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 第一章 1 刘念走出浴室,还没脱下浴袍,就戴上了蓝牙耳机。 他不过三十出头,却已当了五年明德集团的执行总裁,算是勉强挤进了城市之巅那一小撮人的精英俱乐部。每天穿着手工定制的高级西装,出入最高档的写字楼,绝大多数人提到他的时候都不得不恭维地称一句“刘总”。他站在自家的落地窗前,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寸土寸金的CBD商区,远处滔滔江水奔腾向海,头顶一轮红日照耀晴空。刘念肯定是都市励志故事里的典范,少女们的梦中情人,父母教育孩子的精神偶像,按照时尚杂志或者商业周刊的形容,他是“理智、自律、勤奋、努力、反应敏锐、判断精准、执行有力、做事谨慎而又富于勇气与魄力”的完美型男。他生活很有规律,爱好健身,经常在访问里强调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满足”,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并不喜欢站在奢华的落地窗前俯视这个城市,他没法克制自己的焦虑和恐慌,无法忍受没有手机不能掌控公司的分分秒秒,永远焦虑着,怕少走了一步错过机会,多走一步又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同每一个在都市里挣扎求生的人。 今天是个大日子,刘念近乎冷漠地看着镜子里毫无瑕疵的自己,一面系紧袖扣,一面用力地挂断了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他走出去,听见电视里记者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抢着说“那块地”。 “那块地”的官方名称是“15号标地”,占地面积 22.5 万平方米,位于全椒区中心地带,东临国华商业中心,西临旺角金融圈。所有对这个城市稍有了解的人,哪怕对房地产一窍不通,也能从这个极度稀缺的地理位置看出来,这块土地未来的发展空间实在太大。 作为明德集团现任执行总裁,对于15号地的价值,刘念无疑十分清楚,他相信这块地肯定会在这次拍卖以后变成新的地王,他还知道有人早已将这块地视为囊中之物,不容他人觊觎。 这些人就是四大集团,本地最大的四个房地产开发集团,他们多年来表面争斗不休,实际上却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团。他们在商场上肆意出击,大口吃肉,随意敲诈和剥削其他规模较小的房地产企业,甚至连建筑公司都不放过。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毕竟在这弱肉强食的不见血的战场上,四大集团实在是一手遮天的存在,他们一直毫不留情地用各种近乎残酷的手段警告甚至教训实力远不如他们的竞争对手:任何反抗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刘念的车刚刚通过一个十字路口,距离金融中心还有好几分钟车程,四大集团的主要负责人已经谈笑风生地走进拍卖会现场。他们嚣张地跟在场的其他企业家挥手点头,在记者的镜头前也大言不惭地说“要打造亚洲最大的商业集团”或者“拿下地王能有什么悬念”之类,刘念看着屏幕里的几个老熟人,忍不住哼了一声。 然而他还是没有关掉车里的直播,看着对方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场内最好的位置,在他们身后不太远,却不怎么起眼的位置,找到了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助理春雨和公司的另外一位骨干孙思明。 刘念对下属的尽职十分满意,却忍不住又拨了一次他始终没有打通的那个电话,对方的名字在屏幕上只闪了一下,他听到的也依然只有电信服务供应商无机质的回应“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不自觉地有些焦躁,纯粹因为多年的涵养才没当着司机的面摔手机,好在这时春雨的电话进来了:“刘总,现在就剩康迪、麦田在跟四大集团抗衡,其他公司都不敢举牌了,连明光也放弃了。现在是二十三亿八千万,哦不,二十四亿。” 此时刘念已经走进了拍卖会所在的金融中心,他没打算立刻出场,只是十分冷静地回答:“意料之中,从中心街 15 号标地的基本信息来看,四大集团的心理价位应当在二十五亿到三十亿左右,再往上,溢价太高,不符合他们的利益要求。”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刘总?”春雨忽然压低声音,“杨总刚刚叫了二十五亿。” “这才是我们的起拍价。”刘念微微扬起嘴角。 与此同时,场内的春雨淡定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二十五亿一千万。” 在场的嘉宾们开始窃窃私语,四大集团的几位掌门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他们明白合伙人们也都毫不知情。李总悄声问身边的张总:“我还说这块地皮上的烂尾和拆迁房麻烦,可以交给明德……刘念这是闹哪出?” 张总摇摇头,这一两句话的工夫,春雨和老杨已经各举了几次牌子,在春雨加到二十五亿六千万的时候,被气到的老杨猛然加到了三十亿。 春雨淡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诧和慌张,连四大集团的张总和李总都忍不住皱紧了眉,三十亿的溢价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算,后续的利润空间会被压缩至少百分之三十,同时整个项目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他们很不高兴。 被他们开始愤恨的刘念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羡慕有疑惑有愤怒有仇恨,刘念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像个走红毯的明星一样,大步穿过会场,走到春雨身边坐下,举起号牌:“三十亿一千万。” 仿佛他只是不小心迟了个到。 老杨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他几乎是凶狠地吼出了下一个报价:“三十五亿。” 这个加价幅度引发了场内小规模的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精明的主管们已经开始摇头:“这个价格……没有利润空间了……” 甚至连刘念身边的春雨都小心翼翼地低声劝:“刘总,我们的预算……已经超出很多了,不能再加了。” 她身边的孙思明更是汗都湿透了衬衫,表情就像刚吞了个大号的苦瓜,噎得发不出声。 刘念看都没看他们俩,轻描淡写地再次举牌:“四十亿。” 窃窃私语变成了真正的一片哗然,刘念清晰地看到老杨的脸涨红了,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把手里的号码牌掰断。他肯定是想要继续举牌的,却被一旁的李总按住了手。张总也摇摇头,对老杨说了一句什么。刘念根据他的口型,猜出那句可能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老杨终究没动,拍卖师落锤,明德集团以四十亿天价,拿到了备受瞩目的15号标地。 新的地王诞生了。 新的王者也正要崛起,至少刘念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走出金融中心,接受无数记者的追捧追问的时候,是这样认定的。 1 金融中心记者们的狂欢还没来得及传到郊外的货运码头,而且说实话,就算传过来了,这里聚集的好几十个奇装异服的小青年们也不一定能听懂,就算能听懂,也一定没兴趣。他们会兴趣缺乏地说,四十亿没有,四块拿去,给哥买瓶啤酒快点! 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被今天的两位飙车狂人吸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就算立刻地震,估计都想不起来跑。 飙车俱乐部这两年的大金主、今天的飙车主角柳青阳站在高高的集装箱货柜上冲下面寻他的大鹏吹了声口哨,在对方笑嘻嘻的催促下,帅气而熟练地几下翻到地面,潇洒地甩了一下花了好几千弄的超酷“脏辫”,问:“都搞定了吗?” 大鹏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你放心!”他们俩勾肩搭背地绕过码头一辆不甚熟练慌慌张张挪货箱的叉车,走向放着朋克音乐、穿奇装异服的那群年轻人。 “李主任说,六点前必须结束。”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大鹏几乎要贴着柳青阳的耳边吼叫才能让他听清楚,“还有,不能越线。” 柳青阳潦草地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却已经被场子里的热闹吸引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中心区的表演——跟往常差不多,无非是一些摩托场地特技,急停,急转,还有一些看上去相当惊人的跳跃,引得围观的年轻人发出阵阵欢呼。 今天这人是高手,不是柳青阳瞧不起的那种“开个两三千的国产改装车”“刚学会抬前轮抬后轮原地转就出来卖钱”的“混子”,要是平时柳青阳肯定要亲自过去观摩一会儿,大声地喊几次“酷毙了”。可是今天他有点心不在焉,甚至连接过香槟,在众人的簇拥下倒在摆好的香槟塔里都提不起兴致,对围在他身边跳热舞的美女更是看都没细看,反而频频向码头的另一侧观望。 “你说要来比赛的人呢?”柳青阳问大鹏。 大鹏挤在他身边,一边扭动热舞,一边跟美女们抛了很多自以为超帅的眼神,可惜没人理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闪闪发光的房卡,拍在柳青阳胸前:“就快来了,她可说了,谁赢了她,她就跟谁走。” “这么狂?”柳青阳撇撇嘴,十分不屑。男人们总是本能地瞧不起女人,尤其是在他们自认为非常擅长的领域。 “何止!简直是嚣张!来俱乐部三个月了,没人赢过她。皮特快吧,刚出跑道,就被秒了。”大鹏色迷迷地说,“这还不算什么?最要人命的是,长得……那叫一个美!” “得了吧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柳青阳毫不掩饰对大鹏审美的嫌弃。旁边一个正巧过来端酒的年轻人也听到了,立刻笑着附和起来:“就是啊大鹏,柳少多美的女人没见过?” “真的!我大鹏什么美女没见过!”大鹏不甘心地叫起来,开始追打周围起哄的小青年。 就在这片喧嚣的混乱中,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柳青阳不由自主地转身望去,众人也纷纷转头,有人小声起哄:“来了来了,挑战者来了!” 神秘的女骑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修长优美而富于力度的线条吸住了现场所有人的目光,连热舞的美女们都忍不住盯着她瞧,羡慕而好奇。 柳青阳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期待和激动,十分稳重地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头盔,随手把那张辣眼睛的房卡丢还给大鹏:“猥琐!” 然后他在奇装异服的小年轻们更猥琐的笑声中,跨上摩托,穿过了他们自觉让出来的一条路,先停在了起跑线上。 大鹏立刻跳上了一只货柜,站在高处挥舞着彩旗,在年轻人的欢呼声中大声地宣布比赛规则:“谁率先到达终点,取下终点的彩旗,谁就是今天的赢家。” 女骑手驾驶摩托,稳稳地停在起跑线后。她始终望着前面,对身边的对手毫不在意。柳青阳也一样,他做出一个酷酷的样子,微微伏低上身,握紧了车把。 这一刻可能是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间,如果站在柳青阳刚刚站过的那种高高的集装箱顶上看,停在起跑线上的柳青阳和一身黑衣的神秘骑手,紧绷的身体曲线和摩托车自然的弧度形成了一个完美对称的图案,在这微醺的夕阳里,太极般优美而和谐。 “三、二、一,准备,走!” 两辆摩托车在众人的欢呼和呐喊中,一起冲了出去。 很快,也许只有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柳少”柳青阳就开始有点心慌,而且不是平时飙车时那种心跳加速肾上腺素狂飙的酣畅体验,而是真的有点慌有点怕。当然怕输给这个陌生的神秘美女,毕竟男人嘛,无论在任何领域输给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都会觉得非常丢人,而且这个对手还是那种让他挑不出毛病的——直线加速又稳又快,弯道能力超强,看不出她单薄苗条的身体里怎么蕴含那样惊人的力量,每一次急转都侧压平稳而精准,牢牢地守住了中线,让柳青阳毫无超越的机会。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人……这人她也太不要命了吧! 柳青阳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全程不减速不避让的自杀式飙车呢,就连他这种心比叉车还大、神经比胳膊还粗的富二代,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狂躁甚至自毁倾向。 他们冲过了几条通道,距离终点还有不到两个路口,柳青阳知道他获胜的机会不多了,然而看到码头路口正在搬运原木的时候,他还是本能地避让到了旁边的坡道,下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个女骑手她竟然又不避让不减速!柳青阳的耳边甚至响起了救护车叫魂儿似的声音,似乎已经看到了飞出去的摩托车和大片刺目的血迹…… 掌声雷动,鬼叫般的呐喊来自各个集装箱顶上的“临时观众席”。女骑手压低身子,微微倾斜摩托的角度,竟然就这样直接从巨大的原木下方冲了过去,把搬运工人愤怒的骂声留给了斜坡道上的柳青阳。 终点近在眼前,柳青阳飞下斜坡,刚要踩一脚油门最后一搏,只见不远处,一辆重型货运卡车毫不知情地驶向他们这条路。 糟糕!柳青阳来不及多想,一拉车把,加大马力飞出斜坡,抢在对手的摩托车前急刹车,同时自己撒开车把,斜着飞了出去。 女骑手不得不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也同时放弃了摩托车,两辆车同时倒下去的时候,那辆重型货卡恰巧通过路口——可以预见,如果他们没有急刹车,两个人此刻怕都是车毁人亡。 柳青阳玩了几年车,算是摔得很有经验,不过这一下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勉强站起来,一面摘掉头盔一面吼道:“这里是飙车俱乐部,不是自杀俱乐部,我们不欢迎玩命的……” 这句话越说声越小,因为对方也摘掉了头盔,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她真的很美,不过让柳青阳没法说下去的主要原因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溢着悲伤、难以置信和某种近乎爱恋的痴迷。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不要命的美女,更别提始乱终弃弄得人要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了。柳青阳刚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眼前尴尬的局面,警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四面八方把他们给围了。他听见码头的主管李主任大声地跟人汇报:“警官同志,就是这帮小青年,又跑到码头飙车,特别危险!刚刚差点出人命!” 2 “这不……没出人命吗?”柳青阳跟着一个相熟的警官进了办公室,笑眯眯地耍赖皮,看对方看向自己,立刻赌咒发誓似的保证:“我绝对小心,绝对不能闹出人命。” 那民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说柳青阳,柳少,你看看你,多危险。说吧,这第几次了?” “第六次。”柳青阳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忙着说,“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我保证。” 民警白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摞保证书,扔在柳青阳面前:“你写的保证书,自己看看,多少个最后一次了?”他摆摆手表示不想听柳青阳嗡嗡嗡念经般的“最后一次”和“下不为例”,一锤定音,“你自己信吗?柳青阳,你这么浑下去,早晚会出大事。我告诉你,别瞎混了啊!你过去!隔壁房间,看交通安全学习材料,看完写一份保证书,打电话找人来领你。” 柳青阳知道这就是没事了,看了眼低着头一声没吭的女骑手,随手拿走了超出必要的好几张A4纸。 禁闭室里的交通安全片放到第三遍的时候,那个女骑手终于来了,她捏着两张A4纸,心事重重地坐在距离柳青阳最远的角落。柳青阳知道她还是忍不住看自己,不由又好奇又得意,像所有自我感觉良好只要被美女多看两眼就能飞起来的男人一样。 他故作镇静地抬起头,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立刻挪开了目光,柳青阳挪过去坐到她的对面,笑眯眯推给她一张纸:“美女,签个名吧,知道你不会写,替你写好了。” 女骑手看着他,眼神有点恍惚,柳青阳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不用谢,我写这个可熟练了,不麻烦,不用以身相许。” 她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接过写好的保证书,签了自己的名字。 柳青阳明目张胆地念出声:“陈一凡……名字好听,字好看。” 陈一凡没看他也没搭茬,柳青阳又凑近了些:“陈一凡,本少爷今天可救过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连句话都不说,太没礼貌了。我这胳膊到现在还疼着呢。”说着夸张地捂着胳膊。 “今天在码头……谢谢你。”陈一凡终于说。 柳青阳很喜欢她的声音,应该说她的车技她的相貌气质她的声音都很对他的胃口,他忍不住干脆坐到了对方旁边:“光说吗?怎么谢?” 陈一凡被他的突然接近吓了一跳,随即微微皱眉,她看柳青阳的眼神也变了:“能坐过去说话吗?” 柳青阳还没来得及回应,民警已经推门叫柳青阳:“出来。” “你不用害怕,这里的警察我都熟,都是我哥们儿,有什么事跟我说,放心啊!”柳青阳边往外走边跟陈一凡吹牛,不意外地被民警狠狠瞪了一眼。 陈一凡并不理他,她茫然地盯着安全行驶的宣传片,在空无一人的禁闭室里,不再掩饰她的哀伤。 没想到几分钟以后灯又亮了,柳青阳又回来了,他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跟陈一凡招手:“美女,我们走。” 这小子竟然猜到陈一凡并没有叫人过来帮她,自做主张地交了她的罚款,把她也“捞”出去了。 陈一凡纵然不想跟这个举止轻浮又……对她来说有点太沉重的年轻人走得太近,却也没必要在警察局过夜,毕竟今天其实是个大日子,她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她站起来,跟着柳青阳离开了警察局,然后……就被哄到了柳青阳朋友的咖啡馆喝咖啡。 好在柳青阳的朋友,也就是咖啡馆的老板看上去像是个正经人,据说名叫张小同,是柳青阳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他礼貌地给陈一凡送了一杯水准相当专业的现磨咖啡,给柳青阳的却是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显然对这个人连续六次让他去警察局领人十分不满。柳青阳被烫到大叫的时候,陈一凡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柳青阳看她神情稍霁,马上伸手:“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柳青阳,他们都管我叫柳少,但是你可以管我叫青阳,这样显得亲近点。” 陈一凡没说话,脸上又出现了柳青阳看不懂的那种犹豫和悲伤,隔了好几秒钟,才放下咖啡杯,伸出一只手。 柳青阳手疾眼快地握住了她的手,没想到陈一凡反手就把手挣脱出来,并顺势轻轻一推。 柳青阳连人带椅子向后栽去,差点摔倒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她利落的转弯和急停,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一动,她可真酷真好看! 陈一凡微微皱眉:“我没有带手机,借打个电话。” 柳青阳忙着安抚自己不分场合乱动的心,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递给陈一凡。 陈一凡是走到角落里打电话的,柳青阳伸长了耳朵也没听到只言片语,不过陈一凡微微低头的侧脸也好看,他都要看呆了。陈一凡刚挂上电话,他就又凑了过去:“这么晚了,吃点东西再走呗,这破咖啡馆的蛋糕还不错,老板还会烧烤。” “破咖啡馆”老板张小同向他发射了一些眼刀,然而后者色令智昏,完全没空搭理他。 “不用了,马上有人来接我,咖啡我请。”码头上那个不要命的女骑手似乎在这个电话之后就消失了,陈一凡看上去冷漠而疏离,跟柳青阳完全是另一类的人了,“我不想欠别人的。” 柳青阳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我怎么能算是别人,面对救你两次的人,你这么说也太伤人了吧?” “那你想怎样?”陈一凡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眼神看着他,显然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再比一场!”柳青阳被刺痛了,他慌不择路地抓住“飙车”这根救命稻草,本能地以为车技好到惊人的陈一凡跟他一样,无法拒绝,他甚至出言挑衅,“你敢吗?” 但陈一凡很淡定地摇了摇头:“看情况。” 然后她直接走向门口,几乎就在她推开门的瞬间,一辆豪车稳稳地停在了咖啡馆门口,车里坐着一个气质非凡的男人,看到陈一凡,立刻向她招了招手。 陈一凡快步过去跟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又回到咖啡馆,把一大摞现金交给柳青阳:“谢谢你替我交罚款,剩下的算请你喝咖啡。” 柳青阳赌气不接,陈一凡只得交给了看起来更通情达理的张小同。咖啡馆老板向来很会替身边的人铺台阶,立刻接了过来,还说着相当得体的客气话,送陈一凡出门。 他回来的时候柳青阳还在发愣,隔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她真好看。” “所以呢?”张小同开始收拾店里的茶具餐具,准备打烊。 “我要追她!”柳青阳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布。 “别扯淡。人家有男朋友,还是那种开着两三百万豪车的男朋友,你……赶紧回家洗洗睡了吧。” 柳青阳凑过去帮他擦一个咖啡杯:“真的,我觉得特别适合我,据我观察,她对我也挺有意思的,你敢赌吗?” “说人话,这也能拿来赌?”张小同十分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柳青阳当然比谁都清楚他的死党对爱情有一种近乎执着的认真,于是立刻举手投降,表示自己错了,同时不忘轻车熟路地从操作台的小抽屉里摸出几块小饼干,边嚼边说:“我觉得有戏,真的,你想,她要是真跟来接她的那个,嗯,就当是她男朋友,真特别好的话,她能跑来跟我飙车?在派出所的时候,她怎么宁愿在那地方过夜也不叫他来交罚款?他们肯定有问题。” 张小同似乎被这番有理有据十分不冲动的发言给惊呆了,他重新打量了柳青阳好几眼,甚至没追究他又偷吃店里的小饼干:“行,那你就认真点,好好追,别天天瞎混了!” 这是一天里柳青阳收到的第二个“别混”警告,可惜这个时候的他满心都想着刚认识的美女,不管是警察还是好友的警告,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还不知道,他二十多年风平浪静衣食无忧可以肆意妄为随便“混”的生活,就要变了。 天翻地覆,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3 陈一凡回到她和刘念那座位于城市中间的豪宅时,整个人有种虚脱般的疲倦。回家的路上,刘念“不经意”地通过车载电视让她了解了一下新地王的诞生,陈一凡什么都没说,她闻到了车里残留的香槟的味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念在记者的簇拥下志得意满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恭喜刘念夙愿得偿,最好像公司里的其他人一样,给他有鲜花和香槟的派对。但于公于私,无论是站在明德副总裁的角度还是站在刘念搭档的角度,她都说不出这样的话,为了不在车里闹到两个人都不愉快,她什么都没说,假装累极了睡着了。 刘念显然看出来了,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关掉了车载电视,调高空调的温度,还给陈一凡搭上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第二天早晨,陈一凡起来的时候刘念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看着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笔挺的西装和与之相配的领带,陈一凡就知道了,果然刘念在她刚端起咖啡的时候就说:“上午十点中心街 15 号的媒体见面会,一会儿春雨会把新闻通稿拿给你,关于最后一个问题,你自由发挥就好。” 陈一凡点了点头,她在工作上还是愿意支持刘念的,但她此刻想说的是另一件事:“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吧?” 刘念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急匆匆地站起来:“我先过去了,你别迟到。” 陈一凡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尽管她依然假装不知道,时隔多年依然不愿意真正地探究惨烈往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回不去了。 而明德却在刘念的带领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向前冲。 记者们也是这么想的。 作为本城最擅长利用媒体给自己造势的明星总裁,刘念三言两语就把明德对中心街15号的投资包装成了一个“代表明德地产对社会、对商业、对公众的决心和责任”的理想型项目,就好像他们花四十亿是为了做公益而不是为了赚钱一样。 事实上这个成本可能确实也赚不到钱,而且明德恐怕还面临着巨大的资金缺口,更别提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四大集团了,只怕还有一场硬仗……陈一凡这么想着,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依然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向记者们清晰得体地介绍了开发计划。 要吸引眼球的媒体们对商业数据或者计划书的兴趣远不如八卦,他们不仅热衷于挖掘明德和四大集团之间的恩怨情仇,对刘念和陈一凡的“情侣档”也兴趣极大。一直以来刘念都很擅长利用这个噱头,他说的那个让陈一凡“自由发挥”的问题,很快就由一个十分脸熟的记者递到了陈一凡面前:“明德地产突然发生这么重大的转型,对你和刘念先生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改变吗?” 陈一凡当然不能说还能怎么变,我们早就分手了。她略一沉吟,记者马上追问:“恋人和生意伙伴,你们现在更偏向哪一边?” “刘念……”陈一凡斟酌着词句,她用余光看了看那个正在跟记者侃侃谈着未来商业王国的人,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微笑着跟她眼前的记者说,“刘念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人,我相信他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你提到的问题。这是我的回答。” 刘念显然听见了,他恰到好处地看向这边,在闪光灯面前,对陈一凡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充满欣赏和爱意的笑容。 4 如果柳青阳有收看新闻的习惯,他肯定能立刻惊讶地发现他昨天才认识的飙车美女竟然是明德的副总裁。可惜此刻的柳青阳正在赶回家中。他爸爸老柳也是干房地产的,也曾经有几年十分注重培养他这方面的兴趣,甚至还半强迫地让他大学选了金融系,可惜柳青阳自认为完全不是这块料,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去玩摩托了,对于金融地产这些七七八八,他连听都听不懂。 老柳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柳青阳大白天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出现,就知道儿子又来要钱了:“放下吧,又要多少?” 柳青阳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在他这个年纪,多数人不仅已经能养活自己,甚至要独立供房供车,养老育儿,可是他又没办法,昨天在码头,跟陈一凡的比赛里伤了车,而他那个改车行这几年赚的钱……怎么说呢,还不够他们开的那几瓶香槟呢。他凑过去,给他爸捶肩:“那个,我车坏了……你知道我那辆车的,限量版,收藏级,这车就是我改车行的门面。不多,这个数就够了。”他低着头,两根指头在老柳眼前晃来晃去。 老柳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了两万块。 柳青阳难得有点脸红,没接:“不是一般的磕磕碰碰,要换一个进口的发动机,我已经托关系要了最低价,二十万。” 他不等老柳接茬,就立刻用他最诚挚的表情保证:“最后一次,真的爸你放心,这是我们父子企业对企业之间最后一次输血,你就……你就当投资!低风险高回报!” 眉头紧皱的老柳似乎被他的保证打动了,他认真地看着儿子,喃喃地重复:“最后一次?” 柳青阳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最后一次!从今往后,你看我怎么做一个全国最大的改车行出来!” 老柳叹了一口气,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张银行卡:“阳阳,你可以把兴趣当生意,但是一定要脚踏实地,爸爸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只把那张卡拍在柳青阳胸前,就走到窗边去了。柳青阳听到他似乎又叹了口气,他依稀觉得爸爸今天有点不对劲,但是即将得到新发动机的喜悦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开始瞎保证一些“一定好好做”“放心吧老爸”之类,直到老柳烦得摆手让他去厨房看他妈,才忙不迭地揣起银行卡跑了。 5 在记者们忙着写“陈一凡刘念情侣搭档全新出击”之类的新闻稿的时候,陈一凡驾车离开了明德集团的大楼,一个人,她的呼吸急促,五分钟前才跟刘念激烈地争吵过。 这么多年来,他们只会为一件事吵架——梅先生。 梅远道梅先生是明德集团的创始人,也是陈一凡和刘念的恩师,更是陈一凡从小到大尊重如同父亲的人。五年前,因为他们俩做了一些事,梅远道离开了明德集团,他虽然还保留了百分之十的股份,这些年来却始终拒绝他们给的分红。陈一凡知道每年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梅先生在国外疗养的妻子会短暂回国,总会和刘念一起,抽时间过去探望,而今天,刘念拒绝了她。 也许是因为拿下15号标地让刘念膨胀了,让他希望和明德过去的创始人划清界限,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陈一凡甚至不敢细想,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就像是养了怪兽的密室,被她牢牢锁着,自己都不敢看。 梅远道中年丧子,壮年退隐,现在的生活就是在郊外的别墅里喝茶和练习推手,不疾不徐,举重若轻。这位曾经的大学教授、商界奇才经历过很多惨烈的失去才学会了心平气和地面对人类搞不定的事,比如生死,比如爱恨。 跟过往几年一样,梅远道对待陈一凡的态度不冷不热,依旧对任何关于明德的消息都丝毫不感兴趣。若说今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默许了陈一凡和他一起见梅太太的主治医生。然而尽管这位姓梁的医生有吓人的头衔,看起来也十分专业,结论依然不能令人满意——五年前,十八岁的梅恒遭遇车祸意外离世,对于她来说太过刻骨铭心,直到现在依然无法面对现实,医学几乎帮不了她。 职场上精明干练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陈副总裁差点被说哭了,反倒是梅远道十分平静,他和医生握手道谢:“我明白。儿子死了,我也不愿承认……但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才行。无论如何,能让她从疯狂中平静下来,我已经很感激你们的努力。” 多留也只是徒增感伤,陈一凡借着替梅先生送梁医生,心事重重地离开梅宅,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找人找关系帮梅太太,没想到路过一个街口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冲出来,差点撞上她的车。而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冒失鬼长得跟梅先生五年前失去的独生子梅恒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她昨天刚刚认识的飙车狂柳青阳。 在他身后还有一大群拿着管制刀具和木棒的混混,追着他喊打喊杀。 往日和今日,记忆里的面容与现实重合在了一起,纵然梅恒和柳青阳的气质天差地别,陈一凡依然不禁一阵眩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车门:“上车!” 柳青阳快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感动哭了,他一只脚才上了车,为首的混混却已经追了过来,伸手想要将他揪出汽车。 陈一凡微微皱眉,伸手拦了一下:“你们干什……” 为首的混混嬉皮笑脸,色迷迷地摸陈一凡的手:“美女来得真巧啊,想玩什么,哥哥……啊!” 这句猥琐的混账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自己的痛叫打断了。陈一凡手腕一转,也不见她如何发力,这混混就被推了出去,连退好几步,要不是被他的小弟们扶了一把,估计当场就要摔个大屁蹲儿。 