傻呢。” 陈易生垂眸看着高楼下的车水马龙, 笑着点了点头:“我这辈子难得傻一次, 你还不抓紧机会?” “不要。” 陈易生的手指轻轻按在玻璃上,那是他心脏的位置:“为什么?”他知道她的为人品性和傲气决定了她此时会给的答案,可真的听到的时候,心里还是难过。 “一个人突然受到巨大的刺激, 很多事情会被放大。”唐方柔声道:“情感也会被无限放大, 一时冲动就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我经历过, 我懂。过一阵子后情绪稳定了, 我们会发现地球一样在转, 太阳一样从东边升起,你也一样不喜欢被婚姻束缚,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好玩的地方等你去玩,太多有趣的人你想认识,而那个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就会伤害到彼此,虽然终究会被淡忘,可伤疤就是伤疤,不可能消失的。” “你去吃一顿好的,然后好好地补一个觉,或者喝几杯,和赵士衡说说话,好吗?”唐方把手中团着的纸巾放在腿上,挑了一个干净的边角压了压眼睛,笑了笑:“你说要和我结婚,我真的挺感动的,都感动哭了。” “可惜我不能答应你。”唐方吸了吸鼻子:“不过陈易生你会一辈子记住我的,我是第一个拒绝你求婚的女人是不是?” 手指轻轻划出心脏的形状,陈易生眼睛涩涩的,声音也涩涩的:“是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唯一的一个。 “好了,你乖乖地赶紧吃饭睡觉,如果明天起来还是心里难受,记得找一个心理医生帮你疏导一下。火星人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糖——” “嗳。” “唐方——” “我在。” “糖——” “我在。” 两人沉默了片刻,陈易生慢慢收回手指,摸了摸腰间浴袍的腰带,低着头在落地玻璃前走动起来,猛然吸了一口长气:“糖啊,回来后我想吃冷面。” “好,芝麻酱多一点是不是?要有汤汁。”唐方微微笑了起来。 “我要吃四个浇头!” “银芽炒三鲜、素罗汉、蟹粉黄鱼、辣炒蛤蜊这四样行不行?还是你想吃别的?” “这四个好,都是我爱吃的。” “那你定下回来的时间,提早告诉我,我好动手拆蟹粉。” “多拆一点存起来吧,你会做秃黄油吗?” “切,你敢小看我?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唐方笑嘻嘻地把手中的纸巾捏成小小一团:“不就是给你做一罐子秃黄油嘛,我自己熬猪油,自己炒蟹粉,但你只能配面或馄饨吃,可不许偷偷摸摸冰箱里捞出来空口吃,会拉肚子的。” “配米饭也行吧?”陈易生拖长了尾音撒了个小娇:“配粥也行的呀。” 赵士衡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怀疑是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 唐方听着他恢复了往常的语气,倒放心了:“你烦死了,随便你,反正不许单吃。” 陈易生得意地笑了起来。 “陈易生——”唐方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嗯?” “我爱你。” 陈易生拿着手机,定定地看着赵士衡,两眼闪着精光,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赵士衡不寒而栗,吓得落荒而逃:“你们慢慢聊,我回房间拿点东西,等下一起吃饭去。马上来。” 唐方听着那边的动静,久久没有陈易生的声音,吸了一口气刚想挂断电话。 “再说一遍,糖。再说一遍。” 唐方捂了捂脸,抚摸着波浪花边上细密的线路,轻声重复了一遍:“陈易生,我爱你。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生一个很像你的孩子,应该也不错。” 陈易生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通话已挂断”,慢慢坐在了地上,玻璃外城市已经万家灯火,璀璨亮丽,室内一片寂静。 他的脑子却像放了焰火,震得他头晕眼花,四肢发麻。 *** HW的压惊宴很隆重,在内罗毕的高管几乎全部出席了,使馆也有代表来。陈易生心不在焉全程傻笑,别人都以为他受惊过度,纷纷前来安慰宽解。 夜里回到酒店,陈易生打开电脑却收到了唐方的邮件,上海时间凌晨一点发来的。 “陈易生,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文字表达更清晰一些,如你所说,我想什么要让你知道,要直接告诉你。 我并不是因为你要和我结婚,才投桃报李说生孩子那句话的,也不是因为你这次被绑架才有这个想法。 你的失踪的确让我明白,我很喜欢你,比我想像中的喜欢还要喜欢得多,我想我爱你。如果你回不来,就此消失在世上,我觉得自己被挖掉了一块,鲜血淋淋。地球当然会继续转,太阳当然会继续升起,我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可想到你我肯定会哭,会后悔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这样的设想,让我意识到:在和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了爱的程度的男人生一个孩子之前加上婚姻这个必要条件,是多么地执拗和愚蠢。 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想和你生孩子,是我自私自利的决定,是为了让我自己高兴,很抱歉没有征求孩子的同意,甚至她以后知道我生她的原因会生气吧。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当然会爱她,很爱她,可现在,这样的决定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陈易生,我不会因为你爱我就爱你,你的爱和我无关。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也和你无关,这话写下来是很奇怪,希望你看得懂,我觉得你是懂的。 所以,不和你结婚,我也愿意冒着各种风险生一个我们的孩子,仅仅是因为我想,并不需要你感动,也不存在所谓的付出和牺牲,更不需要你用婚姻的承诺来作为交换。也因此,有朝一日你离开我,不需要内疚或担忧。孩子是我要的我生的,我会尽责抚养她,当然,你该给的抚养费我也不会少要的,还会算上通货膨胀。 写着写着,我也发现自己的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你得睁大眼看清楚哦。” 陈易生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一边看一边哈哈笑,最后每句话都能背得出来了,要不是时差他肯定立刻打电话过去。 赵士衡打开房门的时候,吓了一跳。陈易生冲进他房间就喜气洋洋地宣布:“我要当爸爸了!快点恭喜我!我太高兴了,必须找个人说说。” “啊???”赵士衡愣了愣,想到这几天唐方电话里的反应,说不出什么滋味:“唐方怀孕了?” 陈易生到床头柜上找到他的手机:“没,她肯和我生孩子了!对了,你这手机卖给我吧,我跟你换一台。” 对于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赵士衡看了眼天花板,克制着没开口提醒他当今国内不孕不育的比例,怕会被打。 “你跟我换?我这苹果6一直被你嫌弃又老又旧的——” “因为唐方是在你这台手机里跟我说她爱我的。”陈易生理直气壮眼明手快地把两人的手机卡换好了:“好了,等我们生了女儿,认你做干爹吧。” 赵士衡默默无奈地接下这无上荣誉:“你有点太兴奋了,还是赶紧回房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HW的老杨帮你约了一个心理医生,你去看一看。” “我不去,我要改机票回上海了。”陈易生晃头晃脑地出了房间,抓着房门回过头直乐:“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吗?切,我不要太好哦,我是在top of the world上的人,你们地球人懂什么?” 酒店走道里传来他欢快的歌声:“I’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 looking down on creation ……” 赵士衡看着他摇摆的背影叹了口气,你没病,谁还能有病呢。 132蓝宝石与红宝石四 陈易生的机票很快改好, 他想着要提前走, 临行前跑去HW的建筑现场再看一眼,等戴着安全帽上了楼, 走了一圈, 总觉得哪儿不对, 在几根立柱之间再来回几次,立刻喊了人过来测量。 不测则已,一测就测出了大事。每根柱子之间的六米轴宽变成了八米,整栋办公楼的建成面积和HW交给他们的设计图纸原始资料完全不符合, 单层面积大出了六百平方米,还是不规则的,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两周所有的设计无论平面布局还是管道排线全部得重来。 陈易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栋楼的建筑是怎么通过验收的?” HW的人面面相觑, 齐齐摊手欲哭无泪,公司影响力太大?还是本地官员太懒? 本地承建商挠挠头, 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啊?和图纸不一样?算了,就当我白送给你们了,不另外收钱了。哇,一下子大了这么多你们太划算了,不用谢不用谢。我们是好朋友老朋友嘛。” HW的负责人差点没气晕过去, 奈何这位老大和他们合作多年,除了办事不靠谱其他还真十分配合,敢情听起来还是他们占了人家大便宜。但这建筑体多出来的面积, 必须重新测量画图, 牵涉的部门众多, 再快也得七天后才能出新的图纸。HW和UDI都使出了全身解数,要留陈易生等新图纸出来,赵士衡更是压力山大,好说歹说陈易生坚决不从。 对陈易生来说,他九死一生,什么事能比回上海造人更重要?再说UDI也有设计团队在,修修改改就算了。 赵士衡不得已,私下找唐方出面,新的图纸哪里是略作修改能搞定的,整个平面要重排,就是全新的方案,而方案汇报,他们不是没试过,陈易生讲解一遍过,他们的人讲解,三遍还在改,态度更是天地之差。甲方都是这德性,服气设计师的恨不得叫爷爷,你说什么都是圣旨都是太对了,看不上你,你就是孙子,同样的话他鼻孔朝天怎么听怎么不顺眼。 唐方电话里笑:“拿人钱财□□,这是他分内事。我试试尽力而为,不过不一定劝得动他。”赵士衡闻言松了一口气,别的他吃不准,但陈易生被唐方吃得死死的他一清二楚,要不是唐方,陈易生可能根本就不会来内罗毕。 唐方一开口,陈易生一百万个不乐意。 “你是不是不想我回去?是不是嫌我太烦了?”他怀疑是自己过于密集的信息和微话带来的后果。 唐方失笑:“你是很烦啊。一天通话十几回,我手机要充三次电。” “今天我才找了你六次!你还有两次都不接,也不回过来。”陈易生委屈满满。 “今天在买菜没听见,后来算算时间觉得你在工作就没回,可是我喜欢被你烦。”唐方忍不住微微笑:“我很喜欢听你说工地上的趣事,HW的各色人,还有那图,什么事你说起来都很好玩,谢谢陈大师让我也参与你的工作。” 陈易生挑挑眉:“那还差不多。” “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设计协调会议或者汇报方案的过程,你那种炫耀的得意的口气,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我大概会想那双袜子塞住那人的嘴。”唐方哈哈笑。 “我真的有很炫耀吗?”陈易生难得有点赧然。 “不是很炫耀——是非常炫耀。老子天下第一他们统统跪舔的那种得意。”唐方余有荣焉:“可是你说出来我就觉得很可爱,像个小孩子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求表扬,有一天真和坦荡在里面。” “真的不讨人厌?” “地球上会讨厌你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唐方一本正经说胡话:“我家陈大师最帅最能干了。” 陈易生立刻顺杆爬:“我是很能干!你知道的。” “流氓!”唐方呸了他一声:“说正经的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就是在你面前小炫耀一下嘛,又不能举着喇叭嚷嚷自己那方面很厉害……”陈易生强调:“我很坦荡很天真的。” 唐方扯开话题:“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安博塞利国家公园看野生动物吗?” 陈易生兴致寥寥:“没劲,其实我不喜欢爬山,乞力马扎罗山对我没什么吸引力,马赛人的房子我也住过了,太臭,博戈利亚湖的火烈鸟四月就都飞走了。我想回上海看你。” “嗯,看来我比野生动物好看点?” “所以我不想留下来。”陈易生撇撇嘴:“肯定是赵士衡让你来劝我的,这家伙想自己偷懒,总体风格和思路早就没问题了,他明明可以自己跟下去的。我要在这里白白等七天呢。” “你花三分力气的事,别人可能要花十二分力气还达不到同样的效果,这不是浪费宇宙能量?送佛送上西,你飞了那么远,还被绑架了一趟,结果现在拍拍屁股回来,UDI要是能搞得定华为干嘛高价请你出马呢,最后搞不定,办砸了,人家只会说,呀,都怪陈易生虎头蛇尾办事不牢,坏的还是你的金字招牌。”唐方叹了口气:“想想我都不能忍,像我这种小白领,被人利用一下名头卖个小笼包还气得半死呢,这七天你正好去看看野生动物,拍点好照片,给我寄张明信片好不好?” “你故意这么说,就是不想我回来。”陈易生毛是顺了一大半,心气还有点不平:“不开心。” “我很想你立刻回,可如果因为我,你变得连工作和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了,我会很焦虑,而且会觉得你失去了吸引我的很重要的一个特质:专注于自己专业的魅力。”唐方给他打强心针:“男人专注于自己工作的时候特别性感,真的。” “性感,”陈易生眼睛眯了起来:“性感?糖——?” 唐方唇角翘了起来:“嗯,上次在东山,你替大姨父看工厂和房子的时候特别迷人,看着就想马上推倒,就地正法。” “谁想马上推倒我?”陈易生的声音甜腻起来,遐思无限。 唐方捂住脸,低笑着承认:“我想。” “那好吧,我听你的,就再改一下机票。”陈易生轻易被糖衣炮弹打倒:“等我回来你怎么奖励我?” “秃黄油。” “那本来就有的。”陈易生不依:“这样,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唐方警惕起来:“不违背江湖道义?” 陈易生哈哈大笑:“不违背床上道义。” …… *** 一周后,唐方收到陈易生的DHL,里面有一张贴着邮票的明信片,画面上一只雌狮带着幼狮在草原上漫步,背后的字很小,密密麻麻。 “草原很广阔,天地很寂寥。昨天早上,我们遇到了一个马赛人,他要回自己的村庄,大概同一方向的七十公里外。我邀请他搭我们的车,他拒绝了,但是给他香烟,他很高兴地接受了。我们开了一整天,停停看看拍拍照,每次再出发的时候总会看见他,他竟然一个白天就这么走了七十公里,人类固然渺小,却也有令人惊叹的能量。 糖,谢谢你,旅行果然还是最适合我的,这次在路上的意义对我来说,不再是寻找安放灵魂的所在,而是归途的历程,太奇妙了,我无数次在野外凝望过星空,追寻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有时候感觉很接近那个答案了,却依然徒然无功。昨夜我走出帐篷,远方的雪山在浩瀚星河下闪着银光,突然我就明白我其实一直在找你。 我肯定已经不是以前的陈易生,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减少你对我的喜欢和爱,我也不知道。但我也不是因为你爱我才改变的,你也不用觉得有负担。我只是在你身边就无比满足,如果世界停止转动,生命终结在那一秒,只要有你在,我没有任何遗憾。我想和你结婚,是因为我要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比我的生命比我的自由更重要,重要到不只是精神上我想给予你需要的一切,也包括了物质、时间,还有我的肉体。我有的我都想给你,这个给你的过程,给我带来巨大的快乐和满足。 亲爱的唐方,我想和你结婚,也是因为我高兴,是为了我自己。你看,我们连自私自利的程度都如此相似。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如此遥远,我却觉得你就在我身边,我能听见你的呼吸,看见你的笑容。感谢上帝让我遇见了你。我爱你,比你知道的还要爱。——陈易生” 唐方站着读了一遍,又坐到了八角窗前仔仔细细再读了一遍,顾不得一手的蟹粉味,掩住了脸,幸福的泪水淌了一手。 陈易生,我也爱你,比你知道的还要爱。感谢上帝让我遇见了你。 133美酒加咖啡 人生大计突变, 唐方心里也忐忑,收到陈易生的航班信息后,就先在五朵金花群里明确了自己的下一步打算。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死党竟然反应热烈, 纷纷逼问陈易生床上功夫到底好到什么程度,竟然令循规蹈矩的唐方豁出去不走寻常路, 要不婚生子。 “你们这些人太庸俗了。”唐方回答:“我爱的是他的灵魂和他的赤子之心,肉体只是其中一部分好吗?” 秦四月感叹:“张祖师奶奶诚不我欺, 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我糖就不要假清高了, 解释就是掩饰。”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唐方坦承:“再说我身边有你, 什么时候清高过了?” 林子君当仁不让地提出来:“我必须是宝宝的干妈,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叶青竖起大拇指:“别的不说,陈易生肯定是个特别有爱心和负责的爸爸, 但是你们不结婚就生孩子,方老师那关怎么办?先斩后奏?” 唐方也考量过这一点:“等显怀了再告诉她,还有我爸呢,何况生小孩还真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 “等陈易生回来, 你们先来我医院做个体检。”沈西瑜接了话:“这还真和器大活好没什么关系,很多人想生的时候身体明明没问题, 就是怀不上, 频率又不能高, 姿势有讲究, 每天还要测体温, 这是一门科学。” “这个阶段生孩子挺好的,你辞了职,陈易生反正也不上班,专心造人。”林子君特别高兴:“我可以云养娃,奶粉全我包了。陈易生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别看他一副西化潇洒的腔调,就他在爷娘面前那幅熊样,骨子里还是个孝子,传统着呢,他不会一定要你生儿子吧?人工受孕苦得很,犯不着啊。” 唐方看着手机屏幕忍不住微笑:“他倒喜欢女儿,看萌萌就知道了。” “啧啧啧,陈易生这鸟人,还给不给丑陋的中国男人一条活路了?”秦四月感叹:“要我遇上我肯定抓住不放,可惜没遇到,以至于流落海外苦不堪言,昨天想吃碗馄饨,还找不到荠菜,半夜梦见一大碗鸡汤荠菜馄饨在眼前,香得要命,偏偏怎么够也够不着,就是吃不到,急醒了大哭了一场,吓死我家两个男人了。” 众人调转枪口骂她矫情。 *** 林子君当天赶完手上的活已经夜里十点半,伸完懒腰一个电话直接杀奔禹谷邨。下了停车库,却见自己爱车车头前横着黑色越野摩托车,气得她想踹小黑两脚又怕踢坏自己的美鞋,直接轮起手上的LOEWE狠狠砸在小黑的座位上。 “要打打吾啊。”钟晓峰举着两杯咖啡远远地跑了过来:“用拳头,勿要用包,打坏忒包包肉麻伐(心疼)。” “想想侬差不多下班了,肯定没切饭伐?”钟晓峰鞍前马后体贴入微,堂堂副局长变成了小钟子:“不加糖不加奶,提提神。吾是怕侬直接走忒,才当勒侬车子前头格,勿要生气。” 林子君不接咖啡,叉手抱臂扬起下巴挑起眉:“钟晓峰!” 钟晓峰手上咖啡停在半空中,笑容渐渐苦涩起来。 林子君拨开面前的咖啡杯,贴近了他咄咄逼人:“老早就港清爽了,白相得起侬就白相,白相勿起就勿要白相。侬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宁,好歹也有一份正当职业人模人样,格能死缠烂打有意思伐?” 钟晓峰垂眸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是没撒意思。” 林子君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狼狈,转开眼背过身,拉开车门:“侬再混得勿好,熬个十几年就退休了,好歹是国家公务员,犯不着去做什么私人保全——” 她猛地回过头,电梯里才拆开来的卷发盖住了半边残妆:“吾还有约会,有宁等勒嗨,亚叔,麻烦侬自觉点让一下路。” 车子缓缓开出车位,寂静的车库里只有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林子君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钟晓峰却没管摩托车,径直缓缓走向车库另一端,停了一停又转向了另一边,从背影看,比绝大多数二三十岁的男人都要健壮,却也因此显得格外落魄。 车轮急速擦地,发出嚣叫声,林子君踩着油门,唰地倒着飞车靠近了钟晓峰。 她开了车窗,怒吼起来:“钟晓峰——侬有毛病啊侬打算在车库待到天亮啊?回去睏高去!” 钟晓峰讶然回过头,眼睛忽地亮了起来,手上的两杯咖啡停在了电梯前垃圾桶的上方。 林子君一怔,恍然明白他只是走过来丢咖啡而已,立刻涨红了脸,狠狠瞪了他一眼就伸手要关车窗,却被钟晓峰的胳膊肘戳了进来。 钟晓峰还握着咖啡杯的手直接绕过她的脖颈,把她拉向自己,这张口红半褪的艳唇,含过他吸过他舔过他咬过他,有多迷人就有多恼人,偏偏他上了瘾放不开。 一辆跑车越过他们,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和哇哦的尖叫,一个染着金发的少年探出身子来拍打着车门朝他们喊:“震一个——震一个!” 林子君踩着刹车的脚一松,车子又往后溜了一点,钟晓峰险些被带倒,亏得他反应迅捷,人随车走,连咖啡都没翻。 车子唰地再停稳了,挂上了P档拉上了手刹。林子君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老男人,吸了一口气,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了回去。 两杯咖啡最终还是没有浪费,钟晓峰坐在摩托车上,把空了的咖啡杯远投入垃圾桶,心情舒畅之极。他也以为自己剩下的几十年人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可有了林子君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像可以重新活一次。 老房子着火,他也挡不住。 *** 唐方正在和陈易生通话,开了门示意林子君自便。 “嗯,是子君来了。”唐方眼里满是笑意:“那就这样了啊,快登机了吧?明天机场见。”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啊?”明明是不耐烦的问话,声音却又嗲又柔:“那你说呀,我听着呢。” 林子君打了个激灵,蹬掉高跟鞋,白了她一眼,直奔冰箱,钟晓峰的那杯黑咖啡又苦又浓,她需要来一杯酒漱口,打开冰箱门呆了一呆,三个中号玻璃密封罐里满满的秃黄油,十几个食品盒整整齐齐叠着,最外面一排分别是醉蟹、黄泥螺、糟凤爪、糟毛豆,咽下一口口水,转头见唐方低着头在八角窗前低声说低声笑,雪白的窗纱一角在她手里绕了又绕,林子君赶紧取出两个糟货盒子,挖了三只凤爪半盒毛豆出来,又开了冰箱门上的一瓶梅酒,坐在中岛台边悄悄地美美地吃喝起来。 蛮好,唐方这是满血复活了,她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就是掏心挖肺的好,表达这种好的方式,就是把好吃的给这个人吃。幼儿园的时候,唐方就愿意把周五的鸡翅让给她。上小学了,一个月五块钱零用钱,她会花两块五买校门口的海绵蛋糕,掰成两半,永远自己吃小的。每次去郊游,唐方的双层便当盒永远是全年级最丰盛的,寿司、水果、外婆烤的黄油饼干、炸猪排,水壶里春游装着蜂蜜柚子茶,秋游装着冰镇绿豆百合汤。林子君从来没吃过自己书包里的简易三明治。等唐方高中选修了烹饪课自己开始下厨,被她喜欢的人,无论是周道宁还是她们四个,都没少吃失败品。再后来,她和周道宁分手了,甚至毕业后进了美食行业,喜欢钻研各色菜系,但她身边最亲近的她们,却鲜有机会能吃到她做的菜。 现在她竟然做这么多好吃的,还全留给陈易生。林子君抬手又倒满一杯梅酒,不知怎么,心里酸溜溜的,又挺高兴。 唐方挂了电话,转过身见林子君举着啃了一半的凤爪朝自己示威,就笑了。 “还想切点撒夜宵?吾还包了蟹粉小笼、虾仁小馄饨,宁波年糕和汤团噻有。” “小馄饨来一碗。”林子君也不客气:“明天六点起来跑一圈世纪公园。” 唐方哈哈笑,取出雪平锅烧水,又从冷冻室里拿出一袋鸡汤解冻。 “侬准备好了?哈伐?(怕吗?)”林子君翻出一个水晶杯来给唐方也倒了一杯梅酒。 两人碰了碰杯,叮地一声脆响。 “有点哈丝丝。”唐方指指自己胸口:“好在这里有个大写的勇字,看见没?” “真的不结婚?证不领?酒不摆?”林子君嗤笑:“某人不是信誓旦旦要大摆三十桌收回过去送出去的红包的?” 唐方失笑:“此一时彼一时。你就当我看穿了想开了吧,能找个优秀基因也不容易。” “他要是不负责任丢下你们母子跑了呢?” 唐方伸出双手:“我有一双手,还有咖啡加美酒,哈哈哈。” “行啊你。”林子君举杯:“今天我算真服气了,可以的你,终于把你脑子里的裹脚布脱了。说好了,生女儿我是她干妈,算我一半。” “万一是儿子呢?” “那我可不管。”林子君摇头。 唐方笑着起身:“重女轻男。” 小馄饨掉进咕噜咕噜冒泡的开水里,泛起一阵奶白色。平底锅里刷了薄薄一层油,香葱和虾皮吱吱响,香味弥漫开来。唐方随手再打了一个蛋准备煎蛋皮。 林子君洗了手,拿着酒杯倒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唐方回过头,只看到她瀑布般的长发落在扶手外头。她把香葱和虾米倒出来,蛋液平平地在锅底铺开,渐渐凝结。 身后传来林子君有点惆怅的声音:“我把钟晓峰睡了,睡了一次又一次,有点不妙。” 唐方手里正在翻身的蛋皮一抖,差点破开来。 林子君翻了个身,下巴枕在扶手上,有点苦恼:“他还蛮好睡的,我们也聊得来,就是我不想负责,他不肯放手,烦。” 金黄色的蛋皮在砧板上被卷了起来,在刀下被切成细细一条一条。唐方把馄饨捞入两个芙蓉青花大汤碗里,金黄滚烫的鸡汤注入碗中,灯下闪闪发亮,再撒上葱花和虾皮蛋皮。 唐方吹了吹勺中的馄饨:“我听陈易生提起过,老钟好像要辞职了?” 林子君忍不住一口吞下一只,烫得连声呼呼,一仰脖子又是半杯酒下去。 “伊大概受刺激了。”林子君揉了揉眉心:“每次开房都是我付钱,伊心里不平衡,要下海赚钞票。” 唐方瞠目结舌笑得不行。 林子君垂眸看着碗里的鸡汤:“他次次都抢着要付钱的,但他又有几个钱呢。平时吃喝都是单位的,一个月万把块钱的工资,住的是十几年前单位分的老公房,每个月还要往加拿大汇五千赡养费。你知道四星我是不进的,谁知道床单换了没有马桶圈上有什么细菌。我也就是开句玩笑说他一个月工资不够开四次房,他就别牢一根筋了。” “谁要他为了我做这种事?!”林子君蹙眉怨了起来:“哈色老百姓哦,弄得来吾要对伊负责伐?(吓死人哦,弄得我要对他负责吗?)” 唐方听她这样说,却是动了心的架势,不由得收了笑叹了口气:“老钟能这样想也是难得了,总算是真心真意吧,换了别的男人,乐得你掏钱呢。” 林子君瞪圆了眼:“真心真意才恐怖啊!我又不要结婚不要生小孩,再说他都四十几了,等我四五十岁需求旺盛的时候,他说不定都不能动了,我难道还要照顾他一二十年啊?我又不怕男人对我不好,就怕男人对我好!” 唐方侧头看着她笑。 “笑撒么子!” “你怕他对你好,那就不理他,怎么还想到要给他养老送终了?”唐方淡定地问,摇了摇头:“君君啊,你认真了。” 林子君一口馄饨糊在口里,下不去。 人,总是当局者迷,拼了命也要和自己斗一斗,不然怎么肯服气呢。 *** 机场国际接机的地方,长长的栏杆旁边站满了举着牌子的人。唐方看了看大屏幕,刚刚落地,她忍不住微笑起来,鼻尖出了点细汗。 她其实是不想来的,耐不住陈易生死乞白赖,结果来了心中也没起什么水花,明明不久前她还从这里一路哭回禹谷邨的。唐方怀疑自己的确天性凉薄人心易变,又或者如秦四月所说,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极度强悍。但每每想到陈易生,她是快活的,期待的。几乎她所有空闲的时间都被他填满了,图片、文字、言语,有形无形的,她日常做的每件事,也似乎都刻上他的印记,101的装修、学车、做饭,没有哪样是和他无关的。 是的,她在恋爱,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对。 134美酒加咖啡二 航班动态显示出了行李盘的号码,唐方往前挤了一点, 中午到达的航班挺多, 一波接一波的人潮涌出来, 外面的人伸长了脖子,里面的人四处张望, 不断挥动的手臂和欣喜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相见总令人愉悦。 唐方手心出了点汗,明知道出关加拿行李至少还得二十分钟甚至更久,她却忍不住不寻找陈易生, 心跳也越来越快,脑海里不断切换着见面的台词。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来了?”“晒黑了,瘦了。”“一冰箱好吃的在等你。” 唐方摇摇头, 不自觉地红了脸, 她怎么傻成这样了。 人群慢慢变得稀稀拉拉,只剩下三三两两推着行李车的人慢腾腾地往外走。唐方忍不住向经过的旅客打了声招呼, 果然不是内罗毕的航班,再一抬头,就看见了陈易生。 有的人,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熠熠生辉, 吸走他人所有的注意力。陈易生无疑就是这种“太阳”。他笑得比太阳还灿烂,迈着大步, 双手空空, 根本不像刚从长途国际航班上下来的人, 远远地就朝着唐方挥起手来, 越走越快。 唐方正疑惑他怎么连行李都不要就跑出来了,陈易生已经到了栏杆前,探身把她搂进怀里,用力抱了一抱:“我是整架飞机所有的人里第一个出来的!快不快?” 看着他一脸得意的小炫耀和求表扬,唐方装作看不见周边人的注目礼:“你的行李呢?”去的时候明明还有一个很大的户外背包的,回来怎么只剩一个小小双肩包了。 陈易生笑弯了眼:“留给赵士衡帮我带了,没有行李我就能第一个出关早点看见你。” 唐方哭笑不得,为了这提行李的几分钟至于给别人添麻烦吗? 近一个月不见,陈易生的确黑了一点瘦了一点,唯一没变的是精力依然旺盛,牵着唐方往走得飞快,即便之前每天有十几通电话,他依然有说不完的话。唐方不时无奈地笑着提醒他某事已经说过了,甚至说过不止一遍。 “狮子的事你上次跟我说过了——还说了两遍。” “三只狮子□□的事?”陈易生讶然。 “嗯,你们离得近的时候已经结束了,等了三个小时人家也没再表演给你们看,你很懊恼的……”唐方脑门上隐隐有了三条黑线,汗。 “哦哦哦,那我跟赵士衡换了手机的事?” “说过两次了。” “哦——那UDI前天付了钱的事我说过吗?” 唐方忍不住笑:“说了,付的二十万美金现金,其实是HW出的,你还发愁怎么带回来呢。”她瞄了一眼他背后的双肩包:“不会装在这里面吧?” “嘻嘻!”陈易生捏了捏她的手:“你看我多好,换了别的男人,才不会把自己挣多少钱都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让你跟我一起开心,我好不好?” 唐方斜睨他一眼,就是不夸他:“说得好像你要分给我似的,是你收到钱,又不是我收到钱。” 陈易生抬起她的手亲了一口,得意洋洋:“当然要跟你分啦,回去我们坐在地板上,一沓子一沓子美金拿出来,你一张我一张,我一张你一张,一人一半,开心伐?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不用再担心人财两空了吧?” 唐方失笑:“那怎么行,这可是你的血汗钱,拿命换来的呢。我无功不受禄,不能要。” 陈易生嘟起嘴:“最讨厌你总喜欢把我们分得这么清楚了。要不是你劝我我都不会去呢。”不等唐方反对,他又高兴起来:“你就当我提前交了十年的伙食费呗,就这么决定了。” 两人上了磁悬浮,陈易生看看窗外:“还是上海好。我以前一点也不喜欢上海,今天怎么看怎么好,喜欢死了。” “那是因为你太喜欢我了。”唐方也看着窗外低声笑,不要脸的话她好意思说,却不好意思看他一眼。 陈易生稀罕地凑近她的脸:“糖?” 唐方瞄了他一眼,又看回窗外:“嗯。” “你脸红了。” 唐方不用看窗子里的反光也知道自己脸都烫了:“因为我没你脸皮厚。” 陈易生咬着她的耳朵嘟囔:“你脸一红我就硬了,怎么办,我真不是故意耍流氓,太多天没见了——” 放在地上的双肩包被唐方拎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他腿间,陈易生一声惨呼哑在嗓子里,委屈地看着若无其事的唐方:“砸坏了你最吃亏好吗?” 唐方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是公共场合,你再烦——!”还没法把他丢下车…… 看着唐方从包里取出耳机戴上又拿出一本书来看,陈易生眼巴巴地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自己的野蛮女友:“糖,我能靠在你肩膀上眯一会儿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就靠靠,改签机票很惨的,连商务舱都没有,坐得累死了。” “嗯。”唐方耸了耸左肩。 陈易生心满意足地蹭低了身子,头一歪,靠在了唐方肩膀上,细碎的头发戳得唐方脖颈痒痒的,她忍了忍,瞄了一眼这人的头顶心,动了动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这接机接的貌似一点也不惊喜也不浪漫,可是她满心的欢喜快要潽出来了,眼前的字一个个都浮了起来,变成身边人无数生动的表情。 片刻后,陈易生轻轻动了动,纳闷地低声提醒她:“糖,你怎么没在听歌?你戴的是耳机不是耳塞——” *** 换了2号线,没有座位,好在下午人也不算多车厢不算挤。陈易生像大猩猩一样双手吊着吊环,把唐方围在身前,低头看着她傻笑。 “看什么看,笑什么笑,戆伐侬?”唐方被他看得脸又红了,想到这家伙在磁悬浮上的话,赶紧低下头。 “我开心呀。”陈易生很想咬一咬眼前她通红的耳朵,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了一句讨打的话:“那个——你上次的伤好了吗?” 唐方狠狠踩了他一脚,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过身去拉着栏杆不睬他了。 陈易生笑着贴上她的背,下巴枕在她肩上:“我这样像不像地铁色狼?” “不像。”唐方胳膊肘顶在他胸口轻声嘀咕了一句:“你本来就是个大色狼。” 陈易生干咳了两声,离开了她一点,趁着地铁轰隆隆的响声,又笑着说:“真奇怪,怎么离你远一点诱惑力反而更强了,好像橡皮筋拉得越长弹力就越强——” “拉断了才好。”唐方忍住笑。 “断?你也太狠了吧。”陈易生苦着脸:“怎么我回来后你对我反而不好了,我在非洲的时候你倒天天说很多好听的。” “距离产生美。” “我现在不美吗?你看看机场里那么多人,谁有我好看?” “脸皮太厚看不出美了。” “我只是习惯说实话而已,怎么叫脸皮厚呢。” “不只脸皮厚,还卑鄙无耻下流。” “下流是好事啊,我怎么卑鄙无耻了?”陈易生忽地笑起来:“广东人说这句话就会比你多说两个字。” 唐方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好奇:“哪两个字?” 陈易生一口不太标准的粤语:“卑鄙无耻,下流贱格。” 唐方笑出声来:“你倒蛮有自知之明的。” “喂!”陈易生气得想咬她一口,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好磨了磨牙,委屈巴拉地一脸哀怨:“你就仗着嘴巴厉害欺负我。” 唐方赶紧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警告他:“不许撒娇,不许嘟嘴。” 陈易生眨了眨眼,感觉自己的大杀招被揭穿了,可是被他的糖欺负的感觉还真酸甜。 出了地铁站,唐方开了一辆摩拜,一辆小黄车:“我们一起骑车回去吧,你要骑哪辆?” 陈易生看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共享单车,兴致勃勃地选了摩拜:“这个看起来高档一点,我的第一次就交给它了。” “你从来没用过共享单车?” “没啊,看起来蛮好玩的。来来来,你帮我拍一个视频啊,我要发朋友圈,看看有多少个赞。”陈易生跨上车,两腿一伸安然落地,放了心,再低头看了看,斜角度貌似看起来腿还挺修长的。 “这也值得你炫耀?”唐方哭笑不得,还是取出手机对准了他:“好了吗?一二三——” 陈易生高高兴兴地骑出去十几米,一定要想看一看唐方把自己拍得帅不帅。唐方笑得不行:“美死你了。” “啧啧啧!”陈易生捧着手机直乐:“怎么有人骑个自行车也这么帅呢!快发给我!” “回去再发,热死了!”唐方简直要晕过去了,她知道这人自恋又自大,但是自恋成这样,她还真没想到。 好在愚园路两侧的悬铃木盛夏里密密地在空中接了吻,绿荫下有风,骑着车还真不觉得太热。唐方骑在前面,一路听着陈易生时不时地在后头“嗨!”“Hello!”“侬好呀!”只当他在逗自己,本着安全行驶的原则坚决不理他,到了红灯处停了车,一转头,陈易生倏地刹停在她身侧,一脸失望地抱怨:“摩拜的车友也太冷漠了!” “嗳?”唐方一时没回过神来,车友是个什么鬼? “我一路都在和骑摩拜的人打招呼,很热情的say hi,他们竟然都不理我!一个笑的人都没有!”陈易生难掩失望:“好歹都是车友,怎么这么冷漠呢?还是我们玩越野的车友好,哪怕是不同车型的,交错而过也会互相致敬啊——” 唐方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前方的红绿灯,烈日下的斑马线上,行人都戴着冷漠的面具,匆匆而过,躲在树荫下的骑车人,一脸的不耐烦,唐方不记得小时候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会不会微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弄堂里的邻居也许会,但现在就算在同一个办公楼里同一座电梯里,除了同事,谁又愿意给别人一个微笑一声招呼呢。她的蓝朋友,是真的很傻真的很天真了。 陈易生看着唐方出神的侧脸,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傻,蹬了蹬地,靠近了一点她的小黄车,却见他的糖忽然转过脸来,笑得比烈日还热情。 “嗨,帅哥,这么巧,我们停在同一个红绿灯前,有空请你喝一杯吗?”唐方眨了眨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骑个自行车也这么帅呢?” 绿灯亮了,陈易生的笑声穿过滚烫的马路,洒落在夏日的绿荫间。 唐方,我爱你,好爱好爱。 135美酒加咖啡三 陈易生租禹谷邨好几年了, 几个月不回是常有的事,102不过是一个较舒适的栖身之所,令他生出了“和父母在同一个城市随时可以照顾到”的心安理得, 又充分享受了自由。这次回来,心境却大不相同,连禹谷邨门口的保安大叔他都觉得格外亲切。 “这个牌子还是我拿过来的呢。”他伸手擦了擦优秀历史建筑的铜牌,抹了一手灰也不在意,得意洋洋地回头看唐方:“看来十几年前其实就命中注定我会遇到你和你在一起了, 应该是2004年, 对04年的秋天, 十月底, 挂完这个牌子,我跟着我爸他们去参加区里的庆功宴,有大闸蟹, 可惜雌蟹的蟹黄都不糊嘴,那时候肯定已经用苏北的螃蟹搁阳澄湖里洗个澡来捣糨糊了。” “糖啊, 你肯定见到过我吧?”陈易生满脸期冀:“我绝对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有没有在你少女的心扉中投下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吸了口气思考起来。 唐方忍着笑,拿出湿纸巾抓住陈易生的手指替他擦了擦:“阴影?” “唐、方!” 唐方哈哈笑出了声, 牵了他往里走:“你怎么跟我一样,喜欢靠吃的记时间和事件呢?不过04年的十月底——”她歪了歪头努力回忆起来,陈易生紧张地跨了一大步和她并肩而行, 盯着她的侧脸。 “我们弄堂门口貌似是办过一场揭幕典礼, 地上全是鞭炮残屑, 居委会和街道还挨家挨户送过一个塑料洗菜盆和两条毛巾。”唐方笑着看看他:“我外婆还说,不如送一盒光明村的鲜肉月饼或者老大房的糖炒栗子,也比那个强。” “那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弄堂口看到过我?”陈易生还不死心,谆谆善诱。 唐方摇摇头:“我刚升高一,放学回来典礼早结束了。而且那年十月底最惨,代数和物理月考,吃了两只红灯,我妈气死了,说她都没脸在办公室多待一分钟,天天要骂我好几回,连我生日都过得凄凄惨惨切切,唉,蛋糕都没吃上,我外婆后来去光明村排了三个小时给我买了一盒鲜肉月饼,还被周道宁吃掉了一大半。” 两人说着说着转进了支弄,三四点的太阳直射入眼,晃得唐方有眩晕,她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己可以用这么轻松戏谑的口吻提起周道宁和往日时光,突然意识到陈易生为什么耿耿于怀想要她“记起”曾经见过他。 大概只有太在乎了,才想要和流逝的时光较劲。她也较过劲,很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铩羽而归。 陈易生有点酸溜溜:“你那时候就喜欢周道宁了吧?估计他和我受女孩子欢迎的程度差不多。”要他承认周道宁更受欢迎是不可能的,但要说自己更受欢迎好像也不太合适。 唐方握紧他的手,微微笑了起来:“嗯,那时候已经暗恋他三年了,不过整个长静徐的女生百分之八十都喜欢他,他好看,成绩又好,体育也好。” 陈易生瞄了她一眼打了哈哈:“切,魅力辐射面积才三个区啊,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 见唐方转过脸扬起了眉不怀好意的模样,陈易生睁大眼有点心虚地描补:“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三年十三年三十年的。年少无知的时候嘛,当然谁好看你就会喜欢谁,我也一样,不过那叫喜欢、萌动,不叫爱,真的。” 唐方笑着点头:“是,就是很单纯的喜欢。”毫无保留也毫无杂质。 午后的弄堂深处,除了他们的私语和脚步声,静悄悄的,日光被屋顶裁切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间或出现在他们脚底,有点点不真实。外婆哼过的磨剪子镪菜刀的长调早已消失在这城市里,支弄转角处炸爆米花的小夫妻和修鞋匠也早不知去向,邻里再也听不到流淌出来荡气回肠的昆曲和越剧唱腔。但青春吹动过的长发,牵引过的梦,弄堂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记得,青青的石板路不知不觉记取了她们的笑容和泪水。 看见不远处115号老洋房的屋顶,唐方突然忍不住追忆起往事来。 “周道宁是我们初二的时候转学来的,高高瘦瘦的特别好看,不怎么说话。第一天我妈非要我带他去上学,我去二楼喊他,他还在吃早饭。我说二十分钟后早自习,迟到了要罚站走廊一个小时,结果他吃完饭竟然还慢悠悠地去刷牙,急死我了。一路上我走得飞快,过马路的时候有辆电动车闯红灯,他一把拽住我,人没撞上,电动车自己摔了,还赖我们,周道宁冲上去就给了那人一拳。我们没上成学去了派出所,最后是警车送我们回校的,正好赶上吃课间点心。我很大方地买了四个鲜肉大包,周道宁吃了三个。” “你肯定就这么喜欢上他了。我家糖喜欢的男生,肯定不会差,周道宁还真的挺不错啊。”陈易生笑了起来,推开115号的铁门:“怪不得四红那次,我拉着你逃跑,你气得要死。” “咦?不酸了?”唐方调皮地侧过身子看他的脸。 陈易生脸一红:“在弄堂门口的时候是有点酸,可是你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美特别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能轻松自如地说出口的,都已经过去了。 “不只是傻,还很奇葩,就在这里,”唐方指了指草地上,“有人把我当成钟点工,还厚着脸皮讨我的烟抽,笑话掉进马桶里的我,知道我是房东后故意嘲弄我的湿裤子,连沙发都不让我坐,还要敲诈巨额装修补偿费——陈、易、生,知道你每一条黑历史都被我记在小黑本上了吗?我们天蝎座很记仇的哦!呵呵呵。” 陈易生哈哈大笑,搂住她的肩膀:“别啊糖,咱们还是只记住美好的事吧,比如在桑树下你急不可耐地压住我,在家里给我做过那么多好吃的,我们还一起通宵喝酒,谈天论地,你唱那首《痒》,还学了很多配音给我听,那时候你肯定已经喜欢我了,来伐啦?噶旁友伐啦?” “呸,我是唱给子君听的好伐?赵士衡也在呢。”唐方笑着用胳膊肘顶他,顶不开。两人笑着闹着,声音淹没在101里骤然传出的电钻噪音中。 上了一步台阶,唐方拉住陈易生停下脚。 “前些时我突然发现一件怪事。”唐方捧住陈易生的脸,大声喊了起来:“就算是我掉进马桶喝醉了吐,在出租车里放屁吃到肚子疼去医院这种糗事,也都挺好的。” 因为有你在啊。 电钻戛然而止,午后的阳光落在唐方身后的台阶上,蝉唱响亮,衬得这个盛夏的午后格外寂静,她一双眼里盛满了笑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欢喜。 接着传来咚咚的敲墙声,好像敲在陈易生心上,耳膜都胀得发疼。 “嗳——?!”唐方惊叫了一声,整个人被陈易生抱了起来。 115号老洋房旧旧的大门轰然撞了一下墙,上面的新民晚报信箱和光明奶箱被震得抖了几抖。 钥匙插了好几下,102的门才被陈易生踢开又踢上,唐方压抑着的笑声闷在了他肩窝里,人被他顶在墙上,双肩包和她的包先后落在地上,交叠在一起。 “鞋子!”唐方蹬了蹬脚:“放我下来呀——” 陈易生狠狠地堵住她的唇,急不可耐地探索起来,手下微微的的汗,单层薄薄的蕾丝花边增添了致命的诱惑,细微的刺绣凹凸,手痒心更痒。 唐方半天才喘着气在他唇舌间呢喃:“窗帘——” 光天化日的,八角窗连窗纱都没拉,她紧张得要死,万一有人走过路过一览无余,哪里还有脸住下去,腾空的小腿都急得抽筋了。 陈易生埋在她肩窝里喘了片刻,手上又用力捏了好几下改成温柔的轻抚,嘴里依依不舍地嘟囔:“不行,我刚从非洲回来的,不干净,得先去好好洗个澡。” 唐方被他顶在半空,半昏半醒过来,才觉得背在墙上硌得生疼,挣扎了几下,陈易生轻轻放她下地,跟着贴了上来,挤在她腿间顶了顶,含着她的耳垂发出邀请:“一起洗嘛,你也出了好多汗。” “鸳鸯浴?你想得美!”唐方脱口而出,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痒得格格笑:“流氓!侬想哪能!快点私噶打浴去。(你想干嘛?快点自己洗澡去。)” “想格能,想伊能,噻想格。(想这样想那样,都想。)”陈易生背上的伤还没好透,忍着疼吸了口气上下其手绝不轻言放弃。 唐方伸手撩起他的汗衫,把他转了过来,背上西安的棍伤已经淡不可见,却又添了一片片淤青紫红的新伤。 “还痛得结棍伐?”唐方轻轻摸了摸,一手的汗。 “抱抱亲亲摸摸,就不疼了。”陈易生扭了扭背笑着回头看她,眨了眨眼:“举高高就不用了。” 唐方温柔地环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吻了吻,又吹了口气:“乖,吹一吹就不疼了。” 陈易生又痒又麻又酥,反手想搂住她,却听唐方促狭地笑着说:“你还真的蛮有抖-M的潜质呢。” 他手一沉,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唐方腰上拧了一下:“臭鬼!侬想哪能!” *** 唐方拉上窗帘开了空调,开了熏香机,从冰箱里盛出两碗冰镇紫薯黑米甜粥来,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和陈易生欢乐嘹亮的印度歌声,实在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糖——!糖——!”歌声突止。 唐方无奈地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大爷,您又咋啦?”先说找不到浴垫,又说没有剃须刀,这次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没有浴巾!”陈易生理直气壮的喊,贼兮兮地笑着用力踩了踩被迫自己动手从储物柜里取出来的纯白浴垫。 唐方双手抱臂,倚着门框微笑:“你打开洗手台下面的柜门,两个有盖的藤篮子里是干净的浴巾,最上面两条白色是全新的。” “糖——!你就不能进来陪我说说话嘛真是!”陈易生把浴巾甩得呼呼响:“你看,我们浪费了十五分钟没在一起!” “来日方长嘛,快点出来吃甜品了。”唐方忍笑忍得很辛苦。 浴室里传来砰地一声,陈易生惨叫了一声“啊!” “你没事吧?”唐方握住卫生间的门把手。 “我的背——!不能动了。没——没事——”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冒出来的了。 唐方赶紧推开门冲了进去。 只亮着镜前灯的卫生间里,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几条浴巾,热气蒸腾,陈易生赤-条条地坐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地喊疼,上半身明显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弧度,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着身后淋浴间的玻璃门。 “拿浴巾滑了一下,背扭了。”陈易生一脸委屈地控诉。 唐方哭笑不得地捡起一条浴巾遮住他不知羞耻朝自己敬礼的部位,伸手去扶他:“起得来吗?” 她没扶起陈易生,却反被他抓着胳膊拉了下去,跌在了他身上。 “陈易生!”唐方才醒悟过来这家伙竟然使了不要脸的苦肉计:“这是卫生间呀!你想干嘛!” 陈易生诡计得逞心花怒放,含住她的唇:“你。” 唐方软了身子半推半就,含糊着抗议:“回房——去呀。” 陈易生舔舐着她的耳窝,声音腻成了糖丝:“先做一下,一下下,憋了快一个月了,难受,实在忍不住了。”他引着她的手,禁不住拱起身子微微颤抖,红着眼角软软地哀求:“糖,上来。” 男人姣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了。唐方的长发拂在他脸颊两侧,第一次感受到艳若桃李的威力,吻在他泛着桃红眼角,看着他水光迷醉的眼神,上下滚动的喉结都满是诱惑,贴在一起的肌肤滚烫,鼻尖的汗滴了下去,落在他唇边。陈易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的。” 唐方倒抽了一口气,狠狠吻了下去。甜的,甜得发腻。 衣服垫在头下,陈易生仰起脸温柔回吻,温香软玉,辗转悱恻,舌尖齿间溢出一句:“要是咬疼了,你就说。” “讨厌。”唐方无助地往后仰,眼前玻璃门上映出了模模糊糊的影像,她面红耳赤地闭上眼,模糊的影像却在脑海里更加清晰起来。 外间的冷气从半关的门里漏了进去,里面传出来各种暧昧的声音。 女-上-位是个重体力活,半死不活的唐方享受是享受到了,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无力地软倒在陈易生身上,不顾颜面地哼哼:“做不动了。” 陈易生笑得胸口直震,压住她轻轻拍了两巴掌:“这么没用,刚才小马达不是很凶很给力吗?再来一次。” 唐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微微扭了扭腰,赖着不肯再动,一脸的汗流在他胸口,想到陈易生某处比她还敏感,干脆报复性地使坏舔了舔,陈易生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失控地捉紧了她压向自己。 结果就是不作死不会死,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时,唐方欲哭无泪地被杀红了眼的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硬不硬?”陈易生忽然慢了下来,温柔地把她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疼吗?” 唐方红着的脸更烫了:“你还真是不要脸!又长又粗又硬又持久行了吧?疼死了,肯定又受伤了——”她啊呜一口咬在他肩头:“不是说先做一下下的嘛,你怎么还不好啊……” 陈易生笑得不行,恨不得把她揉碎了融入自己骨血里:“糖,我是问你地上硬不硬,硌得疼不疼……” 唐方晕头转向中,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又出糗了。不要紧,因为有他,都是美的都是好的。 他会令禁忌分解,引致她也变坏,再没办法做乖乖……Why Why Tell me Why? 136蜂蜜水 唐方睁开眼, 卧室内黑漆漆的, 呆了半晌神经系统才有了响应,臀部肌肉和大腿内侧肌肉酸痛无比, 她慢慢靠了起来, 一伸手探了个空, 再往下摸到控制面板, 按了一按,灯亮了起来。她又忘记自己早搬下102了。 转过头, 身边空空的,陈易生并不在, 房间里还有薰衣草精油的余香,隐隐能听见客厅里传来的音乐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一杯橙汁一杯牛奶,还有一张即时贴。 “喉咙疼吧?醒了记得喝点东西,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帮你上好药了, 你睡得跟小猪一样,还哼哼呢,哈哈哈。” 后头还跟着一张笑嘻嘻的鬼脸和一只圆滚滚肥嘟嘟四肢朝天的小猪简笔画。 即时贴在唐方手里被揉成了团,又被展开来压压平。水里加了蜂蜜,唐方一口气喝完一整杯, 嗓子的确有冒烟的灼痛感,罪魁祸首当然是陈易生这个臭不要脸的坏东西!她努力挪了挪两条腿,是有清凉舒缓的感觉, 唐方无地自容地哀嚎了一声, 想死。 房门被轻轻推开, 陈易生一张笑脸探了进来:“咦?醒了?你可真能睡啊。我都出去晃了一大圈回来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唐方拿起手机,二十三点五十,深夜。半天就这么没了?她貌似还有好几样正经活没干呢。男色误国! 陈易生小心翼翼地挨近她:“硬吗?——”看到唐方恼羞成怒的脸色,赶紧解释:“我是问你睡的这个新床垫,早知道应该买个水床的。” 唐方起身端了橙汁和牛奶往外走:“你还不上去睡觉?” 陈易生笑嘻嘻地拿了空水杯跟着她:“你不是给我准备好枕头了吗?” “我改主意了。”唐方进了客厅,不由得一愣,餐桌上摆了两个盖着保鲜膜的大料理盆,传出来的味道明显是小龙虾,阿毛家的,旁边冰桶里露出了Guinness黑啤的金黄色瓶盖。 “前天你不是说等我回来想一起去吃小龙虾嘛。”陈易生赶紧表功:“我看你太累了,索性去打包了,糟卤和麻辣的。阿毛阿哥和阿嫂向你问好,问你糟卤用完了没有,我说不知道,他硬塞给我一大瓶,我放冰箱里了。” “冰箱里好多好吃的,我现在可以拿出来吃吗?”陈易生眼巴巴地看着唐方,身后无形的大尾巴在空中左摇右晃。 唐方真拿他没辙,还能怎样呢。 缠枝芙蓉彩绘平盘里堆满了醉蟹黄泥螺糟毛豆糟凤爪等冷菜,陈易生开了两瓶酒,高高兴兴地揭开保鲜膜:“这才是夏天啊。” “你就知道吃吃喝喝。” 陈易生笑着看向唐方:“今晚是我们正式谈恋爱后,第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一顿饭,特别有意义,和以前都不一样,你不觉得吗?” 唐方笑着剥了一只麻辣的小龙虾,抬手递给陈易生:“好,庆祝一下。” 陈易生却同时也递给她一只剥好壳的糟卤味的。两人相视一笑。 “你吃。” “你吃。” 陈易生犹豫了一下头一低嘴一张,唐方却已经收回手,直接搁自己嘴里了,两口就下了肚,拎起第二只小龙虾笑弯了一双眼:“呀,原来Eason哥你想要啊,那你怎么不说呢?你想要我就给你吃啊,不可能你想要我不给你吃,你不想要我偏要给你吃——” 陈易生手臂一伸,指尖的虾黄抹在了唐方的鼻头上:“你个坏家伙敢玩我?手里这只给我吃!” “我以为你不会剥壳才好心剥给你吃的。谁知道你明明会自己动手嘛。”唐方皱起鼻子,把虾黄蹭在手臂上:“陈易生,我看你想去睡202是不是?” “不是。”陈易生理直气壮地抢过她手里刚剥好的小龙虾肉:“我肯定是天天要跟你睡的。不然怎么生得出女儿呢?” “呸。”唐方把盘子里的虾钳拿起来戳了戳陈易生的手背:“西西说了,那个频率不能高,你这两天有时间先去她医院做个详细的体检,万一活力不够,我可是要退货的。” 陈易生被戳得叫了一声痛,瞪圆了眼:“我活力不够?开什么国际玩笑?要不是你哭着喊着——啊呀!这个戳人很痛的!” 唐方觉得自己近墨者赤,什么都能说成科普口气了:“活该,是检查精-子活力好伐?还有染色体什么的。” “我家遗传基因不要太赞啊。”陈易生歪了歪头:“大学的时候,还有个什么公司来宣传捐精呢,体检后我们宿舍去了好几个人,我都没舍得捐。” 唐方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去?” 陈易生眨了眨眼,略有点尴尬地承认:“怪怪了,而且钱也太少——” “什么?” “只有一千块营养费。”陈易生嘀咕着:“得去两个小时呢,还要看那种很奇怪的片子自己弄,自己弄!怪怪的,太奇怪了吧。” 唐方一口酒差点笑喷了出来:“骚年,好歹您也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浪子,难道没自己解决过?” “我?”陈易生一脸不可思议:“我干嘛需要自己弄!” 唐方点头,若有所思:“这倒也是,百来个女友排队呢,陈公子当然不需要靠五指姑娘了。” 陈易生狼狈地解释:“才不是呢,就是觉得很怪异而已。每个人想法不同嘛。你呢?你会自己弄吗?” 唐方看向天花板:“我们好像在吃宵夜,能不说这些事吗?” “喂,说我你就滋滋有味的,说你自己你就避而不谈,不公平。”陈易生抗议:“不过你有那么多玩具,我懂的。” “才不是呢。”唐方脸上热热的:“我是劳碌命的上班狗好吗?那些东西还是今年四月回来探亲送给我的。” 陈易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你这两句话好像和答案都没什么关系啊。” “陈易生!” “那你老实说,是玩具好还是我好?” 半只醉蟹塞在了他嘴里。 “你厉害你厉害你最棒棒了!好了伐?”唐方哭笑不得:“能换个话题了吗?” 陈易生毫不羞愧地回答:“你现在跟我说什么,我都能回到这上面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和你上床的事。” 唐方无语地看着他,再次觉得低估了此人无耻的程度。 “说工作。” “完全没心思工作了。不想工作。”陈易生嘻嘻笑:“我准备退隐江湖了,偶尔接点特别挣钱的活,我要天天粘着你,专心和你生孩子。” “喂,我们约法三章过的。” “黏在床上,不算违规吧?” 唐方气结:“还是说说你爸妈吧,你回来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嗯嗯嗯。”陈易生把蟹壳里的最后一点汤汁也倒入嘴里:“你睡着的时候打过了,挺好的,我忍了又忍,才没告诉他们有机会抱孙女了。不过我们现在喝酒了,对了,会不会你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一个受精卵了?” ……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把他餐盘里剥好的小龙虾无情地拿到自己餐盘里:“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那种话很少很高冷的男生,比如说——” 陈易生立刻闭上了嘴,委屈地看向她。 唐方满意地还给他一只小龙虾:“乖,少说话。”别啰嗦。 陈易生默默地在心里接了一句:多上床。 *** 一周后,唐方看着体重秤上的数字,久久都没回过神来。她已经有五六年没有看到迫近六字头的公斤数了。 七天胖了整整三公斤是个什么鬼?菜场里买猪板油,得多大一袋? 陈易生推开卫生间的门,探头看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说你是小猪了你还不信?” 能不是猪吗?唐方回过头,瞪着陈易生,深深怀疑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早上她连早饭都不用做了,每天陈易生都早早准备好一大份西式早餐,美其名曰分摊家务投桃报李,碳水高蛋白脂肪牛奶水果蔬菜样样俱全,色香味俱全。吃完饭看看101的装修进度,号称嫌吵陪她去练车,不到十点又给她和师傅师兄弟姐妹们买好咖啡蛋糕冰淇淋什么的,两天他就成了驾校最受欢迎的人。 每天中午他都缠着要去尝试新餐厅,号称为她的私房菜餐厅做市场调研,点菜又总是恨不得把人家菜单上的推荐菜品一口气点完。吃饱了人就犯困,回到禹谷邨就被他拖着往床上躺,十有八九陈易生总能得逞,累得她不行,一个午觉能睡到五点多。天天晚上都有消遣,七天看了两场电影一场话剧一次乐队演出,喝了三夜酒,逛了一次街,连晚饭带宵夜,夜夜不缺。她这周就没吃过自己做的饭,一天五顿两睡,不胖成猪才怪呢。 看着她脸黑黑,陈易生搂着她的腰下了称:“肉多一点才好,摸起来舒服。我喜欢。” 掰开这家伙一双不安分的魔爪,唐方转过身抱臂横眉:“我们出去好好谈谈。” 陈易生笑着凑上来:“真的,我就喜欢胖一点的女孩子,而且你看看你气色多好啊,特别健康——要不你跟沈西瑜约一下,明天?后天?我们一起去体检。” 唐方对着镜子照了照,指着自己的黑眼圈:“陈易生,你今晚就去202睡觉!看见吗?这叫纵欲过度,我肯定已经肾亏了!” 陈易生亲亲她的脸颊:“糖糖,你又骗我,女人哪里会肾亏,我都没亏呢。我保证今晚什么也不干。” “我不信。” “昨天真的是你喝多了,一定要骑上来的。”陈易生一脸委屈:“你还要我叫得响一点给你听——” 被推出102的门后,陈易生茫然地看看手里202的钥匙,拍了拍门:“糖——?糖糖?”他这是被未来的孩子她妈赶出家门了吗? 唐方打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梅酒,立下决心:再也不能被陈易生当猪养了。 137高蛋白VS高脂肪 肉来如山倒, 肉去如抽丝。唐方列出了严格的进食清单,严禁陈易生带坏自己。为了早日获得睡回102的资格, 陈易生识相地学习了不少减脂饮食方法,一个劲地推荐生酮饮食大法。 “这个多好啊, 光吃肉还能瘦!”陈易生殷勤地献上打印出来的资料:“让你身体耗能方式变成消耗脂肪, 看这个人一个月瘦了十公斤,体检效果还都变好了。” 唐方不戴有色眼镜看待事物, 接过来仔细翻看, 抬起头呵呵笑:“还治疗不孕不育?” 陈易生捧着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冰可乐瓶,一脸谄媚:“这只是附加价值而已,虽然国外有这么做还成功的——我们哪里用得着呢, 不过你要不要买个验孕棒验一下?” 唐方其实每天都有在测体温,夜里也只喝一点低度的白葡萄酒或香槟之类,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要过几天才会进入排卵期,抬腿就踹了他一脚:“没有没有没有!” 陈易生眨眨眼,取出一个长盒子来:“我已经买好了, 你上厕所的时候随手沾一点呗。我的小蝌蚪活力超级强劲,万一有了呢?可不能随便节食减肥了, 没有的话我们继续努力嘛。” 唐方白了他一眼, 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所以你最近把我当猪在喂?明天可不许再送点心来驾校啊,中饭晚饭也不出去吃了, 外头餐厅的菜特别容易发胖。” “最近天天三十□□度, 就算开着空调, 做饭也很热的,我不想你累着。”陈易生把水蜜桃切成片:“你做一顿饭,再快至少也要一个小时,看菜的时间还不如拿来看我。桃子可以吃吧?” 唐方艰难地把视线从粉粉的桃肉上挪开,坚决地摇了摇头,从冰箱里翻出一只火龙果来:“我吃这个,糖分低。” “我真的喜欢你现在这样,多好摸啊。”陈易生看看时间:“才九点钟,我们看个片子吧。” 唐方警惕地抬起眼:“你想干嘛?”看片子看到快结束装作睡着,赖在沙发上叫不醒,半夜偷偷摸进卧室里爬床,这种事她上一次当就足够了。 陈易生眨眨眼,摸了摸肚子:“晚上陪你吃草,已经饿了,冰箱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小馄饨?韭菜盒子还有吗?要都没有了我叫个外卖。” 唐方笑着赶他走:“老钟这几天不是一直在找你吗?还有赵士衡不是也回来了吗?你还有一笔尾款要收吧,不如找你的好朋友们去吃个宵夜喝一杯啊。” “太热了,不想出门。”陈易生横到沙发上,媚眼如丝:“来嘛,你也躺过来,我们说说话。” 唐方把水果盘和小银叉随手洗了,笑着坐到沙发扶手上,甩了几滴水在陈易生脸上:“我觉得呢,男人谈了恋爱后,应该也要保持原有的社交圈,不能重色轻友,总跟女朋友黏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对吧?六个月的热恋期很容易缩短成六个星期。而且我男朋友的魅力强大,男女老少通吃,如果被我圈在小小的禹谷邨,真的有种对不起整个世界的感觉。” “唐方你在拐着弯嫌弃我!”陈易生蹬了蹬不算长的腿表示不满。 唐方瞪圆眼低下头咬了他鼻子一口:“对,嫌弃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赶紧出去施展你上海滩百乐门头牌交际花的本事,卖身卖艺两不误,你女儿还等着继承你给她打下的江山呢。” 陈易生搂住她的脖子不放:“那你养我啊,我一天卖七次身都行的,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来呀来呀。” 唐方笑得不行:“我穷,养不起你。” “我不是给了你附属卡嘛,包我三顿饭就行了。”陈易生一路向下吻,越抱越紧。 “杜十娘有百宝箱,你有附属卡?”唐方笑着挠他的腰:“到底谁养谁?” 头牌交际花的手段实在了得,最终陈易生还是得逞了,在102赖了一整夜,晕乎乎昏沉沉的唐方闭上眼之前意识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 这年的夏天,整个上海像着了火一样,连续十几个高温警报后来了三个40度天,气象局报了40度,实际温度能有43,马路上打个蛋分分钟变荷包蛋。 七八月里能天天学车的大多是学生。不少人已经吃不消酷暑,各种借口请假缺席,唐方却甘之如饴地日日准时去驾校报道。师傅很是欣慰:“小唐啊,侬请假好了,勿要紧格,后天就回到37度了,42度真心切勿消,反正是计时嘛。” 唐方笑眯眯:“还好还好,大热天蒸桑拿感觉蛮好。”同车的师弟不来,她一天能多开两小时,再熬上两天,就能约考科二科三了,别人半年考出驾照,她国庆前就能上路,到时候去各家供应商那里挑食材也方便。 师傅慈祥的目光落在唐方腰间的一圈小肉上:“有了是伐?还是要当心点,勿要中暑,侬老公呢?格两天哪能勿陪侬来了?” 唐方一头黑线地坐正了身子:“师傅,吾没怀孕……”男朋友也不是老公,陈易生今天把她送到驾校就开车走人,也不知道去哪里happy了。 空荡荡的马路边一辆白色吉姆尼迎面飞驰而来,和教练车交错而过后,猛地靠向一边,一个甩尾,在路上直接调了个头追了上来,闪了两下大灯。 坐在副驾上的师傅哈哈笑:“说曹操,曹操到。送点心来喽。小唐靠边靠边,方向灯打好,对对对,刹车慢一点,不要横着过去,好好,停车,拉手刹,再拉起来一点,好了。” 唐方开了窗,后视镜里看着陈易生提着车载冰箱屁颠屁颠地笑着过来:“冰的绿豆汤,没糖,喝一点吧?” “小陈啊,来来来,上车说,车子里厢有空调。” 陈易生上了后座,唐方探头看了看他的车:“你车子怎么没熄火?” “嗯,开着空调呢,要是你现在能下课我们就直接走。”陈易生把两碗绿豆汤拿了出来,又拿出一个四格保鲜盒来:“再来点冰的水果,都是低糖的,你放心吃。师傅,侬啊来一点。” “啧啧啧,小唐侬真是有福气啊,老公太贴心了。”师傅摇着头感叹:“阿拉上海小姑娘,轧旁友还是要寻上海男小伟,切煞脱伊。好了好了,切好就回去算了啊,明早再来。” 唐方接过水果盒,里面蓝莓、金果、火龙果和黄樱桃,十分诱人。 “勿来赛哦,还是开到十一点半,好早点预约考试。”唐方绝对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 学完车,两人开车直奔沈西瑜单位。沈西瑜一见唐方,上下看了好几眼,落在她小腹上,扬了扬眉毛。 早上才验过的唐方已经放弃生气只叹气了:“要有了还来体检干嘛。” 沈西瑜笑着看向陈易生:“我们糖糖就拜托你了,我也觉得她圆一点好看,可爱。” “就是就是。”陈易生得了知音,高兴得很:“专业医生都这么说,糖啊,你看,大事还是要听我的,不会错的。” “肉又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尽管说风凉话。哼哼。”唐方气囔囔地宣布:“反正午饭我是不吃的。” 沈西瑜挽住她的手臂:“嗯,高二下乡学完农,每天中午你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表态,最后——” 陈易生微微笑:“她吃得最多?” 一旦男友和闺密结成促吃同盟,是件很可怕的事,唐方面对日料自我安慰:都是高蛋白都是高蛋白…… 陈易生的特色是吃着这顿想下顿,正翻着手机寻找晚上的餐厅时,听到唐方接电话说晚上六点见,赶紧抬起头:“谁?” “方少朴。我托他介绍几家食材供应商,约了晚上一起吃饭。”唐方有点歉然:“不太方便带你——” “没事,晚上你好了告诉我,我来接你。那我也约赵士衡吃个饭好了,他天天打电来,烦死了。” 唐方莫名有种小三上位很对不住赵士衡的感觉:“替我向他问好,有空的话请他明晚来禹谷邨啊,我正好要请人试菜,你把老钟也叫上,看看老李在不在上海,还请大家给我的菜单提提意见。西西明天晚上有空吗?” 沈西瑜表示请得早不如请得巧,正好她明天休息还能早点过来帮忙。唐方又在群里问了叶青和林子君,粗粗一算,加上方少朴,明晚试菜也凑满了一桌九个人。 *** 方少朴到102的时候,是陈易生开的门,见到他笑得很灿烂:“你来啦?唐方在换衣服,马上好,来,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 虽然听唐方说了她在和陈易生谈恋爱,但陈易生的口气却好像老夫老妻似的自然,方少朴打了招呼,不动声色地换了拖鞋,见102并没有多大变化,玄关走道墙壁上原来的风景水粉画换成了相框墙。他仔细看了看,除了唐方和父母的合影外,好几张都是梅兰照相馆的黑白照,还有一张古老的婚纱照,头纱很长,新娘身上精致的蕾丝婚纱带着旗袍元素,修身复古,看起来像是唐方的外公外婆。此外还有京都哲学小路樱花景色的照片,却没有唐方在里面。最边上一张,却是陈易生和唐方的合影,很明显是在八角窗前拍的,两个人头靠着头笑得都有点傻。 唐方好像胖了,方少朴看着照片里的笑容,莫名有点羡慕。 陈易生凑过来:“看到我家糖糖外婆的婚纱没有?赞伐?” “好看。” 唐方拎了包出来,见方少朴和陈易生挤在玄关那里看照片,就笑了:“看什么呢?” “看美女。”方少朴笑吟吟地转过身:“你外婆真是大美女。” “对,我家一代不如一代。”唐方仰头看了看外婆的照片:“我姆妈还是有点像外婆的,我就一点也不像了。” “你也美。”方少朴点头:“而且美得有自己的特点。” 陈易生呵呵笑着翻了个白眼,方少朴这是当他不存在吗?你也美,想得美。落在唐方眼里,唐方忍住笑跟他道别。 “对了,明晚我方便再带一个人来试菜吗?”方少朴连客厅都没进,又换回了自己的鞋。 “欢迎啊,欢迎。多给我提提意见。” “不好意思,是我现在的结婚对象,可惜她不太懂吃。”方少朴看着陈易生微笑:“就是带来请唐方帮我看一看合不合适。” 唐方吃了一惊:“我?” “你当然可以。”陈易生笑着抱了抱她:“你看人最准眼光最好,不然怎么找到我呢?早点回来,我和赵士衡碰完头就回,晚上我们再商量布置的事情。” 方少朴和陈易生的视线在唐方身后交会了片刻,各自转开了眼。 138潮汕菜VS川菜 出了禹谷邨, 马路牙子上白天积聚的热气反上来,熏得人走两步就是一身汗。方少朴替唐方开了车门:“你们弄堂实在停不了, 走得远了点,热吧?” “还好, 你怎么换车了?”唐方扣上安全带, 好奇地看看车内:“奔G真好看,好开吗?我现在也在学车。” “我妈和我妹喜欢用我当司机, 两门的总要有人爬进爬出不方便。”方少朴从后视镜里看见弄堂门口窜出来一辆白色吉姆尼, 笑着启动了车子:“索性换了算了。” 唐方往后看了看:“那辆吉姆尼也很可爱吧?是陈易生的,有点像缩小版奔G,方头方脑的, 很萌。” “吉姆尼不错,四驱,大梁,通过性特别好。”方少朴笑着看了看唐方:“看得出你在恋爱中,一脸幸福,羡慕啊。” 唐方摸了摸脸:“你确认不是一脸自我嫌弃?我胖了好多啊。谢谢你了, 你是这些天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不会怀疑我怀孕的好人。” “脸是圆了一点,看起来没以前那么犀利精明了, 亲和力特别强。”方少朴扬了扬眉:“很好看。” “他们都该向你学习聊天技巧。”唐方诚心赞美:“你呢?什么时候结婚?” “国庆节吧。”方少朴语气淡淡的:“要回去摆酒席, 不过她家在深圳看中了一套房子,说要买了作订婚礼。我还没同意。” 唐方侧头看他神情, 似乎在说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 不由得有点尴尬。 方少朴却又笑了起来:“其实还是因为我没钱, 八百多万,要是我爸肯出,我也无所谓,要我自己出,总觉得是买了个老婆回来,这婚不结就不结呗。” 唐方叹了口气:“结了婚你不就能拿到分红了?一套房子算什么,就当预支呗。”看起来女方家里对方少朴的境况也心知肚明。 方少朴踩着油门上了高架,又被迫减速慢慢跟着车流前移并道:“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说好了年前会给她家三千万了,还要半路杀出来这套房子。生意嘛,讲得是个信用,坐地起价,我还要看看值不值得呢。” 唐方沉默了片刻:“你未婚妻——她怎么说?”她当方少朴是朋友,还是希望即便是利益夫妻,也能存有几分温情,还没成婚就闹僵,后面的日子可想而知。 方少朴笑了笑:“她会说什么,反正领了证她还留在深圳教书,我在上海。” “少朴,不管怎么说,日子一天一天都是你们在过的,既然要结婚,为什么不往更好的方向努力努力?”唐方忍不住多嘴:“你又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说不定——” “那你怎么不试着和我相处相处?”方少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不说这些了,明天不好意思了,是我妹嘴碎,非要去你家试菜,我想想还不如带个闷嘴葫芦,没别的意思。” “你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别对人家既傲慢又有偏见。”唐方笑着揶揄:“哪一天你爱上了她,到时候变身为达西先生,可有的苦头吃了。” “我对人一旦失去好感,便永远没有好感。”方少朴唇角翘了起来:“你呢?陈易生是你的达西先生吗?” 唐方脸一红,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以前是对他有偏见。” 方少朴轻轻叹了口气,她对他又何尝没有偏见?他却没有陈易生这么好运。视线掠过,那辆白色吉姆尼不紧不慢地还在后头跟着。方少朴一踩油门,猛地歪入空隙,左穿右插,连连超车。 *** 唐方这晚见的供应商都是给方家的餐饮集团供货多年的,愿意给唐方供货,自然完全是冲着方少朴的面子。除了海鲜干货还能略储备一些,活海鲜唐方自己预计一个月的量也抵不上方家一家门店一个晚上的量。但她要么不做,要做就要选最好的食材,也只能厚着脸皮欠方少朴这个人情。好在供应活气牛肉和海鲜的两位老板,倒和潮汕美食界的几位文化人十分熟稔,聊起来后见唐方对粤菜颇有研究,对潮汕菜也很有心得,倒去了小觑之心相谈甚欢。 这年恰逢潮汕牛肉火锅在江浙沪大火,说起海记陈记,一桌人也颇多感慨,如今上海有超过三百家潮汕牛肉火锅店,人均消费比四川火锅要高出百分之三十,潮汕一带的餐饮老板娘想接着挤进来分饼的还有不少人。 做牛肉的黄老板笑着问方少朴:“方少怎么不想着单独开个潮汕牛肉火锅连锁品牌呢?我们家的牛肉,完全不比海记差,加上方少的渠道,横扫江浙沪肯定没问题。” 方少朴但笑不语,抬手给众人添了茶。 “方少这是一门心思做专做精做大,老黄你格局还是小啊。”五十几岁的老张笑眯眯地抿了口茶:“做餐饮,潮起潮落,我们中国生意人就喜欢一哄而上,火得快也退得快,你看好了,明年这个时候又不一样了。赚点快钱没问题,哪家能持久的?想想汕头海记怎么不来凑这个热闹呢。” 唐方笑着点头:“现在的餐饮业,也不能算是纯粹的餐饮业了,更多是结合了媒体、金融的跨界企业,大多是为了高价转手或者上市。像方家这样专注餐饮品质要做百年老店的,真是不多了。” 因这个话题不免又说起经济大势,座上诸位老板都很悲观,为了转换气氛又扯出不少业界的笑话来,提及上海出过的几家曾极火爆的网红餐饮连锁:XXX遇上你,XXX不等位,如今口碑坍台不说,欠薪一事更是让人连连摇头。方少朴对于自家的生意不怎么开口,说起这个却来了兴致。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都不稀奇。”方少朴笑着问唐方:“不过这几家最初很火爆的时候,你好像就给了差评吧?你看这世道多滑稽,当年我家潮菜,可谓不惜工本地投入,你识货力挺,却没能撑过一年,这几家投机取巧,你客观差评,却也红了好几年。” 唐方见服务员已将桌面收拾干净了,也不忌讳什么,直接笑道:“经营策略和市场定位的失误,和毫无诚意营销骗人是两码事。好吃就是好吃,难吃就是难吃,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就算糊了一层巧克力,屎终归还是屎,只不过贪图那层巧克力吃下去的人,又怎么肯承认自己吃的是屎呢。”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黄老板抚掌称快:“说得好,要不怎么这么多网红店要请托儿排队呢。吃客就爱凑热闹。” 方少朴笑弯了眼,低声告诉唐方:“我妹妹就曾经排了一小时去吃糊着巧克力的屎,还很花痴地托人偶遇HH,还缠着老四投资人家的电影。” 唐方同情地看着他:“有你这样的哥哥,她还看得上那种——”方树人老师提起那位只有三个字“小赤佬”,看在方少朴的面子上唐方口下留情。 “哥!”屏风外传来清脆的招呼声。 唐方头皮一麻,和方少朴相视而笑,背后不说人是非,也是墨菲定律。 方敏仪拉着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朝其他几位点了点头,对着唐方扬起了下巴:“哟,唐小姐是来抱我哥的金大腿呀,抱之前该先问问我嫂子肯不肯吧?” “方敏仪!”方少朴沉下脸来:“我们在谈正事。” 被方敏仪牵着的女孩,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瞄了方少朴两眼,一脸尴尬和不知所措:“敏仪?敏仪,我们先出去吧。” 几位老板熟视无睹,笑眯眯地互相聊起天来。唐方站起身伸出手:“伍小姐?我是唐方,你好,刚听方公子提起你,多谢赏脸明天肯来试菜,请多给我提提意见。”她实在不清楚方敏仪为何对她恶意满满,但她不愿方少朴难堪,最后吃亏的恐怕还是这位无辜的伍小姐。 伍薇握住唐方的手:“不好意思,我也不懂美食,少朴说要带我去,给你添麻烦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唐方笑着让服务员添座:“我们在瞎聊而已,一起喝杯茶?” 方少朴抬了抬手:“坐吧,都是熟人。” 伍薇被方敏仪按着肩膀坐在了方少朴和唐方中间,和其他人笑着点点头,闷头看起手机来。 方敏仪双手交叉抱胸,斜睨着唐方:“唐小姐费力气找我哥帮忙,不知道一天是要订一头牛呢还是一个月才订一头牛?” 唐方敲了敲桌子,谢过方少朴给自己添茶,笑得不温不火:“我一天只做一桌菜,喜欢看人下菜,黄总这里只先订了些触牛肉的材料,一个月恐怕也吃不完一头牛。” 黄老板竖起大拇指:“唐小姐是内行,这边懂脖仁匙柄吊龙正五花的人不多。” “哈,要吃触牛肉,还用得着去你那里?”方敏仪扬起眉毛:“哥,你就别去了吧,明天陪我和妈去吃川菜嘛。伍薇也喜欢吃川菜,对吧嫂子?” 张老板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川菜?到底是年轻人啊,呵呵,呵呵,呵呵。”几位潮汕老板举起茶杯,朝方少朴笑着摇头叹气。 “你们这是有偏见!”方敏仪涨红了脸:“我就喜欢麻辣重口味!”这个唐方有什么好,害得她哥那颗大钻石竟然给她不给亲妹。 方少朴眼睛眯了起来,伍薇如坐针毡。 唐方站起来给众人添了茶:“其实正宗的古法川菜,十道也只有近半是麻辣口味,只不过唐末开始战乱频繁,老百姓没吃的,靠着茱萸花椒熬油拌饭,才有力气下地干活。巴蜀又是盆地,吃辣有利于排汗祛湿。现代川菜馆子大多重油重盐重辣,以调味料压倒食材原味,和粤菜刚好相反,方小姐吃粤菜长大的,喜欢川菜也很正常,就像四川火锅在上海流行了近十年,现在大家又喜欢潮汕牛肉火锅或者港式海鲜火锅了。谁还能一辈子只吃一种口味呢?” 她看向伍薇:“明天我准备了一道开水白菜,就是不辣的川菜,还望伍小姐别嫌弃。” 方敏仪刚要再杠上,看到亲哥的眼神,讪讪地闭了嘴,冷哼了一声:“绿茶——”最后一个“婊”终究没敢说出口。 方少朴刚要不顾外人在场训斥亲妹,却见唐方笑盈盈地朝自己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一肚子怒火,总有亲妹拖后腿刷负分是个什么感觉! 唐方觉得自己和陈易生谈恋爱后胸怀都宽广了不少,和这样的熊孩子计较什么,家里不管自有恶人去磨,日后有得她苦头吃。 店经理匆匆走了进来行了个礼:“方总,外面有桌客人买单,一位陈先生问能不能打个折。” 唐方第一反应就是问:“请问那桌是只有两位先生吗?” 店经理点了点头,外面已经传来陈易生热情的声音:“方少朴,看来报你的名字威力不大嘛,还不如报我家糖的名字呢。” 方少朴笑着站起身相迎,分别和陈易生赵士衡握了手:“一路上看着你的车跟着,原来真是跟着唐方来了,不放心?怎么不进来一起吃?”他转头吩咐经理:“陈先生这桌我签单。” 陈易生笑得阳光灿烂:“那可不行,我就想替赵士衡省几百块,你签单就变成你请我吃饭了,无缘无故我可不能欠你人情。打个八折就行了。” 店经理得了吩咐,赶紧请赵士衡稍等,去拿POS机。 唐方又好笑又好气,看着他直摇头:“我前些时一直说要请你来吃,你偏不肯来,今天巴巴地跑过来?” 陈易生凑到她身边低声说:“花你的钱我心疼啊,你不知道能让赵士衡买次单有多难,难得今天能狠狠敲他一顿。” 方敏仪不屑地看了陈易生一眼:“我哥怎么会和你这种人熟?” 陈易生侧头看了看她:“我和你哥不熟啊。” “那你还好意思——?”方敏仪瞪圆了眼。 “开门做生意,打不打折随他,不过他一直喜欢我女朋友,我不跟来怎么行?”陈易生笑嘻嘻地拉起唐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一桌子人目瞪口呆,社会上真没见过这么“心直口快”的人哪。 方少朴却毫不在意地插袋微笑:“会一直惦记着的,明天见。” 139生酮饮食 陈易生在客厅里来回兜了十几个圈子, 悄悄靠近了卫生间,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水声, 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推了门进去。 唐方洗完头发吓了一跳, 遮无可遮挡无可挡, 举起水龙头喷在玻璃门上故作凶狠状:“陈易生侬只流氓!侬进来做撒?!” “我不乱动不乱看,我就坐在这里陪你洗澡——”陈易生在马桶上挺直了背平视前方:“谁让你回来路上一直不搭理我,我丢给你那么多橄榄枝, 你一只鸽子也不放出来。我心里难受,必须和你待在一起说说话才行。” “那你背过身去,不许偷看。”唐方又好气又好笑, 赶紧拿了起泡球把全身打上沐浴露。 “我用得着偷看吗?我喜欢光明正大开了灯好好看。”陈易生侧了侧身子:“你好看我才喜欢看嘛。” “原来你还知道我生气了,那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是不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让你难堪了?”陈易生转头看着雾气蒸腾的淋浴间:“可是那家伙说的话更可恨吧?简直气死我了!” “我有什么难堪的啊?”唐方敲了敲玻璃:“喂,坏蛋, 不许偷看, 转过去。我生气是因为你当着方少朴的未婚妻这么说,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自大自恋狂, 特别糟糕, 不尊重人家, 都说了我们是朋友——” “别提名字呀!”陈易生蹭地站起来,蹬蹬两步,跟蜘蛛侠似的扑在淋浴间门上, 一张脸被玻璃挤压得变了形, 大声嚷嚷起来:“你光着身子说别人名字太奇怪了吧?我感觉你被他偷窥了!” 唐方看着他的香肠嘴, 笑得不行,见他要拉门进来,赶紧一手拽住门,一手拎着水龙头朝着门上喷:“你故意拿这个做借口耍无赖,色狼!走开,再不走开——” “你尽管喊,喊破喉咙也没用!”陈易生用力拉开门,也不管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眯起眼认真扮演色狼狞笑着:“不如乖乖从了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他顿了顿:“咦?后面是什么来着?” 唐方被他一把搂住,挣扎着笑得不行,在他脚背上踩了几脚如蚍蜉撼树毫无反应。陈易生咬着她耳朵笑:“湿-身-诱-惑很好玩,角色扮演更好玩。”他一路往下又亲又咬,拨开唐方挡在胸口的水龙头:“这个东西太碍事,拿开——啊呦!” 一声惨呼,陈易生松开唐方抱着脚直接坐在了地上,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唐方拎着水龙头的软管蹲下身,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我以为你拿着的就松开了——” 陈易生龇牙咧嘴地看着摇摇晃晃又要掉下来水龙头:“哎哎哎,拿稳了你!你看都青了,糖啊,就算你不想水战也不用谋杀亲夫吧。” 唐方双手抱胸无辜得很:“Sorry——I\'m so sorry!” “But sorry is not enough!”陈易生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马里亚纳海沟:“不行,你得让我淹死在这里面。” 水龙头咣啷落在地面,水花四溅。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笑声渐渐被喘-息声代替。 荒-淫无道的后果就是唐方早上六点蓬头垢面腰酸背痛地在闹铃中挣扎着爬下床,恨恨地看着陈易生的睡容再一次下定决心:要有党性,要有觉悟! 再看一眼,唐方忍不住微笑起来,弯腰亲了亲陈易生的嘴角:我男人真好看,睡着了也这么好看,算了,就当采阳补阴吧。 陈易生抱住她脖子不放,半梦半醒着发嗲:“糖——你去哪儿?不许去,过来陪我睡。” “起来干活。”唐方掐了他一把又亲了他一口:“今天我来做早饭,你接着睡,等下叫你。” 陈易生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又抓住唐方腻歪了一会儿:“那我也起来了,我去收拾花园,还有几件家具要调整一下。” “谢谢啦。”唐方抓了一把交缠如海草的头发,忍不住又掐了陈易生一把:“都怪你瞎折腾,我头发都没吹干就睡了,难受!” 陈易生喊冤:“我拿了吹风机来给你吹,被你巨灵掌拍开的,还嫌我吵你睡觉。” 唐方瞪着他表示不信。 陈易生理直气壮地指指床头柜上的吹风机:“我有证据!” “哦——”唐方转开眼:“进步了呀,孺子可教也,给你点个赞。” 陈易生两腿一伸夹住她:“那你是不是也该进步一下?每次你享受完就呼呼大睡不理我,唐方,身为一个女人,你不觉得惭愧吗?好歹也应该来点温存什么的吧。” 唐方跌坐在床沿边笑:“累也累死了,再说我是女人中的男人,我不需要温存好吗?快放开我,六点半了,我今天好多事,要是搞砸了我试菜宴,你就死定了。” “我那么卖力,需要你肯定几句的啊,要你再亲亲我抱抱我的呀,你答应了我才放开你。” “好好好,知道了,答应了呀,你这么黏糊,小心我很快厌倦你抛弃你啊。”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喜欢我这么黏你了。”陈易生嘻嘻笑,放开了她。 *** 两个人早饭吃得也不偷懒,唐方从善如流开始尝试生酮饮食,她自己喝一杯黑咖啡加十克黄油,半肥半瘦的培根煎得焦香,黄油炒蘑菇黄油炒嫩蛋,杂菜沙拉,半个火龙果两片带籽哈密瓜。陈易生比她多两片烤得脆脆的黄油吐司,喝鲜榨橙汁。 收拾完早餐,八点半小宋来了,好奇地瞟了陈易生好几眼,见他出了门,忍不住轻声问:“他——是不是以前那个很坏的房客?” 唐方点点头:“嗯,就是那个坏人,不过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小宋愣了愣,呵呵干笑了两声:“哦呦,这么巧的事啊,方老师肯定开心得哦。” 唐方笑着把时间节点表贴在冰箱上,指给小宋看:“这个黄色一栏是要请你帮忙的事,你先看一看,东西我都拿出来了,还缺什么跟我说。” 小宋把锅碗瓢盆刀具物品一一看过,又打开冰箱,需要洗切的都装在食品袋里贴着标签,切条切丝还是切块一清二楚。 “唐小姐什么都弄得特别清爽,真好,谢谢谢谢。”小宋赞不绝口:“我跟老公商量过了,就等唐小姐你私房菜开业,除了你爸爸妈妈那里,其他家我就不做了,就在你这里打下手。” 唐方本来请小宋来帮工,一周六天,早九晚四,包午餐,开了五千块人工,担心抵不上她外头做六七家的总额,还担心她不肯来,闻言也很高兴:“我家楼上的202还是要麻烦你一个礼拜帮忙来打扫两次的,年节红包照旧,你方便吗?” “方便的方便的。”小宋喜笑颜开:“我老公也说了,就是唐小姐家做得最舒心,少个一两百块也值得,我现在年纪也一把了,跑来跑去吃力来。” 唐方笑着打开砂锅盖子,撇去鸡汤里的浮沫:“身体总归是最要紧的。” “就是就是。” *** 沈西瑜四点半到的时候,见园丁陈戴着大草帽还在修剪桂树边上的灌木丛,花园里的大波斯菊花丛早过了五月的盛花期,天气这么热早晚吃水足也没有干死,一片片绿色间依然点缀着不少白色粉红深红的花朵,围墙上的爬山藤郁郁葱葱浓浓的绿沁人心脾,另一边桑树下平整的草坪散发着刚除过草的清香,白蔷薇还延续着星星点点的娇花,垂挂在绿瀑上。 “你来啦?”陈易生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把汗,笑眯眯地打招呼:“你是第一个,欢迎欢迎。” “陈大师你还会修树剪草啊?”沈西瑜笑着揶揄他:“还以为你只会护花呢。” “请叫我万能陈易生。看见我们这花园里生机勃勃没有?马上就要开枝散叶添丁进口了,地灵人杰没话说!”陈易生得意地挥挥手里的大园丁剪。 “真不错。以后靠做园丁都能养活糖糖。” “是能养活她们母女。”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纠正。 上了台阶,沈西瑜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陈易生湿透的汗衫后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周道宁,那个和她们一起分享过糖糖外婆的下午点心的男生,那个曾经靠在桑树边一脸嫌弃看着她们其实一直在看糖糖的男生,那个看似不经意站在204阳台上洗足球却一直会看几眼202八角窗的男生,那个一直笃定唐方永远都会是他的男生,就这么淡出了唐方的生活,离开了禹谷邨,令人唏嘘不已。 陈易生猛地回过头,朝沈西瑜笑着挥了挥手:“嗨!麻烦帮我跟糖糖说一下,给我开瓶冰可乐——两瓶两瓶!” 沈西瑜有点恍然,半晌才回过神来:“好的!” 弃她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占她心者,今日之日多欢乐。 140醉蟹&咸鸡 夕阳渐渐西落, 人也逐渐都到了。叶青搭了老李的车一起过来,陈易生一见老李就喊了起来:“呀, 你和谁打架了?” 老李颧骨一块淤青, 侧了侧头避开陈易生的魔手:“撞的。别胡说, 你以为我是你啊,跑去HS大为了抢女生大打出手,都打进丽娃河里了。”众人都一愣, 哈哈笑了起来。 陈易生瞪圆了眼:“咦!老李你不对啊,肯定跟人打架了,还是为了女人!不然我随便说一句,你揭我老底干嘛?心虚啊你。”他转过头看看灶前忙碌的唐方:“糖, 你别看老李一脸老实,这家伙可阴险了!” 叶青抬起头:“都怪我, 前天我弟弟跑来公司闹事, 害得李总受了伤——” 唐方手里的汤勺一顿,转过身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跟我们说?” 叶青蹲下身, 找了双男士拖鞋给老李。老李低头道了声谢,搓了搓手:“哎, 小事情, 保安一来他就跑了, 这两天也没再找小叶麻烦, 算了。” 陈易生呵呵笑了两声:“那你今晚多喝点海马花胶炖鸡汤, 多补补。” 沈西瑜拉了叶青去一旁说话, 唐方按下疑问继续忙碌, 给陈易生丢了个眼神。陈易生心领神会,拖着老李去茶几边喝茶。 不一会儿,赵士衡也来了,还分批搬进来好几箱水果,叠放在厨房地上。唐方瞄了一眼,见上面一箱黄樱桃一箱红樱桃下面一箱北海道哈密瓜,最下面却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以色列青柚,全是生酮饮食合适的水果。 “做撒噶破费?”昨晚陈易生狠狠地吃了赵士衡三千多大洋,唐方着实有点难为情:“侬来切顿饭还带噶许多么子,太见外了。对了,格几个号头侬是不是老忙啊?哪能啊勿来切夜饭?(你来吃顿饭还带这么多东西,见外了。对了,你这几个月是不是很忙?怎么不来吃晚饭?)” 他倒是想来吃的,奈何有人嫌他这个电灯泡碍眼。赵士衡笑着打开水龙头洗手:“是的,总要加班,吾姆妈身体又有点不好,夜里要过去多陪陪伊。” “辛苦格。”唐方把砂锅挪出来:“有空就来切饭啊。” “好。要帮忙伐?” “用勿着,谢谢侬,侬去切茶。”唐方连连摇头。 赵士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易生说你开始生酮了,能吃的水果不多,这家在外高桥的进口水果批发市场很有名,我们公司送礼都从他家拿,你打电话就说是UDI赵士衡的朋友,满一千他老板能给你送过来。” 唐方笑着接过名片夹在冰箱门上:“太谢谢了,我私房菜开张了也正好需要,那我就借你的荫头塌个大便宜了。”林子君她们律所也是从那里订水果,品种极多价廉物美,但人家出货都一集装箱一卡车地出货,下巴壳顶到天,绝无可能送货,别说一千块了,一万块也得自己上门去拿,这家的老板竟然肯送货来,恐怕还是赵士衡私人的面子,这个人情她心领了。 “唐小姐,这些餐盘怎么摆?”小宋在餐桌边犯了难,活动餐车上一堆碗盘,花式全都不同。 唐方解了围裙,到餐桌边取出仿汝窑天青釉大肚花瓶下压着的A4纸:“以后你就看着这张图对照着放就行,上面有客人的名字和餐具的照片。这边是李先生的座位,你把那个天青色冰裂纹的餐盘和莲花碗拿过来,对,那双中间镶了玉的筷子是他的。” 小宋手脚利索地按照照片上摆好,又在小藤篮里找到配套的玉葫芦筷架和云纹木柄刀叉一套。唐方取过靛蓝亚麻餐垫和配套餐布:“这就好了,我们既不算中餐也不算西餐,不用特别讲究,合用就好。” “唐小姐,那这套盘子上面的太阳很不高兴的样子,就是陈先生的对吧?” 唐方哈哈笑:“是的,没头脑配不高兴,最合适他了。”这套宝蓝底色亮橙太阳纹餐具正好是陈易生自己以前的意大利藏品。 沙发上的陈易生站起来张了一张:“糖!你背后说我坏话!太过分了啊。” 唐方笑着把方少朴和未婚妻的两套Wedgwood浅蓝白花浮雕系列摆好:“哪有,我都是光明正大当面说你坏话的呀。” 沈西瑜在八角窗前笑着转过头:“我们可以作证,糖糖在我们面前都是说你好话的。” 陈易生笑得见眉不见眼,难得地红了脸:“那——好吧,你记得多说我好。” 老李眯起眼啧啧了两声,连连摇头:“哈,老梆瓜还脸红?看不出你蛮会装清纯的嘛。” “我本来就很纯洁好吗?不像你看起来老实,骨子里闷骚。”陈易生切了一声,毫不心虚地给自己贴上了纯洁标签,看看对面两个老友鄙视的眼神,扬扬眉:“别嫉妒了,你们学不来的。” 连窗口忧心忡忡低声倾诉家丑的叶青,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 唐方给三个闺密配的是赫伦的白底青花餐具,给赵士衡选了NARUMI的Mino金边蓝白梅花系列,整张餐桌上八套餐具,各具风情,却都以蓝色为基调,清雅和谐。天青釉花瓶里插上了昆明运来的白牡丹,天气太热,十来分钟就落下几片花瓣,风姿差了点,唐方连呼可惜,觉得不划算。 外头门铃响了,唐方亲自去开了门,不想方少朴和伍薇身后还多了一个拖油瓶:方敏仪方大小姐。 方少朴脸色不太好看,献上手中的白玫瑰:“实在不好意思——” 唐方笑着接过花:“本来就是家宴,添双筷子的事,别客气,请进。” 方敏仪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捅了捅伍薇:“小心啊嫂子,每个男人心里都有那什么白玫瑰,还送这么贵的Patience玫瑰,你也不管管我哥。” 伍薇看了眼方少朴的脸色,局促地递上一个礼袋:“唐小姐,祝你早日开张,生意兴隆。” “谢谢谢谢。”唐方一看礼袋里露出了久光百货的包装纸,倒有点意外,明显是伍小姐临时去买的,十分有心了。 方敏仪趾高气昂一马当先挤进了门:“啊哟,就这种破地方谁愿意来啊?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还要换鞋?有没有搞错啊,这拖鞋不知道多少人穿过,对了,唐小姐你卫生许可证有没有啊?营业执照也不挂一张想偷偷摸摸挣钱?” “方敏仪,是你哭着喊着要来的!”方少朴直接一脚踹在亲妹的屁股上:“再废话马上TM给我滚回去!” 方敏仪万万没想到一贯最宠自己的亲哥竟然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来了这么一下,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涨红了脸扁着嘴,要哭也哭不出,想调头走人更丢脸,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手中的爱马仕鳄鱼皮黑色金扣miniKelly2直发抖。 唐方弯腰把拖鞋放到方敏仪脚边:“方小姐放心,这是一次性的拖鞋,全新的。你提的意见特别中肯,谢谢你,证照刚批下来送去裱框了。” 伍薇蹲下身替方敏仪抬起脚换鞋:“这拖鞋挺舒服的,来,我帮你换。” 陈易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啊——,我以为只有我会哭着喊着要吃我家糖做的菜,原来还有同道中人,欢迎欢迎。方少朴,你妹看来比你会吃啊。” 方敏仪懵懵地换了鞋,被伍薇牵进了客厅,东看看西看看,红着眼眶咬着唇,却不敢再吭声了。 “小宋,麻烦你帮我拿这束花换下白牡丹,牡丹挪到卧室那个水晶花瓶里,谢谢。”唐方放下礼袋,打开橱柜,取出一套宁芬堡的花卉餐具给方敏仪用。 方少朴今天一早被伍薇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原本就极其不爽,架不住亲妈和亲妹又齐齐上阵闹了一场,迫不得已把方敏仪带来,刚才骤然暴起发火,这时也有点尴尬,坐到沙发上接过陈易生递过来茶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壁炉前装作看墙上几幅画的方敏仪,见伍薇正陪着她在说些什么,暗暗松了一口气。 *** 伍薇陪着方敏仪看了看画,两人都不太懂艺术,也看不出个花来,转到餐桌前,只觉得餐具美轮美奂。 “什么嘛,餐具都不配套。”方敏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偷眼瞄了瞄沙发那边,却见陈易生正在和亲哥说着什么,笑得十分碍眼,不由得疑心这人记恨昨晚的过节,恐怕在幸灾乐祸嘲笑自己。 伍薇却拿出手机,转身问唐方:“太好看了,唐小姐,请问方便拍照吗?” 唐方正在摆放冷盘,闻声笑着抬起头:“可以啊。” “连每把刀叉都不一样,是你自己收藏的吗?这是真的贝壳吧,这是牛角做的叉子?” “是的,也不全是我收的,也有易生的藏品。”唐方微笑着看了看陈易生:“我们俩都喜欢买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陈易生耳朵忒灵,遥相呼应:“我和唐方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了。” 方少朴看着他嘚瑟,淡淡一笑,没再出声刺激他。 方敏仪随手拿起餐具边的和纸卡片,扫了几行:“还以为吃什么好吃的呢,咸鸡也能拿出来招待人啊。” 伍薇见这未来的小姑子实在不知进退,怕方少朴再发火,赶紧找补:“上海咸鸡肯定很有名的,还有醉蟹呢,这个上海菜好像上过舌尖上的中国吧?还有你爱吃的和牛呢。” 唐方笑而不语,让小宋把醉蟹、咸鸡、伊比利亚火腿包芭乐、综合海鲜沙拉四样冷菜上桌。 “子君还堵在路上,不等她了,都是熟人咱们也别客气,坐席卡在餐盘前面,大家快请入座吧。”唐方招呼客厅里的众人:“我准备上热菜了。” 方敏仪坐下后,一看自己左手边竟然是笑得最碍眼的陈易生,十分不乐意地白了他一眼,陈易生却看了眼方少朴再看向她点点头,笑得更灿烂了,满满的恶意扑面而来。方敏仪见其他人正忙着欣赏餐具,侧了侧身子低声来了一句:“小狼狗,软饭好吃吗?” 陈易生展开自己的餐巾,挑了挑眉:“想再挨一脚滚回去?” 怎么会有这么没风度的男人!女孩子骂他一句就要回嘴还这么恶毒,方敏仪瞠目结舌瞪着陈易生。 陈易生却转过头问她:“厚着脸皮来蹭饭的叫什么?”不等方敏仪回过神来,他眯起眼笑嘻嘻地给出答案:“白吃(白痴)。” “你!”方敏仪怒喝了一声。 一桌人都看了过来,陈易生笑着举起水晶酒杯:“我们今天托糖糖的福都白吃白喝了。来,感谢今天赞助美酒的土豪沈医生,山崎威士忌配醉蟹,赞!” 方少朴笑着朝唐方举杯:“多谢唐方,今天我一拖二最划算,看来人还是得脸皮厚一点才行啊。” 伍薇拉着方敏仪的手,低声劝她:“快,你哥哥都举杯了。” 方敏仪忍声吞气地端起酒杯,随众说了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陈易生朝着中岛台上举杯相应的唐方做了鬼脸,唐方笑着摇摇头:“都是好朋友就别来虚的了,干杯,吃完喝完要填意见表的,可不许随便应付我啊。” 老李举起手里的筷子抢先夹了一个最大的醉蟹,朝陈易生示威:“手快大,手慢小,兄弟我不客气了。” 陈易生难得大方地摆摆手:“你尽管吃啊,我不care,方小姐都说我这样的小狼狗软饭肯定吃得香,我想吃就请糖糖随时做给我吃,方便得很。” 这不要脸的臭男人不但骂女孩子,还当众告黑状?方敏仪第二块咸鸡还没进嘴,就惊得掉在了餐盘里。 唐方带着小宋把海马花胶炖鸡汤一盅一盅地端上桌,看着方敏仪笑:“难怪方小姐会这么想,都怪我家易生长得太好看,气质又干净,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我一定会好好加油,努力争取早日包养他。”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 方敏仪看着唐方和陈易生的笑脸,小公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两个人都极其不要脸!怎么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呢?! 141带子鹅肝&鲜松茸 海马花胶煲鸡汤金黄清澈润香, 因为有了咸鸡在先, 汤里一块鸡肉都没留,花胶嫩滑,胶质饱满, 小小一盅回味无穷。方少朴忍不住转头问:“唐方,你这个花胶的泡发法子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 汤头也更清甜一点,有什么秘诀?” 唐方笑了起来:“第一发用汾酒蒸,最好是二厂的汾原浆,去腥效果比花雕或茅台更好一点, 炖汤的时候借鉴了香港蛇王良家红枣桂圆花胶的做法, 加了桂圆。鸡是千岛湖散养的两年整老母鸡,另外吊鸡汤的时候先用肉蓉吸了浮沫, 再用蛋清蛋壳吸掉多余蛋白杂质,也算是中西合璧。” 方少朴叹了口气:“这就是私房菜的优势, 可以不惜工本。餐厅是万万不能这么干的。” 伍薇咋舌不已:“这么复杂的一碗汤要卖多少钱啊?” 陈易生笑眯眯地影帝上身:“588?NO!888?那是成本!懂得欣赏这盅汤的人根本不在乎花多少钱,对吧方少朴?怎么着也得卖个1888一份!咱还得收美金!不刷卡,只收现金!” 一桌人笑得不行。 “嗯, 可以啊,我就指着这汤包养你了。”唐方白了他一眼, 笑着看向伍薇:“伍小姐别听他瞎扯,这汤不单卖, 放在人均一千八的定制菜单里, 八菜一汤一甜品, 不过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吃呢。” “八菜一汤一千八?卖得有点太便宜了。”老李啃着最后一只蟹腿抬起头来:“会亏本啊。” 方敏仪却哼了一声,捅了捅伍薇低声说:“看得出吗?就这么个小破地方,一桌还能收两万呐。” “放心,今天你白吃。”陈易生及时接话,把方敏仪噎得半死。 “不过真奇怪,你们广东福建浙江山西一带的富二代富三代,怎么说话都喜欢故意带点京腔?还不正宗,听起来怪怪的。”陈易生好奇地问方少朴:“算是一颗红心向首都表白政-府表白党?” “他们年纪小的常去北京玩,有意无意地容易被带偏了。”方少朴看了一眼方敏仪,毫不客气地数落起来:“小破地方?你以为就雍和宫边上的私房菜值三千一个人?那家一桌子花里胡哨的国宴餐具还抵不上你一个人用的这套呢,让你多看看多学学起码认得出个好坏,你听进去过吗?那种人均一千五的甜品店,装修得像个夜总会,五块钱一包的小钢珠撒一盘子,俗气低档,也就你才会花钱去受罪,还好意思po在朋友圈里炫耀,我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方敏仪红着眼圈,拼命眨了几下眼,忍不住梗着脖子喊了一句:“她一点都不识相,移情别恋!对你这么不好!我在帮你出气,你干嘛还一直帮她?我是你亲妹妹!你为了她这么骂我?”到底年纪小,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她气呼呼地看了看唐方,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眼看好好的一顿饭要毁了,方少朴面沉如水,眯起了眼。伍薇赶紧拉着方敏仪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唐小姐,请问洗手间在哪里?敏仪陪我去一下吧,帮我补个口红——” 唐方带着她们进了洗手间,三个女人站在洗手台前面,方敏仪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若无其事很淡定的唐方,擦了把眼泪扬起下巴:“你别假惺惺装模作样了,我今天特地跟过来就是要你好看的!” 唐方看了看镜子微微笑:“方小姐你才好看。”她大概能明白兄控狂人方敏仪小公主的心态了,先是看不顺眼平凡如她,凭什么能获得才貌财三全的哥哥的认真对待,但她竟然不受宠若惊地接受这份喜爱,反而跟别人谈恋爱,小公主就更不能接受了,双重羞辱刺激太大,忍无可忍。 “你——!”方敏仪压低了声音,一副奶凶奶凶的神情:“你这么招人厌!信不信我让你这私房菜开不起来!” “敏仪!”伍薇吸了口气喊了一声。 方敏仪瞥了她一眼:“干嘛?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我哥只喜欢她,一点也不在乎你,八百万的房子他都不肯买给你,知不知道他要把那颗最大的粉钻送给她,她还看不上!就因为她说过一句奔G好看他就换了辆奔G!他都要跟你结婚了,还带你来看他心里的白玫瑰,可恶!要是我,肯定给她两巴掌!” 伍薇看了看唐方,拉住方敏仪的手,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是唐小姐不喜欢你哥,为什么要怪她?是你哥不愿意买房子,为什么也要怪她?是我自己愿意来认识唐小姐的,怎么还要怪她呢。再说要和你哥结婚的人是我,他喜不喜欢我都要跟我结婚的,我又干嘛要生气。敏仪你怪错人了。” “你什么意思?你在怪我哥?你有没有搞错?”方敏仪一把甩开伍薇的手,又回过头看看唐方:“你们这两个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去告诉我哥,让他别上你们的当!” 她气归气凶归凶,到底没冲出去告状,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眼线都花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过,跟个无理取闹却没人打理的小孩一样嘤嘤嘤哭了起来:“我哥那么好看我哥人也好!我哥那么厉害!干嘛要喜欢你这种人!你又没钱又不好看还这么胖!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这种人还不喜欢我哥!宁可倒贴小白脸包养小狼狗!我哥那么好!你长没长眼睛啊!” 掉过头她又对着伍薇哭:“还有你,我哥不喜欢你你干嘛要嫁给他啊,将来他肯定会像我爸那样,外头养着人,你生不出儿子就跟你离婚把你送到外面去自生自灭!我可不会同情你的——呜呜呜——” 实在看不下去自己变丑的脸,方小公主索性推开唐方,霸占了马桶把脸藏在膝盖里,哭得一抽一抽的。 唐方和伍薇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这样的女孩儿,能在温室里长一辈子也是好事。 *** 收拾好方敏仪,三个人出来,外头却热闹非凡笑声不断,原来是林子君来了,也带了一个拖油瓶——钟晓峰。亏得陈易生这张长餐桌够大,再加一个位子也不显得拥挤。 见她们出来,众人都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着催促唐方:“老板娘还不快点去做菜,桌上都空了!” 方敏仪红着眼圈,看了眼陈易生,别扭得很:“我不要坐这个人旁边!” “我和你换。”伍薇把两个人的餐具对调好:“你跟你哥坐一起吧。” 方敏仪抬眼瞄了瞄方少朴的侧脸不吭声。 方少朴转头叹了口气:“别傻站着,坐下吃饭,刚才你那一骨碟的鸡骨头,还看不上咸鸡呢,最后两块咸鸡也留给你了,你不吃我吃啊。” “我要吃的!”方敏仪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又看了亲哥一眼,嘟起了嘴:“哥!我的汤还没喝完怎么就收走了!” 新的一盅汤被轻轻放到她手边,小宋微笑着很有礼貌地弯了弯腰。 方敏仪揭开盖子,里面满满新的一盅汤,她捞出里面的花胶吃了,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句:“是比咱们家做得好,哥,你回去教教家里的厨师嘛。” 叶青和沈西瑜对视了一眼,忍住了笑,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这样了,眼看着陈易生被唐方吃得死死的,钟晓峰被林子君吃得死死的,这位方小公主也算百折不挠了。 花胶汤后,唐方安排了迷你冰薄荷茶解味,跟着架起铁板轻煎带子,配了早晨调制好的荷兰酱,点缀上碎西芹和少许橙肉,色彩缤纷。 方少朴几口吃完对荷兰酱赞不绝口,又建议她换用老张的带子试试:“肯定比你现在买的更鲜甜,不输给法国的国王扇贝。”跟着又和唐方探讨起带子搭配松露酱或枫糖浆的口味差别来,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 方敏仪侧目陈易生,见他插不上嘴,便有些得意,想想这人毒舌的程度,还是忍住了没开口招惹他。 等上完鲍汁花菇扣鹅掌和鳕鱼清蒸狮子头后,唐方开始煎鹅肝,因为沈西瑜不吃鹅肝,她的那份原本是要加给陈易生的,因临时多了方敏仪和钟晓峰两个人,反而比原定的还小了一点。陈易生阴森森地看着钟晓峰:“老钟,鹅肝胆固醇太高,你年纪大了可不太合适啊。” 钟晓峰挠了挠了下巴,点点头:“你说得对。” 陈易生一喜,却见此人把自己餐盘里的鹅肝转移给了林子君,一脸讨好:“君君侬最欢喜煎鹅肝了对伐?来,吾格啊把侬。(我的也给你。)” 唐方正在给大家换奥地利红酒佐配鹅肝,笑得差点洒了出来。 方敏仪三口扫光鹅肝,看看伍薇盘子里的又看看方少朴盘子,抿了一口红酒:“哥,嫂子,你们谁不喜欢吃就给我,我愿意帮忙的。” 伍薇切开一半鹅肝放到她餐盘里:“敏仪帮帮我吧,我不大要吃内脏的,尝一口就行了。” 方敏仪挑衅地看着陈易生,抬头看一眼天花板一脸的不得已:“好吧,虽然有点腻,我就帮帮你好了。” 对面的老李认真地抬起头:“腻?