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娇医》 第一回黄泉路重生 “钱福,小姐何时才能醒来?” 月娘一手汤匙,一手湿帕,汤药刚入口,湿帕便擦上去。 床上的人始终无声无息。 一头白发的钱福拔下最后一根针,冷汗透衫。 “月娘啊,小姐喝的是断魂散,便是老爷在世,也将将能吊住一口气。” 钱福收了银针,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看小姐是不行了。” 月娘噗通一声跪下:“钱福,你救救小姐,我求求你救救小姐罢!” 钱福恨恨道:“只怪我来迟一步,若不然……” 哭声悲恸,揪得人心发凉。 床上,脸色煞白的人儿一动不动,已是死人无疑。 宝庆三十二年冬天。 腊月初八,黄道吉日。 晚霞红得格外诡异,漫天的喜乐,笼罩在顾府的上空,绵延无边的铺展开去。 东院锣喜喧天,红灯高挂,好不热闹。 正厅中,宾客满堂,红烛高照,苏州府有脸有面的人物齐至于此。 “吉时已到,新人拜天地——” 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冷清无比,房门上的白绫将将揭下,两个刚留头的丫鬟无聊的磕着瓜子,小声交谈。 “六小姐真可怜,活死人一样的躺了三个月,这府里连个问信的人都没有。” “都忙着迎娶郡主呢,谁还耐烦她。” “听说这郡主守寡才半年,还带了个拖油瓶过来。” “要不守寡,人家凭什么看上咱们二爷,老齐王幼女华阳郡主,人家可是皇亲国戚,这下咱们顾家可就飞黄腾达罗。” “只可惜了二奶奶,这么好的一个人,硬被逼着喝了毒……” “作死的小蹄子,嘴上不把门,被人听见了,小心你的贱命。” 隔着内室厚重的棉布帘子,声音传进里屋。钱福神色一悲,一跛一跛的走了出去。 月娘压抑着悲愤,起身给屋角的炭盆加炭。随即倒了热水来,绞了帕子替小姐拭身。 “小姐,你听听,二奶奶才走三个月,新坟的土还是潮的,二爷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绝情啊!” 帕子冷了,月娘浸了热水,重新绞了一遍。 “小姐,这些日子多亏了钱福。他奉钱老爷的命,从京里逃出来,摔断了一条腿,给二奶奶报信,可到底是迟了一步……小姐啊……你要早点来醒来,再不醒,奴婢可就活不下去了。” 月娘渐渐哽咽。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睁开。 漆黑,邃远,深似幽潭,似充斥着万千情绪,又似无波无澜。 月娘尤自不知,转过身绞了热毛巾想要给小姐擦身。 “月娘!” 一声稚嫩却无比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渊。 月娘闻声一愣。 哐嚓一声,铜盘被踢翻,月娘猛的扑到床边,目光死死的盯着床上的女孩。 “月娘,我醒了。”女孩眉目流转之际,红唇轻启。 月娘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落在地。 “钱福——钱福!” 钱福一瘸一拐冲进来,一惊之下,摔掉了手中的草药。 床上的女孩慢慢撑着坐起来,鹅蛋脸,皮肤雪白,一蓬厚墩齐眉留海,瓷娃娃也似的可爱。 “月娘,我醒了。” “小姐……你居然……居然……会说话!” 月娘慌慌张张爬起来。小姐胎中受损,生下来就痴痴傻傻,连话都讲不利索,又怎会…… 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小姐如从前一般,似乎又有些不同,原本痴傻的目光,如月光般清澈。 月娘握着小姐的手,泣不成声道:“老天有眼啊,一定是二奶奶在天之灵,保佑了小姐。” 女孩睫毛微颤,目光落在数丈之外的钱福身上,清一清喉咙道:“钱福,是你救的我?” 钱福一个踉跄,愕然抬眼,他与六小姐从未谋面,她又如何认得。 “你……你……是谁?” 女孩涩涩一笑:“世医钱家,祖父擅诊脉,母亲擅用药,而你,最擅用针。能将断魂散逼出体内的,当世之人,舍你其谁?” 钱福脸色煞白,青筋暴出,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久在钱府,又常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于市井坊间听闻过诸多怪诞之事。 周身打了个激灵,他哆嗦着壮胆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深凝的目光收回,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长睫掩去了眸中万千情绪。 月娘手心湿滑一片,颤着声试探道:“你……你……是不是……小姐?” 女孩静默良久,才抬起头。 这一瞬,世间万般铅华,再难掩她脸上那份落寂。 “我是钱子奇!” 声音不大,却如一道响雷清晰的划过屋中人的耳畔。 一片死寂! “扶我起来。”钱子奇挣扎,胸口痛楚难当,似有烈火灼烧。 “小姐不可乱动,断肠散的毒入四经八脉……” “扶我起来!” 依然是容如霜雪,语气如冰。 月娘和钱福对望一眼,将她扶到铜镜前坐下。 伸手摩挲脸颊,镜中的女孩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微微上翘的朱唇,娇嗔中带着几分可人,难掩媚态。 她微微失神了片刻,左右端详这副面孔。 这本不属于她的面孔,而是她的表妹顾青莞的面孔,为什么会这样? 钱子奇心中一痛,几欲晕绝。 “小姐!”月娘,钱福一左一右扶住,脸上尽是担忧。 钱子奇咬牙再看。 目光流转之处,少女那如墨似漆的眼瞳中,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深邃和沉寂。 她轻叹。 只有这眼神,才是她的眼神。是她钱子奇前世临终一刻,参透红尘,再无眷顾的眼神。 钱子奇发出一声极浅的呼声,身子软软的歪了下去,倒下去的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表妹顾青莞的身上——重生了。 “小姐……小姐。”月娘惊叫。 钱福眸然一暗,厉声道:“扶小姐上床,我要行针,快!” 月娘心中一凛,手上使劲,抱小姐上床。 钱福手起针落,短短须臾,针已布满要穴。 半盏茶后,有黑色的血顺着十指尖流出,钱福脸露喜色,一屁股跌坐在地,哑声道:“月娘,小姐有救了。” 有刺骨的寒风顺着窗棂的缝隙刮了进来。 月娘打了个寒颤,看着床上的小儿人,喃喃自语道:“钱福,小姐她……到底是谁?” 钱福眼眶一热,泣道:“月娘,小姐她……就是我们的小姐。” 冬日,夜。 火光漫了天光,漫了眼;漫了天地,漫了世间。 女孩看着火焰中红纱烟灭,看房梁倒塌,失措的慌乱和火烧的灼响。 她未动,她在等。 等那个男子踩着火光,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子奇,别怕,我来救你!” 如她所愿。 英俊的男子飞骑而来,却止步于数丈外,一双清明冷清的眼,映着火光,幽幽直视着她,波澜无痕。 女孩心头一热,大声呼喊男子的姓名。 男子始终未动,深不见底的眼光中,仿佛她的生死与他毫无干系。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布满全身,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前一刻,他说:子奇,我要陪你看遍这万里九州。 前一刻,他把她拥在怀里,修长的手,穿过她柔软的发。 “为什么?” 三个字还未从唇边吐出,一道利箭已穿透她的胸口。 女孩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心口的长箭,她茫然抬起头,黑发飘散处,那一箭的风情犹在。 男子的弓还在手里。 “啊!” 女孩一声哀啼将出,却自喉间喷出万点血雨。 她仰面而倒。一声吼,吼不出腔中悲怒,却吼尽此生怨恨。 “小姐又做恶梦了,瞧这一头的汗。” 月娘匆匆进来,掏出帕子细细的替青莞擦拭。 青莞抚着心口,直直的坐在床上,呼吸急促,这个梦她已连续反复做了十天。 她知道,这并不是梦,而是她前世惨死的情景。 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红透了半个京城。钱家一百零八口,包括她的父母兄弟都丧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而她,死在未婚夫的箭下。 “月娘,给我倒杯温茶。” 一杯温茶喝下肚,青莞顺出一口气,无力的伏倒在月娘的怀里。 月娘心疼无比,拍着小姐的后背,如从前一样轻轻哄慰。 “小姐,别想太多,天无绝人之路,奴婢和钱福拼死也护着小姐。” “姨母是怎么死的?”青莞忽然问。 月娘眼眶一热,哽咽道:“顾家的人怕受牵连,就命人……命人端来了一碗断魂散。” “姨母她甘愿赴死?”青莞心痛如裂。 月娘滴泪道:“二奶奶说‘断魂散,断的是魂,断不了的,是恨。她会变作厉鬼,咒顾氏满门。” “表妹何其无辜?”青莞咬牙道。 “二奶奶说‘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顾家,还不如跟着一道去。” 青莞缓缓阖上眼睛。 十四年青梅,一箭穿心,恩断义绝; 钱家数百口,葬身火海,其状甚惨; 姨母与表妹,被顾家逼上绝路,自尽而亡…… 这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清晰的可怕。 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钻心的疼痛,她心中的声音笃定,却带着无尽的悲伤,咬牙发誓—— 所有的往生恩怨,这一世,由她再次来过! 第二回忘川河望穿 顾府后院。 翠竹苍悟,一条曲径蜿蜒通幽。曲径深处,是一处院落。 院落极小,半点花草全无。 棉帘一卷,寒气一凛。 月娘捧着食盒进来放置在桌案上。 已是隆冬,外面寒湿阴冷,月娘忙不迭的哈气搓着手,低声埋怨道,“这顾家也真做得出……碳都舍不得……” 忽的意识到小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姐了,忙破颜强笑道:“小姐,紧着用饭吧,这冷的天儿饭可凉的快。” 顾青莞正对着铜镜里的脸发呆,整整半个月了,还觉得这脸有些陌生。 她回过神,轻笑道:“月娘,福伯呢?” “他啊?” 月娘笑道:“自从小姐拜他为师后,奴婢就常常看不到他的人影,这会应该在后院侍弄那几株草药吧。” 顾青莞将铜镜一扣,起身道:“我去唤他。” “小姐!” 月娘一把拉住,指了指前头道:“两个小丫鬟不是咱们的人,小姐避着些。” 顾青莞秀眉一蹙,“咱们的人……” 月娘心中一暗,是啊,现如今“咱们的人”也不过小姐,福伯与她三人而已了。 “放心!” 青莞轻拍月娘的手背,轻快的挑开棉帘,闪身出去。 后院里,有几株零零散散的无名花草。 钱福弯着背,立在角落里,身形显得寂寞。 顾青莞忡怔,眼中渐渐浮上雾气。 钱家世医之家,祖父钱宗芳官至太医院院首。钱福是祖父的小厮,为人聪明异常,从小与祖父一道跟着太祖父学医,医术只在祖父之上。 这一场劫难,福伯一家老小三十二口人,命葬火海。钱福一夜白头。 钱福见青莞来,朝她招了招手。 “菊花,味甘苦,发散风热,平抑肝阳,清热解毒。用于外感风热及温病初起,还可用于目疾和疔疮中毒。记住了没有?” 顾青莞蹲下,抚着小小的花瓣,默默诵记。 钱福涌上欣慰。小姐天份极高,且自幼耳渲目染,若非老爷拦着不让学,本该是万中无一的医学天才。 不过短短须臾,顾青莞便直起身子,“福伯,我已牵记!” 钱福眼眶一热,感叹道:“小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爷在天上若能看见,定仰天大笑。” 顾青莞身子一顿,眼中微波闪过,冷静道:“福伯,祖父他为何让你来顾家通风报讯?” 福伯神色一哀,哽咽道:“老爷他说,钱家是护不住了,可钱家的医术,不能失传。二小姐远在苏州府,顾家书香之族,必有担当。老爷留着老奴,是想帮衬二小姐一把。谁知……” 两行浊泪滚滚而下,福伯悲痛难抑。等他瘸着一条腿将自己卖进顾家时,传来的是二小姐的噩耗。 顾青莞痛极反笑。 宝庆三十二年冬,京城风云突变。 太子突然被废,太子太傅石阁老谏死在朝堂。与太子交好的钱家,自然难逃干系。 顾家既是书香之族,又是世禄之家。官场沉浮,最是懂得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又岂肯为姨母挡风遮雨。姨母若不是一杯毒酒,从容赴死,早晚也会惨遭顾家黑手。 “小姐,前院送了两个菜来,说是郡主赏的。”月娘匆匆而来。 顾青莞嘴角扶上一抹冷意,忽然淡淡一笑,道:“月娘,我要吃菜菜!” 言语间,舌头好似短了一截,与那天生痴傻的顾青莞无异。 来人是华阳郡主身边的谭嬷嬷。 只见她穿着深绿色缎面袄,朝身后的小丫鬟递了个眼色,道:“六小姐,这是我家郡主特意命小厨房做的,六小姐尝尝。” 小几上赫然多了两道菜,一碟青虾,一盘鹿脯。 青虾于酒中微醺,身躯扭动。鹿脯外焦里嫩,还渗着血水。 顾青莞眉眼弯弯,拍着手傻笑道:“尝尝……尝尝!” 月娘看这两道菜,心头跳了挑,鼓足勇气道:“嬷嬷,这等吃食叫小姐如何吃?” 谭嬷嬷嘴角漠然一瞥,冷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别说是青虾鹿脯,便是穿肠毒药……哼哼” 郡主下嫁已是委屈,偏偏洞房花烛夜,昏迷了三个月的六小姐死而复生。世人都说,是那死鬼钱氏要郡主触霉头,到阴曹地府求了阎王爷。 世上还说,顾六小姐命硬,克死了外祖一家,还克死了生母,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能把郡主克死。 闲言碎语传到郡主耳中,她气得当众砸了一支美人瓶,方才顺过气来。 想克死我家郡主,哼,没那么容易,看我怎么作贱你。 月娘一脸惊恐,却不得不把帕子塞到小姐颈下,含着泪道:“奴婢……喂给小姐吃!” “自己……吃!” 顾青莞一把抢过月娘手中的调羹,笑呵呵的将虾子整个往嘴里一塞。 “小姐,要剥壳才能吃!”月娘急了。 顾青莞却将口中数只青虾囫囵乱嚼一气,青虾锋利坚硬的根须硬壳,将她的朱唇小口扎的血红一片。 月娘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而下。 “好吃……还要!”顾青莞猛嚼两口,咕咚一声,连皮带壳,混着口中的血,就这么直直的吞咽了下去。 谭嬷嬷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疼。 眼前的六小姐穿着银约色绣牡丹花窄袄,俏脸含笑。虽身量未长开,将将八岁,却已眉目楚楚,令人心动侧目。 可惜啊,行止粗陋,言不成句,不知私心设防,不知香臭痛楚,一看就是个傻子。 如此痴傻,郡主何须费心对付她,只需咳嗽一声,就能让她生不如死。 谭嬷嬷眼中闪过鄙夷,还算恭敬的脸上带着虚笑:“六小姐慢用,奴婢告退!” 月娘强忍悲痛,陪着小心将人送出去。 谭嬷嬷回首,冷冷看着她道:“好好侍候小姐,别让她到处乱跑,惹怒了郡主,小心你的贱命。” “是,嬷嬷!”月娘低眉顺眼。 谭嬷嬷也不回首,走到院门口时,对着身后两位婢女冷冷说道:“给我用你们四只狗眼盯紧些,一刻不能离了眼睛。” “是,嬷嬷!”两位婢女低眉顺眼的躬身应下。 谭嬷嬷前脚刚出院子,钱福后脚就一瘸一拐的飞奔到顾青莞跟前,扣住了她的脉膊。 “福伯,别紧张。我这样一个傻子,还不值得浪费那点毒药。”顾青莞轻描淡写。 钱福凝视把一会脉,松了口气道:“小姐,最毒不过妇人心,老奴不得不防。” 月娘用手拍着胸脯,忙不迭的递过清水手帕,让小姐漱口擦拭嘴角。 “吓死我了……小姐方才的模样……叫月娘以为……从前的小姐又回来了。” 青莞沉了脸色,指了指院外。 月娘会意,吓得捂住了嘴,转身掩住了房门,迟疑了一下,欲给小姐跪下。 “小姐……月娘真不当用,护不住小姐,叫小姐受苦了。” “这是哪里的话。” 顾青莞柔声道:“我于这世间亲人,左不过你们与我三人。是我要护得你们周全。” “小姐!”月娘的眼泪又落。 “再者,成了精的老妇人,眼光毒着呢,倘若被她觉察,你我如何在这府里活下去。” 顾青莞轻声道:“记住了,以后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要护着我。” 月娘,福伯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顾青莞嫣然一笑,脑海中似有光芒闪过:“福伯,药毒不分家,从今往事,你教我的课程多,需多一门用毒。” 钱福收了的手,抚须叹道:“用毒,无人能及二小姐。老奴只略懂皮毛。” 青莞脸上闪过光芒,她虽然有些奇遇,却不明古往今来的毒方,诸如断肠草,雷公藤,鸩酒,鹤顶红,情花到底如何配制。 她细细思量,无意识的将这些毒药轻声说出。 福伯一听之下,几欲绝倒。 “小姐——你如何知道这些?” “呃——” 青莞一惊,忙收了口,这是一个她心底深处的秘密。 黄泉路上,奈何桥头。 她带着满腹怨恨,徘徊桥头,迟迟不肯饮下那碗孟婆汤。 姨母牵着表妹,走过忘川河,六目相对,姨母将她搂进怀里,无语泪长流。 也罢。 万般怨恨,终有尽时。正待她将那一碗黄汤仰头饮下…… “可还识得我?” 她心中疑惑,望向那面目模糊的孟婆。 孟婆叹了口气道:“你此番跌落凡尘,需历经十世……这临到最后,却是三世合修,只为一个业果……” “哎……婆子尚不明,你这又是何必……”孟婆的声音近似自语,渐不可闻。 “罢了!”孟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根本无法抗拒,只一步,她就由孟婆牵着来到忘川河边。 “你且向河里看……” 这一眼,却望尽了前一世二十七年! 前世,在那钢筋水泥密布的城市中,她投生于医科圣手的世家。 医科大学毕业的她,遭受无妄之灾,被人用剪刀捅死在了医师值班室中……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孟婆的声音却又在她耳畔低语,“可记下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懂非懂。 一股大力使来,她自向那忘川河中跌落下去。 “小姐,小姐。”钱福见小姐眼神发直,心中一紧忙唤道。 青莞回过神,幽幽道:“你们信不信,是孟婆告诉我的。” 四目圆睁,钱福,月娘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回心硬已如铁 “你们别怕,这世道人比鬼更可怕。”青莞低语。 钱福一张脸瞬间变白,想着这些天的遭遇,半晌才道:“小姐说的是。” 青莞眼睛滴溜溜一转,思道:“我虽然略知一二,却远没有姨母精通。哎,只可惜,姨母她什么都未留下。” 钱福恨道:“这顾家当真是狼窝虎穴,把二小姐那些值钱的东西扒拉个精光,连跟针都没给小姐留下,一帮黑心鬼。” 月娘一愣,忽的一把推开房门,冲了出去,朝门外的两位婢女喊了一声:“小姐没吃饱,去厨房看看,不令什么吃食,只要是热乎气的,赶紧提了来。” 婢女虽不愿意,却还不敢让六小姐饿肚子。 月娘见她们出了门子,合上门,转身走进小姐的闺房,打开箱笼,拿出个硬梆梆的绣花枕头。 “月娘,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这是二奶奶留给我的,二奶奶让奴婢带着它,活命去。” 青莞不解,“姨母这话什么意思?” 月娘顾不得说话,抄起剪刀,只埋头折线。她越拆越急,索性扔了剪刀,双手用力一撕。 “哗”的一声。 棉絮中,夹杂着无数的纸片漫天飞散。 顾青莞伸手一抓,眼中是惊讶。 寒夜,三更已过。 竹林深处,一抹清瘦的身影,盈盈而立,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劫将至,祖父觉察到万事休矣,他将钱家百年财富和所有家传药方,交给钱福,一并带给姨母。只为替钱家留下一线生机。 而姨母临终前,也将积攒多年的银钱和药方,缝在了枕头里。她被顾家逼得服毒而亡,早已心如死灰,不做任何指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一遭太子触了帝怒,钱家搅入其中,无人能活…… 一时间,姨母手中巨资竟无人可以托付,索性将枕头交于月娘,保这位自幼相伴,忠心耿耿的奴婢一世富贵。 而月娘不仅没有离去,反而一心一意的护在青莞左右。此时又将药方、巨款转交给了她。 亲人用命留下的一切,她顾青莞要如何做,才能不辜负他们的在天之灵。 钱福和月娘相伴小姐左右。 月影下,他二人眼中皆闪过无边的痛意。 从午后到现在,六小姐已足足立在这里五六个时辰,动也不动。 随着一声幽幽轻叹,顾青莞缓缓转身,浓墨一般的夜色中,眸子如星辰般清亮。 “福伯,钱府的案子,六扇门怎么说?” 钱福哀道:“六扇门于次日就上报京卫府尹及六门提督,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 “钱府一案,无人纵火,实属天灾。” “钱家三十六间药铺呢?” 钱福哽咽道:“小姐,钱家三十六间药铺,均已允公。” 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青莞眼中闪过痛意,神色却依旧平静。 “福伯,月娘,钱家没有死绝。”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着无比的决然。 “我要让万里九州每一处城池,每一个州府,都有钱家的药铺。我要让九州上的每一个人,都以服用钱家的药为荣。” 钱福,月娘心中大震,瞪目结舌的望着他们的小姐。 眼前的小姐,脸上的稚嫩无影无踪,瘦小的身形透着冷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微微挑起。 钱福和月娘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唯有眼前的这个女孩,能令他们已死的心绽放出花朵。 冬天的清晨。 天气阴寒。 塘火,月娘半夜晚起身又添了一回,到此时早已息了。 那两个婢女,见顾家无人理会六小姐,连值夜都懒得值,里里外外只有月娘一个人操劳服侍。 钱福又老又跛,被顾府管事派去清扫茅厕,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好在能府里各处走动,打探消息极为方便。 卯时定更的梆子声响,月娘悉悉索索的抹黑起身,胡乱披了件棉袍,掌了灯,月娘踮起脚尖来到里间,想给小姐掖掖被角。 “呀!” 月娘一惊,她看见小姐正瞪大了眼睛瞅着她。 “小姐你又是一夜没睡?” 青莞放下医书,打了个哈欠,道:“今儿初几了?” 月娘回身将灯花挑亮些,上前将她搂在怀里,道:“小姐一看医书,连日子也忘了,今儿大年三十了。” 日子竟这么快,一晃都已除夕,转眼她来顾府已近一月了,青莞心中微叹。 “过了今儿,我便九岁了。”青莞将头在她怀里蹭了蹭,紧紧的贴着月娘。 月娘心里一暖,不论小姐是什么神啊,怪啊的转世附体,却也是个孩子。 “可不是九岁了,天色还早,小姐再睡会。”月娘怜惜的扶着小姐的柔发。 “这么喜庆的日子,南边的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换了在京里,只怕早有炮竹声唤人早起。 “小姐有所不知,原先也是有的,郡主怕吵,二爷吩咐管事挨家挨户塞了银子,让人家晚点放。” 青莞冷笑。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一个鳏夫发妻才死三月,大张旗鼓续了弦不说,连亲身女儿的死活也不顾,却对着郡主情深意重。 月娘知道小姐所想,低声道:“二爷成亲大半个月,只歇在郡主房里,每日成双入对,连上个茅厕都同进同出。” 青莞垂头不语。 “更让人气恼的是,二爷对郡主带来的拖油瓶,视如已出,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比亲生的还亲,简直臭不要脸。” 月娘忿忿不平,青莞却无所谓的笑笑。 世上男人大多负心薄幸啊,她的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不过是做得更露骨些罢了。 “啪,啪,啪,”三声敲门声。 “你这钱老头,今儿怎的这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姑娘行个好,我找月娘有些事,这点银子给姑娘们买花戴……” “哟,今儿银子给的多,去吧,去吧,避讳着些小姐。” “这老头,对月娘倒是忠心,天天往咱们院里跑。” “管他呢,有银子赚就行了,反正这院里也没人来。” 青莞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钱福从没有这么早的进院来。 “月娘,快去看看什么事?” 月娘掀了帘子匆匆出去。 青莞凝神静听了半晌,见外间没有声音,不由心下狐疑。 “月娘!” “哎,奴婢马上来。” 声音带着哽咽,青莞直觉不妙,忙掀了棉被走出去。 钱福,月娘见小姐突然冲出来,忙背过身擦眼泪。 “什么事?” “小姐……” 青莞脸色一沉,加重了语气问:“什么事?” 钱福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小姐,盛家出事了。” 青莞身子一晃,忙用手扶住了墙,颤着声道:“盛家出了什么事?” “小姐,京中传来消息,盛家十天前……被满门抄斩。” 似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青莞嘤咛一声,身子软了下去。 “小姐,小姐!” 几针刺下,青莞幽幽转醒。 她偏过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泪如雨下。父亲姓盛,入赘钱家,盛家可算得上她的外祖家。 “你们起来,我有事情要你们去做。” 青莞强忍伤痛,一字一句道:“钱福,你今日赎身出去,连夜入京,替盛家人敛尸。” 敛尸二字一出,钱福的泪落得更盛,“小姐,老奴走了,小姐该怎么办?” “你放心,有月娘照顾我。找入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人都埋了,你自个小心些。” “老奴马上就去,小姐多保重。” 青莞点点头,任由泪滴洒在衣襟,“月娘,你送钱福出府,顺便到外头买些纸钱,替我送他们一程。” “是小姐。” “替我给他们带句话,这仇,我早晚一天会替他们报的。” “小姐,你先顾着自己的身体才好。”月娘泣道。 青莞凄惨一笑:“都去吧,我夜里没睡好,这会想睡一觉。” 炮竹声响,合欢宴开。 顾府花厅,张灯结彩,摆了十来席,丫鬟婆子在席间川流不息,笑声连天。 青莞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热闹,慢慢磕上了眼睛。乍一听闻盛府的事,怒急交攻之下,午后她便发起高烧来。眼看烧越来越高,月娘急得不行,求到了二爷跟前。 有脚步声传来,帘子一掀,有人走到床前。 片刻,一只粗糙的抚上了她的额头。 “好好的日子,竟然要死不死的在这儿挺尸,害得老娘连顿安生酒都不能喝。” 谭嬷嬷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人,冷冷道:“月娘,这是治伤寒的药,一日三盏,煮好了喂你家小姐吃。” 说罢,一刻都不愿意多呆,谭嬷嬷捂着帕子逃也似的离开。 月娘捧着药,正要拿出去煮,青莞哑着声开口:“过来。” “小姐……”月娘踌躇着上前。 青莞用力睁开眼睛,只见月娘白皙的额头上腥红一片,血迹斑斑。 一滴泪落在枕边,消失不见。顾府堂堂嫡女,请药居然要婢女磕破了头去求。 真真是好啊! 青莞不怒反笑,嘴角扶上了抹笑意。 “欠债还债,欠命还命,月娘,咱们吃的苦,早晚一天我要讨回来。” 月光如洗,暗夜依旧。 顾青莞清楚的知道,她的心,已坚硬如铁! 第四回爷身娇肉贵 五年转瞬即过。 宝庆三十七年的夏天,伴随着一声惊雷,悄然而至。 傍晚,天气闷热。 苏州李知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形婀娜的妇人,迅速钻进马车,此妇人是李知府最宠爱的小妾许氏。 绿衣丫鬟机灵的四下看了看,跳上马车,与车夫耳语几句。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窄巷口停下。丫鬟扶许氏下车,步行了数百米远,两人钻进了一处宅子。 刚入宅子,许氏傻了眼,近十米长的队伍排出了正屋。妇人咬了咬牙,不敢伸张,默默的站在了最后。 三更已过,才终于轮到了她。 年轻的伙计笑意盈面,低声道:“这位太太,请跟我来!” 绕过正厅,走过长廊,穿过假山流水,在一间小小的屋子前,伙计止步。 “太太贵姓?” “姓许。” “家住何处?” “柳家巷子口。” “稍等。”伙计简单问了问,便进去通传。 许氏瞧了瞧四周,晖暗一片,气氛忽然变得诡异,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绿衣丫鬟似乎也察觉到,一把抓住许氏的胳膊。 “太太,金大夫有请!” 片刻,伙计去而复返。 许氏长吸一口气,推开丫鬟的手,走进了屋子。 屋中布置十分简单,只一桌一椅。 桌子后面,一黑衣人蒙着面纱端坐,深邃的双眸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她。 许氏打了个哆嗦,身形优雅的坐下,轻咳一声,道:“金大夫,我……” “伸手!”冷清的女声淡淡响起。 “你是女的!” 传说中能将人起死回身的金神医,居然是个女的,而且听声音还很稚嫩。许氏挑眉,一脸的不可置信。 蒙面人抬了抬眸,一言不发,只将三跟手指扶在脉上。 “脉相表面看是寒湿带下,月经不调,宫冷不孕。实则……” “实则如何?”许氏一脸紧张。 蒙面人轻轻一叹,道:“我且问你,你是否有每晚饮燕窝的习惯?” 许氏连连点头:“你如何得知?” “那燕窝里加了少量水银。日日食用,自然不会有孕。倘若我诊得不错的话,你如今的葵水经量稀少,行经天数渐短,色泽红艳。即便侥幸有孕,孩子也保不住。” 许氏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 “神医,神医,求求你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 蒙面人不动声色看着她:“你可知我行医的规矩。” “知道,知道,替神医做一件事,事成,病好!”许氏打听的很清楚。 “既知道,我便替你开药。三月后,你体内毒去,半年后,必有身孕!” 许氏心头大喜,忙道:“神医要我做什么?” 蒙面人黑亮的眼睛闪过光芒,声音清润如珠。 “李知府的傻儿子与顾府六小姐结亲一事,你让它成不了。” 四更已过。 随着最后一个病人的悄然离去,宅门重重落下,伙计们开始洒扫庭院。 暗夜中,月娘拎着食盒进屋,“小姐,用些清粥吧,累了一晚上了。” 顾青莞早已褪去黑衣,解下面纱,正在烛下对着几张药方拧眉沉思。 被月娘一打断,她索性收起药方,就着几个精致小菜,狼吞虎咽起来。 用了几口,顾青莞似想到了什么,问道:“福伯可有信来?” 月娘摇头:“哪有这么快。北直隶离苏州府这么远,一来一回要个把月。福伯这回是去开分铺,没有个半年,只怕难以回来。” “是我着急了!” 顾青莞淡淡一笑,清秀绝美的脸上,露出几许恍惚。 一晃五年了。 五年来,她明面上依旧是顾家痴痴傻傻的六小姐,暗下却已经是南直隶远近闻名的神医。庆丰堂稳稳的在南直隶站稳脚跟,日进斗金。 没人知道,这五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自己知道,一步步走得如履薄冰。 月娘见小姐露出这样的表情,便知道她又想到了过去,忙道:“小姐,该回了,一会天就亮了。” 顾青莞扬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凌晨的街上,空空荡荡。 年轻的车夫稳稳牵着缰绳,马车缓缓而动,只发出细微的声音。 顾青莞把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小姐,李知府上的亲事,咱们该如何推去才好?” 顾青莞眼睛未睁,笑道:“不出十天,这事便能解决。” 月娘喜道:“小姐,当真?” “千真万确。” “小姐是如何做到的?” “知府最宠爱的小妾许氏,被正室在补品中下了水银。我替她看病,她替我办事,钱货两清。” 顾青莞说得极为轻松,月娘心下却一片清明。 小姐看病不收钱,只让病人替她做一件事。这事或大或小,或易或难,全看病人是谁。小姐能将许氏引来,定是花费了几番心思,颇费了一番周折。 月娘一想到此,秀气的脸上浮上怒色:“小姐,咱们这些年深居简出,逢年过节连个面也不敢露,偏她还惦记上了,一心想把小姐推进火坑,真是好狠的心啊。” 顾青莞知道月娘口中的她,正是父亲的续弦华阳郡主。 她淡淡一笑道:“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早点除去的好。” 月娘轻蔑道:“那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她的小姐早已今非昔比了。 顾青莞嘴角一勾,换了个姿势。还未等坐稳,马车重重顿了一下,两人撞到了一起。 帘子忽然被掀开,一把长剑横进来。 “下车!”声音低沉浑厚,不带一丝温度。 月娘扑到顾青莞身上,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下车,再废话,性命不保。”一张俊脸伸进来,无一丝表情。 月娘忙将斗篷披在小姐身上,像护小鸡一样的护着她。 下了车,四下一看,马车被十来个黑衣人团团转住,赶车的陈平已被人制住,脖子下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月娘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陈平原是镖局武师,因替老母治病,求助于小姐。小姐见其武艺高强,遂花钱雇了他。以他的身手,十来个蟊贼不在话下,此时却被人一招制伏,连个警示都未发出,可见对方非同一般。 顾青莞伏在月娘怀里,眼底的余光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一玄色锦衫人身上。 此人头顶墨玉绾发,脑后墨发轻垂,雕塑一般的五官,剑眉长飞,皓月薄唇,脸上带着一抹痞痞的笑意,手里摇着把折扇,一派富贵公子的模样。 居然是他? 顾青莞心里神一凝,将头深埋进月娘怀里。 月娘只当小姐害怕,抱着她一动不敢动,色厉内荏的瞪着眼睛。 “爷,车来了,小的扶您。” 男子长长一叹,幽幽道:“阿离啊,你竟让爷坐这样的破车,你可知道,爷这辈子坐得最烂的车……” “比起前十辆,这车已经是……要不,爷再坚持坚持,阿离再去找!” 男子眉头一挑,一双漆黑如墨的凤眸微微眯着。 “算了,爷将就罢,阿离,扶爷上车!” 男子大遥大摆的从月娘跟前走过,擦肩时,忽然头一偏,目光看向怀中之人。 “哟,这谁家的小姑娘,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在街上晃荡?来,给爷瞧瞧!” 男子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着顾青莞。 敢调戏我家小姐,陈平怒意浮面,用力挣扎了两下,却被人死死按住。 月娘心漏一拍,忙转过身,用背遮住那道灼人的视线。 顾青莞不动声色的把荷包拽在手里,心里计算着这里头的份量够不够放倒二十条壮汉。 如果放不倒,是否可以擒贼先擒王。据她所知,此人应该手无缚鸡之力。 不等青莞再想,阿离催促道:“爷,时间不早了,天就快亮了!” “无趣无趣!”锦衫男子横了青莞一眼,嬉皮笑脸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朝月娘脚下扔去。 “爷身娇肉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锦衫男子扔下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被人扶上了马车。 唤作阿离的男子回过头沉声道:“这金子足以买下马车,你们且走吧——放人!” 陈平一听,如闻大赫,挣脱开左右两侧的人,弯腰捡起金子,朝月娘递进个眼色,护送着小姐冲进了夜色中。 顾青莞握紧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秀眉却蹙得更紧。 阿离上车,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皱眉道:“爷,这车里有股子药味。” “什么狗鼻子,爷只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味。把夜明珠拿出来,这车里黑漆抹乌的,爷不喜欢!” 阿离从包袱里取出两个拳头大的夜明珠,车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玄衣男子环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 宽敞的马车里,铺着波斯地毯,车壁用锦缎绘花草为背景,花草皆为金叶,宝石花心,巧夺天工。角落里,摆着两只冰盆,白玉镂空鼎中,燃着上好的檀香,袅袅而升。 怪道一上车,便觉得舒坦无比,原来这车外头看着不甚起眼,里头别有动天啊。如此奢华,只怕连京里王爷的坐驾都比不上。 男子两条秀眉拧作一团,凝神听了听,道:“下去看看这车轱辘上套了什么?” 第五回混世小阎王 阿离跳下车,片刻后去而复返。 “爷,黑楠木车身,马蹄和车轱辘都套了锦棉布,行起来悄无声息。” 男子用扇子拍了拍脑袋,凤眸狭眯,“这小小的苏州府,居然有这么一辆马车,阿离啊,刚才那姑娘来头不小啊。” 听公子这么一说,阿离也觉察到不妥。从头到尾,他始终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而且那车夫似乎是个练家子。 男子舒服的往锦垫上一靠,叹道:“能用起得这辆马车的人,必是极富极贵之人,苏州府的名门望族,左不过那十几家。你说刚才那姑娘出自哪家?” 不等阿离回答,男子自言自语又道:“爷一定是呆在京里太久了,也该会一会江南的姑娘们,听说江南的姑娘,身段极柔,说话极嗲……爷心身向往啊。” 阿离一噎,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晨光微曦,顾青莞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到顾府后门。 陈平拨开一处杂草,恭敬道:“小姐,快进去吧!” “阿平,不必寻仇,此人咱们惹不起。”顾青莞弯腰之前,丢了下这么一句话。 月娘推了推忡怔的陈平,低声道:“听小姐的没错,快走吧,小心让人看到。” 陈平点头,迅速道:“跟小姐说,兄弟们随时候着。” 一墙之隔,隔断了墙里墙外的风景。 顾青莞刚站稳,一个身影飞扑上来。 “小姐,急死我了,今儿怎么才回来?”来人是顾青莞的贴身丫鬟春泥。 顾青莞轻声道:“先回屋再说!” 顾青莞泡在木桶里,舒服的叹了口气。 夜晚的诊脉,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因此回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个热热的澡,去除一身疲劳,然后再好好的睡上一觉。然而今天这一觉,只怕是睡不起来了。 倘若她看得没错,刚刚那玄衣男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寿王赵璟琰。 赵璟琰,字亭林,宝庆帝幼子,生母乃淑妃娘娘蒋氏。 蒋氏出身书香门第,长相绝美,深受宝庆帝宠爱。奈何红颜薄命,因病而逝。 宝庆帝大恸,不顾群臣反对,以贵妃之礼厚葬蒋氏,并将年仅三岁的赵璟琰封为寿王,交于皇后亲自抚养。 赵璟琰三岁封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仗着皇帝偏宠,四书五经不读,琴棋书画不学,一味的恃强凌弱,骄横跋扈,再加贪淫好色,人送绰号——混世小阎王。 前世的她在五岁时,跟着祖父进宫,见到过赵璟琰一回。彼时他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三岁幼儿,彼时的淑妃娘娘还温病初起,独宠六宫。 转眼一瞬,十四年过去了,自己由钱子奇变成了顾青莞,而这厮也长成了魅惑万千女子的妖孽。 只是,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大热的天跑南边来,仅仅是为了游山玩水,狎妓宿柳吗? 顾青莞心中闪过狐疑。看来自己这些年经营的消息网,仅局限于南直隶,还是不够灵通啊。 春泥进来,打断了顾青莞的思路。 “什么事?” “小姐,前头传来消息,昨儿夜里,老爷把二爷叫去了。” “打听到什么?” “说是要给二爷再娶房小妾,生养个儿子好传宗接代。” 顾青莞冷笑。 华阳郡主嫁进顾府五年,始终未有身孕,膝下只有一女,还是跟前夫所生,与青莞同岁,姓吴,名雁玲,顾府人称玲小姐。 父亲的两位姨娘也只各生一女。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三十出头的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唯一的嫡女还是个傻的,怪不得老爷要急了。 “郡主怎么说?” 春泥轻道:“昨儿郡主没让二爷进房,二爷不也去两位姨娘处,在书房对付了一夜。” 顾青莞略思片刻,淡淡道:“老爷可有相中的人选?” 春泥点头道:“正如小姐所料,就是那几家的庶女。老爷只等郡主点头,再从中选一个。” 顾青莞垂下眼睑,轻道:“郡主性子高傲,脾气无常,她选的人,必是长相平平,性子柔弱,方好拿捏……看来张家八小姐无疑” “小姐当真?” “试目以待。” 春泥点头如捣蒜。她和陈平一样,都是受小姐恩惠的人,所不同的是,陈平家中还有老母,而她则父母双亡。 她跟着小姐这些年,知道小姐的本事,小姐猜测的事,从来没有落空过。 “小姐,如果是张家八小姐,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修长白玉般的十指轻轻一弹,水珠顺势而出。 “前些天有个病人告诉我,张府内院这么多庶女,独独八小姐深受嫡母待见,可见其人隐得极深。这样的人最适合以柔克刚,且让她和郡主斗上一斗罢,咱们坐山观虎斗。” 话音刚落,月娘匆匆走进来,道:“小姐,药铺传来消息,今天晚上共有三十二人看病。其中有一人,唤名阿离。” 阿离? 会不会是昨儿夜里那人,如果是……顾青莞脸色微变,沉吟片刻道:“去跟药铺说,昨儿失了马车,心口不大舒服,义诊暂停三日。” “小姐?” 月娘惊讶。自打两年前小姐开始夜间义诊后,三百六十五天,未有一日缀过。 “月娘,昨夜的男子,是寿王!” 轻糯的声音落在月娘耳中,似响雷。 苏州府的平江河畔,有条街临水而建,街中青楼妓院遍地,而其中,数万花楼名头最盛。 夜暮降临,华灯初上,古色古香的万花楼大红灯笼高挂,丝竹声声,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二楼雅间内,身着镂空纱裙的江南女子转珠袖,掩面眺,如同一只花蝴蝶般,极尽娇娆的缠着身旁的男子。 江南的女子就是好啊,酥胸,玉腿,吴侬软语,勾人心魄。 阿离一袭青衫出现在屋里,垂眼直立。 赵璟琰身形未变,慵懒道:“怎么样?” “爷,庆丰堂传来消息,金大夫心口不适,义诊暂停三日。” 一张妖孽般的俊脸变了两变,赵璟琰眉心微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皮笑肉不笑道:“真不凑巧啊!” 怀里的女子轻嘟红唇,嗔媚道:“爷要去看金大夫,定是哪里不舒服,清儿替爷揉一揉罢。” 赵璟琰低低一笑,道:“爷浑身不舒服。” “爷好坏!”女子粉拳轻敲,杏眼潋滟流转。 阿离有些看不下去,板着脸道:“爷,等还是不等?” “宝贝,你说爷等不等那金大夫呢?”赵璟琰重重的捏了把高耸。 女子攀上她的颈脖,口吐莲花:“爷,别的清儿不敢妄言,这金大夫嘛,值得一等。” “噢,说来听听?” “此人一身医术,有起死回身之能。苏州府人都说,她的医术比着太医院的老太医,要好上百倍。” “竟这么厉害?” “而且这个金大夫看病出方子不收钱。只需病人在庆丰堂抓药和替钱大夫做一件事情便可。” “噢,竟有如此一说。” 赵璟琰眼中闪过精光,痞笑道:“倘若那大夫要病人杀人放火……” “爷!” 女子用高耸有意无意的蹭着男人的身子,嗔道:“金大夫救死扶伤,最是心软不过。所谓的事情,也不过是给乞丐一碗粥,说个大宅门里的笑话,哪会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苏州府的穷人,多少人受过金大夫的恩惠。” 赵璟琰眼中划过波澜,“深情款款”的望着怀中的女子,嘴角上扬:“听宝贝的,爷等!” 阿离听罢,默默点头,身形却未动。 “还有何事?”赵璟琰不奈烦道,真是没眼色,不知道爷要办事吗。 阿离看了看那女子,清咳一声掩饰道:“爷,华阳郡主那头……到时候皇上问起……” 赵璟琰会意,俊眉轻拢,故作冥思苦想状,半想才叹道:“罢了,爷虽然和她不是一路人,可千里迢迢来了,倒不得不拜会一下!” 顾府内宅一处宽阔的院子里,华阳郡主一身轻衫侧卧在贵妃榻上,美目半阖。身边两个婢女一个持扇,一个拿美人锤。 谭嬷嬷掀了珠帘进来:“郡主,寿王到了苏州府,刚递了拜贴给老爷。” “活阎王怎么来了?在何处落脚?” 华阳郡主一喜,猛的起身,挥了挥手,婢女悄然而退。 谭嬷嬷凑近,轻道:“住在万花楼!” “胡闹!” 华阳郡主厉声道:“来人,把顾府最好的院子清扫出来,谭嬷嬷,让管家亲自去把人请进府。” “是,郡主。” 华阳郡主冷笑道:“老不死的非要给二爷纳妾,我倒要看看我兄弟来了,谁敢在本郡主面前放肆!” 谭嬷嬷面色一喜,正要往外走。 “等等!”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二爷人呢?” 谭嬷嬷脚步一滞,小心的看了看郡主的脸色,道:“二爷往春华院去了。” 又是春华院! 郡主宽袖重重一拂,一声碎响,上好的青花茶盏应声而碎。 “真当本郡主是泥捏的性子,任人搓扁揉圆。来人,把六小姐叫进来,本郡主许久未见到这个孩子,也是该好好的照顾照顾了。” 第六回我姓盛,名方 “小姐,小姐,不好了,郡主唤你去呢!”春泥满头是汗的冲进来。 月娘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小姐,郡主把你困在这里五年,为什么这会子……” 她到底是忍不住了! 顾青莞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的医书放下,清幽的目光略微一抬,叹道:“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月娘一把拉住小姐的衣袖,颤着声道。 青莞没有回答她,轻道:“月娘,你留下,让春泥陪我去。” “小姐,奴婢……”月娘话出一半,又咽了下去。她是钱氏的贴身丫鬟,郡主一看到她,会就想到钱氏,对小姐不利。 “奴婢……请小姐当心!”月娘艰难道。 顾青莞轻轻一笑,笑容艳丽。 “放心,我不过是想先试试这府里水深水浅。” 五年来,顾青莞极少从正门走出自己的院子。 当初的两个婢女,早就被她用手段赶出了院子,如今能在这院里当差的,都是她的人。 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像是个世外桃源,阻断了大宅门里的纷乱杂呈。使得她在这方天地中,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如今那人来了,而且很有可能会求她看病,那么……也是该出去走走了。 顾青莞顿足回首,目光掠过院墙上的爬山虎,眸中有光芒闪过。 姨母,青莞,你们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当年那些欺负过你们的人,我如何一一帮你们打还回去。 “给……给……” “小姐,给母亲请安!”春泥在旁小声提点。 “给……给……母……亲……请……请安”顾青莞拍着手,笑呵呵道。 华阳郡主看着被人扶进来的六小姐,心中冷笑。倒是长了一幅好皮相,只可惜是个傻的,好坏都分不清楚。 “姑娘大了,有些规矩也立起来,省得将来到了婆家,被人笑话。从明日起,晨昏定省一日不拉。” 春泥忙道:“郡主,我家小姐的身体……” “放肆,郡主跟前,哪有你个贱婢说话的份。”谭嬷嬷厉声道。 华阳郡主端起茶盅,淡淡道:“越是这样,越要管教。难不成六小姐一辈子做老姑娘,留在顾府。儿啊,到母亲跟前来,今儿个,咱们就从奉茶学起!” 顾青莞傻呵呵的笑着的,立在原地不动,呆滞空洞的眼神让人看不到任何光泽。 华阳郡主给谭嬷嬷递了个眼色。 谭嬷嬷会意,上前拉过六小姐手,暗下一使劲,笑道:“郡主要教六小姐规矩,来人,给六小姐倒杯茶。” 婢女捧上茶盘,春泥只看一眼,便惊出一声冷汗。那茶水必是滚烫无疑,这么热的天,万一落在小姐身上…… “六小姐,你要先将杯子拿起来,高高举起,双膝下弯……” 顾青莞看着谭嬷嬷一张一合的大嘴,忽然手舞足蹈道:“会……青莞……会!” 