这混混也急了,抄了手边小弟的大木头棒子就往陈一凡车上砸,同时吆喝同伙们:“都别看着,给我上!谁今天最勇这小妞儿就归谁!” 柳青阳气得还想跳出去打人,陈一凡已经从驾驶座锁死了车门,随即一脚油门,价值不菲的豪车瞬间提速,那群混混又骂又追了一阵子,就都看不见了。 “一凡啊,你是不是会变戏法?刚带头的那个,叫鸡哥,出名的混蛋,据说打架没输过,怎么你一下就把他给推倒了?”柳青阳看没有危险了,立刻笑嘻嘻地问个不停。 陈一凡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安全带。” “你飙车的时候怎么不系安全带了?”柳青阳嘴上这么说,却乖乖地拉上了安全带,“我得解释一下,我跟他们不认识,我也没得罪他们,我今天是来……” “跟我没关系。”陈一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而冷漠,她不知道梅恒如果活着,二十几岁的样子是不是跟柳青阳一样,但却很清楚,再这么和一个像梅恒的人坐在一起,她早晚也会像梅太太一样精神崩溃。 “我是来找大鹏买新发动机的,就是上次派对的主持人,你见过的,没想到这小子得罪了鸡哥,正好被我给赶上了,呸,真倒霉。”柳青阳最擅长的就是按自己的意志自顾自地说下去,他顺势凑过去,盯着陈一凡的侧脸,“再比一场呗,新发动机,动力足,够劲儿。” 陈一凡皱紧了眉:“最近没空。” “那你教我两招,怎么一伸手就把人给推倒了,上次在咖啡馆,你也推了我一下是不是?”柳青阳绞尽脑汁喋喋不休,“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两次,还没扯平呢,为了跟我划清界限,你也得先教我两招啊。” 豪车唰地停在了路边,柳青阳被吓了一跳,陈一凡指着前面一辆打着双闪等客的出租车:“我还有事,不耽误你了。” “不耽误,我有空……”柳青阳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儿,讪讪地解开了安全带,“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了。” 陈一凡甚至都没再看他一眼,就这么走了。 第三章 1 如果要让柳青阳说出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跑到大鹏家的,他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毕竟“柳少”就算不骑着自己的酷摩托,也应该叫一辆车来接,动辄甩开腿自己跑这种事,实在是不符合“柳少”身份。然而柳青阳从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柳少”,三百万元的刺激暂时模糊了心理上从有钱到没钱的落差,身体已经诚实地决定冲向最后的希望。 张小同在柳青阳身后追了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了一排停放整齐的共享单车。当他骑着车追上发疯的柳青阳并且在对方耳边不断重复“冷静点”这种话的时候,柳青阳是一点都没听见,脑袋里全是钱。 此前的人生中,柳青阳没有意识到三百万到底是多少钱。当他把十几万、上百万的钱换成美酒和发动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意识过那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现在他懂了,有一种像空气一样重要的东西正从身体里悄悄流失,他大口喘着气,勉强维持着呼吸。 但他又能维持多久呢? 柳青阳正打算踹开大鹏家门的时候,门自己开了,大鹏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强堆出来的一点微笑,泪痕却都没干:“找大鹏啊?” 柳青阳推开她冲了进去。 大鹏跪在如山堆积的保健品盒子中间:“柳少……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柳青阳环视四周,想找个能抄在手里的东西,但大鹏家连花瓶都没剩下,整个客厅除了家具电视以外,就剩一堆药盒。张小同适时地拉住了柳青阳:“冷静冷静,打赢了,你进监狱,打输了,你进医院,都不好,都不好啊!” “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把钱都败活光了!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我混蛋!我千刀万剐!我禽兽不如!”大鹏扇着自己耳光说。 “有什么用啊!?”柳青阳失控地大叫起来。 “赵大鹏,”大鹏的妻子已经整理好了东西,“我走了,离婚协议我会叫律师拿给你的。”她看了柳青阳一眼,“你也投了?” 柳青阳没说话。 “你们这群蠢货!”大鹏的妻子在电梯门关上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柳青阳抓起保健品盒子疯狂地砸向大鹏,张小同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他弄进电梯里,大鹏跪在家门口机械性地扇着自己。 “别再让我看见你!”完全失控的柳青阳扒住电梯门嘶吼着,张小同眼疾手快地摁了楼层键,电梯启动的一瞬间,柳青阳跪倒在地,虽然他迅速爬了起来,但这明显不是瞬间失重的问题。 张小同买了三听啤酒,一听浇在柳青阳头上,另外两听跟他分享。 “我记得老柳经常跟我说,做人要脚踏实地,起初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每天在修车行修车,玩车,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怎么就不脚踏实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把喝完的罐子捏得啪啪响,“我一直都没有认清我自己,也没有认清别人。” 张小同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他:“五万,先用着。” 柳青阳眼睛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哽咽着:“这点钱,太少,我不要。” 张小同明白“柳少”最后的骄傲和朋友这么多年的默契——他开咖啡厅的贷款还没还完,柳青阳一直知道。他把啤酒罐子递过去:“需要的时候别忍着。” 柳青阳红着眼眶笑了笑:“不忍,不忍!好吧?”他拿自己捏得乱七八糟的易拉罐,碰了碰张小同的那只。 知子莫若母,柳青阳到家的时候,柳母就在走廊里等他。两人都不说破,柳青阳自知没脸见人,看见妈妈晾衣服,就接过来帮她挂起来。衣服散发出洗衣粉特有的清香味,柳青阳使劲吸了吸鼻子,端起脸盆要走。没想到柳母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了走廊里。 “这是眼瞅着它们风干呢?”他逗着母亲。 柳母也笑了:“你从小就没个正形儿,干的那些事都能写书了。” 柳青阳和妈妈挤在同一张椅子里。 “想起你小时候,你一干坏事,或者考试考得不好,就跑来这里躲着,吓得不敢回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有次啊,把那个试卷,往张阿姨家煤炭渣里藏,哪知道那个炭渣没彻底灭掉,最后差点把张阿姨家大门口给烧了。”柳母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妈!这些事您怎么还没忘了呢?” “你那个时候啊,蠢是蠢了点,但可知道轻重了,不像现在。” 柳青阳反驳道:“我现在怎么了?” 柳母看着远方,并没有接柳青阳的话,许久才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但是之后回头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也许就是一个半夜想起来的笑话。” 柳青阳知道自己的心思绝对瞒不过妈妈,却还是不想说破,觉得丢人,就变着花样玩着脸盆,假装无事发生。沉默了一会儿,脸盆终于脱手玩掉了,咕噜咕噜滚向阳台。柳青阳愤愤地开口:“还别提我爸,我小时候,他指着天上一堆星星骗我,说那是狮子座。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季节根本看不到什么狮子座。我没正经啊,都是随了他。都是老柳的错。” 柳母笑着瞧着他。 柳青阳故意瞧着别处,鼻子酸酸的。 “青阳,我联系了老齐,他手上有能安排我们干的活,我觉得咱们还是得踏踏实实……”柳母拍了拍柳青阳的后背,却十分小心,她知道这又是儿子不爱听的话了。 “我同意,”柳青阳反手搂住妈妈,“我跟着你,踏踏实实的。” “你真的想好了?”柳母挣开柳青阳,难以置信地问。 柳青阳绽出一个柳少式的笑容:“你是老佛爷,你说什么,我小阳子都遵旨。走吧,不早了,睡觉了!” 话是这么说,真到了要干活的时候,柳青阳就遇到了一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柳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比太阳起得早了。他对看日出没有兴趣,也不想迎着初升的太阳跑步,柳少唯一的爱好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好端端停在天空中间——工人柳青阳丧失了这个特权,为了和工友们同步,柳青阳天不亮就被柳母拖出了家门,并且在驶向工地的面包车里睡得如同死了一样,以至于别的工友都开始搬沙子的时候,柳青阳仍然不停地打着哈欠,并且非常渴望躺在水泥袋子上睡个回笼觉。 不好意思批评他的老齐承担了柳青阳应该做的大部分任务,直到站着的柳青阳发现柳母独自扛着一袋沙子上楼,才被羞耻心刺激到,顿时睡意全无,主动贴到老齐身边开始跟着搬东西。柳母叹了口气,老齐劝她:“多少年没做了,也慢慢来,青阳没干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柳母说,“他能学会。” 柳青阳放下一袋沙子,累得直喘气,抬头看到妈妈却又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老佛爷,小阳子这就再扛一袋去!” 只不过,柳青阳没想到,扛沙子只是最初级的体力活,更难的还在后面。到了处理墙面的步骤,他跟着老齐学了一会儿就开始自己干,看着简单重复的工作,没多久就干腻了,其他工友没有停手,他也不好意思停手,只好悄悄问柳母:“当年你们就这样……啊?刷刷刷,刷刷刷,不停地刷刷刷?” 柳母头都没回:“你觉得呢?青阳?” 柳青阳再次拿起了刮铲。 入夜了,毛坯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钨丝灯。 柳青阳脸上已经不见丝毫表情。他嘴巴半张着,只有手还在唰唰唰地挂着灰,如同机器人一般重复着动作。干着干着,柳青阳的眼皮越来越沉,刚一瞌睡又醒来,醒来又瞌睡。柳母却仍然精神抖擞地在一旁熟练地工作着。 柳青阳的刮铲砰然落地,他困得七荤八素地去捡,腿一软竟然摔倒了。 柳母惶急地叫着:“青阳,青阳!” 柳青阳躺在地下摇了摇头,他觉得躺下太好了,大概是人间最美好的事。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柳母叹了口气:“你先歇歇吧。” 柳青阳如蒙大赦,马上断气似的放松手脚瘫软在地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让柳母也歇一会儿别总干活之类的话。柳母抓了一件大衣盖在他身上:“要过日子,就得干活……” 话音未落,柳青阳那边已经响起了鼾声。 柳母要说的话都吞了回去,就在柳青阳身边自己干了起来。 这一干就是几乎通宵。柳青阳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出来了,但柳母还在那里干着活,睡眼蒙眬地赶紧拿起铲子说:“妈,我都睡一觉了,你还在弄?歇会吧,我来。”柳母停下手中的工作,坐在一旁拧开一瓶水喝着,明显是累坏了。 柳青阳干了一会儿发现,他在重复昨天晚上的工作,确切说,他昨天晚上的工作成果有一大半都消失不见了,这让他又绝望又愤怒,几乎是喊叫起来:“怎么回事?时间倒流了?” 柳母继续铲着柳青阳的工作成果:“你这不行,干的干,湿的湿,必须重做。” “为什么呀?”柳青阳差点崩溃,“我干了一夜啊!” “为什么?就因为你得对客户负责。” “不是,这又不是我家房子,差不多得了!” 柳母瞪着他:“这是你手上的活,你就要干好,干得干净漂亮,堂堂正正地拿钱。你吃点饭吧,马上你齐叔就带人过来开早工了。” 清晨的阳光投在手表上,在墙面反射出一个巨大的光斑,柳青阳看看表,不由脱口而出:“这才几点啊?又该干活了?” 柳母听着这又孩子气又少爷气的话,一声没吭,拿出泡面做了顿简单的早饭。柳青阳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超市里买来的连火腿肠都没有的泡面了,他放下铲子,想找东西擦擦手,环视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就这样吃了起来。 泡面原来是这个味道,他想。 7 真正的大都市永远不会真正入睡,江边的码头有飙车青年的狂欢,城里的商业街有灯红酒绿的热闹,而金融街的精英们,依然没有下班。 陈一凡没敲门就走进了刘念的办公室:“你要财务报表没用的。” 刘念的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又灌了一口早已冷透的浓咖啡:“怎么,总裁都不能看一眼自己公司的报表了?” “刘念,我们合作八年了,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如果你想借着上市来融资,我第一个反对。虽然上市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但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有好多资金没有回笼,你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决定,只会让更多的人看我们的笑话。”陈一凡的语速很快,“我听说了,各大银行都拒绝了我们的贷款要求,其他的地产集团……段总、岳总、阮总今天没去跟你吃饭吧?” 刘念似乎被她最后一句话刺痛了:“你在看笑话吗?我别无选择,按照现在的市场环境,每延后一个月,投资的总额就会增加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十!四十亿的地王,拖不起。” “你也知道是四十亿!这么大的事情,你事先没有跟任何股东打招呼,他们现在都非常不满,你简直就是个自大狂。”陈一凡也提高了声音,寸步不让。 刘念把玩着咖啡杯,想起助理春雨坚定的支持,不由得有点伤心:“一凡,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一点点的信任都没有。没错,拍下地王的决定是有些冒险,但是这不代表我们一定会输。你能不能不要为了梅先生的事继续迁怒我?他儿子死了,老婆疯了,生意没有了,但那是他的命运,他必须承受!你何必还要折磨自己和我们呢?你就不能让这件事过去吗?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这跟梅先生没有关系。”陈一凡惊异于刘念竟然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受够了。刘念,你早晚会为你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她走出刘念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他忠心耿耿的助理春雨拿着文件等在门口,她不想探究春雨眼睛里火一样的情感代表了什么,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8 柳青阳没机会试他的新发动机了,他还没凑满几个纨绔子弟,死党张小同就闯进了他的修车行:“别跟那帮狐朋狗友瞎混了,你家出事了,阿姨让我立刻找你回去。” 他一回到家就惊呆了,平时只有父母在的家里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连凳子都不够,地板上都坐满了人。柳青阳顾不得打听这都是谁,跟着张小同上了二楼。他妈靠在床边,容颜憔悴,还有泪痕。 柳青阳赶紧奔向床边:“妈,你怎么了?” 柳母眼圈红红的:“你爸爸他……不见了……” “不对啊,我下午还见过他。”柳青阳惊呆了,随即他想起下午老柳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咯噔一声。 此时站在窗口抽烟的人转过身来,那是老柳的老伙计老齐,他叹了口气:“阳阳啊,你爸的工程停工了。外面那些都是你爸手下的工人。” 柳母平静了一下心情:“你爸开发的工程,一个月以前出事了,他一直没跟咱们说。” “老柳谈的这个工程,其实一年前资金链就断了,他一直忙着拆东墙补西墙,一直到上个月,公司一分钱都没了,他说的再给他一个月时间……现在时间到了,他人没影了。”老齐把烟屁股捻灭在烟灰缸里,愁容满面。 “这……不可能吧……我爸昨天还给我……”柳青阳意识到什么停住了。 “齐叔看着你长大,什么时候骗过你?就算我骗你,外面一屋子人都骗你?他们都和我一样,是跟着你爸干了半辈子的老伙计,不到最后一步,谁愿意闹成这样?” “我早就说,别把买卖做那么大,现在闯出祸来了……”柳母擦擦眼泪,对柳青阳说,“老齐说,你爸爸盘下这个工程,是拉着所有人集体入股的。他说只要做成,百分之百赚钱,大伙儿信得过他,把钱都投了。” 柳青阳心里又咯噔一声,想起老柳那天给他钱时说的那句“最后一次”,想起老柳在车行里跟他说的“以后可长点心吧”,整个人都像被冰水浇透了,他勉强安抚着母亲:“当务之急还是把爸爸找回来,我去找。” 老齐也十分仗义:“这里我先照应着,阳阳,你自己小心。” 第四章 1 陈一凡接到柳青阳电话的时候,正在跟刘念吵架。他们在工作上经常有分歧,刘念管这叫争执,陈一凡说这就是吵架。这次的争议核心仍然是刘念危险的融资操作,可惜他们之前关于柳青阳的冷战还没结束,黑锅渐渐又甩到了柳青阳身上,陈一凡说刘念是被一个建筑工人气歪了脑子,刘念说你才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扰乱明德五年的韬光养晦。结果,背着无形黑锅的柳青阳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过来,陈一凡拿着手机就走了出去,把争议都留在刘念办公室里。 到了见面的地方,柳青阳才说,他想和陈一凡再赛一次,陈一凡差点掉头就走,就如同她摔刘念的门那样——她又不是什么家政阿姨,随便接个电话就可以上门提供专业服务——但柳青阳说他要赌,这就耐人寻味了。 陈一凡知道柳青阳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当作赌注,要说值钱,他的摩托车确实不错,但陈一凡并不是很想要车,她的车已经足够酷足够快,她缺失的东西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弥补。 “我赌我自己。” 陈一凡一巴掌扇在对方的头盔上:“二十一世纪了!农奴制度已经被消灭了!” “如果我赢了,你得要我。” “我不要!”陈一凡莫名恼怒。 “不是,我是说,你带着我。”柳青阳拉住她。 “带你去死吗?”陈一凡崩溃地大喊。喊完的一瞬间,她浑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间,她把内心深处最可怕的想法说了出来,飙车都不能提供的快感蔓延全身,她发现了自己黑暗的样子。 柳青阳的表情很微妙:“你很想……你想死啊?” 陈一凡没有说话,她不敢看柳青阳的脸,那熟悉的错觉让她仿佛已经死了。 “你要死的话,我可能就……就不跟你了吧……那个……”柳青阳怜爱地擦着自己的摩托车后视镜,“我是想,我要是赢了,你带我进你们公司吧。” 陈一凡被气笑了:“我们没有摩托车业务。” “什么业务都行。”柳青阳的语气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调包了一个人格。 陈一凡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柳青阳局促地瞧着她,仿佛一个求大姐姐一起玩的小朋友那样,仿佛……陈一凡把那个人的影子从眼前赶走。 “你的脸怎么了?”柳青阳伸手要碰那块创可贴。 “不关你事!”陈一凡把他的手扇到一边去,“比不比了?” “比比比!”柳青阳几乎是跳上了车,“现在就比!马上比!” 他们在一条笔直的路上检查好车辆,两人约定,必须严格遵循红绿灯指示,不能闯前面每五百米一个、总计四个的交通灯,先到算赢。陈一凡没有说话,率先发动了引擎。 柳青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高高抛起。手帕落地的一瞬间,二人如同离弦之箭,轰鸣着飞出去,几乎同时冲出,并且过了第一个红绿灯。 第二个路口黄灯闪烁,正常人都会犹豫的情况下,两人默契地同时闯了过去,就在车子经过灯下的瞬间,黄灯变成了红灯。 第三个路口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距离停止线还有几米的时候,灯色已经变红,两人赶紧调转车把,在路口盘旋着。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胜负在此一举,谁也不想输在起步。 柳青阳内心暗暗读秒:三、二、一——他没有输!他起步的技术非常完美,尽管陈一凡也同样完美,但是柳青阳咬紧牙关决定加速,陈一凡不甘示弱地追上,却眼睁睁看着第四个路口的灯色由绿变黄。 陈一凡有一瞬间的恍惚,甚至不到一秒,她只是用一个商业精英最习惯的思考方式估量了一下冲灯和减速的收益比,电光石火之间,柳青阳几乎是用玩命的方式将车速提到最快,冲了过去。 刹那间,车轮几乎离地,陈一凡放弃了竞争,竟然心无旁骛地欣赏到了柳青阳胜利的瞬间。 路灯变红,陈一凡熄火下车。柳青阳站在马路对面,夜半无人的街道上,她摘下头盔,朗声说:“我输了!” “那你得要我!”柳青阳拖长了声音喊道。 陈一凡远远看着他,这个人在路灯下,周身闪着光,不像是世间的人——不,她不是在想梅恒。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凝固的那几秒中,没有思念梅恒了,是一种更真实的什么东西,短暂地堵住了她心里决堤的缺口。她知道这没什么用,没等她回到家里,该决堤的地方仍然是一片狼藉,但她真的有点享受这短暂的宁静。“好,我要你。”她戴上头盔,挥了挥手,掉头而去。 她听见柳青阳在身后追着喊,但当她看后视镜的时候,那个人却还固执地等着灯色变绿。陈一凡笑了笑:她不会让他追上自己的。 但是柳青阳一定会追上她的——就算当天晚上陈一凡故意把他远远撇在身后并且电话关机,第二天早晨,当她打开手机的时候,仍然收到了比想象中还多的震撼。柳青阳并没有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连环夺命call(打电话)”或者用反反复复的留言撑爆她的语音信箱,相反的,柳青阳给她发了一条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以“一凡姑娘”为称呼的短信。他说他是几天前在工地上看着自己的母亲吃方便面的时候,突然决定再也不做体力工人的,他说父母一辈因为时代和教育程度所限,只能选择体力劳动,而他是个正经肄业的大学生,他希望凭借智力在明德集团谋求到一个能让家里人过上体面日子的工作。 陈一凡被这个“正经肄业”逗笑了,握着手机站在窗前,觉得阴天的颜色都没有以前那么灰暗。为了不让柳青阳整个周末都担心会不会被放鸽子,陈一凡打了过去,礼貌地问他打算从事什么方向的工作。 柳青阳问:“你们那儿都要什么人?” 陈一凡本想用“保洁、保安、夜班大爷”来堵他,却不知道怎么还是正经回答了“工程、财务、金融、策划、营销、管理”。 柳青阳追问:“哪个赚得最多?” 陈一凡平静地回复:“我。” “我不能让你失业,”柳青阳笃定地回答,“我给你当秘书吧,你说干吗我就干吗。你养狗吗,我给你遛狗也行,就……什么都能干!” 陈一凡一时语塞,哭笑不得,只好说:“明天早晨十点,我希望你准时出现在我办公室。这是一个测试,也是第一个工作任务,能行吗?” “没——问题!”柳青阳拉长语调,“我八点五十就到。” “明德大楼主门九点才开放门禁。”陈一凡说着,挂掉了电话。 陈一凡骗他的。明德大楼向来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一些喜欢弹性工作制的员工偶尔还会在楼内过夜,陈一凡本人也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咖啡和能量棒强撑起来的夜晚,往往放下手里的事情打算睡一会儿的时候,早晨打卡机最后的警示音乐已经响彻全楼。说来,她有点怀念那些时候,那个她,满脑子都是烂漫的念头和天真的梦想,干劲十足,像进入轨道的卫星一样不知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从那天开始,她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工作反而成了减轻压力的兴趣爱好,她坐在办公桌前,依旧是那个大家交口称赞的商业才女,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废了。挂了柳青阳电话不久,陈一凡就悄悄离开了家,刘念似乎还在睡觉,她只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明德主楼的空调开得很足,陈一凡在办公室里仔细看着春雨送来的报告。刘念想要和鼎力集团合作的事情,表面上顺风顺水,她却总觉得不安心,开始查鼎力的资料。中间春雨来过两次,一次是送文件,另一次是说刘念也过来了,问陈一凡有没有空谈一下项目。陈一凡叫刘念过来谈,刘念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她觉得眼睛酸痛,实在做不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早晨八点,又熬了一夜的陈一凡简单洗漱了一下,正打算去员工餐厅吃饭,刘念就带着早餐过来了,说要开个早餐会。 “你知道我讨厌早餐会。”陈一凡打开饭盒,看到新鲜的三明治夹着她最爱的奶酪薄片。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加讨厌。”刘念坐在桌子上,“一凡,柳源地产的账有多烂,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们有多缺钱你知道吗?” “我们不是缺钱,是没钱。”陈一凡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打印着资料。 “所以你的任性,给我们增加了一个累赘。” “一定是累赘吗?”陈一凡抬起头,“什么都有变废为宝的可能,柳源的员工结构和企业美誉度有它的闪光点,一笔几千万的投资,至于你三番五次跟我较劲吗?刘念,你是过不了柳青阳这道坎。”她推开窗子指着楼下,“再过一会儿,这人还要出现在咱们公司里,希望你能保持一个老板的风度和远见,不要去找这样的无名小卒掐架。” 刘念摇了摇头:“现在是你不可理喻,你却不知道。” 打印机停止工作,陈一凡把几十张资料卷起来塞进刘念怀里:“我们没钱,这是你说的——我也有一个问题,鼎力的账有多烂,你知道吗?” “我和杨总已经谈好了——” “你比我任性,刘念,但是这块地,我们孤注一掷了,你不能出错。” 刘念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陈一凡趁着上班前的空闲时间,到街心花园里转了一会儿。那里总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她乐得坐在旁边看一会儿,有时候也跟着打一套,老人们都说,你这样穿着漂亮裙子的小丫头,怎么不去跳舞呀,陈一凡笑笑,并不解释。 回到明德大楼的时候,正是上班高峰时间,打卡机和安检处围了太多人,陈一凡悄悄拉开保安的拦线,从旁边过去了。股东和管理层有单独的一架电梯,需要保安开启。陈一凡问保安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保安说:“嗨,别提了,刚不知道哪儿来了一个愣头混子,居然硬闯,嗖,嘿,就翻进去了,六个人才把他拖走。” “疯了?”陈一凡觉得好笑,“大清早的也没有送外卖和快递的吧?” “那傻子说他是来上班的!”保安摁动上行按钮,“没有门卡,没有工牌,身份证都没带!” 陈一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约了柳青阳来见面,却没有给他通行证——这个人无疑就是柳青阳了! “然后呢?” 保安没想到陈总对这个闹剧感兴趣,就一五一十描述了他们把柳青阳扔出门的全部经过。 陈一凡到了办公室就给柳青阳打电话,没想到电话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状态。刘念临时叫了一个高层小会议,她开完会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十分了,春雨和前台接待都没有告诉她有人来访。如果柳青阳因为没有门卡而感到被骗被羞辱,陈一凡觉得,她有必要道歉。 “陈一凡!哎!美女!” 全公司的人都看向接待处。 柳青阳在几个保安身后满头大汗地蹦着:“这儿这儿这儿,我来了!” 陈一凡头疼欲裂,推开办公室大门:“你给我进去。” 柳青阳进门就毫不客气地从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灌进去:“我说,一凡美女,你们公司的楼也太他妈——啊,那个,那什么,太高了,特别高。” “你怎么上来的?” “我没卡啊,”柳青阳呈一个“大”字坐在椅子里,“哎,你们保安真凶,一下给我扔出去了。我心想,这一定是一凡美女给我的考验。哎对,不能就算了,所以我就想地下车库总可以上去吧。我就猫在一个清洁阿姨后面,就到了楼梯间了,然后爬呗,哎呀你们公司真的,太高了,爬死我了。真的——你老公长得不错啊,你俩的公司啊?”他话没说完,人已经到了宣传画下面,还跟照片上的刘念比了同一个造型。 “不是我老公。”陈一凡敲敲桌子,“你过来,坐好。” “男朋友?” 陈一凡一把抓住他的脏辫:“剪掉。”然后拽了拽他裤子上银光闪闪的骷髅挂件,“去掉。”她指着刘念,“这是男员工的着装标准,看好了。”话音没落,她一眼瞅见柳青阳手上硕大的荧光戒指,一把撸了下来,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柳青阳被这精准的投掷技术惊呆了,一时间竟然不知反驳,机械地问:“那我干什么啊,一凡美……不是,陈总?” “回去,弄成照片上那样再来参加培训。” “培训班?要上课?”柳青阳蹦了起来 陈一凡感到好笑:“不然你怎么工作?” 柳青阳抱着头问:“学什么?要多久?” 陈一凡想了想:“你要赚钱,就去做销售吧,销售有额外的提成和分红,培训的话……根据你的学习程度来定,一般是半年……” “半年?不行!我立马就要入职,今天不行最晚明天也要入职。” 陈一凡提高声音:“这是明德,不是小区超市!你什么都不会怎么做?” 柳青阳趴在办公桌上:“我们赌过,你说你要我,你要是不教我,我就躺在你们接待处地上,哭着滚着喊陈总始乱终弃。” 陈一凡简直要被这种无赖的态度惊呆了。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能把不讲理说成别人过错的人,她看着柳青阳,仿佛看着什么发明创造一样。 “行,就这么定了,我弄头发去,咱明天见啊,还十点啊,美女!” “等一下。”陈一凡将一张卡递给柳青阳,“明天,不要再爬楼梯了。” 柳青阳笑笑,接过卡片。 “还有,”陈一凡皱起眉头,“如果我明天再听到刚才那些胡说八道的……” “你当场给我从楼上推下去,行吗?”柳青阳拍着胸脯,“我保证不反抗。” “你快点走。”陈一凡指着他的鞋子,“也要换掉,穿皮鞋。” 柳青阳哼着歌离开,跟刘念撞了个满怀,当他发现这就是照片上那个人的时候,也许是出于敬畏,也许是出于“一凡美女的男朋友”,他竟然规规矩矩点头鞠躬说了个抱歉才离开。 刘念把要审的合同放在陈一凡桌上:“一口气爬了三十七层,了不起,果然是难得的人才。不过,销售团队可是我们的王牌,你让他进来,我没意见,但他的成绩一塌糊涂的话,公司依然会按规定将他除名。” 陈一凡点点头:“我知道。” 刘念看了看垃圾桶里那枚张牙舞爪的戒指:“你猜他能挺多久呢?一个月?两周?一凡,你应该知道他离我们的世界有多远吧?” 陈一凡开始埋头看合同,许久,意识到刘念还没走,才抬起头来:“我们都不是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的,刘念,你比我清楚。” 刘念的身子轻微晃了晃。“你先看合同吧。”他虚掩了门离开。 第五章 1 柳青阳从小到大,很少害怕什么事。小时候,他特别怕老柳说要揍他,因为老柳说话算话,抄起什么都能揍他,一度,无论街坊邻居谁对柳青阳说“我叫老柳打烂你的屁股”,柳青阳都觉得这种威胁货真价实。不过,老柳真的没有下过狠手,小惩大诫,柳青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妈妈哭诉一会儿,事情就过去了。长大一点,柳青阳只怕没钱。毕竟他也要脸,总跟老柳要钱,就要总听老柳念叨他,所以柳青阳觉得自己挺省的,能花十万的发动机就绝对不花二十万去改。他不怕弯道超车,不怕摔得鼻青脸肿,但是让他当明德销售第二梯队的组长,真真正正地吓死他了。 究其原因,柳青阳知道是他自己的错:他不但无法融入这个集体,甚至连他们在讨论的名词都听不懂。孙思明带着几个人在白板上写了一些诸如头脑风暴、GTD、四象限To do之类的名词,大家七嘴八舌商量了一会儿,在其中一个上面打了个圈,然后击掌散会了。等柳青阳想要去把那个词抄下来再悄悄问问陈一凡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不知道谁已把白板擦得一尘不染。 柳青阳在白板前面发着呆,陈一凡从会议室门口走过,透过门口向会议室内看去。柳青阳一抬头,刚好看到了陈一凡,只好尴尬地竖起大拇指表示一切都好。陈一凡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但离开前,还是不经意地勾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柳青阳像个真正的领导那样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有几个组员主动问他,组长,这样行吗,那样行吗,柳青阳完全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战略周期和边际效应之类的名词,只能拍拍对方的肩膀:“很专业,很厉害,就这样啊!” 没过几天,一个看起来还有点学生气的组员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档递给柳青阳。柳青阳感激地站起来双手接过:“哎哟谢谢谢谢,你……那个,你叫什么?” “张森,弓长张,森林的森,组长。这就是我们这两天的成果。” “张森,厉害啊,张森!”柳青阳翻开看了看,里面图文并茂,但大多数术语名词根本看不懂,而且中英文交杂,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张森问:“组长,怎么样?” 柳青阳点点头:“……嗯……这不挺好的?哎,不对,这落款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呢?” “这是公司传统,”张森说,“您是组长,您的名字,就代表我们所有人的努力。” 柳青阳皱起眉头:“不太合适吧?” “合适,你们说呢?”张森问大家。大家纷纷点头附和。 柳青阳拿着策划案信心满满地说:“那行,我现在就去把策划案交给刘总,告诉他这是我们一组人共同的成果。各位,等我的好消息吧!” 一屋子人欢呼了一声,柳青阳先走了出去,并且清清楚楚听到了身后的笑声,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也许大公司的员工开心起来就这样呢?他站在刘念办公室门口等了好久,春雨进进出出几趟,最后才打开门:“可以了,进来吧。” 柳青阳规规矩矩地将手上的策划案放在刘念面前:“刘总,这是我们组……”他加重语气,“全组的,努力结果。” 