一点也不腻啊,鹅肝和吐司之间夹的是冰过的苹果泥和蓝莓酱吧,但是也不那么甜,好吃。” 陈易生赶紧表功:“蓝莓酱是我帮忙做的,赞伐?” 众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笑而不语。 “当然,最关键还是我家糖做得好。” 唐方笑着把新鲜松茸取了出来:“嗯,陈易生同学也辛苦了,给你点赞,奖励你多两根松茸吃。” 菌菇爱好者老李站了起来,走到料理台前看唐方用小刀细心地处理松茸上的泥土:“这是从香格里拉空运来的?现在正好当季,我前两天也得了一箱子,做了松茸饭,太香了。但唐方啊,你要这么配菜,至少得两千八一位,不然绝对亏。” “朋友今天一早摘的,中午十二点钟就到了虹桥机场,易生开车去取,还被仙霞西路的地道绕晕了。”唐方笑着用水轻轻冲了冲松茸:“成本多亏各路朋友帮忙还能承受,想先做出品质来再说。对了,你们谁吃松茸刺身?谁吃烤松茸?现在说还来得及。” 林子君第一个举手:“我吃松茸刺身。” 小宋赶紧统计了一番,报给唐方,只有伍薇、方敏仪叶青三个人吃烤松茸。唐方取了梅多克产区的橡木桶装的红酒,让小宋给她们斟上:“烤松茸味浓,果香味的酒不太搭,得配香草味的才好。” 伍薇惊叹不已:“我们都换了三种酒了吧?这样吃法,真是太讲究了。” 陈易生得意洋洋一脸笑容:“她可挑剔可讲究了——所以才和我在一起啊。” 老李隔空远远地打了个饱嗝:“易生,求你了,我本来很有胃口的!你不能为了吃掉我那份这么不择手段地恶心我!” 一片笑声中,方敏仪翻了个白眼,这什么人哪,简直太太太太不要脸了!看在这么多好吃的份上,她忍了。 142松阪5A和牛 松茸上完后还剩三道菜一个甜品。酒还未尽兴, 陈易生在中岛台上摆开茶海, 开始烧水泡茶:“吃和牛前我们中场休息一下。” 方敏仪站了起来:“老头子老太太才喜欢喝茶, 我不喝。哥, 我去外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牛排来了你发消息给我啊。” 伍薇赶紧跟着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吧, 正好我也想去花园转转,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看。” 方少朴抬起眼:“她去抽烟,你去干嘛,让她去。”伍薇看看两兄妹,默默坐下。 方敏仪撅着嘴踢踏着自己的爱马仕拖鞋出了门。 小宋把餐桌上餐盘骨碟餐布刀叉收了,改换成Noritake纯白暗菱纹格的骨瓷方餐盘两件套,配上造型别致的黄铜刀叉勺和亚麻暗菱纹的雪白餐巾, 按照唐方教的, 换下换上,都微微笑着鞠个躬。 伍薇道了谢, 忍不住伸手摸摸内凹的叉柄, 却是温热的,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唐方, 方少朴却转过头开了口:“这是Lue Brass的黄铜刀叉,菊地流架的作品, 手工制作的。” 受宠若惊的伍薇低声问:“很贵吧?” “还好。”方少朴垂眸加了一句:“好的东西,美的东西, 用心做的东西, 不能用钱去衡量。” “哦。”伍薇有点狼狈, 手里的餐布展开又叠起,叠起又展开,心里却隐隐有点高兴,眼角忍不住瞄向隔了一个座位的未婚夫。 老李喝了一口茶,眼睛发亮:“易生你这个家伙居然私藏了天心寺的岩茶!还有没有?” “有。”陈易生笑眯眯地抬起头:“你想也别想。” “一小撮也行,一小小撮!” “今天的茶渣你拿走。”陈易生笑得艳若桃李,话却冷若冰霜。 唐方对茶和咖啡都不精通,见其他人也一脸好奇,又想着老李帮了叶青的大忙,忍不住开口询问:“岩茶虽然难得,你分一点点给老李众乐乐不也挺好?” 事实证明此人绝对比她更抠门,陈易生朝着唐方连连摇头:“糖啊,我这包茶太珍贵,留着咱们俩慢慢喝。” 唐方无奈地对老李耸耸肩摊了摊手忍着笑:“不好意思啊。” 方少朴忍不住插了一句:“武夷山天心寺不是早就不出茶了吗?这茶是什么时候的?” 陈易生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天心寺是早就不出茶了,因为那帮和尚根本不懂茶,糟蹋了那颗老茶树。但他们庙里有那么一位是特别懂特别会的,前几年还俗了,专门负责打理那颗大红袍,算是承包,也省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官儿都去庙里要茶。” “这人脾气特别古怪,只种茶喝茶绝对不卖茶。”老李跺了好几下脚,气得不行:“我去年特地去天心寺修禅修了一个月,在庙外找他各种套近乎,一说到买茶,好家伙,立刻吹胡子瞪眼睛把我给赶出门,就喝着过一次!不对啊,陈易生你那次才待了三天,你怎么搞得到他的茶的?!” 唐方笑着说:“越是别人没法子的事,他就偏偏最拿手。” “还是我糖最了解我。”陈易生洋洋得意又递给老李一杯:“请你喝还不行?”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这花和尚特别喜欢玉。我就给他看了老岑的一些作品,他心痒痒的,给了我半斤茶去换老岑的一块玉。”陈易生眉眼弯弯地看着唐方:“雁过拔毛,我留下一点辛苦费也是应该的,对吧?” 老李眼睛一亮:“老岑还有?!我去找他换!” 陈易生打了个哈哈:“到手我们就喝了一顿,为了拿他那新的厂房地块送出去二两,上次在大沙岛,听他说过年喝了一回,只剩下最后一点要吊着命省着喝了,你去要要看。” 老李沮丧地把空茶杯推过去:“再来一杯。” *** 一整块比唐方两只手掌还要大的松阪5A级和牛一小时前就从冰箱里被请了出来,室温下慢慢自然解冻,花纹颜色一点点变深,泛出油脂,慢慢在保鲜膜下浮做一团油花,揭开保鲜膜,脂肪分布犹如雪花般均匀。铁板上黄油迅速溶解,一整块和牛被温柔地放了上去,发出滋滋的声音,和牛周边肉质迅速变色,热气腾空而起。 唐方转动手中的研磨器,雪白细碎的海盐均匀撒下,木勺舀起旁边滚烫的黄油,不停浇在和牛的表面,海盐迅速渗入肉质内,融为一体。 一分半钟后,和牛在铁板上翻了个身,微微焦黄的表面冒出油脂和丝丝血水。唐方再撒一层海盐,静待了两分钟,开始分切。 里面的牛排肉呈娇嫩的鲜红色,直接装盘,黑胡椒从研磨器里纷纷扬扬而下。肉汁慢慢渗了出来,一旁烫过的嫩芦笋更显得翠绿欲滴。 “三分熟是陈先生和方先生、林小姐的。” “五分熟是李总、钟先生和沈小姐方小姐的。” 唐方把剩下的切作两长条,竖起来继续煎,看着迅速从嫩红变深色的和牛肉,颇为可惜地转头再次确认:“青青,伍小姐,你们真的只吃七分熟的吗?” 陈易生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暴殄天物啊你们两个!暴殄天物啊——!气死我了!” 叶青摇头:“勿来噻哦,肉有一点点生,吾都会想呕,吾穷人命,享受不起好么子。”她话一出口又怕伍薇多心,只好希望她听不懂上海话了。 伍薇的确没听懂,偷眼瞄了瞄方少朴,怕自己不懂吃让方少朴丢了面子,见他唇角含笑专注于自己餐盘里的三分熟和牛。这么犹豫一下,最后两份七分熟的牛排已装盘。 伍薇切开一块放入口中,即便是七分熟,依然入口即化,肉香如飓风一样席卷了所有的感官,冲刷下咽喉。 好吃到想哭原来不只是夸张修辞手法。伍薇刹那间有种“我过去吃过的牛排都是猪食”的感叹,突然对于方少朴,她有点惶恐。不懂美食的她,其实永远都会在他的世界之外吧。 再抬起头,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太好吃了!”被岩茶洗涤过的味觉,对于牛排的味觉更敏感。 方少朴叹了一口气:“上海太多日料店号称拥有正宗神户牛,大家也就听听算了。但唐方啊,快说说你这块松阪黑毛雪花和牛哪里来的?” “一块牛排而已,有这么了不起吗?”方敏仪是真的不明白倒不是故意捣乱:“我们店里的澳洲牛排是不如这个好吃,哥,不如我们也进这种牛排啊,最多卖贵一点好了。” “你真是方少朴的妹妹吗?不知道日本和牛不对中国出口的?”陈易生朝方少朴举起红酒杯:“你真懂经,来,我们碰一个。” 唐方解下围裙和口罩,拿起中岛台上自己的红酒杯和大家一起碰了碰,笑嘻嘻地说:“也就这一块,托DH的机长朋友特地带进来的,给大家吃着玩,以后开业了也是用澳洲牛排,毕竟日本和牛还没从质检总局黑名单上撤下来。不过大家放心,这块松阪牛是出口新加坡的一批里的,防疫检验都有证书的。” 方少朴叹了口气,指了指空的餐盘告诉方敏仪:“这只处女牛,在三重县松阪市吃大麦和豆类喝啤酒长大,享受过的Spa比你还多,三岁才能领到松阪牛的证明文件。一头松阪牛,能做成你盘子里牛排的西冷,最多不过14公斤。现在每年出口到TPP协议内国家的,屈指可数。不说质检总局禁止进口,想进口也不在TPP协议内呢。” 伍薇轻轻问了一句:“TPP——又是什么?” 林子君抿了一口酒:“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简称TPP,是由新西兰新加坡几个国家发起的,现在一共十二个国家,不过特朗普这个神经病今年一月就宣布美国退出TPP了。台湾倒是有可能会加入。” 方少朴朝林子君举了举杯:“敬林大律师。” 林子君苦笑:“生计所迫而已。特朗普看来是一心要美国主导一切的,以后有得要烦了,这半年我们美国公司和欧洲公司都忙疯了。” “下半年开始你们也会有得忙了。”方少朴摇摇头:“现在负责谈判的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形势也不好,珠三角很多大企业也根本不重视,早晚出事。” 林子君哼了一声:“他们习惯了阳奉阴违,打打擦边球走走关系,出事是必然的。ZX三月份才付了十一点九亿美金呢。” 赵士衡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我们公司前些时也被罚了五亿美金。” “他们还以为只交了罚金就算了。”林子君敲了敲桌子,扬起眉毛:“这个CASE还埋着地雷呢,答应美国人要解雇的那批人全没解雇,换了个岗位继续做,万一出事就是天大的事了,哼,他们根本不了解欧美人的思维方式和办案原则,到时候商务部也没辙。” 其他人对这些却都不懂,兴趣昂然地听着。方敏仪眨巴了几下眼睛忍不住吐槽:“哥,你最没劲了,好好的吃饭,说这些真扫兴,能顾着我们一点吗?” 唐方带着小宋收下牛排的餐盘,换上碧玉绿的中式深汤盘,听到方敏仪的话也笑了:“也很有意思啊,听你哥哥和子君说这些,都显得我这顿饭高大上起来了,感觉以后是可以收美金了呢。”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我暂时拟了四个季节的菜单,以后春天请你们来吃京都的竹笋饭,那位机长朋友是我孃孃的好朋友,每年都给她带鲜肉月饼鸡头米阳澄湖大闸蟹。”唐方笑道:“人家机长都是带现金出去,就他总是带很多吃的。” 老李不服气了:“我们莫干山的笋也不差,冬笋春笋都有,唐方你必须试试我家的!” “求之不得,塔菜炒冬笋我自己最喜欢吃了。”唐方笑着举杯:“虽然没帮你讨到茶,还是要谢谢你。” 陈易生也举起杯:“敬赞助商,是赞助商不是供应商啊老李,记得哦。” “你真是太小气了。”老李摇头叹气:“一点地里长的东西我好意思收钱吗?每次几百里路送货上门,唐方肯多请我吃顿饭就满足了。” “吃饭是必须的。”唐方爽快应下:“你们继续喝酒再聊一会儿,下一道菜是开水白菜,希望伍小姐和方小姐能喜欢。” 陈易生摸了摸肚皮,桃花眼随着唐方走:“我喜欢就够了啊。” 一桌人都忍不住朝他异口同声:“陈易生你够了啊。” 143开水白菜 第一百四十三章开水白菜 “我在川菜馆也吃过开水白菜。”伍薇小声地问方敏仪:“是鸡汤火腿蒸几颗娃娃菜,挺鲜的, 不知道唐小姐会怎么做。” 方敏仪眨眨眼:“你要问我什么牌子的当季新款, 我都行, 问我菜我可不行。你直接问我哥呗,我哥什么都懂。”她往后靠了靠:“哥, 你说开水白菜是个什么玩意(儿)?鸡汤蒸蒸白菜有啥了不起, 难道还能做出花(儿)来?”因为被陈易生说了口音,两个儿话音骤然就消声了, 听起来反而更奇怪。 一顿饭下来, 桌上的人听方少朴引古论今说了不少名菜、食材甚至调料的逸闻掌故,不由得都看向方少朴。 方少朴回头看了看正在料理台前忙碌的唐方和自觉跑去打下手的陈易生, 笑了笑:“的确会做出朵花来, 应该是朵盛开的莲花。其实我们餐饮业都公认这道菜已经失传了, 传说是慈禧太后的御厨黄敬临的拿手菜, 被川菜圣手罗国荣发扬光大,但制作太费事, 不值当, 国宴上的也是躺在高汤里的白菜,类似于慈禧吃豆芽塞肉糜,快成传说了。唐方你从哪里得来的菜谱?” 唐方笑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 怪不得你们家做餐饮这么成功。少朴你钻研得够深够广的,我以前采访过罗国荣大师的子女和他徒弟魏老师, 做过些功课, 保存了点挺珍贵的视频, 拿来参考着自己瞎琢磨,你别笑话我就行。” “罗大师的子女好像没人从事厨师行业啊。”方少朴有点惊讶:“你们杂志前年是出过一期古川菜探秘吧,我记得还写了蝴蝶海参和鸡皮笋片汤,你把这个鸡皮笋片汤和《红楼梦》里的酸笋鸡皮汤做了比较,挺有意思的。” “你记性太好了,那期主题就是因为罗楷经写他父亲那篇文章才定的。”唐方笑了起来:“我带着助理和摄影师在成都和重庆待足了一个月,大饱口福。现在很多人看不起川菜,也是因为误以为川菜只靠重油重盐麻辣调味料。像开水白菜、鸡豆花这种细工菜,没有私厨外头的确吃不着,其实川菜名厨处理鱼翅海参的水准一点也不比粤菜名厨差。” “不错,你那篇古川菜专稿写得特别好。陆游有诗‘玉食峨眉木耳,金齑丙穴鱼’。张大千的大风堂在台湾宴客,川菜厨子做了干贝鸭掌清蒸晚菘。”方少朴起身走到料理台旁:“我一直觉得厨艺和武侠里的绝顶武艺一样,到了一定的境界后,自然而然就融会贯通,什么菜系哪国菜都没了界限,只有食材和处理手法的差别。只可惜大多数中国厨师自身意识局限太大,束缚在派系的框框里,失去了融合的可能。” 一桌人都跟着方少朴围了过来。 唐方连连称是:“对对对,我采访过这么多主厨,也有你这样的想法,不过哪一行都这样,有的歌手靠一种风格唱几十年,有的演员十年八年都演同一种角色,画家、设计师也是,可惜。” 陈易生雕刻完最后一棵菜心,搁下银刀和针,抬起头挑了挑眉:“这就是靠手艺吃饭的人的本能和惰性,能躺着挣钱,为什么要冒险寻求突破创新?艺术家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名头,本质上都是搬砖工,还死要面子架子大,不肯虚心学习。当然更多的人既无眼界也无天赋,哪里这么容易能融会贯通?” 唐方笑眯眯地朝他做了个鬼脸:“那当然,不然大家怎么叫别人是老师,叫你是大师呢,我们地球人拍马也赶不上你们外星高级生物嘛。” 老李看向唐方摇头:“近墨者赤啊,唐方你怎么越来越像陈易生了?”看来不要脸厚脸皮也是传染病。 林子君切了一声:“唐方本来就这样好吗?不熟的人面前她假正经而已。” 沈西瑜和叶青异口同声道:“对对对,假正经!” “假正经配不正经,我们就是天生一对。”陈易生随时随地不忘恶心别人,洋洋得意地瞟了方少朴一眼。哼,你还真惦记得够久的,吹捧我家糖糖几年前的稿子,还来什么诗词典故的,想走灵魂路线?阴险! 方少朴微微一笑,不理会他,以免变成借箭的草船。 方敏仪看着一颗颗拳头大的白菜菜心,好奇地问:“这怎么开花?”七八颗头颅都凑近了看,看不出花来。 “你们这样搞得我压力好大。”唐方鼻尖微微沁出了汗,笑着求饶:“万一做出成功他妈妈,你们可不许笑啊。” 陈易生洗干净手,取过一旁的小毛巾,细心地替唐方擦了擦汗:“没事,谁嫌弃就别吃,都给我吃。” 白菜心被竖着放到深锅上架着的广口漏勺里,站得稳当当的。唐方端起砂锅里滚烫的高汤慢慢浇淋下去,一锅汤即将浇完,菜心明显变软,颤抖着慢慢绽开少许,陈易生在菜帮上交叉雕刻的花瓣形状显出了雏形,外边一圈看得出从细密针眼里渗出的高汤。漏勺里的高汤从急到缓,滴入下面的深锅。 “呀,花还是没开。”方敏仪低低叫了一声,也觉得有点可惜,被伍薇轻轻拉了拉,赶紧看了亲哥一眼。 方少朴却立刻套上手套,打开灶上正烧着的另一口砂锅的盖子:“唐方,接着用这个?” 唐方笑着点头:“谢谢。”她放下手里的空砂锅,接过方少朴手里的,大家才发现里面还是一样澄清的高汤,咕噜咕噜冒着泡。 陈易生稳稳地把着漏勺。小宋把下面深锅里的高汤倒回砂锅里继续放回火上,又拿了另一口空着的深锅放到漏勺下等着。 这一锅高汤继续浇灌下去,白菜心的内里受热,一层层跟着缓缓舒展开,露出最中间的菜心,娇嫩的黄色,宛如莲蕊。 “呀!白莲花!”伍薇惊喜地叫了起来。 唐方笑着放下砂锅看了方敏仪一眼:“还好,今天只喝了岩茶,没有绿茶什么的配白莲花。” 方敏仪不禁腹谤了一句,这假正经的女人和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一样小鸡肚肠记仇得很,她自顾自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林子君摇摇头:“这菜太费工夫,一个人还做不来,你以后菜单上别放了,不划算。” “我做过五次,只成功了两次。今天都是自己人,手痒想试试。”唐方笑着继续夸陈易生:“还是你雕功好,我刻出来的花瓣形状总是不够好看不够均匀,受热程度不一致,展开的弧度就有点乱。” 这下,其他人也都默默摇头归座等吃了。钟晓峰轻轻说了一句:“你下次也假正经试试,多夸我几句。” “呵呵。”林子君斜睨了他一眼:“那你也刻出朵花我看看啊。” “刻花我不会,我只会让人脸上开花。”钟晓峰叹了口气,羡慕地看向中岛台边的一对不正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林子君:“身上开花也行。” *** 一道开水白菜,吃了二十分钟,随后上来的收尾菜却卖相极其清爽,一片新鲜的碧绿莲叶上,鸡头米清炒鲜百合拢在一侧,入口甘甜回味,嫩糯有余,旁边却是一颗圆滚滚的大“珍珠”。 “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吃又好看。”陈易生手中筷子碰了碰“珍珠”,抢了方少朴的台词。 这大“珍珠”却是一粒鱼丸,入口极嫩极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方少朴尝了一口鱼丸:“好吃,这是你自己做的吧?” 唐方笑着把紫薯和小番茄的双色晶冻舀入甜品盘,又取了几片刚才坠落的白牡丹花瓣撕成一丝丝,做了摆盘的点缀:“对,是跟我外婆学来的手艺,东山人靠太湖吃太湖,家家都会自己做鱼丸,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一席饭前后吃足四小时,宾主尽欢。小宋上去鞠躬请大家离座,准备开始收拾餐桌,方少朴和老李随手给了她几张人民币,她吓了一跳,赶紧忐忑不安地捏着钱去交给唐方。 唐方笑着说:“这是小费,客人给你你就收下,不用给我。” 小宋张大了嘴,转身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唐小姐,这可是四百块呢!”她平时跑来跑去拼死拼活做一天也挣不到四百块。 “说明你服务得好啊,是你应得的,收着吧。我忘记跟你说了,以后客人给你的小费,也都是你的。”唐方笑着催她:“快去收拾吧。今天太晚了,你老公都打来好几次电话了吧?” 小宋红着脸犹豫了一下:“谢谢唐小姐!谢谢!没事的,他烦死了,在外头花园里等着呢。” 唐方朝窗外看了一眼:“你老公对你很好,挺好的。” 一切收拾妥当后,唐方带着小宋出了门,说些日后要注意的小事项。 花园里小宋的老公正坐在凉亭下等着,一见唐方和小宋,赶紧站了起来:“唐小姐侬好,今天结束啦?恭喜恭喜开张大吉。” “今天辛苦小宋了,谢谢啦。”唐方笑眯眯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小宋:“这是你今天的工资,前面八小时按平时的三十块钱一小时算,是两百四,后面四小时按加班算,四十五块钱一小时,一百八。一共四百二十块钱。” 小宋坚决不肯收:“不用不用,唐小姐真的不用。我都收了好多小费了!林小姐也给了,而且今天我就是打打下手端端盘子,菜都是你做的,我不好意思再拿这个钱。” 唐方直接把信封塞到她包里:“哪有干活不拿钱的事,拿着吧,不然我可不敢再请你来帮忙了。” 小宋连连道谢后,忐忑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有点为难地问:“唐小姐,刚才收盘子的时候,方小姐硬塞给我这个。我也不认识——” 唐方一看乐了,方敏仪虽然不懂事,却还是有钱人家任性姑娘的做派。 “这是一百欧元,大概八百块钱。看来方小姐很喜欢你,你拿着吧,可以去银行柜台换成人民币。” “啊?!要命喽,那我可不能收!”小宋觉得手上的钱烫手。 一番推托后,小宋云里雾里地跟着老公走了,到了铁门处,唐方听见她老公发出的一声怪叫,毛估估,小宋今天一天挣了毛两千大洋,只希望以后收不到这么多小费她不要失落才好,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 回到102,一屋子人也不见外各歇各的。陈易生在八角窗前的地板上横躺着,一只手举着手机在看,另一只手正一下一下摸着肚皮。赵士衡盘腿坐在窗下,手里一叠厚厚的图纸,小声和他说些什么。 钟晓峰林子君和沈西瑜叶青在沙发上说着家常,老李坐在地上,茶海挪到茶几上又泡了新的一壶茶,服务大众。 方少朴却在中岛台边坐着,不知哪里拿来的纸笔,正在下笔如有神。伍薇拿着黄铜小水果叉,靠在旁边边吃边看。只有方敏仪无聊地在客厅餐厅厨房里转来转去。 见唐方回来,方敏仪立刻兴致勃□□来:“才十点多,我们不如一起去K歌啊,就当消化消化。我请客!去不去?” K歌?唐方感觉已经两年没去过娱乐场所,现在的K-TV似乎是学生的天下,五六年级的小学生暑假聚会都放在纯K好乐迪了。没有了钱柜的她们,已经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林子君慵懒地转过身来,下巴靠在沙发背上,呵呵地笑:“糖?上次四月回来我们都没去唱歌呢,去玩玩啊,反正有人请客。” 陈易生挪开手机:“卡拉OK最没劲了,都是小孩子去的地方,要去你们去吧,再说我家糖累了好几天了,前天晚上就开始吊各种汤。你们怎么吃饱了还不走?” 林子君一个沙发垫砸了过去:“有你这样的吗?赶走我们你想干嘛!司马昭之心。唐方唱歌是放松是享受好伐?跟你单独在一起才辛苦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呵呵。做人要知足,要节制。西西,上次陈易生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没有?来,跟我们汇报汇报。” 陈易生反手把沙发垫扔回了钟晓峰脸上:“林子君你这样就不对了,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要捣乱,你和糖糖在一起几十年了我都没意见,我才和她在一起不到两个月,你就管头管尾,比她妈妈还啰嗦,老钟,管管你女人!” 钟晓峰放下沙发垫,挺直了背:“君君啊——” 林子君一个媚眼迎上去:“嗯——?侬想哪能?” “君君侬港得真好,港得真对!”钟晓峰笑嘻嘻转向沈西瑜:“阿拉噻想听听陈易生同志格身体状况哪能,最好有具体数据,尺寸啦,辰光啦——” 唐方瞠目结舌:“老钟你可是干部啊!简直——” “他这种人才最油最下流呢。”陈易生一骨碌坐了起来:“你们尊重点个人隐私行吗?沈西瑜一看就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医生,绝对不会和你们坑锵一气!” 屋子里静了一静,赵士衡轻声在他身后纠正:“沆瀣一气,hang xie。” 老李手里的茶洒了,沈西瑜从包里取出来的体检报告也停在半空,中岛台边伍薇差点被水果呛到,方少朴抬眼看了看陈易生,微微一笑继续写。 林子君笑倒在钟晓峰身上,指着陈易生:“树影皮沙的语文高考状元竟然还有个坑呛一气在这里呢,哈哈哈哈哈,你的确很坑,也把我笑呛了。” “是沆瀣吗?”陈易生挠挠头,毫无羞愧之意:“我一直读坑锵啊,刚刚应该说狼狈为奸的。糖!林子君嘲笑我!叶青也在笑我——你也在笑我?” 唐方笑得脸上肌肉都在疼:“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 对不起我也在笑话你,你读错这两个字没关系,谢谢你让大家这么开心。 沈西瑜把体检报告给了唐方:“你们两个都挺好的,一切正常,放心吧。” 陈易生跳了起来,接过体检报告翻了翻,得意洋洋地单手握拳:“糖,我们一起加油努力!对了,你们可以回家了哈,还不快走?”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102现在是糖糖的家,你不也是外来客?叫什么叫?信不信我们几个分分钟把你拉下马,现在我糖还是很吃香的,西西,上次有个东京来的小鲜肉呢?微信他啊,过来接着喝酒。” 陈易生一听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头就怂恿唐方:“我们还是一起去唱歌吧,你唱歌最好听了,我不唱,我听你唱。” 方敏仪被他们说说笑笑闹得晕头转向,立刻热烈响应:“就是就是,我还没遇到过比我唱得好的人呢,走吧,走吧,一起去,我先来定位子。” 伍薇怎么觉得未来的小姑子是在找人陪衬自己,犹豫着问方少朴:“你说呢?” 方少朴抬起头:“客随主便,唐方说了算。不过唐方,敏仪是个人来疯,到时候你别吓到了。” 林子君哈哈大笑:“方少朴,我告诉你,唐方也是个人来疯,到时候你别吓到才是哦。” 方敏仪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比吃的不行,比唱歌?你们就等着被本小姐碾压吧! 众人乱哄哄地找包拿手机上洗手间叫代驾分配谁和谁坐一辆车,一窝蜂地往外走,连推托再三的叶青和赵士衡都被挟裹着出了门。方少朴把刚才写的两页纸给了唐方:“今晚的菜真不错,我写了点想法,你回头随便看看,别太在意。什么时候正式开张,第一桌留给我,八人份,人均最高的就行。” 唐方一眼带过,就看见密密麻麻的文字下面是列出的材料成本清单和新的定价体系,又佩服又高兴,连着谢了好几声。 陈易生探头一看,也笑眯眯地跟着说谢谢。 伍薇最后一个上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只有唐方在门口低头看着方少朴刚才写的两张纸。她赶紧拎上包换鞋:“唐小姐,谢谢你,你做的菜真的特别好吃,又懂那么多。”不怪方少朴对她那么挂心。 唐方笑着开了门:“谢谢你喜欢吃才是。少朴这样的性格,和你挺合适的。” 伍薇一愣:“是、是吗?”她忍不住低声说:“其实你和他才真正相配——不好意思,我大概喝了混酒,瞎说了。” 唐方笑着锁了门:“没事,方少朴和我挺像的,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特别较真特别扭有点放不开,我们做朋友挺好,做情侣真不行。陈易生呢,虽然看起来挺好笑挺小气的,其实他心胸特别宽,很包容我,教给我很多做人做事的方法,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其实无论互补还是相似,还是要看合不合得来,开不开心,能不能放松做自己吧,不然肯定太累了。” 两人下了台阶,却见陈易生和方少朴像两个门神一样站着,大眼瞪小眼。 伍薇看到方少朴竟然在等自己,心里一阵高兴。方少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走吧。”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慢慢长大。伍薇跟在方少朴的身后,夜风都是温热的,传来时隐时现的花香,上海的夏夜,真美。身后传来陈易生和唐方的窃窃私语及笑声,笑得毫不掩饰的开心快活甜蜜。 谁不想试着谈一场美好的恋爱呢? 144胖大海 为了彰显财富累积到一定地位能提升的社会地位, 富二代富三代在吃喝玩乐上总要找一些不同于普罗大众的渠道,并以请客为荣。没有最贵, 只有更贵, 没有最装, 只有更装。能用钱买到品位的当然也有, 但毕竟是极少数。 然而方敏仪带着众人到了上海音乐厅边上的一家不起眼的歌厅后,倒真让陈易生等人对她刮目相看。早在九十年代钱柜横扫上海滩后, 音乐厅的领导憋屈得很, 自家三楼的上海音乐厅KTV用的器材完全胜过钱柜,却怎么做都半死不活,来的都是阿姨妈妈老伯伯, 还嫌他们歌单不新服务员不帅酒水单调。没折腾几年,音乐厅KTV不怎么华丽地一个转身,变成了上海歌城KTV。然而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 如今钱柜已黯然退出大上海,上海歌城却遍地开花了几十家,堪与好乐迪纯K三足鼎立。 方敏仪熟悉的这家歌厅, 是以前音乐厅三产事业的一位亚叔开的。当年为了重整旗鼓, 音乐厅斥巨资进了一批顶级卡拉OK音响,包括复古话筒,没来得及一展宏图, 就变成了上海歌城连锁。这位亚叔索性找了几个朋友以二手价格便宜地拿下了这套设备, 在音乐厅边上开了一个私家K歌房, 一传十十传百, 业内不少名人都只来这里唱,一来堪称录音棚设备,还有专业修音师帮你录CD,二来私密可靠。 时隔二十年,如今歌厅已经由亚叔的儿子An接手,亚叔变成了阿爷,爱上了摄鸟,用An的话说:摄个鸟,动不动飞去日本深山老林南美热带丛林里,十天半个月不洗澡,趴在草里举着大炮等鸟来,然而音乐才华不代表审美天赋,阿爷的照片,鸟是好鸟,总缺那么一点点意思。 An是个穿着精致嘴巴刻薄的上海男宁,七十年代人,室内也戴着英伦风格的鸭舌帽,薄薄的嘴唇上留着林子祥风格的一撇小胡子,接了他们后很热情,亲自在包厢服务,应该说专职服务陈易生一个人。 “方小姐嘛,唱得蛮好,老早伊参加中国好声音的样带,吾帮伊录格。”An看着舞台灯下的方敏仪抱着复古话筒唱得格外投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凑近了陈易生低声说:“别古呢,到底是野路子唱法,肯定勿来噻格,吾帮伊介绍了一位老法师,潘老师晓得伐?黄龄啦胡歌啦,噻是伊格学生,伊嘎子噶眼就去了三趟,小旁友勿定心格。” “侬唱伐?我来帮侬点歌啊。”An笑眯眯地拍了拍陈易生的大腿。 陈易生一僵,往唐方身边靠了靠:“我不想唱,听她们唱唱就行了。” “不会唱?”An又凑近了一点:“不要紧,我教你啊。不是阿哥吹牛皮,当年我可是又上海滩张学友的外号的,在新天地ARK酒吧驻唱过。” 唐方歪过头睁大眼:“真的啊?我嬢嬢以前周末也在ARK驻场的,还签了日本的一家唱片公司呢,大概02年吧,我爸爸还带我去看过几次呢。” “你嬢嬢叫什么名字?” “唐欢。” An不顾台上的方敏仪,嗷地一声尖叫,拨开陈易生,坐到唐方身边:“唐欢是你嬢嬢?你有她电话吗?微信?方便给我一下吗?我寻了她交关年啊。我爱色伊了!(我找了她好多年啊,我爱死她了!)” “人人都爱美唐欢。”唐方笑眯眯地拿出手机:“不过吾要问问伊哦,An叔叔侬全名是撒?” “杨阳!我和她以前一起在麦当劳打过工的,那时候她还是高中生呢,你们知道吗?麦当劳每天晚上剩下的汉堡薯条麦辣鸡翅,我们员工都可以免费吃!你嬢嬢从来不吃翅根,她只吃翅中,你跟她说,我是吃了十二个汉堡的阳阳啊,她绝对绝对记得我的!我去ARK唱歌就是她介绍的。”An激动地双腿直抖。 “台下的观众能安静一点吗?”方敏仪不满地睁开眼,伸手调高了麦克风和音响的声音,再唱下去,歌声却全给压住了。 “嘘,轻一点。”唐方给唐欢发了微信,又接着微弱的光线给An拍了一张大头照发了过去。 不一会儿,显示唐欢请求通话。An一把抢了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唐欢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滚去哪里了!阿哥寻了侬十几年哦,侬太过分了!” “你侄女来唱歌呀,看呀,阿拉还是有缘分哦。上海也太小了。”An换了普通话,小胡子一颤一颤的,唐方怀疑他随时要哭出来。 陈易生贴到沙发靠背上,点了点唐方的肩膀:“你姑姑的爱慕者?” 唐方靠着他耳朵笑:“你看不出他是Gay吗?他都摸你大腿了呢。” 陈易生眨了眨眼,看了An的背片刻,疑惑得很:“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很多小细节,卷起的裤脚管、无色的指甲油、和鞋子同色的船袜……”唐方眯起眼:“女人的第六感直觉,超准的。” 陈易生后知后觉地扬起眉:“他——干嘛对我这么热情,我就说了说他这里的设计风格而已——?” 唐方笑得促狭:“因为你是男人中的女人嘛,具备了独特的Quality,所以才会吸引他们啊。你不是男女老少通吃的?”她视线落在刚才An摸过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以前也认为你和赵士衡是一对……” 陈易生菊花一紧,赶紧离An又远了一点,看看左手边的方少朴,又不情不愿地挪了回来。An却喜形于色地拿着唐方的手机直接出了包厢。 方敏仪一曲《小幸运》唱毕,全场虽然各聊各的各喝各的,倒也掌声热烈,她也不用下来,因为连着十首歌都是她的。方敏仪笑嘻嘻地宣布:“好啦,这两首是开嗓的,下面我可真的要好好唱了,谁愿意和我合唱的上来呀,嫂子,你不是音乐老师吗?来呀,下面一首《身骑白马》,你会不会唱?你不是会说闽南话吗?来啊一起唱啊。” 伍薇犹豫了一下,笑着摆摆手:“你唱吧。” 方少朴侧头看了她一眼:“坐着你也无聊,去唱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去唱吧。”唐方也探出身子来鼓励伍薇:“这首歌超级好听的,想唱就唱唱得响亮。” 想起唐方出门前的一番话,伍薇吸了口气,喝完茶杯里的胖大海,上了台。 方少朴转过头看着唐方笑:“你呢?你想唱什么?我帮你插歌。” 唐方想了想:“晚一点,免得吓到你们。” “《痒》!”林子君坐到了伍薇的位置上眯起眼,勾了勾手指:“来呀,来伐啦?” 唐方举起酒杯:“来呀。” 音乐前奏响起,方敏仪的声音的确不错,气息也很稳定,吐字模仿得也很像徐佳莹,唐方带头鼓起掌来,喊了一声“好!” 伍薇却一直低头看着屏幕,一直到副歌部分歌仔戏,大概方敏仪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抬了抬手示意她接上。伍薇抬起头,见方少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笑盈盈的唐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凉无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靠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沈西瑜和叶青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伍薇身上。她似乎在看着方少朴,又似乎穿过了他和身后的墙壁,看着一片虚无,又好像完全沉浸在薛平贵打马过三关寻找王宝钏的传说中,千年前的那份完全白白付出的爱情,在她婉转的歌声里演绎出了不同的情感,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哪怕最后才见了十八天,王宝钏却从没算计过值得不值得,她放不下所以就不放下。 方敏仪一时都没接上拍子,干脆漏了两句才跟上。 方少朴看着伍薇那张依旧有点拘谨有点小心的清秀脸孔,被舞台灯光打出了半明半暗,似乎多了一些内容,轻叹了口气。 *** 这曲完毕,方敏仪怏怏地坐回亲哥身边,任由下一首歌的音乐播放着,失去了炫技的兴致,听着其他人称赞伍薇的话,心里更加不舒坦了。 An推门进来,鞠了个躬:“咦,没人唱吗?介意不介意我唱首歌?”不等人回答,他已经兴致勃勃地点好歌坐上了吧椅,举着手机兴奋得很:“唐欢?唐欢,你听得见吗?我唱给你听啊。” 麦克风里传来一把慵懒又性感的女声:“听见了,怎么还唱《秋意浓》啊?对哦,粤语版的是《李香兰》。”唐欢在手机里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有点沙哑,像羽毛扇在人耳蜗边扇啊扇地,勾得人心跳都加速了。 “对对对,我以前在复兴公园钱柜第一次唱的,你让我唱了三遍,还喝醉了,记得吗?”An按了重放:“我唱啦,你接着喝啊。” “好。”唐欢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因为手机对着麦克风,一屋子的男人女人都被她这一声轻叹揪住了心。 “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说不出,借酒相送。夜雨冻,雨点透射到照片中,回头似是梦——” 方敏仪低声问方少朴:“哥,是开了原唱吧?” 方少朴默默摇头,忽然转头问了一句:“知道山外有山了吗?” 方敏仪撇了撇嘴,端起酒杯。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An的真假音转换毫无瑕疵,声音感染力更是无敌。歌是老歌,唱腔也是老式的,可却让所有人沉醉。 音乐缓缓远去,手机里传来一阵掌声。 唐欢感叹:“杨阳你的声音还是这么好。” An坐在吧椅上,突然掩面当众呜呜哭了起来。陈易生和唐方面面相觑,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看向陈易生,似乎都在说:你这位戏精,比起这位歌厅老板,真是差远了。 “怎么哭了呀……”话筒那边的唐欢声音更低了一些,如丝绸般轻抚着麦克风:“我家糖糖也在呢,你都是叔叔了,别哭了,难为情哦。”她话语调侃,却让人听得舒服之极。 An冲到电脑前飞快地点了一首歌,对着手机说了好几句,又跑回台上,举起手机对着麦克风,朝唐方扬扬眉:“唐欢肯给我唱一首歌。今晚我请客啊!谢谢大家了。” 灵动的钢琴前奏响起。林子君和唐方同时WOW的叫出声来:“Alicia Keys!If I Ain\'t Got You!”两人齐齐鼓掌。 唐欢笑了好几声,错过了前面的哼唱,又清了清嗓子:“那我唱啦。” “Some people live for the fortune Some people live just for the fame Some people live for the power yeah Some people live just to py the game……” 所有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大气都不敢出了,到了高音区的副歌,即便只是手机里的歌声,却依然游刃有余,气声比原唱更性感,怒声力量十足,几乎听不出她转换气息的声音。专业和业余的差别实在太过明显。 “Some people want it all But I don\'t want nothing at all If it ain\'t you baby…… Oh ooh so nothing in this whole wide world Don\'t mean a thing……” 陈易生和唐方忍不住相视而笑,十指相扣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钢琴最后一连串调皮的跳音结束了乐曲,An对着话筒尖叫起来,唐方和林子君竟然一起站起来撮唇发出了口哨声,一屋子喔喔的乱叫怪音。 “唐欢我们爱你!”林子君高举酒瓶:“你是我偶像——!” “君君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找你和糖糖喝酒。” An又尖叫起来:“找我找我啊!” “一起啊。” *** 唐欢唱完,珠玉在前,更没人有兴趣唱了。An依依不舍地还了手机给唐方,依然夹在唐方和陈易生之间做电灯泡,略恢复了一点正常,不停寻找和陈易生的共同话题。 陈易生终于站起来问唐方:“糖,我要唱首老歌,你陪我吧。” “什么歌?不知道我会不会唱。”唐方眨着眼笑。 “什么老歌能比张学友那首还老啊。”方敏仪忍不住插嘴,气囔囔地拍了An一巴掌:“An哥你真讨厌!你唱那么好,我都不想唱了!”她瞥了陈易生一眼,意思是我都不想唱你还敢上去丢人现眼? 陈易生却拉起唐方:“我要唱罗文那首《铁血丹心》,你唱甄妮的部分。” 林子君啪啪啪地鼓起掌:“射雕!射雕!好!———来一首!” 唐方跟着陈易生上了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低声问他:“你唱罗文的歌,也是在暗示An什么吗?” 陈易生一愣,转过吧椅,眯起了眼:“我真的男女通吃你不担心?” 唐方哈哈笑:“哇,陈先生果然太有魅力了!我喜欢!”这句话却是那位真田小哥的台词,被陈易生吐槽过好几回,用回在陈易生身上,果然效果不错。 投影屏幕上出现了罗文和甄妮在演唱会上的形象—— “太有魅力了。”唐方惊叹。 陈易生气得把麦克风拉成了四十五度角,一副耍酷的找抽模样。 145胖大海二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愁怨, 相伴到天边——” 唐方一开口, 闺密和男友纷纷轰然叫好。 An摇头:“没天理, 唱歌天分也能姑侄遗传?她学甄妮比我学张学友还像啊。” 伍薇也忍不住感叹:“她粤语咬字也太准了,一点也不像上海人。” 方少朴微笑着说:“上海人学粤语基本都很准。” 赵士衡忍不住开了口:“唐方以前差点去学配音呢, 她很厉害的。” 方敏仪瞪着一晚上都没有存在感的赵士衡,冷哼了好几声, 轮到陈易生唱了, 她顿时乐了,凑到亲哥身边咬耳朵,幸灾乐祸同仇敌忾:“切,他不会发闭口音!塞外也不对!” “哈哈哈,哥你听见他唱恩义的恩字吗?这什么破粤语啊!”方敏仪扬眉吐气重拾信心,立刻得意洋洋起来。 方少朴看着台上的两人,却有点恍惚。刚才他去洗手间,听到An在隔间里对着电话哽咽着问,好像问出了他心声。 “当年你为什么不肯喜欢我呢?喜欢一下也好的呀。我那么喜欢你!” “你哪怕肯试一试,我说不定就能喜欢女人了呢,说不定早就结婚生孩子了。” “不开心的,我装作开心而已。我也没办法啊,喜欢不上了——” “那你也不要就这么不理我了,连个消息都没有——” 那么委屈无奈又卑躬屈膝, 时隔多少年了都难以忘怀。他似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 结婚生子了, 财务自主了,然而,他恐怕连An这样几句话也问不出口。他可以对着陈易生毫不退让,却没法对着唐方巧取豪夺或是卖惨哭诉,也许纠缠得狠了,同样会被厌嫌被回避,几十年再也寻不着踪影信息。 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爱的人不爱你,这才是世间常见人之常理。为何陈易生这么幸运,人各有命?或许不能叫做幸运。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唐方:在这么多生人熟人面前自在耍宝的唐方,大大方方和陈易生眉来眼去秀恩爱的唐方,睚眦必报出言护短的唐方,完全是出乎他想像的,和她的文字气质全然不同,和她精明能干的职业形象也背驰千里,可很明显这又是林子君她们眼里最平常不过的唐方。 他看不见的,是因为她根本不想让他看见。她对他,就跟对万千读者一样,看起来可亲可近,实际上无比遥远,而他,应知爱意似是流水。叹了口气,方少朴转开眼,却和赵士衡目光交错,一晃神,错觉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 陈易生的声音很好听,粤语虽然不太标准,但架不住他声音表情丰富,还有夺人眼球的各种动作,比屏幕上的罗文还投入。难得的是唐方也放得开,配合他各种动作,最后陈易生定格在弯弓射大雕的姿势上,唐方手持麦克风模仿翁美玲当年倒持分水峨眉刺的经典Pose靠在他怀中,一片掌声中两人相视一笑,倒真有藤树两缠绵的意思。 An直接笑得直拍大腿:“Eason你太好玩了!我爱你!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陈易生缓缓比了收弓的姿势,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对不起,你没机会了,我的心里只有糖。” 唐方笑着松开麦克风:“我们是新一代的开山怪,抛砖引玉,来吧。伍薇来唱,你唱得太好了。大家一起随便唱啊。”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间中高潮迭起,伍薇一首《小河淌水》,高音区的假声转换行云流水,显示出声乐系出身的专业水平,堪比龚琳娜,把An都震住了,后悔没替她录下来。 老李也来了兴致,挽起袖子上台来了一首腾格尔的《天堂》,直接放到了包厢里所有人,不过是笑倒的。林子君指着他直笑:“这不是天堂是地狱!救命啊!” 老李回到座位上还很郁闷:“小叶?我唱得真的不行?” 叶青强忍着笑委婉地表示:“当然比不上伍薇那种专业人士”。 “比陈易生呢?”老李认真地问:“他发音都不准。” 赵士衡转过头一脸恍然:“原来老李你就是易生说的那位总在《海阔天空》中起床,《无地自容》中熄灯的大学同学?” 老李谦虚地笑了笑:“年少轻狂谁都有过,当年我唱摇滚还算小有名气。易生组乐队的时候要不是我忙着考研,也轮不到他当主唱。” 林子君差点笑呛了:“老李,是陈易生说你唱得好吗?长得好看的人都会骗人,这道理你知道吗?” 老李探出身子:“易生——,当年你们寝室和我们寝室比赛,你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的对不对?” 陈易生哈哈笑:“你们寝室?我们是怕了你们啊,想让你们从此少鬼哭狼嚎一点,没想到适得其反,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唉!” 老李一呆,意识到貌似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误会了某件事。 林子君笑得不行,兴致勃勃地扯着沈西瑜和叶青说:“对了,禹谷邨老早有个黄晓林,帮阿拉初中一只班,一米八的模子,因为小辰光问伊拉伢老头子吃好油条一手油哪能办,伊拉伢港揩勒头浪对头发好,结果伊一直到初中哦,噻会得吃油条勒头浪揩油,哈哈哈哈。(……和我们初中一个班,一米八的格子,因为小时候问他爸吃好油条一手油怎么办,他爸说擦在头上对头发好,结果他一直到初中,还会吃好油条在头上擦油……)” 这借古喻今让老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几乎快有问苍天的悲愤表情。 叶青见老李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赶紧岔开话题。 *** “陈公子您以前还组过乐队?”唐方斜睨着陈易生笑:“真厉害啊,怪不得打架打进丽娃河里呢,好玩吗?” 陈易生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润嗓子的胖大海:“俱往矣,休再提。等下给你看看我多变的演唱风格啊,配音你行,唱歌我行。我还会模仿黑人口音的rap呢。” 旁边的方敏仪哼了一声:“广东话都不标准,吹吧你。” 事实证明陈易生还真不是吹牛,一首《Empire State of Mind》点出来,林子君尖叫起来:“唐方一起合唱啊,太赞了这首!” 听到陈易生一口地道的布鲁克林黑人口音的说唱后,唐方笑弯了腰,心想难怪他一会儿东欧口音一会儿非洲口音的英语游刃有余。再听着陈易生把“驾驶着我的白色雷克萨斯”改成了“白色吉姆尼”,把“带着来自德州的碧昂斯”改成了“来自上海滩的甜唐方”,这下连钟晓峰都笑出了眼泪。 唐方当年学唱这首歌却也和唐欢有关,这算是唐欢演出的保留曲目。但唐方没有受过专业声乐培训,纯粹靠天分模仿,发声位置和前面唱《铁血丹心》完全不同,所以声音差异也极大,熟悉她如林子君几个不觉得奇怪,伍薇却连声称赞:“唐方的声音可塑性太强了。” “跟我比呢?”方敏仪搂住她胳膊,有点不服气。 “不一样。”伍薇有一说一:“你能唱的类型没有她那么广。” 方敏仪甩开她的胳膊,翻了个白眼,出去抽烟了。 唱到凌晨一点,以唐方一首上海话版本的《痒》和陈易生一首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结束,全场high翻,连伍薇都忍不住尖叫连连,除了方敏仪一脸的不高兴。 和An道别时,方敏仪还不满地抱怨着:“什么嘛,假惺惺地说什么唱歌没意思,结果呢?自己从头唱到尾!” “是说我嘛?”陈易生笑嘻嘻地认领:“好像是我呢。” 唐方也举起手:“还有我,不好意思啊,去不去吃东西?宵夜我们请。” “不要!”方敏仪嘟起嘴:“哥,我们自己去吃耳光馄饨,胡歌推荐的那家,谁也不带!”她转头对着唐方假笑:“你们这些八零后的阿姨们,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免得明天脸都肿了。” 林子君带着醉意挥挥手:“喂,小妹妹,我们是八-九年的好伐?算90后了,谁是老阿姨啊?” 方敏仪扬起头:“谢谢您,这还能四舍五入啊?那我九八年出生的,是不是能厚着脸皮算00后啊?差十岁还不是阿姨?切——” “敏仪,上车。”方少朴把方敏仪塞入车内,转身问:“今天唐方最辛苦,大家都早点休息吧,改日再聚,我请大家吃饭。” 奔G缓缓驶远,留下方敏仪炫耀的歌声:“来呀来呀,相约九八——” 林子君这才回过神来,冲到马路上大喊:“靠!九八年的了不起吗?明年你就二字头了,一眨眼就三字头了!你怎么不去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是不是?只好在社会上混成个小戆度!册那!”她转过身一脸不可置信:“唐方!伊喊阿拉老阿姨哦!侬听到伐?” “放心,没有老字。”唐方笑眯眯答,挥手同他们说再见,上了陈易生的白色吉姆尼,哼起了Jay-Z那段被陈易生篡改的说唱歌词。 陈易生挂了档,笑着拉过她的手,搁在自己腿上紧紧压着,一脚油门踩下去,大声喊:“——!耳光馄饨不好吃,比起我糖做的差远啦——哈哈哈哈。” “Here we are here we are here we are……” “你还会唱华晨宇的歌?!”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我要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马路上散落着远去的歌声和笑声,不远处的霓虹忠实地点缀着深夜的都市。 林子君却被钟晓峰拎到上街沿去,在路灯下热吻得如胶似漆。 老李尴尬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转身看看一脸姨母笑的沈西瑜和叶青,还有一晚上都没发声此时仰天观星的赵士衡,摇摇头叹了口气:“走吧,帅哥美女们,我送你们去拿车。” 146荷包鲤鱼 进了八月,101的装修初现了模样, 有陈易生每天盯着, 工程推进的飞快, 眼看着要进入最后铺地板的阶段了,这天唐方早上出门学车, 却见101又跑来了一大堆人,还有不少穿制服的单位人士, 把101对着花园的外墙都用防护板封了起来。她觉得奇怪, 转头问陈易生,陈易生笑嘻嘻地只说过两天就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唐方拜访完几家食材供应商回到禹谷邨,简直目瞪口呆。工人们走了,防护板也不见了,101对着紫藤架的八角窗竟然被打成了落地门,装上了四扇黑铁框复古彩色玻璃,约两米的户外地板铺了出来,接一条枕木小道往紫藤架凉亭的另一侧,两边放了两个墨绿色大鱼缸,里面荷花亭亭玉立,荷叶下几条肥硕的锦鲤一见人来争抢着冲出水面,泛出串串涟漪。 陈易生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从花园里各个角度看:“灵伐?欢喜伐?鱼缸、荷花和鲤鱼是大姨夫送来的,鱼大不大?我说想吃荷包鲤鱼, 大姨夫还跟我急呢, 哈哈哈。其他都是我弄的。这样你的客人就直接从花园里穿过紫藤架进101, 不用经过那扇老门,也不用走过道。原来的门就派工作用途。” “你要把101给我做餐厅?”唐方站在玻璃门前迈不动脚,被日光晒得人有点晕,热血上涌,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当然,102是你的家,是我们俩吃饭睡觉过日子的地方,拿出来招待陌生人怪怪的,也太可惜了。我设计101的时候就想好了,所以是大开间全开放式的,原来的卧室做成了起居室,可以招待客人喝茶喝咖啡聊天。来,进来看。”陈易生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不过来,高兴得傻啦?” 唐方抬头啊呜一口,没咬到他的手指头。两人视线交融,静了一静。 “101你就舍得?用了那么多好东西装修。” 陈易生笑眯眯地点头:“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感动不感动?” “感动,感动得要死。” “那还不赶紧嫁了?” “——算了,还是先以身相许吧,免得你将来人财两空。”唐方笑弯了眼。 两人越凑越近,紧紧拥在一起,笑得傻乎乎的。 陈易生低头在她唇上啄了啄,叹了口气:“好吧,万一哪天你赶我走,好歹我还能在隔壁有个落脚的地儿。” “喂,我有这么凶吗?” “你拳打脚踢手撕嘴咬,还不凶?”陈易生压低了声音蹭着她的脸笑得促狭:“在床上打架你可凶了。” 唐方红着脸轻轻掐了他的腰一把:“放屁。” “没放。现在真没放。” 唐方一愣,使上力又掐了一把:“我就说昨晚在被子里放屁的肯定是你!你还死不承认倒打一耙?” 陈易生赶紧拉开玻璃门:“你后来不也觉得是你自己无意间放的?进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陈易生——!!!”唐方气得又出了一头汗,明明是这坏东西把她往死里折腾,弄得她晕乎乎的,害得她一世英名,竟然稀里糊涂认了那个臭屁…… *** “这是什么?”唐方抬头看着玻璃门上方顶着天花的材料。 “想要改窗为门,主要是考虑承重。”陈易生颇为得意:“我用了碳纤维加固支撑,厉害吧?还好看。” “很贵吗?” “嗯,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这样才批得下来,不过赵士衡也太磨叽了,审批了一个月才过。”陈易生又带唐方去看起居室。 “这个壁炉?”唐方眼前一亮,和102一样的壁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装在东墙上,却是白色的,应该是东欧老头彼得新做的那批或。 “你来挑这里的家具。”陈易生开了空调,拿了壁炉上头放着的Pro,盘膝往新铺的地板上一坐,:“这是我以前常用的一些品牌发来的最新产品,Natuzzi这款芥末黄的Tempo沙发和这款酒红色的Pre露dio都可以送来展示。” “展示?” “嗯,不用给钱。我也不收展厅费啊。”陈易生理直气壮地点头:“来你这里吃饭的都是有钱人,看中了随时就会下定,又不可能只买这一样。你不愿意?” “怎么会?”唐方瞪圆了眼:“我这么抠门,求之不得。就是会不会让你欠了人情?到时候要你去免费设计展厅什么的,还不如买个沙发划算呢。宜家也有个橙色的真皮复古沙发,可以配这个壁炉。” 陈易生一把搂过她亲了好几口:“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处处为我着想呢。你现在什么都想着我,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唐方推开他,抹了抹一脸的口水:“你想着我,我当然也想着你啊。” “再看看这几个意大利牌子,是我米兰展谈的,也可以引进来展示,但是要海运过来,还要报关,大概要十一月十二月才能到。” “我喜欢芥末黄的,特别出彩,很跳。但酒红色的比较压得住,好配软装,和你装的彩色玻璃门也搭,你说呢”唐方仔细翻了翻十几张沙发图片,做出了艰难的选择,一抬眼,见陈易生正笑意浓浓地盯着自己看。 “喂,让大师你做主,你发什么傻啊?我脸上有花?”唐方轻轻踢了陈易生一脚。 “你刚才认真的样子特别性感,还咬了嘴唇——”陈易生捉住她的脚,一路往上摸,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想不想在自己的新地盘上试试器大活好的美男子?或者假装我是装修工人水管工什么的你来勾引我强迫我?” 唐方笑得不行,给了他好几巴掌:“你怎么又发情!才不要!我伤还没好呢!” “哪来的伤?”陈易生叫了起来:“昨晚我明明润滑液倒多了,床单都湿了。” “说好选家具的!这里还在装修呢!窗帘都没有!没床没被子没有纸,没法洗澡,没毛巾——”唐方一口气N条理由甩出去。 陈易生手上一停,又在温香软玉中轻轻拨弄起来,咬着唐方的耳朵笑:“全是水。你也想了——” “我——不想——”唐方软在他身下,红着脸最后挣扎了一下:“那个酒红色的好不好?” “好,怎么都好,但都不如你好。”陈易生握着她的腰直接冲了进去。 两个人同时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哎,你锁门了没啊?”唐方仅存的一丝理智渐渐湮没。 “不管。”陈易生猛冲了几十下又慢了下来,研磨了两下没了耐心又加速,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委屈之极,突然低头一口咬住唐方的耳垂委委屈屈地呢喃:“要死了,怎么搞的,今天好像太兴奋了,有点忍不住,恐怕会很快的。” “那就别忍。”唐方抱紧了他,后仰的头在地板上一下下蹭着,张开眼能看见白色的壁炉,一块块陶瓷静静凝固在那里,像一寸寸时光被冻住了一样。 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 “易生,快点,再快点——给我——我要你。”世界变成了一个漩涡,疯狂旋转了起来,没有了她也没有了他。 *** 地板上的水渍微微地有点反光,空调风掠过,两人裸-露着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开的毛孔瞬间收缩起来。 陈易生把唐方往怀里搂了搂,突然叹了口长气。 “糖,我是不是老了?” “嗯?” 陈易生略有点害臊又有点苦恼:“以前怎么做,至少都有一个小时吧?现在总觉得好像很快就结束了。” 唐方趴在他怀里闷声笑:“是被我采阳补阴了吗?” “刚才有没有五分钟?”陈易生抬腕看了看表,又颓然放下:“我是不是生病了?会不会要死了?” 唐方笑着拧了他一把:“你怎么肚子疼也说要死了,抠破个疤也说自己要死了——” “不科学啊。”陈易生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你刚才哼哼两声,问门有没有锁,我就觉得刺激得不行。” 唐方抬起头,见他认真反省的神情,倒不忍心揶揄他了。 “会不会因为不戴套了,比较刺激呢?” 陈易生想了想,自答自问起来:“肯定是因为我越来越爱你了。” 唐方眨眨眼,这——是不是全世界的三分钟男士都可以这么解释呢? 陈易生侧过身,学术起来:“我觉得吧,以前的性—爱,就和吃饭开车一样,是种本能,你吃饭时可以看书听音乐对吧?开车我也可以想其他的事,所以注意力其实不会全部放在肉体的敏感度上,也没有那么渴求。” “可是爱得越深,敏感度肯定就越高,刺激就越大。”陈易生又高兴起来:“不过今天是特殊状况,昨天我们还是蛮长时间的吧?” 唐方忍着笑摇头:“陈易生你让我有点失望了呢。” “为什么?” “原来你也会像普通男人那样焦虑。这不太像你了。” “有焦虑也很正常吧。”陈易生把她按回怀里:“你不是男人,你当然不理解自己的肉体上有一个完全不受你控制的组成部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哈哈哈哈哈。”唐方的笑从他胸口溢出来。 “真的啊,你想想啊,它多大多粗多长根本不归你管,你们女人还可以锻炼胸大肌,苹果臀吧?我们怎么办?它要是只愿意长到九公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它要是像马赛人那样随便长长二十几公分,也很不方便。等到一定年龄,你一点准备也没有,它说硬就硬,说流口水就流口水,但最可怕的是它可能一直不硬——”陈易生也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以前上学,我最讨厌去厕所。” 唐方哈哈笑:“因为你心地善良?怕衬托得别人太渺小伤害别人?” “那倒不是。因为很多人会看你。偷偷的看,明着看,甚至我还遇到过有人问我为什么小便不用手扶着——”陈易生打了一个寒颤:“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肯定不可能喜欢男人。” “男人小便不都要用手扶着?”唐方也学术起来,疑惑地抬起头。 “尺寸短小,当然要扶着了,不然尿裤子鞋子上了。”陈易生呵呵笑,又蜜汁自信起来:“不过你不许来偷看我上厕所啊,我会尿不出来的。” “呸,谁要看你上厕所啊!”唐方好奇地问:“不过我们以前也讨论过,不知道男生会把这个放在裤裆那一边呢?还是会正好卡在中间?” 这下轮到陈易生笑得不行了:“哪边舒服放哪边,裤子宽松它自己会移动的。” “反正你不许穿着四角短裤就走来走去!”唐方低头戳了戳给男人带来控制恐惧的小兄弟:“就算谈恋爱了,也请你要点脸,不要没事就在人面前晃荡来晃荡去!喂——?” “它很要脸的。”陈易生挺了挺腰,骄傲地表示:“刚才时间太短了,可以忽略不算。现在回主战场,我要认真看一看时间!” “有毛病啊侬!——”唐方觉得自己是被陈易生像只破麻袋一样拎回102的。 *** 月黑风不高的时候,102的门铃惊醒了唐方。门铃响了两声后,又停了。 唐方坐了起来,卧室里照旧留着台灯,床头柜上放着温水。精力过人的陈易生不知道又去哪里浪了,买宵夜还是买蓝光碟,皆有可能。 喝完水,唐方出了客厅,见冰箱门上贴着陈易生留的纸条,原来这人去202量尺寸了。她是想把202作为食材储存场地,要添置酒柜、冰柜、置物架等等,说了好几天都耽误了,却又是陈易生做在了前面。 唐方打开冰箱,开了瓶冰可乐,拎着出了门。 “糖糖?” 楼梯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她的名字,又互相看了一眼:“你是——?” “嬢嬢?!” 唐方眨了眨眼,眼前的确是唐欢。 唐欢收回按在陈易生胸口的手,吹了口气,朝陈易生眨了眨右眼,笑了起来:“住在禹谷邨的好看男孩子,怎么都是糖糖的呢。” 陈易生眼睛亮闪闪的,一脸不可思议:“你真的是糖糖的嬢嬢?唐欢?” 唐欢走下几阶楼梯,搂住唐方亲了一口,转头笑问:“怎么,糖糖不像我?” 陈易生咚地握住楼梯扶手跳了下来:“还是有点像的,不过你看起来像糖糖的——姐姐。” 唐欢眯起眼:“嘴巴真甜,难道不像妹妹吗?” 唐方却想着唐欢刚才那句话,见陈易生依然很好奇地在打量着唐欢,她视线落在了他胸口有点皱皱的汗衫上,笑着问:“你要喝可乐吗?” 147菜肉馄饨 “你这屋子的设计师不错。”唐欢在102参观了一圈,站在几幅画前面流连忘返, 又凑近了仔细看看, 转头笑了起来:“好巧, 我去年也买了奈良美智这幅版画, 和你这幅只隔十几个号码。糖糖你比我聪明, 这个年纪我只知道买包买表, 你已经知道投资艺术品了。这些画都挑得很好。” “不是我买的, 都是易生的。”唐方微微笑:“你在东京会买一副一模一样的画,真是太巧了。” 陈易生有点得意:“你买得肯定比我贵很多,我五年前就买了这批版画,村上隆的那两幅也很便宜。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投资, 就是喜欢。” 唐欢颇有意味地打量了他两眼,对着唐方笑了起来:“你选男友的眼光倒一直很好, 这点不像我。” “像你才不用仔细选呢。”唐方跟唐欢没有辈分的隔阂,说话随意自在:“追你的人排到太平洋, 哪有功夫挑挑拣拣。” 唐欢在中岛台前的吧椅上坐了, 浅浅抿了一口酒, 伸了个懒腰:“等你再过十年, 就知道根本不值得花时间去挑男人了。” 姑侄俩就这个话题说笑起来,陈易生时不时插上几句, 惹得她们哈哈大笑。 唐欢这样的女性,陈易生第一次遇到, 看得出她很美很爱美, 衣品一流, 不结婚不生孩子,岁月不留痕,即便坐在吧椅上也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小动作不经意流露出东瀛风格的柔媚,但谈吐之见识广品位佳却又不是年少的女孩儿能媲美的,十分奇妙地把成熟女人的性感和少女的娇俏无邪糅合在一起。她美黑过的皮肤蜜色发亮,每周健身五次,体脂率恒久保持在18%,日常踏足之地是咖啡馆美术馆艺术中心,每年去两次夏威夷玩冲浪,也不讳言是和小男友同行。 说起她交往了十几年的正牌男友,当着陈易生的面,唐欢摇头感叹:“大概要分手了吧。一个月才见两三次面的人,上个月银座最贵的夜总会竟然把他的消费账单寄到我们公寓来了,一个小姐的小费就给了七十五万日圆——我直接丢垃圾桶里了。” 她露出孩子气的恶作剧笑容,又托腮微微蹙了蹙眉:“哎,你们说会不会是他故意安排的?好让我主动提出分手?” 陈易生数学不好,没什么感觉,只觉得灯下的唐欢风流婉转变幻莫测,的确有人人都爱她的资本。 “太麻烦了吧?”陈易生实话实说:“想分手就分手,干嘛要绕这么大弯子?” “你不懂日本人,更不懂日本男人。”唐欢皱了皱眉,又挥挥手:“算了,不想了,反正他要是提分手,我是肯定会要一大笔分手费的。” 陈易生哑然失笑,算是看出姑侄两人想像之处了。 唐方却有点讶异:“怎么会呢,木村君是个很体贴的人啊,上次还招待我们吃山田屋,又特意送了头等舱机票给我们——我感觉他很爱你啊。” 唐欢哈哈笑:“你想多了,机票是因为他公司的助理帮我订票,经济舱都满了,只能订了头等舱。现在他宁可泡在浴缸里对着色-情杂志自-渎也对我的裸-体熟视无睹呢,身体最诚实,懂吗?” “至少他肯出钱出力,已经很难得了。”唐方认可最后一句,但她向来受人恩惠点滴不忘,依然替木村君说好话。 唐欢睁圆了眼:“你们上海小姑娘现在对男人的要求这么低了吗?” 陈易生发现唐欢的表情一瞬间和唐方日常的讶然有了微妙的重叠,基因真是奇妙的东西。 聊了半小时左右,唐欢的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的是日语,声音略沙,尾音带着钩子,加上眉目如画,唇角微翘,偶尔的诧异词和感叹词撩人得很。挂了电话,她懒懒地扭了扭腰:“MO酱来了,在酒店等我,我先走了,明天约了你爸妈来酒店吃饭。你们要不要来?叫上君君,带上比基尼,我们一起游泳,喝一整晚酒。” “糖糖现在不怎么喝酒了。”陈易生怕自己管得太宽,赶紧补上:“不超过10度的果酒可以略微喝一点点。” “咦,我爸怎么没跟我说。”唐方心下奇怪。 “怕你跟着我学坏?”唐欢笑得魅惑,朝陈易生眨了眨眼。 *** 送走唐欢,陈易生压不下自己的好奇心。 “唐欢比你大几岁?” “正好大一轮。”水晶杯在水下旋转着,光彩夺目。 唐方回过头笑:“她是不是又美又有趣又极其特别?如果我活到四十岁还能像她这么潇洒就好了,美貌是不可能的了。” 陈易生想了想:“是很美很有趣很特别,但也很寂寞吧。” “有钱有美貌有男人,寂寞算什么。”唐方关了水龙头:“关键是永远爱自己,她美又不是为了男人。” “这个你倒蛮像唐欢的。”陈易生感慨。 唐方靠在中岛台上笑着问:“喂,如果唐欢不是我嬢嬢,或者你和我还只是房客房东的关系,你会不会去追她?” 陈易生认真地想了想:“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唐方诧异地扬起眉:“陈公子你变得会做人了呢,难道是跟我学的吗?” 陈易生有点尴尬:“这世界上不存在如果这回事。” 唐方伸手点了点他胸口:“你这里被摸过了哦。” “啊?” “这里被唐欢摸了。”唐方又戳了戳:“在楼梯上,我看见了。” 陈易生挠了挠头:“她踩到自己的长裙子,差点摔下去,顺手拉住我衣服——你不会是在吃你嬢嬢的醋吧?” 唐方看着他笑:“你是退化了吗?她在勾引你啊。” “没勾到。”陈易生很坦然。 “是因为她是我嬢嬢,你是我男朋友。”唐方却犯起了别扭计较起来:“所以我才问你那句话,假设一下而已,你说真话就好。” 陈易生凝视着唐方片刻,耸了耸肩膀:“大概会试试吧。” 唐方突然想到一句话:不作死不会死。她静静看着陈易生坦荡荡的神情,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他对她太好,好到她差点忘记了其他的可能,其实完全理解十分明白,即便再喜欢再爱,陈易生的心底,总有角落是她填不满的,值得庆幸的是即便最热情如火的时候,她依然守住了最后一分理智。再炽热的爱恋,总有消退的一天,他总会遇到更有趣的灵魂更契合的肉体更美的女人。她会记得他所有的好,在爱情消退前离开他的世界。 “生气了?”陈易生有点忐忑地围着唐方转,看着她取出自然解冻的肉馅,小葱生姜花椒:“你又要忙什么?我们洗洗睡吧。” 唐方把葱白压在水里挤捏:“你先睡,我还不困,做个馄饨馅儿,明早上吃菜肉大馄饨。” 陈易生叹了口气,从后面搂住她,下巴磨了磨她的肩膀:“你男人被人勾引,不证明他魅力大吗?这么有魅力受欢迎的男人,偏偏只喜欢你,你不应该高兴吗?” 唐方胳膊肘顶了顶,顶不开他,手上停了下来:“那我也说真话好了,我现在心里就是不太舒服,想一个人待着。” 陈易生委屈得很:“可是我什么也没做错啊,为什么要被发配边关?” 唐方低头把花椒和姜片浸在温水中:“你是没做错什么。”有什么错?就算接受勾引,也很正常,完全符合他的性格习惯,谁有资格限制另一个人的心呢。 “你没觉得你对我有点不公平吗?”陈易生亲了亲她耳廓:“同一件事,你为什么不会对你嬢嬢有想法,却看我不顺眼?” “因为她有——”唐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唐欢在她心里就是有随便勾引任何人的资格?是因为她美她不在意世俗限制,还是因为她是她嬢嬢?又或者,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等这一刹,等陈易生对其他人动心的这一刻,未免太过荒谬却又无比现实。 “她有男朋友,同时有好几个,所以有权利勾引人。我有女朋友,只有一个,所以不可以被勾引?”陈易生有点想笑。 唐方张了张嘴,死鸭子嘴硬:“那是她的自由,我管不着。你有被勾引或者勾引别人的自由,我也管不着。但我也有心里不舒服的自由,你也管不着。” 陈易生手臂一僵,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说自己吃醋了生气了不乐意了,让我把衣服换了,多洗几遍澡,警告我不许被勾引?” “我可不是那种人。”唐方用力掰开他的手,把葱白水倒入肉馅内,大力朝一个方向搅拌起来:“要被勾引迟早都会被勾引的,和谁谁谁也没什么关系。” 陈易生有点头晕脑胀,无奈地撑着中岛台:“那我就是这么容易被勾引的人?” “你自己不说了会试试嘛。”唐方不看他,又加了三分之一椒姜水继续搅拌起来。 陈易生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早知道我就不说真话了。” 唐方霍地停住手,抬起头来:“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 陈易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唐方,这种胡搅蛮缠他实在遇到太多次了,从来没这么憋屈的,换了别人,他早就一句没意思拍屁股分手走人,可偏偏对着她,说不出的委屈不甘,一心想要辩白个清楚,撸顺她的逆毛。 唐方看着他的脸,骤然厌恶起此刻的自己来,低下头把肉馅搅拌得起了泥。 “你——还真是不讲理。”陈易生嘟囔了一句,心里组织了一大堆话,准备坐下来好好和这假大方真小气安全感还不够的小女人说道说道。 唐方筷子一停,猛地迸出一句话来:“我不讲理?!反正周道宁就不会被勾引!” 话一落地,两个人都愣住了,怔怔对视了片刻。 *** 102的门砰地被带上,走道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唐方慢慢开始继续搅拌肉馅,又加了三分之一的椒姜水进去,看着肉馅一点点地吸收水分,眼泪也融了进去。 她就是个神经病十三点戆度。唐方确定自己这种破性子活该注孤生,作色忒了。 148菜肉馄饨二 肉馅吸收足了水分,粉盐、白胡椒粉、蚝油、生抽、老抽、糖, 一一加入, 又一一被肉馅吸收, 有了香味, 起茸更加细腻。唐方吸了吸鼻子, 扔下筷子, 扯了两张面纸胡乱擦了擦脸, 听到大门口由远及近地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唐方把手里的面纸揉成一团,几步冲到门口,心狂跳起来。 脚步声却毫不犹豫地越过102,咚咚咚上了楼。唐方打开门, 楼道上的感应灯亮着,传来陌生的一声“回来啦——”公用卫生间的门砰砰响。 唐方看了看大门外, 空无一人,花园里黑漆漆的, 她扭头看了一眼101紧闭的大门, 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就此分手, 她这个私房菜还要不要继续开下去, 她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在满是两个人甜蜜回忆的禹谷邨住下去。 因为她害得外婆摔倒住院去世,她搬离禹谷邨后再也没回来看过, 她害怕。因为在大学里不愉快的宿舍生活,毕业后她也从不和大学同学联系, 从不回那所谓的“母校。”因为和周道宁分手, 她在高中初中同学群里也一言不发。她对于她处理不来的事, 从来就只有一条路。 陈易生笑话过她,看着是一个理智冷静能干的人,遇到别人的事,就昏了头肝脑涂地往前冲,遇到自己的事,就立刻缩回壳里转头就跑。就算在她和他两个人之间,她也只勇敢过那么一次,跨出去过一步。如陈易生所说,一直是他用尽全力地把她拉向他,在推动两个人的关系。迄今为止,她和他两个人发生的任何矛盾冲突,也总是他在努力哄她,整棵橄榄树送到她面前。但即便如此,她那句话无论是谁都受不了。他大概会想起上一次,她也是这么说出“周道宁就不会逃跑”那种话。 唐方默默带上门,环顾着烙印上了陈易生强烈个人风格的屋子,靠着门慢慢滑到了地上,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额头碰在膝盖上,印出一些汗渍。 她真差劲,不是吗?或许正如陈易生所猜测过的,她所谓的洒脱,不束缚他,给予他自由,互不干涉的约定,只不过因为她知道这是和他谈恋爱的必要条件,能吸引他。骨子里,她并不信任他,从交往的第一天就设想好了分手,她更不相信她自己。她有什么好,值得他爱? 周道宁也好,陈易生也好,他们只看见了那个她让他们看见的“唐方”,她在他们面前不自觉地扮演着他们喜欢的“唐方”,可真正的她,是这个渺小卑微的唐方,是这个虚伪自私的唐方,是这个始终认定有一天一定会分手的唐方。所以真正触及到了要害,她就崩塌了。 她从来不是乐观主义者,而是极端的悲观主义者。 爱是妒忌,爱是怀疑,爱是种近乎幻想的真理。她自以为的爱,如此狭隘。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是她不配。如果陈易生因此和她分手,她会记得他所有的好。无论陈易生留在101还是离开,她也会继续住在这里,这里有她这十年来最美好的经历。无论陈易生以何种方式离开她的生命,她会像他所说的那样:即便有一天他离开她,她能过得更好。 *** 墙上倒走的时钟并不能让时光倒流,缓缓指向十一点。 一颗颗大青菜放入水中,一片片叶子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在水下冲洗时,青白色的菜根上密布着细细的水泡。灶上的水开了,洗干净的青菜叠得整整齐齐,放入锅中,颜色渐渐转深,一勺盐下锅,水泡热烈翻滚起来。 捞出后的青菜叶子蔫蔫的,在冷水冲洗后耷拉着,被纱布紧紧包裹着挤干水分,放到原木砧板上,切成小段,跟着刀和砧板发出稳定匀速的碰撞声。 厨房纸吸去多余的菜汁,唐方把菜馅倒入肉馅中,深绿色覆盖住了淡粉色,缓缓被搅匀开来,一勺麻油倒下去,香味四溢。砂锅里的鸡汤转成小火慢慢煨着,唐方取出馄饨皮子来,麻利地开始包菜肉大馄饨。 门开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唐方手一紧张,不薄的馄饨皮在手里破了边,她赶紧换了一张皮子,把馅儿拨了上去。 陈易生进了屋,就到唐方背对着门坐在中岛台边,屋子里香气扑鼻,是充满了烟火气家常味的香,他们俩其实还没吃晚饭呢。 他的糖,在给他做好吃的,一直在家里等着他。一瞬间,陈易生放弃了所有要讲的道理要争的尊严。 “喂。”陈易生走到唐方身边,看到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大馄饨,又看到她眼泡肿肿的,胳膊轻轻碰了碰唐方。 唐方低下头,把手里的馄饨包成完美的形状:“嗯。” “我都气得离家出走了,你怎么也不出来找找我?”陈易生半个身子赖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唐方心底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来,眼泪汩汩地往外冒,扭头瞪了他一眼,抽了抽鼻子,伸手拿了另一张皮子。 陈易生赶紧抽了两张面纸替她擦眼泪:“我们和好吧?看,十二点还没到呢。” 唐方捂住脸,馄饨皮子贴在脸上冰凉凉的。 “我又没跟你吵架,是你自己发脾气跑掉的。”唐方自怨自艾了半天,这会儿委屈涌上来,抽了好几下鼻子也忍不住眼泪。 “我跑掉是我不对。”陈易生向来勇于认错:“但我很惨的,你在家里孵着空调舒舒服服的,我无处可去,被蚊子叮了十几个大包,还抓破了,你看看我的腿。” “你好看,又香,蚊子喜欢你呗。”唐方斜着眼看了看他的腿,真的一连串的红包,还破了好几个地方。她把手里的皮子揉成团丢在一边,下了椅子,到卫生间拿了泰国的青草膏出来:“自己涂点药。” “你帮我涂嘛。”陈易生翘起一条腿,嘟起嘴:“你看看我多惨啊,我真是太不划算了,最后还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找你。” 唐方把他按在吧椅上,蹲下身给他轻轻地涂了层药膏,听见他大呼小叫的,忍不住哼了一声:“有人不是说吵架了他就离家出走去隔壁待着嘛。” “我——没带钥匙!” “哦——那你如果带了钥匙就用不着回来找我了吧?” 唐方仰起头,瞪圆了眼。 “那不行,也得回来找你。”陈易生是真的觉得自己太委屈了:“但我真的太笨了,我连车钥匙也没拿!要不然还能在小白里头待着,吹吹空调听听音乐。” 唐方忍着笑去洗手:“那你去哪儿了?去了两个多小时。” “我先去开车,发现没车钥匙,再跑回来,又气得来,你都不理我不追我也不打电话给我,连个信息都不发一个。我就想干脆在101地板上睡一夜,让你急急,结果门窗都关得特别牢,怎么也进不去,花园里蚊子又特别多——” “然后呢?”唐方揭开砂锅盖子,舀出两碗鸡汤进雪平锅里烧,又另起一锅水准备下馄饨。 陈易生跳下地,三步并两步跑到唐方身后搂住她:“我爬到小白车顶躺着,想了很多要跟你谈的话,星星没看见几个,蚊子一群一群的。” “活该。”唐方嘴里凶,却偏了偏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快去洗澡,出来吃馄饨。” “一起洗嘛。你脸上有鼻涕。” “不要,我还要好好和你谈谈。”唐方转过身,木勺顶住陈易生的胸脯:“但我拿周道宁说你那句,是我不对,我先向你道歉,对不起。你有理由发脾气——如果你说我哪里不如你哪一任前女友,我肯定会发脾气。” 陈易生愣了愣,抽走她手里的木勺,把她搂入怀里,垂眸微笑着说:“那我们现在就谈。哥林多前13章,神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感谢上帝,你在没有发怒前接纳我,你不计算我的恶——”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让你没信心。”陈易生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和鼻尖:“我也不对,我不该丢下你去自找苦吃的。” 唐方靠在他胸前,仰起头亲了亲他出了些微胡茬的下巴:“我们和好吧。” “我们又没吵架。”陈易生轻叹了一声:“其实回来的时候我还挺气的,不过是气你连问也不问一声我去哪里了,可看见你坐在那里包馄饨,我又爱死你了,就是很踏实的感觉,你一直在等我是不是?” “嗯,也有怪我自己。陈易生,我也不骗你,其实我挺小气的,一想到你跟我好的时候还会想和别人试,就气得不行,想立刻跟你分手,再找一个比你好看比你有意思对我忠心不二的男朋友。” “从本质上说,全宇宙都没有这样的男人,也没有这样的女人。”陈易生笑了起来:“唐方,你要认识到这一点,诱惑对于每个人都存在,如果能拒绝诱惑,只是因为诱惑还不够大。我承认有可能会去试试,是因为你问了我就得说实话,不能骗你。真的放在生活里,还会有很多东西会让我去衡量,不一定是道德,也不一定是责任,我肯定会先考虑这个‘试’带来的后果值不值得。但就算我没去试,也不能否认这种想试的可能性对不对?” 唐方认真想了想,有点沮丧地承认:“是,如果吴彦祖金城武捧着一个亿要来和我睡,我肯定也是要试试的,但是我还是爱你的。” 陈易生无语地看着他的糖…… 有点酸。 锅盖被蒸汽鼓得不停地跳。 陈易生叹了口气:“水开了,下馄饨吧,饿死我了。我先去洗澡!” 唐方看着他又像只永不停歇的工蚁一样风风火火忙了起来,默默转过身,揭开两口锅的锅盖,鸡汤金黄澄清,开水不停翻滚。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那应该是陈易生的爱…… 拿了衣服走到浴室门口的陈易生猛地回过头来:“糖!如果那什么祖什么武的真的来找你,没有一个亿,只有五百万甚至一百万,你会不会跟他们睡?” 馄饨一只只落在水里,唐方扭头看了陈易生一眼,笑眯眯地说:“如果是他们,没钱也行啊,哪怕要我倒贴十万也肯的。” “喂!你干嘛?!”唐方被突然冲过来的陈易生拦腰扛了起来:“我的馄饨!” 陈易生啪塔啪塔关了火:“一想到你和我好的时候想要和别的男人的睡,还肯倒贴钱,气死我了——!” “爱是不嫉妒——!陈易生——”唐方拍着他的背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是神,不是人。”陈易生大步流星地扛着她往卧室走:“我得和你好好谈谈,必须睡服你才行。” “馄饨怎么办?会烂掉的,你不吃啦?” “先吃你!” 149菜肉馄饨三 陈易生习惯于先做再说, 也绝对说到做到。 唐方以为风波后会是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却没想到向来恃棍行凶的人, 把她变成新剥鸡头米后, 慢条斯理春风细雨刻意讨好, 最后倒撩拨得她情急难耐, 在他身上只顾自己一路颠簸着往绝险高峰攀去。从绝顶处跃入虚空后, 灵魂漂浮在空中,身体轻飘飘,脑中一片空白。 陈易生轻轻抚着她微微起伏的背,摸着一手的汗, 下巴处蹭着她的头发, 痒痒的,她快速的心跳震得他胸口有点回音。他捞过一旁自己的汗衫, 替她擦了擦汗,拉起薄被裹住。 “重不重?”唐方懒懒地问, 她生酮后已经瘦了四公斤, 但百多斤估计也压得他够呛,不过她实在没有力气动弹了。 “嗯, 刚才力道真重,舒服死了。”陈易生的手滑下去, 在她臀上轻轻打转:“力度速度都很给力, 小腰进步挺大的, 看来还有进步空间——哎呦——” 唐方松开牙, 摸了摸他胳膊上一圈牙印, 又掐了他一把:“色狼,问的是压着你重不重。” “压着不重,咬得怪重的。”陈易生嘶嘶叫痛:“你怎么被我带坏了,开始喜欢咬人啊。” “解气,我都没舍得怎么咬。”唐方闷笑:“你看,牙印一下子就消了。” “我是基因变异,天生快速恢复好吗?”陈易生掐着她的腰一个侧身,重重撞了两下,笑着问:“重不重?” 唐方埋在他胳膊里闷笑,嘴上却硬气得很:“嗯,还有进步空间——”后面的话旋即被撞得粉碎,只剩下短兵相接的厮杀音…… 一日三复后,陈易生神清气爽地从浴室出来,恬不知耻光溜溜地贴上唐方的背,顺便顶了两下,一语双关:“永远吃不饱怎么办?” 唐方一胳膊肘顶开他,转身一看,气得把身上的围裙直接挂在了他脖子上:“穿衣服去,开着空调呢,到时候打几个喷嚏又哭着喊着自己要死了。” 陈易生一个旋身,扒住中岛台一只角,回头媚眼如丝,扭了扭挺翘浑圆的屁股:“来伐啦?来白相伐啦?” 唐方无力地扶住料理台,当真是冇眼睇。 陈易生扭了一半,倏地停住动作眨了眨眼哎了一声。 “喂!不许放屁!”唐方猛地尖叫起来,可惜为时已晚。 一声脆响,陈易生光速抱着屁股逃回卧室穿衣服:“响屁不臭!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 唐方欲哭无泪地看着中岛台上两碗刚热好的鸡汤,再好看的男人再有趣的灵魂,TM也会放屁打嗝抠鼻屎挤黑头撕脚皮的。 *** 凌晨两点的馄饨,经过了长期的温泉浴,皮子白白胖胖软趴趴地浮在鸡汤里,新煎的单面荷包蛋娇怯怯地压在皮床上,蛋黄还在颤巍巍抖动着。 茶几上两个大面碗旁边还有喝了一大半的可乐,早就没有气了,剩下少许深咖色的液体默默等待着被遗弃的命运。 陈易生呼噜两口一只馄饨,烫得直吸气,捞起手边的可乐瓶。 “放太久了,重新拿一瓶吧。”唐方吹了吹调羹里的丑馄饨。 “不能浪费。”陈易生一仰脖子:“不冰了,不好喝。” 唐方起身开了瓶新的给他,坐下继续吃,顺手刷微信,才发现爸妈各自单独给她发了通知。 “明天中午十二点,去W酒店和你嬢嬢吃饭,记得把陈易生叫上。”方树人言简意赅,唐方想了半天,觉得亲妈好像被换了个芯子。 “明天中午十二点,在W酒店,你嬢嬢请我们吃饭,你就别带小陈来了,以后有机会再认识一样的。”唐思成这条下还很体贴地发了个酒店的地图。 唐方把微信给陈易生看:“怪伐?他们俩是不是灵魂互换了?我爸每天都念叨着要请你回去吃饭——” “你爸对我真好,怕你嬢嬢勾引我。你妈是巴不得我通不过考验,让你认识到我好色淫-荡的本性。”解读人心对于陈易生而言,向来轻而易举。他朝唐方眨眨眼:“看来他们很了解唐欢啊。不过我得声明我只是你的大-淫-棍。” “不要脸!”唐方茶几下给了他一脚,又看了一遍微信,才咂摸出味道来,摇摇头叹了口气。 “说说嘛,肯定有什么八卦。”陈易生凑过来一脸好奇:“唐欢是不是勾引过周道宁?然后被你爸妈发现了?然后反目成仇?然后多年后淡漠恩怨重归于好?” 唐方一巴掌推开他的脸:“你一点也不像直男好吗?怎么这么八卦。还是说你对唐欢特别有兴趣?” “我对你的事特别有兴趣,特别是你过去的事。”陈易生扁扁嘴:“你都说了周道宁不会——好像我不如他似的。” 唐方想了想,笑了起来:“算是吧。不过当时她也不知道周道宁是我男朋友,当年禹谷邨的雄性动物,十六岁到六十岁,看见唐欢都晕乎乎的,除了周道宁。可是唐欢那么美,那么媚,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欢她啊。” “唐欢怎么住在你家?” “嗯,她是放弃了东京的工作回来唱歌的,本来签了日本一家唱片公司要发片,后来不知怎么又黄了,ARK酒吧好像也要关,身上也没钱,又回不去日本,就退了房子,搬来202和我一住了一段时间。”唐方托住腮:“周道宁说唐欢不是好女人,我还和他吵了一架呢。现在想想他其实挺难得的,反正我没见过不被唐欢迷住的男人,天下男人都好色。” “唐方。”陈易生摇头:“你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太不一致了,划在你圈子里的,你怎么都能接受。女人好色就无罪,男人好色就是原罪?” “嗯。我承认我双标。”唐方坦承,耸耸肩:“谁让这个社会是男权社会呢?鸡蛋和石头,我肯定站鸡蛋。” “我也有蛋,还两个呢,你怎么不站我?”陈易生没好气地撇嘴。 唐方哈哈笑:“你撞石头看看,我肯定站你。” “那不行,我女儿还没生出来呢。”陈易生摇头:“不是我嫉妒周道宁啊,客观地说,不好色也并不比好色高尚,就像爱灵魂并不比爱肉体爱金钱高尚一样。道德这个东西,一旦有了正确和不正确,就和政治一样肮脏了。” “这个我不完全同意。”唐方搁下调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但不管怎么说,整个社会还是有一个基本的道德体系存在的,这个框架是必须的,不然为什么大家要谴责婚外出轨,提倡尊老爱幼呢。” “因为这个星球的文明程度还不够高,弱者不能完全依靠法律保障自己,需要外力去帮助。”陈易生笑了:“在文明进步的过程中,总需要立一些标杆,就和以前儒教或不同宗教的盛行一样。真正的尊老爱幼不是靠口号的,就算在上海,有多少地方有无障碍通道?商场有多少个老弱病孕专用停车位?有多少残疾人能正常出行?有多少孩子能自己步行上学?” “实施起来总有个过程,我们和欧美日本是有很大的差距。但就算道德只能用来自律,人和人还是有品性上的差异的。自由主义更不能忽略个体差异,不是吗?” “这个我同意,但这个差异也不存在高尚卑劣之分。比如说拿周道宁和我作比较,如果用美色来衡量,你会觉得周道宁比我面对诱惑更能自持,是君子。但他苦心钻营的圈子,却是我看不上眼的,难道我又比他清高?只不过地位、权势、金钱对他而言,诱惑力远大于美色而已,所以他不比我高尚,我也不比他清高。只有自己喜欢什么不在意什么的差别,也只有你合适和谁在一起生活的差别。” 唐方若有所思,突然咬了咬唇伸脚轻轻捅了捅陈易生:“你是不是还很在乎那句话?” 陈易生夹住她的脚不放,笑着眨眨眼:“其实还好,毕竟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是我不是他,让你开心的是我,你在乎的人是我。不过我能不能提几个小小的意见?” “你说。”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总觉得我有一天会喜欢上别人,会离开你,所以你不肯跟我结婚,对不对?” 唐方脚趾头动了动,半晌后点点头:“嗯。” “可我总觉得你会先离开我,去跟你以前说的‘合适的人’结婚。”陈易生蹙着眉趟叹了口气:“你老实说今天我走了以后,你想过和我分手没有?” 唐方努力睁大眼,觉得能像靴子猫那么楚楚可怜了,才轻轻嗯了一声:“想过,不过是想如果你提了分手,我还要不要继续留在禹谷邨留在102继续做我的私房菜——” 陈易生探身过来一手捏住她的鼻子,捏得唐方嗷嗷叫了好几声,犹自气得不行:“唐方你惭愧不惭愧?我就算跑出去了,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会和你分手!” “那你在想什么?”唐方捂着鼻子。 “我一直在分析你在想什么,你担心什么,你害怕什么,你生气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打消顾虑。尽想着怎么和你讲道理了。”陈易生比了个手势:“看见没?你爱我这么一点点,我爱你就有这么多,你还在瞎担心!你傻不傻啊?” “傻女人又不用讲道理。”唐方低声嘀咕。 “所以你一直不肯用我给你的附属卡?” 唐方底气十足地昂首挺胸:“我用自己的钱,心里踏实。” “你!”陈易生也喊了起来:“我不踏实!” “嗳?” “你就是不想和我产生更深的纠葛,想着以后踹了我断得容易,所以什么都要跟我撇清,收房租、继续收伙食费、也不怎么去101看装修,不刷我的卡,不和我结婚。我爸妈要请你吃饭你也推托有事。你爸喊我去吃饭你也推托我有事。你去和以前的同事喝茶也不带上我——”陈易生捏着唐方的脸颊扯了扯:“我心里很不爽,我对你有意见,我没有安全感,每天都觉得要被你无缘无故地甩掉。” 唐方眼睛鼻子酸酸的,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只轻轻盖住了他的手,呆呆地哦了一声。她是这样想的是这样做的吗?陈易生也会没有安全感? “你肯用我的钱,我会很开心。”陈易生一脸认真:“你看,喜欢你的人像方少朴那种,还不肯死心,想方设法接近你讨好你。我也会担心有一天你就丢下我找他结婚做阔太太了,所以你当着方少朴的面对我好,我就开心得要命。” “你傻不傻啊!怎么可能!”唐方侧头咬了咬他的手指头:“我明天就刷你的卡,带你去W见唐欢。” 陈易生满意地点点头:“糖,我建议你要向我学习很重要的一点,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受益匪浅。” “什么?” “老子天下第一,老子就是最好的。”陈易生笑得眉眼弯弯:“你就是能把我陈易生吃得死死的。你要有这个自信,因为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唐方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我男人这么好,想立刻把他扑倒怎么办?” “来啊,Come on baby!”陈易生哈哈笑:“你男人求之不得。” 唐方跨过茶几,把陈易生扑倒在地,捏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警告:“下次放屁前必须事先提醒!不然你死定了!” 150苦瓜豆腐 去外滩W酒店前, 唐方和陈易生先去了趟静安嘉里,投唐欢所好,在露露le摸n买了一个瑜伽垫和一套健身服,刷了陈易生给的附属卡。三千多大洋花出去,陈易生让售货员把瑜伽垫摊开来又站又坐, 很是纳闷:“这么薄,会舒服吗?” 唐方笑着点头, 斜睨了他一眼:“这么贵,会肉疼吗?” “买给唐欢还是肉疼的,不过算了,便宜的不一定没好货, 贵的一定不差。对了, 你刚刚挑的那件运动Bra还蛮好看的。”陈易生吩咐售货员:“麻烦黑色的再拿一套。” 他乐呵呵地刷了自己的主卡:“你穿肯定好看,这样我心里就平衡了。” 唐方自己是绝对舍不得买八百多的运动Bra的,但看着他那么高兴,也欣然接受, 转头又带着陈易生去了芮欧百货。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唐方给陈易生看上周特地定制的手工真皮大文件袋:“好看吗?” “给我放Pro的?”陈易生眼睛亮了起来:“还绣了我名字!” “嗯,还有配套的放画笔的袋子。”唐方把取货单给服务员签收:“上次和同事来喝茶,顺便定做的, 这下某人不小心眼怪我不带他了吧?” 陈易生瞄了一眼单子上的价格:“糖你这么大方,我有点受宠若惊。” “那你还给我?” “才不。我要天天用, 天天背着出门, 逢人就现。哈哈哈。”陈易生扬起下巴, 一脸得意。 人人有所得, 皆大欢喜。 *** 外滩W酒店刚开业一个多月,旅顺路的氛围比起南外滩到底差得不是一点点,陈易生连连摇头:“没想到唐欢还是那种赶时髦的人。” “她是W酒店的铁杆粉丝,心态一直二十岁。”唐方笑了:“而且南外滩也应该选不到什么好地方了,都早就被圈了,喜达屋也没办法吧。” “设计真不行。”陈易生打了个哈哈:“你一进去肯定惊呆了,特别肤浅的海派文化符号,难以想象W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唐方见到高达四层楼的共庭里的红白两色霓虹灯时,的确有点晕,不伦不类的霞飞路和吴淞江摆在一起,福达洋服旁边挂着四川北路。 “这是老外设计的吗?”唐方咋舌:“算装置艺术?” 两人在四楼的非正式Lobby等着和唐思成方树人会合,被浓浓的夜店风熏得七荤八素的唐方已经木然了。陈易生压低了声音笑:“知道他们客房里所谓的上海特色是什么么?” “毛巾扎成大闸蟹?”唐方想到泰国酒店多半会扎两只大象作为迎宾特色,太阳穴隐隐作痛。 “哈哈哈哈。我家糖真聪明。你真是被美食耽误了的设计师!不过这家W客房里用的银色小笼包抱枕和做成一双筷子形状的长抱枕。”陈易生笑得不行:“筷子还是红与黑镶拼呢。” 唐方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唐欢昨晚竟然没发朋友圈。”她住任何一家W都习惯要打个卡,发满九宫格的,看来是很很很不满意了。 比唐方更晕菜的是唐思成和方树人,在迎宾的带领下才找到唐方他们,看得出两人已经被这么辣眼睛的时髦酒店惊到了。 一见陈易生,唐思成朝着女儿使了好几个眼色。 “昨晚上嬢嬢来禹谷邨看我了。”唐方若无其事地说:“和易生也蛮聊得来的,他们都算是艺术家。” 陈易生倒一愣:“咦,你嬢嬢有工作的?”唐欢看起来是以保持美丽和猎取男人心为终身职业的女性。 方树人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头:“她也算个半路出家的画家,反正一辈子有贵人相持,总卖得出去,等下你们好好谈谈,说不定你能帮她卖掉不少画呢。” 唐思成赶紧解释:“她其实是做翻译的,不过平时都在家工作。” “唐欢她多才多艺着呢。”方树人一抬头挥起手来:“说曹操曹操到,来了。” 唐欢穿着白色波西米亚风的亚麻露背收腰镂空长裙,一把长发松松地挽在耳侧,单个金色空心大耳环荡啊荡的,看得出眼下有黑眼圈,神情慵懒兴致不高。身边一个年轻男子一身街头潮牌打扮,戴着棒球帽,小声和她说些什么,看得出十二万分的爱慕,见到唐方一行人很有礼貌地鞠躬问好,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却是昨夜追着唐欢来的MO桑。 寒暄了几句,接过唐方的礼物,唐欢笑了起来:“糖糖眼光就是好,我也喜欢这个牌子。谢谢啦,正好下午要去健身房,你带泳衣了没有?一起游泳啊,这家W也就户外泳池能看看了。” 见她很是遗憾的样子,唐方忍不住好奇心:“易生说客房里有筷子和小笼包?” 唐欢一脸如丧考妣:“太吓人了!为了让他们把这些恐怖武器挪出我房间,换成全白的床品,你知道我昨晚几点钟才睡的?我真不该偷懒让木村的助理订酒店的,如果在他们官网上看到这些,打死我也不来住。” “不过我明天就退房,换去半岛住。”唐欢打了个哈欠:“搞得我对明年的宝格丽也没什么期待了。” 唐思成忍不住替亲妹谋划:“呐,欢欢啊,现在糖糖住到禹谷邨了,我们古北的房子里糖糖房间也空着,你这次回来要待半个月,浪费酒店钱多不划算,不如住家里来方便,还能吃上家常菜,还有,妈妈知道你回国了,想你有空回去看看她——” 唐欢淡淡地摇头:“我是不孝顺没心肝的人,出来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唐方垂眸不语,陈易生眨眨眼,终究还是忍住了好奇心。 方树人岔开了话题:“现在不都有视频通话嘛,你让他们把手机放在老太太跟前,不就能看能说了?” 唐思成嗯了两声,因有两个外人在场,也再提起。唐方问起中午吃什么,唐欢才又笑了起来:“西餐吧,至少差不到哪里去。” 好在西餐厅是纽约工业风,倒没那么惊悚浮夸,一顿饭吃下来,唐欢签了单,加了陈易生的微信,发了她的一些水彩画给他,宾主尽欢,并无异样。 陈易生和唐思成相偕出去抽了两次烟,倒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唐方觉得亲爹看起来兴奋得很,有点怪怪的,问陈易生嘀咕了什么,陈易生却摇头说秘密。 临走前唐欢也送了礼物给唐方恭喜她离职创业,四张小尺寸水彩画都是日本的食物,东京的酱油拉面、京都的怀石料理、冲绳的苦瓜豆腐、还有寿司和刺身。唐方高兴得很,开玩笑说自己发了笔横财。 *** 陈易生自告奋勇做司机,开二老的车送他们回古北,路过白渡桥的时候,唐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W酒店,唐欢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在户外泳池里俯瞰整个外滩了,也许陈易生说得对,她是寂寞的,她无论做什么都行,她都站她,不只因为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姑侄,还因为她是唐欢。 方树人和唐思成说了没几句,因为唐欢又争执了起来。 “你就是多事!” “这怎么叫多事?妈妈都八十几岁了,想看看小女儿有什么不对的。”唐思成理直气不壮地看向窗外:“都过去几十年了,她现在也过得蛮好的——” 方树人冷笑了两声:“你尽管当你的大孝子,全你的孝心仁德,我也仁尽义至地做你唐家的媳妇了,但你唐家有一个人对得起唐欢吗?要她回去看看,谁有这个脸提?我都替他害臊!” 唐思成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小舅他胰腺癌了好几年,上个月死了。” 方树人的声音却炸了起来:“这种畜生几十年前就该死。死了就算了?你当年就该——”她看到回过头来的唐方和陈易生的后脑勺,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 到了古北,方树人接过车钥匙,沉着脸先上了楼,唐思成心不在焉地叮咛了唐方几句,说了再见又跑回来叫上陈易生到一旁嘀咕了好几句。 唐方牵着陈易生往高岛屋走,到了黄金城道路口指了指步行街里面:“再过两个月,整条街都是金色的,两边的银杏树长了十几年,也算是我们这里的一景。春天的时候樱花也美,树冠很大,是吉野樱的品种,还有好几颗青樱呢,明年带你来看。对了,你怎么知道碧玉公寓里有樱桃树的?” “碧玉是古北一期最早的外销房。”陈易生笑了:“其实刚毕业的时候买过一套碧玉,而且是个名人的二手房,想听八卦吗?” “想听。” “九十年代有个很出名的玉女歌星杨X莹,后来出了事销声匿迹。她有个特别痴心的追求者,是个诗人,叫刘X达。他特别缺钱周转,我借了六十万买下来的。后来收到很多他的账单,还有他的读者寄来的信——”陈易生脸一红,挠了挠耳朵。 “你不会偷看人家的信了吧?” “哈哈,呵呵,嘿嘿。我忍了三个月才拆的。”陈易生解释:“因为联系不到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债务问题,结果发现了一个大八卦。” “快说。” “原来这个刘X达和那个乱说话的宋X德竟然是亲兄弟。而且他卖这套公寓就是为了筹钱去捞那个女歌星。”陈易生摇摇头:“里面有封信就是宋X德写给他的,我还在网上搜索了半天。” 唐方仔细看看陈易生的脸:“看不出你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啊。” “好玩嘛。不过总归怪怪的,后来我很快就把房子卖掉了。”陈易生叹了口气,握紧唐方的手:“早知道还会遇到你,会想结婚,会想生女儿,我肯定不卖,现在涨了多少倍,将来留给女儿多好。” 两人正好路过一家房产公司门口,驻足看了看,陈易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还好还好,十倍都不到。” “你这人真是奇怪,换别人肯定懊恼后悔死了,要是我——反正我买不起房子,也不可能舍得卖房子。”唐方也觉得好笑,但想到他卖掉摩托车小黑说的那番话,又不觉得奇怪了。 “过去了的事有什么好后悔的,当时我转手也赚到钱了啊。”陈易生再仔细看看其他房源:“咦,糖啊,不过我跟你说,古北这片二手房是个价格洼地,涨幅绝对还有空间。你相信我,看大方向我从来没错过。我们要是再买房子,就还买这里,离你爸妈也近,方便照顾他们。” “陈先生你好像还负债好几百万吧?”唐方哭笑不得:“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孝顺吗?干嘛不买离你爸妈近的房子?你爸爸身体又不好。” 陈易生认真地想了想有点沮丧:“我宁可和你爸爸住一起,也不能和我爸妈住一起。我会死的,真的,最多三天,三天就会死,不是被我爸打死,就是被我妈啰嗦死——或者我自己暴躁至死。但我真的不是不爱他们,就是没办法一起生活,糖,你懂我的吧?” 唐方抱着他胳膊晃了晃:“懂,谢谢你这么喜欢我爸。” “不过挣钱是必须的,我现在有点缺钱,缺大钱。”陈易生挺了挺背:“所以我准备多接活,不挑甲方了,也不挑合作方,有钱就接。” 唐方看着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只看钱?” “是因为我吗?千万别为了我的安全感委屈你自己,你以后会后悔的。”唐方说得直接:“我可不想到时候听见你抱怨‘当初都是为了你我才干嘛干嘛’的。” 陈易生正色道:“当然不是牺牲不是委屈,是我自己觉得要赚多点钱,而且我从来不后悔,我是那种人吗?” “好像——真不是。”唐方有点遗憾:“那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买那么贵的礼物给嬢嬢了。” “这种小钱是省不出来的。”陈易生哈哈笑:“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你必须多花点,我才有动力去赚更多的钱。啊呀,想着今天出来要去验一下我非洲买的红蓝宝石的!” 唐方也来了兴致:“那我们明天去啊,不过——万一是假的怎么办?这可不是小钱啊。” 陈易生大大咧咧地说:“那就用在101的水龙头上,蓝色是冷水,红色是热水,拽不拽?” 唐方确认,她男人二得不是一点点,但也特别大气,值得她学习。 151冬瓜鸽子盅 刚回到禹谷邨, 陈易生就吵吵着说自己饿了, 抱着唐方又亲又蹭:“真的没吃饱——” 唐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忍无可忍:“陈易生你又想干嘛!一天三次还折腾得不够?小心你工具使用过度, 损坏了维修费好大一笔,万一以后都用不成了, 我很现实的, 肯定抛弃你。再说土地种粮食还得休养休养吧, 太湖还得休渔呢,我今天早上还没消肿, 走路都疼!” 陈易生眨巴眨巴眼:“我只是说中午那顿西餐没吃饱……你怎么总往床上想?” 唐方涨红了脸, 拍开他伸过来的魔爪, 下巴一扬哼了一声转身往厨房走:“都怪你!谁让你不说清楚肚子饿想吃饭, 蹭什么蹭,跟泰迪似的。”她推开陈易生不怀好意的笑脸一本正经地打开冰箱:“让开让开, 我看看还有什么,这几天都没好好做饭,日子过得我都糊里糊涂了,咦, 老李带来的那包干豇豆去哪里了?你看见没有啊?” 陈易生扶着冰箱门坏笑:“怪不得你早上走路怪怪的, 像夹了大便一样——”他躲开唐方拍过来的巨灵掌, 一脸殷勤:“要不我们回房间,我再帮你擦点药, 用我的工具里里外外——啊呦, 疼疼疼。” 唐方松开他腰上软肉:“你还烦!今晚上你就别吃了, 辟谷成仙吧。” “bi谷?”陈易生揉着腰睁大眼:“不是pi谷吗?”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屁股也能成仙?状元陈,你还真是专放响屁的屁股大仙呢。你干嘛呢?”她凑过去看他手机屏幕,哈哈笑:“搜到了吗?” “我一直念pi谷,老郭他们从来没说不对啊。”陈易生有点想不通。 “因为他们喜欢你呗,不愿意让你出丑。”唐方把干豇豆泡进水里,开始挖空半个冬瓜。 陈易生看着她的后脑勺,不屈不挠地凑上去搂住她的腰:“格么糖糖侬勿欢喜吾啊?” “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会一直对你说真话。”唐方把冬瓜馕掏出来:“而且你出糗的样子很可爱,感觉平凡的我离火星高级文明生物又接近了一点。” 陈易生甜滋滋地亲了她一口,想了想,壮了壮狼狗胆,低声问:“那你今天早上做到后来又哭了,到底是疼哭了还是快活得哭了?哎——” 被撒了一脸冬瓜馕的陈易生笑着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我知道,是痛并快乐着——” “陈易生!你信不信今晚我饿死你!”唐方差点一刀把冬瓜劈开。 陈易生在卫生间里大声回应:“还好昨天做了三次,我能撑上两三天不吃你,饿不死!” 唐方一刀把鸽子屁股砍了下来。 *** 干豇豆吸收了红烧肉的油水,闪闪发亮,唐方炸了四个虎皮蛋埋在红烧肉里,另外炒了一把鲜嫩的鸡毛菜。半个冬瓜挖空,里面搁了一只鸽子、一小块金华火腿和里脊肉,注满了水隔水蒸成冬瓜鸽子盅。挖出来的冬瓜切片,炒了以后浇上红烧肉的汤汁小火焖烂。两根嫩丝瓜刨了皮滚刀切炒海米。四菜一汤,吃得陈易生大呼快活,帮着收拾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躺到窗下开启自动赞美模式。 “红烧肉最难得的是肥肉不油瘦肉不柴,利苑的红烧肉也就这样了,实在太好吃了。” “我以前不爱吃鸡蛋,你这虎皮蛋怎么这么香呢。都说了我从来没吃过虎皮蛋,我应该吃三个的,你还抢了我半个蛋白,你看,你都能抢走我的食,看得出我有多爱你了吗?” “鸽子汤真鲜,就是太少了一点,几口就喝光了。”陈易生侧过身摸着肚皮摇头:“其实别学广东人,汤里的肉可好吃了,你干嘛扔掉呢,对了,不如以后我们再养条狗,这样你不给我吃可以给它吃。” 唐方感叹起来:“年轻的时候我真想着老了退休后就回东山,买个临湖的别墅,养两条狗,看着它们在草地上奔跑,每天做点好吃的,没事就和君君西西她们聚聚,美得很。” “那我呢?我在干嘛?怎么没有我?” 唐方失笑:“都说了是年轻的时候,我才认识你多久啊,怎么可能想到你?” 陈易生撑起头:“那钱呢?你那时候也没钱,你想过钱吗?” “废话!”唐方轻轻踢了他一脚:“我有退休工资,还可以写稿子,再不行,还能做农家乐呢。” “那总会想到和你一起作伴的男人吧?想像中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的?”陈易生摸了摸她的脚趾头:“糖,你指甲油掉了一点,不如我帮你重新涂吧,我们说说话。” “你还会涂指甲油?”唐方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小狼狗技能还蛮全的嘛,看来被女老板们调-教得不错啊。” 陈易生打了个寒颤:“我从来没涂过,这还能比画画更难?真是——” 事实证明,涂指甲油还真比画画难。陈易生看着自己膝盖上唐方的双脚,和旁边一堆棉球餐巾纸棉签,低声下气地问了一句:“老板,再给一次机会好伐啦?” 唐方一脚踩上他胸口碾了碾:“陈易生你太讨厌了!都两次了还涂不好,我自己来。” “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还你十只漂亮的脚趾头!”陈易生委屈得很:“但是我一碰你,你就动,也不能全怪我,你自己涂难道不痒吗?” “不痒!美甲师涂我也不痒。”唐方也有点理亏,拿起透明的护甲油:“算了,就涂这个吧。不要那个绿色的了。” “不行,做一行爱一行!我今天必须服务好老板您。”陈易生摇头,接过护甲油先上了一层:“以后你开农家乐,我就学海底捞设个免费做指甲的服务点,帮衬你的生意——现在你可以把我想像进去了吗?” 唐方乐了:“好啊,老了我就回东山,买个临湖的别墅养两条狗,每天做点好吃的,看着狗在草地上跑,男人在旁边给别人做美甲?呸,我才不乐意呢,傻瓜。” “那我只给你做。”陈易生抬起她的脚仔细观察:“干了,我上色啦。先刷中间再刷两边,一笔到位!” 陈大师满意地看看自己的作品,笑得十分开怀:“怎么样?说了我行我就行,厉害吧?多均匀啊,而且边边上一点也没溢出来,牛不牛?” “真不错,这次特别好,手好稳。” “多谢夸奖,也有你的功劳,你忍着没动,表扬。”陈易生挪到唐方身边:“吃饱喝足还涂好了指甲油,糖糖今天有没有什么心事想和Eason哥说说的?” 唐方瞟了他一眼,摇摇头。 陈易生亲了亲她的手,柔声道:“如果心里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哪怕是很多年前的事,说出来会好很多的。” 唐方凝视了他片刻,转开眼,想了想依然摇了摇头:“要不要看部片子?” “那我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陈易生握着她的手摇了摇。 “你说。” “老吴那个庄园又做了一轮设计,还是不满意,托了老章来找我,愿意出四百八十万设计费。你觉得我要不要接他的活?”陈易生又靠近了一点,真诚无比:“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我就不接。” 唐方看着他的脸,天人交战了片刻:“这个真的取决于你,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我不是那种爱闹意气要你站队的小孩子。” “那怎么行,叶青是你好朋友,如果她知道了说不定以为我们背着她还和老吴交往呢,那就很恶心了。就算你同意,我们也要先告诉叶青才对。其实我有点想狠狠斩老吴一刀,但是怕你们有心结。” 唐方心里热热的,抱着陈易生的头就亲了他一口:“谢谢你,不只想着我,还为我朋友着想!” “你觉得行?” “我先问问叶青。”唐方拿过手机:“不过你放心,叶青肯定不会误会你的。她夸你都夸得没边了。” 叶青接了电话,先是愣了愣,跟着就冷哼了一声:“你家陈易生别被他骗了,当时他预算总设计费是六百万,记得别多给他图纸,之前那家设计公司把水电停车场、整体规划图、建筑、室内设计什么的都交了,效果图就画了三百多张,汇报了十几轮,他最后说不满意,只付了头两笔的画图钱,统共五十万都不到,可要小心一点。” 唐方反而倒不知道怎么接话好了。 叶青又叮咛她:“陈易生是个聪明人,他要能搞得定,他就去做,跟我没关系的。但老吴和那种跨国大公司肯定不好比的,就怕他做了最后拿不到钱。对了,我和老吴的离婚官司下个月法院要调解,他要是暗搓搓地打听我上班或者李总什么事,你让陈易生嘴巴牢一点,什么也别说。” “好,易生说一定得你心里别不舒服他才考虑接这个活。老吴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你家里人怎么样?” “我给他甩过狠话了,要不想纪委税务检查局找他麻烦,就别来惹我。”叶青顿了顿,苦笑着说:“是不是很狗血?他对我好的时候倒也什么都说的,现在反而被我要挟了,连我把肚子里的拿掉也不敢吭声。我算明白了,人善就是被人欺,其实我会拿他怎么样呢,他到底还是萌萌的爸爸——哎,这就来。” “还没下班?”唐方看了看钟,晚上九点半了。 “嗯,我刚调到管理处,试着和租户们打交道,能学到更多东西,不跟你多说了,有空约你喝茶再聊。” 叶青匆匆挂了电话,唐方看着陈易生,叹了口气:“她说的你也听见了。反正你已经决定不挑甲方了,你做设计又不用也应酬他,接就接下来,就是叶青说了好些——” “我听见了,放心,我的收款率在全行业都是最高的。”陈易生点点头:“下次我来请叶青好好吃饭吧。这一轮老章说设计方只拿到十一万,我就报价五百六十万,最后给他还个零头,算五百五十万好了,三个月能干完,咱们俩过个好年。” 唐方真心实意地钦佩:“还是技术活好啊,一枪头就能挣这么多钱,你立马就能把房款还清了。” 陈易生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我做设计就没成本的吗?” 唐方脸一红:“这倒也是。” 陈易生在手机计算器上按了半天:“我来算算啊,规划、园林和室内我可以自己来,出图用赵士衡的团队就行,但结构、建筑、给排水、电气都省不下什么钱,还要扣掉管理费发-票税点什么的,不惯怎么说,最后七八十万纯利润还是有的。” 唐方看着他算,听到最后数字,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只有这么点啊?