婢女一惊,下意识往后退,手一抖,那托盘里的茶盅轻脆落地,滚烫的茶水溅落在地上。 华阳郡主脸色一变,谭嬷嬷眼疾手快,抬起手对着那婢女就是一巴掌。 “作死的小蹄子,连个茶盘都托不住。” 顾青莞顺势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震天。 一个修长的身影掀了帘子进来,把顾青莞往身后一拉,怒道:“你对青莞做了什么?” 华阳郡主掸了掸衣裳,起身笑道:“二爷来了,我在教她规矩,孩子大了,总这样下去也不好。以往是我疏忽了。” 顾松涛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这种小事就不劳烦郡主动手了。” “二爷这叫什么话,怎么说我也是她母亲。”华阳郡主不甘示弱,上前一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顾松涛抵不住郡主凌厉的眼神,偏过头,跌软道:“她和别人不一样,再怎么教也教不会,你何苦费那个心。” 华阳郡主嘴角扯出一抹笑,道:“二爷天天往春华院跑,自然没有那个心。我是她的嫡母,费些心是应该的。” “你……” 顾松涛一口气堵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春华院是已逝钱氏的院子,钱氏死后,顾松涛以她的名字写了一副牌匾,以作记念。 “二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华阳郡主逼问道。 顾松涛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脸道:“以后不会了,孩子还小,就别折腾了。” 华阳郡主得意一笑,道:“来人,将春华院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二爷开门。” 顾松涛脸色大变,身子轻抖着,偏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华阳郡主高高抬起下巴,从男人身边抬头挺胸的走过去,将顾青莞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后背,眼神柔和道:“好孩子,回去吧,好好在院里呆着,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跟母亲说。” 打一巴掌赏一颗糖,顾青莞心思微动,反手将华阳郡主死死搂住,又蹦又跳道:“吃……吃……青莞……要好吃的!” 华阳郡主脸上闪过厌恶,做戏都做不下去,将顾青莞一把推开,反手挽住男人的胳膊。 一边往里屋走,一边嗔笑道:“二爷,我刚刚得到消息,寿王来南边了。这么多皇子中,父皇最宠他,回头等他来了,我让他替你再往上爬一爬……” 顾青莞看着父亲像个傀儡一样被牵了进去,越发的傻笑起来,学着郡主的言语,呵呵道:“往上爬……往上爬……娘……我要往上爬!” 顾松涛身子明显一颤,呵斥道:“还不快扶小姐回院子!” 顾青莞脸色一顿,委屈的撅起了小嘴,眼泪盈在眼眶里,呆呆的看着父亲。 顾松涛眼中闪过不忍,却拂袖转身就走。 一抹微不可察的讥笑,自青莞唇边扬起。不过是一声“娘”,顾二爷就急了。看来,陈年往事经过五年的沉淀,像酒一样,越发弥久持香了。 午后,黄豆大的雨点霹雳啪拉砸了下来,瞬间暴雨倾盘。 顾青莞站在窗下,被风吹扬起发丝。 月娘轻手轻脚上前,道:“小姐,前面传来消息,郡主要将寿王接到府里住下。” “老爷怎么说?” “老爷自然一口应下,还请了南边最有名的戏班子替寿王接风洗尘。” 一个能将媳妇逼死的顾府掌舵人,自然懂得顺水推舟,更何况对方是寿王,那可是请都请不来的人。 顾青莞淡笑道:“看来是要热闹两天了。也好,这府里只有热闹了,咱们这里才不会有人盯着。” 月娘点头道:“小姐,那边宅子里传来消息。” “可是那人醒了?” “小姐料事如神。” 顾青莞眉眼弯弯,道:“正好无事,陪我去瞧瞧。” “小姐,外头下这么大的雨?” “雨大,才安全!” 猫儿胡同以巷子窄小而闻名,三年前,这里多了个金府。 金府很大,外院、内院用一堵高墙隔开。外院看病,内院住人。 顾青莞一走进内院,就看到长廊下,一抹健壮的身影,如青松般直立。她皱了皱眉,撑着伞走上前。 男人回头,看到来人,阴冷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 “你救的我?”声音低沉而浑厚,极为寡淡。 顾青莞笑笑:“刚醒,还是在床上躺着比较好。毕竟,把人从阎王手里抢过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人眸中如光熠熠。 眼前的女子形容尚小,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青丝松松的绾了个髻,不着任何头饰,一双黑色眸子遍地雪光,显得分外通透,犹如墨色琉璃一般。 未曾料到名震南直隶的金大夫,居然是个未及笄的姑娘。男子冷冷道:“听说,你救一个人,需要那人为你做件事?” “没错,这是在下的规矩。”顾青莞点头。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顾青莞莞尔一笑:“你只需告诉我,你的姓名。” 男人略略怔愣,脸色有些阴沉,如箭的目光直穿向顾青莞心底。 顾青莞心中无由一紧,脸上却笑得云淡风清。 此人在五天前,被两个黑衣人抬进来,浑身是血,仅剩微弱的一口气。浑身三十二道剑伤,最致命的,是左胸口一处,离心肺不到两寸。她忙活了两天两夜,才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 许久,男人抿了抿薄唇,黑眸深深:“我姓盛,名方。” 顾青莞微微一笑,眼底似有盈光,她将伞往下遮了遮,挡住了前方探究的视线。 五年了! 五年没有听到盛这个姓,似乎有些陌生,却又那样的熟悉。如果不是父亲入赘钱家,她原本也应该姓盛。 盛家乃习武世家。自本朝开国以来,盛家就跟着太祖东征西战。天下初定,论功行赏,盛家被封二品骠骑大将军。 盛家多儿郎,到他父亲这一代,府里共有嫡庶十四个儿子,父亲嫡出,排行第九,人称盛九。 习武免不了受伤,伤者便需医治,故盛家与钱家世代交好。 祖父钱宗芳只得两女,一门心思想要替长女钱春荣找个上门女婿,好撑起家业。就这样盛家的儿郎便入了祖父的眼。 第七回花开便是盛 祖父令母亲打扮成小厮,随他入盛家出诊。 母亲在众多男儿中,一眼相中父亲,两人结为秦晋之好。婚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两年后,她呱呱落地,成了钱,盛两家的掌上明珠。父亲说,她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奇迹,故取名钱子奇。 再后来,又添了弟弟钱子异……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了钱家…… 一月后,盛家满门抄斩…… 顾青莞久含在眼眶中的泪,终是滴落了下来。她用力的咬了咬牙,疼痛如约而置。 她认识眼前的男子,小时候曾远远的见过一回。当时她才五岁,被父亲抱在怀里。 而他则和大伯一道,跪在盛祖父跟前。因为他是大伯父养在外头的私生子,生母是个寡妇,大伯父想让他认祖归宗。 祖父到底没有认下这个孙子,听说是因为那寡妇的原因。为了这事,大伯父很是闹了一通,差点被剥夺了继承权。奈何祖父始终不肯松口,大伯父只得将孩子送回寡妇处。 从此后,在盛家,她再没见过他。 那日她剪开他的衣服,清理伤口,在他胸前看到一块雕着菊花的玉佩时,如遭雷击。 花开便是盛。 盛家祖辈曾说过,战场便是人间的修罗场,刀枪无眼,生死由命。盛家男儿可以战尽最后一滴血,却不能让白骨流落异乡。 故这玉佩盛家的男儿都有一块,白玉质地,镂空而雕,父亲这一辈上头均雕了竹,而下一辈,则雕菊。 所以,她才会拼尽了全力,将这男子从阎王手里抢回,只因为他是盛家仅存的血脉,是她一脉相承的堂兄。 油纸伞遮住了姑娘大半个身子,盛方却敏锐的感觉到她的悲恸。他皱了皱眉,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顾青莞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掩下,抬起伞面无表情道:“回屋躺着,我要替你换药。” 这姑娘一瞬间便平息了悲痛,盛方无声无息的掠下了嘴唇,跟着她入了房间。 躺下,解开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 顾青莞熟捻的替他清理伤口,眼中没有波澜,仿佛这人只是她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下手的时候,已轻柔了许多。 盛方始终看着她的脸,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然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片刻,已浸湿了床单。 “痛,就哼出来,忍着作甚?”顾青莞看不下去,故意手下一用劲。 “无碍……嘶!”盛方一声闷哼,双拳紧紧握着。 顾青莞笑笑,直呼其名:“盛方,这三天,你只能在床上躺着,若是再让我发现你私自下床,请你付我诊费。” “这……是为何?” “因为,我金神医的名头,容不得有人存心破坏。” “诊费多少?” “最少千金。光那一晚上,我就用去了三支两百年的老参。” 盛方一听,脸上微有尴尬,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到哪里去寻得千金。 “我何时能好?” “顺利的话,或许一个月;不顺利的话,或许半年,就看你配合不配合。” 盛方一听最少要一个月,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顾青莞抬了抬眼眸,意味深长的抛下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盛方看着她清瘦的背影,眸底生出狐疑。 顾青莞走出屋子,雨势已渐渐收小。 陈平迎上去,道:“小姐,要不要派人盯着?” “不必!” 顾青莞摆了摆手,道:“派细致,妥贴的丫鬟好好照顾。” 陈平一惊。小姐义诊以来,从来没说要特别照顾哪个人。 “莫非小姐是看中了这人的一身功夫?” 顾青莞浅笑:“我看中的,何止这些。传信给福伯,让他北南隶的事一完,就回苏州府,我有事找他商议。” “是,小姐!” “可否确定那叫阿离的,便是那日抢咱们马车的人。” 陈平道:“正是。此人半月前,就已派人在庆丰堂排了队。” “很好!” 顾青莞沉默许久,吐出了两个字。 雨后的天气,越发沉闷。 “小姐,这人果然是盛家人?”月娘一脸惊讶。 顾青莞点头:“千真万确。” “那小姐要不要把真实的身份露出来?” 顾青莞想了想道:“不必!” “为何,有他帮衬着,咱们……” “月娘!” 顾青莞眼中闪过黯色:“人心是会变的。他从小不在盛家生活,我需得摸清他的想法,才能再作打算。有时候信任是面双刃箭,我不得不多个心眼。” 话音刚落,春泥拎着食盒进来。 “怎的去了半天,这会才来?”月娘看一看时辰。 春泥一脸忿恨道:“别提了。寿王入府,前头正在设宴,大厨房忙得要死,哪有空搭理咱们。我这还是塞了银子的。” 寿王入了府?看来这顾府的人,一如继往的喜欢攀附。 顾青莞诡异一笑! 春泥将菜一个个放在小几上,道:“府里的姑娘们闻讯而动,往花厅里等着给寿王请安呢。要我说啊,那寿王就是个蛋,是苍蝇都想上去叮一口。” “那也要看这蛋,是香的还是臭的。” 顾青莞抚了抚太阳穴,笑道:“告诉陈平,本神医身体大好,今晚义诊。” 顾府的花厅,十分宽敞明亮。花厅四周,摆着八支冰盆,丝丝凉意让人觉得心神舒畅。 赵璟琰一袭白衫,手持折扇,英俊的不像样子。 “王爷大驾光临,顾府蓬荜生辉。”顾老爷双手抱拳,一脸的恭敬。 赵璟琰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哪里!” “王爷到苏州府来,不知顾府可有为王爷出力的地方?”顾老爷眼中精光闪过。 赵璟琰收了折扇道:“客气,客气!” 顾府众位爷见这位王爷态度傲慢,言语敷衍,心中有些摸不些底细。 顾老爷神色一动,高声道:“来人,把郡主请来!”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丫鬟一声高喊:“郡主到!” 一时间屋里人人敛声屏气,目光随之而转。 赵璟琰闻声分毫未动,又将折扇打开来,摇了两下,似乎嫌弃花厅里的空气有些不畅。 片刻,从丫鬟婆子拥着一个丽人,从正门而入。 “八弟来了,快让皇姐瞧瞧!” 皇姐? 赵璟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身后的阿离一看爷皱眉,目光轻扫郡主一眼,迅速垂了下去。 郡主的生父封齐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郡主虽然是爷的堂姐,然而爷三岁便封了王,这身份上相差甚远。 更何况齐王的生母是个不入流的宫女,故“皇姐”这二字,委实有些不合规矩。 二奶奶这一先声夺人,令顾府众人心神一颤,目光齐刷刷的对准了寿王。 赵璟琰眼中闪过嬉笑,只欠了欠身,叫了声:“堂姐!”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郡主神色一顿,上前拉住赵璟琰的手,热络道:“八弟来苏州府,也不通我一声,我也好派人迎出百里外。” 浓浓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赵璟琰以扇掩鼻,耸耸肩道:“何必这么麻烦。” “你我姐弟,一年难得见一回,哪有麻烦一说。八弟,这是你姐夫。二爷,这是八弟。”二奶奶笑着将身后的人推出。 顾松涛忙上前作揖,恭恭敬敬的称呼了一声:“王爷安好!” 赵璟琰玩味的打量了一眼,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郡主脸上笑意胜了三分,喜道:“你姐夫是个老实人,八弟日后,多多关照。” 赵璟琰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 顾老爷见寒暄的差不多了,出声道:“王爷,水榭中已备上薄酒,王爷赏光,容老朽替王爷接风洗尘!” “啪”一声。 赵璟琰收了扇子,略带揶揄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都一起来罢,也好让本王认认人!” 顾老爷心中一喜,忙道:“王爷请!” 顾府的水榭临月牙湖而建,挂满了各色灯笼。灯在水中,水在光影中,风景独好。 今晚贵客临门,府里各房主子鱼贯而出,热热闹闹的竟摆了有七八桌。 赵璟琰众星捧月一般,坐在主桌上,左手是顾老爷,右手则是二爷,郡主母女同桌作陪,身后站着两个美婢,好不快活。 苏州府的顾家,初以贩卖丝绸起家。后子读书为官,官虽不大,几世而传,也算得上江南的名门望族。传至顾老爷这一代,已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顾老爷本名顾砚起,兄弟手足四人,均已分府别住。 他娶妻魏氏,共育两个儿子。 顾家大爷顾松涵,宝庆二十年高中榜眼,好丹青,时任兵部侍郎,娶妻周氏,膝下二子二女,妻儿一同随京赴任。 唯留庶出的的二小姐,因生母早早病逝,从小养于太太魏氏跟前。 顾家二爷顾松涛,宝庆三十年进士。一妻二妾,连前妻钱氏在内,共育四女,未有嫡子。 郡主进门后,顾老爷早早辞了官,将身上的苏杭织造临察使一职,让给了儿子,虽品阶不高,却胜在油水丰厚。 今日老大在京中为官,故只有二房的人在寿面前说笑。族中其它各房,也都不甘示弱,一时间推杯换盏,寿王这一桌好不热闹。 府中的小姐们围着圆桌,轻声细语的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娇羞的向寿王瞧去。 第八回无病也医治 顾氏族里少爷,小姐众多。 顾老爷这一支,今日到场的姑娘,就剩下大房和二房的三位小姐。 “三姐,妹妹听说寿王已答应在咱们府里住上几日。” 说话的是二房庶出的女儿,族中排行第四的顾青莲,其生母是姨娘许氏。 三小姐顾青芸最不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闻言轻笑道:“四妹,顾府家规,女孩子需贞静幽贤,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顾青莲冷笑道:“三姐何必言不由衷,妹妹听说,这寿王还未入府呢,三姐跟前的丫鬟便朝各处打听了。” 顾青芸脸然一沉,不悦道:“妹妹可别学着许姨娘的模样,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咬舌根子,无影的事最好别说。” “你……” 顾青莲一下子脸色涨得通红。 “嚼舌根的可不止我姨娘一人,姐姐的姨娘,也不曾安份到哪里去。” “得了,一人少说一句,没的让人看笑话。”大房的顾青芷重重的将筷子放下。 二房这一对庶出的姐妹,就像天生的冤家,一见面就斗个不停。顾青芷很是看不上。 其余几个形容尚小的姑娘一看二姐发话了,吓得忙垂了眼睑,自顾自用起菜来。 这个二小姐,虽是庶出,也不受大房夫妻待见,却从小跟在太太魏氏身边长大,一言一行都受太太的教诲。 顾青芷冷冷笑道:“成天争长斗短,怪道吴雁玲都不拿正眼瞧咱们。瞧瞧人家……” 众女顺着二小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吴雁玲一身华贵的锦衫,托着下巴,凝神盯着寿王。 寿王摇着扇子,似与她说着什么。说到得趣处,吴雁玲娇媚而笑,笑倒在郡主的怀里。 众女眼中或羡慕,或怨恨,或不屑,各有心思。 此时,阿离自月牙湖边匆匆而来,走到寿王身边低语了几句。寿王脸色变了变,忽然扇子一收,丢下一句话,便带人匆匆离去。 此变故不过短短一瞬,众来甚至来不及将酒杯放下,就眼睁睁的看着寿王扬长而去,不由的向郡主低声询问。 郡主脸色难看,勉强找了个理由,替赵璟琰开脱。 “不是说三天不议诊吗,怎的又提前了?”赵璟琰被阿离从酒桌上拉出来,不仅不见怒色,反而一脸的嬉皮笑脸,一把折扇摇得风声水起。 阿离无声的翻了个白眼,道:“金大夫身体大好,怕病人等得急,故提前了。” 赵璟琰低低一笑,蓦的倾身,凑到他面前,轻轻吹了口热气。 “阿离啊,别跟爷言不由衷,咱们这病,早一天看也行,晚一天看也行。你巴巴的把爷喊出来,莫非……是瞧爷身后有两个美婢,吃味了?” 阿离气得直欲吐出一口鲜血,俊脸涨得通红。 他往后挪了挪冷冷道:“爷自重!金大夫每日所看病人,都有定额,错过了这一天,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赵璟琰抬起扇子,敲了阿离脑袋两下,笑道:“自重个屁啊!你就是看不得爷风流快活。” 阿离又无声的翻了个白眼,“爷被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围着,我瞧不出爷哪里风流快活!” “哟,我的阿离知道心疼人了!” 赵璟琰身子往后一仰,舒服的倒在波斯地毯上,叹道:“这车爷真喜欢,恨不能带回京城去。阿离啊,回京咱们走水路,顺便将他捎回去。” “爷,水路一来一往需月余,京里一堆事情,咱们还是走陆路吧!” 赵璟琰凤眸一睁,锐光四起,偏声音慵懒道:“你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爷怎么说,也是来南边看病的。回去早了,爷这病可怎么好得了啊。” 阿离面无表情道:“爷莫非还想在这苏州府住上几个月?” “好主意!” 赵璟琰抚掌赞道:“我的阿离果然贴心,爷正有此打算!” 这一回,冷面小生阿离连白眼都懒得翻,索性眼不见为净跳下了马车。 “啧,啧,啧,做下人拽到这个份上,阿离开天辟地头一人啊!” 赵璟琰被下人嫌弃,不怒反笑,笑声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金大夫看病,除了不收诊费外,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便是童叟无欺,贫富不论。 赵璟琰贵为王爷,也只能按先来后倒的顺序排队等候。好在王爷就是王爷,一张竹塌,两支冰盆,几色水果点心,身后两个持扇的英俊侍卫,很是快活。 月上中天时,小厮迎了上来。 赵璟琰这才不紧不慢的从塌上爬起来,理理发束,整整衣裳,扇子一开,摇头摆尾的迈开了步。 正厅门口,小厮止步,腰稍稍一弯,做了个请的姿势。赵璟琰打量四周,施施然跨了进去。 刚站稳,一双清冷而深邃的眼眸直入他眼底。 赵璟琰心头一震,俊眉微微上挑。 “姓名?”声音婉悦甜糯,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咬字发音。 一个女子。 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赵璟琰愕然,暗下迅速作出判断。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医术,这个女子有点意思。 他收起扇子,笑眯眯的走到桌前,衣衫一撩,堂而皇之坐下。 “姓赵,名璟琰,字亭林。十七已过,十八未满,尚未婚娶,乃当今寿王。” 顾青莞静静的看着他,眼中的惊讶一晃而过,这厮竟然把他的身份尽数倒出…… 她掩下心中的狐疑,冷冷道:“伸手!” 言简意骇,并不因为对面坐的是王爷而胆怯,反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赵璟琰卷起长袖,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的女子。 她一身黑袍,看不出身量,用黑色纻丝布包着头脸,只露出一副如山水般的眉眼,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一抹笑意自赵璟琰唇边漾出。 有意思! 三根略带凉意的手搭在脉搏处,片刻后。 “换一只!” 赵璟琰如约而换,目光探究更深。她长睫半垂,露出的肌肤苍白透明,秀眉微蹙,凝神不语。 “如何?” 顾青莞略略一颔首:“不浮不沉,从容和缓,节律一致。有胃,有神,有根——无病!” 赵璟琰哈哈一笑,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 顾青莞眼眸一沉:“王爷,你走错地方了。请!” “哎——” 赵璟琰被人戳穿,一点尴尬的神色也无,索性双手托腮,朝顾青莞抛了个媚眼。 “大夫有所不知,本王近日失眠多梦,腰酸背疼,头晕耳鸣,食欲不震,大夫都说是肾亏的紧。” 顾青莞心中腹诽。 这厮无病,偏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苏州府,跟平头百姓一道排队看病,图的是什么? 赵璟琰将顾青莞眼中的变化尽收眼底。 这一定是个美丽的江南小女子,若不然那长长睫毛下笼着的沉静幽深的眼睛,为何这般迷人。 “金大夫,你看本王这病,可有医治?” 顾青莞转过几个心思,试探道:“有病,才需医治,无病……” “无病也需医治。” 赵璟琰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脸上却一派云淡风清道:“金大夫,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顾青莞下意识挺了挺后背,微微抬起下巴,道:“王爷请讲!” 赵璟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本王早年沉溺女色,以致于精亏肾虚,已不能人道。金大夫虽妙手回春,到底不能起死回生,故……金大夫可否替本王写个诊断书。” 顾青莞心中掀起惊涛,她慢慢将手交叉在一起,用来平息心绪。堂堂王爷,天之娇子,居然要让世上以为他不能人道,所图何事? 她顿了顿,道:“我能得到什么?” “漂亮!” 赵璟琰俊眉高挑,抚掌笑道:“本王最喜欢跟明白人说话。” 顾青莞一言不发,示意他说下去。 “庆丰堂在南直隶有十八间药辅。金大夫若遂了本王心意,两年之内,本王替金大夫将北直隶拿下。”赵璟琰摇了两下扇子,直言不晦。 “王爷怎知庆丰堂是我的?” 赵璟琰眼波微动,故作愁眉状:“庆丰堂四年前在苏州府开铺,生意惨淡。直到金大夫开始议诊,方才起死回生。金大夫可别告诉本王,你与庆丰堂毫无干系?” 顾青莞心中一惊。此人嬉皮笑脸的背后,隐藏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她微微一笑:“王爷可知我行医的规矩?” “知之甚清!” 赵璟琰摇着扇子道:“故除此之外,金大夫还可让本王为你做一件事。” 顾青莞笑意更甚:“既是交易,便可加码,我有一心愿,不知王爷可愿一听?” 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谈条件,果然有意思! 赵璟琰笑得极其妖孽,扇子一点,道:“愿闻其详!” 顾青莞直视对方含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王爷所求,我一并应下。南、北直隶的庆丰堂,分给王爷两成干股,王爷替在下做一件事?”。 “两成干股,好大的好笔。” 赵璟琰眉眼弯弯:“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王爷不敢?”顾青莞激将。 “笑话,普天之下,还没有我赵璟琰不敢的事。” 顾青莞猛的对上赵璟琰嬉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要王爷把江南的顾府,连根拔起!”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赵璟琰脸色微变。他深深的凝着她的眸,似乎想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屋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第九回扮猪吃老虎 “啪” 赵璟琰打开扇子,轻轻摇着,脸上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金大夫,哪里人士,芳龄几何,家处何处,可有婚配?” 顾青莞看着他短短一瞬,便恢复了神采,不由暗暗叫了声好。 这一问,看似随意,实在大有深意。她只要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这人便能顺藤摸瓜,查到她是谁。 顾青莞眨眨眼睛,强掩住心中的紧张,道:“看来王爷已是不愿。那么对不起,这个诊断书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哟喂,以退为进啊,好个聪明的女子。 赵璟琰神采飞扬,不羁的笑意更盛三分。 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把这女子的面纱撕掉,看看里面包裹着的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他款款而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偏一句话也不说。上位者隐隐的气势,自他周身而出。 顾青莞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心头不舒服。 她端了端茶,随之而立,眼中含笑,玉手轻抬,轻轻的喊出了一句话:“下一位。” 赵璟琰先是一怔,再是一惊,怔惊过后,他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一支手上。 这手柔弱无骨,嫩如春笋,青葱的让人想咬上一口。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 顾青莞未曾料到这厮竟然拉住她的手,然后狠狠的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她反射性的抡起了另一支手,一记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赵璟琰的脸上。 那赵璟琰不怒反笑,啧啧嘴,似乎还留恋着唇边玉手的味道。 他摇起了扇子,似笑非笑看着顾青莞的胸前,轻佻道:“不付出些代价,本王又怎心甘情愿的将顾府连根拔起。” 顾青莞冷笑,忽然摇了摇身上的铃铛。 青衣小厮小跑进来,恭身道:“这位客人,您请。” 赵璟琰眼波微转,抚着微红的半边脸,眼中浮起趣味:“金大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这一记,打得本王头晕眼花,无力支撑,且容我先去歇上一歇,再来与金大夫相会。” 说罢,深深的看了顾青莞一眼,大摇大摆了走了出去。 顾青莞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 赵璟琰走出宅子,钻进车里,眸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嬉笑的脸顿时下沉。 阿离递上茶水,见他神色不对,关心道:“爷,怎么样?” 赵璟琰斜看他一眼,忽然把头扑倚在阿离的胳膊上,哀哀欲绝:“阿离,爷被人打了一巴掌。” 阿离早就习惯了他的抽风,不为所动道:“定是爷做了什么错事。” 赵璟琰猛的抬起头,欲泣道:“你……你……你……是个女子,不会超过十三岁,手中无功夫,苏州府人,出身富贵,应该是个闺中大小姐。” 阿离脸上没有半分惊色。自己爷有几分本事,他一清二楚,看似随意不羁,实则是扮猪吃老虎。 “她让爷做何事?” “将顾府连根拔起。” “爷答应了?”阿离拔高了声音。 赵璟琰闻言不由一哀,假泣道:“阿离啊,爷要是应下了,还至于挨这一下吗。想这世间,能打爷巴掌的人……” 他忽然口风一转,透出几分凌厉道:“你说……是不是要替爷报此深仇大恨啊。” 阿离会意:“爷放心,小的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 “堂堂王爷,竟然咬人,说出去,谁会信?” 月娘心疼的牵起小姐的手,用棉球沾了药水,一点点的擦拭。 春泥端了脸盆进来,啐道:“呸,连狗都不如。小姐,热水准备好了” 顾青莞眼波波澜不惊,似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月娘见她发怔,又唠叨道:“小姐,要我说,这一巴掌打得太轻,还得再重些。” 青莞眉梢轻勾,两人识相的闭嘴,房里顿时清静了。 自己浑身上下包裹的严实,唯有眼睛和手露在外面。眼睛只能泄露情绪,手却可以泄露背景。 青莞玉手轻抬,神情有些异样。他这一咬,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两个讯息:不会武功,并且是个大家闺秀。 苏州府的名门望族不超过一双手,范围缩小了一半,再顺着庆丰堂往下查…… 青莞眼中光芒一闪,轻声道:“传消息下去,掐掉一切线索。” 月娘愣一愣,点头称是。 青莞看着月娘匆匆离去,眼角朝春泥勾勾。 春泥会意,把小姐扶去净房,替她把外衣脱去。 顾青莞泡在热热的水中,舒服的叹了口气,问:“前头怎样?” 春泥清脆道:“老爷把寿王安排在望月阁,郡主从自个院里拨了四个美婢过去伺候。族里的小姐,除了二小姐没有动静外,适龄的都派人去探过了。” 顾青莞眸光微闪。 手脚可真快,以为是块肥肉,都想上前咬一口,谁又知此人心机之深,令人乍舌,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藏杀机。 她幽幽一叹道:“春泥啊,这世上,能被人扇一把掌,却依旧笑眯眯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这个寿王,不可小觑。” 春泥头也不抬道:“那又怎样,小姐比他厉害多了,哼!” 顾青莞摇摇头。 如果她不是历经几世,根本看不出此人的厉害之处。什么恃强凌弱,骄横跋扈,贪淫好色,不过是一层皮而已,内里…… 顾青莞眼中闪过迷惑,赵璟琰,我倒想看看你混世小阎王的背后,藏着怎样的一张面孔。 “阿嚏!” 赵璟琰摸了摸鼻子,临月摇着扇子,很不要脸的叹道:“本王定是太风流倜傥,英俊不凡了,居然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思念着本王。” 阿离恰好一只脚踏进望月阁,闻言打了个哆嗦,很不情愿的道出了实情。 “爷,这院里有两颗桂花树,爷一向对桂花的香味不喜。” 赵璟琰不以为然的笑笑:“阿离啊,做人太实诚,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阿离上前,不理会他的打趣,垂首道:“回爷,这苏州府的名门望族,共有九府。这九府里,未出阁且十岁以上的女子,嫡庶加起来,共八十三位。其中有二十二位定了亲。” 赵璟琰懒洋洋的歪在栏杆上,似愁闷的抚了抚额头:“哪个闺中女子,会跟顾府有深仇大恨呢?” “阿离不知。” “顾府的情况,你打探清楚了?” “回爷,一清二楚。” “说来听听。噢,那些人畜兴旺的话就不必说了,省点你的口水吧。”赵璟琰笑嘻嘻道。 阿离横了他一眼,胸口起伏两下,“顾府人畜兴旺,外头顾老爷独揽大权,内宅中郡主作主。” 赵璟琰眼睛一瞪。 眼看扇子就要砸上来,阿离退后两步迅速道:“外囊风光无限,内囊已经慢慢尽了,只撑着场面儿。男儿多半读书考取功名,女儿家也请了西席。母慈子孝,兄弟妯娌亲和,无作奸犯科之事。” “无趣!”赵璟琰摇头。 “顾老爷的两个儿子,原来都师从石阁老,五年前太子犯事,石阁老是太子太傅,顾府能在这场巨变中安然无恙,是因为……” “因为什么?”赵璟琰脸色有些淡淡。 “是因为顾家大爷上奏折,列举了石阁老十项罪名;也因为顾家二爷逼死原配,娶了郡主。” “原配是谁?” “原配是……前太医院医首钱宗方的二女儿钱春华。” 赵璟琰俊朗脸上,有几分淡笑,有几分嘲讽,目光漫不经心的向远处眺望了一眼,眼中的深色一闪而过。 他淡淡道:“爷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等爷闲了再说。” 阿离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夏日夜短,天刚蒙亮。 梨花院内,身形丰腴,容貌艳丽的华阳郡主早早的穿戴妥当,走到内室床前,用手拍拍顾松涛的脸颊。 顾松涛两眼惺忪,哑声道:“何事?” 郡主冲他抛了个媚眼,手抚在了男人赤裸的胸前,轻轻打了个圈:“二爷,我去八弟那儿看看,你陪我一道去。” 顾松涛昨夜被她折腾到半夜才睡,只觉得腰酸背疼,正想出言拒绝,丫鬟在外头喊。 “二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郡主连连冷笑道:“起得还真早。” 言罢,拂袖而去。 顾松涛睡意全无,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帐顶半晌,才唤丫鬟进来。 等在半路的谭嬷嬷远远看到郡主走过来,忙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族里那几房的人都等在望月阁的外面。” 华阳郡主扯出一丝冷笑:“都说这顾府之人善巴结,果真不假,一个个的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只差没把姑娘脱光了送到我兄弟的床上。什么书香门第,什么诗礼传家,放他娘的狗屁。” 谭嬷嬷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忙道:“一大早的,谁惹郡主生气了。” 郡主气恼道:“老不死的要给二爷纳妾,怕我兄弟来了,拦着不让纳,一大早的就把二爷叫去了。” “郡主当早下手为强,赶紧把此事与王爷说说。” “说自然会说,只是我这肚子也确实不争气,那老不死的来一句‘无孝为大’,我兄弟也难做人。” 郡主抚上肚子,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微澜起。 第十回爷晚睡晚起 谭嬷嬷被说得哑口无言。 郡主嫁进府里五年,天天和二爷头颈交割,偏偏就是怀不上。 二爷的两位姨娘形同摆设,跟本沾不了二爷的身,怀孕一事,也是无影的事。 “要不,还是那一招,把六小姐抬出来。”谭嬷嬷眼珠一转。 郡主威严的摆了摆手道:“等李知府那头有了消息再说。” 说到这儿,郡主眼眶有些发红,脸色狰狞。 “黑了心肝的,当初要保顾家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一世一生一双人。这会才五年,竟然就嫌弃我老了,生不出儿子了。指着我和那死鬼钱氏一样好打发啊?呸,惹恼了老娘,老娘我把顾府掀个底朝天。” “爷,爷……醒醒……醒醒!” 赵璟琰甩出一个枕头,大吼一声:“滚!” 这一吼惊到动地,聚在望月阁门口的众人吓了一跳。 阿离跑到门口,拱手歉意道:“对不起诸位,我家爷素来晚睡晚起,一般正午之前,不会起身。诸位见谅。” “皇上若召见,王爷该怎么办?”有人不甘心问了句。 阿离昂昂头,摆着谱道:“皇上知道我家王爷的习惯,从不在上午召见。” 顾府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均有笑意流出,怪不得天底都传寿王深得皇帝喜欢,果真不假。要是自己能搭上这条线,那么富贵荣华…… 众人喜滋滋的走开了。 “不孝有三,为后为大。纳妾的事义不容缓。” 顾松涛眼睛没抬,只垂着头静听。 顾老爷不紧不慢的端起微凉的茶水,目光看向么子。 “此事,我会暗中替你操办,等王爷离开了再行事。你这几日无事不必去衙门,多陪陪王爷。你大哥在兵部呆了三年,也是该往上升了升了。” 顾松涛低低的应了声“是”。 顾老爷浅抿一口茶水,道:“我记得钱氏嫁进府时,嫁妆银子光明面上的,就有十万两,私底下应该更多。你抽空再仔细寻寻。府里最近开销大。” 顾松涛深深低下了头。 他不敢相信父亲竟然又提起这一茬,却又不敢回绝,一阵阵揪心的痛楚,让他几乎站不稳。 片刻,他稳住了身形,微微欠声道:“儿子尽力而为。” 顾老爷很满意儿子的孝心,又道:“六小姐已满十三,听说郡主想要与李知府攀亲?” 顾松涛忙道:“还未有影的事,父亲……” “你也不必心疼,像她这样一个傻子,能嫁人,已是老天开眼。李知府家虽然门第不如咱们,到底有个女儿在宫里当了娘娘,以后用得着的。” 顾松涛心裂,痛不可挡,一想到女儿要嫁给李知府家的傻子,忍不住要争一争。 “父亲,这孩子我想养她一辈子。” “放肆!” 顾老爷拍案而起:“此事由不得你作主。” “父亲,我已然对不起春华,不再能对不起……” 顾老爷抬起手,朝着儿子就是一记巴掌:“应死之人,何来对不起。她死得好,死得活该。” 顾松涛捂着脸,诺诺的不敢再说一句。 “其它其它两位姑娘,也该要相看起来,此事郡主若不愿意,便交给你母亲吧。” “是,父亲!” 正午时分。 “小姐,小姐!” 春泥拎着食盒进来,青莞正坐在窗下看医书,抬头问:“何事?” “刚刚收到信,福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当真?”青莞喜悦道。 “千真万确。” 春泥放下食盒,又道:“还有一事,陈平说宋大掌柜求见小姐一面。” 青莞放下医书,算了算时辰,道:“约在今日义诊后。” “刘姨娘,您来了。”月娘扯着噪门在院子里喊。 春泥手脚灵活的把医书藏起来,嘴里嘟囔道:“三天两头来,也不嫌这么远腿走细了。” 青莞淡淡一笑,亮若星辰的眸子瞬间变得呆滞空洞,她鼓着小嘴,一丝亮涎若有若无的顺着嘴角滑下。 五年了,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得十分的熟练。 刘姨娘一踏进屋子,也不去看榻上的六小姐,自顾自的环视了一圈,然后只当屋里没人春泥这个人,东翻翻,西翻翻,连箱笼都打开来,手伸进去摸了摸。 又没有! 刘氏失望的叹了口气,走到晓小跟前,从手里拿出个糖果。 “青莞啊,告诉姨娘,你母亲最喜把东西往里藏。” 顾青莞一把抢过糖果,直往嘴里塞,吧砸两下嘴,傻呵呵道:“要……还要!” 刘氏再拿出一颗,青莞上前抢,她把手高高抬起:“青莞,你告诉了姨娘,这糖才给你吃。” 顾青莞傻不愣憕的想了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吃糖糖……吃糖糖” 刘氏一无所获,厌烦的把糖往地上一扔,“吃,吃,吃,就知道吃。” 顾青莞连滚带爬的扑到地上,抓起地上的糖果直往嘴里塞。 “还要吃……吃糖糖。” 刘氏把扑上来的顾青莞一推,甩了个帕子就走了。 青莞立在屋中,看着帘子一动,心中泛起冷笑。 春泥上前扶住她,忿忿道:“黑了心肝的,三天两头来找银钱,老天爷怎的不下道雷劈死她。” 月娘走进来,朝地上啐道:“六小姐,以后一定不要放过她。当初二奶奶在时,没少给过她好处。生三小姐那会要不是二奶奶,母女俩早就见阎王去了,结果倒好,那一碗毒药,就是她送过来的。” 青莞虽不止一次听月娘讲过,再听一回,心里仍像油煎了似的。 姨母出身世医之家,其医术得祖父亲传,自然是好的。嫁进顾家家,顾家人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不去外头请大夫,只让姨母帮着问诊开药,姨母为此,不知贴了多少好药材进去。 这刘氏小户人家出身,祖上也做过小小的京官,后来家道败落,迁到了江南。从小父母早亡,跟着哥嫂过活。 其哥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认识了顾二爷,三请四邀的把人拉来了家里,刘氏出来陪酒,在酒桌上与顾二爷眉来眼去一番后,索性把人引着去了闺房。 两人大白天的做成好事后,刘氏便求顾二爷把她领进府。就这样,十日之后,一顶小轿把人抬进了顾府。 刘氏闺中勾引男人,又兼是小户人家出身,被顾府众人看不起,日子难过。于是她便巴结上了姨母,晨昏定省,端茶递水,日日在姨母跟前侍候,装得跟龟孙子似的。 姨母远嫁,闺中冷清,渐渐的倒也与她说些知心的话。那些个陪嫁银子和药方,就是姨母有一回说漏了嘴,被刘氏听去。 刘氏难产,姨母顾不得自己几个月的身子,替她行针接生,把母女二人从鬼门关救回,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后来太子事发,刘氏心知靠山要倒,为了巴结老爷,亲自送了一碗毒药到姨母手边。 春泥端来茶水:“小姐快漱漱嘴吧。” 顾青莞摆手,淡淡一笑。 这个刘姨娘真是好毅力,五年来,每隔五天,必往她这院里走一遭,翻箱倒柜,就为了找到姨母的嫁妆银子和药方。 姨母当初嫁以顾府,十里红妆不说,祖父在钱银上,足足陪了半个钱府,只因姨母嫁得远,怕她短了银子,在顾府被人瞧不起。 姨母死后,嫁妆被太太收在手里,陪嫁银子却始终找不到,顾家就差把春华院挖地三尺了。 五年过去了,别人都已忘了这事,偏这刘氏还整天惦记着。 顾青莞眼眸飘忽,嘴角擒起一抹冷笑。 “快了,最多两年,我必要将这府邸夷为平地,她这条恩负义的蛇,逃不掉。” 望月阁里,不停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 寿王用午膳,酒必美酒,非佳醇不喝;菜必佳肴,非稀罕之物不吃。更让人乍舌的是,连上菜的女婢,都须十分颜色。 阿离看着左拥右抱的主子,鼻子呼出一股子冷气,心道爷何时添了这些毛病。 华阳郡主心中畅快,这一桌菜,没有五百两只怕下不来。老不死的向来只进不出,这会子让他出点血也是好的。 “皇弟啊,这菜吃着可还合胃口啊?” 赵璟琰轻佻的抬了抬怀中女人的下巴,漫不经心的吐出两个字:“尚可。” 郡主眉毛高高挑起,笑道:“八弟,堂姐有两件小事,想求八弟。” 这点子玩艺就想让爷办事?赵璟琰淡淡一笑,脸上却装着深情无比道:“堂姐请说?” 郡主喜滋滋道:“头一件是你姐夫的官位。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五年了,论理也该升了升了。苏杭织造临察使,有点小权,却不入流。” 赵璟琰眼中闪过浮光。苏杭织造临察使,那可是个富得流油的官,按理绝不应该子承父职,未曾想他那老皇叔竟然如此好本事。 “这第二件事呢?” 郡主笑得眉飞色舞:“你那侄女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四了。苏州府就这么几户好人家,还是不入流的,我想求八弟回京后替她长只眼睛。” 赵璟琰眼波流动,吃了美婢奉来的一盅酒,虚笑道:“好说,好说。” 郡主故意面色一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似乎有满腹的心事。 赵璟琰惜花之人,如何能让她喝闷酒,他十分关切道:“堂姐这是怎么了,似乎看起来有些伤感。” 第十一回我心猿意马 郡主抬起头,朝身边的人挥了挥手,所有人尽数散去。 赵璟琰怀里落空,浑不在意的自斟自饮。 “八弟,你姐夫他……要纳妾。” “好事啊,男子本来就应当三妻四妾,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好什么好啊!” 郡主抹了一把眼泪:“我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要换了以前,连给咱们提鞋都不配。我能容下那两个,已是极限。” “那堂姐的意思是让我拦着?” “你是我兄弟,自然要为我撑腰,你若帮我这个忙,改明我到外头买几个扬州瘦马给你。” 赵璟琰一听美女,笑得明灿无瑕,摇扇道:“好说,好说。” 酒足饭饱,赵璟琰踱着方步在顾府游荡,其翩翩风姿引得丫鬟婆子频频则目。 二爷夫妻一左一右陪同着,吴雁玲捏着帕子,高昂着优美的颈脖,缓缓随行。 赵璟琰指着一处避静小院,道:“这处院落闹中取静,十分阴凉,看来景致一定不错。” 顾松涛定睛一瞧,眼眶微微有些发涩。 吴雁玲忙伸手拦道:“皇叔别去,那里住着一个傻子。” “噢,本王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傻子。瞧瞧热闹去。”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二爷二奶奶带着寿王过来了。”月娘脸色大变。 顾青莞不慌不忙站起来。从那厮住进来,她便预料到有这一出,只是未曾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冷静道:“月娘,他见过你,你躲在屋里不必出来,春泥,快把中午吃的菜端来。” “小姐,你要做什么?” “别问,快去。”顾青莞厉声道。 言罢,她抬手将发髻上的簪子拔下,黑亮如丝的长发瀑散开来。 赵璟琰抬脚进去,便闻到了一味不同寻常的味道,这味道说臭不臭,说香不香,让人觉得有股子恶心。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吴雁玲捂着帕子埋怨:“皇叔,我们快点离开吧。” 赵璟琰无所谓的摇摇头,“这院子里住的是何人?” “不跟你说了吗,是个傻子。” 顾松涛不喜继女一次又一次的称呼女儿为傻子,上前道:“回王爷,这院子住着我的小女,因胎里受伤,故有些痴痴傻傻。” 赵璟琰原本脚已经退了出去,闻言顿住了:“先二奶奶是?” 顾松涛哪敢在郡主面前提起,他低声道:“罪臣之女,不足以再提。” 赵璟琰眼中光芒一闪,看下顾松涛的神色有些冷。他施施然的走进院子。 院子里花全无,小小三间正房,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坐在廊下,抓着头上的虱子往嘴里放,看到有人来,也不害怕,竟直直的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前头的赵璟琰,嘻道:“吃糖糖,好吃的糖糖。” 赵璟琰嫌恶的抖了个激灵。他素来是有洁癖之人,那虱子会不会爬到他身上啊。 “快,快,放开,放开。” 顾青莞眼中闪过冷笑,头一伸,嗤溜嗤溜两下,把涎着的鼻涕擦在了抱着的人身上。 赵璟琰瞬间不能呼吸。 鼻涕,那么恶心的玩艺,他有一种想把人甩出去的冲动,可偏偏抱着他的人,是个傻子,还是个千金大小姐。 他眼角抽抽两下,咬牙切齿的唤了声:“堂姐。” 郡主忙喝道:“来人,还不把人拉开,你们都是死人啊。” 顾松涛赶紧恭身上前道:“王爷恕罪,这孩子淘气,玩心重,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一左一右住了六小姐,就在此时,六小姐突然脸色一变,面现痛苦之色,单薄的身子紧跟着抽搐起来。 下一瞬,她的脸色有些发青,好像不知是气不顺,还是什么东西噎在了喉头…… 那高个妇人毫不留情的拍了下六小姐的后背,顾青莞顺势往前一冲,挣脱开来,隐在两指间的针往穴上一戳。 只见她胸腹剧烈起伏数次,一张口! 青的,紫的,黄的,白的……像是炸开了染缸,又像是翻倒了卤水。 寿王那绣着竹叶的白色衣衫……连腿带脚,被吐了个五彩斑斓。 一股腥膻酸臭,顿时弥漫在众人鼻尖,令人作呕无比。 赵璟琰顿时愣在当场。他躲,无处躲……避,无处避。 寿王自小养尊处优,比女子还娇生惯养,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头顶飞过一只苍蝇,他都恨不能沐浴静身,身上落下片脏叶,他必洗手换衣……何曾见过此等恶心的场面。 