刘念莞尔一笑:“这么快?”他打开文件夹翻了几页,迅速合了起来,“辛苦你了,走吧,我们到你们组去开个会。” 柳青阳看着刘念的笑容,有些疑惑。 刘总亲自来到办公区,组员们都自觉坐好了,刘念先表扬了第二梯队的拼搏精神,然后就鼓掌请柳青阳宣读这个策划案。 柳青阳毫无准备,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先鞠了个躬,再翻开策划案第一页一瞧,顿时后背全是冷汗:第一页全是英文啊,他刚才没看见这个啊?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是从中间开始翻的……柳青阳连四级都没考过,单词书唯一画线的部分就是第一页的“abandon”,没办法,他若无其事地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中国字。 “第一条,完善和树立‘明德集团理想国项目’的品牌形象,以‘轻奢优享’为主题,进行渲染造势,针对本市媒体宣传的单一性,我们建议,少爷您常来玩啊——那什么——”柳青阳慌张地跳到下一段,“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柳青阳僵在原地,脸突然红到了脖子根,他咬紧牙关,将策划案摔在地上,快步离去,夺门而出,来到电梯门口,拼命按着下行键。 陈一凡刚接受完媒体专访,看到柳青阳面色铁青地捶着电梯,问了一句:“怎么样,策划案写出来了吗?” 柳青阳将通行证从脖子上扯下来,扔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一头雾水的陈一凡抓住孙思明问了情况,就冲进了刘念办公室。刘念正和春雨笑谈刚才的糗事,陈一凡示意春雨出去。春雨离开后,陈一凡质问刘念:“你这公事公办的,也太故意了吧?” 刘念起身走到陈一凡面前,神情严肃:“陈总,柳青阳是和集团正式签约的员工,他接受了我作为集团总裁的正式委任,负责为集团项目撰写策划案。他亲口和我说,他可以胜任。我作为集团最高负责人,当员工拿工作当儿戏的时候,我这样做过分吗?别说是让他出个丑,我就算现在开除了他,也没什么不妥吧?一凡,别再胡闹了,好吗?有些事情是需要天赋的,不是谁都能坐到我们今天的位置上。就算有——也绝对不会是柳青阳。”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你,居高临下地为自己的极端观点找出的借口,我是不会承认的。”陈一凡说。 刘念只好笑着说:“你可以不承认,理念的分歧很重要,这也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之一。” 陈一凡二话没说,转头就走。 春雨过了半晌才敲门进来:“陈总她……好像很在意柳青阳。这个新人,不会真的把陈总拐走了吧?” 刘念笑得非常开心:“让他拐,他拐得走陈一凡,陈一凡的位置就是你的了。”他没料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被春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也没看到春雨眼中同样一闪而过的惊讶与落寞。 第六章 1 “就老人院修缮事宜与工程部协调”只有短短十四个字,柳青阳整整忙活了七天,每天工作时间都超过了十四小时,这还是在陈一凡的帮助下——她亲自出马说服了老人院的领导同意这项他们毫无准备的修缮工作,同时,以明德集团的名义向政府申请了修缮工程所需的一切审批手续,最后,陈一凡还叫她的助理协调安排好了老人们在修缮期间的住宿和生活。柳青阳则跟工程部一起,对整个修缮工程进行了系统的测量和规划,下班以后,还跑去找老齐恶补了一番施工技术。 然而,等到修缮工作正式开始那天,柳青阳才发现,他又是整个团队里唯一的异类了——原来只有他是真的像策划书里写的那样,打算亲自动手,一砖一瓦地修房子。 明德集团的公关部把工程现场布置得像是要开宴会,本城各大媒体、自媒体都到齐了,长枪短炮聚集主席台。孙思明在台上大讲明德集团“义利兼顾、德行并重、发展企业、回馈社会”的精神。刘念和陈一凡坐在台下首席,时不时向着记者们的镜头露出专业的笑容——这些年他们带领的明德集团确实始终热心社会公益,只不过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刘念琢磨着以后跟四大集团的合作,而陈一凡,则惦记着主持这项修缮工作的柳青阳。 柳青阳就在老人院的活动室里,他给预定要“亲手修缮老人院”的白领们准备好了泥瓦匠的工具,绘制了具体的施工图,打算手把手地教他们,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些人根本没打算学,也没打算做。 “我们需要重点修缮的是图中的红色区域,人员初步分为施工组、后勤组和安全组三个小组。”柳青阳把墙上贴着的图纸敲得啪啪响,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施工组由我负责,念到名字的组员麻烦过来领一下工具,我们立刻开始。张森……” “我不会。”一直在低头看手机的张森断然拒绝,看向柳青阳那包工具的眼神充满了蔑视,“我们读了十几年书好几个学位,不是来当瓦匠的。” 柳青阳没料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然后发现每一个人都一样冷漠,甚至有人故意用柳青阳能听到的声音嘲讽:“术业有专攻,没读过书就是不行,什么都自己干,当自己是哆啦A梦吗?” “集团的决议是由我们亲手修缮老人院……”柳青阳强压怒火,一字一句,“不自己动手还有什么意义,那不就是骗人吗?” “这是一次公关活动,意义就是解决理想国现在面临的问题。”周瑶站起来,柳青阳这才注意到绝大多数员工都刻意打扮过,从发型到衣着,都有一种精心修饰过的休闲感,显然不是来干活而是准备跟领导们一起出镜的。周瑶看着柳青阳手里那一堆工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刘总早就安排了施工队,真让我们干,且不说工期要拖多久吧,一群外行乱动人家房子,你考虑过安全问题吗?” “当然考虑过,只要所有人都听指挥,严格遵守施工标准,完全可以保证施工质量,而且后续工程部也会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检验……”柳青阳一句话还没说完,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声:“刘总要上台发言了,我们下去造势呀!”屋里的员工立刻一哄而散,一转眼,已经腾空了的老人院宿舍楼里,就只剩了柳青阳一个人。 要不是手里这包工具都是从家里拿的,每一样都是老柳曾经用过的,柳青阳可能当时就要砸几个出出气。他走到窗边,只听刘念对记者说:“包括我在内,我们明德的精英们都已经习惯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电脑和电话是我们唯一依赖的工具。但是今天, 我们就是要走出办公室,真真正正,一砖一瓦地将这所老人院修缮一新!让老人们的晚年,能有一个真正安全舒适的环境……” 说的真漂亮啊。柳青阳讽刺地勾起嘴角,他已经知道了刘念、张森、周瑶们都永远不会真正地拿起他手里这些工具,哪怕垒一块砖、刷一下墙都不可能。柳青阳摇了摇头,挽起袖子,在工具箱里挑拣一番,从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他就决定了,就算只剩他一个人,也要认认真真地把工程做完。 陈一凡就是在这时候悄然出现的:“怎么就剩你了?” “他们玩不转啊,这可是技术活。”柳青阳故作轻松地回过头,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技术含量可高了,顶三个大学文凭。” 陈一凡看上去也有心事,她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堆沾了泥灰的工具:“我能帮忙吗?” “还是不用了。”柳青阳上下打量着她精致的妆容和发型,还有手工定制的西装与高跟鞋,“这种脏活,你们干不来的。” “我们?”陈一凡脸上还带着笑容,可是柳青阳莫名听出了一丝酸楚和难过,他下意识地递给她一个抹子:“也不是不行……哎,其实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好看,不去接受采访,跟我干这个太浪费了啊。” 陈一凡这次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她接过那个抹子,卷起袖子,给柳青阳打下手:“那些漂亮话,我不想说。” “刘总又要气死了。”柳青阳抡起铁锹,准备撬掉几块早就报废的地砖,“他……批准这个提案还是对老人有利的。” “不过是因为这个方案能让集团的利益最大化。”陈一凡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早就接受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了,不过,现在……都是为了理想国。” 柳青阳对这些高层运营的事知之甚少,他所能做的就是连蹦带跳地冲过去,一把抢走了陈一凡刚刚打开的涂料桶:“美女别闹,咱们得先做完整修才能搞装修,刷墙不是刷粉底,得最后做。” 陈一凡是真的笑了:“我真是外行了,你能教我吗?” 能,必须能,不能也要创造条件变成能!柳青阳在心里呐喊着,脸上却还勉强绷着,装得十分淡定:“试试看吧,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第七章 1 陈一凡坐在医院急诊室门口的塑料长椅上,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她不是没见过楼塌了,这些年明德地产处理过很多烂尾的项目,定向爆破大楼也有好几次了,甚至刘念还让她亲手按过引爆按钮,然而,刚刚……就差那么一点,柳青阳就要被压在倒塌的大楼里了。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闪烁的急救灯,医生和护士来去匆匆,时不时伴随着家属们绝望的呼喊和啜泣……陈一凡有点恍惚,分不清往事与现实,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还在五年前的急救室里,身边站着的人不是刘念而是梅道远,手术室里正在抢救的人,不是柳青阳而是梅恒。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已经用掉了几包面巾纸。 刘念站在她身边,戴着耳机跟春雨通电话:“公关费用不设限,明天上午八点,我要召开关于这件事的新闻发布会……” 手术室的灯灭了,陈一凡立刻站起来,却站在原地,不敢扑到护士们正在往外推的手术床边。大片的血迹,梅恒苍白的脸和大夫那句疲惫的“病人送到的时候已经死亡”如同梦魇,把她牢牢钉在那绝望的一刻,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下来,隔了好几秒钟,护士有些不耐烦的呼喊终于把她扯回了现实:“家属呢?柳青阳的家属呢?过来签一下住院单。” 签住院单,就是没事了。 陈一凡终于找回了正常的呼吸节奏,她走过去,一面签字一面偷偷看了看手术床上的柳青阳。他脸上的灰土都被护士擦干净了,伤口也妥帖包扎过了。注意到陈一凡的关切,柳青阳立刻笑起来,对她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 “回家吗?”刘念看着护士们推走了柳青阳,走过来问陈一凡,“要去吃点东西吗?” 陈一凡摇了摇头,刘念看着她哭花了的妆,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能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会冲进那么危险的大楼里,还哭成这个样子吗?是为了……他?” 陈一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如果不是你急功近利,今天的事故根本不会发生!” 这是事实,刘念并不否认:“是,我的错,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犯的错,想要借此机会彻底毁掉我,毁掉明德。理想国资金紧张,鼎力已经将我们告上法庭……但这些你都不在乎,你现在只在乎柳青阳,或者说,只在乎一个长得像梅恒的人。” 陈一凡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刘念,她的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念看着她,并不掩饰自己深深的爱恋和难过:“我说柳青阳和梅恒——千万别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觉。” 陈一凡下意识地扶住了医院的墙,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她的全身,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冻透了。刘念说得一点也没错,她冲进正在坍塌的老人院的时候,想的是那个遭遇车祸的梅恒,她看着护士们把柳青阳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想的是再也没睁开过眼睛的梅恒……她闭上眼睛,头发垂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表情:“柳青阳……确实让我想起他。” 多年来第一次,刘念无法维持精英的身段和姿态,他在陈一凡对面,疲惫地斜靠在了医院的墙上:“一凡,你和梅恒……真的是姐弟的感情吗?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忘了他?你喜欢他。” 陈一凡痛苦地低下头:“我不知道……我当时……” 刘念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梅恒向你表白了,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正好我向你表白,所以你选择了我,让他,更是让你自己,断了这个念想!” 陈一凡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站直了身子:“我要回公司,明天的公关稿……” 刘念摇摇头,露出一个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会处理。我猜对了,对吗?” 陈一凡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绕过刘念,大步往外走。 “终于,终于听到实话了!陈一凡,好,很好……隔了这么多年,我总算知道,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备胎。”刘念追着她走下楼,看似平静,声音里却透着疯狂与自嘲,“一凡,无所谓,真的无所谓,谁让从上大学的时候起,我就是你最忠诚的追求者。” 陈一凡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向刘念,轻声说:“我不是……明天,我跟你一起参加新闻发布会。这也是……为了明德。” 第八章 1 刘念从有记忆略微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清楚地记住了一个真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以后的生活经历不断地验证着这一真理,他用尽全力地征服财富,如果有一天没赚到钱,他就会觉得年华虚度,从而陷入隐秘的焦虑中。这么多年,他仿佛永远被一屁股债追着、被鞭子赶着一样向钱冲。 然而赚钱这种事跟读书不一样,永远不能毕业,看不到尽头。每当刘念艰难地将自己提升一个阶层,就会发现,他以为的“财务自由”和真正的自由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深沟和无法攀登的高山。 他在当明德总裁的这些年,每天从手里经过的财富都令人咋舌,可是“缺钱”的时候更多,简直是一种跟吃饭喝水一样的日常状态了。但这也没什么,每个做生意的人都知道,“缺钱”不可怕,只要能借到钱,只要有本事让资金流动起来,企业就能保持健康,充满活力地日进斗金。 但是现在,明德的资金链完全断了。 陈一凡在例行检查公司财务账目的时候,发现整个集团的资金流很不正常。她想要找刘念商量,却被告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在加班的刘念竟然提前下班了。 事情肯定很严重,陈一凡立刻叫了包括财务在内的各部门主管开会,详细了解一下跟理想国有关的人员资金流动。最后结论很不乐观,她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安抚同样忧心忡忡的员工们,终于下班回到公寓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所有的灯都黑着,她本以为刘念不在,那个人只要回到家,一定会毫不吝惜电费地打开所有造景灯,让偌大的豪宅显得温暖而有层次。“黑洞洞的,怎么像家呢?”刘念当时似乎是这么说的。在梅恒刚刚离去的日子,是这个男人温暖而包容地撑起了明德,撑起了陈一凡的生活。哪怕时至今日,她对刘念依然有感激和歉意,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已经是她的家人了。 “别开灯。”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把正在摸黑找开关的陈一凡吓了一跳:“刘念?”她抬起头,几秒钟以后才适应了只有月光的房间,看到落地窗边刘念落寞的背影,旁边的酒桌上,一瓶威士忌已经没了大半。 这么多年来,陈一凡始终不太习惯酒桌上的应酬文化,她自己几乎滴酒不沾,对于喝醉了的男人非常厌恶,每天晚上都有应酬的刘念十分尊重她这方面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醉态。 陈一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打开了窗畔的落地灯。刘念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她的目光,可她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憔悴的容颜,仿佛一个下午没见,就老了十岁。他红着眼圈看向陈一凡:“我们……我输了。” “一直都是我们,但我依然相信,只要我们在,明德就不会输。”陈一凡深深吸了口气,在刘念身边坐下,“我知道资金的问题,也知道鼎力的官司,但我不知道你和四大集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分裂,老杨是他们派来的,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死局。”刘念自嘲地笑了,“给我这个狂妄自大自不量力的人量身定做的圈套,我就像个被胡萝卜牵着的蠢骡子,乐颠颠地被套住了脖子。” 陈一凡静静听着,听刘念细说。四大集团始终是本城房地产业的龙头,行业规则的制定者,从刘念拍下15号地王起,他们就已经将明德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从那一刻开始,庞大的明德集团和小小的柳源地产已经没有区别了,刘念和老柳一样,越线了,未经许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因此必将遭到凶残的反扑。四大集团根本就没有什么分裂,他们全都串通在一起,骗刘念与两边都签了合同。然后由老杨出面,假戏真做,用法律的手段拖死明德集团。 “老杨不仅将我们告上法庭,还将四大集团列为了关联方,法庭现在冻结了与15号地相关的一切商业活动,要求我们尽快提交全部相关账目备查。还有,老李之前放到明德账上的那笔钱,涉嫌违规操作,不仅全被冻结了,可能还会追究主管的刑事责任。”刘念看着陈一凡,猛地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剩下的半杯,“你之前没参与理想国的项目,之后也别碰,我来扛。” “你要是真扛得住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闷酒了。”陈一凡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收起了酒瓶和酒杯,然后给刘念倒了半杯热水,“明天开始,你在家休息,集团的事情我去处理。四大集团想要理想国,我们给;我们道歉,甚至可以像以前一样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给他们打工。我们熬过了这一次,早晚有那么一天,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刘念握着那杯水,仰头看着陈一凡,忍不住笑了:“一凡,你这样子……” “很奇怪吗?如果我只会讲道理不能下狠手,我能做这么多年明德的副总裁吗?”陈一凡挺直了腰背,望向窗外的灯火,“这么多年,我没输过,刘念,你也不会输。” “我是想说,你这样子,像是个侠客,骑着最快的摩托,碰到拦路的坏人,便是一刀一个。”刘念看着她的侧影,通红的眼睛里几乎有泪光,他真的爱死这个女孩了,哪怕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他依旧感谢上苍,能让他们相伴这么多年。 “但是四大集团要的不是理想国,他们是要我们死,杀一儆百,告诉整个行业,一切反抗都是自取灭亡。”刘念轻声说,“没用的。” 这跟陈一凡研究了一下午相关资料之后做出的判断完全一致,但是她不可能就这么认输。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咣咣扔进去好几块冰,然后大口地喝掉了一大半:“最后不过是从头再来,上一次创业我们俩才几岁?历练了这么多年,你反倒怕了?” 刘念瞧着她,笑得越发温柔:“我很高兴,白手起家,从头再来,我依旧还在你的拍档名单里,还是‘我们’。” 陈一凡顿了一下,其实经历了之前的很多事,她已经无法确定刘念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合伙人了,可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他们俩不能团结,明德更没有任何希望。 她不能看着明德垮掉,更不想看着四大集团踩着明德的尸体得意洋洋,为所欲为。 她又给自己灌了两口冰水,然后换了个话题:“你跟老李他们谈崩了以后,是不是去找过我爸了?他怎么说?” 刘念从茶几上摸过来一个遥控器,按了开关,客厅的电视里立刻开始播放一段很久以前的视频——明德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们在梅道远的办公室里开香槟。那个时候,陈一凡和刘念还是大学都没读完的年轻人,梅恒还活着,梅太太温婉美丽,梅道远意气风发。 陈一凡被久违的欢声笑语震了一下,她几乎是抢过了遥控器,关掉了那个视频,就在梅恒出现的镜头之前。刘念也懂,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我们,一无所有,其实却拥有全世界。我今天回学校,站在林荫路上,看着操场上那些年轻人,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你和我。” “我爸让你找梅先生?”陈一凡不认为她的大学有多么美好,毕竟,离她爸太近的经历,对她来说都不太美好,“但我们并没有必要非要听他的。” “一凡,你也知道,你爸是对的。照眼下的状况,三个月内,明德集团会迫于资金压力,以最低的价格出售理想国,然后大伤元气,一年——就算我们同心协力做好其他所有项目,最多再撑两年,明德集团就将从此彻底退出地产界。但是梅先生也许能创造奇迹,他以前可以白手起家创立明德,现在,他也能重新拯救明德。”刘念又想喝酒了,可是他现在手里只剩半杯正在变凉的开水,于是他用一种干杯的姿态把水喝干了,叹了口气,“我想好了,就算磕头下跪,也得把梅道远找回来。” “那还不如杀了你。”陈一凡是很生气刘念对梅先生的态度,但是这个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等等,你难道……已经去过了?” “在梅园门口站了两个小时,他的管家说他不在。”刘念专心地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仿佛要用目光在杯子上钻一个洞,“我甚至在想,如果突然来场暴风雨,一个雷劈死我,他是不是会愿意出来看我一眼。” 陈一凡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她走到刘念身边,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手:“很晚了,去睡吧,我明天就约四大集团谈判,无论如何,我们要试试。” “这是最屈辱的时刻。”刘念摇摇头,“整件事与你无关,你一直在反对,如果我愿意对你的意见有一丁点的尊重……” “对,你狂妄自大,没有经过董事会就做出这么多重大的决策,会闹到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咎由自取。”陈一凡冷静而有气势,“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作为你的搭档,我一样要承担责任,我必须试一次。至于……梅先生……到了那一步,我和你一起去。” “他一样也不会接受你的请求。”刘念痛苦地闭上眼睛,“是我害了你和梅家,一凡,我是不是一直都错了?” 陈一凡点头,话却说得十分委婉:“我知道,没关系,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 第九章 1 柳青阳几乎是打破了头才从早餐摊位上抢到了一份饭。本来,他听隔壁床位的人说,医院食堂有早饭,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自己去订饭,直到发现病友家属都排队去拿自己订的食物的时候,才意识到糟糕。医院门口卖早饭的摊位很多,花样也多,但是柳青阳连续问了三家,都说不接受没有预订的。“你们这是米其林餐厅还是早餐摊子啊?”他高声问。 “是什么也没饭,你拿走了别人订的,别人吃什么?”摊主都懒得理他。 最后,柳青阳在比较远的街口发现了卖小米粥和肉包子的,赶紧突围里三层外三层的排队人群给妈妈买了一份,刚回到病房楼层,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张望。他以为是谁家家属,没想到男人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柳青阳——柳先生。” 柳青阳警觉地问:“您哪位?” 对方文雅地欠了欠身体:“令尊的事情,节哀顺变。” 还文绉绉的!柳青阳只好顺着说下去:“谢谢您——您是?” 对方掏出名片和一张复印件:“天地信贷的周建宝,请叫我小周。令尊半年前在我们公司贷款五百万,如今算上利息——” 柳青阳看了一眼最后的数字,立刻把他推到走廊尽头:“老头欠钱,你下去找他要去,别吓着我妈。再说,真的假的还不一定呢,你说得挺像回事的。” 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柳先生,好听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他打开手机,展示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只有一个渗血的麻袋,“法律上规定你有还债义务,我们也是帮人办事。柳青阳,你看好了,你想这样也行,你想让你亲娘过几天躺在太平间里也行。” 柳青阳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你他妈再说一次?” 对方彬彬有礼地躲了几步:“国家明文禁止暴力催收,但是,柳先生,我不暴力,不代表别人也跟我一样。一个月后就是清款期,我们再见。”说完就走。刚好张小同睡眼惺忪地从拐角出来,看到了就问:“哎哟,这么早来看老太太啊?青阳朋友吧?辛苦辛苦!” 对方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假装没有看到刚刚瘫坐在地上的柳青阳的表情。 张小同捡起那张复印件,也被上面的数字吓蒙了。他低声催问柳青阳手术费的事,柳青阳却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把早餐放在他手里:“我妈要是醒了,你陪她吃点东西。我看见护士站有微波炉,热一热再吃。” “你打算干吗去?”张小同拉住他,“可不能跟催收的干架啊!” “我又不傻。”柳青阳压低声音,“刚才横归横,咱心里知道,欠钱得还上。” “你弄不来钱了。” “弄不来也得弄啊!”柳青阳急了。 “跪天桥上要去?” “该跪的时候我不会犹豫的。我说张小同,你话里有话啊?” 张小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次你说太少了不要,现在要吗?” 柳青阳的表情很复杂,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有人哭,有人吵,也有小孩子在病房里咯咯地笑,柳青阳觉得十分魔幻,仿佛所有事情都不够真实一样。他狠狠堵住耳朵又放开,短暂的气流冲击了听觉,周围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他看见自己接过那个信封,听见自己说:“谢了……我……” 张小同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阿姨我照顾着,你就要饭去吧。”他把信封从柳青阳手里抽了过来,“我去缴费,你别管了——哟,你妈醒了,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话再走?” 柳青阳都走到门口了又决定放弃:“有钱了再说。” 然而现在,“有钱”对于柳青阳来说,难于上青天。好在在“上青天”这件事上,柳青阳和俊哥短暂地达成了一致:俊哥决定“不计前嫌”“好人做到底”“看在柳少过去的面子上”再次让柳青阳进组一试。如果不提柳青阳低三下四地黏在俊哥身后追了他三条街的话,赚钱的计划似乎还是挺顺利的。虽然导演一看到这个临时跑路的特技替身就是一肚子气,但是柳青阳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正在拍摄的替身演员热身的时候扭伤了脚踝,冰敷无效,甚至打了封闭都无法站立,在全组人的注视下被抬上了救护车。导演骂骂咧咧地对副导演和助理发了一通脾气,俊哥恰到好处地把柳青阳推了上去。 说实话,柳青阳根本没看副导演递过来的合同上写了什么,他用最快的速度签了字,开始试车。剧组的摩托车比他的爱驾差远了,骑起来各种别扭。柳青阳远远看着那段他要飞跃的断崖,心里有些发毛,适逢张小同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医院的单据上显示着缴费成功,手术将在今天下午立刻开始。柳青阳忽然就不怕了。 “车手准备。”扩音喇叭里有人说。 柳青阳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各部门准备——现场安静一点!群众手机关一下!” 世界上所有声音从柳青阳耳朵里褪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杂乱变得规整,砰砰砰,砰砰,砰砰。 “各就各位——三,二,一——” 柳青阳发动摩托向目标冲去。只要飞跃一下,没问题的。 “柳青阳!” 一辆摩托顺着摄影团队为滑轨开辟出来的通道一路蹿上去,头盔都没戴的女骑手一手指着柳青阳大喊:“你疯了?停下!” 柳青阳差点被吓得昏厥过去,奋力刹住,一回头,和陈一凡对上了视线。“你疯了?”柳青阳捶着摩托吼回去,“拍戏呢,你吗呢?” 导演愤怒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那女的!滚!马上滚!” 陈一凡夺过工作人员身上的对讲机:“你们的拍摄损失算我的。” 导演真的崩溃了:“光都没了!有钱能买光吗?这他妈不是夜戏!你是干什么的?滚!马上滚!” 陈一凡关掉对讲机对柳青阳说:“你下车。” 柳青阳退到起跑线位置,跟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对陈一凡说:“你让开。” “听我说……我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医院,你需要钱,但是——” “所以你就别打扰我挣钱好吗?” “如果我有一个更快的挣钱计划——” “你把我看成什么东西了?”柳青阳哼笑了一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为了钱不管不顾的人渣啊?” “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下车!” “那是鬼话?”柳青阳发动车子,“反正不是你们能说的话,对不对?陈大小姐?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管我。”说完,在导演的指示下,柳青阳重新开始加速。 “就是在意你我才管你的!”陈一凡失控地怒吼着。 飞在空中的柳青阳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一句都戳进心里。他努力调转车身,开始做预定的翻转和盘旋动作,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见陈一凡站在那里——不,不止,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他竟然看见了陈一凡的眼泪!随后他的耳朵也出了毛病,他听见陈一凡抽泣的声音——隔着这么远,他听不到也看不到的,柳青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了最佳的角度和速度,直至冲向地面。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疼。太他妈疼了,他在幻觉中臭骂生活的不公,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在号叫。 第十章 1 “不会再来”只是梅道远一厢情愿的想法,柳青阳才不吃这套。他为了拿到刘念承诺的那笔钱,除了违法犯罪的事以外,什么都敢做——关于他心里盘算的那件事算不算“下贱”,他跟自己争执了一会儿,最后,金钱的力量压倒了一切。张小同说钱马上就花完了,但是柳母的身体指标还没恢复正常水平,如果柳青阳不想让亲妈躺大街上的话,就最好快点赚钱。柳青阳颇质疑了一下钱为什么花得那么快,在看完快跟他身高差不多长的流水单据之后,就闭上了嘴。单据详细罗列了从护理尿垫到纱布的所有项目,连一次性注射器都没放过。柳青阳想了一下,决定按照原计划执行。 晚上,柳青阳重新站在梅家庄院墙下面。就这么一回,他想着,不下贱,我又不做坏事。他搓搓手,跳起来抓住围墙上沿,但是两腿只能乱蹬,根本上不去。忽然有人从下面抓住了他的腿,柳青阳怪叫一声,掉了下来。 “疯了?”张小同捂住他的嘴,“私闯民宅,犯法的,哥们儿!” 柳青阳推了他一把:“你走路不出声啊?” “我这不是怕你掉下来吗?” “我这不是已经掉下来了吗?”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柳青阳指指地面:“搭把手。” “盗窃也犯法。” “不犯法!”柳青阳反驳着,“不是……我说,我不是进去犯法的!” “你进去就犯法了!” “我不跟你说了。”他重新攀了上去。张小同从下面托住他,但是死死拽住他的脚踝:“别干下贱的事啊!” 柳青阳哭笑不得地挂在围墙上:“我知道,我要脸呢!求你放手吧,兄弟。” 张小同松开了手,过了一会儿,墙里传来沉重的落地声和柳青阳的臭骂。 梅家庄装修得真不错,夜晚的花园里亮着柔光地灯,柳青阳从树木和盆栽盆景后面穿过,摸到了房子背面。