餐饮业好歹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纯利润呢,你那么辛苦,最后自己只有这么点?” “嗯,所以有时候我宁可只出概念,把后面的深化跟进都交给合作方,我什么也不管也拿十个点。”陈易生捏了捏她的脸:“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自己挂名做些像样的项目来,然后做个自己的工作室,定定心心地干,以我的速度,一年做五千万的产值很轻松,还可以玩上个把月,再把手头的资源好好理一理,推进合作惯的几个硬装软装和材料商,项目会很容易出效果。” 他摸了摸唐方的腹部:“说不定我们的女儿已经在发芽了,我这么努力,总要让她知道她爸可不是吃软饭的,啊呀,想到她很小就可以替我挑色板选材料,嘻嘻,开心。我还要告诉她,XX机场、XX高铁站其实都是爸爸设计的。她去哪些酒店哪些餐厅都可以报爸爸的名字免费吃饭,哈哈哈哈,越想越高兴——” 看着唐方难以言述的表情,陈易生做了个鬼脸:“我就是有点小虚荣嘛,特别喜欢在你面前炫耀一下,我可爱不可爱?” “呵呵,很可爱。”唐方低下头,心想可爱个鬼。 陈易生凑上来:“你肚子里在说我坏话?” 唐方看着他,沉默了一刹那,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有点沮丧地脱口而出:“地是好地,牛也是蛮牛,没日没夜地忙活,怎么就是不结果呢......” 陈易生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搂过她,大力地把唐方的脸揉成猪脸,连着亲了好几口:“我家糖怎么这么可爱!你比我还可爱!爱死你了——” 152凉拌米线 又过了几天, 唐欢在半岛算是住安稳了, 周末请唐方林子君去喝下午茶, 依旧是那位Mo桑作陪。陈易生拉着赵士衡去南桥看现场谈价格, 两人各有各忙,信息往来不断, 陈易生抽空发了好几张偷拍的老吴给唐方, 说黑心乡镇企业家看起来挺憔悴的, 又八卦没看见上次那个女人之类的吧啦吧啦。唐方也发了下午茶的照片和女人们的合影给他,说没想到Mo桑原来很有趣, 陈易生不服气地啰嗦了好几句。 说是下午茶, 其实是下午酒, 唐欢惊讶于一向好酒的唐方竟然连香槟都不碰, 林子君笑着说唐方赶时髦要做单亲妈妈。唐方红了脸承认是在备孕中。 唐欢举杯:“来,致终于勇敢脱轨一回的糖糖。”她转头用日语告诉Mo桑这个喜讯, Mo桑一脸艳羡,凑在唐欢耳边嘀咕了好几句。唐欢笑不可抑连连摇头。 “Mo桑也想跟我生孩子呢。”唐欢换了一杯Mo激to,说起自己三十三岁突发奇想跑去美国冷冻卵子的事来:“我倒不是喜欢小孩,那时候还想着万一木村提出来要结婚要生孩子什么的, 也好有个准备。现在想想大概是用不上了, 我那么宝贵的卵子, 要配的精子主人总得智商高卖相好有才华人品佳。对了,君君你要是感兴趣的话, 我介绍我那个医生给你, 我算没怎么吃苦的, 很顺利。” 林子君还真有这个打算,详细询问起价格和细节来。 唐方喝了几杯果汁忍不住叫一杯黑咖啡提神,手机上却显示一笔大额到账。 唐欢举起手认领:“庆祝我要升级做姑奶奶了,送你一百万奶粉钱——” 唐方和林子君都吓了一跳叫了一声妈呀。 “日圆而已。”唐欢笑得前俯后仰:“有钱就认妈?没志气的小姑娘。” 唐方诚恳道谢,林子君转转眼珠子:“你这是要生的到底是小孩还是摇钱树啊?见者有份,来,发个大红包给我。” “你要生的话,你爸妈肯定百万人民币送上。”唐方笑着揶揄她:“老钟正当盛年,考虑一下。” 林子君打了个激灵,头摇得跟堪比拨浪鼓。 唐欢却微笑着幽幽来了一句:“万一哪天我想弄个小孩玩玩,糖糖让你那个陈易生送我点精子啊,这也算报酬了。” 唐方一双大眼睁得滚圆:“那怎么行!嬢嬢你刚才还说精子库里优质精子起码十几万人民币的呢——而且你要是生了,和我们的孩子算什么关系啊?辈分乱套了——咦,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唐欢和林子君被她的蠢话笑得东倒西歪。 唐方却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你们想过没有,理论上来说,试管婴儿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吧?有的男人可能拥有几十个甚至几百个生理意义上的‘孩子’,这些孩子万一是姑侄舅甥关系呢,甚至相爱要结婚怎么办?” 看着越发笑得不行的她们,唐方恼羞成怒地又点了杯咖啡:“找个能深入探讨点科学问题的谈话对象真难,你们这届地球人真是——” 咦,她貌似好像被陈易生附体了? *** 吃完晚饭回家路上,唐方想了想,还是把唐欢给钱的事告诉了亲爹,亲爹半天只回了一个字:“哦。”等她弯去嘉里楼下欧乐超市买了点水果,回到禹谷邨发现唐思成坐在紫藤架下发呆呢,好在白天下了雨,晚上算是凉快的。 “小陈不在?”唐思成心不在焉地接过冰的蜂蜜柚子茶,咕噜咕噜两口喝完,才想起来问。 “你是来找他的?”唐方一愣。 唐思成捧着空杯子,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糖糖啊,爸爸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但这个不结婚就生孩子总归不大好——” 唐方歪了歪脑袋,吐了吐舌头:“嬢嬢告诉你的啊?” “格么我总归要问清楚的吧?莫名其妙给你这么多钱做撒?她无儿无女,男朋友拖了十几年也不结婚给名分,房子又是男朋友公司租的,她那点钱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要用钱我和你妈拿不出来吗?”唐思成明显有点郁闷,眼见女儿的大事快看到曙光了,自家妹子却也不省心。 “你知道嬢嬢的脾气的,我要是退给她,她能立刻跑回日本再也不理我们。”唐方也犯愁。 唐思成长叹了两声,又振作起来,看了看唐方,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你和小陈两个,是他不肯结婚?” 唐方摇头:“是我不想。爸你就别管了,你不是一直站我这边的吗?你可先别跟姆妈说呀。” 唐思成倒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只皱着眉摇头:“你不是一直打算三十岁前结婚生孩子的吗?我看小陈人不错,你干嘛——?” “你看我们一几个,结了婚的三个,离了两个。”唐方安慰老爸:“现在多的是那种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人。像爸爸你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爱家爱老婆爱女儿的好男人,都快绝种了。” “就你嘴甜。我看小陈人品蛮好嘛,对你也好。”唐思成被女儿表扬得有点飘飘然,眉头也松开了一些。 “他人品好对我好,又肯出钱一起养孩子,不就行了?”唐方笑着给他又倒了一杯柚子茶:“放心吧,我都快三十了,心里有数的。嬢嬢的日子也挺好的,你别操心,她心里清楚着呢,你还不知道她这次回来是卖房子的吧?” “啊?”唐思成还真不知道:“凯旋路那套?” “空关了半年,中介挂出去一千五百万,嬢嬢说她净到手一千四百万就够了,这几天看房子的人还不少。”唐方从包里取出钥匙来:“她过两天要去杭州玩,让我去替她开门呢。” “房子怎么好卖呢!她怎么这么糊涂啊。不行,你拿着钥匙啊,中介打电话你就装傻。我现在就去酒店找她。”唐思成拍着大腿:“你姆妈二十年就说了,只要国家不出以前那种坏事情,房子和金子就只能进不能出。她好歹拿着房子养老啊。” 唐方扯住他:“爸,嬢嬢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啊?” 唐思成眨眨眼,气得又拍了一下大腿,慢慢坐了回去。 “我看嬢嬢那套房子靠着高架,小区那么小,物业也差,没停车位,真没什么升值空间。我帮她问了易生,易生也说现在经济大势很差,各行各业都萎靡不振,江浙的工厂倒闭了三分之一,房价这两年涨是涨了,千万以上的二手房有价无市,很难出手,绝对是现金为王,如果卖掉套现,改投资香港的保险,一年收个百分之四的回报,也差不多够每年的开销了。”唐方笑着说:“其实木村对嬢嬢挺好的,当初那房子也是他出的钱,这次也是他让嬢嬢回来卖的,说卖了这套后打算还是在东京买一套房子。嬢嬢说过他们一直租高级公寓住,不是买不起,是为了木村公司避税。” 唐思成和唐方念叨起唐欢来,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看看钟看不懂:“你这钟?” “倒着走的,十点一刻了。”唐方哈哈笑。 “呦,该回去了。”唐思成从随身小黑包里取出一张卡来递给唐方:“你姆妈说既然你要做私房菜,就好好做,别畏手畏脚弄得不上不下的,这是周道宁还回来的六十万,给你拿着用,亏了也不心疼,多请两个帮厨,洗洗切切省力些。” “对了,你要是怀上孩子了就别辛苦了,好好养胎,生下来再说。”唐思成赶着叮咛:“家里不缺钱,我和你姆妈身体都好的——要是小陈再求婚,你可好好想想。好男人也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唐方送走他,才回过神来,再求婚?老爸怎么知道陈易生求过婚的...... *** 眼看十点半了,陈易生还没回来。唐方拿出101要采购的软装清单又核对了一遍,把开业第一餐定在了中秋节。方少朴这次却是要请家里人吃饭,除了方敏仪和伍薇,还有他亲妈、小妈和两个弟弟以及一个弟媳妇。唐方心里觉得这吃饭组合有点诡异,但想想对于方家来说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 食物喜好小程序已经发给了方少朴,其中两位妈吃素,小妈是见方少朴亲妈吃素茹佛后才跟着吃素的,还更虔诚,鸡蛋葱姜一律不吃,对唐方来说算是一个考验,弟媳妇常年健身,要求低脂肪高蛋白,方敏仪执着地要求再吃一次开水白菜,方少朴和伍薇随意,两个弟弟一个嗜好海鲜,一个无肉不欢。用方少朴的话是说按她原来拟的菜单做就好,那么多道菜吃就吃,不吃就别人吃,不用度身定做。唐方却力求尽善尽美,加上最近试的海鲜和牛肉真真物美价廉,觉得欠了方少朴不少人情,无论如何想让他面上有光。 把八个人的菜单定出来,核算了一下各项成本,虽然高达百分之六十七,但好在101没有房租成本,压力不大,想到连易生也是赚的辛苦钱,唐方又觉得斗志满满,在预算表下加了一行: 101场地成本一千元。 唐方笑眯眯地算了算小账,从方少朴开始,各路老友捧场,十月已经订了十二桌,这还没做任何营销活动。她要能维持住一个月十桌,101就能收一万块的场地费,到时候给陈易生一个惊喜,他肯定高兴得很。 正算得美美的,陈易生打电话来跟她说今晚在赵士衡办公室看图纸可能要通宵,让她早点睡。 唐方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想到马无夜草不肥是陈易生的口头禅,笑着问:“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们送点宵夜?凉拌个杂菜米线再切一块牛筋多多的卤牛肉?” “哎呀——算了,好多设计师都在,”陈易生高兴了两秒就吝啬起来:“分给他们吃我不舍得。你留在冰箱里,我尽快完工赶回来吃。你别等我了,早点睡。” 手机那边传来一句温柔之极的问话:“陈老师,规划图这么改您看可以吗?” “你放这里,我马上看。”陈易生一秒钟变回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 “没事,我在这里等好了。陈老师,赵老师让我给你泡了杯茶,你当心烫。”您变成了你,女孩子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黄浦江,唐方也听得出那种倾慕和讨好,一时她有点出神,是啊,就算在小小办公室里,她的男人,也是会吸引很多人主动示好的。 “你先忙工作吧。”唐方轻声笑道:“别太辛苦了,拜拜。” 陈易生轻咳了两声,捂着手机低声解释:“好,现在不方便说话,你先睡啊。” 唐方把米线、拌菜和调料分别装好盒子,又把卤牛肉切成薄片,蘸水调好密封好,才进卫生间收拾自己,上床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她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想的事太多,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喊了她两声,亲了亲她的脸,她反而睡得踏实了。 睡是睡着了,却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梦。不知道在什么荒郊野外,并没什么值得看的风景,突然身后来了一只面目模糊的怪物追赶她,她拼命逃拼命逃,上了山,弯道窄又险,她又怕又急,一身的汗,眼看到了峰顶,无处可去,身后怪物来袭,她纵身一跳,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蹦了出来,落地的时候却又在一个空落落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上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她看得清清楚楚,是陈易生。女人的面目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却知道对方看见了她,并且无比享受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她哭着喊,却没声音,想走过去,却迈不动脚,心急如焚委屈无比,陈易生的脸却越来越清晰,临近高-潮的细微表情放大在她面前。 唐方猛地惊醒,黑夜里一脸的泪,心还是被烈火烧过一样,郁燥无比,伸手一摸,摸到背对着她睡的陈易生,扑上去紧紧搂住他。陈易生裸着的皮肤微凉,她燥热的心略微好受了一点,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连着鼻涕全落在陈易生的肩窝里。 陈易生翻过身来,把她搂到怀里,半梦半醒地迷糊着:“怎么了?” “你是我的!”唐方哽咽着咬了他一下,依然下不去口。 “是你的,你的。”陈易生笑了一声,紧了紧胳膊继续睡。 唐方埋在他肩头半刻,手往下摸,摸到微凉干爽软着的小小易生,梦里的焦灼和不忿减轻了不少。 “这个也是我的。” 陈易生被她又摸又捏又撸,硬了,也彻底醒了,亲了亲她的脸:“好,是你的,都是你的——怎么哭了?” 唐方手下用力拽了一把,气着哭诉:“我对你那么好,还想着每次有客人来吃饭都留出一千块做101的场地费给你,结果刚才我被怪物追得快死,你竟然在和别的女人上床,还那么卖力!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无理取闹,但顾不得了,手里又拽了好几下泄愤。 陈易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手护住自己的优秀作案工具,闷哼了两声:“你这是练挂挡呢?我怎么和别的女人上床了,真没有啊,我看完图纸就赶回来了,赵士衡他们还在忙呢。我急着回来吃你的凉拌米线——你是不是做梦了?” “就是做梦!梦里也不行!”唐方被挂挡两个字逗笑了,转眼又哭起来:“我看得可清楚了,你眼角都红了,脸都变形了,快到了的样子——气死我了!” 陈易生完全明白过来,笑得不行:“你这也要生气啊?” “你还笑?你还笑!”唐方气得翻身压住他,四肢划水耍赖:“你在我梦里快活,气得我,现在还笑?” 陈易生撩起她的T恤裙,深深吸了口气,埋进她胸口闷笑:“那你闷死我报仇吧。” 唐方真就用力压住他了,片刻后撑起身子:“死了没?” “死了,快活死的。”陈易生咬了两口,暗夜里眼睛闪闪发亮:“我在你梦里怎么做的?什么姿势?快不快?说说嘛,我想知道,我现在算不算你的性幻想对象了?” “变态!”唐方愣了愣:“不许说话。” “哦——”陈易生几下扒光自己,摊成一个太字:“不说只做,你快来惩罚我!” 153南翔小笼 “几点了?” “四点了。”唐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 陈易生睏睏地搂住唐方:“这么早——惩罚得还满意吗?” 唐方含混地嗯了一声。是罚还是赏,天知道。 “糖啊, 你真是令人发指。”陈易生手指头动了动:“你男人加班到半夜一点半, 你三点半还要把他密西掉, 如狼似虎, 总有一天我满足不了你, 你会无情地抛弃我的。” 唐方按住他惯性犯案的手,笑了起来, 现在她恢复正常了, 的确很羞愧,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梦的原因, 两个人都倍觉刺激,全程高能。 睁着眼半天, 心绪如潮, 再不能安眠,唐方看看窗外,终于轻轻挪开陈易生的手臂。 “嗯?”陈易生不依,努力睁开眼皮又耷拉上:“你干嘛?” “我去外滩,突然想看个日出。”唐方轻声说。 “啊——?” 陈易生睁开迷蒙的桃花眼:“不是吧?” 唐方自己也笑了:“你继续睡, 别管我, 文艺女青年偶尔发发神经,几年才偶尔一回,没事的, 你别怕哦。” 陈易生挣扎了两秒钟:“下次再去吧, 我陪你好不好?” “真不用。我一时兴起而已。你好好睡。放心, 上海最安全了。” “真不用我陪?”陈易生努力抬起上半身,困死懵懂地问:“你说真心话,万一我不陪你,你心里生闷气就不好了。” “不用陪。”唐方把他压回去,温柔地吻了吻他:“如果要陪我一定拖你起来,我可不是那么贤惠的女人。” “——好吧。”铁打的陈易生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强撑着叮咛:“那我睡啦,你别叫滴滴,叫强生大众锦江什么的,上车记得发个车牌号和司机工作证给我。” 唐方轻手轻脚出了卧室,背上久违的尼康单反,走出老洋房大门的时候,黑夜里带着水汽的青草味扑面而来,月色清凉温柔如水。她舒展了一下手臂,回头看了看102的窗户,微笑着快步离开。 弄堂里静悄悄的,路灯寂寥地照在石板路和密集的各色车辆上,弄堂口的门房间还亮着灯,空调外机呼喇喇地吹着热风。拉开人行铁门的时候发出吱呀的一声,警醒的保安师傅推开窗户,习惯性地按下遥控器,车挡慢慢升了起来,广告牌翻转着。 “噶早出门啊?” “嗯,师傅早,勿好意思,吵到侬了。”唐方挥挥手。 “值班,勿好睏高哦。再会啊,路浪当心。”师傅缩了回去,关上了窗。 唐方沿着愚园路往静安寺方向走,想不起来那些大出租公司的叫车电话了,边走边搜索,试着打了两个,这么早呼叫中心也还要等待。 身后突然有车灯闪了两闪,跟着又闪了两闪。唐方回过头,却是白色的吉姆尼正慢慢靠近马路边沿。 刚才还睁不开眼的陈易生探身出了窗外,哈哈笑着问:“哈喽美女,这么巧,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要去外滩看日出,要不要一起去浪漫一下?” *** 延安路高架灯火通明,前方是闪闪亮的陆家嘴超高建筑地标们。 “上高中的时候,每年国庆节,我们好多同学都约在静安公园门口碰头,沿着南京路一直走到外滩。”唐方笑着告诉陈易生:“为了不走散,我们在公园门口会买那种很大很大的气球,结果一过人民公园,总会有很多更大更大的气球,我们从来没能不走散过,基本上到了四川北路就根本找不到其他人了,不过我和君君总能在一起。现在想想很傻的,也不知道那么挤走上几个小时还要走回来是为了什么,不过当时特别开心,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陈易生哈哈大笑:“原来学生都这么傻啊,我大一国庆的时候,全寝室的兄弟都从五角场走去外滩了。” “你呢?” “我当然没去。” “你——”唐方捏了捏他的大腿:“是不是跟美女约会去了?” 陈易生打了个哈哈:“等下我们把车子停哪里?”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说嘛,我对你的一切都感兴趣,特别是你的过去。”唐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知道的,过去的事我肯定不会在意,要不然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那天我和我们法语老师在一起。”陈易生瞄了她一眼。 唐方灵光一闪:“你们有一腿?” “啊——哈哈——呵呵。”陈易生难得赧然起来:“特别成熟美艳的一个老师,其实也就比我们大六岁,刚分来的。” “很刺激吧?师生恋。她没有男朋友吗?连十八岁的少年也不放过?”唐方坏笑着又掐了陈易生一把。 “当时她有男朋友的,不过各玩各的,算开放式关系。”陈易生喊了声疼:“你刚刚还说你不在意的?” 唐方松开手,哼了一声:“我才不在意呢,反正以后你只能和我一个人好,要不然——” 陈易生却又把她的手捉了回去:“当然只和你一个人睡,万一不小心跑到你梦里睡了别人,你千万一定无论如何都要像今天这样惩罚我!” “呸!想得美!”唐方红着脸,到底没有再拧他。 *** 两个人把车停在了北外滩,牵着手走上外白渡桥。 “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打着红色的灯光,特别好看。”唐方靠在钢栏杆上,看向远处的黑漆漆的江水:“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 她转过头笑着问陈易生:“状元陈,知道这是谁写的外白渡桥?” 陈易生眨眨眼:“我以为是你随兴脱口而出的佳句呢,正想着该怎么赞美——” “哈哈哈,是茅盾写的《子夜》。”唐方拍了他一掌:“还骗我说自己是文学青年,羞不羞啊。” “羞是什么东西?”陈易生坦荡荡大大方方完全不羞。 “他写当时的苏州河在夕阳下是金绿色的。”唐方想了想:“嬢嬢刚来上海读书的时候,苏州河刚开始治理没多久,还很臭。爸妈带我们来外滩拍照,这里,苏州河和黄浦江接边的地方是一条线,黄绿色的,泾渭分明。” 听唐方突然提起唐欢,陈易生有点意外,没有打断她。 “我奶奶四十多岁意外怀上了嬢嬢,吃了两次药没能流掉,七个月的时候早产,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三斤不到。”唐方看了看陈易生:“嬢嬢天生就有十一个脚趾头,生下来就有四颗牙,乡下都说她是怪物。” 陈易生皱起了眉,轻轻搂住她。 “她两岁多才被发现两条腿有点不一样长。”唐方有点怅然:“奶奶忙着照顾几个孙子,发现后就去了趟乡医院,医生说要做两三次手术才有希望能治好。她们就放弃了。后来我爸给嬢嬢联系好了医院,带她来上海治病,第一次手术不巧失败了。” “嬢嬢上小学的时候,遇到二叔四叔家同时盖新房子,两家为了两堵墙间的十五公分缝隙打了起来,江阴的小舅公去如东调和。”唐方吸了口气:“他带了个做生意的搭子,那人是个变态,给了小舅公七千块钱,偷偷摸摸把嬢嬢拐走了。幸好我爸妈正好也回去探亲,我爸那么老实的人,差点把小舅公打死了,当夜追到扬州把嬢嬢找了回来。” 唐方苦笑起来:“他们都说人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都是自家人熟人,就这么算了。南通的大姑奶奶生了三个儿子,特别喜欢女孩子,就把嬢嬢抱回家养。” 陈易生的手臂紧了紧,在唐欢的身上,看不出任何过去的烙印,她的幸运是能和原生家庭切割得如此干净利落,也难怪上次遇到四红的事,唐方那么激动了。 “再后来,爸爸坚持又联系好医院,接嬢嬢来上海动手术,这次手术挺成功的。”唐方想了想:“大概我三岁的时候,大姑奶奶得了癌症去世了,嬢嬢被送回如东,她就问我爸爸能不能来上海,不上学也行,她可以出去打工,只要不待在如东就好。我外婆和姆妈都说来上海好,一定要上学,还要上好学校。” 唐方转身笑了笑:“其实我姆妈是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嬢嬢刚来的时候,进的普通初中借读,第一天就被英语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嘲笑口音,数学什么也听不懂。姆妈托人情给嬢嬢找了语数外三门家教,全是教育学院的特级老师。后来她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S中学的,其实嬢嬢和我们也是校友呢。” 天空渐渐发白,唐方指了指苏州河:“可惜嬢嬢在高二的时候谈了场惊天动地的师生恋,那个老师有老婆有儿子,那个女人闹到学校去,把她的脸都抓破了。学校让嬢嬢退学。当天晚上她和那个老师约了一起跳白渡桥殉情。” 陈易生明知道唐欢没事人好好的,还是吓了一跳。 唐方转过头看着他笑:“没想到嬢嬢跳下去后,那个老师却吓得跑了,好笑不好笑?” 很狗血很好笑,陈易生想笑却笑不出来。 “嬢嬢后来提到这事,说太悲催了,没想到河水那么臭,她跳下去就后悔了,喝了好几口脏水不说,还和一只黑乎乎的大老鼠并肩游了好一会儿,被救上来的时候丑得没法看。所以她这辈子最怕的不是没有人爱不是死不是老,而是丑。”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易生,要是我现在跳下去,你跳不跳?”唐方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问出泰坦尼克号式的问句。 陈易生看着她笑:“还是会有老鼠的——看,要日出了,走,到前面那个角度拍照去。” 唐方看向东方明珠后头嫣红的天空:“喂,陈易生,你一点也不浪漫!台词都忘记了。” 陈易生牵了她越走越快:“看完日出我们去豫园吃南翔小笼,正好找家金店验一下宝石。” “你还带了宝石?”唐方一手抱着相机跑得气喘吁吁。 陈易生回过头,晨风微曦中一脸灿烂的笑容:“唐方,我快死的时候只想着你,所以你不许跳,我也不跳,我们要开开心心好好过每一天。” 154甜咸汤团 外白渡桥的钢筋结构在微亮的天色下恢复了凝重感,零星的电瓶车从非机动车道上呼啸而过, 公交头班车即将按部就班从北外滩驶往南外滩。江水从昏暗中渐渐现出混沌来。和平饭店那一带灰白的厚重建筑群外装饰灯光熄灭了, 没有了鸽群的盘旋, 缺少了喧闹染上的生机, 只剩下被金钱洗礼过后的木然, 注视着滔滔江水和对面的陆家嘴新高,纵然见证了翻腾的历史长河, 谁也想不起某年某月某日和往常究竟有什么不同。 对于唐方来说, 这一天却是特别的,会永远隽刻在她记忆中, 不因为任何历史大事城市新貌,仅仅因为陈易生和她在一起看了久违的日出, 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外滩江边所谓的情人墙, 再过一个钟头才是早锻炼高峰。一个穿白色练功服的老伯伯在认真地面朝黄浦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陈易生兴致勃勃地站在老伯伯身边学了五分钟,唐方拍了十几张照片, 笑得相机都拿不稳, 问他怎么能把太极耍成街舞的。 五六个个老太太穿着真丝练功服,拿着红绸扇,没有大喇叭, 默默对着万国建筑群翩翩起舞。唐方被陈易生怂恿着鼓起勇气蹭在队列最边上, 比手画脚了一番, 旁边的老太太看了她几眼,笑眯眯地几次放慢了动作,示意她跟上节奏。 陈易生笑得不行:“唐老太舞铲子可以,跳舞不行啊。”唐方鞠了个躬退出舞蹈队,给了他一个大白眼:“陈老头今朝侬想切桑活了伐?(陈老头你今天想挨揍吗?)” “唐老太太凶色了,哈宁哦。(唐老太太凶死了,吓人哦。)” “陈老头子嘴巴老格嘛,寻西哦。(陈老头子嘴巴很老,找死哦。)” “唐老太太看起来凶得来要命,实际爱吾爱得来要命,待吾勿要太好哦。”陈易生搂住她肩膀咪咪笑。 唐方笑眯眯地低头亲了亲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陈老头子噶识相,等些请侬切小笼包。” 第一线阳光从东方明珠电视台背后透出光时,一对外国情侣身穿健身服不急不缓地跑向南边,路过正在斗嘴偷乐的陈易生和唐方,朝他们挥了挥手,说了声嗨。 陈易生随手拍下了唐方略带诧异和有点迟滞的笑容,又拉着唐方靠在栏杆上,请一位休息擦汗的老太太帮他们拍张合影。 “近点噶,再靠近点呢。”老太太乐呵呵地指挥他们:“一、两、三——笑——等一下,没按到,再来一趟,一、两、三——笑一笑,哎,好喽。” 唐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老太太说三的时候并没有按快门,是说完最后一个笑字才按的。后来照片洗出来,两个人都过了笑得最自然的时刻,神情有点滑稽,背着光,脸还有点黑。陈易生却特别喜欢,说她有点傻乎乎的可爱,特地用非洲大草原的狮子屁股冰箱贴压在冰箱上,唐方趁他不注意悄悄取下来,又被陈易生翻出来贴回去,唐方再取下来,照片背后却被陈易生用红色油性笔写了句话。 “糖吃了我。” *** 六点多钟,外滩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太阳一出来就晒得人的皮肤热烘烘的。两人慢慢走回北外滩拿了车,沿着江边开往南市区豫园方向。 “我们以前从南京路走过来,都是从福州路走回去。外文书店、新华书店、美术用品商店,随便逛逛一天就过去了,可惜现在大家都网购,以前买买东西去河南路吃小绍兴白斩鸡,也蛮则劲的。”唐方回头看了看九江路:“嬢嬢说我们生得太晚,没赶上最好的时代,九江路以前才闹忙呢。” “其实并不是买东西吃白斩鸡有意思。”陈易生笑着牵过她的手搁在自己腿上拍了拍:“和有意思的人做什么都有意思。” “这倒也是。” “福州路我也去得多,买美术用品,糖你怎么没想过学美术?你色彩感和空间感都很好。” “太花钱了,材料好贵,而且我也不是有天分的人,我们初中以前有个同学立志考浙美,高一开始每年暑假都去杭州特训,在浙美宿舍里住一个半月,好几万。这样的人千千万,能出名的卖得到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就那几个,投入性价比太低了。”唐方笑了起来:“像小谢那样有天分的人还出不了名,作品卖得这么便宜,纯粹是自己喜欢另当别论,我不行。” “就算卖到上亿,画家自己能拿到手的钱也不多。任何东西进入商业通道后,就变成可操作的了,很多艺术品只是洗钱贿赂的工具,囤画炒作已经变成必须的手段。所以我看画和你一样,只管自己喜欢不喜欢。”陈易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看你上次在商场中庭听人家弹钢琴听了很久也不舍得走,你喜欢弹琴?” “小时候被我姆妈逼着学琴,天天要练一个钟头,苦得要死,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琴键上,手型不对,一尺子,力度不对,一尺子,识谱慢了,一尺子。后来考过五级后死也不肯学了,到了高中有点懊恼的,人家都会乐器,就我和叶青不会——”唐方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君君其实是琵琶高手吗?她学了十二年呢,西西的钢琴小学五年级就过了十级。四月还要厉害,进了高一才去学架子鼓,高三艺术节还代表学校去市里比赛呢。对了,你会什么乐器?” 陈易生想了想,双手放到方向盘上敲了敲:“尤克里里算吗?” “嗳?”唐方哈哈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在西安乡下长大的,吹口哨很擅长,乐器真不会,后来回上海,学了点吉他,也就会弹《爱的罗曼史》而已。到了大学发现乐器还是很管用的,但我不认识五线谱——”陈易生自己也笑了起来:“所以我组乐队的时候恶补了三个月五线谱,靠唱歌守住了主场的宝座。” “呦呦呦——”唐方歪头看着他笑:“是为了泡小姑娘吧?” “前面要转弯了吗?”陈易生觉得自己的黑历史还是少说为妙。 “左转进人民路。”唐方也不为难他:“前两年其实是想过重新学钢琴的,犹豫要不要买钢琴,结果一拖再拖也没学成,你知道LQ吗?算是我们上海的音乐才子,他那时候办了个零基础的班,叶青慕名而去,迷得不要不要的,曲子没学会,好歹也听得出萌萌练琴哪里打格楞了。” 唐方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如果想买什么想做什么,还是得当机立断行动第一,不然错过那个村真没那个店了。” “对,比如我。”陈易生赶紧见缝插针毛遂自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下怎么有我这么帅的男人,出得了厅堂吃得下厨房,治得了流氓还上得了床,怎么样?” “嗯,要多浪有多浪,要多荡又多荡,让我考虑一下,投入性价比值得不值得。”唐方抿唇笑:“我们停那边停车场吧。” 陈易生振奋起来,唰地一个急转弯,冲进停车场。 两个人荡到豫园的南翔馒头店,空荡荡的回廊一个人也没有。 “八点钟才开门?”看看时间,七点还不到。 陈易生兴致勃勃占了第一个排队的位置:“太好了,我们排第一个,一个多小时能说好多话。” “来呀。”他笑眯眯招手:“来,糖糖,我们谈谈性价比的问题。” 唐方笑着坐到他身边:“这下我们真有点像早上七点钟去光明邨排队的老头老太了。” *** 从南翔馒头店出来的两人,见楼下已经人山人海排起了长龙,坐着站着甚至蹲着的都有,大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不少人撑着阳伞坚守队伍。 陈易生想不通:“也就一般般吧,怎么生意这么好呢?” “连陈大师你都排了一个多小时队呢。” “排队当然没意思,和你说话才有意思。平时白天要和你说话你忙得很,夜里要和你说话你睏得很,我好不容找到这个机会的好吗?” 这下轮到唐方顾左右而言他:“金店得十点开门,还有一个多小时,要去哪里排队呢?” “啊?别啊。”陈易生眼珠子一转:“不如我们去豫园里转转,值得看的。你进去过没有?” “小时候来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了。”唐方也有点懊恼:“其实我们应该去湖心亭喝早茶的,比南翔馒头好吃。” 说起吃喝,两人忍不住讨论起城隍庙小吃来,从五香豆到双档,油面筋线粉汤,咖喱牛肉汤,鸡鸭血汤,酒酿小圆子,难得两人在汤团的甜咸上意见不一,吵是不会吵的,唐方出尽百宝诱惑陈易生试试肉汤团,陈易生拼死不从反劝唐方试几个黑洋酥汤团。 直到出了豫园,唐方也想不起来看到啥美景了。好在金店已经开了门,两人携手去验宝。 老庙黄金的验宝柜台正对着街面,戴眼镜的老法师接过陈易生递过去的小袋子,抖落出好几颗宝石来。 “这颗紫水晶品相很好,纯天然的,透明度高,分量也足,蛮赞。”老法师下了定论,把紫水晶夹到黑丝绒垫布上,抬了抬眼:“要不要加工一下做个吊坠?” “要要要。”陈易生喜不自胜,低声向唐方炫耀起来:“知道这颗多便宜伐?” 一颗硕大的蓝色坦桑石在老法师镊子下被观察了许久,陈易生紧张起来,连着唐方都心跳加速了。好在老法师又点了点头:“这块也嗲,品相不错。在哪里买的?” “在非洲买的,内罗毕,本地人带我去买的,当场也验过。”陈易生笑得见眉不见眼,差点忍不住要诉说自己被劫匪扒裤子的逸事了,被唐方扯了扯才极力打住。 最后的蓝宝石红宝石,老法师在放大镜下粗粗看了两眼,淡淡地拨到一旁:“现在玻璃工艺越做越好了,仿得还挺像。” 155哈密瓜 唐方怀着一丝希望轻声问:“师傅, 麻烦侬看看交, 能不能再用几个仪器验一验?” 师傅两只手指对着自己眼睛比了比:“人造玻璃还用得着折射仪和显微镜?小姑娘,侬要相信阿拉招牌格呀, 吾格要认错了, 坍造势格呀。(我这要认错,坍台了)” 说是这么说,师傅还是把两颗“宝石”分别放在金属台的棱镜上:“呐,小姐,光看折射率也不见得分得清, 红宝石蓝宝石的折射率在1.762-1.770, 铅化玻璃也能达到这个数值。” 宝石镊子夹着两颗“宝石”挪到了10倍放大镜下。师傅示意唐方凑近了看:“看颜色就能看出来, 玻璃每个角度看都是一个颜色, 但真正的蓝宝石不同角度会带有蓝绿色,红宝石就带有正红橘红或者桃红的特点。而且玻璃放大后会有气泡和旋涡纹。阿拉看了几十年了, 多看几眼就能看出来。” 陈易生沮丧不过一分钟, 摇摇头笑了起来:“这么好看的玻璃,看来真要做水龙头上冷热水标志了。” “会不会是被内罗毕的警察给掉包了?”唐方起了疑窦。 “那也不会只掉包这两颗。”陈易生一脸歉疚地看着她:“本来想给你做一对耳环的, 你别失望啊, 下次我会更当心的, 谢谢师傅,学到了。不过你看, 这个紫水晶还是很漂亮的, 配一条铂金细链子很合适, 坦桑石也很赞, 我来设计几个戒指款式看你喜欢那个。” 唐方眼皮一跳,戒指?她随手接过师傅递回来的小袋子:“我怎么会失望,就担心你会郁闷,侬窝塞伐?” “还好。”陈易生笑嘻嘻:“真的还好,买东西总有失手,反正我坦桑石买得便宜。”他又来了劲:“你想想,你的客人来用餐,上洗手间的时候一看,哇!镶着红蓝宝石的水龙头,哈哈哈哈,高大上得厉害啊。我跟你打赌,很多人会忍不住摸一摸,想这到底是真是假。” 唐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脸淘气和恶作剧后的得意。 好吧,四千美金两颗玻璃嵌上去,大概也是史上最贵的水龙头了。 *** 刚回到车上,陈易生接到钟晓峰的电话,听了两句神色古怪:“你等一下。”他开了免提,示意唐方一起听。 钟晓峰的声音有点嘶哑,大概是烟抽多了,语气倒很平静:“确认了,凶手是苏贝贝,周道宁交了七亿多保释金,昨天刚把她保释出来。” 唐方一时没反应过来,和陈易生大眼瞪小眼,手臂上却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下意识想问周道宁怎么了,陈易生却已经开了口:“苏家当家的上个月不是已经被抓了吗?有关联吗?是局吗?” 钟晓峰呵呵了一声:“还真不是,现在得到的消息是纯粹情杀……” 小小吉姆尼慢慢沿着河南路开往延安路,唐方还有点不敢置信,在外网上搜了半天,不少新闻提到华裔女子天价保释金登上了史上最高保释金排行榜,虽然离第一名沙特某王子的六十亿美金保释金差得远,也已经让人弹眼落睛了,但新闻内容对案件并没有详细报道,只说一个月后可能才会有庭审文件公布。 “怎么样?”陈易生看了看有点出神的唐方。 唐方愣了愣,摇摇头:“没想到苏家这么有钱,新闻只说七亿多保释金里是六百五十万美金现金,外加十六处在美的豪宅,下个月庭审。” “苏家弄出去的钱,自然远不止这些。”陈易生不经意地说:“也不一定只是苏家的钱,不过既然暴露出来了,会更方便追缴。现在CRS协议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家参与了,维京群岛、开曼群岛、百慕大都参加了,中国板上钉钉明年会完成信息分享,海外很难藏得住钱了。美国虽然没参加CRS,不过美国有个FATCA,也差不多,中美是双边交换模式。” 唐方听着有点晕,她只想到替苏家掌管资产的人自然是周道宁,之前周道宁说退出了,涉及这么大的数字,怎么退得出呢,不管他是最后是不愿意退或者退不出才离开,他和她早就是两个世界不该再有交集的人了。 车窗外的车流如织,偶尔被车玻璃反射的阳光照进眼里,刺痛刺痛的。唐方转过头,盯着陈易生的侧脸看。 “我好看吗?”陈易生笑了起来。 “好看。”唐方也笑了起来:“突然想摸一下你的脸。” 陈易生靠向她:“摸两下也行。” 唐方轻轻摸了两下他的脸颊:“回去记得刮胡子。” “亲一下就刮。”陈易生注视着前方的车流,一本正经地说着不正经的话。 唐方吻了他一下,陈易生心满意足地坐正了。唐方却侧身靠了过来,靠着他肩膀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挺难受的——对不起。” “是你喜欢过的人,难受是正常的,干嘛说对不起。”陈易生瞄了她一眼,只看见她的头顶心和饱满的额头。 “正常吗?” “当然正常。我家糖内心其实是个很温柔很念旧的人。”陈易生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要是周道宁回来找你,你会不会和我分手?他说不定因此彻底摆脱了苏家,带着几十亿回来求你复合呢。” “几十亿啊——那还用得着说吗?爱钱的我,卑鄙的我——” “唐方!你——嗳?”车速骤然缓了下来。 唐方哈哈笑着拧了他胳膊一下:“喂,专心开车!” “我心里难受!难受得要心梗了!” “你看我像值几十亿的吗真是?要有富婆出一千万买你,我肯定把你卖了,恨不得多卖几回呢。” “你个没志气的东西!”陈易生嘴上骂着,心里却轻松了不少,能开玩笑就好。 “志气是个什么东西?”唐方左看右看:“让我翻翻字典找找啊。陈易生你傻不傻,我要是有几十亿,肯定第一个包养你,你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咱们人财两得多好。” “你不是说周道宁比我好看吗?”陈易生斜睨她一眼,唐方觉得那是个大白眼,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比你好看我还包养你,你不感动吗?” “感动个屁,你——”陈易生一踩油门,车子加速冲下了华山路出口:“红蓝宝石不给你镶水龙头了!” 唐方双手比成小花托着下巴,一脸哀怨:“不行的啊,人家可稀罕那两颗人造玻璃了!少了它们会吃不下睡不着的呀。” 远远地看,白色吉姆尼上空某个无奈又憋屈的小宇宙像龙卷风一样,刮向了西方。 *** 再震撼的消息,再熟悉的人,隔着太平洋,没几天也慢慢地淡了,国内社交网络上天价保释金也已经被炒得火热,虽然没有出现周道宁的名字,林子君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提醒唐方别受影响。 她能受什么影响呢。唐方自认为并不是陈易生说的温柔念旧的女性,她是个记仇的人,而且无情,一直做得到不往回看,不后悔,手里的身边的才是最重要的。但有那么两回,夜深人静时突然醒了,她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拉到周道宁的名字那里才觉得自己很可笑,默默关了屏幕丢下手机,转过身,看见身边人的睡颜,会觉得有点羞愧,可陈易生好像是对屏幕的亮光敏感,总会迷迷糊糊地把她揽入怀里,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含糊嘀咕着:“乖,睡觉。” 进了九月份,上海似乎从酷夏里挣扎着活了过来,日头没那么晒了,鲜肉月饼糖炒栗子开始飘香。早高峰更拥挤了,多了许多上学的学生,朋友圈里被幼儿园新生的各种哭泣表情包和小学新生家长的段子刷屏。 唐方忙着选软装配各色厨房用品,陈易生天天凌晨两三点才回来,通常唐方早上起来的时候,客厅的地板上还摊开一地的图纸,难得早回了几次,还是和赵士衡一起的,吃完饭两个人又摆开图纸讨论细节。赵士衡不免有点内疚,对着唐方更加客气,唐方却很高兴,她特别喜欢看工作状态中的陈易生,和私下单独相处的他完全不同,她甚至着迷于偷偷观察这个状态中的他。 陈易生思索问题的时候会在客厅餐厅里绕圈子绕得飞快,眉头基本是皱着的,绞出深深的川字纹,眼光锐利,说话声音更响,语速飞快。但每次看到他凶巴巴地训斥赵士衡时,唐方都很难为情,赵士衡却习以为常似的点头接受,偶尔解释几句下属的低级错误,必然遭到陈易生暴风骤雨般的抨击。 “昨天说得那么清楚!七个地方要修改,结果呢?你看看,这四个地方漏了!” “什么叫没来得及改?没来得及改为什么要打印出来给我看?” “这渲的什么破图!透视全都不对的,比例失调,你怎么能用了这种人三年?赵士衡你能有点要求吗?X总的亲戚为什么要塞进你所里来?你好欺负是不是?你就不会说个不字?” 唐方把水果拼盘轻轻放到两人中间:“你们都谈了两个多钟头了,不如吃点水果休息一下?” 陈易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把手中的笔扔在了图纸上:“吃水果了!” 唐方笑着开玩笑:“我要是大老板也不愿意请易生你的。” 陈易生一愣:“为什么?”只有人家请不到他,哪有什么人不愿意请他的。 “谁能和你这样的人合作呢?公司是辆车,光靠方向盘可动不了,可是什么样的团队和员工能和你一起工作呢?士衡除外。” 赵士衡赶紧解释:“不——不是的,唐方你误会了,其实易生他说得都是对的。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的确能力差一点,很多人说不做就不做,所以现在好几个人都是新手——” 陈易生拧着眉头,哼了两声,狠狠地叉起一块哈密瓜。 唐方笑嘻嘻地说:“靠发脾气和骂人可领导不了现在的九零后九五后了,而且易生你在哪家公司也待不下去啊,所以只能一直单干做光杆司令吧?” “因为易生你是火星人啊,你思维的速度和工作的效率本来就是火星标准,你拿你的标准来要求地球人怎么行呢?”唐方戳了戳陈易生拧着的眉头:“就好像一个智商160的人,被逼着看智商80的人做事情,能不着急吗?可是着急有什么用呢?除非所有的事都是你自己做,不然你还是得适应他们的工作能力和方式。” 陈易生深觉有理,点点头:“有道理。”嗯,今晚的哈密瓜真甜。 “既然这些事情必须他们去做,他们也限于自身能力只能做到这样了,那你何必要发脾气呢?好像某人教导过我,发脾气的时候癌细胞会怎么来着?啊呀,简直太不划算了。”唐方笑吟吟地把酸奶杯递给他们两个:“来,补充点坚果和麦片。” 这夜刚过了十二点,赵士衡就得了解放,他出了门才想起来,吃完水果后陈易生似乎再也没对他发过脾气。 一物降一物,不得不服。 陈易生却走了好几圈后对着唐方坦白自己的担忧:“糖啊,你说前几天我发完脾气后,我们也做了,会不会影响精子质量?会不会影响宝宝的基因?你快去测一下,万一有了就糟了。” 唐方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表情是一言难尽。 156哈密瓜二 唐方前脚进了洗手间, 刚取出这两个月的日常耗材验孕棒, 陈易生后脚就跟了进来,眼巴巴地看着她:“我陪着你行不行?我不看你嘘嘘——” 唐方手里的验孕棒差点戳到他鼻孔里:“你!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得有点快。”陈易生背靠着门可怜兮兮地请求:“我的第六感也挺准的, 我就站在这里背对着你, 然后和你一起看着。” 被他这么一说,唐方心跳也有点加速起来,眼看九月中旬了,她大姨妈还没来,大概事情太多人太忙也没留意。 陈易生好说歹说获得了逗留权, 老老实实地面朝着卫生间的门站好:“你好了叫我。” 唐方坐在马桶上, 手持验孕棒, 看着陈易生的背影, 一时有点尿不出来,反而觉得很好笑。她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上厕所的时候, 特意开了水龙头, 以免隔音不好被外头的陈易生他们听见声音,现在却能当着他的面自管自上厕所了。男人和女人在日常生活中突破了这道界限后, 激情大概会迅速消退, 毕竟距离才能产生美和幻想。可是经常被陈易生死皮赖脸拖着来卫生间陪他洗澡的唐方, 似乎已经不太在意这点了。 “好了。”唐方起身冲了水,佯装镇定地喊了陈易生一声。 陈易生霍地转过身来:“糖, 我怎么有点腿发软——啊!两——两条杠?!” 唐方闭上眼再睁开, 确定没眼花, 是中队长, 两条红线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半晌后陈易生拉开柜门,又拆开一盒验孕棒,声音都有点发抖了:“糖,再验一次,来来来,万一不准呢。” 唐方稀里糊涂地接过,又坐回马桶上,片刻后醒悟过来:“蠢死了,哪里还有尿了啊。” 陈易生的视线从两条杠上挪到她脸上,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那这个准吗?要不要再去医院验一下?” 唐方站起来洗手:“明天早上去,累了,我要睡觉了。” 陈易生也没接话,开了门出去了。 洗了半天,肥皂泡也没冲干净,唐方用力搓着一根根手指,还是有点难以相信,从七月的急切期盼到八月的屡盼屡失望,到这个月差不多遗忘了这件事,一个小生命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她还没有任何异样感。抬起头看看镜子里的人,有点僵硬的表情和上翘着的嘴角却显示出她是高兴的。唐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再低头看了看,T恤上湿湿的手指印,有点凉凉的,她赶紧拿纸巾擦了擦。 “Hello,你好,谢谢你选了我。”唐方傻兮兮地对着一颗受精卵打招呼,才想起刚才陈易生的反应有点不对,她深深吸了口气,擦干手走了出去。 见陈易生正坐在八角窗前的地板上看着外头发呆,唐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傻了?” 陈易生转头看看她,翕了翕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眉间的川字纹又紧了紧。 唐方走回沙发上坐下,腰背笔挺:“我能理解,有时候男人嘴上说很想要个孩子,真有了孩子其实就会很害怕,想逃跑。陈易生你不用太为难,你还是自由身呢。”她随手拿过茶几上一本杂志翻了几页,保持着轻松自在的语调:“是我自己决定要的,是我想要的,我可以把她生下来照顾好——”她抬起头看了陈易生一眼:“不过你每个月还是要给我钱的。” 陈易生脸上的表情一僵,手一撑跳了起来:“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他冲到沙发边,想抱唐方,又小心翼翼地缩回了手,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下巴轻轻搁在唐方膝盖上磨了磨,很哀怨地说:“怎么办呢?我这个月在赵士衡公司里好几次没忍住都抽烟了,一共就抽了四根,不,今天下午还抽了一根不算吧?——还有请设计师们喝下午茶的时候,我竟然脑子发昏喝了几听啤酒。气死我自己了,宝宝一直在考验我,我就这么经不起考验自我堕落了,怎么办呢?糖啊,肯定对精子质量有影响的,肯定对她不好,万一她有什么不好——我想杀了我自己!” 唐方的手被陈易生拉着在他脸上狠狠拍了几下。 这人在为这个事自责? 唐方拧着他的脸扯来扯去:“戆伐侬!十三点!那全中国得有一大半的男人都不该生孩子了。” 陈易生眼圈都红了,脑子也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唐方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你是说宝宝不会有事的?” “废话。”唐方信心满满,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明天再去医院验一下。恭喜你,陈易生,你终于有一个小精子很争气了。” “它们都很争气的好不好!”陈易生慢慢又恢复了精神气,手掌摩挲了几下:“有感觉吗?” “屁咧,一颗受精卵现在能有什么感觉!”唐方好气又好笑。 “呸呸呸!不许说脏话,会影响宝宝的。”陈易生瞪圆了眼:“糖啊,你要改一改平时太不纯洁的那些说话习惯了。” 唐方翻了个白眼,无语。 “这种不雅动作最好也不要做,万一宝宝以为你对她翻白眼就不好了。” 被唐方一脚踹开的陈易生傻呵呵地笑着站了起来,在客厅里团团转,一边走一边笑,拿着手机翻了半天,摇摇头:“不,我现在谁也不说,一个人也不告诉!” 唐方在五朵金花群里已经报了喜讯,约了沈西瑜明早去她医院验孕,闻言抬起头来问:“为什么啊?” “喜事憋得越久,效果就越好,你也别说啊。”陈易生凑过来:“你说了?” “嗯——啊——哈哈——”唐方转瞬理直气壮起来:“我和西西越好明天去医院啊。当然要说了。” “医生就算了——”陈易生温柔地抱了抱她:“等三个月,不,等生下来后再告诉别人好了。” 唐方觉得此人智商从160降到了80,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陈易生又低声下气地说:“好好好,都听你的,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可私房菜怎么办呢?不能太累吧?” “照样做啊,难道怀孕了我就要每天躺在床上养胎?四月在美国生儿子,羊水破了还是自己开车去医院的呢,零下十二度哦。”唐方不以为然:“我妈妈生我那天还在学校上了三堂课呢,是学生送她去的医院。” 看到陈易生即将卖惨的表情,唐方正色道:“陈易生,孩子是我和你两个人的,但我首先是唐方,是我自己,然后才是你的女友,才是这个宝宝的妈妈。我不可能因为任何人放弃自己要做的事。这点我们要先达成一致,免得将来产生分歧和矛盾。” 陈易生凝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当然。你先是你自己,你放心,我肯定会支持你的。你想做就做,你不想做就不做。我爱你,因为你是唐方,我爱宝宝,因为她是你生的。这个永远不会变。” *** 夜里两人在床上都兴奋得有点睡不着,觉得生命怎么这么奇妙,又猜测孩子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商量着先买白色和粉蓝的小衣服,这样男孩女孩都能穿。唐方想得更远,迁户口,建档在哪家医院,找认识的妇产科医生麻醉师,生出来后要不要月嫂,上哪个幼儿园,哪个小学,需要打听的事越列越多。 陈易生却忍不住感叹:“现在觉得自己太穷了。” “嗳?”唐方笑着抱紧他的胳膊:“穷有穷养,富有富养,我们两个怎么也不算穷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我真的太穷了。”陈易生埋在她肩窝闷闷的:“一定是个女儿,我当然要给她最好的。如果她将来要去纽约读书,我要在中央公园附近买一个看得见公园的小公寓给她,如果她要去伦敦读书,就在海德公园旁边买一个。” 唐方笑得不行:“TJ不好吗?复旦不好吗?国内也可以读啊。” “不不不,国内没有一所大学配得上我们的宝贝的。”陈易生嘟囔着:“你不知道大学变成官本位后有多丑陋,真的。我刚才查了,现在好的大学一年要一百万美金,等到十八年后更贵了,我真的不能再懒散了!” 唐方拍拍他的手:“好的,那就都靠你啦,加油哦。” 半夜唐方热得醒过来,却是陈易生紧紧搂着她不放,她转了转头,肩头碰到一片濡湿,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哭了?”唐方转过身,她好像从来没见过陈易生流泪。 陈易生含糊地嗯了一声,拱到她怀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唐方心软得一塌糊涂,默默地轻拍着他的背,摸着他颈后的发脚,亲了亲他的额头。血缘的生命的延续,会带给他很大的冲击吧。 陈易生突然双臂用力抱紧她,整个人都抽噎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唐方温柔地重复着:“没事了。” 陈易生哽咽着:“我一直没睡着,想到将来会有一个他妈的不知道哪里的王八蛋臭小子让我女儿伤心,让她哭,我就受不了,想杀了他!” 这—— 157哈密瓜三 唐方哭笑不得, 心里仿佛被一个大大的棉花糖撑满了, 又松又软又甜。如果真的是个女儿,有这样一个父亲这么爱她,她将来一定很幸福。 “陈易生。” “嗯?”陈易生有点苦恼,晃了晃脑袋:“你是丈母娘,肯定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手机亮着的屏幕凑近了他的脸, 唐方笑盈盈地说:“你刚才那段话再说一遍, 我帮你录下来,将来给女儿听——万一是个儿子, 有可能会爱上男人, 也能用上。” 陈易生呆了呆, 推开手机, 又钻到她怀里的温柔乡里蹭了蹭眼角:“你就知道笑话我。一点也不来安慰我。我不想要儿子,儿子会跟我抢你。我在你心里本来已经排在第四甚至第五第六了——” “第四、五六位?”唐方捏着他的耳垂颇感兴趣:“别太自谦嘛,我对你这么好,你排名怎么会这么后面?” “第一是你自己, 第二第三并列是你爸妈。”陈易生被她摸得舒服之极, 整个人八爪鱼一样缠上来, 又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习惯性顶上的小小陈:“还有你的闺蜜们, 和她们争位子估计我也没戏。所以你生个女儿呢,我从她胎教时就培养感情,无论如何都要在她心里当第一!” 唐方笑着亲了亲他的眼角:“你傻不傻啊, 在孩子心里, 爸爸妈妈当然会排在第一排很久。无论女儿儿子, 你这个爸爸肯定是第一啊。” “会吗?” “当然。陈易生这么好看这么可爱这么有趣,什么都会,又真心喜欢孩子,有耐心,连萌萌都那么喜欢你,何况是你自己的宝宝呢?” “你刚才就应该这么安慰我。”陈易生蹭了蹭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哎,这里会变得更大更软吧——”他呻-吟了一声,深深埋进去:“真想死在你这里,不行,现在有宝宝了不能死。” 温柔抚摸着耳垂的手指停了停,变成了拧和扯,陈易生哀哀低叫了起来。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陈易生自觉性提高了不少:“都怪我吵到你睡觉了,你快睡吧,你现在是孕妇了,要好好休息,我以后不会了。” “那可不行,你要是躲到卫生间哭鼻子,别人还以为我家暴你了。”唐方揶揄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来吧,来吧,到我怀里哭。” 陈易生难得没有撒娇卖惨耍无赖,反而闷闷地嗯了一声,让她翻过身背对着自己,紧紧搂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唐方笑着把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捏来捏去。 “万一你不要我了,和别人结婚,宝宝就要叫别的男人爸爸了。”陈易生鼻子发酸,实在不好意思再流眼泪,委屈又气急的,在唐方肩膀上咬来咬去,偏偏下不去口狠心咬,整个人难受得不行,正好把唐方两只手用力攥住不放。 “啊呦。”唐方笑得没心没肺:“那宝宝赚了,两个爸也不错,生日礼物还能多收一份呢。” “你!”陈易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两眼直冒金星,快速代入了周道宁方少朴甚至赵士衡的脸,想着自家宝贝刚和他玩好了转头就叫他们中的某某爸爸,甚至还会被某人抱抱亲亲,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汗毛直竖,要有条尾巴肯定炸毛了。 “哼,那我也找别人结婚去!让宝宝有两个妈妈。”气归气,嘴还是硬的。 唐方更乐了:“让你老婆逢年过节给宝宝包大红包啊!后妈得要点脸要点面子的,不然被人戳背脊。” 陈易生狠狠一口咬在唐方胳膊软肉上:“唐方!你想气死我啊!” 唐方疼得嘶嘶叫,一脚毫不留情的后踢踹在他小腿胫骨上:“陈易生你烦死了,后爸也是你想出来的,后妈也是你要娶的,你还敢咬我!走开!” 陈易生忍着疼抱紧她不放,撒娇卖惨耍无赖全用上了,带着鼻音哼唧起来:“你就不能说一句你不会不要我,不会和别人结婚嘛,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明白啊?我本来就没安全感,现在更惨了。你一直说我很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你生气了,你以前生气了不理我,以后生气了说不定直接带着宝宝跑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我现在满脑子都是——”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别啰嗦!说重点!说结果!” 陈易生含着她的耳垂呢喃:“糖,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领证。我想做你老公,想宝宝的爸爸那栏是陈易生三个字,想我们三个人从此密不可分。” 唐方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汗,她知道他是认真的。短短半年还不到,他就这么闯入她的生命,神奇地和她一起创造了一个新生命,从此,无论以后爱情会不会消逝,生活将如何变迁,他总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毫无疑问他改变了她,令她有勇气想要试一回放纵一回,而每一天都太甜,爱情太美,他太好,她任凭自己沉沦下去越陷越深,胆子越来越大,恐惧越来越少。就算不爱了,已经值回票价,就算分手了,她也拥有世上最宝贵的留念。 唐方觉得自己现在做得到:愿赌服输,无悔无怨,似乎腹中的小生命也给予了她更多的勇气。 陈易生在她的无声沉默中,慢慢放弃了亲吻攻势,沮丧地靠在她肩上。 昏暗中却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声。 “好。” *** 沈西瑜又看了看六神无主喜形于色的陈易生:“你男人没事吧?怎么跟范进中举似的。” 唐方回头看了一眼在走廊里来回走得飞起来见人就笑眯眯点头问候的陈易生,尴尬地叹了口气:“这算是‘喜当爹’的字面解释吗?” “还勿打算结婚?” 唐方小声坦白:“今朝凌晨两点二十二分决定的,打算先领个证。”陈易生吵吵着要她再说一遍录音录下来,她才发现时间居然这么巧合。 沈西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呀,一步到位双喜临门?噫,侬姆妈同意伐?伊肯定勿会欢喜陈易生格种类型格。” “陈易生格家伙勿晓得撒辰光串通了阿拉伢,户口簿子勒伊手浪交关天了。(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串通了我爸,户口本在他手上好多天了。)”唐方忍不住笑。 “有宝宝先斩后奏,侬结婚啊想先斩后奏啊,方老师会气色忒哦!”沈西瑜替他们两个捏了把汗。 “这不有我爸挡在前头嘛,嬢嬢也还没走。”唐方属于做之前会犹豫再三瞻前顾后但一做了决定就豁得出去的人:“生米做成熟饭,侬高得(觉得)阿拉姆妈会得逼吾领好红本本就去领绿本本伐啦?肚皮里还有一只咧,应该搪得牢。” 沈西瑜笑着摇头:“有恃无恐无法无天了侬。撒辰光摆酒?国庆节酒店肯定订不着了,元旦?元旦你应该还没显怀,穿件高腰A摆的婚纱没问题。” “哈宁(吓人)哦,勿摆酒。”唐方打了个激灵:“拍结婚照啊恐怖来兮,吾是肯定勿拍照片勿摆喜酒格,没意思。悄悄交领好证算了,万一离婚啊勿算太难看。” 沈西瑜一呆:“还没结婚侬就想到离婚?” 唐方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悄声解释:“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结婚的第一天就抱着‘明天要离婚’的心态,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懂伐?这样万一第二天没离,不就是赚到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破理论!沈西瑜忍不住看向高高兴兴的陈易生,有点同情起他来。 唐方眨眨眼:“这是‘把每一天当成生命最后一天来过’的延伸版,怎么样?很有哲理吧?” “放侬只屁。”沈西瑜叹了口气:“不过你能这样开玩笑呢,也蛮好的,起码陈易生真的很合适你。糖啊,我和四月曾经私下八过你——” 唐方瞪圆了眼:“喂!说好的当面批评背后表扬呢?” “肯定不是背后批评你啊。”沈西瑜感叹:“你知道我们两个意见一直不一的,她觉得周道宁让你变得不像你了,我当时不觉得,还和她争论过。现在得承认她说得对,女人谈恋爱如果委屈自己牺牲自己了,迟早会觉得不值得。” 唐方笑着摇头:“没什么值得不值得,也没什么委屈牺牲,只有喜欢得够不够多,两个人各方面合适不合适而已。” 别人的爱似海深,我的爱只有一点点,可这一点点,也已经是她倾尽所有能付出的了。陈易生偶尔撒娇说她是所有女友里对他最不好的,她总笑眯眯回答,他已经是受到她最高待遇的男人了。 化验报告出来了,沈西瑜看了一眼,向她道喜。唐方和她拥抱了一下:“西西,侬啊要好好交哦。(西西,你也要好好的哦。)” “嗯,现在就蛮好,会得越来越好格。”沈西瑜笑着松开她,挥手道别,看着唐方走向不远处的陈易生,陈易生接过报告看了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把唐方抱了起来,又迅速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落地窗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有点美好得不真实。 他们回过头朝她挥了挥手,陈易生还敬了个礼,鞠了个躬,乐颠颠地牵着唐方往电梯方向去了。 沈西瑜突然想起唐方钱包里那张桃花符,当时唐方笑得不行,说一年已过了一个季度,连男朋友都还没有的人,大表姨妈竟然替她求了如意郎君还顺便求了送子娘娘,这得光速才能灵验吧。 原来,光速灵验是存在的呢。没遇到过的事,不表示不存在,否则如何解释唐方春天遇上陈易生,夏天恋爱,秋天结婚怀孕呢。 糖啊,你和陈易生也要好好的哦。沈西瑜步伐轻快地走回医生办公室,面带笑容,见谁都笑眯眯点头打招呼。对了,她要提醒唐方,记得去还愿。 158桂花蜜 唐方预约了九月十九日去领结婚证。十八日早上全城拉了防空警报, 她当时正在网上查询领证流程和需要携带的证件。陈易生紧张兮兮地打电话回来:“听到警报声没有?” “听到了,昨天短信还通知了呢。” “弄堂里有什么动静?” 唐方走到八角窗前往外看, 绿浓金艳,桂花开得正好:“没撒动静啊, 怎么?赵士衡单位防空演练了?” “没。”陈易生明显有点失望:“光拉个警报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至少疏散去民防基地啊。真是。” “可能事业单位政府机关还是会演练吧。你今天忙不忙?” “已经开完三场会了, 还跟UDI签了个合作,十二月底去趟柬埔寨, 帮他们投标一个奢侈酒店, 给女儿轻轻松松赚到五年进口奶粉钱。我厉害不厉害?” “嗯,厉害, 陈大师最厉害了,呀, 粑粑你怎么飘到天花板上去了?快下来快下来。”唐方笑着模仿起童音揶揄他,顺手把102的门带上,上二楼去拿盛桂花的竹篾小筛子和打桂花用的藤编拍子。 “你就不能真心实意好好表扬我嘛。” “我妈从小教育我, 要夹紧尾巴做人,骨头勿要轻。”唐方哈哈笑:“人人都夸你,我就做那个一直扯着你尾巴的好了。” “好吧, 我听你的不翘尾巴。”陈易生又高兴起来:“我想好了,那边有个全亚洲超大的宝石市场,可以自己开摩托车去, 穿过丛林——呵呵, 这次一定要买到真的红蓝宝石。”陈易生越说底气越不足, 打了个哈哈准备转移话题。 “还要买宝石啊?”唐方在202的储物架上找到了藤拍子:“真的是为了宝石吗?是为了出差?我怎么觉得是有人好几个月没出去浪了,憋得慌呢。” “哈哈——也有一点点这个原因。”陈易生一秒钟放弃了隐瞒。他家糖可是义正言辞地说过好几回:隐瞒即欺骗。 藤拍子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对着窗户停住了。唐方往空气里拍了两下,叹了口气,前两天她在垃圾桶里看到过H公司的邀请函,VVIP专享的柬埔寨越野摩托车丛林穿越活动,包飞包食宿,提供摩托车赠送专业赛手服。陈易生这几天一直掰着手指头算十二月底她怀孕满三个月没有,偶尔得空,也总在浏览摩托车相关网页。 “其实是H公司有个摩托车丛林穿越活动正好也在十二月底,我想出差赚钱的时候顺大便放松一下——”陈易生弱弱地说:“好吧,是我心痒痒想去玩摩托车,顺便接个活。不过你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最后一句倒是很坚定。 唐方把小筛子从柜子里取了出来,垫上亚麻白餐巾,笑了起来:“不是说好了就算领了证有了宝宝,还是不要丢失自我吗?你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会变成我讨厌的那种男人的。十二月底我应该已经四个月孕中期了,很稳定的,你去玩啊。等宝宝生下来你起码一年玩不成了,某人要承包晚上喂奶换尿片的光荣任务的对伐?坐牢还得放个风呢,你去玩一圈挺好的。” “真的可以吗?”陈易生有点雀跃又有点忐忑。 “当然是真的,我不也继续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唐方笑了起来:“不过你以后别这么假公济私曲线救国了,想去玩就直接说,还绕个弯子出差啊买宝石啊什么的,好像我是母老虎会管着你不让你去一样。” “可我心里又想要被你管着。”陈易生叹了口气:“怕你管,你不管我好像又有点失落。” 唐方锁上202的门:“所以说男人都很贱?” “好像有一点。那我真的去了,其实我是觉得那套衣服挺贵的,免费不拿很可惜。” “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想去很心虚?” “嗳?” “所以总在给自己找更充分的理由?嗯,老婆怀孕了,我去柬埔寨玩摩托车丛林穿越,好像说给谁听都很令人发指吧。”唐方奸笑着走到花园里,早秋的三十二度还很热,但已经不闷了,太阳晒得人通透通透的,她的话也说得通透通透的。 陈易生一屁股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叹了口气:“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糖啊,我爱死你了。我真是这么想的,自己这么干好像是很令人发指。那你呢?你是真的愿意我去玩,还是不愿意做一个束缚老公的好老婆才同意我去玩的?我们都完完全全不要隐藏自己内心最最深的想法好不好?” 唐方举起拍子,拍在桂花树上,窸窸窣窣地掉下一地金,白色亚麻餐布上零星几十朵桂花。就因为他这么地坦诚这么懂她,她才会越来越爱他。 “不隐藏,不装贤惠,我本来就很贤惠好吗。哈哈哈,我真的不介意你那时候去柬埔寨,哪怕不出差不挣钱,只是去玩一下。”唐方温柔地捡起几朵桂花,闻了一闻,甜香沁入心脾:“陈易生,你从来就不是爱情能填满心里每个角落的人啊,同样,我也不是,不过宝石真的无所谓,你注意安全,家里有人在等你回来,还有你女儿也会乖乖地等你。” 陈易生沉默了片刻,有点懊恼:“我应该回来跟你说这件事的。至少现在可以抱到你。不行,我必须抱到你,你等我啊,别出门——!” 唐方笑着挂了电话,继续拍打桂花树,地面慢慢积了一层金。 陈易生气喘吁吁跑进115号花园里的时候,日光透过摇晃的桂花树落在唐方仰起的侧脸上,一片明一片暗光影婆娑,她微微笑着,转头看见了他。 家里有人在等你回来。陈易生越走越慢,心越跳越快。 唐方举起手里的小筛子:“侬回来帮我做白糖桂花蜜伐?老甜格。” “没你甜。”陈易生在树下一把抱住了唐方:“我想你了,糖。” “喂!我的桂花啊——!”唐方气得直捶他。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等下我爬上去帮你摘。” 哪有桂花是上树摘的,唐方看着自己手里空空的筛子,大概只剩一小半金桂了,她索性把桂花倒在了他身上,有几朵落在他衬衫领子里,她凑上去闻了闻:“你也甜。” “吃了才知道甜不甜。” “大色狼。” “正好配你小淫-娃。” 唐方被堵住嘴还嘟囔着:“明明很浪漫的事总被你弄得——” 很浪…… *** “先生请把嘴合起来一点点,对,可以了。” 陈易生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很明显他的头更靠向唐方一些:“我是不是笑得很傻?你怎么很矜持的样子?” 唐方倒难得很满意:“挺好的啊,把我拍得很瘦,就这张了。” “你们女人怎么就只看有没有拍得瘦啊?”陈易生摇头纳闷。 “也没有啊,我也看身边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傻不傻呢。”唐方抿唇笑。 大红结婚证两本到手,陈易生疑惑地问了好几遍工作人员:“真的免费?不要钱?” “对,免费。恭喜了。”登记中心的小姑娘笑得不行。 走上延安西路,车流如织,小雨绵绵,陈易生左看右看,牵起唐方的手,笑眯眯地问:“我们今晚应该要好好庆祝一下吧?” 唐方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他:“西西说了,头三个月不稳定,最好避免性-生活。你想干嘛?” 你。 陈易生没敢说出口,看了看她完全平坦的小腹,又看了看唐方胸口衬衫两粒扣子之间,严严实实的,无奈地故作无辜:“我就是想请你吃顿好的而已,糖啊,你怎么又不纯洁了?当心带坏肚子里的小宝宝。” “呵呵,谁想谁知道。”唐方表示知夫莫若妻。 “我们去方少朴的餐厅吃饭怎么样?来个狮头鹅,来个春菜排骨煲,来点好海鲜,庆祝一下。”陈易生眼珠子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 说起潮州菜,唐方真有点馋:“好,我想吃杂鱼煲。” “也许不是你想吃,是你肚子的宝宝想吃。” “谢谢您,离上次验孕只有三周而已,也就是说您这宝贝蛋最多才三周大,想吃个屁啊!” “你为什么总说屁这个字啊?对女儿来说有点太粗鲁了。” “就允许你放臭屁,不允许我说个屁字?”唐方扬起眉。 “呀,一结了婚你腰杆都粗了,凶得来——” “不服气?” “不服——个屁啊。走,先去逛街买买买,再去餐厅吃吃吃,回家以后——” “不许再放屁啊!” 陈易生咽下放放放三个字,无限温柔地笑着靠住唐方的胳膊:“我这么完美的男人,必须要有一个美中不足,对不对?十全九美才安心,要不然地球上的雄性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呢?” 唐方叹了口气:“所以你每天要对着镜子感叹‘世上怎么有我这么好看的男人’?所以你上厕所不锁门?所以你洗澡一定要拖着我坐在马桶上陪你说话?所以你偷偷撕下脚皮踢到床底下?所以你——” “刚结婚你就嫌弃我了?”陈易生嘟起嘴只差没有嗯嗯嗯几声。 “算了,免得你祸害别人,还是收在我唐门吧。”唐方拍了拍他的手:“施主,夹紧尾巴啊。快乐的单身生活终结了,尊严被反复践踏的日子来临了。” “没事!”陈易生挺起胸膛:“男人的脸是用来干嘛的?就是给老婆踩的嘛。” 唐方侧目。陈易生自己已经笑得不行:“老钟昨晚发给我土味情话一百条,说很有用,哈哈哈哈,真的超级搞笑。哎,你知道吗?居然还有什么‘这是我给你承包的鱼塘’。” 唐方没想到钟晓峰竟然会发这种东西给陈易生,什么有用?难道林子君会吃这套?哈哈呵呵嘿嘿。 摸了摸肚子,唐方拉起陈易生的手放在上面,深情地说:“易生,这是朕给你怀上的娃——” 陈易生脸上肌肉抽了两抽,打了个寒颤。 *** 虹桥南丰城也分为南区北区,唐方想打游戏机,被陈易生拽了出来,说噪音太大,对胎儿不利。唐方依依不舍地看着推金币机,下定决心:“将来我要带宝宝来推金币,让她见识一下我的本领。我推金币超级厉害的!” “你——就这点出息?还不如夹娃娃呢,至少能夹几个毛绒玩具吧。下次让你看看我夹娃娃有多厉害。” 两个人无聊地争论了一番,回到一楼,唐方去ZARA的生活馆看餐具,陈易生招呼了一声就跑出去了。唐方转了两圈,买了几套造型别致的刀叉,以前她喜欢买单套,和陈易生谈恋爱了,都买两套,现在却下意识地拿起三套了,想一想离孩子能用刀叉的日子还早,忍不住笑着放回去一套。一圈转下来买完单,却还不见陈易生回来,打电话给他,陈易生已经从对面走道匆匆走了回来朝她招手。 “你今天穿的鞋太重,走路会累。我给你买了双鞋,肯定舒服多了。来,我帮你换上。” “啊?”唐方措不及防,见这人已经蹲下身开始解开她的鞋带。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唐方红着脸,有点难为情,可看到他的头顶心和大大咧咧的蹲姿,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发脚,什么也没说。 有一天早晨,她走去地铁站的上班路上,在玛瑙路遇到过两个穿着建青学校校服的中学生,男孩高高瘦瘦,女孩戴着眼镜扎着马尾,一路说说笑笑走过去。那个男孩突然蹲下身子,在香樟树下替女孩把鞋带重新系好,春天清晨的日光照在他们身上,无限美好。她当时还在金花群里感叹青春真好,男孩女孩的恋爱真美。 “你走两步试试,看看舒服不舒服。”陈易生利落地把她穿的鞋收拾进袋子里。 没有绑带的白色休闲鞋,有气垫,弹性很足,分量很轻,不掉脚也不挤脚,脚趾头还有松动的余地。 陈易生蹲在原地笑嘻嘻地说:“店里的小姐说孕妇的脚很容易会肿,穿有鞋带的鞋子也不方便。这个很合适。” 唐方走回他面前:“很合适,很舒服,谢谢老公。” 陈易生抬起头,耳朵都红了,轻声嘀咕了一句:“回家再叫嘛。”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大脚趾:“动一动,我看看。” 唐方笑着动了动脚趾头。 “这样才好。”陈易生站起来:“走,我请你吃饭。” “好——老公。”唐方存心逗他,挂在他胳膊上咪咪笑:“老公你真棒。” 陈易生的耳尖抖了好几下,迅速红透了,压低了声音抗议:“不许再叫了,坏蛋,你太坏了,会有反应的!” 唐方笑得脸疼,伸手揉了自己好几下。在床上的时候,陈易生想去了,会缠着她让她喊几声老公,说些羞耻度很高的话,几次之后,这个词倒变成了他俩之间的情趣用词。 进了餐厅后,看着迎面走来的方少朴,九月中已经穿了Dior的定制西装,袖口卷着,衬衫领口松松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笑如春风拂面。 陈易生轻轻咳了一声:“哎,老婆,你的爱慕者看上去还没死心呢。” 159桂花蜜二 “不好意思, 临时跑来吃饭,给你添麻烦了吧。”唐方笑盈盈地递上一套刚买的香氛:“这是给伍小姐的礼物, 对睡眠有帮助。” 方少朴笑着接了过去:“我也睡眠不好啊,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陈易生耳聪口快:“你们正好一起用啊。” 方少朴倒也不见外:“我们婚后又不住在一起, 唐方, 记得下次补上。” “好。”唐方挽起陈易生的胳膊很正式地介绍:“少朴, 从今天开始,这位就是我丈夫了, 我们下午刚领了结婚证。” 陈易生愣了愣, 没想到唐方这么大大方方地就昭告天下,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方少朴却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来:“恭喜恭喜。” 陈易生和他握了手, 也看不出方少朴有什么激动或嫉妒的,反而有点讪讪于自己的那么点小心机了, 他是想显摆来着,好让方少朴识相地知难而退。 餐厅经理早就在大厅和包厢入口处添了一张二人桌,见方少朴亲自陪着过来, 赶紧又加了一张椅子一套餐具,泡了大红袍上来。 “我们这个比不得易生那个正宗的天心寺大红袍,勉强也能喝得。”方少朴脱了西装, 卷起衬衫袖子,亲自给唐方斟茶:“你来得正好,我婚期定在十月八号, 本来想这两天给你送帖子的。” 唐方接过经理拿上来的IPAD准备点单, 闻言也替他高兴:“同喜同喜!是要在上海摆酒?” “怎么会。”陈易生探头过来看菜, 接了一句:“汕头人结婚肯定在汕头摆酒,至少三天。” 方少朴笑着看了他一眼:“易生倒是挺有经验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陈易生回过味来:“这哪需要什么经验,算了,你心里不痛快,我不跟你计较。” 方少朴哈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而已。看来我依然是你心中的竞争者?” 唐方笑着敲了敲桌子:“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戏精上身?戏过了,拿不到奖啊。” 陈易生也笑了:“可惜唐方去不了汕头,我们以茶代酒,恭喜你和伍薇。” 方少朴却施施然问唐方:“我记得你私房菜正好订到六号吧?七号开始休息?这次八号到十号摆三天酒,请了好几位退隐已久的潮菜大师出山,你如果来正好有机会交流一下。” 唐方眼睛一亮:“是上次吃饭说起的那几位大师?” “还有你好几次想采访都没采访上的潮州一支刀方大师傅。”方少朴笑着说:“说起来也是我家远亲,我把你以前写的稿子集在一起印成一本,月初带回去给方伯看了,他说采访就算了,有空一起喝个茶说说话。” 陈易生看见唐方兴奋得大眼睛哔哔放光,脸颊都红了起来,赶紧提醒她:“咳咳,你国庆加中秋要忙三天,是不是该好好休息休息?” 唐方想了想,有点为难:“少朴,太谢谢你这么费心了,一直没能采访到方大师傅真的是很遗憾,但是我现在刚刚怀孕,还没去产检过,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万一先答应了去又食言,就太难为情了——” 方少朴一愣:“你怀孕了?” “是的。”唐方坦言:“我和易生七月就决定要个孩子,真幸运这么快就有了。” 陈易生心里大乐,恨不得把他的糖立刻搂紧怀里揉搓一顿,她怎么这么大大方方呢,怎么这么坦荡荡的呢,怎么这么可爱。但凡女人,他是最明白不过的,在自己的爱慕者面前总不免揣着三分虚荣心思,不见得会给什么盼头,但也总吊着一口气,好随时转圜,这也算是一种资本,也是一种领地本能。但像唐方这样爽爽快快主动说出自己已婚有孕的,丝毫不给对方念想,极少。 方少朴吸了口气,看着喜形于色的陈易生,点了点头:“恭喜,双喜临门。” “你放心,不会影响你招待家人的。”唐方笑道:“我可是要事业家庭双丰收的贪心鬼,你可别取消预约啊。” “怎么会——”方少朴笑着摇头:“你事业心一直挺强的,这是好事,才能活得自由自在。女人还是不能依附在男人身上,太被动也太不值得了。” 陈易生接过唐方手里的IPAD:“你们聊,我来点菜吧,饿了。” 方少朴喝了口茶,又提议如果产检一切顺利,他可以派司机接唐方和陈易生一起去汕头参加婚礼,还有高铁也很便捷。唐方的确很心动,闲聊之中才发现方少朴这婚结得十分艰难,原来伍家要的一套房子终究还是买好了,方老爷子买单。但伍薇的母亲前几日又提出来彩礼要另加的事情,方少朴跑了两次也没谈拢数字,但方家家族分红就在十月中旬,前期已经送了彩礼,买了房,再临场换人,方少朴实在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更懒得找。 方少朴苦笑道:“这次请三十六桌,人是不少,但能帮得上忙的实在不多。你也知道我妈和我妹都是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人,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我自己做人也失败,凑六个伴郎已经要翻大学同学的Facebook了。”他也说不清楚一心想请唐方去究竟是为什么,明知道她已经有了陈易生,可能只要能看见她,他还是有往前走的勇气吧。 “你那些兄弟们呢?”唐方讶然。 “小妈说了,我结不结婚和她没一点关系,她早就订好了去北欧玩。其他,会来一个弟弟,平时关系还算可以的。”方少朴说得轻描淡写:“我爸会在,我妈不方便露面,所以婚礼估计也够呛,三天接接送送就得几十拨人。” 唐方轻轻叹了口气,有钱人的烦恼通常和财富等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 回禹谷邨的路上,陈易生一直攥着唐方的手不松开。 “喂,你转弯都一个手打方向盘,太危险了!” “放心。小白稳得很,我稳得很。”陈易生笑得欢畅:“你告诉方少朴我们结婚和有宝宝的事,我特别高兴。” 唐方扬了扬眉:“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又没拿他当备胎,他是我朋友。啊呀,忘记问他要一本那个册子了,少朴真是有心人,还把我的稿子都印出来了,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帮你印!肯定比他印得好。我帮你设计封面!”陈易生嘟了嘟嘴,有种输了一场仗的憋屈感。 唐方哈哈笑起来:“你是故意表现成一个吃醋的丈夫已彰显你对我的爱呢,还是存着‘谁也不能比我做得好’的心态?” “嗯——两者都有吧。”陈易生也笑了起来:“他都想到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有点受不了这个。” “唉,好想去啊。”唐方用力抽出手,伸了个懒腰:“不用做饭,吃现成的,住酒店,还可以见到仰慕已久的大师,还能看有钱人的婚礼,你知道吗?听说他们给的回礼出手可大方了。” “切,你这点出息!”陈易生颇为不耻:“我们去了难道不用包红包吗?” “你没听见方少朴说啊,负责机场接送的朋友他家一天要包六千红包呢,现在还缺好几个‘司机’。可惜我才拿到驾照。”见钱眼开的唐方忍不住扼腕叹息:“三天包吃包住还白赚一万八!一万八呢,我要做四五顿私房菜才赚得到。” “我真没听见啊!”陈易生唰地把小白靠在了愚园路边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八号到十号,我可以把这个会挪到节前开,老吴碰头改到十一号——” 唐方瞠目结舌地看着此人和方少朴通话:“对,我是陈易生,唐方说你缺朋友帮忙接送,我前面没听仔细,我来帮你!” “没问题的,我开车你还不放心?唐方?唐方产检顺利的话我们一起来,她可以帮你梳理梳理婚礼布置什么的,就是不能太辛苦。” “你知道就好,怎么会呢,你是唐方的好朋友嘛,这个忙我们应该帮的。你那个册子的电子版有吗?能发给我看看不?我把我邮箱给你。” 挂了电话,陈易生一脸嘚瑟:“搞定!我们去汕头白吃白喝还赚他一笔奶粉钱去!” “所以——陈先生,你为了一万八,转头就把老婆孩子都卖了?” “不。”陈易生坚毅而悲壮地说:“是我家糖为了一万八就把我给卖了。她终于实现了卖男人的理想——不过我只卖身绝对不卖艺!” “你!”唐方深深吸了口气:“明天约了我爸妈吃晚饭,你准备好了吗?” 陈易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踩下油门:“天底下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你是想说女人吗?”唐方侧头不怀好意地问,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陈易生的胳膊:“老公?老公?” 陈易生打了个激灵,差点闯了个红灯:“糖啊,有话好好说,有话床上说。” 唐方眨着大眼睛赖到他胳膊上:“好的呀,老公,但是你一到床上就变得那么下流,我有点兴奋了,啊呀呀,可惜,我现在有了宝宝享受不到——老公——老公——” 她为什么看见陈易生咬牙切齿的样子会觉得很爽呢?唐方哈哈大笑起来。 *** 事实证明不作不会死。夜里某人拿着木瓜膏抹在大腿内侧和胸口的时候,悲愤欲绝地控诉令人发指的陈易生:“你不觉得羞愧吗?” 被踢下床的陈易生四肢摊开,一脸舒坦和餍足:“羞愧?WhyWhyTell me why我本来就是个坏男孩——” 冰箱里的密封罐中,洗干净晾干的金桂和白糖你一层我一层,金色和白色交错着,你浓我浓,很甜。 160八宝鸭一 刚输入丈母娘, 搜索页面就跳出了“怎样才能让丈母娘喜欢自己”、“如何讨丈母娘喜欢”、“丈母娘最喜欢的女婿”......陈易生振作了一下,喝了一口自己带来的古树红茶鼓鼓劲,点开第一条。 对她女儿好。这不废话吗,他对唐方不好,还能对谁好?谁还能比他对唐方更好。陈易生唇角翘了翘, 往下翻。一份稳定的收入?陈易生端起赵士衡的黄山风景青花茶杯,觉得自己虽然收入不稳定,但养活唐方母女和自己一家三口应该是没问题的, 何况他现在已经把赚钱放在了玩乐的前面,可谓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负责的男人”。 “小朱,你过来一下。”陈易生招招手。 年轻的女设计师小朱大学毕业后刚来赵士衡麾下一年, 听到业界男神的召唤, 两眼发光地跑过来,声音都紧张得发颤:“陈大师——不,Eason哥——陈老师——”陈易生不喜欢别人叫他大师, 但跟着资深设计师们喊哥好像有点不够尊重…… “这照片上是谁?”陈易生却不在意,指着屏幕问她。 小朱定睛一看,眼睛更亮了:“这是吴彦祖啊, 最最帅的男明星了, 身材也一级棒, 虽然老了一点——” “这就是那个什么祖?”陈易生皱了皱眉:“还有个很帅的叫什么武?” “金城武?”小朱笑了起来:“那就更老了, 不过也超级帅的。这些都是我妈她们那辈老阿姨才喜欢的。” “嗳——?”陈易生的眼皮跳了跳, 转头看了看小朱一眼。 小朱眨眨眼, 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 陈易生却笑眯眯地问:“你实事求是地评价, 我和这个老明星谁好看?” 小朱倏地涨红了脸,少女心砰砰砰乱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当然——你——你好看。” 陈易生满意地挥挥手:“很有眼光嘛,去吧,你负责的那五张图明天中午十二点前交。” 新进女设计师的小群里,小朱激动地发了一连串表情包:“陈大师刚才对我笑了!” “嗷嗷嗷嗷,Eason哥笑起来也太魅惑了,不要挡着我,让我尽情幻想。” “我说他比吴彦祖好看,他让我延迟交工十二小时!!!” “没想到小朱你是这样睁着眼睛说实话的女人……” “我现在去夸陈大师,会不会也能延迟交图?” “我不敢,上次沈工少改了两个地方,都快被骂哭了。” 陈易生已经研究完剩下几条,摇摇头,这都什么破经验啊,一点创新也没有,文字干巴巴的。 赵士衡把柬埔寨项目的资料放到他面前:“你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嗯,我等下先回家了,今天要改的明天再看。晚上我要和唐方爸爸妈妈吃饭。” 赵士衡一愣,笑了起来:“哦,替我向方老师唐伯伯问好。” “你说——唐方姆妈为什么对你那么温和呢?”陈易生转过脸,电脑椅往后一退,对着赵士衡上下打量起来。 赵士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检查了一下自己西裤门襟拉好了,衬衫扣子没扣错,想了想:“大概因为我老实?” “老实?”陈易生站了起来,把柬埔寨的项目资料往腋下一夹,施施然往外走:“切,老实有个屁用。” *** 出了UDI的大门,陈易生衬衫眨眼间就湿了,今天秋风秋雨骤来,温度一下子下来近十度,又湿又冷。早上唐方还叮嘱他在车上放把伞,又庆幸赶在雨打娇花前做好了桂花蜜,只是他这辈子就没用过伞,习惯了无法无天,索性在雨中跑了起来。 东昌路东泰路靠近人民路隧道的露天停车场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私家车。陈易生在雨里跑了二十分钟才到,一上车就把衬衫脱下来拧干水挂在副驾椅背上,开了暖风,胡乱扯了几张面纸把头上脸上擦了擦,打给唐方讨安慰。 唐方正在准备晚上的家宴,两边的父母头一次碰面,有陈易生的父母在场,嬢嬢在场,姆妈应该怎么也会给自己女儿留几分面子的,她也诚意满满讨好姆妈,六冷六热加一汤一主食一点心,特地做了过年大菜八宝鸭和莆田海鲜卤面,希望晚上一切66的顺利过关。 看见是陈易生来电,唐方叹了口气,洗手接电话。 “喂?又有什么事?” “糖,你怎么这口气呀,嫌我烦了是不是?”陈易生有点委屈,抽了抽鼻子,把暖风又开大一格。 “你才出门四小时还不到吧?这是第几通电话了?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唐方忍不住笑话他:“陈易生你怎么这么黏糊啊,一世英名都毁了,你能保留点浪子的矜持和尊严吗?你这么爱我,我会骄傲的。” “那你多骄傲点,可你不知道我多惨,在雨里跑了二十分钟才到停车场,全身都湿了,冻死了,老婆你快安慰安慰我。” “活该,早上给你伞你就是不要。”唐方气得不行:“感冒了吧?哼,明知道我是孕妇,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感冒传染给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身体好着呢,刚刚鼻孔里进了水,我哼哧哼哧两下把水喷出来而已。” “鼻孔进水?喷出来?你大象啊?你仰面朝天跑的?啧啧啧,那怎么捡得到路上的钱呢。”唐方呵呵两声。 “唉,好吧,小事真该听你的,我不应该贪便宜把车停那么远的。”陈易生嘤嘤嘤撒娇:“那我上次特地打电话问你,应该停去UDI楼下还是停东昌路走二十分钟过去,你也不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嘛,我就不省这十五块钱停车费了。” 唐方的音量第一次在电话里压过了陈易生:“陈、易、生!是谁不听我的忠告,振振有词说一小时省十五块,十个小时就省一百五,三十天省四千五的?还边走边拿手机计算机算了两遍?还说省钱又健身两全其美?谁啊?” “我——我我我——”陈易生刚穿出人民路隧道,被唐方吼得心一慌,没上淮海路,往城隍庙去了,真是雪上加霜欲哭无泪:“我开错路了——啊切!啊切。”还打了两个喷嚏。 “活该。”唐方恶狠狠地警告他:“快点回来喝姜汤,你要是敢感冒,你就死定了。” “哦——我糖嘴巴凶,还是很关心我的嘛,嘻嘻。”陈易生又嘚瑟起来:“你就别麻烦了,我回来吃颗泡腾片,洗个热水澡,最好是运动出身汗,绝对没问题,我打电话给你是要告诉你,刚才我仔细搜索了很多讨丈母娘喜欢的秘诀,发现了一个事实,而且通过咨询UDI年轻一代的设计师,还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事实,特别想分享给你听,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在忙晚上的饭呢,你赶紧回来吧,拜拜。”唐方单手把料理大碗里的火腿、冬笋、干贝、水发香菇、鸡肫、鸡肉、栗子丁拌匀,见蒸锅上的糯米已经蒸熟了,赶紧关了火。 “你等等啊别挂啊,你不想知道我也想让你知道嘛。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想告诉你——” “说重点,说结果,给你一分钟。” “第一个事实就是我全部满足丈母娘喜欢的女婿的所有条件——” “哈!哈?哈!第二个事实呢?”唐方看着蒸锅里的糯米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我比吴彦祖那个老明星好看。哈哈哈哈。” 唐方手里的锅盖嘭地盖了回去:“说这话的人良心是被狗吃了吗?还有,你回来,我要和你谈谈,什么叫做那个老明星?” “赵士衡手下九五后的年轻人都说了,吴彦祖金什么武都是她妈妈那一代的老阿姨喜欢的——” “那么陈易生,你现在娶了一个唐老阿姨,晚上还要见方老外婆,是不是很没意思啊?”唐方冷笑着把拌勺敲在了刀砧板上。 “喂——喂——糖?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怎么没声音了?信号不好吗?你别免提啊——” “信号好着呢!你别装了啊。陈易生,信不信回来我让你变成一只八宝鸭!” “那是我信号不好,时有时无的,八宝鸭是吧?今晚要吃八宝鸭?太好了,我喜欢里面的糯米——喂——喂?” 陈易生小心翼翼地挂了电话,暖风下也一声冷汗,以前唐方在他面前就是横着走的,现在嘛,他哄着她,是因为她怀孕了,情绪容易波动,会影响胎儿。呵呵呵呵,陈易生忍不住表扬自己太机智了,转头又给赵士衡打电话。 “妈蛋,知不知道我跑到东昌路的停车场花了二十分钟!下大雨,冻死我了。” 赵士衡半晌才反应过来:“嗳?易生——你怎么不停楼下停车场?” “你们那里五十块一小时!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三十五一小时!你们这破陆家嘴,凭什么收这么贵的停车费?啊?!” 赵士衡把手机离耳朵远了十公分,心想又不是他定的价又不是他收的钱他怎么知道凭什么,但他还是要确认一下:“东昌路那个?好像离办公室有点远啊,你来回不是要走四十分钟?” “废话!走点路算什么!当然要省停车费啊。你跟你们老王说,再不给我弄一个你们公司的固定车位,老子不去柬埔寨了!” “易生,我们公司在楼下一共只有十二个固定车位,都是总经理级别才有的,老王自己都没有——” “我不管!明天我就要!要不然我不来了!”陈易生挂了电话,浑身毛孔都舒畅了,小白一个转弯,沿着复兴路往西区直奔。 *** 方树人和唐思成怕下雨天不好停车,特地坐地铁来的,两个人撑了两把伞,黄昏时分踩着一地被风雨扫落的悬铃木还未泛黄的树叶,絮叨着唐欢的房子终于卖掉的事,到了禹谷邨门口,一辆奥迪车一个急刹车靠边,溅起了些水花。方树人离下街沿近,长筒丝袜上溅了不少水印,她长眉一竖:“哪能停车子格啊?落雨天勿当心点,撒素质!” 车门开了,一位高大结实的阿姨下了车,手上抓着一把餐巾纸:“啊呦啊呦对不起!我们司机差点开过头,弄脏侬衣裳了伐?我帮你擦擦。” 唐思成息事宁人接过纸巾:“没事没事,我们自己来。” 奥迪车的司机跟着下了车鞠躬道歉,方树人有脾气也不好发了,沉着脸自己弯腰擦了擦,一抬头见车上又下来一位老先生,看着却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陈意山挥开常总工罩过来的伞:“烦不烦啊,这点毛毛雨,打什么伞,你归你自己走,我不用你管。” “年纪大了,秋雨淋不得的,你现在不听我的,到时候生病了还不是要我服侍你?累的还是我!”常总工瓮声瓮气地跟在他身后,伞不离人。 “谁要你服侍了?!你少说几句就好了。小张你先走吧,晚上我们自己回去,不用接了。”陈意山摇摇头,径直往弄堂口走去。 “陈院士?您是陈老院士吧?”方树人急急跑了两步,笑了起来。 “我是陈意山。你是——”陈老爷子回过头,打量着方树人。 “我是S中学的数学老师方树人,零三年得园丁奖的时候是您给我颁的奖,晚上吃饭我坐在您旁边,本来还说您儿子数学不好要找我帮他补补课的,后来您去了北京——” 陈意山又想了想,其实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但看见她这么激动,也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方老师啊,你好你好。” 常总工啊呀一声:“得园丁奖的老师!老陈你真是的,你怎么不早说!也不交待一声!害得儿子高考数学只考了八十七分!” 方树人一愣,满分一百五,九十分及格,真没想到堂堂陈院士的儿子竟然——这么不成器,一瞬间竟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爹妈的惺惺相惜感。 “你们也住在禹谷邨?”唐思成好奇地问。 “不不不,我们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住在这里,来看看他。”常总工一边扼腕叹息一边热情地招呼他们一起走:“你们呢?你们住在这里?” “我们家老房子在这里,我是禹谷邨出生长大的。”方树人笑了起来:“现在老房子是我女儿住,真巧啊。”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自己住,嫌我们老骨头啰嗦。”常总工叹了口气:“没办法哦,只好随便他们去了。不过我儿子很孝顺的,本来他非要去杨浦区接我们来,跟他说有司机可以送他还不放心——” “年轻人独立自主是好事,还这么孝顺就很难得了。”方树人转进支弄,见他们两老还站在岔路口左看右看,大概来得太少不熟悉门牌号码,回身热情地问:“你儿子住在几号?” 常总工赶紧掏出手机来翻了翻:“一百——” “一百号?这边这边,跟我走。”方树人高兴得很:“竟然这么巧,说不定是邻居呢!” “不是一百,是一百一十五号102室。”常总工乐呵呵地报全了地址:“你家住几号?” 方树人和唐思成回过神来,一脸古怪:“陈易生是您二位的——” “儿子啊!”常总工笑了一半回过神来:“你们认识我家易生?” 161八宝鸭二 窝在沙发上改图纸的陈易生啊切啊切啊切地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料理台前忙碌的唐方回过头:“看,还是感冒了吧, 再过来喝一碗姜汤。” 陈易生摸了把鼻子给她看:“中午那碗喝下去已经出过汗了, 你看我都没鼻涕,肯定是有人想我了。” “那倒是, 想你的人可多了。”唐方笑了起来:“唉, 不怕贼偷, 就怕贼惦记啊。” 陈易生丢下图纸,伸了个懒腰,起身蹭到唐方身后嬉皮笑脸地抱住她:“肯定是你想我了, 还有我宝贝女儿也在想我。” 唐方伸出小指朝他比了比:“你的宝贝女儿现在有没有栗子丁这么大?会想你——才怪!” 陈易生啊呜一口含住她手指,色色地吮吸了两口,禄山爪攀上高峰又揉又捏, 长腰疾摆轻顶了好几下:“昨晚就感觉你这里更大了,舒服死了,哎,不是说怀孕了欲-望会更强吗, 今晚你还想不想?” 唐方被他捏得人都软了,气得抽出手指拍了他一巴掌:“想你个头!” “嗯, 大头小头都想。”陈易生恬不知耻地继续蹭:“奇怪, 好像是我怀孕了一样, 我怎么这么想要呢, 离五点半还早, 要不我们先回房间玩一下, 就玩一下下嘛。” 唐方又好气又好笑, 刚要发飙,门铃响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看看钟,的确才下午四点半。唐方赶紧一胳膊肘顶开他,拢了拢头发,摘下围裙:“来啦——!”转头吩咐他:“不是我爸妈就是你爸妈,你快去收拾东西把茶几腾出来。” 陈易生指了指下方自己高高竖起的帐篷,一脸窘迫无奈:“我没法见人啊,先去下卫生间。他们也太早了吧。” “活该!”唐方调皮地伸手弹了小小陈一个毛栗子,哈哈笑着去开门。 陈易生疼得嘶了一声,别扭着身子跑进了卫生间。 门一开,唐方以为自己眼花,面前站着的竟然是自家姆妈和陈老爷子。 “小唐啊——你说巧不巧,我们和你爸爸妈妈在弄堂口遇到了。”常总工洪钟般的笑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这么巧,伯伯——阿姨快请进来。”虽然领了证,唐方还是没改口。 四尊大佛进了屋,唐方觉得压力还是蛮大的,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你们都来得挺早的,路上还顺利吧?” “我和你姆妈坐地铁来的。”唐思成笑眯眯地说:“没想到你姆妈和陈老院士是认识的,真是太巧了。”有了陈老院士这面盾牌,不只是小陈同学容易过关,连他偷户口簿的罪行应该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就是就是,我们两家看来还是有缘分的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常总工乐呵呵地拿起茶几上的图纸:“咦,易生人呢?” “他在洗手间。”唐方见姆妈屁股没坐热就往洗手间走去,赶紧拦住:“姆妈,易生在里面呢。”她轻轻敲了敲洗手间门,发出红色台风警告:“陈易生,你好了没有?我爸妈和你爸妈一起来了。” “哎哎哎,马上出来。”陈易生在里头早就听见了,正急得不行,偏偏这位不受他控制的兄弟倔头强脑地就是不肯消停,他都回忆起高考数学试题了也没辙。 方树人是想进去把长筒袜上的泥水印处理一下,闻言只好罢了,一句懒人屎尿多因为陈老爷子也憋了回去。 陈易生顶着一脑门汗出来:“爸,妈,你们也来得太早了。” 常总工正在看他的设计图,头一抬机关-□□式开启:“怎么?人家小张不要下班?还要把车子还到单位去,到时候高峰期堵在路上好玩啊?人家家里也是有老有小的,我们不好只想着自己方便的。” “好了好了,你声音轻点。”陈老院士皱着眉端起茶杯:“吵得我头疼。” 唐方憋住笑,心想这音量果然是亲生的啊,把招呼工作交给陈易生,逃回料理台继续忙晚餐,当然眼观四方耳听八路是必须的。 陈易生坐到常总工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搂住她肩膀笑道:“我妈是西安人,两个字,爽快。唐爸爸和姆妈不要见怪。” 陈老爷子转过头,看儿子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可以啊,爸爸姆妈都喊上了,看来小唐能把这臭小子解决了。 常总工憨厚地笑着,又指着图纸问陈易生:“我粗粗看了看,这里不对吧?不符合国家标准,消防能通过吗?要给我审图,肯定是不行的啊我跟你说——” “这不就是等您这位老法师来把把关的嘛。”陈易生又捧又趁机免费利用亲妈:“妈你先帮我审审呗,哪儿不对写边上,谢啦。” 唐思成和陈老爷子叙起家常来,少不得可劲儿夸奖自家女儿。陈老爷子十分配合,连连点头,可劲儿损自家儿子。 方树人仔细看看陈易生,再看向沪上高知泰斗级代表陈老院士,无声地叹了口气。龙生龙,凤生凤,谁能想到陈老院士竟然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呢,可见慈母多败儿是没错的,视线落在常总工身上,方树人又疑心陈易生或许是捡来的,以陈老院士和常总工的外貌,似乎生不出陈易生这么好看的脸,偏偏智商又对不上号……她内心戏已经翻了三篇,脸上却挂着客气的笑容。但就算是陈老的儿子也不行,这么好的家世这么好的爹,陈易生竟然在社会上混成这样,不只是能力问题,还是性格有致命缺陷了,没出息到这种地步,比起小赵那样的孩子差远了,将来吃苦头的肯定是糖糖。 说起禹谷邨老房子和方家的历史,方树人粗略带过,陈老爷子却感慨了几句:“到底是姑苏的世家大族,心胸开阔非常人可比,昔日不幸沦落的有产者后人,能放平心态的不多啊,怪不得小唐也这么大大方方。易生能找到小唐,是他的福气。我和老常也放心了。” 方树人一愣,刚要谦虚几句直接回绝,却听陈易生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这辈子运气最好的就是找到唐方了。谢谢唐爸爸和姆妈生出这么好的女儿。” 唐思成哈哈笑了起来:“易生这嘴就是甜,我家糖糖跟你在一起,放心的,你们好好的就好。” 门铃再响,却是唐欢来了,真空穿了丝绸白衬衫芥黄色阔脚裤,手里提着久光百货的购物袋,一脸的疲惫。 唐方替她高兴:“手续办好了?” “总算办好了。”唐欢舒出口气,随手把购物袋丢在地上,踢踏两下蹬了高跟鞋,赤脚进了客厅。陈易生禁不住溜了一眼,见唐欢脚趾甲涂的是白色,挤在边上多出来的那根畸形小趾头上也涂了。 方树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切力色了伐,来歇歇。” 唐欢倒在沙发上看着唐思成送上的茶杯摇摇头,朝陈易生招招手:“有香槟吗?开一瓶来喝。” 唐方从小酒柜里取了瓶香槟交给陈易生,把唐欢介绍给陈老爷子和常总工。 常总工看了唐欢一眼,点了点头继续看图纸,心里就有点不适宜,这好歹是做长辈的人了,衣服这么透,胸罩都不穿,当着易生也不避嫌,日本那种地方果然是不好待的。 唐欢喝了两杯,脸色稍微好看一点,抱怨了几句办手续多么麻烦,去洗手间补妆,出来的时候见唐方和陈易生有说有笑地正在摆台,才想起来丢在门口的购物袋。 “哦,糖糖啊,我在久光给你买了几件孕妇裙,冬天的春天的厚薄都有,还有孕妇内衣,托腹带,营业员说很有用——”唐欢见陈易生和唐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笑了起来:“放心,姑奶奶我不会忘记小宝贝的,JACADI买了七套baby服,好看极了。” 沙发上四个人都石化了片刻。 须臾间,102翻了天。 “侬港撒么子?唐欢!撒宁怀孕了!糖糖,哪能回事体!”方树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厉声喝问。 “小唐有宝宝了?啊呀!易生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常总工也一个箭步跟了过来,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我还有好几包鱼胶燕窝海参的,早知道就带过来了啊!” 唐思成和陈老爷子回过神来,慢慢坐回沙发上,两个人举起茶杯互相敬了敬。 “老唐啊——”陈老爷子摸了摸心口,有点闷,但肯定是高兴的后果。 “陈院士。”唐思成心里又酸涩又高兴,回头看了看宝贝女儿。 “不要客气,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直接叫我老陈。”陈老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对小唐好的。” 两个刚刚升级要做爷爷和外公的男人转头看看乱成一团的餐桌边,两千只鸭子闹哄哄。唐思成给陈老爷子添了茶:“易生是个好孩子,我们放心的。” 陈老爷子呵呵笑,看那位方老师的神情,不像放心像糟心啊。 “改天我们正式请你和亲家母一起吃个饭赔个礼,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两个孩子结婚的事。”陈老爷子委实有点歉意,这真是对不起小唐父母了,但是儿子这辈子就做对了这一件事,看来家里的那点家底可以都交给他了,有了小孩总归能踏踏实实安心了。 陈易生响亮的声音突然从一片闹哄哄的说话声里炸了出来:“姆妈你别怪糖糖啊,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 162八宝鸭三 被炸得头皮发麻的不只是方树人, 还有唐思成,好像一件偷偷摸摸干的事一直在等一个众人皆知的结局, 但终于来到的时候依然措手不及心惊胆战。 打破沉寂第一个说话的是陈意山,他笑着站起来朝唐思成伸出手:“亲家公好!” 唐思成这才反应过来:“亲家公——好。” 餐桌边传来“啪”的一巴掌和陈易生的一声惨叫。两人转头看, 却是常总工从陈家香火得继儿子定心成家的喜悦中反应过来了,瞅着方树人的脸色不对, 本着几十年来的护犊习惯,下意识先下手为强虚张声势,免得儿子更遭殃。 “真是太对不起亲家母了!”常总工敦厚的脸上满是诚恳的歉意:“无论如何是易生不懂事,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说,都是他的错!” 转头常总工对着陈易生的胳膊又是一巴掌:“快向你丈母娘道歉!太不像话了。” 陈易生没想明白他为啥要道歉,已经被亲妈按着后脖颈鞠躬下去了。 方树人一肚子的火,被常总工这招憋在了喉咙里, 烧回心头, 变成熔浆翻滚着,看着陈易生的头顶心冷哼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陈老爷子几步走过来, 伸出手:“亲家母, 这事是我儿子做得不地道, 实在对不住, 但你和亲家公请放一百二十个心, 我陈意山可以担保, 我们肯定好好对待小唐, 他要敢对小唐不好, 我打断他的腿。” 呵呵,打断你儿子的腿,我女儿岂不更惨?方树人勉强和他握了握手,瞅着常总工又啪啪在陈易生后脑勺上轮了好几巴掌,似乎她不开口就会一直打下去的腔势,再看看唐方一脸的恳求,忍着牙痒,抬手挡住了常总工的巨灵掌:“算了,算了。” 唐欢摇摇头耸了耸肩:“结婚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婚姻自由嘛,你们这些父母还真是——”她自顾自回到沙发那边喝酒。 陈易生和唐方并肩坐在沙发上老老实实接受四堂会审,炮火担当自然是方树人。 “什么时候领证的?” “昨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今天一起告诉你们的。” “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昨天领证今天才想着跟我说?” 陈易生刚要开口,被唐方一把按住。 “吾怕侬生气啊,侬勿欢喜易生勿同意,格么要弄得勿开心了。(我怕你生气呀,你不喜欢易生不同意,那就要弄得不开心了。)”唐方换了上海话,软糯糯地眨着眼。 “呵呵,格么倷娘现在就会得开心了?老开心啊?”方树人冷笑起来:“一夜天多出个女婿来,还要当外婆了,侬高得吾会得哈开心,开心色了是伐?(一夜多出个女婿,还要做外婆,你觉得我会很开心,开心死了是不是?)” 唐方抿了抿唇,弱弱地表示:“要谢谢姨妈帮吾求格符哦,太灵光了。姆妈,侬勿要生气了好伐?吾现在结婚养小囡噻解决了,侬就勿要再操心了——” “唐方!侬昏头了是伐!”方树人忍不住喝了一声,身边的唐思成抖了一抖。 陈老爷子一看,插了进来:“亲家母,请问你是对他们不事先征求我们的意见不满意,还是对易生不满意?” 方树人看着陈易生无辜不解的神情,一口气实在忍不下去,也顾不得泰山北斗的面子了:“陈院士,说句实话,没有哪个当妈的,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女儿偷偷摸摸瞒着自己领结婚证还怀了孕会高兴的。你们家是儿子,总归吃不了亏,是理解不了我的心情的。我也管不着别人家的儿子,但我肯定是不满意的。” 常总工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家易生其实人真的蛮好的,心可好了——”儿子当然只能她和老陈打骂,别人说不好她肯定是不乐意的。 “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方树人更不乐意啊,直接转头对陈老爷子说:“我是做老师的,几十年来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万也有三五千,男孩子有没有出息,能不能对家庭负责,我看得太多了,用科学调查的方式看,就是有足够的数据支持。我没说小陈人不好,心不好,但他就不是那种踏实做事安心养家的男人。不说三岁看到老,但数学高考八十七分的男孩子,我是没遇到的。” 这个打击有点太不厚道,陈易生急了:“姆妈,可我语文是那年的状元,只有大作文被扣了两分,总分一百四十八,还有我英语、物理全满分——” 方树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常总工要给儿子补充贴金的意图:“数学是什么?数学是逻辑,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逻辑构成的,小陈你骨子里就很难理解也很难遵循这个世界的逻辑规律,所以你从小到大一定会做很多出格的事情,甚至逻辑不能自洽,简单的说,你是个只管自己高兴的人,至于你做的事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你是不会关心的。” 数学老师的逻辑太强,一针见血,这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没了声音。 