随着一声怒吼,赵璟琰身子只摆了两摆,就双目一闭,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阿离一个飞身,将人接住了,手揽住了腰,打横抱起来。 华阳郡主尖叫一声“该死”,不由分说上前冲着六小姐,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顾松涛忙上前拦住,怒道:“你打她作甚,她是个傻子。” 这时屋里的丫鬟听到动静,忙跑出来,春泥忙将小姐护在怀中。 顾青莞深埋在乱发中的眼角微有笑意,这一吐,也算报了夺马车之仇。 华阳郡主气急败坏道:“来人,把六小姐给我关起来,今日晚膳不许再吃。” “母亲,这些下人光拿银子,不出力,也该把她们处置了才行。”吴雁玲捂着帕子幽幽道。 郡主赞赏的看了女儿一眼,威严道:“这院里的人,罚三月月银,若再有下次,撵出顾府。” “小姐,这二奶奶真真是心狠手辣,瞧这一巴掌打的,脸都肿起来了。” 月娘一边抹眼泪一边朝前院咒骂,骂了半天却见小姐半点反应也无,只拿着医书自顾自的看,气得一屁股坐在塌上,偷偷抹眼泪。 顾青莞看了她一眼,无奈的放下医书。 这月娘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护短。 青莞轻叹一声,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不过是一记巴掌,哪值得你这样,比这更难的,又不是没有经过。” 想当初郡主刚进门的那段时间,大冷的天,他们甚至连热水都用不上,饭菜都是冰凉的。 “小姐,以后可不能这么鲁莽,奴婢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差冲了去拼老命了。” 青莞想着郡主的嚣张,淡淡点头。 春泥打了帘子进来,低声道:“果然不出小姐所料,寿王连沐了十几次的浴,二奶奶借机把事情闹到了老爷处,老爷咬牙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寿王置办衣裳。” “还有什么?” “还有外头都在传,六小姐的疯病加重了,万万不能放出来见人。” 青莞巧笑嫣然。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经此这一遭,饶是那赵璟琰想破了头,也不会把怀疑的目光落在顾六小姐的身上。 如此这般,她算是暂时安全了,而且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后更不会有人来。 春泥见小姐不说话,一边拿过针线,一边道:“我今日瞧着二爷倒是护着小姐的。” “呸!” 月娘啐出一口吐沫,脸色板得铁青。 “这世上,要论绝情绝意,二爷是头一个。什么护着,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活该他娶个厉害的二奶奶回来。” 顾青莞心中骤然一痛。 她当然知道月娘为什么将父亲恨得牙根痒痒。 当初父亲进京赶考,水土不服病倒在床。由石阁老牵线,送进钱府看病,就这样遇到了待字闺中的姨母。 读书之人,花前月下的酸文写得极好,引得姨母芳心大动。祖父,祖母经不起女儿苦苦哀求,只得应承下来。 姨母嫁进顾府仅仅三月,父亲便纳了两房小妾。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丈夫从小就定过亲,因女方家道中落,便一直拖着不肯成婚。 后来认识她,索性找了个借口,将婚事退去。那女子受辱,于夜半无人时,上吊而亡。 姨母这时才知道,父亲看中她,不过是贪图钱府的财势罢了。她心生悔意,可惜为时已晚。 后来姨母怀了身子,不能同房,父亲索性在外面置了一房外室,姨母郁结于心,八个月后早产生下表妹。 谁知表妹六个月时,忽发高烧,若不是姨母医术了得,只怕早去见了阎王,饶是如此,仍留下了痴傻一病。 未曾想,短短几年,姨母竟落得和那女子一样的下场,所不同的是,那女子自寻死路,而姨母则是被顾府活活逼死。 等你功成名达,许谁花前月下,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已心猿意马。 顾青莞抚着胸口,凄凉一笑,那笑像染了千年的哀伤一样。时过五年,这穿心之痛,不仅没有好,还愈发的浓烈。 姨母啊姨母,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望月阁里,赵璟琰又一十八次把自己脱了个精光,钻进了木桶里。 阿离顺势把玫瑰花瓣倒入桶中,冷声道:“爷,这是最后一点花瓣了。” 赵璟琰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用力的嗅了嗅鼻子,道:“为何我闻着,还有异味。” “我闻着挺香。”阿离索性抱胸倚在墙上,开始无聊的用口水吐泡泡。 赵璟琰一脸心有余悸道:“爷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见闻过那么恶心的味道,真想把人活活劈了啊,阿离。” 第十二回万花楼遇刺 阿离撇着嘴道:“是爷您非要去的,怪得了谁。再者说,人家六小姐已经够可怜的了。” 堂堂顾府千金,又痴又傻,被关在偏僻的角落,任人打骂,连个体面的下人都不如,果然是可怜啊。 赵璟琰眸光一闪,慢慢阖上了眼睛:“阿离啊,爷不知何故,此时有点想与那金大夫做这成笔买卖了。” 阿离冷笑:“爷,您可想清楚了。顾府现在攀上的可不仅仅是老齐王爷,可还有那一位。您别一时冲动,把自己给折了进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赵璟琰勾了勾狭长凤眸,忽然哈哈一笑:“谁人不可怜。也罢,我总不能为了个傻子,将自己给折了。阿离,替我擦身,爷要到万花楼寻欢,给自己压压惊。” “又去?”阿离暗下嘟囔。 “你嘀咕什么,去,把顾二爷叫上,这寻欢的银子,爷得让他替我出了,方才咽得下这口气。对了,那金大夫查得如何?” 阿离愁眉:“爷,毫无进展。” “为何,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难不成能上天入地?” 阿离很以为然的点点头:“来无影,去无踪,只差能上天入地。我在猫儿胡同盯了这几夜,硬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找着。” 赵璟琰目光深沉而淡然:“莫非见了鬼了。不行,爷挖地三尺,把苏州府翻过来,也得找着她。” 月亮悄末声的露出半张脸,一分羞涩,一分娇美,一分情怯。 顾青莞今日早早的从猫儿胡同出来,便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快,不过小半盏茶的时间,已到了庆丰堂的后门。 月娘敲了五下门,门吱哑一声大开,顾青莞迅速钻了进去。 一个中年,微微发福的男子迎上来,拱手道:“东家来了,快到屋里说话。” “宋语,让你久等了。” “东家说什么话。”宋语给老仆递了个眼神,护着小姐进了屋。 月娘帮小姐把帷帽脱下,转身到外间给小姐冲茶。 顾青莞端坐上首,轻声道:“找我何事?” 宋语凑过身,道:“金陵府的曹家犯了事,我想把他们家的药铺都吃下来。” “曹家,哪个曹家?”顾青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语低声道:“太医院曹老太医。” 是他? 顾青莞心漏一拍,迅速垂下眼帘,掩住了眼中的惊色。 曹老太医与祖父曾经是同僚,钱家的根在北边,曹家根在南边。因医术高明,曹老太医五十高龄,被先帝钦点入宫。 一山不容二虎,祖父是与曹老太医不合,内心却极为尊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当年太子一事,钱家受牵连,未曾想曹老太医竟然站出来为祖父据理力争,却终是人单力薄,独臂难支,无济于事。现在出事,莫非是皇帝秋后算帐? 顾青莞当即道:“可知犯了什么事?” 宋语低声道:“听说是给皇后用错了药。” 顾青莞浮出一抹讥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怕又是一个替罪羊。 “曹家现在如何?” “曹老太医已入大狱,金陵曹府被查抄,家产充公。” “族人如何?” “皇上念在老太医往日功劳,未曾牵连,只是守着几亩族田过日子,日子十分艰难。” 宋语眼中精光闪过,道:“所以我想趁着此时,把曹家药铺买回来挂上庆丰堂的牌匾。不出两年,必日进斗金。” 顾青莞接过月娘递来的茶盅,轻啜一口,拧眉不语。 她与宋语的结识,缘于福伯。她还魂在表妹身上的第十天,便让福伯在外头物色一个既靠得住,又会做生意,还懂几分药理的人。 福伯整整寻了一年,未有结果,偏巧有一日路过金陵府时,在酒肆遇到了这位曾经的旧友,遂眼前一亮,把人介绍给了顾青莞。 青莞初见时,很不屑一顾。 三十出头的年纪,既无功名,又无家产,只一个河东狮吼的老婆整天追着打,偏那老婆还膝下无子。 然几番试探之下,她才发现此人极具经商天份,只少了一个伯乐而已。 她并不急着出手,而是静静的等待一个可以收伏他的时机。恰巧那日他老婆被毒蛇咬伤,命在旦夕,她以毒攻毒,将她老婆救回。 宋语跪地感恩,顾青莞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从此,宋语便死心踏地的为她挣钱。 当然她回报的不光光是丰硕的银钱,还替他老婆治好了宫寒的毛病。两年前宋语得子,他激动的竟恨不能跪倒在青莞脚下,大哭一场。 宋语此人,读书不多,在商言商,眼中只有一个利字。所以曹家的事一出,他看到的是庆丰堂的利。 顾青莞放下茶盅,瞬息间已有了定夺。 她笑道:“曹家子孙中,可都习医?” 宋语思了思道:“据我所知,半数习医。” “医术如何?” “有长有短,最出色的乃老太医的长孙曹浩群。” 顾青莞微微笑着:“依你所言,将曹家药铺买下来,不必挂庆丰堂的招牌,别起炉灶。” “东家……这是为何?” “树大招风,花开引碟,猪养得太肥,就怕有人想宰来吃。” 宋语浑身一凛,瞬间明白过来,东家真实的身份,只是闺中千金小姐,并无靠山,庆丰堂在南直隶已然太过招眼。 东家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远见,宋语看向青莞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佩。 “曹家药铺买来后,分曹家三成干股。” “什么?”宋语大惊失色,这样的买卖十之八九会亏啊。 “别急。” 顾青莞眸中慧光毕露:“我要曹家的药方,并且让曹浩群卖身于我十年。” 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在无人的青石路上。 月娘把青莞搂在怀里,抚着她蓬松的发,不解道:“小姐,咱们的买卖做得够大了,为何还要买下曹家药铺。” 青莞轻轻一叹:“月娘,狡兔三窟。当年祖父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被人一窝端走。现在我另起一个篮子,就算是被人端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不至于连条后退都没有。” 月娘听得心惊肉跳:“小姐,谁要端走咱们的庆丰堂啊。” 青莞一笑点头:“月娘,总要未雨筹谋。” 月娘似懂非懂。 青莞疲倦的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的把手抚在胸口,那一箭的痛似乎犹在。 别急,子奇,饭要一口口吃,仇要一个个报,把地基打牢了,打稳了,才不会功溃于溃。 一切才刚刚开始。 万花楼里。 顾松涛已然看呆,两只眼睛已瞪了出来,嘴角涎出一滴口水,恨不能上前摸一把。 极品,人间极品。 赵璟琰持扇轻摇,目光只在顾二爷身上打转。 这男人委实可怜啊,五年来只守着郡主过日子,连去两个姨娘处,都要偷偷摸摸,怪不得一逛妓院,便活脱脱成了色鬼模样。 阿离忽然上前,低语:“爷,金陵曹家出事了,瑞王动的手。” 赵璟琰恍若未闻,仍笑盈盈的看着台上的香艳女子。 阿离心中气恼,一堆白花花的肥肉,有什么好看的,送给他都不要,偏爷还看得仔细。 赵璟琰瞄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叹道:“真是刹风景。” 此时万花楼的妈妈绿蝶引着六个绝色女子过来。 “二位爷,这几位姑娘可还入眼?” “二位爷好,请爷怜惜。”女子齐声说道。 顾松涛眉染喜色,“王爷,你先挑。” 算你懂得点规矩,赵璟琰二话不说,背手走到六个女子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 眉眼对上,赵璟琰搂着其中两位便往楼上走。 顾松涛心中一喜,暗道今日可算是开了荤了。将四位姑娘左拥右抱,搂作一团。 赵璟琰刚走到一半,忽然其中一个姑娘身形一动,掏出匕首向他刺去。 赵璟琰脸色大变,一把将人推开,惊叫道:“阿离救我!” 此时,从四面的窗户里涌出七八个黑衣人,持着明晃晃的刀向赵璟琰砍去。 阿离一声轻啸,以一敌十迎战上去。 赵璟琰头了缩,手一拉,把已然吓呆的顾松涛挡在了胸前。 就在万花楼打作一团之时,从正门口涌出一队王爷护卫。黑衣人一看情势不妙,为首的打了个手势,一个跃身,从窗户逃走。 那女子银牙暗咬,吐出一口黑血,倒地身亡。 阿离正要去追。 赵璟琰忽然推开已然软作一团的顾松涛,一把抱住了阿离的腰,两腿就势一跳。 “爷怕啊,阿离快来保护爷。” 阿离气得无声翻了个白眼,横抱起爷,然后冲着已然吓呆的妈妈吼了一声:“报官!” 寿王遇刺,这让小小的苏州府像遭遇了地震一样。 万花楼被封,所有楼里的女人被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姑娘们哀哀欲绝的声音,让人心生怜惜。 李知府则吓得魂飞魄散,忙令师爷写了奏章连夜派人送京。 开玩笑,这位活阎王若是出点事,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皇帝砍的。 第十三回女人是老虎 送完奏章,李知府派出衙役几十人,时刻守在顾府门口,保护寿王安危。自己则从库房里,捡了上好的药材吃食,并狠狠心拿出一万两的银子,入了望月阁。 苏州府里所有的官员闻风而动,纷纷去顾家安慰这位受了惊吓的王爷。 奇怪的是,寿王只收礼,不见人,美其名曰:心痛不想见外人。甚至连郡主都被挡在了外面。 更让人奇怪的是,寿王把望月阁所有的女人赶了出来,统统换上了自己的王府护卫。美其名曰:女人是老虎。 众人对这位禀性怪异的王爷,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道王爷一定是被女人伤透了心,才变得如此。 梨花院里,顾松涛幽幽转醒,还未喘出一口气,脸上便重重的挨了一记巴掌。 “顾松涛,你敢背着我找伎女,看我不……” 顾松涛直起身子,胸口起伏两下,咬牙道:“寿王叫我去付银子,我有什么办法。能捡条命回来,已是老天保佑,等你再做一回寡妇,我看你怎么办?” 这话戳到了华阳郡主的心上,气得将帕子一甩,暗自垂泪。 自己头一个丈夫,就是个短命鬼,夫妻做得好好的,突然生了场病,三个月不到,就到阎王那报道去了。 “好了,你别动怒,我下回绝不再去,我对天发誓。” 华阳郡主有了台阶下,顺势泣道:“你若再去,看我不写信到京里,告你一状。” “是,是,是,我的郡主。快替我更衣,我去看看王爷有没有事。” 顾青莞虽足不出户,对外头的风言风语知之甚清。她正盘算着钱家的事情,因此对赵璟琰遇刺的事情并未放在心上。 偏巧这日猫儿胡同送来名单中,竟然又有阿离两字。顾青莞这才重视起来。她猜测莫非这寿王同意了她的提议。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二爷顾松涛悄然上门。 月娘和春泥如临大敌,一个迎出去,一个护在小姐身边,心里都有些揣揣不安。 因来得突然,顾青莞来不及思索,只静观其变。 顾松涛着石青色绣竹叶箭袖,脚蹬青缎粉底朝靴,端的是风度翩翩,出类拔萃。 顾青莞眼色一眯,心道姨母当年便是被这一身皮囊给骗去了。 春泥上前福了福,唤了声:“二爷。” 顾松涛颔首,朝女儿看了一眼,见她坐在榻上专心的玩着手里的珠子,心中微叹。 那眉眼,那神情真是越来越像春华了。 这叹尚不及心,他挥挥手,身后四个粗壮的婆子鱼贯而入,开始翻箱倒柜。 月娘一看不对,忙上前道:“二爷,您要找什么东西,奴婢帮您寻,别吓着小姐。” 顾松涛心中一动:“你出来。” 月娘朝小姐递了个神色,匆匆跟了出去。 顾青莞只顾着玩手上的珠钗,似乎并未看到月娘递来的眼色。 月娘故意引着二爷往小姐窗前说话:“二爷,唤月娘何事?” “我且问你,当初春华走前,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月娘心吓得怦怦直跳,莫非老爷知道了那枕头的事。 她心里踱了几遍,忙跪下:“爷,二奶奶走得匆忙,只留给了我一样东西。” “什么?”顾松涛眼中一动。 月娘小心翼翼的从衣服内里翻出一张发黄的纸,递到顾松涛面前:“二奶奶就给了奴婢的卖身契,让奴婢出府活命去吧。” 真真是个蠢货。 顾松涛眼中失望,袖子一拂,转身又进了屋。 “你们几个,一寸寸的给我找,哪一处都别漏下,还有,六小姐小时候的衣服内里都给我翻翻。” “是,二爷。” 顾松涛走到女儿面前坐下,虚刻两声,柔柔道:“青莞,你娘有没有好东西留给你?” 顾青莞忽然哈哈一笑,扔了珠子,一把抓住顾松涛的手,傻傻问:“父亲,父亲,娘给我留了好东西,我带你去看。” 顾松涛并不指,只随口道:“什么好东西。” 顾青莞猛的回过头,压低了声,一脸的神秘道:“娘说,不能说的,什么人都不能说的。” 心底燃起希望,顾松涛跟着她走到妆奁前,顾青莞往镜子后头摸啊摸,摸了半天后,掏出一包东西。 “父亲,你看,娘给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 顾青莞小嘴一嘟,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毒药啊,娘说这是好东西,吃了能上天呢,父亲,你吃吧,你吃了就能上天了。” 顾松涛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一拂,那东西原用纸包着,就这么直直的在空气中散开。 顾松涛眼睛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顾青莞一边跳,一边拍着掌道:“噢,父亲升天噢,父亲升天噢!” “啪!” 顾老爷拍案而起,怒骂道:“孽蓄,竟然连自己的父亲都也捉弄,来人……” “父亲!” 顾松涛苍白着一张脸,忙道:“那孩子是个傻子,父亲何必跟她计较。传出去,岂不是坏了父亲的名声。” 顾老爷气得胡子翘翘:“赶紧打发出去,留在家里是个祸害,只可惜了那些个银子。你说钱氏会藏到哪里?” 顾松涛摇摇头表示不知。 顾老爷对儿子的软弱无用很看不上,正要言语几句,顾府总管匆匆进来:“老爷,二爷,李府来人,求见老爷,二爷和郡主。” 顾老爷笑意浮面,“李知府家同意这门亲事了?” “小姐,小姐,李府果真把亲事拒了,小姐算的分毫不差。” 春泥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喜色道:“老爷听说后,气得脸都绿了。二奶奶打翻了一支美人瓶,大骂李知府不识相,还说要回了齐王给他好看。” 顾青莞正站在一株木槿前,闻言婀娜纤巧的转身,黑白分明,亮若星晨的眸子,看得春泥心中一漾。 小姐已满十三了,出落的这般美貌,万一小姐真被嫁给了李府的那个傻蛋,可怎生是好。 顾青莞并不知道春泥心中所想,只淡淡一笑道:“我那好父亲呢?” “二爷啊,二爷好像开心的很,说他愿意养着小姐一辈子。” “真小人和假君子,后者来得更可怕些。派人通知许氏,今夜来复诊,本神医答应她的事,也该做到了。” 郡主颓然靠在椅背上。小丫鬟奉上茶水。 郡主气急败坏的端起来喝,不料茶水太汤,她怒上心头,把上好的青花瓷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抬起手就给了小丫鬟一本掌。 “黑了心的小娼妇,想烫死我怎地。” “母亲跟个丫鬟置什么气?” 吴雁玲捏着帕子袅袅而来,“东边不亮,西边亮,那傻子的婚事都捏在母亲的手里,母亲搓扁揉圆她,还不是简单的事情。” 华阳郡主一把拉过女儿,搂在怀里,叹道:“我哪里是为了那个傻子,你父亲说,想要养活他一辈子,我这才动了怒。” 吴雁玲把头轻放在母亲的肩头,冷笑道:“父亲的话,何时兑现过,更何况上头还有个祖父。依我看,母亲顾着我的婚姻大事才是正经。” 华阳郡主会心一笑,看向女儿的目光尽是赞许。 她这个女儿,生得极好,又聪慧伶俐,琴棋书画皆通,比起顾松涛另外三个女儿,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的儿,你放心。母亲已写信给你外祖父,寿王那里也打过招呼了,他们都会帮你留意的。你外祖母还说,要给你备一份嫁妆。” 吴雁玲面露羞涩:“母亲是打算把我嫁回京城?” 郡主眼露鄙夷:“自然是要回去的,这小小的苏州府哪有什么好人家,配得上你。当年是你短命的父亲死得早,若不然,母亲怎肯下嫁到顾家。” 吴雁玲想着京里的繁华热闹,花团锦簇,心生向往。 “郡主,两位姨娘求见。” “这当口,这两个女人来做什么?”吴雁玲一脸朝讥。 华阳眼珠子一转,道:“自然是怕我在三丫头,四丫头的婚事上使坏。” “那两个蠢货,整天争长斗短的,又是庶出,能嫁什么好人家。” 说话间,刘,许两位姨娘进门,纷纷上前行礼。 吴雁玲昂着挺胸,正眼都不瞧两人一眼,便扶丫鬟的手出去。 星光杳然,光影斑驳。 猫儿胡同。 依旧是长长的队伍,井然有绪,无人喧哗。 队伍中,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子背手而立,身旁一黑衣男子替他打着伞,遮住了他半边的脸。 众人纷纷侧目,捂嘴暗暗嗤笑。 这两人莫非脑子有问题,大晚上的,又无风又无雨,竟然打了把伞,简直有些丧心病狂。 阿离被人瞧得羞愧的低下了头,却不敢生出一句埋怨,只幽幽的看了伞下之人一眼。 许氏伸了手,顾青莞拧眉诊了半日。 “神医,怎样?” 顾青莞淡淡看了她一眼,在纸上写下方子,道:“去庆丰堂抓药吧,按时吃四个月,半年内必有喜事。如没有,你来砸我招牌。” 许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跪下用力的磕了三个头。 磕罢头,她凑上前讨好道:“神医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神医还有什么吩咐。” “不必,一桩病,了一件事,你我两清了。下一个。” 顾青莞眉眼弯弯,端茶送客。 一盏温茶刚喝两口,一个欠揍的面孔已施施然坐在了她面前。 第十四回越来越有趣 顾青莞抬眼,两条凤眉顿时拧作一团,暗道不好。 寿王那原本比女人还白皙的面庞隐隐泛着青色,细看之下,还透着些许黑,红润微薄的唇则已变得黑紫。若不是相貌英俊,真以为是见了鬼。 怪道这两日他缩在望月阁不出来,原是中了毒。 赵璟琰被她打量的无所遁行,嘴角抽抽。 正所谓往事不堪回首。 那夜遇袭,他险中取胜,回到顾府一夜好眠。谁知醒来照镜子时,却发现镜子里的人已成这幅模样。 赵璟琰气得捶胸顿足,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那女伎身上有毒。 他强扯出一抹笑,挑挑眉道:“金大夫,咱们又见面了。” 顾青莞心里迅速的盘算着,眼中却波澜无痕,淡淡道:“你中毒了。毒有两日,未入心脉,此毒名乌头,再晚来一天,神佛难救。” 赵璟琰迅速垂下眼,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抬起时,已一派云淡风清。 “金大夫果然是神医。不用望闻问切,便知他所中何毒,本王佩服之至,还请金太夫施救。” 顾青莞瞟了他一眼,“我的规矩,想必不用多说,不知寿王可有心理准备。” 赵璟琰打开扇子,眼波流动:“金大夫还是那个要求?” “没错。” 赵璟琰轻轻一叹,道:“并非本王不肯应下,一时半会实在是……金大夫,可否给个期限。” 顾青莞算了算时间,道:“两年之内。” 赵璟琰笑笑,忽然问道:“金大夫与顾府有何深仇大恨,还有所谓连根拔起,是寸草不生,手起刀落呢,还是……” 这厮果然聪慧,竟然一点点的在试探。我若说寸草不生,他顺着这话派人查一查顾府这些年结的怨,但又能将范围缩小。 顾青莞冷笑道:“寿王,你问得太多了。” “哎……总要问问清楚,万一你真让本王做那十恶不赦之事,本王宁可毅然赴死,也绝不助纣为虐。” 多么漂亮堂皇的话。 顾青莞垂了垂眼,道:“本大夫只要顾府名利双失,一败涂地,并不想取任何人的首级。” “成交!那庆丰堂的事……金大夫可否说话算话,还有,本王那不能人道的病……” 顾青莞不紧不慢道:“本人一一应下,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王爷所求太多,故还要帮我做一件事。” 一件事也是做,两件事也是做,肉在砧板上,爷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赵璟琰浑不在意道:“说来听听。” “万花楼的妈妈和姑娘们实属牵连,我想请王爷徇私,放她们一条生路。” 赵璟琰深深打量眼前之人,只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让他想一探究竟。 他出身皇宫,天底下最最富贵的地方,后宫女子三千,雁肥环瘦,他何种女人没见过。偏偏眼前这个蒙着浑身上下只露着眼睛的女子,让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了四个字:风姿绝色。 他毫不犹豫的喊出两个字:“成交!” “脱衣服!”顾青莞平静道。 赵璟琰一惊,不解道:“金大夫不需要本王立个字据,或者写个什么,万一本王翻脸不认帐呢?” 顾青莞已站起来,“王爷一言九鼎,我自然信得过。随我进来。” 赵璟琰收了扇子,慵懒一笑,自言自语道:“本王何时长了一张诚信的脸?” 赵璟琰跟着她入了内里,只见她啪啪两下掌,也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两个婢女,一根一根的燃起蜡烛。 细数之下,竟有百根。 正当他好奇之时,婢女们猛的一拉幕帘,左右两面墙上的露出宽大无比的铜镜,顿时屋子亮如白昼,且光线的最亮处,汇集于屋子中央的一张三尺见方的木床上。 他心头一惊,目中透着深思。 “脱衣,只剩亵裤。”顾青莞不让他细思,命令道。 赵璟琰看了看床上,再看了看身上,犹豫着没有动手。 有个婢女清脆道:“王爷放心,这床单一人一用,很干净。” 赵璟琰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迅速的脱去了外衣,并依言躺了上去。 哎,三个人,六双眼睛,本王好像有些小害羞呢! 赵璟琰心中腹诽。不知这金大夫会不会暗暗感叹一声,这王爷身材委实不错?她蒙着面的脸,会不会因此而浮上红晕,又或者趁机偷摸一把? 罢了,罢了,本王吃点亏吧。 顾青莞如何能知道寿王心中所想,她眼眸轻抬,手起针落,速度极快。 待赵璟琰魂归本位时,身上已插满了针,他眼中的惊色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他哪里知道,这一套针行下来,需得眼准,手准,极费心力。 顾青莞一身大汗,身子微微轻晃,接过婢女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道:“这针需行七天。回去用草药再泡上七天,便可断根。半盏茶后你们两个替他拔针。”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哎——” 赵璟琰正要出声唤住。 “不能说话,不能运气,否则后果自负。” 赵璟琰静墨的看着那黑衣消失在眼中,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从眼角溢出。 似乎这趟江南之行,越来越有趣了。他倒想看盾,这位金大夫脱下黑袍,到底是何家的千金大小姐。 顾青莞回到顾府,天已蒙蒙亮。 今日比着往日,又迟了半个时辰,她筋疲力尽,连澡也懒得再泡,和衣睡倒在床上。 月娘和春泥心疼的命,两人一个打水,一个轻手轻脚的给小姐脱去衣裳,绞了热毛巾替她细细的擦试身子。 就是这样翻腾,青莞都没有醒过来。坐完这些,两人一人去了院门口,一人守在外间塌上,防止有人突然闯进来,惊扰了小姐。 望月阁里,赵璟琰泡在药水里,舒服的的叹出口气。 “爷,答应了?” “爷要不答应,你就只能把爷的尸体抬回京城了。” 赵璟琰没好气地说:“对了,往京里的信送到了没有,爷都被人下毒了,这个苦必须得跟父皇诉一诉啊。” “回爷,如果顺得的话,应该还有三天就到了。” 赵璟琰冷笑一声,取下头上的玉簪,手上轻轻一弹,不费吹灰之力,断成了几截。 “你说,想取爷性命的,会是谁,还他娘的给爷使毒?” 阿离绷着脸,道:“皇上共育八个皇子,太子被废软禁,不可能是他。余下六个,只有瑞王,贤王最有实力坐上那把椅子,所以多半这两人。” 赵璟琰愤然道:“我已远避江南,他们竟然还不放过,这日子太他娘的难过了,不得不逼着本王出手啊。” “所以王爷应下了顾府的事?”阿离一针见血。 赵璟琰哀哀一叹,道:“阿离啊,做人,要不要这么聪明啊,你这么聪明,显得你的主子很笨啊。” 阿离微微一笑,笑而不语。心道跟王爷您这只狐狸身边,阿离再笨,也得学着聪明。 “得了,替我好好把顾府的七大姑,八大姨掰饬清楚。看看四经八脉都通向哪里,我不能辜负金大夫对我的一片心啊。” “是,王爷。” 阿离迅速转身出去。 赵璟琰缓缓闭上眼睛。 顾府通过老齐王,攀附上了二哥瑞王,成了瑞王府的一条看门狗,那么他何不顺着金大夫的意思,先拔掉这颗狗牙,探探二哥和父皇的深浅再说。 再者说庆丰堂南,北两直隶这么多间铺子的二成利,实在是个不小的诱惑啊。他若有了这笔银子……那么…… 赵璟琰嘴角浮上一抹淡笑。哎,顺水推舟这事,看来得常做,要不然可就要遭天打雷劈了。 当然,如果能把这金大夫收为已用……哇哈哈……这真真是个极妙的主意。 “阿离,阿离!” 阿离匆匆而返。 “爷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五天后,我要在顾府办赏荷宴,凡高门大族里十岁以上,十四以下的女子,不管嫡的庶的,统统发了贴子过去。本王爷想在这些女子中,给自己挑个侧妃。” “爷,府里已有十八个侧妃,您再挑……只怕入不支出啊。” “住嘴,我若不找个由头,又如何能将那金神医找出来,快去!” “爷,顾家后院的六小姐,要不要……” 赵璟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怒吼道:“阿离,你要敢把她请来,我让雷公劈了你。” 阿离磨了磨后糟牙,一句话不敢多言,只能垂下了头。 “噢,对了,拿我的拜贴给李知府捎个信,万花楼的姑娘们是无辜的,都放了吧。” “爷——”阿离差点把眼睛都瞪出来。 “喊什么喊,这也是那金神医逼我做的。爷我有的选吗?” 寿王要宴请苏州府贵女的消息,一经传出,苏州府全城轰动。 各府太太小姐们顾不得炎炎炙热,鱼贯而出,胭脂铺,绣庄,珠宝阁里人满为患,一时间,竟有几分洛阳纸贵的味道。 顾府后院。 刘姨娘把女儿顾青芸叫到跟前。 “我的儿,姨娘能不能翻身,就看女儿你的本事了。寿王就在咱们府,你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姨娘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入了那寿王的眼。” 第十五回留着你的命 “姨娘!”顾青芸害羞嗔道。 “傻孩子,那郡主连嫡出的六小姐,都敢把她嫁给傻子,指望她,能给你挑什么好婆家。只要你成了寿王的侧妃,山珍海味,金银珠宝,你想要什么没有。” 就在此时,许姨娘也把女儿顾青莲叫到了跟前。 “好孩子,姨娘打听清楚了,这寿王最喜欢有颜色,声音娇媚,又有几分才气的女子,你速速把以前写的那些个诗啊画啊的,拿出来,找个机会让寿王品品” “姨娘,我这样冒冒然去,不太好罢,会让人家说闲话的。” 许氏气的一拍小几:“哪个敢说闲话,现在满苏州府的女子,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寿王跟前钻,就你个傻丫头还觉得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姨娘……” 顾青莲羞得满脸通红。 顾青莞没空理会外头的这些风风雨雨。 基本上,这些天除了晚间的义诊外,大半的时间,她都用来规划曹家药铺的用途。 在她心里慢慢的形成了一个计划,一个能把消息网更加渗透到中心势力的计划。 “小姐,万花楼的姑娘都已经被放出来了” 月娘悄无声息的进来,低声道:“陈平问,如何处置?” “把这些姑娘安置在金府冷几天。” “小姐,金府里可都是毛头小伙,这……合适吗?” “连这点诱惑都受不起,直接可以卷铺盖走了。”顾青莞冷然道。 入夜。 陈平的马车如约的停在顾府门口。 青莞掀了帘子上车,却见车里已然坐着两个人。 她惊呼一声,人已经扑了上去。 “福伯。” “小姐,老奴回来了。” 福伯老泪纵横,两月未见小姐,心里真想得慌。一收到小姐的消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就怕小姐有个闪失。 “福伯,你辛苦了。”顾青莞心中感慨。 “不辛苦,不辛苦,为小姐做事,老奴再累再苦,都觉得开心。” 顾青莞上下打量,见福伯一切都好,才轻轻的松出一口气,把目光移向了旁边。 “小姐只顾着看福伯好不好,也不心疼心疼奴婢。”一个翠衣丫鬟俏生生的眨着眼睛。 顾青莞轻轻抱住了银灯,柔声道:“你家小姐,一刻都离不开你,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离不开就对了,银灯这辈子就侍候小姐一人。”翠衣丫鬟捂着帕子直笑。 福伯叹道:“小姐,银灯这丫头,堪当重用,那些个老家伙根本算不过她。那算盘打得,让人眼花缭乱。” 顾青莞心生安慰。 说来,她遇到银灯,也是一番奇遇。 四年前,她让福伯在苏州府郊县买下了六个庄子,用来种粮食,种草药。 冬天雪夜,她和福伯到庄上察看草药长势,在半路遇到了个小乞丐饿晕在路边。 福伯见他还有口气,把人救回了庄上。谁知一搭脉,竟然是个女孩。青莞见她伶俐,就把人收在了身边。 哪知这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对算术有着异常的天份,任何数字到她手里,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有了答案。 顾青莞索性把庆丰堂所有的帐都让她管着。这丫头不负厚望,这三年来拿着一把算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连上了年纪的老帐房都对她望尘莫及。 实际上,她比青莞还小一岁。 顾青莞看着她的两个左臂右膀,由衷高兴道:“快说说,这一路是个什么情况。” 马车到了猫儿胡同,三人从车上跳下来,光明正大的正门而入。 银灯欢快的扯住小姐的袖子:“小姐,我要跟你一道去看病。” 顾青莞斜看她一眼:“老规矩,不可乱语。” “放心吧,小姐。”银灯一蹦三尺高。 程晓小想了想,拉住福伯,道:“福伯,盛方就在后院,福伯替我去看看他的伤口,顺便认认人。” 盛家的人! 钱福一脸激动道:“老奴这就去。” “福伯。” 程晓小摇摇头:“不必多说,一切还未到时候。” “放心小姐,老奴省得。” “爷,竟真是见了鬼了,天一暗,我就派人隐在这宅子四周,看着过往的马车,还是没看到金大夫的人影。” 赵璟琰勾魂摄魄的眼睛微微一翻,阿离只觉和头昏目眩。 “人家早八百年就入了这金府了,看看,已经有病人进去了。” 阿离垂了眼,一语不发。 赵璟琰嘴角勾勾,扇子摇得风声水起。 “爷我越来越好奇了,这金神医到底是何方神圣。身无功夫,却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莫非她身边有高人?” 这时,一个士卫悄悄走近,附在阿离耳边低语几句,然后迅速转身离去。 赵璟琰突然出声道:“把伞打低点,爷白嫩的肌肤都被这月光晒黑了。” 阿离忙压低了伞,趁机道:“蒋家老祖宗趁机往宫里大哭一场。哭得皇上一点法子也没有,宫里这会派人往南边来了,蒋家的人也跟着。” 华彩分明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蒋家老祖宗是他的外祖母。母妃死的早,父皇很是给太太几分薄面。 片刻,赵璟琰甩酷的抬了抬下巴,眼中有流光溢出。 干得漂亮,老祖宗果然耳聪目明,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一回,他若不趁机捞点好处,简直对不起万花楼里的那一出。 只是这事果真是他的好二哥做的吗? 顾青莞一看到那张桃花脸,眼中便说不出的厌恶。 更让她厌恶的是那双如夜色般深邃的眼睛,幽冷而魅惑,华艳而多情,明艳的能让任何一个女子心动神摇,却又冰冷的拒人千里之外。 倘若她真是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女子,只怕早已乱了心智。 而且这双眼睛,毫不避讳的盯着她看,眼中的灼热似要把她浑身上下看透。 这让一向镇静自若的她,有了一些隐隐的不安。 “脱衣,躺下。” 顾青莞依旧声音平淡而冷漠,手起针落后,她接过银灯递来的毛巾,轻轻一叹道“寿王每日看病,只带一仆人,排场太小了。” 说罢,看都未再看男人一眼,便如昨夜般走了出去。银灯忙不迭的跟了出去。 赵璟琰并不为那冰冷的眼神所动,而是饶有兴致的闭上了眼睛。排场太小,这话到底是何意思? 联系到她要将顾府名利尽失……忽然俊眸骤然睁开,迸出光芒,赵璟琰一脸的兴奋。 这女人简直是个人精,聪明,太聪明了! 而且今日她的身后多了一个蒙面女子,身形似乎比她还要小。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尽往他胸上瞄。 倘若他没有听错,那女子从他脱下衣服,到跟着金大夫出去,统共咽了三十三口口水。 有意思呵! 义诊结束,已是四更。 顾青莞正要出府,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目光一动,略思片刻,转身去了后院。 银灯迅速跟上。 后院里,钱福迎上来,指了指树下的男人的身影,正要说话,顾青莞摆摆手。 她上前,冷冷道:“听说你要借银子?” “正是。”盛方面有愧色。 “借多少?” “三万两。”盛方艰难开口。 “给他!”顾青莞未有半分犹豫。 盛方眸光一澜,惊色尽现。 三万两巨款,她甚至连原因都没有问,便一口应下,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与她萍水相逢,若不是事出突然,他又岂会腆着脸开这个口。 心中酸涩无比,盛方腰背一挺,抱拳道:“神医大恩,盛某来日必报,我给姑娘写个借条。” “不必,把你胸口的玉佩留下做抵押便可!”顾青莞淡淡道。 盛方面色一沉,忙道:“此乃传家之物,还请姑娘换个物件。” 顾青莞露出些笑意来:“你全身上下,也就这个值点钱。若是你一去不回,我岂不是竹篮打水。” 盛方阴了脸,却知她所言是真。 他咬牙思虑三再,从颈脖处取下玉佩,放在手中婆娑半晌,一脸凝重的递了过去。 “还请神医妥善保管,盛某必要赎回。” 带着体温的玉佩握在手里,顾青莞眯了眯眼睛:“一年为限,福伯,替他备好三个月的药量,让他带着上路。” 钱福心中大惊,小姐这就要放他走,可事情还没有…… 盛方则心头一慌:“姑娘如何知道我要走。” 顾青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如芒如针的看着他,似要看到他的心底。 “蛟龙困水,并非长久。呆会拿了银子,你便可以走了。” 盛方脸色一肃,眉峰一敛,郑重道:“多谢神医,盛某今夜便告辞。” “不送,留着你的命,还我的银子。” 顾青莞不欲多说,转身便走。转身之前,目光掠过银灯。 银灯会意,清脆道:“盛公子请随我来。” 钱福朝盛方欠了欠身,一脸焦急的追小姐而去。 “小姐。” 顾青莞顿脚。 “小姐怎么突然放他走了。一来他的伤还没好透,二来……” “福伯,我想用这块东西来试试他。” “小姐的意思是……” 第十六回爷想得太少 “他若心中有盛家,便会千方百计的早一天赎回去;若他一年不来,那这人也不必再找。三万两银子就算是我对盛家祖先……有个交待。” 顾青莞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眸子暗淡。并非所有的人都如她一样,把家族的仇恨摆在第一位。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也很危险,盛方值不值得信任,能不能用,只看他会不会来赎这块彰显盛家男儿身份的玉佩。 福伯眼中闪过敬佩之意。他的小姐,越来越聪明了,每一步,都在小姐的算计中。 “小姐,我去送送他。” “去吧,什么都不必多问。” 顾青莞走出后院,陈平迎上来。 “小姐,发现有寿王的侍卫隐在暗处窥视。” 顾青莞沉吟一会,淡淡道:“这个赵璟琰,不把注意力放在查刺杀他的人,竟然盯上了我。这两日,不必再用马车,我装扮成病人走回去。” “是,小姐。” “从明日起,需得少诊几位病人,我要早点回府。” “小姐说得对。请小姐放心,我会在暗处护着小姐的。” 顾青莞对陈平的贴心,心中颇感宽慰。 金府到程家,走路需小半个时辰。 顾青莞回到府里,天已大亮。她走进院子,春泥飞快的迎上来,显然已经等得很焦急了。 月娘递了个眼色给春泥,主仆三人迅速走进了屋里。 “阿离!” 赵璟琰半仰在马车里,露出半片精壮的胸脯。 阿离掀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睛斜了过去。 “天亮后去跟郡主说,本王是个要面子的人,既然请了各个世家贵女进府中赏荷花,一应吃食用俱皆需顶顶好的。本王的面子,便是皇室的面子,谁若敢让皇室丢面子,那也别怪本王不给他面子。” 阿离并没有被这左一个面子,右一个面子饶晕了头,而是迅速的应了一声“是”,便要退出去。 “等等!” 赵璟琰出声唤住,蹙眉道:“你觉得爷的凤姿龙彩,怎么样?” “无人能敌。”阿离看了那胸脯一眼,言简意骇。 “可为何那个女人竟连看都不看爷一眼。” “若眼睛只往爷身上瞄,又怎么可能成为神医呢,爷想太多了。” 赵璟琰抬起扇子就是一记,出手之快,阿离躲无可躲,硬生生的挨了一记。 “你懂个屁啊。爷不是想太多,是想太少了!” 赵璟琰目中精光闪现,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堂堂寿王身边第一护卫,大内高手,连续几天,竟然连那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摸着,简直丢尽了爷的脸。” 阿离只觉得满腹羞愧,脸色变了几变,仓皇跳下了车。 “哼,竟然敢说爷想太多……” 赵璟琰高傲的抬起了头,爷有的是办法治你。 梨花院里,谭嬷嬷打了帘子进来,附在郡主耳边低语几句。 郡主颓然靠在椅背上,略思片刻,便有了眉目:“你去把八弟这话,实实在在的说与老爷和二爷听。虽然这是内宅之事,却关乎到皇室和顾府的脸面,就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 谭嬷嬷会意,笑道:“郡主正该推了去。” “自然是要推去的。若不然,岂不是又得掏我的私房银子。” “郡主,老爷未必舍得。” 华阳郡主冷笑:“这皇室二字一出,他就算再舍不得,也得咬牙撑着。” 谭嬷嬷朝屋里的丫鬟摆了摆手,等人离开后,凑上前道:“奴婢听说,前日老爷晕倒在六小姐院里,是为了钱氏嫁妆银子的事。” 郡主猛的起身,眉头高高挑起:“还在找那短命鬼的嫁妆银子?” 谭嬷嬷点点头:“听说是老爷的吩咐。” 郡主心里转了几个弯道:“老不死的又在打这个主意,看来这顾府……内囊也快尽了。” 谭嬷嬷伸出个五个手指头,在郡主面前比划了下。 “旁的不说,老爷房里三位年轻的姨奶奶,吃穿用度一个月就足足这个数目,太太房里更多。这些年老爷为了京里大爷的升官,可没少花银子。大房哥儿,姐儿嫁娶,全是公中掏的银子。” 郡主脸色一恼,正要发作,被谭嬷嬷按住了肩头。 “老奴还听说,大房的大小姐出嫁,嫁妆中有一部份是钱氏的嫁妆。” “当真。” “千真万确。连大少爷娶妻拿到女方家的彩礼,也有一部份来自钱氏。奴婢估摸着剩下的那点子东西,太太十有八九是给大房的二小姐留着的。” “岂有此理。敢情我二房的东西,到头来全便宜了大房。这顾家的算盘打得也贼精了点。”华阳气得胸膛一鼓一鼓。 谭嬷嬷摇摇头一叹:“郡主,容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玲小姐到底不是姓顾,需得早做准备。钱氏便是前车之鉴。” 四两拨千金的话,令华阳心头一凛,嘴角浮上一抹冷笑。 “世人都说江南人会算计,这顾家的算计尤在别人之上,什么狗屁书香门第。从明儿起,谁都休想从我手里挖出一个子儿。” 谭嬷嬷见郡主领悟,心中稍稍安慰。 “回老爷,王爷的原话就是如此,还请老爷拿个示下。”谭嬷嬷低眉顺目。 顾老爷捻须不语,看了看身边的魏氏,两人交换过眼神,魏氏开口道:“自然是按王爷的意思做。你且回去吧。” 谭嬷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眼魏氏,心中幽幽一叹。 这魏氏长得慈眉善目,一脸富态,逢人笑眯眯的,看着与那佛堂里的观世音菩萨差不离,谁又知道,这内宅中数她的手段最高明。 老爷前后共纳六房姨娘,竟然没有一个庶子庶女存活下来,可见其狠辣之处。郡主在其手上,从来没有讨过任何便宜。 “是!”谭嬷嬷恭敬的退了出去。 谭嬷嬷走后,魏氏起身,亲自沏了茶奉到老爷跟前。 顾老爷捏着茶盅思忖道:“钱氏的三个庄子……” 魏氏揣摩这话里的深意,轻道:“妾身手上,除了钱氏的嫁妆外,确实还留着她在南边的三个庄子。这些年收成也不好。反正六丫头也是个不中用的,不如卖了了事。” 顾老爷见她领悟,心下涌上几分宽慰,假惺惺道:“哎,若不是五年前受钱氏的牵连,府里为了保命,送出去大把大把的银子,顾家何至于此。罢了,你找个可靠的人,把庄子卖了吧。只是……” 顾老爷沉吟着不把话往下说。 魏氏思忖他的心思,笑道:“老爷是在气恼郡主?” 男人心思被魏氏一语说穿,再也不瞒着:“请寿王回府也是她的意思,偏偏一根毛也不拔,顾府出了钱,人情却落在了她手上。算计的可真精啊。” 魏氏嘴角歪了歪,一脸温和道:“老爷何必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她的银子早晚是顾家的,回头她那房里三个姑娘出门子,除了公中的,她难道一个子都不贴?老爷,徐徐图之,方是正道。” 顾老爷一把拉过魏氏的手,放在手中搓揉,感叹道:“还是你最知我心啊!” 顾老爷这头才拍板要卖庄子,那头顾青莞便得了消息。 月娘气得泪珠滚滚。 “奴婢就说二奶奶还有三个陪嫁庄子不见了,原来都收在太太那里。” 春泥啐道:“小姐,他们把二奶奶的嫁妆和陪嫁庄子都霸占了,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自然是要报的。” 青莞捧着茶,慢慢饮了一口。 自打她与寿王头一回会面,他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后,她就开始盘算这件事。 以寿王的谨慎,一定会对她女子的身份,及将顾府连根拔起的要求产生好奇。所以她掐断了一切线索,静待鱼儿上勾。 谁知寿王遇刺,又一次的求到了她面前。她顺势又提出顾府的事,并以其高超的医术,再一次的勾起了寿王的好奇之心。 一个神医,为何对顾府如此深仇大恨。果不其然,寿王捕捉不到她的任何讯息,便另起一计,以侧妃之位相诱,让苏州府名门望族的女子齐聚顾府赏花,想借机探得她到底是哪家的千金。 于是,她借力打力,以仆人一事,暗下提示寿王。 寿王果然聪慧,心道这大夫所求,不为杀人放火,只为顾府失去名利,他何不借机大肆铺张,让顾府先吐出一口血再说。 她料定寿王必不会直接向顾老爷开口,而是通过郡主之口传达。 郡主不是笨人,把这烫山的山芋扔给了老爷。 原本此举,只为探出顾府财力的水深水浅,好让她做进一步的复仇计划,谁又知竟然带出了姨母嫁妆被挪用,和三个陪嫁庄子被顾老爷夫妇收为已有的阴私之事。 好一个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顾青莞心中讥笑不己。 “月娘,给福伯传个消息,让他把母亲的三个庄子买回来。” 月娘一边泣一边道:“小姐,这庄子原本就是咱们的,凭什么还要用钱去买。” 顾青莞尚未回答,春泥抢先道:“等咱们有了能耐,再让顾家人把二奶奶的东西连本带利都吐出来。” “说得好!” 顾青莞心底舒了口气,眼底带着冷意,郑重道:“连本带利,一个子都不能少。” 第十七回你是个贱婢 春泥把茶盅交到小姐手里。 顾青莞接过来,喝了一口,脸色变了变道:“这茶叶是何时的?” “小姐,快别提这一茬了,就这点茶叶,还是我撒了泼,闹了一翻才拿到的。要不是为了避着人,回头我定让福伯到外头弄些好的来。” “不必!” 顾青莞笑道:“连日常的茶叶都变成了陈茶,为了个寿王还要变卖母亲的庄子,看来这顾府在银钱上,可吃的紧啊。” 