他并不知道梅道远的房间在哪儿,又不好意思一个一个窗户地偷看,于是挑了一个灯光最亮的,往里看去:里面仿佛是一个休息室,有沙发床,有条案和茶具,还有大桌子,就是没人。柳青阳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窗户,呦!他惊喜地发现,窗子没上锁! 刚刚翻过墙,现在翻窗几乎是轻而易举,他一直盯着房间虚掩的门,生怕有什么人突然开门进来。但事情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的,柳青阳刚关好窗子就听见有脚步声走近,他迅速撩开窗帘躲到了后面。 有人在走廊里问:“先生睡了吗?” 柳青阳看不见,但他明确听到自己旁边有人回答:“还没,有事吗?” 那人推开门:“刚在监控里看到一个影子在花园里闪了一下,我来看看窗子上双保险没有。” “我自己来吧,”房间里的人说,“你去看看笑妍的房间。要是野猫的话,给它们一点吃的,不要再赶了。” “太太房间看过了,太太也睡了,您放心,早点休息。” 房间恢复了寂静,柳青阳尴尬地想用窗帘就地上吊:他只顾着看门口,根本没留意到房间角落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对方肯定是眼睁睁看着他翻窗进来,眼睁睁看着他躲进窗帘后面的,现在,他主动站出去是贼,等着被发现也是贼,命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羞辱他。 他深吸一口气,撩开了窗帘。 梅家庄的主人捧着一本书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外面没下雨?” “啊?”柳青阳一时被问蒙了,“没……没下啊……阴天,阴天。”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房间的主人放下书本,坐进椅子里,“你打算干什么呢?看上了我的茶具?还是想要钱?” “不不不不!绝对没有!”柳青阳被对方云淡风轻的气场吓得差点下跪,“我……我想见一下梅道远先生。” “那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事求他。” 对方嗤笑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堕落。就算没听说程门立雪和三顾茅庐,求人办事也总归需要带着礼物的。你是爬进来的,还能讲出什么体面事吗?” 柳青阳被训得哑口无言,明明知道每句话都是骂自己,但对方语气温柔慈祥又不留破绽,他只好站直,低头连声道歉,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您……就是梅先生吧?” 梅道远点点头:“刘念派你来,都不发一张我的照片给你吗?” “说的是啊!”柳青阳忽然就换了立场,“他办事不行!” 梅道远笑了:“你的请柬我收到了,就是把我太太吓得不轻。” 柳青阳揪着自己的腮帮子:“您别生气,我的脸就长这样,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凡听说我把老太太吓着了,踢我好几脚了,说我莽撞……但真的,梅先生,我长成这样,是我爸妈决定的。”这一番跑题扯淡的功夫逗笑了梅道远,他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长得跟梅恒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你和一凡是好朋友?” “还行吧!”柳青阳说。 “你觉得刘念呢?” 柳青阳撇了撇嘴,别别扭扭地挤出一个“嗯”字。 梅道远明白了大半:“好了,刘念要说的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我求您——”柳青阳双手握住梅道远的手,“——真的,特别真诚地,求您一定要参加!” “我如果不去呢?” “别呀!去一下呗!” “为什么呢?” “梅恒,对吧?”柳青阳大大咧咧说出这个名字,“看在梅恒面子上,怎么样?实在不行我给您表演一个太极拳!” 梅道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彩。许久,他点点头:“好,我会去的。不过……” “您说您说!”柳青阳差点尖叫。 “别告诉刘念。”梅道远含笑说。 “啊?” “让他等到最后。” “您真是厉害!”柳青阳竖起大拇指,想到刘念会为了这件事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就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您也别骗我啊!”他补了一句。 梅道远叹了口气:“好,不骗人。” “打扰您了,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柳青阳鞠了个躬,然后打开了窗子,“我做错了,您还大人不计小人过,还答应我,我真的特别感激。不耽误您休息了,我这就——” 梅道远手指着房间门:“走正门。” 柳青阳顿时萎了:“啊,我……我没事,我……” 早就从监视器里看到了柳青阳并且一直等在门口的东叔推开房间门:“客人这边请吧。” 柳青阳打算以后再也不说“我要脸”这种话了,他的脸已经在梅家庄丢完了。 第十一章 1 二十年前的这座城市,主要的代步工具已经泾渭分明地划成了两个阵营。早高峰的时候,有私家车的人们在短暂的拥堵里摇下窗子,偶尔会从自行车道里看到熟人,他们友好地打着招呼,并不会因为交通工具不同而互相敌视。相反,那时候的人们喜欢自嘲汽车或者自行车的缺点,直到渐渐的,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车道上行车的窗子,也都越来越少摇下来。 陈秋风和梅道远都是骑自行车上班的。Z大的校园并不大,比起同等级的其他高校来说,甚至显得有点局促,骑车常速穿行的话,只需要七分四十九秒就可以到达另一个校门,梅道远经常在课堂上说,“这是一道骑车穿校园就可以做出来的题目,非常简单”,总是引起解不出答案的学生们一片哀号。陈秋风骑得比梅道远慢一些,每当梅道远的学生抱怨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他就笑笑说:“你们梅老师的速度太快了,我就需要九分三十秒才能骑到。”梅道远朱红色的自行车常年停放在一号教学楼的月季花坛西边,陈秋风的车子则是墨蓝色的,放在花坛对面的玉兰树下,同一个型号,同一家店买的,甚至钥匙都一样。有那么几次,先下课的梅道远发现自己的车子被堵在里面拿不出来,干脆就把陈秋风的车骑回家去了,陈秋风便趁着梅道远偶尔在教室后面听课的时候,故意敲敲黑板告诉同学们:“经济学院的梅老师,这个人不像话。” 作为老师,梅道远确实不像话,他不但鼓励学生凑钱炒股,甚至经常说创业才是经济学的唯一实践基础。“经济学院的陈秋风老师,太老土了。”梅道远在自己的课堂上也反驳着,“你们听他的课,最后会变成一个理论空想家。”毕业的时候,梅道远学生们集资的股票账户里净盈利超过一万元,这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简直是天文数字,他们把钱捐给了Z大图书馆;而陈秋风的班里出了十七个保研、直博、出国和破格进入研究机构的学霸,他们和陈秋风的合影,在经济学院办公楼的大厅里,足足挂了五年之久。 尽管梅老师骑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题目出得越来越难,尽管陈老师抱怨梅老师的时间越来越多,理论卷子越来越不好答,学生仍旧喜欢他们。Z大经济学院把他们的照片放在一起,印在招生简章最醒目的位置。 直到十几年后的一个秋季,陈一凡入学了,并且只选了梅道远的课。 陈秋风对梅道远的抱怨上升到了顶点,曾经抢过他自行车的同事,现在抢走了他的女儿。陈一凡与陈秋风的关系一直紧绷,就连梅道远都听说了一些。大学刚开学不久,陈一凡就借口学生会活动,开始常年待在学校。后来她因为要参加模拟企业大赛,而模拟软件只有梅道远的主机里才有密钥,所以频繁出入梅道远家,还一度让陈秋风质疑,这是他的女儿,还是梅道远的女儿。 彼时,梅道远对纸上谈兵的经济学教学已经彻底厌烦,而陈秋风作为理论派,在很多观点上与梅道远相左,两人在办公室里不止一次争吵过,为学术,也为一个女儿。学生们也渐渐发现,梅老师和陈老师之间的“抱怨”已经不再是自行车的问题——陈秋风早就买了一辆奥迪,梅道远摇到了非常好的号牌,正在申请驻校教师的车位。他们像两个比赛口算成绩的小孩子一样,开始攀比选课人数、参加考试的人数以及学生的成绩。陈秋风的卷子稍微好答一些,人数渐渐偏多。而梅道远的班里却因为真金白银的实践操作,总是充斥着风险和争吵,人数落了下风。选课之争成了梅道远辞职的导火索,陈一凡大二的某一天,梅道远主动叫住了陈秋风,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校园,去真正的商业战场上一试身手了。陈秋风只把这句话当作老对手聊发的少年狂,没想到一周之后,他最得意的学生、经济学院保研的内定人选刘念,向他正式提出提前毕业的申请。 刘念成绩傲人,头脑灵活,性格坚韧,是一块做研究的料子,但是刘念要跟的人,却是梅道远。陈秋风不能理解刘念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研究室不去,非要冒险做生意。刘念在一个冬天的午后,站在陈秋风办公室里,脸上也不知道受冻还是什么,泛起微红:“老师,我……我有了奋斗目标。” 压垮陈秋风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来自这个目标。没过几周,只有大二的陈一凡向梅道远申请休学,希望加入梅道远的创业团队。这件事,陈秋风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眼看女儿越走越远,陈秋风失控地指责梅道远拐走了他的得意弟子和宝贝女儿,梅道远却淡定地收拾着办公室的东西反问,你知道一凡和刘念在一起多久了吗? 陈秋风终于明白,刘念说的那个目标,不是什么商业大鳄金融巨头,他说的是陈一凡,他脸上的笑容,是留给她的。 梅道远的照片从Z大经济学院的展板上消失了,陈秋风的课堂堂爆满,外系蹭课的学生站在过道里,就算不计学分也想要一份测验卷来答。Z大已经全面换装多媒体设施,黑板消失了,陈秋风偶尔也会出现教室最后站着梅道远的幻觉,但他再也不会敲敲黑板说“这个人不像话”了。他再也不想提到这个人的名字。 两年之后,明德地产以横扫之势进入业界十强名单,集团领导人梅道远在明德大厦的剪彩仪式上,向大家介绍了他的两位副总裁:刘念和陈一凡。明德的项目做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商业广告甚至贴到了Z大校门对面的公交站。刘念和陈一凡背靠背站在一起,像两棵年轻而旺盛的树。 陈秋风被晚高峰的车流堵在校门口的红绿灯下面。很多年过去了,他第一次摇下车窗,看着明德集团的广告。他是多么希望这两棵树枝繁叶茂啊,但有一些甜美的果实,终究不是他的了。 第十二章 1 人们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酒吧”不再是奢侈糜烂的资本主义生活的代表词汇,变成了都市人生活的必备空间之一。老一辈的人仍然不能理解年轻人明明已经让人把热乎乎的饭菜送到家门口,为什么还要去酒吧“喝一杯”“解闷”——按照传统,闷酒应该在家喝的。但是现在年轻人的家里已经没有能一起喝闷酒的人了,就算有人,比如刘念,明明知道陈一凡在家,仍然跑了出去。 是春雨约了他。难得节假日,春雨说公事也要开开心心谈,刘念就提前到了酒吧,选了一个安静的位子。一向守时的春雨迟到了,刘念并没有催,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舞池里有个浓妆的姑娘走出来,径直落座:“刘总,久等了。” 刘念第一次看到春雨职业装以外的打扮 ,也第一次看到春雨戴耳环。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错误的地方,刚从春雨的耳垂上挪开,这位助理就笑了起来:“没想到吧,我也有耳洞。” “你平时戴什么?洞不会长起来吗?” 春雨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丝绒的小袋子放在手心倒了倒:“这个。”刘念看了看,是两根短小的银钉。他不禁勾勒出春雨认真地戴上这东西的样子。明德集团的负责人从来不知道他的女助理花了多少心思在妆容上,问题越来越多,他现在又开始好奇平时春雨是怎么把这一头长发盘到脑后的。 “好了,我说正经事。”春雨笑了笑,叫侍应生取她的包来。 “你常来?”刘念仍旧没有关心“正经事”。 “不可以吗?” “没有。”刘念笑笑,“我以为你是……很传统的女孩子。” 春雨笑了:“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经常因为参加派对玩太嗨,错过第二天的课,期末考试的时候欠了许多作业怎么办——”她卖个关子,刘念期待着答案。“轰趴回来熬夜做啊,”她笑了,“我和您想象中的,大概不是同一个春雨。”碰巧侍应生送来了包,她没等刘念再问,就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四大集团前几天又去找柳青阳了,比上次态度差很多,叫助理在巷子里堵他,问他想好没有。柳青阳原话说的是‘你们给得太多,我怕我花不完浪费了’,拒绝了四大集团的支票。” 刘念挑挑眉:“还是有点骨气。” 春雨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最上面。 “他这是……要打人家?”刘念问,照片上柳青阳摆出了推手的架势,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他学得这么快?” 春雨笑着摇头:“没有。我看过道场的监控,陈总教得很密集,他却学得很慢,推手是个苦差事,他……太急躁了。还有两周,他学不会的。” 刘念皱起眉头:“一凡倒是跟我说,他学得很快。” 春雨不置可否:“监控视频都在这里了。”她把U盘和照片都给了刘念。 刘念逗她:“这是挑拨我跟陈总的关系哪?” 春雨笑出声来:“哪儿敢!再说,您和陈总的关系,还用得着挑拨吗?” 刘念倒也坦诚:“说得好。旁观者清,你可能比我们更早发现问题。” “我有句话想说。” “一般不都是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吗?” 春雨露出一个刘念从未见过的笑容,有点狡黠,有点不自然:“我……不是一般的人吧?”她在明德集团的名片上的头衔是“特别助理”,刘念也笑了,点了两杯不含酒精的饮料:“说吧。” “我看了一点资料,根据备忘录上记载的时间表来看,梅恒出车祸的两个星期后,梅道远就从董事会辞职了。虽然没有提到他辞职的原因,不过从另一份和四大集团的合作意向书来看,您和陈总成了赢家。更有趣的是,和梅道远一同离开的,还有当时集团的第二大持股人,也就是他的太太。不过和梅道远不同,他太太并不是主动离职的,按照记载,她是因为家庭变故导致身体健康受损,不适合履行集团职务,所以才离开。”春雨讲起这些的时候,似乎是在复述楼盘报告一样轻松。她喝了一口饮料,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在生死攸关的会议上,学生代表老师签了将来会让老师走人的合同,而老师呢,不但全盘皆输,甚至家破人亡,学生……是无辜的吗?” 刘念玩着杯子上的装饰食材:“只靠一点文件里的只言片语,你就能看到这么多,很了不起。过去我觉得你很能干,现在,我觉得你有点太能干了。” 春雨盯着他:“和陈总的关系,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了吧?” “那时候你还没来明德呢。” “那时候的事情摆在明面上一半,”春雨说,“我天天看着听着,又悟出一半。刘总放心,其他人是不会知道的。” 刘念的脸色沉了下来。 “既然在酒吧,刘总就假装我喝多了,听我瞎说。我想问问您,真的不怕柳青阳和陈总走到一起吗?” 刘念想了想说:“给死人当影子的家伙,还不值得我嫉妒。”他拿起U盘和照片放进包中,站起来对春雨伸出手,“我送你回家。” 春雨搭上他的手:“我想请您跳舞。” 刘念竟然慌了神:“我……我不行……” 春雨轻轻拉了他一下。 刘念下意识地放下公文包,一脚踏入炫彩的灯光里。春雨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推入人群。 第十三章 1 自从柳青阳离开了梅道远家,刘念就开始为梅道远整理办公室。他不仅从库房找出来之前的《千里江山图》,还置办了和梅道远之前坐的一模一样的椅子。他甚至问陈一凡,梅道远在家喝什么茶。陈一凡说好像是高山乌龙,但是也喝普洱,她拿去的龙井也没被拒绝。刘念立刻让春雨一样都备了一些,放在桐木的小抽屉里,摆在桌子一角。 陈一凡看着这一切,决定离开。 她装好了自己常用的签字笔、工作日程本,又把几瓶常吃的保健品扔进垃圾桶里,她解除了工作电脑的密码,并且把私人文件硬盘拆了下来,然后她环视了办公室一圈,从文件柜里抽了一个名叫“明德集团团建活动相册”的夹子出来带走。她礼貌地敲敲刘念的门:“我先……我走了。” 刘念正忙着和春雨说话,只对她点点头。 陈一凡悄悄把自己的门卡挂在刘念办公室门把手上,钻进电梯。 她把车开到自家四合院前的街口便停下了。刘念没有打电话,证明他还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走了”的真正含义,这让陈一凡稍微有了一点主动权。她本来应该最后一站再停靠家门口,但勇气告诉她,要反其道而行。 陈家正在吃午饭,每个人都低头进餐,除了碗筷碰撞以外,没人说话,陈一凡一天都想着心里的事,根本没感觉到肚子饿,更没意识到这是饭点,怔了一下,很快退了出去。“一凡!”陈母叫她。 “让她进来!”陈秋风说。 陈一凡站在门口:“爸爸,我有公事和您说,等您吃完吧。” “吃饭了吗?”陈秋风问。 “吃了。” “去书房等我。” 陈一凡不喜欢陈秋风的书房,大而满,总有一种压迫感,她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没过多久,门突然开了,陈秋风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就问:“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陈一凡站起来问:“您指的什么?” “你想说的是什么?” 陈一凡全明白了,只好冷笑:“他的电话够快的。” “自从柳青阳赢了,你就一直在和刘念吵架。刘念跟我谈过几次,我都劝他换个方法。今天可好,你这是要玩明德总裁无声辞职的游戏?” “这不是游戏,我要离开明德。” 陈秋风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桌:“你敢?” “为什么不敢?我是来告知,不是来征求意见。” 陈一凡直视着父亲。 “为了那个长得像梅恒的小混混?” 陈一凡觉得好笑:“为什么您和刘念都觉得,我是被柳青阳冲昏了头脑——明德是梅先生创立的,现在他回来了,我也该还给他了。” 陈秋风强压着怒火问:“你和刘念呢?” “五年前我们就已经分开了,只是为了明德的形象,我们一直维持着大家想看到的样子。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他恐怕也没那么喜欢我。” “荒唐!你们多大的人了?你们是干什么事业的人?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有什么意义?” “我连喜欢谁都没有意义吗?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感情没有意义,我的生活没有意义,我的想法没有意义,我活着是不是也没有意义——既然大家都认为这一切没有意义,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 陈秋风死死撑着桌面,一言不发。 “我说完了。我走了。”陈一凡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向外走去。 陈秋风怒喝一声:“站住!” 陈一凡回过身:“爸爸,我出于对您的尊重而站住,请您不要把这看成是一种妥协和听令。” “你敢离开明德,陈家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从来也没有。”陈一凡笑了笑,“一直,一直,都没有过。” 陈一凡快步离开了家。每一次她从这里离开,都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每一次离开之后她都发现自己走不出父亲的怪圈,此刻她终于知道是谁在念这个魔咒。她拨通了刘念的号码,质问他为什么不先联系他的同事、前女友、现任生活伙伴和生意搭档,而是着急向老师通风报信。 “一凡,你是在情绪中做决定,能劝你的,只有老师。”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并不是在情绪中。” “你想清楚了什么是自己喜欢的?是梅恒还是柳青阳?一凡,我了解你,柳青阳跟你不合适,即便他长得像梅恒他也不是梅恒。” “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扯到柳青阳。”陈一凡喝断了刘念的说辞,“我们之间的问题跟他没关系,但他的出现,让我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刘念轻轻笑了:“如果没有他,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 陈一凡再次喝断:“你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刘念,我们的默契与合作,都不存在了,面对现实吧。” “陈一凡!”刘念已经多年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他几乎要承认自己的着急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五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不管我怎么对别人,不管你认不认可我的做法,我对你,始终没变过。是的,我承认,我不该利用你,但凡我有其他选择,我都不会舍得让你去置换梅道远的文件,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去考虑一次吗?” 陈一凡沉默不语。 刘念补了一句:“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关系没有安全感,我们可以结婚。” 陈一凡真真正正地笑了——前一秒她还在为刘念的感情表达而纠结自己的决定,现在,她知道了,他们真的不合适——她说:“你这么说,更加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挂掉了电话,体会到了一种解脱的快感。 而刘念则是握着温热的咖啡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就在他面前的春雨。刚才电话接通,本来正在说公事的春雨听到是陈一凡的电话,就想要回避,谁知刘念打个手势让她留下来,并且开了外放。电话的内容十分尴尬,春雨低着头,假装在读那页只有五六行内容的待签字的授权书。 “我该怎么办呢?”刘念似乎在自言自语。 春雨抬起头:“您是……问我还是……” “问你。”刘念看着她,“换做你,也不会跟我结婚,对吗?” 春雨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不会的,刘总。” “我不是一个好男友,对吗?” “不是。” 刘念忽然叹了口气:“我还有改进的空间吗?” 春雨抿了抿嘴:“要看您……改进什么。” 刘念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春雨合上文件夹说:“陈总想要真的自由,您就给她假的自由,等陈总打破一切束缚的时候,就会觉得,假的自由是她争取来的,变成了真的。”她把文件夹放在刘念桌上, 然后又放了几份需要签字的合同,“刘总请先工作。” 刘念开始签字。他低着头看着纸面,依旧能感觉到春雨的目光穿入他的身体,径直到内心深处。 第十四章 1 自从柳青阳走进明德的总裁办公室,刘念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半点笑意。一向对员工礼貌温柔的刘总,最近三天已经十七次在办公室里大发脾气,就连春雨都没有放过。本来要进去问新闻稿细节的孙思明趴在门口听了听,对身后等着处理事务的人摆摆手:“第十八次开始了,散了吧。”员工们悄无声息地回到岗位上,谁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招惹刘念。换位思考,大家都能理解:一个白手起家、通过个人努力才打拼到现在位置上的明德总裁,忽然被空降的柳青阳夺权,发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正在跟刘念拍桌子的,只能是陈一凡。尽管她也不理解梅道远的用意,但她并没有像刘念一样恼羞成怒。“你之前多少次说我被柳青阳冲昏了头脑,现在你自己想想,你在和谁较劲?你是真觉得柳青阳会全权掌握明德吗?”她努力维持着声音冷静。 刘念倒是冷笑出声:“难道不是吗?我花了那么多钱,绕了那么大一个圈,请梅道远出来主持大局,他却说什么,‘让这个孩子做我的代言人’,他是有病吗?” “他是有病!”陈一凡被激怒了,“他的病是被你我联手激出来的!他坐在这里,接过你的报告,看都没看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她嘲讽地看着刘念,复述梅道远的原话,“‘这份报告没有被换过吧’——老师知道当年的所有细节,他没有原谅我们!他是在惩罚我们的背叛!你说这是有病,可以,但你也病得不轻,刘念!你清醒一点,两个月前差点炸掉理想国的人,才是真的有病!” 刘念抄起咖啡杯扔了出去,直直砸在门上,陈一凡躲都没有躲:“公司财产,你得照价赔偿。哦对了,刘总不缺钱,要不要我让库管再搬一箱上来给你?” 刘念浑身发抖:“陈一凡,你到底是站哪一边?” 陈一凡盯着他:“我站哪一边你不清楚?因为老师提议我们维持正面形象,我才再也没有提到辞职的事,我站我自己这边,我替自己挽救明德!” “你是在救你自己吧!”刘念嘶吼着,“自从梅恒死了,你也跟死了一样!五年来,你每天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我们的感情,你是怕自己完蛋了才抓住了柳青阳这根救命稻草,你在乎明德吗?不,你在乎你自己。” “我在乎自己有问题吗?”陈一凡忽然冷静下来,她在刘念身上看到陈秋风的影子,“你这话,和我爸如出一辙,不愧是名师高徒。在你们眼里,我陈一凡是个没有意义的女人,只能附庸在你们身上才有价值,当我想要自救的时候,你们竟然还在质疑我自救的意义!我是人,这就是我的意义。” “我从未质疑过你的能力和活着的意义,”刘念稍微平静了一点,“不管你和老师家庭关系如何,我希望你保持一个生意人的冷静和稳重,处理好明德的事情——我会让你光荣离职的。” 陈一凡挑起眉毛:“我离职需要你首肯?” “不需要?”刘念反问,“明德是你的新公寓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一凡哑然失笑。她决定搬出去住的事情,只经过了明德内部几个人的手。因为明德有空置的公寓房产,她用市价租了半年,唯一的“滥用职权”就是挑了一个比较好的楼层位置而已——刘念的眼线真不少。“好,刘总说得对,”她笑了,“是我意气用事。不过刘总别忘了,现在有个叫柳青阳的人,比您权力更大,您猜猜,我会不会越过您,直接向柳代理提出辞职呢?” 刘念手边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摔,他怒视着陈一凡,眼睛里全是熬夜带来的血丝,他想起春雨说的话,于是向着门口伸出了手:“请便,陈总,你是自由的,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不可理喻。”陈一凡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敞着门的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最后是春雨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看到地下的碎片,叫清洁人员过来打扫。她抱着今天的报纸剪贴汇总问:“刘总,要看一下媒体反应吗?” 刘念强忍着心中的压抑接了过来:“从今天起,你跟着柳青阳。” 春雨皱皱眉头。 “听不懂吗?跟着柳青阳!” 春雨毫不回避刘念的怒火:“我是来给刘念做总裁助理的,不是来当私家侦探的,刘总这是变相逼我辞职吗?” 明知道陈一凡刚刚为什么和他争吵,还要特意选这个话题来说,刘念被春雨堵得意外消了气,他几乎看不懂面前的小助理的思路了:她真的不怕,为什么?他把手指深深插入发根揉了几下头皮:“好了,你也不要煽风点火了,柳青阳不会做生意,更不懂管理公司,但他现在手握明德命脉,我不能让他胡来。你盯紧了他,有什么异样及时告诉我。” 春雨点点头:“那公司这边……” “呵呵,有他,恐怕就没有这个公司了!”刘念冷笑,“这边不用管了!” 春雨把文件夹放在桌上,出门就碰到孙思明:“偷听呢?” 孙思明急得跺脚:“说什么呢!” 春雨笑了笑:“冷静下来了,去吧!” “还是你有办法!”孙思明比个OK的手势。 春雨转身的瞬间却黑了脸,走到自己的办公隔间里坐了下来。总裁助理独享一个很大的办公台,要同时操作三台不一样功用的电脑,桌上手机和平板的充电线就有十几条,她玩弄了一会儿这些每日相处的小物件,忽然站起来看了总裁办公室一眼,门关着。她用口型问等在外面的同事,同事说孙思明在里面汇报。春雨似乎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了办公区里面某个隔间,迅速拿起一只小小的U盘形状的东西,插在了对方的一体机上。几分钟后,孙思明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总裁助理:“检查工作?”春雨笑了笑,指指窗外:“看彩虹。”孙思明从这个角度望去,西山附近确实有一条彩虹挂着。 春雨拍了几张照片才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她把U盘状的小设备插入私人电脑,点击了“抽取”。无线信号覆盖了那个工位上的所有电子设备的记录,她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搜到一条内容为“梅让陈教柳推手为赌约”的短信,收件人的头像她认识,是嘉庆集团的总裁张孝利,至于发件人嘛……为了不冤枉任何一个员工,春雨调取了员工登记表交叉对比,尾数都是9228,对应的工号都是01449,孙思明。 春雨想了想,从抽屉深处摸出了一部手机,开始编写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 第十五章 1 哪怕没有陈一凡的关系,刘念对柳青阳的评价依然只有三个字——“看不上”,扩展一下大概还能有“不学无术”“靠脸吃饭”或者“烂泥扶不上墙”之类。比如此时此刻,在一天中最好的上午的工作时间,在明德集团最舒适的总裁会议室里,柳青阳面对他们的大危机,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整个人几乎要陷进意大利进口的名贵沙发里睡着了。 刘念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把文件扔在柳青阳面前:“留给明德的时间只有五天!你我都知道,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明德的名声就败了——” 柳青阳把出自名设计师之手的咖啡杯随意往那摞文件上一搁:“呸呸!” 明德的总裁,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前任总裁的刘念先生,还从来没在这间会议室里遭到这样毫不留情地唾弃呢。他皱紧了眉,刚要发作,柳青阳已经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你们这咖啡真难喝,跟速溶芝麻酱似的,应该找张小同培训一下。” 刘念一点也不想知道张小同是哪位,他试图说正经事:“四大集团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手里有——” “等等,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柳青阳挖着耳朵转过头,看向陈一凡,“‘陈一凡和刘念的爱情’值多少钱?” 刘念感觉他的伤口就要开始流血了:“柳青阳!” 柳青阳做出一个虚心请教的表情:“你们的关系是写在明德的资产负债表上吗?是算固定资产还是流动资金?”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我和一凡——”刘念第三次被柳青阳打断的时候,都已经不生气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让他当面定义自己和陈一凡的关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端起杯子给自己也灌了几口“速溶芝麻酱”,干脆听柳青阳说什么。 “你和一凡的关系没写在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从法律上讲,你们恋爱分手跟别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算你们突然结婚离婚复婚又离婚,不涉及股权变更也不用向全体股东通报。”柳青阳发现陈一凡正用咖啡杯掩饰嘴角微微的笑意,不由心情大好,他摆摆手,尽量不骄傲,“我,一个读了没几天书就被学校劝退的假大学生,这点事我记得好像是大一就教了,你是读太多书读到想不起来了吗?四大集团拿了几张破照片就想搞垮明德,你还真信了,刘念,是你傻还是他们傻?”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确实可以用这个来诋毁明德的信誉。”事关明德,陈一凡不得不开口,她叹了口气,“我们可以开发布会澄清——” “澄清个……”柳青阳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意识到了他正跟女神说话,于是自己把那个“屁”给吞了,艰难地把表情调整成五讲四美好青年的样子,十分温和地开始讲道理,“昨天老头说了一堆,我想了半宿,就觉得他不对,你们都不对,是不是别人说你偷吃了他的鸡,你就得拿把刀剖开肚子,让全世界都检查一下才能自证清白?别人造谣一张嘴,你们辟谣拿命换,然后还觉得自己特帅特棒?我觉得蠢透了,简直是脑残!”他说着十分夸张地把那堆文件从咖啡杯底下抽出来,扔到刘念面前,“想让我按这规则玩,做你们的美梦去吧!” 刘念拿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又顾忌陈一凡,一时无法组织出有效的语言来反驳。柳青阳却已经站了起来,他没当几天总裁,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西装所有的扣子都解开,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生生把十万块的定制西装穿出了皮夹克牛仔裤的效果。他看向犹豫想要说些什么的陈一凡:“别总苦着脸,天塌下来柳总顶着呢。咱不搞剖肚子喊冤那套哈,太土了,丢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陈一凡也站起来了,追了两步,“梅先生怎么说?” 柳青阳摆摆手:“总之,我搞定,你忙你的,别担心。” 说完,他竟然真的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放低了声音:“一凡,我们谈谈?” “如果你要我同意踢走梅先生和柳青阳,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陈一凡哼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我确实愿意为了明德演出各种戏码,但是不代表我就会受人威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念往她那边挪了挪,“他说的有道理,而且,我也信任梅先生。” 