她看着唐方,真是有点痛心疾首,明明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糖糖,高考出了一趟岔子,事出有因她能理解也没让她复读重考,虽然嘴巴上常损她能力差工作不灵才貌不扬,可当妈的不都是这样激励孩子的嘛,至少在自己同事面前,她总是夸女儿是个敬业的好编辑,从没让她和老唐费过心。 “你们现在才认识几个月?就知道什么是爱了?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吧,闪婚闪孕肯定没经过成熟理智的思考啊。”方树人看着陈易生和唐方,不知不觉为人师的腔调出来了:“婚姻靠的是爱情吗?糖糖你一直是个很理智很明白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糊涂成这样?一个男人,责任心才是最重要的,小陈到现在连个稳定的工作单位都没有,你也不上班,这个家怎么支撑?我听说过他还经常要去赛车,那谁陪你去产检?你万一生病了谁照顾你?挺着大肚子,家里有什么要修修弄弄的,谁帮你弄?孩子生出来了,半夜喂奶天天换尿片做辅食哭天喊地谁帮你哄——” 陈易生挺起胸膛:“我!我!我!我会照顾好糖糖的,我看了好多视频学着给婴儿喂奶洗澡按摩换尿片,我还订了一个娃娃人偶回来练习呢,我以后一年最多出去一次,而且只要糖糖愿意肯定带她一起,保证安全回来。” 方树人一愣,倒有点出乎意料。 “姆妈,易生对我很好,真的。”唐方看出姆妈的心思,立刻夫唱妇随:“姆妈侬噻是为了吾好,吾晓得格。” 常总工再度出马:“亲家母你放心,我会盯着易生的,你说得对,没有单位工作不稳定总归不大好,其实好多大的设计院随时都要易生去上班的,这个我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不过也可以等宝宝生出来了周岁了再去对伐?现在多陪陪小唐,帮着照顾宝宝也是对的,钱你不用担心——” 方树人皱了皱眉,这摆明是自愿被啃的节奏啊,难道还能靠父母一辈子? 陈意山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亲家母都是为了女儿好,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我们没教育好,易生性子跳脱,没什么定性,但这个也看人,看缘分,人呢都是会变的,其实要按亲家母刚才说的,我也很惭愧,这些我从来没做到过。” 唐思成也很惭愧:“我也没做到过,以前在部队,全靠糖糖姆妈一手操持整个家——” 方树人转头瞪着拆自己台的丈夫,唐思成心虚地别开眼,叹了口气:“总归是喜事嘛——” “我们在衡山路有套小房子,还是易生刚毕业的时候买的,既然他们领了证,我们就直接过户给他们小两口,租出去一个月也有七八千。还有隔壁101,易生买的时候就说是要和小唐一起住的,产证直接加上小唐名字就行了。”常总工诚意满满地凑近了方树人,掰着手指头说:“还有婚礼要办一下对吧?我和老陈不懂,亲家母你看看要准备多少彩礼,不要客气,尽管提。” 方树人吸了口气:“易生姆妈,我们家虽然是普通老百姓,但也不缺房子不缺钱,我又不是靠卖女儿挣钱的——” 常总工一脸不解,声音也响了三分:“亲家母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嘛,什么卖女儿不卖女儿的,你们辛辛苦苦把小唐养大,我们也应该表表诚意让你们放心。” 陈意山对于这点倒是同意的:“亲家公亲家母,老常不太会说话,但这话没说错,物质基础是必须的。易生性格也好工作也好不太能让你们放心,这个我们只能尽力想办法解决改善,总不能因为担忧不可知的未来让他们分开对不对?” 方树人最憋屈最气的就是这个,明知道她不会同意的,这么先斩后奏也是仗着她怎么也不可能逼着他们离婚。 “惭愧啊,我和老常这辈子也没给易生留什么家底。”陈意山叹了口气:“这些年,院里市里奖励了点房子,在北京有一套空置着,除了衡山路,上海还有两套房子,就是都在宝山,不值什么钱,就当做见面礼送给小唐,可以去做个公证,算她的婚前财产。说实话,我身体不好,将来孩子出生后,我和老常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略表心意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树人再不乐意也无话可说,就算房子在宝山,这么三套婚前财产送出手,没几家公婆能做得到。 陈易生瞪圆了眼:“爸,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们还有这么多房子?!”他是他们亲生的吗? “多什么多!”常总工没好气地说:“你看看人家小田,交大毕业就进了IBM,被猎头挖过两次,工作十年,仁恒滨江陆家嘴都买了三套房子了——你也争点气啊!” 陈易生委屈地闭上了嘴,第一次觉得结婚真不只是他和唐方的事,牵涉到双方父母,就很烦,竟然只能用房子用钱砸倒丈母娘,简直是他人生的奇耻大辱。 163八宝鸭四 上了冷菜, 唐思成抢过唐方身上的龙猫围裙,要亲自下厨:“囡囡啊, 你不好一直站着的,去去去, 坐着陪你姆妈说说话,今天爸爸来烧。” “爸爸, 还是我来吧。” “怎么?嫌爸爸手艺不好?”唐思成铲子一指几个料理碗:“八宝鸭还是我教你的呢。你姆妈最爱吃了,我还不清楚她的口味?” “格么是我要请你们吃饭的呀——”唐方宁可掌勺也不去吃姆妈的排头。 “这有什么!”唐思成笑眯眯朝陈易生招手:“小陈你来,你这些先进设施我还不一定都会用,你来打打下手当当解说员,糖糖现在要注意休息,你们平时要吃什么尽管到古北来,我来烧, 不要让她辛苦了, 晓得伐?” “哎,我来了,爸爸说得是, 辛苦爸爸了。”陈易生直接改口, 屁颠屁颠地跑到料理台边上来, 把油盐酱醋糖一一指给丈人公看。 常总工在他们身后转来转去, 搓着手有点难为情:“啊呦, 不好意思, 我有心想帮帮忙, 又怕越帮越乱, 易生啊?” 陈易生护住自己的后脑勺,一脸委屈郁闷:“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妈。” 常总工摊开手:“不打不打,你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以后我都不打你了,你爸也不打你。” 陈易生突然发现亲妈笑起来很像某个卡通人物,怪眼熟的。 陈老爷子仔细关心了唐方的身体状况,又邀请方树人两口子去自己家做客,沙发这边没了可斗争的对象,唐方吃了姆妈几个白眼,倒没什么狂风暴雨。 厨房里不时传来常总工的惊叹声和唐思成的谦虚声。 “啊呀,亲家公你手脚怎么这么利索,快得不得了。” “我就是不会烧菜,老陈是没享过我的福啊,亲家母真是好福气。” “哦,怪不得小唐手艺也这么好。” “都要塞到鸭肚子里?哦呦,那肯定好吃得不得了。” “好好好,下次我和老陈一定登门拜访,尝尝你的手艺。” *** 一顿家宴,吃得安静又客气,唐方小心翼翼伺候着胃口明显不佳的姆妈,倒是唐欢难得多吃了不少菜。但一听两人不打算办婚礼,四尊大佛立刻战线统一了。 “那怎么行?!”常总工第一个反对:“我这些年送出去多少红包了!你们不办酒席我怎么收得回来?我们单位那些小年轻,结婚、生孩子、满月、双满月、百日、周岁的,哪一场肯少办的?你们也不能少办,我本子上好几页的名单要请呢。”不然老娘亏死了!常总工虎眼生威,瞪得陈易生头皮发麻。 方树人更是毫无回旋的余地:“酒肆肯定是要办的,要在没显怀前办,还要办得好办得隆重。”她看向陈易生:“小陈,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我们家就糖糖这一个宝贝女儿,不声不响地这么结婚生子,像什么话?她是嫁不出去还是见不得人?人家以为她被婆家嫌弃呢,绝对不行,没法跟糖糖外婆交待,也没法跟亲戚朋友们交待。” 陈易生头皮不但发麻,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这算什么逻辑,不办俗气无聊的酒席就变成他的糖嫁不出去见不得人了?谁会这么阴暗地揣测他的糖被他家里人嫌弃?他亲生的爹妈对糖明显比对他好啊,这完全是两码事,偏偏他还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姆妈,我真不想办,累死了烦死了,而且我这里私房菜也订了好多,真没精力弄。”唐方无奈地表示:“我和易生都商量过了,不想折腾这些。”他们只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方树人手里的筷子嘭地一搁:“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要不办也行,以后我们各过各的,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女儿,你要结婚就结婚,要离婚就离婚,要生几个跟我也没关系,过得好过得不好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我要过问一句我就不姓方!” 她猛地一炸,一桌子人都尴尬得很,没了声音。唐方无奈地低下头,这知识分子不讲理起来,还真可怕,她还不如被骂一顿打一顿呢。 唐思成赶紧打圆场:“老方你这说的什么话,伤到囡囡心了呀。哪有这么严重,但是糖糖啊,总要给爸爸一个机会把你送到小陈手里吧。爸爸舍不得的啊。” “对对对,小唐啊,你妈妈说得对,人生大事不能马虎。再说我们很喜欢你很重视你的。” 常总工连连点头添油加醋:“上海呢办一场,西安最好也办一场,易生外公就盼着这天了,双喜临门,老人家肯定高兴的。对了,小唐奶奶不是还在如东乡下?你们要不要也去办一场?” 要办你们办……陈易生硬生生把这句话吃了回去,对于结婚二字,充满了事后恐惧感,果然很可怕,而且比想象中更可怕。 唐思成摇摇头:“用不着,糖糖有了宝宝,还是好好休养,跑来跑去的累着了可不行,我们知会一声就好了。” “老唐想得周到。”陈意山看了看常总工:“西安也知会一下就行了,跑那么远干什么。其他就听亲家母的。” 唐方眨眨眼,退了一万步轻声辩解:“姆妈,你不要发脾气呀,上海现在订酒肆最少提前一年,节假日老早满了,差一点的地方更没面子,不如等宝宝出来了百日或者周岁请舅舅姨妈他们来,也是一样的——” 方树人不是忍无可忍也不会对着唐方说这么狠的狠话,说出口了也懊恼,闻言瞥了唐方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她看向陈老爷子和常总工:“既然亲家公说了听我的,我就不客气了。现在马上十月份,婚礼呢就干脆摆在元旦,也不要什么五星级六星级酒店的,直接到我们东山老宅子里办,我们家亲戚多,人多好办事,糖糖和小陈什么也不用忙,就换换衣服敬敬酒就行。亲家这边要请几桌人,统一上海出发,我们家包接送包吃住还招待元旦玩两天,都没问题的。你们看怎么样?” 常总工犹豫不决,听起来怎么好像是她家易生入赘似的。陈老爷子却爽快拍板:“好,那就辛苦亲家母亲家公了。” 陈易生和唐方面面相觑,事态发展有点失控,虽然不算最糟,但也很惨烈了,再硬杠是行不通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个人默契地不再发言。 *** 不管如何,虽然付出了不得不办酒席这可怕的代价,但领证和怀孕这两件大事算是交待完了,双方父母也和谐共处了一晚,不失热情地互相道别。陈易生给他们叫了三部车,送到弄堂口送上车,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了。”唐方挽住陈易生的胳膊有点内疚:“我妈真的很难说话。” “还好。”陈易生反过来安慰她:“我妈才可怕呢,几巴掌揍得,妈呀真疼。” 唐方心疼地替他揉揉:“不过你妈一打,我妈反而骂不出口了。” “可你妈骂你了。”陈易生有点不乐意:“你妈说话伤你心了,我宁可她骂我,打我也行。” 唐方看着他笑:“那还是骂我算了,反正从小到大被骂惯了。” 陈易生偏头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也挺好的,我心疼你你心疼我,我爱你呀你爱我,我们俩多好啊,我也从小到大被打惯了。” 唐方哈哈笑:“那是不是你妈和我妈其实都心软了?” “哎,你发现没有?我妈其实长得像怪物史莱克的老婆,变形后的女怪物,特别笑起来。我今天才发现的,真的,那眼睛那嘴巴,还有脸都发绿了。”陈易生赶紧分享今夜的新发现。 “哈哈哈哈。”唐方笑得挂在他胳膊上:“不许这么说!” “喂,糖啊,别因为我爸妈送了你房子你就这么虚伪嘛,你说像不像?还有你妈,你妈那样瞥着人说话的模样,很像白雪公主的后妈。” “我才不是抱金大腿的人!”唐方笑得不行:“你这么一说,下次我看见你妈就会想到菲欧娜公主的!” 两人嘻嘻哈哈回了115号,陈易生看看整洁如初的客厅厨房餐厅:“糖啊,你爸爸真的太好了,怎么有这么好的爸爸,我好喜欢你爸爸。” 唐方叹了口气:“我爸爸今晚肯定惨了。我妈一肚子火还憋着呢,回去肯定得撒他身上。你户口本还给我爸了没?” “还了。”陈易生想起来自己脱口就出卖了丈人公,十分内疚,翻箱倒柜找出来两条定制烟和一瓶老茅台:“今天你姆妈在我没敢给,下次我约他出来偷偷摸摸给他。” “对了,你爸妈说的那三套房子的事,我们谈谈吧。”唐方给陈易生泡了茶,又给自己热水里丢了三粒新疆红枣泡着。 陈易生往沙发一个葛优躺:“唉,我怀疑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这么多年我爸竟然还藏了三套房子,我都不知道。”他侧过身,下巴搁在扶手上呵呵笑:“不过糖啊,我爸妈真喜欢你,你一下子变成小富婆了,我也算傍上富婆了呢。耶!” “我可不要。”唐方捏着他的下巴笑:“不要房子,不是不要你哦。” “干嘛?给你你就拿。我开玩笑的。”陈易生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我也会好好挣钱再给你买房子买宝石的,还是要我买给你我才开心。” “别傻了,那是你爸爸妈妈养老的房子。”唐方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顺手把陈易生的头搬到自己膝盖上:“你爸爸给上海给国家做了多少贡献,一辈子才得了这么点奖励。我们公司的小助理,家里靠拆迁还拿了十几套房子呢。我们做小辈的怎么能不劳而获?我可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他们一片好意,想让我姆妈放心,其实我姆妈也就是嘴巴毒而已,这种便宜她是绝对不肯占的。” “这有什么?我爸妈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就是宝宝的。拿着呗。”陈易生不以为然。 “那你拿着呗,你的不也是我的,也是宝宝的。”唐方坚持原则不动摇:“反正不能写我名字,更不能做我的婚前财产。不过102和202是我爸妈的,虽然有我名字,可不能算成婚后财产,你不会生气吧?” 陈易生瞪圆了眼:“那当然,我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那我难道就是那么不要脸的人?”唐方也瞪圆了眼。 “那不一样,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而且怀孕生孩子冒着危险辛苦的都是你,这是保障。” “没看出来你还挺大男子主义的啊,说过多少遍了,怀孕生孩子是我的自主选择——” “那给你房子也是我爸妈的自主选择嘛。”陈易生突然好奇地问:“哎,对了,糖啊,你坦白说工作这么多年存了多少钱?是不是很有钱?” 唐方斜睨着他:“干嘛?” “说说嘛,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陈易生是真的很好奇:“我看赵士衡每个月到手才一万多块,年底再有个二三十万,还得用发-票去换钱,很惨的样子。你做编辑待遇怎么样?” “赵士衡不是所长吗?这么忙这么累才拿这么一点?” “设计师不做私活,都很惨,还要受甲方气。”陈易生摇头:“出点事还要担责任,苦得很。” 唐方想了想:“那我以前公司还算好的,税后我能拿到差不多四万,年底双薪,还有年假。” 陈易生愣了愣:“一个月四万?在上海算多还是算少?”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唐方笑:“原来我还能和赵士衡比肩啊,真谢谢以前的老板了。” 陈易生翻了个身,不满地抱住她的膝盖:“那你也太小气了,上次我问你借点装修钱你也不肯借。” 唐方摸了摸他的发脚,笑嘻嘻地说:“现在借也不肯借啊。” 陈易生气得又翻了回来:“什么?唐大方你也太小气了吧!” “我也不向你借钱啊。”唐方哈哈笑:“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 “我也不告诉你!哼。”陈易生嘟着嘴:“反正我很穷,欠了很多钱——” 唐方悠哉悠哉地点着他的肩膀笑:“奇怪,那某人上个礼拜怎么收到一张银行对账单呢……” “啊?”陈易生一骨碌爬了起来。 “某人很狡猾嘛,借钱买房,自己的钱买了理财产品。”唐方无辜地看着他:“下次你拆开这种机密文件,记得别随手丢在壁炉上哦,好歹也阅后即焚嘛。” 陈易生呆若木鸡…… 164一杯茶 方树人沉着脸回到家, 包和钥匙一丢, 朝着唐思成伸出手来:“户口簿子呢?” 唐思成陪着笑从斜背包里取出户口簿:“小陈名字还没加在糖糖那页呢——哎,没想到小陈的爸爸竟然来头噶大, 阿拉糖糖眼光老赞了,一找找了个院士家的。亲家公亲家母两口子还都挺朴素的哦, 看不大出。” 见方树人当他不存在自顾自进了房间,唐思成倒松了一口气, 这次估摸着得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了。他放下包故作轻松地进了厨房, 开始烧水,往外偷偷看了两眼, 大声念叨起来:“老方啊, 还是你的主意好, 元旦在苏州摆酒, 我就没想到, 不知道桌数够不够, 唐欢过两天回日本了,说元旦肯定来吃喜酒的,总得给她留两个位子,乡下其他亲戚就算了, 不叫了吧。我这里也没别的人要请,你看看老同事老同学要请多少人,还有糖糖的老同学老朋友不知道一桌还是两桌。对了, 订车子还有客房也要预备好对吧?” 他泡好茶, 切好水果端进客厅, 见方树人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自己,干笑了两声:“来来来,不睬我没关系,茶照喝,水果照吃。有什么要我去办的,尽管交待。” “户口簿子肯定不是糖糖偷的,她连我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是你偷了给她的?” “啊?哦——这个事啊——怎么叫偷呢,不要说这么难听嘛。”唐思成把水果叉摆到她手边。 “啊撒啊,哦撒哦,敢做不敢认啊你?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唐思成你脑子坏掉了是伐?怂恿糖糖偷偷摸摸结婚怀孕?上车补票好听是不是?大着肚子办婚礼好看是不是?有你这样当爸爸的男人的?你考虑过女儿将来的处境伐?”方树人一句一句数落着,越说越气:“你自己这辈子没出息就算了,还要坑害糖糖?陈意山两口子能这样,是糖糖运气好,碰到了好人,你想过没有?要是遇到叶青婆家那种人呢?要是遇到西西婆家那种人呢?糖糖一辈子就矮了半截,得不到尊重!要发生点什么矛盾,婆家就会笑话她自己送上门不值钱!” 方树人一晚上的憋屈化作悲愤:“所以就我一个人是坏人?女儿才多大年纪,她能懂什么人心易变婚姻磨合?我为她操了多少心,你倒好,被陈易生迷了魂了,现在对她好?几个月叫什么好?对她好能不为她着想?居然连婚礼都嫌麻烦!” “这不是都答应办了吗。”唐思成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糖糖不小了,又遇到周道宁这种事,能有个人真心实意地对她这么好,让她开心放心安心,我们该高兴才是,何况小陈父母也那么诚心——” 方树人面前的茶杯被轮起,嘭地砸在了茶几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地毯深了一块不规则的颜色,慢慢扩散开来。 “烫到手没有?”唐思成赶紧拉住方树人的手,却被方树人大力甩开。 “呵呵,我不听你的,要周道宁做女婿。周道宁一声不吭甩下糖糖跑了,你高兴了是不是?” 唐思成抿了抿嘴,叹了口气:“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这个家都是你说了算——” “不知道!”方树人猛地站了起来,语音骤然拔高尖锐:“我说了算?!几十年你愤愤不平的不就是这个?想方设法和我唱反调,从糖糖生下来你心甘情愿听过我一句伐?要断奶,你一副我对不起女儿的样子,要送托班,你可怜她太小,送去苏州早上学,你天天在我妈面前哭丧着脸念叨,弹个琴,你说眼睛要近视,跳个舞,你说拉筋太早不容易长高,考试不好,你说开窍晚,她早恋,你说青春期人之常情,她失恋,你说让她自己消化。你总归只知道做好人讨好女儿,我骂她我凶她我虐待她了是不是?” 唐思成怔怔地看着方树人,似乎没想到几十年夫妻她心头竟然积怨这么深,嘴唇翕了翕,终究没开口。 “所以周道宁跑了,你立刻挑了个你喜欢的女婿,就只瞒着我一个是不是?!” “真不是这样的——”唐思成喃喃道:“糖糖喜欢才要紧,我们喜欢不喜欢不重要的,喜欢就多来往来往,不喜欢就客客气气多看着糖糖一点——” “哼。”方树人坐回沙发上看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唐思成,你不要说一套做一套了,这么多年,你背着我抽烟,藏那么点私房钱,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你把我当什么了?仗着他们刚领了结婚证我不能怎么着是不是?” 唐思成慢慢坐了回去,也有点心灰意冷:“你看不上我,用不着拿女儿和易生撒气。那么多人面前,你也要给她留点面子,说那种气话做什么。” “我是看不上你,我装过没有?我瞒过没有?!没有,你呢?你惯会装老实忠厚一副好老公好爸爸的腔调,我妈向着你,糖糖向着你,你心里才窝心才得意呢。”方树人深深吸了口气:“我忍了几十年了,不想再忍了,唐思成,我要和你离婚。” 唐思成慢慢抬起头:“树人?” “糖糖上学的时候我就想过要离了。”方树人转开眼,茶几上的水还在往地毯上滴,她也有过喜欢的人,几经风波后那人曾经回来找过她,可她放不下糖糖,人生没有如果,几十年弹指而过,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唐思成的事,她对得起他,对得起唐家老小:“以后你爱抽烟就抽烟,爱喝酒就喝酒,也用不着阳奉阴违好像我一直压得你抬不起头似的,更用不着偷偷摸摸帮着女儿对付我,我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后各过各的。” “户口本的事是我不对——”唐思成往前倾了倾身,想去拉一拉妻子的手。 方树人却站了起来:“谢谢侬了,每次事后认错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今天当了只戆度,是我活该,以后不会了。” 她往唐方的房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唐思成,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明天就去民政局离。用不着告诉糖糖,还有国庆节我单位去宜春旅游,你也不用跟我去。” 唐思成的头歪着,有点发麻,声音也有点麻木:“好,我答应你,就是能不能等元旦后再去办,糖糖办酒肆,我要在的,我不好不在的,我是她爸爸呀——” 话没说完,声音已哽咽住了,他低下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放心,是我耽误了你,我答应了离肯定不会再拖着你,我可以写个保证书的。” 方树人半晌没有开口,心里好像被挖掉了一块,原来的郁闷憋屈骤然散开,变得空落落的。 “用不着。那就等糖糖办好喜事去。”她转过身,打开女儿的房门,一切如旧,烫过的薄被枕套床单上都有清晰的折痕,书架上的书一尘不染,书桌的玻璃下叠着好几张全家福。方树人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外滩的那张照片是女儿最不喜欢的,竟然一直就这么压在台板下头,那时候糖糖还小,她和唐思成带着她和唐欢去外滩玩,糖糖被放在江边的栏杆上,明明被她牢牢搂着,照片上还是一脸惊恐的呆滞模样,嘴巴张着在喊爸爸我怕,一旁站着的唐欢眉目如画,下颌微抬,有着和十几岁少女不符的深沉迷思。 糖糖有什么心事,会跟唐思成说,会跟唐欢说,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 深夜的桂花香,因着白天的雨,反而更加馥郁了,102的八角窗开着,白窗纱微微鼓起再瘪下去,唐方和陈易生躺在沙发两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一点也不睏。 “桂花香甜不甜?”唐方脚趾头戳了戳陈易生的咯吱窝,笑着问他。 “甜死了,白天怎么没这么甜。” “白玉兰也是晚上才更香。” “你也是,又香又甜。”陈易生把厚厚的图纸扔在地毯上,捉着她的脚摸了摸:“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妈妈?” “你不怕我姆妈了啊?” “不怕啊。”陈易生笑:“我知道自己会对你好,干嘛要怕你姆妈,国庆节你爸妈不是要去宜春吗?节前去吃个饭他们肯定高兴的。” “呀,陈易生你也会讨好人啊?” “这不叫讨好——好吧,我是在讨好你。”陈易生得意起来:“其实你爸烧饭的时候告诉我,他想给你妈买件好的冲锋衣,这不就是我表现的机会?给他们一人买一件情侣冲锋衣,GORE-TEX的,颜色鲜艳一点的,拍照片也好看对不对?” 唐方倒还不知道这件事,闻言笑了起来,脚趾头在他胸口蹭了几蹭:“呀,我老公怎么这么好?” 陈易生笑着躲:“喂,夸归夸,不要动脚,不要乱叫,小心激发出我的兽性来,到时候嗷嗷叫的不知道是谁。” 唐方弯起腿顺势向下,在他软绵绵的地方轻轻摩擦着:“谁会嗷嗷叫啊?谁说好像是他怀孕了欲-望很强的啊?呀!谁这么不要脸一碰就硬了呀?流氓——” 陈易生扑了上来,虚虚罩住她,眯起桃花眼:“小妞,你遇到的不是流氓,是淫-棍,还是个大淫-棍!” “救命啊——救命啊——” 唐方装模作样喊了两句就被陈易生堵了回去。 两人腻歪了一阵子,唐方电话响了。 “起来,是我爸。” 165南瓜小米粥 陈易生也有点紧张, 赶紧凑到她耳朵边听。 “糖糖啊?” “哎, 爸爸,你没事吧?龙卷风过去没?”唐方习惯了地下党接头模式, 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哦,呵呵, 没事没事,你姆妈气头上, 茶也没喝, 水果也没吃。” “睬侬了伐?”唐方叹了口气:“肯定勿睬侬了,当侬是空气?” 唐思成笑了两声:“没, 骂我了, 骂得可凶了。” 唐方反而松了口气:“爸爸你别放在心上, 姆妈骂出来就会不过夜了。” “是是是, 你什么时候去产检?要爸爸陪你去伐?我看易生最近很忙, 在家里还那么多图纸要看。”唐思成看着腿边收拾好的尼龙行李袋, 眼睛一热,视线有点模糊不清起来。 “不用不用,约了月底,还没想好最后是在长妇婴还是国妇婴建档, 易生肯定会陪我的,对了,爸爸你们不是要去宜春吗?”唐方戳了戳陈易生的鼻子:“易生说有礼物要送给你和姆妈, 这个周末你们方便吗?我们想回来吃饭, 陪陪你们。” 唐思成默然了片刻。 “要不爸爸你看看姆妈明天的情绪走势?如果是阴转多云呢, 我们就来,如果还是雷暴雨或台风天,我们就国庆后再回来看你们?”唐方拍开陈易生作祟的手,瞪了他一眼。 “糖糖啊——”唐思成摘下眼镜,在衬衫上胡乱蹭了蹭:“刚刚如东打电话来,说你奶奶想我了,今年我还没怎么回去陪过她,我和你姆妈商量了一下,明天我就回如东,不去宜春了,到元旦直接去苏州找你们。正好你嬢嬢给了你奶奶十万块钱,我帮她送回去——” “爸爸你不去宜春了?”唐方一愣:“姆妈开车去如东?有点远,你们要不要先在苏州歇一晚?” “你姆妈单位里老同事们难得聚会,她还是去宜春的。我自己坐大巴回去,方便的很。”唐思成笑了两声:“我作为家属一直混在她学校老师堆里的,也不缺这一次。” 唐方总觉得老爸有点怪怪的,又问不出什么,只好再三叮嘱他一路小心,证件银行卡千万放好。 “好好好,晓得了,你自己也当心身体,注意休息,和易生好好的,婚礼在冬天,乡下冷,婚纱里头最好穿件贴身的羊绒衫羊绒裤,外头配个毛披肩——”唐思成叹了口气:“都要开始准备了,就是爸帮不上你什么忙。” 唐方被自己脑海里的惊悚画面吓得起了鸡皮疙瘩,摇头叹气:“难看色了!” “谁说的!我家糖糖穿什么都好看,对了,你去年给爸爸做的那套好西装我总算有机会能穿了。”唐思成笑了起来:“好像我今年夏天是瘦了一点。” 唐方倒差点忘了这件事:“哎,爸爸你好像今年没参加单位体检啊?” “没去,唉,检什么检,不检什么毛病都没有,吃得下睡得着,一检就出事。”唐思成想起老邻居来:“你想想老刘伯伯呢。” “那不行,检查还是要定期检查的。”唐方急了:“要不是易生提醒,我都没留意,爸爸你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啊,上次去东山的时候没这么瘦。” “千金难买老来瘦,多好啊。我现在感觉高血压都好了不少呢。”唐思成把眼镜又戴上:“好了好了,我回如东后再去检,你别操心了啊,早点休息吧。” 父女俩又絮叨了会儿才挂了电话,陈易生表示很羡慕:“你和你爸爸感情真好。” “那当然,我爸和我一伙儿的。”唐方顺顺他的发脚:“其实你爸妈对你也很好的。” 陈易生扭头看着唐方:“嗯,我知道。”他摸了摸唐方的肚子:“不过我永远不会像我爸妈对我那样对我们的女儿的。这种‘好’太可怕了。” 临睡前,唐方模模糊糊地问陈易生:“你说会不会是我姆妈太生气了,把我爸赶回如东去了,连宜春都不带他去玩儿了?” 陈易生把她搂紧了一点:“不会的,你爸看起来什么都听你妈的,其实你妈很依赖你爸。” 唐方努力抬了抬眼皮笑了笑:“就像你看起来什么都听我的,其实都是你说了算?” “相信我,大事情上,我肯定都是对的,你跟着我走就好。”陈易生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睡吧。” 他要给她的太多,超出她想像。 “陈易生——”唐方又睁开眼:“我还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 “想借钱就能借到。”唐方笑着亲了亲他的下巴:“说明我老公人品好,江湖声誉靠得住。” 陈易生蹭了蹭她的额头:“那当然,想要借钱给我的人能从静安公园排到外滩去呢。”能借钱给他的人,等于得到了他出手设计的承诺,只赚不赔。 “哦——那和喜欢你的那条队伍会不会起冲突?”唐方往他怀里拱了拱,笑出声来。 陈易生捏了捏她的后颈肉:“人人都知道我只喜欢你,谁还傻乎乎排队啊,早跑光了。” “跑光了?”唐方含糊喟叹了一声:“可惜啊,头牌位置坐不牢了。” 陈易生抚着她的背笑:“你怎么好像盼着有人撬你墙角啊?” “唔——不许,不许。”唐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对了,既然一定办婚礼,我们就要办一个跟别人完全不一样的,东山老宅子挺好,我现在有好多想法,你要不要听——”陈易生低头仔细看了看,唐方已经睡着了。 *** 翌日一早,方树人醒来,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昨夜睡在女儿房间里,看了看钟,竟然已经九点多了。 外头静悄悄的,明显搞过卫生了,昨夜被茶水浸湿的地毯已经晾在了阳台上,估计用刷子仔细刷洗过,那一块的绒毛有点发白,方向也不顺服。方树人巡视了一下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都浇过水了,养了八年的昙花前几天突然一口气冒出了六个花骨朵,唐思成还乐呵呵地拍了好多照片发在家人群里,说等着喜事临门。 摸了摸那几个花骨朵,方树人回到屋里,餐桌上的翠绿纱笼下,罩着一碗南瓜小米粥、两只小巧的开口笑枣泥包、剥好壳的水煮蛋上残留着酱油和麻油浇过的痕迹,旁边两个小碟子里是青椒炒干丝和红油鸡丝,只有一双筷子一把调羹。 方树人坐了下来默默拿起筷子,估计唐思成出去买小菜了,吃了几口还是没什么胃口,把纱笼又罩上,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瞄了几眼,又百无聊赖地关上,屋子里空荡荡的,似乎缺了什么。 她回到房里,房间里也很整洁,床头柜上放了一封信,上面是唐思成的字“树人亲启”。方树人拿起来看了看冷哼了一声,又放回原地并不理会,刚认识的那几个月,唐思成总是写信到禹谷邨,上头盖的不是邮局的邮戳,是警备区司令部的一个红色三角章,一个礼拜好几封,烦人得很。这人就是喜欢来这套,道理说不过,就动笔杆子求和。 方树人在客厅里粗粗把元旦酒席的事理了理,列了张清单,苏州上海如东,亲戚同事朋友,能不请的都不请了,但该请的一个也不能少,行程住宿酒席菜单,大概理了个预算,给陈家留出五桌,给唐方留出两桌,将将也要三十桌左右。她把单子拍了照发到家人群里,说了说情况,自然立刻引起了轰动,大表姨父去了日本参展,也分外积极地出谋划策,又立刻把陈易生邀请入群。方树人看着那条邀请信息,半晌才发了一条消息,艾特了唐思成唐方和陈易生:“你们要请的亲戚朋友早点定下人数来,好让提前准备。” 三个人却都没有回音。 随后酒席很快增加到三十六桌,又有各路人马自动请缨,有要苏州电视台主持人来做司仪的,有包办婚礼摆设鲜花的,有推荐喜糖和回礼的,有自告奋勇去采办红酒白酒黄酒软饮的,有代订外地来客住宿的,整个群里可谓人声鼎沸热火朝天。艾特唐方的更多,婚纱头纱化妆造型结婚照婚鞋照片雪花一样刷屏。 到了中午,唐方在群里露了脸,发了几个捂脸的表情和谢谢的表情。随后陈易生也出现了,竟然是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方树人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嫌弃地打开语音,就听见他热情洋溢的声音。 “啊,这个群是糖糖的东山家人群吗?太有意思了,太热闹了,我是陈易生啊,大家好!我还没看完所有的信息,不好意思。先谢谢姨父的邀请,姨父你在日本顺利不顺利?……..”59秒戛然而止,他还没问候完所有的长辈,方树人翻了个白眼,眼看下面又是陈易生的好几条语音,她直接按了转文字,扫了扫就皱起了眉。 陈易生说完,唐思成跟着跳了出来:“易生这些想法挺有意思的,婚礼是糖糖和易生的婚礼,他们要是喜欢我没意见。我已经到如东了,这边家里来一桌亲戚,麻烦大家了。辛苦树人。” 一个碟子滑进水槽里裂成几片。方树人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没看错。唐思成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回的如东?!她胡乱在围裙上了擦了擦手,小跑回房,拆开那封信。 166大闸蟹 唐方这一天忙得够呛, 一大早陈易生就和赵士衡去了南桥, 说要晚归。她刚收拾完屋子,就迎来了不速之客常总工。 常总工红光满面拎着大包小包不请自来:“小唐,我想来想去还是早点拿过来给你, 就是我帮不上什么忙, 只好你自己弄了。这是海参,这是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燕窝, 你都会做的吧?” “会——”唐方有点尴尬:“谢谢——妈妈。”叫姆妈以外的人做妈妈, 似乎需要给自己打打气才行。 “那你天天吃上一碗,对身体好的。快吃完了就让易生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再去买。千万别客气。还有这包是鱼胶, 要发的, 我也做不来,一直在家里放着, 你肯定也会的对吧?”常总工笑呵呵地又取出两袋巨大无比的红枣:“还有这是新疆的,给你补补血。” 唐方连声道谢。 “你现在有什么反应没有?” “没有。” “头晕不晕?” “不晕。” “脚肿不肿?” “不肿。” “我看你昨晚吃得不多, 是不是没胃口?” 唐方后脑勺出现了三根黑线,笑着摇摇头。昨晚那情景, 还真只有您老人家胃口特别好。 常总工期盼地看看她的肚子, 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什么时候看得出是儿子还是女儿?” 唐方一愣:“现在医院都不许说的吧——”当初叶青是因为沈西瑜托了人才提前告知的,她还记得老吴一家还挺高兴的,谁想得到人家本地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 终究还是盼着有个儿子继承家产。 常总工呵呵笑着拍了拍唐方的腿:“没事的, 儿子嘛最好, 女儿也不错。” 唐方眨了眨眼,勉强点了点头。 “你看现在国家鼓励生二胎了,多好啊。”常总工感慨起来:“我那时候想多生几个,没这个条件。易生他爸爸说起来已经五代单传了,要是他有个兄弟,北新泾的老房子拆迁的时候也不至于没人通知他一声,全给那些远方亲戚拿了,不然易生的条件也能好一点,你们小两口就轻松多了。” 唐方低头看着常总工放在自己腿上的一双大手不作声,和姆妈秀气的手全然不同,皮肤红黑,指节粗大。是了,高级知识分子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也会惦记着工资房子存款拆迁还有儿子孙子。古有贾政教子,今有常总工盼孙,并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唐方突然能理解陈易生为什么喜欢自家老爸了。他那样的性格要忍耐这样的唠叨和世俗期望,实在是痛苦不堪吧。 “生儿生女都一样。”唐方抬起头微笑着说:“不过我和易生都喜欢女儿。” 常总工愣了愣:“哦——” 唐方扯开话题,把自己不能接受那三套房子的事直接说了,常总工实在想不通。 “这是让你爸爸妈妈放心的,怎么不要呢。再说你的不就是易生的?易生的不就是你的?你们的钱不合在一起?以后不都是宝宝的嘛。” “我的是我的,易生的是易生的,我们财务独立。”唐方平和地解释,雪上加霜了一句:“我们还没打算要留什么给宝宝,她要是独立自主,不需要我们给的也能过得很好,她要是懦弱无能,给金山银山也没用。” 常总工摇摇头:“那怎么行呢。你们不要搞得这么西化,你这个房子不也是爸爸妈妈给的?不然靠你们两个人挣钱,要多少年才买得起房子?”她挥挥手:“不说这个了,人家是儿女逼着爸妈出钱买房,你们倒好——怪不得你们两个合得来。” 唐方也无言以对,常总工并没说错,她虽然这几年收入不错,但开支也不小,就算不吃不喝存五年,也只够付个首期而已。 好不容易陪着婆婆说了两个小时话,唐方上了三次厕所,深觉不只是陈易生要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丈母娘很困难,她要面对这个太热情的婆婆也不容易。 常总工临别前又叮嘱:“小唐啊,你烧菜很厉害的,你们还是要多在家里吃饭,少去外面吃,地沟油什么的不安全——” 唐方点头称是,常总工却加了一句:“昨天我看看易生最近瘦了,也给他补补啊,你们都多吃点,长胖点。” 送走了婆婆大人,唐方半天才回过味来,敢情老人家是暗示她这个媳妇没照顾好儿子啊。 *** 中午唐方和林子君在兴业太古汇的老吉士吃本帮菜,抽空在家人群里回了几个表情,忍不住朝林子君吐槽两头的糟心事。 “食得咸鱼止得渴。”林子君白了她一眼:“你和陈易生乱撒狗粮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唐方托腮长叹一声:“你说陈易生他妈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要搬来和我们住?” “婆媳修罗场?”林子君给她夹了块咸鸡:“这不太可能,陈易生肯定比你还受不了。” 唐方松了一口气,依然意难平:“那我是杞人忧天了,真是的,什么叫他最近瘦了?陈易生每顿多能吃啊,你也见过,比猪还能吃吧?长不胖我有什么办法!” “唐方你堕落了。” “嗳?” “你好歹也算个文艺女青年吧,要骨气有骨气,要傲气有傲气,三套房子至少也两千万,说不拿就不拿,怎么就陷入婆婆几句话里出不来?至于吗?”林子君笑着摇头:“我看你是太在乎陈易生了,别啊你。” 唐方挺了挺胸,觉得死党所言甚有理,想起陈易生忍不住笑了起来:“陈易生说他这辈子都只会买101这样大小的房子,两房一厅一卫,这样爸爸妈妈可以来作客吃饭,但肯定不可能住在一起,住不下。你说这人到底是孝顺还是不孝顺?” “这和孝顺不孝顺有个毛关系?”林子君摇头:“要不能有私人空间,还结个屁婚啊,太恐怖了伐?侬想想吾多塞古好伐?廿十八岁了,还只能和爷娘住勒一道。” “切,侬算什么住勒一道啊?你爸妈住15楼,你住12楼,当初买房的时候你不要太明智哦,还能相互照应。”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帮帮忙哦,侬勿晓得阿拉楼里没13楼14楼格!阿拉娘哦,跺跺脚吾都听得到好伐!伊没事体就要顺路进来看一看,看到全蕾丝的内衣还要啰嗦十分钟。” 唐方想起林子君出名的一桩糗事就笑得不行。她曾经半夜带了一位介于男友与炮友之间的男人回家,两人刚入港,楼上的姆妈不请自来,还端着一碗枸杞雪梨银耳汤。从此林子君宁可出钱去酒店也绝不带人回自己的小单元,更不去对方的“家”。 隔壁几桌人声嘈杂,一桌几个中年男人讨论着怎么换美金汇到国外的账户,又讨论着香港开户比以前难了,要回答一大堆问题,另一桌几个中年妇女在谈孩子学业和学校家长群的琐事。还有一桌年轻人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地在说独角兽和企业发展融资上市。 唐方突然就有一种无奈地踏踏实实的感觉,好像自己身不由己调入了熔炉,一步步回不了头,但也不见得就是苦海无边。她点开陈易生的几条语音听了听,笑着说起这人关于婚礼的想法,又把他发来的参考图片放大了给林子君看。 林子君倒眼睛一亮:“他这主意挺好的啊,你外公外婆家那老宅子办个宋朝风格的婚礼很合适,宋朝新娘不穿红真别致,这靛蓝大底橙红小纹也太好看了。上次我们北京公司一个姑娘结婚,办的是唐朝风格的婚礼,坐在胡床上被抬进来,也没盖盖头,挺有意思的。反正白婚纱旗袍凤冠霞帔什么的都很俗气,就是现在赶着绣婚服来得及吗?” “大表姨妈说来得及,她和苏绣大师是好姊妹,问过了,二十几个绣娘两个月能绣得出来。”唐方倒也很神往:“我还发愁那时候穿什么都要冻成鬼,现在好了,里面直接穿件羊绒衫,暖宝宝都能少贴很多,还不用接客。” 林子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什么接客!那叫迎客好伐?” “我又不是迎客松。”唐方也哈哈笑。 *** 晚霞尽染的时候,唐方收拾出一小罐子桂花蜜,还有苏州老潘托人送来的一箱子商检认证过的正宗阳澄湖大闸蟹,把白天炖的竹荪鸡汤装在保温瓶里,放进了小吉姆尼里。她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终于昂首挺胸地坐进驾驶座,牢记着陈易生教导的流程:关门、锁车、系安全带、启动、调整座椅前后和高度,调整靠背,调整后视镜,想了又想,解开安全带下车看看自己车灯到底有没有开。 亮着呢,就是有点暗。唐方点点头,小车子嘛,排量小,环保,太亮了闪对面司机眼睛不道德。她慢悠悠开出弄堂,停在弄堂口又探出头问:“师傅,麻烦帮吾看看交,我车灯亮勒嗨伐?” 师傅走到车子前面,笑眯眯地点头:“亮着呢。你是新手吧?” “嗯,新手上路,谢谢师傅。”唐方也笑了,慢慢踩下油门,支出半个车身等着大转开到对面车道。下班高峰还没过,公交车私家车络绎不绝,电动车脚踏车呼啸而过,好不容易前面红灯了,根本没人让她过,车辆迅速车头贴着车尾排成了队,十分钟过去了,她才蹭出去十厘米,还被要进弄堂的私家车闪了大灯,被几辆电动车的车主扯着嗓子骂了好几句脏话,简直绝望了,难以想象陈易生平时是怎么轻轻松松唰地就过到对面去了。 好在保安师傅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跑出弄堂,替她拦住要两边的车子,小吉姆尼才跌跌撞撞地上了愚园路,往古北方向开去。唐方精神高度集中,双手紧握方向盘,离前车保持着三十米的车距,完全不管后车不耐烦的喇叭声,还要警惕时不时插进机动车道的助动车,开到长宁路已经一身汗,间中陈易生来了两次电话她也没敢接。 花了四十分钟开到古北,唐方在访客车位上又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小白停好,方向打正,关灯,熄火,下车拿好随身物品,锁车,拉一拉车门确认锁好,看一看车灯确认已关,终于呼出一大口气,忍不住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笑着表扬自己:“糖糖我真棒!”拿出手机拍张照准备发给陈易生。 斜对面一辆邮电绿的宾利跑车唰地加着油门倒车入库,车轮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戴着墨镜潇洒地下了车,副驾上跟着下来一位韩国全套的高个网红脸女郎,两人看向戆呵呵的唐方,相视一笑牵起手走向电梯厅。 被踩在鄙视链底端的唐方下巴一扬,哼了一声,拍好照发给陈易生:“刚才在开车,我来古北看看姆妈,等下回你电话。”她拎起地上的袋子篮子慢腾腾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小白,呀,我家小白真可爱,我停得真好。 古北家里黑漆漆的。唐方进了屋,开灯换鞋高声喊:“我回来了,姆妈。” 卧室里亮了灯,方树人的声音有点恹恹的:“撒宁?是糖糖啊?” 唐方敲了敲主卧的门,轻轻推开,见姆妈还躺在床上,似乎刚睡醒的样子。 “七点钟了,侬中高睏到现在啊?(你午觉睡到现在啊?)夜里哪能办?”唐方坐到床沿,摸了摸姆妈的额头,没烧。 “侬哪能来了?”方树人皱了皱眉,拍开她的手:“侬跑得来做撒?” “爸爸回乡窝头了,吾来陪陪侬,易生格朋友送了大闸蟹来,吾带来拍拍侬马屁啊,还炖了鸡汤,侬起来切一点伐。”唐方笑嘻嘻地赖在她手边:“侬一噶头没劲格呀。(你一个人没劲的呀。)” 方树人坐了起来:“放屁,吾一噶头最清净了,好得勿得了。侬哪能来格?陈易生呢?” “吾私噶开车子来格(我自己开车来的)。”唐方眉飞色舞:“结棍伐?侬放心,吾开得老慢格,老当心格。” 方树人下了床,白了她一眼:“老公勿送老婆,要来有撒用场?侬怀孕了还开车子,危险伐?做撒勿叫部差头来?(干嘛不叫辆出租车)” “吾好勿容易考到格驾照,再不上路变成本本族,以后更加不敢了。”唐方吐了吐舌头:“再港前些辰光莘庄不是有个孕妇老塞古哦,被差头司机害色了,肯定还是私噶开车子安全。吾现在只有一个多号头(月),像没一样,一点感觉噻没,难道就要做残疾人了?” 方树人瞪了她一眼,劈头给了她一巴掌:“猪头三!撒叫像没一样!呸呸呸,没听到啊没听到。”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快点去蒸大闸蟹,啰里吧嗦,勿要帮呐爸爸一样烦。” 唐方挽住她胳膊往外走:“一百样勿好,噻是吾自说自话不好,姆妈侬就勿要再生爸爸的气了。爸爸吓色了,逃回如东去寻娘了呢。” 方树人冷哼了一声,却甩不开这牛皮糖:“有撒气好生!噶多气要生,我老早生癌了!” 这下轮到唐方朝天拜:“呸呸呸,没听到没听到。” *** 母女俩坐在餐桌边喝汤吃蟹,唐方拿着蟹八件替母后拆蟹肉,细细说着陈易生最近的工作,听到一笔设计费有五百万出头,方树人不但没放宽心,又瞪圆了眼:“撒意思?侬以为吾是嫌便伊穷啊?” 唐方把螃蟹壳恢复原样,戳了戳蟹壳:“能挣钱总比挣不着好对吧?就是想让侬放心,伊养家糊口没问题的。” 方树人在一旁玻璃大碗的菊花茶里洗了洗手:“吾担心格是伊格心定勿下来,懂伐?会得赚钞票,心思更加活络了,现在花好稻好,要变心了呢?分分钟不会管你死活的。你怎么办?肚子里的怎么办?” 唐方熟知姆妈要是开始普通话模式了,没有半小时说教不会结束,赶紧岔开话题:“不会的,他要变心我让他净身出户,对了,我中午和君君吃饭,算了算,我这里大概要去东山三桌人,一桌是君君伊拉,一桌是老同事里比较要好的,还有一桌是行内的一些老师,会不会人太多?” 方树人起身从茶几玻璃下拿出宴客单来,在唐方名字后写了个三桌:“不多不多,你大姨夫这里就要三桌了。现在三十八桌,也算吉利数字。” 母女俩商量起酒席细节来,唐方几次暗中观察姆妈的神色,真不像还在生气的模样,大大地松了口气。到了晚上十点钟,方树人让唐方打电话叫陈易生来开车接她回去。唐方看了看手机:“他应该还在南桥呢,我自己开回去就行,到了给你报平安。” 唐方约好周六早上她和陈易生开车送姆妈去高铁站,换了鞋拎着一袋水果准备出门。方树人哎了一声:“你爸爸要是打电话给你,你提醒他一声,过几天你嬢嬢要回日本了。” 唐方眨眨眼,笑了:“遵旨!要不要让爸爸明天就回来陪你去宜春?” “用不着。”方树人哼了一声:“过了国庆节,还要跟陈易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你们不要在汕头玩疯了,早点回来,知道伐?” “知道了。”唐方乖乖答应,挥手道别。 167医药包 行李箱大开着,方树人收拾了换洗衣服放进去, 虽然工会主席一再保证入住的民宿十分干净, 但方树人习惯了自带床单被套枕套, 转身又打开了大衣柜。衣柜里挂着满当当的秋冬外套,方树人一眼就看见唐思成那件穿了近十年的黑色鸭绒衫, 翻了几翻也没看见床品放哪里,她皱了皱眉,转身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唐思成的信来。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清单,往常低声下气解释的话语一概都无,密密麻麻的列着储藏室的日用品摆放规律,还有家里两个大衣柜里的物品归置, 五斗橱餐边柜甚至鞋柜里的一应物品。大概是怕她找不到,起头都写清楚了左一格类似的位置,卷筒纸还剩多少筒都标明了数字。 旅行用床上用品, 在唐方房间大衣柜的右四格, 怪不得她翻不到。当初还是女儿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 说就算五星级酒店也未必确保干净,特地去无印良品买了几套全棉的床笠被套枕套。 把床品放到行李箱里,箱子里还空着半边, 方树人坐在床沿上看着空着的那半边发了会呆,照着唐思成信里去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拿出旅行专用医药包, 里面创可贴棉签药棉俱全, 和胃整肠丸、泰国青草膏、金霉素眼药膏、头孢抗生素、小柴胡退烧药、甲硝唑都在有效期内, 口罩、指甲钳和针线包旅行装整整齐齐放在一角。 医药包旁边是旅行洗护袋,方树人拉开拉链,里头一张唐思成手写的小纸片:“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身体乳都是新装好的,放心用,别忘记带吹风机和浴巾。”四个透明小瓶子果然已经装满了,旁边的小盒子里放着洗衣皂。 这两个袋子放进那空着的半边箱子里,再把两条浴巾两条毛巾塞进去,看起来也算满当当一箱了。方树人打开手机翻了翻,唐思成没有消息来,也没有电话来。 *** 唐方慢悠悠开出小区,开着导航,一路总遇到对面的车闪灯,不由得叹了口气摇摇头,怪不得陈易生总说现在的新司机素质太差,还真是。上了延安路高架后她壮着胆子踩到时速六十,还超了好几辆车,有种越开越顺的感觉,结果看见江苏路出口了,右边车道的车子都开得飞快,她打着变道灯怎么也插不过去,眼睁睁进了实线区,只好顺着高架继续东行,直到茂名路出口才顺利下来,已经一头汗。 不能得意,不能翘尾巴。唐方默默叮嘱自己,一不留神白白绕了一大圈,多费油钱哪。眼看石门路的左转红灯变绿灯,她赶紧跟着前头的车子调头,方向打得太猛,半个车身歪到了71路专用车道上。要命,这被拍到绝对扣分又罚钱,唐方赶紧迅速打回方向,不想侧边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喇叭声,非掉头车道突然窜出来一辆车违规掉头,占了她的车道,眼看就要相撞,唐方本能地再度急速打方向躲开。 没等唐方回过神来,小吉姆尼已经一头撞在了左边的护栏上,那辆把她逼上护栏的车连续变了两根道,从最右边那条不需要看红绿灯的车道飞速上了延安路高架,只留给唐方一个比亚迪的车标和得意的车尾灯。 后面一片喇叭声,一辆71路公交车被迫停在了吉姆尼的屁股后面,交警走了过来。 唐方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给陈易生。 “易生啊,对不起,我撞车了。不不不是,是我把小白撞了,没撞到人也没撞车,撞在高架下的护栏上了,交警来了,保险单在哪里啊?我是不是先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你别急!”陈易生听着她语无伦次带着哭音的话,急得喊了一声:“你先说你人有没有事?!” “我?”唐方低头看看自己,安全带还好好系着,她摇下车窗朝敬礼的交警点点头:“我没事。” “你先打双跳,把驾照和行驶证给交警,别慌,乖,发个定位给我,我在高架上,马上过来。” 陈易生猛地踩下油门:“保险资料都在副驾前面的手套箱里。” 小吉姆尼慢慢靠了边,打着双跳,唐方眼巴巴地看着一侧破了的大灯,使劲跟交警解释那辆违规车辆的恶行,还没解释完,陈易生到了,赵士衡想靠边停着等等他们,却被交警挥手赶走了。 唐方被陈易生一把揽入怀里,两人都有点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感觉。 “我没事,真的没事。”唐方指了指小白:“灯好像撞破了。” “你没事就好。”亲眼见到她平安无事,陈易生才松了口气,上前和交警打个招呼。 在公交专用车道上这么一来,不管有没有其他车违规导致,都是唐方全责,扣三分罚两百,陪护栏损坏的钱,自己走保险修车。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完,拿回唐方的驾照,再走到车前看了看,转过头问唐方:“糖啊,你开夜车怎么不开灯的?” “我开了的啊,开了啊。是不是两个灯都被撞坏了?”唐方一愣。 陈易生叹了口气:“你只开了示宽灯,没有开大灯啊。” “大灯?城市里开车不能开大灯的啊。”唐方一头雾水。 “那叫远光灯——” 唐方走到车头前,黄黄的灯的确亮着的。 “这不是亮着吗?我还特地请保安师傅帮我看了一下呢。” 陈易生默默地走到驾驶座,在方向盘下拨了一下:“这才叫开了灯——” 唐方和小吉姆尼大眼瞪更大的眼,突然明白出古北时为什么对面总会有车闪她灯了。 两人上了车,陈易生见唐方颓然不语,拿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没事了,新手上路总难免的,还好人没事。你们女司机很多人开了几年车也搞不清远光灯雾灯的——” “是我笨,跟女司机有什么关系?”唐方抽回手:“你这么说不对,性别歧视。” “好,是我不对。”陈易生又捉回她的手:“吓到了吧?” “还好。”唐方闷闷地看向窗外,眼眶涩涩的,又懊恼又委屈又难过。 “以后还是叫车好不好?你告诉我,我帮你叫。”陈易生吸了口气:“我魂都吓飞了,刚才还被拍了张超速。” “你干嘛超速?多危险。” “急着看到你嘛。” “反正都怪我。”唐方低声嘟囔了一句,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陈易生看了看她,有点慌:“怎么哭了?” “没事。”唐方抹了抹眼泪。 “我没怪你啊。” “我知道。” “开车呢,难免会磕磕碰碰的。你看我,翻了多少次车啊,还摔下过悬崖,不也好好的?你既没撞人也没撞上其他车,人也没事,已经是很走运了,应该高兴才对。”陈易生也没料到唐方第一次开就会撞,想到她开了个示宽灯就大模大样地上路,就忍不住笑:“现在搞清楚怎么开灯了吧?今天停车花了多少时间?我收到照片夸你停得好你怎么不回?” 唐方转过头:“你还笑?” 陈易生赶紧收住笑容:“我错了——但是真的蛮好笑的啊,第一次开车就撞也是很难的。” 唐方又擦了把泪:“陈易生!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啊,你还笑!” “你看,我没笑了啊。”陈易生绷住脸上的肌肉。 “你心里还在笑我!第一次开就撞了,还自以为开得不错,很好笑是不是?女司机很差劲是不是?不会开车灯很蠢是不是?” “不好笑,不差劲,不蠢。挺可爱的。”陈易生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 “你都不安慰我!还在嘲笑我!”唐方掏出纸巾捂住脸,省了一把鼻涕。 “都怪我,我错了。”陈易生觉得孕妇情绪不稳很正常:“我今天就不该去南桥,应该留下做你的司机就好了。下次我不在的话,咱们叫专车。” “你这不还是在怪我?!”唐方哽咽着:“我就不小心了一次,就不能再开车了?不就是怀孕了吗?我就不能跟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现在怀孕了,小心一些总没错的——”陈易生慢慢开进禹谷邨,头有点大。 “那我是不是就该躺在床上保胎九个月,不然走路也会摔跤?万一耽误了你陈家六代单传,罪无可赦是不是?停车!我要下车,我自己走进去!”唐方拍着车门吼了起来。 陈易生赶紧啪塔把车门锁了:“你这是干嘛啊。我妈跟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从来不听。” “不干嘛!我不开车也不坐车了,走路行不行?听这种话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小吉姆尼迅速停进了车位,陈易生开了锁,唐方跳了下去,气囔囔地往115号走去。陈易生赶紧熄火锁车跟上:“糖——糖糖——你等等我,你走慢点。” 快乐的火星人陈易生有种不祥的预感,今晚的漫漫长夜不太好过去。 168大闸蟹二 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 而不在于你如何去描写。——毛姆《人生的枷锁》 陈易生原先苦恼的就是“我不能拿我妈怎么样。”现在还多了一条:“我拿我家糖也没办法。” 社会地位决定家庭地位, 这条真理在他身上似乎不顶用,白天常总工连续电话轰炸, 不接或挂断都阻挡不住她的执着。关于唐方不要三套房子的事, 疑惑他们结了婚为什么还各花各的钱,最后委婉陈述你老陈家几代单传, 现在托了国家政策的福,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就应该生上两个孩子, 有益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和日后他和唐方的养老。 婚姻是泥潭, 不只是因为把两个家族联系在了一起, 还有个体身份的无形转换,原来的他只是陈易生, 现在多了丈夫、父亲两个身份后, 压上来的不只是他所想到的经济问题,还有这许多无形的大山。 陈易生轻轻挨着床沿坐下,拿起唐方的一只手,被她用力挣脱了,锲而不舍地捉回来,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头, 十指交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唐方拗不过他,只闭上眼生闷气。 “别生气了好不好, 对你自己身体不好, 对宝宝也不好。”陈易生亲了亲她的手。 唐方睁开眼瞪着他:“你看!你、你妈!你们眼里只有我肚子的这个货!有本事你们弄走自己生, 免得我害了她!” 陈易生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这个货,什么叫他们自己弄走,他家糖还真能创造不讲理的新高度。 “实话!大实话!”唐方甩不开他,冷哼了一声:“要早知道你家五代单传,我可不敢找你生孩子,担当不起。” 陈易生忍不住笑意:“这种话你也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你太爱我了才特别敏感特别在乎?” “呸,不要脸,想得美。”唐方别过头:“这才结婚几天,你妈就跑到我家里来抱怨我把你养瘦了,日子简直没法过。以后宝宝生下来她说不定就住到这里来了,生怕我虐待你们两个。” 陈易生挠挠头:“这里才多大,她来难道睡地板啊,怎么可能,再说我妈离不开我爸的。她来只是关心关心我们——” “谢谢侬!这种关心我真不需要。”唐方转过头来一脸严肃:“陈易生,我希望你和你妈妈说清楚,我是和你结婚了,是怀了我们俩的孩子,但她这样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就冲过来,我有点不能接受。当然,以你的口才,我相信你可以说得很委婉。” 陈易生眨了眨眼,一脸无奈。 唐方坐了起来:“同样,我也会这么要求我爸爸妈妈的。” “我很欢迎你爸爸妈妈来的呀。”陈易生低声嘀咕。 “那是另外一回事。”唐方摇头:“我争取了很久才能搬出来自己住,没住几天就和你住到一起了,再过一段日子又要多一个宝宝,我想要一个暂时只有我和你的空间。年节里陪你父母吃饭,这我可以做到,就算听到那些不中听的话,我也会因为你而礼貌地忍耐。” “为什么是忍耐呢?”陈易生有点委屈了:“之前在西安,你不是和他们相处得挺好的吗?总一块儿欺负我,我以为你很喜欢我爸妈的。” “那时候我只是个外人,你爸妈对我也没有这种‘生儿子’‘养胖我儿子’的要求,大家客客气气是应该的。”唐方吸了口气:“现在我们领了证,我就变成了他们的儿媳妇,他们就会冒出很多期望和要求,甚至像你妈妈这样,直接认为她能左右我的想法管理我了,这不行。” “可是你姆妈要求办婚礼,都是她说了算,我不也同意了嘛。我妈只是一片好心来送个补品,你就这么不开心……” “陈易生,你可以不答应的。你坚持不办也没人绑着你做新郎。”唐方没好气地说:“最可怕的就是你妈这种‘好心’。” “你看,我爱你,想让你开心,你姆妈是你最重要的亲人,她开心了你就也会开心,她不高兴你心里也会有个疙瘩,所以我是心甘情愿地答应的,而且她说得有道理,婚礼能显得我很珍视你,你嫁给我,能得到那么多亲友的祝福,是件特别好的事。那同样,我妈开心我也会挺开心的,有些话其实用不着跟她说那么清楚,甚至根本不用告诉她,毕竟她是老人家了,想法也比较固执,没办法理解你,反而弄得你们都不开心。我们想要个女儿,我们暂时不打算生第二个,你和我心里知道就好了对不对?” “所以你要我像你这样什么都瞒着骗着他们?装作不抽烟不喝酒?出去探险也不说一声,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做个双面人活在谎言里?” “这叫做善意的谎言,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冲突,你看我们领结婚证,本来就是我们两个成年人自己的事,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人允许,可顾虑到你姆妈,不得不瞒着她事后再说,这怎么叫双面人呢?”陈易生眨眨眼,看着唐方的表情感觉自己话太多貌似又捅了个马蜂窝。 身为同谋的唐方一时无语,这也是一种双标吧。她顿了顿,轻哼了一声:“我姆妈和你妈妈不一样。反正我没法理解你和你父母的这种相处模式。” “其实父母都一样。”陈易生松了口气:“如果我妈妈的话让你不开心了,我代她向你道歉好不好,你今天不闷在心里,对我发出来挺好的,比以前进步多了,我还想好好表扬你呢。” “谁要你表扬我?”唐方别开脸,口气却软了下来。 “要不要去洗个澡?我们一起洗,把不开心的都冲冲掉。” “我洗我的,你洗你的。” 陈易生一只手往她腰间摸,另一只手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放:“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还分这么清楚干嘛。” “还有件事没说清楚呢,你以后不许笑我开车的事。”唐方撅起嘴。 “好的,老司机不应该嘲笑新司机,应该身体力行好好带你上路。”陈易生半个身子压了上去:“那句网络用语叫什么来着?老司机带我走?” “你好好的老是去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掉价。”唐方推搡他:“压到我了,压到宝宝了,起开。” “你看,你把宝宝看得比我还重要。”陈易生也嘟起嘴,到底还是没敢真压上去。 “你根本就没瘦!”唐方依旧有些意难平,又嚷了一句。 “没瘦。我瘦没瘦你最清楚了。” 这句话刚说完,陈易生手机又响了,唐方见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菲欧娜公主的绿色笑脸,一怔。 这次陈易生倒接的快:“妈——”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站起身往客厅里走:“我还在开会呢,出来上个厕所,对对对,最近特别忙。哎哎哎,你别去了,唐方说了谢谢你,大老远的还跑一趟。客气还是要客气的,她那么懂事。” “101啊?是做了餐厅,对,唐方是要继续创业的。不会的,一天只做一桌,不会累到的。好了,你就别管了。” “你今天没进去看看?那下次吧。下次我带你好好看。” “舅舅要去参加婚礼?好,你问清楚多少人,我跟唐方说。” “没有不喜欢我,唐爸爸可喜欢我了,今天还给我打电话了呢,谁会不喜欢你儿子呢?好了好了,我真的要回会议室了,你也早点休息啊,问爸爸好,拜拜。” 陈易生好不容易打发完老娘,转头看卫生间的门已经锁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翻了翻,找出唐方以前残留的一包中南海,闻了闻,一股潮唧唧的味道,他拎出一根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半包烟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往八角窗前的地板上横了下去,摊平四肢,突然特别期待起潮汕行来,他也是真的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 浴室里换了新的强力防滑垫,还放了一张浴凳,热水冲淋下来,唐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承认,陈易生比她成熟多了,今晚的眼泪和脾气有一半是驾驶事故带来的挫败,另一半是明知自己对着陈易生无理取闹还无法控制的挫败,爆发的情绪是否和怀孕产生的大量雌激素有关,或者仅仅是仗着陈易生屡次对她闹脾气的容忍肆无忌惮,唐方自己也不能确定。 闭上眼,任由均匀细密的水流打在脸上,唐方隐隐感觉到一种崭新的情绪笼罩住了自己,懊恼、悲伤、甚至有点绝望,这一点点绝望,基于几十年来她父母婚姻产生矛盾和解决矛盾的方式,因为极小的琐事发生争吵,然后是姆妈发脾气,爸爸去哄,地位绝不公平的冷战,最后又在某个节点莫名其妙地抹去旧帐,生活就这么不断循环着。而她曾再三告诫自己并认为她绝不会走上这样的老路,她的婚姻会是理性大于感性,客观战胜主观的,她会用对上司对同事的态度去对待丈夫,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礼貌,避免产生不可控的冲突。 然而很明显,她高估了自己,即便推诿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上,她不得不承认陈易生今晚很冤,她不想这样。 走出卫生间时,唐方看到陈易生躺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坐到他身边仔细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她男人看起来有点憔悴,眉头皱成了川字纹,嘴唇紧抿着,下巴冒出了黑黑密密的胡茬,头发似乎也长了不少,一直听他说要去剪头发却一直没空去剪。胳膊旁边放着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提醒的通知密密麻麻的,似乎又有人发来了什么图片。 唐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眉间,陈易生猛地惊醒,见到是她就笑了。 “你怎么不等我就偷偷摸摸自己去洗澡了?!” “我怕听你和菲欧娜公主说话会笑场,害你穿帮就不好了。”唐方拉起他的手,轻轻摸着他中指上的薄茧:“你知道我演技不好。” 陈易生舒展了一下四肢,倦倦地翻了个身搂住她的腿:“你会开玩笑我就放心了。今天才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天,如果你不开心,我会很自责的。” “今天我有点烦躁,对不起。”唐方坦承:“你妈妈突然来,让我很焦虑,压力很大,我可能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她,也还没准备好怎么做人家的儿媳妇,但拿你撒气是不对的,对不起,我错了。” 陈易生很意外地转过头:“糖糖你在向我认错?” “干嘛,我是那么不讲理从不认错的人吗?”唐方戳戳他的胡茬:“我现在很会反省自己的好吗?而且我好像跟你认过好几次错了——” 不等陈易生开口,唐方笑着抬了抬下巴:“勇于认错,但从来不改,你要有心理准备哦。” 陈易生一晕,无力地栽倒在她腿上,轻轻咬了下去:“那我就咬死你!” “你敢。痒死了,起来去洗澡。” “我饿了,晚上没吃饱,帮我蒸两只大闸蟹好不好?我们坐到花园里吃,美死了。” 唐方手上一停:“呵呵,大闸蟹是什么?” 陈易生抬起头:“老潘让人送来的啊——你?” 唐方眨了眨眼:“我今天带去给我姆妈吃了,说了是你送的,她一口气吃了三只。吃你的嘴软对不对?丈母娘等你送她去高铁站出门旅行呢。” “嗳?那你没留两只公的给我?”陈易生委屈极了。 “呵呵,我错了——老公——”唐方挤了挤胸口的马里亚纳海沟,深深吸了口气抛了个媚眼:“冰箱里有小馄饨汤圆八宝饭水饺韭菜盒子,你想吃哪样?” “你!”陈易生恶狠狠地爬起来,扑了过去。 169鲜花饼 小白送去4S店, 唐方又自责了一番, 肯定是不敢跟方树人说的,白白讨骂和惹她担心, 说不定还就此断送了很有前途的女司机这个职业, 这时倒是体会到陈易生所说的隐瞒不见得就是欺骗了,多说多错, 不如不说。她感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陈易生笑嘻嘻说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唐方厚着脸皮表示知错不改。 到了周末, 唐方也算是体会到设计师老公的不易了, 工作时间表上密密麻麻,不标周六周日, 只有日期, 各种碰头会要开,从早上九点排到晚上十一点,哪里还是轻轻松松投机倒把赚快钱的设计界大拿,分明是苦逼蓝领一枚。 身为新婚的孕妈,唐方的生活逐渐规律,早上六点半雷打不动地醒来, 在八角窗前对着花园里早秋美景做二十分种舒展瑜伽,七点开始做早餐,出于保险, 她孕后停了生酮饮食, 因此两人份的早餐更加丰富, 有鱼有肉,有蛋有蔬菜,奶制品和坚果不能少,还有沈西瑜特别提供的孕妇专用维生素药片和叶酸。 等陈易生八点半出了门,唐方把餐具收拾进洗碗机后,总不免会犯困,躺在沙发上,搭一条薄毯,听着钢琴曲小睡片刻,九月下旬阴雨连绵,特别好睡,往往是闹钟响了人还不醒,不知不觉能睡一两个小时。 这天睡得晕乎乎的,突然来了电话。 “请问是住在禹谷邨115号102室的陈小姐吗?” “什么?” “对不起,请问您是陈易生小姐吗?” “我家只有陈易生先生,我姓唐。”唐方莫名喜欢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连连道歉有点忐忑:“唐小姐,是这样的,陈先生在我们网站订了一束鲜花,但是他要的大马士革玫瑰我们正好缺货,请问能不能换成千叶玫瑰,也是很名贵的品种,很美——” “可以,谢谢了。”唐方看看窗外,柔声同意,今天虽然没有阳光,但也没有雨。 “好的,谢谢您,下午我们的快递人员会送到门上的,大概三点钟左右,太谢谢您了。” 唐方给陈易生发了条微信:“陈小姐,您订的大马士革玫瑰缺货,经唐小姐同意,订花公司已换成千叶玫瑰,下午三点送达,敬请放心。” 没隔两分钟,陈易生的电话就来了。电话一接通,两个人都未语先笑。 “陈小姐是怎么回事?”陈易生还是有点懊糟:“这家公司不灵的嘛,想给你个惊喜的——” “是挺惊喜的,干嘛突然送花给我?”唐方笑着伸了个懒腰:“领结婚证第八天?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最近天天下雨,我感觉自己都快没电了。”陈易生哈哈笑:“今天一出门看到不下雨特别高兴,想让你也高兴一下。” “我又不是你们火星人靠太阳获取能量,很难体会你的感受啊。不过谢谢啦,没想到还有花收,可以做鲜花饼了。” 陈易生嘀咕起来:“别人送花你就欢天喜地插瓶,连自家的花也不要了,怎么我送花你就只想着吃啊。” 唐方一时语塞,灵机一动:“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要吃下去啊。” “好吧,那还差不多。”陈易生又高兴起来,看看消防楼梯上下无人,色眯眯地压低了声音:“那你今晚也太喜欢我一次行不行?”。 “看你表现,拜拜。”唐方脸上烧得慌。 *** 夜里陈易生回到禹谷邨,告诉唐方他把车子开回来了:“走,去看看,我陪你出去开一圈,咱们去外滩游个车河。” 唐方把头藏进沙发靠垫里:“太晚了,不想动。” “咦,你是不是害怕了?前几天不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表示要学习四月,自己开车去医院生宝宝的?” 唐方红着脸抬起头:“是还有点心理阴影呢,不敢开,万一再撞了——”想死。 “有我在,怕什么,就是要趁现在克服心理阴影,你不是一直要当长三角优秀女车手的吗?乖,来,我还有惊喜给你呢。” 唐方看到车位上停的一辆老款沃尔沃白色轿车,还是广东牌照,不由得一呆:“这——这是什么?” 陈易生把引擎盖拍得嘭嘭响:“沃尔沃S70,瑞典全进口,十几年前就停产的老车子,但是安全系数绝对棒,已经开了二十五公里什么事故也没有。” “那小白呢?”唐方是个恋旧的人,心疼起吉姆尼来:“你卖掉了?” “怎么可能,先停到老章那里去了。”陈易生兴致勃勃地打开车门让她坐进驾驶座:“等你生完宝宝肯定是老司机了,到时候再开回小白,两门车带宝宝最安全了。但是现在还是开这个我比较放心,小白毕竟太小了,不如这个大白厚实。你动动这车门,死重死重的。” 陈易生一边教唐方熟悉仪表盘操作系统,一边不停得意地唠叨:“现在的沃尔沃算吉利的了,不灵的,我找了好几天托了好多人才找到这辆车,简直是为我们家度身定做的,赞不赞?虽然是广东牌照高架会限行,但你反正也不用挤上下班高峰对不对?这车原来是领馆的车,老章专门派人从珠海开回来的,我今天试了半天,保养真的没话说,比很多人开了两万公里的都强。” 唐方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亲,说不感动是假的:“谢谢老公。” 陈易生笑开了花,斜眼瞥瞥她:“哎,糖啊,那赞助一点买车的钱呗,不贵的,真不贵。” “没问题,这辆车多少钱?” 陈易生反而一愣:“你这么大方?!”怪不得今天都不下雨了。 “我本来就很大方啊。”唐方挑眉笑起来。 “十五万,不用多,你赞助我七八万吧。”陈易生一脸期盼。 唐方咋舌:“你不是说很便宜吗?怎么跟小白差不多价格了?我没这么多钱啊——” 看到她的表情,陈易生刮了刮她的鼻子:“个小气鬼,一试就试出来了。好了,这车其实是一个朋友的,以前在北欧遇到过,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本来说直接送给我,我不好意思,就付了五万块钱,也不过户了,就当租车开。” 唐方松了一口气:“五万是很便宜了啊,开一年平均一天才一百多块钱,叫差头都不止呢。” “那你出个两三万?”陈易生眯起桃花眼。 唐方掏出手机迅速转账:“看,我唐大方说到做到吧?快系好安全带,收钱!我启动车子啦。” 陈易生还真没料到她说转就转这么爽快,先狠狠亲了她一口:“谢谢老婆,老婆真大方!” 唐方开了大灯,慢悠悠转过弯,就听陈易生叫了起来。 “才五千块?!你也太——” “嫌少?不要?那赶紧退给我啊。”唐方目不斜视,笑着以10公里的时速慢慢开向弄堂大门口。 “才不退呢!”陈易生挪了挪屁股,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没想到,有一天我陈易生也能从唐方这只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根毛来!哈哈哈,五千也好的,耶,赞!” *** 有句过来人的话:千万别让你的另一半坐在副驾位上陪你开车。唐方开到静安寺就已经深有同感了,所幸陈易生的问题不是态度,而是啰嗦。 “别只看着前车,要看到前车的前车,还有再前面的车,这样你才有预见性,不会急着刹车,知道为什么不允许把后车窗贴黑吗?就是为了安全。” “哦,晚上看不太清楚啊。” “黄灯,可以松开油门,你怎么还踩在油门上呢?” “我只是放在上面,没踩,你看,已经减速了。” “要及时挪开放到刹车上,这个习惯一定要养成,因为人开车时的反应速度是必须经过大脑的,至少需要两百毫秒,有很多突发事故,很多人就来不及反应直接把油门当刹车踩下去了。” “哦——” “别怕,再靠前一点,你停得离前车太远了。” “这样安全吧,万一前面的溜车呢?”唐方话音未落,隔壁车道刺啦插进来一辆卡宴,她一个急刹车,安全带猛然勒紧。 陈易生呵呵笑:“你看,在国外你这么开没问题,在国内肯定会被插。” 唐方愤然看着前面的车屁股,郁闷地抗议:“不许笑。” “往前,再往前。” “再往前就要撞上了。” “不可能,至少还有六十公分。相信我,你开到看不见他车牌的时候再停下来。” “真的要撞上了。” “不会。还有四十公分,再往前。” 唐方极慢极慢地松开刹车,车子慢慢往前滑,卡宴猛然启动,又一个猛然刹车,司机回过头来,大概在瞪唐方。 “好,停。” 唐方抻长脖子仔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竟然莫名觉得有点爽,忍不住表扬了陈易生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怕我追尾?” “因为没人愿意自己一百多万的车被几万块的老车子撞一下。”陈易生的手从手刹上挪到脑后,动了动屁股:“吓唬他一下而已。我家糖可比他那破车金贵多了。” 这堂教学课上下来,看到外滩时,唐方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散架了,脑子里乱轰轰的全是各种信息。 转弯时不要往外打太多,方向不要打死,不要原地打轮,变道的时候不要犹豫,超车不要减速,不要太靠左,看好自己后视镜车身和行道线的距离就能估计左边的车距,尽量开中间车道,两边都有灵活机动的空间……陈易生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开车经验全塞到她脑子里。 两人在外滩源和半岛后的大花园里走了好几圈,回去的时候唐方坚决不肯开车了:“易生,还是你开吧。” “为什么?” “我累了。” “乖,今天我教了你这么多,回去是实践的好机会,正好消化吸收,别放弃,你看,高架上一点也不堵,来的时候你最快才开四十,回去至少开到六十,才有进步。你进步得越快,我就越放心你开车。” “啊呀,我是孕妇,我有权利慢慢进步的呀,真的累了。”唐方有气无力地说。 “刚才你还跑着追我呢。”陈易生戳戳她脑门:“演技,注意一下你的演技。” 唐方抱住他胳膊喊:“好吧,是我不想开,开不动,因为你太烦了!” 陈易生瞪圆眼刚张开嘴,有人蹭上了他肩头,软糯糯的发起嗲来:“老公,你晚上不想被我太喜欢了?” “我——想的。可是我哪里烦你了?”陈易生立刻心甘情愿中了这美人计。 “我是地球人你是火星人,我的接受能力有限,你一下子说那么多我有点晕嘛。” “好像很有道理耶,走吧。回家,我开车。” 快开到禹谷邨的时候,看着副驾上昏昏欲睡的唐方,陈易生突然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 “糖?糖糖?你不是说晚上要太喜欢我一下的吗?”陈易生抱着香香软软的唐方,甩动着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和有形的“淫-棍”腻声求欢。 唐方低头蹭了蹭,含了一口他的手指头,睡眼朦胧地笑着说:“陈易生,我太喜欢你了。真的,我还给了你五千块呢……” 陈易生举起自己湿漉漉的大拇指,弯了弯,叹了口气。他家糖的鸽子可真不少,随便一放就是一只。 170酸奶杯 临近国庆长假, 又下起了雨, 回升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 唐方提早把自己两公斤的蚕丝被取了出来,两个人盖却觉得小了点, 翻了翻陈易生原来的床上用品, 问了他才发现这人夏天盖一条大浴巾,冬天一床鸭绒被,竟然完全没有春和秋。 “你一条鸭绒被睡到几月?”唐方傻眼。 陈易生想了想也不确定:“五月?六月?”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睡它?” “十月?十一月?” 唐方叹了口气, 陈易生在她蚕丝被上滚了好几滚,来了兴致:“这个睡着挺舒服, 我们晚上再去买两条,还要给宝宝也买条小的。要不要索性把婴儿床一起买回来?还有你觉得婴儿床放哪边好?我看网上都介绍那种一边床栏能放下去的,可以靠着大床, 靠着我那边好了, 半夜我可以给她喂奶,换尿片, 你可以好好睡。” 唐方把旁边的鸭绒被扔在他身上,整个人也压了上去,大拇指按着他嘴唇笑:“嗯, 必须给老公手动点个赞, 想得真周到, 谢谢侬!” “光点赞有什么意思, 来点实际的, 别老放我鸽子才好。”陈易生哀怨地探出头来。 “啵”、“啵”两声,唐大方很大方地亲了他两口,腻声唱了起来:“给你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你的脸上留个爱标记。” 陈易生乐得连被子带人一把抱住:“光两个吻怎么够,不如今晚我们试试新买的润滑剂好不好?” “陈老师,你可以上班去了。”唐方准备起身。 “糖——我会憋坏的,真的,夜里一直硬邦邦的,疼。”陈易生抱住不放哀哀叫:“你还欠我一次太喜欢呢。” “试试自动洗衣机。”唐方笑得不行:“你有五指姑娘的啊,我不介意的,表演给我看看嘛,我还没看过呢。来伐?来伐啦?Show Time!” 陈易生被她挑得欲-火焚身,一侧身,直接埋进她胸口,手口并用起来。 唐方边笑边挣扎,终于吃不消了:“我投降,我投降,同意了,你放开呀。” 陈易生满意地又吮了一大口才松开她,得意得很:“今晚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明天要去产检呢,万一被医生看出来了多不好。”唐方企图曲线救国。 “我又不进去!”陈易生叫了起来:“你又想放我鸽子?!” “好吧,但那你不许再动上次那种歪脑筋!”唐方严词警告,狠狠掐了他一把。 “我那是不小心碰到的,这次绝对不会了——”看到唐方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陈易生赶紧亲了她两口:“好吧,我就是有点好奇,从来没试过,你不好奇吗?不过我搜索过了,有点复杂,还要灌肠什么的,算了。” 唐方捶了他十几下:“你想死吧!还去搜索,绝对不许觊觎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要不然我也让你试试前列腺高-潮!说不定你从此就弯了,正好和赵士衡去住。”想到秦四月突发奇想尝新鲜,搞得一个星期O型腿走路的前车之鉴,唐方自己也打了个寒颤,谁说菊花一紧只适用于男人的…… 陈易生呆了呆,打了好几个寒颤,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我错了,对不起,谢谢你!” 蚕丝被当夜就买了回来,被婴幼儿用品激发出强大母爱的唐方躺在床上还在翻产品目录,婴儿床、奶瓶、童车、安全座椅、连体衣、小帽子小鞋子小裙子,虽然感觉现在看太早了,但每看一页,她都忍不住微微笑。唐欢送的衣服她超级喜欢,早就专门腾出一格来摆放。 “陈易生,我们的衣柜好像不够用了。”唐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现在两个人的衣物都合在了102的卧室里,大衣柜塞得满满的,陈易生放在202的几个箱子还有两个冬天的衣服没拆。 陈易生趴在地板上画图,抬起头来笑:“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正要重新规划一下这边的储物空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占了整面墙的书柜。 “唉,可是我很喜欢你这个书柜,完全符合我梦想。”唐方感叹:“要不还是把202腾出来做个独立书房算了,我把那两个储物架和货品想办法都放到101里去,用起来也方便?” 陈易生摇头:“101是对外的整体营业空间,不要放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打算把这个书柜移出去和客厅的壁炉合二为一,这样婴儿床的空间也足够大,旁边放一个小冰箱专门放宝宝的奶,Marshall AMP这个小冰箱你觉得灵不灵?还很便宜。” 唐方看看他举起来的Pro,连连点头:“灵的,一点也不像个冰箱,多少钱?” “外面卖四五千。”陈易生挑挑眉:“你懂的。” 唐方乐了:“你拿四五百?来十个,不,一百个,我帮你卖啊。” 陈易生眨眨眼,尴尬地呵呵了两声:“我拿也要两千多,哎,糖啊,你也把你老公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吧,搞得我压力有点大。” 唐方笑倒在床上:“谁让你以前就是个投机倒把小混混呢?” 陈易生一个熊扑也上了床:“小混混?简直太有辱我这大流氓的威名了,今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你自己说你不是流氓的——”唐方扯过枕头顶住他凑上来的嘴:“淫-棍!” 陈易生露出一脸淫-笑:“九点半了,该上床了。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性趣——” 唐方笑得肚子疼:“喂,你演技太浮夸了,笑得这么淫-荡,很让人出戏的!还有不许说这些恐怖的十八线乡镇情话!又是钟晓峰发给你的是不是?” “哈哈哈,谁让我像一块海绵一样容易吸收所有的信息呢?”陈易生掀开枕头,捧住唐方的脸,温柔地吻着她的眉睫鼻尖,在她唇舌间缠绵了很久,突然松开她问:“女人,你还满意这个吻吗?” 唐方迷瞪瞪地看着一脸坏笑的他,突然省悟过来,气得一膝盖顶开他,起身就给了陈易生屁股好几巴掌:“还敢说!” 陈易生捂着屁股笑着翻滚到一旁:“我在努力活跃气氛啊,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 “勇于认错,就是不改?”唐方打得手都疼了:“你这倒挺会学的啊,哼。” “再打几下嘛。”陈易生朝她抛媚眼,拱起屁股来:“真的挺爽的,怪不得我打你的时候你一点也不觉得疼还很容易到,你一定有那个什么M的Quality。” 唐方一脚踹在眼前又圆又翘的美好屁股上。 陈易生半个身子落在地板上,回过头来哀怨地问:“那个——润滑剂,我还有机会拿出来吗?” 小情趣不影响大决策,唐方表示自己真的很大方。 大灯熄了,LED蜡烛灯在地板上幽幽闪烁,一枝千叶玫瑰在白瓷细颈瓶里散发出魅惑的香气,地板上堆着被踢下来的蚕丝被,床上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糖,捏我。”陈易生咬着牙低吼,闭上眼,那熟悉的颤栗感即将降临。 滚热的手掌心盖上他胸前,轻轻抚过,调皮地弹了他一下。陈易生呻-吟起来,越动越快。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男精灵,他屁股翘又圆,好看又能干——”唐方唱了两句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僵在她身上的陈易生半晌才反应过来,狠狠一口咬下去,却舍不得下牙,舔吮了半天气得不行:“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萎的?” “我在努力活跃气氛啊,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唐方捂着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还是得上下求索啊。陈易生觉得索求必须无度,才能收拾得住唐方。 *** 第二天唐方产检,她刚摆好早饭,陈易生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看我多大方,你昨晚表现那么差,我也没取消礼物。” “又有礼物?”唐方好奇地拆包装:“陈小姐这次不会送错吧?” “我可是请教了很多人的,错不了。”陈易生挖起自己酸奶杯里的坚果麦片添到唐方的杯子里:“你要多吃点坚果。” 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三十几管唇膏,分别属于三个牌子:naturagcé、fresh、Karen murrell,都是全天然孕妇可用。唐方前些时因为信不过某宝,还想过让四月给她在美国买Karen的口红。 “陈易生,你真的是直男不是Gay吗?我不是同妻?”唐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陈易生一口酸奶差点呛到,瞪圆了眼:“唐方——!” 唐方站起来搂住他脖子亲了好几口:“我是不是说错台词了?陈易生我爱你,爱死你了,你怎么这么棒?和你比起来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渣,嘤嘤嘤,老公我爱你!” 陈易生垂眸斜睨着她:“这还差不多。” 唐方歪着头笑:“这才是你期盼的台词?” “喂!” “男同性恋界损失了你这样的天才,真是太可惜了。”唐方捧住他的脸,温柔地吻住他:“陈易生,我想把你藏起来。因为你太好了,万一被人知道了,会有太多贼惦记,怎么办呢,以后我晚上都会睡不着的。” “我心里太快活了,满满的要溢出来的快活,很想把幸福的汁水四处散播,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这么好的男人。可是我不敢,不舍得告诉任何人。因为幸福得太不真实了,我怕一说出口就会变成泡沫。” “这种想要炫耀却不得不守口如瓶的感觉,真是太痛苦了。”唐方认真地点点头:“可是请你让我就这么痛苦一辈子下去。” 陈易生承认,真要说起情话来,他这个语文状元根本赶不上文艺女服青年的一点皮毛。但怎么听着就这么舒坦呢。 “嘘,悄悄的,谁也不说。”陈易生抱紧她:“就我们两个人知道。” 感谢方少朴,那本册子里,让陈易生留意到唐方曾在《喜茶》那篇文章里写过一句“如果她怀孕了,至少要涂个口红。” 171韭菜盒子 国妇婴的好处是离禹谷邨很近, 坏处是停车老大难,无论是华山路路口还是衡山路路口,一溜的私家车上永远是面无表情等得已麻木的丈夫, 好在智能手机时代也不难打发时间,停车库入口处更是一条长龙, 沿着星巴克门口一路往东, 排到天平路路口。 唐方下了地铁, 仔细辨认了一下出口,拉着陈易生往十五号出口太平洋百货方向走, 突然想起春天和林子君约在喜茶的事。世事不可料,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时隔半年, 自己竟然已婚已孕, 涂着显皮肤白气色好的豆沙色口红, 手边还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男人。 上班高峰已过,但徐家汇地铁里从来不乏拥挤的人潮, 唐方四处看看, 笑得更开心了。 “看什么呢?笑得傻乎乎的。”陈易生握紧她的手。 “看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竟然没有比我男人更好看的男人,一个也没有,哈哈哈。”唐方压低了声音也掩不住得意。 陈易生心中暗叹三十六支口红的威力比送车送房的威力还大:“啧啧, 今天你的嘴真甜。”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你就不要过分谦虚了, 呵呵。”唐方瞥了他一眼, 碰了碰肩膀:“那你也控制点自己的表情啊, 别笑,别笑得那么美滋滋的呀。” 说完唐方自己也忍不住笑:“我们俩真恶心,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又不恶心别人。”陈易生心安理得地和唐方继续互相恶心。 *** “为什么你做B超我不能陪着你呢?简直太不人性化了。”已经在一号楼和二号楼之间绕晕的陈易生百思不得其解,他更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早孕检查为什么要让孕妇和家属跑断腿。 即便已经微信上预约好了,先在一号楼挂号,然后在门诊区排队自助测体重和血压,等了半天,屏幕上才叫到号,好不容易见到医生,医生看一看社保卡和地段医院的小卡,没说几句直接开了心电图和B超单子。 幸好唐方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早早做好攻略,两人下楼付费后直接先去二号楼B超服务台领号,再跑回一号楼的二楼等着做心电图。做完心电图又回到二号楼排队等B超叫号。 见陈易生皱着眉一脸不满,唐方安抚了他几句:“地方小,人太多,而且不方便有男性出入。”干脆让他到户外去透透气,自己往里走。 陈易生再三叮嘱:“随时保持联系,我就在外面等着。” 唐方走了几步回过头,见这人还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里软得跟云朵一样,朝他挥了挥手。陈易生笑了起来,也朝她挥了挥手,无声地说了句“爱你”。至于会不会恶心不恶心到等候区的其他人,他才不管呢。 唐方在B超室门口坐下来,看看周边,都是已经显怀的孕妇,有几位估计是孕友,已经相熟了,正在热切地聊着各种家常。走道里响起机械的叫号声,门开了,唐方看见一位孕妇刚刚把衣服放下来,白花花的肚皮在她眼前闪了闪,她赶紧扭过头。 陈易生给她打过预防针,公立医院会摧残你的尊严,你的隐私,没有人配有体面两个字,即便是VIP特需,一样如此。但因为深知沈西瑜她们的辛苦,唐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真的躺上去的时候,依然有种待宰羔羊的感觉。 “撩起衣服。” “裤子拉下去一点,再拉下去一点。” 短短的几分钟,唐方迅速擦干肚子上冰凉的液体,背对着门整理好衣服,接过黑白打印的单子往外走。 两人早上进医院,中午才全部结束出医院,因为在医院折腾了半天,陈易生坚持要吃顿好的,唐方却只想吃点汤汤水水的,拉着他进了港汇的正斗,火速点完单。 “糖啊,我们还是去和X家生吧。”陈易生翻了翻医院发的《产科门诊完全攻略》:“我看这边VIP顺产也要五万左右,剖腹六万多,虽然便宜点,但真的太不舒服了,医生一点也不亲切。” 唐方还有点犹豫大卡到底建在哪家好,国妇婴VIP是自费的,专区专人,以后直接预约好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是她现在孕周只有六周半,B超还听不到胎心,没法预约VIP。 “不用,要不然我生育保险都白交了。”唐方想到钱就不犹豫了:“和X家只接受商业保险,社保卡用不上。其实我连这边的VIP都不需要,全上海这么多产妇,大家都这么过来的,建了大卡一个月才来一次,最后一个月频繁一点,也没什么。以后你也不用每次都陪着我,真的,你去忙你的,真需要你陪我肯定拖着你来。” 陈易生一怔:“这点钱就别省了。VIP或者特需什么的花不了多少钱,至少人可以舒服一点,万一要剖腹产医生不也更好一点?” “你连十五块停车费都要省的,几万十几万的你倒眼睛也不眨了?”唐方失笑。 “芝麻要捡,西瓜更不能丢。钱就是得花在刀刃上。”陈易生叫来服务生要了份港式辣椒酱,笑嘻嘻地说:“这个你就别多想了,咱们家大事还是听我的,不会错。” 云吞面上来,韭黄浮在清澈的汤上,唐方喝了一口汤,满足地舒出一口气,看了看陈易生,隐隐觉得他貌似露出了西北男人的某种特质:“什么叫大事听你的不会错呀,生孩子的事你又不懂,我都搜集了那么多信息和攻略了,而且宝宝是在我肚子里,还是听我的,难道我还能亏待自己吗?真是的。” 陈易生捞了她一筷子面,蘸了点辣椒酱,唏哩呼噜一口:“挺好吃。哎,我们别争了好不好?你不就是心疼钱嘛,放心,产检生宝宝一切费用都我来,刷我的卡。” 唐方筷子停了下来,皱了皱眉:“为什么呀?我缴了这么多年的四金,国家应该承担这笔费用,你知道我们老百姓能掏回点缴出去的钱多不容易吗?这不是心疼不心疼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我就觉得没必要额外花这笔钱,买婴儿床童车安全座椅奶粉,我肯定毫不犹豫选进口的贵的,把钱花在这些上面不更合适?” 陈易生一愣:“我没说你小气啊——我不是为了你和宝宝好吗?为了那么点报销的钱折腾自己没必要,而且你之前不是还说领失业保险金多麻烦多费事吗?” 唐方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吃面:“你就是这个意思,说我心疼钱,让刷你的卡。我是小市民嘛,眼里只有钱,一点也没错,但我只拿我该得的,不该我拿的我从来不想,也拿不着。反正我们俩金钱观从来都不一致,说不到一块去,不说了。” 陈易生见她眼睛只盯着碗里,赶紧在桌子下头轻轻踢了踢她,柔声问:“怎么突然上纲上线起来了,生气了?是不是早上在医院跑来跑去累到了,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不说这个了好吗?”唐方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也觉得自己似乎作了一点,男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女人是不是该开开心心接受才对。 可她貌似真做不到,但陈易生低声下气这么体贴,她又觉得有点羞愧。 陈易生尝了尝白灼双拼:“这个做得不错,很嫩,而且完全不腥,来,你多吃点猪肝。” 唐方顺势岔开了话题:“好,我这两天站起来有点头晕,今天应该验个血的,不知道有没有贫血。” “那怎么没验?要不要明天我陪你来验?”陈易生紧张起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晕了几次?严重吗?” “就睡醒了回笼觉起来的时候有点晕,一下子就好了,没事。”眼看又要回到医院话题,唐方赶紧换了话题:“明天送姆妈,后天送嬢嬢,你要是忙的话我自己去就行。” “那怎么行?这是我表现的好机会。”陈易生挽起衬衫袖子,一副要大展宏图的模样,见逗笑了唐方,才放下心来,决定再好好搜索一下,孕妇的情绪是不是都这么忽上忽下忽好忽坏格外敏感。 *** 下午陈易生回UDI忙项目,唐方觉得确实有点疲倦,在沙发上看论坛里妈妈们的经验贴,眼皮直打架,身不由己地横了下去,一觉醒来已经傍晚,看了看手机,往常陈易生雷打不动早中晚至少五六次电话的,今天却一个也没有。 煮了红枣南瓜小米粥,煎了两个韭菜盒子,唐方刚准备开吃,陈易生却回来了,又淋了雨,身上还有点湿,看起来兴高采烈。 “糖糖,我有个特别好的主意,忍不住赶紧回来和你商量。” “你吃饭了没?” “没,我不饿,韭菜盒子好,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那你等等,我再去煎两个,炒两个小菜,快得很。” “我陪你。”陈易生围着她转:“我一下午都在忙这个事,问了五个,不,六个朋友,都是去年或者今年生好孩子的,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真的,我怎么会一开始没想到这条路呢,简直有辱我的智商!” 唐方本来已经三下五除二开始切土豆丝,闻言停了刀转头笑话他:“你能忍到吃饭的时候再说吗?” “忍不住。”陈易生笑着挠头,轻轻搂住她的腰:“你说我们去美国生宝宝怎么样?” 唐方的刀搁在了一摞土豆片的边缘。 172辣椒炒蛋 “陈易生。”唐方转过身, 深深吸了口气, 告诫自己不要发脾气, 不要变成第二个方树人。她尽量保持温和的口气:“先吃饭好吗?吃完饭我们好好谈谈。” “哦——”陈易生看着她脸色,低头啄了她鼻尖一口, 小心翼翼地问了:“理智客观心平气和地谈行不行?” “我是蛮不讲理的人吗?”唐方反问他。 “不是。”陈易生赶紧又亲了一口:“但是有时候你会比较固执, 不太愿意尝试新事物, 孕期也容易情绪激动——哎哎哎, 你别黑脸啊, 能当我没说过吗?” 唐方黑着脸推开他:“不能, 走开,挡着我炒菜了。” “你看你看,动不动就赶我走。”陈易生搂着她笑着唱:“我是、我是一颗牛皮糖, 我是一颗牛皮糖我是一颗牛皮糖糖糖糖——我不走啊我不走。” 唐方绷着的脸禁不住松了, 笑着顶开他:“知道了, 求你别唱了。你今天是不是又淋雨了?” “一点点毛毛雨而已。” “那你先去洗澡,出来正好吃晚饭。” 陈易生爽快应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糖,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唐方哭笑不得,土豆丝切得更快了:“理智客观心平气和着呢,还不快去!” 炒完酸辣土豆丝, 陈易生人还没出来, 卫生间门大开着, 听着这人还在里头伴着水声高唱他是一颗牛皮糖, 唐方叹了口气, 看看冰箱里还有小半块莲藕和三根尖杭椒,索性又随手炒了糖醋藕条,再来了个辣椒炒蛋。嗯,她做得到的,她不上纲上线,她不发脾气,不给陈易生脸色看,她不想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唱得好不好?我可爱不可爱?”陈易生擦完头发随手把大浴巾挂在了餐椅背后。 “唱得好——傻,但是很可爱。”唐方把浴巾拿回卫生间放进洗衣篮里:“我说过几遍了?用完的浴巾麻烦你放回洗衣篮里,还有你的袜子呢?又乱丢?陈易生你能不能维持住以前的形象?婚后这么原形毕露小心被我嫌弃。” “哦——丢在玄关了,我错了,我这就去拿,你别嫌弃我啊,其实我很爱干净的,有了你就不知不觉就偷懒了。但是浴巾真不用天天洗的,晾一晾明天接着用嘛,节约用水。呀,辣椒炒蛋,我的最爱。” “一个月五十几块水费你倒要节约了,真是。”唐方看着洗手台上和地面的水渍叹气:“还有,陈易生!你为什么洗个脸总能弄得到处都是水?看着人很干净很整洁的样子——” 陈易生把袜子往洗衣篮里一丢:“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干了,你肯定物理没学好,你低头洗脸,水当然会沿着胳膊肘往下流,自然现象嘛对不对?” 唐方丢给他一块擦地巾:“那你老把我放在这里的地垫收掉干嘛?” “我怕晚上绊着你。”陈易生蹲下身草草擦了两把:“是我不对,有水你容易滑倒,放心,以后我肯定擦干,看,我知错就改是不是很乖?” “乖,等下多吃点。”唐方摸了摸他的头。 “那你要向我学习,别老知错不改哦。” “我什么地方错了?你想多了吧。” “怎么没有?你经常承认你错了——”陈易生底气不足:“就是老不改。” “女人如果说她错了,只是说说而已。”唐方笑嘻嘻地揪了揪他耳朵:“其实心底里压根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你千万别当真,这个耳朵那个耳朵出。” “什么?” “吃饭啦。”唐方笑哈哈地出了卫生间。 陈易生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太妙。 *** 晚饭后,唐方拿出手账本和电脑:“来,让我们理智客观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到底在哪里生宝宝的事吧。” 陈易生也拿出了Pro和一些打印出来的资料,高高兴兴地坐到她身边:“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想在长妇婴建大卡,人没国妇婴那么多,离家也不远,西西还有认识的产科医生可以照应照应我。”唐方指着电脑屏幕给他看:“我做了个比较,医生水平、产检和生产流程周期、硬件优势、缺点、价格,一共五分,你看看我这几家医院的评分。” 陈易生认真地看了看,从医生资料到产妇心得,甚至尿检血检周期都十分齐全,他有点意外:“美X的血液检验是要送出去检验的?” “对,他家没有自己的检验中心,所以血检要等好几天才出报告。和X家虽然是综合医院,但万一有意外他们是不做流产手术的,可能还要送外院。比较下来,还是长妇婴更合适我。” 陈易生朝唐方竖起大拇指不吝赞美:“我家糖真是厉害,考虑得真周到,赵士衡的助理要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 “那你说说怎么又想到要去美国生了?”唐方侧头看看他:“要不你坐到我对面去说,我们就都不用歪着脖子?” “不要,面对面像谈判。”陈易生抱住她肩膀:“冷冰冰的我不喜欢,我就喜欢贴着你。” “那还能好好说话吗?”唐方抖了抖肩膀,真抖不开这块牛皮糖。 “能啊。”陈易生笑着开了Pro:“其实我是想给宝宝多一个选择,如果出生在美国,就拿美国护照,她未来的选择余地会更大,至于在哪里长大完全取决于我们。你喜欢上海,我们就带着她在上海——” 唐方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我不喜欢美国。” “我也不喜欢,美国、澳大利亚就是大农村,但美国护照还是很管用的,起码顶尖的大学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都在美国对不对?别的不说,这么多免签,女儿将来想去哪里都自由。万一再来一次世界大战什么的呢?我们老了无所谓,至少她可以直接飞去安全的地方吧?” 唐方一头黑线,您这想一出是一出,还想得那么远,简直了。 “可你考虑过她始终是中国人亚洲人黄种人吗?她将来会很容易产生文化和自我认知割裂。”唐方斟酌了一下词句:“我们高中一个班出去了十七八个呢,只有两三个留在了国外,其他人都回来了,就算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还是会歧视亚裔的,真的很难融合进本土文化。” “这不算什么吧,你们上只角的人连奉贤南汇的本地人都歧视呢,南京不一直被苏锡常的人归为安徽的?广州人只要珠江以北都是乡下,地球人哪里不存在歧视?关键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自身的能力。犹太人被全世界排斥,不也掌控了最多的财富?”陈易生两眼发光:“我不是很有钱的人,能给女儿的实在不多,给她一个美国国籍做出生礼物也不错。你觉得呢?” 唐方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陈易生说的有道理,但依然觉得实施起来麻烦重重:“可是签证是一个问题,去美国哪里生也是问题,到时候能不能入境也是问题——” 陈易生见她竟然没有固执地反对,也没有嫌自己主意太多变化太快,高兴得很:“起码我们可以尽力试试,我觉得你选的长妇婴也不错,建大卡、产检正常进行,等到最后两个月的时候,我陪你飞去美国,带上你爸爸妈妈一起,提前预约好医院,可以去四月那里生,也可以去我朋友那里生,他一家都在加州,加州气候好,很合适,很欢迎我们去。” 唐方有点说不出口自己其实并不想跑去异国他乡生孩子,转头看向屏幕:“那怎么好意思一大家子跑去麻烦朋友,万一有点什么事让朋友难做,太不合适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朋友不就是互相帮忙的嘛,这有什么关系。” “小事情无所谓,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真的不合适。” “那——我们就找个月子中心,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前后也就几个月,总行了吧?多花一点钱,买个安心。”陈易生探头看看她神情:“这些都我来,你放心。” 唐方摸了摸键盘:“要不还是算了?要是去美国生,我的餐厅怎么办……” “私房菜的好处不就是可以你说了算?停三四个月也不至于就没有客人了,还显得你不是为了挣钱开这个餐厅的,现在的人就是喜欢这样的调调。”陈易生笑了起来:“再说东家大喜嘛。” 唐方绞尽脑汁:“可宝宝以后在上海长大也会遇到很多麻烦,就连读个幼儿园也只能算国际班的,一个月学费八九千,义务教育也只能算作借读——” 陈易生把她的脸转了过来,认真看了她半晌:“糖糖,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不想去美国生?” 唐方眨了眨眼,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害怕,我不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很不可控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陈易生眉头拧了起来。 “你这个主意的确是为了宝宝的未来着想,我没法不同意。”唐方红了眼圈:“我不能这么自私对不对?这样不是一个好妈妈。人家想方设法送孩子出去留学,我却——”她揪住陈易生的汗衫在手心里扭成一团。 陈易生心一揪,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你当然会是一个好妈妈,没事,只要你跟我说心里话,我当然以你为先。糖,你永远是在第一位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你不想去我们就不考虑。” 唐方紧紧抱住他闭上了眼:“对不起。” “傻瓜。”陈易生吻了吻她的头顶心:“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大事,当然要好好商量了再决定,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谢我?”唐方睁开眼。 “因为你没有发脾气怪我一会儿一个主意,也没有把我排斥在你和宝宝之外。”陈易生下巴搁到她肩窝里:“其实你中午说的一些话挺伤我心的,我真的没有说你小气的意思,你就那么生气,说什么我们俩金钱观不一致说不到一起去,生孩子的事我不懂。我觉得你把我隔在你的世界外头了,特别难过。” “对不起,我错了。”唐方真心实意地道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敏感易怒。” “也许是因为你怀孕了。”陈易生亲了亲她:“不过现在正常了就好。”他记着呢,某人勇于认错从来不改。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伤心了难过了?” “因为我把你放在我自己前面啊。你已经生气了,我得先照顾你的情绪,现在说总比那时候说好吧?” “你可以跟我吵啊。我不想你总是迁就我让着我哄着我。”唐方认真地说:“显得我很不讲理,而且我们的婚姻也会很像我爸爸妈妈那种,我就变成我很不喜欢的自己了,你得告诉我你的真实感受,陈易生。其实我很讲理的——” 好吧,这话唐方自己也觉得说得没什么底气。 陈易生笑了起来:“如果吵架能解决问题,这世界上就没有战争了。我的真实感受就是你比我的面子重要多了,我想让你开心让你舒服。你开心了宝宝也才能长得好好的。所以就这么定了,长妇婴。但每次去我肯定要陪着你,好不好?” “嗯。”唐方眼圈发热。 换一种方式,原来是可以更好地解决。 173镇店之宝 送丈母娘是个讨喜的活, 陈易生一早就乐滋滋催着唐方早点出门。开到半路来了电话,唐方听了好几句才明白过来,此爸非彼爸, 不是陈老爷子, 竟是自家亲爸, 不由得侧目一脸灿烂的笑容的陈易生,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还掺杂了一丝微妙的嫉妒。 “糖糖在,在我边上呢, 要和她说几句吗?” 唐方接过蓝牙耳机,酸溜溜地开玩笑:“有了半个儿子,就不要女儿了啊您?” 唐思成呵呵笑:“这不支使女婿干活嘛, 怎么,糖糖你还吃自己老公的醋?” “那你可以打我电话再让他接嘛。”唐方看到陈易生朝自己比了个V字手势和洋洋得意的小表情,忍不住掐了他一把笑得不行:“反正我要在爸爸心里排第二, 怎么也不能被易生超过去的。” “你怎么排第二?你和姆妈并列第一的好伐?你要关心关心你姆妈,她一个人估计好几天没吃晚饭了,对胃不好。”唐思成放低了声音:“我说她呢, 她肯定又要生气。” “放心吧,昨晚上还给姆妈通了电话, 她过得不要太滋润啊, 王老师李主任她们在家里打麻将呢, 我抓住机会拍马屁, 给她们点了西贝莜面村的外卖。姆妈爱吃的牛大骨、胡麻油炒鸡蛋、西贝凉皮、鸡汤炖豆腐还有干锅包菜,一样不缺。”唐方笑眯眯地让老爸安心:“我还特地说了,是爸爸叮嘱我点的。” “你姆妈怎么说?” “姆妈不是发了朋友圈嘛,你没看啊?说‘谢谢,有心了,很好吃’。八个字的御批呢,难得吧?” 唐思成有点狼狈:“哦,这两天服侍你奶奶,还没来得及看。”看来方树人没告诉女儿她把自己拉黑屏蔽的事,算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那你记得点赞啊,奶奶怎么样?身体好吗?” “唉,不太好,前天夜里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县医院说年纪太大不好做手术,说让中医治疗看看。” “啊呀,那要不要我回乡下看看?”唐方吓了一跳。 “不用不用,你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在你奶奶床边架了个行军床,她情绪现在蛮好的,申医生介绍了个很厉害的接骨大夫,明天就来看她。”