月娘停下手中的针线,一脸讥笑道:“谁说不是。顾家族里人口众多,都是嫡子嫡孙。当初老太爷在世分家产时,落到每个老爷手里就没多,这些年过去了,进项少,出项多,府里排场又这样大,怎么能不短了银子。二奶奶嫁进来时,明里暗里贴补过多少。” 月娘说到此,想着二奶奶的好,眼眶又红了。 顾青莞听得津津有味,未曾看见月娘伤心,自顾自问道:“以前短了银子倒还说得过去,如今父亲和京中的大伯手里握着的,都是顶顶肥的差,为何咱们府里还会短?” 月娘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按理说家产也是不少的,每到年根脚下,送礼的、送年货的人排成长龙。” 春泥突然做了个手势,道:“谁知道是不是给郡主贴补了娘家。” “胡沁什么,齐王府家大业大……” “我知道了!” 顾青莞突然从榻上站起来。 “小姐知道什么了?”春泥急道。 顾青莞淡淡笑道:“钱顾府肯定有,但一定是左手进,右手出。并非出给齐王府,而是齐王府依附的那个人。” “谁?” “瑞王!”顾青莞轻轻吐出两个字。 “爷,三小姐在院门口求见,说是给爷做了消暑的绿豆百合羹。”阿离斜吊着眼睛,面无表情的道。 赵璟琰举起手中的铜镜,左右照了两下。脸中的青黑之色已退去大半,却依旧不堪入眼。 他扔了铜镜,眼珠滴流一转道:“东西收下分给兄弟们,人不见。” 片刻后,阿离去而复返:“爷,四小姐写了些诗词,想请爷赏鉴赏鉴。” 赵璟琰翻了个身,把背影留给阿离。 “诗词收下生火,人不见。等等,再有顾府之人来,就说爷一视同仁,只在赏花之日与众位小姐见面。” 真真是烦不胜烦,就看不得他安静一会吗,这些女人一个个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欲望,合着当他赵璟琰是傻子,看不出来啊! 赵璟琰想着府里的那一十八个侧妃,用力的翻了个白眼。 不过短短二日,三个庄子已然到了顾青莞手里,她把地契房契让月娘小心的收起来,把庄子仍交给福伯打理。 她交待福伯什么都不必种,仍然只用草药和粮食。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唯有这两样东西,能让人延命。 顾府得了一大笔银钱,又开始生龙活虎,金啊玉啊的往府里采买。 此时从京里传来消息,皇帝派贤王入江南,彻查寿王被刺杀一事。 顾老爷心下一盘算,倘若求着郡主把贤王也请进顾府住几日,那顾府在苏州府的威望,只怕是如日中天,无人可比啊。 于是乎顾老爷一声令下,极尽奢侈之能,本着不求更好,只求最好的态度,大把大把的砸下银子。 就在顾府上下为了几日后的赏花宴,忙得分身乏术时,顾青莞在一个微微躁热的白日,竟然被人请去给老爷,太太请安。 来人还特意叮嘱月娘给小姐好好打扮。 月娘和春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青莞略思片刻,从胭脂盒里挑出一方锦盒,沾了些在指甲缝里,又在身上各处藏了些其它的毒,平静的走出了院子。 月娘揣揣不安的扶着六小姐,踏进了正堂。 正堂之上,顾老爷,魏氏一左一右端坐,郡主含笑坐在下首的方椅上。 正常的方几之上,古仆厚重的兽面四足立人铜炉之中,一捻线香烧起,檀意飘渺。 顾砚启研磨着掌中茶盏,见人进来,眉心一紧。 几年未见,她竟然出落的如此绝色,若不是那呆滞空洞的眼神,木头木脑的表情,茫然痴傻的模样……顾砚启一阵心烦。 此女若是个好的,凭她的模样,送给哪个王爷做个妾室,也是枚极佳的好棋啊,可惜……可惜啊! 顾砚启在打量顾青莞的同时,顾青莞也在打量着他。 眉目儒雅,衣冠楚楚,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谁又知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月娘暗下推了推小姐,低声道:“小姐,快给老爷,太太和郡主请安。” 顾青莞呵呵傻笑两声,上前即不曲膝,也是低头,目光直直的看向顾砚启:“请安,青莞请安。” 这一开口,顾砚启脸冷三分。一点子规矩都没有,顾府的脸面都给她丢尽了。 华阳郡主笑道:“老爷,太太。我看这孩子虽痴傻的厉害,皮囊到是好的。放眼族中小姐,根本无人能比过她。贤王此人,最喜女色,依媳妇看,就把她送贤王吧。” 尽管青莞知道这一趟并无好事,却也未曾郡主竟然想把她送给贤王暖床,她浑身一颤,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她还是钱子奇时,有一回随祖父进宫,入过一处假山时,听到几声怪异的叫然,又看到几个太监分立在四周。 祖父忙拉着她匆匆而去,她好奇的回过头,却看到一个稚嫩的宫女被人压在身低下,死命挣扎。 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看见,猛的抬头,正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吓得腿一软,赶紧拉着祖父的手跑开了。 她永远记得这张脸,极其邪媚,正是贤王赵璟玮。此人生的异常俊美,生平喜好,便是幼女。 顾青莞只觉得从脚底窜出一股无名之火,烧遍全身。 怪道这青天白日的把她这个傻子叫过去,原来竟是让她去侍候那个畜生。 月娘听得魂飞迫散,噗通跪倒在地上,磕头连连“老爷,太太,小姐还有两月才满十三,尚未及笄,连葵水都还没有来,不能这么早嫁人啊。请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小姐吧。” 顾砚启把茶盅往几上重重一搁:“主子说话,哪有你一个贱婢说话的份,来人,给我拉出去,掌嘴。” 顾青莞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抱着月娘死活不放手。 下人都知道六小姐有疯病,会打人咬人,都不上敢前。 华阳郡主捏着帕子轻轻一笑,道:“老爷何必跟个贱婢一般见识。得了,起来吧,扶着小姐回去,好生侍候着,小姐若是少了根头发,定叫你生不如死。” 魏氏见媳妇喧宾才主,慈祥的脸上微不可察的抖了抖,继续拨弄她手中的佛珠。 顾砚启心中不悦,但面上不显。 “都下去吧。” 顾青莞强忍住把手中毒药撒出的冲动,拉着月娘的袖子,抽抽嗒嗒,笨拙的迈开了步子。 待六小姐离开,郡主施施然起身:“老爷,太太都已经看到了,这孩子的模样,只怕全苏州府都找不出这么标致的。媳妇也是为了顾家好,一切全凭老爷,太太作主,儿媳先去忙了。” 她趾高气昂的样子,令顾砚启心头一阵阵发闷。 魏氏在一旁瞧得分明,等人走远了,火上添油道:“老爷何必跟她置气,五年都这么过来了。” 顾砚启冷笑连连,脸上怒意盛了三分。 魏氏知道见好就收,捏着帕子抹了抹微红的眼眶道:“她这是要把六丫头往火坑里推啊,老爷可得三思啊。” 顾砚启见状,长叹一声,脸上似有为难之色。 顾青莞走出正堂,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把头埋进了月娘的怀里,低语道:“月娘,快帮我把头发弄乱。” 月娘趁人不察,三下两下便将头发散下,主仆二人小心翼翼的从无人的小路走回院子。 饶是他们这样避着人,仍是在半路遇见了吴雁玲和二房两个庶出的小姐。 月娘正要绕路而行,三小姐顾青莲拦住两人去路,捏着噪子道:“站住。” 月娘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玲小姐,三小姐,四小姐。” 吴雁玲厌恶的转过身,道:“你拦着个傻子做什么。” 顾青莲心思微转,轻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寿王如今住在府里,她这样横冲直撞的,一点子规矩都不懂,万一惊了寿王架,岂不是死罪。” 月娘忙解释道:“回四小姐,我家六小姐是奉了老爷的命,去给老爷,太太,二奶奶请安的。” 顾青莲捏着帕子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老爷,太太全让她去请安,你这贱婢可真是扯啊。” 月娘是钱氏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竟然被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贱婢,饶是顾青莞再好的心性,也涌上了怒气。 想当初,二房这两个庶出的女儿,哪一个没吃过姨母的药。结果呢?结果狼心都给狗吃了。 她嘿嘿傻笑两声,推开月娘的手,一把抱住了顾青莲,一边跳一边喊:“贱婢,贱婢,你是个贱婢。” 第十八回懒汉披着皮 顾青莲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放开,你个傻子赶紧放开我。来人,快来人!” 远远跟着的丫鬟婆子迅速围上来,顾青莞用力一推,狠狠的对着顾青莲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机灵的跑开了。 一边跑还一边喊:“她是贱婢,呵呵呵,她是贱婢。” 月娘趁机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很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顾青莲被推倒在地,发髻散乱,一脸的狼狈,骂道:“这个傻子,别再给我碰到,再碰到,我打断她的腿。” 顾青芸见那傻子替她出了一口气,故意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把四小姐扶起来。” 话峰一转,顾青芸又道:“算了,四妹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还是咽了这口气吧,勉得让人瞧见了,说四妹连个傻子都欺负。” “你……” 顾青莲被堵了话,咽不下,说不出,像吃了只苍蝇一般难受。 吴雁玲冷笑一声,对这两人的争执视若无睹,捏着帕子远远的避开了。 顾家两个庶女一瞧,怨恨的瞪了对方一眼,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望月阁上。 赵璟琰摇着扇子看着下面散去的人群,面露微笑道:“这顾府诗礼传家,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阿离歪着脑袋不吱声。 “你猜顾老爷把那个傻子叫去,是做什么?” “回爷,小的猜不出来。” 赵璟琰哈哈一笑:“既然猜不出来,那就请阿离去探一探吧。” “爷?” 阿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个时辰,一个缠枝美人瓶在阿离脚下炸开。 一向云淡风清的赵璟琰阴沉着脸,冷笑道:“这顾家竟然想把一个傻子送给老三,好,好,好……真他娘的好。” 阿离鼻子呼出冷气,两眼直翻翻:“真是风往哪里刮,人就往哪里倒啊。爷,这顾府,小的我越来越看不上。” 父皇只不过是呵斥了二哥几句,派三哥来江南走个过场,这顾府就如此消息灵通,未雨筹谋的想要往三哥那里伸出一支脚。 怪道当年能干出卖师,逼死钱氏一事。赵璟琰前后这么一想,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鬼魅一笑道:“哎啊,我的阿离看不上,这事有些严重。看来,今儿晚上,爷要好好与那金大夫展望一翻顾府的前景了。” 阿离头一回斩钉截铁的应声和道:“爷,必须好好展望。” 且说顾青莞回了院子,在春泥耳边交待了几句,便入了后花园,站在一株兰花前观赏不语。 短短半盏茶,春泥匆匆回来,愁着眉上前:“小姐,主意是郡主出的,请小姐过去是老爷的意思,二爷在衙门里,并不知道这事。” 月娘恨声道:“这一个个的,连个傻子都惦记上了,都是黑了心肠的东西,天打雷劈的不得好死。” 春泥俯身道:“小姐,得赶紧拿个主意,听说那什么王已经在路上了。” “急什么?” 顾青莞缓缓转身,目光幽远而平静。 “小姐,怎么能不急,这火都快烧到眉毛了。”月娘跳脚。 顾青莞移步,慢慢踱进了屋子。屋子东西屋角各放着两只脸盆,里面各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花香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帘子。 月娘会意,探出头张望了一下。 “小姐,无人,两个小丫鬟盯着呢。” 顾青莞坐定,淡淡道:“当今皇上,共育八子。如今风头正健的,除了二皇子瑞王外,就数这位贤王。郡主的娘家老齐王府,从来都是支持的瑞王。当初顾家能在太子一事上存活下来,靠的便是老齐王府在当中牵线搭桥。” 月娘和春泥听得满脑门子的糊涂。 顾青莞自顾自道:“顾家通过老齐王投入到瑞王门下,成了瑞王在江南敛财的一只看门狗。现在郡主竟然要利我去巴结贤王……” 月娘听到精彩处,见小姐收住了话语,忙追问道:“小姐,你倒是快说啊?” 顾青莞眼底闪过一线讥笑,“看来寿王被刺这事,罪名应该是落在了瑞王身上。所以郡主才迫不得已的要在贤王跟前插上一脚,给自己,也给顾家留条后路。” “那小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春泥忍不住插话:“奴婢可不管这个王,那个王的,奴婢只想知道,小姐如何逃过这一劫?” 顾青莞摇头:“傻春泥,大势清楚了,顾府的事才好办。” “小姐莫非已经有了打算?”春泥急道。 顾青莞淡定道:“静观其变。” “怎么能静观其变啊,小姐,万一他们真的黑了心,把你绑了送到贤王床头……” 顾青莞咬着嘴唇,眼中升起怒火熊熊。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顾松涛刚回府,就被老爷的人叫去了,半个时辰后,他铁青着脸回到了梨花院,气汹汹的掀了帘子进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六丫头,她哪里惹着你了,她还是个孩子。” 华阳郡主冷笑连连,拿出枕头底下的一方书信,砸到了顾松涛的脸上。 “四爷好好看看吧,我这是为了谁?” 顾松涛拿起纸,略略的看了一眼,便颤着声道:“这……这……竟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活祖宗在江南被刺杀,皇上大怒,命大理寺彻查,条条线索指向瑞王。瑞王喊冤,偏殷贵妃在边上言三语四,这才派了贤王入江南。” “可这跟咱们府里有何相干?” “江南素来是瑞王的地盘,贤王这一趟是走个过场,还是落井下石我们根本不知道。若坐实了瑞王杀兄的罪名,那咱们顾府还会有什么果子吃。” 顾松涛有些慌了,“皇后呢,皇后娘娘怎么不站出来说话。” “你懂个屁!” 郡主指着四爷的鼻子大骂:“活祖宗是皇上的心头肉,皇后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明着护瑞王,皇上大怒之下,说不定连皇后都要责罚。这个时候,只有按兵不动,看贤王的行事再说。” “那……那……也不必让六丫头……” “贤王这人,最喜颜色,还喜欢幼女。用一个傻子,暗下向贤王投成,万一将来他……岂不是给顾家留了条活路。” “那要是瑞王成了呢?” “瑞王成了更好,到时候我们只需说是那个傻子自己投怀送抱的,与咱们府里毫无干系。瑞王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傻子,为难老齐王府和顾府。” 顾松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失魂落魄。 进可攻,退可守,顾府明里是瑞王的人,暗下向贤王伸出橄榄枝,有谁知道。只要这两人之间有一人成了事,顾府五十年的荣华富贵,便指日可待。 他挣扎着起来,梗着脖子道:“六丫头还小啊,这不是生生悔了她吗?你们怎么忍心?” 华阳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冷笑三声,自顾自走去净房沐浴。 这个男人她跟了五年,若不是自己,在京城内宅的刀光剑影中磨练过来,只怕也难看穿他的真实面目。 赖汉披着画皮,谁知道他内里是什么? 天色渐暗。 顾青莞今日比往日早了大半个时辰入猫儿胡同。听陈平说,万花楼妈妈绿蝶死活要见她一面。 入了金府,福伯将她领去了内宅后院。 “小姐,绿蝶就在这房里。” 顾青莞摔门而入,一股香浓的脂粉味,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混合在屋里,她微不可察的嗅了嗅鼻子。 床上的女子十分年轻,面色惨白,颇有几分姿色。未曾想名震江南的万花楼绿妈妈,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微微有些诧异。 绿蝶听见动静,忙强撑着爬起来,有些胆怯的问道:“来者何人?” 青莞上前在床沿坐下,并未说话,而是出手扣住了她的脉搏。 绿蝶见她没有恶意,趁机打量几下,试探着问:“你就是传说中的……金神医?” 青莞拧眉不语,片刻后松开手,才冷声道:“至少动了三种刑,你只断了两根肋骨,受点皮外伤,已是人家手下留情。” “你是金神医,是你救的我们姐妹?” “正是在下。” 绿蝶神色动容,咬着牙道:“我如今动弹不得,不能给恩人磕头,等我伤好,再来感激金神医的救命之恩。” “不必,我求你,并非白救。” 一抹笑意自绿蝶眼角流出:“神医的规矩,苏州府人尽皆知。此次万花楼大劫,我与姐妹们没打算活着出来,所以神医有什么吩咐,就算是杀人放火,我也替姐妹们一口应下。” 青莞轻轻一叹,道:“此事无须杀人放火。我想请金妈妈换个地方开伎院。” 绿蝶一惊,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何处?” “京城!” 青莞轻声道。 半个时辰后,青莞从房里出来,福伯迎上去。 “小姐,她答应了。” “应下来,一应费用都由我们出,她原本什么都不要,我给了她两成干股。” 这些女子用皮肉来讨生活,委实不易,这两成干股的钱,若遇得良人,便作嫁妆;若孤独终老,便作养老钱。 福伯满脸疑惑道:“小姐为何想在京城开个妓院,将来……于小姐的名声不大好听啊。” 第十九回要把你寻到 青莞声音有些萧索:“我想通过她们,知道所有京城的大事小事。” 福伯大惊,他左思右想都没有想到,小姐打的是这个主意。 妓院里,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那些个寻欢的爷们,几杯黄酒一喝,恨不得把祖宗八代都刨出来说。 高门大户里谁家奶奶偷了人,谁家小姐动了芳心,谁家爷们纳了小妾,都可作寻欢时的笑谈。 如此看来…… 福伯激动道:“小姐打算回京了?” 青莞点了点头,淡淡道:“总是要回去的,所以得早点做下准备。有了她们,许多事情就好办了。毕竟,那个地方,咱们已经五年没有回去了,京城的天是蓝是绿,水是深是浅,总得先派人去探一探吧。” 福伯长出一口气道:“小姐的远见,无人能比。” “所谓远见,只不过比旁人多经一世罢了。吃了亏,栽了跟斗,总要想着爬起来。福伯,你说是也不是?” “小姐说得很是。”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样有机会爬起来的。” 青莞幽幽一叹:“我的机会是用钱家一百八十口,外加姨母和表妹的命换来的,所以得加倍珍惜。” 福伯眼眶一热,背过身悄悄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小姐……” “福伯!” 青莞轻道:“哭什么,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老奴是感叹,小姐身上的担子不易。这五年来,小姐学医术,开庆丰堂,做义诊,还得跟顾府的那帮子畜生斗智斗勇,没有一天是轻松的。” 青莞平静道:“福伯,活着便是不易,死人才会轻松。” 赵璟琰今天是最后一次施针,巧的是,他也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 当然,这样的巧合对于他一个王爷来说,并不是难事。花点钱和别人交换一下位置,轻而易举的事。 他摇着扇子神清气爽的走进了屋子,旁若无人的脱去了上衣,然后熟门熟路的躺在了那张床上。 青莞眸中无波澜,她接过婢女递来的针,熟练的刺入每一个穴道。 这家伙的身形精练,肌肉匀称,每一个线条都完美无比,一看就并非纨绔子弟。 而且刚刚探他的脉搏,仅仅六日,毒已排尽,由此可以看出,此人有一身的武艺,而且不俗。 青莞眼中闪过一抹疑色。这样一个养尊处优,雍容俊雅,风采出尘的皇子,到哪里学得这一身好本事? 赵璟琰眼睛微闭,他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鼻子和耳朵两处,凝视细听这金大夫的每一个细微的呼吸,嗅她身上微不可察的气味。 她的呼吸很慢,身上除了药香的味道以外,似乎还掺杂了些说不上来的味道,很奇特。 针落,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金大夫,留步。” 青莞正在净手离开,闻言顿住了身,回首凉凉道:“何事?” “可否摒退左右?” 青莞挥了挥,婢女尽数退出,只留银灯立在身后。 赵璟琰淡淡一笑:“本王行针七日,金太夫只字未提顾府的事,万一本王病愈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金大夫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 “所以……”青蔻沉吟不把话说话去。 “所以,咱们得好好商议一下,该如何行事才是正经。” 赵璟琰接话道:“毕竟像本王这样言而有信的人,实在不多见啊。” “多谢王爷言而有信,我只个大夫,除了治病救人外,一无所长。况且,我只负责提出要求,如何做,全凭王爷定夺。” 言下之下,本大夫只看结果,不看过程,随你折腾。 赵璟琰何等聪明,一听便知,他皱了皱眉,随即眼睛便亮了起来。 “本王愚笨,只懂风花雪月,不懂阴谋算计,上回若不是金大夫提醒本王排场太小,本王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言外之意,你金大夫说啥,我便做啥,瞧瞧我这诚意。 青莞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却意外的看到他微挑的凤目里藏着一抹惑人的邪魅,嘴角的浅笑带着一抹狡狤。 她浑身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瓷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冷冷道:“吞下去。” 赵璟琰一愣:“这是什么?” “补药。” “好好的给我吃这个干什么?”赵璟琰刚开口嘀咕,青莞已毫不客气的捏住了他的下巴,把药塞了进去。 “银灯,你看着他。” 说罢也不理会赵璟琰惊讶的眼神,迅速的走了出去。 “哎,我们还没谈完呢,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这位王爷,奴婢劝您还是省省吧,想拖延时间探出我家金大夫的身份,门都没有。”银灯一看小姐拿出的药丸,当下便明白了。 “胡扯,本王……” “住嘴,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本王那王的。”银针一边拔针,一边呵斥。 赵璟琰堂堂皇子,尊贵无比,何曾被人如此奚落过,气得要挣扎起来,却发现身上半分力道也无。 “她……她……喂了我什么药?” “放心,死不了,只是一个时辰内不能动弹。” 银灯鼻子里冒出两股冷气,把小拳头伸到赵璟琰面前,比划了两下。 “下次再敢算计我家主人,哼,喂你吃毒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给我小心些。” 赵璟琰眼睁睁的看着银灯扭着小腰走出了房里,无语的垂下了脑袋,目光有些复杂。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她看出不妥之处。 青莞一出院门,陈平,月娘迎上来。 “小姐,胡同里,府邸四周全是寿王的护卫,病人都走光了,咱们出不去了。” 青莞暗暗骂了声混蛋。这寿王算准了自己是闺阁小姐,天亮必要回到府邸,所以才拖延时间。 月娘低声道:“小姐,要不,咱们索性就留下来。” “不行,明日顾府赏花宴,虽然他们没有空理会我,但是万一……我不能冒这个险。” 青莞心思微动,出声道:“去拿两套小厮的衣服来。” 陈平眼睛一亮:“小姐,好主意。” 片刻后,青莞穿上小厮的衣裳,月娘替她束了个男子的发型,青莞趁机把眉眼略略修饰一般,一个身型瘦小的小厮豁然出现。 “怎样?”青莞转了个身。 陈平上下打量几眼:“小姐,万无一失。” 赵璟琰被阿离抱上马车,顺势翻了个身,目光扫过他的脸,哼哼道:“阿离啊,你家爷被折腾成这样,这金大夫你总该找到了吧?” 阿离一脸羞愧道:“回爷,阿离无能,没有找到。” 赵璟琰持扇子的手,点了两下,到底没有一记敲下去。 他收了笑,平静道:“从最后一个客人,到我出来,这府里一共出来了几个人?” “五六个小厮。” “笨啊,她定是装扮成小厮光明正大的走了出去。” 扇子到底是敲了下去,阿离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爷,不可能,每个小厮我们都仔细瞧过,都是男的。” “蠢货,蠢货,爷的一世英明,就是这么被你活活糟蹋了。” 赵璟琰有些无语的看着他,却没有再说一句责怪的话。 阿离的本事,他多少是知道的,这世上能逃过他的眼睛的人,不多。这女子竟然能光明正大的离开,足以说明他的扮相多么惟妙惟肖。 赵璟琰有些隐忧又有些庆幸,最终他将目光缓缓闭上。女人,本王就是将这苏州府翻过来,也要把你寻到。 马车突然起动,赵璟琰身体尚未恢复力气,惯性让他往后一仰,头磕在了车身上。他懒得动弹,索性贴着车壁休息。 忽然,他嗅了嗅鼻子,大喊一声:“阿离!” 阿离掀了帘子进来,发现自己的主子正像只狗一样的,贴在车壁上嗅着什么。 “爷,您在闻什么?” 赵璟琰忽然停下动作转身,满脸的义愤填襟。 “阿离,我们劫的马车,是那金大夫的。” “啊!” 阿离惊得目瞪口呆。 “快,快,快,快想想当初咱们是在哪里截的她,那条路通往几处大宅。” 赵璟琰忽然想仰天长笑。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己头一回劫下的马车,竟然是那女人的。 哈……哈……哈……金大夫,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七月二十一,碧空如洗,热浪袭人。 顾府门口,车来车往,热闹非凡。 各府的太太,奶奶,小姐们,打扮的花枝招展被丫鬟们迎进了顾府。 华阳郡主作为主人,领着顾府众妇人上前招呼。吴雁玲,顾青芸,顾青莲手中执纨扇,亦步亦趋的跟在嫡母身后。 今儿个苏州府凡有头有脸的大宅人家悉数到齐,一时莺莺燕燕,吴浓软语,府里上下好不热闹。 就在众女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时,寿王一身白袍,摇着折扇风度翩翩走来。 众女齐声惊呼,脸儿浮上片片红云。 显然这寿王有着一张俊美绝伦,甚至有些逆天的脸,这张脸上的每一抹线条都精致到了极至。 更让人惊叹的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让人看了第一眼,便想看第二眼,直至沉沦。 第二十回吃药会死人 赵璟琰非常享受这一刻的瞩目,手中的折扇摇得极为自得,目光却犀利的在每个贵女脸上,淡淡划过。 他在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女人的眼睛很大,也很亮,粗看波澜无痕,细看则如夜般深邃,令人过目不忘。他有这个自信,只需一眼,他就能把人找出来。 华阳郡主见客已到齐,为了彰显她与寿王的亲密,故意拉着赵璟琰的手,走到众女面前,朗声道:“池中莲花已开,太太,小姐们请移步。八弟,今日陪姐姐走上一走,如何?” 赵璟琰对华阳刻意表现出来的亲热,淡淡一笑,折扇轻扬道:“璟琰却之不恭。” 众女一看这般情形,谁也不是傻子,看向郡主的目光带了几分不明。看来这侧妃之位,还得走走郡主的门路才行啊。 前面的热闹和青莞毫无干系,她昨夜为避赵璟琰耳目,和月娘,陈平三人步行回家。 回到房里时,天已晓亮,她又是连衣裳都懒得脱,一头扎进了床里,直把月娘心疼的,骂那寿王恩将仇报,是个小人。 正午时分,青莞将将醒来,春泥已拎了食盒进来。 “小姐,午饭来了。” 青莞打了个哈欠,问道:“前头如何?” 春泥嘻嘻一笑,摇头晃脑道:“小姐,快别提了。奴婢打那月牙湖边过,差点没被那脂粉给呛死,也不知那寿王怎么能在女人堆里呆得住。” 青莞被这话逗笑,她往梳妆台前一坐,道:“这么热的天赏花?烤人肉还差不多,脂粉沾了汗水,糊在脸上,还能看出什么美、丑。依我看,这寿王心里八成是在后悔。” “他后悔什么,左拥右抱的,简直快活。小姐,你是没看见,那些个贵女恨不得个个都晕倒在他怀里。” “凭他的身份,晕几个贵女在怀里,已是姑娘们矜持;若真有那不矜持的,只怕该扑上去了。”青莞不怀好意道。 春泥打了个激灵,一脸后怕道:“怪不得那话本子上说,凡佳中小姐遇上个长得好看的男子,诗礼也忘了,父母也忘了,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男子了。” 青莞不屑道:“得了,咱们舒服咱们的,也不必去理会那些活受罪的。快替我梳头。” 春泥拿了梳子,似想到了什么:“小姐,那个什么王也要到南边来了,小姐昨夜可有跟福伯商量一下对策?” 青莞一拍额头,懊悔道:“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小姐今儿个可不能忘。万一那些个黑了心肝的人真要把小姐送去,可怎么是好?” “真要送去也不怕,回头我在顾府的井里撒点毒药,先让他们去见了阎王再说。” “小姐早就该这么做了。”春泥拔尖了嗓音。 青莞轻轻一叹,目光微微暗沉。 姨母使毒如此厉害,大可与顾府同归于尽。被逼至此,却也没有伤及一人,正因为救命积福,才换了她重生的机会。 钱家祖训,救人救命,不可伤及无辜。因果轮回,她又岂能为了私欲坏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二小姐来了?”小丫鬟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 春泥忙不迭的将小姐扶到了榻上,环视一眼,见没有破绽,方才去打了帘子。 顾青芷摇着纨扇进来,身后跟进来两个丫鬟,手里各捧着一盆冰。 “放下吧。六妹怎么还没起?” 春泥灵机一动,道:“昨儿晚上天热,小姐折腾了半夜,五更的时候才睡的。” 顾青芷环视一圈,走到青莞跟前,抚了抚她的发,叹道:“六妹,回头我就跟祖母说,让他们每日给你送盆冰来,这么热的天,自然是要睡不着的。” 青莞眨眨眼睛,拍着掌笑道:“睡不着,六妹睡不着。” “真真是个傻丫头!” 顾青芷叹了一声,道:“好好侍候小姐,缺什么少什么只管问我来要。我虽是个无用的,在太太跟前倒还说得上话。” 春泥一脸感激道:“多谢二小姐,二小姐怎么不到前头去?” “有什么可去的,大太阳底下,到处是人,他们不嫌热,我还嫌呢。得了,先走了,太太一时半会看不到我,怕是要找了。” 淡蓝色的衣裙消失在门口,青芷悄无声息的走到门口,目光有些深沉。 大房的这位二小姐,生母原是个丫鬟,后来有太太作主抬了姨娘,生下二小姐后半年,竟又怀上了。 许是因为月子里没有调理好,又或者两胎间隔太近,将将三个月,便小产。从此坏了身子,没有一两年,就一命呼呼。 太太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就养在跟前。大房进京,二小姐执意留下,太太见她有情有义,越发的怜惜她。 春泥送了二小姐回来,见小姐站在门口,轻声道:“府里这么多的人,五年了,只有二小姐对小姐常常照拂。” 青莞嘴唇动了动,许久没有说话。 “小姐,小姐……”月娘的声音由远及近。 “何事叫得这么匆忙?”青莞脸色微变。 “小姐,郡主叫你过去。” 青莞蹙眉:“这大好的日子,为何会想起我来?” “小姐,李知府的太太赵氏,非要见小姐一面。”月娘抹了抹的汗,气喘吁吁道。 “这些个妇人,这么热的天折腾自个也就算了,还来折腾我家小姐。”春泥没好气地说。 青莞略思片刻:“许氏今日来了没有?” “许氏不过是个姨娘,哪里能出来抛头露面。” 青莞暗道不好。许氏坏两府的婚事,理由无非往顾府六小姐身上推脱,赵氏心有不甘,定想趁机探上一探。 她灵机一动,“春泥,你过来,我教你如何帮我装扮。” 教青莞给说中了,赵璟琰此时心中正在后悔,他真是穷极无聊了,才想出这么个嗖点子。 一圈走下来,不仅没找到人,热晕的女子倒是遇到了好几位。那些个花啊粉的扑面而来,赵璟琰只差没有吐出来。 他实在支撑不住,朝阿离挤挤眼睛。 阿离会意,忙高声道:“王爷有令,命贵女们或提诗,或作画,呈上才艺。” 贵女们嘤咛一声,各自散开。 赵璟琰长出一口气,低语道:“今日的人来得可全乎?” “回爷,一个没少,反多出十几个刚及笄的小姐。” “不对啊,为何没有她,难道是本王判断错误?” “爷,那条巷子是三府的必经之路。” “哪三府。” “回爷,刘府,张府和顾府。” 赵璟琰俊眉一挑:“还废话做什么,给我查啊!” “顾府的傻子来了,快来看啊!” 顾青莞一出现,便引起所有人注目。 只见她张着猩红的嘴唇,胭脂糊了满脸,嘴角涎下一滩口水,一蹦一跳的走到贵女们面前,左看看,右瞧瞧,一脸好奇的样子。 嘴里还胡乱叫道:“姐姐好漂亮,摸摸,抱抱!” 贵女们噤纷纷掩鼻而逃,恨不能躲得八丈远。 华阳郡主一看六小姐这副打扮,只气了个倒仰,偏偏又发作不得。 知府太太赵氏皮笑肉不笑道:“郡主,这样的姑娘,还是留在府里,省得出来祸害别人。” 华阳郡主苦笑:“这孩子虽然痴傻,心地倒是好的,打扮起来极为标致。” 赵氏冷笑,疯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敢说标致,这郡主简直不知所谓。合着当她是傻子不成。真要娶了这样的人进门,府里还有宁日吗。 赵氏淡淡一笑,笑中带着讥讽,一言不发的寻别的太太说话了。 华阳郡主银牙暗咬,厉声道:“来人,把六小姐送回去。” 青莞心中一动,忽然张开双臂猛的抱住了郡主,“娘,不要,不要送我走,不要给我吃药,吃药会死人的,娘……娘……” 这话一出,月牙湖边一片安静,针落可闻。莫非这钱氏是被人喂了毒药而亡? 郡主愣了愣,烦燥的一把推开青莞,怒声道:“胡沁什么,来人,快来人,把六小姐送回去。” 谭嬷嬷赶紧带着两个婆子上前,一人钳住了一只手,很不客气的把六小姐架了起来,其中一人趁机在六小姐身上掐了一把。 粗厉的大手钳在六小姐细小的胳膊上,所有人心头一惊。 这六小姐虽然痴傻,却是顾家二房唯一嫡出的小姐。如今却连个粗使婆子都敢当着外人的面,对她下黑手,真不知这个六小姐平常过得怎样的日子。 青莞心中泛起一阵寒意,眼中闪过冷笑。 她拼命挣扎,尖声高喊道:“爹,娘的银子是给我的……你不能抢……我有银子……我有很多的银子,我不要去侍候贤王,我有银子……我不要去侍候贤王!” 谭嬷嬷吓得脸色都变了,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用力的往六小姐嘴里一塞。 六小姐吓得泪水连连,死命摇头,眼中的慌恐让人心中生怜。 月娘和春泥站在一旁,心里替小姐担忧不已。我的个亲娘哎,小姐事先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该死!” 华阳郡主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还不给我拉回去,关起来。” 第二十一回就好这一口 “哎,这六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人群中,也不知哪位太太终是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句。 “真真是可怜,堂堂嫡出的小姐,竟然连个奴婢都不如,瞧这一身衣裳穿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顿饱饭吃。” “这顾家端的是好手段,竟然还要……可怜,可怜啊。” 众人看到华阳郡主脸色铁青,都不敢往下说,噤若寒蝉的纷纷四下走开。 “慢着!” 数丈之外的赵璟琰忽然出声,折扇一点,唤住了谭嬷嬷三人。 “放开她。” 青莞眉心微皱,以发掩容,眸子轻轻溜了一眼寿王。这厮想干什么,别坏了我的好事。 “王爷,郡主有令,奴婢不敢有违。”谭嬷嬷说得理直气壮。 赵璟琰忽然放声而笑,笑得众人不知所措。 “阿离,上回父皇身边有个贱婢,当众违抗本王的命令,结果如何?” 阿离上前一步,高声道:“被割了耳鼻,熏哑了喉咙喂了狗。” 此话一出,贵女们一片惊呼。 赵璟琰轻笑:“你想试试吗?” 谭嬷嬷及两个婆子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脸上瞬间惨白。 月娘和春泥忙上前扶住小姐,把塞进嘴里的布拔出来,眼中俱是心疼。 赵璟琰垂下头,想看清楚这六小姐的模样。 青莞见势不妙,挣脱了月娘和春泥的手要冲上去。 赵璟琰吓得连连退后,心头阵阵害怕,迅速躲闪到阿离身后,挥手道:“扶六小姐回去,好生侍候,谁也不许为难。” 一场短暂的风波,如云烟一般消散而去。 华阳郡主与寿王说说笑笑,似要把刚才的不快掩饰过去。 众女见刚刚剑拔弩张的场面一时偃旗息鼓,纷纷意味深长的含笑散去。看来,这顾府也不像传闻中诗礼传家,内里的肮脏和龌龊也不比别府少。 这华阳郡主仗着娘家,虐待钱氏留下的孤女,怪不得嫁进来五年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定是遭了报应。 哎,只可惜了顾家六小姐……不过这寿王看上去,倒是怜香惜玉,挺有同情心的。 “小姐,你的胆子太大了,万一有什么,让奴婢可如何是好?”月娘一边替小姐梳头,一边埋怨道。 月娘的担心不无道理。 今儿小姐这一闹,明日苏州府必有传言出来。这郡主惯会欺软怕硬,寿王惹不起,定与小姐秋后算帐。这可如何是好? 青莞淡笑道:“也是该让众人看看,这一床锦被下面盖着的,是怎样的一个顾府。月娘别怕,我自有分寸。我只是奇怪一个件事?” “小姐,是什么事?”春泥端了水进来。 青莞轻看了她一眼:“我在奇怪为什么堂堂寿王,会替一个疯子说话?” 赵璟琰此时如青莞一样困惑。 按说他并非冲动之人,也从不喜欢管闲事,为何今日见了这一幕,心底竟有股子冲动。 赵璟琰倚着栏杆远眺,眼中微有深意。 “爷,已彻底查探清楚,除了顾府外,刘,张二府所有的姑娘中,并无金大夫。” 赵璟琰手中的折扇在栏杆上敲了良久,开口道:“如此说来,此人就隐在顾府?” “十之八九。”阿离点头道。 “这顾府共有多少未及笄的姑娘?” “回爷,顾府一族共有十七位未及笄的姑娘,光顾老爷这一房里,便有四个。” “速速去查,一个一个查。” 赵璟琰啪的一下打开扇子,脸上闪过光芒。 范围越缩越小,离事情的真相也就越来越近。看来,面具下的那张脸,是倾城绝色,还是丑若无盐,不出几天,他便能一探分晓。 青莞并不知道,此时的赵璟琰已将目光锁定在顾府内宅。 她脱下衣衫,两条白玉般的胳膊上,四道淤青赫然在目。 春泥拿着药膏,轻轻抹于上面,咬牙切齿道:“两个肥婆子,下回别让奴婢遇到她们,若遇到了,定要拿石头砸死她们。” 青莞正要说话,却见小丫鬟喘着粗气跑进来:“回小姐,郡主带着诸多人往这里来了。” 青莞心思微动,道:“她都带了些什么人?” “好似,好似……哎啊,奴婢没有看清楚,奴婢再去探。” 小丫鬟一溜烟跑开了,春泥担忧道:“小姐,会不会是秋后算帐?” “不会,寿王还在府中,贤王正在路上,此时,她们不敢动我。” 青莞笃定道。 今日闹这一出,虽是临时起意,却并非毫无意义。 五年的蛰伏,她不光学得一手惊人的医术,庆丰堂已在南直隶站稳脚跟,北直隶已开始布局。 是该到出手的时候了。 寿王的两年之约,只会从外头杀进来;而她要做的是从里头杀出去,两股力道同时用劲,顾府必败无疑。 青莞眯了眯眼睛,五年的时间,她已经等得够久了。 “小姐,小姐,郡主命人在那边砌墙。”小丫鬟去而复返。 青莞脸色微喜:“快,扶我去瞧瞧。” 通往后院唯一的一条青石路上,三五个小厮,六七个打粗婆子,果然拿着砖瓦由下而上砌墙。 一身锦衣的郡主高昂着头,正怒骂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赶紧的,一个时辰弄不好,都给我滚蛋。” 谭嬷嬷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劝慰着什么。 青莞躲在暗处,悠闲的看了两个,眉眼弯弯:“好了,这下咱们院里安静了。瞧瞧,闹也是有闹的好处的。” 春泥喜笑颜开道:“如此说来,奴婢再也不用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了。” “很对!” 青莞笑意更甚,然而眼中却藏着一抹冷意。 郡主借着今日的事,把路给封住了,明着是怕她这个疯子乱说一气,暗底下未尝不是想把她困起来,等贤王到了,好把人洗干净了送到床上。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青莞袖袍一挥,嘴角擒起笑意。 “小姐!” 月娘头上沾了两片叶子走过来,把手中的纸条递过去:“小姐,金陵曹家的人到了苏州府。” “太好了,传消息过去,今晚天一黑,我就过去。” 谭嬷嬷扶着郡主斜躺进湘妃榻里,往她背后塞进一个金线蟒引枕。 吴雁玲跟上几步,道:“母亲把那院子的路堵住了,万一父亲怪罪下来……” 郡主疲倦的摆摆手:“顾不上了,这傻子以后再闹上这么一出,只怕全苏州府的人都要以为,钱氏的死,是你母亲我下的狠手。哎哟,我的个心哟,怦怦跳的啊……” 吴雁玲不以为然的撅了撅嘴,嘀咕道:“这与母亲有什么相干。那傻子的娘是自己寻死的,又不是咱们逼她死的。” “你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郡主抚着胸口怒道:“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按理就该守节,偏偏又嫁了人,旁人定会以为我看上了二爷,才逼着钱氏去死。” “明明是他们硬求上门的。”吴雁玲小脸涨红。 华阳顿时头大如牛,扶着额头无力的倚在榻上。悔啊,悔不当初啊! 谭嬷嬷趁机滴眼药水道:“都怪那个赵氏,要不是她吵着闹着要见六小姐,六小姐也不会乱跑出来。” “那个死婆娘,怪不得连府里的小妾都弹压不住,果然是个蠢祸啊。罢了,罢了,以后咱们少跟这些不入流的人家来往。” 话音刚落,有个媳妇模样的人打了帘子进来。 “回郡主,老爷,太太问那道墙是怎么回事?” “老不死的耳朵真灵。” 华阳郡主霍然坐起,厉声道:“就说是我说的,六小姐人前无状,坏了顾府的名声。以后要严加看管,不可随意放出。请老爷,太太放心,该有的衣食住行绝不克扣。” 魏氏奉茶到顾砚启的手中:“老爷,这六丫头也是她叫去的,这会出了事,竟把路给堵住了,这万一传到外头,可怎么是好?” 顾砚启马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妇道人家,你懂什么,你这儿媳妇,心思绝不会如此简单的,不过是趁势而为罢了。” “老爷的意思是?” “内方不出,外言不入,那院里成了孤岛,她想怎么摆弄六丫头,便怎么摆弄。到时候贤王一来,六丫头就成了瓮中的鳖,能逃到哪里去。” “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魏氏心中一惊,忖度男人的心思,“难道老爷就任由她为所欲为。那丫头到底是咱们的亲孙女,虽然是个傻的,却也不能……哎,妾身实在不忍心。” “妇人之仁!” 顾砚启不悦道:“你若有郡主那点子杀伐决断,也不至于被她压得死死的。一个无用的孙女,换来顾府日后一条生路,孰轻孰重?” “可万一贤王嫌弃那丫头是个傻子,怪罪下来,咱们又该如何解释?” 顾砚启斜看魏氏一眼,冷笑道:“你到底不懂男人的心啊。山珍海味尝得多了,偶尔也想吃几口野菜调调口味,我看那丫头打扮起来,很有一番味道,到时候喂几贴安神药,神不知,鬼不觉。贤王尝了滋味,还管她是疯是傻,说不定啊,就好这一口呢!” 魏氏听着这话不太像样,转过身皱了皱眉,却不敢多劝一句。 第二十二回大族的药方 老爷往姨娘房里去,魏氏幽幽看了两眼,自顾自回了院子。 二小姐顾青芷迎上来,扶她入了正堂。 魏氏欣慰地拍拍她的手,道:“天这么热,何苦迎出来。” 顾青芷脸上带着红晕,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替魏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拭。 “太太,孙女心里憋了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是想替六丫头求情?”魏氏一眼看穿。 顾青芷知道逃不过太太的火眼星金,遂直白道:“正是。六妹妹委实可怜,再把她送给……她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魏氏打量这个孙女,轻轻一叹道:“你为何帮她说话?” “太太不是常说吗,孙女这条命,可二婶婶救回来的,做人得知恩图报。” “你啊……” 魏氏食指轻点她的脑袋:“心软之人,如何在内宅立足。傻孩子,这个顾府,可不是咱们祖孙俩说了算的。人各有命啊。” “太太……”顾青芷脸上有些急。 魏氏摆摆手道:“你别急,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回头我会在老爷跟前再提提的,只是成与不成,只看她的命了。” “太太真是慈善之人。” 魏氏摇头冷笑:“孩子,当年祖母我,也是受过那钱氏恩惠的,我虽不是个善人,可恩将仇报之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你道我为何不待见那刘姨娘?” 顾青芷摇摇头,表示不知。 “当初刘氏受你婶婶的恩惠最多,谁知她……” 魏氏捻起手边的佛珠,轻声道:“不是祖母诅咒她,早晚一天遭了报应。” 顾青芷低声道:“今日我去六妹那里,房里热的紧,连盆冰也没有。我可听说玲小姐房里早晚四盆冰。太太,六妹到底是咱们顾家的人。” 魏氏冷笑:“后娘的那碗饭,从来就不好吃,她若是个好的,我养在身边也就得了,偏偏又是……哎,你在暗下多帮衬些。” 顾青芷点头称是。 刘姨娘房里,顾青芸把头伏在榻上,懒懒道:“姨娘,今儿王爷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这么多江南的女子,竟无一个入她的眼?” 刘姨娘虽然没有往湖边去,却对今日的事情知之甚清。赏花宴到最后,王爷借故离开,并未有一言一语,事后也没有传出看中了谁家的小姐。 刘氏轻轻咳嗽一声,道:“堂堂王爷,什么样绝色的女子没见过,入不了眼有甚可稀奇的,这正是你的机会,回头,你多往望月阁跑跑。” 顾青芸假惺惺道:“姨娘,胡沁什么,王爷怎么能看得上我?” “傻孩子,男人最爱的便是新鲜,你如今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嫩得能掐出水来,那寿王难道不会动心。” 饶是顾青芸再胆儿大,一听姨娘这话,也臊得满脸通红。 刘氏见她不说话,也拧着眉头想心思。 顾青芸回过神,见姨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姨娘在想什么?” 刘氏接口道:“姨娘只在想,你父亲莫非也在动那钱氏银子的主意?还有,郡主真的如此狠心,要把那傻子送给贤王?” “这关咱们何事?姨娘有这个时间,不如替女儿想想,该怎么讨好王爷。” 刘氏重重的拍了下女儿,骂道:“你懂什么。这银子你姨娘我掂记了五年,若是被你父亲先寻到,姨娘拿什么给你作陪嫁。” 顾青芸吃痛,气恼道:“姨娘说便说,打我作甚?” 刘氏恍若未闻,只心里不停的盘算着。 顾青芸见她竟像是痴了一样,气恼的将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刘氏心下算计了半天,自主言自语道:“何苦要将个傻子送给贤王。若是换成了芸儿,一个侧妃稳稳当当,跑都跑不掉啊。” 傍晚时分,暗云密布,闷雷滚滚。 黄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溅起片片雨雾。 青莞主仆早早的用罢晚膳,天将一黑,陈平已将马车停在路边。片刻后,马车在雨中前行。 半个时辰后,马车由后门入了金府。 福伯打伞迎上来。 “小姐,宋掌柜在正厅等着小姐,曹家的人来了。” 青莞闻言点头,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道:“事不迟疑,你我速去。” 入了正厅,一股清凉扑面而来,偌大的厅中,四个角落各摆着了支冰盆。 青莞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去,坐上了左边的主位。福伯未曾入坐,只在边上侍立。 宋语忙上前问安。 青莞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此等情形,让曹浩群心头一颤,眸光微凝。 上首主座端坐的女子梳着流云髻,髻上只插着一支白玉兰花簪子,长眉清眸,玉面珠唇,眼角带着一抹浑然天成的媚态,恍若空谷佳人,让人移不开眼。 