陈一凡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她本能地感觉这次的照片事件不单纯,却又不愿意把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想得太坏。刘念苦笑着摇了摇头:“之前想要让梅先生和柳青阳离开,是我冲动了。我们花了那么大力气请来了梅先生,不正是相信他能够带我们走出困境吗?” “那最好。”陈一凡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甚至又端起杯子啜了口已经冷了的咖啡。刘念见她愿意听自己说话,便叹了口气:“这种事女孩子总是吃亏些,我怕你受到伤害,一时乱了方寸,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有些担心,不如……我们约柳青阳在你公寓那边一起吃顿饭,再问问他到底怎么安排的。说到底,解决这个危机需要我们三个人互相配合,而现在的明德,也经不起一次信誉危机了。” 陈一凡站起来,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会在我们常去的那个会所订个雅间。刘念,我希望你是真的想要配合,而不是有什么……”她不愿意凭空揣测刘念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愿意在那个充满她和梅恒回忆的公寓里招待柳青阳,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念一眼,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刘念凝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打给春雨:“计划有变,不用请记者去陈总公寓那边了……嗯,那些视频,放出去吧。” 第十六章 1 跟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不同,Z大的教授陈秋风虽然骑自行车,住四合院,看起来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前辈高人,却始终十分关心现代科学技术,按他自己的说法,大概就是“人不能被技术的门槛阻挡研究学问的脚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就是整个Z大里第一个把互联网引入办公室的人,后来则成了最会玩智能手机的教授。此时此刻,刘念走进他的办公室,发现陈秋风正用投影仪看柳青阳的“表白直播”。 “我喜欢陈一凡……我爱她,我愿意付出一切来保护她,陪伴她……”视频刚巧播到这段,柳青阳深情的脸几乎占领了整面墙,刘念十分不适地整了整领带,感觉都要无法呼吸了。“老师?”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陈秋风显然不打算理他,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用一种听学术报告的专注,从头到尾毫无快进地听完了整场,才慢悠悠地转向如坐针毡的刘念,仿佛才发现他来了一样,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老师,我……”刘念艰难地给自己开了个头,然后却并不知道如何说起,他顿了几秒钟,“我错了,我对不起一凡。” 陈秋风目光灼灼地盯住刘念:“可能是我的错,可能是梅道远命中注定是我的克星,我最优秀的学生,不如他随便捡来的……”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向直播的结束画面——柳青阳睁着无知的大眼睛,毫不留情地给四大集团下了个解释不清的大套。陈秋风摆了摆手,哼道:“……不如他随便捡来的这个什么玩意儿。” 刘念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没想到……我只是想减少损失,只有这样才能救明德!” “你抛出那几张照片那段视频的时候,问过一凡吗?想过一凡吗?”陈秋风的语气变得十分严厉,“你想牺牲一凡的名誉,塑造自己深情苦情的人设,博取公众的同情?没想到吧,人家学了几天推手,就已经能借力打力了!” “这一手……真是厉害。”刘念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低估了柳青阳和他背后的梅道远,“四大集团那边……有没有跟老师透露一下他们的应对?” 陈秋风冷笑:“四大集团拍了一凡和这个柳青阳的暧昧照片,威胁曝光,毁掉明德的信誉,这个时候明德能怎么办?下策是开发布会澄清,这是一凡会想做的。然而八卦这种事,向来是越描越黑,就算当事人说一千次,媒体也只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飞得更起劲些。你选择的办法本来不错,可以算是中策,先发制人,丢卒保车,一方面保住明德的声誉,一方面将一凡赶出明德的核心业务,让梅道远在明德内部失去最有力的支持者,一箭双雕,可惜啊……”陈秋风突然暴起,把一摞文件夹狠狠摔在刘念身上,“可惜啊,你想得倒是美!” 刘念把嘴唇咬出血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就算陈秋风甩他几个耳光,他也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你不是丢卒保车,你是自断手臂,而且还断得毫无价值。一凡马上就会想清楚谁扔出了那些视频和照片,谁在背后搞这些手段,又想做些什么,她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你还指望她能原谅你吗?”陈秋风打完刘念,心里痛快了些许,语气也变得平和了许多,“就算你不指望她继续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怕她拿着明德的股份,转投梅道远?刘念,我……我真是羡慕梅道远啊!” 陈秋风说他羡慕梅道远,无异于直接说高才生刘念不如辍学仔柳青阳,这比直接抽刘念一个耳光还让他难受。他咬着牙,头却低得更恭顺,只听陈秋风接着说:“柳青阳是真聪明,他知道出轨和偷情是媒体的兴奋剂,他偏偏不澄清不解释,只是暗示他们被人误导,接着用柳源地产的破产、明德集团的困境把四大集团拖下水。事到如今,没人再关心他和一凡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怕现在要轮到老李老张他们焦头烂额地开发布会了。呵,‘垄断行业’‘推高房价’,哪样不是老百姓最关心的?这些罪名认真追究起来,都要够他们吃官司了!” “我本以为,他最多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破落富二代勾搭女总裁,无非是为了钱,那么一凡顶多是受害者,明德的信誉也就保住了。”刘念艰难地说,“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顾忌公众反应’,要求梅道远换个代理人……” “你也知道!”陈秋风哼了一声,“梅道远对明德的感情有多深你想不出来吗?梅道远对柳青阳……就凭他那张脸,梅道远忍心让他当‘渣男’被千夫所指?他们这一招釜底抽薪,刘念,你输了,彻彻底底。” 刘念差点给他跪下,商界精英几乎又变成了十来岁那个父亲没了母亲死了的孤儿,无处容身,无法可想,他近乎绝望地抓着陈秋风的办公桌,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我……不能输。” “我也不会让你输。”陈秋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然后扔出一个U盘,“拿去,记住,一凡是整件事的关键,她能帮你控制柳青阳,进而控制梅道远,她跟你站在一起,你就不会输。她要是转到梅道远那一边……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第十七章 1 这是陈秋风第一次收到学生的休学报告。Z大规定,如果申请休学,除因病休学之外的其他理由的书面报告,必须由学生本人向导师当面提交,一来为了加强师生沟通,尽量减少学生休学的可能性;二来,很多学生在和导师约时间、等待、面谈的过程里,发热的头脑很有可能就冷静下来。因此,当陈秋风拿到报告并且看清了封面上黑体的“休学申请”四个大字之后,就立刻怒不可遏地把它丢进了废纸篓。 站在一边的春雨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想干什么?”陈秋风问她。 “出国。”春雨说。 “出国干什么?” 春雨的视线越过陈秋风的额头,看到窗外去:“上学。” “哪个大学,什么专业?” 春雨收回视线:“LBS,战略管理。我可以说服刘念提供一份漂亮的推荐信,如果您——”她被陈秋风的目光逼得收回了下半句话。 “‘说服刘念’……”陈秋风微笑着问,“你花了多久才学会说服他,又花了多久让他可以被你说动,只是为了一封推荐信吗?” 春雨的嘴角浮起一个残忍的微笑:“我干不下去了。” 陈秋风脸上的和善渐渐消退:“分析一下?” 春雨无数次在陈秋风的办公室里分析自己。“分析一下”是一个命令,也是一种惩罚,每当陈秋风说起这句话,就表明春雨已经做错了什么,分析,只不过是让她在这里自己找到错误之处并且提出解决办法。最初,这种惩罚让春雨感到窒息,几乎无法来Z大正常读书,每当想到她要去陈秋风的办公室里思考问题,她就紧张得吃不下饭;后来,她开始享受每次陈秋风提问前后都会有的那几句短暂的聊天,他们说起天气,说起春雨留长的头发,说起咖啡馆的芝士蛋糕,还有她最痛恨的春季的杨树毛、夏季的暴雨、秋季的风和冬季没完没了的寒潮;再后来,随着春雨在明德集团的工作逐渐如鱼得水,这种对话变成了例行公事,又是一番味道,春雨偶尔可以坐下喝茶,甚至同他分享Z大食堂的点心,她开始对答如流,也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和脾气,但她始终不喜欢这种压迫感和紧张的气氛。然而她拗不过陈秋风,甚至,她依靠也崇拜着他,更甚,她把这种惩罚当作接近他的唯一筹码,有时候她会为了站在办公室里同他讲话,而故意做错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今天,她不打算长篇大论,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她直视着陈秋风的眼睛:“我爱上了刘念。他订婚了。” 陈秋风愣了片刻,继而笑了:“没想到……百密一疏!我只以为这么多年来,以你的聪明和能力,以及厘清利害关系的天分,一定会马到成功,但是……”他笑着把那份休学申请捡了回来,“终究是个女孩子,居然中了‘动真情’的邪!” 春雨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说抱歉。 陈秋风一页一页审视着她的休学申请:“终究还是要让我失望。这么多年了,春雨,我给了你什么,你现在给我的又是什么呢?” 春雨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她迟疑了一下,“……老师。” 陈秋风拿起签字笔在休学申请后面批复了同意,但他却把它锁进了抽屉里:“理想国项目完成之后,来找我拿——明德现在什么情况?” 春雨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眶发红。她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无法稳定情绪,最后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陈秋风的办公桌上。没有安慰,也没有哪怕一张纸巾,陈秋风端坐着等着她恢复平静。她放肆地哭了一会儿,安静地流光了所有失望和痛苦的泪水,最后终于能够笑着抬起头:“梅先生今天约见了刘念。” 陈秋风面容冷了下来:“他行动了——不过,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梅道远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 春雨怔了怔:“那明德的资金链……” 陈秋风又露出和蔼的微笑:“是啊,他能怎么办呢?我所认识的梅道远,就喜欢去做这种不现实的事,去干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大略知道他会给刘念出什么主意。”他在手机上敲出文字,拿给春雨看。 春雨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 陈秋风摆摆手:“先别说不可能,以你的知识,这件事有哪三个难点?” 春雨想了想:“资金监管、风险承担、利益分配。” 陈秋风满意地点点头:“资金监管,需要极其强大的控制力和执行力——这一点最不需要担心,无论是梅道远还是刘念,都可以在一夜之间组建一个能够胜任的精英团队。风险承担……明德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输不起’的可能。但利益分配……”他摇了摇头,“利益面前,所有人都是赌徒。越丰厚的回报就代表越高的风险,但过高的利益会蒙蔽人们的眼睛,让他们无视风险——你听懂了吗?” 春雨皱着眉点了点头:“您是说,刘念和陈一凡订婚,只不过是梅道远为理想国抬高回报的杠杆,是……是一个步骤而已……” 陈秋风轻轻拍了拍春雨的后背:“你的眼泪,不值得。” 春雨尴尬地勾了勾嘴角。 “你放心,只要你继续听我的话,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陈秋风说。 春雨有些惊讶,抬头看向陈秋风,仿佛刚刚认识他不久。她知道这就是今天的结束语了,于是拿出一个小小的纸袋放在桌上。她知道陈秋风常年讲课,腰和腿都不好,所以她总是买关节类的进口保健品带过来——他舍不得自己买,春雨想着,她有义务买给他。陈秋风欣然接受了,送她到门口,嘱咐她路上小心。春雨礼貌地欠欠身子:“老师再见。” “以后,他不听你讲的事,我可以听。”陈秋风说。 春雨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她忽然鼻子一酸,紧紧抱住了怀里那个已经没有休学申请书的空文件夹,手指绷得发白。 “你找我的时候,我从来都在吧?”陈秋风问她。 有学生从走廊经过,轻快地对他说“陈老师好”,他回以温柔的笑。春雨的牙齿在口腔里小幅度地打着架,最后,她说:“您一直在。”她快步离开,陈秋风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关上办公室门的瞬间,陈秋风脸上所有温和的样子都褪去了。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份休学申请,放进了碎纸机。 第十八章 1 价码的问题,是个大问题。一向如此。 柳青阳小学的时候,最不爱写作业,碰巧他的小组长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最喜欢跟老师告状。只要这位小组长在他旁边站超过五秒钟而柳青阳还没有把作业本放在他手里的话,他就会用超过女同学哭泣的分贝大喊:“老——师!柳青阳又——没写作业!”柳青阳真的是要被气死了,他不是没写,他是写得慢或者没写完,但是带回家签字的“告知书”上,永远是“忘记写作业”。这近乎于侮辱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柳青阳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把这位小组长兼学习委员堵在小操场上,打算跟他好好干一架。他忘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对方当即决定投降,并且让柳青阳开条件,柳青阳不知道怎么就说“你去给我买可乐吧”,随后还真的拿到了一瓶可乐。惨剧发生在隔天下午,老柳被叫到学校来了,因为柳青阳“欺凌同学”,连小卖部的老爷爷都做证说,两个小孩确实来买了一瓶可乐并且只有一个人喝了。柳青阳被老柳揍得吱哇乱叫,过了很久很久才明白,他开价太低了,不应该要可乐,应该狠狠打对方一顿,并且告诉他如果再胡说八道就会再打他一顿才对。 可惜悟出这个道理的时候,柳青阳已经上了大学。他并不是因为傻才花了这么多年思考一个小朋友之间的问题,相反,柳青阳十分严肃,他一面质疑着他设想中的价码是不是另一种欺凌,一面想知道他能提出的更好的条件是什么,毕竟当时的他已经开始玩车了。这个圈子里的买卖交易不仅仅是金钱过手,更重要的是人情往来:一些国内买不到或者不好买到的配件需要别人从国外捎带,还有一些绝版的珍稀部件,得通过加价和加东西才能从别人手里“匀”过来。柳青阳没少花费时间去打理这些事情,甚至弄了一个小本子明明白白记下来某月某日因何事与何人交易——柳少的名声好,不仅是因为有钱,更重要的是,柳少从来不欺负任何人,他的价码从来都公平透明,他的条件一直磊落,就连那些谈崩了的交易,都有一个“麻烦你了”的红包。 但是现在,柳青阳不知道自己能要什么了。刘念手里有钱、有房产、有权力,还有陈一凡,除了陈一凡,他大概什么都能给,而柳青阳除了陈一凡,什么都不想要,偏偏只有陈一凡不是可以用来交换的事物,她是他的女神。柳青阳碰到了活到这么大以来最难开的价码。 其实,他也可以让刘念滚的,并且有一部分的他,当时在餐厅就想让刘念滚。柳青阳知道自己在刘念眼里不过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小混混,是可以用商品价值来衡量的一块人形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他已经替他送过请帖、学过推手、玩过谈判了,现在他甚至还可以拿钱离开——就算是网游都没有这么丰厚的任务回报吧——柳青阳觉得十分可笑,他的人生价值在另一部分人眼中,甚至都够不上谈及“价值”这个概念,这让他当时就产生了另一个念头,新念头很快压过了“让刘念立刻滚蛋”的念头,成为了他这两天思考最多的问题。 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决定行动,就不能找任何人商讨对策,也不能同他们提起细节,甚至,他可能失去所有人的信任和最起码的尊重——包括陈一凡的。这是他想要的吗?柳青阳非常不确定。给陈一凡的短信编辑了好几次,总在点击“发送”之前一秒就撤了回来,柳青阳甚至跑到梅家庄去了一趟。正好东叔带保洁阿姨在摘外墙上干枯的爬山虎,他问柳青阳怎么不进去坐坐,柳青阳竟然胆怯了,连声说着“路过而已”,马上开溜。 这样没有担当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完成这个计划?柳青阳站在马路边,等着绿灯。几个飙车的年轻人停在他面前,穿着带反光条的赛车服,戴着金色的头盔,摩托车锃亮无尘,一看就是刚摘了膜的新鲜货。柳青阳距离他们不过一米,甚至能闻到新车那种特殊的机械香味,过去的时光奔马般来到眼前,直到交通灯变色,摩托车几乎是一秒消失,留下巨大的回响和满地烟尘。柳青阳忽然觉得身体变轻松了一点,生命中一直纠纠缠缠又无足轻重的某些部分彻底离他远去了,他要去的,不是他们要去的那个方向。 柳青阳趁着绿灯最后的空隙穿过马路,掏出手机,拨通了刘念的电话。 “我想好了,”他说,“我要你和陈一凡加起来的三分一的股份。”他开出了自己认为满意的条件,并决定对它负责到底,“让明德多一个混吃等死的大股东,少一个梅道远,怎么样?” 电话那边很久都没有人说话,这让柳青阳怀疑他是否真的拨通了。他焦急等待着对方回复,灵魂从小学操场上飞过,穿越他飙车时跑过无数次的环城高速路,来到此时此地,他几乎能感觉到灵魂归位一瞬间带来的刺激。 “我希望你说到做到。”刘念说。 柳青阳笑了,他开的价,又成功了。 第十九章 1 柳青阳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老柳是“大老板”的时候,足足高兴了一个礼拜。亲爹是大老板的话,他就是小大老板,以后就可以坐在办公室里跟秘书说,那谁谁,把报纸给我拿过来,再倒一杯茶。后来他曾经因为在班里招了一个小秘书帮他抄作业而被老师叫了家长,回家又被老柳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当时柳青阳很是不服气的,觉得老柳特别小气,自己都当大老板了,就不能让儿子也当一下?可惜他终究没有继承到老柳的公司,甚至没办法把公司留住,这让柳青阳一直感觉亏欠了老柳许多东西,不止是事业金钱上的实事和实物,更是一种情感的维系——他身为大老板的儿子,没有变成小大老板,真不是老柳的错。 现在,柳青阳凭借一张反对票,成为了明德集团的大老板之一,可惜,他坐在明德集团为他准备的办公室里,感到非常不满意。春雨拿着平板电脑等着他“指示”,柳青阳环视四周,敲了个响指:“我不要这间。”春雨皱起眉头:“您看上哪一间了?” “刘念那间呗。”柳青阳靠在墙上,“这个,小,显得惨兮兮的。” 春雨合上平板电脑:“那请您稍等,我得让刘总搬出去。” 柳青阳立刻瘫进了沙发里:“没问题,你让他快点。” 没过五分钟,刘念就来了,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原本就开着的门:“你想要我的办公室?” 柳青阳躺着点了点头。 刘念笑了一声又说:“你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 柳青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要几个属下,一叫就来的那种!” “把名单给他。”刘念对春雨说。 “我早就想好了。”柳青阳说着,点了几个他做销售的时候喜欢的同事,然后又看了看春雨,“这个妹子也挺好的。” 春雨冷着脸问:“刘总,我要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吗?” “当然了,”刘念笑着说,“这是柳副总,四舍五入也是‘柳总’,他说什么你就要听。” 春雨一言不发地退到刘念身后开始操作平板电脑。 柳青阳站起来说:“哎,你看,我啥也不会,在你们这儿挺碍事的,你们给我弄点设备打发时间吧,省得我烦你们。” “好啊,”刘念说,“你要什么?” “来个平板电视吧,就挂墙的那种,我看索尼新出的那个超薄的,嘿,特厉害!还有那什么,PSP来一个,电视都是索尼了,机器也得配上——Switch也来一套吧,我特喜欢玩《马里奥》,还有那个《分手厨房》——春雨春雨,你问问员工里谁玩得好,叫一个人过来跟我一起打,一个人玩不了。” “记下来了吗?”刘念问。 春雨点了点头。 “还有吗?”刘念继续问。 “你什么时候搬走?”柳青阳嘿嘿笑着。 “理想国什么时候剪彩我就什么时候搬走。”刘念背着手,微笑着看着柳青阳,“现在我那儿特别乱,资料都堆到天花板了。” “那我就不太开心了。”柳青阳说。 刘念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找点开心的事做。办公室算你借给我用的,怎么样?我付你租金如何?” “嚯——”柳青阳拍拍手,“阔气!有了四大集团给钱就是不一样!行吧,刘总,那就算我便宜租给你了,租金……你就给我换成个摩托车怎么样?” “条件是最近几个月,你好好打游戏和赛车,别来找我玩。” “成交!”柳青阳拉起刘念的手拍了拍,“过去我觉得你这个人不行,现在觉得你还是挺够义气的。” 刘念头也没回走了出去,春雨刚跟了几步就被柳青阳叫了回来:“Switch游戏要买个Just Dance啊!跳舞那个,这样就不用给我买Xbox了,节约点,你们还得做理想国呢。”春雨怒视着他。“你会不会拼,just,j,u——对了,你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柳青阳夸张地做了个道歉的动作,“明天,这些都能装好吧?” 春雨说:“嗯。” “真能?” 春雨把平板电脑给他看:“已经交给采购部了,您明天就能看见所有东西——还有什么吩咐吗,柳副总?” “没了,”柳青阳关上办公室门,“我回家了,昨儿没睡够。我也放你假,你快去伺候刘念吧!” 春雨气得嘴唇发抖,怒气冲冲进了刘念办公室,手一松,门哐当一声撞合,正在算融资比例的刘念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对不起。”春雨生硬地回答着,“下次不会了……” 刘念看着她的脸色,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他的话能当真吗?” 春雨哼了一声:“刘总听见他说的了?” 刘念微笑着:“‘伺候’我,就这么难听吗?” 春雨猛地抬起头。 “你名义上是助理,其实兼职了太多工作,”刘念抱歉地笑了笑,“涨工资已经不足以体现我的诚意,我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春雨犹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刘念把信封放在她怀里。春雨抱着四大集团送来的文件,还拿着平板电脑和一堆资料,刘念见状就接过了所有东西。他们的手碰在一起,春雨指尖冰冷。信封里只有一张双色凸版的名片,上面印着春雨的名字、手机号码、邮箱和新头衔。 “CIO?”春雨抬起头,“刘总您……” “有困难吗?”刘念温柔地看着她,“一直缺一位首席信息官,我想来想去,你再合适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伺候’下去,但是不是伺候我,而是明德集团。” 春雨的眼泪不听话地涌上来,就连她最喜欢的防水睫毛膏都没有挡住。她并不是为了升职或者职业前景而动容,而是她终于可以和刘念平等地站在一起。她的爱从来都不卑微,她甚至怀疑过自己作为“影子”的身份太过卑鄙,是不是根本配不上刘念这样好的人,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从刘念手里分批分次地拿回了那些属于助理春雨的资料和文件,然后把漂亮的名片放在最上面。她终于可以腾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刘念伸过来的手:“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刘总。” “就叫刘念吧,”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春雨冰冷柔软的手指,“一凡只有在骂我的时候才叫我刘总。” 春雨笑了:“好的,刘念。谢谢你。我……我还是先补个妆。” 刘念目送她出门之后,拿起了手机。快速拨号设置里第一位是陈一凡,第二位就是陈秋风。他摁下数字“2”:“老师,春雨接受了。” 陈秋风站在Z大的校园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说:“知道了。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刘念,这次,你可不能输。” 刘念放下电话,环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和资料。不会输的,他想,怎么能输?他拧开钢笔,翻开四大集团送来的财务状况说明。忽然,他感到一种别样的目光从桌角传来,然而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为了宣传而拍的几组互动合影早就被春雨装框立在桌上充氛围,照片里的陈一凡眼神游离在镜头以外的地方,绕过那些不知名的记忆,回看到刘念脸上。 刘念把相框扣在桌面上,开始埋头工作。 第二十章 1 柳少找摩托车的事,拖了差不多一周多才有结果,其间不乏有人买了“油漆厂”同款的车,涂成蓝色冒充,柳青阳总是带着张小同颇有派头地去验货,然后从漆面、零件数据之类的细节地方挑一些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出来,证明是仿品。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视频里那辆蓝色摩托车最大的识别性在于车尾的装饰罩,那款罩子是带夜灯的,半夜跑起来仿佛后面拖着一团火,特别酷炫,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想要装上这个东西,就必须得把摩托车原装的塑钢部件锯出一个豁口——无论是锯还是装,都不是一个能在自家卧室里动手完成的工作,这辆车的主人必然要去车行改车或者找圈子里的熟手代工。这就更说明,这个人不但是圈内玩家,还是资深玩家。 为了演戏,柳青阳天天泡在车行,时不时叫人过来喝酒玩平地花样,半夜关起门来说是自己改车,其实是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心疼陈一凡的钱。所有的费用,陈一凡全额负担,她以柳青阳的名义开了一张卡,往里面存了令人咋舌的数额,就留下三个字“看着花”。也曾花钱如流水的柳少看着这张卡,却有些花不出去里面的钱:不仅因为这是他喜欢的姑娘的钱,更因为,他现在非常知道银行卡余额背后代表着巨大的付出和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不知道陈一凡牺牲了多少休息时间、付出了多少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赚到这些钱,他只知道,就算他再也追求不到陈一凡,也不能花得太随意了。张小同跟着他鞍前马后跑了几天,半夜只能在车行里啃炸鸡块,叫苦连天,柳青阳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有钱人的钱不是赚来的啊?你这个‘均贫富’的思想太落后了!” 曾经是“有钱人”的柳青阳花了一点时间收拾出来一些值钱的配件,一一拍照,打算出手变现,添补这几天可以算是疯狂的花销。在柜子深处,他翻到了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当年的照片。记得那会儿他沉迷拍照,不但让老柳给买了特别贵的单反相机,还弄了一堆影棚三脚架之类的东西,可惜热度没有持续几天,专业级摄影器材被他用成了十几万块的傻瓜机,照片倒是冲了一大堆,贴了满满一本。他和张小同回味了很久,一页一页看过去,聊着照片里那些人的现状,忽然,他盯住了一张合影。 合影里至少有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熟脸,背景就是这个车行。他已经忘了这次派对的主题和目的,总之,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背景里有一些摩托车屁股朝外并排放着,其中有一辆蓝色涂装的车尾,装着那盏夜灯。照片洗得不大,他无法确定是不是要找的那辆车,于是他和张小同把车行里所有的储物柜都倒腾了一遍,终于在一个爬了蜘蛛网的袋子里找到了一台昂贵的单反相机。柳青阳要感谢自己的懒惰,多年前的存储卡还好端端地插在里面,他只翻了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张照片的电子原件。老柳给他买的单反像素极高,他把照片放到最大,最后拍板确定:这就是撞死梅恒的肇事摩托车,并且,车主就在照片里——柳少的派对上,只有和柳少关系好的玩家才有合影资格。 柳青阳旁敲侧击打听了那天在场所有人的近期动向,并且挨个列在了Excel表格里。这就要感谢明德集团给他的基础办公培训了,柳青阳现在看着表格对比,一眼就发现,有一个人从五年前某一天突然说“淡坑”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淡坑”,只是一种友好的表达,既不是退圈不玩,也不是发烧友了,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佛系玩家”,意思就是“哥们儿最近手头紧或者心思不在这上面,但是有什么好玩的事你们还可以叫我”。柳青阳认识的几个真正“淡坑”的玩家,大多是为了短期出清一下手里囤积的设备回点款,或者因为受伤之类的原因暂时休息个一年半载的,只有这个人,强哥,说是“淡坑”却彻底转行了——柳青阳前不久还在片场和他打过交道,他起了个叫俊哥的艺名,完全和摩托圈划清了界限。柳青阳查证了当天的所有照片之后,对照人名,标注了照片里出现的所有摩托车,最后用排除法确定,俊哥就是当天骑着带尾灯的蓝色摩托车参加派对的人,不出意外,就是他受人之托,撞死了梅恒。 怒火中烧的柳青阳抄起一根改车用的钢管就往外走,被还有一丝理智残存的张小同及时拉住了。两天之后,俊哥在影视城外面被六个篮球队的青壮球员挟持到了饭店后面的冷库里,并且在柳青阳还没给这些篮球运动员结清劳务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求饶了。 问到真相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穿着羽绒服的柳青阳和张小同一出现,俊哥就开始磕头,说上次特技的事是他不对,他不应该拿那点钱打发柳少。“这辆车呢?”柳青阳拿着照片问他。 “我不玩车了啊!柳少!” “咱走吧。”柳青阳扭头对张小同说。 “别别别,柳少是看上这车了吗?哥哥给你弄去啊,现在就去!” “我就要你的这辆,带夜灯的,花了不少钱改的吧?” 俊哥笑得很尴尬:“这车真的转手了,便宜转的,不想要了。” “怎么了?车型虽然一般,改得挺拉风啊,怎么不要了?撞过人不吉利了?” 俊哥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恐惧。 就在柳青阳把冷库温度又调低了五度之后,嘴唇都白了的俊哥终于对着手机摄像头亲口承认,是当年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撞一个年轻男孩,唯一和计划不同的是,那个人要求他撞伤,而他则因为太紧张,真的撞死了那个男孩。“我他妈也很倒霉啊!”俊哥声泪俱下,“我就想挣点钱,结果差点坐牢不说,车也不能玩了,朋友也不能认了,我容易吗我?” 柳青阳抄手就对着俊哥的脑袋抽了过去:“你他妈闭嘴吧!你害得多少人不能好好过日子你知道吗?畜生玩意儿啊你!”张小同假惺惺地劝着架,也没有忘记偷偷补几脚过去。最后他们打开了和陈一凡的视频通话,拿着刘念的照片问俊哥:“是这个人让你去撞的吗?” 头破血流的俊哥已经冻得脸无血色,就差磕头求饶了:“不是他!” “你看仔细!”柳青阳暴怒了。 “真不是!”俊哥哭号出声,“柳少!我要是说半句谎话,你把我剁了!真的不是这个男的,是个拿着烟斗的老头啊!” 本来在电话那头静静看着这一切的陈一凡忽然坐直了身体,切断了通话。 第二十一章 1 梅道远允许东叔进入书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房间都收拾干净了,茶宠和两只陪了他十几年的紫砂壶都在垃圾桶里,书柜的玻璃门碎了一扇,房间主人的手上多了几圈纱布——东叔什么也没有问。梅太太睡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这点动静根本没有惊醒她,梅道远悄悄上楼看了一眼,他最爱的女人沉浸在有梅恒的梦境里,脸上带着安宁的微笑。 “梁大夫之前说这个药……” 梅道远打断了东叔:“不要给了。她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 东叔为之一怔:“先生是……” “不能让笑妍意识到她的病加重了,”梅道远一面走一面低声嘱咐,“我查了很多资料,她的这颗肿瘤无异于定时炸弹。梁大夫说估计超不过一个月——区区三十天的人生,我们何苦再折磨她!”梅道远推开前厅的门,晨光铺出了一条温暖的路,直通正门,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哟,我竟然没听到保安的提示铃!这不是……陈教授?”东叔说。 梅道远如同雕塑般愣了一会儿,快步走了过去:“好久不见!” 陈秋风叼着烟斗转过身来:“这爬山虎该打理了。” 梅道远亲自拉开闸门,伸出手去:“我们有——” “——五六年没见了。” “感觉比这时间要长得多——吃早饭了吗?” “还没。”陈秋风笑笑,“早晨起来,助教说Z大今天断电断网,全都停课了,我忽然想到那年,也是上着上着课,整个楼都黑了。” “你的班长还跑到我的教室来,说什么‘看看梅老师这儿有没有电’——我又不会发电!” 陈秋风哈哈大笑:“我就是想到了你,忽然决定过来看看。你看我连门都没打算叫,怕打扰你和笑妍。” 