唐思成叹了口气,钱是好东西也是惹祸精,他老娘是信不过银行信不过任何人的,知道唐欢给了她十万块,就逼着他从银行里取了现金回去,数了又数,放进衣橱最角落的红木小箱子里锁起来,半夜不放心,又起来要把小箱子藏到衣橱最上头,结果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八十几岁的人了,最不经摔,疼痛不说了,吓得神魂无知,哭着喊着自己过不了这关要死了,又疑心唐欢记恨她存心害她,抓着他的手哭诉当年她有多难。他还能怎么办呢,衣不解带地服侍着。 “那我给奶奶转点钱吧,买点补品吃吃。” “不用不用,你和易生刚结婚,他买房子还借了那么多钱,你们又有了孩子,省着点花,我这次回来带了钱的。你姆妈行李都收拾好了没?还缺什么吗?” “你给的清单可详细了,她已经都理好了,保温杯带了,西洋参片带了,拖鞋床单浴巾都带好了,放心吧,过完节姆妈的气肯定就消了,爸爸你就赶紧回来多做几顿好吃的。”唐方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爸爸你自己体检了没有?把体检报告发给我,我让西西帮你看看。” 唐思成一愣:“哦——我都忙得忘记了,这不你奶奶又出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下不了床离不了人,等她好一点我就回来,再去体检。” “哦,也好,到时候我帮你找西西先预约好,西西说不要在体检门诊做大体检,单独挂门诊专家号,把甲状腺、内科CT扫描做一下就行。” “好好好,就是要麻烦西西了,你请她回我们家吃饭,她喜欢吃白斩鸡对伐?” “爸爸记性真好,那你尽量早点回来啊,照顾病人很辛苦的,你自己多吃一点,不能再瘦了。” “好好好,爸爸晓得的,你放心啊。” 唐思成挂了电话,想了半天,给方树人发了一条短消息:“一路平安。”想再说上几句,东边房里的老母亲又开始拍着床板喊他名字,一声声思成带着哭音,估计是要换尿不湿了,他赶紧收起手机跑了过去。 方树人见到陈易生,倒没为难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木已成舟,外孙或外孙女都在女儿肚子里了,为难女婿就是为难女儿,这点方老师拎得清的。一路顺顺当当地到了虹桥站,陈易生和唐方送她进了站,相视而笑,丈母娘这关,总算是过了。 *** 等再送走唐欢,国庆节到了,UDI也放假,陈易生总算闲了下来陪着唐方忙,四号这天是方少朴请家里人吃饭,也是唐方私房菜的开张日。101和102从放假第一天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送礼的送礼,送花的送花,订宴席的约喝茶的,关系近的直接打听婚礼日子,两三天里又不得不增加了四桌婚宴客人。 到了三号这天,东山的大表姨父一大早代表亲戚们送了厚礼来,一块三米高的太湖石,上面刻着金文大篆“方堂”,干净利落,无勾挑和牵丝,温润空灵,往那彩色玻璃铁门前一立,成了镇店之宝。 礼太重,唐方实在不好意思,大表姨父却不表功,倒夸陈易生“方堂”两个字取得好,字体也选得好。陈易生向来不谦虚,高高兴兴又把自己猛夸了一番,搞得唐方想夸他都没处下嘴。 到了中午,又有人送了一架老钢琴来,唐方看看送货单很疑惑:“人名和电话都对的,但我没有买啊。” “我买的我买的。”陈易生跑了出来喊:“应该上周送到的呀,差点赶不上你开张,急死我了。”他一脸懊恼和不甘:“本来是想产检那天给你个惊喜,结果他们还没修复好。” “不好意思,在海关搁置了不少天,琴太老,修复实在来不及。”送货的一位大叔连连鞠躬:“请问放到哪里?” 陈易生指挥着工人把这架John Broadwood&Sons的英国古董老钢琴放到客厅空着的东墙边:“还得调音吧?” “是的,这是我的名片,最好每三个月调一次,直接通知我就行。”大叔呵呵笑:“要是只摆着看看就无所谓了。” “当然要调音的,不然请你们修复干什么。”陈易生接过名片给唐方:“你放心弹,钢琴虽然老,能弹。好看伐?赞伐?” 唐方怔怔地看了又看,摸了好几下,胡桃木色依然温润,琴身线条流畅,雕花精致优雅,就连琴凳的四条腿也是配套的英式雕花弧线形,座椅的包布却是崭新的红丝绒。 “太好看了,真的太美了,你在哪里买的?很贵吗?”唐方退到沙发上坐下,忍不住问陈易生,她不懂古董钢琴的行情,但知道修复的价格肯定远远高于钢琴的价格。 “eBay上买的,超级便宜,你猜猜多少钱。”陈易生乐呵呵地蹭到她身边,满脸的求表扬。 “三千英镑?” “贵了。” “两千?” “还是贵了。” “一千?” 陈易生哈哈大笑:“两百英镑!”看到唐方吃惊的模样,他更乐了:“厉害吧?” 调音的大叔笑嘻嘻地回过头:“英国老钢琴最多也就八十年的寿命,德国的稍微能撑个一百年,我们有些客户买到过五十英镑的,拿回去装装样子,腔调蛮灵的,这琴在英国,有些人家不舍得修就直接当垃圾扔掉了,听说每年都扔掉好几百台呢。” 陈易生瞪着他的背影,很想把这位师傅扔出去。 唐方忍着笑问:“师傅,那你们修复这架钢琴要多少钱?” “我们肯定比国外便宜得多了,这琴在英国修复,至少七八千英镑。”师傅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厂自己是做钢琴的,老板和陈先生是好朋友,我们是免费服务,以后调音也都是免费□□,唐小姐尽管叫我,不用客气。” 唐方谢过师傅,转头看看陈易生泄气的脸,拿起他的手吻了好几下,轻声说:“看来我这辈子都要好好抱住你的金大腿了,我怎么运气这么好呢?” 陈易生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人真讨厌!” 唐方笑得不行,起来取了一个红包,包了三百块钱辛苦费,临走时塞在了师傅手里,连声道谢,陈易生还很不乐意,看着人走了,才想起来申明:“运费是我自己出的,可没让老韩替我付。” 唐方抱住他,在他下巴上蹭了好几下:“老公有心了,老公辛苦了,我心里有数的,钱算什么呢,心思最珍贵,我感动死了高兴死了快活死了,真的,谢谢谢谢谢谢侬。” 陈易生这才又高兴起来:“你不是说曾经想过重新学钢琴又没学成?现在有琴了,你可以自学或者找个老师上门教——”他弯下腰摸摸唐方平坦的肚子,一脸慈祥:“宝贝,让你妈妈多弹点莫扎特给你听啊。” 唐方意味深长地笑道:“陈易生,科学家早已证明,所谓莫扎特钢琴曲对胎教有帮助是无稽之谈,胎儿最需要的是安静——” 陈易生愕然抬起头看着她。 174棉花—糖 下午三四点钟, 绿化公司送来的一车绿植到了。先前陈易生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活,依唐方的性格,事事不自己经手总有点不放心, 但想到他在大表姨父园林厂的表现和审美品位, 就安心当起了甩手掌柜。 唐方带着小宋在厨房区域整理明天要用的器皿和物品。陈易生元气满满地指挥工人摆放绿植, 各个角度查看,又亲自调整叶子的方向,手上一把园艺剪刀不时修修剪剪,搞定一盆就要跑过去求表扬:“来嘛,过来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为什么选这个品种的绿植, 为什么放在这里,怎么养护,多久浇水, 浇多少水,温度多少合适,小宋你记住了没有?没记住也没关系, 他会做一张表格。唐方松了口气以为他终于说完了,陈易生却又问她配的容器灵不灵,得意地开始叙述从哪里弄来的, 背后又有什么好玩的故事…… “好玩。” “真好看。” “真有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 看到第三盆,词穷的唐方终于祭出法宝, 指着自己肚子里一颗芸豆那么大的胚胎卖萌:“老公, 宝宝好像有点累, 想睡觉了。” 兴致勃勃的陈易生一呆:“我吵到她了?是不是我说太多话了?她会不会嫌爸爸很烦?” 呵呵, 是吵到我了,我嫌你烦。 唐方眨了眨自己浓密的长睫毛,一脸同情地点点头:“胎儿需要安静,现在她每分钟要新生一万个神经细胞呢——我先过去理东西了。” “好!”陈易生在自己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转身让工人们更轻一点,突然想像到一个可怕又无比真实的场景:宝贝女儿长大后进入青春期,突然有一□□着年近半百的自己吼“你好啰嗦!烦死了,不想听你说话!” 玻璃心碎了一地,陈易生红着眼眶怔怔地站了一会,回头看看安静忙碌着的唐方,莫名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他现在需要一根烟,找一个地方静一静。 玻璃门轻轻碰撞了一下,唐方抬起头,似乎觉得自家男人的背影很无精打采,她放下手里的餐盘,轻声嘱咐了小宋几句,跟了出去。 墨绿色大鱼缸里的荷花已经谢了,叶子还没枯,几条锦鲤在水面上翻腾。唐方轻轻拍了拍陈易生:“怎么了?” 陈易生呆呆地和鲤鱼大眼瞪小眼:“没什么。” 唐方挤到他和鱼缸中间,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陈易生下巴重重落在她肩窝里,有气无力地问:“我是不是很啰嗦很烦?你嫌我烦吗?” 唐方确认善意的谎言在某些时候真的是必须的:“怎么会,你说的每句话都那么有意思,我喜欢听。” “真的吗?”陈易生委屈地蹭了蹭:“你总是让我说重点说结果,不太愿意听过程的。” “因为我心急,想想知道结果,后来不都又听你说了详细的过程?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你忘了?”唐方侧过头,笑着亲了亲他的鼻尖。 “都是我逼着你听的。” “我真不想听的话,你逼我有用吗?”唐方捏捏他的手:“这不也是一种情趣嘛。” “真的吗?” “真的不能再真了。你没觉得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吗?控制自己的情绪,处理问题的方法,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的技巧,还有特别乐观,什么事都能看到好的一面。都因为你什么都告诉我,细节很重要的,对不对?” “嗯——”陈易生眨眨自己不长的睫毛,发现根本碰不到她的脸颊,有点泄气,又有点高兴:“好像是的。” “没有好像,只有是的。” “我刚才想到以后有一天女儿也许会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喊‘你好烦你好啰嗦不想听你说话’,真的太难受了,想哭,糖糖,我的心都碎了。”陈易生一说出口,心又碎了一地。 唐方强忍住笑意,转过身,比着穿针引线的手势:“那你还是说给我这个糟老太婆听算了,来,我帮你把心缝缝好,打个蝴蝶结啊。” 唐方低头做出个咬断线头的姿势,在他胸口摸了摸,抬起头:“缝缝补补又一年,凑合着还能用用。”她手指头调皮地滑倒那一点上打了个转:“某人现在心里只有女儿没有我了,唉,以后这日子还能过吗?” 陈易生打了个激灵,赶紧躲开她的手指,捉住她的腰:“你又弄我!不许乱摸,里面都是人呢。” 唐方低声笑得促狭:“啊呀,老公的点点都不让我摸了,真的太难受了,想哭,我的心也要碎了。” 陈易生大笑起来,搂紧了她:“我怎么这么爱你呢,没办法不爱。” *** 太湖石旁栽了两株青竹,相得益彰,地面六块旧旧的青石板之间铺上了青苔,顿时显出了岁月的凝重。 “以后我们家也能自己挖春笋了呢。”唐方看着工人把白色鹅卵石铺到竹子根部,高兴得很。 陈易生很无奈,他送玫瑰,老婆想的是鲜花饼,他送修竹,老婆想的是春笋。女人的浪漫因子究竟藏在唐方身上哪个角落了?他得好好挖掘挖掘。 工人们拿了小费和饮料,再三道谢后撤了场,唐方定下心来,里里外外走了三圈,越看越称心如意。 藤编高篮里的琴叶榕靠着白色壁炉,高大的散尾葵在酒红色三人沙发和芥末黄单人沙发之间起到了奇妙的撞色效果。孔雀蓝粗陶方罐里的虎皮兰在洗手间门口,静静仰望着李青萍冰蓝色调的画作《沧海桑田》。厨房工作区的白色S-meg冰箱上,尤加利鲜切叶在水晶瓶中自在舒展。餐边柜旁的细麻编织袋里站着笔直的橄榄树,上面立着两只雪白的仿真鸽子。 “以后你生气的时候我就来剪一根橄榄枝送给你,你要是不生气了,就放只鸽子给我。”陈易生悄悄地捏了捏唐方的手:“不是那个放鸽子啊。” 唐方笑弯了腰:“我就炖盅鸽子汤给你好不好?” 看着小宋嘴角含笑地在瞄他们,陈易生无奈地点点头,一肚子情话憋了回去。 除了大的绿植外,大大小小的仙人掌装在造型迥异的各种材质盆罐碗甚至麻袋里,高高低低点缀在老房子的各个角落。起居室八角窗前的桌上足球台,普通的原木色被陈易生一夜画成了梵高的《向日葵》定制版,不起眼的桌腿内侧还有唐方手痒画上去的一个小小呐喊版本的无脸人。一旁的中式古琴架上,没有古琴,却搁了一个长条山水盆,里面是多肉植物的世界,一只大龙猫两只小龙猫站在公交车站下,另一边站着孤独的无脸人,车站的路灯到了晚上定时会亮。皮氏层层叠叠肉嘟嘟的叶瓣下面,藏了一只乐呵呵的迷你皮卡丘。洗手间的咖啡色日式手作粗瓷花瓶里,插的是棉花。唐方忍不住仔细摸了摸,确定是干花。 从洗手间出来,小宋笑着道别。陈易生两眼放光:“糖,我们去玩桌上足球吧。” 唐方警惕地看看他:“哼哼,有阴谋。” “来吧,就玩三局怎么样?”陈易生拖着她不放:“明天你要辛苦一天,放松一下多好。来嘛来嘛,来玩玩嘛。”他抛了个媚眼:“放心,我开好空调了,门窗都关了,窗帘也拉好了,音响也调好了。” “喂,你干嘛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输似的?!”唐方不服气地挑眉瞪眼:“我就是今天不怎么想玩而已。” 不想玩的理由,有点一言难尽。自从这张台子到位,两人已连续酣战了好几天,唐方胜少输多,本着有压力才有动力的原则,两人小赌怡情,一局一百大洋,算算已输出去近两千块。昨天唐方怎么也不肯玩了,陈易生想出了替代方法:她输一局只需要脱一件衣服,他输一局给五百。 既是情趣又是无本万利的买卖,精明能干的唐方怎么可能放过,没想到最后差点连内裤都输了,少不得要被陈易生占大便宜,幸亏顾忌到101毕竟是营业场所,唐方最后经过艰苦谈判,出价五百才赎回了连衣裙。 陈易生呵呵笑:“你看你今天穿的是衬衫长裤,输得起,这样,你要是赢一局,我输你三千,你就回本了还有赚怎么样?” 唐方咬咬牙:“一言为定!” 夕阳西沉,晚霞映天,一条锦鲤呼喇喇跃出水面,扑出一片水花,水珠在荷叶上滚了几滚,沉寂不动。竹影投在彩色玻璃门上,有密有疏,有浓有淡。屋内的绿植们静静聆听着陈易生的大笑声。 “愿赌服输,糖啊,别耍赖!” “我脱了袜子!” “一只袜子也算?” “当然!再来一局敢不敢?” “不来了,饿了,吃饭去。” “来嘛来嘛,来玩玩嘛,我还有的可以脱呢。” “我不要袜子。” “好吧,这局我输一双袜子行了吧?” “你太狡猾了,衬衫里还穿了吊带背心——” “那你就再赢一局啊,再赢我就脱背心了。” “算了,你技术和意识都进步得太快,刚才我都是侥幸赢的,为了我的三千块,改日再战比较英明。” “陈易生——!!!” “嘘,宝宝需要安静的环境,一分钟要产生一万个神经细胞呢。” “再来一局嘛,我也是宝宝啊,你不爱我了!” “咦,这怎么就变成我不爱你了?” “爱我就再来一局,我肯定能赢!” “除非这一局你输了就全部脱光,要不然我太亏了。” ...... “好,赌了!” 一刻钟后,洗手间里的棉花都被笑声震得低下了头。 “你本来可以赢我的,哈哈哈哈。糖糖,这下不能再赖了吧?” “我有点冷,还很饿,难受呢。” “过来,我帮你揉揉。” “不不不,我肯定是早孕反应,有点恶心,想吐。” “你还耍赖!呀,怎么真的吐了!” …… 唐方捧着自己刚脱下的衬衫松了口气:“还好没吐在台子上。”她又忍不住呕了几下,苦着脸抱怨:“楼上在煎带鱼!我想吃煎带鱼的呀——” 陈易生奔出去又迅速拎着大浴巾奔回来:“没事没事的,大多数孕妇都会孕吐,过几周就会消失的,你放松,这局算你赢了。” “拿来——” “给你给你,你坐下来,慢一点。”陈易生赶紧把浴巾包住衬衫:“我捧着就行。” 唐方忍住呕吐感:“钱!你说算我赢的!” “你!” 这一刻,陈易生也很绝望。 175棉花糖二 要说上海最舒服的季节, 自然是四五月春深时分和十月十一月的深秋。四季越来越模糊着相隔的界限, 小时候还能穿好一阵子的春秋衫如今踪影难觅, 针织衫都穿不上几天,好在有满城的樱花海棠和银杏金桂彰显出了春秋,加上各种节气吃食,还能让人缅怀印证一番。 禹谷邨115号的大花园一入了秋, 更显得出老市区老房子的好处来,闹中取静,桂花飘香, 院墙角的老银杏向阳的叶子尖端渐渐泛黄, 好不容易熬过七月连绵阴雨的波斯菊花海, 原以为撑不过去的,晒了大半个月后陆陆续续爆出了花苞, 热热闹闹地又开成了一片。因放假的原因,文艺青年和摄影老年天团大概都出门去了,倒没有外头人跑来打扰, 六月里被踩踏得狼狈不堪的边边角角如今都安然完好。 经过白天车水马龙的忙碌, 深夜一轮明月又大又圆, 照得花海树木亮堂堂, 明日就是中秋了。 陈易生把怀里的人拢紧了些:“还睡不着?” “嗯, 在想那边的冰箱门关好了没有?”唐方睁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嗳?应该关好了吧。”陈易生想了想, 还真不敢肯定。 “我还是——”唐方动了动, 想起来去看看。 陈易生按住她:“行了, 你别动,我去看。” 唐方伸手开了灯:“可是你已经跑了三趟了。” “也不差这一趟。”陈易生坐回床沿看着唐方的眼睛:“再想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晚上那边会不会有老鼠蟑螂?” “刚装修好的,怎么可能!” “那就没什么了。哦,你再帮我看看那个电砂锅上的红点亮不亮吧。” 陈易生无奈地捏了捏她的手:“怎么觉得你很紧张?上次试菜没这样啊,是因为正式开张的原因?压力大?” “好像有点,大概是因为下午吐了,我担心明天闻到菜香会孕吐。”唐方叹了口气:“你女儿就不能像你这么体贴人嘛。” 陈易生立刻护起犊子来:“是我们两个的宝贝女儿!怎么能怪她呢,她怎么会想你吐?你吐了她一点好处也没有,可怜死了,本来只能通过一根脐带吸收点营养,唉。”转念又觉得自己被表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说不像我这么体贴人,那像谁?” 唐方伸出脚踢他:“快去看看冰箱,反正不像我,我在我姆妈肚子里可太平了,一点也没烦过她。” 等陈易生检查完一圈回来:“全都没问题,放心吧。” 唐方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戳戳他的腰:“不如我们继续给女儿取名字吧。” “陈可乐不好吗?”陈易生来了精神:“可乐可乐,听着就让人开心。” “不要,小时候听着还行,长大了多傻啊,而且万一是个儿子呢?”唐方用上海话念了一遍:“陈苦咯,还乐吗?” “咦,上海话的可是读苦的吗?”陈易生讶然:“我一直读好的音。” “哈哈哈,那是广东话吧?好咯?”唐方笑着掐他:“前天门房间老伯伯还问起你呢。” “问我?问什么了?” “问你是苏北哪里人,说听你的上海话跟王小毛很像,哈哈哈。我说你是地道本地北新泾人,我才是如东人,老伯伯还不信呢。” “啊?王小毛是谁?另一个年轻的保安吗?那个盱眙小伙子,说明年一定给我带小龙虾的。” “王汝刚你都不知道啊?”唐方感叹:“我爸爸很喜欢听他的滑稽戏,不说这个了,又岔远了,继续起名字呗。陈长宁不好吗?既然在长宁区出生,长久安宁,儿子女儿都能用,也不大会被人起外号。” 陈易生搂紧了她:“不要长宁,只占一个区多不划算,不如叫陈长安,长宁静安,把西区全占了,一样也是长久安宁的意思,好不好?”至于他不愿意女儿的名字和周道宁有一个字相同,这种小心思就不需要坦白了。 “长安也好听。”唐方倒毫不察觉地赞同起来:“你在西安长大的,长安又是西安,这个名字特别好。” “这个作为一号备选,唯一不足的就是比较中性化,对了,上海话长安怎么读?” 两个人这么絮絮叨叨了半天,往往取一个名字就跑偏了说些别的乱七八糟的琐事,最后终于取了五六个备选的名字,陈长安、陈唐、陈之方、陈欢……怕睡醒了忘记,陈易生都认真记录在了手机上。 唐方看看时间:“啊呀,我们怎么已经说了两个小时的话了?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啊。” 陈易生大脑还很兴奋,却也不得不努力唤醒睡意:“快睡,以后我晚上不跟你聊天了。” “那可不行,我喜欢跟你瞎聊。维持婚姻的最重要一点,有话说,记住哦。” 陈易生吻了吻她耳窝:“难道不是有爱做更重要?” 唐方膝盖略抬了抬,笑着咬了他一口:“半夜两点你还想入非非,不要脸,转过去,别戳着我。” 陈易生被她推得转过了身,曲起双腿叹了口气,突然转头笑了起来:“我还真是想-入-非非呢,惨!” 唐方睁开眼,一膝盖顶在他屁股上:“流氓!又被你毁了一个成语!” *** 第二天一早,唐方戴着口罩做早饭,煎培根,煎三文鱼排,都没有要呕吐的迹象,白灼芥蓝的时候她拿下口罩,也没事。 “奇怪。孕吐不是早上更频繁吗?”唐方松了口气,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机能目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小宋早早地来了,还带来一大瓶自家榨的芝麻油:“恭喜唐小姐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唐方高高兴兴地收下,给了小宋一个开工红包:“同喜同喜,同乐同乐。” 黄昏时分,方少朴带着家人进了禹谷邨,他一定下婚期,小妈就火速定了北欧游,什么素斋也不吃了,倒是伍薇想缓和自己父母和他的关系,特地带了她妈妈一起来。人数没变,换了一个妈而已。 方敏仪倒变身为半个地主,挽着方太太和伍薇母亲的手臂在花园里兜了一大圈,花也好草也好,看什么都顺眼。 “妈,你说我们住在高层里多不舒服啊,要有这么个大花园的老洋房,我哪儿也不去了。你在这种地方拜佛修行,肯定和菩萨靠得更近吧?刘阿姨你说是不是?” 伍薇的妈妈笑眯眯地说是,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是个好房子,怪不得我家薇薇回来也说了好几次,以后等少朴有心了,也可以买上一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方少朴转开眼,只当没听见。他的两个弟弟,方少树正在不耐烦地接电话,方少彬手插裤袋跟着她们转悠,闻言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的,等敏仪你哥结了婚,一年的分红能买好几栋这样的老洋房。” “只能买几栋?”方敏仪转头来有点吃惊:“这种老洋房很贵吗?” “这个也就三亿左右吧。”方少彬嘻嘻笑:“前些时我一个朋友刚卖了一栋和这个差不多的,乌鲁木齐路上,花园没这个大,也没这个好看,修成那种齐整的大草坪,他五年前一点二亿买入的,出手两点八亿,没赚到什么。” 伍薇吸了口气:“这还叫没赚到什么?” “切,一点二亿他要是听我的,闵行顾戴路那边当时才两万均价的二手房,能买六千平方米,今年随便出手就是四个亿以上了。” 方少朴摇摇头:“老温不一样,他是自己喜欢老洋房,要不是他云南的公司不景气,他肯定不会出手。那套房子当初改造装修花了三千多万。” “活该,早就跟他说大理丽江那边没搞头,那种当官的,吃一顿饭就知道坑你没商量,束河他那些商铺着了几次火了?大理的政策一年变几次?他屯了那么多老房子,再赖着不走,命都会丢在那边。什么二十年三十年租约,翻脸就不认人,放火打人甚至杀人的事一点也不稀奇。”方少彬和自己这个异母哥哥还算关系近,巴拉巴拉说起来就没完。 一旁的方少树朝着手机吼了一句:“烦不烦啊你,说了没带别的女人,滚!” “要不要我帮你解释解释?”方敏仪笑着朝他搓搓手指:“来个大红包呗,我马上发照片让嫂子歇火。” “方敏仪你别啊,我跟你说。”方少树多年在北京发展,也是一口带有南方口音的京腔:“给她脸,她不要脸,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还。”转过头他关心起老温的地产事业来:“少彬,你什么时候遇到老温了?他在柬埔寨的那几个项目怎么样?” “别提了,还不如云南呢。”方少彬摇摇头:“那时候说跟咱们□□十年代一样,能一年涨一倍的,现在六七年了吧,还那样,涨幅还不如放贷呢,每年还得送出去几十万方方面面的好处费,没搞头。幸好他没去朝鲜搞,幸好当时我没凑这个热闹。” 方少树脸色变了变,忍住了没说什么。他和方少朴在老爷子进去的时候有些芥蒂,不像方少彬这么没心没肺。 等进了101,伍薇赞不绝口,这也美,那也雅。方少朴给唐方介绍了一下家人。伍薇母亲落了座,接过茶,夸起小宋身上的白色收腰中式褂子黑色阔脚裤来:“唐小姐这服务员的衣服不错,好看又精神,薇薇啊,以后你们家里的佣人也这么穿就行。” 伍薇有点尴尬,她还没跟家里人说方少朴让她婚后继续回去教书呢,哪里来的什么佣人。 小宋倒忍不住笑着多了一句嘴:“太太好眼光,我身上的衣裳,是唐小姐特地找老裁缝订做的。” “那更方便了。薇薇你和唐小姐这么熟,请唐小姐帮你做几套。” 方少朴搁下茶杯抬起头来:“刘阿姨,伍薇和唐方只是见过而已,唐方是我的朋友。她没空做这些。还有,我们家以后没有佣人,婚礼过后,伍薇要回去继续上班,我在上海只用钟点工。” “他刚才说什么?”伍薇母亲楞了楞,转头看向女儿。 176佛跳墙 伍薇不自在地看了看方少朴, 点了点头, 低声说:“是我要上班的, 人总要有点事做。” 方少朴倒有点意外,淡淡看了伍薇两眼, 站起身径直欣赏墙上挂着的画去了。 刘女士见女儿低眉顺眼的模样, 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有新婚夫妻立刻两地分居的,偏偏当着外人的面没法发,冷哼了一声:“那怎么行,你这么不懂事, 结了婚你就是方家的媳妇,总要照顾好老公孝顺好婆婆吧, 不然让人家怎么看你?背后不知道怎么说呢。做媳妇不也是上班?怎么就变成没事做了?” “妈,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伍薇弱弱地哀求了一句, 目光却追随着方少朴的背影。 “阿弥陀佛, 可不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方少朴妈妈叹了口气, 亲切地拉起伍薇的手:“少朴能找到你这么贴心的姑娘,多好。你不用管我们,想做什么想怎么做你们商量了就好。老方是最看中薇薇你的, 前几天还说既然你是做教育行业的, 到时候索性投资个学校让你管理。” 刘女士十分惊讶, 转怒为喜, 牵起女儿的手鼓励她:“那你可要好好做啊, 这可是大事,不能马虎。” 伍薇红了脸,又看了看方少朴:“少朴说得对,我现在的学历经历还不够资格管理一家学校,所以还是得先把博士读出来,还要多去学习管理经验。” 方少彬和方少树听过好几回了,也不惊讶,倒是方敏仪忍不住酸溜溜地巴住亲妈的胳膊:“那我呢!妈!爸爸怎么回事啊,我说了好几回了,不就是几家买手店嘛,又不用多少钱,为什么就是不肯啊,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还是我这个女儿就是不值钱,连媳妇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哥!你是不是娶了媳妇就忘了亲妹妹?” 方少朴转身瞥了她一眼:“你前年开的潮牌店挣钱了吗?” “那个牌子很好的,最高的时候一个月也做一百六十万呢,就是我合伙人一根筋别不过来,非要和她那个明星前男友公开撕逼,店里乱七八糟没人管了,这不没办法才关掉的吗?”方敏仪拍了下大腿,气得不行:“说起那个渣男啊,真是骗财又骗色,彤彤为他打了三次胎,替他出了几百万分手费,结果你们知道怎么样?这渣男转头就跟那女的结婚生子去了!她抑郁了大半年,割脉了两次,命大没死。哥,要不你们帮彤彤去打他一顿怎么样?不是说三十万买两条腿嘛——” “阿弥陀佛!敏仪!”方太太震惊了,眼角立刻渗出了泪花:“你这都在说些什么啊,造孽哦!怪不得你爸爸总让你哥哥好好管住你。” 方敏仪一时嘴快,后悔莫及,搂住亲妈的脖子撒娇:“好啦,我电视里看到的,随便说说的,妈,你干嘛这样啊。” “人各有命,勉强不来。”方太太苦口婆心:“女人一辈子不能嫁错人,她还打胎——这都是在作孽啊,能有福报吗?肯定苦的啊。” 料理台前的唐方忍不住抬眼看了方太太一眼,这位太太当初被离婚,被送去别处,生了方少朴后还吃了那么多苦,恐怕都靠这个信念支撑着,现在对她来说,也许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倒有了说别人的资格。本国的男权父权系统哪里是靠一半男人支撑起来的,更靠着这些温良恭顺吃苦耐劳无怨无悔的“好女人”建设着呢。 方少朴不自在地打断了她们的絮叨,拿了今晚的菜单开始介绍起来。 方太太取出玳瑁眼镜细细地看:“啊呀,什么叫素佛跳墙?我倒从来没吃过。” 众人都围了过去,看菜单下的食材,却又稀松平常,芋头、花菇、猴头菇、竹荪、豆芽、黄花菜、玉兰片、栗子等等。 “每个人的菜单好像都不一样。”伍薇指了指菜单上的方太太:“唐小姐这才是真正的私房菜呢,也亏得少朴细心,每个人喜欢吃什么他都知道。” 这话方太太怎么听怎么舒心,忍不住又转头夸了儿子媳妇一番,六个人倒也看上去其乐融融。 *** “各位请入席吧。”小宋过来鞠了一躬。 方太太落了座,看着餐桌中间的长方陶瓶笑了:“这里头插着的是棉花啊。” 方少彬探身伸出魔爪捏了捏,棉花瘪进去一块,他有点尴尬地回头看看唐方:“不好意思,瘪了。” 唐方笑了起来:“没关系。”方少朴的这两个异母弟弟,长得不算难看,却也绝对不算好看,和方少朴比起来,天差地远,也难怪方家的小妈一直看不顺眼方少朴了。 方敏仪好奇地问:“真的还是假的?” 方少彬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是真的吧。棉花还有假的?”众人哭笑不得。 方少树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菜单,拍了身边的方少朴一巴掌:“你请我吃这么好也没用,闹洞房我是肯定全力以赴的。当年我吃过的苦,好歹你也应该尝尝。” 方少彬探过头来:“哎,凭什么就他一个人吃澳龙啊?他吃得下嘛真是。” 唐方带着小宋一边上前菜,一边笑着解释:“除了方太太,各位今天的主食都是龙虾泡饭。” “哈哈哈,爽,我吃肉你们吃壳。”方少树大笑起来,看了眼方少彬的菜单:“你这家伙还敢说我?和牛、松露,哪里吃亏了?” 方少彬挥了挥菜单:“哥,你这么大方对我也没用,闹洞房的招他们都想好了,我只能随波逐流啊,你就跟我们一起同甘共苦吧,全家也就你没吃过这个苦了,别想能躲过去。伍薇,到时候你别怪我们啊,配合一点还容易过关,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伍薇红着脸笑:“反正我和少朴同甘共苦就是了,怪你们也没什么用。” 方少彬举起面前的餐前酒:“嫂子就是得体大方,敬你一杯。” 伍薇双手捧杯朝方太太敬了敬:“我先祝伯母平安康乐,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万事如意。”她语气总有点羞涩紧张,这样的祝酒词说出来反而格外真诚。 “你们证都领了,怎么还叫我伯母呢,傻孩子。”方太太笑着和她碰了碰杯:“早就该改口了。” 刘女士笑了起来:“这不少朴也还没改口吗,等办完婚礼再改也不迟。” 方太太横了方少朴一眼:“少朴?” 方少朴站了起来,微微躬身举起酒杯:“祝两位母亲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连方敏仪都听出不同了,噗嗤一笑,跟着站起来举杯:“妈妈们身体健康最要紧,来来来,干杯吧。我饿了。”她心里暗爽,谁让今早伍薇这个妈又开口要增加三百八十八万彩礼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老爷子都答应给伍薇买个学校了,还揪着她哥哥不放,什么嘛,她都看不下去了。 伍薇红着脸轻轻喊了声:“是我不好,妈。” 方太太笑得更慈祥了。 *** 这顿饭唐方准备的十分细致,除了方太太的全素,其他人的菜单看起来全不一样,实际上在有限的食材里进行了合理搭配,上次吃过花胶炖鸡的,这次就改作甜品鲜奶花胶,上次吃过烤和牛的,这次就吃和牛刺身沙拉。除了方敏仪指明要再吃一遍的开水白菜,顶级的主食食材多了澳洲鲍鱼和澳龙,而鲟鱼的鱼子酱和黑松露作为配菜也提升了整体的品质。最后的龙虾泡饭汤色金黄,鸡毛菜点缀其中,多了家常鲜味。 忍不住讨了一口素佛跳墙的方敏仪眼睛发亮,闹着说下次要带那个彤彤来吃,她一开口,又语惊四座,什么为了给婴灵祈福,初一十五吃素,又说要一起去泰国请佛牌。方太太眼皮直跳,直接把餐桌当成了灵修场所,把方敏仪好生教育驯化了一番。 唐方细心观察,方少彬方少树两人的确如方少朴所说是不懂吃的,只知道吃进去的东西好不好贵不贵,对于烹饪方式和食材本味并不看重,无论是松露刺身,还是她为蒸龙虾精心调制的中西两种酱汁,全被囫囵吞枣几口下肚,除了风卷残云的吃饭速度和几声好吃之外,实在谈不上食客和主厨的任何火花碰撞。也难怪方家的餐饮企业是交给了方少朴。 像方少朴陈易生这么会吃懂吃并且尊重厨师的人,实在太少了。意识到以后自己所面对的客人可能绝大部分都是他们这类的,唐方不是不泄气的,甚至觉得方敏仪都格外珍贵了,又有点明白为什么她前期那么详细地了解他们每个人的口味爱好时,方少朴总让她不要在意也不要花这么多心思了。 “大多数人不值得。”当时他笑着说。 唐方注目在方少朴身上,记得他还忠告过她:生意就是生意,不要付出任何感情和心意,来吃饭的人,不值得。 可惜她恐怕做不到,她还是喜欢易生说的:不要把这件事当成生意,单纯就是你喜欢的事,是兴趣是爱好是擅长,而且做了还能意外有钱收,多好。 是啊,唐方轻轻舒出一口气,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多好。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互动与她契合懂得欣赏,但不要紧,至少她在进步,她在不断尝试。 灯光下方少朴似乎和家人格格不入,没了往日俗世浪荡公子的戏谑笑容和分分钟撩拨异性的本能,反而多了一种疏离冷淡和淡淡的不耐烦。一刹那,唐方似乎看到了周道宁的影子,又或许他们本质上其实是相似的。 唐方突然开始想念自己的男人,大半天没见了。她现在看到其他男人,总不自觉地就会觉得她更爱陈易生了,他什么都好,他怎么什么都好。 177中秋月饼 饭后甜品吃完, 方少朴安排司机来接人:“你们先回去, 我留下来和唐方喝杯茶, 聊会天。” 方少彬和方少树会心一笑,各自开始打电话呼朋唤友, 手机里不时传出女孩子的娇笑尖叫声, 言语调笑浪荡, 引得伍薇侧目。刘女士皱起了眉,似乎担心方少朴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方太太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捉着女儿继续警告她不许去泰国乱拜。 唐方陪着方少朴送走方家人,小宋已经利落地收拾出了餐桌。两人进了起居室, 方少朴也不讲究什么形象,往沙发里一倒, 深深叹了口气,合上了眼, 又睁开了眼苦笑起来:“自作孽不可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唐方给他泡了一壶古树红茶:“伍小姐待你真心不错, 人也好。” “好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而已。你不知道她这个妈今天早上突然提出来还要加四百万彩礼。”方少朴似乎自己也觉得很狗血,摇了摇头:“这卖女儿卖得一日一价,真当我是你们上海人说的冲头了。” 唐方笑了起来:“现在伍妈妈肯定后悔了。” “她后悔什么?”方少朴一只手盖在脸上揉了揉, 撸不走说不出的疲倦。 “我要是她啊, 看到你两个弟弟婚后是这样的, 八百万也不舍得卖女儿。”唐方扬了扬下巴, 开了句玩笑:“要是我妈, 就你家这样,八千万你也不一定买得到,虽然我可不值八百万。” 方少朴懒懒挪开手掌,眯起了眼翘起了唇角:“要是你可不一样,我拿的分红至少给你十分之一,一年一个亿还是有的。” 唐方有点意外:“你和伍小姐结了婚,你的分红难道不是婚后财产?”转念回过神来,她抬了抬手:“你别笑,我一孕傻三年很正常。你们肯定签了婚前协议的,那就难怪伍妈妈那么不放心了。少朴,当妈妈的警惕性都高,她要多少钱和房子,还不是想给女儿多点保障。你和你家,都给不了人安全感。” 说及婚前协议,唐方略皱了皱眉,承认骨子里她是看不上生意人的,锱铢必较斤斤计较,虽然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但像某东老板那样预领完今后二十年的薪水,婚后象征性领一块钱工资,协议签了厚厚一本,堵死离婚可能被分掉的每一分钱,若不是女方也目标明确心甘情愿,这种婚姻有什么爱和信任可言,只指望着母凭子贵而已,有朝一日女方如果像邓文迪那样持有足够资本叫板,任你老奸巨猾吝啬抠门,一样不得不伤筋动骨。 “唐方,你就是对我有歧视。”方少朴撑在沙发扶手上,想到陈易生看起来还不如他靠谱,不由得幽怨地感叹:“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好吗,我爸看中的是伍薇本分,他又一直想投资教育行业,要找个靠得住的家里人去做。至于伍家看中的是什么,除了钱我也想不出别的,总不会看中我的脸吧。我呢,没得选,我爱的人不爱我,利益当先,只要不是马X翟XX小明星和网红那种就好了。” 唐方笑着摇头:“既然是各取所需,你也没必要在意这点钱了,比起你的分红,这算什么呢,将来你要是哪一天真栽进小网红小明星怀里了,好歹也多补偿补偿老婆,钱是赚不完的,真心难得,至少伍小姐待你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看谁都好,天真。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分的出的。”方少朴笑起来,羡慕地看看她的肚子:“孩子多大了?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快两个月了,昨天闻到煎带鱼的味道还吐了一回,吓了我一跳,以为要孕吐了,今天却又没事了,弄不懂这小家伙想干嘛。” 方少朴叹了口气:“那你和陈易生过几天还是能来汕头的吧?” “来啊,汕头美食我最爱,好几年没去了,你可记得帮我提前约好方大师。” 方少朴来了点精神:“没问题,我明天就先回去,你们怎么来?” “高铁方便点,我晚点把班次发给你。” “我来接你们,住我家吧。”方少朴伸了个懒腰:“唉,唐方你要答应了我多好,生一个儿子三千万。” 唐方禁不住挑起眉头:“女儿呢?” “也有五百万。” 唐方冷笑起来:“你倒怪人家伍妈妈卖女儿,自己可不是也在卖儿子。说起来一年也是赚上百亿的人家,待自家的女孩儿却这么抠门。” “这是老头子发的奖金,我怎么可能——”方少朴有点尴尬地描补起来。 “要为了钱,我倒想学梁洛施小姐,三个儿子三十亿,再拿好一笔分手费,再出江湖也才二十七八,想干嘛就干嘛。” 方少朴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错了,不行吗?唐女侠饶命。” 唐方也怕交浅言深说过了头,抿了抿唇给他续了茶,放缓了口气:“我当你是好朋友,忍不住说几句不中听的,珍惜眼前人吧,伍小姐带得出手,也安得了家,又喜欢你。” 方少朴见她面庞莹白如玉,似乎胖了一些,原来方正的下颌线条都变得圆润了不少,浓眉依然飞扬,细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了一道青色阴影,原先那种利落精明的气质也不知不觉柔和了,是个孕妇的幸福模样,心想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看见她就看见了自己,还不如不看,但开玩笑可以,再说这种真心话却不适合,只能看两眼,别开眼,又舍不下,再看她几眼,再转开脸。 “花园里是谁?”方少朴站起身走到窗前:“好像是陈易生在和谁说话。” 唐方侧头看了看钟:“嗯,大概是他朋友,国庆节来上海玩的。” 方少朴转过头,似笑非笑:“是一位外国美女,还带了行李——” 唐方一愣。 *** 陈易生没想到方少朴还赖着不走,有点尴尬地介绍了一下。 “这是伊拉瑞亚,意大利的独立设计师、画家。我的好朋友。我妻子,唐方,她的朋友,方少朴。” 唐方看了一眼伊拉瑞亚脚边的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伸出手:“嗨,你好,我是唐方。”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眼前身高一米八的异国美女拉住手拽入怀里,热情的两个贴面吻,吧唧吧唧格外响亮。 伊拉瑞亚持一口不甚流利的普通话夹杂着英语:“Wow!糖!Eason一直提到你,说你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多么了不起,能见到你太高兴了,你还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那两个餐盘,是我画的。”伊拉瑞亚拉着她的手笑着瞥了陈易生一眼,直接说回了英语:“Eason你不会还是喜欢把功劳都说成是自己的吧?” “他说了是你的作品,谢谢,我很喜欢,今晚还用它们招待了客人。”唐方客气地用英语回答,她自问不是小气的人,但丈夫的EX当着她的面表现出熟稔和亲昵,她不是圣母,心里很不爽,笑容也淡了几分。 陈易生挠挠头:“伊拉瑞亚,我还是帮你重新订个酒店吧?” “不,我太喜欢你们家了,我不喜欢酒店,我只需要一张沙发就好了。”伊拉瑞亚笑得毫无心机十分真诚:“糖,我原来订了兴国路的一个老洋房,没想到我太糊涂了,定成了十一月四日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上帝给了我一份惊喜,你家比那个美十倍,不,一百倍!你介意我借住在你家一段日子吗?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介意,很介意。唐方为难地表示:“可是很抱歉,这间房子是我的餐厅,每天要招待客人。隔壁又只有一间卧室——” “没关系,只要有地方给我放行李就可以了,我可以睡在你家客厅里。像Eason来我家一样。”黑发黑眸的伊拉瑞亚笑起来有几分莫妮卡贝鲁奇的影子,艳丽性感。她朝陈易生飞了个眼色:“Eason,对吗?你也是绝对不肯住酒店的,记得我们去美国的时候——” “我家楼上有一间空房间。”陈易生见势不妙赶紧打断她的话:“我和唐方过几天要去汕头参加方少朴的婚礼,我们可以把202的钥匙给你。” “汕头是哪里?” “中国南方的城市,属于广东。”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我从来没有去过,可是我很喜欢香港。” 唐方凝目看向陈易生。陈易生连连摇头:“对不起,伊拉瑞亚,这是我和唐方的单独旅程。” “OK。”伊拉瑞亚耸耸肩:“看来你变了很多,Eason,不过没关系,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唐方尽力维持住礼貌的微笑不掉下来:“那你们先喝杯茶聊聊,我去看看小宋收拾好了没有。” 外间料理台上原本就随做随收拾很干净,已经被小宋擦洗得光可鉴人,不能用洗碗机洗的餐具已经都上了晾架,小宋正拿着雪白的餐布擦拭。 唐方打开各个餐柜检查所有的烹饪用品,身后却响起低笑声。 “方老师要是知道了,恐怕八千万也是不卖的。” 唐方转身瞪了方少朴一眼:“幸灾乐祸?我看起来不高兴吗?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吗。” “唐方,你从来不是那么大方的人,十几年前的鸡毛蒜皮,你随时都会写进文章里嬉笑怒骂。不过这位意大利美女看起来对陈易生也有几分真心啊。” 唐方吸了口气,轻轻关上柜门,笑着看了方少朴一眼:“墙角你就别撬了,我信他。我男人又好看又有趣还这么又品位会玩,被别人喜欢才是正常的事。” 方少朴简直郁闷了,半晌只能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今晚要告诉唐方的事还没说:“对了,有个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不过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关于周道宁的。” 唐方手上转动着的水晶酒杯停了下来:“他有什么事?” “周道宁帮过我爸你知道的,所以苏家出事后,我爸也托人留意着他的消息。苏贝贝那个案子上个月底开庭了,是苏贝贝在美国的情人不甘心她和周道宁结婚,拿性-爱视频勒索了她好几次,要了二十万美金,交易的时候被周道宁撞上了,那白人受了刺激钱也不要,说一定会公开视频,结果第二天就被勒死在公寓里,舌头也被拔了,两只手也砍了。” 唐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是美剧发生在自己身边,半晌才问了一句:“不是保释出来了吗?” “那也没什么用,该审理的还是会审理的,不过估计也得忙个一两年吧。”方少朴看了一眼知情识趣早就避得远远的小宋,压低了声音:“不过苏家原来的根基都因为保释金露了底,这一个月损失起码千亿。” 看到唐方吃惊的表情,方少朴摇摇头:“这次事情很古怪,一环扣一环,连着好几个人外逃去美国了,还有好几家的老大都被董事会赶了下来,不全是苏家这边的,有点一棒子要打死一船人的势头,恐怕还要出大事。” 唐方有点疑惑:“和周道宁有关系吗?” 方少朴声音更低了:“说不定是他卖掉了苏家——” “不可能。”唐方断然否认。 方少朴呵呵笑了起来:“他那样的人,怎么甘心被人一直掌控,要不然这两年就不忙着上岸了。我要是他就做得出来,你能毁约,我就敢豁出去掀了你的老底。” 唐方有点茫然地摇着头,她不懂这些,但从这句话看,方少朴是懂周道宁的,他从小骨子里就有那股韧劲和狠劲,掩盖在风轻云淡的表象外。可是这种勒索、谋杀、千亿资产的颠覆,那么多人突然一朝就从高处坠入深渊,她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 *** 一切都安顿妥当后,唐方回到102,开了窗,中秋月色立刻跟着桂花香扑了她一身,园子里有邻居在散步。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回到沙发上坐下,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楼上已经没了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却有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是伊拉瑞亚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唐方吓了一跳,刚站起来,又听到更兴奋的笑声,还有陈易生的说话声和笑声,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世界上的事,你永远料不到,就算猜到开头也估不到结局。唐方打开手机,给父母公婆发了中秋快乐的祝福。常总工几乎秒回:“也祝你们中秋快乐,幸福健康,祝宝宝一切都好。” 唐思成回了好几条59秒的语音信息,乡下怎么过节的,来了哪些亲戚,他又怎么费神地推掉了要去苏州参加婚礼的几十号人,老太太今天心情好,吃了什么,哪种月饼好吃,和陈易生仿佛是亲生的父子。方树人发了好几张照片回来,模糊不清,看得出桌上高高垒起的月饼,还有一小段视频,是一位退休的副校长在唱跑马溜溜的山上。 跑马溜溜的山上,有位溜溜的大姐。唐方突然心酸起来,眼泪止不住要往外冒,她这溜溜的二楼,也有个溜溜的大姐,还是全进口的呢,要住她的房,睡她的床,还占着她男人不放,丝毫不管她肚子里的娃! 唐方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十分,他们一家三口还没团圆呢。 陈易生,你TM要是十一点二十还不滚回来,你就死定了!算了,再多给你十分钟,十一点半!陈易生,十一点半你还不滚下来,你死定了。唐方定了个Dead Line,擦了把眼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开冰箱决定先吃个鲜肉月饼夜消消气。 178糖炒栗子 气归气, 吃归吃。唐方从小就懂得任何时候绝不亏待自己的肉体。 烤箱里大表姨父人肉快递的苏州胥城鲜肉月饼开始滋滋冒油, 旁边七八颗糖炒栗子的十字口又爆开了一点。即便是简单的夜宵,也要保持仪式感, 金黄泛着油光的月饼放到孔雀蓝粗瓷渐变色小茶碟上,白色镶金边莲花口的圣罗兰小碟用来放深棕色的糖炒栗子。 唐方坐在中岛台的吧椅上, 咬一口月饼,鲜美肉汁融着香脆酥皮,除了赞还是赞。喝一口温热的玄米茶解腻,剥一粒栗子细细嚼, 整个秋天的味道都在嘴里,又舀一勺热热的花胶炖牛奶, 胶质满满, 浓香甜润浸透到每个细胞,满足。 男人算什么,哼。唐方暗自腹谤, 给了天花板一个大大的白眼。老娘随时休了你这个不忠之人!占你的钱和房, 生自己的娃,吃嘛嘛香, 还能在有生之年再找几个美男谈恋爱,不知有多爽,你就跟你的EX滚吧。 刚发了狠话, 门就开了, 陈易生脱了鞋, 丢下袜子, 头一抬就愣了,光着脚直冲过来:“糖!你怎么偷偷摸摸一个人吃好的?!太过分了。” 唐方张着嘴瞪着他,WTF!册那!撒宁嘎勿要面孔,领牢老情人往老婆格私人房子里住?撒宁掼忒老婆女儿中秋节勿顾陪老情人到深更半夜? 陈易生伸出手指,越过中岛台,轻轻擦了擦唐方沾着月饼屑的唇角,笑得不行:“一脸的屑屑,怎么这么可爱,给我舔一口。” 他探身弯腰去亲她,却被唐方手中的小叉子戳在额头上,哇哇叫了起来:“谋杀亲夫啊你,疼死了,这是叉子不是筷子!” 唐方怒目而视:“你的手才脱了袜子就来擦我的嘴!恶心死了。” 陈易生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伸到鼻子下用力嗅了嗅:“不臭啊,真不臭,你闻闻。” “哼!”唐方别过脸躲开他的手指:“你回来干嘛?” “回来——”陈易生趴到中岛台上,双手托住下巴,笑得狡黠:“生气啦?” 唐方慢条斯理地低头剥栗子:“没空生气。” “我去101剪个橄榄枝回来给你,你等等啊。”陈易生装着找剪刀,眼睛却一直瞟着唐方。 唐方冷笑一声:“心虚了啊?” “心虚的。”陈易生倒也老实,转了半圈,蹭到唐方身边,低头把她手里的栗子肉给抢了,顺便舔了舔她的手,一脸巴结:“我错了,我不该把伊拉瑞亚领回来的。她非要来看看你——” “是看你吧?”唐方推开他的脸:“没见过这么奇葩的人。” “是,就是。”陈易生又凑上来:“她是有点被家里人宠坏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要不然以前我也不会一次长途旅行就吓跑了。” 唐方瞥了他一眼:“我说的奇葩是你好吗?” “我?!”陈易生搂住她不放:“我这不是欠了她点人情嘛,咱们后天就走,等我们回来她也差不多要走了,绝不给你添麻烦。” “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还添堵呢。”唐方挣扎着不给他抱,拍拍自己的肚子,指指墙上的钟:“女儿,看看啊,你爸爸中秋节不早点回来陪你妈陪你,反而去陪他的老情人过,说说笑笑真开心啊,还带他的老情人回家来,占了你的小房子,睡在你的漂亮小床上,啧啧啧。天底下有这样的渣男,你以后长大了眼睛可要擦亮点——” 陈易生真急了:“我哪有这么令人发指啊!怎么被你一说——我简直简直简直——” “就是又渣又烂!”唐方一把推开他:“不过咱们事先有约定嘛,互不干涉对吧?你陪你的意大利美女,汕头你也别去了,方少朴说了,你去不去又没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朋友,和你本来也不搭界的。” 陈易生一怔,手臂也松了,脸也跨了,声音也小了:“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唐方见他一脸受伤的模样,虽然觉得自己嘴巴太毒了,但依然别开脸,推开他的手,自顾自把餐具都收到水槽里,打开水龙头:“没开玩笑,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在你心里我就是又渣又烂的男人?”陈易生也有点急了:“我要是和她还有什么,能介绍给你认识吗?因为已经变成朋友了,所以才大大方方的带来——” 唐方手里的叉子猛地敲在碟子上,清脆一声响,她关了水龙头转过身:“是啊,你大大方方地带她来住我的房子睡我的床?她大大方方地挤进别人家里,占着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我没这么大方。你接机前怎么不说清楚是你的前女友要来?你带她来之前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做主留她下来住,怎么不征求我的意见?凭什么啊?” 这股子气,其实没有这么重,但不知怎么,一条条说出口,唐方自己都觉得委屈得不行,眼睛发热,眼泪水就要往外迸。 陈易生呆了呆,眉头也皱了起来,想上去哄她,但那句又渣又烂戳得他肝疼肺疼,思来想去终于叹了口气:“我只当她是一个挺合得来的朋友而已,她民宿订错了时间,我能帮就帮一下,毕竟她长途飞机,一路折腾,刚刚也跟她说好了要付钱的不能白住——” 唐方含着泪冷笑起来:“原来我是贪图这房费才生气的?就我蛮不讲理?不知道体贴你朋友是不是?” 陈易生吸了口气,上前两步靠在了中岛台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生气什么——”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唐方转过身,唰地又打开水龙头,趁机抬手抹去溢出眼眶的眼泪:“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说好了你有你的自由的,你要招待谁陪谁关我什么事,哪怕你喜欢别人跟别人上床都行,但我的202不接待外人,麻烦你朋友明天一早就走。” “唐方!”陈易生胸口发疼,几乎喘不过气来:“有话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加这些伤人的话?什么叫我喜欢别人跟别人上床都行?!伊拉瑞亚就是一个朋友,你一定要自己臆想出这么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然后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把自己当成悲剧女主角来演?就因为你从来都不相信我,你总觉得我会爱上别人离开你,所以你一有机会就要证明我是个又渣又烂的男人?” 唐方吸了口气,一声不吭,唰唰唰地洗碟子。 “哪一次你发脾气我没有好好地哄你跟你讲道理?你每次都说你错了,以后不这样了,然后每次都要说这种伤我心的话?唐方,我也是个人,我有心的,我也会伤心的!”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影眼圈也红了:“我对你不好吗?还是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你可以怪我没处理好伊拉瑞亚的事,至于要闹成这样吗?我根本没多想过什么,如果你每次和方少朴吃饭见面我也这样闹一通,你觉得有意思吗?” 唐方霍地转过身来:“我和方少朴从来都只是朋友!我每次见他都光明正大地告诉你的,从和你谈恋爱,也就和他见过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次数,哪一次你没在?” “那我和伊拉瑞亚也已经是朋友了,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很多年了,我也是光明正大地带她来和你认识的。” “我和方少朴上过床吗?” 陈易生一愣:“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这个。就算有,那也是和我在一起之前的事,我不在乎。” 唐方气得差点爆粗口:“那方少朴要来睡沙发呢?” 陈易生认真想了想:“他要是真有难处,肯定还是要帮一把的,不过他可以睡到101去,不能睡这里。” 唐方瞪着他喘了好几口气,慢慢转过身把已经洗干净的两个小碟子又洗了一遍:“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随便你怎么想吧,就当我蛮不讲理好了,反正请你朋友明天离开我家。你也可以试着睡到101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易生默默看了会她的背影,挺得很,透出股倔强和决绝。伴侣之间的吵架像龙卷风,说来就来,他知道唐方会不开心,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敏感,有着这么强悍的攻击性,一来二去变成了这样的局面,究竟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还是伊拉瑞亚触动了她的死穴,还是因为有了婚姻,他不知道。一想到她说他又渣又烂,还有斜睨着他一副鄙视的神情,陈易生抬起头,眼球转了好几转,努力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唐方听见身后一声长叹,随后是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怔怔地看着水槽里剩余的水慢慢汇到一起,再慢慢消失不见。她也不明白今夜他们是怎么了,早上道别的时候还那么甜那么好,夜里却面目全非,她口不择言伤他不浅面目丑陋,他拎不清爽总戳她心肝神智无知。 也许婚姻原本就是这么脆弱,好的时候花好月好,面临到真正的危机时,不堪一击。又或者,她和他,根本都没有准备好面对婚姻中的各项难题,只凭着一腔爱意往前冲。 外面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唐方擦干手,回到卧室,想起自己还没洗澡,又撑着拿出睡衣进了卫生间,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她是不是亲手把自己的男人推向了他的老情人?可陈易生那么高情商的人,他难道瞎了,看不出伊拉瑞亚对他旧情未了?再回想今夜他的一言一行和刚才在楼上的笑声,唐方的心又冷了几分,不免胡思乱想得更多了。 洗完澡出来,陈易生并没有剪橄榄枝回来,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 唐方反锁了大门和卧室门,藏进蚕丝被里,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哭了片刻,又爬起来拿抽纸,鼻涕眼泪一通乱撸,自己给自己做起思想工作来:“糖!勿要哭,侬情绪勿好对宝宝啊勿好!” “不许再想陈易生这个王八蛋,想想明天的菜,分散注意力。” “再哭眼睛会肿,难看色了。” “有撒好哭格呀,随便伊去好了,婚礼勿办了就是!” “侬老早就晓得伊花来兮格呀——” 窗口传来一声响,窗帘的影子在月光下的地板上剧烈动了起来,唐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听见陈易生的惨叫:“糖,快来拉我一把!我被卡住了!疼疼疼——” 唐方反应过来他进不了门只能爬窗,想狠狠骂他活该,不知怎么又有点高兴,扁着嘴下了床。 陈易生龇牙咧嘴地尽量撑起自己的身子:“你把什么放在窗台上了?硌死我了,疼死了!” “你送给我的复古蓝牙键盘,像打字机的那个。”唐方拍了他的膝盖一下:“肯定给你压坏了!” 陈易生忍着疼,腾出一只手来:“我特地送橄榄枝给你,你也不至于一定要让我跪键盘吧?” 179桂花枝 唐方看着陈易生手里的桂花树枝, 颤巍巍的掉了一些金桂撒落在地面上, 月下铺金泛银, 她轻轻呸了他一口:“骗宁, 格明明是桂花好伐。”手到底还是伸出去了, 狠狠拽了他一把, 陈易生一条腿噗通落在地板上, 面目立刻抽搐起来。 “糖!你!”陈易生拼命踮起脚:“拿开, 快拿开!疼疼疼——” 蓝牙键盘从横放变成了竖放, 卡在他裆-下。 唐方又好气又好笑, 干脆抱着他的腰抬了抬, 键盘嘭地摔在了地板上。 “你不能用力你别用力!”陈易生连叫了好几声, 单脚跳了两跳,终于爬窗成功,整个人摊在地板上, 回望窗台, 长吁短叹了好几声。他拆掉原来的防盗窗简直再英明不过了,关键时刻显身手, 虽然卡得蛋疼无比。 以一个无比可怜的姿势转过上半身,陈易生举起手里七零八落的桂花枝, 忍着痛笑着问:“我们和好吧?” 和她闹别扭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难熬, 又委屈自己, 却又因为理解她的心思替她委屈, 可他能怎么办呢, 和别人完全不同, 她再作,他也没有逃走的念头,甚至隐隐因为她的嫉妒有点“达到目的”后的窃喜,又怜惜她隐藏在满身刺下的不自信和自卑,发现她把门反锁后,简直高兴起来了。 他的糖说得对,他真是个奇葩。 唐方低头看着他,慢慢接过桂花枝,转了两转:“你回来干嘛?” “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陈易生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我老婆在这,我女儿在这,我家在这。” “中秋节过都过了,你现在说好听的已经晚了。” “我们俩在一起天天过节,不在乎这一天。”陈易生搂住她的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现在是十六了,你看外头,月亮可圆了。” 唐方抬起头,又低下头:“反正第一个中秋节你没陪我,陪别人了。” 当女人陷入这样的逻辑死胡同里后,男人该说啥?陈易生叹了口气:“都怪我,对不起。不过我已经把伊拉瑞亚送去赵士衡家了。我以实际行动向你道歉,还是很有诚意的对不对?” 唐方一怔,摩挲着手里的桂树叶,站着微凉的露水,有点微潮。 “你,你怎么说的?” “说我老婆吃醋了,很不爽,所以不能留她住。”陈易生侧头盯着她,见唐方果然很尴尬地不作声,大笑起来:“我怎么可能在外人面前拆你的台?我一直夸你多nice多kind的,毁我形象可以,毁你形象万万不能。” 唐方脸一热,瞟了他一眼:“那你怎么说的。” “你在乎她怎么想怎么看你吗?”陈易生摇摇头:“糖啊,你呢,小心眼,吃醋,跟我作得要死,一定要赶她走,但你又特要面子,装大方,真的赶走她了,你又觉得自己不厚道了,怕伊拉瑞亚看穿你是个对丈夫对自己都没信心的小女人。” 陈易生伸手固定住她的脸:“我说的对不对?” 唐方垂眸不看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陈易生松开手把她搂到怀里揉了揉:“真想把你按在床上,狠狠打一顿屁股,再干得你爬不起来,让你凶。” “你敢?” “我不敢。”陈易生幽幽地叹气:“谁让你把我吃得死死的呢。” 唐方回过神来,推了他一把:“怎么被你说得好像又是我错了一样?” “你怎么没错?”陈易生把她的头按回去:“你仗着怀孕,以前还有错就认,现在连错都不认了?你说,有你这样一上来就骂我又渣又烂的吗?那很爱很爱我的你又是什么?” “又瞎又聋。”唐方理亏,但是嘴上不能输。 陈易生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张嘴!真是,我今天真的很伤心的,你说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好的人吗?” “肯定有。你就没伤我的心吗?”唐方揪了他腰间的软肉一把:“要不我把今天的事发个朋友圈,让你看看大家怎么评理。” 陈易生浑身一绷:“千万别——你不会发了吧?”他伸手要掏手机。 唐方捉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才不会发呢,要骂也只能我骂你。” “咦,难道别人都会觉得我不对会骂我?” “那当然!反正我的女朋友肯定会说你渣,结了婚当了爸还和前任勾勾搭搭,还带到老婆面前来炫耀,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爱你都离不开你似的,怎么,妻妾成群你就爽了?” 陈易生又急了起来:“我真没有,冤枉死了。我要是想勾搭她,米兰展的时候就勾搭了,用得着等现在?” “那我可不知道,说不定你们那时候勾搭了,反正那是在和我好之前的事,我也不在乎,但现在不行,看着就来气,气得我肝疼。”唐方说起来又气得不行,手下啪啪啪打了陈易生的腿好几巴掌。 “你们女人真是!”陈易生叹气:“天下有这么蠢的老公,把情人介绍给自己老婆认识?我这叫正大光明、光明磊落、心无旁——” “旁什么?” “鹫?”陈易生有点上当的不妙感。 果然话一出口,唐方笑得抖个不停:“秃鹫的鹫你倒认识?” 算了,能逗你笑,我就不计较了。陈易生看着窗外十六的月光,哼了一声。 “你光明正大?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藏得住吗?”唐方狠狠捏了捏他的手:“你那小样儿,脸上写着:快看,我的前女友美不美?她这么美还依然喜欢我哦,我多有魅力啊,呀,天底下怎么有我这么帅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呢——陈易生,你敢说你没有这想法?” 陈易生冷不防被她戳了个准,打了个哈哈:“地上凉,起来,我们到床上躺着说话多舒服。” “你先老实说你有没有这想法?!”唐方揪着他不放:“最可气的就是你了,直男癌!自恋狂!讨厌讨厌讨厌!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家伙!” 陈易生半拖半抱,把人拽上了床滚在一起,笑得不行:“好好好,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点这种想法,但我是想让你看看,我对你有多爱,你不用担心我哪一天爱上别人,伊拉瑞亚算美女吧?这个你坦诚评论好不好?” 唐方拍开他凑上来的嘴:“我不喜欢她,但她是个很美的美女,还比你高。” “就是啊,这样的美女我都不心动,你还担心什么呢?我爱的是你的灵魂,我们俩灵魂契合——” “凭什么啊?!”唐方踹了他一脚:“我肉体就很差吗?” 陈易生趁机覆上高峰,揉捏了几下:“实事求是,肉体也很勾人,但女人不都喜欢男人说爱她的灵魂吗?” “才不!”唐方拨不开他的手,声音低了下去气势不低:“我就要你只爱我的脸只爱我的肉体!” 陈易生笑得趴在她胸口吸了好几下:“好,我沉迷于糖糖的美色不能自拔,恨不能死在你身上行了吗?” “恶心!”唐方胸口湿哒哒的,看着他一颗脑袋拱来拱去,自己也笑了:“你又哪个小黄文里学来的这种恶心话。” 陈易生抬起头:“真心话!你不觉得我对你永远要不够?就算现在不能做也想得要命,是真的,你又软又湿又烫,我就想死在你里面——对,不能自拔。”他哈哈笑起来。 唐方挥起枕头拍在他脸上:“淫-棍!走开,我要上厕所!” 陈易生笑得狡黠:“是要嘘嘘还是有反应了?说嘛说嘛。” 唐方推开陈易生:“你是闲得蛋疼还是卡得蛋疼?” “真的疼。”陈易生打了个激灵:“不过你亲亲摸摸就不疼了。” 枕头再次砸了下来,陈易生朝着唐方的背影发嗲:“我在床上等你哦——” 不一会儿,唐方慢腾腾地回了卧室,脸上木木的。 “陈易生——” 陈易生一把掀开蚕丝被,露出光溜溜的身躯,挺了挺腰:“惊喜不惊喜?我已经准备好了!” 唐方闭了闭眼,吸了口气:“我有点流血。” 看着眼前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易生瞬间软趴了下去,唐方不知怎么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你别怕,血不多,要去医院吗?” “当然要!”陈易生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 “急诊为什么要来产科手术室做?”陈易生一头的汗,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却紧闭着的大门。 一旁的老太太-安慰他:“半夜里来这里才好,旁边就是B超室,医生也有好几个值班的。” “真的不是因为要做手术?”陈易生将信将疑,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都捏扁了。 唐方从门口探出头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让我在里面等医生来检查,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陈易生冲了上去,也不管旁边还有三四号人,直接抱住她:“没事的,不用动手术的,刚才那个阿姨跟我说了。你别紧张,进去吧,我不走开,就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叫我。” 唐方已经镇定下来了,红着脸也抱了抱他:“嗯,你也别紧张。” 陈易生眼巴巴地看着门再度关上,他不紧张才怪呢,紧张得想死,想一巴掌拍死自己,都是他不好,都怪他,惹她生气了,明明知道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她又毒舌又自我保护意识太重,还要跟她吵,不好好哄她,让她情绪激动,肯定还惹她哭了,她现在眼睛还肿着呢。陈易生沮丧地坐回座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个失败的爸爸。 足足等了三十分钟,才有一个医生姗姗来迟,进了手术室,又隔了十来分钟,唐方出来了。 “医生怎么说?你没事吧?”陈易生赶紧迎上去扶住她。 “没什么大事,有点先兆流产。”唐方低头看了看单子:“开了黄-体-酮,吃一个星期,如果还流血再去门诊复诊,要静养。” 陈易生听见流产两个字眼前一阵发黑,后面的话几乎有点不太能完全理解。 “走吧,先回家。” 唐方转头才发现陈易生脸色苍白:“易生?真的没什么事,现在孕初期很多人都会有这个症状,吃了药就好了。” 陈易生呆呆地点了点头,扶着她进了电梯。沉闷笨重的大电梯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们一眼:“几楼?” “一楼,谢谢。”唐方握住陈易生的手:“真的没事。我肚子不疼,也不想吐。” 出了住院大楼,陈易生才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都怪我。宝宝肯定生我的气了。” “我也有不对。”唐方摸了摸小腹,温柔地低下头:“宝宝,爸爸妈妈都是第一次结婚,第一次做爸爸妈妈,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嗯,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生我们的气,我们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陈易生停下脚,扁了扁嘴,红着眼眶弯下腰,亲了亲唐方的肚子:“爸爸错了,我太幼稚了,没有好好哄妈妈陪着你们,对不起了安安。” “她都不理我。”陈易生一脸忧伤地抬起头:“糖糖你还生我的气吗?” 唐方摇摇头:“不生气了。我是个自私差劲的妈妈。她肯定也不想理我了。” “那我们以后好好的好不好?再也不吵了。我保证和别人划清界限,要有什么必须的来往,一定提前告诉你让你放心。” “我以后也不乱发脾气了,要是不开心就好好提出来。”唐方低头澄清:“安安,你不要听妈妈发脾气时候说的乱七八糟的话,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他最帅,最有魅力,最有才华,还很有趣,又勇敢又机智又富有探索冒险精神,他对妈妈可好了,还有他很爱很爱很爱你——” 陈易生缓过神来:“嗯嗯嗯,长安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话,也要记住你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你一定要遗传她又浓又卷的长睫毛……”他巴拉巴拉一堆话,唐方突然叹了口气:“可惜去不成汕头了。” “当然不去了,好好在家休息。明天的客人还能取消吗?” “那可不行,我都准备好了,明天老同事请家里人吃饭,家常菜为主,很简单的。” “那我留在家里帮忙,你就动动铲子。” “你不去陪你的朋友了?” “当然不去。让赵士衡陪就行了,明天本来也是让伊拉瑞亚看一下项目,画几张草图就行了。” “她不是来玩的吗?” “顺大便帮我们点小忙嘛。” “奸诈!” “嘘,宝宝会听见的…..这叫机智。”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边走边说,月色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慢悠悠地,融入这都市夜。 180即食燕窝 唐方结束了和方少朴的通话, 转头见陈易生还趴在地板上搜索各种信息。 “还在看呐?”唐方轻轻点了点他的脚底板。 “现在竟然这么多孕妇先兆流产?”陈易生回过头看看她,似乎从网络上得到了点安慰:“你说会不会和环境污染有关?水污染土地污染,空气也糟糕。我明天想去买两台空气净化器。” “我有一台呀, 青青送的暖房礼, 才用过几回,明天拿下来好了,马上秋天雾霾要来了。”唐方打了个哈欠。 “你先去睡, 我再看看哪个牌子噪音最小,101也得放一台才好。”陈易生转头依然想不通:“先兆流产,多大的事啊,怎么好像大家都无所谓呢?乖,你快回房间睡, 我很快就好。” “说不定以前也有呢?只是以前的人可能不当回事。叶青怀萌萌的时候孕中期还出过血, 住了七天医院。”唐方在沙发上躺下来:“我等你一起睡, 你快点。”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我两分钟就好。你看着我啊, 我这么好看。” “嗯, 你好看,我看你。”唐方笑着看他反翘起来的小腿一抖一抖的,格外安心,眼皮禁不住就往下耷拉。等陈易生关了Pro,转头一看, 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陈易生一手穿过她颈下, 一手穿过她膝下, 蹲了个马步腰腿用足了力气, 竟然不怎么费力地就来了个公主抱,和第一回摔了个屁股墩真是天壤之别。 想了想,陈易生又轻轻把唐方放回沙发上,打开手机选了个角度开始录视频,对着镜头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再用力抱起唐方,对着镜头掂了掂,颇为得意:“哈哈,终于抱得动你了,看到没?我厉害不厉害?你说你怎么怀孕了还不多吃点呢,这么瘦怎么行。早就跟你说了,我不喜欢瘦女人,我喜欢肉嘟嘟圆滚滚的,摸起来手感最好了,我家糖最好摸了。” 他对着镜头又显摆了好几下,才嘀嘀咕咕地把唐方抱进卧室,进门的时候手上紧了紧,人也侧了过来,怕不小心把她撞了。 唐方却醒了,伸手搂住他脖子,似乎想要看他看得更清楚些:“陈易生,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见她眼皮沉重还拼命撑着,陈易生笑着把她放到床上,低头亲了她一口:“好,我去关个灯就来听你说。你没发现是我把你抱进来的?” “不是我自己走进来的?”唐方松开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陈易生更得意了:“幸好我录了视频,有证据,哈哈,明天给你看啊。” 唐方闭上眼随口表扬:“嗯,我老公真厉害,我老公最棒了。” “好听,再说几遍。” “我老公真厉害,我老公最棒了。” 陈易生关了灯回来,听到唐方还跟和尚念经似的在重复那两句话,不由得笑着摇头,上了床就把她揽进怀里搓揉了一番,轻声问:“喂,糖啊,你现在是不是爱我爱得要命?” 唐方埋在他胸口,用力搂紧他:“嗯,爱得要命。怎么办呢?” 陈易生心里开了朵花,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不怎么办,继续爱,再多一点才好。” 唐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忍不住抱怨:“可我想少爱你一点。爱太多,我觉得我不像我自己了,和你吵架的时候特别丑陋,没法控制。”她吸了吸鼻子:“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再爱也没有我爱你多。不用担心。”陈易生抬起她的脸,蹭了蹭她的鼻子:“我还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为什么要这么黏着你巴着你就想讨你欢心让你高兴呢。真的,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可是又心甘情愿,甘之如——饴(yi)。是yi吧?” 唐方睏劲都少了,贴着他的脸低声呢喃:“那你也不许少爱我,少一点也不行。我现在就这么贪心。” “不会,只会爱得越来越多。”陈易生忍不住细细用唇去描绘她的唇:“别怕,你不觉得每次发生矛盾后我们感情就变得更好了更亲密了?” “有吗?”唐方努力不沉迷在他唇舌之间,想了又想,似乎有点道理。 “当然有。”陈易生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过日子都是很枯燥的,需要点调料加味道,你不觉得婚姻像走楼梯吗?总有很平的地方,如果不来点刺激,就越来越没劲,来点刺激,就会往上走,走着走着又平缓了,我们就再来点刺激,继续往上走。” 唐方脑子钝钝的,觉得他说得对,点点头闭上了眼。 陈易生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我们只会越来越好的,相信我。” “嗯。”唐方的手无意识地在他背上撸了两下,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今天大了两次便呢。” “嗳?” “所以我轻了很多,你才抱得动了吧?” 陈易生啼笑皆非地低头看她,浓密的长睫毛一动也不动,似乎刚才说的是梦话。 *** 第二天,方堂的独一桌是钱辛玫早早订下的。她家老黄小黄加她姆妈还有公婆,六个人。人均三百八的本帮菜家宴。唐方一早说好了送酒水,钱辛玫也没跟她客气,下午四点多就上门来,老黄小黄父子两四只手提满了大包小包。 “迭格西洋参呐,老黄美国带回来格,送把阿拉方老师去去火气。”钱辛玫乐呵呵地一个个礼袋拿出来:“迭格即食燕窝,上个号头泰国买回来格,侬随便切切,一天一瓶,譬如不如(好过没有)。” 唐方倒难为情了,有点哭笑不得:“侬做撒啦,来切饭带噶许多么子。” “咦!”钱辛玫眉毛竖了起来:“侬做撒啦?侬现在勿是唐老师了好伐,是吾小阿妹,结婚怀孕了,阿姐吾送点么子勿来噻啊?真是!(你干嘛?你现在不是唐老师了好吗?是我小阿妹,结婚怀孕了,阿姐送点东西来不行啊?)” “还有,迭两瓶蛇胆酒,倷爸爸补补,是阿拉老黄格一点心意。”钱辛玫下巴也抬了起来:“勿值铜钿格,侬勿要烦啊。(不值钱的,你别烦。)” “喏,咖啡呢,侬现在度度皮(大肚皮),勿好切了,格包是山西红枣还有黄小米,老好格,补补血。”钱辛玫转头看了看在里间沙发上陪自己儿子打游戏的陈易生,压低了声音竖了个大拇指:“卖相没闲话港(卖相没话说),就是矮了点,mini handsome guy,宁看起来老好格,脾气好伐?” 唐方点着头噗嗤笑出声来,要被陈易生听到这句mini handsome guy,估计得记恨钱辛玫十年八年。 钱辛玫的儿子小黄同学是在方老师的辅导下考入交大的,如今大二了,唇上毛茸茸的小胡子软趴趴的,像睡了一条蚕宝宝,戴着眼镜,一米八八的人只有一百三十斤,长脚鹭鸶一只,进了门喊了声唐小姐好,陈先生好,就自顾自窝进单人沙发里闷头打游戏。 陈易生给三位老人家泡了茶,探头瞄了他屏幕两眼,虚心请教了两句。小朋友虽然不耐烦回答他,却也不得不敷衍了几句,没想到陈易生仔细看了五分钟,就指出他走位路线有问题,很有把握地告诉他对方团队肯定埋伏在大龙旁边,让他别去。小黄同学呵呵笑了两声,依然跟着自家打野冲了过去,中伏,五打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死了,后期刚赶来集合的同伴赶紧撤退,眼睁睁看着对方拿下大龙。 “你怎么看出来的?”小黄同学对陈易生刮目相看,忍不住发问。 “兵线交战,对方没人管,那边的怪兽也都没了,你们想打龙,他们肯定也准备打。”陈易生也奇怪他为什么判断不出来:“再之前对方三个人从你视野里消失的方向不都是往这个方向?” “你以前打过吗?” “没有。唐方有时候会打,我看过几次。”陈易生摇头:“你觉得好玩吗?” “嗯。”小黄同学闷头继续苦战。 老黄叹了口气:“有撒好白相!陈先生侬勿要睬伊,伊有网瘾哦,天天盯牢手机,放假五天,一天至少十个钟头勒白相游戏,吾都想奈伊送到山东去治疗网瘾了。好勿容易考进交大,勿好好交读书,骂了啊勿听,唉。” 外头钱辛玫嗓门响了起来:“有侬各种伢老头子伐?(有你这种爸爸吗?)哪能啊?送得去把杨X信电击啊?侬有毛病哦,伊放假难得好白相白相,白相好了啊,毕业证书捞得着嘛好了。” 三位老人家自顾自扯着家常,大概习惯了他们俩的争执,只当没听见。 小黄很快输了这场,默不作声地关了屏幕,挠了挠头,轻轻说了句“吾出去花园里看看”,借机躲开父母因自己产生的战场。 老黄又骂了他几句,转头跟陈易生聊起彼此的工作来。外头钱辛玫也消了火气,把这段时间的公司八卦一一展现。 “嘉定拆迁小天后July侬记得伐?” “记得啊,阿拉Kevin欢喜格小姑娘。” “吶Kevin帮人事部格小姑娘轧朋友咧,两噶头蛮好。(你家Kevin和人事部的小姑娘谈朋友了额,两个人蛮好。)倒是July,上个礼拜出大事体哉。”钱辛玫摇摇头,尽量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撒宁啊没想到,伊帮张炜有一腿哦!” “嗳?”唐方不禁愣住:“看勿出。” “就港呀!侬还没走格辰光(你还没走的时候),张炜还回来耀武扬威,结果呢,上个号头(月),据说是试用期没通过,被企鹅辞退了哦。想想奇怪伐?迭种猎头出马格,撒地方会得噶随便?伊像只疯狗一样,怀疑有宁嫉妒伊,暗中害伊,神经病兮兮开始调查了,伊拉老婆发觉伊交关天深更半夜才回去,回去了还要骂宁发脾气,怀疑伊外头有宁,就偷偷摸摸翻伊手机,居然查出来伊每个号头要帮July出去开三趟房哦。” 钱辛玫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日脚还固定哦,8号,18号,28号。出轨开房还要发发发,脑子坏忒了。” 唐方再仔细回想了一番,心道怪不得July会心甘情愿出来挡枪了。 钱辛玫笑弯了腰:“最则劲哦,张炜微信通讯录里,July格名字被伊改成‘八号小姐’,伊老婆看照片认出人了,大肚皮冲到公司里来,又骂又打,还盯牢July问一号到七号小姐是撒宁,办公室里小姑娘噻哈色了(都吓死了)。” 唐方禁不住摇摇头,这样魔幻狗血的事,不发生在眼前真是难以想象。她现在也是孕妇了,想想张炜妻子的境况,实在笑不出来。 “还有啊,钟小姐要离职了。”钱辛玫喝了一大杯茶,兴致勃勃开始第二场。 “咦?伊再下个礼拜天勒格得订了夜饭呢。(她再下个礼拜天在这里订了晚饭呢)”唐方很意外。 “伊翻过年就要到方先生公司去了。”钱辛玫来了劲:“听说格趟XXX排行榜做得老成功格,方先生公司要开发只甜品店品牌,请米其林星级厨师轮流坐镇,请钟小姐过去管理,有股份哦。”她比了个V字手势意味深长地说:“一年要勒上海开廿家。八过侬懂格呀,伊帮方先生嘛,要好格。(一年要在上海开二十家,不过你懂的,她和方先生要好的。)” 唐方笑着摇头:“方少朴后天就结婚了,昨天伊还带了未婚妻丈母娘来切饭呢,帮吾开张了,勿要瞎三话四。” “阿拉唐小姐侬真是天真哦。”钱辛玫撇了撇嘴:“伊格秘书亲口港格,上个号头钟小姐就搬到方先生对门了好伐?一个801,一个802,一梯两户,付租金格是方先生公司。钟小姐帮方先生打起电话来,嗲是嗲得来,广东闲话撒宁听勿懂几句啊?没关系会得要男宁夜里十一点钟送碗粥伐?结了婚又哪能?方先生格种宁会得收心伐?照样外头彩旗飘飘窝里红旗勿倒。” 唐方默然不语,低头处理食材,不知怎么有点怅然若失。方少朴和钟小姐自然是有旧情的,但这段旧情此时复燃,不免对伍薇太过残忍。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方少朴会对她一往情深下去。他一边表露着对她的倾慕,一边利用伍薇拿到分红,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一边享受和钟小姐的水乳交融,这才是她一早就看清楚的方少朴。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她恐怕会把方少朴从内环放到中环的关系圈去,就算是契约婚姻是利益婚姻,她还是会觉得不适。突然唐方有点庆幸自己突发先兆流产,得以取消了汕头之行。 再抬起头,远远看到陈易生的笑容,唐方禁不住也露出了笑容,她的易生当然不会喜欢陪老黄聊天,只是因为来的是她的老同事,他愿意让人家更捂心一点,更自在一点。 *** 夜里唐方突然热情似火,吓得陈易生缩手缩脚,不断提醒她:“别别别,你才流过血的。” 唐方抬起头,长发散在他腹间,莹白的脸庞像突兀开放的昙花,有种水妖似的魅惑,声音比麦芽糖还缠绵:“早上就好了,而且——是我在弄你,你又没出血——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死了。”陈易生伸手去抚摸她的唇:“我就是担心你——” 唐方吮住他的手指,手下却不停歇。陈易生吸了口气呻-吟起来:“糖——不行的,你需要——休息——我们睡觉好不好?” “易生,我想要你快活。你快活了我就更快活,真的。”唐方呢喃着含住他,压住他颤抖的身子。 陈易生没法感受不到她无比强烈的爱,索性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沉浸在感官刺激里。 结果没几下唐方就沮丧地抬起头。 陈易生睁开眼,见她跪坐在自己身上,一脸委屈不甘地在松动腮帮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把她搂进怀里:“我已经很快活,糖,真的,快活死了。” “你让我再试试!我可以的!”唐方挣扎着往下爬:“熟能生巧,你给我练练——” 十六的月亮也有点害羞,扯过一丝云挡住了脸,地板上一窗月光黯淡下去,黑夜里的喘息声伴着笑声,只有无数CD默默听着。 181酸葡萄 假期一进后半段, 过得飞快,一眨眼就结束了。方少朴的三天大婚, 他自己朋友圈里安静如鸡, 倒是钟小姐的ins上热热闹闹的多有展示,最后一夜发了长段英文感想,流露出对乡下婚俗尤其闹洞房的嘲讽和蔑视, 却又掩藏不住一股酸葡萄的口气。 唐方在被窝里忍不住把前因后果八卦给陈易生听, 陈易生一听来了劲:“早说过方少朴不可能是什么痴情种子吧?你看看,你差点上了他的老当。幸好有我救了你, 啧啧啧。” “你得意什么呀,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好吗?”唐方最听不得别人小看她的智商,果断反驳:“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咦——你这话不对吧?”陈易生捏着她腰间的软肉轻轻挠:“明明是他配不上你,怎么叫你有自知之明?那我算什么?” 唐方咯咯笑着躲:“我是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肯定做不了方少朴那种有钱人家的受气媳妇。” 陈易生低头去她寻摸她的锁骨啃了好几口,被闷得不行才松开唐方探出头, 只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哎,这下好了, 贼再惦记也没用, 原形毕露了。” 唐方看不得他这幅得意样,但想一想,凑上去紧紧抱住他,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本来就是我男人最好, 不过你吃醋的时候还蛮可爱蛮傻的。” 陈易生挑挑眉毛, 把右边脸也转给她:“算你有眼光, 来,这边也要亲。” 两人腻歪了会儿,唐方忍不住问:“说实话我能理解方少朴一边顺应父命娶伍薇,一边找情人,挺多男人都这样的,但你从男人的角度看,难道不觉得把情人、白月光和老婆全凑在自己婚礼上很诡异吗?哎哎哎,你就当我是自作多情担任了白月光这一角色,我们探讨探讨嘛,而且他还顺带把白月光的老公也捎上了。” 陈易生想了想:“也许这会是他人生最圆满的时刻?那个伍小姐代表了金钱和被家族认可,钟小姐象征着肉体和欲望,你象征着灵魂和理想。” “可我没和他在一起啊,就算都在婚礼上出现又怎么样呢。”唐方还是有点想不通:“我就算去了,也是和你一起去的。” “不一样。”陈易生笑了起来:“对于男人而言,只要你还愿意和他往来,就一切皆有可能。尤其像方少朴到了他那个阶层,对于得不到的更加念念不忘,机会总会有的。古人不有句话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见唐方瞪圆了眼,陈易生撸撸她的背:“我知道你肯定和他说得很清楚,但男人不会当真的。这个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地球上的雄性动物会这么误解女性,你们说不,他们认为是欲拒还迎欲扬先抑,你们说只做朋友,他们认为是暧昧,你们说别缠着我,他们认定烈女怕缠郎,哪怕你们报警,他们还认为你是装模作样。” 唐方深深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所以呢,糖啊,你要珍惜我。”陈易生眯起眼笑。 “嗯,要珍惜的。”唐方抬起头顶了顶他的下巴:“那你呢?想上床就说想上床?想换女友就说要换餐厅?以后想换老婆了,你会怎么跟我说?如果我不同意离婚,你是不是就直接跑路了?” “上次才说过不许说这种伤我心的话的,罚款。来,我监督你转账。” “我又不是吵架的时候瞎说,既然是在心平气和地讨论男人女人和婚姻问题,当然也包括我和你,这叫举例说明,怎么就伤你心了?你又不是玻璃心,怎么就要罚款呢?抗议。”唐方笑着往他怀里钻。 “换老婆、离婚这两个词,在我们新婚期和孵蛋期内说出来,还不伤我的心?抗议无效,一千块,别耍赖。” 唐方笑得不行,什么叫孵蛋期!她下巴搁在他胸口,抬起头作状要舔他:“我人穷志短,要不以舌相许?一下五百,两下一千,嘤嘤嘤——” 陈易生一把握住她下巴,笑得别有深意:“糖,你这几天有点不对劲。” 唐方眨着大眼厚着脸皮卖萌:“要不舔一下一百?” 陈易生另一只手直接从高峰往下溜,笑着低声问:“小坏蛋,让我检查一下你是不是又想了?” 唐方夹紧双腿摇头捶他:“你想什么呀,我就是不服被莫名其妙地罚款而已。你不觉得自己钓鱼执法之嫌?” “这规则明明是你订的,邀请我监督,怎么变成我钓鱼了?就算钓也是钓你这只小河豚。”陈易生手指滑过,突然整个人一僵,倏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一脸紧张无措:“呀,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又流血了。” 唐方臊得一条腿直接蹬在他胸口:“烦色了侬,错气(讨厌)!” 陈易生捉住她的腿,笑着要看:“那我还没动手,你也还没动口,怎么就发水灾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乖,让老公检查检查。” “检查侬只头呀!”唐方另一条腿腾出来,踩了好几下:“侬私噶哦,对牢宁噶一只脚就硬梆梆,变态!(你自己哦,对着人家一只脚就硬梆梆 …)” “吾没办法哦,天赋异禀,勿要港一只脚了,侬一根毛,伊啊会得硬格,哪能?(我没办法啊,天赋异禀,别说一只脚了,你一根毛,他也会硬的,怎么着?)”陈易生腆着脸把唐方的脚按在自己作案工具上挪动两下,说不出的酸爽,摇摇头,弯腰去捉唐方的手:“还是手好,拿过来给我用用!要么以舌相许也行。” 两个人笑着在床上扭作一团,立时把别人和人生感想抛之脑后了。 *** 又过了几天,唐方接到方树人电话说她已人在如东的时候也不意外,毕竟唐老太太伤筋动骨是大伤,而且算算大半个月过去了,她气也该消了,毕竟如东亲戚来几桌来哪些人,最终还是要方树人拍板才定得下来。 方堂经过假期里密集的几天实战,小宋完全跟上了唐方的节奏,来得会看山水,不用唐方开口就知道该做什么,三天小费拿了冒一千块,越发精神抖擞手脚勤快,忙完餐厅的事,顺手就把101和202的卫生唰唰唰也搞完了,钱是怎么也不肯收的,笑眯眯地开玩笑说等唐方生了孩子月嫂都不用请,只管让她帮忙就是。 伊拉瑞亚连着十天八天没出现,日子恢复了平静,陈易生也继续早出晚归的忙碌,一天至少六次通话,去哪里和谁在干嘛,什么都要和唐方“分享”。唐方看他发来的照片,有不少张是赵士衡和伊拉瑞亚对着图纸讨论,貌似的确光明磊落地在“利用”人家。唐方不免有点理亏心虚,主动提出要请赵士衡伊拉瑞亚回来吃顿便饭,却被陈易生更光明磊落地拒绝了,说老外脑神经又粗又直又短,万一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惹她生气,得不偿失,又嘲笑她心里明明不乐意还要装样子,两个人少不得又叽叽歪歪你来我往最后哈哈大笑收场。 又怕方堂空闲的时候她会无聊,陈易生经常发一些“爸妈该知道的50条育儿常识”、“懒妈妈胜过好妈妈”、“育儿常见误区20条”给唐方,并热情地要求交流读后感,以显示自己认真过了,顺便检查唐方有没有看。 实际上,在经历了唯一的一次呕吐和唯一的一夜流血后,唐方觉得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黄-体-酮遵照医嘱是不出血不用吃,她被陈易生逼着硬是吃了三天,摸摸肚子没啥感觉,好了伤疤忘了疼,常常忙着忙着压根想不起来腹内还有个茁壮成长的胚胎。倒是小宋不时提醒她的孕妇身份。 “唐小姐,你不要拿高处的东西,我来我来!” “唐小姐,你说一声我帮你推过来,你肚子压在台面上了!” “唐小姐,你都站了半个小时了,去坐会儿休息一歇!” “唐小姐,你放心,我看着炖盅,你去睡会儿午觉。” 唐方隐约错觉自己找了个奶妈,哭笑不得。 到了十月下旬,林子君在方堂请老板和同事吃饭,宴席刚结束,人还没散,钟晓峰就等在了紫藤架下,和陈易生赵士衡抽烟喝茶聊天。 101室灯火通明,人影微晃,笑声不时传出来。陈易生躺在长条凳上,翘着二郎腿,絮絮叨叨着自家糖怎么怎么,自家宝宝怎么怎么。 钟晓峰丢了一把瓜子壳在他身上:“你烦死了,秀恩爱死得快听说过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幼稚,结婚生孩子而已,谁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嘚瑟。” 陈易生也不生气,随手把身上脸上的瓜子壳拍开,脚尖朝赵士衡点了点:“呐,士衡结过婚伐?生过娃伐?我这叫不吝分享有效经验懂吗?就我这纵横情海的本事,他要能学三分,早就当孩子爹了,还犯得着被他妈天天折腾?哎,你觉得伊拉瑞亚怎么样?” 赵士衡呆了呆:“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钟晓峰乐了:“侬还真是不吝分享啊,册那!” 陈易生坐起来,一脸不解:“她是她,我是我,你是你,我和她以前发生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以后发生什么,和我也没关系啊,你们这种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大错特错。” 钟晓峰嗤之以鼻:“总比你习惯把你认识的人全搅和在一起强。” 陈易生只当没听见,站起身跳了几下,又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好几颗瓜子壳:“伊拉瑞亚说了,你比以前可爱的多,很cute,动不动结巴一下,不敢看她,面红耳赤,又很sweet,每天咖啡、下午茶伺候得那么周到,还陪她去田子坊外滩,最难得的是你帮她拍照虽然和我没法比,至少比她上一任男朋友强多了,看得清楚脸。” 赵士衡真的面红耳赤起来:“撒么子啊——”他只是奉命做好接待工作,怎么说得好像他暗恋伊拉瑞亚一样。 “伊拉瑞亚约你今晚去酒吧你干嘛不去?”陈易生喝了口茶,开始灵魂拷问。 “我不喜欢酒吧。” 这下钟晓峰呵呵笑了:“戆度,女宁约侬去酒吧,难道是为了享受酒吧环境格?伊勒暗示侬,谈谈情说说爱,老酒切切,不醉也有几分醉,接下来要么开房,要么到侬窝里厢去,侬买好避孕套勿要弄出宁命就可以了。” “勿来噻勿来噻。”赵士衡连连摇头:“伊月底就回去了,帮吾勿搭架格。” 陈易生无语看看天,叹了口气。 赵士衡忍不住提醒他:“易生,你这个脾气要改改,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前女友介绍给自己的好朋友呢。万一唐方知道了也不好——” 陈易生哈哈一声:“我家糖才不是这么鼠肚鸡肠的人呢,我早告诉她伊拉瑞亚怎么看你的了,她还说伊拉瑞亚那样的,如果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真是上海这么多好姑娘的损失,白白让肥水流了意大利田。” 钟晓峰哈哈哈一声:“女人这种话你也信?怪不得你没法跟女朋友们相处了。故作大度懂伐?” 陈易生踢了他一脚:“我家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假大方。” “呵呵。”钟晓峰笑了。 “呵呵。”赵士衡也笑了。 “下周六我家糖生日,你们都来吃饭。”陈易生分别给了他们两个一拳:“必须带礼物啊,这是唐方和我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想想就开心。” 钟晓峰看了看日历,又点了根烟:“嗯,重阳节,尊老,放心。我带盒重阳糕来。” 赵士衡想了想:“要不要叫上伊拉瑞亚一起?她二十九号的飞机回去了,这次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陈易生又给了他一拳:“可以啊你,这不是挺有心的嘛,别道貌岸然假惺惺的,你叫上她一起来。” 赵士衡苦笑着解释了几句,却全被忽略了。 182烤海鲜一 临近唐方生日, 陈易生周五早早去新区老大房排队买新鲜出炉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又绕到陕西路买了一盒美新的黑洋酥汤团, 再去旁边威海路上的弄堂小馄饨打包了两客鲜肉小馄饨, 胡子阿叔看他顺眼,特地拿了小食品袋舀了两勺雪白的猪油:“加在汤里,鲜。” 陈易生笑眯眯地拎了几只马甲袋, 晃荡着去东面加油站拿车, 正好遇到威海路幼儿园放学,门口家长们排着长长的队伍, 大半都是老头老太和妈妈们。他好奇地找了个排在队伍前面的老太太问:“格是排队接小旁友?” 老太太看看他,标准上海居家好男人,长得还这么好看,遂笑眯眯地点点头:“嗯呐,还有十分钟才开门咧。侬小宁几岁了?儿子还是女儿?” 陈易生脸上乐开了花:“女儿,马上三个号头了。” 老太太和旁边的家长们大笑起来:“还是毛毛头, 侬急啥?早咧。” 陈易生心想他说的三个月还是在妈妈肚子里呢,看了看铁门里又笑着问:“要提前多少辰光来排队啊?” “阿拉嘛, 没事体, 提早半个钟头,宁噶勿来排队啊可以格,稍微晚点接。” 排在第一的妈妈转过头来笑:“阿拉囡囡嗲色了,天天要第一个接, 否则一夜天勿开心, 明朝来又要哭哭啼啼:姆妈, 侬一定要第一个来哦——”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可见这种事也是常见的。 陈易生谢过她们欢欣雀跃地走人。啊呀,想想宝贝长安蛋蛋以后搂着他的脖子嗲不兮兮地要求“爸爸,侬一定要第一个来接吾——”陈易生浑身汗毛直竖,快活得不行,几乎要飘起来了,这份极有前途满足度极高的接送工作,谁也甭想跟他抢! 回到禹谷邨,陈易生开了门,哇啦哇啦叫:“我帮女儿看好幼儿园了。糖——糖——” 东西丢在料理台上,他推开卧室门,和坐在大衣橱前地板上的唐方四目相对。 “嗳?你在干嘛?” “嗳?你这么早?”唐方也吃了一惊,手里的红木小盒子盖子还开着呢。 陈易生窜过来一看,蹲下身捏住唐方的脸哈哈笑:“好啊你!一个人在家偷偷摸摸数金条?” 唐方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嘘,轻点,我窗开着呢。” 陈易生好奇地拿起一根掂量掂量:“你这个小富婆,藏了这么多金条我竟然都不知道,哪来的?是要送给我包养我?” “呸,你想得美!”唐方斜睨他一眼:“总比某人偷偷摸摸藏着理财产品好,好像某人在某银行里还有个保管箱?一年还要交好几百吧?” 陈易生吓了一跳:“银行又来单子了?” 唐方狡黠一笑:“不告诉你。” “好多年前我租来放教会的秘密文件的,早就空着了,要不你把金条放我保管箱去?”陈易生呵呵笑。 唐方白了他一眼:“才不要,这是我的,万一哪天——”想到罚款条例,唐方赶紧闭上嘴,拉了拉陈易生的口袋:“算了,还是我自己看着放心。” “你个小气鬼!” “谁让我最爱的就是钱呢。”唐方得意地把盒子盖上。 “说说嘛,哪来的这么多金条。你姆妈给的嫁妆?来嘛,聊聊嘛。”陈易生扯着她发嗲。 唐方把盒子收到衣橱里,盖回厚厚一叠夏天的T恤:“这金条啊,还真是有个曲折离奇又凑巧的故事。”她瞥瞥陈易生,笑着做了个鬼脸:“唉,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哎!别啊,我给你买了鲜肉月饼糖炒栗子黑洋酥汤团鲜肉小馄饨,还有两勺猪油呢,说给我听听嘛,心痒痒,难受。”陈易生急得抓心挠肺。 唐方哈哈笑,转身搂住他亲了一口:“等明年长安落地,我也每年给她买一根金条压箱底。以后读大学也好,结婚也好,她有金子傍身,遇事不慌。” “一百克的有点小,两百克的差不多。”陈易生灵机一动:“不如我跟我妈开个口,她肯定能负责个两百克,我也来两百克,你一百克,每年来根五百克的差不多了。” 唐方绝对不会在这上头清高,喜笑颜开伸出小指:“就这么说定了?” “那你快把你的故事给我听!我要听。” *** 下午四点,雪白的猪油融入馄饨碗里,迅速融化,扑鼻的香气散开,唐方撒上小葱蛋皮和炒过的虾皮:“来,一人一碗。” 两人坐到茶几前,窗外深秋的阳光明媚,波斯菊开得正好。 说起这箱金条,还和生日有关。唐方是窝里厢一根独苗苗,小辰光过生日,算得上隆重,外婆专门去红宝石订奶油蛋糕,上头写好“糖糖生日快乐”的中英文,特别加钱铺一层水果,九十年代初不是老客户还享受不到这种特殊待遇,蜡烛一色是粉红色的。伊每年收到三只生日红包,从一百块变五百块,然后是一千块,当然只能揣揣热数一数,记在小本子上,再老老实实上交给母后。 到外婆去世后,唐方才知道自己五行缺金,自她出生起,外婆就用自己的积蓄每年给她买一根一百克的实物金压箱底,这个数字永远停在了十八上。唐方进了大学后,方树人狠狠心把手里所有的股票全部卖掉,夫妻俩公积金贷款了一百万,买了古北新房子,一个月利息将近四千块。 翻过年唐方才后知后觉自家餐桌上从老早的两个大荤变成一个大荤,再看到五斗橱上的银行账单和房产证上自己的名字,她转身偷偷拿了十八根小金条去中金换现金,误打误撞碰上08年金融危机黄金牛市,扣掉手续费换了四十万出头,高高兴兴回家交给姆妈让她去提前还贷,却被方树人劈头盖脑地臭骂了一顿,她垂头丧气地躲回202里委屈得不行,唐思成上来劝和,告诉她禹谷邨老房子的租金刚好还利息,又表扬她毫不利己专门利家的高尚品德,硬塞了五千块在她书包里让她在学校吃得好一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表示家里不差钱。 方树人最后提前还了三十万,没想到转眼到了夏天,奥运还没开幕,股票就从她咬牙切齿舍不得卖掉的五千多点跌到两千多点,她误打误撞逃过一劫,等进了九月,黄金竟然跌没了四分之一,只剩一百六十几块一克。方树人左思右想,硬是凑出三十万,又买回来十八根小金条,告诫唐方这是她的嫁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啧啧啧,08年哦,家家愁云惨雾,就我姆妈眉飞色舞。”唐方苦笑着摇头:“四月的姆妈六千点还买了一大笔基金和股票,到现在还没解套呢,听说基金只剩万把块钱了。” “我没有股票,从来没做过。”陈易生赶紧澄清。 “你看着也不像会做股票的人。”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做生意的,做股票的,看起来总有种计较的面相,不透亮。”唐方已经养成日常赞美老公的习惯,随口拈来毫不费力。 陈易生满意了,喝完馄饨汤,精神抖擞地打电话给常总工讨论给孩子的投资保值大计,搁了电话后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妈说没问题,对了,我爸说等宝宝生下来让我们去买几份好一点的教育保险,最好是境外的,他出钱,哈哈哈哈。” 唐方没见过啃老啃得如此心安理得之人,但如果是为了陈长安,她不高尚也不无私,也挺心安理得的。 *** 周六一早,唐方收到陈易生送的生日礼物,添了她名字的两张房产证,一张是101的,一张是衡山路上高层小公寓的。 “我爸说,另外几套你不肯要就算了,等长安生下来后加她的名字一样的。”陈易生看着她笑:“生日快乐。” 唐方脸上有点热,头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礼,虽然早知道他在办,真看到的时候还是不免有点心情复杂,大抵也可以归为矫情。高兴是肯定的,又有点不劳而获的难为情,毕竟她一分钱没出,得了两套市中心的房产,怎么也值七八百万,关键是还回不上礼,这边两套房子和古北虽然都是姆妈和她的名字,但怎么也不可能加上陈易生的名字。 “谢谢。”唐方紧紧抱住陈易生。 “听上去怎么有点不开心?”陈易生似乎总能把握到她最细微的心思。 唐方抬头感叹:“其实挺希望自己是个亿万富婆或者富二代什么的,也能给你两套房子。” 陈易生莞尔:“说谢谢就好了,想什么呢你。” “嗯,谢谢。”唐方搂紧他。 “不客气没关系也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你让我幸福了。再多房子也换不到的。” “嘴真甜。” “因为我爱吃糖啊。” …… 下午两三点,102热闹起来,这天方堂没接受任何预订。陈易生在太湖石上贴了张金边大红纸:“主家有喜”,工整秀气的印刷仿宋体,喜庆中不失雅致。 林子君忍不住问唐方:“外头那张主家有喜在哪买?挺别致的。我也去买几十张给松江厂里备着,明年我爸大寿,给厂里贴上一片,赞格。” 唐方一愣,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起来:“陈易生手写的,像印刷的吧?厉害不厉害?” 林子君不信,非要出去再看看。 钟晓峰打量着唐方,笑了起来:“侬帮易生越来越夫妻相了。” 唐方不自觉地摸摸脸:“真格?格么吾塌着便宜了,伊比吾好看。” “得意格样子。”钟晓峰学着陈易生的口头禅:“我厉害不厉害?”他翘起大拇指:“一式一样。” 唐方头一个摒不牢笑弯了眼,旁边的叶青、沈西瑜、老李老岑几个笑得不行。老李对着窗外呼唤:“快回来——陈易生,有人在说你坏话!” 喊完人,老李不忘补上一刀:“唐方,陈易生没告诉你他的毛笔字写得很臭?所以他专攻美术字,其实英文花体空心字他才拿手。” 叶青指了指白色陶瓷壁炉上那张“Happy Birthday”有点吃惊:“那张不会也是他手写的吧?我也想着怎么这么好看,明年给萌萌过生日要买几张呢。” 唐方骄傲地点点头:“是易生写的,明年让他给萌萌写。今天的布置也都是他弄的,我都没动手。” 老岑走到壁炉前,一个词一个词地读出下面的一排小字:“I cannot choose the best。 The best chooses me。什么意思?” “泰戈尔的诗。”沈西瑜笑着走过去:“我不能选择最好的,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太肉麻了。糖糖,你男人也太猖狂了吧,怎么,他选择了你呀,明明是你选了他。” 唐方把小宋摆好的水果盘端上餐桌:“狭隘了吧?这是说我肚子里的最好的那个选了我们俩做父母。感恩懂吗?来吧来吧,吃水果。” “易生真是涉猎甚广啊。”老岑始终是陈易生的铁粉,啧啧啧又一番赞叹。 赵士衡带着伊拉瑞亚也到了,一番贴面礼,在场的男人们都还有点害羞。 “Wow!终于能有机会品尝到唐方你的手艺了。太棒了。”伊拉瑞亚热情洋溢的英语表白后跟着两句意大利感叹词。 唐方笑着解释:“不好意思,今晚是易生掌厨,他说也要让大家看看他的本事。” 众人一听都面面相觑。 钟晓峰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还在菜场买小菜?或者等着杀猪?” 林子君将信将疑有点忧虑:“格么阿拉夜里切撒?有得切伐?(那我们晚上吃什么?有的吃吗?)” 唐方护短,立刻声音响了起来:“喂喂喂,撒意思啊!易生手艺老灵格好伐?近朱者赤,好歹也是我唐门大师兄。” “我想去找点解□□备着。”老李拍着老岑哈哈笑。 老岑也来了幽默感:“要不我去摘点桑叶?蚕能吃我们应该也吃不死吧。” 唐方笑得不行:“什么呀,你们别门缝里看人啊,今晚吃烤海鲜,大餐!在园子里现烤现吃——” 外头玻璃门一响,却是上赶着要来祝寿的方少朴,身后还有新婚燕尔的妻子伍薇。 183烤海鲜二 方少朴拎了个大号的车载冰箱, 打开来满满一箱海鲜, 两只大澳龙,一大盒带子, 对虾生蚝和鲍鱼。 “锦上添花, 只求蹭顿生日大餐, 沾点喜气。”方少朴笑语盈盈,低声关心起唐方的身体来。 唐方微微笑,以往不会多想他的言语态度, 现在不免觉得略有点膈应, 保持着距离客客气气谢过他关心, 接过伍薇手里的盒子, 打开看, 却是两瓶酩悦粉红香槟。 林子君吹了声口哨:“多谢方公子的好酒, 今晚必须不醉不归,糖糖的份交给我替她喝。”伊拉瑞亚也欢呼起来,直接拿起酒瓶准备开。 伍薇脸一红:“是我想得不周到, 忘记孕妇不能喝酒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吧, 先开一瓶配生蚝来个下午酒?趁着易生不在, 我偷偷抿上一小口。”唐方转身取盘子来装生蚝, 让小宋切两个柠檬。林子君笑着和伊拉瑞亚抢起开香槟的光荣任务来。 “糖!你想背着我干嘛?!馋猫想偷腥?”玻璃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说曹操曹操到,陈易生背着双肩包, 双手拎了几个塑料袋, 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唐方一缩脖子, 无奈地扁嘴:“这算头上三尺有神灵吗?你怎么就这么会赶巧啊。” 众人都笑得不行。陈易生把手上的袋子往中岛台上一放,瞪了唐方一眼,又翻了翻方少朴带来的海鲜:“生蚝看起来不错,全部生吃吧。” 沈西瑜笑着过来解围:“香槟是葡萄酒的一种,少喝一点没问题,和□□一样,不到一定的量其实不会有事。酩悦大概是12%的酒精含量吧,一口肯定到不了100毫克的酒精,今天糖糖生日,你就通融一口呗,可怜可怜她。” 陈易生心里不乐意,上次先兆流产的阴影还没消失呢,但这么多朋友在,他勉为其难地竖起食指:“就一口?” 唐方扑闪着长睫毛:“嗯嗯嗯。” “我回隔壁放个包,等我回来看着你喝啊。”陈易生揉揉她的头:“乖,剩下的我会替你喝的,再过两年你就能喝了啊。” 唐方愁眉苦脸地点头,考虑把母乳喂养期缩短到十个月。 老李看不得他一副当家人的得意样,对着陈易生的背影喊:“生完孩子就喝个痛快!陈易生你这管头管脚的太烦,唐方,不如踹了他算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开起染坊来了,竟然骑到老婆头上作威作福,简直是找死!啊?你们说对不对?我们男人的脸用来干嘛的?不就是给老婆踩的吗?” 一片哄笑中,陈易生转过身来对着唐方远远鞠了一个躬,桃花眼笑成了一条缝,一脸谄媚:“老婆,我错了,求求你只喝一口,剩下的都赏给我好不好?” 唐方抬了抬手:“准了,退下吧。” 沈西瑜和叶青笑弯了腰。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陈易生的求生欲也算很旺盛了。 陈易生站直了对老李挥了挥拳头:“见着没?大丈夫能屈能伸,什么叫脸?我字典里就没这字,切!” 被“易生”台风刮过的101笑声不绝,伍薇帮着摆生蚝,禁不住表示羡慕:“你们俩感情真好,陈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她看了一眼正和赵士衡说话的方少朴幽幽叹了口气。 唐方毫不谦虚地自夸:“我也很有趣啊。” *** 紫藤架上的叶子已泛黄,波斯菊花海在秋风中一片片起伏,围墙边的老银杏大半叶子都泛了金黄色,草地上了落了不少金。大桑树下的白□□床变成了略旧的黄色,上面不知道谁插了十几朵波斯菊,已经晒成了干花,花瓣已经差不多掉完了,陈易生怕在自己面前各种摔跤出糗的唐方忍不住会上去晃荡,拦着不让她收拾,说当作装置艺术挺有趣味,又往上插了七八个他捣鼓过的宜家木偶人,风一吹,街头涂鸦风格的木偶人在吊床上摇摇摆摆各具姿态。伊拉瑞亚在吊床前席地而坐,各种摆Pose,让赵士衡给自己拍照和拍视频。 茶棚下的长木桌上摆着小宋在唐方指点下操作的Crostini,鲜红的是番茄,嫩绿的是牛油果,粉橙的是三文鱼。旁边还有奶酪烤蔬菜,紫色的圆茄、碧绿的西葫芦、芦笋、黄红绿相间的彩椒。粉红香槟在水晶杯中闪着晶光。 陈易生当先举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唐方。来来来,祝我家糖糖生日快乐!” 唐方举起自己面前真的只有一口的香槟,笑着和大家碰杯,清脆的叮叮当当夹杂在笑声祝贺声中,这一刹她眼睛有点热。独处有独处的好,热闹有热闹的好,当下这热闹的好,比她能想像到的更好。如果外婆在,一定会替她开心的吧。 一轮下午酒喝好,男人们被陈易生调用去干体力活,架烤架搬炭,女人们坐在紫藤架下喝酒聊天。 伍薇有点忐忑:“要不我过去搭把手吧。” 林子君斜睨了她一眼,笑了:“伍小姐是南方人?