曹浩群目光紧紧的盯着她,眼中似有一抹不信。 他忽然起身,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大名鼎鼎的金大夫?” 青莞淡淡一笑:“怎么,我长得不像吗?” 曹浩群心漏一拍,连连倒退数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饶是他想破了头,也不曾想到名震南直隶的庆丰堂东家,竟然是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 不等他开口,青莞轻咳一声,流云般的声音在大厅响起。 “你叫曹浩群,字子昂,曹家族中排行十二。三岁便能读医书,辨百药。六岁随父出诊,替人看病。曹家后辈中,数你医术最高。” 曹浩群苦笑连连:“劳金大夫将我打听得如此仔细。” 青莞对他言语中的嘲讽恍若未闻,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即拿起茶盏,轻啜一口,润了润嗓。 “子昂,我快人快语。曹老太医已入大狱,曹府被查抄,家产充公,曹家已一败途地。” 一声子昂,令曹浩群心中微有感叹。当世之人,只有亲朋好友,才直呼其字,这个女子,一开口便唤了他的字,是何用意? 青莞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虑,坦然道:“我已将曹家药铺十六个铺子统统买下来。” 曹浩群心中大惊,只是让他更为惊讶的还在后头。 “我愿分三成干股给曹家,条件是,我要曹家的药方和你的十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曹浩裙闭了闭眼睛,缓缓站起来,冷笑道:“三成干股,便要换曹家所有的药方和我的十年,金大夫不知是救死扶伤,还是落井下石?” 青莞对他的冷淡不为所动,只轻轻一笑道:“如果说,十年之后,我愿将曹家十六个药铺如数奉还,而且我只要曹家的十张药方,不知子昂可否有兴趣。” “东家!” 宋语惊出一身冷汗。事先约定的,并无这一条,这样算起来,这笔买卖亏大了。 惊出一身冷汗的不光是宋语,还有曹浩群。他用力的瞪大了眼睛,想要把眼前的女子看得再清楚一点。 青莞缓缓而立,玉手一抬,道:“子昂,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过了三天,我便不是这个条件了。” 说罢,她款款而出,再没有半分停顿。 所谓买卖,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倘若曹浩群连这点子魄力也没有,那么这曹家也扶不起来。 福伯朝宋语打了个眼色,后者匆匆跟了上去,偌大的正堂里,只留下曹浩群一人。 须臾,有婢女悄末声的上前,“曹公子,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您请跟我来。” 曹浩群混混噩噩,脚下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 “东家,留步。”宋语急得一头汗。 青莞回首,淡淡一笑道:“宋掌柜别急,咱们往里间说话。” “老宋,小姐做事自有分寸,急不得,也不用急。”福伯淡定道。 宋语偷偷看一眼东家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晃眼。 宋语啊宋语,亏你还是一把年纪的人,这遇事怎么就这么不冷静呢。瞧瞧东家,那举手投足,一片云淡风轻。 三人入了小花厅,坐定,不等婢女上茶,青莞便道:“宋掌柜,福伯,这笔买卖,咱们只赚不陪。” 像是一颗定心丸吃下去,宋语平了心绪道:“东家的意思是……” “千金难买是药方,有了药方在手,十六个药铺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曹家有难,谁能将一个百年医药大族的药方夺走。”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宋语耳边炸响,他瞬间恍然大悟。 福伯插话道:“小姐,这曹浩群会不会应下?” “十张药方换来曹家的东山再起,不亏。这笔帐他能算得过来。” 青莞笃定道:“福伯,宋掌柜,曹家的药铺买下来,我想稍稍做下改变。” 两人神态一凝,目光紧紧的盯着上首的女子,听得十分仔细。 宋语带着满腹兴奋,悄然离去。 福伯上前,低声道:“小姐,曹家这个时候无人敢帮,无人敢用,小姐偏反其道而行,这步棋会不会太过冒险。” 青莞深看他一眼,自己拿一杯温茶喝下,苦笑道:“还是福伯最知我心。这步棋极险,却不得不走。” 福伯大惊,“小姐,这是为何?” 青莞目中似有为迷离之色,许久才道:“福伯,当年祖父在太医院,与何人交好?” 第二十三回佛曰不可说 福伯道:“老爷当时在太医院,与任何人交好,独独和这曹老太医,生过口角。” “钱家落难后呢?” 福伯心神一凛:“钱家落难后,太医院无一人替老爷说话,只有曹老太医。” “可见世人多是见风使舵之人。” 青莞眸色一暗,柔声道:“你们只当曹老太医与祖父恶交,谁又知曹老太医此举,不过是明面上而已。” 福伯惊道:“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青莞依旧淡笑,只这笑意,又多了几分萧索。 记得那年冬夜,大雪纷飞。 她与弟弟在暖阁斗棋,忘了时辰。回房时,已是深夜。 路经祖父书房,见书房还亮着灯,正想上前瞧瞧,却见祖父与曹老太医相携从书房里走出来。 她心头一惊,曹老太医一向与祖父不合,怎的深更半夜会来府里。 她心下好奇,悄无声息的隐在树后。 却听那曹老太医沉声道:“太医一职,只在治命救命,万不可掺和到皇室当中。你与太子走得如此之近,只怕已打了其它人的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需谨慎为好。” 一席话,听得祖父和躲在树后的她,哑雀无声。 祖父许久叹道:“曹老啊,上船容易下船难,你我都身不由己。” 当时,她瞧着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月的老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心中并未深想,只觉得曹老太医与祖父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差。 “小姐,这么说来,曹家与老爷早就……” 青莞点点头。 “只可惜,曹老太医不偏倚任何一王,终究还是落得一样的下场。可见站队与不站队,都不能改变命运。福伯,我救曹家,只为本心。做人,不能忘恩。” 福伯早已泪酒衣襟,他忽然跪倒在地道:“老爷若在世,定会为小姐这番举动感怀的,小姐的骨子里,到底流着钱家的血,恩怨分明,绝不含糊。” 青莞扶他起身,慢慢踱出了花厅。 梨花院里。 灯火幽幽,内屋却光亮一片。 顾松涛一脸怒色:“为什么要把那路封了,那一个小小的院子,她怎么活动得开来?” 华阳掠了掠鬓发,嘴角含冷意。 “二爷还是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再来责备我。谭嬷嬷,你说。” 谭嬷嬷一点都不含糊,干脆利落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尤其是六小姐那几声言语,学得惟妙惟肖。 顾松涛未曾想女儿把钱氏的死,和银子的事情,统统说了个干净,一张俊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端的是变化多端。 嘴里哼斥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华阳边上,厚着脸皮把手伸了过去。 谭嬷嬷见状,低眉顺眼的退出去,悄悄把门合上。 屋子里没了外人,华阳身子一扭,酸酸道:“是我把六小姐关起来的,是我这个做嫡母的良心狗肺,回头我三柱清香,到钱氏坟前陪礼道歉去,顺便问一问,她那碗毒药,可是我喂下去的?” 顾松涛哪里还有半分怒气,一边连声告饶,一边在她耳边吹气。 华阳的身子顿时软了半边,依在男人怀里嘤嘤道:“没了心肝的男人,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冤家,倒头来……” 顾松涛懒得再听她把话说下去,一口封住了唇,手已伸进她薄薄的内襟里。 华阳脸色一喜,就势倒下,嘴里嗔骂道:“死冤家,呆会多出点力,别跟挠痒似的。” 望月阁里,赵璟琰一袭白衫,倚靠在榻上。 暴雨冲刷过的天空,月色如洗,一轮圆月当空而挂,美得有些让人心碎。 他一改白日嬉笑的面孔,脸色凝重。 阿离端着果盘进来,低声道:“爷,那头传来消息,贤王他们还有五天便可入江南。” 赵璟琰眼眸未动,只淡声道:“那这小小的江南,可就热闹了。” “爷,咱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赵璟琰挑眉:“该吃吃,该喝喝,把那个大夫找到,便是爷该做的所有大事。” 阿离欲言又止。 赵璟琰眼角瞧得分明,慵懒道:“有话快说,瞥着作甚?” “爷,小的不明白,爷为什么非要把金大夫找到?” 赵璟琰嘿嘿笑了两声:“因为那双眼睛。” “眼睛?” “对,那是一双藏有智慧的眼睛,爷想看看那眼睛的主人是谁。” “仅此而已?” 阿离一万个不信。 赵璟琰哈哈一笑,笑声中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离,你说爷若是带个神医回去,那爷的不举之症,是不是就能让人信服些?” 阿离垂下了眼帘,没有说话。 三日一晃而过。 曹浩群如约出现在青莞面前。 青莞也不急,只捏着茶盅不紧不慢的喝着茶,而下首处的曹浩群明显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庭院里,几只知不了知愁苦的叫得正欢。 许久,曹浩群慢慢起身,走至厅中,缓缓跪下,双手将纸呈上。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没想到他曹子昂也有不跪君师,不跪父母,跪一陌生女子的时候。 青莞展颜一笑,接过卖身契和十张药方,素手轻抬,虚扶了他一把。 “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名为主仆,实则如朋友相处,子昂快快请起。福伯,你把合约给他瞧一瞧。” 福伯上前,把合约恭敬递至曹浩群手中。 “曹公子,请细细过目。” 曹浩群浑身虚脱,苦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 “子昂还是细看为好。”青莞柔声道。 曹浩群低下头,只略扫一眼,便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连连后退。十六间铺子,均由曹家人做掌柜,用的也都是曹家药铺的旧人。 而据他所知药铺的那些人,早已七零八落,各奔前程去了。 “这……这……” 青莞不劝声色的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淡笑道:“是花了我不少银子,不过相信子昂会替我赚回来。” 曹浩群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心中震惊万分。世上之人,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碳者少。这分明是……是…… 曹浩群强忍心中震惊,上前一步道:“你……到底是谁?可是曹家故友?” 青莞幽幽一叹,道:“我是苏州顾府六小姐,顾青莞。”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曹浩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青莞扶着月娘的手,银灯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为何要把身份露出给那人听,万一他转身,把小姐卖了怎么办?” 青莞顿住,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指了指点上的圆月道:“凡年少得志,身怀绝技的人,都有几分气性。他是我要重用的人,我唯有坦诚相待,能才令他臣服。” 月娘担忧道:“小姐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办,万一……” 青莞强笑道:“月娘,人总要赌一把的,好在这五年来,我的运气不算太差。走吧,前边病人怕是等久了。银灯,你回去吧。” 银灯双手挽住小姐的胳膊,嘟着嘴道:“银灯只是舍不得小姐。金陵的事情办妥后,银灯马上回来侍候小姐。” 青莞眉眼弯弯:“可不光是金陵,还有京城。你掌着我所有的钱袋子,这里里外外的事,都少不得你操心。” 银灯最爱听小姐说这个话,笑眯眯道:“自然是要银灯操心的。小姐,我去了,你自个保重。” 青莞轻轻一笑。 “对了小姐,那些个……她们不跟着我们一道进京吗?”银灯不好意思把伎女两个字说出口。 青莞摇摇头道:“她们,还不到时候。” 月娘忍不住插话道:“小姐,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青莞笑笑:“她们都是些弱质女流,自然要找个大靠山,才能入京,若不然,岂不是被人欺负的连渣子都不剩。” “小姐,靠山是谁?”银灯一听有大靠山,精神陡然一震。 青莞认真的点头道:“佛曰不可说!” 福伯看了眼身边的年轻人,道:“小姐吩咐,入了金陵府,十日后我便随公子一道进京,店铺伙计的事,全由公子作主。这十日内,请公子安顿好曹家的事,挑选出适合的掌柜人选,旁的事情,宋语会替曹家一一办妥。” 曹浩群长长一揖:“子昂定不负小姐重托。” “小姐的身世,还请公子保守秘密,连曹家的人都不能告诉。” “小姐对我深信不疑,我又如何做得出背信弃议之事。”曹浩群言之灼灼。 福伯咬了咬牙,终究将满腹的话,收于心中,只淡淡道:“如此,甚好。走,我们连夜去金陵。” 福伯和银灯一走,诸事皆定,青莞总算能长松一口气。 再加上通往顾府的唯一的路被堵了起来,一日之中,只有到饭点时,那门才会开。因此这小小的院落如同世外桃园一般,青莞无须时刻戒备着有人会来。 这几日她在院中或看医书,或研制药方,过得舒心自在。 许是因为顾青芷在太太跟前提了提,这几日天天有下人趁着开门时,给院里送来一盆冰。 青莞虽不惧热,却也心中感动,暗道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好好回报一下这位常私下照拂她的二姐。 第二十四回谁被谁计算 青莞躲在自个院里过逍遥日子,却不知前面这几日闹了个天翻地覆。 且说赏花宴后,寿王似是而非的态度,令各府的千金小姐,嫡女庶女们起了心思,因此这几日顶着烈日往顾府跑的奶奶,太太们越发的多了起来。 华阳郡主接待了一两日,烦不胜烦,便将此事撂给了太太。谁知太太那日大雨,淋了几滴雨丝,身上有些不大畅快,遂命孙女顾青芷出面接待客人。 顾青芷自然明白这些人上门的目的,把人领着往望月阁一送,与寿王见上一面,身上的担子也就卸了。 哪知这样一来,就得罪了二房的两位庶女。 那日夜间,这两人约好了往顾青芷房里去,虽然只一杯茶的时间,却言三语四的指责二小姐胳膊肘往外拐。 顾青芷由太太一手调教,在这偌大的顾府,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教训她的份。便是郡主,看在太太和大房夫妇的薄面,也得对她客客气气。 顾青芷一怒之下,在太太跟前滴了眼药水。 太太正愁找不到借口立威,当下命人把郡主叫到跟前,一通敲打。言外之意,你怎么教养两个庶女的,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郡主强忍着一口气听太太训了半日的话,回到房里,当下砸了一套青花瓷茶俱,不由分说的把闻讯而来的刘姨娘,许姨娘一人甩了一个大嘴巴。 不巧的事,这大嘴巴甩过去,正好被那顾松涛看见。 两个姨娘敢怒不敢言,只眼中含着泪,幽怨的望向自家的男人。 顾松涛心里那个疼哟,无边无际,恨不能立马上前好声安慰两人一通。 他这五年,被华阳郡主治得死死的,连两个姨娘的身子都只敢偷偷的摸了下,偶尔趁着郡主不在府里时,解解馋。 他见此情形,表面一言不发,正义凛然的站在了正房这一头,夜间则趁着郡主熟睡时,偷偷跑去了姨娘房里,用自己热情的身体,安慰姨娘受伤的心灵。 华阳郡主醋性极大,丫鬟小报告一打过来,她气得直接把那顾松涛从姨娘的被窝里拎了出来。 顾松涛与那许姨娘颠鸾倒凤,外别胜新婚正得劲时,冷不丁的被人搅了好事,当下不管不顾的发作了起来。 他竟然连衣裳都没有穿好,直接跑到望月阁的寿王那里,伏在地上一通好哭。 哭来哭去,无非一个意思,堂堂顾府二爷,身居要职,家财万贯,五年来只搂着一个女人睡觉,实在是人生的奇耻大辱。 就在此时,顾老爷夫妻闻讯赶来,见已闹到了寿王面前,索性把事情撕掳开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无子,已成绝户,王爷啊,这可如何是好? 赵璟琰此时正与阿离探讨哪一个闺中小姐,才是真正的金大夫。被顾家人这样一闹,气得两眼翻翻,一个茶盅砸下去,所有人都止住了哭。 就这样,顾松涛的第三房小妾,就在这样一个人仰马翻的夜里,定下了人选,张府庶出的八小姐张欣远。 事情传到青莞耳边,她放下手中的医书,轻轻吐出了一句话:“事赶事,竟然那么巧?看来,我那好父亲一定是没少动心思啊。” “小姐这话是何意思?”月娘和春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围到了小姐身边。 青莞一双点漆般的黑瞳,明亮清澄的闪着光芒,她笑道:“郡主这些年来一向把内宅之事牢牢抓在手上,何曾有过推脱的时候。” “小姐的意思是……” “这事若不是我那好父亲在边上出谋划策,她绝不会行此晕招。更何况,五年了,父亲什么时候敢趁着郡主入睡了,爬姨娘床上,还不是想趁着寿王在。” “小姐,二爷就料定了寿王一定会帮他?” “你没看到老爷,太太深更半夜都赶来了吗。一个无后,别说是寿王,就是皇帝来了,也无济无事。” 月娘和春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水眸笼上忧雾,眉梢染上愁烟,青莞苦涩一笑。 情薄如厮,这世上再聪慧,高贵,厉害的女子,也阻止不男人的纳妾之心。 手慢慢抚上胸口,那一箭的伤口隐隐作痛。青莞垂下眼眸,拿起了医书。 月娘和春泥心头各自颤了两颤。 眼前的小姐,白的衣,黑的发,简单素净的如同画中走来的女子,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偏偏那明灿无瑕的笑脸上,一双深眸如同古井般没有任何波澜。 两人对视一眼,一句话不敢再说,默默的退了回去。 赵璟琰看着哭哭渧渧的郡主,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拼命的摇着扇子,朝阿离递眼色。 阿离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上前道:“郡主,王爷并非故意要应下,顾府老爷和太太已经把话讲到这个份上了,王爷也不好办啊。” “滚开,你懂什么?” 阿离耸耸肩,递给了赵璟琰一个你来的表情。 后者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开口道:“堂姐,顾二爷天天在你房里,是事实吧?” 华阳茫然抬起泪眼。 “你生不出儿子,也是事实吧。” 一招致敌,蛇打七寸,华阳猛擦了两把两泪,连个抽泣声都没有,灰溜溜的走开了。 赵璟琰等人离开,俊脸迅速沉了下来,脚一抬,冰盆豁然翻倒,冰块滑了一地。 阿离忙道:“爷,下回小的把人拦住。” “哼!” 赵璟琰鼻子里呼出冷气:“爷气的不是这个。” “爷气的是哪一个?” “蠢祸,你家爷被人算计上了。” 阿离越听越糊涂:“谁胆子那么肥,敢算计爷?”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离用力想了想,仍是没有想明白。 “顾府。蠢货!” 赵璟琰把扇子一合,冷笑道:“原以为这顾二是个怂货,如今看来,人家怂在外,精明在里,绕了一大圈,是想仗我的势,纳房小妾。” 阿离这会才明白过来,脸含讥笑道:“小的还在奇怪呢,这深更半夜的,顾家二老的脚程怎么这么快,连郡主都比不上。” “这出戏,只怕是算计了好几天了。”赵璟琰抬手掠掠长发。 阿离别的头,忿忿道:“小的就说这顾家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我那好堂姐,拎得清拎不清。她要拎不清的话,早晚一天,下场跟那钱氏一模一样。” 赵璟琰眼中闪过狡狤,轻笑一声道:“爷也算好本事,没给自家人借了势,偏给外人借去了势。阿离,这个仇,你可得帮爷记在心里啊。” “爷不是答应了金大夫吗,到时候一起算不就得了。” 有道理啊! 赵璟琰打了个机灵,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快,快,替爷把这仅剩的三个小姐,探一探。” “没脸面的下流东西,竟然敢逼着我兄弟应承下来,看我饶得了哪一个!” 华阳披头散发对着院外破口大骂。 “当初娶我时,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这会嫌弃我生不出儿子,就想着那新鲜的。什么狗屎德性。我呸!” “郡主,少说两句,没有又传到老爷,太太房里。” 谭嬷嬷低声唤道:“郡主想出这口恶气,多的是办法,何必嚷嚷得全府皆知。” 华阳忿忿的啐了一口:“我就咽不下这口气。那两个老不死的,别的事情屁都不放,儿子纳妾的事,跑得比兔子还快,唬谁呢?” 王府出来的女子,有几个是傻的。 她从望月阁一路走,一路思,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惊心,原来自己是被枕边人和两个老不死的算计了。 谭嬷嬷扯了扯郡主的袖子,指了指后院道:“郡主,顾府这样算计咱们,咱们何不拿那个傻子出气。” 华阳气恼道:“这还用你说,回头等贤王来了,我非好好往死里作贱她。我倒要看看咱们的好二爷,会不会护着自个的嫡女。” 谭嬷嬷冷笑道:“郡主也是该拿出点厉害手段了,没有人让以为咱们齐王府的人好欺负。从今往后,这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华阳心头一跳,很快便领悟到这话里的深意。 那张家小姐抬进来又怎样,不过是个妾,生死都在她手里捏着,照着规矩来办事,那两个老不死的敢放个屁? “看来,还是本郡主治家不严啊!” 华阳阴阴道:“从明日起,让两个姨娘到我跟前侍候。还有,咱们的银子,一个子都不能流到二爷手里。黑了心肝的男人,吃我的,喝我的,竟然还敢算计我。” “我的好郡主啊,这么做对了。”谭嬷嬷喜道。 顾府对二爷纳妾一事的速度,快的让人惊讶。 不过是短短三天,一顶小轿已经把张家八小姐抬了进来。 华阳郡主仪态万方的接过了张姨娘奉来的热茶,并且很不经意的漏了几滴,张姨娘雪白的手背红作一片。 张姨娘咬牙不语,偷偷把手缩进了袖里,只当没事人一样。只把在一旁瞧着的顾二爷心疼个半死。 是夜,顾二爷刚把自己和新娘子脱得精光,正要行那人伦大礼,门外便有小丫鬟来回话,称华阳郡主身子不适。 第二十五回爷要会会她 那顾二爷都已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偃旗息鼓,强忍着心中的欲望,咬牙去了正房。 这一夜,张姨娘大喜的日子,独守空房。 青莞听到这个消息后,淡淡一笑。狗咬狗,一嘴毛,随他们闹去吧。 就在青莞露出淡淡一笑之时,望月阁的赵璟琰哈哈连笑三声,笑声震天,惊得阁中所有人,心头颤了几颤。 “爷,会不会弄错了。这六小姐,是个痴傻之人,怎么可能是名震江南的神医。” 赵璟琰呼出一口浊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阿离啊,我且问你,咱们王府的明卫,暗卫本事如何?” “爷调教的人,本事都和爷一样高。” 赵璟琰对阿离难得的马屁很是受用,亲和的笑道:“倘若咱们在京城,要寻一个人,花几日时间?” “回爷,多则十日,少则半天!” “咱们入江南多久?” “快二十日了。” “找到了人没有?” “回爷,除了府里的六小姐,整个江南的闺阁女子的窗,阿离都爬过了。”阿离苦着脸道。 赵璟琰一摇扇子,风度翩翩的走出望月阁。 “走吧,还愣着作甚,爷不爬窗,爷要亲自会会这位六小姐去。” 青莞起身,刚刚梳洗完,就看见月娘惊慌失措的跑进来。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青莞心头一颤,月娘跟着她五年,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忙道:“别急,慢慢说。” “小姐,寿……寿王往咱们院里来了。” “什么?” 青莞惊得站起来,略思片刻,道:“月娘,你赶紧躲起来。春泥,替我把头发弄乱。” 春泥担忧道:“小姐……” 青莞镇定道:“别怕,我有的是办法把他吓跑。” 赵璟琰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衫,摇着折扇,风度翩翩的又一次踏进这座院子,眼睛禁不住四下打探。 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只用鼻子轻嗅这院中的气息,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施施然走了进去。 一个青衣小丫鬟走进来,诚惶诚恐道:“给王爷请安。” “你家小姐呢?” 春泥垂着头道:“我家小姐在后院玩耍。” “噢,带我去瞧瞧!” 赵璟琰“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背着手走了两步,见身后没有动静,回首道:“前边带路啊。” 春泥踌躇道:“王爷,我家小姐她……” 赵璟琰用扇子挑起春泥的下巴,轻佻道:“怎么,你怕我吃了你家小姐?” 春泥脸色一红,猛的跑开了,素手一指,道:“王爷自个去瞧。” 赵璟琰得意的挑挑眉,不急不慢的背手踱了过去。 刚刚一只脚踏进后院,一盆泥水迎面扑来,结结实实的淋了他一身。 “打中了,打中了,春泥我打中了,好玩,真好玩。” 不等赵璟琰睁开眼睛,一个身影扑到他身上,手用力的撕扯着他的头发。 对不住赵璟琰,为了自保,我只好恶心恶心你了,青莞一边把手里的泥巴往他脸上抹,一边心里叹了声阿弥陀佛。 “不对,不对,不是春泥。” 六小姐傻笑着用全是泥巴的手,在赵璟琰白晳的脸上用劲的拧了两下,似乎在辨别着什么。 “你走开!” 六小姐不等寿王张开眼睛,用力一推,人已跑开了:“春泥,春泥,我们来玩吧,来玩泥巴。” 赵璟琰一个踉跄,缓缓睁开眼睛,惊悚的看了一眼身上,浑身僵硬着不能动弹。 阿离冲过来,正要说话,却被一股恶臭熏得赶紧扭开了头。 赵璟琰屏住呼吸,忽然感觉到额头有个东西在蠕动,他抬头一看,竟是一条三寸长的大蚯蚓。 赵璟琰抽了一口冷气,拧着眉头苦笑三声,从喉咙里不哼不哈的吐出一句话:“阿离,救我!”人便直直的晕了过去。 阿离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横抱起主子,像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青莞从树后面探出半个身影,掩着嘴巴轻咳了几声,眼中露出笑意。 早就防着这厮呢,这带着馊味的泥巴水,应该够他喝一壶的了,起码十天之内,再不敢入这院子半步。 “小姐,奴婢已经打水了,快来洗洗吧,难闻死了。”春泥一脸嫌弃道。 青莞跟着春泥进屋,轻松的拍着手上的泥水道:“春泥啊,下次他若再敢来,我便淋他一头粪水。” “小姐,你太狠了。” 青莞心情舒畅,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活该!” 望月阁里,后卫们忙碌着抬水,倒水。 赵璟琰将自己泡在水里,舒服的叹了口气,他猛的抬起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闪过丝羞恼来,咬着牙闷闷的“哼”了一声。 “爷,一定是咱们弄错了,六小姐疯成这样,怎么可能是大夫。” 赵璟琰有也点傻眼了。难道是自己一开始就弄错了,那只又白又细、又嫩又滑的手,不是大家闺秀的手? 总不会是只男人的手吧?想到这里,赵璟琰懊恼的拍了下水,溅得阿离一身。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速速派人去查她的后院围墙,一寸都不能给我放过,若真不是,咱们推倒了再来。” 阿离点头应下,转身离去布置。 片刻后人又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卫,抬着一个大木桶。 “爷,水来了。” 赵璟琰撂起一搓头发闻一闻,胸口恶心了两下,道:“下次必须将那疯子挡在十丈以外。” 阿离无声的撇了撇嘴。爷上竿着送上门,怪得了谁。 赵璟琰起身,从这个桶里换到那个桶里,阴沉着脸道:“别在那儿嘀嘀咕咕,快来帮爷洗头,一根一根洗,少洗一根,爷就把你和那疯子关在一起。” 青莞洗漱出来,微微有些心神不定,她努力平复下心情,拿起医书看了几页,谁知书上的字不停的跳动,跳得她眼花缭乱。 “春泥,去打探一下望月阁有没有动静。” “小姐,奴婢这就去。” 青莞扔了医书,推开窗户,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怎么回事,好好的这厮为何又要到她院里来,莫非他打探到了什么?青莞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两眼冒着金星。 月娘悄悄站在青莞身后,担忧道:“小姐,不会有什么事吧?” 青莞摇摇头道:“有事也不怕。” 月娘默默的看了小姐一会,转过身替她倒了杯热茶。 “小姐,喝口茶润润嗓。” 青莞伸手接过来,喝了两口,道:“等春泥打听回来再说。” 半盏茶喝完,春泥去而复返。 青莞见她满头是汗,把手中的剩茶递过去,春泥一口饮尽,擦了擦嘴道:“小姐,寿王还在泡澡,没有别的动静。” “他为何会想到往咱们院里来?” “奴婢打听到这寿王原是要到玲小姐院里的,谁知半路遇上了三小姐,四小姐,他为了避开这两人,所以才……” 二房庶出的那两人,一门心思想做寿王侧妃,为此连闺中的教养都丢到了脑后,常常找借口与寿王来个偶遇。 原是如此,青莞暗出一口气,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看来他并非有意来试探的。 “无事了,咱们用饭吧。” 青莞轻松道。 月夜。 万籁俱静。 赵璟琰低呼一声:“阿离,有蚊子,快替爷赶蚊子。” “爷,你消停些吧,阿离的两只手还没停过。” “住嘴!” 赵璟琰蹲在树上,头顶一片树叶,气恼道:“要不是你无用,哪里需要爷亲自出马,爷堂堂寿王,身娇肉贵之人,难不成还得自个赶蚊子。” “爷……” “再罗嗦,爷把你扔怡红院去。” “爷,快看,有动静。” “啊,有动静?闪开闪开,别挡着爷的视线。” “小姐,没人!” 青莞心中微喜,如往常一样扶着月娘的手,猫着腰从洞里钻出来。 陈平从马车上跳下来,撂起车帘:“小姐,请!” 青莞微微颔首,未有言语,便与月娘一道上了车。 陈平四下看了几眼,见没有任何异常,便绕道车头,轻轻一跃,人已稳稳的坐在了马车上。 马车缓缓而行,包裹着锦布的车轱辘,未发出任何异响。 高大的梧桐树上,赵璟琰眼中光彩四溢,直欲仰天长笑。 一个名震江南的神医,一个痴痴傻傻的笨蛋,要不是暗卫查到六小姐院后的围墙,有个隐在树丛中的洞,让他起了疑心,他根本不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被人糊弄过去了。 赵璟琰忍不住心下的激动,忘了此刻人蹲在树上,猛的站起来。 “嘶!” 他抚着微痛的脑袋,两眼绽放出如狼一般的光芒,兴奋道:“跟上去。” 青莞的马车入了猫儿胡同,她由月娘扶着下来,两人搀扶着往胡同深处走。两人的样子看着像是来求医的病人。 入了金府,便有小厮迎上来,月娘做了个手势,小厮神色一喜,忙恭着身把人请进来。 三人趁着夜色,在院子走了几步路,很轻巧的在一颗树后消失不见。 赵璟琰伏在墙头,看得目瞪口呆。 第二十六回爷捡到宝了 赵璟琰目瞪口呆。 怪道暗卫在院墙外盯了多少日子,始终一无所得。她果然是将自己打扮成病人,光明正大的入了这钱府。 “爷,这六小姐委实聪明。”阿离感叹。 “哼,当人家和你一样蠢啊。” 赵璟琰强忍着把扇子敲上去的冲动,眼眸微微一眯,一个轻巧的翻身,人已稳稳的落在地上。 六小姐啊六小姐,爷该怎么好好回敬一下,你两次对爷的戏弄呢? 厢房里,灯火通明。 青莞任由月娘摆弄,只短短须臾,她已脱下了外衣,换上了黑袍。 “月娘,我去了。” “小姐,等等。” 月娘端上参茶,递到青莞嘴边:“小姐,又得熬大半夜,快喝口参茶醒醒神。” 青莞心中微暖。几百个日夜,这一杯参茶月娘从来不忘。 她饮下参茶,微微一笑:“你且睡上一觉,回头我让下人叫你。” 月娘接过茶盅,笑道:“小姐不回来,月娘哪里睡得着,小姐快去吧。” 门吱吖一声打开。 阿离心头一紧,低声道:“爷,爷,出来了,出来了。” 赵璟琰别有深意的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爷长着眼睛呢。却看见阿离两眼突的一下睁得滴溜圆,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个蛋。 什么德性! 赵璟琰撇撇嘴,目光很快移向前面。 如水的月色下,一个女子俏然而立。 赵璟琰如遭雷击,眼睛睁得比阿离还圆,嘴巴张得比阿离还大,瞬间感觉到不能呼吸。 “爷,我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离揉了揉眼睛。 月光下,这张脸面若芙蓉,肤若凝脂,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眼角一抹媚色,别有一番风情,美的似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而那双让人过目不过忘的眼睛,此是仿佛是绽放的烟火,美丽诱人。在绽放过后,又像深不见底的幽谭,让人沉溺其中。 赵璟琰看了半晌,直到那脸蒙上黑纱,消失在夜色中时,他才喃喃自语道:“爷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阿离,快拧我一把。” 阿离依言,用足了力道拧上了寿王的胳膊。 赵璟琰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爷这不是在……做梦吧!” 三更三刻,最后一位客人走了进来,有些胆怯的坐在青莞跟前。 青莞放下茶盅一抬眼,眸中闪过惊色,怎么会是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二爷的第三房小妾许氏。 许氏今年三十出头,生得风流婉转,楚楚动人,相貌不俗,最受顾二爷的喜欢。 听月娘说,这女人出身不差,也算是官宦人家,可惜是庶出。有一回入庙里上香,不知怎的就遇到了陪太太上香的顾二爷。 两人一见如故,天雷勾动了地火,眉来眼去的,很快便勾搭上了。 这顾二爷也算有本事,买通了寺庙里的小和尚,趁着天黑爬了人家姑娘的厢房。 那姑娘半推半就,两人竟在寺庙里做成了夫妻。事后顾二爷许下下山盟海誓,定要八抬大轿将人迎进顾府,许姑娘心花怒放。 哪知等了一个月,未等来八抬大轿,只等来了一顶小轿。许姑娘心知男人薄情,却已失身于他,只得含泪上轿,做了姨娘。 顾二爷心知对不住她,格外宠之爱之,私下也常有贴补,吃穿用度比着钱氏并不差什么。 这许氏仗着顾二爷宠爱,常与姨母明争暗斗,姨母虽然拿捏住她,去因此受了不少闲气。 钱家出事,这许氏虽然明里没有做什么,暗下吹的枕旁风可不少,最会使阴招。 谁知去了一个姨母,又来一个厉害的郡主,连男人的身都沾不到。不知夜半无人时,这许氏会不会将肠子都悔青了。 月娘每每讲到此处,总要朝着许氏的院子啐上几口浓痰。 青莞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许氏身上。 “伸手。” 许氏显然吃了一惊,未曾想大名鼎鼎的金大夫竟是个女子。 吃惊过后,她老老实实的伸出了手,急急道:“敢问金大夫,我久未有身孕,不知身上可否有毛病。” 青莞闭着眼睛把了半天的脉,心下已有分明。这许氏瞧着柔弱,然身子康健,脉相一切正常。 “无任何毛病,可受孕。” “可为何……”许氏沉吟着不知要不要把话说下去。 青莞淡淡道:“一月之中行几次房?” 许氏脸涨得通红。有郡主在,三个月能轮到她一次,已是侥幸。就这样,还得二爷想尽了办法,买通了下人。 青莞心中冷冷一笑,端茶送客。 没有人播种,土地再好,别说是神医,便是神仙也难办。 “金大夫,还有没有法子……” 青莞失了耐心,径自扬长而去。 姨母的死有你许氏的一份,这辈子想生儿子,做梦! 四更,义诊结束。 青莞疲倦的换了衣服出来,陈平已迎上来。 “小姐,福伯传来消息,已入了金陵府,一切安好。” 青莞脸色一温道:“太好了。” “他们打算在金陵府停留几日。” “约摸十日左右,便会走陆路入京。” 青莞边走边道:“传消息去,让他们不必着急,一切有条不紊。” 两人正说话,婢女走上前,在青莞耳边低语几句。 青莞脸色微变。 陈平忙道,“何事?” 青莞摇头道:“无事,万花楼的绿蝶想要见我。” “我陪小姐去。” “不必。” 青莞对着婢女冷然道:“去跟绿姑娘说,让她安心养伤。京城的事,还未到时候,到了时候,只怕她忙得脚不沾地。” 婢女点头,悄然离去。 青莞微微一叹,道:“这绿姑娘倒也仁心侠义,护着手底下的姑娘不说,还想还我的人情。” “小姐,三教九流中,也有那赤胆忠心的。” “说得好!” 青莞眼含赞许道:“陈平,回头在兄弟们当中,挑十来个身手好的,愿意入京的,先预备下。” 陈平笑道:“小姐放心,已经替小姐预备下了。只等着小姐一声令下。小姐已经养了他们三年,兄弟们早就忍不住想替小姐出力了” 青莞笑道:“到底是你知我的心。安家费给得足些,万万不可让人寒了心。对了,老太太也跟咱们一道入京吧。” 陈平家中老母,这些年在青莞的调理下,身子越来越健康。 陈平未料到小姐还惦记着这个,暖心道:“小姐放心,待我在京里安顿下来,再把老太太接来。” 青莞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了,回头给老太太捎个好。走吧,天快亮了,我得赶紧回府。” “小姐,今日咱们怎么出去?” 青莞会心一笑:“光明正大的出去。白日那一出,那寿王定是无暇顾忌。” “爷,快看,她们从大门出来了。” 赵璟琰气得只差吐出一口老血。 这个六小姐委实狡猾,他派人在门口守着,她走后门;他派人团团守住,她装扮成病人。怪不得这么些天了,堂堂寿王府暗卫,竟然连人家的影子也没摸着过。 赵璟琰从最初的震惊,已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目光落在马车前的那个人影,淡淡一笑道:“跟上去!” 两人一提气,悄悄的飞上了墙头。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只见那六小姐从车上被人扶下,然后婢女拨开草从,她一猫腰,就势钻了进去,婢女紧跟而上。 车夫左右打量几下,迅速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主仆俩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同时撂起衣袍,蹲在了墙头上。 赵璟琰长长叹出口气后,幽幽一叹道:“阿离啊,这一趟江南之行,爷捡到宝了。” 话音刚落,一声微弱的轻啸划过两人耳边。 阿离脸色一变,几个翻身,人已在数丈之外。 片刻后,他复又回来,低语道:“回爷,贤王已在百里外。” “来得可真快!” 赵璟琰看了眼马车行驶的方向,摸着下巴拧眉沉思片刻,沉声道:“哟,这下苏州府热闹了。去,替爷到金大夫那边再排个号,爷的不举之病,也该治治了。” 雨声敲打着窗柩,把沉睡中的青莞吵醒。 她翻了个身,迷糊道:“月娘,什么时候时辰了。” 月娘低声道:“还早,小姐再睡会。” 青莞听得她的声音,渐渐安心,又沉沉睡去。等彻底醒来时,春泥已端好了水在一旁侯着。 她见小姐起身,忙上前一步道:“小姐,贤王入府了,府里正在迎接。” “这么快?”青莞把毛巾一扔,心头有些惊讶。 这贤王仅用十多天的时间,便从京城赶到了江南,这么急,所谓何事?难道真的是来追查凶手的? 青莞有些想不通,懊恼的坐在榻上,用手支着下巴。却听外头一阵嘈杂,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做好准备。 谭嬷嬷领着五六个婆子进来,婆子手里各抱着几叠衣服。 青蔻一看这架势,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微不可察的朝春泥递了个眼色。 谭嬷嬷环视一圈,冷冷道:“来,喂小姐喝药。” 月娘匆匆跟进来,陪着笑脸道:“嬷嬷安好,我们小姐好好的,吃什么药。” 谭嬷嬷睬都不睬她,手一挥,五个婆子齐齐放下衣裳,两人各自走到月娘和春泥身边,钳住了令她们动弹不得。 第二十七回玩玩又怎样 六小姐似乎被这眼前的场景吓住了,急急的从榻上站起来。 另两个婆子见状,忙上前一人架住了六小姐的一支手,最后一个婆子毫不怜惜的捏住了她的下巴,死命的把一碗黑糊糊的药,灌了下去。 青莞奋力挣扎,药一半被灌进去,一半顺着嘴角流在出来。 药一入口,青莞当下就尝出了味道。安神药,药的份量不多,不足以让人睡觉,但可以让人安静下来。 谭嬷嬷冷笑道:“六小姐,这药不是毒药,是补药,从今天开始,奴婢会每日喂你一碗,直到六小姐……” 谭嬷嬷没有把话说明,只阴阴一下,目光一凛对着月娘和春泥道:“快帮你家小姐梳妆打扮,半个时辰后,郡主要看到她,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两人的皮。” 谭嬷嬷刚走出院子,月娘和春泥扑过去,眼中含着泪。 “小姐,小姐……” 青莞摆摆手,道:“无碍,一点点安神药,快替我洗漱,春泥跟着我去,月娘看家。” 春泥扶着六小姐进门时,顾府四房已齐聚一堂,水榭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按规矩,有外男在时,府中未出阁的小姐应该避嫌不出,再怎样,也应该在水榭中摆上一道屏风,顾府却未曾如此。 青莞入一水榭,所有人暗暗抽出一口冷气。 眼前的女子一身海堂红新衫,头上珠钗全无,一只白玉簪子挽着发,瞬时将所有人都比了下去。此般人品,若不是痴傻,嫁到京中高门,稳稳当当的正房奶奶。 坐定,青莞呆呆的既不吃,也不喝,半垂着眼睛似睡非睡的,脑袋时不时的一点一点。 众人心里又咯噔一下,余光纷纷看向了郡主。 这郡主敢把人弄来,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怕这六小姐已经被喂了药。如此说来,这郡主是铁了心的,要将六小姐送给贤王了。 这孩子将将十三,虽身量已开,却连个葵水也未曾来,可怜,真真是可怜。一时间,众人看向青莞的目光,都是同情。 青莞懒得去猜众人心思,只趁着低头,抬头的间隙拿眼角去看正桌诸人。 主位上,一锦衣男子坐北朝南,面若冠玉,不浓不淡的剑眉下,一双狭长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如春风。 青莞迅速垂下眼睛。 赵璟玮,字少远,皇帝第三子,母亲殷氏,封贵妃,乃英国公殷九龄的胞妹。殷贵妃是后宫中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女子。 他两岁便能识字,聪明异常,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本该是皇帝的心头肉,却因幼女一事,被御史弹劾。 饶是如此,他仍仗着殷贵妃和英国公府,在皇帝跟前混得如雨得水,身份仅次于瑞王。 青莞收回余光,心中微微一叹。 不知太子一案,当时这位年仅十五岁的皇子,有没有参与其中,如果参与,他扮演的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赵璟琰将六小姐这一斜眼,一轻叹,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他挑了挑眉,眸中闪过锐光,打开扇子,轻摇几下,一派风流倜傥的样子。 “三哥,不入平江河畔,便不知道江南的好。今晚八弟作东,请三哥乐上一乐。” 赵璟玮往小姐那桌瞄了一眼,板着脸道:“父皇来前叮嘱过我,让八弟收心养性,烟花巷柳之地不可再去。” 赵璟琰顺着他的目光,也往那桌瞄了一眼,不以为然道:“玩玩又怎样,三哥好生无趣。” 说罢,赵璟琰起身,衣袍一撂,人便走了出去。 “八弟,你往哪里去?” “平江河畔和我表哥聚首去,这顾府的家宴,无趣的紧,还不如搂着女人喝花酒呢。” 此次随贤王共同入江南的,还有蒋家的幼孙蒋弘文。此子礼乐射书无一精通,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与寿王称不离陀,陀不离称,并称京中二霸。 这不,这蒋弘文刚入苏州府,便直奔平江河畔寻欢去了,说是这一路上憋坏了,需得好好发泄发泄,才能阴阳调和。 顾老爷正要告罪,却见贤王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六丫头身上,心中微喜,忙朝儿子递了个眼色。 顾松涛恭敬道:“王爷,房舍已打扫好,不如就此往下……” “不必,本王住行宫。” 赵璟玮当即起身,朝郡主轻轻点头:“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华阳郡主在他面前不敢拿大,毕竟贤王身后有一个正得宠的殷贵妃。她正要起身相送,贤王已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一场盛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草草结束,那贤王甚至连筷子都未动一下,只喝了一盅酒。 顾府上下整整忙碌十天,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就为迎贤王入府,谁料到竟是这个结局,顾老爷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上,草草离去。 顾老爷一散,顾家四房呼啦一下散了精光,只六小姐仍傻愣愣的垂头坐在桌上。 并非青莞不肯动,而是药劲上来,瞌睡的不行,根本迈不开步。春泥扶了两下,没扶动,心里正暗暗着急。 顾青芷去而复返:“走,我帮你一道扶六妹回去。” 春泥心下感动,“多谢二小姐。” 顾青芷身后的丫鬟忙上前道:“二小姐,让奴婢们来吧。” “不用,你们远远跟着就行。” 一路无语,待走到院门口时,顾青芷忽然悄声道:“春泥,小心郡主,实在不行,让月娘带着你家小姐跑吧。” 说罢,顾青芷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这是我存了多年的,你替你家小姐收着。” 青莞尚余一丝清醒的意识,她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喟叹,二姐,就凭你这几句话,我顾青莞将来必定护你周全。 青莞幽幽醒来时,天已大黑。 “月娘,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二更了。” 二更了? 没想到这一碗安神药的后劲,竟有如此之大,青莞抚着有些晕沉的脑袋,道:“来不及去义诊了。” “奴婢早早的传话给陈平了,小姐只管安心。” 青莞赞许的看了月娘一眼,“我睡着后,咱们院里可有人来?” “谭嬷嬷,刘姨娘过来看了一眼。” 月娘点了火烛,把小姐扶起来,端起早已预备下的温茶,喂给小姐喝。 青莞一口气喝完,看了看屋子里,“春泥呢?” “这丫头在那屋翻医书呢,说是要替小姐寻一味解药。” 青莞展颜一笑:“快让她回来吧,这安神药的解药就在我的脑子里。”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春泥嘟着嘴进屋:“小姐为何不用解药?” “傻丫头,第一这药无害,第二么,我想看看顾府众人的反应。” 当然她还想看看贤王对顾府是个什么态度。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贤王对顾府颇为冷淡,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春泥快人快语道:“除了二小姐外,旁人都像个死的,只当看不见。咱们那好二爷,连个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青莞想着二姐那几句话,神情有一些恍惚。 “小姐倒是快想想法子啊,再不想,可就迟了。要不奴婢还是往井里撒毒药吧,先毒死那帮黑了心肝的。” “小姐若是下不了手,月娘就带着小姐逃吧,反正咱们有的是银子。” 