梅道远把他请到小花园里落座,说了梅太太的近况。陈秋风皱起眉头:“听上去不好。” “很不好。”梅道远让东叔拿了茶具和早点过来,“我的心已经死了,剩下的,就是陪着她。笑妍这几年太苦了,我只想让她安安稳稳地,过一天就是赚一天。” “大夫说能有多少时日?” “说不好,肿瘤的位置不妙啊。” 陈秋风抿了口茶,望着二楼那个专属于梅太太的露台,沉沉叹了口气:“最近就……多陪陪她吧。” “最近吗?”梅道远笑了笑,“最近我可没闲着。” “我知道。” “你应该知道。” “老梅,话里有话啊!” 梅道远把茶盅递过去,陈秋风接了。他们沉默地共饮了一会儿,陈秋风放下茶盅:“明德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折腾吧。你管多了,他们觉得你烦。” “他们既然把我骗出来管,我就不能不管到底,否则愧为师长。” “不是被学生又赶出来了吗?” “学生背后有高人。”梅道远望着陈秋风,“陈教授没少给刘念补课。” 陈秋风摸出烟斗,梅道远摆了摆手,指指桌上的盆景:“别熏着它。” 陈秋风收了烟斗说:“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要把你赶出去一样。老梅,你不会是还记着当年离开学校的‘仇’吧?你这个争强好胜的念头,该收收了。” “我哪儿还有仇可记,”梅道远说,“自从梅恒……出事,就没有什么事能在我心里待三天以上了,每天收拾收拾院子,陪陪笑妍就很好。要说有什么旧事忘不掉,只有一件,也只能问你。” 陈秋风似乎有点不安,却也不慌张:“说来听听。” 梅道远半眯着眼睛,靠坐在藤椅里,不紧不慢地说:“当年你买了那栋宅子的时候,我真的是嫉妒了——那宅子怕不是有两百年了,差点评成市重点文物单位,不过因为是四大集团里面鼎力的产业,政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由头去收。那段时间,帮鼎力上市的人是你,虽然没上几次经济新闻,但是圈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上市做得漂亮极了,不久之后,你就住进了新宅子,我当时想——” “——老梅,”陈秋风摆摆手,“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吵架。” “哪里是吵架,我只是想问问你,老陈,宅子是怎么到你手里的?要说是咨询费用,你可是开了行业先河。” “这么些年没见,我们就说这个吗?” “说别的也行啊——你尝尝这个,”梅道远打开一个小罐子,“我自己腌的茶梅,去了核,清心平气,好得很。”他拈了一颗放在嘴里含着,“你总说我争强好胜,老陈,为了一凡退学的事,你骂了我多久?现在又帮着刘念撵我,我都不知道你还能对我做什么。” 陈秋风抿了一口茶,望着他:“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呢?” 梅道远的目光投向远方:“是啊,还做了什么呢?” “老梅,你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了。” “我只想知道,这么些年,你到底要跟我争什么?在Z大时,我先辞职退出;在地产界,你的女儿和得意门生把我清退;我现在是个闲人了,你又要上门来告诉我少管明德的事——为了一凡吗?” “姑且算为了一凡。” “一凡不应该承担这些。她不能当你的借口,当刘念的借口,当这么多年。” “这话过分了,老梅!” 梅道远平静地看着他:“我们知己知彼,争了一辈子,现在不妨明着过招吧。一会儿笑妍醒了,我还要上去陪她吃早饭。”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 陈秋风放下茶盅,脸上带着笑:“我不恋旧,也不记仇,要说的都是新鲜事。明德一局,你已经赢了,现在刘念拿住了四大集团,也算是圆了你当年的梦,我只想劝你放放手,不要把刘念追得太紧。他是个好孩子,也有能力魄力,你我的时代终究要让给他这样的人,我只是想劝一句,老梅,何苦呢!” 梅道远点了点头:“讲得好——我来告诉你何苦。四大集团和你,都以为这五年来我是‘卧薪尝胆’和‘韬光养晦’,你们都大错特错了,我只是在自我放逐而已。若不是刘念投下柳青阳这样的石子,我这潭到了年纪的死水,早就干得见底啦!老陈,你的学生,学尽了你的谋略和心思,也学到了你最大的弱点:沉不住气——但凡你稍微沉得住气,鼎力送你的四合院就能从账上抹得更加干净,不至于让我一查就查到了;但凡你沉得住气,叫刘念与四大集团周旋一年半载,就不必来折腾我这个老头子;但凡你沉得住气,今天就不会来找我摊牌——你是刘念的大招,你先出了手,我甚至不用换手,借着你的力就能痛打!” 陈秋风审视着桌上的盆景,小巧的山景顶端有一座藤编的凉亭,里面坐着两个老头正在对饮。阳光从梅道远精心照料的藤萝里挤挤挨挨地投下一片亮白的光斑,就像Z大那棵玉兰树下春末的地面,掉落的白色花瓣总是把他的自行车筐底都铺满了,他装着资料的小布兜摩擦着花瓣,等他骑回家,布兜上都是玉兰花的味道,陈一凡走过路过,总要皱皱鼻子。有一些曾经美过的东西被时间从记忆里搬走了,陈秋风凝望着空荡荡的深渊,深渊却并没有回望,而是卷起了可怕的涡旋,让他半步也不敢靠近。 东叔低声说:“太太起来了。” 梅道远缓缓站了起来。 陈秋风跟着站了起来,伸出了手,梅道远同他握了握,他把另一只手搭了上去:“一辈子就这样过啦,老梅!” “快得很哪,”梅道远点点头,“我们第一次是在哪儿见面的?” “Z大的西餐厅吧?” “那会儿你都是教研员了——我做本科辅导员的时候,你就在隔壁的研究室吧?” “那会儿我们还没见过面。” “见过!聚餐的时候肯定见过,那时候还不熟。” “你肯定记错了,”陈秋风拍拍梅道远的肩膀,“你老了,就胡说吧。” “你比我还大两岁,”梅道远推了推陈秋风的后背。陈秋风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现在可以了?” 梅道远笑了笑:“门口这条路不是我的产业,你随意。” 陈秋风点燃烟斗:“那么……再见。” “再见吧!”梅道远欠欠身子,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捏紧的拳头,终于松开。 第二十二章 1 算起来柳青阳已经断断续续在明德工作了不少日子,然而老实说,他从未有机会独立地接触明德真正核心的业务,尽管一直在恶补,对于“如何当一个大集团的高级管理人员”依然一知半解,刘念甚至不用特意防备他排斥他,那些厚厚的英文项目书本身就是柳青阳无法逾越的天堑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柳青阳很清楚,他从陈一凡手里接过的明德股份并不是一份单纯的馈赠或者爱意的表达,更多的是责任——在某种程度上,她和梅道远一样,在柳青阳身上投射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把明德未来交给柳青阳,就如同交给梅恒,明德是他们的“理想国”。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活着的陈一凡和梅道远,还是不在人世的梅恒,柳青阳都必须得做到最好。 但是,他埋头在“理想国”相关的项目中不到十分钟,春雨就来了,还带来了一大包新奇的外国零食和一大摞广受好评的新游戏,她笑吟吟地把那一大堆东西放在柳青阳办公桌上:“刘总说,您要是需要充值或者买装备什么的,直接跟我说就行,不用走财务那边。” “哎,等等,别这么客气啊。”柳青阳有点脸红,他之前为了塑造“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形象,给自己弄了一屋子游戏机,此时十分骑虎难下,“在办公室打游戏……还是有点影响不好。” 春雨瞟了一眼他桌上那一大堆项目书和学习资料,就知道他正在钻研“理想国”的项目,但她好像没看见一样,接着跟柳青阳说游戏:“喏,这个典藏版好像是最热门的,我的助理说要秒杀,很少有人能立刻拿到呢。” 尽管跟刘念有诸多冲突,柳青阳还是觉得他跟春雨没什么私人恩怨,因此不愿意当面给她难堪,便把那一口袋游戏和零食都接过来,塞在办公桌底下:“行,等我打完‘理想国’这个高难度游戏,就玩这个。” 春雨还是那么无懈可击地微笑着:“只有理想国不行呢。” 柳青阳放下手里的文件,警惕地看着春雨。春雨也看着他,还是微笑着,语调却变了,吐字清晰语速略慢:“这个游戏只有一个玩家,‘理想国’属于明德,明德属于刘念。” “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柳青阳刚开了个头,春雨就打断了他:“对不起,我知道陈总把她名下的股份给了你,也知道她在过去这几天联系了所有熟识的明德股东,希望他们能够站在你这一边。然而很遗憾,明德的大股东还是更愿意相信刘总的能力和判断,你们所能掌握的股份,最多不超过百分之四十七。” 这跟陈一凡之前判断的一样,她跟柳青阳说的时候差点哭出来,大概觉得明德还是被人抢走了,对不起梅道远和梅恒。柳青阳当然也知道,但他表面上特镇静,不置可否地看着春雨:“我知道,少数服从多数,跟小学生选班长一样,刘念控制百分之五十三的股份,明德就是他的,这点数,我还是算得过来的。” “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们不可能掌控明德,不如变现……”春雨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柳青阳,“足够你和……”她微妙地停了一下,抿嘴一笑,“足够你和陈总好好过一辈子。” 柳青阳很热心地接过来,翻了一下就扔在一边,露出了他在曹菲画廊忽悠记者们的那种浑不吝的笑容:“我觉得,你们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刘念,他到底有钱没钱?”他不等春雨回答就接着说,“你说他有钱吧,理想国那边施工经费都三天两头要借要想办法,你说他没钱吧……一会儿要给四大集团赔违约金,一会儿又要收购我手里的股份,他兜里是揣着几千万上亿的零花钱随时准备怼人吗?还是打算给我打白条?” 春雨脸色一变,勉强维持住了职业化的笑容:“只要你同意股权让渡,钱自然是不会少了的,你可以放心。” “你是不是从来没看过电视剧呀?”柳青阳在舒适的办公椅里转来转去,一只手抽了一摞文件,十分装模作样地往春雨面前一扔,“你们应该把现金搬过来甩我脸上,然后特有气势地说:‘离开明德,这些都是你的!’真金白银,我没准就从了呢,现在……我觉得拿着百分之四十七给刘念找点不痛快,也挺痛快的。” “少数服从多数。”春雨的眼神有些凌厉,“你只有百分之四十七,所以永远不可能给刘总造成任何麻烦……” “永远?”春雨话没有说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了起来,柳青阳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只见梅道远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背着手欣赏他那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和一大堆游戏机。 “老头……哦不对……”柳青阳看到梅道远身后还跟着陈一凡,总算想起在办公室他不应该太过没大没小,咳了一声,十分端正地迎过去,“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要跟刘念谈谈,路过你这儿,就进来看看。”梅道远饶有兴致地捡起一个硅胶手柄把玩着,春雨也站起来,客气地欠了欠身:“梅先生,您好。” 梅道远打量着她:“春雨,CIO,首席信息官,真是很年轻,你原来是刘念的助理吧?” 春雨点点头,梅道远接着说:“姓春吗?这倒是很少见。” 春雨退了半步,明显回避了这个问题:“刘总在开会,您可能要等一下。” 梅道远笑起来:“好,没关系,到了我这个年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 春雨迟疑地看着陈一凡手里的公文包——那款式一看就是替梅道远拿着的,她猜不出他们这又是什么新戏码,显然连柳青阳也都蒙在鼓里,刚刚梅道远截住她的那句“永远?”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于是便快步走出去,给刘念打电话说明情况。刘念自然不能放着不管,于是几分钟以后,柳青阳、梅道远、陈一凡就一起来到了刘念的总裁办公室。 梅道远几乎没给刘念客套的时间,他从陈一凡手里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公文袋,放在了刘念桌上:“你还记得它吗?” 刘念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个有些褪色发黄的牛皮纸公文袋就像是会咬人,他甚至不敢碰。 “五年前,梅恒葬礼之后,你和一凡送我回家……”梅道远的目光有些飘忽,他看向刘念的方向,却又没有看他——刘念背后巨大的玻璃窗映出了他们一行人的影子,他自己坐在中间,身后是陈一凡和柳青阳,模模糊糊的,依稀是长大的梅恒和他一直爱着的一凡姐,梅道远的声音不由变得柔软,他对刘念说:“你亲手把这个交给我,股权让渡书,你将名下百分之十的股份转让给我,没错吧?” 陈一凡显然也记得这件事,她微微侧头,不忍回想最后一次送别梅恒的时候,梅道远死灰般绝望的脸色,柳青阳赶紧伸手扶住她,握着她的手,给她温暖的依靠。 刘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胸口刺痛,整个人似乎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咬牙切齿地叫着“谁也别想抢走明德和理想国”,另一半则哀哀泣血“一凡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愤怒和伤心到了极致,他整个人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另一边的春雨看得分明,一样是五味陈杂,不知道应该伤心还是愤怒,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女性总是更能抵御痛苦处理问题:“您手里这份股权让渡书,我们需要交由法务部门和财务部门共同验证……” “当然可以。”梅道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话却是跟刘念说的,“五年前,我并不想接受这些,毕竟,再多的钱也无法把我的儿子换回来,但是你……你和一凡坚持这份补偿,我就放着没动,我昨晚看过,所有的手续都有公证,我现在要求兑现,应该不难吧?” 刘念似乎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他摆手阻止了春雨的纠结和挣扎,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灭了桌上的电子相框,那里面依然放着他和陈一凡的婚纱照。他知道这就是结束的时候了,自欺欺人毫无意义,他站起来,指指他的椅子,对柳青阳说:“这里归你了。” 柳青阳对于这个结果也毫无心理准备,他愣愣地看着刘念只拿了那个电子相框就开始往外走,春雨则用内线电话叫人上来帮忙整理东西。她做了公司的首席信息官,可是涉及刘念,她永远比最好的助理还体贴。 刘念在陈一凡面前停了一秒钟,他看着她,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说你是真的恨我,又想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天爱过我,可是今时今日,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陈一凡毕竟跟他相处多年,纵使从未相爱,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凶狠悲伤愤怒和绝望,可是梅恒的死彻底断绝了她最后的温柔和怜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往柳青阳身边凑了半步,握紧了他的手。 刘念转身离开,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永远结束,再无瓜葛。 第二十三章 1 入驻明德的第二天,柳青阳觉得十分不对劲。按理说不应该,因为陈一凡嘴上虽然说不管明德的事了,还是给他写了一份非常详尽完善的工作计划,梳理了整个明德的组织结构,告诉他上位以后需要跟哪些员工重点谈话,许之以利,动之以情,稳住局面,再图将来。柳青阳也这么干的,他甚至还把原来跟他有点不对付的张森提拔起来做自己的助理,开始构建属于自己的明德。 然而状况出乎他的意料。首先,明德大厦里明显少了一多半的人,还有不少人在收拾桌子,人事部门的经理不知所终,因此甚至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人交了辞职信;另一方面,柳青阳接到他爸爸的工友老齐的电话才知道,理想国的工程,竟然停工了。 “你之前不是安排我们在理想国项目帮忙吗,今天工程队都撤走了,说工程无限期停止,还给我们开了双倍工资,就地解散,这是什么情况?”老齐估计是想起了老柳那个倾家荡产的项目,他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资金链断裂了?不会吧?能开双倍工资就不能把活干完吗?” 柳青阳匆匆敷衍了几句,嘱咐老齐先帮他盯住工地的负责人,一面打给陈一凡说明情况,一面扯住了一个路过的员工:“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小姑娘还真是个熟人,当年柳青阳做销售的时候,他们俩在同一组里,养老院坍塌那回,柳青阳还算救过她。小姑娘歉疚地看了一眼柳青阳,低声说:“哎,柳青……柳总,是刘总发了邮件给我们,四大集团那边提供了一些职位……” “卧槽?”柳青阳十分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这是当面挖墙脚?” “岂止,他们出双倍薪水呢。”张森刚从人力资源部那边回来,带来了更多坏消息,“刘总说,柳总您呢,没有经验的,明德集团在理想国的项目里亏损过大,资不抵债,马上就要完蛋了,以前的老员工跟着他那么多年,他不忍心看大家失业,所以向四大集团申请了一些职位……数量有限,待遇从优,先到先得。” 柳青阳都快气乐了,他大概知道明德现在的资金非常紧张,然而也谈不上“资不抵债”或者“资金链即将断裂”,如果外面的报纸这么说,他们的员工估计还会义愤填膺地要求法务部门去打死造谣的记者。但是现在,给他们发邮件的人是刘念,他们英明神武从来没犯过错误的前任总裁,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了。更何况这些金融精英们也大概能算出来,“理想国”项目的成本太高,盈利率几乎为零,偏偏体量数十亿,确实是可以拖垮整个集团的项目,因此连刘念也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要脱离明德。 柳青阳拨通陈一凡的电话。陈一凡听柳青阳说完,声音也变得十分凝重:“你先不要慌,立刻停止办理离职手续……嗯?你怕他们转身就走?这个不用担心,明德不是打零工的小饭馆,员工们都有正式入职和离职的手续,为了自己的简历和档案,没有人会不管不顾的,你只要说分期办理就可以。” 柳青阳还真不太懂这些大集团的手续问题,大概是因为他当年入职和离职都十分随意,他有点脸红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现在去理想国的工地跟负责人谈谈,你在公司内部把理想国的项目说清楚,不是为了挽留那些离职的人,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到外面乱说话——记住,明德的资金链运转正常,我们在其他项目上的盈利率高于去年,也高于过去五年的平均值,明德是安全的。至于理想国项目,地王会升值,就算我们放着不开发,几年之后也完全可以收回成本甚至盈利,完全不用担心。”陈一凡的声音淡定而专业,连柳青阳都要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了。他忍不住说:“那就好,我知道了。那我们过两年卖地皮躺着收钱不是更好吗,刘念拿这个威胁我们?” 陈一凡在那边差点气乐了,她压低了声音:“当然不是,你知不知道集团每天运营需要多少钱?理想国投入了多少现金和贷款,每天产生多少贷款利息?我们必须尽快完成全部项目建设并且开始销售,不然的话……明德撑不了多久。” 柳青阳还真不知道,他讪讪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哦……那好吧,我现在去安抚员工,用不用告诉老头啊?” “师母的状况不太好,先……不要打扰吧。”陈一凡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柳青阳依照她的吩咐,交代张森去办,自己在办公室转了几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干脆下楼,直奔理想国工地。 一直喧嚣热闹的工地现在冷冷清清的,柳青阳刚到门口,就看到老齐蹲在门口抽烟。刘念从里面走出来,身边跟着工程队原来的负责人。柳青阳瞧见工地里的吊车叉车都没了,气到一把揪住负责人的衣领:“喂,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停工?” 负责人吓了一跳,想逃跑却被老齐从后面拧住了胳膊,痛得大叫一声:“柳总!柳总!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刘念皱眉,却不说话。陈一凡也从工地里走出来,见这里快要打架,连忙叫住柳青阳:“你放开他,跟他没关系。” 柳青阳训练有素如同警犬,立刻放开了工地的负责人,转头盯着刘念:“那就是你小子搞鬼了对吧?刘念啊刘念,你这人是真够不地道的,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你自己以前的梦想啊追求啊都喂狗了吗?” 刘念才不怕他,抱着肩膀冷笑:“成王败寇,商场如战场,柳青阳,不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他说完,就拉着工地的负责人离开,笑眯眯地对那人说,“走,我带你去跟四大集团签合同,未来三年,我们的工程都是你的了。” 老齐肯定还想打人,然而柳青阳拦住了他,等刘念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才问陈一凡:“我们是不是得……告他们违约,打官司什么的?” “没有用的。”陈一凡轻轻叹了口气,“刘念之前代表明德跟四大集团签过合作协议,理想国不仅仅是明德的项目,也是四大集团的项目,他们的董事会做出了撤资的决定,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那不是……这里面,就没有人管管吗?我们玩车的打起来了还知道找个人调停一下——”柳青阳为难地挠了挠头,“你们这儿没有?” “也有……”陈一凡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向荒芜的停工的理想国,轻声说,“有仲裁,但是……你知道谁是地产界最有权力的人吗?” 柳青阳想了一下:“四大集团都快成鬼故事了,老柳不就是他们害的?做大项目钱最多的人最有势力。” 陈一凡轻轻摇了摇头:“不,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发现,有钱不一定有势,这个圈子里,掌握着判断对错的权力的人,才最可怕。也就是说,我们做的任何事,无论大小,值不值钱,值多少钱,是对是错,都不由我们做主,而是由有资格做出判断的人决定。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吧?” “就是仲裁委员会的人?”柳青阳摩拳擦掌,“都是谁呀,我们给他们送红包去!” 陈一凡苦笑,她都不知道怎么跟柳青阳说,仲裁委员会最有分量的人,就是刚刚跟她决裂的爸爸陈秋风,而联合四大集团要彻底搞垮明德的人,明面上是刘念和老李老杨老张他们,背后的主谋始终都是陈秋风。 她在风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在柳青阳头上拍了一巴掌:“送贿赂是要判刑的,别瞎想了,我们先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柳青阳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心宽,尤其是经历了老柳破产还高利贷之类一系列的麻烦之后,现在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就算立刻天塌了,他也能淡定地扯过来当被子盖,此刻心爱的女孩就在身边,他更是无所畏惧,立刻牵了陈一凡的手:“行,咱们一块儿回家。” 陈一凡回握他的手,只觉温暖又踏实。 第二十四章 1 夜已经很深,梅道远的卧室里,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飓风。东叔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梅太太刚刚发病时掀翻了的玻璃夜灯碎片,梅道远抱着刚刚打过针的梅太太,镇痛剂和镇静剂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她的眼睛里甚至有一丝清明,一只手握着梅道远的手,低声说:“不吃药了,好吗?” 梅道远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不吃药怎么能好呢?笑妍,等你好了,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饭店去吃顿好的。” 梅太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好不了啦,道远,我都知道。”她闭上眼睛,也许是镇痛剂正在起作用,她因为疼痛而皱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声音低低地,近乎呓语,“好呀,梅恒从小就爱吃那家,这么多年也吃不腻,你记得要订一只八宝烧鸭,再叫上一凡……” 梅道远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好,等梅恒回来,我们就去。” 话音未落,一旁的东叔不知怎的,被玻璃的碎片割破了手指,他慌忙带着拾掇好的玻璃碎屑退出门去。梅道远安顿好了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入睡的妻子,走了出去。 梅道远在书房坐了一小会儿,东叔进来送茶,顺便汇报了几件梅家庄日常的琐事安排。梅道远听完,例行赞许地点了点头,却不动他送来的茶水,而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递给东叔一只酒杯,说:“我们喝两杯吧。” “先生……”东叔犹豫了一秒钟,梅道远举起酒杯,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没戴手串的手腕。东叔见状便叹了口气,在梅道远对面坐下:“那就……陪先生喝两杯吧。” 梅道远给两个人的酒杯都斟满,递给东叔一杯,然后和东叔碰了一下杯:“这一杯,是我自罚的,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说完,就将整杯红酒一饮而尽,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我说过……关于你的过去,我不过问。对不起,我说谎了。”他观察着东叔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刘念失踪多年的父亲,没错吧?” 东叔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整个人像是瞬间就老了好几岁,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隔了好几秒,他轻轻放下一口没动的酒杯:“先生……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您收留我之前,还是之后。” 那些年的回忆对于梅道远来说也并不愉快,他叹了口气:“就在五年前,我离开明德,你……送我手串的时候。刘念以前是我的学生,他跟其他十几岁的大学生不一样,不喜欢上网打游戏,也不爱打球,除了学习,就喜欢做点木雕,我见过他的手艺,所以你送给我手串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怀疑了。更何况,人过往的经历总会留下烙印,你看起来,跟其他的流浪汉不一样。” “所以您调查过我的过去?”东叔轻轻叹了口气,“您不用道歉,要收留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调查一下总是无可厚非的。” 梅道远再次斟满了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东叔。东叔接着说:“当年,我被人陷害,不仅生意丢了,还欠下一大笔债。当时抛下刘念他们母子两个出去闯,本来是想着,也许我三年五载就可以东山再起……没想到一蹉跎就快二十年,等我再看到儿子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所以那时候,我经常在明德大厦附近徘徊,就是为了有时候,能够远远地看看他。” 梅道远又喝了一大口酒:“为什么不认他?”他永远不会告诉东叔,他有多么羡慕他们父子俩,纵然相见不识,却总好过他和梅恒的阴阳永隔。 东叔摇摇头,苦笑:“我抛弃了他们母子,我哪来的脸去认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自己已经死了,我不配当他的父亲。” 梅道远笑了:“不止如此,我猜。” 东叔看着梅道远,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再次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什么都瞒不过您。没错,我不去见他,是因为他正在和当年骗我的人合作,我不愿让他为了我这样的废人,耽误自己的前途。” “再后来,你留在我家里,也是怕我会报复,对吗?”梅道远说。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梅恒的事不是意外……在我看来,他侵吞明德已经是大错了,早晚会有报应,我想留在您身边,总能看着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东叔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整杯,“他既然参与了害死梅恒,您的任何惩罚或者报复都是天经地义,我没资格干涉。” “可怜天下父母心。”梅道远把玩着酒杯,“不过,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东叔疑惑地看着他,梅道远接着说:“当年陷害你的人,不只是四大集团的李总,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东叔想起梅道远和陈一凡、柳青阳的对话,就明白了:“您是说,陈秋风?” 梅道远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全国的地产市场才刚刚起步,我和陈秋风这种在大学里的人,都看出了未来的商机。不过陈秋风和我一样,只是个教书匠,李总当年也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大家资源有限,想要入市分一杯羹,太难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陈秋风得知了有个家具城的大老板也想要进军地产界,他告诉李总,这是个机会……” “我就是那个老板。”东叔的脸色极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鲜血和仇恨。 “跟五年前一样,他们调换了协议,侵吞了你的资产,就跟侵吞明德一模一样。”梅道远说,“我也是在调查你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东叔的手指紧紧捏着酒杯,勉强冷笑:“是惯犯,自然轻车熟路。” 梅道远伸手跟他碰了一下杯,自己笑起来:“哈,老家伙就是老家伙,你我相识五年,居然到今天才互相说了实话……” 东叔的脸上也有醉意:“您明知道我藏了秘密,为什么不一早就拆穿我?就不怕我……” 梅道远摇摇头,打断了他:“我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恶意,你甚至没有替刘念说过一句好话。” 东叔叹了口气,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做错了事,就要受惩罚,我逃了半辈子,才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梅道远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你不恨他们吗?陈秋风、李总……他们毁了你的一辈子,害得你家破人亡。” 东叔摇了摇头:“我只恨我自己,要不是我不敢承担失败的恶果,要不是我离开了他们母子俩,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先生啊,我活了半辈子,就活明白了一句话,人呢,是不能给自己找借口的,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软弱,不敢面对。” 梅道远坐直了身子,他知道或许自己都做不到像东叔一样通透:“你该和刘念见一面了。” 东叔瞧着他笑了:“您要用我去动摇刘念,我不阻止,柳青阳不是已经把我的手串给了刘念吗?我想您只要跟他说说今天这些话,他总不会继续帮着陈秋风和李总他们。至于我……不见。” 事到如今,明人不说暗话,梅道远也坦诚相待:“开始,我确实想把你留在手中,作为最后击垮陈秋风的王牌。但是现在,我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一个曾经为人父的人劝你一句,见见刘念。” 东叔为那个“曾经”微微动容,只听梅道远接着说:“哪怕他不会帮我对付陈秋风,你都该去见见他。我怕……陈秋风会做出五年前一样的事情来。” 东叔惊异地看向梅道远,梅道远却转过头,一口一口啜着杯中冷酒,看着书架的方向,再不说话了。 书架上,有一个永远擦得光可鉴人、没有一丝灰尘的实木相框,相框里面,十八岁的梅恒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第二十三章 1 入驻明德的第二天,柳青阳觉得十分不对劲。按理说不应该,因为陈一凡嘴上虽然说不管明德的事了,还是给他写了一份非常详尽完善的工作计划,梳理了整个明德的组织结构,告诉他上位以后需要跟哪些员工重点谈话,许之以利,动之以情,稳住局面,再图将来。柳青阳也这么干的,他甚至还把原来跟他有点不对付的张森提拔起来做自己的助理,开始构建属于自己的明德。 然而状况出乎他的意料。首先,明德大厦里明显少了一多半的人,还有不少人在收拾桌子,人事部门的经理不知所终,因此甚至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人交了辞职信;另一方面,柳青阳接到他爸爸的工友老齐的电话才知道,理想国的工程,竟然停工了。 “你之前不是安排我们在理想国项目帮忙吗,今天工程队都撤走了,说工程无限期停止,还给我们开了双倍工资,就地解散,这是什么情况?”老齐估计是想起了老柳那个倾家荡产的项目,他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资金链断裂了?不会吧?能开双倍工资就不能把活干完吗?” 柳青阳匆匆敷衍了几句,嘱咐老齐先帮他盯住工地的负责人,一面打给陈一凡说明情况,一面扯住了一个路过的员工:“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小姑娘还真是个熟人,当年柳青阳做销售的时候,他们俩在同一组里,养老院坍塌那回,柳青阳还算救过她。