福建?海南还是潮汕的?” “我是潮州的。”伍薇被唐方拉着坐了回去,有点讶然:“难道我普通话有口音吗?” 林子君抿了一口香槟:“感觉这几个地方的女人后天被培养出了奉献精神,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最是女德昌盛的地方。” 伍薇却也不恼,愣了愣点了点头:“是的,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要照顾自己爱的人啊,要让自己爱的人开心啊。我能帮到他一点就很好了,如果他累了,我会心疼,会觉得自己没做好。但没人逼我这么做,我心甘情愿的。” 林子君打了个哈哈:“心甘情愿就好,就怕人呢,免不了做要做的,怨也要怨的,最后积累多了,还是不开心。” 沈西瑜忍不住问:“那你自己呢?你开心吗?” “他开心我就开心啊。”伍薇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他开心我才开心。” 叶青和伍薇算打过几次交道,颇有好感,不由得叹了口气:“伍小姐,说实在的,我们女人真犯不着依靠男人寻求存在的价值,还是自己开心最重要。不管男人靠不靠得住,都不如靠自己来得踏实。” 伍薇脸红了起来,看向唐方,想解释几句她并没有靠方家的念头,去做教育行业她也是勉为其难不得不上,却见唐方的视线一直跟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陈易生,而陈易生也时不时和她视线交融,笑眯眯地挥手或做个鬼脸,目光再微转,烧烤架另一边站着的方少朴也转开眼看向了她。 他还是会看着唐方,即便唐方眼里只有陈易生,就和她一样。她开心吗?他开心吗?伍薇想朝方少朴挥挥手,一犹豫,方少朴已经转过身和赵士衡说起话来,刚伸出去的手又放回了酒杯上,静静地攥住了那一抹冰凉。 林子君看在眼里,撩了撩长发,伸了个懒腰:“糖糖,我最喜欢听你外婆说她年轻时候的事了,以后等我们老了,也该学学外婆的作派才好。” 沈西瑜笑着拍了林子君一巴掌:“你现在已经是了好吗?看看你家老钟的谦卑样,啧啧啧。老夫少妻真是,暗搓搓的肉麻,比糖糖和陈易生还恶心我们。” 林子君大笑着伸腿去踹她的椅子:“怎么样?羡慕嫉妒恨吗?” 伍薇好奇地问:“唐小姐的外婆是什么样的作派?” 唐方笑着给自己倒了杯柚子茶:“外婆还没生我姆妈的时候,这边家里很热闹的,常有亲眷朋友来打麻将,她们也有规矩的——” 四个上海女人哈哈笑着异口同声喊了起来:“男人不能上桌!” 伍薇和完全听不懂一头雾水的伊拉瑞亚面面相觑。 烧烤架那边陈易生喊了起来:“为什么我们干活的人还不能上桌?你们在说什么?我要知道!” 钟晓峰却也喊了起来:“君君,吾没问题格,立勒侬后头端茶倒水就可以了,哦,还有,剥壳啦,掼骨头,噻高把吾。(我没问题的,站在你身后端茶倒水就醒了,还有剥壳扔骨头都交给我。)” 陈易生手里的食物叉直接往他脸上伸:“钟晓峰你要点脸行吗?丢人!” “脸是什么东西?”钟晓峰一脸茫然:“不对啊,你不是说你字典里没这字吗?” 笑声一片中,林子君告诉伍薇:“糖糖外婆她们打麻将,糖糖外公他们那些男人就负责端茶送水切水果剥瓜子栗子什么的,还要看好时间让佣人煮什么鸡汤小馄饨宁波汤团鸡头米糖水之类的。” 唐方想起外婆,嘴角就翘了起来:“从小我外婆就告诉我,最重要呢,是我们自己要开心,我们都要好好的,就算遇到最坏的事最坏的人,总归能撑过去的。”所以就算有东山的大外婆,有方家要过继男孩子给大外婆,就算遇到家业无存受尽侮辱,外公受不住跳了河,外婆却反而能挺下来,保住102保住姆妈。 伍薇默默看向波斯菊花海,突然有种冲动。 “唐方,你方便吗?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会儿就好。” 184烤海鲜三 黄昏的起居室有种百年时光晕染过的安宁, 无线音箱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轻轻流泻,从窗口往外看, 紫藤架下很热闹,烤架上冒出了烟, 伊拉瑞亚冲进男人堆里要自己动手烤东西, 钟晓峰站到了林子君身后在替她揉肩膀,赵士衡在收拾长桌上的残余食物, 陈易生爽朗的笑声隐隐可闻, 这样的日子还能更好吗?伍薇有点恍然。 “酒还是茶?”唐方柔声问。 “酒。”伍薇回过神来:“对不起, 我太冒昧了。” 唐方替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想跟我说什么?” 伍薇有点慌乱,又有点犹豫, 抿了一口酒才低声问:“请问有位叫Kelly的小姐, 和你熟吗?” 唐方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温和却不含糊:“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世界上叫Kelly的小姐太多了。” “对不起。”伍薇再次说了这句话, 她有点羞惭地低下头:“我只是——在她的相册里看到了你的照片——” 她无数次否定那一刹那的直觉,又无数次怀疑自己的否定, 最终无法释怀,无人可诉, 可就在刚才那一刻, 不知怎么就觉得想和唐方说说,似乎她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伍薇翻出手机, 咬着唇点开相册里的照片, 尴尬地推给唐方看。 唐方翻了翻, 暗暗舒出一口气,感谢上帝,没有狗血的新婚出轨男人和熟女小三的床-照,有一张是钟小姐请部门同事们吃饭的照片,她站得最近,还有一张是她带钟小姐在进贤路吃本帮菜的合影,算算日子都是三年前的了,亏得伍薇有耐心“挖坟”挖了出来。 “这是我的前上司钟小姐。”唐方坦然地把手机还给伍薇:“她和我姑姑是旧交,比较照顾我,也是少朴以前在香港的老朋友。” 伍薇垂头看着手机屏幕:“她前几天发了一张照片,说感谢他那么体贴亲自送她早班机飞香港——” 唐方没觉得那张只有方向盘和前方空空高架路的照片有什么问题,淡淡嗯了一声。 两滴泪落在了屏幕上,伍薇的头更低了:“那辆车是少朴今年才换的新车,奔G,国庆前我在他后视镜上挂了一个求来的平安符,上头绑了一个足金的金币——我不会认错的。” 唐方一怔,默然无语。 “我前一天才走,他早上五点送她去浦东机场。”伍薇掩面深呼吸了好几下:“五点前他们也在一起吧,一起过的夜——我一直觉得他对我还不错,起码是尊重我的,我妈故意为难他,他再生气也没拿我撒过气——” 唐方不知该说什么好,谁会对自己不在乎的人发脾气呢,只有最亲密的人才是死穴。 伍薇语无伦次,说几句替方少朴辩解的话,跟着又是几句绝望痛苦的倾诉,突然蹦出来一句:“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的,他心里明明只有你——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特别好,真的,我看得出来,你身边的人都很喜欢你,你值得,他喜欢你是应该的,敏仪也说他喜欢了你很多年,让我跟你抢,但我没想过要他不喜欢你,可他怎么能喜欢你,和我结婚,转脸又跟另一个女人——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真说出口了,却只剩下了难堪。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伍薇喃喃地解释:“我知道你对他没有——” 唐方看着她的眼睛:“少朴是我的朋友,而已。” 伍薇羞惭地低下头,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唐方想了想,还是说了心里话:“即便他是我的朋友,他还是个潮汕男人,是个多金的浪子。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对他来说,他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了,他想得到的也得到了。”见伍薇抬起头一脸的失望,唐方叹了口气:“亦舒写过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要么很多很多钱,要么很多很多的爱,此事古难全。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外头传来陈易生的呼喊声,唐方略微抱歉地站了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只有我们自己过好每一天,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最重要。其他的,无非是运气好一点坏一点而已。” “运气?”是,唐方的运气太好,遇到了陈易生这样的男人。 唐方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起来:“如果我没有把爱自己放在第一位,陈易生不会爱我。如果我爱他甚过我自己,我就不再是唐方。” 伍薇很久理解不了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因果关系,却又自相矛盾。 *** 实力压倒一切,陈易生不负糖望,这餐烤海鲜无一失手,两只龙虾一只配了奶酪烤,一只加黄油和海盐黑胡椒,对虾烤得肉壳分离依然鲜嫩清甜,不用蘸任何蘸料就很美味。蛤蜊和扇贝的汁水完整保留,鲜得人眉毛掉下来。 一边烤羊肉串一边学着买买提吆喝的陈易生脸颊被炭火烤得通红,应老李要求,他和钟晓峰搭档表演了一段现学现演的陈佩斯的小品《羊肉串》。 唐方笑得趴在桌上喘气,直摇头:“不像,不像。” “怎么不像了?”陈易生不服气:“你可以说我设计烂,不能说我演技差!” “你太好看了,根本没有陈佩斯那种油滑的喜感好吗?还有你那个假胡子是个什么鬼?”唐方指着他脸上被炭灰抹上去的两撇翘胡子:“像达利好吗?” 陈易生高兴起来:“嗨,我家糖就是爱说实话,下次谦虚点啊,毕竟这么多人听着呢。”收获了好几个白眼的他得意地举起旁边备餐架上的一把小葱:“长得好看我也没办法,下午在菜场,我就买这点蘑菇,卖菜的阿姨非要送我这么多葱,哈哈哈。” 众人一静,随即爆笑起来。 唐方勾勾手指,把陈易生拉低了,笑着轻声告诉他:“亲爱的,你不知道菜场买菜都会送小葱的吗?” 陈易生的笑容僵住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怎么可能?” 一旁的沈西瑜憋不住笑倒在叶青身上:“就是,怎么可能有这种活宝!” 吃到七八分饱,陈易生还没从人人都有葱的打击中回复过来,一边恶狠狠地消灭贝壳类,一边和钟晓峰老李针锋相对反唇相讥个没完。 唐方每天少吃多餐,半只大龙虾下肚有点撑得慌,和叶青在桑树下打转消食,叶青关心了一下老吴的付款进度和项目进展,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小学一年级新生萌萌小朋友的近况来。 “现在也蛮好的,公立学校没撒压力,拼音、十以内的加减还有英文,噻是伊学过的。考试测验没分数,ABCDE蛮好,伊开心吾也轻松。” 自从叶青工作上了正轨,就在萌萌学校旁边租了一套公寓,请了一个阿姨负责接萌萌放学。她和老吴的离婚官司还拖着没办手续,在学校上倒达成了一致,既没去国际学校,也没通关系塞钱进私立,直接用老吴公司的名额,上了徐汇区的重点公立小学。 “老吴经常过来给萌萌烧饭?”唐方却是听陈易生说的。 叶青呵呵了两声:“随便伊去,伊要来烧伊就烧,嘎子嘎眼。”她压低了声音:“伊是提了好几趟复合了,吾是肯定勿睬伊格。看到伊就想到伊帮其他女宁困高格样子,腻惺色了。(他是提了好几次复合了,我是肯定不理的,看到他就想到他和其他女人上-床的样子,恶心死了。)” 不知怎么,唐方想到伍薇,也许她会失望并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安慰吧。转头却看见方少朴悠悠地靠在桑树下看着她们笑:“不好意思,占用唐方五分钟行吗?” 叶青警惕地看了看方少朴,点了点头,快步走回紫藤架下去了,对陈易生说了几句话。唐方觉得好笑,怎么自己的闺蜜们都变成了陈易生的眼线了呢。她朝陈易生远远挥挥手,陈易生也挥了挥手。 方少朴苦笑:“至于吗?我是洪水猛兽吗。” 唐方看着他笑:“什么事找我?” 方少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生日快乐,一点小心意,就当送给你肚子里的宝宝的见面礼。” 他打开盒子,昏黄路灯从围墙边照下来,粉钻的晶光依然动人心魄。这次不是戒指,却变成了一条项链的坠子。 唐方没有要接的意思:“少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方少朴拎了拎细细的铂金项链,笑容不减:“这是方伯伯送给长安的,收下吧。”末三个字却带着点凄楚的哀恳。 即便没有钟小姐这件事,没有伍薇的倾诉,唐方也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是不会收这份礼物的。 “少朴,我能理解你和Kelly的‘友情’,”唐方斟酌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越界了,但伍薇毕竟和你刚刚新婚——” 方少朴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嘲弄,手指缠着铂金链子绕了两圈,粉钻消失在他掌心里。他叹了口气:“她跟你说什么了?唐方,我不是圣人,我也有需求的,至于她怎么想的我顾不上。你觉得我渣?” 唐方蹙了蹙眉,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资格评判他渣。 “她要的我已经给了。人不能这么贪心。”方少朴嗤笑了一声:“就像我,贪心地想和你在一起两全其美,老天不成全——” “少朴。”唐方打断了他,走近了两步,把项链从他手里取下来,放回盒子里,关上盒子放到他衬衫口袋里:“即便我和你在一起,你还是会有别人的。” “我不会的!”方少朴低声抗议。 唐方笑着摇摇头:“你缺一样东西。” 方少朴眸子闪了闪,没有开口问。 “对女性的尊重,真正的尊重,最起码的坦诚。”唐方认真地说:“不是对某一个特殊的人,是对每一位女性的尊重。很可惜,无论是伍薇还是Kelly,你都没有给到,你也不屑于给。” 看着她的背影,方少朴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呢?” 唐方转过身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也只是运气好一点而已,如果是为了陈易生花光她这辈子所有运气,也是值得的。 185烤海鲜四 唐方回到紫藤架下, 炭已熄,浅色灰烬里还闪着星火, 酒正酣,意正浓。 陈易生捧出蛋糕来, 众人唱起生日歌, 热闹无比。唐方许了生日愿望,吹蜡烛切蛋糕, 刚拿起一个盘子要装蛋糕, 就被林子君哈哈笑着抹了一脸, 陈易生赶紧来救,钟晓峰一块蛋糕大半砸在了他脸上。一番追逐打闹后, 唐方受不了一身黄油味, 和陈易生一起回去洗澡收拾。 两人再出来,发现老李钟晓峰正盯着赵士衡不放。 “一夜情有什么关系, 做好安全措施啊。”老李啧啧两声:“人家美女明天都要回国了, 这么明晃晃地求爱,你怎么忍心拒绝的?令人发指, 毫无人道主义精神!中意两国友好都毁在了你手上!” 赵士衡明显扛不住这三顶大帽子,神情有些呆滞。哄笑声中, 唐方不禁看向伊拉瑞亚, 伊拉瑞亚热情似火,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一脸窘迫的赵士衡。 钟晓峰双手按在了赵士衡的肩膀上, 低下头暧昧地问:“小赵啊, 侬会不会一心只有陈易生伐?” 赵士衡打了个激灵, 差点跳了起来:“撒——撒么子!” 陈易生一脚踹在钟晓峰屁股上:“滚你!” 钟晓峰不动如山,大手揉捏得更加缠绵:“还是港侬伊方面勿来噻?格得噻是私噶宁,有撒苦千万勿要憋勒心里,阿哥会得帮侬格呀。(还是你哪方面不行?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苦千万别憋在心里,大哥会帮你的。)” 伊拉瑞亚不解地问陈易生他们在说什么,陈易生忍着笑翻译给她听,伊拉瑞亚瞪大了眼,虽说意大利人就是欧洲的中国人,在这方面到底还是缺乏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哪里能理解其中的揶揄和玩笑,她拉起了赵士衡的手:“士衡,是因为你性能力障碍才拒绝我的吗?” 赵士衡一噎,脸上立刻红了,摇头也不对,点头更不对。 伊拉瑞亚同情地又靠近了一些:“你愿意和我试试吗?我愿意帮你,我们是好朋友对吗?你别介意。” 唐方掩面而笑,古今中外的女性,从来不缺圣母情节和伟大胸怀,都觉着自己魅力大到能令浪子回头,使不举者重振雄风,极具成就感,更充满自我牺牲奉献的满足感。 沈西瑜一口酒差点喷在叶青脸上,两人虽然都结婚离婚过,在金花群里也百无禁忌,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到这么坦诚的话,还是老大吃不消的,别开脸低声讨论起意大利美女的火辣程度来。伍薇也有点尴尬地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桑树下独自伫立着的方少朴,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道唐方和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过去还是留在原地等着。 赵士衡尴尬地要抽出手却抽不出来,直摇头:“不不不,不行,我不行的,你不行。”他原本一口流利的美语,这时磕磕绊绊只剩下no和can\'t缠住了舌头。 伊拉瑞亚却会错了意:“别害怕,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时刻,我知道你是位绅士,我喜欢你,士衡,我们可以一起试试。”她撩了一下长发弯下腰,一只手直接撑在了赵士衡的大腿上,裸-露的大半个胸脯几乎压到了赵士衡的脸前,笑得性感魅惑,眨了眨右眼,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赵士衡的耳边停在了他的颈侧:“你知道吗?以前Eason和我曾把整张床做塌了,也没停下来,相信我,我能点燃你。”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兴致勃勃看热闹的陈易生,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只有唐方呆了呆,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表情,“把整张床做塌了也没停下来”这句话如空谷回音,不断盘旋在她脑子里,咣当一个坑,咣当又一个坑。一个唐方镇静自若地安慰她,那是认识她以前的事,和她没关系,老外说话不过脑子不要放心上。另一个唐方歇斯底里地喊,妈蛋画面感太强好吗?根本没法不想不膈应。 晴天一个霹雳,陈易生差点跳了起来,又没敢动,什么叫祸从天降,什么叫前女友才是最可怕的生物,什么叫不作不死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自己给自己挖坑,他终于算彻底明白了。 伊拉瑞亚却侧过脸坦荡荡地发出请求:“Eason,请你告诉士衡,我一定可以帮到他,他一直最相信你。” 陈易生脸上肌肉抽了好几下,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她,他是他,我是我的说法不那么行得通,想起那夜卡在要害部位的键盘,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惹起事端的钟晓峰和老李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憋着笑向唐方告辞。 林子君被钟晓峰扯着,依然伸出长腿狠狠踹向陈易生屁股下的长条凳凳脚:“侬只戆度!老卵得勿得了是伐?(你这蠢货,厉害死了是吗?)” 陈易生差点一屁股掉在地上,幸好单手撑住了凳子,咬牙切齿地喊出三个字:“钟晓峰!” 伍薇轻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哪里有什么完美的爱情和婚姻呢,都是看运气而已,刚回到紫藤架下的方少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们都要走了,也意兴索然地向唐方道贺告别。 *** 小宋穿梭在紫藤架和101之间收拾残局,宴席散人已走,残酒尚存。 恶狠狠赶走想解释几句的赵士衡和伊拉瑞亚的陈易生推开铁门,远远看见唐方还在紫藤架下坐着,他仰天长叹,打起精神面对现实,快步走了过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语气松快:“好了,都滚蛋了,我们进去拆礼物吧,我看林子君送的袋子特别大,先拆她的好不好?” 唐方幽幽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站了起来:“你没向卖床的商家索赔吗?” 陈易生冒出一头汗,上前想拉她的手,唐方却转身就迅速走回102去了。 “哎哎哎,礼物都在101呢,糖——糖——”陈易生赶紧追上去低声下气地解释:“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一场完美的生日聚会莫名其妙毁在了他和他的前女友的手上,还让唐方这么没面子,陈易生觉得今夜把橄榄树整棵拔起来恐怕也不顶用。 小宋在后面问:“唐小姐,请问这个还要留着吗?” 见唐方没有回头的意思,陈易生只好停下脚,胡乱交待了小宋几句。 好在这次102的门没有反锁,陈易生进了门,却见唐方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嗑南瓜子,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这远比生气板面孔更可怕。陈易生迎难而上,自动自觉地坐到唐方脚边的地毯上,开始替她剥瓜子。 “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不渴,谢谢。” “要不要放点音乐?” “不用,谢谢。” “要不要去拆礼物?” “不急,晚一点再拆。” 唐方心平气和地一句句回绝,陈易生侧身抱住唐方的腿摇了摇:“那你发发脾气骂骂我嘛。” “干嘛要骂你?”唐方把十几颗瓜子仁送入自己嘴里,斜睨了他一眼。 陈易生眨巴着桃花眼:“那种很久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突然被这么揪出来,其实挺糗的,又有这么多朋友在,害得你特别没面子,今天还是你生日——归根到底是我不好。” 唐方轻轻笑了两声:“老公的前女友跳出来当众证明他的性能力超强,他们的性生活如何和谐,我不应该余有荣焉嘛。” 陈易生有种自己死定了的感觉,紧紧抱住她的腿:“糖,糖糖,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还不如骂我呢。嘤嘤嘤——” 唐方摇摇头:“我们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吧,再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还不认识呢,跟你纠缠这个有什么意思呢。”见陈易生一脸惶恐,唐方吸了口气:“我说的是真心话,要说不膈应是假的,但膈应也已经膈应了,难堪也已经难堪了,丢脸也已经丢脸了?还能怎么样呢?再对你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弄得自己更难受。看,我现在有进步了,成熟多了吧。” 陈易生下巴搁在她腿上,认真看了她片刻,有点无奈:“那你骂骂我嘛,要不揍我几拳踢我几脚泄泄火,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哪有人这么找骂讨打的。”唐方摆摆腿:“起来啦,你压着我好重的。” “你看,你都不愿意我和你有肢体接触了。”陈易生抱住她的大腿蹭了蹭:“你心里的疙瘩还在,那不行,过了夜那疙瘩就会越来越大,更糟糕了。” 唐方无奈地拧了拧他的脸:“这样行了吗?” “再重点,我都不疼。”陈易生把脸凑到她手上。 唐方只好又加了点力气:“你还真是!疼了没?” 陈易生龇牙咧嘴地摇头:“你心里舒服点了没?要不再咬我几口?” 唐方瞪着他:“你再作?我翻脸了啊。” 陈易生委屈地抱住她,在她胸前拱了拱:“反正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错了,我保证再也不跟以前的那些‘朋友’联系,不见面,不通话,邮件都不回。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的,你摸摸——” 唐方的手被他硬压在心口,动也动不了。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一直和前女友们来往邮件、通话、见面的啊?”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通话没有见面。”陈易生又是一头白毛汗,恨不得反手捶自己几下:“就是别人发邮件来问候,我忍不住炫耀一下自己要当爸爸了,炫耀一下你有多好——你知道的,我又不会想那么多,就是有点小虚荣,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上帝待我太好了,忍不住把幸福的汁水四处抖一抖。” “嗯,所以你的前女友也会忍不住把你们性福的汁水四处抖一抖,呵呵。”唐方蹬了蹬腿,还是踢不开他,想想他那么多的好,长长叹了口气:“好了,看在你这么自觉认罪的份上,坦白从宽,不说这个事了好吗?陪我过去看看小宋收拾好了没有,然后把礼物都拎过来吧。” 陈易生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原谅我了?” 唐方摸了摸他的耳朵:“嗯,走吧?” *** 礼物一一堆在餐桌上,唐方在手账本的人情往来那一页认真记下:17年生日,君君送蒂芬妮钻石耳环一对;青青送MaxMara毛衣一件;西西送孕妇瑜伽私教课四十节。 “这个白玉手链是老岑送的吗?”唐方抬起头问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陈易生。 “我看看。”陈易生接过手链,一块羊脂白玉上雕着小小一朵莲花,两边接着是玛瑙串成的双层手链,红绳可调尺寸,点了点头:“肯定是,这雕工是老岑的手笔,你戴戴看?” 唐方伸出手腕。 “好看,以后一直戴着吧。” “这个大概多少钱?以后还礼的时候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易生再仔细看了看:“在他工作室见过,记不清了,几十万吧,搁拍卖行大概要百多万起价。” 唐方吓了一跳:“这人情哪还得起啊!” “没事,不用还。”陈易生点了点她的手账本:“你们几个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还计较这些?我们从来不计较,手上有什么就送来拿去的。” “嗯,亲兄弟明算账嘛。”唐方把伍薇送的酒也记了上去:“这样才能长久,谁的钱也不是下雨下下来的,人情有来就有往,哪有别人送一万你还一百的道理。” “我送你十万也不用你还。”陈易生赶紧表忠心:“所以最爱你的人是我哦。” 唐方笑了起来:“是是是,最爱我的人当然是你啦。” 陈易生在床上左翻右转等了半天,才等到吹干头发的唐方进了卧室,他侧身撑在枕头上,笑眯眯地拍拍身边:“宝贝快来!” 唐方看看他:“叫谁呢?肚子里的?” “当然是你这个大宝贝了!”陈易生抛了个媚眼:“肚子里的小宝贝满三个月了吧?” 唐方居高临下看着他:“嗯?” “嗯!”陈易生点点头,闪着星星眼,嘟了嘟嘴:“这么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呀。”他骚包地掀了掀被子,该露的都露了,不该露的也抬头探脑了几下。 “想你了。”陈易生满怀期待跃跃欲试。 唐方戳了戳他胸口某一点:“看出来了。” “你想不想我?” “还好。”唐方白他一眼钻进被窝,还没躺好,陈易生就猴了上来手口并用,一副急色样。两个人在被窝里纠缠了一番,陈易生停下手,抱着唐方吻了又吻:“怎么了?真的不想?” 唐方抵着他胸口默默看了他几秒,忽地悲从中来,脑子里某根弦断了,眼泪水毫无预告地往下淌,她吸了吸鼻子推开陈易生背过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抽纸。 陈易生吓了一跳,隐隐又察觉到她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手一伸把纸巾盒拿了过来:“我来。” 他把唐方揽回怀里,轻轻替她擦眼泪鼻涕:“心里还是不舒服是不是?那你哭一会儿,想要骂我打我都行的。” 唐方抽噎着用纸巾压住脸:“勿要,吾就是勿适宜,就是勿开心!”最懊恼的是看见他就想到那句话那场景,她明明不想计较的却还在计较,明明想过去的偏偏过不去。 抱着呜呜哭的唐方,陈易生耐心地拍着她的背,吻着她的额头鬓角:“都怪我,都怪我。”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就知道他家唐大方是个假大方。 唐方几次要翻身给他一个大背脊,都被陈易生抱得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哇地一声控制不住大哭起来,拍着他的胸口控诉:“讨厌死了你!陈易生你最讨厌了!你干嘛这么晚才来找我?你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不来找我?!你不是十几年前就来过禹谷邨吗?你都没找过我!讨厌!” “是的,我讨厌,我讨厌。”陈易生哭笑不得,摸摸她背上哭出来的一手汗,又扯了几张纸伸进去给她擦汗:“是的,下辈子我一定早早地找到你,那你别看我不顺眼啊。” 唐方抽噎着把陈易生的腰搂得更紧:“不顺眼不顺眼!我已经讨厌你了!” “讨厌一下下接着爱就行。”陈易生低头舔了舔她眼角的泪:“真咸,等下我陪你去洗脸,乖。” “不爱了!”唐方躲开他的嘴,却打了个泪嗝。 陈易生忍着笑捧住她的脸:“想被罚款?” 唐方闭上眼摇头,想屏住气,又连续打了两个泪嗝。 “好了,今天都是我的错,你说什么都不罚款。”陈易生封住她的唇,又吮又咬:“我帮你止嗝,乖。” 唐方身子渐渐软了,靠在他怀里喘气,无力地伸手去扯:“不许摸!” 陈易生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摸啊,我在捏。” 唐方睁圆眼瞪着他,片刻后像个耍无赖的孩子似的又哭了起来:“你跟我就从来没把床做塌过,呜呜呜——” 陈易生被海底针似的女人心搞得啼笑皆非,半天才低声问了一句:“咱们家这床得大象才弄得断吧?” “反正我不喜欢你了,你走开!”唐方背过身拱起屁股缩成一团,把自己埋了起来。 陈易生大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朝她屁股上就是轻轻的两巴掌:“敢不喜欢我?不罚你钱,以肉抵债!” 唐方静了一静,转过头:“你打我?!” “不但打你,还要咬你这个傻瓜呢。”陈易生头一低,真的咬了一大口:“你现在可不许放屁啊。” 唐方愣了愣发起狠来:“我就要放!臭死你!” “来呀,你有本事现在就臭死我。”陈易生掰开她的手,又咬又磨,把唐方的睡裙搞得湿漉漉的全是口水不成样。 唐方回头想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蠢话,又羞又恼又气又气不出来,挣扎了几下表示放弃:“一个屁都没有!放不出来!别咬了,都湿了!戳气色了侬!” 陈易生笑倒在她身上,又怕压着她:“哪儿湿了?你个没用的小东西,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你有本事你马上放啊。”唐方一边推搡他一边嘀咕。 话音未落,噗噗两声巨响,还带了一下尖锐的哨子声收尾。 两人一动不动地大眼瞪着桃花眼。 “陈易生!你好恶心!这么响的屁都放在我腿上!你还光着屁股呢!”唐方叫了起来,不停地动着腿想把那可恶的热气蹭掉。 陈易生赖在她身上呵呵笑:“那就脱了吧。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真的不臭,你吸吸鼻子。” 唐方吸了吸鼻子,脸皱成了一团,恨不得立刻揍死他:“臭死了!臭鸡蛋的味道!讨厌!我要出去——放开我——” “哈哈哈,来嘛来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唐方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他,终究还是被陈易生得逞了。随即啪塔一声,台灯关了。唐方被堵住了嘴还在嘟囔:“还臭呢。” ...... 一声满足的喟叹后,有人抗议了半句就又被堵了回去:“太深了,当心——” “你慢点,慢点——” “慢不下来——”有人咬牙切齿地发狠:“不行,忍不住了!” 灯再亮起来的时候,陈易生眼角艳红,神情有点恍惚,有没有五分钟?肯定没有,有没有三分钟他都不确定,低头看看身下也有点发呆又有点想笑的唐方,他猛地摇了摇头,突然问了一句:“我老了吗?” 唐方回过神来,搂住他的脖子,拉低了他:“很久没做是会很敏感的。” 陈易生撑住自己的重量,依然难以置信他有朝一日会加入极速发射的行列。 要是有一天我这方面不行了,你会不要我吗?陈易生犹豫着要不要问这么丢脸无聊的话。 唐方却吻住他,勾住他缠住他不放,半晌后松开他,一双大眼潋滟生波,又有点调皮:“你是要证明太爱我了,爱到受不了吗?” 陈易生想了想才明白这个逻辑推理,看着身下的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嗯,跟要爆炸了一样,根本忍不住,不过即便作为一个男人,尊严受到了这么严重的打击,我还是想要再证明一次——我有多爱你。” “给你一次机会。” “别关灯,我想看着你。” …… “几分钟了?”陈易生喘着气笑着问,被唐方一巴掌拍在屁股上。 “讨厌!不做了。”唐方恼得伸手摸索了几下,关掉了暧昧的那一抹亮光。 “到底是时间长算爱得深,还是时间短算爱得深?你给个定数。”陈易生咬着唐方的耳朵笑:“我才知道该怎么干。” 唐方呼吸急促,仰着头躲闪:“床塌了才算——” “好啊你,还记仇呢,那我们继续好好谈谈。” *** 又洗了一次澡的陈易生回到卧室,见唐方已经睡得沉沉的了,哭过的眼皮微肿,抱着被子一角弯成一只大虾,裸-露在外的肩头上,他留下的牙印变成了深紫色。 弯腰吻了吻她的眼皮,陈易生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慢慢地把下午放回来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根,两根,十根一百克的金条整整齐齐塞到了唐方的枕头下面。 “二十八岁生日快乐,我的糖。”陈易生想到明天一早她吃惊又难为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地又亲了亲唐方的唇角。 糖糖外婆,你放心,我会好好爱她的,等她老了的时候,会有满满一箱子的金条,压住箱底。 186鸡鸭血汤 唐方一早醒来, 才想起昨天爷娘居然噻没声音,翻了半天手机, 唐思成方树人的朋友圈静悄悄的。好吧, 亲爸亲妈一和好连她生日都不记得了, 再转头看看两腿夹着枕头睡成对角线的陈易生, 唐方低头亲了他一口,把那点委屈消化了。 陈易生懒懒睁开眼,伸手搂住她:“别走,陪陪我。” “今天有一桌客人呢,小宋就快来了。”唐方嘴上这么说, 人却躺了回去, 枕着他的肩窝, 用力搂了他一下:“谢谢老公,这个生日很开心。” 陈易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她的背:“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喜欢, 就是太贵重了, 还不起, 很内疚。”唐方摸摸他的胸, 爬上去吧唧了一口:“为什么你皮肤这么好呢,不公平, 希望长安以后能遗传你的皮肤我的眼睫毛。” 陈易生笑着捉住她捣蛋的手:“不许碰这里。不许内疚啊,这点东西贵重什么?有我的心贵重吗?有你的心贵重吗?有你肚子里的小蛋蛋贵重吗?” 唐方抬起头蹭了蹭他的脸,享受胡茬刺刺的感觉:“好像是耶, 那我就却之不恭心安理得地拿着啦。” “那你收收好哦。”陈易生咬住她的唇:“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放到我银行里保管箱里?” 唐方咯咯笑:“不要!我喜欢自己保管, 有空就拿出来看看数数。” “数起来开心伐?” “那当然!”加上101和202的房产证,四本产证数起来怎么会不开心,唐方想到115号整栋老洋房不管怎么说已经回来了接近三分之一,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外婆要是在,一定很开心的。” 陈易生高兴地侧过身紧紧搂住她:“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外婆肯定超喜欢我这个外孙女婿的,对不对?” “咦,这地球上有不喜欢你的女人吗?”唐方一脸惊讶,随即憋不住大笑起来,又亲了亲他才爬了起来:“你再睡会儿,我去做早饭,对了,昨天那盒王家沙的重阳糕是谁送的啊?” “钟晓峰这个王八蛋。”陈易生踢了踢两条腿:“不行,糖糖你下次一定要在林子君面前好好诋毁这个家伙!” 唐方笑着轻轻带上门:“就是,竟然送什么重阳糕,太讨厌了,我们明明是少年少女!” *** 陈易生从床上蹦了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窗,灰色的天阴沉沉的,没太阳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他伸了个舒心的大懒腰:“嗳——呀!”两只树下的流浪猫吓了一跳,飞快地从路边溜走了。客厅里传来维瓦尔第的《四季》,陈易生光着脚走回床边,重重砸回床上:“我怎么这么幸福呢——啊啊啊啊啊啊——开心!” “干嘛呢你!鬼叫什么啊?”唐方在外头笑着大声问。 “糖——我爱你——唐方——我快活死了——”陈易生哈哈大笑。 “十三点!”唐方笑骂了一句,把鸭血鸭杂倒入鸡汤内,撒入一点白胡椒粉,再把旁边不粘锅里的煎饺一一翻身,撒点黑芝麻和小葱。 陈易生在床上快活地滚来滚去,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唐方的枕头,傻了眼,十根金条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原处。 唐方把鸡鸭血汤盛入海蓝色面碗里,大理石纹平盘上蒸饺团团坐,水果拼盘和一叠蒸好的重阳糕五彩缤纷。 “吃饭啦。记得用洗好脸顺手擦掉水渍哦——老公。”唐方一抬头,见陈易生穿着白底汗衫四角短裤从卫生间出来了,忍不住啰嗦起来:“怎么又赤脚?你能穿条长睡裤吗?我上星期买的土耳其棉的那条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陈易生拎了拎自己短裤的边,示意这条很贴身绝不会露馅:“吃完早饭再穿,一点也不冷。” “那你吃完可别又躺到窗下面去啊。” “你特地买了那条羊毛毯放那里,我舍不得不躺。”陈易生拎起一只煎饺往嘴里送:“光着腿躺才舒服呢。” “别急啊,蘸料还没上呢。”唐方把油辣椒和醋碟端过来:“你今天干嘛啊?” “要去趟南桥,老吴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不是款子收得很顺利吗?他不是一直超级满意的?” 陈易生被鸡鸭血汤烫了一下,嘶了两声,忍不住吐起槽来:“嗨,这土鳖呢,就是土鳖,不然我怎么从来不愿意接他们的活。一直帮老吴做施工的是他姐夫的小舅舅什么侄子还是外甥,不知道从哪里给他找了个香港的风水大师,来看了半天,在我图纸上改得乱七八糟,说现在的设计会损财伤丁,要抬高主楼的地基,搬什么假山挡煞,造三十几层台阶化煞,改玻璃幕墙,造一个大喷泉,搬的都是港汇那一套,你说蠢不蠢?傻X!我学易经的时候,这帮坑子还不知道在干嘛呢。” “咦,你们TJ正规院校也学风水?”唐方诧异得很:“不过老吴肯定很信的,他以前公司里什么财位啊神位八卦镜铜钱阵就挺多,听叶青说财务人员销售人员全是算过八字才能上岗的。” “怎么不学?现在哪个规划系建筑系不学?老外的大学都开风水课呢。”陈易生也笑了起来:“很多东西不能以科学解释,但不表示不存在。人是生物,生物就有气场,会和周边的气场交融,你看紫禁城里,那么大的广场,但皇帝睡觉的地方才多大?为什么孩子害怕的时候,会躲到窄小的空间里?百货公司要设计动道,园林的山水布置,其实一切都是为了符合人的‘气’。延安路高架下还有龙柱呢。” “龙柱不是传说吗?”唐方吃吃笑:“不过我知道,官越大的越信,钱越多的也越信,我们小老百姓混温饱,反而大多数人没空去信。” “必须的,因为他们更没有安全感。”陈易生摇头:“你以为雄安是怎么被选出来的?我爸早说了,本来不是选的雄安。”见唐方瞪圆了眼一脸八卦好奇的样子,他忍不住捉过她的下巴啄了一口:“哎,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今天——要不要换个床单?” 唐方一愣:“我周五才换的呀。” 陈易生手指在她颔下摩挲,眯起眼笑:“有人水太多了,不但流了我一腿,床单上也有呢。” 唐方啊呜低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恼羞成怒地反驳:“什么呀,明明是你的才会留印!” “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要不还是换了吧。”陈易生缩回手:“你不相信你去检查一下。” 唐方红着脸搁下筷子:“都怪你没完没了!被子上有没有?” “你看看啊,我没留意。”陈易生把最后一个煎饺吞下肚,笑了起来。 卧室里传来唐方的一声尖叫:“陈易生!你干嘛把我的金条翻出来?!讨厌——” 洋洋得意的陈易生眼前一黑,人都矮了三分。 唐方喊出口才觉得不对,姆妈后来买回来的都是中国银行出的实物金,这些被子下面的却是中金公司的,她回过神来,再数了一遍,回过头,看见陈易生蔫蔫地靠在门口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 “生日快乐。”陈易生嘟起嘴:“这十根明明是我送的好伐,你冤枉我!不开心了!” 唐方扔下金条,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突然她又抬起头将信将疑:“不是给长安的?” 陈易生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助地看向床上的金条,貌似他每次想给的惊喜,都会有个哭笑不得的结局? 唐方喜笑颜开地挂在他脖子上,亲了他好几口:“别生气嘛,人家就是多问了一句——谢谢谢谢,哇,二十六七万呢,你怎么还藏了这么多私房钱啊?” 陈易生心一虚,强撑着气势板着脸盯着唐方:“有你这么谢人的吗?” 唐方笑成了一朵花:“谢谢,谢谢,谢谢N遍行吗?咦,你早上说的礼物是这个不是房产证啊?” “当然不是!你还说什么数数最开心,我以为你早就收到了呢。”陈易生狠狠捏了两下她肉嘟嘟的屁股。 唐方一怔,心化成了水,紧紧抱住他:“是因为外婆给我的金条,你才送这个的吗?” “下次回东山扫墓,你记得告诉外婆我有多好。”陈易生又得意起来。 “嗯嗯,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唐方低声嘀咕了一句:“我爸我妈都不记得昨天是我生日。” “没关系,以后是我陪你过一辈子,不是你爸妈也不是长安,是我陈易生,知道吗?”陈易生抬起她的脸吻下去:“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 一吻深情,半晌后唐方睁开眼,眨了眨浓密的长睫:“这些金条——没有你爸妈赞助的?” “唐——方!” “啊啊啊啊——放开我!我要去101了——别咬!痒!哈哈哈哈哈——老公万岁老公英明老公你最棒了——” *** 唐方出门前,趴在八角窗下地板上的陈易生突然问了一句:“糖,要是我不想继续做老吴的项目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任性了?” 唐方想了想,把穿好的鞋又脱了,走回八角窗前:“不想做就不做,不要勉强你自己。” “那后面的钱就收不到了,前面收到的钱都付出去了——”陈易生有点赧然:“我都是一次性全部付给那些设计师的,不可能再叫人家按进度退回来,所以其实没赚钱说不定还亏一点。” “没关系啊。”唐方笑了起来:“至少不辜负人家的辛苦,以后还好合作的。你这么好的老板,人人都愿意抢着帮你画图。” 陈易生握住她的手:“这个项目不做,手上暂时没有其他项目,可能有一段时间没钱收了,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老公没用?”他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也去UDI上班算了?拿份工资,你姆妈也放心一些。” 唐方笑着抱了抱他:“那你还是陈易生吗?你的性格就不是能天天打卡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谁能做你的上司?做你的同事也难,思维跟不上,水平跟不上,你会每天暴跳如雷。” “我真的这么难相处吗?”陈易生也笑了起来。 “是啊,全地球除了我,再也没人能和你长久相处了。”唐方眨了眨眼:“没钱怕什么,你又不是没能力的人,那就待在家里,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再说,正好照顾我和长安。我养你。” “你养我?” “嗯,穷有穷养,富有富养呗,你虽然吃得多,但好在不挑食,老婆做什么你都爱吃。”唐方想了想:“每个月发你一万五零花钱够不够?” 陈易生眼睛亮了起来:“够了够了,一万就够了。” “放心,你一分钱不挣,我也能养你五六年。再说我对方堂的生意很有信心。” “哈哈哈,原来你的私房钱也不少啊,等等啊,我拿手机出来算一下,一万五乘以十二——” “喂!陈易生——”唐方揪住他的手:“做人要有自觉哦。” 陈易生却反手把她抱紧了:“我的糖也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了,不过你放心,老吴这个我不做的话,肯定会做别的,不可能不挣钱的,我是男人嘛,老岑的工作室、老李新的办公楼、老章新的销售中心,都付了定金给我的,你别担心,你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钱多钱少不要紧,但不能不做事。”唐方点点头:“人不做事就废了,而且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好。因为你是陈易生我才这么喜欢你,如果你变成营营碌碌的庸才,哪怕挣一千万一年,我也看不上的。” 陈易生眯起眼:“你是说方少朴周道宁吗?嘻嘻?” “你又来瞎吃醋了?” “你让我高兴一下嘛。” “好啦,小宋给我发消息了,我过去了。” “那我们晚上好好谈谈?” “在沙发上谈,不许在床上‘谈’。” “沙发上你会不会吃力?要不你在我上面吧,谈深谈浅你说了算。” “陈——易——生!” “你快去吧,我也准备出门了!” 187阳澄湖大闸蟹 过完闹哄哄的十月, 十一月初气温降到了十六度, 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阳澄湖开始了大闸蟹的最后一波高峰,巴城、莲花岛和唯亭镇的三方蟹农们早已赚得钵满盆满,蟹船和各大农家乐里的服务员依然打起精神待客, 毕竟会吃的食客现在才开始吃雌蟹, 四两一只的几乎无人问津, 半斤以上的才算过关。 老潘让人从苏州送了两箱“贡品”,是唯亭镇官方发的蟹苗,一天也没离开过阳澄湖, 每只都有六两多,还有两只八两的蟹皇。 唐方先蒸了两只六两的给陈易生解馋, 再打电话请刚刚回到上海的爷娘来吃大闸蟹。方树人犹豫了一下就说定了周五晚上过来吃饭, 正好补给她生日礼物。唐方嘻嘻笑,让她别麻烦了,直接来看陈易生的礼物就行,方树人难得没有刺她几句。唐方跟着邀请公婆。常总工也不客套,电话里直接拒绝了:“胆固醇太高,我们不能碰的, 小唐啊,你怀着宝宝也不能吃的知道吗?” 唐方笑着答:“知道的。” 挂了电话,唐方叹气:“你就不能自己打电话吗?那是你亲生的爷娘啊。” 陈易生一边嘬蟹膏, 一边摇头:“你三句话就结束了, 我得听我妈唠叨三十分钟。过几天我回去看他们, 现在得让我好好地做做心理建设。” “你都建设了一个月了好吗?”唐方把热好的黄酒拿出来:“喝点酒, 别光顾着吃。” “以前我得建设一年半载呢,现在已经很有进步了。”陈易生自我表扬完笑得意味深长:“糖啊,你是暗示我今晚要酒后乱性是不是?” “乱你个头。”唐方拿起蟹八件,把蟹腿肉拆出来打算炒个蟹柳:“要不要送赵士衡几只螃蟹?记得他很喜欢吃大闸蟹的。” “行啊,送四只。他过完年要离开UDI了,这些天郁闷着呢。” 唐方吃了一惊:“他要跳槽了?” “不是,他家老太太给他在上面谋了个位子,好像是谁的机要秘书,以死相逼了都。他是大孝子嘛,抵抗无效只能屈服。”陈易生皱了皱眉:“UDI请我去建一个国际所,说可以让我全权负责,都招老外也行,签证他们负责,大概是HW和塞班岛的项目他们赚了不少钱,想要大力开拓海外市场。” 唐方想到赵士衡摊上这么个姆妈也真是可怜,犹豫了一下:“可是你不太合适做这种管理工作吧,而且赵士衡走了你进去,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陈易生把手里的蟹壳往盘子里一丢,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总觉得怪怪的,原来是这个道理。还好我还没答应。” 唐方无奈地看着他笑,自家男人对这等微妙的人情世故果然毫不在意。 *** 到了周五,唐思成和方树人到了禹谷邨,却撞上陈易生在对老吴发脾气,唐方赶紧带着爸妈去101参观喝茶说话。 “说了不做就是不做了,你那个大师要怎么改就怎么改,随便你们怎么瞎来,跟我没关系,听不懂吗?”陈易生虎着脸,眉头一个川字,只差没把老吴扫地出门。 老吴瘦了不少,更显得矮小,干笑着等唐方她们出了门,继续长吁短叹:“呐,易生啊,我是肯定只认你一个大师的,这次小李这件事没办好,惹你生气了,是他不对,但他也是一片好心,为我着想,这不我今年诸事不顺嘛,叶青这个样子,还没了一个儿子——一个孩子,损财伤丁,全中了,我跟谁都没提过这事,真的。所以还是算得蛮准的,有时候不能不信。” 陈易生皱起眉:“你跟我解释这么多干嘛,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你回去吧,第三期设计款赵士衡会开□□给你,你也不是会赖账的人,方案反正都给你了,你那个李什么鬼不是说他能找设计师接手几十万就帮你深化好?你就让他接着做就行。” 这个李什么鬼话里有话,各种暗示明示,九月份老吴工厂的美国大客户突然宣告破产,工厂里四分之一的产品没了去处,正在拼命找欧洲的销路,周转资金吃紧。现在设计中的庄园,原先是农业用地,铁板钉钉打通了关系,可以改一部分土地用途打擦边球造会所的,不知怎么也行不通了,说白了是缺钱又出事,偏偏陈易生这里合同上还有三百万应付设计费,前面的方案又都签字通过了,一旦图纸深化完成,必须付钱,却没法开工,开工了也会被列为违章建筑拆除,就算不拆,消防审图那关也通不过。所谓风水大师,不过是个荫头而已。陈易生做事,向来不掺和甲方的浑水,于是趁势甩脸走人,还占了理成了被坑的一方。 老吴原本从老章那里早知道陈易生路道粗,伢老头子立升结棍,老太太又是市里审图的老法师,本来想着来这么一出,肯定能让陈易生自动请缨帮帮他解决难题,哪怕再出点钱也是好的,谁想到陈易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把自己被改过的图纸扔在小李脸上,撂挑子走人了。等他放下身段去请教老章,又被老章骂了个狗血淋头,才明白自己看人下菜看错人了,这又回头来求陈易生。 把自己面临的难处又说了一遍,老吴想着老章的话,咬咬牙提起了妻女:“易生啊,你看,叶青和唐方是小姊妹,比亲姊妹还亲,你们对萌萌也那么好,我要是不好,家里能靠谁呢,我也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实话实说的,小李这混账事肯定不对,我也不用他做工程了,你推荐一家,和你一直配合的,能让你省心的行不行?咱们做好两手准备,原来的设计怎么改能够变成农场的配套设施过消防和审批,这还得靠你们专业的团队。” 陈易生气笑了,靠,这土鳖敢情以为他是靠工程回扣款吃饭的设计师呢。 *** 101里唐方开开心心地端出自己做的桂花糕红豆糕来招待爷娘,少不了又撒娇问他们怎么不记得自己生日。 方树人见陈易生不在,也不管唐思成怎么拦,直接把一叠检验报告拿了出来:“问你爸,问问他有没有把我们当成家里人!” 唐思成伸手去拦,被方树人啪地拍在手背上推开了。 “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侬脑子坏忒了伐?”方树人恨恨地骂:“这是我们一家的事!现在就开家庭会议。” 唐方心里一沉,拿起检查报告一翻,却是长宁区中心医院、上海肿瘤医院的抬头。长中心的检查日期竟然是国庆节前的。 “爸爸?”唐方来不及仔细看报告,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唐思成叹了口气:“人总要生病的,迟早的事,囡囡不要哭,当心你肚子里的宝宝。”他无奈地看向方树人:“你这是何苦呢……” “爸爸!”唐方抹了把泪,脑子里一片糨糊,不知道要说什么,数据什么的她看不懂,只看见了前列腺癌。 “哭撒!”方树人沉着脸低声吼了一句:“医生建议先进行根治手术试试,你爸爸非要做什么保守治疗,你说他是不是脑子也有病了。” 唐思成嘴唇翕了翕,沉默不语。 “当然要做手术!”唐方努力镇定下来,迅速翻完检查报告:“爸爸,该手术还是放疗化疗或者吃药,我们都听医生的建议,我把报告发给西西看看,看看哪个医院看这个最好,而且现在误诊的也多,说不定只是炎症呢——” 唐思成却笑了笑:“囡囡别紧张,我都查过了,就算是晚期,也有活五六年的,我还要抱我们长安呢,对伐?其实保守治疗有保守治疗的好,很多人昨晚放疗化疗反而不行了,真的——”PSA数值相隔三周从一千变成两千多,他每晚骨头都疼得厉害,医生没确诊的骨转移他心里都有数,更别说医生建议的靶向药,国内没有,国外七万块一瓶,只够吃一个半月,其他要打的针一针一千六,也不在医保范围里,他是觉得犯不着为了他苦了方树人后头二三十年,连着女儿也受累,独生女刚结婚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就压力大,老的一生病,更惨。 “放屁!”方树人瞪着他:“你网上搜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数伐?我告诉你啊唐思成,你这辈子欠我欠得多呢,怎么,就你会高风亮节舍身为人?想瞒着我们娘儿俩,躲在如东乡下自己疼死,好不拖累我们是伐?要不是我翻到你这沓东西,你是不是等糖糖婚礼办好就跟我离婚,从此互不相干?等你死了真相大白,让我被你唐家人戳着脊梁骂,让糖糖被人骂?” 唐思成百口莫辩,哪里想到这也能被方树人扣上后面两顶帽子,再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湿了眼睛:“你们不懂,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得了癌,一个家就毁了。” “爸爸!”唐方坐到他身边抱住他:“你瞒着我们就不毁了?你想想我和姆妈该多伤心啊,至少我们一家人要尽力而为啊。” 方树人冷笑起来:“他满脑子就想着省钱,小摊头上那种十五块的牛仔裤他也敢买,回来一落水,一盆墨墨蓝黑色,一得病,就算要花多少钱,怎么,我们穷成这样了?能眼睁睁看着你疼死?十三点!戆度!你当我是哪种人了!” 唐方拉过姆妈的手,压在爸爸的手上:“爸爸,姆妈凶你是应该的,这件事是你不对,但是姆妈是心疼你才这么气的。” 唐思成抬起头看了方树人一眼,又吃了两记飞刀。 “现在医学这么先进,总归有办法的,但是爸爸你千万要振作精神,你自己不能放弃呀,精神力量很重要的,易生说了,人不开心的时候癌细胞扩散速度就快,人开心,癌细胞会被免疫细胞杀死。这都是科学家证明了的。”唐方强压着心里的慌不择路,尽量平稳自己的声调:“姆妈也不要再气了,你本来就这里疼那里痛的,要是你们两个人都生病了,我怎么办呢?” 方树人别开脸,忍住泪:“瞎三话四,我这种一天到晚小毛小病的才活得久呢。” “那我们就说定了,先看看能不能找认识的医生再检查一下,该手术就手术,好不好?”唐方柔声问唐思成。外婆说了,遇到再坏的事,她们一家也能捱过去的。 门开了,陈易生走进来一愣:“怎么了?” 唐方刚要开口,方树人却迅速收起了茶几上的单子:“没什么。刚刚那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到过?” “哦,姆妈应该认识吧,是叶青的老公,南桥的富一代,老吴。”陈易生疑惑地看了看唐思成和唐方:“没事吧你们?” “没事,你怎么对他那么凶?”方树人皱了皱眉:“你这种大牌设计师,脾气也大得很啊,不会对着糖糖也这样吧?” 陈易生耳朵都急痒了,连着跳了好几下:“没没没,我对糖糖可好了,对吧糖糖?” 唐方勉强笑了笑:“嗯,我和易生挺好的,姆妈你别担心。刚在长妇婴建好大档了,要不要看长安的B超照片?” 四个人回了102,陈易生兴致勃勃地给他们看产检报告,唐思成拿着B超照片,笑得比陈易生还开心。 唐方默默开始准备晚饭。 188栗子煲鸡 “易生啊, 今天好像是你们结婚后我们一家人头一趟在一起吃饭哦?”唐思成替方树人夹了鳜鱼鳃上的嫩肉,笑着感慨:“应该是女婿上门到古北来吃才对。” 方树人低头吃了鱼肉, 伸筷子给唐思成夹了好几朵上汤西兰花:“你多吃点这个。” 陈易生笑着点头:“肯定要来麻烦爸爸的, 我要吃酱爆猪肝。” “来来来,尽管来, 你要吃什么点好菜。”唐思成高兴地叮嘱:“我列了个孕妇菜单, 慢点发给你, 你检查一下。” 说起这个, 陈易生滔滔不绝起来, 又忍不住展示自己手机里存着的各种营养信息, 补铁的不能和补钙的一起吃, 哪种药补铁最好,叶酸吃多久就可以停,听得唐思成连连点头称赞,方树人也忍不住问了好几句。 吃到一半, 唐方起身去蒸螃蟹。陈易生朝唐思成笑:“爸爸,出去兜一圈伐?”这是他们俩一贯的抽烟暗号。 唐思成看了一眼方树人, 方树人眉头一竖就要发火, 唐方回过头来:“易生肯定有悄悄话要跟爸爸请教,爸爸去一下吧。” 方树人吸了口气,没好气地摆摆手:“快点回来。” 放了姜片的水渐渐冒出蒸汽,一只蒸锅里放入两只蟹皇, 已经没多少空档, 唐方在旁边挤进去四只, 盖上锅盖,开了定时器,回到桌边,见姆妈低着头,手中筷子把餐盘里的鱼肉捣得粉烂,却没有要吃的意思。 “姆妈,切点栗子。”唐方舀了一勺栗子煲鸡放到她筷子边。 方树人抬起头,唐方一刹那觉得姆妈老了,好像撑了大半辈子的精神头突然泄了,眉目间的精明利落全糊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甚至不再像她熟悉的姆妈。 “姆妈,没事体格。”唐方忍不住伸出手,蹭了蹭她的手背:“爸爸会得好格。” 方树人夹起一颗栗子,送入嘴里,嚼了两下,忽然含糊着说了一句:“吾对不起倷伢(我对不起你爸爸)。” 唐方一愣,眼睛鼻子直发酸:“姆妈勿要瞎想。” “吾开车开得慢,伊要上厕所,吾嫌便伊烦,叫伊憋牢,才会得憋出格毛病。(我开车开的慢,他要上厕所,我嫌他烦叫他憋住,才会憋出这个病来。)”方树人嘴里的栗子怎么也咽不下去。 “吾从来没好好交照顾故伊,噻是伊烧饭打衣裳弄卫生服侍吾,肯定切力格,才会得生毛病。(我从来没好好照顾过他,都是他烧饭洗衣服打扫服侍我,肯定累得厉害,才会生这个病。)”方树人眼睛盯着浓赤酱油的鸡块,费力地把栗子咽了下去:“还有,吾动勿动发伊脾气,骂伊,伊心里勿适宜,癌细胞就穷长八长,对伐?(我动不动发他脾气,骂他,他心里难过,癌细胞就涨得飞快,对吧?)” 唐方眼泪忍直往下掉,随手擦了一把,直摇头:“姆妈侬勿要格能样子呀,爸爸已经生毛病了——” “侬勿要告诉陈易生,晓得伐?格是阿拉窝里格事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方树人抬起头来,眉头又凝聚起昔日的果断:“侬刚刚结婚,爸爸就出事体,陈易生勿是没良心格男宁,肯定会得提出来帮侬一道负担格,侬阿公阿婆心里会得勿适宜,现在勿港,下趟有撒矛盾,就会得嫌便侬了。再港,伊独养儿子,啊要负担爷娘格。(你刚结婚,爸爸就出事,陈易生不是没良心的男人,肯定会提出来和你一起负担,你公婆心里就会不舒服,现在不说,以后有什么矛盾,不免嫌弃你,再说他是独生子,也要负担父母的。)” 唐方刚要说话,陈易生和唐思成回来了,她回到蒸锅前调蟹醋,眼泪水吧嗒落在了醋碟里。 唐思成最终没有吃大闸蟹,两只蟹皇都进了陈易生的肚子。最后还剩了三只没人碰,又回蒸锅里保温。喝了会茶聊了会天,看着唐思成精神不太好,方树人就说要走,唐思成一再邀请女儿女婿下周末回古北吃饭,陈易生一口答应了。 *** 夜里唐方心事重重地上了床,窝在陈易生怀里一动不动。 “你爸爸都告诉我了。”陈易生搂紧了唐方:“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有我在呢。” 唐方一愣,猛地抬起头,险些撞在他下巴上。爸爸连她们都瞒着,怎么会直接告诉陈易生了呢。 “我都看到了,那些化验单。”陈易生替她拢了拢鬓边的长发:“你爸又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好,你姆妈今天都没挑过我的刺,还有你一晚上都没说笑话,我又不傻,一问你爸,他就都告诉我了。” “易生。”唐方心里太难过,反而说不出什么来,模糊了视线,在他胸口蹭了蹭。 陈易生拍着她的背:“怎么,你还想瞒着我?这能瞒得住吗?你开心不开心难道我看不出?” 唐方轻轻摇了摇头,心里像被风撑开的帆,鼓鼓胀胀的。 “咱们商量一下,你找西西,我也来问问我爸还有一些朋友,看看全国最顶尖的这方面的医生是谁,想办法约了去检查一下,然后该干嘛干嘛,钱你不用担心。” 唐方抬起头:“能找到好医生就够了,爸爸有医保的,家里也有钱治病,反正不能用你的钱。” 陈易生气笑了,狠狠捏了捏她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我是你老公,是你爸爸的女婿,什么叫不能用我的钱?” 唐方也不反驳他,只摇头:“你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就算我愿意用你的钱,我姆妈也不会肯的,家里好歹有三套房子,要是不够钱,就把古北的先卖掉,能卖七八百万,我把爸爸妈妈接过来方便照应,你要是肯和他们一起住,我就很高兴了,真的。” 陈易生想了想,也不反驳她,只叹了口气:“一起住好,万一我出差了,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的,有老人家一起到底好很多。” “对不起。”唐方抱住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说自己拖累了姆妈时是什么心情。这世界上,愿意和丈母娘丈人公住在一起的女婿,都是天使,她爸爸是,她丈夫也是。 “傻瓜。”陈易生吻了吻她的头顶:“不许说这种话。” “真的对不起。”唐方声音更轻了,肩头微微抽动起来。陈易生胸口又湿了一片。 “没关系。”陈易生扯过纸巾替她擦鼻涕眼泪:“真的没关系。” 唐方的哭声终于控制不住从他胸口闷闷地传出来,像音箱被挡住了似的。 “都怪我,你说了好几次爸爸瘦了,我都没陪他去检查,我只顾着我自己。我要是少吃一点爸爸都会不放心要说上半天的——”唐方死死拽着陈易生的汗衫绞成一团,指关节发了白,后悔和懊恼内疚并在一起冲了出来。 “去年我说好要带爸爸去京都的,他还高高兴兴地办好了日本签证,今年春天我却只忙着自己搬出来,他什么也没说,还替我操心。” 子欲养而亲不待,唐方哭得一头的汗一脸的眼泪鼻涕都压在陈易生胸前:“爸爸他一直想要去京都的,他连博物馆几点开门要看什么藏品都记在了本子上,最好吃的河豚最好吃的鳗鱼饭最好吃的亲子丼,他都问了嬢嬢,很开心地说要和我一起去吃,他请客。” 陈易生轻轻拍着她的背,静静听着她倾诉哭泣,心里酸酸的,却没有劝慰她一句。这时候他的糖,要的就是他的怀抱吧,而不是为她辩解。 今夜在花园里,不再抽烟的糖糖爸爸笑着说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娶了自己喜欢的人过了一辈子,有这么好的女儿,看着女儿结婚怀孕,就算只剩下六个月能活,看不到外孙女出生也不要紧,能早点结束病痛煎熬,不没完没了地消耗她们的精力和家里的钱,算是大好事。陈易生突然他很想打电话问问家里的老爷子,曾经随口说要跟他开车去穿越沙漠的,要不要试一试。 *** 忙完周六周日两桌,唐方礼拜一一大早就去了六院。沈西瑜听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刚红了眼眶就见唐方眼泪已在打转,吸口气握住她的手:“前列腺这方面是长海医院好,他们张院长和我爸很熟,晚上我回去想办法,你别急,争取这个星期带你爸爸去再好好检查一下。” “你家陈易生知道了吗?”刚新婚家里老人就生重病,是婚姻的一道考题,残忍又现实,过得去,是一辈子的恩和情,过不去,有难各自飞。 唐方点了点头:“他很好,肯出钱,也肯和我爸妈一起住,他是和自己爸妈都没法住到一起的人——” 沈西瑜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那么干净的人,肯定会有担当的。婚礼呢?” “照办。桌数都敲定了,礼服也绣了一小半——”唐方哽咽起来,侧过头掏出手帕捂住脸。 走出六院,深秋的太阳第一次透出了寒意,无动于衷地看着医院大门口的一团乱。没修好的路口,碎石子被轮胎压出咯吱声。按着喇叭的私家车和抢道的电动车互不相让,大声喊着没车位的保安随手指向东面的社会停车场,马路对面一排小吃店进出着没有表情的人们,旁边的小旅馆和宾馆的招牌上都是招徕病人家属的广告。 外婆住院的时候,她常常坐在华山路的花坛上发呆,后悔那夜不该跑出去找周道宁。可日子还是一天天要过的。现在也一样,她还是要办婚礼,还是要生孩子,还要照顾姆妈。 “糖糖——”宜山路马路对面,陈易生从车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我在这里,你别急,慢点过马路!” 唐方笑着举起手挥了挥,看着红绿灯,慢慢过了马路,上车系好安全带。 “晚上我请了赵士衡还有几个设计师来101喝茶谈点事情,方便吗?”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 “我刚刚答应了UDI,去成立国际所,招人我说了算。”陈易生笑嘻嘻转头看了她一眼:“猜猜你老公能拿多少钱工资?” 唐方楞了楞:“是因为我爸爸的病吗?” “也不全是,不过你姆妈说得对,家里总要一个人有稳定的收入,遇事才不慌。” “易生,你明明最讨厌那种循规蹈矩的上下班,还要应付公司里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唐方皱起眉:“说好不勉强的——” “不勉强啊。”陈易生开向古北:“说好了我不用指纹打卡,不用坐班,替其他所出方案提百分之十,而且赵士衡现在的所并进来,这样我就不用管行政人事财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可是赵士衡不是要走?” “现在可不能让他走了。”陈易生笑道:“你说得对,我真不合适做管理,有士衡在,我就放心了。” “那他妈妈那里?” “我爸妈明天会去探望他妈妈的。哈哈哈。”陈易生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妈一听我要进UDI上班,高兴坏了,对了,我爸让司机送一包海参来,大概下午三点钟到,你收着给你爸爸吃。医生的事,我爸已经在问协和和301医院的领导了,这个礼拜总能有回音。” 唐方默默看着他的侧脸,半晌才说了声谢谢。 “哎,还没猜我的工资呢,来来来,猜对了发你一千块大红包。猜错了你给我一千,给你三次机会。” 唐方压下思绪,笑了起来:“比赵士衡高对吗?” “这还用说吗?”陈易生瞪了她一眼:“高很多好吗?” “七位数?”唐方一脸艳羡。 陈易生一瘪,盯着前头的红绿灯踩下刹车,有点郁闷地咳了一声:“没。” 唐方笑着摸了摸他微微动的耳尖:“第一个数字比五大对不对?” “你这样有点耍赖吧?都让你猜三次了!”陈易生嘟嘟嘴,却侧过头在她手掌心蹭了蹭。 “好好好,那我猜啦。税后六十万一年?” “错。还有两次机会。”陈易生又高兴起来。 “八十万一年?” 观察着陈易生的小表情,唐方哈哈大笑起来:“快发大红包给我!红灯还有十八秒呢,来得及。” 陈易生笑着给她转了一千,却立即又收到唐方转来的钱。 “糖!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后面的车按起催促的喇叭来,陈易生手指都点不准了:“你帮我收一下啊,快快。我开车。” 唐方笑着替他收了她转给他的五千两百块。 “520,我爱你嘛。陈易生——”唐方侧过头看着他:“我爱你。” 陈易生拉起她的手亲了一口,笑容浸淫着阳光,车里都温暖起来。 “我也爱你。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唐方用力点了点头。 189食堂盒饭 两人到了古北, 唐方见唐思成还在厨房里烧菜, 一把抢过围裙和铲子:“爸爸!不是说了叫外卖就行了吗。” “外卖没营养的喔。”唐思成见唐方板着脸,笑着哄她:“外面的饭菜我没胃口吃。” 唐方把他往外推:“那以后让姆妈开车, 你们都来禹谷邨吃我做的饭菜好了。” “呵呵,对了, 易生说了要吃我做的酱爆猪肝的,等下我来啊——”唐思成依依不舍地离开自己的地盘, 出去招呼陈易生了。 陈易生看着餐桌上摊开来的一大堆文件,方树人正在做笔记,不时在计算机上按下一连串数字。他歪着脑袋看了会,数学差, 实在看不懂。 方树人抬了抬眼皮:“坐吧。既然老唐跟你说了,你要觉得有压力就直说, 不过这个病, 我们家还治得起, 不会拖累你们家的,放心。” “姆妈别跟我见外。”陈易生实话实说:“压力肯定有,也是动力。姆妈说的有道理,我下个月就去UDI设计院成立国际所当个所长, 先有个稳定的工作, 糖糖也安心一点。” “为人夫,为人父, 这点责任心是应该要有的, 不然我和老唐也不放心。”方树人又看了他一眼:“久病床前无孝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总归这是我们老一辈的事,生老病死自然循环,你记得和糖糖说,让她好好安胎,别太伤神。该请护工的时候我会请的,用不着你们来孝女孝婿来服侍,大家都辛苦。” 陈易生倒有点意外,又觉得以这位太后的强势性格,说出这番话也在情理之中。 “你和糖糖都买了重疾险没有?” 陈易生老老实实回答:“糖糖的我不知道,我没买。” “赶紧买起来,至少买到七十岁,对孩子负责。”方树人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还有,不要买国内的,去香港买。” 见陈易生一脸疑问,方树人扔给他几份保险合同:“我们九七年买的这个破‘为了明天’,一年交两千多,缴满二十年,复利,什么生存金每年可领,以后价值五十万,知道我上星期去问下来,能拿多少钱吗?” “二十万?”陈易生数学不好,经济行情心里却是有数的,九七年梅龙镇广场后面的新式里弄才卖四千块一个平方米。 “呵呵。”方树人一笔把合同纸帐戳了个洞:“五万多块!比我存银行还少,不要脸到什么程度了。好处全落进谁口袋里了,专骗老百姓上当。” 唐思成泡了茶过来,把合同理理好:“不如现在不领出来,再过二十年越积越多,留给糖糖好了。” 方树人一瞪眼:“这种屁话你还信?” 陈易生赶紧点头:“对,不能信,现金为王,领出来好。” “看看你女婿都比你拎得清。”方树人吸了口气:“还有这份也是白买的,什么大病保险,算算一年也要交三千多,才报五万块钱,这是你那个什么老战友的小舅子上门推销的吧?你就是这么糊里糊涂。” 唐思成苦笑了两声:“是我不好。” 方树人一边收拾文件,一边没好气地数落他:“该花钱的地方不舍得花,不该花钱的地方乱花,一年到头买什么福利彩票,最多中过十二块吧?你见过谁中五百万了?谁知道有没有人中,钱去哪里了,几十年下来,也白白扔进水里好几万块了吧——现在你生病了,国家给你治吗?部队给你治吗?福利机构给你治吗?还不都得靠自己!” 看着丈母娘气囔囔的背影,陈易生吐了吐舌头,笑着靠近老丈人:“其实姆妈很关注爸爸你啊。你肯定是偷偷摸摸买彩票的吧?” 唐思成满心的懊恼被他一句话扫光了,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和赧然:“我都藏在旧报纸旧杂志里头,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方树人的声音从主卧里传了出来:“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陈易生嘻嘻笑:“还是感情好的原因,就像我一撅屁股,糖糖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了,香的臭的都说得准,哈哈哈哈。” 唐思成高兴起来:“那就好,你们两个感情好,我最开心了。” 陈易生压低了声音:“所以姆妈肯定知道您偷偷抽烟的事吧? 昨夜所有隐秘之处藏着的烟,都被方树人一股脑地清扫出来,挨了老婆劈头盖脑一顿骂的唐思成看看女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酱爆猪肝还是唐方炒出来的,一家人在餐桌边吃了顿家常菜,唐方说了沈西瑜和陈老爷子的路子,唐思成一脸歉意:“会不会太麻烦了?真是麻烦了。” 方树人拿公筷给陈易生夹了好几块猪肝:“辛苦亲家公了,哪天我登门道谢去。” 陈易生受宠若惊:“应该的,姆妈你别跑来跑去的,我爸爸说方便的话周末请你们一起吃个饭。” “方便的,我们来请。你来约时间。”方树人一口应下。 *** 沈西瑜动作很快,沈老院长也很尽力,约了国内数一数二的专家周四看诊。陈易生和唐方一早先去古北接了人,再赶往长海医院。 结合先前的检验报告,□□指检后又安排了第二天做骨扫描和穿刺检查,需要住院两天。方树人当场拍板把唐思成留在了医院,让唐方小两口办住院手续,自己叫了部差头回古北收拾一应物品。 由于是关系户,住院部收是收了,但实在没有床位,暂时在走廊里加了床,好在不需要上什么仪器,唐思成折腾了半天腰疼得厉害,躺下后略微好受些,和唐方说了会儿话就睡着了。 唐方看着父亲瘦削的脸上显得更深的皱纹和若隐若现的笑容,想起上次去东山的时候父女俩还在太湖边说心里话,忍不住泪。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应该能注意到他春天开始就没有饭后万步走了,不是改了作息习惯,怕是病痛折磨得他走不了。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父亲鬓边的银白发根,他很久没染头发了。 “囡囡,爸爸没能留给你什么好东西呀。谁让爸爸是个穷鬼呢,唉。”姆妈买回十八根金条的时候,爸爸一根根用牙咬了咬和她开玩笑:“爸爸给你烧一辈子饭算了,再接着给外孙外孙女烧。” “囡囡,寻男旁友,千万不要找爸爸这种老实人。老实最无用,真的没用场。”他违背姆妈的择婿标准偷偷摸摸自嘲。 “囡囡,你姆妈嘴上凶,心里最软的,对我可好了,对你嬢嬢也好,对学生好,补课从来不收钱,你不好和姆妈怄气的哦。”每次她被姆妈骂了后爸爸都回来开导她。 他是穷,是老实,整个家里他衣服最少,就那么两抽屉的私人物品,唯一值钱的是外公留下来的一块劳力士手表,他还舍不得戴,每个月都要拿出来擦一擦,笑嘻嘻地说留到她结婚时戴有面子。 开水间传出微波炉热菜的味道,走廊里来来回回人多了起来,医院的阿姨推着餐车开始一间间病房派餐,几号床谁谁谁要的什么什么菜,一样样报出来,病房里也热闹了起来。才睡了一刻钟的唐思成又醒了过来,唐方赶紧背过身抹去眼泪。 “吃饭时间了,有点吵,爸爸都没睡好吧。” 唐思成拉了拉她的手:“还好,躺一躺好多了,腰也不疼了。易生呢?” 陈易生走完了所有的病房回来,精神奕奕,挨着唐方坐在了小方凳上面,把手上的一瓶矿泉水一个苹果放到唐思成枕头边,笑嘻嘻地说:“护士长硬要给我的,爸爸要不要喝点水?” 看见陈易生的笑容,唐思成心情轻松了不少:“好,正好想喝点水。” 陈易生把病床摇起四十五度:“五号病房里有个老伯伯蛮有意思,前列腺癌晚期骨转移,已经七年了,照吃照喝照睡,去年还去了九寨沟旅游呢。” “真的吗?”唐思成接过苹果将信将疑。 “真的,他们很多人都说了,就算晚期骨转移了,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用,什么冷冻法,免疫法,粒子植入、蜂疗法,根据检查数据针对性也不同,现在医疗先进,中位存活期普遍都有五年以上。” 唐思成笑着摇头,五年?他想也不敢想,能撑到唐方生产他就很满足了。 “真的!”陈易生拿出手机给他看自己和一位老人家的合影:“这位李伯伯,八十四岁,前列腺癌十三年了,住在七号病房。” 唐思成吸了一口气,他自己在医院里出入了几次,可以说生存意志全无,特别是肿瘤医院,所有的人都一脸绝望或是麻木,几乎分分钟感受到死神的召唤,现在这些阴影似乎一点点在被驱散。 唐方凑过来看了看照片:“看起来精神还蛮好的。” “对,心情很关键,意志很重要。”陈易生笑着说:“不是说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吗?生病就是历劫的过程。不是我说的,这个老伯伯说的。哈哈哈。” “有道理。”唐思成也笑了:“糖糖,你和易生去吃饭吧,给我带份盒饭就行。” “我不饿。”唐方把他手里的苹果核接过来:“等姆妈来了一起去吃好了。” “小陈——”护士台那边走过来两个护士笑着喊,其中一位胸牌上写着护士长。 “这是食堂里给你们打的饭,四份对吧?”护士长笑着把四份盒饭放在了方凳上:“晚上七点钟,三号病房十六床能空出来,正好把你丈人挪进去,别急啊。” 唐方是习惯了陈易生在哪里都能风生水起,唐思成却实在想不通,等人走了才扯住陈易生低声问:“你是不是塞了红包?” 陈易生哈哈笑:“怎么可能,没有的事,来,爸爸吃点东西。糖糖,你也吃一点,可不能把我们长安饿着。” 不一会儿,外头两个护工阿姨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各种奶茶和水果分别送到护士台和医生办公室,在走廊里看了看,找到陈易生:“陈先生,这是买东西找的钱——” “你们拿着拿着,辛苦你们跑一趟了,不好意思。”陈易生笑着地推回去。两个阿姨看了看对方,也不客气,笑着收了起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们。” “这两个阿姨是负责这层楼的,找护工都得通过她们。人挺好的,肯帮忙。爸爸你有什么直接开口就是。” 陈易生大口大口地咽着饭,见唐方看着自己笑,忍不住凑上去捅了捅她:“你老公厉害不厉害?全部搞定了,你放心了吧?多吃一点,这个红烧小排味道不错。” 唐方搁下饭盒,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来:“我老公最厉害了,表扬。来,擦一下,你嘴上沾了酱油。” “别浪费啊,得宝很贵的,撕一小块给我就好了。我一张能分成三张用的。” 唐方白了他一眼,整张捂住他的嘴擦了两下。陈易生挣扎了一下放弃了,两个人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唐方又把自己的素鸡夹了一半给了陈易生:“你那里面怎么没有素鸡的?”陈易生还给她几颗花菜:“这不共享着才有意思吗?能多吃点品种,我特地请她们打不一样的菜的。” 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口我一口的,唐思成也来了胃口,一整盒饭吃了个精光。 190杂粮面包 几天后唐思成出院, 检查报告也都出来了,PSA三千, 碱性磷酸酶两千多,穿刺12 1针全部显示癌症,评分5 3。已经大面积骨转移, 摘除和放疗化疗意义不大, 存活期不乐观,六个月到一年。 唐方心里最后的一丝误诊侥幸期望也被粉碎,一时却哭不出来,一家人认真听医生的讲解和建议,商量了半天, 陈易生提议选择先进行冷冻疗法,保住膀胱直肠和尿道。 “生存质量排在第一, 如果这三个器官能保住, 就不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而且医生说冷冻疗法可以大幅度降低PSA。” 唐思成毅然点头:“可以的, 疼一点我受得了,要是不能自理我宁可死。”虽然要挂三周的导尿管,但既然这三个器官没有被癌细胞吞噬,还是有希望保住的。 方树人默然地看了他片刻, 也点了点头。医生见他们决断迅速目标明确,也很高兴,最怕的是懂一点就认为自己很懂不断质疑毫无信任的病人, 其次是完全不懂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病人, 很快定下了月底动手术。 真进入治疗阶段了, 唐方反而定下心来,这段时间她查了好多国内外前列腺癌症晚期患者的合理饮食信息,参考了科伊写的抗癌饮食后,列出了完整的食谱,先断了鸡蛋,又让陈易生联系了大沙岛的老郭,每两周送一篮子野鸭蛋到古北,配早上的杂粮粥或黄小米海参粥吃,另外买了亚麻籽粉、苦荞粉等各色营养杂粮粉,自己动手做杂粮面包,没想到陈易生超级爱吃,缠着她再加入蔓越莓葡萄干等坚果,一口气能吃三个圆包,倒把他们两个的早餐顺带着解决了一大半。 牛羊鸡肉不能吃了,鱼虾和猪肉每天保证翻花样。但凡方堂没有客人,她上午十一点前做好大荤小荤两素一汤,加上杂粮紫米饭亲自送去古北,这个季节拿不到云南的鲜菌菇,陈易生立刻打电话给老李,让他在莫干山搞一块地方养殖菌菇,绝对没有土地污染金属过量的顾虑。 唐思成担心会累到她,方树人却说孕妇是需要多运动,再说一家人能每天一起吃中饭多好。唐方肚子已经有点显形了,吃完饭就犯困,总会在自己房间里小睡一个小时,起来后吃点水果,和姆妈商量婚礼上琐琐碎碎的事情,喜糖包装出来了,礼服下个月初就能试尺寸,宴席菜单也订好了,帮工请好了,三十八桌酒席,要接送的大概五十来号人,大表姨父在东山宾馆安排好了房间。 “姨父知道爸爸的病了吗?”唐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好事传千里,坏事不出门。”方树人在婚礼筹备表格上对照着微信群里的对话一一打勾,眼皮都没抬一下:“白白给亲眷们添堵做撒?他们高高兴兴地弄好你的婚礼就好了,万一人真的不行了,总归要通知他们过来见上一面的。” “那奶奶和嬢嬢那边呢?” 方树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什么好早说的,说了也是为难乡下的人,难道还让比我们穷的人送钱来给你爸治病?你嬢嬢是比我们有钱,刚卖了房你爸就生这个病,说起来倒是要她知恩图报似的,侬勿要去港,晓得伐?” 唐方乖巧的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心酸得厉害,姆妈这辈子,宁可别人麻烦她也不肯麻烦人一丁点的。像陈易生那样活得反而轻松,每每有事,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小意思,我一个电话就搞定”,她开始总觉得这人太不上路,麻烦别人毫不羞愧还理所当然,可现在却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倘若人人都觉得施比受有福,用易生的话,自己帮人尽心尽力也要给别人积德行善的机会,也不见得就不好。 但骨子里,唐方觉得自己还是像姆妈更多一些,身边这许多好友,她也只和沈西瑜说了。夜里回到禹谷邨,陈易生最近忙着筹建国际所,又因为唐思成的病,他继续在做老吴的项目,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才回。 唐方振作起精神,一口气做了十二只杂粮面包发酵,想着给陈老爷子和常总工也送一半去尝尝,又开了炖锅炖杂菇老母鸡汤,给两头辛苦的陈易生也补补,自己从冷冻室里取出一盒韭菜黑毛猪肉馅儿的水饺来,十二只刚好一碗,她加了山西陈醋和油辣椒,吃得满身大汗,一边吃一边摸着肚子和长安聊天。 “你今天怎么偷懒了,不踢妈妈了?”小家伙似有感应,噗通给她来了一下,可惜还太小,唐方只微微觉得肚皮里头被弹了一下,再等了几分钟,静悄悄的又没了动静。 唐方絮絮叨叨地把今天的事说给孩子听,突然叹了口气:“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我现在吃什么都要放点醋,你会不会是个儿子呢?你要是个儿子,你爸爸肯定会伤心的。”转念又觉得自己这样说对宝宝打击太大,赶紧放开嗓门拍了拍肚子:“不过你放心,你要是男孩儿呢,妈妈也一样爱你。” 唐方拿起手机,问沈西瑜能不能托人下次产检暗示一下性别,沈西瑜秒回没问题。刚关了屏幕,出差回来的林子君打了电话来。 “侬要帮撒宁买重疾险?” “给吾、陈易生两噶头买。不过吾大概要生好宝宝才可以买伐?” “侬窝里发生了啥事体?勿要瞒牢哦。”林子君隔着电话都嗅得出异常。 唐方一愣,感觉支吾不过去,索性实话实说。林子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侬还好伐?” “有撒好勿好,该哪能就哪能了。”唐方喝了口饺子原汤,长吁了一口气苦笑起来:“就是没想到噶早就要面临中年宁格困境了。” 林子君却和沈西瑜一样的疑问:“陈易生呢?撒态度?” 唐方失笑:“侬帮西西一样格问题。伊蛮好,老好格,多亏了伊呢。”她忍不住把医院里妥妥当当的一切归功于陈易生。 林子君松了一口气:“格就好,到底是吾强烈推荐的男人。” 唐方摸着鼓囊囊的肚皮站起来,去查看面团发酵的情况,鸡汤的香味飘了出来,如果老爸健健康康的,真是十全十美的日子。 “下个礼拜,吾香港格阿姐正好要来上海,伊是保诚格金牌经纪宁,服务没闲话港,阿拉公司同事噻寻伊买格各种保险。一道切顿饭,侬好好交咨询伊。” “是勿是前年春节,勒天龙轩请阿拉切饭格Annie阿姐?”唐方笑了起来。 林子君也笑了:“就是Annie阿姐,宁噶好心好意带阿拉去看五十度灰,侬哦,从头笑到尾!笑得吾一点感觉啊没格!(人家好心好意待我们去看五十度灰,你呢,从头笑到尾,笑得我一点感觉都没。)” 被林子君一提,唐方戳面团的手差点抽筋了,她也没办法啊,也不是她一个人在笑,全场的女人一大半都和她一样从头笑到尾的,这哪里是色情片,明明是搞笑片好吗。 “格趟吾来请,来方堂切饭好伐?Annie阿姐是湖南宁,来只剁椒鱼头,辣炒血鸭怎么样?”唐方又怀疑起宝宝的性别来,说到湖南菜她也流口水啊,又好酸又好辣怎么办。 陈易生夜里回来,干掉一大盘饺子和一大碗鸡汤,闻着烤箱里的面包香犹豫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唐方笑着问他:“今天感觉长安是个儿子呢,真的。” “不、可、能。”陈易生眯起眼,一脸谄媚地弯腰摸着她微微凸出的肚子:“宝贝对吧?你当然是个漂亮的长睫毛的会撒娇的小姑娘啦。” 陈长安小朋友毫不给面子地来了一个大动静。陈易生和唐方都看着那一处凸起静止了三秒。 “看到没?她回答我了!”陈易生欣喜若狂:“啧啧啧,我宝贝女儿这脚劲不小啊,再来一下再来一下,来啊来啊,安安。” 唐方若有所思地摸上他的脸:“难道就不可以儿子在抗议吗?” 陈易生深深深呼吸了一口,百般哄隔着肚皮的小家伙再来一下证明他是对的,奈何小家伙不给面子。 看着有点气馁的陈易生,唐方忍不住笑,搂住他的脖子:“是儿子我也喜欢的,一想到可以看到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好像有很多遗憾会弥补回来,但是最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到时候我左搂右抱两个美男子,让你们天天抢我,哈哈哈,爽死了。” 陈易生不乐意了:“绝对不行!”想到一个小鬼头天天和自己作对霸占住唐方,简直不能容忍。 “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唐方转头看看烤箱,笑着岔开话题。 “要!”陈易生决定化悲愤为食量,先吃再说。 *** 带着唐方和林子君去看《五十度灰》的Annie小姐,年龄和钟小姐差不多,剪一头短发,穿Chloe新款粉蓝薄大衣,妆面精致收敛,笑容可掬,到了方堂不掩惊喜,四处留影,又预订周末要请客户来吃饭,得知直至圣诞每个周末都已订满,连呼可惜。 唐方喜欢Annie虽然改了香港籍在香港工作多年,但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并不夹杂英语和粤语,一边做菜一边和她们闲聊。这日叶青也要凑热闹给萌萌买保险,晚了半小时来,后头却跟着牛皮糖老吴。 老吴料不到方堂平日也有生意,腆着脸求介绍,听说Annie是做保险业的,立刻什么也不问,拍板要给叶青和萌萌买寿险意外险分红险以及重疾险,大咧咧地宣布:“一年买上两三百万没问题的,美金,买美金,保值嘛。”叶青冷笑着转过脸自顾自和林子君说起话来。 Annie是什么样的人,笑眯眯地谢过老吴,却委婉提出待和叶青深谈了解她的需求和情况后再提供具体的方案。被林子君冷眼赶走的老吴悻悻然,末了不忘叮咛叶青周末要带萌萌回南桥,叶青不置可否,碍着陈易生在做他的项目,含糊了两句嗯带了过去。 “他还缠着你做什么?”林子君皱起眉,也不避忌Annie在场。 “呵呵。”叶青挑了挑眉:“不知哪位大师说就因为他夫妻不睦,赶走了我这个旺夫的福星,现在才这也不顺那也不顺的,多大年纪的人了,天天守在公司楼下,看着就烦。”她朝Annie抱歉地笑:“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和女儿是要买保险,我自己来,大概也就拿得出一年一两万美金,前夫的钱,我是不会拿的。” 唐方转过头来:“这是干嘛?萌萌也是他的女儿,这钱都是给萌萌准备的,不拿白不拿,难道留给姘头花吗?你怎么出来上班几个月,一根筋别牢了。” 林子君抚掌大笑:“看看看看,有了陈易生,我们最清高的糖糖也变得识时务了,对,一年两百万美金才好。” Annie也笑了起来:“从资产保值增值的角度说,肯定是值得的,毕竟美元是肯定要涨的,不说其他收益,汇率收益也不错。” 叶青连连点头:“昨天我说要买保险,我们李总也这么说呢,你们都是厉害的人,肯定没错的。” 四个女人,唐方准备了四个冷菜六个热菜一个汤米粉,看到牛肉汤米粉的时候,Annie高兴得来不及拍照,两碗下肚才感叹:“广东的粉哪里有我们福蓝的粉好吃哦。” 听到福蓝,众人都笑了起来。林子君眨着眼:“我地广东人,都中意食福建人喇,食么粉!” 叶青差点笑呛了。Annie忍不住好奇地问唐方:“早听子君说你做得一手好菜,怎么能把湖南米粉做得这么道地?” 唐方倒不是谦虚:“只学过熬底汤,米粉其实还不够道地,常德的粉好吃过长沙的,可惜我没试过。” Annie竖起大拇指:“是,我们湖南各个市的粉都不一样的,以后你有机会来玩,我带你一路吃过去。” 餐后众人转到休息间,咨询了半天,大概也定下来要买哪些保险。唐方量入为出,定了重疾险,又被叶青给萌萌买的分红险吸引了,约好等长安出生后也买上几份。 日头渐渐西移,唐方送她们出去,却见花园里已经枯萎的波斯菊花丛边上站着一个人,穿一件藏青色黑风衣,手插在口袋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叶青吓了一跳:“周、周道宁?!” 唐方停下了脚,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周道宁,依然眉如远山,姿态如仙。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秋天即将进入冬天,她和他仿佛已经隔了三个世纪,再无交集的可能。这一刻,她突然想打一个电话给陈易生,看,我也有前男友依依不舍呢,而且颜值不比伊拉瑞亚低哦。 周道宁的视线落在唐方平静的面容上,渐渐转到她微凸的小腹上,双手在袋中慢慢握成了拳。 191墨菊红茶 “嗨。”唐方走到周道宁面前:“回来了?” “嗯。”周道宁竟有点近乡情怯, 低低应了一声, 面前的唐方不再是他熟悉的唐方了,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澈,有波动无惊喜, 有疑惑无期待,有了解无牵挂, 但是以往一直掩藏不住的那份依恋仰慕,一丝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和他想象过所有重逢的场景全然不符。 “吾送送旁友。(我送送朋友)”唐方微笑着越过他。 从背后看,根本看不出她已经怀孕了。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 是春末, 在他的版图里,生孩子是两年后的事情, 然而他规划好的轨道,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苏家没有信守承诺,苏贝贝也脱轨了, 然后唐方, 他再力挽狂澜, 也挽不回远去的人心。 时近黄昏,周道宁环顾四周, 花园里没了花,渐枯的草地泛着无力的灰黄, 清冷萧索。墙角巨大笔挺的银杏树上, 叶子寥寥无几。物业老伯伯把地上的碎金拢成了一堆堆的小丘, 祭奠秋去,不久将化作黑金土,滋养大树。 春去秋来,物是人非。周道宁仰起头,凝视着树枝上的残叶,突然想起初二下半学期生物课要做树叶标本,别人都选了常青的椭圆树叶,叶脉清晰。唐方却爬上树去摘了一大堆银杏树叶,喜滋滋地昨好了,还用针戳出各种卡通角色或者英文诗句。他也收到了,不是唯一,却很复杂,一个“道”字在那小小扇形面上,感觉制作的时候眼睛会瞎。 “道可道非常道。”胖乎乎的唐方一脸认真地布道。跟着这个书签来的,还有一本南京老夫子庙出品的蓝底书《道德经》,以及半只肖复兴的盐水鸭。 “我告诉你,这个盐水鸭比哪家的都好吃!”唐方眼睛盯着塑料袋里的鸭腿,他听得见她咽口水的声音。 然而,再多的回忆,也撑不住现在。 唐方默默站在他身后,凝视着周道宁的背影。 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走,再归来,当然不可能再是少年,然而还是孤身一人。唐方也意外于自己的平静,没什么可怨也没什么可悔也并不遗憾,一切似乎都变得遥远,甚至刚才林子君嗤之以鼻于周道宁的“故作深情嘎子噶眼”时,她依然会出言维护他。 毕竟是她爱过的男孩,易生说过,每一段感情,让我们都只记得好的。 “进来切杯茶伐?” 周道宁回过头,金黄的夕阳打在唐方脸上,她棱角分明的脸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带有一贯的谨慎防备和隐隐的清高,她成为了一个在俗世里往贤妻良母的路上奔去的普通女人。她不再惶惶不安地喜欢他,不再和她自己较劲,一时间他有点出神,是他改变了她,还是她终有一日会改变,还是陈易生改变了他。他无从可知。 *** 水壶里的水发出了争相沸腾的声音,音响里流泻出欢快的钢琴曲,周道宁侧耳听了一会,并不耳熟:“格是撒曲子?” 唐方笑了起来:“是易生自己瞎弹的,他自恋,非要录下来放给宝宝听。你胃不好,喝红茶吧?”说起陈易生,唐方不自觉换了普通话,她忍了忍才没说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可怕的《我的小公主》。 “好。”周道宁慢慢转了一圈:“私房菜生意好伐?” “还可以。”唐方把茶盘端了起来。 周道宁疾步过去接过来:“吾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长餐桌上,桌上灰黑色玻璃花瓶里一捧墨菊开得张牙舞爪。 “大肚皮还要做菜,切力伐?”周道宁抿了一口茶,茶香浓郁,回味隽永,是好茶。 “还好。”唐方笑了笑:“吾欢喜烧烧弄弄,有阿姨搭把手,勿切力。” 吃力她也不会说出口的,陈易生那样不定性的人,外面看着光鲜,真要养活妻儿,不见得轻松。唐方的性格又是怎么都要有个保底的人,钱是不肯不赚的,难免自己咬着牙吃苦。周道宁叹了口气:“唐伯伯生了毛病,要用钞票格地方多,有撒需要帮忙格,侬开口,勿要帮吾客气,应该格。” 唐方一愣:“侬哪能晓得格?”转念想到方少朴钟晓峰他们说起周道宁的通天之能,便自嘲地笑了起来:“侬总归有本事晓得格。” 周道宁垂眸笑了笑,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张炜要报复她,他替她淌平。她要结婚,他自身不知看不看得到明日的太阳,只能咬着牙看着。而他做的一切,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无需知道。 人生,哪里来的公平?付出哪里就应该得到回报。不过愿赌服输而已。 “要勿要考虑去美国治疗?”周道宁抬起眼:“哈佛医学院、耶鲁大学医学院,吾噻蛮熟格。” 唐方吸了口气,是,他在做投资的时候,是和许多顶尖医疗机构合作了很多项目,犹豫了片刻,唐方点了点头:“现在在长海,月底做个冷冻治疗先看看效果,要是效果勿好,再请侬帮忙。” 周道宁心里好受了一些:“侬呢?没考虑过去美国养小宁?” 唐方笑着给他茶杯中添了茶:“吾眼皮子浅,怕麻烦,哈丝丝。” “听西西港,侬大学里被美国拒签过?” 唐方一愣:“嗯,被拒了两次,大概因为是半奖,有移民倾向吧。” 快毕业的时候家里也比较宽裕,她拿到了offer,可惜没有全额奖学金,被拒了两次后心灰意冷匆匆忙忙才决定直接上班做社会新鲜人。后来被林子君催着去办十年签,在梅龙镇广场排了半小时队,子君被问了二十分钟,她却只被问了三句话。“去做什么?”“谁负担这次旅行的费用?”“你和谁一起去?”直接收了护照通过,差点把子君气翻了。 周道宁眯起眼笑了起来:“连浦东噻没去过几次,窝勒沪西勿肯动格宁,会得移民才怪。” 唐方觉得周道宁说上海话比普通话多了一份柔和,也没有大多数上海男人的那种故作老嘎的劲头,十分好听。 “窝里只有吾一个小宁,吾比较恋家。”最后四个字唐方用了普通话,自己也觉得怪怪的,笑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唐方手机响了起来,陈易生雷打不动的晚饭前来电。 “你们的约会散了吗?” 陈易生一贯的大嗓门,周道宁听得清清楚楚。 唐方抬起眼看着他笑了笑:“散了啊,你在干嘛?” “我从一个现场去另一个现场的路上,正好有空给你打电话。你一个人吗?小宋走了?方便说话吧?” “周道宁在这里喝茶,我们两个人。” 陈易生一噎,嗓门更大了:“他跑来干嘛?他怎么来了?” 周道宁笑着接了口:“陈易生你好,我刚回国,来看看糖糖。” 陈易生呼地连续变了三条车道,不顾身后一片喇叭声,拐进一条小路靠了边,他家的糖糖从周道宁嘴巴里说出来也太别扭了。 “呵呵,你还回得来啊?挺厉害的。糖糖?糖糖?你在听吗?” “在啊,我们就说会儿话,你先去忙,晚点我给你电话。” 陈易生压低了声音:“哎,我现在说轻点,他听不见吧?” 唐方站了起来,朝周道宁点点头,往起居室走去:“嗯,你说。” “他是过去时,我是进行时和将来时,对不对?”陈易生巴着方向盘,语气很自信,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唐方忍俊不禁:“不是你说的吗?分手还是朋友,记得大家的好,哦——他现在回来没地方住,想借202住一段时间呢。” 陈易生差点跳出驾驶座:“你怎么还记仇啊?!周道宁肯定也不是这样的人,你故意气我,坏人!” 是啊,周道宁才不是那样的人。唐方笑着捂住话筒:“你在我小黑本上头一条就是这个,这辈子时不时要拿出来温故知新嘛。” “你的小黑本到底藏哪里了?” 周道宁听着唐方隐隐的笑声,视线定在墨菊花瓣上,鼻头传来的酸涩和心里的郁燥都有点压不住,他看了看起居室里唐方的背影,终于默默站了起来。 *** 唐方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出来一看,人已走茶已凉。她推开玻璃门,不远处周道宁的背影正消失在大铁门处。 她喜欢过的男人,终于给了她一个句号,不是省略号。 轻轻带上门,唐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想着给一定要赶回来吃完饭的陈易生准备什么菜。 又是一天过去了。 192目鱼烤肉 陈易生一回家, 就东张西望:“周道宁走了?” “怎么, 你欢迎他留下吃饭?”唐方一边上菜一边笑:“不过你心胸特别宽广,肯定不会介意,下次我一定留他吃饭。” 陈易生抢过她手里的盘子放下:“我想抱抱你。” 唐方笑着张开双臂:“Come on baby!” 陈易生紧紧搂住她,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我突然也有点嫉妒了。” 唐方失笑, 轻轻摸着他的发尾, 梳上去,抓住他的头发揪了揪:“这算另类表白吗?” 陈易生伏在她肩窝里摇摇头:“我把后面的工作取消了, 其实知道你不会和他再有什么,但心里就是有把火, 闷闷的, 懊恼为什么我没有早认识你,一想到你照片里十几岁那么可爱的样子都只有周道宁看见过, 我就很不爽!” “那我们扯平了?”唐方抬起他的脸, 笑着问。 “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都不像男人了?” “你从来都很小气的好吗?而且你不是男人中的女人吗?”唐方扬起眉笑话他, 被陈易生紧紧搂入怀里吻了又吻。 两人坐下吃饭,唐方把周道宁的话告诉了陈易生:“万一爸爸需要, 我还是会请他帮忙的, 你介意吗?” “不介意。”陈易生又有点沮丧:“我有点被打击到了。” “嗯?” “我没他有钱,也没他这么强硬的背景和人脉。”陈易生把目鱼烤肉的肉汁倒入剩下的半碗米饭中, 有气无力地捣着:“好像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用。” 桌子下唐方踹了他一脚:“陈易生?” 陈易生抬起眼, 委屈地喊了声疼, 又挨了一脚。 “糖糖?” “不许诋毁我男人啊你, 我丈夫最好了。”唐方笑盈盈地警告他:“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不会丢下我,在意我的感受,在意我身边人的感受,永远支持我,哪怕我错了他也站在我这边,他超级可爱有趣好看有才华,还没有铜臭味,有一颗照得亮全世界的赤子之心,后面暂时省略一万句,不好意思,我歇一歇,自己都肉麻了。”唐方低头看地面:“看,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等下你记得吸尘。” 陈易生眨眨眼,差点趴在了桌子中间:“你再说几句吧?再说几句我就振作起来了,来来来,再给我打点鸡血。” 唐方把最后一块目鱼夹给他:“鸡血没,目鱼有。” 陈易生噘着嘴缩回去。 “陈易生——我爱你。”唐方垂眸笑了起来:“以前从来没想过,总觉得我这么患得患失又作还很计较的人,真没法和和人长久下去,最多相敬如宾或许能维持久一点,可现在真觉得会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陈易生挺直了腰,笑得合不拢嘴:“好大一碗鸡血,好了,我没事了。” 夜里两人窝在沙发上看了一部很老的文艺片《Once》,唐方想起自己和周道宁。 If you want me,Satisfy me.… When you know I really try to be a better one to satisfy you For you\'re everything to me… 可是如果她需要变得更好去满足他,这并不是真的爱吧。真的爱,是不知不觉她会变得更好,并不为了渴慕他迎合他满足他。 陈易生拉起她,在片尾的音乐中缓缓摇摆起来。 “If you want me,I am gonna be there.If you want me ,I am gonna be there——”陈易生轻轻贴在她耳边哼唱。 渐渐音乐消失了,地板上相拥的影子却继续摇摆着。 *** 月底的冷冻手术很成功,进了十二月,报告出来,一家人忐忑不安地去长海,看到PSA值降到2.568时,唐方欣喜若狂地哭了,拉着陈易生让他再仔细看看有没有看错。医生却冷静地告诉他们这个数值还是会逐渐攀升,冷冻手术只是保证那三个器官不受侵袭。 唐思成乐呵呵地着说没关系。唐方赶紧问医生能否再进行免疫疗法,医生考虑了一下,觉得PSA在4以下再做免疫疗法不是很有必要,还是配合药物进行靶向治疗更合适。DC细胞挂载抗原虽然治疗效果很好,但由于魏则西事件影响太大,现在三级甲等都停了这个方法。 最后方树人拍了板,先配合中医继续观察,定期复查,该打的针还是打,该买的阿比特龙还是要买。 大概是术后数值完全出乎意料,唐思成格外兴奋,提出要请亲家公亲家母吃饭。正好再过两天是陈易生的生日,唐方看了看日历,正日子正好是周一,就定在了那天都来方堂吃晚饭。 *** 夜里陈易生打电话给亲妈:“十一号你和爸爸都来禹谷邨吃饭吧,唐方爸爸这次手术很成功,一起聚一聚。” 常总工哗哗地翻了翻记事本:“十一号?不行啊,司机那天有事,能不能十二号?” 陈易生愣了愣:“妈,十一号是个很特殊的日子,特别好。” “有什么特殊!不就是礼拜一嘛。你们不要去凑什么1111、1212的热闹,都是骗人的,我们单位好几个小年轻这次都上当了,专门先抬高价格,再给你发什么红包,折扣,搞得比奥数题目还难,最后还没原来的便宜。” 陈易生围着沙发越走越快,企图证明自己不是捡来的:“我从来不凑这种热闹,但你再想想啊,这个周一跟别的周一不同。” “老陈啊,下周一是什么好日子啊?” 那边传来陈老院士慢悠悠的声音:“冬月?不对,冬月是十八号吧。” 陈易生气得吼了起来:“十一号是我生日!你们真是太过分了,只有唐方记得——!!!不跟你们说了,来不来随你们吧。” 常总工被儿子吼得静默了三秒钟,立刻反吼了回来:“咦——你个小王八蛋吼什么吼?你生日了不起啊?受苦的是你老娘我!天冷得要命,你小舅舅开了辆长安面包车,路上差点撞了人,我从后座上滚下来,羊水都破了,自己硬挺着走进医院,疼了八个多小时,你个臭小子才肯出来,还先出来的脚!要不是刘医生伸进去把你拽出来,你以为你有命活着?要不然怎么给你起名字叫陈易生?不就是想你活着能容易点啊?” 陈易生看着天花板,把手机离开耳朵十公分。 十分钟后,忆苦不思甜的常总工悻悻然哎了一声:“知道了,十一号,我们六点钟来。” 早就没脾气的陈易生窝囊地表态:“我来接你们。” “当然喽!应该的!”常总工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陈易生转过头找唐方寻求安慰,唐方搂住他拍拍他的背:“要不,我送你根金条安慰一下?” “才不要!你抱抱我就好了。” “我们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唐方哈哈笑起来:“不过你记得你妈妈的生日吗?” 陈易生脸一热,摇了摇头:“她——都会提前跟我说的。我以前也都不过生日的。” “那就是了。”唐方贴近他,一双手从他胸口慢慢往下,轻轻捏了捏:“要不给今晚你个安慰奖?” 自从知道唐思成生病,两个人哪里有心思过夫妻生活,晚上抱在一起说的也都是和治病有关的事,今天算都松了口气,陈易生吃不消她的手她的眼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骨头都酥了,搂着抱着拖着就往卧室去。 “安慰奖是不够的,来点实质的吧。” “好,今晚你想干嘛就干嘛,行了吧?” “不,是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 *** 唐方是个有原则的人,她觉得如果收到追求者的礼物,总得按价值的百分之二三十回一下礼略表心意,但这个原则以前说起来理直气壮,现在却颇为愧疚。收了陈易生的生日礼物后,就一直琢磨要送他什么生日礼物,因为爸爸的病,把原来的友人聚会念头也打消了。现在心头松快一些,因十一号是家人欢聚,唐方周六一早临时抓壮丁,竟然个个都踊跃响应,并且表示不要她忙也不要寿星忙,她们每人带一个菜来。唐方乐得省力,欣然应允,约好周日晚上六点半给陈易生一个惊喜。 下午沈西瑜打来电话,唐方刚刚送走客人,两人探讨了一下唐思成的病情。 “哪能了侬?”唐方感觉到她欲言又止,笑着问。 “昨天吾帮周道宁嗙了只头。(昨天我和周道宁碰了个头。)”沈西瑜:“大噶还可以做旁友伐?(大家还可以做朋友吗?)” “是旁友啊。”唐方坦荡荡承认。周道宁一直在关心着唐思成的病情和她的身体状况,但通话中并无暧昧或暗示,她承认自己很功利很现实,有为了爸爸病情着想留条后路的意思,但也因为彻底放下了,以往的青春爱恋也滤去了阴影,只剩下阳光明媚的回忆。她真心希望周道宁能幸福。 “明朝吾带伊一道来切饭,可以伐?”沈西瑜叹了口气:“伊一直住勒酒店里,两三天就调只酒店,噻勒外头切饭,听到伊笑嘻嘻港大概再啊没机会切到侬格手艺——真格蛮塞古格。(他一直住在酒店里,两三天换一家酒店,都在外面吃饭,听到他笑着说大概再也没机会吃到你的手艺,真的蛮可怜的。)” 唐方笑了笑:“欢迎,八过明朝我只烧一锅汤而已哦。(欢迎,不过明天我只烧一锅汤而已。)” 末了,唐方轻声问:“西西,如果侬还欢喜周道宁,就捉牢伊,勿要因为吾帮伊格事体就放弃忒。私嘎开心最重要。吾希望侬幸福,啊希望伊幸福。(西西,如果你还喜欢周道宁,就捉紧他,不要因为我和他的事就放弃。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他幸福。)” 沈西瑜狼狈地回了一句:“勿可能格事体!侬勿要瞎港!”匆匆挂了电话,她看着书桌上的玻璃密封罐,那里面装着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 193长寿面 周日盛爷带了些朋友来方堂吃饭, 说说笑笑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多,又喊起饿来。唐方索性现做了几碗绉纱小馄饨。其中一位正好是美食公众号的大V,一个月要出五六篇十万加的推送, 直接拍了段视频,问唐方愿不愿意他在公号里介绍方堂。唐方笑着说求之不得, 不露脸就行, 大家又坐下一起选方堂的现场照片,盛爷毛遂自荐也录了一小段推荐视频, 往门外看了好几回问陈易生怎么还不回来,又说起当日趣事,冤家一眨眼变作夫妻,众人哈哈大笑, 纷纷感叹世事难料缘分妙不可言。 这边刚散场, 林子君来了,随后叶青带着萌萌提着蛋糕也到了,萌萌很久没来禹谷邨,高兴极了,追着唐方问Eason哥去哪里了她有生日礼物要送给他。唐方酸溜溜地捏她的小脸:“有了Eason哥就勿要大妈妈啦?” 萌萌搂住她脖子亲了好几口, 眨着大眼睛轻声说:“萌萌最欢喜大妈妈格呀,但是大妈妈肚皮里有妹妹, 吾要当心勿好嗙着伊哦。(我要小心不能碰到她的。)” “侬看得出是妹妹?”唐方笑弯了眼。 萌萌用力地点点头。 “萌萌阿拉去里厢白相,大妈妈腰弯得切力伐。”叶青笑着把萌萌拉到桌上足球那边:“走, 妈妈陪侬。” 小宋把蛋糕放进冰箱, 又把林子君带来的整扇烤肋排重新包好锡纸, 留待重新加热。外头热闹起来,却是苏州的老潘老郭和老岑结伴而来,老潘带的藏书羊肉系列,羊肚羊肝羊血羊肉配上白菜豆腐粉丝,直接出一个羊肉锅子,另有一斤冷切羊羔肉,唐方喜出望外,赶紧让小宋把吃涮羊肉的铜锅架起来。老郭带了两条野生大扁鱼和两只处理好的野鸭,和唐方打过招呼直接系上围裙占了厨房开始忙活。老岑笑嘻嘻举起手里的苏州青:“自家种的无污染绿色食品,霜打过的又甜又糯。”被老潘嘲了半天。 不多时老李也到了,他比老潘还夸张,烤箱手套直接捧着一个超大的砂锅一路吆喝着进来,香味四散,打开一看,却是莫干山的冬笋栗子香菇焖土鸡。唐方乐了:“你们这是商量好了吗?鸡鸭鱼羊猪,过年似的。” “咱们可不是为了给陈易生过生日的。”老李呵呵笑:“是唐方面子大。” 老潘乐了:“行啊老李,你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果然是八面玲珑的李大头。” “嗨,我当着陈易生的面也这么说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不懂,还得继续修行啊。” 沈西瑜和周道宁来的时候,101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锅铲声,说笑声,桌上足球的碰撞声,背景音乐,融合在一起,看见周道宁,林子君和叶青的笑声就停了。 正在中岛台上侧着身子偷吃羊羔肉的唐方赶紧招呼:“坐坐坐啊,西西你带了什么菜,拿过来看看。” 沈西瑜来不及说话就被林子君拖进了起居室去盘问,周道宁把手里的纸袋放到中岛台上:“仙霞路那家现烤的鳗鱼。”他随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唐方:“侬嘴巴高头沾了醋。(你嘴上沾了点醋)” 唐方接过纸巾擦了擦:“谢谢。”见周道宁还看着自己,唐方又擦了两下:“还有吗?” “没了。” 周道宁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中岛台边敲着,问了问唐思成的病情,让唐方把检查报告拍照发给他,好请美国那边的医生帮忙看一看,说到正在中医治疗,周道宁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是最厌恶中医的,因人多也不便细说,便起身进了起居室。 萌萌看见周道宁,想了想缩进了叶青的怀里,又偷偷张了张,咬着姆妈的耳朵说:“吾勿欢喜伊——” 叶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勿可以没礼貌,叫周叔叔好。” 