青莞回过神来,仰着笑脸,冲两人眨了眨眼睛:“急什么,此事等我填饱了肚子,再好好想想。” “小姐,还有心思吃饭啊,奴婢急都急死了。” “春泥,天塌不下来的。你家小姐连午饭都没用,饿啊!” “啊,小姐还没用午膳,奴婢马上就去热。” 春泥掀了帘子出去,急急忙忙地往小厨房跑,未曾留意院子里两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两道黑影跃上墙头,稳稳的落下,一前一后钻进了马车里。 赵璟琰将手枕在脑后,仰卧在车里,挑挑眉道:“表哥啊,我还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六小姐手下留情啊。” 对面之人身高七尺,偏瘦,穿一袭绿绣纹紫长衫,外罩一件亮绸面乳白色对襟背子。眼若寒星,眉黑如漆,一派温温君子的读书人模样,完全看不出有半点浊世魔王的影子。 只见他倒了杯温茶一口气喝完,淡淡道:“相貌不错,你打算如何?” 赵璟琰抬起身子,直直的看向他,片刻后收了嬉笑:“我打算看看再说。” 蒋弘文脸色变了变,似有些不大相信。他与赵璟琰穿一条开裆裤长大,对彼此肚子里的弯弯了如直掌。 赵璟琰挥挥手,道:“先不说她,我且问你,这一趟你怎么跟着老三一道来了?” 蒋弘文言间意骇:“奉老祖宗的命。” “来做什么?” “来苏州府寻花问柳啊。” 赵璟琰斜看他一眼,淡淡道:“说正经的。” 蒋弘文拍拍他的肩头,抚着额头,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我在京中打伤一人,来江南避避风头。” 赵璟琰不怒反喜,一逼看热闹不嫌蛋疼的神色:“快说,快说,打伤了何人?” “镇国公孙长秦玉昆。” 蒋弘文嘿嘿干笑两声,脸上一如继往的温文而雅。 赵璟琰一听,顿时傻了眼。 第二十八回拳头缩进去 镇国公秦家是皇后娘家,原是武将出生,其祖先跟着太祖皇帝一起哼嗤哼嗤打过江山。 后江山大定,论功行赏时,封镇国公。 这秦玉昆是秦家的宝贝疙瘩,也是皇后的心头肉,生得相貌堂堂,却蔫儿坏,从小和他们两人就是死敌。 半晌,赵璟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 “你小子,胆子太肥了,竟然连秦玉昆都敢打,你可知,爷想揍他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就不怕中宫找你算帐?” “怕,所以投奔你来了,先避两天再说。” “怎么就对上了?” 蒋弘文血气上涌,“他在背后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蒋不举。” 赵璟琰先是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愣了两下后,突然暴出一阵大笑。 “你还好意思笑,都是被你连累了。” 赵璟琰来江南,打的名号是遍寻名医,治好不举之症,那秦玉昆这一叫,明着是讽蒋弘文,暗下却是冲着他赵璟琰来。 “弘文啊,蒋不举三个字怎么样也得陪上他一只胳膊啊?” “我还多添了一条肋骨。” “你有种!” 赵璟琰伸出双拇指翘了翘,大喝一声道:“走,爷陪你去怡红院,先将你那不举之症治好再说。” 晚饭摆上来,杏仁豆腐,鸡丝银耳,葱爆牛柳,八宝兔丁外加一道羹,菜式如往常一样。 青莞只夹了一筷子牛柳,眉头便蹙了蹙。 月娘见小姐皱眉,忙夹了一筷子尝尝,道:“小姐别吃了,这菜是午时剩下的,都已经嗖了,春泥,赶紧去换了新鲜的来。” 春泥气得直翻白眼,怒道:“连嗖了的菜也敢拿给小姐吃,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看我不去闹她个翻天覆地。” “不必去,春泥你去帮我下碗清水面来。” “小姐,难道就任由这些贼婆娘,明里暗里的糟践小姐。” 青莞眉眼一抬,春泥吓得不敢说话,低着头匆匆出去。 月娘上前道:“小姐别怪春泥,她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呢。为了小姐每日的饭菜,她不知跟大厨房那帮子婆娘,吵过多少回架呢。” 青莞冷笑一声,如春风般的眸子暗沉了下来。 郡主进门后,几处重要的位置换成了她的人。自己一个痴傻的疯子,下人们跟本不放在眼里,阳奉阳违已是轻的,暗地里下绊子的不在少数。 春泥为了不让她受欺负,不仅让陈平教了几招防身功夫,还专门到市井之地,学妇人如何撒泼吵架,这才把人镇住。 青莞轻叹道:“月娘,你们定是以为我行事软弱可欺,孰不知拳头只有先缩进去,挥出去的力道才更大。跟几个不入流的奴婢争什么长短。现在,咱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月娘心思一动,忙道:“可是贤王的事?” 青莞点头。 今日水榭里那道似有似无的目光,连她这个傻子都看得明白,那顾家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青莞轻轻一叹,“看来,他们是一定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左不过这几日。” 月娘急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青莞淡淡一笑道:“一个寿王,便惹得顾府众女你争我夺,那贤王背靠贵妃,又有英国公府撑腰,是皇位有力的争夺者,月娘你说,前边那两位与我同岁的,会不心动啊?” 月娘心里一震,惊道:“小姐是打算李代桃僵?” 青莞摇摇头道:“我之砒霜,尔之蜜糖,且看她们会不会起这个心思吧,若有,我便成全了她们,也正好为姨母报了仇。” “若没有呢?” “若没有……” 青莞沉吟不语。 在外人看来,她一个痴傻,又没有任何人依靠的闺中女子,也只有听天由的命。只可惜,她还有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的顾青莞,绝不会任人宰割。 “若没有,便再说没有的话。” 正院书房,顾松涛掀帘而入。 “父亲,贤王在松鹤楼宴请,苏州府所有的官员都到齐了。” “噢!” 顾砚启放下手中的笔,捻须不语:“可有人送礼?” 顾松涛脸色尴尬:“听说行宫里已被抬进了五六个幼女。” “江南是瑞王的地盘,贤王这般作为,有几个意思?” 顾松涛摇摇头,表示不知。 顾砚启拧眉道:“速速给你哥去封信,看看京里最近有什么变化。六丫头这枚棋,看来得下了。你速去跟郡主商议一下,看看何时送去比较妥当。” 顾松涛虽然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却只梗着脖子犹豫了几下,便悄然而去。 梨花院里,郡主正接过张姨娘端来的茶,轻啜一口,便重重的搁到几上,厉声道:“这么烫的水,你是想烫死我啊。” “妾身不敢。”张姨娘眼中含泪。 “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儿,虽然是庶出,规矩想必你家长辈也教过你。二爷身子薄,年岁又大了,别没日没夜的缠着,昨夜要了几回水啊?” 张姨娘一张粉脸臊得不行,低喃道:“要了三回。” 郡主一听,气得银牙暗咬。 顾松涛,你在我房里一回都喊累,跟这个小贱人却一夜三回,简直欺人太甚。 她一拍桌子,怒道:“爷们的身子,就是被你们这群狐狸精给弄坏的。来人,张姨娘不守妇道,禁足十日。” 张姨娘吓得脸色惨白,脚下发软,被两个丫鬟架了出去。 恰巧顾松涛进来,一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涌上无数爱怜,抬眼却见郡言板着脸正冷冷看他,脖子一缩,不敢言语,忙坐到了她边上,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搓揉。 “父亲让我和你商议,六丫头何时送过去?” 华阳猛的抽出手,照着顾松涛的脸就是一巴掌:“你竟然敢和她……要三回水,你……你……” “你……敢打我,简直反了天了。”顾松涛摸着发烫的半边脸恼羞成怒。 张氏新嫁娘,又是初经人事,滋味本来就新鲜,再加上她虽然长相普通,却一身白嫩娇肤,令人爱不释手,顾松涛免不了贪吃些。 华阳冷笑两声,完全不去看男人那张脸,自顾自的走进了里屋。 顾松涛被撂在一旁,走不敢走,进又不想进,踌躇了半晌,只得腆着脸进屋。 华阳见他来,往里间一躺,甩了个冷背给他。 顾松涛无可奈何,将她搂入怀里,抚着那不再纤细的腰肢,往她耳中吹气,顺势含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女人,凡事要强厉害,唯有在床事上,尽他搓揉。只有将她侍弄得舒服了,才万事好说。 果不其然,华阳软成一滩水,难听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哼哼两声表示她的不满。 小半个时辰后,丫鬟送了水进来,夫妻俩净过身后,顾松涛顺势开口。 “何时把人送去,要怎么送,还得劳你多琢磨琢磨。” 华阳砸摸着刚刚销魂的滋味,餍足道:“放心,明日我便往行宫走一趟,探探贤王口风。” 顾松涛松出一口气,欲沉沉睡去,偏偏又有一双手穿过亵裤,抚上了他。 “今日我也要叫三回水,让那贱人瞧瞧。”华阳放柔了声音。 顾松涛听罢,一口气只差没上来。 我的娘哎,一回我已经拼了老命了,三回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顾松涛打定主意装死到底。 华阳搓揉了半天,不见反应,再抬头看,男人已沉沉入睡,气得在他胸口捶了两下,嘴里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姨娘,姨娘,前头传来消息,老爷已经决定把六小姐送给贤王,二爷刚到郡主房里,在商议何时送过去呢?” 上了年纪的婆子利落地说完,眼巴巴的等着赏。 刘姨娘捂着帕子轻咳一声,贴身丫鬟掏出二两碎银子,递到婆子手里,把人打发掉。 屋里没了外人,刘姨娘方道:“去把三小姐唤来。” 不消一会,顾青芸已坐到了刘姨娘的怀里。 “我的儿,你看贤王那人如何?” 顾青芸羞滴滴道:“皇子皇孙,富贵滔天。” 刘姨娘示意丫鬟到外面守着,自己压低了声音道:“现在你祖父要把那疯子送给贤王,你愿不愿意……” 顾青芸脸色变了几变,很快就明白了姨娘话中的意思。 “姨娘,我还小,连葵水都没来呢?” “傻丫头,贤王就喜欢年纪小的。” 顾青芸虽然心动,却还知道羞耻:“姨娘,这事我不愿意。寿王纳侧妃,好歹是过了明路的,这偷偷摸摸的把人送过去,万一那贤王不认帐,女儿算怎么回事。你快别打这个主意了。” 刘姨娘气恼道:“那贤王难不成会把你藏着掖着?” 顾青芸猛的站起来,气道:“咱们府里从来依附的是瑞王,要真是好事,就不会让那傻子去了。姨娘,你别见风就是雨,脑子拎拎清楚。” 刘姨娘的对院,灯火通明。 许姨娘一巴掌拍在顾青莲脸上,愤道:“你最好给我绝了这个念头,那疯子是一枚弃子,你凑哪门子热闹。” “姨娘,万一我能讨得贤王欢心,封了侧妃,将来不就能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了吗?这顾家上下,谁还敢欺负姨娘。” 顾青莲抚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心有不甘道。 第二十九回命难上百倍 许姨娘气得两眼翻翻,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干了茶,声如蚊啼。 “你懂什么。那贤王人高马大,你一个姑娘家身子未长开,他若是个心狠手辣的,别说封侧妃了,连命能不能保,都难说。姨娘虽在内闺,却也听说每年贤王府总要死上几个幼女。” 顾青莲脸色陡然间发青,抖着嘴唇,断断续续道:“……我……我还是……” 许姨娘见她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石头落下大半。 “再者说,贵妃又如何,到底也是个妾,拼不过中宫那一个。万一将来没有爬上那位置,你这辈子就毁了。” “那你为何还要让我到寿王跟前……”顾青莲颤着声道。 “你懂什么,寿王无意王位,将来一个闲散王爷,吃香的,喝辣的,命丢不掉。” “那祖父为何还要将那傻子送给贤王?” 许姨娘幽幽冷笑三声,笑意阴森渗人。 “都说这顾府诗礼之家,谁又知这里面的龌龊。用一个傻子,在贤王那边插上一只脚,万一将来……要真论起来,还是那钱氏聪明,一碗毒药喂了女儿一半,就怕将来女儿被顾府作贱。谁又知……” 许姨娘连连摇头:“这都是命啊,那疯子的命,比着旁人,难上百倍。” 这厢边刘,许二人与女儿在厢房里说着体己话,那厢边青莞已得了信。 她行医三年,有多少丫鬟,小厮,婆子受过金大夫的恩慧。这些人早就成了她在顾府的眼线。府里一有风吹草动,她这头立马就有消息。 月娘和春泥面面相觑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青莞一张俏脸转了几个颜色,许久才叹道:“在这顾府里呆得久了,人也就成了那染缸里的布,多少能辨得清水里的颜色。” “小姐还有心情说笑呢,说不定明儿就要把小姐送去了。”月娘言语带着几分凄利。 青莞睨了她一眼,道:“这顾府也不单是老爷这一房,有看得清的,自然也有那看不清的。咱们且等着。” “小姐这般笃定,可万一……”春泥仍是不放心。 “那就只能在井里撒毒药了。”青莞对上两人眼睛,不慌不忙道。 怡红院里。 赵璟琰搂着一女子,心不在焉的喝了半盅酒。 那女子极力奉承,婉转莺啼,偏身边的男子无动于衷。 此时门被推开,阿离走了进来。 赵璟琰挥挥手,赶苍蝇似的把屋中女子赶走,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不悦道:“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蒋弘文斜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阿离身上,“说罢。” 阿离忙道:“回两位爷,贤王酒宴过后,独把李知府留了下来。李知府府上送了两位幼女,贤王笑纳了。” 赵璟琰精神一振,大笑道:“这么说来,我那三哥果然是好这一口的?” 蒋弦文泼冷水道:“未必。你藏的深,就不许人家也藏的深,也许只是障眼法罢了。” 赵璟琰哈哈一笑:“阿离,再去探。” “回爷,贤王身侧,至少十个暗卫,小的近不了身。” 十个暗卫,比他身边足足多出八个,赵璟琰脸色瞬间暗沉,眸中射出冷光。 蒋弘文冷面道:“人家英国公府,钱多,你省省吧。” 赵璟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半动没有声响。 “小姐,要撒哪种毒,您吩咐,奴婢趁夜去做。”春泥一脸昂然。 月娘瞪了她一眼,急道:“小姐别开玩笑了,奴婢这都急死了。” “到底是月娘知我心。” 青莞轻轻一叹,神色不变道:“如果我说,我愿意被送入行宫,你们作何感想。” 月娘脸黑如锅底,身子晃了晃,扑倒在青莞脚下:“小姐,可万万使不得啊,奴婢要怎么跟二奶奶交待。小姐,你起来,你快跟月娘走。” 春泥也跪倒在地:“小姐,奴婢也不让你去。” “小姐要是一意孤行,奴婢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月娘心知青莞绝不会随口说说,发了狠道。 “没错,奴婢也撞死在小姐面前。”春泥连声附和。 青莞气得默然,看来是时候让陈平到外头替她寻个师爷了。这两人忠心足够,智慧不足,遇事只会惊慌。 她脸色一沉,道:“什么死啊,活的,快起来。” “奴婢打死也不起。” “奴婢也打死不起来。” 青莞抚着微痛的太阳穴,无可奈何道:“如果我说,我想利用这一次,和寿王里应外事,让顾府身败名裂,报当年姨母之仇,不知你们俩个还打算不打算一头撞死。” 月娘抬起泪眼,震得三魂丢了两魂,愣愣道:“小姐……你……你……在说什么……” 夏日夜短。 天明时分,天空响起闷雷,半个时辰后却未有雨点子下来,天气越发的闷热。 梨花院里,华阳郡主打扮妥当,扶着谭嬷嬷的手,带着女儿吴雁玲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上了停在府门口的一两豪华马车。 马车稳稳的向行宫驶去。 望月阁里,赵璟琰搂着薄被呼呼大睡。 朦胧中只听得一声惨叫,然后门突然被踢开,还未等他醒过神,人已被拎着站了起来。 “亭林,你快看看我!” 亭林二字一出,赵璟琰便知是蒋弘文,他懒懒的不肯睁开眼,把身子倚在弘文身上。 “看什么啊,你屁股蛋上有几颗黑痣,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我们之间……” “你睁眼看看!”蒋弘文大吼一声。 赵璟琰不情愿的睁开眼睛,脸色一变:“你……你……变成这副鬼样。” 蒋弘文原本生得眉清目秀,额宽鼻挺,一派富贵书生模样。这会子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从头到脚,皮肤上冒出密密的红点子,像是被无数的坟虫咬过的样子,有几处已被挠出了血,样子很是渗人。 赵璟琰头皮发麻,猛的把人一推,“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回小姐,前头闹开了,已经来了五拨子大夫,有两个连药方都没敢开,就灰溜溜地走了。”春泥捏着嗓门,小声道。 青莞手里正拿着草药,放在嘴里嚼了两下,尝了尝滋味后道:“跟陈平说,今天义诊少安排两个人。” “是,小姐。”春泥一口应下,身形却未动。 青莞见她欲言又止,笑道:“放心吧,那只是一点点过敏的草药而已,死不了人的,便是他今夜不来,三天后也会自动消失。对了,那寿王有没有趁机发作一通啊?” 春泥捂着嘴偷笑道:“小姐,府里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老爷,太太吓得不肯露面,只让人赶紧去请郡主回府。还有,望月阁楼上,楼下每一处角落,都命人在洗刷呢。” 青莞嫣然一笑。 这两个京中二霸若是在顾府出了点事,顾府只怕再多几个脑袋,都不够皇帝砍的。 “随他们折腾去吧。” 闷了一天的雷,终于在夜里落了下来。 青莞隐在面纱下的唇角,在看到来人时,微不可察的露出了一个笑脸。 她冷然道:“寿王你坏了我的规矩,一次只能入一个病人。” 赵璟琰不紧不慢道:“金大夫,通融一下,我陪我表哥来看病。” 当然,主要是来看看六小姐你,正想找个机会再会会,这回算是碰上了。 青莞不去看他,只拿目光打量对面坐着的人:“姓名。” “姓蒋,名弘文,无字。” 青莞眼光微闪,看向来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 如果说五年前的钱家,在医药界是泰斗的话,那么蒋家在国子监就是长胜将军。倘若弟弟子异还在,此时也应该入了国子监读书。 蒋家几代家主,都出任过国子监祭酒一职,教书育人,名垂千史。且蒋家人只教书,不参政,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对蒋家令眼相看。 当然,一锅好粥里,总有一两颗老鼠屎,蒋弘文便是百年蒋家中的异类。前世的青莞常常听祖父说起起过他,却并无机缘见上一面。 青莞挥去心中对亲人的思念,淡定一笑。 所谓异类,不过是晃人耳目,这蒋弘文能跟寿王混在一起,可见此人也是有几分道道的。 素手扣上他的脉搏,青莞垂目凝神。 赵璟琰如箭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蒙面女子。眼前浮现一张让人惊叹的脸。 这个女人,真真是个迷一样的存在。 据他所知,六小姐生下来便痴傻,八岁那年与钱氏赴死未果,昏迷整整三月,醒来后依旧痴傻,被人遗忘在顾府一角,无人问津。 她到哪里学得这一身出神如化的医术? 她的痴傻之症何时痊愈? 为什么她要金大夫的名头在外做义诊? 她要顾府连根拔起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死去的钱氏报仇? 赵璟琰心里闷了一肚子疑问,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片刻后,青莞开口道:“你被毒虫咬了,如果没猜错,浑身应该全是红点,若不医治,红点会溃烂,全身皮肤尽毁。” 哎,自己下的药,只能信口开河一番,希望能唬住这二人。 果不其然,蒋弘文勃然变色,“金大夫,可有医救?” 第三十回喂你喝毒药 青莞道:“自然有救,若我出药方,三日之内必然褪去,只是本大夫的规矩,不知蒋公子……” “说,要我做什么?” 蒋弘文快人快语,身上这些小点虽然不痛不痒,但密密麻麻的让人看着恐怖。 青莞扫了赵璟琰一眼,轻道:“听说顾府人要把六小姐送给贤王?” 蒋弘文心头一紧,正要说话,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上,手的主人似笑非笑道:“确实有此一说,金大夫所提要求,莫非与这六小姐有关?” 青莞并不知道眼前二人已将她的身份,打探的一清二楚,自顾自道:“六小姐是个痴傻之人,本大夫心下有些不忍。” 赵璟琰强忍心中的笑意,故作感叹道:“金大夫仁心仁德,可是想救那六小姐于水火?” 青莞顿了顿,一抹哀伤从眼中一闪而过,道:“救人水火这事,我从来不做,这一遭许是她的命。” 此言一出,赵璟琰,蒋弘文面面相觑,这六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蒋弘文都忍不住道:“金大夫到底要我做什么?” 素手慢慢抚上了额头,青莞咬了咬牙,目光对上赵璟琰的:“王爷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赵璟琰点点头:“时刻不敢忘。” “那好,我只要王爷在贤王面前说上几句话。”青莞眼眸弯弯。 赵璟琰用手指着自己,不解道:“为什么要我说,这事不应该他做吗?” 青莞睁了睁眼睛,柔声道:“因为王爷你,进了这屋啊,所以我改主意了。” 三更已过。 偌大的顾府,一片静寂。 顾松涛翻了个身,推了推身边的女人:“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放心,一切妥当。明日晚间动手,贤王对她非常满意。” 顾松涛心中五味杂陈,声音有些颤抖道:“一定要把她送去吗?” 华阳撑起身子,定定的看了男人半晌。 顾松涛被她看得无所遁行,遮掩道:“睡觉,睡觉!” 华阳看男人这副模样,有些不放心,猛的掀了被子,披了衣裳走到外间,唤了丫鬟低语:“多派些人守在外面,一个苍蝇都不能飞出来。” 天微微晓亮。 几场夜雨后,天气竟有了一丝凉气。 顾府依旧如往常般慢慢热闹起来,唯一不同的是,丫鬟婆子们行色匆匆,没有像往日那样聚在一处闲聊。 而各房各院的主子们,都像纷纷约好的似的,只缩在自个的院里,避而不出。 傍晚时分,华阳郡主带着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六小姐院门前。 “安神药都下了?” 谭嬷嬷笑道:“回郡主,今儿的药量是往常一倍,这院里的人只怕都没了知觉。” “好,后面的事情交给你办。” 谭嬷嬷神色一凛,忙道:“郡主放心。” 天色渐渐暗沉,傍晚时分,像是约定了似的,闷雷响了几声后,暴雨如注。 就在这大雨中,一顶小轿进了六小姐的院子,须臾,谭嬷嬷撑着油纸伞,扶着轿子出来。 轿子没有往前去,而是抬到了后门。 后门口,早有马车等在一旁,见轿子过来,忙迎了上去。 片刻,轿上的人被抬进了马车里,谭嬷嬷把伞一收,跟着上了马车。 车夫长鞭一抬,马车缓缓而行。 雨点敲打在青石路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回爷,他们已经把六小姐抬出了府,咱们是不是……”阿离浑身潮湿,发上还在滴着水。 赵璟琰坐在榻上,纤长的手指放下一颗白子,拧着眉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起身走到净房。 净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蒋弘文泡在药水里,头也不回道:“正好来帮我看看,红点消下去了没有。” 赵璟琰斜着身子没有动。 “亭林?” 轻轻一声微叹,赵璟琰眸色一暗,走到木桶前,蹲下来,目光直视蒋弘文。 “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是一招险棋呢?” “我倒不觉得。我只是奇怪,倘若你不跟着我去,她会要我做什么?” “六小姐,你可别怪我,这要怪啊,就怪自己的命不好,明明是个傻子,偏偏长了一副好皮囊,你说不找你,找谁?” 谭嬷嬷不知是心虚,还是觉得时间难打发,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家郡主也不是那恶人,这事虽然是我家郡主提的,但是拍板的却是老爷和二爷。六小姐啊,这顾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狼啊,我家郡主要不是背后有靠山,早晚一天也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啊。” 青莞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谭嬷嬷的话,心里一片平静。不管是狼窝,还是虎穴,今日一过,只怕顾府在江南再难立足。 车子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条胡同,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如果她没有犯错,这应该是行宫的后门。 须臾,马车停了下来,谭嬷嬷从车上跳下来。 “来了?” “来了。” “人呢?” “这位小哥,人就在马车上,已经喂过药了,估摸还有两个时辰的药性。” “得了,别废话了,赶紧离开。” “小哥且留步,我家小姐自娘胎里就带着弱症,这是我有小姐每日要服的药,一日都不能少,请小哥收好。” 青莞忍不住磨了磨后糟牙。 难为他们想的周到,竟然连安神药都配好了带来。一日一盏,神不知鬼不觉,让她像个傀儡一样被人玩弄。 此时,青莞听到脚步声,还未等她分辨出是男是女时,车帘猛的被掀开。 两只大手伸过来,把青莞抱起来,背伏到另一个人的背上。 “小心些,送到王爷房里。” “是!” 门吱牙一声关上,青莞心中避免的心里颤了一下。 行宫不大,不过须臾的脚程,青莞就感觉被人放在了一张大床上。 “送来的这些姑娘当中,就数这个颜色好,王爷一定喜欢。” “赶紧走吧,这这种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 脚步声渐渐离去,屋里一片寂静。 她凝神听了会动静,确认屋里已经没有了人,才慢慢的张开了眼睛。 这是一张极大的床,足足可容下五六个人,屋里四个角落摆着冰盆,床角两边熏着香,香里添了料,应该是催情的东西。 青莞用力的嗅了嗅,这香虽是淡淡的,但药量不少。她从袖里掏出针,素手轻动,刺入头部几个重要的穴道。 行宫的花厅里。 夜宴刚刚开始。 贤王,寿王分坐左右主位,苏州府各府官员战战兢兢陪坐在下首。 两王同时入江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更何况贤王此次是为查寿王被刺一案而来。这案子怎么查,查到哪一步,众官员心中没有数,只能静观其变。 赵璟琰端着酒杯,朝兄长示了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赵璟玮淡笑道:“弘文人呢,不会又鬼混去了吧?” 赵璟琰脸色一叹,摇了摇头道:“他啊,得了个怪病,浑身长满了红点,正在房里泡草药呢。”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矮小的侍卫匆匆而来,附在贤王耳边低语,贤王微微颔首,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赵璟琰恍若未见,只拿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身后的阿离。主仆俩交换过一个眼神,各自垂下了眼帘。 菜过三巡,酒过五味,两位王爷微微有些醉意,被各自的侍卫扶着回去休息。 赵璟玮一入内宅,醉意便消失不见,他轻咳一声,随众忙上前道:“回王爷,人已送到王爷房里,药性还没有过。” 赵璟玮脸色一喜,背手入了房间。 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浮雕大床上,一个娇小的女子静静的躺着。 来了! 青莞微不可察的颤了几下睫毛。 赵璟玮掀了帘子,目光在女子脸上淌漾。肤色晶莹,柔美如玉,轻薄的衣料初托出已有些起伏的身段。不错,是个标准的美人。 对了,她是顾府的几小姐来着?赵璟玮拍拍额头,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女子的前襟,露出白玉一般的一小半胸脯,赵璟玮笑眸一眯,眸中射出如狼一般的光芒。 手上一用劲,猛的撕开女子的衣裳,那光芒又盛了三分。绝色啊,果然是绝色。 赵璟玮迅速褪去衣裳,覆在女子身上,正要对着那樱桃小口吻下去,忽然脖子一痛,那小口已死死的咬住了他的颈脖,尖尖的指甲抓在他的身上,火辣辣的刺痛。 赵璟琰吓了一跳,正要挥掌,那女子已经松开了口,机灵的从他身下钻出来,在床上又蹦又跳。 “咬死你……毒死你……哈哈哈哈……毒死你……咬死你……好玩好玩!” 赵璟玮吓得脸色大变,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跌下来,高声呼道:“来人啊,抓刺客,抓刺客。” 青莞没有半分惧色,忽的从床上跳下来,一边拍手,一边去追那贤王,嘴里语无伦次的叫着:“我们一起玩吧……我来喂你喝毒药……很好喝的……” 赵璟琰半靠锦垫上,脸上的醉意消失怠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 “阿离啊,爷始终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啊,咱们是不是得早些出场啊?” 第三十一回青莞的算计 “回爷,阿离也有同感。” 赵璟琰抚着下巴,突然高声道:“来人,调转马头,速回行宫。” “爷,您这是打算?” “不管这六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爷既然答应助她一臂之力,那早些晚些又有何防?” 雨夜中,马车疾驰,溅出朵朵水花。 不过短短时间,车子已到府门口,阿离跳下撑伞,赵璟琰啪的一下打开扇子,往阿离身上一靠,眯斜着眼睛朗声道:“三哥,三哥,八弟来找你喝酒。” “王爷,大事不好,寿王闯进来了。” “来得好,我正要问他呢。”赵璟玮手捂着脖子,一脸的恼怒。 赵璟琰斜着身子,有些醉意的走进院子,目光微微一转,已将眼前的一切,纳入眼底。 六小姐披头散发倒在地上,无声无息,浑身早已被雨水淋湿,看样子十分的狼狈。 赵璟琰心漏一拍,眸光迅速沉了下去。 她是死了吗? 赵璟琰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笑道:“三哥,走,再陪八弟喝两杯。” 赵璟玮冷笑道:“你来正好,我且问你……” “等等,三哥!” 赵璟琰忽然走到青莞身边,手迅速探了探青莞的鼻息,暗下松出一口气后,应该是被人敲晕了。 他猛的跳开了,满脸的嫌弃道:“咦,这不是顾家六疯子吗,三哥,你怎么把她弄来了?” “她真的是疯子?”赵璟玮一脸惊讶。 那日他明明看见她低垂着脸,像个大家闺秀一样,说不出的温婉动人。 赵璟琰翻了个白眼:“三哥,这六小姐自出娘胎就是个疯子,你……难道不知道。” 赵璟玮心底涌上怒意。好你个顾府,居然拿个疯子来糊弄本王。 “三哥……你……这……这……脖子上怎么了?” 赵璟玮咬牙不语,脸上露出阴狠。 赵璟琰对他黑如锅底的脸视而不见,摇头摆尾道:“不会是那疯子咬的吧?” 庭院里除了雨声,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啧啧啧!” 赵璟琰连连摇头:“三哥,不是我多嘴,这顾家胆子也太大了些,知道的,都说顾家巴结三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哥仗势欺人,连个疯子都不放过。唉,这事要传到父皇耳中……” 赵璟玮脸色一沉,浑身上下透出凌厉,目光如刀锋般的冰冷。 赵璟琰轻叹了一声,不知死活的又添了一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顾家是二哥的人,这会来巴结三哥,又来了这么一出,莫非是想坏了三哥你的名声,好在父皇跟前讨个巧?” 赵璟玮此时的脸,已由青转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你个老二,我说怎么父皇派我入江南,你还一脸的怡然,敢情是在这里设了陷阱等着我呢。 这话真要传到父皇耳中,我这一趟江南的功劳,尽数毁去,回去还要遭御史的弹劾。 狠啊,真他娘的狠啊。 赵璟玮想通这一点,忙陪了笑脸道:“八弟,这事……” 赵璟琰哈哈一笑,眉梢挑得高高。 “二哥,这顾府居心叵测,依我之见,还是先把人送回去,再从长计议,免得给人抓了把柄。” 赵璟玮一听这话,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忙道:“来人,把这疯子给我送回去。” 赵璟琰看了眼被人抬走的六小姐,心里微微有些异样,眸中闪过几缕波澜,又很快隐去。 “八弟,这事……” 赵璟琰迅速回过神,上前一把搂住了贤王,打了个浓浓的酒嗝,笑嘻嘻道:“咱们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说,如何?” 赵璟玮一听这话,眉头慢慢舒开,心中冷笑道,顾府这梁子,本王结定了。 床上的娴静的女子动了动睫毛。 “小姐,小姐。” 青莞听到有人呼唤,用力睁开眼睛,待看到头顶熟悉的帐子时,她轻轻的松出口气,唇角牵上一抹笑意。 看来,一切正如她所料。 “小姐,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月娘的心就差……”月娘抹着眼泪说不下去。 “小姐,你要真出了点事,奴婢也就活不下去了。”春泥哭得稀理哗啦。 青莞深看她们一眼,右手三根手指搭上了左手的脉搏。 “月娘别哭,我好的很。现在几时了,府里怎样,?” 月娘擦了一眼眼泪,朝春泥递了个眼神。 春泥忙走到外面,四下打量了几眼,把门掩住了进来。 “小姐一个时辰前被人送回来,老爷吓得当场晕了过去,二爷和郡主已入行宫,说要给贤王陪罪。” 春泥又补了一句:“老爷醒过来,叫喊着要把小姐你逐出顾府,说小姐是丧门星,克亲的命,亏得太太在边上劝了几句。” 青莞听罢,笑意更盛,示意两人把她扶起来,脑后有些疼,应该是被侍卫用手背砍了一记。 “府里可有人往京中大爷处送信?” 春泥忙道:“一个时辰前刚送走。是二爷亲自写的信。” 青莞歪着头,嘴角挂着笑道:“陈平那边,可有把消息散出去?” “小姐放心,只要明天天一亮,顾府卖女求荣的消息,保管连路过苏州府的脚夫,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青莞撂起耳边的碎发,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快给我倒盅茶,渴死我了。” 春泥忙拎了茶壶,倒了满满一盅温茶,喂进小姐口中:“小姐泡个澡吧,淋了雨水,小心着凉。” 青莞将自己泡在木桶里,散着发把头搁在桶沿边。 月娘拿清水一缕缕的替她洗着发,轻声道:“小姐,奴婢不明白,今日这一出,顾府就真的倒了吗?” 青莞含笑的脸渐渐冷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讥笑。 “月娘,今日这一出,顾府就算不倒,以后的日子也将一落千丈。” “小姐,此话当真?”月娘不信。 青莞神色淡定:“比真金还真!” 这一出戏,早在贤王奉旨入江南,郡主要把她当作棋子送人时,她心下就开始盘算了。 月娘还是一头雾水:“奴婢怎么不明白?” 青莞轻轻抬了抬眉毛:“五年前,原本太子门下的顾府靠出卖恩师,逼死姨母,迎娶郡主才算攀附上瑞王。这五年,顾府是谁的人?” “瑞王的人啊,傻子都明白。” “瑞王的人,竟然偷偷把二房的嫡女送给了贤王,这事撕掳开来,世人怎么看?” 月娘想了想,道:“世人只会说一句,这顾府的人真会见风使舵。” “说得好。风往哪头吹,这顾府就往哪头倒,可万一瑞王不倒呢?” “瑞王不倒?” 月娘苦苦思索,忽然心头一跳,恍然大悟道:“小姐,我明白了,如果瑞王不倒,有了前头的那些丑事,这顾府也就失了瑞王的欢心。” “月娘聪明。既然顾府是条会咬人的狗,那瑞王岂以能不防着,要么一刀砍了那狗,要么弃之不用。此为一。” “难道还有二。”月娘惊道。 “自然有二。贤王入江南查案,这案子还没查,就差点折在顾府疯子的手里,他会把这笔帐算在何人头上?” “顾府啊!” 青莞笑意盈盈:“顾府想脚踏两条船,谁知脚太短,扑通摔到了河里,既得罪了老主子,又被新主子记恨上,你说以后这顾府的日子会好过吗?” 月娘忿忿道:“最好难死他?” 青莞无声无息的把目光移向窗外,幽幽道:“如果我这时,再把顾府的财路断了呢?” 月娘心口一跳,惊呼道:“小姐……” 青莞偏过脸,目光与月娘对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道:“倘若我没有料错,贤王脖子上的伤口,此时应该奇痒奇痛,有赵璟琰在边上,金神医这个名头很快会传到贤王耳朵。” “那小姐打算让贤王做什么?” “苏杭织造临察使,江南最有油水的官,顾府这五年,全靠父亲暗下的油水撑着。” “小姐是想动二爷的官位?” 青莞嘴角微微上扬,“五年了,父亲的官位也是该动动了。好差使被人抢了去,想必也只能冷落那张姨娘几月,先把郡主哄好了再说。郡主能求的人,只有老齐王爷,且她一门心思想回京城,这样算来……咱们离回京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月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小姐,脸上全是惊色。 我的个娘哎,这一步步的算计,小姐她……她……怎么就这么聪明。 青莞没有去看她,她知道月娘此时心中所想。 所谓的聪明,不过是比着旁人用了更多的心思罢了,看似云淡风轻,运筹帷幄,实则是在刀尖冰尖上行走,每一步,都走得千回百转,如履薄冰。 累吗? 真真是累。可舒服是留给死人的。 只有她这个死过一回的人才明白,能累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姨母,表妹,你们不会等太久了。 顾砚启灰青着脸色靠在床上,眼神有些呆愣。 一个时辰前,贤王竟然派人把六丫头送了回来,贴身随从一脸阴色,说了一句令他魂飞迫散的话。 “顾府送一个疯子给王爷,王爷说这份情,他会铭记一生的。” 第三十二回她到底是谁 浑身打了个激灵,顾砚启猛的直起身子,用力捶了几下床沿。 “孽妇要亡我顾家啊,咳……咳……咳……” “老爷,你可得要保重身体啊!” 魏氏扑到床前,抚着老爷的胸口,一下一下的帮他顺着气。 顾砚启喘着粗气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魏氏低声道:“当初妾身就劝老爷,六丫头不是个好的,万一……” 顾砚启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道:“你现在说这个话,还有什么用。去,再派人去打听,贤王的伤如何了?” 魏氏忙挥了挥手,唤来丫鬟叮嘱了几句,亲手倒了杯温茶,奉到老爷手边。 顾砚启接过茶盅,用力的摔了下去。 “孽畜啊,早知道如此,当实就该下狠心掐死她,来人,来人,把六小姐给我绑到庄子上,永世不要出来见人。不,不行,太轻,给我绑了石头,沉到河里,咳……咳……” 顾砚启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老爷……老爷……快请太夫……快” 魏氏惊得连声呼叫。 华阳郡主抬起手,狠狠的甩出一记巴掌。 谭嬷嬷捂着脸,跪倒在地,泣声道:“郡主,奴婢亲眼看到六小姐把药都喝了下去,奴婢冤枉啊!” “冤枉!” 华阳郡主恨的咬牙切齿。 “这全天下,还有比我更冤枉的人。人是他们要送的,马屁是他们要拍的,这会出了事,全都怪罪到我一个妇人头上。老天爷,你怎么不下道雷,劈死那帮没良心的。” 六丫头被送回来,她就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和二爷一道去行宫陪罪,顺带打探打探消息。 哪里知道,行宫的人见是他们,硬是连门都没让进,她塞了银子,才打听到那个疯子,竟然……竟然……把贤王给咬伤了。 二爷一听这话,不仅不想办法补救,反而对她一通埋怨,言外之意,都是她出的馊主意,坑了顾府。 华阳一想到男人如此绝情绝意,悲上心头,眼泪簌簌而下。 谭嬷嬷泣声道:“郡主啊,这顾家的人都是黑了心肝的啊,他们把这盆脏水往咱们身上泼,您可得小心啊,别落得跟钱氏一样的下场。” “他敢!” 华阳拔起头上的簪子,狠狠的摔到地上,白玉雕兰花簪子应声而断。 “合着我老齐王府都没了人,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姊妹,他顾家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小心老娘我活吞了他。” 华阳犹不解气,双手一拂,一套崭新的茶盏跌的粉碎。 谭嬷嬷吓得往边上躲了躲,出主意道:“郡主啊,还是赶紧写封信给老王爷吧,看看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顺便前因后果说给老王爷听听,也省得顾府恶人先告状啊!” 华阳正捂着胸口哀哀叫疼,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而此时的顾二爷,刚从老父的房里出来,一脸的垂头丧气。 魏氏迈着小步,匆匆追过来,唤住了小儿子,低声道:“明儿一早,再去趟行宫,多带些银子去,也算咱们府里的一片心意。” 顾松涛一脸怒气道:“要去,也不是儿子去,哪个作的孽,哪个去收拾。” 魏氏脸色一沉道:“你在官场摸爬打滚了这些年,有些道理也该明白,有些场面,必是要男人出头才行的。还有,你房里的那位,也该压制压制。” 顾松涛急急道:“母亲,怎么压制,人家背后……” “儿啊,进了顾家,凭她是谁,就该守顾家的规矩。你自己使不得劲,处处任由她作主,岂有不坏事的道理。” 顾松涛垂下了脑袋,无精打采道:“儿子不孝,劳二老操心了。” 魏氏默然,想了想道:“六丫头的事,以后就别再出什么夭蛾子了,她这样的人,咱们就养她一辈子吧。” “儿子当初也是这样想的,都因为那女人一肚子坏水。”顾松涛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明儿个等天晴了,找个干净的庄子把人送走吧,眼不见为净,你父亲恨毒了她。” “是,母亲!”顾松涛诺诺应下。 魏氏看着儿子离去,瞧了眼身后的大树,淡淡道:“出来了。” 顾青芷从暗处走出来,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的眼睛。” “傻丫头,你回你可算满意了?” 顾青芷不喜反忧,“祖母,闹得这样一出,咱们府里当真没事吗?” 魏氏欣慰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是自个养大的孩子,知道大是大非。 “孩子,凡事都有因果,有些劫难是逃不脱的,明日你去送送吧。以后,只怕是难见了。” 顾青芷心领神会,笑道:“回头我带她给祖母磕个头。” 魏氏摆摆手:“不必,我不想见她。我一见到她,就会想起钱氏。” “祖母说不见,咱们就不见!”顾青芷扶着她进屋。 “回郡主,二爷径直往张姨娘房里去了,这会灯都灭了。” 华阳郡主刚顺下的气,蹭的又涌了上来。 “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男人,有本事一辈子别求到老娘跟前,我倒要看看,就凭他顾家这两个败家破业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丫鬟见郡主骂得有些不像话,怕传到那院去,忙劝道:“郡主快别恼,你在这儿恼,别人在那头风流快活,白白气坏了身子,何苦来哉。” 华阳一听,正是这个理,遂冷冷一笑道:“他们盼着我气,我偏还笑给他们瞧。明儿个,我要去八弟那儿大哭一场,让他来评评这个理。” “郡主,太太发话,明日把六小姐送到庄上。”传话的小丫鬟口齿伶俐。 华阳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太太是想护着六丫头,勉得再被她作贱。 她恶狠狠道:“这种作死的疯子,就该一条绳子勒死算了,送到庄上,也是浪费粮食。” 小丫鬟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吓得身子一抖,撒开了腿往外跑。 郡主口中的八弟,此时正一脸痛心的看着贤王的脖子,连连摇头道:“三哥,我瞧着这伤实在不一般,还是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瞧瞧吧。” 赵璟玮接过下人递来的铜镜,照了两下,心中一紧。 深深的八个牙印,已然有血水渗了出来,又痛又痒,简直挠心挠肺。 他咬牙道:“我恨不能把那疯子活活撕了。” 赵璟琰冷笑:“跟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要我说,根源还在那府里!” 话及一半,侍卫拎着几包药,急急的跑进来:“回王爷,查清楚了,这里面都是安神药。” “看到没有,人家这心思细着呢,竟然连安神药都备下来,一日一盏,谁瞧得出来这里头猫腻。”赵璟琰趁机落井下石。 “欺人太甚!” 赵璟玮拍案而起,却感到一股钻心的疼:“来人,快去请大夫。” 片刻后,陆续有三个大夫进了府,却只说未见过这种症状,不敢乱开药。 赵璟玮气得大骂庸医。 赵璟琰扔了酒杯,一脸笃定地道:“三哥,我给你介绍个神医如何,保证药到病除。” 四更时分,赵璟琰带着一身酒味,回到了望月阁。 暴雨消散了暑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望月阁宽大的庭院里,支着一桌酒席,蒋弘文坐在躺椅里,一脸的悠闲自得。 见人来,指了指边上的躺椅,笑道:“怎么样,今儿这出戏精彩不精彩?” 赵璟琰一屁股坐下,接过阿离递来的茶,猛饮两口,长长叹了一口道:“你猜!” 蒋弘文淡笑道:“有一个成了精的小狐狸,又有一个傻不拉叽的纨绔王爷,这出戏不精彩也难啊!” 赵璟琰直起身:“小狐狸是谁?” “六小姐!” “纨绔王爷是谁?” “你!” 蒋弘文手一指,又一叹:“亭林,咱们都被她算计了!” 他一个人坐在这庭院里,把亭林跟他说的有关六小姐一切,反反复复的思考了一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赵璟琰一窘,眸色沉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的病也是她算计好的?”赵璟琰大跌眼镜。 “十之八九!若不然怎么能勾得你去呢,你不去,今儿这出戏她一个人怎么演。”蒋弘文看了看手臂上已然消失的红点,心里有些后怕。 “这么说来,顾家要败了?” “多半是要败了。瑞王此人,猜疑心最重,顾府这样首鼠两端的,他绝不会再重用。这头贤王又记恨着,夹缝里生存,两边不讨好啊!”蒋弘文呵呵干笑三声。 赵璟琰心下大惊,脸上仍不动声色道:“你别忘了,可还有一个华阳郡主呢?” 蒋弘文冷笑:“一个妇人,能抵什么用,你太高看她了,在内宅掀点风浪也就罢了,如今顾家牵扯到的是两位王爷。” 话未讲得明白,但赵璟琰却已一目了然。 他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一脸的若有所思道:“弘文,我心头有无数的疑问。” “有关她的?” 赵璟琰眯着眼睛点头。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眉若远山,唇似红菱,让人看不真切。 她……到底是谁? 第三十三回离府去庄上 赵璟琰的眼神有些游散。 “她是顾家嫡女,这样不遗余力的把顾家弄倒,对她有什么好处?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将来总要嫁人的。” 蒋弘文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而且,她为什么要装痴傻,庆丰堂几十间铺子,一个闺中女子是如何做到的,哪来的银子?她的身后还有什么人?” 赵璟琰支着下巴不语。 这些疑问,早在他得知金大夫就是六小姐的时候,就在脑海里过了不止多少遍。 庭院内熙熙琅琅七八盏戳灯,幽幽暗暗,衬得他的俊脸有几分冷意。 这个女子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 一顰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连同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让他有种像挖到宝藏的感觉。 