小姑娘歉疚地看了一眼柳青阳,低声说:“哎,柳青……柳总,是刘总发了邮件给我们,四大集团那边提供了一些职位……” “卧槽?”柳青阳十分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这是当面挖墙脚?” “岂止,他们出双倍薪水呢。”张森刚从人力资源部那边回来,带来了更多坏消息,“刘总说,柳总您呢,没有经验的,明德集团在理想国的项目里亏损过大,资不抵债,马上就要完蛋了,以前的老员工跟着他那么多年,他不忍心看大家失业,所以向四大集团申请了一些职位……数量有限,待遇从优,先到先得。” 柳青阳都快气乐了,他大概知道明德现在的资金非常紧张,然而也谈不上“资不抵债”或者“资金链即将断裂”,如果外面的报纸这么说,他们的员工估计还会义愤填膺地要求法务部门去打死造谣的记者。但是现在,给他们发邮件的人是刘念,他们英明神武从来没犯过错误的前任总裁,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了。更何况这些金融精英们也大概能算出来,“理想国”项目的成本太高,盈利率几乎为零,偏偏体量数十亿,确实是可以拖垮整个集团的项目,因此连刘念也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要脱离明德。 柳青阳拨通陈一凡的电话。陈一凡听柳青阳说完,声音也变得十分凝重:“你先不要慌,立刻停止办理离职手续……嗯?你怕他们转身就走?这个不用担心,明德不是打零工的小饭馆,员工们都有正式入职和离职的手续,为了自己的简历和档案,没有人会不管不顾的,你只要说分期办理就可以。” 柳青阳还真不太懂这些大集团的手续问题,大概是因为他当年入职和离职都十分随意,他有点脸红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现在去理想国的工地跟负责人谈谈,你在公司内部把理想国的项目说清楚,不是为了挽留那些离职的人,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到外面乱说话——记住,明德的资金链运转正常,我们在其他项目上的盈利率高于去年,也高于过去五年的平均值,明德是安全的。至于理想国项目,地王会升值,就算我们放着不开发,几年之后也完全可以收回成本甚至盈利,完全不用担心。”陈一凡的声音淡定而专业,连柳青阳都要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了。他忍不住说:“那就好,我知道了。那我们过两年卖地皮躺着收钱不是更好吗,刘念拿这个威胁我们?” 陈一凡在那边差点气乐了,她压低了声音:“当然不是,你知不知道集团每天运营需要多少钱?理想国投入了多少现金和贷款,每天产生多少贷款利息?我们必须尽快完成全部项目建设并且开始销售,不然的话……明德撑不了多久。” 柳青阳还真不知道,他讪讪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哦……那好吧,我现在去安抚员工,用不用告诉老头啊?” “师母的状况不太好,先……不要打扰吧。”陈一凡说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柳青阳依照她的吩咐,交代张森去办,自己在办公室转了几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干脆下楼,直奔理想国工地。 一直喧嚣热闹的工地现在冷冷清清的,柳青阳刚到门口,就看到老齐蹲在门口抽烟。刘念从里面走出来,身边跟着工程队原来的负责人。柳青阳瞧见工地里的吊车叉车都没了,气到一把揪住负责人的衣领:“喂,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停工?” 负责人吓了一跳,想逃跑却被老齐从后面拧住了胳膊,痛得大叫一声:“柳总!柳总!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刘念皱眉,却不说话。陈一凡也从工地里走出来,见这里快要打架,连忙叫住柳青阳:“你放开他,跟他没关系。” 柳青阳训练有素如同警犬,立刻放开了工地的负责人,转头盯着刘念:“那就是你小子搞鬼了对吧?刘念啊刘念,你这人是真够不地道的,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你自己以前的梦想啊追求啊都喂狗了吗?” 刘念才不怕他,抱着肩膀冷笑:“成王败寇,商场如战场,柳青阳,不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他说完,就拉着工地的负责人离开,笑眯眯地对那人说,“走,我带你去跟四大集团签合同,未来三年,我们的工程都是你的了。” 老齐肯定还想打人,然而柳青阳拦住了他,等刘念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才问陈一凡:“我们是不是得……告他们违约,打官司什么的?” “没有用的。”陈一凡轻轻叹了口气,“刘念之前代表明德跟四大集团签过合作协议,理想国不仅仅是明德的项目,也是四大集团的项目,他们的董事会做出了撤资的决定,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那不是……这里面,就没有人管管吗?我们玩车的打起来了还知道找个人调停一下——”柳青阳为难地挠了挠头,“你们这儿没有?” “也有……”陈一凡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向荒芜的停工的理想国,轻声说,“有仲裁,但是……你知道谁是地产界最有权力的人吗?” 柳青阳想了一下:“四大集团都快成鬼故事了,老柳不就是他们害的?做大项目钱最多的人最有势力。” 陈一凡轻轻摇了摇头:“不,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发现,有钱不一定有势,这个圈子里,掌握着判断对错的权力的人,才最可怕。也就是说,我们做的任何事,无论大小,值不值钱,值多少钱,是对是错,都不由我们做主,而是由有资格做出判断的人决定。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吧?” “就是仲裁委员会的人?”柳青阳摩拳擦掌,“都是谁呀,我们给他们送红包去!” 陈一凡苦笑,她都不知道怎么跟柳青阳说,仲裁委员会最有分量的人,就是刚刚跟她决裂的爸爸陈秋风,而联合四大集团要彻底搞垮明德的人,明面上是刘念和老李老杨老张他们,背后的主谋始终都是陈秋风。 她在风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在柳青阳头上拍了一巴掌:“送贿赂是要判刑的,别瞎想了,我们先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柳青阳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心宽,尤其是经历了老柳破产还高利贷之类一系列的麻烦之后,现在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就算立刻天塌了,他也能淡定地扯过来当被子盖,此刻心爱的女孩就在身边,他更是无所畏惧,立刻牵了陈一凡的手:“行,咱们一块儿回家。” 陈一凡回握他的手,只觉温暖又踏实。 第二十四章 1 夜已经很深,梅道远的卧室里,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飓风。东叔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梅太太刚刚发病时掀翻了的玻璃夜灯碎片,梅道远抱着刚刚打过针的梅太太,镇痛剂和镇静剂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她的眼睛里甚至有一丝清明,一只手握着梅道远的手,低声说:“不吃药了,好吗?” 梅道远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不吃药怎么能好呢?笑妍,等你好了,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饭店去吃顿好的。” 梅太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好不了啦,道远,我都知道。”她闭上眼睛,也许是镇痛剂正在起作用,她因为疼痛而皱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声音低低地,近乎呓语,“好呀,梅恒从小就爱吃那家,这么多年也吃不腻,你记得要订一只八宝烧鸭,再叫上一凡……” 梅道远亲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好,等梅恒回来,我们就去。” 话音未落,一旁的东叔不知怎的,被玻璃的碎片割破了手指,他慌忙带着拾掇好的玻璃碎屑退出门去。梅道远安顿好了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入睡的妻子,走了出去。 梅道远在书房坐了一小会儿,东叔进来送茶,顺便汇报了几件梅家庄日常的琐事安排。梅道远听完,例行赞许地点了点头,却不动他送来的茶水,而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递给东叔一只酒杯,说:“我们喝两杯吧。” “先生……”东叔犹豫了一秒钟,梅道远举起酒杯,有意无意地露出了没戴手串的手腕。东叔见状便叹了口气,在梅道远对面坐下:“那就……陪先生喝两杯吧。” 梅道远给两个人的酒杯都斟满,递给东叔一杯,然后和东叔碰了一下杯:“这一杯,是我自罚的,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说完,就将整杯红酒一饮而尽,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我说过……关于你的过去,我不过问。对不起,我说谎了。”他观察着东叔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是刘念失踪多年的父亲,没错吧?” 东叔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整个人像是瞬间就老了好几岁,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隔了好几秒,他轻轻放下一口没动的酒杯:“先生……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您收留我之前,还是之后。” 那些年的回忆对于梅道远来说也并不愉快,他叹了口气:“就在五年前,我离开明德,你……送我手串的时候。刘念以前是我的学生,他跟其他十几岁的大学生不一样,不喜欢上网打游戏,也不爱打球,除了学习,就喜欢做点木雕,我见过他的手艺,所以你送给我手串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些怀疑了。更何况,人过往的经历总会留下烙印,你看起来,跟其他的流浪汉不一样。” “所以您调查过我的过去?”东叔轻轻叹了口气,“您不用道歉,要收留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调查一下总是无可厚非的。” 梅道远再次斟满了酒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东叔。东叔接着说:“当年,我被人陷害,不仅生意丢了,还欠下一大笔债。当时抛下刘念他们母子两个出去闯,本来是想着,也许我三年五载就可以东山再起……没想到一蹉跎就快二十年,等我再看到儿子的时候,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所以那时候,我经常在明德大厦附近徘徊,就是为了有时候,能够远远地看看他。” 梅道远又喝了一大口酒:“为什么不认他?”他永远不会告诉东叔,他有多么羡慕他们父子俩,纵然相见不识,却总好过他和梅恒的阴阳永隔。 东叔摇摇头,苦笑:“我抛弃了他们母子,我哪来的脸去认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自己已经死了,我不配当他的父亲。” 梅道远笑了:“不止如此,我猜。” 东叔看着梅道远,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再次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什么都瞒不过您。没错,我不去见他,是因为他正在和当年骗我的人合作,我不愿让他为了我这样的废人,耽误自己的前途。” “再后来,你留在我家里,也是怕我会报复,对吗?”梅道远说。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梅恒的事不是意外……在我看来,他侵吞明德已经是大错了,早晚会有报应,我想留在您身边,总能看着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东叔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整杯,“他既然参与了害死梅恒,您的任何惩罚或者报复都是天经地义,我没资格干涉。” “可怜天下父母心。”梅道远把玩着酒杯,“不过,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东叔疑惑地看着他,梅道远接着说:“当年陷害你的人,不只是四大集团的李总,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东叔想起梅道远和陈一凡、柳青阳的对话,就明白了:“您是说,陈秋风?” 梅道远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全国的地产市场才刚刚起步,我和陈秋风这种在大学里的人,都看出了未来的商机。不过陈秋风和我一样,只是个教书匠,李总当年也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大家资源有限,想要入市分一杯羹,太难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陈秋风得知了有个家具城的大老板也想要进军地产界,他告诉李总,这是个机会……” “我就是那个老板。”东叔的脸色极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鲜血和仇恨。 “跟五年前一样,他们调换了协议,侵吞了你的资产,就跟侵吞明德一模一样。”梅道远说,“我也是在调查你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东叔的手指紧紧捏着酒杯,勉强冷笑:“是惯犯,自然轻车熟路。” 梅道远伸手跟他碰了一下杯,自己笑起来:“哈,老家伙就是老家伙,你我相识五年,居然到今天才互相说了实话……” 东叔的脸上也有醉意:“您明知道我藏了秘密,为什么不一早就拆穿我?就不怕我……” 梅道远摇摇头,打断了他:“我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恶意,你甚至没有替刘念说过一句好话。” 东叔叹了口气,又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做错了事,就要受惩罚,我逃了半辈子,才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梅道远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你不恨他们吗?陈秋风、李总……他们毁了你的一辈子,害得你家破人亡。” 东叔摇了摇头:“我只恨我自己,要不是我不敢承担失败的恶果,要不是我离开了他们母子俩,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先生啊,我活了半辈子,就活明白了一句话,人呢,是不能给自己找借口的,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软弱,不敢面对。” 梅道远坐直了身子,他知道或许自己都做不到像东叔一样通透:“你该和刘念见一面了。” 东叔瞧着他笑了:“您要用我去动摇刘念,我不阻止,柳青阳不是已经把我的手串给了刘念吗?我想您只要跟他说说今天这些话,他总不会继续帮着陈秋风和李总他们。至于我……不见。” 事到如今,明人不说暗话,梅道远也坦诚相待:“开始,我确实想把你留在手中,作为最后击垮陈秋风的王牌。但是现在,我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一个曾经为人父的人劝你一句,见见刘念。” 东叔为那个“曾经”微微动容,只听梅道远接着说:“哪怕他不会帮我对付陈秋风,你都该去见见他。我怕……陈秋风会做出五年前一样的事情来。” 东叔惊异地看向梅道远,梅道远却转过头,一口一口啜着杯中冷酒,看着书架的方向,再不说话了。 书架上,有一个永远擦得光可鉴人、没有一丝灰尘的实木相框,相框里面,十八岁的梅恒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第二十五章 1 没想到明德两代重要人物基本在医院里聚齐了。 陈一凡和春雨一起来的,刘念伤得不太重,一根肋骨有轻微骨裂,需要留院观察一夜。柳青阳后背被散落的玻璃和金属零件扎成了筛子,好在那天他穿的飙车夹克有厚实的减震层,最重的伤口也就是划破了皮肉,血流了不少,看上去视觉效果十分惊悚,然而护士给他消毒包扎以后,就宣布他可以交钱走人了,甚至不需要缝合。 真正有些严重的是梅太太,她突然昏迷抽搐,东叔慌忙把她送到了这家最近的医院,医生们紧急把她推进了急救室,不一会儿,梅道远也赶到了。 于是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儿的柳青阳和陈一凡一起过去看他。刚刚把宿敌陈秋风送进监狱的梅道远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望向抢救室的眼睛里都是焦虑,还有因为预知了结局而无法排遣的绝望,以及沉淀了这么多年依然无法放下的悲伤。他看了一眼陈一凡又看了一眼柳青阳,隔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都要结束了。” 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在老人沉重的悲伤里喘不过气来,不过柳青阳还是艰难地开了个头:“那……陈教授能被判刑吗?” “很难说,我们只有一段录音,最多再加上之前那个摩托手的供词,是不是能将真凶关上一辈子,可能要看刘念愿意说多少。”梅道远摇摇头,这个地方,这样等着医生的宣判,对他来说是非常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他跟陈秋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无论他再怎样复仇,他年轻的儿子,生气勃勃的梅恒都不会回家了。 陈一凡默然不语,柳青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希望他能坦白从宽,也不枉我这么拼命,真的,我今天可知道当枪战片主角有多难了!” 梅道远看着他,医院楼道里的灯不算太明亮,柳青阳的侧脸看上去与梅恒尤其相似,梅道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隔了半晌才问陈一凡:“你怎么想?” 陈一凡低下头:“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这对他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至于刘念……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德。” 演了半天公路追车电影的柳青阳忽然恍悟自己其实是商战片的男主角,他当然知道明德现在账面上捉襟见肘,管理上乱七八糟,理想国还处于停工状态,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我们是不是有可能追回他们这么多年侵占的海外资产?” “流程会很复杂,不过我想,正因为这样,刘念很有可能会扛下所有的责任。”陈一凡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春雨正跟医生说着什么,隔着那么远,依然能看出她的焦虑,她看向柳青阳,“当务之急,必须想办法先控制住刘念手里的股份。” “他手里的股份比你还多,明德根本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柳青阳明白,如果其他大股东或者外人收购了刘念手里的明德股份,事情就会更麻烦。他看向春雨,眼睛一亮:“能说服刘念把股份转给春雨吗?都是一家人……” 陈一凡被他这种突发奇想给震惊了,她本能地看向梅道远,梅道远摆摆手:“我跟明德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的事,自己决定。” “老头都这么说了,你就去试试呗。”柳青阳戳戳陈一凡,“你也知道,这是现在损失最小的方案,再说春雨熟悉明德的运营,有她帮我,我觉得也是对明德更负责的方案。” 他说得有理有据,陈一凡无法反驳。柳青阳从口袋里掏出刘念放在仪表盘上的手串,也难为他当时情况那么危急,还能顺手扯过来塞在自己兜里,虽然有些破损,但总体还算完整。他把手串递给陈一凡:“顺便把这个物归原主。” 陈一凡知道东叔还在刘念的病房门口徘徊,但谁也不知道那父子俩会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二十年后的重逢,她点点头,接过手串,转身走了。等她和春雨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柳青阳才叹了口气,又往梅道远身边凑了凑。 梅道远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你有话想跟我说?” “我一直以为抓了罪魁祸首,我得出门放鞭炮。”柳青阳看着手术室的门,“我之前也以为,赢了会有多爽,但是真赢了,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梅道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柳青阳,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个酷似梅恒的年轻人,只听柳青阳接着说:“本来也没什么好开心的,虽然赢了,却也不是我赢,连这种赢了的方式,我也谈不上喜欢。” “因为都是我的安排?”梅道远笑了,他微微昂起头,“一凡也好,刘念也好,其实他们早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等着我一张张把牌打出来。从头到尾,我只是在利用身边人的弱点,不夸张地说,甚至是操纵身边的人,包括你。你生气了?” 柳青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陈秋风、刘念、李总这些人,连裤子都输给你了,一凡比他们幸运点,不过是丢了事业,没了老爸,可能以她自己的想法,还算是解脱。就算我胡说八道吧,老头,你赢了,又得到了什么呢?这个局里,只有我柳青阳是赢家,我得到了明德,得到了女朋友,就跟中彩票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绝大部分我自己的麻烦,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梅道远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太轻视这个年轻人了,柳青阳不是梅恒,他看上去是个混子,不学无术,却有直达问题本质的天赋,反倒比他们这些人更能跳出条条框框解决问题。他笑了一下:“看来我没把明德给错人,一凡也没有看错人。不过……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互不相欠。” 柳青阳扬眉,下巴微抬:“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道远不再看他,而是望着急诊室:“你只是一个长得像我儿子的陌生人,我给一份大礼,你帮我报了仇,我们,本来就毫无瓜葛,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柳青阳上前一大步,转到梅道远面前:“老头,你这话不对,你问过我怎么想的吗?” 梅道远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想绕过柳青阳,可是那个年轻人在挡路阻止别人突然变线这样的操作上,有多年飙车积累的丰富经验。他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仔细端详着面若死灰的梅道远,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掌控所有的事,不能操纵我。在我看来,我们还不算两不相欠。对你来说,我是一个长得像梅恒的陌生人,对我来说,你是一个有点像老柳的倔老头,你把没来得及给梅恒的东西给了我,我呢……也得把没来得及给老柳的东西送给你,老头,我们来日方长。” 梅道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柳”是柳青阳没了的爸爸,他心中一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梅太太被推了出来,护士大声地叫:“家属呢?” 柳青阳当先挤了过去,梅太太已经清醒过来,她躺在手术车上,目光几乎是散的,看到柳青阳凑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柳青阳十分自然十分大声地叫:“妈!” 梅道远正在签手术单据的手微微一抖,护士刚刚递给他的笔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柳青阳跟着手术车去了病房,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跟梅太太聊着“学校”里的事和要参加推手比赛的事,这个活了大半辈子能算计所有人的老人,眼泪夺眶而出。 旁边的医生大概以为他是为妻子忧心,轻声说:“我们也没有什么能为病人做的了,您……也该做些心理准备。” 第二十六章 可能全世界只有梅道远不知道柳青阳拯救了明德和理想国,他也不关心。那天之后,他把梅太太从医院接回家。正如那天抢救的医生所说,现代医学已经帮不了她,她的时间不多了,梅道远决定放弃那些过度的治疗,让自己心爱的妻子尽量平静而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日子。他遣散了包括东叔在内的梅家庄所有的工人和保镖,闭门谢客,每天只是长久地陪着妻子,不问世事,不想将来。 没想到这平静却被人打破了,有人敲门,梅道远不打算理会,然后就接到了柳青阳的电话。柳青阳笑眯眯地,话却说得让人无法拒绝:“老头,要不你赶紧开门,要不我就要翻墙了。” 梅道远深知柳青阳说到做到,自己要是不开门,他肯定会干脆利落地翻墙进来。梅道远向来反对毫无价值的负隅顽抗,于是他打开了门。 然后他就惊呆了,梅恒站在门口。 不,那是柳青阳,可是柳青阳理了和梅恒一模一样精神的短发,穿了清爽利落的运动装,他笑起来都不是那种招牌式的有点浑有点坏的样子,而是像梅恒一样温暖灿烂。他大摇大摆地在梅道远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爸!” 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梅道远差点晕过去,他退了两步,才看到柳青阳身后的陈一凡,她没有化妆,像大学的时候一样,头发简单地梳了个马尾辫,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衫,就是当年儿子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凡姐”。 梅道远感觉要被他们弄出心脏病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胡闹!一凡,你怎么也跟着他……” 陈一凡抱歉地笑了一下,柳青阳大模大样地从他身边挤进门,压低声音:“你把欠儿子的给了我,我得把欠老柳的还给你呀,你自己说的,要跟我‘两不相欠’。” 梅道远纵横一世,连陈秋风那样的人都斗不过他,可是却被柳青阳堵得说不出话。柳青阳风一样掠过他直奔卧室,同时大声嚷嚷:“妈,我回来了!” 本来病恹恹地靠着床上的梅太太被他突然闯入吓了一跳,眼眶立刻就红了,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脖子上,把衣领都打湿了:“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柳青阳给梅太太擦眼泪:“妈,瞧你说的,我才在学校住了几天啊!我现在是大学生,天天回家同学要笑话我的。” “可是,妈好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梅太太手指放在柳青阳脸颊上,似乎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妈,肯定是爸天天让你加班,你都忙糊涂了!放心吧,学校放假了,我打算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陪陪你,别哭了啊。”柳青阳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梅太太的后背,好一阵子,她才终于平静下来,搂着柳青阳的肩膀,轻声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梅道远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咳嗽一声,艰难地开口:“梅恒,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还没等柳青阳说话,梅太太先不高兴了:“老头子,儿子刚回来,你又骂他干吗?” 梅道远差点把自己的牙咬碎,又不能当面戳穿柳青阳,只能说:“一凡也来了,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干坐着。梅恒,你还不赶紧去陪陪她。” 柳青阳笑起来:“妈,那您先歇一会儿,我去跟一凡姐说一下,都不是外人,爸就知道瞎客气。” 梅太太笑起来:“就是,跟一凡说,等下一起吃饭,不许她回家。” 柳青阳立刻大声答应了,才跟着梅道远到书房去。梅道远气疯了,陈一凡给他倒茶他也不喝,差点把杯子摔到柳青阳脸上,半晌憋出一句:“胡闹!” 柳青阳挖挖耳朵:“这句你刚才就说过了,反正现在你也不能赶我走了,一会儿妈醒了,肯定要找我的。” 梅道远从来没被人这么威胁过,然而他纵然身披坚甲,却有这么一道软肋,被柳青阳牢牢捏在了手心里,他的额头青筋暴露:“你到底要干吗?” “老头,人人都说你是世外高人,从来没算错过,那你猜,我要干吗呢?”柳总现在严肃起来还是有点唬人的,梅道远现在投鼠忌器,又怕太太突然过来,于是只能摇了摇头:“我已经没什么能帮你们的了。” “为了让你帮我,我已经演了好久的梅恒。说实话,一开始我不愿意,甚至还有点生气,但是现在……”他看向卧室的方向,“我看到师母那么高兴的样子,觉得这样也不错。” 陈一凡坐在一边,听得眼圈微微发红。柳青阳接着说:“老头,说实话,师母没了,你是不是打算跟她走?” 梅道远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柳青阳就接着说:“我说想把欠老柳的还给你,也不是瞎说的,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甚至连他走的时候,我都没心没肺错过了最后的告别……所以老头,我知道你失去儿子的心情,知道你现在自暴自弃,还特绝望,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但是,人总得活着啊,日子总得过下去。你看,像我,一个辍学瞎混的货,被高利贷逼得差点家破人亡,现在不也混得像个人样了,还能给社会做点贡献。你说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本事那么大,有智慧有能力,你也得好好活下去,为更多人去创造去服务啊!”他的余光瞥到陈一凡在偷偷笑,于是也笑了,“哎,我编不下去了,这些大道理真不是我的风格,总之呢,我是准备代替梅恒,陪着师母高高兴兴地走完最后一程,也是怕你跟老柳似的,想不开,咔吧一下,没了。” “想不到,我活了这把年纪,竟然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梅道远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小口,“你说得对,柳青阳,你真是……总能给我惊喜。” “我替梅恒说的。”柳青阳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梅道远,“我有个礼物送给你和师母。” 梅道远疑惑地打开,只见那是一张金光闪闪的请柬,请“选手梅恒”的家属到现场观看推手大赛。 “一凡的魔鬼训练真的有用,喏,我都进前八名了。”柳青阳的声音轻而严肃,又充满了真切的感情,“我知道那场推手比赛是你们永远迈不过去的坎,我改变不了过去,但是就当是做一场梦吧,我想梅恒也会同意,就让我来帮他替你们圆梦吧。” 梅道远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梅太太竟然走了进来,她梳了头发,换了衣服,甚至微微化了一些淡妆,戴了她最喜欢的一对翡翠耳环,容光焕发地走进书房:“儿子,晚上想吃什么?妈现在就去买菜!” 柳青阳立刻站起来,笑眯眯地迎上去:“妈,我刚拿了比赛奖金,得给我个机会孝顺爸妈呀,我刚订了您最喜欢的那家八宝鸭子,还有他们家好几种招牌菜,估计就快送来了,咱们今儿就好好享受一下,我就想陪您多说说话。” 梅太太高兴地摸摸他的脸:“儿子都赚钱了!太好了!”她说着,看到梅道远的脸色,又吼了他一句,“不许再骂儿子了,今晚上谁也不许提公事,就好好聊聊家常。哎,一凡,你怎么又瘦了,你们小姑娘老嚷嚷减肥,小心伤了身子。” 说话间,外卖已经送到了,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梅太太和梅恒最喜欢的菜,真的像一家人一样,聊着陈一凡“新买”的公寓,或者梅恒的推手训练。对于梅太太来说,梅恒死后五年的岁月并不存在,她开心地听着这些“新闻”,柳青阳不失时机地邀请梅太太去看他的决赛,梅太太立刻答应了,还跟梅道远说:“儿子参加决赛,你可得找身好衣服穿,不许给儿子丢人。” 梅道远自然是答应了,还承诺跟她一起去做头发,梅太太一直在笑。等到他们终于吃完饭,柳青阳送梅太太回房休息,陈一凡默默地收拾餐桌,轻声对旁边还在发愣的梅道远说:“师母这么高兴,我也支持柳青阳了。” “替我谢谢他。”梅道远的眼眶是红的,他低下头,不愿在陈一凡面前失态,“梅恒……梅恒的事本来不该你们……” “您给了他不能给梅恒的东西,他代替梅恒给您和师母尽孝,是应该的。”陈一凡说,“他说的很有道理,所有应该受罚的人已经伏法,您也要原谅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梅道远闭上眼睛,惨然一笑,他恨陈秋风,恨刘念,甚至恨过陈一凡或者东叔,却也恨自己。五年来,午夜梦回,他总会想,如果他没有离开学校,没有创办明德,没有一意孤行地对抗四大集团,如果比赛当天,他没有急着去签约而是直接陪着梅恒去比赛,是不是梅恒就不会发生“意外”,他那么优秀的生气勃勃的儿子,就不会惨死街头? 