萌萌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周叔叔好。周道宁笑着回了一声萌萌好。 林子君斜睨着他冷笑起来:“一声勿吭跑忒帮宁噶结婚,勿声勿响又跑回来,真是想哪能就哪能,以为阿拉糖糖就应该像王宝钏一样等侬十八年啊。(一声不响跑掉跟别人结婚,不声不响又跑回来……)” 周道宁淡淡一笑,颔首不语,到壁炉前随手挑了本杂志,翻了起来。 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似的林子君再次提醒沈西瑜:“阿拉小老百姓,有种宁,有种事体,离得越远越好,晓得伐?” 沈西瑜尴尬地看了看周道宁的背影,低声讨饶:“噻是老同学,算了。” “算侬只头。”林子君压低了嗓门瞪着她:“侬勿要昏头就好。” 沈西瑜涨红了脸,萌萌却喊了起来往外跑:“Eason哥回来了——!” *** 陈易生风风火火地进了101,真吓了一跳:“这么多人!你们跑来干嘛?”他还想着今夜和唐方二人世界呢。 “Eason哥!我们来祝你生日快乐!”萌萌跟只小蝴蝶似地飞奔过去抱住他大腿,仰起头星星眼:“我有礼物给你!是我亲手做的。” 陈易生蹲下来,一把抱起她颠了颠:“萌萌自己做的?那肯定是全天下最好的礼物,我现在等不及就要看,行吗?” “当然可以!姆妈姆妈,我的包包!” 陈易生把萌萌往中岛台上一放,摸了摸她的头发:“等长安妹妹生出来,你能不能来陪她玩?” “能!我是小组长呢,可会照顾小朋友了,每天老师都奖励我贴纸!”萌萌自豪地挺胸抬头,从自己的双肩包里取出一张贺卡来双手递给陈易生,满脸期盼:“快打开。” 陈易生笑着打开贺卡:“立体的!这个是我对不对?这么帅肯定是啦。” “嗯嗯嗯。这个是糖糖大妈妈,这个是长安妹妹。你们大手拉小手。” 叶青忍不住加了一句:“昨天做到十一点多也不肯停,说这些花一定也得站起来才好看,真是!” “谢谢萌萌,走走走走走,我们大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陈易生笑着拉起萌萌的手晃荡起来:“有个儿歌是不是这样唱的?走走,走走走——后面呢?” “一同去郊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一片锦绣!还有是小手拉小手!”萌萌一边唱,一边咯咯笑。 陈易生慎重地把贺卡放在了冰箱上面:“放这里我天天看好不好?” “好!” 陈易生回过身,抱了抱唐方:“开心!原来你们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啊,谢谢大家啦,不过主要得谢谢我家糖。” 老李老潘等人起哄:“恶心恶心!” 陈易生索性又抱了几下,还亲了好几口,得意洋洋地宣告:“怎么样?被幸福的汁水溅到的感觉如何?哎,不对啊,你们这帮家伙,生日礼物呢?有点觉悟行不行,看到我们萌萌的一片真心没有?” 老李打了个哈哈:“我们都是来看望唐方的,我左手一只鸡,老郭两只鸭,老潘还背了个羊——哇哇?” 陈易生往年不过生日,更不在意礼物,笑着随手给了他两拳,再一抬眼,看见周道宁抱臂靠在起居室门口微微笑,不由得一愣:“周道宁?” 周道宁朝他点点头:“好久不见,生日快乐。” 情敌相见,并不眼红。旁边心知肚明的人不知怎么都想起了伊拉瑞亚,老李更是幸灾乐祸地呵呵了好几声,摇头晃脑地感叹:“现世报啊现世报。” 陈易生却大大方方走过去和周道宁寒暄起来。赵士衡停好车进了方堂,见到这场景一愣,他只知道苏贝贝出了事,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赶紧上前问候周道宁,问了半天也问不到点子上自然一无所获,好在钟晓峰随后来了。 “你怎么好意思空手来的?”陈易生嫌弃他比自己还脸皮厚。 “我是空手道高手嘛。”钟晓峰笑嘻嘻:“再说君君带了,就是我带了,我们一体的。” “切,三体吧你们。” 钟晓峰和周道宁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笑着问:“你现在拿美国护照做美国公民了?” 周道宁深深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怎么会,我是中国人。看来钟局离开了国-安-局,消息就不大灵通了。” 钟晓峰笑了起来:“是是是,不怎么灵通了。这次你得罪了这么多人,不过也立下了大功劳,看来是我想岔了,对了,你怎么不留在北京发展?” “落叶归根。”周道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接话。 赵士衡听不懂,也想得简单,忐忑地问起苏贝贝来:“那道宁你和苏贝贝是——离婚了吗?不会再被苏家牵连吧?” 周道宁抬起眼,看了赵士衡一眼,赵士衡觉得脸上有点刺疼。 “你们公司在塞班的项目工期又延迟了?”周道宁不答他的话,却随口提了一句。 “是的,又罚了一亿多。”赵士衡有点惊讶周道宁怎么会留意UDI的工程项目。 周道宁唇角弯了弯,意味深长地说:“世事的确难料,谁想到最后真正能挣到钱的倒是你们公司。” “唉。”赵士衡叹了口气摇摇头:“罚都罚了三亿多了,难。” “比起十几亿的利润来,这点钱不算什么。”周道宁笑着搁下茶杯。 陪着萌萌打桌上足球的陈易生转过身来问:“难道HR要出事?” “谁能永远不出事呢?”周道宁站了起来:“出事不可怕,出了事还能不能站起来才最要紧。” 嘭的一声,萌萌欢呼起来:“我赢了我赢了!” “来,我们来给壁炉生火。”陈易生牵了萌萌去玩壁炉,小人儿的尖叫和欢笑声能掀翻屋顶。 *** 长餐桌上一溜的砂锅铜锅各色碗盘,羊肉锅热气腾腾,十几人围桌而坐,举杯共祝,说起月底东山的婚礼,你一句我一句,馊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整陈易生的,说了五六个,萌萌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不许不许!不许你们欺负Eason哥!老李伯伯,你不是个好人吗?”她涨红了小脸,满脸的失望,老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转头低声下气哄了她半天,笑得一桌人东倒西歪。 吃吃喝喝到晚上九点,人人都七八分饱,带了微醺等吃长寿面。壁炉里炭火哔啵哔啵的响,萌萌脱得只剩一件打底衫,趴在地毯上看绘本,林子君和叶青沈西瑜窝在沙发里说话,老李和老潘要用桌上足球一分高下。周道宁独自去了花园里,赵士衡不放心,出去看了两次,搭不上话回来拿出电脑继续看图纸,倒被钟晓峰笑话了几句。老岑从包里取出个锦袋,塞给陈易生,陈易生一看,又是块羊脂白玉,雕花和上次唐方那个倒配得上对,喜笑颜开,不客气地直接收下,和老岑探讨起雕工的线条来。 唐方起了广口锅下长寿面,一旁两个深锅里,是炖了一天一夜的苏式面汤底,一锅白汤,一锅红汤。一整条的扎肉已经捞了出来,切成一片片入口即化的大肉,大餐盘里放了八碟浇头,秃黄油、红烧大肠、油爆虾、响油鳝糊、白灼青菜、罗汉上素、辣酱、咸菜肉丝。再有两小碟里是葱花和姜丝。汤底里的蛤蜊鳝骨都过滤出来弃之不用,整鸡肋排龙骨里脊肉被小宋拿纱布包起来套了双层塑料袋。 “我们家小花口福真好。”小宋笑眯眯地扎紧塑料袋:“唐小姐没看到,小花最近真是胖了好多,每次我带着剩菜回去,老远就冲过来汪汪叫尾巴都要摇断了。” “快生小狗了吧?”唐方笑着问:“到时候抱一只给我吧,陪我们家长安长大。” “那怎么行,人家怀孕生宝宝,都把猫猫狗狗的送走呢。”小宋连连摇头:“陈先生肯定也不同意的,不安全。” “怎么会,打好针就好了。真的,你留一只给我吧。” “可我家那狗不是什么名种狗,就是条小土狗。” “多好,中华田园犬,智商可高了。”唐方笑着和小宋约定了这事,水也开了。 长寿面是唐方特地定制的鸭蛋面,一根面出锅就是一小碗,久煮不烂也不断,贵有贵的道理。 “吃面啦,吃面啦。”唐方笑着招呼大家。 钟晓峰腿一伸,踢了踢陈易生:“喂,下面给你吃了,好吃吗?” 陈易生手边两本杂志飞了过去:“滚!” *** 紫藤架下的周道宁,坐在条凳上,静静看着方堂,一门之隔,如此遥远,听到唐方笑盈盈地喊大家吃面,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五六度的冬夜,呵出去的气泛了白色,似乎在提醒他:有种幸福不是你的。 以前,她也偷偷给他煮过一次生日面,他却笑着嫌弃她卧的荷包蛋太嫩,流出来的蛋黄渗在面上汤里怪恶心的,曾经气哭过她。 世人都期望重拾当天的一切吧,不独只有他。 194Sweets 曲终人散后, 陈易生给102的壁炉也升起了火:“好了,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不对, 我们三个。感觉一整天还没和你好好说上话呢,我想你了。” 唐方侧躺在沙发上看着他笑:“陈易生——” “哎。” “陈易生——” “哎!”陈易生双脚划船, 从地毯上浪过来, 桃花眼眯成了缝:“想说你爱我吗?来呀。” “讨厌,不许抢我台词。”唐方笑着伸脚去踢他, 被他握住了放在胸口蹭了几下。 陈易生凑近了啄了她一口:“礼物呢?” 唐方忽闪忽闪长睫毛,勾住他脖子曼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我们一定快乐——” 陈易生吻住她, 唇舌缠绵了会儿:“这个礼物嘛,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要不你还是唱个《痒》吧,去床上唱,脱光了唱, 边做边唱好不好?” 唐方笑得不行:“我出个谜语给你吧,你要猜得到, 就按你说的办。” 陈易生眼睛哔哔放光:“来来来,以我的智商, 手到擒来。” “我是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谜题是中二。”唐方抬起他的下巴:“中二病的中二, 好好想想吧。” “我不中二,我就是有点二。”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低头咬住她的手指啃了啃:“我们俩这么好,要不来点提示?” “你根本都没开动脑筋好吗?”唐方抽回手指在他身上擦了擦,一脸嫌弃:“快点想。十二点前想不出来我就收回啦。” 陈易生叹了口气,趴在沙发上瞅着唐方,眼珠子直转。 唐方拨弄着他的头发直笑:“不急,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你慢慢想,我先去洗澡。” “不要,你陪着我,我才想得出来,等下我陪你一起洗澡。”陈易生按住她的腰不放:“中二、中二——” 他笑着站起来:“简单!中岛台第二个抽屉,对不对?” 噼里啪啦一阵响后,陈易生的脑袋从中岛台下冒了出来,一脸不可思议:“糖!这个要等两年才能集齐的啊!你——??!!” “陈易生,祝你生日快乐!我爱你。”唐方眯着眼,趴在沙发扶手上笑。 唐方送给陈易生的礼物,是托唐欢从日本EMS回来的,芬理希梦的五百色铅笔,她前年订的,等了25个月,终于上个月收全了。每个月她都看着唐欢发来的收货照片,开开心心地在手账本上记下主题,Fun、Spring,暗色系是没有星星的夜空,冷色系是开始变冷的第一天,还有她爱的Love、Sweets。 她送给陈易生的,是她七百多天的等待、期盼和热情,是最宝贵的时间。 中岛台上铺陈开的,是梦幻般的色彩,沙发上紧紧相拥的,是幸福四溢的伴侣。 *** 周一,日光透过八角窗投在木地板上,大好晴天,一看最高温度能有十度,陈易生快活得要命,直夸自己昨天截下钟晓峰的摩托车无比英明,前些时温度最低降到两度,他还以为今年再也骑不成摩托车了。 唐方替他取出四顶头盔来任他选:“抓紧浪吧,过两天又要下雨降温了。” 陈易生不知哪里翻出一件黑色复机车夹克出来:“奇怪,我怎么会有这件衣服?你给我买的吗?” 唐方摸了摸,白了他一眼:“呵呵,ZARA的,款式倒时髦,也许是你哪位前任送给你的?”她从领口里翻出标价牌来:“是不是你自己贪便宜买的?看,牌子都没剪,还是特折商品呢,咿,这么便宜,只要四百块呀。” 陈易生套在身上照照镜子,十分满意:“还挺好看的。看来便宜也有好货嘛。”再选了一顶黑色头盔戴上,摆了两个POSE:“糖糖,怎么样?” 唐方拿了剪刀过来替他剪价格牌:“一个字,帅!两个字,很帅!三个字,非常帅——请问还要继续官方吹捧吗?” 陈易生哈哈笑:“我想起来了,好多年以前我和赵士衡经过淮海路的哈尔滨食品厂,我突然想吃马迭尔雪糕和大红肠,没想到跑进去一看全是各种小点心,为了不浪费停车费,我们就去周围随便逛了逛,这肯定就是那次买的。” “肯定是看到打特价想贪便宜货吧。”唐方替他补了一句。 “真划算!我以后还要去看看。”陈易生得意洋洋地准备出门:“正好今天是在复兴路的老洋房和客户开会,赞得勿得了!” 晚上唐思成方树人先到了,这几天唐方都没有送饭过去,唐思成精神抖擞地说自己做了哪些菜多么好吃,颇有一种收复国土的慷慨激昂之情,唐方听着也高兴。 方树人仔细问了唐方最近的孕期反应,手搁在肚皮上半天,小家伙很给面子的动了几下。 “呀,长安和外婆这么亲,她爸爸经常等上半天也不理不睬呢。”唐方赶紧马屁拍上。 方树人满意地笑了:“老唐你也来摸摸。” “跟外公也亲的。”唐方直笑。 “你不要笑,谁知道是你笑得抖动还是宝宝在动。”方树人瞪她一眼:“怀孕后你婆婆来看过你没有?” “易生妈妈平时要上班的,周末我这里又要接待客人,不过我们常常通电话,她还总让司机送吃的来。”唐方挽住姆妈的手臂撒娇:“侬晓得我老懒惰格,婆婆上门,要接待格呀,切力伐?伊勿来是体贴吾。” 方树人呵呵两声:“侬就晓得帮宁噶港好闲话。(你就知道帮人家说好话。)” 唐思成参观完晚上备好的菜品,走过来笑着说:“不是蛮好嘛?起码易生爸爸妈妈身体还可以的对吧?自己身体好就是对儿子媳妇最好了,免得他们操心费力。不像我,天天来看他们有什么用,生个病连累他们——” “好咧好咧,侬烦色了!”方树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要老这么自怨自艾行不行?怎么,天天祥林嫂一样,你害了女儿害了女婿?要不要——”最后“跳黄浦江”几个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唐思成一脸尴尬,翕了翕嘴唇,喃喃道:“也没天天念吧?” 唐方赶紧又挽起唐思成的胳膊:“好了好了,都不说了啊,等下爸爸还要来帮帮我呢。” 唐思成笑了起来:“爸爸还能派上点用处?” “当然!” 大门一响,却是陈易生回来了。 唐方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你怎么就穿了件衬衫回来了?” “爸爸,姆妈。”陈易生脱了鞋笑着打招呼,提了提手里的塑料马夹袋:“别提了,今天我出了件大糗事!冻死我了,我先进去穿件外套啊。” 唐方接过袋子,却是早上那件ZARA黑色机车夹克,她展开夹克,半晌说不出话来,悉悉索索地掉了一地板的黑色碎渣,再一抖,又是一阵黑雪飘下,很明显,夹克的衣领袖口腋下已经全掉完了,裸-露出丑陋的底层革面来。 唐思成看了看:“哦呦,这件衣服大概有年份了,皮都脆掉了。吸尘器呢?我帮你来吸一下。” 方树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反正这个二货女婿身上发生什么她也不觉得惊讶,继续低头翻看母婴科普书籍。 陈易生套了件羊绒开衫出来,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糗事来:“你知道吗,今天开会的时候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我座位下的地毯上会有黑色的小渣渣,开始我以为他们办公室打扫得不干净,后来我上去讲PPT,才发现一路都有黑色的碎渣。” 唐方无奈地看着他:“终于发现是这件皮夹克的罪了?” 陈易生大笑起来:“没!我根本没往衣服上想!还继续来回走了好几次,一直到散会后,甲方一个助理在电梯里才忐忑不安地说,陈老师,你的衣服好像在掉东西,我一抹领子,一手的黑!电梯里全是人!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你们想想啊,我脚边就是一圈黑渣渣,简直糗得不行!哈哈哈哈哈!来来来,爸爸你别动,我来吸尘,我来我来。” 唐方把皮夹克卷起来,装回马夹袋里,忍着笑:“那你直接脱了扔掉啊,还带回来干嘛?” “不行,开车会冻死的,好歹撑到家嘛。”陈易生还在哈哈笑:“便宜还是没好货啊,我以后再也不上当了。” 陈老院士和常总工到的时候,唐方正拿着化妆刷在给陈易生刷脖子后头沾着的黑皮渣,吸在皮肤上,很多刷不掉,要用指甲轻轻一片片抠下来。 陈易生笑哈哈地又说了一遍,常总工却转身翻起了垃圾桶,直接拿出来又套上一个马夹袋打好了结:“不是我说你们啊易生,穿一次就丢也太浪费了,四百块的衣服,说扔就扔!掉渣有什么关系,回去我找个裁缝,扯块布,不又是一件新夹克了?革的还搪风呢。” 方树人眨了好几下眼,骇然看向唐方,算了,这样的婆婆还是不要来看女儿的好,要是知道她们家连袜子也要烫的,还不知道该怎么抱怨浪费电费呢。 陈老院士见怪不怪,只当没看见。倒是陈易生气得耳朵都红了,又拿亲妈没辙:“反正我是不穿的!” “你不穿给你爸穿——”常总工扭头看到老伴的脸色,声音小了下去:“我要不是太胖我就自己穿!实在不行,送人也好的……” ***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陈老爷子拿了唐思成的病历检查报告复印件,让他安心养病,保持好心态最要紧。常总工又给了唐方许多孕期和生产的建议,大多是各种秘方土方,唐方笑着一一应下。陈易生提也没敢提生日礼物的事,倒是唐思成和方树人给了他两个大红包,说年轻人喜欢什么他们也不懂,让他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常总工好像是自己收到红包一样,脸红了十分钟,又是道谢又是忆苦思甜又瞪着陈易生怪他不该厚脸皮收丈人丈母娘的红包。 等这两尊大佛走了,唐思成和方树人又把婚礼的流程细节拿出来跟他们俩核对了一番,才起身回去。唐方从冰箱里取出一整袋鸭蛋面和发好的一盒子海参给老爸带回去吃。 唐思成接了过去:“对了,易生不是下周要出差柬埔寨?你不如住回家里来,我和姆妈也放心一点。” 唐方笑着摇头:“昨天一个朋友替方堂做了下广告,下周下下周每天都有客人,全满。我就不来回跑了,做到圣诞后要休息两个礼拜呢。” 陈易生也吃了一惊:“全满了?会不会太累了?” “不累,都没什么难度的,人也都不多。”唐方把父母往外送:“你们就别担心我了,我能吃能睡,长安又乖,一点也不折腾,好得很,你们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囡囡啊,爸爸也可以来帮你的。”唐思成还不放弃地努力了一把,被方树人揪着袖子又说了一通。 回到102,陈易生利落地把餐具全收进了洗碗机里,神神秘秘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沓现金来:“来来来,你一张我一张,开心的。” 唐方耸了耸鼻子:“哼,你拆红包手也太快了吧,我生日都没拿到我爸妈的红包,凭什么呀,你一张我两张才对。” 陈易生乐了:“行行行,我一张你两张。不过你爸妈的红包我还没拆,这是我爸走的时候给我的买衣服钱。嘻嘻,看来那件破衣服还是很有用的嘛,你不知道我爸多小气!” 陈老爷子在车上打了两个喷嚏,皱起了眉头,觉得刚才不应该把现金都给了儿子。 在温暖如春的102里数着钱的两个家伙,很开心。唐方在手账本上记下:2017年12月11日,糖糖收到陈爸爸2千,爸爸3千,姆妈3千。易生收到他爸爸2千,爸爸3千,姆妈3千。后面画一个笑脸加一个鬼脸。陈易生忍不住用五百色铅笔在下面添上了自己一边讲解PPT,一边掉皮屑屑的场景。两人在床上笑成一团。 又过了两天,陈易生收到了唐方送给他的另一份生日礼物:Barbour英国生产的Ashby橄榄绿修身翻领上蜡帆布风衣。 “嗷嗷嗷嗷嗷——” 102壁炉里的炭火也没有陈易生的吼声火热。 195蛋炒饭 陈易生想赶在圣诞前回到上海, 直接带着唐方一家去东山, 把婚礼的事情再盯一盯,办完婚礼干脆好好陪着唐方在苏杭转上七八天,勉强也算个小蜜月,所以出门前几天恨不得把后面所有的工作都提上来做完,忙成了陀螺。 偏偏他的国际所刚成立,十几个营销大部已经交来了几十个单子,力邀陈大师参与方案设计和投标的, 已经在投标过程中恳请陈大师莅临指导的,光是请他去讲标的就有七八单,开出的酬劳都不菲, 更有知道他去柬埔寨出差趁机加塞进越南的项目希望他顺路弯一弯的。 又有年底各种设计酒会座谈采访, 业内知道陈易生要自立门户, 少不得发函登门邀请。往年陈易生不屑名和利,从不掺和, 现在为了妻女,居然乐在其中地选了几个看起来吃得很好的酒会去讲一讲设计, 回家滋滋有味地和唐方八卦遇到哪些熟人了,哪些人有意思哪些人狗屁不通出哪些人骗奖,也别有趣味, 又乐呵呵地车马费拿出来“分赃”。唐方细细观察了好几回, 见他毫不勉强, 也没有任何自甘堕落的沮丧, 眼神笑容旧清澈透亮, 不由得真心钦佩他能上能下永远积极乐观正面,少不得又赞美吹捧自家男人一番。 跟着十来位意大利和英国的设计师飞来上海面试,自然都是和陈易生谈,谈妥了,UDI的人事竟然没有一个英语流利到可以顺畅沟通的,就连合同讲解都变成了陈易生和赵士衡的事。因人人看好他这个所,各个老总都想塞些亲戚家的小孩进来实习。UDI的实习生是没有工资的,基础生活费一千多块,都是为了履历表上好看。陈易生最烦这些,全丢给了赵士衡去应付。赵士衡一贯是个老好人,等他收了六个实习生后陈易生才发现不对头,暴跳如雷地让他删掉一半,把名额留给了另外几位有留学经验的新设计师。 他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唐方也没闲着。营销大V的广告威力十分强大,方堂除开她婚礼那段时间休息,春节前后基本都排满了,订金收了好几万,赶着各家供应商订货验货收货,又推出了冬日的新菜单试菜。连锁效应下,方堂受邀上了电视台的美食节目,编导趁机力邀唐方参加一个厨师的真人秀,唐方笑着以怀孕为由谢绝了。 *** “唐先生,这是您的房卡,请跟我们的服务人员上楼。” 周道宁收回身份证和信用卡:“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侧过身,他看了看一旁站立的两个女孩,径直走了过去。 “麻烦请把偷拍的照片删了。” 两个等着办入住手续的女孩见他目光锐利冷漠还带着厌恶,脸涨得通红,默默拿出手机删了刚才偷拍的几张侧面照。 周道宁目光扫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可疑的人,才往电梯方向走去。 进了房间,周道宁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偷拍设施,才打开行李箱。自从回了上海,出于警惕的本能,他已经习惯两天换一个酒店,只联系他要联系的人。钟晓峰猜得不错,他是得罪了太多人,也的确换了身份,不过不是换成美国护照,只是改名换姓了而已。 洗完澡出来,沈西瑜打来电话,有些忐忑不安:“道宁,侬又调酒店了?(你又换酒店了?)” 周道宁手里的浴巾擦了擦头发,走回浴室:“嗯,有撒事体?(什么事?)” 沈西瑜顿了顿:“哦,上趟听侬港要帮糖糖爸爸带药,吾问问看——(上次听你说要帮糖糖爸爸带药…)” “嗯,吾还没联系唐方。”周道宁皱了皱眉头:“侬先勿要帮伊港。(你先别跟她说)” “哦,好格。”沈西瑜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方便告诉吾现在勒撒酒店伐?或者夜里一道切夜饭?” 周道宁扔下浴巾,抬起头来,镜子里的男人右胸口的子弹伤口依然狰狞。 “勿方便。”周道宁目光深沉,轻轻抬手碰了碰粉红色的伤疤,叹了口气:“西西,谢谢侬。有需要吾再联系侬。” “道宁!”沈西瑜紧紧捏住白大褂的口袋边:“格么——侬要是再调手机号头,麻烦发把吾。(你要是再换手机号码,麻烦发给我。)” “好。”周道宁轻轻挂了电话,垂眸展开手掌心,他生出来就是双断掌,运气不好,一路拼到底,再多的计谋,再多的手段,敌不过一颗子弹,最后还是你死我活,回到丛林时代,真是政治和头脑的悲哀,却也是中外古今历史的不断重复,幸好比起上位者诸多次遭到的暗算,他还算走运。 也许因为他还不死心,他还是想跟唐方见一面,说几句话。但见到她没了他过得还是很好,他心里依然会难受,他没那么伟大无私。她甚至没有要过任何他现在的联络方式。他所有期盼过拥有过的温暖和笑容,都属于了另一个男人。 *** 唐方接待完客人,在沙发上盖着毯子听着音乐看母婴书,看着看着头一跌一跌的,人也歪在了扶手上,小宋笑着给她加了个靠垫,唐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太睏,索性侧躺下来闭上了眼,让小宋临走时叫醒她。 小睡了片刻,恍惚听见玻璃门轻响,一片阴影挡住了外头的光。 唐方勉强睁开眼,看见周道宁的一刹,以为自己在做梦。 “道宁?”她扭了扭有点硬的脖子,音乐早停了,也没看见小宋。 “是吾。”周道宁蹲下身,凝视着她:“小宋去倒垃圾了,马上回来。” 唐方尴尬地撑了起来,离他远了些,随手理了理头发:“哪能没先打只电话来?(怎么没先打个电话来)” 周道宁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笑,却换了普通话说:“看你只有惊没有喜,怕你不欢迎我。” 唐方把身上的毯子叠了两叠,笑着说:“是吓了一跳,侬切顾中饭了伐?(你吃过午饭了吗?)” “刚从机场过来,没吃呢,挺饿的。”周道宁举起手里的盒子:“看在这些药的份上,随便给我来碗什么?” “药?” “嗯,正好有人今天从美国来,替你爸带了点药。”周道宁打开盒子递给她:“应该是对症的,阿比特龙,普罗文奇,这个得放冰箱,三个月的量。” 唐方怔怔地看着他,身不由己地伸手捧住盒子。最近她们正为靶向药和进口疫苗头疼,阿比特龙虽然刚获批国内上市,价格贵不说,有价还没货,她联系了香港几乎所有的私立医院,只有养和医院有阿比特龙,但药房一个月只进一次货,售价三万五,只能卖给她两瓶,偏巧这个月的已经卖完,要等一月份才有。而且必须病人亲自到港就诊,医生才能开处方,她刚让老爸抓紧时间去办港澳通行证的签注,预约了下个月月中去香港。而进口疫苗普罗文奇,连香港都没有,必须去欧美打,虽然医生说还不急,但也总得未雨绸缪起来。周道宁这番雪中送炭,她没办法不收。 门再响,却是小宋回来了:“唐小姐,侬醒啦。” 唐方回过神来,低声道谢。周道宁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胳膊:“有撒剩饭剩菜伐?” 小宋低声回了一句:“刚刚都倒掉了呀。” “侬坐忒一歇,切杯茶,吾来炒饭。”唐方让小宋去烧水泡茶,自己打开冰箱:“药要多少钞票?吾转账把侬。” 周道宁淡淡地笑:“吾大概勒侬通讯录黑名单里,侬哪能转账?”连发给她的邮件都被退回,他又怎么能提前说一声自己要来。 唐方脸一红,赶紧拿出手机,把他放出黑名单,看到周道宁发来的金额吃了一惊:“噶便宜?”比她预想的要便宜近六七万块。 “嗯,没少收侬格。放心。”周道宁弯腰看了看冰箱:“要拿撒出来?吾来,侬勿要弯腰。” 唐方脸更红了:“超出限额了,要电脑网银才能转,晚一点行吗?” “行,你难道还会赖账?”周道宁笑着拿了两只蛋出来:“鸡蛋要的吧?” “嗯,两只够伐?” “够了。” 周道宁靠在中岛台边慢慢地喝茶,看着唐方做炒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每处理一样食材,唐方会笑着转身问一句:“培根切伐?” “蘑菇切伐?” “芦笋切伐?” “胡萝卜摆一眼(一点点),来赛伐?” 她问得客气,他答得恹气,因为他终于成了一个外人一个客人。 鸡蛋打散,加了几滴白醋,她的手很稳,打蛋液的碰撞声匀速又快速。培根切成了小丁,一滴油也不用,在平底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颜色从粉红慢慢变深。嫩芦笋在开水里烫两分钟捞了出来,留下嫩的头,其他切成大小均匀的碎丁,胡萝卜丁和蘑菇丁也在水里焯熟。周道宁看过很多次唐方做饭,却似乎第一次才感受到她为什么会喜欢做饭。每一次触摸洗切,大概都是一种治愈的过程,所以她从不厌烦,总是笑眯眯地做。可年少的他存着逗弄的心,故意嫌东嫌西。想起春天被唐方默默倒掉的那顿早饭,周道宁垂眸看着茶杯,茶水静谧,不起波浪。 冷饭在热锅中压碎,唐方倒下四分之一的蛋液,迅速翻炒,颠锅炒匀收干,再加入四分之一蛋液,直到懒人版“饭要粒粒分开,还要沾着蛋”的蛋炒饭成型,才加入各色配料再次翻炒颠锅。 “来,炒饭好了,勿好意思,今朝没汤了。”唐方把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黄金蛋炒饭放到餐桌上:“吾让小宋帮侬榨杯混合果汁。” “好。” 周道宁吃了两口炒饭,抬起头来:“唐方——” “嗯?”唐方扶着冰箱门转过身:“咸了?勿好切?” 一刹那,似乎时光倒流,回到了十年前,每次他吃她做的东西一喊她的名字,她总是紧张地这么问。 “很好吃。”周道宁的声音温柔又坚定:“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饭。” 唐方眉头一挑,笑了起来:“谢谢。”转过身,她取出苹果、梨和金果给小宋,忍不住自豪地加了一句:“易生也总这么说。” 196海参水 陈易生这夜回来的时候, 已经半夜一点多, 客厅里空调大概刚刚关,还很暖和,他匆匆洗了个澡,口干舌燥,打开冰箱想拿听冰可乐,想起唐方的叮咛,又放了回去, 转头见料理台上一个大保温杯很醒目,打开一看果然是热水,赶紧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他关了灯刚进卧室, 唐方就醒了。 “回来了?” 陈易生把一旁的电暖汀温度调低了一点, 钻进被窝, 一把抱过唐方来揉了两把,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宝宝睡了没?今天乖不乖?” 唐方睡眼惺忪地握住他的手:“早睡了, 她每天都很乖的。” 陈易生在她耳朵脖子上吮了好几下,不忘日常赞美一百句:“我家糖真体贴, 还特地给我留了那么大杯温水,我今天也很乖,渴得要死也忍住没喝冰可乐。” 唐方睁开眼:“嗳?温水?” “你是不是还放了盐?有点咸咸的, 怪怪的味道, 不过盐开水对身体好的。” 唐方笑得被子都簌簌发抖。 “你喝的黑色大保温杯里的水?” “嗯呐——”陈易生突然觉得有点不妙。 “哈哈哈, 我这次发海参发得有点多, 不够锅装, 懒得去101拿,就用了这个保温杯——”唐方笑得脸都酸了:“你没喝出海参味吗?那么腥——” 看着陈易生一骨碌跳起来去卫生间重新刷牙,唐方睡意全消,索性套上抓绒衫起了床。 “漱个口就算了,等下吃完宵夜再刷牙啊。”唐方从后面搂住陈易生,对着镜子里的他乐呵。 陈易生关了电动牙刷:“真的有宵夜?” “说得好像你哪天没吃上过宵夜似的。”唐方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马无夜草不肥,来吃好的,我陪你说说话。” 砂锅里是晚上新炖的虫草花海马土鸡汤,还笃笃笃冒着微泡,电饭锅里保温着黑米饭,三层保温盒里分别装着和风煮南瓜、香煎多春鱼、咖喱牛腩。 “这么丰盛?!”陈易生悻悻然瞟了发海参的大保温杯一眼,转头又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要不你也吃一点?给长安加点餐。” 唐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把周道宁今天送药的事说了。 陈易生筷子慢了下来:“那可要好好谢谢他才是,你付药费的钱够吗?不够我来。” 唐方老脸一热:“够的,已经转给他了。”想了想,她还是把以前姆妈给周道宁妈妈治病的钱变成六十万又回到她口袋里的事说给了陈易生听:“其实用的是这笔钱,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好像占了他便宜。” “怎么会?!”陈易生讶然地抬起头:“二十年通货膨胀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的几万可比现在的几十万难挣多了。周道宁倒蛮上路的,不过他肯定也是为了追你才这么大方。哎,看来我还得保持警惕啊。” 唐方把自己盘子里多春鱼的鱼籽都挑给了陈易生:“又瞎三话四了伐?周道宁——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恩怨分明,其实以前我们家也没怎么好好照顾他,他嘴上不说什么,却一直放在心里的。” 陈易生这次倒不沾酸了:“好吧,你说他好就好。” 唐方含笑看着他。 “你能这么评价他,说明彻底放下了。”陈易生老神在在,经验丰富:“能提起的都已经是没关系的了。真正的痛,是说不出口的。” 这一点,唐方承认他说得对。 *** 临去柬埔寨前一夜,陈易生和唐方请周道宁来家里吃晚饭。唐思成方树人也特地过来谢谢他带的药。 周道宁神色如常问候两老,方树人对以往绝口不提,倒是唐思成好好关心了他一番,住在哪里,吃得可好,工作忙不忙,要注意身体健康。方树人嫌他唠叨,索性转头关心起陈易生来,柬埔寨的吴哥窟怎么样,当地货币兑人民币汇率多少,小偷多不多,安全有没有保障,还有没有红色高棉这种罪恶的组织,又叮嘱他常常和唐方视频报平安,早点回来。 这头太后有意无意提起婚礼种种细节,唐方怕周道宁尴尬,把那夜陈易生误喝海参水的糗事说给爷娘听,众人都笑得不行。饭后陈易生招呼周道宁去花园里坐坐。唐思成赶紧要跟上,却被方树人一把按了回去。 “抽吗?”陈易生拿过长条桌上的烟灰缸,掏出从赵士衡办公桌抽屉里顺来的半包中南海。 “不抽。”周道宁静静看着他。 陈易生大大咧咧地点了烟,指了指紫藤架前的草地笑着说:“我和唐方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她坐在拆下来的旧马桶上抽烟。那晚特别搞笑,我把她当保洁阿姨了,她明明知道我是谁,还想做卧底收拾我。” 冬夜里,他手里的一点猩红格外显眼。 周道宁转过头,天上新月如钩,草地在灯光下隐约反射出霜华。他从来都不喜欢唐方抽烟。 “谢谢你的药,周道宁,我们做朋友吧。”陈易生弹了弹烟灰:“你对唐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很宝贵,换一种方式,大家都会更轻松。” 周道宁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声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了解我?你能代表她?你们不过才认识了半年而已,有些人靠命,有些人靠运——我和你不一样,我只靠我自己。” 陈易生也笑了起来:“我不算很了解你,也不能代表她,但我了解她。你所向往的唐方,是她,又不是她。但也不奇怪,大多数男人喜欢塑造一个女人,抹去她身上不符合他要求的一切,而不是接受这个女人自身的一切。” “人总会走一些弯路才明白自己不要什么。”周道宁看向102的八角窗:“我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着她,我和她是不是朋友还用不着你操心。你也不用担心,唐方是你对她好她会对你更好,你对她不好她掉头就走的人。而我——” 他转过头,唇边挂了一丝笑:“因为她在,还不至于会拿你怎么样,不过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另外,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你可以爱上很多人,甚至同时爱很多人,但我只会喜欢她一个。” 陈易生并不恼怒:“行,随便你,看来你已经从苏家的事里完全恢复了,还蛮有斗志的,挺好。这次我出差,你有空多来坐坐,下周爸爸要去检查,检查前她都比较焦虑,如果你愿意做个司机接接送送,我先谢过你,回来请你吃饭。” 他挤熄了烟,粲然一笑:“走吧,今天真够冷的。” 周道宁坐着没有动,看着他洒脱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抿起了唇。他想不出陈易生这是哪里来的自信。 “进来吧?”陈易生推开大门,返身喊他,一点也没有引狼入室的自觉。 周道宁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 陈易生出差后,唐方才发现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感觉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她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看,好在陈易生语音和图片不断,从机场到落地,入住酒店,吃饭,比在上海的时候发得还频繁,一个小时的时差相当于同步。 过了几天唐思成回医院复查,周道宁一早就到了禹谷邨。 “侬哪能来了?”唐方吃了一惊。 周道宁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来当司机。”见唐方不松手,他笑了起来:“是陈易生让吾来帮忙的,放心了伐?” 唐方觉得怪怪的,犹豫了一下才跟着他往外走:“这个人真是——也没跟我说一声。太难为情了。” “记得吾刚搬来禹谷邨的时候,侬天天来叫吾一道去学堂,急么急得来要命,又勿好意思催。”周道宁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吾现在算是投桃报李了。” 唐方被他笑得晃了一下眼,隐隐觉得周道宁和以前不同了,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道宁——” “嗯?” “对勿起,侬下趟还是勿要来了。(对不起,你下次还是别再来了。)”唐方轻声对着他的背影说,有一些歉疚:“阿拉两噶头分开来,并勿是侬格错,吾啊有交关问题。(我们两个人分开,并不是你的错,我也有很多问题。)” 周道宁停下脚转过身凝视着她,朝阳给他周身的轮廓镀了一层金。唐方恍然发现他似乎少了以往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清,眉目依然如画,却柔和了许多,可就是这样的温柔和少许无奈的苍凉,却更重,重到她有点承受不起。 “错了就是错了。”周道宁走近了她两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都知道。人对了,时间不对,也没办法。我只是看到你爸就会想到我妈。以前我没能力也没机会照顾我妈,现在如果能多做一点点,会觉得在弥补遗憾,心里会好受一点。” 唐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鼻子有点发酸。 “唐方,”周道宁微微笑:“你当我是邻居也好,老同学也好,朋友也好,哪怕只是陌生人也行,但你和你爸妈,是我最亲的人。不用陈易生说,我也不会袖手旁观。”陈易生当然知道拦不住他,也知道唐方扯不下脸。 他转过身大步前行:“不管怎么说,唐方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唐方怔了片刻,跟了上去,这算不算她和周道宁最好的结局,她不知道。 在医院,唐思成见到周道宁倒不意外:“麻烦宁宁了,易生说让你来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方树人皱起眉来,对这个二货女婿实在无话可说,这人心还不是一般的大,连情敌都要利用一下,什么人啊真是。但看唐方对周道宁大大方方的,全无芥蒂,周道宁也坦坦荡荡客客气气,又吃不准他们三个小年轻到底在搞什么东东了。 197金边小酒 十二月的金边, 早晚舒适, 白天三十度一过, 太阳能照得人发晕, 但陈易生却快活得很,整个人充满了电能,无限续航。 东南亚营销总部特地派了三个大区经理接待, Mars王是从欧洲调回来的,八面玲珑,对陈易生算是耳熟能详,十分尊重。另外两位一个李经理是从日韩区转至东南亚区的,自觉明升暗降, 不免存了敷衍之心。另一个罗经理是柬埔寨华人, 一路打拼上去的, 言行十分谨慎。 陈易生拧着眉翻着手里的报告, 抬起头来问:“你们确定标书的新报价没有问题?” Mars王笑了起来:“甲方的一位副总,和我们李经理的朋友, 北京营销部的一位老总关系很铁的,他今天上午才给出来的内部消息, 所以我们抓紧时间改的, 绝对不会错。您明天按这个讲标就行。” 陈易生扫视了他们三个一圈:“四百三十万这个价格绝对不合理, 调得太高了。现在投标的面积只是大堂、电梯和宴会厅这些公共空间, 原来一百九十万的价格我都觉得偏高, 你们觉得甲方是傻子吗?” 他言辞犀利, 李经理尴尬地挺了挺背脊:“其实甲方行政和财务我们也有内部消息, 之前就给过我们其他三家的投标价,分别是四百九十万、五百二十万和五百七十万。但没有这位副总的消息,我们一直没敢确认,现在标书都送到甲方封存了,三方面印证无误。一百九十万实在太低了,所以我们改了个相对最低的报价,也避免损失业绩嘛,这对你们国际所也是好事对不对?” 陈易生眉间的川字纹越发深了。罗经理人圆圆胖胖,声音也珠圆玉润:“陈老师,我们现在报的已经是最低价,再配上陈老师你那么棒的方案,绝对可以拿到评分第一。只要签约了,后面的设计、建筑、幕墙、内装才是重头戏。UDI这些年的质量还是很有保障的,相信甲方会满意。”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个甲方老板的爸爸是红色高棉的,现在转做酒店,也不在乎价格。” 陈易生站了起来:“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就只管明天讲标了。” “陈老师,一起去喝酒吧。”Mars王热情招呼着,却被陈易生一口回绝。 *** 第二天的投标会议,四家参与者,除了UDI以外,还有UDI国内外市场的老对手ZW公司,另有柬埔寨本地的建筑工程公司以及一家新加坡的工程公司。甲方出席的七位代表,以一位看起来颇年轻身材娇小的柬埔寨美女为首,经翻译介绍,Kris女士正是罗经理所说的红色高棉某核心人物的女儿,毕业于美国,讲一口流利英文,全权负责这家酒店。 抽签决定讲标顺序,陈易生一贯运气好,抽到最后一个讲标。Mars王等人脸上都有了压不住的高兴。 然而第一家新加坡公司讲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除了镇定自若的陈易生。 方案好坏不说,但一百七十万的报价像一记闷棍一样,砸在了UDI所有信心爆棚的人身上。标书昨天已在甲方保险箱里封存,再无任何修改的可能。李经理面目惨淡,巡视四周,却见对面甲方的那位副总也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至于他究竟是故意挖坑还是被别人挖坑的,已经不重要了。 跟着的两家毫无悬疑,报价都在两百万以内,ZW的方案其实较另两家更优,可惜由于讲标的设计师不擅长英语,通过翻译后逊色了不少,但报价仅一百二十五万。纵使陈易生的方案好上天,相差近三倍多的报价,甲方也不可能选择UDI。 这时Mars王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卧底恐怕中了别家卧底的计,眼前一阵阵发黑。失去这个近三亿的大项目,前期营销费用打了水漂不说,还会成为业界笑柄,他们所有人都免不了要吃排头,再想到昨夜陈易生紧皱的眉头,简直无地自容。 陈易生从容地上了台,朝翻译人员笑了笑:“谢谢,我不需要翻译。” 从地域和历史开始讲解,到如何融合传统与现代,酒店针对的客群需求,主题风格和色调的选择,艺术和人文的呼应,智能化的应用,新型材料的性价比分析。陈易生流利的剑桥口音令人沉浸其中,他全部脱稿讲标,神采斐然,言谈间不失幽默和互动。看着Kris小姐闪闪发光的眼神,Mars不免抱了一线希望,随即又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早点征询一下陈易生的意见,这样的方案和讲标水准,一百九十万大有机会中标。 到了结尾报价部分,陈易生微笑起来:“非常抱歉,我昨天才抵达金边,没有来得及参与方案的报价决策,但从设计的专业角度看,我们UDI营销部所给出的价格是不合理的。我希望能获得重新报价的机会。” 会议室里一片嗡嗡声,从来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简直匪夷所思。另三家的负责人立刻表示反对。 Kris面带微笑和陈易生对视了片刻,手中的笔敲了敲了会议桌,会议室里慢慢安静了下来。 “Eason,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你认为你的方案的报价应该是什么数字。” “鉴于我已经知道了其他三家的报价,无论我说多少,都是不公平的。”陈易生微微颔首:“Kris小姐,我们四家都已经了解了彼此的方案和报价,如果您觉得可行,不妨把此前的投标做废标处理,给我们半个小时,四家再重新同时给出新的报价,避免某些暗箱操作影响到彼此。当然,这对您而言,也足以考查出各家公司的应变能力。” Kris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边几位副总级的人物,再看了看在手上的UDI标书上的报价,笑着抬起头:“很合理的建议,看来我们公司也有一些人的工作做过了头。好了,我宣布三十分钟后你们四家同时报价,我们再进行现场评分。” 新加坡公司的负责人立刻站了起来抗议。Kris却毫不在意地摆手:“你们可以弃标,没关系。” 不少人愤然地看着台上悠然自得的陈易生,恨得牙痒痒的。 Mars王这才回过神来,心跳骤然加速,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业界公认陈易生是神级人物了,为什么UDI愿意单独为他开辟国际所,光会设计不过是工匠,这样的手段和天马行空的应变方式,再加上足以征服甲方的个人魅力,这才是他纵横业界的硬核能力,无可替代。 三十分钟转瞬而逝,在小会议室里的UDI上下都看着陈易生在电脑上修改报价。 Mars王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声问:“这个价格?!我看Kris小姐很喜欢你的方案,略高一点应该也可行吧?或者比ZW稍微高一点点?” 四家互知底细,现在拼的是智商和逻辑推理能力,大家一定都会把报价降下来,但揣测对手会降到什么程度,又要保持住自己公司最低的设计费用底线以免打破自身的市场规律,难上加难。甚至只相差五万十万,就可能造成竞争对手的胜出。损人未必利己,这是铁律。 陈易生抬了抬眼:“要么你们来定?” “不不不。”李经理连声推辞:“都听您的,陈大师,都听您的。这次我们真是吃了大亏了,没想奥——”被陈易生冷冷看了一眼,他后面的话都缩了回去。 再次齐聚会议室的四家公司,把封存好的报价同时递交给了甲方。 新加坡公司降到了一百二十万的报价,柬埔寨本地公司降到了九十五万,ZW却一口气砍掉了一半,直降至七十万,会议室里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议论ZW也太狠了,绝对是势在必得。 Kris的笑意更浓,听着唱标的人最后报出:“UDI,四十七万——” 一片哗然。ZW的设计师涨红了脸脱口而出:“不可能!” 陈易生笑着对Kris说:“针对这次投标的范围,我认为的合理设计价格就是四十七万RMB,我们UDI国际设计所绝对有把握圆满完成本项目。” Mars王崇拜地看向陈易生,已经无话可说。 *** 现场评分所有分项UDI都拿了第一,直接进入商务阶段。晚上甲方的招待宴会上,不见了参与评标的两位副总,Kris身穿正红鱼尾晚礼服,摇曳生姿,和被安排坐在她右侧的陈易生相谈甚欢,关于酒店的设计方案又问了不少深入的问题。陈易生一一耐心解答。 从宴会厅转至酒吧后,众星捧月,Kris兴致不减,拉着陈易生打了两场斯诺克,略带着醉意问他:“Eason,你为什么确定我会给你机会重新报价?” 陈易生笑了起来:“能掌管商业巨轮的人,不会看不出自己公司有人胳膊肘往外拐,这是一句中国谚语。我相信没有任何做老板的,能容忍拿着自己钱的管理层暗通其他公司以牟取私利。”Kris既然是家族企业的新一代,执掌这么大的企业,里头各种新旧势力的较量不会少,能借此机会拔掉一些刺,陈易生相信她不会傻到不趁机利用这个好机会。 “你现在的报价会亏损多少?”Kris抚摸着球杆,侧过头笑得魅惑。 陈易生耸了耸肩:“我从来不做会亏损的项目。因为我和其他设计师的工作方式和流程不同。” 球杆头轻轻搭在了陈易生的肩膀上,Kris靠在球台上微微仰起头,声音甜腻了起来:“需要这么硬撑着吗?或许我们晚上可以单独谈一谈?”她靠近了陈易生,手搭着球杆慢慢下移:“我可以私人弥补你亏损的那部分。一百万?两百万?” 周边的人早已经识相地离得远远的。Mars王一身冷汗,捏着手里的酒瓶,远远偷看,感叹这年头,就算是大牌设计师也不容易啊。李经理捅了捅他,笑得猥琐:“Kris小姐这是看上陈易生了吧,魅力大麻烦也多啊,卖艺不算,还得卖身。哎,听说他老婆怀孕了,天高皇帝远的,咱们都得替他打好掩护才行。” Mars王叹了口气摇摇头:“这倒也是。” 198金边小酒二 陈易生手里的球杆隔开了Kris的球杆, 眉眼弯弯笑得轻松自在:“人美, 钱多,真是让人很难说不。” “嗯哼?”Kris贴了上来,却被陈易生的球杆挡住,胸前丘壑压出阴影, 更具诱惑。 “但是我怕。” “怕?怕什么?”Kris看向他无名指。 “怕我妻子。”陈易生摊开手掌动了动手指:“下周我们举办婚礼。我还想在这里买一对婚戒。” Kris笑得前俯后仰:“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妻子很凶?她根本不会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杀了你?” 陈易生笑着摇头:“我怕她会不要我。”他绕到球台边, 举起球杆弯下腰:“Kris, 我很欣赏你, 你美丽又有智慧, 还很果断,换做一年前, 不需要你开口我应该会主动追求你。” Kris笑容荡漾开,十分满意自己听到的:“嗨, Eason, 我也很欣赏你, 你也很棒,我们现在也可以啊,为什么不?” “嘭”的一声脆响,摆得整整齐齐的球四散开来,一个红球直接入袋。陈易生收了球杆,微笑着说:“因为今年我才懂得什么叫爱。” 他走到Kris身边, 仔细观察球路:“我很爱我的妻子, 胜过爱我自己, 所以不能冒着失去她的风险放纵自己的欲-望。这不高尚也不是什么责任感,仅仅是出自我私心的一种衡量。” 又一颗红球入了袋,陈易生收了球杆,笑着看向Kris:“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不在意我在被窝里放屁,撕剥脚皮,甚至抠鼻屎——要知道,你看到的我只是我表现出来的好的一方面而已,实际上我和普通男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哦,抱歉,听起来是有点恶心。” Kris离他远了两步,噗嗤笑出声来:“Eason,你是为了不得罪我故意这么贬低自己吗?” “Kris,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的人,但是纯粹的性-关系,必须建立在美好的假想之上,才能够让双方获得满足。”陈易生笑着耸耸肩:“我不认为坦诚会得罪你这样的女性,至少我很感谢你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内心的需求。人,总是需要听到真话或者说一些真话的对吗?” Kris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向球台:“还是你的球,继续。”她侧过头,眼前的男人有一脸无比清澈又赤诚的笑容,坦荡荡,毫无算计或迎合,一如他提出废标的时候,自带万有引力,让人无法拒绝。 这一球,没进,差一点点,可惜。 “到你了,Kris。”陈易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Kris弯腰架上球杆,不经意地问:“酒店今后的设计都会是你亲自负责吗?” “当然。”陈易生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还是我已经得罪你了?你想要换设计师?” Kris笑了起来,球杆都歪了一歪,她再次对准:“不,和你聊天很有意思,我在想商务合同上应该加上一份设计服务承诺,让UDI确保所有的方案汇报都由你亲自负责跟踪服务。” 球杆猛然撞击,红球迅速落袋。Kris直起腰,笑容犹在,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Eason,我父亲一共有十七个妻子,或者是有过。” 陈易生一愣。 Kris转到了球台的另一边,笑容愈加甜美:“不过他杀死了其中的十一个,或许有一些是逃跑了自杀了,我不确定。但他宣称都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我有二十三个兄弟姐妹。”Kris撑着球杆撩了一下长发:“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哥哥顺利在美国修完了学业。我来做这个酒店,也不是因为家族的责任,是我必须活得比其他人更好。” “所以,Eason,你必须全力以赴,你可以吗?” 陈易生伸出手:“一言为定。” “现在我们是朋友了?”Kris歪着头笑问:“不仅仅是生意关系?” “已经是。” *** 回到酒店,Mars王忍不住问陈易生:“陈老师,四十七万你们国际所真的可以做吗?” 陈易生打开自己的房间门,回过头堵住想跟进来的他们:“没有不赚钱的设计,再低的价钱也可以赚钱,亏损是因为没有能力控制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 “可是这个价格真的太低了。”李经理忍不住朝房间内张望了一眼:“以后再参加投标很难报价——” 陈易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眼光要有大局观,一个三亿多的项目,设计费多一百万有什么意义?不如碾压对手先入局,在设计过程中和甲方培养出感情,施工不还是UDI的?连设计都拿不下来的对手,想要再拿施工是难上加难。” “陈老师说得对!”罗经理五体投地拉住李经理:“您早点休息,辛苦您了。明天早上我们来接您去吃早饭。” “不用了。明天我去暹粒,二十三号直接从暹粒飞回上海。” Mars王一愣:“那Kris小姐那边?” “我介绍她参加了那边的一个丛林越野摩托车赛事,她圣诞节后会去和我的一些朋友会合。”陈易生挑了挑眉毛,把设计服务承诺书的事说了:“记得让商务的人加上这个,抓紧春节前把合同签了,赵士衡会出进度表给你们。” 房门嘭地关上了。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真的不用□□?” “里面没人,我看了。” “他都说了什么?” “不知道。” “Kris小姐看起来不好打发啊——” “不好打发。” “不被睡也能打发?” “…….” 陈易生把Kris的身高尺寸火速发给H公司的活动负责人,让他们无论如何调一辆赛车和一套赛车服送给Kris,又介绍Kris和这次丛林越野赛的地接人员及相熟的几位赛手认识。视频里几位赛手哈哈笑,催促陈易生赶紧来暹粒,对美女格外殷勤,不流利的英语笑话百出。弄到晚上十二点多才结束,陈易生忍不住发了一条晚安信息给唐方。 唐方从下午开始就没收到过他的消息,一直没睡,赶紧视频通话。 “你没事吧?” 陈易生听到她关切的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今天真是绝对惊险的一天,还好中标了,你老公厉害死了帅得一塌糊涂,等明天我慢慢告诉你。” 唐方忍不住笑他:“你能有一天不自夸吗?观众都没有一个不免太可惜了吧。” “这不有你在嘛。别人面前我才不会这么说,任由他们膜拜我。”陈易生呵呵笑:“我这边已经结束了,明天去吴哥窟转两天,就直接回上海。” “是参加那个摩托车比赛?” “比赛还没开始,要月底,我不等了,忽悠了甲方老板去玩,去看看怎么个安排接待合适,顺便瞧瞧能不能捡到什么文物宝贝的搞点回来。” 唐方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男人绝对干得出这种事来,赶紧提醒他:“你可别啊,那边走私文物是死罪,可严重了。” 陈易生嘴里哦哦两声,催她早点睡觉。唐方却起了兴致:“你别有话说一半,快跟我说说你今天怎么个帅法,又怎么会有惊险的。” “太晚了,你还是先睡吧。” “不行,吊着我睡不着,说嘛说嘛,说了我会更爱你的。” 陈易生絮絮叨叨开始从昨晚的事说起,唐方跟着跌宕起伏,不时猛赞他几句,等讲完Kris的事,唐方笑得不行:“到底是上海滩曾经的头牌,你还挺为国争光啊,真□□了人家会给你这么多钱吗?下次你试试啊,分我一半就行。” “你是不是我老婆啊?”陈易生气囔囔地抱怨:“你老公我怎么不值这么多钱?再加一个零都行,我才貌双全器大活好嘴甜心细——” 唐方呵呵笑:“突然有种我每天都毫不费力地挣了一两百万的感觉。不过你其实心里还是很得意的吧?觉得自己魅力爆棚,啧啧啧,从意大利到柬埔寨,纵横欧亚——” “咳咳咳。”陈易生赶紧岔开话题:“重点是我心里只有你好吗?是明天要去产检吗?”他幽怨地叹了口气:“我很想你的。” “嗯,我也想你。”唐方笑着柔声道:“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这种小小的虚荣心,特别可爱,很透明,很幼稚却一点也不招人厌。陈易生,我爱你,请继续虚荣,虚荣是社会进步的最大推动力哦。” 陈易生哈哈笑,两条腿在空中踢了踢:“我也爱你,那我去洗澡了。” “对了,明天周道宁说要来送我去医院——”唐方忍不住加了一句:“你真的不介意?” 陈易生看着天花板微微笑:“真的不介意,这就是我和你们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唐方切了一声。 “他越是靠近你,就会越体会到你爱的是我。”陈易生叹了口气:“只有这样,周道宁才能真正死心。他要是能放下往前走,你会为他高兴,对吗?” 唐方默然了一刹:“对。” “晚安。” “晚安。”看着已经结束通话的屏幕,唐方微微笑:“我爱你。” 世界那么大,人生的路这么长,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想要温柔以待。 199暹粒酒会 陈易生一到暹粒, 就被H公司接去参加赛事发布酒会。 H公司很是有心,大屏幕上放了不少陈易生以往比赛的视频和灿烂笑容特写, 当主持人激动地宣布:“欢迎曾经驾驶我们的XR650完赛墨西哥BAJA1000疯狂越野赛, 创造了亚洲车手最佳成绩的陈易生先生上台——!”全场一片尖叫声,人人热血沸腾。 台上的陈易生笑嘻嘻地接过绣着自己名字的赛车服, 朝台下众人挥手表示感谢, 虽然那年他完赛的成绩比起冠军要多出一个多小时, 但成功挑战了一千英里的无数障碍和陷阱,的确是他年少轻狂时无法磨灭的光芒。 露过脸后,陈易生进了办公室,和H公司几位熟悉的老朋友商量怎么接待Kris参加女子组的比赛。好在H公司的本地负责人对Kris家族耳熟能详,说起他们经常做展示的几家豪华商场, 也是她家投资的,能搭上Kris本人正是求之不得。陈易生又仔细看了看他们这次赛事设计的路线和障碍视频, 给出了一些建议,再三谢绝了他们的参赛挽留。 临出门时他心中一动, 让H公司把刚才的视频发一份给他,想到唐方看到时会有多吃惊会说多少夸奖他的情话,陈易生笑得眉眼弯弯,推开门却一愣,外头人头簇拥, 不少人高声喊着他的名字。 能完赛BAJA1000的车手现在不算少, 但十年前就能完赛, 还长得这么好的, 凤毛麟角,不但要有能力有体力,更要有钱有时间。陈易生没想到自己依然这么能招桃花,一时手忙脚乱,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推开潮水般涌来的美女们。 本地H公司的漂亮姑娘们,跟着车手来凑热闹的网红脸们,还有正儿八经参加女子组比赛的女赛车手们,哪里在意什么矜持,个个热情奔放直截了当,对陈易生这位圈内著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神一拥而上,讨要微信ins各种联系方式,半空中手机屏幕不断咔嚓咔嚓。 以往陈易生还很乐意摆个POSE作为拍摄道具迎接一波波美女的合影,这次却统统谢绝不敏,赶紧扯着接待人员去签字拿车,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正准备去练习场玩上几圈就回酒店休息,却被一群十几年就一起玩的老车友拦了下来。 “易生!你怎么堕落到要去练习场?是不是为了泡妹子?”有越野魔兽外号之称的李敦哇啦哇啦叫。 陈易生笑着调试头盔上的蓝牙耳机和摄像头:“我这次不参赛,明天就赶回上海跟家里人过圣诞节,下场随便玩两圈过把瘾。” “那怎么行!”另外几个老车友也叫了起来:“练习场不好玩,那种人工堆出来的矮坡沙坑泥塘一点挑战性都没有。你看看,里头都是女车手们在练习,还有业余车手来体验的。你还要不要面子?不如跟我们走吧。” 李敦拉住陈易生的车把手:“走走走,我们前两天开发了一条好玩的线路,今晚上直接在丛林里露营。现在已经有二十几辆车要一起去了,保证过瘾,住什么酒店啊,没意思。” 陈易生一听心痒痒的,犹豫了一下:“GPS给我看看,你们要走哪条线路,谁去探的路?” 李敦拍拍胸脯:“哥哥我和邱鸣一起探的,绝对惊险过瘾,比H家定的比赛线路更好玩。” 陈易生仔细看了看线路,拿出手机对照3D地图,却是一条半环线,第一段大概一百英里,丛林沼泽山坡地形非常丰富,出来后有一个不算小的水塘应该是略作休整的地方,跟着第二段虽然里程明显缩短,但地形更加崎岖,最后的露营地在一片丛林之间,离公路和大本营倒一点也不远。 “怎么样?虽然比不上去年马来西亚的丛林越野赛,也还不错吧?”李敦拍了拍陈易生的肩膀:“H家车队上个月又拿了BAJA的冠军,所以这次的活动安全第一,真没什么挑战性。” “有后勤车吗?”陈易生笑着问。 “怎么会没有!”旁边几个人笑着推出一个皮肤黑黑的本地车手来:“蒲差早就联系好了,放心,后勤车等下就出发,等我们到了就有烧烤吃,帐篷都替你搭好,美女也给你准备好。” “美女就不用了,这条线路不错,肯定好玩。说走就走呗。”陈易生笑着和李敦碰了碰拳头。 *** H公司外头的停车场上,二十七八辆H牌各种型号的越野摩托车吼出了轰隆隆的发动声。陈易生展望四周,竟然还有好几位女车手,见他看向自己,都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致敬。 “Eason哥,顺路带一下我吧。我也跟你们去!”某论坛著名美女冲入车队中,薄薄骑行服拉链大敞,露出里面艳红白色波点比基尼,挺拔的两个半球夺人视线,呼应着脸上闪闪发光的苹果肌,欧式大双眼皮眨啊眨,嘟着嘴对陈易生发嗲。 陈易生笑嘻嘻盖下风镜:“不好意思,要不你搭李敦哥的车去,我这车没法载人。” 美女回过头,旁边的李敦立刻摆出欢迎上车的姿态:“小姐姐,我是老司机,放心,尽管上车,你坐我前面好不好?” “墩子叔最讨厌了,谁是你的小姐姐啊,哼。”美女扭腰摆臀,悻悻然离去。 李敦发动车子,开到陈易生身边:“你怎么收心啦?送上门玩的,不玩白不玩,扔上后勤车呗,人生苦短啊。” 陈易生伸腿要踹他,奈何长度不够,空中划过一道不甚潇洒的弧线:“呸,我一向洁身自好,才不像你们。” “啧啧啧,你竟然变成这种没意思的人,大家各取所需嘛,怎么我们就不洁了?是因为昨天那个叫Kris的美女?” “那是我朋友,别瞎说。走了。”陈易生最后检查了一下所有设备,笑着催李敦。 看着绝尘而去的车队,论坛美女跺了跺脚问旁边的论坛版主:“Eason哥怎么从来不在论坛里说话啊,我都没见过他的帖子,也不在我们群里。” 版主斜睨了她一眼,笑着摇头:“Eason哥十年前还是很活跃的用户,都是解答大家技术问题,或者发一些摩托车测评帖,他最多的时候有过五辆越野摩托,不过后来他好像出过一次很惨烈的车祸,就改玩四只轮子的极限运动去了。” “那圈子里每次搞活动也从没遇到过他嘛。” 版主乐了:“他可是陈易生啊,从来不混圈的。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是赛车手吗?” “哈哈,哈哈,哈哈。算了吧美女,别想了啊——” “怎么想也不能想吗?” “想也白想。” …… *** 两个半小时后,所有的摩托车都溅满了泥水,停在一个水塘旁休整,陈易生的骑行服上也遍布泥点,他摘下头盔,只觉得痛快无比。参天的大树,日光被切碎了漏进来,丝毫没有炎热的感觉,不时遇见残破的巨石布满了青苔,静立在丛林中,繁复的雕刻花纹彰显着古王朝的荣耀,盘根错节的树根从地里破土而出,将它们死死缠绕至断裂。只有微风拂过繁密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才感觉到大自然默默见证了一代文明的兴起和灭亡。 陈易生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洒了满脸,甩一甩,深呼吸了几下,根据GPS显示,穿过前面一片密林,就是今夜的露营地,后勤车估计已经抵达,开始搭帐篷准备晚上的篝火晚会了。 组织这次穿越活动的几个车手根据表格清点完人数、车辆,宣布三十分钟后继续出发。陈易生看了看天色,招手喊了李敦过来:“按照我们刚才的时速,要抵达露营地至少还需要两小时,休息十分钟差不多了,再晚天一黑,怕有危险。” 李敦和其他人低声商量了一下,队伍里有七八个人是新人,速度上不去,本来这段路程最多一个半小时,却多花了一个小时,远远超出他们预计,的确需要抓紧时间。 陈易生拍了几张照片,丛林里一点信号也没有,看来要等到了露营地才能接上后勤车的信号了。 正如陈易生所料,还没通过下一片丛林,天色由明变暗,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摩托车的车灯相继打开,缓缓降速,头盔的蓝牙耳机里传来头车的提醒:“请注意安全,勿强行超车,勿随意改变线路,报数开始。一号车RAM,over。” “七号车,Eason Chen,over。” 间中有一位女车手的声音带了一点慌张:“十八号车,Alice Meng,我的蓝牙耳机快没电了。Over。” “十八号请跟好前车,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将抵达露营地。” 十分钟不到,丛林里已经一片暗黑,摩托车队蜿蜒几英里缓缓行驶,每辆车要保持和前后车的安全距离,尤其在上坡和下坡以及急转的时候,又不能跟丢前车失去方向,更要应付极其复杂的地形和障碍,远远看去,只看到车灯忽上忽下,轰隆隆的马达声和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不断。途中有三辆车在不同的地势摔倒,包括刚才的十八号女车手,所幸没有发生后车追尾撞击事故,但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几乎降到了二十英里时速。 很快,蓝牙耳机里传来李敦急切的呼叫声,呼叫的正是刚才摔倒的三辆车里的两辆,包括那位女车手,但车队并没有停下。陈易生犹豫了一下,直接靠边让行,直到李敦的尾车抵达。 “出什么事了?” “有两辆车突然不见了。”李敦有点气急败坏,大声吼着:“刚才有一个急降连U形弯,地面很多树根,七八辆车怕摔,从左侧绕行的,然后我总觉得不对劲,呼了好几声,十八号和二十二号TM就不见了,操!马上就到了!” 陈易生皱起眉,看着前方的摩托车越来越远,再看GPS,离露营地只余十英里不到了。 “墩子你别急。我陪你去找。”陈易生调转车头:“估计是跟丢了前车走岔了路,没事,他们既然是新手,速度就快不起来,开不远,听声音我们应该能找着。” 李敦赶紧在耳机里给前面的人交待,和陈易生顺着GPS原路返回寻找不见的两个车手。 200丛林暗夜 黑夜的丛林和白天完全不同, 浓浓的阴森之气在各种鸟发出的怪叫声中更浓,不时有爬虫掠过地面或树干的声响。摩托车的车灯能照亮的范围有限, 幸好有轰轰的马达声驱散了不少恐怖。 为了方便寻找, 陈易生和李敦都抬起了风镜,慢慢地沿着刚才急降之处往左侧搜寻, 不时大声呼喊。 大概往东出去三英里, 陈易生在一个坡上发现前方有光线稍纵即逝, 一下坡却又消失不见,他招呼了一声李敦,停下车,爬回坡顶,确定是摩托车的车灯光线, 推测应是在一个凹坑底下,所以车灯歪向另一边, 只有某个特定的角度能看到。陈易生在GPS上标志出大概的方位,迅速上车往那边开去。 果然被他料中, 那片地势十分复杂,连续急上急下的几个坡度后,参天大树间貌似有一条小路,转弯处竟然隐藏了一个凹陷的泥塘。那个车手应该是猝不及防连车带人栽了下去。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看到灯光, 下面的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人怎么样?”李敦把车灯调整好方向。 “帮帮我!帮帮我!我被车子压住了。” 陈易生仔细观察周围, 迅速做出判断:“墩子, 我们得一起下去, 挪开车,先把人拖出来。” 越野摩托和越野车完全不一样,没有人的摩托车上会带有拖绳或救援工具,车子只能弃在这里。陈易生和李敦小心翼翼地下了泥塘,一脚下去,半条小腿深陷了进去,难怪这个车手完全使不上力推开摩托车。 “你见过十八号Alice没有?”陈易生大声问。 “没——没。”那车手低下头,拼命抵住摩托车的后轮:“快帮我抬起来,我腿都没知觉了。” 陈易生和李敦一前一后抓住车身:“一、二、起——!” 摩托车后半截摇了摇,被他们从泥塘里掀了起来,泥泞中那车手挣扎了两下,却没能完全挪出来。 “我一个人扛得住,易生你去把他拖出来。” 陈易生却盯着泥泞中的男人,冷然地把车后轮往下压了十几公分:“你TM给我说实话,见过那个Alice没有!不说你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等后勤车来救援。”他往旁边看了看:“这一片蟒蛇毒蛇都不少,你也不缺伴。” 男人满脸污泥,瞪着陈易生几秒钟,立刻崩溃了,几乎带着哭音喊了出来:“我没法帮她,你们都知道的,这车没法带人,她自己不好,耳机不充好电就跟来!技术差,心理素质也差,跟丢了前车!我TM就是跟着她的车才离了大部队的,她差点把我害死了——女人就不该来!” “她人呢?”陈易生心一沉,厉声打断了他。 李敦气得骂了一连串脏话,差点把手上的摩托车再砸下去。 男人直摇头:“不知道!我真不记得了,大概从那个急降坡开出去两公里多,我发现偏离线路太多,才赶紧顺着GPS线路回头的。” 陈易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男人被打懵了,挣扎着起来一下,又陷回泥坑里。 “说!说那姑娘的情况!” “她摔了!就是摔了——!车子撞树上了——!”男人哑着嗓子吼了起来:“谁TM没摔过——” 啪的又是一个耳光。 陈易生冷冷地把他从摩托车下拖了出来:“你TM是个男人吗?你把一个车友,一摔伤了的姑娘一个人丢在丛林里自己跑了?活该你摔在这里,报应懂吗?” 狼狈不堪的男人胡乱拍着身下的泥:“她崴了腿,没法走,车子也废了,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回去找人——” “找你妈!我呸!”李敦把摩托车狠狠丢回泥地里:“你怎么被我们找着了?!王八蛋,我□□妈!” “你在GPS上打点了没有?她摔的位置。你不是要找人去救援?”陈易生把GPS从摩托车把手上取了下来,翻看他的路线,根本没有打点,气得他差点把GPS砸在这孬种头上。 男人躲了躲,支吾了两声,无话可说。 李敦又骂了几句娘,一巴掌劈在他脑壳上,揪着他的骑行服把他从泥地里拽了起来:“自己爬上去!” 陈易生估计了一下那个点到这里的距离,倒不算远:“墩子,你联系后勤来拖车拖人,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那姑娘。” “咱俩一块去,留这王八蛋在这里自己等着。”李敦开始呼叫后勤车。 “墩子哥,别别别,我怕蛇!” “你留下,我去找。”陈易生皱起眉:“总要有个人接应。我一个人速度快。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行。那你千万当心。”李敦也知道,如果多一辆车,陈易生的速度肯定会慢许多,他对夜行丛林不熟,能开到二十就很不错了。 骂归骂,李敦和陈易生还是一个拽一个托,把半死不活的男人给弄了上去。 两人对照了一下时间、GPS的定位点,试过蓝牙耳机通话,陈易生跨上摩托车,固定好GPS,往他推测的大概线路开去。看着车灯忽上忽下渐渐远去,李敦忍不住一口唾沫呸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 陈易生沿着刚才的泥塘为中心点,直径一公里开展环形扩展搜索,希望自己的马达声和灯光能让Alice听见。说是环形,但由于地势崎岖复杂,往往需要绕行,第一圈一公里直径他只开了十分钟,第二圈两公里直径,就花了近半小时。好在刚刚开始第三圈不久,他就发现了光源。迅速靠近后,陈易生松了一口气:“墩子,我找到人了。” 靠着树抱着头盔坐着的女孩看着越来越近的车头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以为自己要一个人熬过一夜,却这么快就被找到了,刚才被车友抛弃的愤怒失落难过,全部化成了眼泪涌了出来,不想被人看见自己哭,赶紧侧头抹了把脸。 陈易生停下车,车灯照在女孩周围,不少蜥蜴窸窸窣窣地飞快逃开。 “怎么样?你伤到骨头没有?”陈易生蹲下身,一边和李敦通话一边问。 “不——知道。”Alice咬着牙想站起来,膝盖却完全使不上力。 “别动。”陈易生摸了摸腿骨和膝盖处,拎起她的右腿慢慢往上曲:“如果把疼度分为0-9级,不疼到疼到无法忍受,你试着报个数字。” Alice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嘶了一声:“5、6、7777——” 陈易生笑了起来,又试了试她的左腿,最后轻轻压上她膝盖两侧的韧带:“这里呢?” “666——” “应该没有骨折,可能是拉伤了,但还是要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骨裂,你脚腕怎么样?能动吗?” Alice慢慢试着转动脚腕,点了点头:“就膝盖疼,使不上力。我撞飞的时候,膝盖撞树上再砸地上了。” “对不起——”她咬了咬唇:“是我自己技术不行——” 陈易生打量着四周,扯下一大把藤蔓: “你挺勇敢的,换个人早崩溃了。但你技术的确不行,经验也不足,就这样怎么敢签生死免责书的?家里人知道吗?” “我练了一年了!”Alice咬了咬唇,又泄了气,轻声说了句:“谢谢Eason哥。” 陈易生又掰断两根树枝下来,把藤蔓绕上了其中一根的顶端,掏出李敦那里拿来的打火机,点着了火把,另一根树枝递给了她:“当拐杖用用看,这里地势太陡,坡度接近三十度,后勤车开不上来,我们至少要走出去五六百米,前面这里车子应该可以绕过去,有个平坦的地方,大概要等一个半小时左右。你行吗?” “我行的!”Alice试了试树枝,在陈易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陈易生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着Alice慢慢往北面移动,走了十几步,看她实在不行,索性把火把交给她:“我背你吧,万一骨裂了,这点路也够呛。” “谢谢。”Alice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了陈易生背上。 五六百米的路,上坡下坡,杂乱盘踞的树根遍地都是,陈易生手里的树枝还惊动了好几条蛇,Alice吓得毛骨悚然惊叫起来:“小心!蛇——!毒蛇!” “你胆子够大运气也不错,倒没被蛇咬。刚刚那是银环蛇。”陈易生笑着说:“我们有个朋友是户外高手,曾经给大家做野外生存培训,说如果你被毒蛇咬了,千万不要动,免得加快血液循环,但是记得把咬你的毒蛇打死,才知道配哪一种血清解毒,哈哈哈。” Alice几乎忘了自己膝盖上的剧痛:“不动怎么打死毒蛇呢?” “所以才好笑。”陈易生喘着气爬上最后一个坡:“终于到了,我们把定位发给李敦就行。” “你快放我下来吧,肯定累死了。”Alice挣扎着往下滑。 陈易生慢慢弯腰让她落了地,接过火把四周照了照,打算找块空地挖个坑生一堆火,却看到一旁半截树干下挂着一块红色的牌子,上面似乎写着什么字还有什么图案。他走过去蹲下身用火把照了照,一个白色骷髅头正朝着他笑。他猛地回头喊:“站住!别动——!” 却见几步外的Alice正拿着树枝在地上一堆堆树叶中扫来扫去。 Alice茫然回过头:“怎么了——?”手中的树枝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陈易生推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Alice觉得自己短暂失聪了,甚至出现了幻觉,飞出去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刚刚搜寻到她救了她还给她说笑话的陈易生。他几分钟前还说她运气好的。 *** 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唐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赶紧把搭在腿上的羊绒披肩拉了拉,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陈易生的信息,他的朋友圈也没有更新。 “臭蛋,肯定在丛林里玩high了。”唐方摸了摸肚子:“长安啊,你看看你爸,令人发指吗?明天平安夜了,他丢下我们去玩越野,哼,他要是明天不赶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长安小朋友十分狗腿地动了好几下,表示赞同。 唐方笑得不行:“好了好了,你别当真,你爸爸是天下最好的爸爸,妈妈只是在告黑状瞎说说的,你要一直爱爸爸哦,我们也爱你,爱得不得了——来,妈妈给你讲故事,讲你爸爸小时候遇到狼的故事好不好?你想爸爸了?我也想他了呢。” 201榄菜鸡丁米线 平安夜一早,周道宁来了禹谷邨接唐方去体检, 见唐方眼下青黑两片, 皱了皱眉:“夜里没睏好?” 唐方把围巾拢了拢:“还好。吾私噶去就可以了, 真格,用勿着麻烦侬。” “吾勿放心。”周道宁淡然否决:“等陈易生回来,有宁陪侬去,吾会得自觉格。(有人陪你去, 我会自觉的。)”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 唐方只能跟着他往外走, 包里手机却响了起来。 “喂, 你这个臭——家伙, 怎么失踪了?”唐方压低了声音, 把臭蛋改成了臭家伙。 周道宁突然停了下来,唐方差点撞在他背上。 “打好电话再走, 来得及。”周道宁扶稳她, 自己走开了几步让出空间。 唐方背过身喂了好几声,看屏幕上显示微话通话质量差,实在听不见, 却舍不得挂断, 又喂了好几声, 那边却挂断了。她刚要拨回去,陈易生却改打国际长途回来了。 “糖糖?现在听得见吗?” “听得见。干嘛这么浪费, 国际长途很贵的。”唐方笑着嗔怪他:“你怎么玩得太high了是不是?声音都哑了。” “昨天在丛林里一直没信号, 对不起。” “没事, 我知道的,放心,我才没等你呢,很早就睡了,现在去体检呢。”唐方怕他担心,赶紧交待:“周道宁特地陪我去医院——” “那就好。”陈易生的声音大概因为信号不好,依然断断续续的。 “你今天几点的航班?要不要去接你?”唐方笑着问:“我给你带鸭绒衫。” “有个事你别生气——” “什么事?” “这边的甲方也要参赛,我想陪着完赛后再回来。”陈易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 唐方怔了怔:“你今天不回来了?” “暂时回不来——我改了三十号的航班。” “二号就是婚礼了,不是说好明天或者后天就去东山的吗?”唐方有点失落,理智却劝说自己身为乙方,陪甲方娱乐运动应酬都是正常工作范围,她低下头,脚尖在青青的石板路上磨了磨,灰紫色的麂皮靴子划出一个个小小的圈。 “对不起——”陈易生猛地咳嗽起来:“你好好的,等有信号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陈易生!”唐方顿了顿:“你没事吧?生病了没有?受伤了没有?声音听起来很怪。” “没事——你记得多发消息给我。” 话筒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叫易生的,叫Eason哥的,有男有女,很忙的样子,电话骤然断了。唐方呆呆站了一会,他忘记今天产检就可以知道长安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了呢。她转过身一抬头,撞进周道宁深沉黝黑的眸子里,冬日清晨的霜华似乎凝结在他的眉骨上。 “陈易生今朝勿回来了?”周道宁的声音也挂了霜。 唐方笑了笑:“嗯,要陪甲方完赛呢,月底才回。摩托车越野赛挺危险的,还是陪着好,万一出事好事变坏事,不过项目已经拿下来了。伊啊没办法格,要不是因为吾和长安,伊啊勿需要上班,去看甲方脸色——” “用勿着帮伊解释。”周道宁吸了一口气:“走吧。我送你们去东山,正好给外婆扫墓。” 推开115号的大铁门,周道宁侧身让唐方先出去,终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唐方,有些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 唐方抿了抿唇,默默往弄堂外走去,走多了几步,一转弯,主弄堂里车水马龙,车声人声逐渐闹忙起来,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融入了早高峰里。 *** 李敦抢过陈易生手里的手机,瞪了Alice一眼:“说了不能动!还让他打电话?!” 刚从厕所回来的Alice低眉顺眼地认错:“对不起,墩子哥。” 外头涌进来的许多车友和H公司的人都还没来得及问候陈易生,就被李敦扯着大嗓门都赶了出去。 陈易生懒得理他们,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机不松手,闭上了眼。他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亏得H公司赠送的骑行服质量超佳,又不是直接触发地雷的,比起摔下悬崖再被跑车砸身上那次只能算轻伤,只是腿上的伤口虽然都不深,却极为密布,一时半会动不了。他对自己的康复能力更有信心,坚信一周后肯定可以回去参加婚礼,只要人回去了,什么都好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家糖担心。 李敦赶完人,回到病房里,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兄弟,这次多亏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一辈子记着。”活动是他组织的,就算都签了生死状,Alice真要出了事,他一辈子不好过,陈易生要是出点什么事,他更过不去。 陈易生无力地抬了抬眼皮,扯着嘴角笑了笑,万幸自己没有毁容,要不然回去怎么以□□糖求饶过呢。 Alice垂着头低声跟了一句:“Eason哥,我欠你一条命,我也一辈子记得的。”她的腿拍了片子显示只是韧带拉伤,并没有骨折骨裂,医护人员给她配了轮椅,她检查不肯坐,要了一对拐杖,一定要跟着陈易生。 两人再看病床上,陈易生却已经睡着了。 *** “粉红颜色格衣裳好准备起来了。”做彩超的医生是沈西瑜特地托人打过招呼的,不能明说,近乎明说的暗示还是可以的。 唐方看着对面墙上贴着的禁止医学鉴别胎儿性别的白纸黑字,再看看屏幕上立体呈金色的小胎儿,鼻子酸酸的,赶紧笑了起来:“伊拉爸爸要高兴色了。” “宝宝的头围比孕周大一周,很正常,现在胎动活跃吗?” “有时候活跃,有时候安静。”唐方仔细回忆了一下,后悔没有详细记录。 “现在伊勒睏高,手挡牢面孔了,看勿清爽。(她现在在睡觉,手挡住脸了,看不清楚。)”医生伸出手,迅速大力地压了唐方的肚皮好几下。唐方呆呆地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操作,这样也可以吗? 医生淡定地说:“叫醒伊看看,会勿会得手放开来。帮侬拍几张面孔照片。” “现在就有面孔了?”唐方表示吃惊。 医生和旁边的护士都笑了起来。 屏幕上的胎儿不耐烦地动了动,手却一直含着嘴里。一张,两张照片迅速出现在屏幕左下角,唐方再看看自己的肚皮像波浪一样微微起伏着,眼泪瞬间就迸了出来。 陈易生不能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鼻子很挺。”医生笑了起来:“要勿要做一张DVD保留?” “可以伐?”唐方又惊又喜,鼻子挺,随她爸爸。 出了彩超室,很快拿到报告和一张DVD,唐方仔细看着报告上的数据,全是缩写,BPD、GA、OFD、FL等等,幸亏她第一次做B超就都做了检索,看到腿骨发育和孕周相等,不由得叹了口气,想生一个长腿姑娘的梦想很难了,看来也随她爸。 出了医院,周道宁载着她去仙霞路新旺喝早茶。 “算了伐,勿饿。”唐方把手上彩超的十几张照片拍了发给陈易生,又发给母后和常总工,再发到五朵金花群里,喜滋滋地回答众人的问候和问题。 “怀孕,要少切多餐(少吃多餐)。”周道宁瞟了一眼,看向前方:“唐伯伯啊一道去,伊港侬最欢喜榄菜鸡丁米线配火腿丝炒蛋,再加一个冰鸳鸯,对伐?” 唐方才发现车子是开向古北方向,笑着点头:“嗯,新旺早餐套餐性价比蛮好,不过每家店品质还是有差别。”新装修过的这家一开始取消了榄菜鸡丁米线,是唐方特地争取回来的,现在这个套餐是手写贴上去补充在早茶菜单末尾的。她曾经很得意地告诉过陈易生,陈易生还拖着她特地来吃过一次。 想起陈易生,唐方忍不住又打开手机,女儿的五官虽然只是彩超模拟的,看得出眉眼鼻子都像爸爸,头看起来很大。人家有伞,我有大头,以后也不愁了。可陈易生却依然没有回音。 到了古北,唐思成和方树人站在小区门口正在讨论外孙女的长相,难得两个人都笑嘻嘻,上了车,又拿着打印出来的几张照片看了半天。 “怎么不像糖糖?眼睛肯定大的!”唐思成恨不得让周道宁说句公道话:“看看这眼线多长啊。” “像像像,你说什么都行。”方树人手指划过照片上的面孔:“宝宝一直在吃手,养出来还是要戴手套的。我昨天买了两个蜡烛包,没粉红颜色,明朝再去买。” “干嘛一定要粉红色的啊。”唐方回过头笑:“我就从来不喜欢粉红色,粉蓝米黄奶白不都挺好的。” “就要粉红的。”方太后竖起眉毛:“侬勿欢喜?!帮帮忙,小辰光为了一双红颜色皮鞋,哭赤无赖哦!两百多块洋钿,外婆压压交去买回来格,结果呢,穿了半年就小了,又勿肯送宁!” 周道宁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唐方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咳了两声。方树人看看周道宁的后脑勺,不再插刀了:“陈易生呢?今天回来?我们想不如明天就回东山。万一婚礼上还有什么要改的,早点到早点改总归好的。” 一听陈易生要月底才回,方树人碍着有周道宁这个外人在,压住了火气哼了两声,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男人在外头上班,也是没办法的。陪玩,不要陪些乱七八糟的才好。” 要多发信息多打电话多通视频,最好和他同事也能联系上,很多盯人诀窍说不出口,方树人憋得难过,到了茶餐厅,硬是多吃了一只猪排包,也没禁止唐思成偷偷往鱼蛋粉里加广式辣椒酱。 一听周道宁请缨送他们回东山,不知怎么,方树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回到陈易生死皮赖脸要送他们去东山的时候,拒绝了好几次,直到周道宁低下头说了句想给糖糖外婆扫个墓,方树人叹了口气,不再说不了。 202平安夜 车子停进禹谷邨, 周道宁见唐方在车上就头一歪一歪地打盹, 叮嘱她回去后赶紧睡觉。 “好, 侬回去开车当心,今朝辛苦侬了,谢谢。”唐方一夜没睡好, 早上医院古北茶餐厅三处跑,的确想赶紧躺回床上睡觉。 周道宁却扬了扬眉:“谢就勿用谢了,一道吃晚饭吧。” “嗳?”唐方睡意没了一半。 “帮吾省点钞票。”周道宁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平安夜餐厅噻翻了几倍价钱, 勒侬格得蹭一顿夜饭来噻伐?(帮我省点钱,平安夜餐厅都翻了几倍价钱, 在你这里蹭一顿晚饭行吗?)”他推开老洋房的大门,把门上的两份摇摇欲坠的报纸顺手插了回去:“正好昨日沈西瑜打电话来港要约侬帮陈易生切饭,要么今朝夜里叫伊一道?” 唐方犹豫了片刻,冰箱里菜倒是都准备好的,原本是为了给陈易生接风,她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明天要回东山, 免不了要浪费,如果西西肯来, 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误会和尴尬。 “侬进去睏高,吾来打电话叫伊。”周道宁伸出手:“吾到101看看书。” 见他连进家门的意思都没, 唐方倒有点难为情, 掏出钥匙给他:“格么侬私噶照顾私噶了。(那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周道宁笑着应了一声, 转身去开101 的门。 唐方开了102的门, 忍不住转过头,周道宁朝她挥挥手:“快去休息。” 看着101轻轻合上的门,唐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真是奇特,似乎她结婚后,和周道宁的相处反而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大约彼此不再有期望,她不需要迎合他,他也不需要修正她,甚至对她的死党们,他也一改以往的各种挑剔,放下身段了。 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期望,难免会失望,一旦有了付出,难免想要回报。年轻时看不清爱情的模样,更多的是爱着自己陷入“爱情”的模样。 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手机上多了陈易生的好几条消息,声音还哑着,兴奋的情绪却压抑不住。 “跟你说个丢人的事,看到照片我哭了,鼻涕都流了一脸。”说是说丢人,语气却分外自豪。 “真的。她太好看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宝宝呢!” “你看你看,我早就跟你说会是个女儿吧?我有感觉的,真的,我对我的精-子很有信心,指哪打哪,要啥有啥。” 唐方红着脸对着屏幕呸了一声,拉上卧室的窗帘。 “你记得把DVD那个视频发给我看看她是怎么吃手的,你说她在抠鼻屎?不可能啊。她才这么小。哈哈哈,我女儿真厉害!” “对不起啊糖,我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出来玩了,我真觉得自己老了,反应也慢了,折腾不动了,以后这些极限运动再也不参加了,专心陪女儿玩。” 唐方呵呵呵两声,钻进被窝里,嘀咕了一句:“你就骗人吧你。” “你真的没生我的气吗?要是有一点点生气你都只管发出来好不好?” “晚上记得别偷懒,用暖被机,脚就不怕冷了。” 唐方心虚地看了看床头柜边上的暖被机,没有陈易生把她的脚夹在大腿之间捂热,这些天夜里的确睡到后半夜腿脚才暖和。 后面跟了一连串的红包。 平安夜快乐、糖糖宝贝不生气、长安宝贝不生气、我爱你、我爱你们、暖被机加油…… 唐方开开心心地收了九个一百九十九的红包,给陈易生回了一个一百六十六的红包:“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在101方堂里的周道宁,结束了和沈西瑜的通话,点开手机上的几个网页,看了两段视频,微微笑了起来。谁才是对的人,什么时间才是对的时间,谁说了都不算。 *** 唐方一觉睡到三点钟,神清气爽地爬起来,拉开窗帘,晴天又变成了多云。 方堂里却不只有周道宁和沈西瑜,还有赵士衡。三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见唐方进来同时没了声音。 唐方见他们面色都有点不自然,转向赵士衡笑了起来:“公司勿忙了?一道切夜饭伐?” 赵士衡立刻站了起来:“没,没,吾要去医院看看阿拉娘,顺便弯一趟,易生让吾送点么子来。” “派侬做快递啊?勿好意思,麻烦侬了。” 赵士衡看了一眼周道宁,从电脑包里取出一个礼袋来交给唐方。 唐方拆开来一看,入手轻软如云,却是一条Brunello Cucinelli的浅灰色羊绒披肩。 “是特地托伊拉瑞亚从意大利寄来的。”赵士衡赶紧解释:“易生都是让我联系的——本来他是要今天自己送给你的。” “谢谢。”唐方笑着道谢:“对了,易生月底回来,侬帮伊一道来东山伐?” “当然当然。”赵士衡点头,他是伴郎呢:“格么吾先走了——平安夜快乐。” 唐方见他欲言又止,直接披了披肩送他出门。果然走了没几步,赵士衡回头看看方堂,思量了一番开了口:“唐方,实际浪厢格趟易生在暹粒出了点事。(其实这次陈易生在暹粒出了点事)” 唐方一怔,紧张起来:“伊哪能了?” “伊勒丛林里碰到地雷了。”赵士衡咬咬牙说了实话:“宁住勒医院里,勿让吾跟侬港,怕侬担心。(他在丛林里遇到地雷了,人在医院里,不让我跟你说,怕你担心)” 唐方第一次体会到眼冒金星是什么感觉,人晃了晃,揪住了赵士衡的衣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眼泪鼻涕却不自觉地往下流,半晌才咬牙哽咽着问了一句:“伊伤得严重伐?” 赵士衡吓得扶住她:“没事没大事体,侬勿要太激动,当心宝宝。伊腿高头伤比较多,所以勿好动——” 唐方无意识地嗯了好几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手指却是僵的,手机啪地掉在了青石板上。赵士衡赶紧弯腰替她捡起来,屏幕碎了。唐方接过手机按了好几下,指纹密码却进不去,她抖着手指输入密码,眼泪鼻涕掉在了碎成放射状的屏幕上。 赵士衡抬起头,看见彩色玻璃门后那道静静站立着的身影。他不说,周道宁也一定会说的,宁可他做坏人,也不能让周道宁做“好人。”他再不聪明也听得出刚才周道宁话里的意思。 唐方直接拨电话过去,空洞的女声提示没有应答。 “勿是港没事体格么?为撒勿接电话?”唐方无助地抬头问赵士衡。 赵士衡喃喃地猜测:“可能勒治疗,就勿好带手机——” 唐方固执地又拨了两遍,终于通了。 “喂——?”接电话的却是一把女声,说的是普通话。 唐方看了看屏幕上陈易生灿烂笑容的照片,确认自己没有拨错。 “喂?哪位?” “陈易生呢?”唐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 “他在手术室呢——请问您是哪位?对不起,医生来了,慢点让Eason哥回你电话。” “唐方?唐方?”赵士衡递给唐方一块手帕:“别担心,易生命大福大——” 唐方接过手帕随手在脸上撸了两把:“侬先走,勿送侬了,再会。”她转身疾步离开,却不是回101,而是往老洋房的大门走去。 沈西瑜冲了出来:“糖糖,糖糖!侬慢点,阿拉好好交商量!” 唐方刹住,转头看向沈西瑜和她身后的周道宁,看来连他们都知道了,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看着唐方的背影,沈西瑜忍不住对赵士衡发火:“道宁说了晚上他会好好和唐方说的,你为什么要自说自话地先告诉她!你都说什么了?那个女孩子的事你也说了?” 赵士衡看着一脸了然甚至带着一丝嘲笑的周道宁,脑子也有点混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是做对了,翕了翕嘴唇,摇了摇头。 老洋房的大门却又开了,唐方站得笔挺,她看向沈西瑜:“哪个女孩子?” 沈西瑜头皮一炸。赵士衡茫然看向周道宁,一刹那几乎怀疑这一切都在周道宁的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维护陈易生先告诉唐方受伤的真相,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提起那个女孩子,他更知道沈西瑜会对自己发火。 最后,他什么都不用说,他没有做好人,也没有做坏人,但他才是那个最好的人。 *** 其实谁也不说,唐方也很快就会知道。“孤胆英雄丛林救美”已经上了热搜榜,跟着还有类似内容的“男神舍身救你嫁不嫁”。 两段视频都是同一个女孩子的采访视频。二十出头的女孩,红着眼眶,诉说着自己撞车受伤后遭遇队友抛弃,陈易生孤身在丛林中搜寻到她,背着她去安全地带,她不慎碰到地雷,他如何第一时间奋不顾身舍己救她。 “如果他落下什么残疾你打算怎么办?” 女孩斩钉截铁:“我会照顾他一辈子!”跟着是陈易生的照片和他以往参加摩托越野赛的视频。 热门评论里一水的被感动,还有大量祝福男神和女孩能好好地幸福的,跪舔男神颜值的也多。 唐方看向赵士衡:“伊是为了救迭格小姑娘受伤格?” 赵士衡忍不住瞟了一眼周道宁,见周道宁微拧着眉头似乎要说什么,立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连连摇头:“不管是什么人,易生都会伸手帮一把的!他救过我,也帮过很多人,真的。和男女没关系。他穿越罗布泊无人区时,一辆车坏了,其他七八辆车几十个人全都放弃了那辆车和车上的四个人,只有他不放弃,他躺在那车子下面修了三个小时,最后把这辆车带出了无人区——唐方,这姑娘肯定不知道易生已经结婚了,被救的人都有这种内疚心理很正常。你别受影响。” 唐方默默转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笼罩在冬日枯黄的草地上。 周道宁递给唐方一杯热水:“喝点水。” 唐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慢慢抬起了头看向赵士衡。赵士衡那么不善言辞的人,竟然也会变得这么口齿伶俐,却是为了替陈易生解释。再想到无法联系上他的期间自己的焦虑担忧,还有他打回来的电话,眼泪终究还是慢慢落了下来。 “糖糖。”沈西瑜心疼地搂住他:“等陈易生回来我们一起骂死他,让他跪榴莲!” “唐方——”赵士衡手忙脚乱。 唐方低下头,吸了吸鼻涕,哽咽的几句话轻到几乎微不可闻。 “他救别人的时候,想过我和长安吗……” “他把我们放在哪里了?” “他只顾着别人……” 他是英雄,脚踏祥云救的却是别人。这样的伟大,这样的牺牲,她不敢要也要不起。 有的男人,永远都长不大,心里永远填不满。她遇到的,不会最后一次。就算她用这次受伤的事约束住他,他还是那个陈易生吗?还会那么充满生机神采飞扬吗? 破碎的屏幕亮了起来,陈易生的笑容依然那么灿烂。 203拉花拿铁 接, 还是不接,是一个问题。 唐方扪心自问现在接电话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她也知道自己毒舌起来, 陈易生气得要跳楼的心都会有, 可是说好有任何问题解决第一,抱怨第二的,只是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其实早就知道的, 她所能给的全部,不可能是陈易生需要的全部。广阔的未知世界, 极限运动带来的挑战和快感, 对于陈易生的人生而言,终其一生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只是他做得太好,她甚至有了错觉,以为可以按部就班岁月静好到老。 在举案齐眉和水乳交融之中,她当初选择后者的时候明明加了愿赌服输四个字的,然而得到的越多, 还是免不了越贪心。她内心深处, 真的愿意陈易生去参加丛林越野赛吗?还是为了避免两个人婚姻观上的分歧而故作大方? 看着陈易生的笑容,唐方默默等着屏幕暗了下去。 “有事体还是港清爽比较好。”周道宁替她添了点温水:“明朝去东山了,爷娘勒嗨,更加勿便当。(明天去东山了, 爸爸妈妈都在, 更加不方便)”他顿了顿, 声音更柔和了一些:“至少要晓得伊还回来参加婚礼伐(至少要知道他还回来参加婚礼吗)?万一——” 赵士衡赶紧解释:“肯定回来的肯定的——”被唐方黑白分明还沾着泪的眸子看了一眼,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陈易生本来还说好平安夜肯定回来的呢,现在替他说什么也没人信。 沈西瑜叹了口气,没作声,陈易生这事情也做得太不地道,唐方怀着孩子呢,他出差就算了,还这么大的玩性,玩还玩出这么大的事,又扯出什么要照顾他一辈子的女人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都什么年代了,这种幺蛾子换了谁也不能忍,而且婚礼迫在眉睫,要是放了鸽子,没有新郎来,近四十桌喜宴,好几百亲友,让唐方和方家怎么交待。 手机锲而不舍地又响了起来,唐方深深吸了口气,按了静音。万事要先想到最坏的结局,陈易生要真的回不来,婚礼只能延期或取消。 “吾出去走一走。”唐方披上陈易生送的披肩拿了手机站起身来:“你们随便,我晚一点回来——我们一起吃饭。我没事。” “吾陪侬去!”沈西瑜赶紧跟上她。 唐方抿唇摇摇头:“吾现在心里乱糟糟格,让吾一噶头好好交想一想。(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外头夕阳犹在,唐方慢慢走出弄堂,脑子里一锅粥,小学生们放学了,嘻嘻哈哈地,红领巾绿领巾绑在涤纶校服外套外,有点刺目,但不再有她们小时候穿梭在弄堂里追逐打闹的景象了,个个都赶着回家做作业,巨大的书包轮子在路面上发出摩擦和磕磕碰碰的声响。弄堂里还没有传出饭菜香,不少人家晾晒在空中的被子衣裳还没收回去。 如果她只是个单亲妈妈,生活会不会更简单些。唐方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只是和陈易生保持互不干涉的关系和共同抚养长安的默契,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在意。 道路两边的不少店面都摆出了漂亮的圣诞树,延安西路镇宁路的高架下车水马龙,唐方呆呆站在人行道边的上街沿,前面就是萌萌跳芭蕾舞的地方了。春夏秋冬一晃而过,和叶青在咖啡厅说话的时候,她从来没想到冬天她也能拥有一个小天使。 “绿灯了绿灯了,快点过去!”穿着荧光彩条纹的辅警挥着小旗子喊:“小姑娘,快点了。” 唐方回过神来老伯伯喊的是自己,她急急跨下台阶,一个不稳,差点崴了脚。 “当心!” 唐方一回头,扶住自己的人却是一头汗的赵士衡。 两人赶在最后十几秒穿过高架。 “谢谢了,侬要去医院?”唐方看向延安路西边的华东医院。 赵士衡一路跟着她,到了这里似乎没有理由再跟下去,他看了看时间:“医生马上要查房,吾陪侬走走,侬去撒地方?” 唐方信步而走,并没方向,随手指了指前面华山路:“随便。” Costa咖啡店门口的圣诞树上,LED灯带闪闪发亮。唐方停下脚,看着圣诞树上的星星、小鹿和铃铛还有金银两色的蝴蝶结。她昨天才把那颗金色的迷你圣诞树装好的,还给陈易生和长安准备了圣诞礼物,放在壁炉上。 赵士衡咳了一声,觉得还是说普通话更正式严肃一点:“唐方,易生肯定赶得回参加婚礼的。真的!还有救人那个事你别多想了,就是本能的反应,真的不会想到别的。”他停了停,低下头:“我从来没见过易生对谁像对你这么好的,他很爱你——” 唐方转过头,赵士衡在她印象里,仅有的几次善于言辞似乎都是因为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事,上次在医院说叶青的事,这次说陈易生。一旦涉及他自己,工作生活感情家事,他就变成了闷嘴葫芦。 “进去喝杯热的?”唐方提议:“你请。” “嗳?好好好。”赵士衡赶紧推开玻璃门,风呼呼地灌进去,又被隔在了外头。 *** 唐方捧着圆圆胖胖的咖啡杯,简单的拉花被她吹了一口气,微微破裂开来。 “侬——好切咖啡伐?”赵士衡小心地问了一句。 “交关辰光没切了,切一杯勿要紧。(很长时间没喝了,喝一杯不要紧)” 服务员戴着圣诞帽,热情地捧上免费品尝的迷你圣诞蛋糕,赵士衡摆着手说谢谢不用,唐方却笑着拿下两块。 “你一点也不像在美国读过书的。”唐方咬了一口蛋糕。 “为——为撒?”赵士衡一愣。 “在国外待过的,应该很少会说不,更喜欢尝试新事物。”唐方笑了起来:“没这么高的警惕性和防备感。你脸上总写着我很老实别欺负我的表情。” 赵士衡有点狼狈,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更难为情了,捧起茶杯扯了扯嘴角:“还好吧?” 唐方打开手机,六个陈易生的未接电话,还有周道宁的一条消息:“早点回来。” 手指停在刚才热搜的页面上,她出来最多才二十来分钟,网上却已经再次翻天覆地。 “英雄秒变渣男”、“丢下妻儿的男人把责任感用在了别人身上”…… 一条微博占据了热门显眼位置。 “看到英雄救美被地雷所伤的感人热搜,忍不住说几句真话。这位‘英雄’新婚不久,家中妻子怀孕,临近圣诞节还跑去东南亚参加危险的极限运动,又‘顺手’深夜孤身救一位小姐姐,啧啧啧,不好意思,如果是我老公,肯定打断他的腿,不然留着过元旦吗?实在看不下去现在的网民智商,太容易被忽悠被感动了,还有这位要照顾英雄一辈子的小姐姐,请问您是要挤掉原配上位还是甘愿做赵四小姐呢?” 底下的热门评论纷纷表示弹眼落睛。 “这也会反转,真是日了狗了。拜托先照顾好怀孕的老婆再出去浪不行吗?” “打断腿?难道不是应该打爆头吗?” “妻子怀孕老公出轨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多了去了。” “为什么偏偏救的是一位小姐姐不是大哥哥呢?呵呵呵,我还是太天真了。” “看长相就知道是一生划船不靠浆的那种啦,同情他老婆三秒。” “老婆是包子吧,这都能忍?” 唐方刷了几页,默默关掉屏幕。 赵士衡不明就里:“怎么了?” “走了。” 唐方站起身,穿上大衣,披上披肩:“士衡,谢谢侬的关心。” “别客气,吾送侬回去啊。” “真格用勿着。老近格。”唐方推开玻璃门,冷风一吹,她反而来了精神。 在高架下和赵士衡挥手再见,唐方一路走得快又稳,一回到禹谷邨就开始收拾行李。 沈西瑜看看平静如常的周道宁,忍不住问唐方:“侬是准备回东山?” 唐方笑着抬起头:“勿是,吾要去柬埔寨。” 周道宁胸口一闷,看了唐方三秒才问出口:“为撒?!” 唐方把手里的洗漱包和药品包放入行李袋,走到周道宁面前,笑着说:“我的男人,只有我能骂,别人要骂他一句,我也是不能忍的。” 不等拧着眉的周道宁开口,唐方摇了摇头:“道宁,我是蛮傻的,但最起码,我知道我不要什么。我不要陈易生被人泼脏水,他不渣,他有责任感,他救了人,他不应该被人口诛笔伐网络暴力。有些事情,过头了,我不喜欢。你知道的,我很犟。” 周道宁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茶早就凉了。 “明天你爸爸妈妈怎么办?婚礼呢?” “麻烦道宁你了,帮我送爸爸妈妈先回东山,婚礼照旧举行,我能把他好好地带回来。”唐方点点头:“易生的康复能力很恐怖的,我对他有信心。” 沈西瑜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怀孕呢,别跑了。不如请赵士衡去接他吧。” 唐方歪着头想了想:“不,这是我的立场,是我的态度。是我同意他去丛林越野的,是我要他保持真正的他的,如果是我,我肯定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胆量去搜救队友。他就是个英雄。” 周道宁吸了口气,抬起眼:“我陪你去。” 唐方却笑着从包里拿出两页A4纸来:“婚礼还有很多细节没定,我列了清单,你能帮我姆妈一起核实吗?” 屋子里静了片刻,周道宁默默接过纸,半晌后苦笑着自嘲了一句:“我去美国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找我?” 唐方凝视着他:“周道宁,那时候我买好了机票的,飞芝加哥,约好四月开车去找你,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 “只是还没飞就听说你结婚了。”唐方抿了抿唇,转过身进了卧室继续收拾行李。 沈西瑜打破了沉默,叹了口气低声告诉周道宁:“我们当时都劝过糖糖别去了——” 周道宁垂眸看着手中纸张上熟悉无比的笔迹,上面的每件事都跟他无关。他是有很多手段,很多法子,甚至让陈易生再也回不来都可以。可是唐方呢,他不能,他不忍。甚至他明明白白自己一败涂地,唐方不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唐方,她变了,离他越来越远。兜兜转转,他依然一无所获。 204海鲜火锅 “一道出去吃饭算了。”沈西瑜见唐方收拾好行李又打开了冰箱门, 忍不住提议:“侬就勿要再辛苦了,阿拉去吃关东煮, 热腾腾的。” 唐方笑着取出食材:“勿切忒只好掼忒了,浪费伐啦,阿拉切火锅,准备起来老快格。(不吃掉只好扔掉,浪费了,我们吃火锅……)” 周道宁站了起来:“吾来帮忙汰小菜。(我来帮忙洗菜)” 唐方应了一声,指挥周道宁把香菇冬笋各色蔬菜一一拿出来。沈西瑜走了两步想上前一起帮忙,却又默默停住了脚。温暖的黄色灯光下, 他们两个并肩站着, 一个在砧板上处理净菜,一个在水槽边择菜,周道宁偶尔柔声问上几句,唐方扭头看一看给出指示。这个平安夜还是有了一点平安的感觉。 如果不是因缘际会阴差阳错, 也许周道宁和唐方也会很幸福。沈西瑜坐回中岛台,取过旁边的美食杂志, 翻到报道方堂的页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轻轻抿了一口,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 无论和谁在一起都能把日子过好。 墨绿色芙蓉缠枝暗纹的桌旗铺开, 两侧压上了正红色水晶复古烛台, 正红Bruno的多功能烧烤锅上了桌, 锅盖上银色的龙虾把手乖乖趴着格外逗趣。三套W家的翠玉凤凰系列压在撞色的正红亚麻餐垫上, 绿色餐盘配白色汤碗和绿色饭碗相得益彰,沈西瑜忍不住拍了好几张照片:“红绿配,老圣诞哦。” 唐方笑着端出炖了一天的花胶鸡汤倒入深锅中做火锅汤底:“为了配吾迭格桌旗,易生特地请同事从日本背了这口锅回来,重得要命,也没比淘宝便宜多少,圣诞节用好春节用,蛮有节日气氛的。” 周道宁端上装满了菜的攒盘,看了唐方一眼,见她笑得并不勉强。 三个人坐定下来,唐方以果汁代酒举起杯来:“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 说起平安夜圣诞节,沈西瑜提起高中时候她们互送圣诞礼物的各种趣事,和唐方说笑不断,周道宁默默听着,大多数他以前都听唐方说过,从没觉得有趣,现在时隔多年后却听出了些味道。当年总也有不少女同学围追堵截送圣诞礼物和情人节礼物给他,他从来不收,除了唐方的。 “侬老早就来得会买么子(你以前就特别会买东西)。”周道宁笑着看向唐方:“高二圣诞节,侬送了吾一副真皮手套,一直用到现在,还是又好看又暖热。” 他指了指翠玉凤凰的碗盘:“记得老早侬为了一只咖啡杯一个小碟子会戆呵呵开心交关天。(记得以前你为了一只咖啡杯一个小碟子会傻呵呵开心好几天)” 唐方笑着捞出一勺花胶鸡放到沈西瑜碟子里,不经意地说:“是呀,阿拉娘啊港吾戆呵呵(我妈妈也说我傻乎乎的),只晓得乱花钞票,不过这套是易生原来就有的。” 周道宁唇角的笑容犹在,浓密长睫却垂了下去,在眼下投落了一片鸦青。 “阿拉烫点石斑鱼片好伐?”唐方拿起漏勺:“还有老虎虾,鲍鱼片,西西来呀,菜噻是陈易生点格,伊勿回来,便宜阿拉多切点,活该伊切勿着。(菜都是陈易生点的,他不回来,便宜我们多吃点,活该他吃不着。)” 三个人吃到晚上九点,唐方才觉得累了,由着周道宁和沈西瑜收拾餐桌,靠到沙发上打开手机,未接来电已经十九个,H公司倒及时回复了她的邮件,陈易生所在的医院名称联系电话俱全,网上和陈易生相关的两条热搜都被新的八卦挤下去了。 壁炉的火烘得厅里暖洋洋懒洋洋的,唐方撑着腮对着火光变幻发呆,沈西瑜拎起包,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腹部:“糖糖,吾先回去了,侬要去柬埔寨,记得千万当心私噶身体,勿要太生气,两噶头好好交谈谈。(两个人好好谈)” 唐方握了握她的手,点点头。沈西瑜站起身见周道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朝他笑了笑说了声再会。 玻璃门开了又关,一股寒气进来,瞬间被暖空气吞噬,唐方倒精神一振,转过头招呼周道宁:“坐啊。”她有话要说,要说清楚。 “吾先送侬爷娘去东山,再陪侬一道去柬埔寨。”周道宁给她倒了杯温水:“有撒怀孕要补充格营养片要切伐?(有什么怀孕要补充的营养片要吃吗?)” 唐方接过温水摇了摇头:“没。” 周道宁坐到她身边,看看她,换了普通话:“非要让你爸妈不放心吗?我陪你去好歹有个男人能照顾到你。” “道宁。”唐方摩挲着手里的水杯:“我和陈易生的事,是我们夫妻间自己的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老公,也没有完美的老婆,更没有完美的婚姻,谁都不是定制出来的。但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要有人说子君四月她们一句不好,我都会翻脸的,何况是我男人。” 周道宁低下头笑了笑:“是,以前你就经常和我翻脸,现在为了陈易生又要和我翻脸?那我呢?你为我和谁翻过脸吗?” 唐方一时无语,当然有的,为了他,她无数次和她自己翻过脸,喜欢,不喜欢;努力,放弃;迎合,逃避,但都已经不值一提。 “热搜的事情,”唐方叹了口气看向他:“我没傻到那个程度,道宁,我不想讨厌你。” 似曾相识的手法,上次是揭发张炜,这次是踩低陈易生。但陈易生说得对,自己喜欢过的人,一定要记得他的好,才能让那段日子发光。 