蒋弘文见他不语,又道:“我也好奇,她将庆丰堂两成利给了你,顾家一事上,你却没有抵上什么大用处,这笔买卖怎么看,她都是亏了的。还有,她仅仅十三岁,医术跟何人所学,她跟顾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这装疯要装到何时……” 赵璟琰对蒋弘文的自言自语,恍若未闻,他现在的脑海里,只在思索一件事情。 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弘文身上做手脚,那三哥脖子上的伤,是不是她故意所为。 如果是,她想让三哥为她做一件什么事呢? 半夜的大雨,彻底浇灭了酷暑,带来了丝丝的秋意。 青莞还未起身,就听到外面院子吵吵嚷嚷。 月娘匆匆走进来,低声道:“小姐,太太发话,要把你送到庄上去养病。” 青莞脸色微惊,正要说话,春泥的在外面大声喊道:“二小姐来了。” 青莞赶紧朝月娘递了个眼神,把身子往被子里一缩,装睡。 顾青芷进屋,目光在床上溜了一圈。 月娘忙上前:“二小姐见谅,昨儿小姐受了惊,所以……” “没事!” 顾青芷往床前一坐,柔声道:“你过来,有些话,我交待给你听。” “二小姐只管说。” “府里乱糟糟的,不如到庄子上过活,好歹还清静些,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这一回是太太的意思。” 顾青芷说得很含糊,青莞却心下明了。 魏氏对她一向在暗中帮衬着,如今出了这个事,顾府的人只怕都记恨着她,她若还留在府里,定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日子不好过。 太太这一招以退为进,明着是把她打发到了庄上,暗下未曾不是一种保护。至少她一个疯子,不会受人欺辱。 “这院里的人,都跟着一道去。你是老人了,从前又在婶婶跟前得用,婶婶只留下这根独苗,六妹就多劳你费心。” 顾青芷提到了钱氏,站在一旁的月娘扯着袖子偷偷抹眼泪。 “庄上的生活,虽比不得府里舒坦,却胜在清净,对六妹的病也有好处。这是太太暗下给的,你收起来,别让外人知道。每个月的月银,只要我在这府里一日,就一定会着人送过来的,决不让六妹吃苦。” 月娘接过银子,扑通跪倒在地上,泣道:“奴婢替小姐谢谢二小姐。二小姐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顾青芷把她扶起来,瞧了瞧外头,低声道:“赶紧收拾东西,趁着老爷这会病着,还没反悔。记住,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一根线都不要拉下。” 月娘思索这二小姐话中的深意,未曾察觉到床上的人儿动了一下。 一滴清泪,从青莞眼角划落,瞬间消失不见。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正在请安的顾松涛眉头一皱,怒喝道:“一大早的,叫什么丧,没看到老爷正在喝药吗?” 管事苦着脸道:“回老爷,外头都传开了。” 顾砚启喝了一口药,嫌苦,索性推开问道:“把话说清楚,什么传开了?” “老奴刚刚上街,听到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昨儿的事?” 顾松涛接话道:“都在议论什么?” 管事大着胆子看了二爷一眼,忙道:“外头都在传,咱们府里过河折桥,一看到瑞王不行了,就要去抱贤王的大腿。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顾砚启大喝一声。 “还说……连个傻子都不肯放过,二奶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化作厉鬼找上门。” 顾松涛脸色大怒,冲上去就是一记窝心脚,骂道:“放屁……” “老爷,老爷……” 不等顾松涛骂出口,顾砚启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一时间,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房里乱作一团。 午时刚过,顾府后门敞开,两辆马车鱼贯而出,后头还跟着一辆人平板马车,马车上堆满了东西。 顾青芷倚门而立,双目含泪,直看得马车拐出街角,方才由丫鬟扶着回去。走到望月阁时,却见寿王摇着扇子,翩翩向她走来。 她上前,低头一福行礼。 眼前的女子眉清目秀,虽不惊艳绝绝,却自有一股子气度。赵璟琰知道她是顾府老大家的庶女,眯了眯眼。 “二小姐这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啊?” 顾青芷垂着头,不欲多说,轻声道:“寿王见谅,太太那头还在等着。” 说罢,福了福,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赵璟琰眼中闪过疑惑,朝身后的阿离抬抬下巴:“去,打听一下,这府里一大早人来人往,闹闹哄哄的,到底何事?” 须臾,阿离去而复返。 “回爷,昨儿行宫的事,外头都在传开了,顾家老爷气得晕了过去,这会子府里忙着请医问药?” 赵璟琰盘坐在榻上,修长的手放下一颗白子,意味深长的道一了句:“哟,这么私密的事,怎么就传开了呢,谁这么大嘴巴,还是说有人故意的?” 对面的蒋弘文头也没抬,放下一颗黑子,轻声道:“当事双方恨不得多盖几层遮羞布。” 赵璟琰眉心一跳,“啪”的一收扇子,目光向对座的蒋弘文瞧去,后者正好也向他看来。 “你是说她?” 蒋弘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冷笑道:“难道是我?” 阿离耳聪目明,知道自家爷嘴里的“她”是谁,低着头又道:“六小姐被送到庄子上去了,刚走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送庄子上去了?表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意。 许久,赵璟琰把手中的棋子一扔,老神在在道:“这顾府害得弘文生病,害得我三哥被咬,罢了,罢了,本爷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来人,替爷收拾东西,咱们也往行宫小住几日。” 蒋弘文哈哈大笑。 赵璟琰学着阿离的样子,白了他一眼:“笑什么,要不你留下。” “说什么鬼话。你上天,我上天,你入地,我入地。亭林,别忘了我是来投奔你的。” “郡主,不好了,寿王向老爷辞行了。” “什么!”华阳摇摇晃晃起身,脸色有些难看。 昨日这一闹,加之又淋了雨,一大早她就感觉到鼻塞头痛。怕过了病气,也就没往望月阁去。 谁知,一个转身,连八弟都要走。这……这让一府的人,如何看她! 血气往上涌,华阳只觉得脑袋晕晕的,浑身上下半分力道也使不起来。 谭嬷嬷忙上前扶住了,道:“郡主?” 华阳连连摇头,闭了闭眼睛,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你去传个话,让小姐代我送送八弟。” 谭嬷嬷眉头一扬,道:“郡主放心,奴婢这会就去。” “等等,让小姐帮我在寿王面前分说分说。” 谭嬷嬷点头道:“郡主放心,小姐聪明着呢,知道怎么说对郡主有利。” 马车里铺着薄薄的一层被褥,青莞被月娘搂着,心里思量着二姐交待的那些个话。 春泥手里搂着包袱,低声道:“这庄子不知道有多远,若远的话,小姐义诊就不方便了。” 青莞一听这话,收回思绪,道:“陈平那头,可留传了消息过去?” 春泥挑起帘子,露出一条缝,指了指远处,笑道:“小姐,瞧见了没有,他怕顾府对咱们不利,在后面跟着呢。” 青莞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又大又亮。 “只可惜了院后面的那几株草药,都极为珍贵难得。” 春泥笑道:“小姐放心,奴婢都拔来了,连那个洞都堵住了。” “好春泥!” 青莞由衷的赞了一声,轻声道:“咱们这能出了顾府,算是意外惊喜。” 她不必整日戴着面具过活,与外头联系也更方便了。 月娘笑道:“小姐,要不咱们索性就脱了身吧,反正顾府也长久不了,何必在那府里苦熬着。咱们自己入京,岂不痛快。” “月娘说得对,凭小姐的本事,离了顾府,还不愁没好日子过。” 青莞摇摇头,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身子,舒展了一下手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忘了京里还有一个出卖了恩师的顾家大爷。就冲着石阁老是我父亲的老师,这个仇,我也要替他报了去!” 青莞微微红了眼眶。 怎么能轻易离开呢,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四回人善被人欺 马车慢慢悠悠的行了近三个时辰,终于在一处田庄前停下。 庄头姓田,长得五大三粗,祖辈都在顾家田庄上讨好生活,得了消息迎出来,神色颇有些傲据的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既不行礼,也不恭身,手随意一指道:“那儿有几间空屋,你们就住那里吧。” 青莞低着头冷笑,心头扬起无名之火。 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好歹是顾府二房唯一嫡出的小姐,一个小小的庄头敢如此待慢,也不知哪来的胆量。 她轻轻咳嗽一声。 春泥会意,挪着轻巧的步子上前,抬手冲着那庄头就是一巴掌。 “没脸面的东西,见着我家小姐连跪都不跪,想反了天不成。” 田庄头哪里会料到一个娇滴滴的小丫鬟,敢出手打他,一时间竟懵了。 春泥昂头厉声道:“别指着我家小姐是个傻的,就好欺负,顾府大院里,谁人见着我家小姐,不规规矩矩称呼一声六小姐。你今儿敢欺负我家小姐,明儿我就回了太太,二爷去。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面儿大,还是我家六小姐的面儿大。” 月娘啐道:“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持小姐上车,咱们回府去。” 田庄头经年的老把式,见势不妙,忙恭着身上前,跪倒在青莞脚下,跌软道:“老奴给六小姐请安。屋子已经备下,请小姐回房休息” 青莞一看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下暗暗留了个心眼,嘴上呵呵傻笑了两声。 春泥不依不道:“下回再敢不把我家小姐放在眼里,小心姑奶奶戳瞎你的狗眼。还不赶紧前边带路。” 房舍在庄东头,竟然是二进三开的一幢小宅子,虽然破旧了些,却还算干净。 青莞院里,除了月娘,春泥外,还有两个年岁尚小的丫鬟,一个唤作彩云,一个唤作明月,都是青莞救下的人,卖进了顾府,辗转到了青莞跟前侍候。这回一并带了来。 主仆五人一入院,月娘扶小姐进房休息,春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命令田庄头唤来庄上的妇人、媳妇,重新又将院子清扫了一遍,方才将青莞的东西一一搬进来。 田庄头见她们人虽小,做起事来却干脆利落,井井有条,不敢小觑,令几个妇人拎了食盒,烧了热水。见一切妥当,又在屋外给六小姐请了安,方才退了出去。 田庄头一走,院子里没了外人。 青莞端坐在堂屋里,看着桌上的菜不动筷子。 “小姐,用膳了。”月娘上前。 青莞摆摆手,轻轻吐出两个字:“陈平!” 月娘见此情形,忙令明月,彩云到院门外守着。 片刻后,一个身影翻墙而入,大步走到青莞跟前。 “小姐,我前前后后查探过了,这处庄子共有六百田良田,四十二户佃户。顾府十三处庄子里,这数这处庄子最好。” 二姐果然是用了心思的。 青莞垂下眼睑,思了思道:“我看那庄头一双眼睛碌碌似贼,不像是个忠厚的人,万一起了歹心,我们五个弱女子只怕不是对手。” “小姐只管放心,这回跟着一道来的有十个兄弟,从今儿起,我亲自守在小姐身边。” 青莞心中一暖,道:“这儿离咱们的庄子有多远?” 陈平笑道:“真真是巧了,离咱们的庄子不过半盏茶的脚程,倘若骑马,那就更快了。所以兄弟们也不必赁了房舍,累了就往那庄上歇着。” “极好!” 青莞安下心来,眼睛微眯,闪过针芒般的雪光:“这里到猫儿胡同需多少脚程?” “回小姐,快马加鞭需一个半时辰。小姐如今在庄上,不必守着那府里的规矩,大可白日睡觉,夜间活动。只要咱们细心些,那些个庄稼人,绝不会发现。” 青莞想了想道:“今日我便要去。” “小姐为何不歇上一日,这样来回的赶车,小姐身体……” “今日我有要事,不必多说,速速坐下用饭,月娘,你也来。” 陈平哪敢跟小姐同桌用饭,连声推却。 青莞脸色一沉,道:“做大事,何必拘泥小节,想当初你伤得只剩半条命,若按你的意思,我与你还得讲究男大女防?” 陈平脸色一红。 他当初押镖,遇了匪人,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然一刀砍在了屁股上,听月娘说,小姐替他缝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些年他跟着小姐,深知小姐素来不讲究规矩,忙依言坐了半个身位。 青莞用了几筷子,皱着眉头道:“回头替我买个厨艺好的丫鬟来,顾府的菜油腻些倒也罢了,这庄上的实在难以入口,一股子泥腥味。” 陈平忙笑道:“小姐且将就用,过几日,我便把人寻来。” “金陵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陈平道:“回小姐,一切有条不紊,再有几日,福伯他们必定进京。” “好。” 青莞放了筷子,喝了两口汤,眼中若有所思。 陈平与月娘对视一眼,不敢问出口,只扒着自个碗里的饭菜。 田庄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蹲在田头上看着六小姐院里的灯火发愣。 要说这大户人家的女人,长得就是好,旁说那六小姐,就是六小姐跟前的两个稍大的丫鬟,也都嫩得能掐出水来,家里的婆娘简直不能比。 要是能把这样的人压在身底下,嘴儿这么一亲,胸口这么一摸,滋味指不定的多销魂。 他淫笑几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中露出奸笑。 不急,先探探深浅再说,反正这六小姐要长住下去,他有的是机会。 青莞到猫儿胡同时,已月上中梢。 小厮早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小姐来,忙迎上去,手轻轻一指,青莞瞄了一眼,眼眸一暗,消失在树背后。 若她没有看错,陪着贤王一道而来的,又是那个赵璟琰。上回自个引他上勾倒也罢了,这一回…… 青莞回过身,朝身后的人交待了几句,便走进了屋里。 赵璟琰摇着折扇,闲庭信步的跟关三哥身后,刚要跨上台阶,一只手横了过来。 “对不起公子,只能病人进去。” 赵璟琰呵呵一笑,目光深深的看了屋里一眼。果不其然啊,给弘文料中了,上回人家是故意放他进去的。 他不急不慢道:“三哥,小弟在外头等你,三哥只管放心进去。” 赵璟玮被这痛痒折磨了整整一天,早已失了耐心,“嗯”了一声后,人已走了进去。 青莞打量眼前男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男人生得太好,一张俊脸像是雕刻一般,浑身贵气逼人。从头看到脚,风流向下跑;从脚向到头,风流向上流。 与赵璟琰所不同的事,此人的眼睛带着一抹邪气,看人是眉眼上扬,给人以高高在上之感。 当年的青涩少年,已长成弱冠之人,又如此出尖拔萃,青莞垂下眼,手扶在了他的脉搏上。 冰冷的手扶上来,赵璟玮一双凤眸闪过精光。 “姓名?” 此时,眼中精光尽数散去,只余惊愕。听其声音,看其身量,这女子年岁尚小。赵璟玮心中微叹,江南到底人杰地灵,名门望族,奇才倍出,也难怪老二会把重心尽数放在江南。 “赵璟玮。” 青莞脸上未有任何动容,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姓名。 “中了些许毒,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口会痛会痒。” 赵璟玮笑容一僵,道:“大夫,我只是被人用牙咬了一口,又怎会中毒。” 青莞抬眼,眼中含着一抹讥笑:“世人愚昧,人的牙齿,毒性最大,旁人也就算了,若是那咬人的人是个疯子……” 青莞心中念了声阿弥陀佛。自己的牙齿并无任何毒性,只在指甲里藏了一点粉末,除了痛痒之外,对身体并无任何伤害。 青莞沉吟着不将话说完,赵璟玮心头却是震了两震。看来,这金神医并非浪有虚名,怪道在这南直隶声名远扬。 “金夫夫,可有医治?” “自然有医治。” “只是……” 赵璟玮俊眼一挑,道:“我知道金大夫的规矩,不防说来一听。” 青莞眨了两下眼睛,道:“杭州城有名的锦织坊,织出来的布锦他家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我只想请贤王查一查,这么好的锦织坊,为何从来入不了苏杭织造府的青眼。” 赵璟玮目如寒剑,冷冷的盯着眼前的黑衣女子。能提出这个要求的,必定知晓了他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青莞毫不畏惧的对看过去。 这话一出,赵璟玮渐松一口气。 “仅此而己?” “仅此而已。” 这有何难,随便找个官吏问一问,不就能把事情办妥,更何况做与不做,这金大夫又如何知道。赵璟玮目光上下游离,点头应下。 青莞拿起纸笔,迅速写了方子,递过去,道:“一日三次,用煎好的药汁涂抹,三日后痛痒全消。下一位!” 赵璟玮未曾想这大夫说完要求,开了方子,未有一句闲话,就把人赶走,不由深看了她两眼,方才起身出门。 第三十五回没有人帮衬 暗夜森森。 行宫里灯火明亮。 赵璟玮躺在榻上,舒服的松了一口气。这大夫果然有些本事,刚抹一次,痛痒已退去不少。 “三哥,那怪人要你做什么事?”赵璟琰试着打探。 赵璟玮邪魅一笑,不以为然道:“她要我过问一下锦织坊的事。” “锦织坊?” 赵璟琰低喃,扇子摇了两下,蹙眉道:“史家?” “我管他史家,还是石家。问一问,总不会少块肉,也算没坏了那大夫的规矩。” 赵璟琰忽然收了扇子,笑道:“三哥,弘文等着我陪他去平江河,三哥好好休息,八弟告退。” “等等!” 赵璟玮出言唤住了他:“你总在江南厮混也不是个,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赵璟琰跳了起来,尖着声道:“急什么,我这病还没治好呢?” 赵璟玮目光落在他的裆下:“八弟,有些事情还需节制,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再厉害的神医,也难治。你别忘了,父皇对你期望很大。” 赵璟琰紧紧攥着手里的折扇,眼神狠利的盯着榻上的男人,声音冷清道:“要你管。” 说罢气急败坏的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嚷道:“爷身子骨好着呢,谁他妈再跟爷提这茬,别怪爷翻脸无情。” 赵璟玮眼角抽了两下,笑道:“这老八,还真急了,徐超。” 此时,一个谋士模样的人从内屋出来,低声道:“回王爷,怡红院已有消息传来,寿王不中用了。” 赵璟玮嘴角浮上笑意:“哟……竟然还是真的,父皇知道了,指不定多伤心呢。” 徐超笑道:“恭喜王爷,寿王不能人道,绝无可能承得大统,王爷只需把目光对准瑞王便可。” “本来就没把他当回事,一个纨绔子弟,天底下最最无用的蠢货,连个王府都治理不了,如何能治天下。也就父皇宠着。” 徐超思道:“不过寿王这一趟江南之行,为王爷带来不少好处,这江南的官场,王爷至少可以清理几个刺头,按插上咱们的人。” 赵璟玮眉头一跳,猛的从塌上坐起来:“苏州织造府如今谁管事?” 徐超心中盘算下,道:“顾松涛。” “是他?”赵璟玮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是瑞王在江南的看门狗,就这织造一项,瑞王每年进帐至少这个数。”徐超伸出一只手。 赵璟玮缓缓起身,在房里踱了两步,忽然哈哈大笑。 “来人,替本王去查一下锦织坊的事。” “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最喜欢打狗,尤其是看门狗。” 赵璟琰走进屋里,轻轻捶了捶蒋弘文的肩膀,神秘兮兮道:“你可知六小姐让我三哥做什么?” 蒋弘文疑惑道:“做什么?” 赵璟琰拿起扇子,敲了敲弘文的额头,笑着说道:“饶是你想破了头,也一定不会猜出来。她要断她老子顾二爷的官路。” 蒋弘文委实吃了一惊,道:“她与这顾府莫非有血海深仇,这般狠?” 赵璟琰往他边上一坐,似笑非笑道:“弘文啊,我对这个女子是越来越有兴趣了,咱们要不要探一探去?” 话音刚落,阿离走进来,面无表情道:“爷,京中传来消息,曹老太医在大狱里病亡了。” 赵璟琰嗖的变了脸色,目光暗沉了下来,许久,他哀声道:“钱,曹均逝,如今这太医院,再无本王可信任之人。金陵曹家如何?” “回爷,曹家应该还没有得到消息。不过金陵那边传来消息,有人暗中帮衬曹家东山再起。” 赵璟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曹老太医基术高超,为人耿直,救死扶伤,受其恩惠之人,不计其数,也难怪会有人暗中帮衬。” 蒋弘文淡淡道:“你如今尚无实力,远远避着才好,近了反而把自己折进去。” 赵璟琰不怒反笑,而笑意吟吟:“你都被人笑称蒋不举了,本王爷还有什么可折的。”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蒋弘文笑道:“今儿个不去庄上了。走吧,趁着我病愈,咱们往怡红院走一遭,也好让某些人安心。” 赵璟琰扇子摇摇,故意哀声叹道:“去了也是白去啊,怡红院的姑娘对爷爱恨交加。白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中看不中用啊,可叹,可怜。” 阿离见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跟真的似的,索性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青莞义诊完,回到庄上,天已微亮。 陈平趁人不察,索性背伏着她跃过墙头。青莞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飞檐走避,心中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盛池。 父亲出身武将之家,族中排行第九,人称盛九,从小便习得一身好功夫。他好品酒,五碗过后,便要在庭院中舞上一段棍棒。 舞的得意了,就会将她背在身上,纵身跃上屋顶,然后父女俩仰卧在瓦上,看满天繁星。 父亲说,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便是她钱子奇。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女儿,到哪儿都不会迷失了回家的路。 后来有了弟弟,父亲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抱着跃上屋顶,每每此时,母亲总会站在庭院中,嗔怨的看着父亲,说父亲把她和弟弟宠得无法无天。 父亲从来不回嘴,只冲着母亲呵呵傻笑两声。母亲气得小腰一扭,称以后再不管父子三人。 然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母亲亲手熬的醒酒汤便端到了小几上,父亲只要闻到那汤的香味,二话不说,便抱着姐弟俩跳下屋顶,把人往丫鬟手里一送,屁颠屁颠的进屋哄母亲去了。 父亲这样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冲着母亲陪各种小心,这让她和弟弟很是不屑。 后来,她遇到了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一个男人肯放下身段哄你,是因为他心里有你。 只可惜…… 青莞立在庭院中,抬头仰望,眼角微有湿意。不敢再往下深想半分,她咬了咬牙,正要进屋。 “小姐!”陈平出声。 “曹老太医……在狱中病逝了。” 青莞晃了晃身子,轻声道:“去了也好,那种地方,活着也是受罪。正好和祖父切磋切磋医术,两人都不会冷清。” “小姐,曹家那头……” “派人会吱一声,让福伯,曹子昂速速进京,子昂若想扶棺回乡,我允了,但只可三月。” 言罢,青莞再不愿多说,大步走进里屋,一头钻进了被窝,衣裳未脱,便沉沉睡去。 青莞一觉醒来,已是午时,春泥侍候着她洗漱。 帘子一掀,月娘走进来:“小姐,田庄头一早就来给小姐磕头,已经来了两回了,这会子又来了。” 青莞不耐烦应付这人,淡淡道:“你跟他说,顾府规矩,闺中小姐,不能见外男,这些个俗礼勉了。” 春泥冷笑道:“磕头是假,打探情况是真。月娘,把人轰出去,没的看着恶心。” 青莞一听这话不对,忙问:“他怎么你了?” 春泥啐道:“小姐,别提了。今日一早我开门,就看到这人在咱们院外探头探脑,见我出来,竟嬉皮笑脸的涎着嘴上来摸我的手。” 青莞脸色一沉:“果然是个歹奴。去跟陈平说,替我寻两条厉害的狼狗来。人打盹的时候,就让狗替咱们看着。” 月娘眼中一亮:“好主意,奴婢这就去。” 不过短短两天时间,陈平就将两条黑狗送到了院里,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老妇人。 “小姐,这是我兄弟李飞的老母,我们都唤她刘大娘。刘大娘做的菜,虽不精致,口味却好。李飞赶明儿是要进京,剩刘大娘一个人,我就给小姐寻来了。” 青莞见刘大娘虽一身粗布衣裳,却从头到脚打扮得干干净净,心下就喜欢。 “以后我的吃食,就请刘大娘多费心,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银,大娘可嫌少。” 刘大娘惊得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小姐使不得,二两银子,穷苦人家能活半年。” 青莞无耐,只拿眼睛看陈平。 “刘大娘快起来,小姐给的,你就拿着,要是觉得小姐给多,回头好好侍候就成。” 刘大娘自是千恩万谢,月娘领着人出去。 青莞这才对春泥道:“去给田庄头吱会一声,让他派人在后面给我支个灶头,每日送些新鲜的菜肴过来。” “是小姐。”春泥掀了帘子出去。 陈平见小姐把人都吱开,知道她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青莞开口道:“陈平,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身边少些得用的人。” 陈平知道小姐这话里的深意。那日马车被夺,他空有一腔热血,偏偏无能为力,还是没有人手帮衬啊。 “小姐说的很是。” 青莞轻轻一叹:“月娘,春泥虽然得用,只在衣食住行上。伯福,银灯忙着外面的事,分不开身。我这里少个能商量事情的人。” 这些日子和两王、顾府的斗智知勇,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倘或有个人在边上出谋划策,事情就会轻松许多,她也就有更多的时间研究医术。 第三十六回戏弄戏弄他 青莞思虑的不止是这些。 她早晚会回京,那个地方聚集了天底下最多的权贵,她必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才有机会替钱家,盛家洗清冤屈。所以她需要一个可靠而且聪明的人。 陈平只当小姐要找武将,未曾想她想找的却是谋士,忙道:“小姐,这样的人不好找,且不说那人可靠不可靠,只说要熟悉这天下大事这一桩,便极为难寻。” 青莞睁大了眼睛,赞道:“你果然知我心,确实可遇不可求。” 陈平喝了口茶道:“小姐别急,饭一口一口吃,事情一步一步做,机缘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指不定哪天就掉下来一个人,砸到小姐头上了。” 青莞表情有些怪异的笑道:“你当人人都和你似的。” 陈平呵呵干笑两声。 “你替我留心。” “小姐放心。” 灶头支起来,刘大娘小试牛刀。 青莞一尝之下,大为满意。菜油而不腻,爽口无比,再加上庄上的吃食新鲜,青莞每餐比着在顾府时,多添半碗饭。直把那月娘和春泥喜的,连走路都含着笑。 一主五仆,加外两条大黑狗,关起门来过日子,日子过得极为悠闲。 青莞白天睡觉,研习医术,晚间入城里义诊,除了田庄头略带猥琐的目光让人恶心外,比着在顾府提心吊胆的日子,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夏末的午后,雷雨总不期而至。 青莞在屋里研香。 正所谓“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当世贵族,均喜欢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场所,不同的情境,配焚不同的合香制品。 青莞稍稍在里面加些料,以备不时之需。 忽听得一阵马的嘶鸣声,接着便是院里的狗啸。 下雨天,谁会来庄上? 青莞心头正在奇怪,月娘掀了帘子进来。 “小姐,庄上来了人,是寿王和那个……那个……” “蒋公子?” “没错,还带了几十个护卫,说是要在庄上玩两日,尝尝野味。” 青莞眉头紧皱。 这两人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放着苏州府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日子不过,跑庄上来做什么? 青莞想不通,只能勾唇冷知:“不管他们如何,咱们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话音刚落,便听见敲门声。 片刻后,春泥淋得一头雨进来,忿忿道:“小姐,那寿王和蒋公子要住咱们院里,说是只有这个院里最干净。” “什么?” 青莞大怒,冷笑道:“你们俩个一阵去,就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六小姐虽是痴傻,却也是顾府嫡出的女儿,顾府闺中教养甚严,绝不可能男女同院。” 月娘和春泥对视一眼,匆匆而出。 半盏茶后,月娘苦着脸进来,低道:“回小姐,庄上确实只有这一处宅子最好,其它地方奴婢看过了,都漏着雨呢。寿王说,他只带随身的侍卫,绝不打扰小姐养病。” 青莞气得两眼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小姐,依奴婢看……” 月娘有些担忧,毕竟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若真是连这点薄面都不给,只怕…… “罢了,让人住进来吧,找个机会跟陈平说,这两天不去义诊了,免得露出马脚。” 青莞无可奈何道:“你们几个小心些,那个寿王,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最会扮猪吃老虎。” “小姐……” 月娘听得一头雾水。小姐嘴里,常会冒出些她听不懂的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 被青莞称为披着羊皮的狼的赵璟琰,此时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嘴角高高上扬。 “弘文,这雨就是咱俩的甘露,下得忒及时了。” 蒋弘文青着脸,百般无癞的看着窗外:“放着苏州府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来这里受罪,何苦?” “你懂什么,苏州府最近斗得天翻地覆,爷一纨绔王爷,何苦掺和其中,三十六计,避为上。” 赵璟琰凉薄的下巴微微一抬,笑道:“总不能让她一个人逍遥,咱们水深火热吧。” 蒋弘文知道亭林此话不假,面无表情道:“你打算试探试探她?” “错!” 赵璟琰眯了眯眼睛道:“爷打算戏弄戏弄她。” 此时正巧阿离端了脸盆进来,一听这话,心头颤了颤。 爷要戏弄六小姐,这六小姐原本就已经很可怜了,再被爷这么一戏弄,岂不是更可怜。他要不要暗中……帮衬一把? 赵璟琰根本未料到,跟了他十多年的阿离,暗底下胳膊肘已经拐了出去,他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样才能让那六小姐现了真身。 青莞此时也在窗前,看着外头的雨点,想着心事。 这两人突然到了庄上,果真如他们所说是为了玩耍,还是有其它目的。倘若是其它目的,这个目的又是什么? 青莞算了算日子,忽然淡淡的笑了起来。 倘若她没有猜错,此时的顾府应该是鸡飞狗跳。那寿王怕郡主找上她,所以才出来避一避,免得卷入两王的争斗中。 只是让青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赵璟琰哪里不能避,为什么非要避到顾府的庄子上来。 这庄子上食宿简单,又没有乐子,他来这里做什么? 许久,她轻轻一叹,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从心底涌出。 还是没有帮手啊! 青莞料得半分不错。 此时的顾府已不仅仅是鸡飞狗跳,而是人仰马翻。 梨花院里,华阳郡主斜靠在榻上,手捂着胸口,哀哀欲绝。 吴雁玲接过谭嬷嬷手上的药,吹了吹亲自喂到她嘴里。 华阳郡主喝了几口,便用手推开了。 吴雁玲放下药盏,思量了下,道:“要我说,这事原是母亲做错了。这顾府的人从来不跟咱们是一条心,母亲何苦还要替他们搏前程。” “我……”华阳郡主心中涌上酸涩,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下倒好,好事没做成,反惹出一身腥。贤王那头没落着好,瑞王这头也没落着好,还连累了父亲丢了官位,何苦来哉?” 华阳郡主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泣道:“你懂什么,活阎王被刺,条条线索指向瑞王,母亲哪里是为顾府搏前程,我是想给咱们老齐王府留条后路。” “母亲又错了。外祖父是何等人也,血雨腥风中走过来的,老齐王府这些年屹立不倒,凭的是外祖父的运筹帷幄,哪需母亲一个外嫁的妇人操这份闲心。” 吴雁玲嗔怨的看了郡主一眼,由衷道:“母亲啊,也怨不得顾府的人把怨气撒到你头上,主意是你出的,人是你送走的,你再怎么撇,也撇不干净,活该受这份闲气。” 华阳郡主用帕子抹着眼泪道:“我的儿,我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里外不是人。” 谭嬷嬷在边上听了半天,忍不住上前道:“小姐,如今咱们可怎么是好啊?” 吴雁玲冷冷的看了谭嬷嬷一眼,厉声道:“不是我说嬷嬷,嬷嬷也是母亲跟前的老人了,办事最是妥当。母亲信任你,才把事情交于你办,你说说看,你这叫办的什么事。” 谭嬷嬷无地自容,一张老脸臊得不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郡主,小姐,老奴……” 话说不下去,索性左右开弓打了几下耳光。 吴雁玲心下厌烦,道:“起来吧,以后将功补过,好好在母亲跟前当差。” 谭嬷嬷唯唯应下。 华阳郡主见女儿对谭嬷嬷恩威并济,不由大感欣慰,道:“我的儿,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吴雁玲起身,以屋里来回走了两步,顿足道:“母亲需得忍下这一口气,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这话是何意思?” “以软克刚,以弱示人,装病不出,速给外祖父写封信,说明缘由,请他老人家示下来。” 几句话一出,华阳郡主眼前一亮,忙道:“你外祖父那头我已派人送信,再有十日,这信便到了。” 吴雁玲缓缓松了一口气,却咬咬牙道:“母亲,这顾府并非良善之家,你……可得小心啊!” 华阳听了大怒道:“这顾府简直是狼窝虎穴,吃人不吐骨头。老的算计咱们,小的也算计咱们,一窝的狼心狗肺。” “母亲!” 吴雁玲厉声道:“慎言,当心隔墙有耳。自己心里明白便可。” “啪……铛……” 又有两只茶盏在顾松涛脚边炸开了花。 “休了她,把这个愚妇给我休了,她这是要坑我顾家满门啊。” 顾砚启青筋满额,怒目相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顾松涛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低着头跪倒在地。 棋差一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送个傻子给贤王。如今倒好,顾府在江南失了名望不说,自己还被贤王寻了由头拿下了官位。这事若传到京中,说不定连瑞王都得罪了去。 这世上若有后悔药可吃,他顾松涛定要喝上一大壶,肠子都悔青了。 魏氏悄然上前,手抚上老爷的胸口,柔声道:“事已至此,光动怒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补救的法子。”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顾砚启把她的手一挥,气道:“要有法子想,我还至于躺在床上吗。那个愚妇,已经把咱们顾府的路,条条都给堵死了。弄不好,还要牵连到京里的老大。” 第三十七回骑驴看唱本 “啊!”魏氏一声惊叫,眼泪落了下来。 顾砚启尤不甘心道:“要不是看在老齐王府的份上,我恨不得也拿碗毒药,毒死那愚妇,扫把星啊。” 顾松涛听着这话不大像样,忙开口道:“父亲,不如到给大哥写封信吧,让他拿个主意。” “还不快去写!”顾砚启抚着额头怒骂道。 顾松涛忙不迭的爬起来,行了礼匆匆离去。 顾砚启等儿子离去,睁大了眼睛道:“从明日起,你理家,把那愚妇禁足一个月。” “老爷,这个时候禁足,会不会……”魏氏一脸惶恐。 “傻妇人啊,这个时候将她禁足,才能把脏水往她一人身上泼。世人只道是她容不下六丫头,才把人往贤王处送。虽然不顶什么用,多少也能为府里挽回点颜面。”顾砚启的算盘打得铁精。 魏氏不敢接口,堂屋内一时肃静。 顾松涛写好信,封了口,已近三更。 他走进内宅,脚步没有片刻犹豫,挺直了腰背进了张姨娘的房里。 张姨娘早已歇下,见男人这个时候来,心中欢喜,忙起身侍候。 顾松涛最喜张氏低眉顺眼的样子,洗漱过后,便将女人压在身下。 张姨娘虽经人事,到底是新嫁娘,羞中带俏,俏中带嗔的模样,让顾松涛神魂俱失,也不及情谈款叙,一个挺身,直入花心。 几番动作后,早把顾府的危机,自个的官位忘得一干二净,只恨不得化在那张姨娘身上。 这厢边老爷将华阳禁足,那厢边华阳已得了信。 她愤恨之余,想着女儿的交待,不得不咬牙咽下这口闷气,称病不出。 夜半无人时,她独卧床上,想着这事的前前后后,想着男人的绝情绝义,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好在她的心性极为坚强,不消片刻,那泪便没了踪影。心道,好你个顾家,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有种的,一辈子别再求到姑奶奶跟前;若再求来,姑奶奶我也得好好将那谱摆摆,让你们知道老齐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庄上的夜,安静无比。 只有窗外的蛐蛐,不知悲喜的叫得欢乐。 青莞对赵,蒋二人的意图,摸不清头底,索性将它抛之脑后。敌不动,她不动;敌若动,她依旧不动。 青莞打定主意,拿起医书,研习医术。 谁知她是打定了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偏那两人像要跟她过不去。一会称床太硬,一会称屋里蚊虫太多,再一会又说饭菜难以下咽,只把那田庄头折腾的满头是汗,就差没有跪地求饶了。 青莞和他们的屋子,一个前间,一个后间,中间只隔个庭院,那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她凝视静听了片刻,便在屋里点了一柱安神香,和几个丫鬟早早歇下不谈。 再说这赵璟琰折腾半天,见后院没有动静,甚至连灯也灭了,不由大感沮丧,气恼道:“这女人,竟然还能睡着,我真心服了她。” 蒋弘文手拿一卷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她若不睡,难不成还骂上门来。” 阿离正点着薰香,闻言不由的翻白眼道:“那是人家六小姐贞静幽闲,懂得闺中教养,不与咱们一般计较。” 赵璟琰也不动怒,只幽幽的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去,替爷听听墙角去。” 阿离眉头皱成一团。 “嗯?” 赵璟琰似笑非笑的勾勾嘴角。 阿离最怕他露出这种表情,吓得赶紧一个飞身,从窗户跃了出去。 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阿离去而复返。 “回爷,那院里连狗儿都睡着了,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下,赵璟琰泄了气,眼睛往窗外瞟了瞟,酸酸道“这六小姐还真宽心,万一咱们是歹人,她连哭都没地哭去。” 蒋弘文伸伸懒腰笑道:“亭林,你折腾半夜,到底要做什么,莫非你看中了这丫头,人家还未及笄。” 赵璟琰身形一动,人已躺在一床上,一双眼睛在帐内闪烁。 许久,他道:“她这般聪明,我想将她带回京城。” “然后?”蒋弘文追问。 “然后,为我所用。”赵璟琰轻轻一笑。 京里的时局如此错综复杂,如果有她在身边出谋划策,也许事情会有些转机。 “如何用?是放在屋里做你第十九房侧妃,还是……”蒋弘生冷笑。 笑容凝固在赵璟琰的脸上,他沉默会儿展开笑容道:“怎么用,没想好,过几日再说。” 两人再不说话。一个看书,一个摇扇子,均是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只微拧着的眉,泄露了各自的心绪。 阿离看了眼屋里的情形,知道两位主子在思量大事,他悄无声息的掩上门,退了出去。 青莞一夜好眠,连个梦也没有。 待她起身洗漱好,春泥已将山药粥和几色点心摆在桌上。 “小姐,外头雨虽然小了,却还在下着,天凉了,奴婢给你多加件衣裳。” 青莞点点头道:“那两人呢?” 春泥没好气道:“闹了大半夜,那寿王不到午时,绝不起身。” 青莞笑语嫣然:“趁着他们还未起,我先出去走走。到这庄上这些天,还不知道这庄子是什么样样。” 春泥笑道:“正好下雨,庄户人家都躲在家中呢,奴婢陪小姐去。” 主仆俩打定主意,草草的用罢早膳,与月娘交待几声,撑着一马油纸伞出门。 雨中的庄子,像被笼着一层烟,果然人极少,偶尔几个下田做活的,见她们来,也只敢远远的瞧着。 “小姐,这儿有个水塘,不知里面养没养鱼。” 青莞走近了,往水塘里瞧瞧,笑道:“倘若天好,在这里支一把阳伞,然后摆一个躺椅,一边垂钓,一边看医书,再无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 春泥笑道:“小姐啊,你拿着医书,要是能钓上一条鱼儿,我就往这塘里跳下去。” 青莞气笑不已。 主仆俩说笑着,只当四周没有人,孰不知,就在百米外的山坡上,伸出两个脑袋,正盯着她俩瞧。 赵璟琰支着下巴道:“弘文啊,你说要是这会子,咱们俩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是个什么表情?” 蒋弘文睁着惺忪的眼睛,打了哈欠道:“你一大早的把我拖起来,就是为了看她?” “她不好看吗?” 赵璟琰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她,长得这么好看呢?” “亭林,人家小姑娘还未及笄,再者说,你都不举了,还想什么?”蒋弘文侧过头,有些莫名的看着他,叹一口气。 寿王府后院这么多女子,再弄一个疯子回去……蒋弘文不敢想象。 赵璟琰抚了抚自己浓重的黑眼圈,扇子一摇,冷笑道:“我举不举的,干卿底事。” “哎……你去哪里……你这冒冒然的出去,是要打草惊蛇的。” 赵璟琰气鼓鼓的看了他一眼,把长衫撂起来,打了个结:“爷就要打草惊蛇去。” 蒋弘文懊恼的一拍额头,轻叹道:“阿离啊,你家主子越发调皮了。” 阿离悄末声的支出半个脑袋,往前凑了凑,憋出了一句话:“阿离忍得。” 青莞略站片刻,觉得这庄上的景致不过如此,正打算原路返回。 刚刚转身,还未迈开步,一个人影摇着扇子,目光灼灼的正盯着她瞧。 四目相对,青莞心头大惊,暗道这货从哪里冒出来的。 赵璟琰心头大乐。他清楚的看到六小姐的脸,由怡然,变成了惊恐;由粉色,变成了青色。 哈哈哈……看你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 笑过之后,赵璟琰暗生感叹。 这丫头一身素衫,珠钗完无,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纤长浓密的睫毛,笼着黑白分明,异常幽深的眸子,竟然有一种魄人心魂的美。 她将将十三岁,若身量再开些……那得是何等的惊艳绝绝。 青莞见那赵璟琰露出一幅色迷迷的样子,气得只想上前戳瞎他的眼睛。登徒子,下流胚…… 骂了几句,她索性两眼翻翻,哈哈笑道:“春泥,快来看,快来看,好肥的一只呆头鹅,你替我用棍子把他走。” 春泥从惊吓中醒过神,不敢呵斥,只陪着小心道:“王爷速速退开,我家小姐见了外人,疯病会发作的。” 双眉深深皱眉,瞬间舒展开来。赵璟琰嘿嘿干笑两声,不退反而进了两步。 “王爷,你别过来,我家小姐会咬人的。”春泥慌了神。 赵璟琰一副“你咬吧,你快来咬我”的表情,又往前走了两步,离青莞将将几步之遥。 他低下头瞧了瞧六小姐脸色,长叹一声道:“可怜的六小姐,竟然将活生生的人,看成了鹅,这病果然疯得厉害。” 青莞此时迅速的想着对策。 戳眼睛,这货长得太高,够不着。咬上去,这招用过一次,只怕他早有防备。 踢裤裆,这个可以试一试。 对了,这货有洁癖。 青莞眼睛一睁,从地上拿起一块泥巴,直直的赵璟琰扔过去:“你才疯的呢,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第三十八回谁戏弄了谁 “那你说我是人,还是鹅啊?”赵璟琰早有防备,轻巧一闪,故意逗弄着她。 青莞嘴角抽抽。你一半是人,一半是鹅,人鹅同体。 她嘴巴一歪,目光痴痴傻傻的喊道:“鹅,我要吃鹅。” 赵璟琰见她短短时间呢,已让自己沉浸的疯子的世界,不由眯了眯眼睛。 变得还真快。 他朝她招招手:“六小姐,鹅不好吃,我这里有颗糖,你要不要吃粮?” “要,要,青莞要吃糖糖。” “你过来,过来我就给你吃。”赵璟琰循循善诱。 青莞磨了磨后槽牙,直觉有些不妙,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若不去要糖,十之八九要穿帮。 “糖糖,青莞要呼糖糖。” 说罢,她猛的冲到赵璟琰跟前,上下其手。 “糖糖在哪里,我要吃糖糖。” 不过三五下,赵璟琰一身月牙白的衣裳,印上了几只手掌印。 他不怒反笑,伸出胳膊,老神在在道:“六小姐,糖在我身上,你来找,找到了,就给你吃。” 大家闺秀,名节最要紧。光天化日,这女子的手若摸上了男子的身,那名节,可就毁了。当然,若是真正的疯子,又另当别论。 六小姐,你认输吧,承认自己是装疯卖傻,我就饶你一马。 青莞身子一僵,有些骑虎难下,这货明摆着,是来试探她的,哪里露出了马脚? 最后她牙根一咬,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只见她素手在赵璟琰身上摸了几下,然后蹲下来,小手灵活的一解,顺势一拉,赵璟琰的裤子,连同亵裤刷的一下被拉了下来,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赵璟琰正闻着青莞身上淡淡的药香,忽然觉得腿上一凉,他低头一看,五雷轰顶。 震惊,尴尬,愤怒……各种情绪爆发,抑制不住的长啸一声,下意识的抬起右脚,对着身前的人一脚踢了过去。 青莞料定他会抬脚,她轻轻一闪,稍稍往边上躲了躲。 果不其然,赵璟琰腿抬一半,才发现不对。 裤子被拉到膝盖处,左脚牵连着右腿,人直挺挺的往后仰。只听得“啪”的一声。 赵璟琰只觉得自己的屁股凉凉的。 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赵璟琰来不及思考,挣扎着抬起腿,朝六小姐重重的踢了过去。 青莞正要跳着离开,那脚落在胸口,她闷哼一声,人像一片树叶般飞了出去,跌落在池塘里。 “小姐——” 春泥惨叫一声,人跟着跳进了水糖里。 就在此时,四面几声轻啸,一道长箭划破长空,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手中的长剑朝地上的赵璟琰刺去。 赵璟琰眸色一暗,就势在地上翻了几个身,狼狈的不堪的喊道:“阿离,救我!” “不好!” 蒋弘文脸色大变,阿离已如离弦之箭一样飞了出去。他想了想,到底没有冲进去,唇瓣一撮,发出几声微啸。 