一切如果都没有意义,他的理智知道,梅恒已经不在了,他注定要承受老年丧子的惨痛,如今他让害死梅恒的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又认识了柳青阳,已经是上天十分眷顾了。 陈一凡接着说:“我听柳青阳说,打算搞一个明德精神康复中心,还想搞传统推手推广中心,还要请您主持大局呢。” 梅道远明白他们这是要给自己找一些事做,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好,等笑妍……” “那是当然。”陈一凡也知道了梅太太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几天后,柳青阳参加的那个推手比赛终于到了决赛,梅道远真的跟梅太太一起做了头发。梅太太换上了梅恒当年送她的一件裙装,还化了妆。陈一凡和梅道远扶着她,她却笑着看向比赛场上的柳青阳,对身边忧心忡忡的两个人说:“没事,我吃了药的,不管怎么样,我得看完儿子的比赛——梅恒!加油!” 柳青阳是真的出场了,梅道远看着他,想起不到一年前,柳青阳第一次翻墙跑到他家,要他教推手时的样子,看看现在,这孩子在推手方面确实有天赋,竟然一路杀到了决赛,起手投足,真的像极了当年的梅恒。 梅道远和陈一凡的眼睛都湿润了,却不敢在梅太太面前露出一点点。梅太太专心致志地看着比赛,每当柳青阳和对方的选手胶着起来,她都紧张地捏紧了手包,身子前倾,恨不得要替他发力。每当柳青阳抓住对手的破绽,借力打力,把对手远远甩开的时候,她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使劲地拍手欢呼。 在台上的柳青阳看不到黑暗的观众席,可是他知道梅太太在看他,陈一凡在看他,梅道远也在看他,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活生生的梅恒,所以哪怕专业级的对手们对他来说都像是一座一座山路坎坷的高峰,他也并不害怕,借力打力,竟然真的一路过关斩将,赢到了最后。 陈一凡妥帖地准备了一束鲜花,准备让梅太太拿着,全家一起去与冠军柳青阳合影。梅太太眼泪不停地流,却开心地把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了一下:“真好,谢谢你,一……”甚至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整个人软在梅道远身上,抽搐着昏了过去。 柳青阳连冠军奖杯都没来得及领,直接冲下台,和梅道远、陈一凡一起,飞车把陈太太送去了最近的医院。经过短暂的抢救之后,梅道远签字放弃了毫无意义却会让她多受折磨的安慰性抢救。最后的时刻,他们围在梅太太的床前。 梅太太伸手握住陈一凡的手:“别哭了,一凡。” 柳青阳搂着陈一凡的肩膀,凑近梅太太:“妈……” 梅太太看着柳青阳,笑中含泪,她那么珍惜地用手轻轻抚摸柳青阳的头,柳青阳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轻声说:“辛苦你们啦,我的两个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陈一凡听她这样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柳青阳紧紧握住梅太太的手:“妈!你说什么呢!你马上就能出院了,我还想吃你做的饭呢!” 梅太太笑起来,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梅道远:“老梅。” 梅道远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梅太太轻声说:“这一天我等了很久,终于就要解脱了,只是……有点对不起你。当年我们说好的,什么都要一起承担,一起走到最后,这些年,我没做到。现在,我又要扔下你一个人,先去享福了。” 梅道远的眼圈红了,他哽咽着,被巨大悲痛掌控了的头脑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妍,你……” “我都想起来了,过了五年,已经到了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梅太太笑了,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眼睛很亮,一如年轻时那么光彩照人,她又握了一下柳青阳的手,“我要谢谢你们,尤其是你,小伙子。” 柳青阳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他尴尬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只听梅太太接着对梅道远说:“我能想到,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太累了……老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行吗?” 梅道远凑过去,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一如几十年前他们恋爱时那样,强忍着眼泪回答:“当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活下去,老梅,那边,我和儿子能互相照顾,你啊,不用这么着急。”梅太太颤抖着擦掉梅道远的眼泪,“前半辈子忙事业,后半辈子忙家人……老梅,你什么都没错,谁也不亏欠……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好吗?” 梅道远握着梅太太的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使劲点了点头。 梅太太笑了,她把柳青阳的手拉过来放在梅道远的手上:“小伙子,我家老梅就交给你了,替我多陪陪他。” 柳青阳也连连点头,梅太太又对陈一凡说:“一凡,我以前还答应过你,要参加你的婚礼,看来我要爽约了。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梅恒肯定也特别担心你……” 柳青阳连忙搂住哭成泪人的陈一凡,对梅太太说:“师母,您放心,我永远都爱一凡,我们互相照顾,这辈子会很幸福的!” 梅太太笑起来,她摸摸柳青阳的脸:“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小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柳青阳,我叫柳青阳。”柳青阳连忙回答。 “柳青阳啊……如果梅恒长大了,现在也一定和你一样,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妈。”梅太太也哭了,她的目光有些迷离,看着柳青阳的眉目,恍惚看到儿子来接她。柳青阳哭着抱住她:“妈!妈!” 梅太太闭上眼睛,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在儿子的声声呼唤里,含笑离开了这个给予她无数快乐与无数痛苦的世界。 梅道远再也控制不住,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个永远不假辞色的男人,失声痛哭。 梅太太葬礼那天,小雨一直下,缠绵悱恻,像是天在代替梅道远流眼泪。柳青阳代替梅恒捧了梅太太的遗像,陈一凡抱着骨灰盒,没有媒体,只有一些亲戚和梅太太生前的好友,葬礼非常简单。结束以后,梅道远想要多陪太太一会儿,柳青阳和陈一凡便先离开了墓园。他们牵着手,穿过墓园茂盛的林荫路,走了很久很久,后来柳青阳问:“所以……你真要去大学里教书了?” 陈一凡点点头:“下个月就开学了,先带本科生。” 柳青阳挠挠头:“其实……我也报了个自考的本科生,也就……你们学校……你们专业……我得补习经济课程嘛!” 陈一凡一挑眉,柳青阳接着说:“哎,我不是之前拿了个假的糊弄老柳吗,我是想下回扫墓,给他拿个真货瞧瞧。” 陈一凡笑了:“我判分可严了,作业还特别多。” 柳青阳夸张地小声叫起来:“喂,我还打算读到研究生呢,没有好日子过了?” “什么,你还要读研?”陈一凡认真地看着柳青阳,柳青阳也认真地点了点头,陈一凡接着说,“那我得去读个博士了,免得被你追上。” 柳青阳立刻伸手抱住她:“我早就追上你了!你还要读博士,是要压着我吗?” 陈一凡脸一红:“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你最好一辈子不要改变主意,永永远远压着我!”柳青阳一高兴,直接把陈一凡抱了起来。他也不怕弄湿了身子,丢下雨伞,快乐地抱着陈一凡,吧嗒吧嗒跑过停车场,就像他当年在码头飙车的时候一样,不怕雨,不畏风,越过一切障碍,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就这么大步地奔向他们的理想国。 第二十五章 1 没想到明德两代重要人物基本在医院里聚齐了。 陈一凡和春雨一起来的,刘念伤得不太重,一根肋骨有轻微骨裂,需要留院观察一夜。柳青阳后背被散落的玻璃和金属零件扎成了筛子,好在那天他穿的飙车夹克有厚实的减震层,最重的伤口也就是划破了皮肉,血流了不少,看上去视觉效果十分惊悚,然而护士给他消毒包扎以后,就宣布他可以交钱走人了,甚至不需要缝合。 真正有些严重的是梅太太,她突然昏迷抽搐,东叔慌忙把她送到了这家最近的医院,医生们紧急把她推进了急救室,不一会儿,梅道远也赶到了。 于是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儿的柳青阳和陈一凡一起过去看他。刚刚把宿敌陈秋风送进监狱的梅道远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望向抢救室的眼睛里都是焦虑,还有因为预知了结局而无法排遣的绝望,以及沉淀了这么多年依然无法放下的悲伤。他看了一眼陈一凡又看了一眼柳青阳,隔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都要结束了。” 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在老人沉重的悲伤里喘不过气来,不过柳青阳还是艰难地开了个头:“那……陈教授能被判刑吗?” “很难说,我们只有一段录音,最多再加上之前那个摩托手的供词,是不是能将真凶关上一辈子,可能要看刘念愿意说多少。”梅道远摇摇头,这个地方,这样等着医生的宣判,对他来说是非常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他跟陈秋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无论他再怎样复仇,他年轻的儿子,生气勃勃的梅恒都不会回家了。 陈一凡默然不语,柳青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希望他能坦白从宽,也不枉我这么拼命,真的,我今天可知道当枪战片主角有多难了!” 梅道远看着他,医院楼道里的灯不算太明亮,柳青阳的侧脸看上去与梅恒尤其相似,梅道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隔了半晌才问陈一凡:“你怎么想?” 陈一凡低下头:“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这对他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至于刘念……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德。” 演了半天公路追车电影的柳青阳忽然恍悟自己其实是商战片的男主角,他当然知道明德现在账面上捉襟见肘,管理上乱七八糟,理想国还处于停工状态,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我们是不是有可能追回他们这么多年侵占的海外资产?” “流程会很复杂,不过我想,正因为这样,刘念很有可能会扛下所有的责任。”陈一凡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春雨正跟医生说着什么,隔着那么远,依然能看出她的焦虑,她看向柳青阳,“当务之急,必须想办法先控制住刘念手里的股份。” “他手里的股份比你还多,明德根本没有这么多流动资金。”柳青阳明白,如果其他大股东或者外人收购了刘念手里的明德股份,事情就会更麻烦。他看向春雨,眼睛一亮:“能说服刘念把股份转给春雨吗?都是一家人……” 陈一凡被他这种突发奇想给震惊了,她本能地看向梅道远,梅道远摆摆手:“我跟明德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的事,自己决定。” “老头都这么说了,你就去试试呗。”柳青阳戳戳陈一凡,“你也知道,这是现在损失最小的方案,再说春雨熟悉明德的运营,有她帮我,我觉得也是对明德更负责的方案。” 他说得有理有据,陈一凡无法反驳。柳青阳从口袋里掏出刘念放在仪表盘上的手串,也难为他当时情况那么危急,还能顺手扯过来塞在自己兜里,虽然有些破损,但总体还算完整。他把手串递给陈一凡:“顺便把这个物归原主。” 陈一凡知道东叔还在刘念的病房门口徘徊,但谁也不知道那父子俩会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二十年后的重逢,她点点头,接过手串,转身走了。等她和春雨一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柳青阳才叹了口气,又往梅道远身边凑了凑。 梅道远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你有话想跟我说?” “我一直以为抓了罪魁祸首,我得出门放鞭炮。”柳青阳看着手术室的门,“我之前也以为,赢了会有多爽,但是真赢了,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梅道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柳青阳,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个酷似梅恒的年轻人,只听柳青阳接着说:“本来也没什么好开心的,虽然赢了,却也不是我赢,连这种赢了的方式,我也谈不上喜欢。” “因为都是我的安排?”梅道远笑了,他微微昂起头,“一凡也好,刘念也好,其实他们早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等着我一张张把牌打出来。从头到尾,我只是在利用身边人的弱点,不夸张地说,甚至是操纵身边的人,包括你。你生气了?” 柳青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陈秋风、刘念、李总这些人,连裤子都输给你了,一凡比他们幸运点,不过是丢了事业,没了老爸,可能以她自己的想法,还算是解脱。就算我胡说八道吧,老头,你赢了,又得到了什么呢?这个局里,只有我柳青阳是赢家,我得到了明德,得到了女朋友,就跟中彩票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绝大部分我自己的麻烦,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梅道远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太轻视这个年轻人了,柳青阳不是梅恒,他看上去是个混子,不学无术,却有直达问题本质的天赋,反倒比他们这些人更能跳出条条框框解决问题。他笑了一下:“看来我没把明德给错人,一凡也没有看错人。不过……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互不相欠。” 柳青阳扬眉,下巴微抬:“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道远不再看他,而是望着急诊室:“你只是一个长得像我儿子的陌生人,我给一份大礼,你帮我报了仇,我们,本来就毫无瓜葛,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 柳青阳上前一大步,转到梅道远面前:“老头,你这话不对,你问过我怎么想的吗?” 梅道远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想绕过柳青阳,可是那个年轻人在挡路阻止别人突然变线这样的操作上,有多年飙车积累的丰富经验。他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仔细端详着面若死灰的梅道远,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掌控所有的事,不能操纵我。在我看来,我们还不算两不相欠。对你来说,我是一个长得像梅恒的陌生人,对我来说,你是一个有点像老柳的倔老头,你把没来得及给梅恒的东西给了我,我呢……也得把没来得及给老柳的东西送给你,老头,我们来日方长。” 梅道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柳”是柳青阳没了的爸爸,他心中一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忽然开了,梅太太被推了出来,护士大声地叫:“家属呢?” 柳青阳当先挤了过去,梅太太已经清醒过来,她躺在手术车上,目光几乎是散的,看到柳青阳凑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柳青阳十分自然十分大声地叫:“妈!” 梅道远正在签手术单据的手微微一抖,护士刚刚递给他的笔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柳青阳跟着手术车去了病房,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跟梅太太聊着“学校”里的事和要参加推手比赛的事,这个活了大半辈子能算计所有人的老人,眼泪夺眶而出。 旁边的医生大概以为他是为妻子忧心,轻声说:“我们也没有什么能为病人做的了,您……也该做些心理准备。” 第二十六章 可能全世界只有梅道远不知道柳青阳拯救了明德和理想国,他也不关心。那天之后,他把梅太太从医院接回家。正如那天抢救的医生所说,现代医学已经帮不了她,她的时间不多了,梅道远决定放弃那些过度的治疗,让自己心爱的妻子尽量平静而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日子。他遣散了包括东叔在内的梅家庄所有的工人和保镖,闭门谢客,每天只是长久地陪着妻子,不问世事,不想将来。 没想到这平静却被人打破了,有人敲门,梅道远不打算理会,然后就接到了柳青阳的电话。柳青阳笑眯眯地,话却说得让人无法拒绝:“老头,要不你赶紧开门,要不我就要翻墙了。” 梅道远深知柳青阳说到做到,自己要是不开门,他肯定会干脆利落地翻墙进来。梅道远向来反对毫无价值的负隅顽抗,于是他打开了门。 然后他就惊呆了,梅恒站在门口。 不,那是柳青阳,可是柳青阳理了和梅恒一模一样精神的短发,穿了清爽利落的运动装,他笑起来都不是那种招牌式的有点浑有点坏的样子,而是像梅恒一样温暖灿烂。他大摇大摆地在梅道远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爸!” 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梅道远差点晕过去,他退了两步,才看到柳青阳身后的陈一凡,她没有化妆,像大学的时候一样,头发简单地梳了个马尾辫,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衫,就是当年儿子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凡姐”。 梅道远感觉要被他们弄出心脏病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胡闹!一凡,你怎么也跟着他……” 陈一凡抱歉地笑了一下,柳青阳大模大样地从他身边挤进门,压低声音:“你把欠儿子的给了我,我得把欠老柳的还给你呀,你自己说的,要跟我‘两不相欠’。” 梅道远纵横一世,连陈秋风那样的人都斗不过他,可是却被柳青阳堵得说不出话。柳青阳风一样掠过他直奔卧室,同时大声嚷嚷:“妈,我回来了!” 本来病恹恹地靠着床上的梅太太被他突然闯入吓了一跳,眼眶立刻就红了,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脖子上,把衣领都打湿了:“儿子……你终于回来了。” 柳青阳给梅太太擦眼泪:“妈,瞧你说的,我才在学校住了几天啊!我现在是大学生,天天回家同学要笑话我的。” “可是,妈好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梅太太手指放在柳青阳脸颊上,似乎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妈,肯定是爸天天让你加班,你都忙糊涂了!放心吧,学校放假了,我打算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陪陪你,别哭了啊。”柳青阳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梅太太的后背,好一阵子,她才终于平静下来,搂着柳青阳的肩膀,轻声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梅道远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咳嗽一声,艰难地开口:“梅恒,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还没等柳青阳说话,梅太太先不高兴了:“老头子,儿子刚回来,你又骂他干吗?” 梅道远差点把自己的牙咬碎,又不能当面戳穿柳青阳,只能说:“一凡也来了,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干坐着。梅恒,你还不赶紧去陪陪她。” 柳青阳笑起来:“妈,那您先歇一会儿,我去跟一凡姐说一下,都不是外人,爸就知道瞎客气。” 梅太太笑起来:“就是,跟一凡说,等下一起吃饭,不许她回家。” 柳青阳立刻大声答应了,才跟着梅道远到书房去。梅道远气疯了,陈一凡给他倒茶他也不喝,差点把杯子摔到柳青阳脸上,半晌憋出一句:“胡闹!” 柳青阳挖挖耳朵:“这句你刚才就说过了,反正现在你也不能赶我走了,一会儿妈醒了,肯定要找我的。” 梅道远从来没被人这么威胁过,然而他纵然身披坚甲,却有这么一道软肋,被柳青阳牢牢捏在了手心里,他的额头青筋暴露:“你到底要干吗?” “老头,人人都说你是世外高人,从来没算错过,那你猜,我要干吗呢?”柳总现在严肃起来还是有点唬人的,梅道远现在投鼠忌器,又怕太太突然过来,于是只能摇了摇头:“我已经没什么能帮你们的了。” “为了让你帮我,我已经演了好久的梅恒。说实话,一开始我不愿意,甚至还有点生气,但是现在……”他看向卧室的方向,“我看到师母那么高兴的样子,觉得这样也不错。” 陈一凡坐在一边,听得眼圈微微发红。柳青阳接着说:“老头,说实话,师母没了,你是不是打算跟她走?” 梅道远愣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柳青阳就接着说:“我说想把欠老柳的还给你,也不是瞎说的,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甚至连他走的时候,我都没心没肺错过了最后的告别……所以老头,我知道你失去儿子的心情,知道你现在自暴自弃,还特绝望,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但是,人总得活着啊,日子总得过下去。你看,像我,一个辍学瞎混的货,被高利贷逼得差点家破人亡,现在不也混得像个人样了,还能给社会做点贡献。你说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本事那么大,有智慧有能力,你也得好好活下去,为更多人去创造去服务啊!”他的余光瞥到陈一凡在偷偷笑,于是也笑了,“哎,我编不下去了,这些大道理真不是我的风格,总之呢,我是准备代替梅恒,陪着师母高高兴兴地走完最后一程,也是怕你跟老柳似的,想不开,咔吧一下,没了。” “想不到,我活了这把年纪,竟然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梅道远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小口,“你说得对,柳青阳,你真是……总能给我惊喜。” “我替梅恒说的。”柳青阳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梅道远,“我有个礼物送给你和师母。” 梅道远疑惑地打开,只见那是一张金光闪闪的请柬,请“选手梅恒”的家属到现场观看推手大赛。 “一凡的魔鬼训练真的有用,喏,我都进前八名了。”柳青阳的声音轻而严肃,又充满了真切的感情,“我知道那场推手比赛是你们永远迈不过去的坎,我改变不了过去,但是就当是做一场梦吧,我想梅恒也会同意,就让我来帮他替你们圆梦吧。” 梅道远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梅太太竟然走了进来,她梳了头发,换了衣服,甚至微微化了一些淡妆,戴了她最喜欢的一对翡翠耳环,容光焕发地走进书房:“儿子,晚上想吃什么?妈现在就去买菜!” 柳青阳立刻站起来,笑眯眯地迎上去:“妈,我刚拿了比赛奖金,得给我个机会孝顺爸妈呀,我刚订了您最喜欢的那家八宝鸭子,还有他们家好几种招牌菜,估计就快送来了,咱们今儿就好好享受一下,我就想陪您多说说话。” 梅太太高兴地摸摸他的脸:“儿子都赚钱了!太好了!”她说着,看到梅道远的脸色,又吼了他一句,“不许再骂儿子了,今晚上谁也不许提公事,就好好聊聊家常。哎,一凡,你怎么又瘦了,你们小姑娘老嚷嚷减肥,小心伤了身子。” 说话间,外卖已经送到了,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梅太太和梅恒最喜欢的菜,真的像一家人一样,聊着陈一凡“新买”的公寓,或者梅恒的推手训练。对于梅太太来说,梅恒死后五年的岁月并不存在,她开心地听着这些“新闻”,柳青阳不失时机地邀请梅太太去看他的决赛,梅太太立刻答应了,还跟梅道远说:“儿子参加决赛,你可得找身好衣服穿,不许给儿子丢人。” 梅道远自然是答应了,还承诺跟她一起去做头发,梅太太一直在笑。等到他们终于吃完饭,柳青阳送梅太太回房休息,陈一凡默默地收拾餐桌,轻声对旁边还在发愣的梅道远说:“师母这么高兴,我也支持柳青阳了。” “替我谢谢他。”梅道远的眼眶是红的,他低下头,不愿在陈一凡面前失态,“梅恒……梅恒的事本来不该你们……” “您给了他不能给梅恒的东西,他代替梅恒给您和师母尽孝,是应该的。”陈一凡说,“他说的很有道理,所有应该受罚的人已经伏法,您也要原谅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梅道远闭上眼睛,惨然一笑,他恨陈秋风,恨刘念,甚至恨过陈一凡或者东叔,却也恨自己。五年来,午夜梦回,他总会想,如果他没有离开学校,没有创办明德,没有一意孤行地对抗四大集团,如果比赛当天,他没有急着去签约而是直接陪着梅恒去比赛,是不是梅恒就不会发生“意外”,他那么优秀的生气勃勃的儿子,就不会惨死街头? 一切如果都没有意义,他的理智知道,梅恒已经不在了,他注定要承受老年丧子的惨痛,如今他让害死梅恒的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又认识了柳青阳,已经是上天十分眷顾了。 陈一凡接着说:“我听柳青阳说,打算搞一个明德精神康复中心,还想搞传统推手推广中心,还要请您主持大局呢。” 梅道远明白他们这是要给自己找一些事做,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好,等笑妍……” “那是当然。”陈一凡也知道了梅太太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几天后,柳青阳参加的那个推手比赛终于到了决赛,梅道远真的跟梅太太一起做了头发。梅太太换上了梅恒当年送她的一件裙装,还化了妆。陈一凡和梅道远扶着她,她却笑着看向比赛场上的柳青阳,对身边忧心忡忡的两个人说:“没事,我吃了药的,不管怎么样,我得看完儿子的比赛——梅恒!加油!” 柳青阳是真的出场了,梅道远看着他,想起不到一年前,柳青阳第一次翻墙跑到他家,要他教推手时的样子,看看现在,这孩子在推手方面确实有天赋,竟然一路杀到了决赛,起手投足,真的像极了当年的梅恒。 梅道远和陈一凡的眼睛都湿润了,却不敢在梅太太面前露出一点点。梅太太专心致志地看着比赛,每当柳青阳和对方的选手胶着起来,她都紧张地捏紧了手包,身子前倾,恨不得要替他发力。每当柳青阳抓住对手的破绽,借力打力,把对手远远甩开的时候,她都开心得像个孩子,使劲地拍手欢呼。 在台上的柳青阳看不到黑暗的观众席,可是他知道梅太太在看他,陈一凡在看他,梅道远也在看他,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活生生的梅恒,所以哪怕专业级的对手们对他来说都像是一座一座山路坎坷的高峰,他也并不害怕,借力打力,竟然真的一路过关斩将,赢到了最后。 陈一凡妥帖地准备了一束鲜花,准备让梅太太拿着,全家一起去与冠军柳青阳合影。梅太太眼泪不停地流,却开心地把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了一下:“真好,谢谢你,一……”甚至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整个人软在梅道远身上,抽搐着昏了过去。 柳青阳连冠军奖杯都没来得及领,直接冲下台,和梅道远、陈一凡一起,飞车把陈太太送去了最近的医院。经过短暂的抢救之后,梅道远签字放弃了毫无意义却会让她多受折磨的安慰性抢救。最后的时刻,他们围在梅太太的床前。 梅太太伸手握住陈一凡的手:“别哭了,一凡。” 柳青阳搂着陈一凡的肩膀,凑近梅太太:“妈……” 梅太太看着柳青阳,笑中含泪,她那么珍惜地用手轻轻抚摸柳青阳的头,柳青阳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轻声说:“辛苦你们啦,我的两个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陈一凡听她这样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柳青阳紧紧握住梅太太的手:“妈!你说什么呢!你马上就能出院了,我还想吃你做的饭呢!” 梅太太笑起来,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梅道远:“老梅。” 梅道远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梅太太轻声说:“这一天我等了很久,终于就要解脱了,只是……有点对不起你。当年我们说好的,什么都要一起承担,一起走到最后,这些年,我没做到。现在,我又要扔下你一个人,先去享福了。” 梅道远的眼圈红了,他哽咽着,被巨大悲痛掌控了的头脑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妍,你……” “我都想起来了,过了五年,已经到了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梅太太笑了,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眼睛很亮,一如年轻时那么光彩照人,她又握了一下柳青阳的手,“我要谢谢你们,尤其是你,小伙子。” 柳青阳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他尴尬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只听梅太太接着对梅道远说:“我能想到,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太累了……老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行吗?” 梅道远凑过去,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一如几十年前他们恋爱时那样,强忍着眼泪回答:“当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活下去,老梅,那边,我和儿子能互相照顾,你啊,不用这么着急。”梅太太颤抖着擦掉梅道远的眼泪,“前半辈子忙事业,后半辈子忙家人……老梅,你什么都没错,谁也不亏欠……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好吗?” 梅道远握着梅太太的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使劲点了点头。 梅太太笑了,她把柳青阳的手拉过来放在梅道远的手上:“小伙子,我家老梅就交给你了,替我多陪陪他。” 柳青阳也连连点头,梅太太又对陈一凡说:“一凡,我以前还答应过你,要参加你的婚礼,看来我要爽约了。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梅恒肯定也特别担心你……” 柳青阳连忙搂住哭成泪人的陈一凡,对梅太太说:“师母,您放心,我永远都爱一凡,我们互相照顾,这辈子会很幸福的!” 梅太太笑起来,她摸摸柳青阳的脸:“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小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柳青阳,我叫柳青阳。”柳青阳连忙回答。 “柳青阳啊……如果梅恒长大了,现在也一定和你一样,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妈。”梅太太也哭了,她的目光有些迷离,看着柳青阳的眉目,恍惚看到儿子来接她。柳青阳哭着抱住她:“妈!妈!” 梅太太闭上眼睛,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在儿子的声声呼唤里,含笑离开了这个给予她无数快乐与无数痛苦的世界。 梅道远再也控制不住,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个永远不假辞色的男人,失声痛哭。 梅太太葬礼那天,小雨一直下,缠绵悱恻,像是天在代替梅道远流眼泪。柳青阳代替梅恒捧了梅太太的遗像,陈一凡抱着骨灰盒,没有媒体,只有一些亲戚和梅太太生前的好友,葬礼非常简单。结束以后,梅道远想要多陪太太一会儿,柳青阳和陈一凡便先离开了墓园。他们牵着手,穿过墓园茂盛的林荫路,走了很久很久,后来柳青阳问:“所以……你真要去大学里教书了?” 陈一凡点点头:“下个月就开学了,先带本科生。” 柳青阳挠挠头:“其实……我也报了个自考的本科生,也就……你们学校……你们专业……我得补习经济课程嘛!” 陈一凡一挑眉,柳青阳接着说:“哎,我不是之前拿了个假的糊弄老柳吗,我是想下回扫墓,给他拿个真货瞧瞧。” 陈一凡笑了:“我判分可严了,作业还特别多。” 柳青阳夸张地小声叫起来:“喂,我还打算读到研究生呢,没有好日子过了?” “什么,你还要读研?”陈一凡认真地看着柳青阳,柳青阳也认真地点了点头,陈一凡接着说,“那我得去读个博士了,免得被你追上。” 柳青阳立刻伸手抱住她:“我早就追上你了!你还要读博士,是要压着我吗?” 陈一凡脸一红:“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你最好一辈子不要改变主意,永永远远压着我!”柳青阳一高兴,直接把陈一凡抱了起来。他也不怕弄湿了身子,丢下雨伞,快乐地抱着陈一凡,吧嗒吧嗒跑过停车场,就像他当年在码头飙车的时候一样,不怕雨,不畏风,越过一切障碍,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就这么大步地奔向他们的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