周道宁的眸子黑黝黝地深不见底,里面两朵壁炉的火花燃烧着,似乎也噼里啪啦地偶尔炸响。唐方沉静地和他对视着,毫不退让。 “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信吗?”周道宁看向壁炉,哂笑了两声。 唐方看着他完美无瑕的侧脸,轻轻摇了摇头。 白色陶瓷壁炉上反射出她的动作,周道宁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居高临下凝视着唐方,手指放在了胸口,犹豫了片刻,开始解白衬衫的纽扣,一颗,两颗,秀气的锁骨露了出来。 唐方一愣,拉过身边的抱枕紧紧抱住往后缩:“侬——侬做撒?!” 周道宁见她鼻子上都急出了汗,手上顿了顿,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点也不清楚。” 他扯开衬衣,蹲下身,粉红色的伤疤堪堪和唐方躲开的视线齐平。 唐方呆呆地看着他右胸上的伤。 “我是不服气,跟命和运不服气。”周道宁笑得苍凉:“唐方,你说凭什么呢?我们十几年了,凭什么三个月就没了,我尽力了,虽然是不怎么光彩也不体面,但你尽力过吗?”还有一句话太俗气,他不想问。 纽扣又一颗颗慢慢地扣了回去。周道宁慢慢站了起来,伤口似乎隐隐又开始彻骨地痛。 唐方伸了伸手,又无力地垂下了去。 周道宁套上藏青色的羊绒大衣,从口袋里掏出用了十年的手套,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轻轻推开七彩缤纷的玻璃门,步入深夜的寒冬,长长吁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掠过他的脸,飘散在空中。 推开染着寒霜的大铁门,周道宁回头看了眼老洋房,大半的窗口都亮着灯,包括有唐方的那扇门那扇窗。人人都已经抛开过去往前走,他却一直固执地停留在原地。 *** 第二天一早,唐方早饭还没吃就接到方树人的电话。 “陈易生哪能回事体?” 唐方心一沉,刚打了个哈哈,那边传来唐思成的声音。 “这种甲方也太难伺候了,易生还是不上班的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陪都陪出踩地雷来了——” “伊伤势严重伐?”方树人转头瞪了唐思成两眼,皱起眉头接着问:“来勿及参加婚礼要早点港,到底推迟到啥辰光,阿拉要快点决定啊,还要通知噶许多亲眷旁友咧。(来不及参加婚礼要早点说,推迟到什么时候我们要早点决定,还要通知这么多亲眷朋友呢)” “姆妈——” “还有,让周道宁陪侬去接伊回来,侬一噶头肯定勿来噻格。意外保险保了伐?算工伤伐?手术动了伐?侬勿勒嗨,格种小地方小医院哈来来哪能办?万一残疾了破相了呢?侬稀里糊涂,有周道宁帮忙,总归好交关。(你一个人肯定不行的…你不在,那种小地方小医院瞎来来怎么办?…总归好多了)”方树人扭头叮嘱周道宁:“就拜托侬了道宁,哪从小一道长大格(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帮阿拉照应好糖糖,记得如果陈易生伤勿重,快点回来治。” 唐方晕乎乎的哦了两声,吃不准周道宁大清早给爸妈灌了什么迷汤,更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嘛,甚至怀疑起自己昨天断定是他买热搜踩陈易生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这是在帮她? *** 傍晚登上飞机,唐方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周道宁:“侬到底想做撒?” “确保侬安全。”周道宁把她的大衣和自己的一起叠好放进行李舱,坐回座位上淡淡地问:“吾勿帮侬,侬姆妈会得同意侬一噶头跑到柬埔寨去伐?(你姆妈会同意你一个人跑去柬埔寨吗?)” 恐怕真不会,唐方原先想的就是先找个借口骗过去再说,现在好像连后面婚礼的事都不再是棘手的难题了。 “谢谢侬。”唐方泄了气,又难为情起来:“对勿起——” 周道宁转头看看她:“没关系。” 有些事情,他也要当面问问陈易生。 205吴哥的一碗粉 抵达吴哥国际机场已经晚上十点多, 二十三度, 干燥的夜风吹来,一路昏睡的唐方才真正感觉自己远离了上海。 还没办理落地签,已经有两个人举着牌子热情地迎了上来:“唐先生——欢迎欢迎!” 唐方茫然地看着周道宁上去和对方握手交谈。唐先生是谁? “唐小姐你好, 我们是中国领馆的工作人员, 欢迎来暹粒。”对方满面笑容地伸出手。 一路顺畅, 领馆的车把他们送到酒店,周道宁和他们握手道别, 唐方还有点晕。 “侬为撒变成了唐先生?” 周道宁淡淡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侬要听真闲话伐?(你要听真话吗?)” 唐方立刻识相地换了话题:“侬认得领馆格宁?(你认识领馆的人?)” 周道宁接过唐方的护照递给前台的工作人员:“勿认得,暹粒的领馆才开了一个月。” 唐方不再问,周道宁也不再说。 两件房间换到贴隔壁, 周道宁把唐方的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吾出去一趟。” 唐方点点头:“今朝辛苦侬了, 谢谢。”拿回护照的时候她瞄了一眼,周道宁变成了唐道宁, 她莫名心虚。 连上WiFi给姆妈发了报平安的信息, 方老师很快打微话来面提耳命。 “切力伐?” “还好。” “陈易生呢?” “刚到酒店摆好么子,等些去医院看看。” “该关心格要关心, 侬是伊老婆,该骂格要骂, 让伊下趟当心点,晓得伐?” 唐方对于太后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政策了然于胸, 赶紧连声应下。 那头传来唐思成关切的声音:“糖糖, 道宁说他和那边领馆使馆的关系都蛮好, 有什么要麻烦他的你不要见外,心里不要有疙瘩,大家还是老邻居老同学老朋友嘛,回来你和易生在一起再好好谢谢他。” “哦。爸爸你早点休息,晚上睡觉还疼得厉害伐?” “不疼不疼,你也别弄到老晚,肚子里宝宝要睡觉的,早点休息啊。” “知道了。” 方树人犹豫了一下:“还有,勿管周道宁待侬多好,帮忙归帮忙,照顾归照顾,侬已经帮陈易生结婚了,该港清爽格要早点帮伊港清爽,勿要耽搁伊。(该说清楚的早点和他说清楚,不要耽搁他)” 姆妈这般正气凌然三观正,唐方忍不住微笑起来:“嗯,有数格。” 挂了电话烧上开水洗了澡出来,周道宁来了,手上提了一只马甲袋。 “侬飞机高头没切,先切碗粉再去医院。” 唐方看着他熟练地用开水烫碗叉杯子,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 皇家吴哥国际医院十分气派,夜里的泳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接待处的护士英语流利,查看过唐方和周道宁的护照后,请他们在休息区稍作休息,几通电话后,有人带着他们上了楼。 在ICU楼层门口,护士早就等着,收了两人的护照作为凭证,发了访客证,领到病房前轻轻推开门,里面一道门帘拉着,灯却亮着,一位护士正在给陈易生量血压和体温。 见到唐方,陈易生一愣,顾不得正在量血压,立刻伸手把病床摇了起来,差点拉断了手背上的留置针:“糖糖!”再见到唐方身后的人,眨了眨眼:“周道宁?” 沙发上一个背着门睡觉的男人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 唐方静静站在床尾看着陈易生,脸上倒没什么伤,头发长了不少有点丑,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看起来人瘦了一圈,精神倒很好,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脸上却更严肃了。 陈易生笑眯眯地接过护士递过来的一次性小杯子,吞下药,就着护士送上的一杯水猛地吸了好几口。 “我没事,过几天就能生龙活虎地出院了,真的。”陈易生掀开被子,撩起病号服的裤腿,密密麻麻的伤痕看起来十分恐怖,倒确实不深:“看,我们火星人的恢复能力厉害吧?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要知道你来找我,我肯定让李敦去机场接你,墩子,这是我家唐方。把冰箱里的水果拿出来,还有,赶紧烧一壶水。” 李敦赶紧站了起来,一脸懵逼地跟唐方打了个招呼,又和周道宁互相点了点头,打开冰箱,取出一盘切好的水果来。 唐方扬了扬眉:“不是有美女要照顾你一辈子吗?” 陈易生两条伤腿抖了抖差点跳下床:“真没有!这是个误会——墩子,我TM真被你害死了!” 李敦二话不说,往茶几上搁下果盘,两步跨到唐方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吓了唐方一跳。 “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馊主意,易生他真不知道。”李敦一脸羞惭解释原委:“那天易生救了小孟以外,咱们还救了个狗娘养的王八蛋,那家伙就是丢下小孟的孬种,怕我们公开这事在圈子里混不下去,半夜到论坛上发了个帖子,说我们组织不力,害人不浅,又说易生为了小孟打了他,发了好些混淆事实的照片,搞得沸沸扬扬的。我们几个就给小孟拍了个视频澄清,好几个大队的版主和易生也认识,咱们商量了一下,索性就买了个热搜,想宣传宣传易生的英勇事迹,那王八蛋变成过街老鼠当天就销号了——咱们不知道易生被你收了,视频里多问了几句,想感动感动人,没想到惹出事来,您别生气!” 看着李敦又连着鞠了好几个近乎九十度的躬,唐方看看他,再看看一脸焦灼可怜巴巴的陈易生:“那后面那个骂你的热搜又是怎么回事?” 李敦脸都涨红了:“还得怪我,我看着网上那么多人吹易生,特高兴,给他显摆显摆。没想到他急得臭骂了我一顿,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李敦弱弱地抬起眼看了看唐方:“他气得把留置针都扯了,说要赶回国跟你解释,硬是被咱们几个兄弟压着动不了,对不住!他昨天下午才处理完所有伤口的,咱们怎么也得为他两条腿负责是吧?” 李敦转过头看了看陈易生,无奈地挠了挠头:“易生就逼着咱们再买个热搜骂他,非要往死里骂,怎么难听怎么骂——咱们谁干得出这种事啊,他就逼着小孟骂,非说人小姑娘给他闯了天大的祸。小孟那是自己骂自己啊——” 陈易生屈身向前,想拉拉唐方的手,怎么也够不着:“糖,都怪我,我不该瞒着你的,应该一上来就老实交待,坦白从宽。” 唐方瞪着他,实在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最后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向周道宁道歉:“道宁,对不起。”现在的道歉又有什么用,但她也只能说句对不起。 周道宁斜斜倚在过道上,淡淡笑了笑,不予置评。 陈易生努力挪了挪屁股,又伸手去够输液架,李敦赶紧把架子推近了点:“兄弟,祖宗,你要干嘛说一声,别自己动手啊。” “糖,你坐到我身边来吧。” 唐方坐到他旁边:“不好意思,方便让我们单独谈谈吗?” 周道宁看了陈易生一眼:“别太晚了,明天还要来的,你也要早点休息。” 李敦紧张地往外挪,看唐方没注意自己,朝着陈易生比了个自刎的手势,吐了吐舌头,溜了。 *** 病房门轻轻被带上,唐方仔细查看了一下陈易生腿上的伤口,想象不出这个人怎么还能这么生龙活虎的。 陈易生撩起上衣,委屈地求安慰:“身上也有伤——” 唐方叹了口气,一肚子要骂他的话似乎都没了意义,伸手轻轻碰了碰他伤口:“你倒知道自己该被骂?你被骂了我就不生你气了?” “我错了,真错了,该骂。”陈易生轻轻摸了摸她的肚皮,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我不该一时贪玩跟去丛林里的,不该逞能去救人,害得自己回不去,让你难过担心生气。对不起。” “救人不是坏事。”唐方抽出手,轻轻摸了摸陈易生的脸:“不管是谁,不管男女老少,那个时候你都会去救的,这就是你陈易生,我明白。” 陈易生一愣,在她手心蹭了蹭:“糖——你真的不怪我吗?” “当然怪的。”唐方低下头,替他把裤腿轻轻放回去:“易生,你和我不一样,我比你自私自利多了,也没你那么勇敢无畏,我万事总是先想着自己。” 陈易生把她的手紧紧压在自己脸上,心里突然踏空了一记漏跳了一拍。 唐方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仔细想过了,其实如果我们没有结婚,就像以前你说的那样,还喜欢彼此的话就继续恋爱,然后一起抚养长安,各有各的生活,你有你的自由,也许会更好。” “不好!”陈易生眼眶一热:“我也想过了,我真的不再玩这些了,最多带着你和长安去旅行,我以后改开房车了,连越野车都不开,我玩不动了,我会把你和长安放在第一位的。我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还是陈易生吗?还是那个我喜欢的男人吗?”唐方温柔地摇了摇头:“易生,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你,你已经为我变了很多,上班,工作,出差,做你以前根本不愿意也不会做的这些,你几乎把剩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我,我很高兴也很不安。我不要你牺牲,不要你放弃自己的爱好,你知道吗?你来柬埔寨之前,整个人都在发光。” “哪怕你只安排了两天来看一看吴哥窟,来H公司看看他们给你准备的赛车服和摩托车,你那几天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试穿以前的赛车服,给我讲了好多摩托车的区别,虽然我不懂,可我也为你高兴。这才是迷倒我的你——”可再深的爱也禁不住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的碾压,最后不免爱侣变成怨侣。 陈易生紧张地盯着她。 “所以,易生,我们取消婚礼吧。”唐方含着泪笑着轻声说:“我还是很爱你,你也永远是长安最亲爱的爸爸。”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206吴哥的夜 陈易生松了一口气, 整张脸埋入唐方的手掌心中,幽怨地嘀咕了一句:“吓死我了, 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唐方掌心里淡淡的濡湿,沿着皮肤浸透到心里:“怎么会, 就是婚礼不办了而已。” “不是要分手?” “不是。” “不是要分开住?”陈易生抬起头问。 “不分开住——”唐方摸着他的脸摇头:“就是你不用在意那张结婚证,也不要因为长安一直陪着我们,不要把自己定死在我老公长安爸爸唐家女婿的身份上。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你还是原来那个陈易生。” 陈易生眼中闪着光,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糖, 你还爱我吗?” “爱呀。”唐方探身亲了亲他:“一直爱到你不爱我了为止。” 陈易生紧搂住她不放。 “哎, 你身上有伤呢,绷带都没包一下, 当心疼死你。” “不疼, 让我抱抱你,我想你。” 陈易生脑袋埋在唐方肩窝里摇了摇,低声坦白:“糖,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 “我知道。”唐方微笑着摩挲着他的后颈:“你害怕婚礼,害怕认识那么多和你没有关系的人, 害怕以后平白多出来的许多亲戚关系。你是因为我才愿意举办婚礼的, 你觉得应该要给我一个热闹的体面的婚礼,也是因为我才开始‘上班’的, 还有我爸爸的病, 这些都是无形的压力, 你为我做了许多‘应该做的事’,并且做得无可挑剔,真的,易生,谢谢你一直做得那么好。” “真的吗?你真觉得我做的好吗?” 第一次听到陈易生这么没有信心的话,唐方用力点头:“真的,没有哪个男人做得比你更好了,连我姆妈都夸过你好几次,虽然是背后夸的。”可潜在的恐惧和压力一直都在,把那个真正的他逼得无处可躲,所以他能“逃”出来的时候才那么开心,所以面对朋友的丛林探险时他没办法说不。 “对不起。”陈易生把她搂得更紧:“我心里是有压力,工作忙,钱来得少又慢。我自己实际上很害怕进医院——周道宁送药来,我会惭愧自己没做到他做的事,觉得没能照顾好你和你家里人。就是你知道我的,没有太阳会没劲,一直在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会无聊,但我真的就只需要出来玩一下下就好了,一年一两次就够了,最好是和你一起出来玩——” “我知道,等生下长安我们三个人一起出来玩。”唐方笑着轻声说,想起《日出》里陈白露那句名言:好好地把一个情人逼成自己的丈夫,总觉得怪可惜似的。 “但是你压力更大,你要忙方堂,又要照顾你爸,还怀着长安。我这点压力比起你来微不足道。”陈易生郁郁地自责:“我这次是挺差劲的——” “可是你做了那么多的事,一直都在听我唠叨,照顾我的情绪帮着疏解我的压力啊。”唐方拍了拍他的背:“是我只顾着自己,这段时间疏忽了你。” “我承认冲进丛林的时候特别兴奋,很爽的感觉。”陈易生松开唐方,一脸认真:“那些压力真的都不见了,真的。” “我明白。”唐方也认真地点头:“就像做菜对我是一种治愈。” 陈易生握住她的手:“虽然没怎么玩就受了伤,但我觉得是件好事,至少我又充满电了。糖,我们的婚礼一定要办,而且一定会办得很好。” 他笑弯了眼:“因为你太爱我了,超过了爱你自己,你看,我早就说过吧,总有一天你会爱我爱得不能自拔的。” 唐方看着他,她的陈易生还是那个陈易生,她能说什么呢。 陈易生亲了亲她的手:“碰巧我也太爱你了,但我和你不同的就是,你很悲观而我很乐观。如果是你所说的这些理由,那和婚礼关系不大,我也不是因为一场婚礼就自动带入要对七大姑八大姨负责的人。工作上乱七八糟的事,生活太琐碎,的确会让我觉得没劲,会有压力,但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对不对?而且有劲的事也很多,在复兴路上骑着摩托车我也觉得开心,看着你做饭和你说话也开心,等着长安出来也很开心。难道你觉得我每天的开心是装出来的?” 唐方轻轻摇头:“可是我不想你变得不像你,不想你以后意识到自己被束缚了没自由了生活没劲了——” “你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你从来没有要改变过我,我很清楚这一点,我爸我妈努力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改变我,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改变我,除了我自己,是我自己在变。我不是为了迁就你才变的,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幸福这么满足,我很清楚自己以前和现在的不同在哪里,没有任何一种生活状态会是完美的,都会有得有失。” “糖,我在想和你结婚的那一秒,就明白上帝让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人和事,为的是在遇到你的时候懂得该怎么爱你。” 唐方觉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也因为这个,我从来没觉得我牺牲了什么迁就了什么,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虽然我们也吵过架,我从来吵不过你,还离家出走过——” 唐方破涕为笑,掐了掐他的手:“跑去车里也叫离家出走?” “当然!可你得承认,和我在一起你是开心的对不对?” “嗯,不是开心。” “很开心?” “是幸福,很幸福。” 陈易生笑弯了眼:“我也是。我有了你,真觉得上帝太偏爱我了。这次出了意外,你来找我,还要为了我取消婚礼,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又高兴得一塌糊涂。” “你这什么破语文水平。” “糖,我可盼着穿那件新郎装呢,还有你那件超赞的新娘装,我们要做很称职的合影道具,还有你不是说过咱们洞房夜第一要做的事?” 唐方觉得自己简直太容易被他说服,到底谁总说不过谁呢。 “我们约好洞房头等大事就是一起数红包的对不对?”陈易生捏着她的手指头笑:“约好你一张我一张的分的对不对?你不是已经准备了一个新本子专门记红包的?除了婚礼红包,还有长安的满月酒红包压岁钱红包,想想就开心!” 唐方吸了口气:“傻不傻啊你,人情有进就有出,收多少以后迟早都要还的。” 陈易生捧起她的脸,柔声问:“还有,你忍心让你爸爸失望吗?他说了那么多遍,要亲手把你交给我——” 病号服的袖管轻轻擦去唐方的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陈易生把唐方搂紧怀里:“好了,不哭。我们当然要办婚礼,我要我们收到很多的祝福。” *** 唐方红着眼眶出了病房,接待台前等着的护士打开了隔离门,周道宁和李敦在外边的休息区坐着,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唐方认出就是视频里被陈易生救的那个女车手。 周道宁站了起来:“回酒店?” 唐方点了点头。 李敦拉着Alice急走了几步:“唐小姐,小孟来和你道个歉——” Alice一瘸一拐地冲到唐方面前,深深一鞠躬,头撞在了膝盖上:“对不起!”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谢谢Eason哥救了我,我胡说八道惹人误会实在太不好意思了,还有骂Eason哥的事我——” “没关系。”唐方打断了她:“都过去了。” 李敦和Alice一愣,看看她似乎哭过的样子,更忐忑不安了,两个人七嘴八舌地又解释起来。 周道宁把他们俩拦在电梯门外:“孕妇需要休息,病房需要安静,谢谢。” 电梯门隔开了所有的声音,缓缓下降。 回到酒店,唐方打开房门,想了想转过身,周道宁正默默看着她。 不是所有的道歉都会被接受,不是所有的误会都能当作没发生过。 “对不起。” “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唐方默然无语,什么解释都无法掩饰她不信任他,甚至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少年时爱的是她修饰过的幻影,所以一触即碎掉头就逃,重逢后爱的是青梅竹马的余韵,遇事依然缩回壳里,她的不安一直都在。 周道宁微笑着轻轻替她带上房门:“好了,早点睡,晚安。” 他早知道陈易生总能说服唐方,但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补偿,他得到的只有安慰的淘汰,最可悲的是他还是舍不得放不下忘不掉,就算是淘汰,也想看见她有一丝内疚不安,好过无动于衷,似乎这样证明他和她还有关联,也给了他继续留在她世界里的借口。 *** 太阳照旧升起,地球依然在转,有些人和事变了,也有的没有变。 207吴哥日出 第二天, 周道宁把唐方送到医院说他不上去了, 晚上过来会合。唐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问。周道宁走了两步又突然走了回来, 替唐方按了电梯上行键,他微微仰起头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闪烁:“我去一趟领馆, 以前的一个搭档在金边使馆, 特地过来碰个头。” 电梯门开了, 周道宁伸手挡住门,让里面的轮椅和护理人员先出来,轻声交待:“有什么事发信息给我,我随时能来。” 唐方哦了一声进了电梯, 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 看着周道宁清隽的面容深邃的眉眼渐渐变窄,成为一线,最终消失, 忽然生出了点矫情的唏嘘,少年时候的周道宁,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交待行踪, 学校以外她只能靠猜和等。人大概总归都会变的, 无论是因为其他人还是自己。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成为周道宁的另一半, 但无疑会少走许多弯路。 谢过护士进了病房,见陈易生正扶着输液架缓缓移向洗手间,唐方吓了一跳:“你能走动吗?” 陈易生笑弯了眼:“能啊, 我这几天都自己上厕所的。” 唐方赶紧扶住他, 把输液架转了一圈半, 解开被缠绕住的输液管:“都绕成这样了,怎么不请护士帮忙。” 陈易生打了个激灵:“有别人在我尿不出。” 唐方好气又好笑,拉开洗手间的门:“裤子好脱吗?” “不好脱,打结的,老勿便当了。”陈易生眼巴巴看着她:“糖糖帮帮吾伐?” 唐方随手带上门,撩开他上衣弯下腰:“侬好勿要港上海闲话伐?(你能别说上海话吗?)” “为撒?” “老出戏的。”唐方皱起眉:“咦,你怎么打了个死结?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脱裤子的呀。” 陈易生咳了两声,扭了扭腰:“你慢慢解,我还能再憋五分钟。” “你怎么不说你还想再憋五百年!”唐方见小帐篷慢慢撑了起来,气得伸手弹了一下:“喂!你干嘛呢?” 陈易生嘶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委屈地控诉:“疼!好久不见跟你打个招呼,你就给他吃毛栗子?” 唐方哼了一声,扯着裤腰果断往下拽,死结更紧了,裤子却顺利下去了。 “是勿是还要帮忙托牢侬格嘎桑才撒得出?(是不是还要帮你托着家伙才尿得出)”唐方瞪着陈易生,这家伙平时肯定都直接拽下去的,还说什么要帮忙解结。 陈易生耳尖通红,眨眨眼嘻嘻笑:“侬肯帮伐啦?” “帮侬只头!”唐方揪着他的衣摆别过脸去嫌弃得很:“快点尿!” 洗手间里静了片刻,陈易生有点羞涩地坦白:“你还是先出去算了——硬了尿不出——” “糖——我真不是故意的——” *** 躺不住的陈易生扯着输液架在走廊里扶着唐方的手慢慢行走适应,眉飞色舞地说起上次重伤被判终身瘫痪最后却半年康复的奇迹,不停炫耀自己的康复训练经验。每隔两小时,护士给他量体温测血压喂药,中午护理人员送了午餐进来。唐方自己下楼去餐厅买了午餐,回到病房,里面却多了好几个人。除了昨夜见到的李敦和孟小姐,还有H公司的几个负责人。 “今晚的比赛开幕酒会和展览,我们H公司诚意邀请唐小姐来参加。” 唐方笑着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懂摩托车也不会开,谢谢邀请。” 陈易生却兴致勃勃:“你去吧,闷在医院里陪我多没劲,带上周道宁一起去,他们酒会提供很多好吃的,除了西餐还会有很多日料。他们和日本领事馆用的是同一家餐厅供应,给我们长安宝贝也补补,替我多吃点。” 李敦也劝她:“医生早上查房还说易生恢复得特别快,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您别担心他,我负责接送您,去看看吧,展览上会有很多易生的照片和视频的,他是我们圈子里的名人。” 唐方听到这个有点心动,认识她以前的那个陈易生,会是什么样,一直都只能从他那帮常来往的朋友们口中听到。 陈易生挠了挠下巴,隐约觉得有个坑在前头等着自己。 H公司的人笑着补充:“我们还有一个特别的奖项要颁发给Eason Chen,到时候需要请您上台代领一下。” 唐方犹豫起来:“我?会不会不太合适?” “合适的,您是Eason的太太,奖杯和奖金都交给您最合适不过了。” “还有奖金?”陈易生来了劲。 “虽然这次意外事件是发生在车友自行组织的活动期间,但和我们公司息息相关,车手也都是我们邀请来的,所以我们向总部报告了后,临时增加了这个奖项和奖金,就是奖金不高,只有一万五千人民币——” 陈易生眼睛发亮:“我不嫌弃的。糖糖你一定要去。” 唐方有点窘地看看表情古怪的李敦和孟小姐,无奈地点了点头。 *** 酒会只是丛林赛开幕式的一部分,练习场上灯火通明,摩托车发动机轰轰声震天响,一组组车手在各种模拟地形上玩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特级,观摩台上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闪光灯一片片亮起。 唐方坐在VIP坐席内,拍了几段小视频。这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她也想像不出那些空中转向翻滚的车手们摔过多少次才玩得出这些花样,而陈易生似乎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大概要靠接近爆炸状态的荷尔蒙才能令人无视肉体可能遭遇的风险?她听他提起过几次摩托车摔跤事故,都是戏谑的自嘲的甚至得意的口气,亲眼看见时才体验到惊心动魄和后怕。不管怎么样,肉包铁都不如铁包肉,唐方暗暗下了决心,不管是靠撒娇还是威胁,陈易生同学下半辈子的摩托车生涯只能在复兴路这样的老马路上压压树叶。 一辆摩托车加速冲上高坡,凌空飞起,冲向下方停着的一排摩托车。唐方紧张得站了起来,观摩台上一片尖叫。 空中的摩托车划过漂亮的弧线,直接越了过去,轰然落地,扬起一大片尘土,再一个漂亮的急转,停住。车手跃了起来,站在了车座上朝观众们挥手。 对面的防护网下密集的爆炸声传来,一排排焰火冲上了天,H公司品牌名在空中闪亮着,渐渐消失于夜空中。 酒会是自助餐形式,除了参赛的车手,H公司的供应商代表们,日本领馆和本地的一些日资企业也来了不少人,香槟塔高高叠起,舞台上有菲律宾乐队在表演,穿着闪闪发亮晚礼服的美女和穿着运动内衣的车模相得益彰。 唐方见李敦和Alice像左右门神一样护着自己,笑着催他们自己管自己去拿吃的:“我去看看展览。” “我陪你去。”李敦还沉浸在刚才精彩的表演里,红彤彤的脸上双眼闪闪发光:“我还可以帮你讲解。易生参加的几场比赛我也都参加了!” Alice还有点一瘸一拐,嘴上却顺溜了很多:“Eason哥那几场比赛都拿了冠军呢。” “有一场我是亚军!”李敦哈哈笑:“最可气的是我们冠亚季军合影,所有的人都说易生最年轻,竟然还有人说我看起来像他叔叔!” 唐方侧目打量了一下李敦,笑了笑。 “难道墩子哥你不是七零后的?!”Alice惊讶得不行。 李敦差点挥手一巴掌轮在她脑壳上:“去去去,我八八年的好吗!” 唐方忍着笑默默转开脸,三十岁的人,长着四十几的岁的脸,不是一个惨字可形容的。 展览厅里的大屏幕上重复播放着比赛的宣传视频,配乐磅礴大气,很有《权利的游戏》BGM的感觉,无人机的视角,在世界各大著名的赛场上空游弋,沙漠丛林,河流高山,各色赛车、摩托车的交替出现,越过各种障碍,不时出现高难度的技巧,香槟美女欢呼奖杯,令人热血澎湃。 陈易生出现了三次,一次沙漠,一次丛林,还有一次看着像在冰岛。不知道为什么,唐方突然想起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啊,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周道宁被工作人员引进展览厅的时候,看见唐方正举着手机在拍摄大屏幕上的视频。他道了谢,默默站定在她斜后方。 她脸上的光,并不陌生。高中时候他们足球队拿了冠军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见过。他奥赛拿了金奖的时候,他在教室里看见过。他在地铁口等她看完演唱会接她回禹谷邨的时候,他在拥挤的人潮中也看见过。他吃完她做的菜时,收拾碗盘的她脸上,也闪着光。还有今年春天的樱桃树下,她的笑脸也闪着光。 唐方拍完视频转过头,看见了周道宁,笑着挥手。 “去吃东西吗?” “看完了?” “刚看了视频,有易生的镜头,我拍了一点。”唐方环顾四周:“照片和模型还没看。” “那就看一圈再去。” 两人顺时针走了一圈,唐方把有陈易生的全都拍了下来,比赛中的不少俯拍和长镜头照片,都只能靠赛车服上的号码和衣服辨认,捧着奖杯的,几乎张张都有美女在侧,还有两张是在颁奖台上热吻的。唐方也若无其事地拍了下来,列入小黑本里。 周道宁却忍不住冷哼了两声:“迭格宁脑子毛有病伐,特为叫侬来看格种照片。(这个人脑子有病吗?特地叫你来看这种照片)” “没关系啊,伊个辰光,吾又不认得伊。”唐方侧过头微微笑:“伊还不服气吾港侬十几岁的辰光比伊好看三倍呢。(他还不服气我说你十几岁的时候比他好看三倍呢)” 周道宁怔了怔:“只有三倍?” 两人对视了片刻,大笑起来。前尘往事旧人,能笑着提起的,都不再搁在心上了。 酒会举行了一个半小时,主持人上台介绍明天开始的赛程安排,最后颁了不少奖,竟然还有最上镜女车手奖,由一位柬国美女获得。唐方暗自咋舌,果然是时髦人才会玩的圈子。 Alice扁了扁嘴,悄悄八给唐方听:“她本来就不算专业车手,是体育模特,她家里为了捧她赞助了这次车手所有的酒店,技术不行只好靠钱了。” 唐方跟着众人鼓掌:“靠脸也不错的。” 最后颁给陈易生的是年度最佳车友奖,主持人颇为激动地重申了体育精神和陈易生舍身忘己的人道主义精神,台下掌声一片。李敦几个簇拥着唐方上台领奖,闪光灯频频闪,唐方庆幸自己至少还是涂了口红的,微笑着举起奖杯和看着很大的奖金信封。 *** 回到酒店,唐方刚放好钱,陈易生打了电话来:“糖啊,拿到钱了吗?” “拿到了,一万五,数过了,不多不少。” “耶!一人一半哦。” “我一万五,你零。”唐方笑眯眯。 “嗳?为、为什么?” “我今天受伤了,要用金钱弥补一下。” “你哪里受伤了?看表演吗?不会吧,他们这次表演的几本都是特技车手啊——” “看展览的时候,发现自己丈夫和别的美女深情拥吻定格永恒。”唐方叹了口气:“我现在的心千疮百孔,背后也身中百箭——” 陈易生结巴着开始解释,他完全不知道H公司展览了哪几张坑他没商量的旧照,最后无力放弃:“那,一万五够你疗伤吗?” “先治着再说吧,我累了,先睡了。” 唐方挂了电话,自顾自洗澡吹头发,睡了一夜安稳觉。 *** 外头传来敲门声的时候,唐方看了看床头的时钟,五点钟还不到,不知道周道宁会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唐方一骨碌爬了起来。 门外却是驻着一根拐杖的陈易生。 “我来带你去吴哥窟看日出。”陈易生笑得灿烂无比。 208酱油面 天色还黑漆漆的, 景点门口全是tuktuk车和各种面包车, 人流如潮涌, 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下拉着昏暗的白炽灯,竟然已经有十几个摊贩摆开了阵势, 卖披肩的, 卖小吃的,还有赤脚跑来跑去的小孩用流利的各国语言追着游客叫卖粗糙的纪念品。 “我们这算老弱病残孕里的病和孕,观景精神可嘉。”唐方扶着陈易生下了车:“早知道我带个好一点的相机了。”她压根就没想过还要来景点。 陈易生拍拍背上的双肩包:“有我在, 你放心。” 通向景点深处的宽阔大路上,铺就的都是半米以上长的大石,岁月打磨出许多凹凸不平, 走了一刻钟,隐隐能看见水塘的反光,两侧草地上有不少悠闲踱步的矮马。 再走了片刻,天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唐方骇笑:“这么多人?!” 两小片水塘, 还没有新天地的太平湖大, 脏兮兮的水里睡莲水草看起来墨黑一片,岸边乌泱泱的全是人。草地上铺满了各色席子和布料, 到处都是三脚架和长焦距, 奔跑的小孩, 试着摆pose的女人, 不停换地点试角度的摄影爱好者, 热门景点标配一样不少。 “Eason哥——唐小姐!这边——”Alice一瘸一拐地走上来, 一边挥着一块七彩大披肩,气喘吁吁地到了他们跟前:“墩子哥占了块最好的地方,等好久了。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唐方侧目:“你——还让人来占位子?” “人尽其用有备无患。”陈易生笑嘻嘻谢过Alice,和唐方相互扶携着下了坡。 横躺在两张席子上的李敦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来来来,这里坐。” Alice把手上的大披肩铺在了席子上,唐方盘腿坐了,陈易生把户外旅行箱放到她背后给她靠着,李敦赶紧把两个软垫垫上:“预报了六点一刻日出,咱先随便吃点啊。” 唐方接过Alice递过来的三明治和牛奶:“太麻烦你们了,这么周到。” 陈易生笑着在她身边躺下:“这算什么?以前我们还自带火锅呢,有后勤车什么都能带。” 李敦体贴地给陈易生剥水煮蛋:“可不是,以后让你家唐方跟我们一起去玩,大牛说了,明年四五月份去尼泊尔看高山杜鹃的兄弟们,他在珠峰大本营用涮羊肉犒劳大家。怎么样易生?你不是一直想去徒步ABC大环线,明年春天你女儿生了没有?” 陈易生坚定地摇头表态:“明年不跑了,好好陪陪老婆女儿。” 唐方垂眸看着他笑。 陈易生也笑:“等长安一岁以后,咱们一家人每年出门玩两次大的。我已经都列好计划了。” Alice好奇地问:“一岁就可以出门玩吗?” 陈易生指指周围不少带着婴幼儿的欧美人:“当然可以。到时候我女儿软软地趴在我胸口,咬个安抚奶嘴,啧啧啧,我不要太帅哦。” 李敦哈哈笑起来:“大男人背个婴儿背带?” 陈易生一腿踢在他屁股上:“你懂个屁,这绝对是男人魅力增加的秘密武器。” 唐方看向不远处渐渐亮起的天空,呵呵,归根到底这家伙还是把女儿当成让自己更帅的道具了,虚荣果然是动力啊。 天空越来越亮,五座高塔上方悬浮的云被晕染成淡金色,周边簇拥着一朵朵小小云团,越来越浓墨重彩,整片云层如凤凰展翅舒展着,棕榈树和尖塔倒映在水面,交相辉映。点点睡莲镶嵌在水面,有印象派点彩的奇异观感。 周边传来密集的快门声,唐方和陈易生十指交叉,静静凝视着天空、古塔和水面,千百年来,太阳一日复一日的出现在这里,再多的游客,再多的相机,对它而言毫无意义。风化的石块和雕塑,死去再重生的植物,逝去的文明对它而言也毫无意义。在浩瀚的自然面前,人类的小情小爱,更加毫无意义。 一刹那,唐方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易生着迷于追逐一切原始的风光,无人踏足过的秘境,喜爱挑战自我极限的运动。如果此时此刻此地,只有她一个人看着太阳升起,吴哥窟不再是一个符号式的“景点”,而是她和宇宙产生了某种神秘关系的节点,她就像被小王子选中的那朵玫瑰。量变和质变当然有着必然的关系,无论这个量是极多还是极少,都会产生神奇的变化。 唐方低头看向陈易生,陈易生也突然转过头来,两人默默凝视着对方。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无需任何言语,她知道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借来的相机连取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他们静静地看完了举世闻名的吴哥窟日出,收拾完所有的物品。 “还有力气去里面看吗?”陈易生关切地问唐方:“里面有庙山和回廊,浮雕很值得看。” 唐方却挂念着他的伤:“有点累了,以后我带着你,你带着长安,我们一起来仔细看,先回医院吧。” 未来可期,不差今朝。 *** 陈易生是第二天出院的,一应保险事宜都由H公司的相关人员替他办理妥当,崭新的赛车服和骑行鞋装在精美的包装礼盒中。 再回到上海的时候,冬雨绵绵,凌晨五点赵士衡在机场接了他们三个,直奔禹谷邨。 “华山医院已经联系好了,下午直接去找王主任,再好好检查一下。” 陈易生打了个激灵:“我爸不知道吧?” “——这”赵士衡愣了愣:“我没告诉陈伯伯,要不我再和王主任通个电话提醒一下?” “算了算了,老爷子要想动手,我就躲唐方后头。糖,你要保护我啊。” 唐方拍了拍他的手:“我罩着你。” “你们什么时候去东山?”周道宁从副驾上回过头来问。 “明天。”陈易生凑上前:“你要不要来喝我们的喜酒?” 唐方拧了他的腰一把,这家伙绝对是冲着红包去的。 “唐方的婚礼我肯定要去的。”周道宁瞥了陈易生的笑脸一眼,淡淡地回过身靠回椅背上。 “我三十一号晚上过去。”赵士衡从后视镜里看了唐方一眼:“明天我送你们去苏州吧。” “不用,道宁会送我们的。”陈易生笑嘻嘻地靠回唐方身边:“你明天和我们一起走?” 周道宁鼻子里嗯了一声:“我开车,唐伯伯和方老师才放心的。” “对对对,我也放心。”陈易生连连点头。 四个人到了禹谷邨,唐方留他们一起吃早饭,冰箱里空荡荡,她从冷冻室里取出一大盒高汤,随手下了四碗酱油汤面,煎了六只流黄蛋埋在下面,又挖了两大勺秃黄油铺在上面,另外炖锅里炖上了鸡头米糖水。 吃完热腾腾的面,清爽香甜的桂花鸡头米糖水沁人心脾,壁炉里的火驱走了室内的阴冷潮湿。 周道宁和赵士衡把餐具收拾了,见陈易生已经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小呼噜,也各自告辞。唐方披了鸭绒衫取了两把伞送他们出门。 “道宁,你还去住酒店?”唐方忍不住问周道宁:“苏家的事,真的彻底过去了吗?” 赵士衡看看周道宁,说了声再见快步先行离开。 周道宁默默看着唐方一脸关切,突然心里有什么变得轻飘飘的,像雪花一片片集结成了一团团,堵得他心里很酸涩,却又无比满足。 “住酒店方便——”周道宁指了指胸口:“苏家彻底倒了,这一枪是苏贝贝给的,苏家和我两清了。” 唐方屏住了呼吸,想象不出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后面惊险到了什么程度。 周道宁笑了笑:“能换来真正的自由也合算的。我打算做些金融投资,你要是有私房钱就放到我这里来,保本不亏,年回报率确保百分之百,你信得过我吗?” 唐方摇头:“我信得过你,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是道宁,你不欠我家的,也不欠我的,用不着这么贴钱给我们。”银行年底拼命拢钱,理财产品也不过百分之五,一开春就掉回百分之四,各大事业单位的内部信托基金,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至于网上那些P2P平台,唐方沾也不沾。百分之百的回报率是什么概念,唐方当然信得过周道宁不会坑她的钱,但摆明了是他要自掏腰包来帮助她家度过难关,她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我没贴钱给你,以前一直有在做,我自己建了个数据模型,一年百分之四百回报总有的,你拿钱来,是帮我赚更多而已。”周道宁语气很平静:“除了苏家,今年、明年,多米诺骨牌还会一张张倒下去,我不太方便出去上班,原来的资金房子也被人盯着,没法动用,你看到的,我连原来的身份证护照都没了。现在就缺本金,你就当借给我钱好了,两年后我就能动自己账户里的钱。” 见唐方还有点犹豫,周道宁叹了口气:“国际油价会持续下跌,美股会攀升到历史最高峰,大宗商品有色金属都会面临一个牛市。错过了很可惜。” 唐方脸一红:“我不是不想借给你,但我只有一点点钱。” “有杠杆在,一点点钱很快就能变成很多钱。”周道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两声:“我这辈子还没开过口借钱,果然不是容易的事。” 唐方立刻投降:“道宁你别这么说,我当然信得过你。就是我也没什么钱——” 周道宁抬起眼:“你留下半年里给你爸爸买药的钱,其他的都‘借’给我。” 唐方默默估算了一下,难为情地开了口:“那就只有五十万左右——要不我跟易生说说?” “不用。五十万够了。”周道宁看向她身后的102室窗口,摇摇头:“你们财务独立的话最好不要提起这件事。” 唐方点了点头。 *** 陈易生站在窗口,看着花园里撑着伞一直在说话的两个人,伸了个大懒腰,抬起腿搁在窗台上做拉伸。 下一站,东山。 209青蒜炒羊肚 唐方一行人到了东山, 唐思成和方树人见陈易生神采奕奕,总算放了心, 好好谢过了周道宁, 少不了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给陈易生上了足足一个钟头的思想教育课,最后还是大表姨父来解了围, 领着唐方陈易生去见老一辈们。 还有几天就是婚宴,方家老宅里已经住满了各路亲友。前几天冬至节, 苏州向来讲究肥冬瘦年, 散居在相城、园区的老一辈们和姑奶奶们都被请了回来过节,喝冬酿酒, 吃冬至团子和馄饨,祭祖拜冬。因大表姨父和年轻一辈们的赶时髦劲头,过完冬至,老宅的围墙根摆了一溜的圣诞红, 自家厂里的圣诞树缀满了LED灯带,热闹了第二轮。这几天七八棵三米高的圣诞树还没搬走, 上头的星星小鹿直接换成了红双喜和中国结, 无锡大阿福一对对代替了圣诞铃铛。 陈易生和唐方一路看一路笑。大表姨夫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断断续续解释自己的设计意图。 “照例我们乡下呢,松树是不好进门的。不过易生你信上帝的对伐?圣诞节我们过着玩也蛮有劲。小孩子们喜欢的呀,现在教育局都不让学校过圣诞节了,外国语学校也不许过,哎呀, 他们一帮小东西天天缠着我要圣诞树, 烦得不行, 算了算了,给他们搞一下。”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大表姨父哼了两句电视插曲:“搞也搞了,两三天搬进搬出也麻烦,现在这样弄一弄,看起来还蛮喜庆的对伐?” 陈易生知情识趣地给大表姨父点赞,夸了一通,唐方听得鸡皮疙瘩起来,朝他翻了好几个白眼。 下午三点多钟,老人家们已经睡好了午觉,齐聚在祥云楼里打麻将玩纸牌。见到唐方陈易生来,纷纷盖了牌,拉着两个人絮絮叨叨半天。陈易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谈笑风生落落大方,倒是唐方有些拘谨,问三句答一句,笑得脸皮都僵了。 夜里五六桌三四代人齐聚,吃得并不隆重,都是苏州本地菜,还有满满一不锈钢盆的太湖蟹,陈易生口水直流,看看唐方正瞪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半途缩了回来。唐方给他舀了一大碗雪白的黑鱼汤:“爸爸特地给请大表姨妈给你做的,收伤口好。” 他低声嘟囔了好几句,秃黄油都能拌在面里吃,怎么就不能吃新鲜螃蟹了。 “新鲜的才发。”周道宁拎起第二只螃蟹开始拆壳,展示着手里的肥膏满溢,淡定地驳回上诉。 夜里他们还住在上次的旧楼里,窗户门框上都贴上了红双喜的剪纸,红绿绸带花喜气洋洋。唐思成和方树人先去看了周道宁在一楼的房间,说了些家常话,上了二楼敲开唐方的房间,和小两口商量婚礼流程。 最终的来客名单,接送车辆安排和具体时间,住宿,礼服试穿,试妆试发型,司仪主持稿件,婚礼具体流程,摄影摄像捧花喜糖回礼……全是琐碎细致的事情,厚厚一叠的打印文件,看得陈易生不断赞叹丈母娘多么有大局观,又多么注重细节,偏偏每句都说得诚挚万分,方树人越讲越兴奋,颇有遇到知音之感。 唐方的伴娘是林子君,陈易生的伴郎是赵士衡。因唐方已经是孕中期,什么拦轿拦新郎闹洞房一概都无。礼堂设在祥云楼正厅,一切按古礼,三拜后直接入婚宴。三十八桌婚宴都设在祥云楼和两侧的辅楼,最耗唐方体力的就是敬一圈酒。 唐思成看过陈易生已经结疤的细碎伤口,又是一顿感叹,再三嘱咐他以后千万想着唐方和长安,少做危险的事。方树人反倒替陈易生说起话来:“他是个男人,遇到事缩在后面像什么话?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换了谁只要心存善念都会忍不住伸把手。” 唐方觉得姆妈被换了芯,目瞪口呆。 方树人淡淡地看了喜滋滋的陈易生一眼,站起身来:“下次出门,银行密码保险单什么的先都交代好,意外险买个三五千万也不嫌多。” 陈易生看着房门被轻轻带上,半晌才转过头问唐方:“姆妈刚才是夸我吧?”但听着最后两句怎么背上汗涔涔的有点发憷。 *** 夜里最低温度报了两度,临太湖的老宅子里更冷,空调从十八度调高到二十四度,伸着手觉得有那么点热风,屋子里却依然冷得不行。 “我记得制冷还行啊,怎么制暖效果这么差。”陈易生披了唐方的一件羊绒衫在房间里团团转,搓手跺脚地哀叹:“冻死了冻死了冻死了。” 唐方抱着姆妈特地拿来的热水袋,穿着厚厚的抓绒两件套,窝在被窝里看司仪的稿子,听到他抱怨,抬起头直笑:“哪有这么夸张?” 陈易生瑟瑟发抖:“我多少年没在上海过过冬天了,怎么这么冷,冷到骨子里,糖,我没夸张,我真感觉浑身结冰,快冻死了。没想到我陈易生熬过了非洲土匪,躲过了柬埔寨地雷,最后竟然会冻死在苏州东山——” “呸呸呸,童言无忌!”唐方一个抱枕丢过去:“那你还不钻被窝?袜子也不穿,活该。” “才九点钟!怎么睡得着啊。你也下来走走,这被子潮唧唧的。”陈易生伸手进被窝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冷的,在禹谷邨开着空调和暖汀,唐方的脚也得搁他腿间捂上半天才暖和。 唐方被他啰嗦得没辙,下了床套上羊毛袜:“斜对面有家藏书羊肉店,我去给你买碗羊肉汤回来。” “我不饿。你别去。咱们就在这里走动走动。”陈易生拖着她不放。 “我饿了行吧?”唐方摸出钱包:“就你最要好看,让你穿件毛衣你都不穿,大衣下面一件衬衫,来到乡下知道冻死了?” “那我陪你一起去。”陈易生捞起袜子往脚上套:“毛衣丑死了,以前上中学,我舅妈给我织了件毛衣,那种元宝花样的,爱马仕同款,被我妈逼着年年穿,袖子都快到胳膊肘了还逼着我穿,一穿一身汗,简直是噩梦!我其实真的不怕冷——” 唐方呵呵呵斜睨着他。 “但没想到苏州怎么能冷成这样呢?不科学吧?”陈易生把唐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两人一伤一孕,慢腾腾地下了楼。 穿过小花园,依稀听得见后面的热闹笑声,围墙外的圣诞树上,星光点点,寒风一刮,墙外飘来梅花暗香,唐方深深吸了口气:“闻到吗?腊梅好香。” 陈易生嗅嗅鼻子,却连打了三个喷嚏。唐方把羊绒围巾扯出一半围到他脖子上:“不怕冷先生将就一下吧,别嫌丑。” 藏书羊肉店亮着惨白的灯光,夜里还坐了三两桌,门口的玻璃房里,老板掀开热腾腾的大深锅,羊肉的香气随风飘出去老远。 唐方点了三十块钱冷切羊羔肉,一盘青蒜炒羊肚,另外还要了一个羊肉锅,羊肉羊肝羊血堆得高高的,白菜很快吸足羊汤软瘪下去,雪白的羊肉汤在铝制小锅仔里笃笃冒着泡,两个小味碟里倒上醋和老板自制的油辣椒。 “我只知道宁夏滩羊,锡林乌珠穆沁羊还有甘肃民勤的羊,你们苏州怎么也产羊?以前去那个坦-克基地越野,也吃过两次,忘记问了。”陈易生左右手交错,刮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边,低头闻了闻羊肉汤的香味:“比老潘上次带来的还香一点。” “说明你饿了。”唐方笑着接过筷子放在开水杯里烫了烫:“虽然每年都举办什么藏书羊肉节,其实藏书镇没有羊,只是这种吃羊的方法流传了蛮久的,地方政府就当成旅游项目了。羊肯定比不上宁夏内蒙甘肃的羊,就是做法讨巧,不膻,所以全羊宴什么的吃的人还蛮多的。这家店开了几十年了,小时候来东山过年,外婆经常拿个钢中窝子(小铝锅)来打一锅汤给我和姆妈吃。好多年没来了,老板还是那个老板。” 陈易生夹了两片羊羔肉给她:“是明天上午去给外婆扫墓?” “嗯。”唐方舀了一碗羊汤给陈易生,又撒了点青蒜碎叶在上头:“喝碗羊肉汤浑身就暖烘烘了。明天周道宁和我们一起去。” 陈易生三口喝完一碗汤,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笑嘻嘻地点头:“好呀,又有司机了。” 唐方筷子顿了顿:“你——真的不在意?我那么小气,让你赶伊拉瑞亚走……” “你是假大方,我是真大方。”陈易生抬起头笑:“还是那句话,记得以前所有的好,走在阳光的前面肯定没错。何况,我对自己有信心。” “那倒是,全世界像你这么各方面都自信心爆棚的人还真少。”唐方笑着揶揄他:“那你以后可不许老嘀咕什么我一定会先甩掉你的废话哦。” “嘀咕还是要嘀咕的。”陈易生捞出一漏勺羊血放在她碗里:“这是情调,不能少。每次说你不也有点小得意?” “那你是为了让我自我感觉良好才这么信口说说的?”唐方眯起眼。 “哈哈哈。”陈易生打了个哈哈:“以前真的有点担心,因为我家糖呢,是属龟的——” “撒?” “你最爱你自己,有个风吹草动就撤,恨不得把我推开三千里远缩回壳里。”陈易生突然拉起唐方的手,避开差点戳到自己鼻孔的一次性筷子,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可是这次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众口铄金,是读shuo吧——” 唐方筷子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笑得不行。 “你又开始不接我电话,我真有点绝望了,恨不得马上飞回来,生怕你跑了,再也不理我了。没想到你怀着长安还立刻来暹粒找我,也没发脾气,什么都为我着想。”陈易生在她虎口上咬了一口,压低了声音:“糖,这辈子我被你吃得死死的了。” 唐方掏掏耳朵:“你这段台词重复过多——” “还会重复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的。”陈易生哈哈笑:“我嘴甜。” 两人吃完羊肉汤,回到房间,陈易生脱了大衣,一身的汗,走了两圈,把衬衫也脱了,还在冒汗,再走了两圈,干脆把长裤也脱了。重新刷好牙的唐方走出来,见他光着两条腿的模样骇笑起来:“你不是吧?” “热死了,真的热死了。”陈易生简直恨不得光膀子:“我以前吃烤全羊也没这样过啊,这羊肉汤太妖怪了——哎,糖啊,你今天累不累?” 唐方见他凑上来两眼哔哔放光,笑得搂住他脖子贴到他身上:“一股饱暖思淫-欲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想干嘛?” 陈易生滚烫的手掌伸进她睡衣里上下摩挲起来:“这么鲜活美貌的肉体放在你的面前,要不要玩一玩?” 唐方低头,抬腿蹭了蹭他的光腿:“可惜貌似已毁容了。” “上面看脸,下面看该看的,别看腿呀宝贝。” 唐方好奇心十足地拉开他的四角短裤裤腰往下查看:“咦?这里多了条内裤就能不受伤吗?” 陈易生的手停在她腰间,试问除了他的糖糖,还有哪个女人能这么不识情趣呢。他无奈垂眸挺了挺腰:“大腿上伤就不多了。” 唐方红着脸抬起眼故作正经:“陈先生,你确认要害部位没有受伤吗?需不需要仔细检查一下?” 陈易生眯起眼,把她贴向自己,低头咬住她的耳垂轻轻舔舐了两下:“嗯?好像是需要检查一下,请问你就是东山医院最温柔的糖护士吗?那你轻一点,我怕疼。” 脊椎骨窜起来的电流,又酥又麻又痒,唐方倒在他肩上低声笑:“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潮唧唧的被子堆放在了床尾,热情似火的陈病人和顺水行舟的唐护士玩起了体检游戏。 “这里疼吗?” 有人嘶地倒吸了一口气:“好像没什么感觉,要不你试试重一点?” “现在呢?” “胀痛胀痛的。” “那这里呢?” “糖护士,你指甲刮到我了——”病人委屈得很。 “真的没受伤啊。”唐护士尽责地仔细查看,突然笑趴在床上:“为什么你屁股上有不少伤口?” “本能反应就是转身扑地狗吃屎保护自己嘛。” “刚结疤,你别抠啊!” “摸到了不抠难受——你等一等,我抠掉这个大的疤,你再进一步检查功能性。” 屋子里骤然静了静。 “是流血了吗?”陈易生侧过身扭过头看向自己的翘臀。 唐方眨了眨眼,手指在白色床单上沾了沾,两滴血瞬间变成了浅色的一团。 “啪”的一声,陈易生屁股上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喂!叫你不要抠,你弄脏床单了。”唐方下床去拿湿纸巾和吹风机。 陈易生趴在床沿边上可怜兮兮地伸出手:“你不爱我了糖,我不比床单重要吗?”话音未落,屁股上又吃了一巴掌。 唐方吹风机吹了一半,就被陈易生抱进了怀里上下其手。 “不要管了,我身上这么烫,滚两下就干了。” 一个体检游戏半途而废,另一个滚床单游戏刚刚开始。 210老宅早餐 第二天一早, 闹钟六点钟响了, 唐方睁开眼, 片刻后才回过神自己是在东山。外头雨声淅淅沥沥, 不太遮光的窗帘透出外头阴霾的光线。 “再睡会儿。”陈易生抱住她不放。 “我要去给外婆做几个菜,你继续睡,吃早饭的时候来叫你。”唐方亲亲他的眉眼, 越看越喜欢, 忍不住在他鼻尖咬了一口。 “亲热五分钟,我跟你一起去。”陈易生含住她的唇,伸手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打转转,热乎乎的手掌心烘得唐方舒服得直哼哼。陈长安小朋友也在唐方肚子里动了动, 两个人愣了愣低头看。 陈易生轻轻碰了碰凸起的一小块:“早啊宝宝。” 那块凸起慢慢低了下去, 两人等了会儿没别的动静。 “看来她知道下面要儿童不宜了。”陈易生笑得意味深长,顶了顶她:“糖护士再帮我检查检查呗。” 唐护士一脸认真地检查, 突发奇想:“我要挂P档了哦——” “现在挂到倒车档。”唐方笑趴在陈易生胸口,捏起嗓子播报:“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听着标准的九十年代公交车的广播女音, 陈易生埋头在唐方肩窝里咬了一口:“太讨厌了你!起来起来!” 两人又腻歪了会儿,爬了起来。唐方套上鸭绒衫,围上围巾带上灰色绒线帽。陈易生依旧衬衫外一件大衣, 看着她摇头:“你穿鸭绒衫里面就穿一件T恤才保暖, 最多加一件薄卫衣。来, 把这件毛衣脱了。” “会冻死的。”唐方白他一眼。 “我舍得吗?你物理肯定没学好。”陈易生把她拉上的拉链又拉下去:“羽绒得靠体温加热才能形成热空气膜隔绝冷空气啊。我们户外活动时都带羽绒睡袋, 有个哥们曾经穿着鸭绒衫睡在睡袋里, 半夜冻得要死爬到我帐篷里来,我让他脱光了再去试试,他睡出一身汗。” 唐方狐疑地脱下毛衣:“你确定他不是要爬你床掰弯你?” 陈易生瞪着她:“我——很——直!” “他出汗也许是因为你让他脱光啊,一个人满心绮念,性幻想也会全身出汗的。”唐方一边伸手把陈易生的禄山爪往下扯,一边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老公饶命。你该有点小得意才对嘛,说明陈公子你魅力无边,男女通杀——” *** 方家老宅断断续续大修,大表姨父请了风水师傅上门,厨房位置不变,还在巽位,只是把东面抄手游廊后的一个小梅园并了进去,改建成了中西式并用的大厨房,出了旧楼就能看见东南方的新式烟囱冒出袅袅的青烟,颇有江南水乡烟雾轻罩的韵味。 “糖糖倷来啦?小菜噻准备好哉,要帮忙伐?”大表姨妈热情地招呼着。 唐方穿上围裙去看昨天要的食材。 “这么大的厨房。”饶是陈易生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感叹一句:“竟然还用锅戗啊,灵的,怪不得炒出来的青菜那么香。” 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开间,东南角立了神龛,供着灶神,红色的电蜡烛二十四小时亮着,天天换供新的水果点心。正中间七八米长的案台是一整块黄杨木造的,七八块大小不等的刀砧板码在一起,十几个不锈钢盆里装着各色咸菜和点心。高案台边一大一小两张红木圆桌,小桌子边围坐了一群小孩,正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等着吃早饭,脆生生软糯糯的苏州话实在好听,旁边几个书包堆得东倒西歪。 “小东西们,倷哈叫宁了伐?(你们叫人了没有?)”两个表嫂从大铁锅里盛出几碗锅巴泡饭来,放到小圆桌上,指挥:“琳琳去装咸菜,毛毛去拿油条,阳阳把鸡蛋剥出来,乐天去拿筷子。” 孩子们转过头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人,各自起身去干活。 “小陈要先吃一点还是等嬢嬢她们一起?” 陈易生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们说的嬢嬢是指自己的丈母娘,看到小男孩端过来的竹篮子里七八根油光光金灿灿的油条,直接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我先垫根油条,晚点陪爸爸妈妈一起吃。” 他咬着油条在大厨房里转悠,见老式锅戗上两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一口锅里是锅巴泡饭,另一口锅上架着竹蒸笼,灶口后堆着整整齐齐的干稻草、玉米杆。四个蜂窝煤炉子搁在南边敞开的高窗下,深肚大砂锅里不知道在炖什么,热气连成了一片轻雾,旁边的木板上垒着整整齐齐的煤球。 陈易生戳了好几下蜂窝煤:“现在还有煤球啊?” “有的,就是要私噶去运回来。老太太切勿惯煤气烧出来格么子,嘴巴刁得来。”大表姨妈笑着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手:“别过总归是老灶头烧出来格香。” “砂锅里在炖什么?” “这个是红汤,这里是焖肉,你姨父他们早上要吃焖肉面,这是豆浆,那是老太太她们的南瓜小米粥,你和糖糖想吃什么都行。” “我什么都想吃,早饭就要弄这么多种花样,姨妈你们辛苦的咧,几点钟就要起来了?”陈易生算是明白唐方家讲究早饭是从那里传承的了。 “还好还好,我们乡下人嘛,天天就想着吃忙着吃。夜里开始加料炖老汤,点心大半都是现成的,你几个表嫂轮着帮手,五点钟起来足够了。”大表姨妈把堆着一团团雪白整齐的细面的竹筛子端去老灶边上,笑着告诉陈易生:“过两天你们摆酒席,外头搭棚子,接上八个灶,你姨父这次请的全是胥城集团里的大厨,放心,三十几桌小意思。” 陈易生又夸了一番姨父想得周到,踱到东边看西式厨房,橱柜冰箱烤箱微波炉料理机榨汁机电饭锅咖啡机一应俱全,白色大理石中岛台两边放了八把黑色皮高脚吧椅,有点不伦不类。转角单独隔出来一个L型玻璃房,里头两个立式大冰柜,旁边还有一个老式酒柜。陈易生兜了一圈,打开冰柜的门被一只吊着的全羊吓了一条,赶紧关上门,又看了看酒柜里的各色白酒黄酒红酒,出来后见唐方在案台上备菜,他凑过去笑着捅了捅唐方的胳膊:“大表姨父这西式厨房用的还都是BOSCH呢。” 大表姨妈把一盘子老豆腐端了过来:“装修的时候啊,老顾非要让老方买方太,老方特地打电话问了糖糖才买的这个,贵是贵一点,么子真心好用。” 陈易生把油条凑到唐方嘴边给她咬了一口,笑着点头:“德国人的原装货,用足五十年都没问题。” 一桌小孩子扔下筷子你追我赶地出了厨房,又有准备上班的一批年轻人进来吃早饭,笑着和唐方陈易生打招呼,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舀豆浆的舀豆浆,喝牛奶的去冰箱里翻找,吃泡饭的,蹭老太太南瓜小米粥的,等着大铁锅下头汤面的。一会儿工夫,大圆桌上就堆了七大碗八大盘,坐满了人,此起彼落的苏州话煞是好听。聊新闻热点的,本地八卦的,过年要换车的,谁谁谁又相亲了,陈易生错觉自己进了一家茶楼,新鲜稀奇得很,又觉得热闹好玩。 唐方在西式厨房这边麻利地做了扫墓用的三荤三素,素菜是香菇面筋、芦蒿炒干丝、苏州青烧老豆腐,荤菜是红烧鲳扁鱼、尖椒炒牛柳、三鲜炒鸡丁,直接装进保鲜盒里,转头见陈易生馋唾水嘚嘚,把剩下的笋丁青椒丁茭瓜丁炒了一小盘三丁,再炒出一盘酸辣土豆丝来配泡饭。忙完这些,那边圆桌上的年轻一辈已经撤了,小圆桌也搬到了一边,架起了八仙桌,搁上大圆盘,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两个表嫂正在摆放新一轮的餐具。 很快,表姨父表舅表舅母们和方树人陪着十几位老人家都来了厨房,周道宁陪着唐思成走在最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难得地带着浅笑。 几十号人的一顿早饭从夜里准备到早上,吃了三轮,到了八点半才算全部结束。陈易生喝了一杯甜豆浆,吃了一碗三丁浇头配焖肉面,看着雪里蕻炒毛豆和酸辣土豆丝忍不住又来了碗锅巴泡饭。他从头吃到尾,方树人都忍不住让他少吃点别撑着。唐思成却笑眯眯地又夹了一块桂花糕给他:“怕什么,吃吃吃,等下要爬山呢。” 唐方把桂花糕截了过来:“爸爸,他伤还没好透,别吃那么多。真不知道究竟是我怀孕还是他怀孕了,这么能吃。”她见旁边的周道宁只喝了碗南瓜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蟹壳黄,索性把面前剩下的三个锅贴推了过去:“你怎么吃这么少?” 陈易生赶紧伸筷子抢走一个:“我还能吃呢!” 唐方白了他一眼:“前面还少了一句话。” “什么话?” “扶朕起来——” …… 十点多钟,三个人上了山,过了冬至扫墓高峰,公墓大门口空荡荡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半透的云雾缭绕在山腰。周道宁把金银帛纸元宝等物放在了火炉边上,提着藤篮子跟着唐方陈易生进了墓园。 周道宁从来没有扫过墓,按照姆妈的遗愿,他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里,那里大概有她美好的回忆,虽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每年清明冬至,唐方的外婆都会带着全家人回苏州扫墓,临行前总会留给他好几个保鲜盒,里面通常都是油水很足的大荤。唐方偷偷地跟他解释过,扫墓供过的菜她们一家都会吃的,让他别介意。他通常当天晚上在亭子间里悄悄吃完,把保鲜盒洗得干干净净,等她们一家回来。每次从苏州回来,唐方外婆都会给楼上楼下邻居带许多苏州的糕点,海棠糕桂花糕蟹壳黄梅花糕,他总能拿到分量最足的塑料袋。 可就是这样好的外婆,因为他在台风天里摔了一跤,没了。 墓园大道两侧竖着二十四孝的雕塑,下面的石碑上刻着解释文字,青青长长的石板路,陈易生举着伞,搂着唐方的肩头慢慢前行。周道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石板阶梯斜斜上山,行到半山腰,到了方家的墓群。 冬至刚刚扫过的双穴墓依然很干净,唐方细心地把墓碑上黏着的几片树叶拿开,把菜和酒一一供上,一碗米里插上香,点上蜡烛。陈易生从大包里取出油布和垫子。唐方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外公外婆,我带易生和道宁来拜拜你们,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陈易生跟着跪拜,下着雨依然磕头磕得嘭嘭响:“谢谢外公外婆,我和糖糖结婚啦,还有了长安宝贝,过两天就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糖糖的,请你们保佑她顺顺利利地生下长安,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开开心心。” 周道宁默默跪拜了三次,直起腰,墓碑上的外婆慈祥地对他笑着,似乎在说不要紧,没关系,侬还是外婆欢喜格宁宁。 “宁宁,多切忒点,糖糖切多了会得胖格呀。(多吃掉点,糖糖吃多了会胖的呀)” “宁宁,勿是每个亲眷噻会得对侬好格,私噶照顾好私噶最重要。(不是每个亲戚都会对你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外婆最欢喜宁宁了,又乖读书又好,心又好,谢谢侬一直帮糖糖补课。” “宁宁,看到阿拉糖糖伐?伊去寻侬了。” “宁宁,格件鸭绒衫倷唐伯伯买得太大了,穿勿牢,侬试试看。” 周道宁又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唐方低声说了声谢谢,敬了三杯酒,撒在地上一圈,准备收拾东西。 “吾来收着,侬慢慢交先下山去。”周道宁拦住她:“陈易生,山路滑,你扶着点唐方慢一点走。我很快下来。” 陈易生爽快地把垫子油布叠了起来:“那就辛苦你了。” 两排矮松渐渐挡住了他们下山的背影。周道宁回过身开始收拾供品,收拾妥当后他默默站在墓碑前,对着唐方外婆的墓深深鞠了一躬:“外婆,对不起。” 那个台风天,他去了唐欢住的酒店,唐欢说有个朋友的儿子高考前需要加急帮忙补课,一个月二十堂课出价五万。他一直都缺钱想挣钱,就去了。他没想到敲开门看到的是穿着真丝睡裙一副诱人姿态的唐欢,地址人名联系方法和五万块现金就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有给他留着的一杯红酒。 唐方的电话是那时候来的,他没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把茶几上的钱和那张卡片收了起来,推开贴在他身后的唐欢还有她手里的酒。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唐欢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女孩是唐方是她的外甥女,这简直是对唐方的亵渎和侮辱。 但他十八岁的少年肉体,在唐欢的手下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他最后是在唐欢的笑声下落荒而逃的,回到禹谷邨的时候钱和卡片都湿了,102和202都黑着灯。 后来他才知道外婆出了事。他一直没有脸去医院探望外婆,没有参加葬礼,也一直回避唐方。唐方说分手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和她自然就会好的,唐方会在禹谷邨等着他,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去诉说一切,等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会加倍地待她好。 他由此学会了冷着脸拒绝一切靠近他的女人,甚至对于男女之事越发淡漠,似乎这种欢愉背负着血色的痕迹,哪怕是想一想,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命运在哪一刻就注定了结局,周道宁想不出来,但他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对不起。 他还是会守护着唐方的。他的幸福,只和她有关,她能幸福就好。 211婚宴一 三十一号一早, 陈老院士和常总工带着西安的一桌亲戚到了苏州, 唐方见到好久不见的常峰常蕊十分亲切。常蕊也兴奋得不行, 一圈参观完,把方家老宅夸得没边, 直说想不到陈易生这种花心大萝卜竟然有福气傍上江南世家的大家闺秀, 话一出口就吃了陈易生两个毛栗子,疼得厉害, 咬着牙暗搓搓地告诉唐方周筠后来还去她家两次。唐方一时没能把人名和人对上号,却被陈易生的舅舅喊了过去塞了一叠大红包。 “这是外公给你和宝宝的,必须拿着。这是我们几个长辈给宝宝的压岁钱,你先替她收好。” 娃还没生,就开始领压岁钱?真好。唐方大大方方接过来道谢, 陈易生乐呵呵挤到他舅舅身边问:“那明天还有没有红包?”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正和常总工说话的方树人都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常总工隔着五六个人吼了一声:“肯定有的了,你急什么急真是的。难为情伐?” 难为情这三个字肯定不在陈易生的字典里, 唐方倒是脸一红,还好有人来说礼服喜糖回礼都送到了, 大表姨妈赶紧站了起来:“树人你陪着亲家坐, 我带糖糖去收。”陈易生赶紧举手要溜:“我也去, 昨天礼服改了两个地方, 我得去看看。” 唐方和陈易生带着常蕊去了旧楼, 验收了喜糖桌卡回礼等物品, 再去看已经挂起来的新郎新娘礼服。 “靠, 不是吧?你们这礼服得花多少钱啊?全手工绣的?妈呀——得绣多久啊?”常蕊伸手摸了摸,难以置信,再看看精致的伴娘伴郎礼服差点哭出来:“哥!偶也可以做伴娘的啊!!!你咋不喊偶一声呢?” 陈易生白了她一眼,自顾自试了试礼服,对着落地穿衣镜左转右转点点头:“我穿红色也太好看了。糖,你老公帅不帅?” “哥您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常蕊摆了个抠鼻屎的动作:“想当年我家可是半面墙都糊满了您的鼻屎啊,谁想到现在装装样子也能骗到唐方这么好的女孩子呢——” 两盒喜糖样品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了常蕊的头上。 唐方斜睨着陈易生,疑惑这个常常撅着屁股在镜子前剪鼻毛的臭家伙还有多少黑历史没有被挖掘出来。 几个人从旧楼出来,园子里遇到正要代表方树人去外面迎接S中学老领导和老师们的周道宁,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常蕊迈开了腿挪不动眼,结结巴巴地问唐方:“他——他是你、你家亲戚吗?也太好看了吧?还对我笑了呢。” 陈易生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花痴啊你,你哥我不比他好看?” 常蕊犹自一步三回头的嘀咕:“你是自己觉得自己好看,他才是真正的好看——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唐方笑着挽起陈易生的手:“谁说的,我男人才最好看。” 陈易生心满意足了。 下了大巴车的老校长和一众老师们见到竟然是周道宁来接,都吃了一惊,没人不记得这个命运多舛又格外出色的学生,他曾经是学校的骄傲,毕业后也成就惊人,却再没回过母校。谁想到会在方树人嫁唐方的时候再见,他却并不是新郎。当年少男少女的花季情愫,只有他们自己以为天知地知无人知,殊不知落在过来人眼里,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明明白白彰显着爱和恋。 大家到了祥云楼,又是好一顿叙旧感慨,无比热闹,老师们见唐方已有了身孕,新郎官陈易生神采飞扬挥洒自如,再看一旁的周道宁毫无怨尤温和沉静,都佩服起方树人来,这都能搞得定,等于多了两个半子,到底是方老师。 不多时,上海和如东的亲友陆续抵达,老宅子里越发人声鼎沸。唐思成和方树人忙着往来招呼,陈易生和唐方老老实实在祥云楼里给各路亲友参观,敬烟敬茶,充当合影道具。 “新郎官是做什么的?” “哦,蛮好蛮好,设计行业好,这么年轻就当了所长,前途无量。” “糖糖是不是有了?” “怎么不早说?我们好给宝宝准备蜡烛包新棉被小鞋子呀。” …… 到了中午,拜过灶神火神,大厨房外搭好的八个临时炉灶都忙了起来,长案台上红案师傅刀声不绝,中岛台上白案师傅挥洒面粉,锅戗上两个大铁锅和四个大砂锅都热气蒸腾,虽说婚礼正日子是明天,但乡下摆酒席,哪有少于三天的,遇到流水席,炉灶更是从不熄火,从早到晚的忙。大表姨妈主持红白喜事经验丰富,带着几个小辈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从酒店请来的帮工们,冷盘、热炒、咸汤、甜汤、白汤面红汤面、咸甜点心、水果,装进食篮餐盘里流水一样地往祥云楼送去,好在人还没到全,祥云楼只设了十桌,也当做明天的宴席流程演练。 洗菜间里忙完备料的六七位帮工们已经开始清洗明天近四十桌要用的餐杯碗盘砂锅等等,再分批消毒,留待明天备用。另一边玻璃屋里,几个小一辈的方家媳妇忙着清点着堆积如山的酒水香烟,一桌桌配好,只等明天开席前送过去,点完酒水又去点桌布口布,婚礼办一天,至少得准备三天十二顿能替换的才行。 最后的水果拼盘上完,三张大圆桌在大厨房里摆了开来,六菜一汤和米饭都用不锈钢盆装得尖尖的,茶水软饮齐全,大表姨妈先请几位大厨和所有的厨房帮工入座开饭。等祥云楼那边开始收餐具,脏台布口布也收了回来,才轮到请来的服务员们吃饭。 等全部忙完,大表姨妈拿了本小本子,仔细听服务员领班的反馈,换碟的频率,茶水里普洱比大红袍受欢迎,软饮雪碧比可乐要多开七八瓶,红酒比白酒喝得多,上海来的几桌客人甜汤和甜点心都不够,西安来的客人不喜欢苏州面等等,一一记录下来,商量着晚上就调整到位。 来厨房看望大表姨妈和表嫂们的唐方见了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真心被惊到了,抱着大表姨妈的胳膊谢了又谢。 *** 晚上,陈老爷和常总工的同事朋友都到了,陈易生和唐方的各路好友也齐聚,祥云楼两层摆了二十三桌,六点吃到九点才歇。 唐方带着林子君、沈西瑜和叶青回到旧楼,觉得光这么被参观加吃吃喝喝已经累得不行。想到明后天还有两场硬仗要打,简直够呛。 林子君抱了几瓶红酒两眼放光:“单身之夜必须有伐?” 唐方双手合十讨饶:“吾是双身啊,带货呢,实在搞勿动。” 叶青和沈西瑜表示理解但不能轻易放过她,最后陈易生被赶出了房间,四个女生加上手机屏幕另一端的秦四月要玩一场真心话大冒险。 陈易生到了一楼赵士衡房间里,钟晓峰和老李已经泡上了茶,在看赵士衡试穿伴郎礼服。 “你为什么不请我做伴郎?”钟晓峰意见很大。 “你太老了。”陈易生呵呵笑:“干嘛?想和林子君配对?抢这种场面活有什么意思,怎么今晚也没见你去和林子君爸妈说几句话。” 钟晓峰长腿一伸,人倒在椅背上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发呆,忽地振奋起来:“易生啊,你是怎么搞定丈母娘呢?方老师可是大Boss级别的难搞定啊。” 老李和赵士衡也忍不住竖起耳朵。陈易生悠哉悠哉地抿了口茶:“独门秘诀,你们貌似都很感兴趣?”他扫了他们三个一眼,笑眯了眼:“告诉你们也没用。” “切——”钟晓峰回过神来,靠回椅背上转头对着老李笑:“我跟你打赌,搞定方老师的绝对是唐方,就他这德性,我是当爹的也不能把女儿交给他,谁放心啊?” “这倒也是,士衡好,士衡这样的才是好女婿标准,忠厚老实,脚踏实地,又不花心,也不贪玩。这女婿要是三天两头作妖,被绑架炸地雷什么,要出心脏病了。”老李跟着火上浇油,只当陈易生的眼刀是虚的。 “嫉妒,啧啧啧。”陈易生翘起二郎腿,摇着头笑:“激将?对我已经没用了,我现在是好老公好爸爸,成熟的男人。明天是我的婚礼,你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多么深得丈人丈母娘的心。哈哈哈哈。” 钟晓峰也哈哈哈起来:“这倒也是,易生你能耐最大,哪用得着我们出马给唐方惊喜呢?我太老了,这种场面活实在干不动啊。” “喂,你这小人,想威胁我?”陈易生竖起眉毛。 老李挠了挠头:“好像是赤-裸裸的威胁。不过你一个人幸福,是有点让人看不顺眼啊。” 赵士衡斟酌了一下,低声随了大流:“明天那个真的有点难,我还是不大会。” 陈易生嗷了一声叫,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快速走了几圈,识时务者为俊杰:“算了算了,说就说,但我说了你们别不认啊,明天给我拿出点真章来,要搞不好丢了我的脸,我可要跟你们翻脸的。” 三个人都郑重点头。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和瞎闹声。钟晓峰露出了笑脸:“阿拉君君叫得最响了,看来伊拉白相得蛮开心格。” 陈易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你这幅花痴粉丝脸,征服丈人公丈母娘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边陈老师谆谆善诱开始讲解,二楼的唐方却已经躲在了被窝里讨饶。 212婚宴二 “求求拿放过吾(求求你们放过我)。”唐方被林子君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红着脸笑得眼泪直冒:“太勿公平了啊, 西西、青青结婚为撒没格种事体哦——(为什么没这种事情)” 林子君喝得两眼放光,带着醉意戳戳她微凸的腹部:“阿拉已经饶侬了哦,侬勿要嘎吱噶眼啊(我们已经饶了你了,你不要装模作样)。西西单身之夜阿拉勒KTV喝到两点钟, 七千块请来格牛郎跳了一夜钢管舞, 侬没盯牢宁噶下半身看?叫侬去量尺寸,侬只敢摸一记腹肌, 有色心没色胆, 还勿如西西呢, 西西还记得侬量格尺寸伐?(还不如西西呢,西西还记得你量的尺寸吗?)” 沈西瑜想了想:“吾是本着医生的科学研究精神才量的好伐?长度14.8厘米,周长13.6厘米,都超过我国男性的平均值,算是优秀了。” “好了, 唐方!快点老实交代陈易生的尺寸。”屏幕里秦四月凑近镜头哇啦哇啦:“吾勿相信君君去香港帮侬带澳洲木瓜膏是为了小囡湿疹红屁股!” 叶青握着酒杯笑倒在地毯上:“糖糖,侬还是老实交待算哉!” “要西忒快哉,吾真格没量过啊, 瞎三话四随便港?”唐方指着沈西瑜岔开话题:“西西, 侬只家伙,噶许多年还记得噶牢, 四月明明付了出台格钞票, 侬没出息, 勿敢享受!等春天到了, 阿拉再帮侬寻一位结棍格,还有君君,侬西格格要帮四月抢牛郎,最后呢?” 秦四月果然被带歪了:“对哦,林子君侬啊勿要嘴巴老,吾要带男人开房,侬昂劲要帮吾抢,吾让把侬了,侬竟然请宁噶切杯豆浆就结束(我要带男人开房,你硬要跟我抢,我让给你了,你竟然请人家喝杯豆浆结束)?占着茅坑不拉屎!” “吾还把侬三千五百块了呀,哪能?”林子君半个身子趴在床边,看着地上的屏幕喊:“侬戆度啊?港糖糖格事体瞎七搭八吾做撒?(你傻啊?说糖糖的事情瞎扯我干嘛)” 秦四月回过神来:“对哦,勿要放过唐方!” 唐方见势不妙,手上的枕头砸在屏幕上:“好咧,已经交代了噶许多,切力色了,结束结束结束——” 沈西瑜举起手里的一张纸:“侬就会得用文字捣糨糊,勿来噻哦!” “吾要选大冒险!” “今朝规定好了,侬只可以选真心话,侬私噶勿争气,赢过一趟伐?赢了阿拉就去大冒险!” …… 陈易生侃侃而谈,钟晓峰和老李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爱,就这么简单,信不信随你。”陈易生扬起眉:“反正我网上搜来的那些所谓诀窍都不灵光的。老钟你婚姻失败过一次不算,现在我们四个男人,只有我结婚生女了。你们也看到我丈母娘晚上帮我拦酒了吧?比我妈对我还好。我妈尽会瞎起哄,白的也让我喝,黄的也让我喝,红的也让我喝,她自己还要来跟我喝。”至于丈母娘其实是因为他伤没全好的原因,当然用不着说穿。 钟晓峰刚要再问几句,外头有人敲门。 赵士衡门一开,吓了一跳,一句招呼还来不及打,就被人推到一旁。 一身性感黑色真丝曳地睡裙的林子君散着大波浪,两颊绯红不知道是喝醉的还是冻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红酒瓶,一把推开赵士衡,直奔沙发上的钟晓峰。 “君君?”钟晓峰刚站起身,林子君手里的酒瓶往他胸口一戳,把他推回沙发里,整个人跨坐到他膝盖上,转过脸对着门外喊:“看好了啊!小意思!” 一个法式热吻缠绵足足三分钟,门外的唐方叶青和沈西瑜一拥而入,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陈易生刚走近沙发,钟晓峰伸腿要踢开他,陈易生敏捷地躲开,把掉在沙发扶手里侧半倒的酒瓶拔了出来:“别弄脏沙发,你们继续。” 赵士衡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视线尴尬地转了一圈,落在套着鸭绒衫笑弯了眼的唐方身上,突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唐方来大冒险。 陈易生放下酒瓶,拥住唐方笑嘻嘻问:“你怎么不来大冒险一下?” “来呀,你们来一个来一个。”一贯正经的叶青和沈西瑜跟着起哄,把镜头对准他们。 唐方在陈易生嘴角轻轻一吻:“那我可亏大了。”真心话已经说了那么多,还要白白大冒险给他们看,她可不干。 林子君松开钟晓峰,两人额头顶着额头旁若无人,片刻后林子君深深吸了口气,按着钟晓峰的肩膀站了起来:“好了,走,上去继续!” 钟晓峰赶紧取了自己的皮夹克给她披上:“吾送侬上去。” “拿勒做撒?(你们在干嘛)”半掩的门再次打开。 方树人目光如炬正气凌然,一屋子男女立刻正经了许多。 “方老师侬麻将搓好啦?”林子君笑着问:“阿拉刚刚开好会,准备上去了。” 方树人看看唐方:“今朝噶切力,还勿早点睏高?快点去休息了。” 唐方得意地掐了一把林子君的细腰,牵起陈易生的手:“马上就去。” 亲妈吾爱侬! 林子君和沈西瑜叶青三个人面面相觑。 钟晓峰环住林子君的腰,顶了顶她:“阿拉两噶头回去继续开会?” 回到楼上的陈易生收拾完乱七八糟的房间,跑到浴室里好奇地问:“她们问了你什么真心话?” “没什么。”唐方心虚地侧过身子,一低头,恍惚觉得肚皮上隐隐显现出了几条花斑纹:“啊呀,我好像有妊娠纹了。” 陈易生像只大壁虎似的整个人趴到磨砂玻璃上往里看:“我进来和你一起洗吧,帮你仔细看看,擦精油会有用吗?” “不知道。”唐方有点泄气地拒绝了他:“天太冷,两个人一起洗冻死个球球。” 陈易生安慰她:“我去拿手机来查查怎么去妊娠纹,你别难过,我不嫌弃,蛮酷的,省得纹身。再说这是你为长安牺牲的凭证,以后让她多给你按摩按摩。” 唐方在肚皮上多打了一层沐浴液:“你不嫌弃我嫌弃,丑死了,比基尼都不能穿了。” 陈易生拿了手机坐在马桶上查资料,不停地汇报最新科学研究进展。听到很多产妇在论坛里说自己靠按摩解决了这个问题,唐方才松了一口气,冲完泡沫出来,陈易生赶紧拿浴巾包住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还好,挺浅的。我已经买好别人推荐的精油了,直接发到禹谷邨,回去我就替你按摩。” “你真的不会嫌弃?”唐方低头问,头发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滴在陈易生仰起的脸上。 “当然是真的。”陈易生抹了把脸站起来搂住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你这个纹是因为有了我们的宝宝是因为我才有的,就很兴奋。”他挺了挺腰:“感觉到没?” “流氓!”唐方拍了他一巴掌:“反正你不许有肚腩啊,我肯定要嫌弃的。” “再过十年难免会有的。”陈易生看她背过身穿好内衣睡衣,主动拿了吹风机笑着问:“再过多久肚皮能大到让我帮你穿衣服?” 唐方拿了另一块干浴巾擦头发:“不至于吧,我还能做瑜伽呢,就算□□个月也能自己穿。” “那我帮你吹头发,等下再剪个脚指甲,明天神清气爽地当新娘。” “那你放开我啊,别顶发顶发的。” “你和她们玩了真心话,和我玩玩大冒险嘛。” “你帮我吹头发就是大冒险了——” “哦?”陈易生顺手拿起一张纸给唐方看:“你解释一下,什么叫一日三复终日不倦旷日持久光天化日?为什么这么多日?” 唐方呵呵哈哈嘿嘿...... “来,我们好好谈谈。” *** 元旦一早,方家老宅门口就鞭炮声不绝,重新粉刷得雪白的围墙边,十几株腊梅在冬日暖阳下斜映生辉,宛如一幅生动工笔画,乌瓦下粉墙上的梅枝疏影又似灵动的水墨画。大门口散落了一地鞭炮屑,连着旁边写着陈方联姻的一人高立牌上也溅到不少红纸屑,更添喜意。 正宴设在晚上,上午大批本地亲友吃完早饭就已经陆续抵达,亏得老宅扩建得够大,三四百人齐聚后面几栋楼里,只觉得热闹不觉得逼仄。 陈易生和唐方因为正日子倒是好好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到一楼客堂间吃早饭。已经换上铁锈红唐装的常总工正对着方树人感叹方家的早餐规模。陈老爷子和唐思成坐了两把摇椅在聊家常,常峰和常蕊却硬拉了老李赵士衡在太阳下头打八十分。一问其他人,才知道钟晓峰要了一辆中巴,带着大部队去太湖边溜达了。 中午虽不是正宴,三十八桌人却差不多齐了,菜单略逊晚上,也有八冷八热两汤两点心,没有新娘新郎,两点不到就撤了席,转眼三点半又摆台铺桌布,婚庆公司的人早把祥云楼和另两栋辅楼布置妥当,摄像机摄影机纷纷到位,等桌上饰品也摆放完毕,四点多钟外头又进来两台巨大的摇臂,看热闹的小孩子们顿时咋呼起来,原来唐方的一位表姐是广电总台的,唐方陈易生的婚礼承了宋代的特色,两件礼服被她发在朋友圈后,领导安排取点素材,好用在春节期间宣扬传统文化的节目里。 和别家花团锦簇的布置不同,三栋楼里全按照陈易生的手绘图,摒弃了原来所有的西式餐边柜和欧式摆设,开阔了许多,摆放了许多绿植和干花,深深浅浅的绿色间点缀着深紫浅紫橙色,极其典雅又别致。最大的插花作品摆放在祥云楼主厅里新搭建的喜堂之上,却是日式花道风格,几块高低错落的乌色石头间,弯曲光滑的树干打磨过上了浅米色,如双臂展向天空,又宛如一对比翼鸟,细细的同色枝条蜿蜒成翅膀展开的形状,上面缠绕着疏密有致的藤蔓,灯光下略带透明感,藤蔓之间又有金黄色的黄钟木花,绢花惟妙惟肖视觉冲击力极强,摄影师摄像师不等婚礼开始已经拍了许多场景和空镜头。 大表姨父喜洋洋地带着宾客们来回参观,自然少不了要炫耀一番:“哪杭?噻是阿拉侄女婿设计格,伊亲手画格图,格趟日本展览会上图纸阿拉就卖忒靠一百份。(怎么样?都是我侄女婿设计的,他亲手画的图,这次日本展览会上图纸我就卖掉近一百份。)” “伊脑筋灵光得勿得了,巨伐?哈哈哈,倷啊要买?打八折把倷啊。” “吾勒日本请了草月流格插花大师做了格作品,勿要太赞呀,现场就被大和地产买得去了。” 这些热闹,刚刚换上礼服的新郎和新娘是不知道的。化妆师把精致的花冠给唐方戴上:“唐小姐,你这个花冠和礼服,能不能授权给我们公司复刻?实在太美了。” 唐方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早就准备妥当的陈易生转过身来:“可以啊,图纸我有全套的,就是有点贵。让你老板直接联系我好了。” 联系他的人,能不被他说服的,好像没有。想起昨天听大表姨父夸他靠卖现场布置绿植花艺的设计图就挣回了整场婚宴的成本,唐方忍俊不禁横了陈易生一眼。 已经赢了陈易生三盘象棋的周道宁手上棋子一停,忍不住抬起头来,却依稀从陈易生的脸上看到以往唐方那种斤斤计较得逞后乐滋滋的模样。转过头,看见林子君一脸嫌弃赵士衡目瞪口呆,周道宁摇了摇头,啪嗒一声落子无悔:“将军,你又输了。总计一万。”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易生一愣,回过头来想要悔棋,却又要在唐方面前撑着面子。 “道宁啊,我们再来一盘,你要是赢了这盘,五千,我输你一万五,要是我赢了,你一分钱不出,怎么样?” 唐方在这似是而非的逻辑上吃过亏,咳了两声:“差不多了啊陈易生。” “好。”周道宁却微微笑,胸有成竹地重新开始摆棋。 陈易生叹了口气:“算了,愿赌服输。我下不过你。你还真忍心赢我的奶粉钱啊。” 周道宁轻轻打乱棋子,抬起眼笑了:“就当是唐方放在我这里的私房钱好了,我替她保管,以后每年发利息给长安买奶粉。” “那还是再来一盘吧,我们赌大点,加个零,两个零怎么样?”陈易生眼睛发亮,懊恼刚才赌注太小。 方树人推开门:“吉时到了,快点了。” 周道宁笑着站起身:“我先过去等着观礼。” 陈易生连呼可惜,被唐方无影脚踹在了屁股上,老婆的瑜伽不是白练的。 213婚宴三 周道宁到祥云楼的时候, 已经来了不少宾客, 一个穿红色呢子双排扣大衣的年轻妇女牵着个像无锡泥娃娃一样的两三岁男孩儿在喜台上慢慢走动,周道宁记得这是唐家如东的亲戚。男孩儿胖得跟个球似的,拼命伸手去捞巨大插花上的藤蔓,够不着跺了几下脚咿咿呀呀闹腾起来, 整个人快趴到了树干上。 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到台边用如东话吼了两句。年轻妇女赶紧弯腰把男孩儿抱了起来, 让他摸上了藤蔓,不出所料, 藤蔓被扯出来一长条, 男孩儿又前倾着身子去捞不远处的黄钟木花。 周道宁一把握住他的小胖手:“不能碰。” 被他眼风一扫, 年轻妇女红着脸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匆匆下去了,中年妇女瞪了一眼周道宁,赶紧拆开喜糖,挑了一块巧克力塞进孩子嘴巴里。 周道宁慢慢把藤蔓回归原位,却怎么放也不顺眼, 婚庆公司的人赶了过来帮忙整理,一边道谢一边编排了几句,感叹着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周道宁从来没去过如东, 记忆中唐家的亲戚们比方家的亲戚们跑得更勤快, 常有女孩儿会挤到202和唐方同住,走的时候多出来不少大包小包。唐方高二的时候因为方树人说也不说就把她的一双雪地靴和匡威球鞋送出去生了好几天闷气。 外婆也好, 方老师也好, 包括唐方, 她们并不嫌弃如东乡下的亲戚, 至少周道宁对于嫌弃厌恶是有着很深的切身体会的。她们因为唐思成的原因,诚心诚意热情款待,也不吝啬于金钱上的援助。盖楼、承包鱼塘、养猪养鸡买树、孩子读书托找工作看病,但凡有人开口,总能有所收获。唐方曾经笑着说起她姆妈的待客之道,开口借三万的,就给六千块,百分之二十,从来不指望着还,只当做了好事。周道宁一直记得他姆妈重病的时候方树人送来的那笔巨款,他是肯定会还的,如今也的确还清了钱,还不清的是人情。 然而不嫌弃是一回事,他少年时就感觉得到方家和唐家之间是有着一道天堑的,102室的三代女人出于与生俱来的教养和体面善待苏北的亲戚,但两个世界的人依然格格不入。每次唐家亲戚们离去,她们会更换床品,晾晒被子,拖地的水里挤上青柠檬汁,连带着把二楼的公厕和楼梯间也清洁得干干净净,还会给邻居们送上小点心。周道宁曾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干嘛要这么做,唐方瞪圆了眼,反问他难道自家亲戚大声说话随地吐痰上厕所不清洁马桶走路咚咚咚不是给邻里添麻烦了吗,给人添麻烦了当然要有所表示,不然卖相也太难看了。 周道宁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摇摇头不以为然,现在把三栋楼走了一圈,看着不落俗套的现场布置和处处精心设计的细节,突然回想起那些往事来,他自问不会在这些上面费心思。 “道宁?” 周道宁回过头,沈西瑜正关切地看着他:“侬还好伐?” “蛮好。” “还有十分钟婚礼就开始了——” “马上过去。” 两人并肩往祥云楼走,前面旧楼已经传来喜庆的鼓乐声和鞭炮声。周道宁不禁驻足停了下来,越过几重飞檐,依稀能看见旧楼的那片乌瓦。沈西瑜站在他身后,突然间鼻子就酸了。 *** 灰色的地毯从院落一路铺入祥云楼,唐思成当先,林子君扶着唐方慢慢走了进来。一片漆黑中只有追光灯和摇臂跟随着她们慢慢移动,室内喝彩声轰然响起,随即响起一片快门声闪光灯在暗处迸出一道道光。 唐方身穿深青色广袖吉服,上面绣着小小的橘色翠翟,红罗领边和袖边上绣着金色云纹,同色宽腰带和散开的裙摆根本看不出怀孕中期的样子,头上花冠覆盖着半透明的大红绡金绣芙蓉花暗纹盖头。她跨过门槛站定,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喜台下面身穿红色吉服的陈易生。 陈易生笑着举起手里挑盖头用的小金秤,唐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杆金秤貌似是999足金的,陈老爷子和常总工这笔竹杠被敲得不轻,还好没有秤砣。 唐思成手里的红绿绸花带微微颤抖起来,日复一日骨头的刺痛似乎也没了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四处看一圈,暗乎乎的好像谁也没看到,再看几眼,才见方树人和亲家公亲家母坐在喜台上。他今天嫁女儿了,他还赶得上。 司仪说些什么他耳朵嗡嗡地响,根本听不进,脑子里跟快进的电影一样,想起当年方树人结婚多年不肯生孩子一心扑在事业上,最后乡下的父母坚持要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彻底惹恼了她。方树人赌气似的怀上了唐方。看到软乎乎小小的糖糖的那一刻,他们俩都无比小心,谁也不敢伸手去抱,怕抱坏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外婆抱起她笑眯眯地走来走去。他只有三天假陪妻女,学会抱婴儿后恨不得日日夜夜不放手,回到部队里总牵挂着。她一天一个样,一眨眼就挂在他脖子上喊爸爸了,依依不舍地送他回军营,上学后给他写信,画她们三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委屈地告诉他又被姆妈骂了。他心甘情愿地主动提出复员,把留军的机会让给同袍,他想多陪陪他的宝贝糖糖,替树人分担一些。他看着她长大,交到好朋友,喜欢上周道宁,开始有了烦恼和悲伤。 如今,他的糖糖找到了自己喜欢也喜欢她的人,怀上了他们的女儿。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眼睛鼻子却酸涩得很。 “唐伯伯,上去了。”林子君轻声提醒。 唐思成回过神来,转身牵起唐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易生,请你好好照顾糖糖。”唐思成有点哽咽地说完,才发现自己漏了那句我把女儿交给你了。 陈易生接过绿色绸带,乐呵呵地点头:“爸爸你放心。” 唐方牵住唐思成的衣袖:“爸爸——” 唐思成把红色绸带塞到女儿手里,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慢慢松开,吸了口气转身走上喜台坐到方树人身边,看着陈易生用金秤挑起盖头。 “怎么少说了一句话?”方树人压低了嗓门,看了他泛红的眼眶,哼了一声:“真是。” 交拜礼继续进行,受过新人的礼,两家父母入了席,看着台上的陈易生和唐方喝合卺酒。没有婚礼蛋糕也没有香槟塔,没有交换戒指,没有捧花,甚至连花童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只看得见他们两个,他们眼里只看得见对方。 礼毕后唐方被林子君接下喜台,送入主座,忽地追光灯灭了,祥云楼里一片漆黑,周围的绿植摆设上却亮起了幽幽的点点星光,宾客们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司仪宣布:“下面有请新郎陈易生先生为新娘唐方小姐献上特别的礼物。” 追光灯再亮起的时候,刚才的古筝和琵琶乐声已经变成了轻快又熟悉的流行音乐前奏,林子君抢先喊了出来:“Wow!《Better Man》。”现场一片骚动,观礼的年轻一辈们纷纷鼓起掌尖叫起来。 唐方讶然看向喜台,立刻笑出声来。陈易生背着不知哪里天外飞仙而来的电吉他,正朝她挥手,赵士衡钟晓峰和老李三个人,都和陈易生一样身穿黑色西装打着窄窄的黑色领带,带着墨镜,分别手持三角铃和沙锤,每人面前都有架着一杆复古麦克风。 “Send someone to love me,I need to rest in arms…….To be a better man.” 当仁不让的主唱陈易生始终面对着唐方,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后面的钟晓峰和老李,一脸肃穆却扭得舞姿妖娆,引来尖叫声不断。唐方见赵士衡笨拙的舞步始终差他们一个节拍,不由得笑倒在林子君身上,她压根没察觉陈易生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惊喜,果然又惊又喜。 一曲将毕,台下的年轻人们刚刚开始跟着摇摆,哪里肯罢休,纷纷尖叫安可。果然下一曲的音乐立刻无缝衔接上了,依然是罗比威廉姆斯的歌曲,是他写给女儿的《Go Gentle》。 歌曲中间的口哨过场结束,音乐声突然再度变化,变成了Chuck Berry的“You never can tell”。林子君趴在桌子上笑得肚子疼:“低俗!哈哈哈,伊拉四个男人要跳扭扭舞!喂,糖糖,侬、侬要做撒?” 赵士衡被钟晓峰手里的沙锤锤了好几下,终于跟上了节奏,四个人两对两一本正经地扭了起来。台下忽然一片尖叫轰然响起,却是唐方拉着林子君的手笑着一起上了台。 方树人追了两步却被唐思成一把拉住。 陈易生大喜过望,立刻丢下赵士衡和唐方面对面接着跳,平时在102,两人经常兴致来了就扭一扭笑成一团,默契没得说,唐方身上的宋代礼服和陈易生的西装在视觉上笑果更强。 赵士衡和老李眼睁睁被自己的舞伴即刻抛弃,对视了两眼,让开中心位,继续扭扭扭,满场大笑声中,终于有年轻人忍不住离开座位,跑到喜台下面跟着扭了起来。大表姨父笑着站起身来跟着节奏鼓起了掌,老一辈的人从开始的面面相觑,也变成了跟着节奏鼓掌,祥云楼里的热闹达到了顶点。沈西瑜忍不住看向另一桌上的周道宁,却见他微笑着在鼓掌,眸子闪着光。 *** 旧楼设的新房下午被重新布置得喜气洋洋,唐方靠在床上,陈易生盘腿坐在她旁边,两个人认真地数着红包。 “大表姨父怎么给这么多。”唐方咬了咬笔头,叹了口气。 “我不懂,你们这边一般给多少?” “很熟的两千,不熟的五百,倒不一定。”唐方在手账本上记上了大表姨父的礼金两万元。 “大表姨父真好,我妈也太小气了,她也才给了两万。”陈易生叹了口气,继续拆下一个红包,笑了起来:“这个红包超级大,厚厚一沓子,周道宁送的。” “你妈妈可是出了金秤的呀。”唐方笑着踢了他一脚:“下次我要告你的黑状。道宁送多少也有还他人情的时候,不要紧,多少?” 陈易生抬起头:“被你打断了,忘了。分你一半一起数,目测绝对超过两万了。” 周道宁送的是吉利数字:29999。 十一点多钟林子君打电话给唐方的时候语气暧昧:“是不是勒圆房伐?” “没,勒数红包!”唐方中气十足兴致勃勃。 “还没数好?赚翻了啊拿俩噶头。” “帮吾谢谢拿老钟啊,伊真大方。” “比吾还大方?” “哈哈哈哈。”唐方怂恿她:“早港让拿帮阿拉一道办婚礼(早说让你们和我们一起办婚礼),现在后悔了伐?” 林子君叹了口气:“吾被爷娘打脑子打到现在哦,伊拉勿要太欢喜陈易生格种女婿,卖相好能力强别出心裁还专一——(我被爸妈洗脑洗到现在,他们不要太喜欢陈易生这种女婿哦……)” 陈易生双眼放光,显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模范女婿,忍不住撑着腰哈哈大笑。 唐方不由得同情起钟雄峰来,手机那头却传来暧昧的声音,显然有人借机报复。林子君吚吚呜呜地挂了电话。 陈易生手脚并用,把还没拆封的红包和一叠叠新钱胡乱堆到一旁,抢下唐方手里的本子和笔:“我们可不能在圆房上落后给他们俩!来,糖糖宝贝,你要不要在我上面?” 唐方搂住他的脖子,格格笑:“不要!我一直想睡在钱堆里,你朝我身上撒钱嘛——” “撒什么钱,撒野还差不多。” “你敢吗?不怕吓到你女儿尽管野啊。” “算了——我还是撒钱吧,会不会把长安也变成了爱钱的小气鬼?” “‘也’是什么意思?” “哈哈、呵呵——钱来啦——” …… “钱好还是我好?” “你好——” “要我还是要钱?” “都要——” “只能选一个呢?” “肯定选钱啊。” “唐方——!!!” (全文完) 214番外 禹谷邨又迎来了春天, 开了玉兰海棠, 谢了樱花丁香后,大波斯菊开得闹哄哄一片。方堂从四月底开始东家有喜歇业六十天整,夏天的私房菜已排到了八月底全满。 进了五月, 唐方开始每周一次产检,到了三十七周,医生说陈长安小朋友发育迅猛,极其活跃, 双顶径尺寸大了两周, 虽然属于正常范围, 但头部已入盆,很有可能提早落地。陈易生立刻每天只肯去半天公司,剩下半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跟在唐方屁股后头,仿佛随时准备伸手接生。 唐方反觉得比以前轻松了, 至少坐着的时候胸脯不会直接掉在肚子上, 被挤压了好几个月的胃也空间宽裕了不少,吃饭都能多吃点, 就是宫缩越来越频繁, 肚子一硬就好几分钟,少不得做做陈长安的思想工作:小朋友你体重刚过六斤, 多长点肉再出来吧。 眼看进入大双子月, 孕期三十八周的唐方理好了待产包, 新生儿购买清单上也全都红笔勾掉。陈易生请出丈人公丈母娘来陪唐方, 突击了两天工作,随后理直气壮地宣布自己要休两个月产假。 唐方手上的夏季菜单却还缺好几个主菜的灵感,她忍不住劝贴身盯人的陈易生:“老钟出差,特地把摩托车给你送过来,这么好的太阳,浪费了多可惜,不如你出去压压马路浪一浪?” 陈易生一怔,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糖啊,这种考验太小儿科了,我才不去浪呢,要不然又被你小黑本上记一笔。” 唐方咳了两声:“我真心诚意让你出去放风,你真是——” 陈易生拆开一罐子新的小胡桃仁,往自己嘴里丢了一把,又塞给唐方一把:“你随时随地会卸货,我得寸步不离,九十九步不差这一步,不然将来长安说一句:最需要男人的时候老爸你竟然在外面浪?!我这辈子完了。” 唐方无语。 结果这天中午吃完饭,陈易生收拾餐具,唐方到花园里散步,才走了几步,就觉得一阵强烈的宫缩,肚子直往下坠,一股热流冲了出来,因前不久她有过打个喷嚏或突然大笑导致尿崩的糗事,她倒也不慌,但低头一看,滴滴答答还在流,鞋子都湿了。 “易生——易生——”唐方扶住大桑树扯着嗓子喊:“我羊水破了!” 时隔多年,陈易生依然记得这个春深的午后,庆幸自己没有出去浪。 ***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些时刻永远忘不了,会时不时被拿出来一遍遍重复回忆,有些时刻在度过的时候非常漫长难熬,过去了却越来越淡,甚至怎么想也想不出细节。 陈易生全然想不起来在手术室外等了多久,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他在想些什么,但记得最清楚的是手术室门打开,他从椅子上蹦起来的时候,有种虚脱的感觉,一刹那背上颈上全是汗,推开旁边的四位老人,冲上去问:“都平安吗?” “母女平安,是个妹妹哦。”护士笑盈盈地给他看手里的小小一团:“妹妹鼻头老挺,眼线老长格,老好看格。” 陈易生低头看见小毛头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完全没有电视里什么红通通皱巴巴丑八拉唧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反应,小毛头就被一双手接了过去。 “爷爷抱抱,来,爷爷抱抱长安。” 陈老院士得意了好多年,经常提起:“囡囡,爷爷是家里第一个抱你的人。” 陈易生对此耿耿于怀,简直憋屈得不行。 对唐方来说,反而是手术室里的一切记忆深刻。麻醉师手脚利索,她很快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三截,中间一段毫无知觉。医生护士似乎都很轻松,在说五一节医院同事们去澳门旅行的事,又说起某国际大牌女星和皮裤男星貌似就是在那个赌场里被月老牵上了线。唐方忍不住纠正,不是女星自己,是女星的姆妈输得厉害。会在产科手术室里和医生护士热聊澳门赌场和明星八卦的产妇,唐方觉得大概全世界只有她这个奇葩了。 医生举起手术刀告诉她:“我开始了啊。” “哦。”唐方垂眸,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似乎钝钝的手指甲在肚皮上轻轻划过。 “哎,羊水只剩两百毫升了呢,脐带绕颈两周,还好来得及时。”医生似乎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双手在唐方腹部压了下去。 一声啼哭。唐方脑子里一片混乱,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 很快护士把血淋淋脏兮兮的小毛头举到她面前:“看好哦,是妹妹。”唐方泪眼模糊,听见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她声音真好听啊——”以至于医生什么时候缝合好伤口的她一无所觉。她尽力扭过头,却只看见护士忙碌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护士抱着毛毛头过来:“六点十八分出来格,体重六斤六两,排出胎粪后六斤三两,乙肝疫苗已经打好了。现在先抱出去,给爸爸看看。等下送到病房里,就和你在一起了。” 唐方被推进病房后,眼眶还是红的。小床已经放在了病床旁边,小毛头被包在医院统一的小开襟衫里,侧着身子睡得很香。麻药的药性渐渐过去,护士进来提醒她:“要压肚子了,会有点疼,忍不住就叫,没关系的。” 陈易生吓了一跳:“有点疼是多疼?她很怕疼的。” “那也没办法,剖腹产都要压的。”护士一脸淡然把帘子拉拢,示意陈易生出去。陈易生摇摇头:“我陪着她。” 唐方一头白毛汗,握了握陈易生的手。 这个有点疼还真不是一点疼,疼到恐怖,唐方尖叫了一声后想起女儿还在睡,立刻咬着牙死死忍住,整个人在床上发抖。陈易生急得不行,却只能干看着。 这天夜里,还插着导尿管的唐方努力侧过头盯着女儿看,喝完奶又睡着的小毛头对床两边父母深情似海的眼神毫无反应。唐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长安的小拳头,却被小人儿一把捏住了,轻轻抽一抽,还抽不出来。 “长安力气还不小呢。”唐方失笑。 陈易生碰了碰女儿的另一个小拳头,却没享受这个特殊待遇。 “我帮你拿出来?你这样手会麻的。”十分钟后陈易生想掰开女儿的小拳头。 “别别别。”唐方却不肯:“她想捏多久捏多久,我不累,感觉她很依赖我,一点也不累。” 陈易生总觉得后来他对女儿那么好,可始终比不上唐方在女儿心中的地位,和这次依赖有着神秘的联系。唐方总记得被长安捏了一整夜手指头,早上醒来整个胳膊都是麻的,陈易生却说最多捏了三个小时,因为长安半夜要喝奶要换尿片。 每次争论这件事,陈长安小朋友都会看一眼老爸后就依偎进唐方的怀里,搂住姆妈的脖子下定论:“妈妈就算只捏了一分钟,妈妈也排在第一!” “爸爸也要当第一,长安,你给爸爸当一次第一呗。”陈易生猴上来搂住她们俩,用胡茬去蹭长安的小嫩脸。 陈长安嫌弃地别过头:“你今天又抠鼻屎了!最多第二名。” “你看错了,真的,爸爸就是鼻子痒痒,挠了一下。” “我看见了!你把鼻屎搓成球,开窗丢出去了——好恶心!”陈长安一边说一边咯咯笑,小手模仿得一丝不差。 唐方笑得肚子疼。 “随地丢垃圾,扣分!”陈长安透过窗户看见花园里走进来的人,立刻从唐方怀里溜了下去往外跑:“大伯伯来了!爸爸你要排第三了——!” 陈易生气得把唐方搂在怀里揉了好几下:“气死了气死了!糖——!你跟长安说,至少给我个并列第一。” 唐方笑着亲了他一口:“上次你公司那个什么总,问长安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还被嘲了一顿骂回去了,你自己这么斤斤计较家庭地位排名有意思吗?” 陈易生酸溜溜地看着花园里抱着长安举高高的周道宁:“长安竟然说周道宁比我好看!是可忍孰不可忍!” *** “大伯伯,吾帮侬港哦,爸爸今朝老腻惺哦(我跟你说爸爸今天好恶心),抠鼻头,搓一搓,挨掼到车子外头去了。(还扔到车子外面去了)”陈长安轻声告黑状:“还有昨日夜里,伊勒被头里放了只老臭老臭格屁!臭色忒了!(他在被子里放了只很臭很臭的屁,臭死了。)” 周道宁笑着摸摸她的头:“啊呀,格么爸爸又当勿成第一名了伐?” 长安用力点点头,眯起大眼睛笑得坏坏的:“刚刚吾倷伊排到第三了,大伯伯侬排第尼(第二)。” 周道宁举起手里的蛋糕:“大伯伯请囡囡切蛋糕好伐。” 长安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脖子里的一圈肉肉,有点委屈:“爸爸港吾是米其林轮胎宝宝,肉一圈一圈格。” “格有撒,侬姆妈小辰光啊是噶可爱格呀,(这有什么,你妈妈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的)长大了就瘦了。” 一大一小进了101,陈易生瞪着陈长安,陈长安扬着小下巴瞪着老爸,互不相让。 唐方接过周道宁手里的蛋糕放到冰箱里,两人说了几句话,见父女俩一个弯着腰,一个踮着脚,跟斗鸡似的斗着眼儿越靠越近,表情越来越凶狠,还发出吼吼吼的挑战声,不由得都笑了起来,见惯了也懒得理会他们,一边泡茶一边开始聊长安这几天在幼儿园的趣事,又说起晚上要来一起吃饭的老朋友们。 不一会儿,陈易生和陈长安父女俩额头顶着额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开始顶牛牛,顶着顶着翻在了沙发上,又滚到了地毯上,笑声震得101天花板都要抖了。 陈长安骑在陈易生身上,揪着他的腮帮子往外扯,眼睛笑成了一条线。陈易生不服输地呵她痒兮兮:“快说你最爱爸爸!” “我最爱妈妈!” “好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 …… 夜里,疲惫不堪的陈长安小朋友心满意足地缩在姆妈怀里听姆妈讲故事,洗完澡的陈易生上了床,看了她半天。唐方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朝他点点头。陈易生抄起女儿,准备往旁边小床里送,才走了两步还没到小床边,陈长安已经醒了过来,小拳头捶在老爸胸口:“妈妈是我的!妈妈是我的!爸爸不许抢妈妈!” 陈易生干咳了两声,温柔又坚定的表明立场:“长安,在我们家,爸爸妈妈相爱排在第一位,妈妈是爸爸的,爸爸是妈妈的。我们相爱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陈长安像条金枪鱼一样挺了挺,哇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我要第一!妈妈是我的!” “那可不行,妈妈首先是她自己的,然后才是我的妻子,最后才是你的妈妈。”陈易生在这上头从来不让步。 已经被这么教育了很多次的陈长安抽噎着表示妥协和让步:“妈妈是她自己的,然后是我的,最后才是你的。” 唐方笑着劝:“好了,睡觉前别折腾她,我再抱一会儿吧。” “妈妈抱,妈妈抱宝宝!” “乖,妈妈做晚饭很累,爸爸抱。”陈易生抱着女儿往客厅里去了:“要不要听爸爸继续讲小野马的故事?” 陈长安似乎来了精神:“要!” “上次我们说到小野马想走出大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半夜里,唐方觉得自己像个麻袋一样被人拎了起来,睁开眼,只见黑暗中两眼哔哔放光的陈易生对着自己嘘了一声。 “嘘,我们到卫生间去。” 唐方心里哀嚎了一声,死死抱住枕头压低了声音:“求求你放过我。我不要谈了——”旧伤还未愈眼看又要添新伤了,这才消停了一天吧。 陈易生索性把她抗在了肩膀上轻轻出了卧室,八角窗的窗纱被风吹得轻轻飘动,地板上洒着一片银白。 卫生间的门咔嗒锁上了。 “你不是说我一日三复的吗?来,好好谈清楚你结婚前一夜究竟还说了什么。” “我错了——” “日久见人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