守在四处的寿王侍卫听到啸声,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来,与黑衣人缠打在一起。 四面八方的水向她涌来,长满水草的塘底,青莞顿时感觉到无法呼吸。 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抚上了胸口,胸口痛得似要裂开来一般。倘若她没有料错,应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就在这时,她听到几声惨叫声,又听到了打斗声,心没由来的一惊,觉得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渐渐失去了意识。 蒋弘文见寿王的人已占了上风,那池塘里的人却还没有救上来,心里叹了口气,一个跃身跳进了水里。 宁静的庄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诏告着这里曾有过一场生死打斗。 赵璟琰第十八次换了水,泡在木桶里,脸色一改往日嬉笑,双眼紧闭。 蒋弘文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用帕子反复擦试,也一言不发。 帘子一掀,阿离进来。 赵璟琰猛的睁开了眼睛,冷冷道:“如何?” “是死士,共有十人,身手了得,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赵璟琰听得火大,声音反倒冷静下来:“与上回万花楼的,可是一路?” 阿离沉思片刻:“回爷,从武功套路来看,应该是一路人马。” 蒋弘文冷笑:“你到底惹了谁了,竟然要三番四次的来追杀你。” “我怎么知道。” 赵璟琰瞪眼:“老子我除了吃喝嫖赌,斗鸡走狗外,这些年没干过一件像样的事情。便是这样,还有人不放心。” 蒋弘文拧眉道:“不会是老二,他刚被皇帝责骂,这个时候,不可能再出手。会不会是老三?” 赵璟琰脸色一肃,没有接话。老二也好,老三也罢,自己这个闲散王爷,肯定是哪里露了马脚,所以才一次一次的被人追杀。 更让他有些惊心的是,这种追杀,并非真的想要他的命,反而更像是在试探。因为这次他带来江南的侍卫,足足有三十余人,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还不包括隐在暗处的暗卫。 用培养多年的暗卫试探一个纨绔王爷,这样大的手笔,委实令人震惊。当世之世,除了那两位外,应该再无人有这样的实力。 许久,赵璟琰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女人如何?” 阿离咬了咬唇:“回爷,还……还没有醒过来。” “为何还没醒来?”赵璟琰不解。 蒋弘文摇摇头道:“你那一脚,别说是个弱小的女子,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禁不住。” 赵璟琰红着脸道:“谁……谁……知道……她会来那样一招,爷的脸面……一世英明都丢到姥姥家了。” 蒋弘文一想到堂堂王爷,被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扒了裤子,笑意就忍不住。 再一想到那白嫩嫩的屁股……他抖了三抖,笑倒在雕花大床上。 赵璟琰恼羞成怒,拿起水瓢,把水淋过去,蒋弘文劈头盖脸被淋了个正着。 他吐出一口水,既想笑,又憋着不敢笑,涨红了脸。 “亭林,从今儿起,我才觉得那六小姐,有点意思。走,阿离,陪我一道去瞧瞧六小姐。” 阿离低垂着脑袋,闷声道:“弘爷,小的不敢去。” “为啥?” 阿离抿了抿嘴,梗着脖子转身道:“我怕女人哭。” “回爷!” 侍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屋里三人收了声,赵璟琰低低低道:“何事?” “六小姐跟前的月娘刚刚离开,请爷示下,要不要派人跟着。” 赵璟琰和蒋弘文面面相觑,后者道:“莫非是去请大夫?” 赵璟琰心下有些懊恼,忙道:“远远的跟着。” “是,爷!” “弘文,你快去瞧瞧,别真的踢出个好歹来。” 赵璟琰变了变脸色。自己的身手,他是知道的,情急之下那一脚,定是用了五六成的力,万一…… 蒋弘文利落的一个转身,人已出了房门。 阿离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见王爷朝他抬抬头,方才转身跟了上去。 春泥守在床前,眼泪哗啦啦的流。小姐到现在还没有醒来,这可如何是好。 “六小姐醒来了没有?”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春泥再也忍不住,唤彩云,明月进来看着小姐,自个掀了帘子出去,叉着腰走到阿离面前。 阿离心虚,吓得退后两步,颤着声道:“六小姐醒来了没有?” 春泥长辨一甩,眼眶一红,叉着腰骂道:“你们这帮黑了心肝的,给你们吃,给你们住,到头来……我家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春泥就是作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姑娘,我家王爷……” “我呸,你给我住嘴!” 春泥啐了阿离一脸的唾沫。 “我家小姐是个傻的,你们难不成一样也是傻的。你们好狠的心啊,竟然一脚把小姐踹进河里……我可怜的小姐啊……” 春泥一句话也说不下去,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那阿离被她哭得头皮发麻,见势不妙,一溜烟的跑开了。 蒋弘文张了张嘴,正要安慰几句,春泥的哭声又尖了三分。 我的个妈啊! 他心漏两拍,也溜了。 “什么,小姐被寿王踢成重伤。” 陈平吓得脸色变了几变。 “快,快去金陵府找福伯,只有福伯能救。”月娘哽咽道。 陈平当机立断道:“我亲自去,小姐那边……” “小姐我们看着,你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回爷,月娘去了隔壁庄子,见了那天赶车的车夫,没说几句话,车夫便往官道去了。说是要到金陵府去请一个叫福伯的人。” 赵璟琰刚刚从木桶里出来,身上还滴着水,连声道:“快……快……跟着……跟着……” “是,爷!” 赵璟琰拿过毛巾,随意的擦了擦,“阿离,快替爷更衣,爷去前头看看。” “你还敢去啊,你就不怕人家一盆脏水,把你赶出来。”蒋弘文想着那小丫鬟的哭,心有余悸道。 “你懂什么?” 赵璟琰脸上有此担忧:“人不能自医。若是小毛小病,她身边那几个多少也会些。这会急匆匆的请人,必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不放心,得去瞧瞧。” 蒋弘文气笑道:“早知如此,何苦当初。” 赵璟琰脸色一红,甩袖道:“这事……能他娘的怪我吗?” 第三十九回装疯为什么 床上的女子紧闭着眼睛,毛毛的睫毛根根分明,脸色异常苍白,连呼吸也不大能听见。 赵璟琰吓得腿脚发软,忙上前道:“你们几个别急,我替她渡口真气。” 春泥拦在跟前,道:“王爷,男女授受不清,我家小姐……” 赵璟琰手轻轻一拂,急道:“你懂什么,命重要,还是那个授受重要,让开,让开!” 说罢,脚下轻轻一动,人已至床上。 春泥只觉得眼前一闪,她惊讶的张了张嘴。我的娘啊,敢情那寿王是个习武高手啊。 赵璟琰把青莞轻轻扶起,心中涌上一丝怜惜。 她竟然这么轻。 赵璟琰甩甩头,似要抛开脑中杂念。双手贴在她的后背,将胸中真气一点一点渡到她的四经八脉中。 半个时辰后,青莞轻轻哼一声,赵璟琰这才把人放下。 春泥扑过去,见小姐脸色比着刚刚,好看了不少,那眼泪又落了下来。 赵璟琰盯着床上之人,目光有些幽深,久久的没有挪开眼睛。 初秋夜凉,星光惨淡。 赵璟琰拖着疲倦的双腿,回到房里,一声不吭的躺到了床上。 蒋弘文走过来:“如何?” “还没有醒过来。这一脚对她来说,确实太重了。” “你也是无心的。要不……我往城里走一遭,请几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赵璟琰摇头,神色有些疲惫,道:“无用。月娘说,能让小姐醒过来的,唯有那个叫福伯的人。” “福伯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那几个丫鬟不肯说。” “莫非是她的授业恩师?”蒋弘文歪在榻上,眼中闪过疑惑,慢慢拿起手中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弘文。” “嗯!” “你说,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不好!” 蒋弘文摇摇头:“不过那双如海一样的眸子,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赵璟琰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戏弄戏弄她,逼她现出原形。谁知……她宁可做这样的事,也不愿意把真面目露出来,其实我知道……她是被我逼急了。” 大户人家的闺中女子,言容德工从小就被耳提命面,一言一行都极有规矩,像这样不管不顾的扒一个男人的裤子,简直是…… 蒋弘文放下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一个十三岁的闺中女子,从出娘胎便开始装疯卖傻,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璟琰眸色微微一暗,眼中深沉闪过。 这句话似把两个人都问住了,屋里一片寂静,无人开口。 忽然,阿离青着脸闯进来,急急道:“爷,刚刚得到消息,太子府里……出事了。” “什么?” 兄弟俩异口同声,一个从床上翻下来,一个从榻上跳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意。 赵璟琰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这头爷刚刚差点丢了性命,那头太子又出事,看来……有人存心想让本王日子不好过啊!” 蒋弘文垂目深思,忙道:“亭林,回京吧,你出来的够久了,京里的鬼鬼魅魅怕要不消停了。” “不行,她还未醒呢,我须得等她醒来再说。” 蒋弘文只淡淡的看着他,既不问,也不劝,一幅“你是王爷你说了算”的表情。 赵璟琰被他看得无所遁行,微微皱眉,扇子啪一声打开,摇了摇。 不过是个装疯卖傻的大夫,这点子微末的人,如何能跟京中的大事相比。 罢了罢了,山水有重逢,那庆丰堂既然自己拿了两成利,就好好替她看着,再暗下帮衬些,算弥补自己的无心之错吧,以后总有机会见的。 赵璟琰想明白了,立刻道:“来人,把本王遇刺一事传出去,备好粮草,埋饱肚皮,一个时辰后,本王回京。” 秋雨散去,天高云淡。 青莞醒来,已是两天后。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福伯一张又惊又喜的脸。 她抬了抬手,似有千金重,“你不是入京了吗……怎么回来了?” 话一出口,青莞自己惊了一跳,声音嘶哑,如蚊叫。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她心中一叹,看来这一脚,必是伤得极重。 福伯将手指扶在她的脉上,凝神诊了诊,方道:“这条命,算是救回来了。若不然,老奴……” 福伯红了眼眶,哽咽难语。 那一脚震得小姐五脏六腑俱损,再加上浸了冷水,寒气入身,凶险之极啊。好在那寿王渡了几口真气给她,若不然……饶是这样,他赶来时,仅吊着一口气。 青莞苦笑:“福伯,多亏了你。” 福伯背过身,擦了把眼泪,道:“这次多亏了子昂,曹家的最擅长医治的便是内伤。” 青莞一惊,说道:“他……不是要入京敛尸……” 福伯点点头道:“他说死者已逝,自当活人重要。当初老奴还有些想不通小姐为何要救曹家,如今看来……积福得福,积怨得怨,还是小姐的福报厚啊。” 青莞别过头,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回小姐,他在后院替小姐制药。” “回头,定要好好谢谢他。” 青莞心中感激:“对了,你们进庄子,可被寿王的人发现?” 福伯忙道:“小姐出事,寿王当夜便回了京里。” 这么快就溜了。 青莞心中涌上愤怒。这厮定是怕她死了,不好向蒋家交代,才偷偷溜了。 “这次的事,依老奴说,是小姐鲁莽了。小姐千金之体,万一有个好歹,让我们这些人如何活下去。在性命关头,一切都是虚的,小姐行医之人,莫非连这点都悟不透。” 福伯话说得委婉,青莞却听得分明。 “再者说,小姐既然已把庆丰堂的两成利给了他,便是让他发现了小姐装疯卖傻,又能如何?” 青莞微微一笑,笑得有些个诡异。 “小姐,你还笑得出来。月娘几个,都恨不得哭死才好。” 福伯长长叹一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背着人偷偷哭过好几回。 青莞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朝门口瞧了瞧,示意他把门关上,自己有话要说。 福伯会意,掩了房门,把身子凑过来。 青莞双唇轻动,慢慢低语。 福伯听到一半,冷汗滴嗒滴嗒直往下流,脸色渐渐惨白。听到最后,他一屁股跌坐在床前,半天起不来。 “小姐……小姐……你……” 青莞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流出淡淡的光芒,衬着这张苍白的脸,异常的美丽。 福伯看得分明,心中惊叹,小姐眼中盛出的哪里是光芒,分明是算计。 青莞得意的挑挑眉,难得露出她这个年纪,本应该有的调皮的笑意。 这是一场耗费了她太多心血、精力的算计,而算计的人正是有着纨绔王爷之称,却被皇帝视作心头肉的赵璟琰。 这场算计的开始,从那天夜里,她见到寿王的第一面开始。 当年太子一事,京里,宫中,牵扯颇多,她要替钱家,盛家报仇雪恨,势必要有一个极大的靠山,一个在京里、宫中畅行无阻的靠山。 无人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为找到这样一个靠山而忧心,所以她才会开义诊,以守株待兔的方式,以金神医的名头,吸引来自京中最高处的人物。 笼子支起来,为的是猎鸟,而且必须是大鸟。老天保佑,赵璟琰这只大鸟成功的进了笼子。 初进笼子,她便不知死活的提出要求,要将顾府连根拔起,并抛出庆丰堂的二成利。 果不其然,赵璟琰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震住了,她成功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世上,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让人提不起兴趣。 所以她故意把有关金神医的一切线索掐掉。赵璟琰查不到任何信息,越发对她起了兴趣。越有兴趣,他就越想查。 一次次的戏弄,一次次的试探,你退我进,你进我退,赵璟琰此时的目光和心思,都在她身上。 那日他来她的院子,她故意熏了一会香。那香与她被抢马车的香,一模一样。如果他足够细心,应该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以他的本事,凭这一点痕迹,不出三日,和必然知道她的真身。 一个名扬江南的名医,一个关在内院的疯子。这两者的差异,足够让赵璟琰对她的兴趣再浓上三分。 再加上她对蒋弘文的算计,贤王的算计,对父亲顾二爷的算计,种种的一切,都不可能瞒过赵璟琰的眼睛。此时,他对她的兴趣该有九分。所以,他才会跟着一道来了庄子。 九分的兴趣再加上满腹的疑问,这满得快谥出来的好奇之心,便有了池塘边的那一出。 那裤子,是她故意拉的,唯有这样,他才会踢出那一脚。而这样的一脚,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是受不住的。 用半条命,换来寿王满心的亏欠,就等于笼子落地,鸟儿进笼。再加上她抛出的诱饵,至少五年内,那鸟儿不想出笼。那么她下面的计划,便可缓缓而行。 青莞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福伯,这回进京,把绿蝶她们一并带上,直接去找寿王,跟他说老规矩,两成利给他,让他暗中照拂。还有,庆丰堂以后若有什么事,也只管去找他。” 第四十回把疯病治好 “那咱们新开的铺子呢,是不是有事也可以去找他?” “福伯,底牌可不能都给人看去,这条线,咱们得瞒着。” 惊讶过后,福伯从地上爬起来,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小姐,那寿王当真会帮咱们?” 青莞目光清明道:“千真万确。” “那咱们搭上了这根线,是不是意味道从今往后便可……” 青莞摇摇头:“寿王只能替咱们挡挡风雨,替咱们在京中立稳脚根,旁的,都得靠咱们自己。” 福伯缓了缓神,道:“老爷生前常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小姐与老爷想到一处去了。” 青莞长长叹出一口气:“福伯,这是一场赌局。胜负很难料,咱们唯有一步一步走踏实了,才不会踏空。” 福伯听得头皮发麻,心中却无比的敬佩和自豪。 他的小姐,再不是过去那个,只会有老爷跟前撒娇的小姑娘了。不管钱家,盛家的仇能不能报,仅凭小姐如此心智,她这辈子,都能活得很好。 青莞没有时间感叹,她略一思忖,便道:“福伯,再有一个月,我便想把义诊结束。” 福伯心下还未感叹几句,又见小姐抛出这样的话,索性坦然地问道:“小姐,这是为何?” “一来,这苏州府呆不了多久;二来,人怕出名猪怕肥。名头太响了,也不是好事。我要的靠山已经找到,义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就让金神医,下了神坛云游四海去吧。” 福伯对小姐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有异议,自然一口应下。 青莞拧眉沉思,“我只是犹豫,在金神医云游四海前,要不要把顾府六小姐的疯病治好。” 福伯脚下一软,差点又跌坐在地上。 “小姐……这……是为何?” “既然有了靠山,又何必再示弱。我的疯病不好,顾府又怎会把我带入京中。” “小姐,顾府那些人,还有大房,可都不是好相与的,小姐想进京,法子多的是啊!” 福伯简直愁心愁肺。一旦小姐疯病好了,凭她的长相,定又成为顾府众人算计的对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孤身一人在内宅里,可怎么是好? “小姐,咱们趁这机会离开顾府,岂不是方便。” 青莞淡淡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顾府还没败的彻底,我必要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后,才肯离开。” 更何况,当年欺负过姨母,表妹的人,她还没有出手呢。 “小姐,药好了,该吃药了。”月娘的声音在外面轻轻响起。 青莞点点头。 钱福开门,月娘趁机进来,先把药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将小姐扶起来,靠在锦垫上。 药端到嘴边,青莞略略尝了尝,眉头紧蹙。这药方开得极为凶猛,不像是福伯的手笔。 钱福忙上前道:“是曹公子开的药,除了内服,还有外敷。” “性急了点。不过,已相当老成。曹家如何?” 钱福道:“曹家人人悲痛,几位老爷已入京。老奴作主送了些盘缠。” 青莞没有吱声,一口气把药喝下,喘着气道:“以庆丰堂的名义,再送一千两给曹家办后事。老太医辛苦一辈子,寻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吧。你们早点出发,我这头没事,养个三个月,便无碍了。” 钱福想了想,道:“那就明日一早出发,我去看看他药制得如何?” 青莞一气说了这些话,已体力不支,钱福一走,便让月娘扶着睡下。药劲一上来,她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午时,胸口粘粘的似,凉凉的沾了什么东西。 “我胸口贴了什么?” 月娘,春泥见她醒来,忙围上前。 月娘笑道:“小姐,这是曹公子给小姐制的外敷的药,说是连敷一个月,内伤好的快。” “有方子吗?” “曹公子临走前替小姐写下来了。” 青莞觉察到这话中的不对,忙道:“他们人呢?” 春泥笑道:“一早就出发了,从苏州府走陆路,直奔京城而去。绿蝶她们也一道跟着去了。” 青莞心中有些懊恼,“竟然没有送一送。” “有什么可送的,小姐不是说咱们也快了吗,到时候便能见了。”春泥利爽地说。 青莞被她这样一说,心中的郁结一散而光:“扶我起来,替我梳洗,将那药方拿给我瞧瞧。” 春泥扶青莞起来,拿过梳子,替小姐梳头。 月娘把药方递到小姐手里,便出了屋子。须臾,她拎了食盒又进来。 青莞将那方子看了又看,心中有些感触,笑道:“这个方子值千金。下回见了子昂的面,定要好好谢谢他。” 春泥清脆道:“曹公子医林世家出身,年纪虽小,医术好着呢,听福伯说,他一听小姐受伤,二话不说就放了手里的事赶过来。不像某些个王啊,子的。弄得小姐受伤不说,还连夜跑了,简直没有人性。” 青莞被她逗笑,眼前浮上一抹赵,蒋二人趁夜开溜的景象。 初秋刚至,苏州府便传出两件大事。 头一件大事,是替人看病不要钱的金神医,因身体不适,暂停义诊。 众人不以为然,金神医身体不适是常有的事,歇几日便好了。哪知不过短短三天,庆丰堂的大掌柜宋语发话,称金神医病好后,即将离开苏州府,云游四海,修练医术。 因为金神医云游需要银子,故放出三次问诊的机会,价高者得。 这一下,苏州府上下一片哗然,那些个受过金神医恩惠的人们,感念她的救命之恩,齐齐往猫儿胡同拜谢。更有甚者,在家中替她立了长生牌坊,保佑神医平平安安。 这第二件大事,是皇帝的宝贝疙瘩寿王回京了。听怡红院的女妓说,寿王来江南原本是治男根的毛病。也曾入了猫儿胡同,求了金神医。 谁知这寿王往日亏空太多,连吃几幅药后,依然不行。且他入了江南,又整日介的在妓院厮混,故他的毛病神佛难救。 寿王心中伤心,只好灰溜溜的回京了。 这个消息一出,惊煞了苏州府所有的名门望族。他们正奇怪寿王兴师动众的赏花宴后,为何半天没了个下文,还打算往行宫打听打听呢。原来,是这寿王的毛病没有治好啊。 庆幸之余,那些个见过寿王风姿的小姐们不勉心中惋惜。你说这么英俊高贵的男子,怎么就不举了呢? 就在寿王回京的半个月后,皇帝召回了在江南查案的贤王,命他速速回京。 贤王不敢有误,当夜收拾行囊,匆匆回京。那寿王被刺一案,雷声大,雨点小,连个头绪都没有查出来,就被搁在了一旁。 只苦了因送疯女一事,被贤王寻仇的顾府二爷。 好好的苏杭织造临察使的肥差,就这样不尴不尬,不明不白地被人拿下了,偏偏朝廷连个说法都没有。 更让顾二爷气恼的事,自己刚失了官位,那些个往日里依附他的商家们,就纷纷离他而去。宴席也不请了,银子也不孝敬了,一幅幅势利小人的模样。 就在众人好奇,苏杭织造临察使的肥差花落谁家时,朝庭空降一员大将,此人的身份是皇后的娘家人。 消息出来,苏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心下一片明了。 瑞王,贤王相争了半天,到头来胜出的仍是瑞王。江南这块肥硕之地,还是在瑞王的掌控之中。 看来……这殷贵妃还是斗不过皇后啊! 世上之事,便是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顾府内宅的风该如何吹,这就不是青莞该操心的事,她此时正迎来了不速之客。 “顾青莞,你怎么住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是不是顾家人又欺负你了?” 眼前的女子着玫瑰红绣长枝花卉的薄缎褙子,鬓边压着一朵新鲜的白玉兰花,浓眉大眼,眉梢带着一抹英气,让人见之忘俗。 青莞淡淡的看她一眼,道:“伸手。” “伸什么手啊,你倒是说话啊?”来人秀眉一拧,板着脸道。 “五小姐,这话说来可就真真话长了。”月娘端着果盆奉到小几上。 “月娘,她不说,你说。”红衣女子纤手一指。 月娘搬了张小板凳,一股恼儿的把顾家种种恶劣的行径,一一说出。 红衣女子听得两眼直冒火星,青莞瞧着她一脸忿忿不平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来人姓史,名松音,族中排行第五,人称五小姐。 史家在杭州府是顶顶有名的富贾之家,织棉坊便是史家的产业之一。 她与史松音相识与前年冬天一个大雪的晚上。 她从围墙洞里出来,陈平的马车因大雪耽误了时辰,她与月娘只好等在路边。 史家的马车恰好路过,把她和月娘当作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和丫鬟,遂多了个心眼,命下人上前盘问了几句。 此时陈平赶来,见有陌生人挡着她的去路,二话不说操起家伙便迎了上去,与史家的几个护院缠在了一起。 第四十一回无为便有为 打着打着,马车上跳下一男一女,正是史家的大爷史磊和五小姐史松音。 陈平一见史磊,忙住了手。 原来当初陈平做镖师时,就曾替史家押过几趟镖,都是老相识了。客套了几句,各自离去。 巧的是,当天金府最后一个病人,正是史松音。这女子简直是个人精,只凭着一双眼睛,便认出了青莞的真身,当下便好奇的缠上了。 青莞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承认了身份。 青莞之所以敢承认身份,则实与史松音的大哥史磊有莫大的关系。 史磊的妻子,正是定国公府的二小姐陆芷雨。而定国公府是太子的舅家。青莞前世常与祖父一道出入,她唤陆芷雨为二姐,常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身后玩。两人虽差了几岁,感情却极为要好。 当初陆芷雨下嫁到江南史家时,青莞还曾为她鸣过不平。堂堂公府嫡女,竟然嫁个满身铜臭的商户,门不当,户不对,也不知国公爷如何想的。 后来太子事发,皇帝震怒,将定国公府一府统统下狱。 正当所有人以为陆家在劫难逃时。一月后,皇帝梦见了先皇后对他的斥责。第二日便将陆家人放了出来,并保留了爵位。 经此一事,定国公府一落千丈,府中老小只守着宅子安份度日,极少在京城的贵族圈中走动。 令青莞颇为感动的是,当陆家下狱,生死难料之时,史家不仅没有嫌弃陆芷雨,反而将她护得滴水不露。史磊甚至为了她,至今未曾纳妾。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 顾家自称诗礼大族,大难来时,逼死姨母,另攀高门。而商贾出身的史家,却有情有义。这让重活一世的青莞唏嘘不已。 而史松音一听青莞的真身竟然是顾府六小姐,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忙把大哥史磊叫了进来。 史磊的神情比着史松音更为激动,当下派人将妻子陆芷雨从杭州府接了来。 陆芷雨见到青莞,哭得泣不成声,只称子奇的妹妹,便是她的妹妹,硬要将青莞从顾府救出,带回杭州府,谁劝都不听。最后被史磊敲晕了抱上了马车。 两年过去了,青莞至今天记得,陆芷雨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时的感觉,那种失而复得,发自内心的痛心疾首,让再世为人的青莞潸然而泪。 更让她感到唏嘘的是,前世的钱子奇缠着陆芷雨,两人成了好姐妹;这一世的青莞却被史松音缠得没了法子,也成了好姐妹。 “啪!” 小几上的茶盅,果盘跳了几下,青莞心跳了几下。 “岂有此理。顾青莞,把你的那些个毒药给我,我要在那府的井里下毒,毒死那帮下作的小人。” 青莞无可奈何的瞟了眼梧桐树下的男子,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哀求之色。 不速之客不止一位,还有史家的当家人史磊。 “松音,坐下。”史磊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大哥,那顾家竟然敢……”史松音嘟着嘴道。 史磊眼睛一瞪,脸色一沉,史松音不敢再说,只得忿忿坐下,伸出手,没好气地朝青莞道:“替我诊脉。” 青莞展颜一笑。 史松音平生有两怕:一怕史磊瞪眼睛,二怕陆芷雨掉眼泪。但凡这两样,都是拿捏她的最佳法宝。 青莞抚上她的脉搏,脸上迅速收了笑。 她第一眼看到松音,便知道此人身有重病。她的脸色特别苍白,白得像片纸一样。果不其然,她的心肺有问题。 头一回诊脉,青莞连药方都没敢开,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什么也不做,就躺在床上,回忆她往忘川河中,看过的那一眼。 钢筋水泥密布,车辆行人如织的世界里,这样的病称之为什么? 直到破晓时分,她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才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世界,这种病称之为先天性心脏病。 无药可救,无医可治,唯有用心调理。 青莞垂着眼帘凝神许久,久到史磊和史松音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才开了口。 “药,可有按时吃?” 史磊感觉有些不对,忙走过来,道:“芷雨每天都督促她吃,没有一日断过。青莞,可是有什么问题?” 青莞轻轻叹了一声,道:“正是因为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才要问问。” “你个死青莞,你吓死我了。”史松音松出一口气,作势要打她。 “不过……”青莞突然出声。 松音的手落到一半,忙收住了,“不过什么?” “不过,可以把药先停三个月试试,如果没有大碍,以后就不用吃了。” “顾青莞,你诈我。”史松音尖叫一声。 青莞轻松道:“闷了这么久,你难得来一趟,总要让我找个人透透气。还有,以后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对身体不好。女孩子,需轻声细语。” 史松音一听这话,笑得眉眼弯弯。青莞素来冷清冷性,唯在有和她在一起时,才有一丝闺中女子的天真活泼。 “青莞,你问大哥,我只有在你面前时,才会大声。” 史磊点点头,大手抚上妹妹的发髻,笑道:“她看到你开心,在家就老实了。” 青莞也笑道:“我看到她也开心。” 有客到,刘嫂拿出十分本事,做了一桌的家常菜。 松音用罢饭,略坐了坐,便困得有些支撑不住。青莞让月娘把她安置在自个床上。 春泥端上茶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堂屋里只留青莞和史磊对坐喝茶。 “姐夫,二姐身子如何?”青莞对他们称呼,同前世一模一样。 “极好。就是心里记挂着你。若是她知道了顾府……只怕又要大哭一场。”史磊眼中闪过笑意。 青莞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陆芷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泪水说来便来,任是谁也拿她没办法。 “姐夫还是替我瞒着吧。”青莞后怕道。 史磊收了笑,正色道:“瞒着可以。你的用意总要我说一声,别连姐夫都瞒着。” 行商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最聪明不过。庆丰堂有今天,史磊暗中出了不少力,青莞有事,从来不瞒着他。 半盏茶后,青莞嘴角上扬,轻声道:“姐夫,顾家的一条腿没有,还只剩下另一条腿,待我把另一条腿也弄瘸了,我便投奔姐姐,姐夫去。” 史磊心中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她不一般。小小年纪一身精湛医术,忍常人不能忍之事,绝非一般闺中女子。 他把茶盅搁在几上,镇定道:“也罢,你先进京探探路子。我与你二姐左不出几个月,也要进京的。” 青莞笑道:“进京做什么?” 史磊不欲多说,只敷衍道:“岳父大人明年夏五十大寿,久未入京,总要回去看看的。” 青莞深看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陆家现在这个样子,别说五十大寿,便是百岁大寿,也不敢大肆操办。 这一扬,史磊又怎能看不见。 他知她不信,只得沉声道:“有些事情不与你说,是不想你卷进来。姐夫从不与你分生,你姐那头也瞒着,前些日子太子府出事了。” 此话一出,青莞眼眸一沉。太子府出事,定是有人怕他东山再起,容不再所以先下手为强。 她思了思道:“姐夫,恕妹妹多句话,无为便是有为,后退方是前进。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谁越惨,得到的同情就会越多。” 史磊猛的睁大了眼睛,他盯着青莞看了许久,方才低声道:“青莞,你太聪慧了,我竟不知道你思得这样深远。我会把这个话传到的。” 青莞淡淡一笑:“姐夫,装疯卖傻这么些年,再不聪慧,日子就白活了。咱们京城见。” 史磊点头道:“你自个小心。陈平虽然有几分本事,到底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逝者已逝,活着的得好好活,就算为母报仇,也不能将自己折了进去。” 青莞把自己的装疯卖傻,归根于要为母亲报仇,真正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合盘托出。 她郑重的点点头道:“姐夫放心,我心中有数。” 史磊端起茶盅,与她碰了碰杯道:“织锦坊的事,我替史家谢谢妹子。未曾想瑞王和贤王相争,得利的竟是史家。” 青莞也端起茶盅,笑道:“对二姐好些,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放心!”史磊将茶一口饮尽。 是夜,青莞与松音同睡一个被窝,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直至四更时分,才被月娘催着入睡。 史家兄妹在庄上只度了一晚,天未亮便匆匆离去。 青莞身子未好,却执意送到院门口。 马车缓缓远去,青莞的支撑不住,伏在月娘怀里。 月娘见她脸有哀色,知道小姐最重情谊,忙哄劝了几句。 就在这时,京中钱福传信过来,新铺子店面已选好,只等曹子昂扶棺回来。 绿蝶几个拿了拜贴,入了寿王府邸。据说寿王见了人后,一张俊脸青一阵,紫一阵,表情端的是丰富多彩。 半盏茶后,寿王命王府长使亲自替绿蝶几个奔波,一切正在徐徐图之。 青莞听罢,神色微舒。 心中的大石头,一块一块的落了下来,如今她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等着那最后三次的问诊。 第四十二回杀一只肥鸡 话说那田庄头见寿王回京,又听闻六小姐生病,心里窃喜不已,暗藏的龌龊心思,便再也忍不住。 他将头一个猎物,盯在了月娘身上。 月娘今年三十不到,未嫁女看着比旁的妇人年轻不少。再加上她长得原本就好,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令田庄头垂涎不已。 心道这样的女人压在身底下,必是另一番滋味。 他蹲在田梗上足足寻思了十天,打算将人骗倒草垛里,来个霸王硬上弓。 谁知那月娘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平日也只守着院子过活。田庄头寻不得下手的机会,急得抓耳挠腮。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特意往城里走了一趟,寻到城里的地痞流氓买下了蒙汗药,然后趁着送菜的间隙,把药倒进了盛水的大缸里。 刘嫂烧水做饭,从来只在那只大缸里舀水,她哪里知道水已被做人做了手脚。 刘嫂做好饭,头一个是给小姐尝。 青莞吃第一口,便觉察到了不对。她这五年来,尝过的草药不下几百种,这添了料的饭菜,她岂能吃不出来。 还真有那不怕死的,敢在她面前使下药这种阴招的。青莞心中冷笑,不动声色的在春泥耳边低语几句,一一交待下去。 月黑风高。 田庄头猫着腰钻进了院子,侧着耳朵听了半刻,见院子里一片寂静,胆儿便肥了起来。 他施施然走进青莞闺房,见一个小巧的身影隐在帐子里,粗手搓了两下,色迷迷道:“这个滋味顶顶好,回头等我把那几个都睡了,再想办法把人弄到手。” 外间的榻上,月娘和春泥伏在桌边。 田庄头把月娘往身上一背,走到后院当初寿王住的屋子。 屋子里香气扑鼻,田庄头浑不在意,把月娘往床上一放顺手,就把自己的裤腰解下。 刚脱了个精光,脖子被重重一击,人便伏倒了。 此时,月娘从床上爬起来,朝着那死猪一样的田庄头一通拳打脚踢后,又将屋里的几支香给点上了。 她朝陈平使了个眼色,两人到小姐房里回话。 青莞早已端坐在榻上,见两人来,轻轻道:“既然他连我也算计上了,我倒不得不下个狠手,免得再有良家妇人给他坑了。” 陈平气道:“小姐,直接阉了,把那玩艺喂狗。” 青莞笑道:“岂用这么费劲。他闻得那些个催情香,这一晚上至少三五个,把他往怡红院里一扔,且随他去吧。” “小姐,太便宜这个畜生了。”月娘忿忿道。 青莞笑道:“那种地方,玩一个就要百两,他玩几个……倾家荡产去吧。对了,跟怡红院的妈妈说,若付不出银子,就打一顿,让他写了欠条。实在不行,收在怡红院当个龟公使唤也是好的。” “得勒!”陈平大吼一声,转身去后院,把人拎了就走。 这一夜的田庄头,果然威风四起,一夜御女七人,欠下嫖资千两。因付不出银子,被人往死里打了一顿,直接送了知府衙门。 李知府一看这人是顾府的家生子,为了恶心一下顾府的人,派了衙役陪着怡红院的妈妈,往顾府讨要嫖资。只把那顾府两位爷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大宅门里,向来藏不住事,不过短短半日,顾府家生子嫖妓不给银子的事,传遍了苏州府上下。 众人原本对那府里就无好感,这一下还不添油加醋的往死里说。顾二爷气得吐血,立马请了人伢子,把那田庄头一家发卖出去,又派府中管事往庄上巡察,敲打一番。 庄户人家虽然老实本份,但谁也不是那傻子,自然知道田庄头一家倒霉与那院里的人脱不了干系。至些后,谁见了月娘,春泥几个都要饶道而行,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杀了一只肥鸡,众猴谁还敢来试刀。 青莞这院里,算是彻底的清净、安稳下来。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入冬的头一场雨刚下,青莞的病才算真正好透,此时距那寿王一脚,已过了两月有余。 这日她起身,陈平便翻墙而入。 “小姐,这是宋掌柜着人送来的。这二人均出了一万两银子,求小姐看病。” 青莞看着上头两个陌生的人名,点点头道:“定在三日后。” “小姐的身体?” “无碍。” 陈平瞧了瞧屋子里,连个碳盆也没有,小姐怀里只捧着个手炉取暖,心疼道:“小姐,我去外头给你买些碳来吧,别冻坏了身子。顾府那帮黑了心的,定是把小姐忘了。” 冬日的江南,寒风能冷到人的骨头里,大户人家此时早应该烧了碳盆取温,偏偏顾府那头迟迟不送碳来。 正巧月娘端了药进来,听陈平这样说,也气恼道:“别说碳了,连上个月的月银都还没送来呢。” 青莞入庄子三个月,月月有太太身边的陪房送了月银过来。这个月不知为何,都过了十来天了,始终没有人过来。 青莞思忖半晌,笑道:“怕是那府里出了什么事。若不然二姐定会催他们的。” 陈平道:“小姐,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 “不必,我估摸着应该是银钱上不趁手了,如此看来,最快今年年前,顾家必要入京,毕竟老大的脚跟在京中,站得还算稳。” 青莞算了算日子,道:“陈平,咱们时间不多了,得赶紧先把自个的事办妥了。” 陈平心头一凛:“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青莞料得半分不错。 顾府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京中老大顾松涵来信,中秋赏花之夜,贵妃因饮了几杯薄酒,顶撞了皇后,被皇帝呵斥。次日,瑞王府设宴,未有贴子到顾府。 顾老爷拿到信,惊出一身冷汗。么儿的官位已被削去,若大儿子再有个闪失,那顾府就真的完蛋了。 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当即命人解了郡主的禁足,恢复管家之位。 谁知这郡主依旧称病不出,只缩在房里和女儿做针线。连顾二爷上门,都被他一盆凉水淋了出去。 原来这顾二爷被削了官位后,一腔怨恨都出在了郡主身上,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借着郡主被禁足的东风,他迅速爬上了三个姨娘的床,过了一把夜夜做新郎的瘾。 郡主原本就窝了一肚子气,这下还不借着由头发作一通,只把那顾二爷折腾的死去活来,就差没有跪地求饶了。 顾老爷和魏氏自知理亏,只能来个眼不见为净,缩在自己房里不露面,任由儿子媳妇折腾。 这一折腾便是大半个月。华阳郡主把府里所有人都治了一通后,方才把顾二爷放进了屋里。 夫妻俩在床上折腾了一夜后,商议这江南的官不做也罢,不如进京求老齐王府帮衬着寻个肥差。 这个想法与顾老爷的不谋而合。京中老大的官职危危可汲,顾府在江南已坏了名声,银钱上入不敷出,倒不如往京中寻了老齐王,再徐徐图之。 于是这顾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进京一事,哪还有功夫去管一个疯子的冷热。 陈平把顾府要入京的消息传到庄上,青莞淡淡一笑,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看来,她这个疯病,也要早些好了才行。 这日,青莞喝完最后一盏药,捻一颗酸梅含在嘴里,走到廊下逗弄两条大黑狗。 大黑狗一见她来,叫了两声。 春泥跟着了来,气笑道:“小姐,这两只畜生也知道眉眼高低。见我来从来不叫,只知道翻白眼。” 话音刚落,大黑狗突然暴躁起来,冲着门外一通狂啸。 春泥脸色一变:“有人来了,小姐赶紧回屋。” 青莞点点头,转身进屋,心道这下雨天的,会有谁来庄上。 顾青芷坐在塌上,看着六妹呵呵的傻笑,心中轻轻一叹。 帘子一掀,跟来的婆子走到二小姐跟前:“回二小姐,炭都搬下来了,时间不多,咱们得回了。” 顾青芷脸一沉,冷声道:“急什么,连口茶都没喝热乎,到外头候着去,我还有话跟六妹说。” 那肥婆子低咕道:“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说的,郡主还等着奴婢回话呢。” 顾青芷杏眼一瞪,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甩了那婆子一个巴掌。 “一个贱婢,敢在背后骂主子是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旁说是你,就是你家郡主,当着六妹的面,也不敢如此拿大。” 干得漂亮二姐,不亏是太太教养出来的姑娘。青莞笑眯眯的看着肥婆子,眼中似有赞赏。 看来这郡主重新掌家后,水涨船高,连底下的奴婢也都趾高气昂了起来,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那肥婆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吱一声,只能摔了帘子出去。 顾青芷待人离开,甩了甩发疼的手掌,抚上青莞的头发,幽幽叹了口气道:“六妹最近身子如何?” 青莞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咧着嘴傻笑:“好,好。” “你懂什么,傻丫头。” 顾青芷心中酸涩,这屋里冷成这样,六妹却还笑嘻嘻的说好,真真是…… 第四十三回最后的病人 月娘忙道:“回二小姐,前些日子变天,小姐着了些凉,用了几盏药才好。” 顾青芷牵过青莞的手,摸了摸冷热,目光却看向月娘:“如今碳送来了,你也不必省着。六妹身子弱,你们多当心。” 月娘点头道:“多亏二小姐还记挂着。” 青芷眼眶一红,道:“我也只能护她一时。” 青莞一听这话,暗暗朝月娘递了个眼神。 月娘压低了声音,明知故问道:“二小姐,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顾青芷想了想,叹道:“我也不瞒着你,也就这几个月,府里可能要往京里去。” “那我家小姐怎么办?”月娘立马接话道。 顾青芷摇摇头:“如今府里乱糟糟,还没顾上六妹。回头我会在太太跟前提一提的。其实这京里有什么好去的,哪有庄子上来得清静。怕就怕那些个贱奴离了主子的眼,作贱二妹。” 月娘忙跪下磕头:“多谢二小姐为我家小姐着想。” “我得走了,出来时间长了,只怕那位又有话说。” 青莞听着这话里有话,知道华阳郡主这一通发作,必是惊天动地,若不然,二姐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心下一动,忽然伸手抱住了青芷的腰,头拼命往她怀里钻。 “着想……姐……姐……着想!” “傻丫头!” 青芷拍着她的后背,朝月娘叹道:“他们都说你家小姐是个傻的,依我看,这世上谁也没你家小姐看得清。你看看,她在我跟前多乖顺。” “我家小姐知道好歹,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都记着呢。” 月娘一边说,一边送二小姐出门。 “小姐,小姐,花了二两碎银子,都打听清楚了。”春泥喜笑颜开的进来。 青莞眼睛亮亮的闪出光来,道:“是不是和陈平说的一模一样?” 春泥点点头,笑道:“小姐料得半分没错,郡主这会正得意着呢,连老爷,太太都避让三分” “父亲的三位姨娘呢?”青莞端起茶盅。 春泥拿过针线筐,坐定道:“可倒了大霉了。刘姨娘奉茶的时候,烫了郡主的手,被禁足一月;许姨娘没有教养好四小姐,被禁足一月;张姨娘……” 春泥尴尬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 青莞正听得仔细,忙道:“她怎么?” 春泥红着脸道:“郡主说,张姨娘狐媚二爷,一夜要三次水,掏空了二爷的身子,禁足三月。” 青莞听得哑口无言,连这种蹩脚的借口都用上了,郡主这是有多恨这张姨娘啊。 许久,她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低低道:“狗咬狗,一嘴毛,且让他们斗去吧。” 寒夜森森。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从庄上出发。马车上了官道,便行的快起来,直奔苏州城的猫儿胡同。 青莞被月娘扶着下了车,从正门而入。已有三月没过来了,青莞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点恍惚。 福伯说,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神医,见的病多了,经验足了,庸医也能成为神医。 于是她学医三年,便开始在夜间做义诊。起初是帮穷人们看些小毛小病,慢慢的有了名气,便吸引高门大户里的人。到后来,甚至连京城的人都闻风而来。 青莞的目光扫过庭院,微微叹出一口的气。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就要在今夜结束了。 从此后,这世上再无金神医,只有一个脱抬换骨的顾府六小姐。 今夜第一位客人,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一走进来,青莞黑白分明的眼睛便闪出了光芒。 这个女子生得实在美貌,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白莹如玉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女子坐下,伸出手冲青莞淡淡一笑。 青莞没有说话,将三根手指扶在她的脉上,垂下眼帘。须臾,她的眉微微拧了起来。 片刻后,她抬起眼帘,笑道:“恭喜这位太太,您有喜了,已有一个半月。脉相极好,母子均安。除此之外,太太身上没有任何毛病。” 言外之意,太太您花一万两银子跑我这儿来看病,这是在逗我吗? 女子点头笑道:“金大夫心里定是在怪我。” 青莞轻轻一叹,异常幽深的眼睛闪着一抹光芒:“太太必是有所求,但说无防。” 如此美貌温婉的女子,别说是男人,连女子也会心软几分。 女子嘴角弯弯:“金大夫不仅医术好,人也聪明。我便直言了。” “太太请说。” “我不想让其他大夫诊出我有身孕,所以想请金大夫帮忙。” 青莞未曾料到她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微微一漾,却没有多问,只颔首道:“可以。” 女子眼露惊喜,似乎不敢相信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展颜笑道:“多谢金大夫。” “不必,你出了重金,这是你应得的。” 青莞语气平静。眼前的女子生得这样美貌,又不想被人觉察出自己有了身孕,十之八九是高门里的妾室。 妻妾争斗,从来都是血淋淋的修罗场,好歹她肚子里是条人命,何不做件好事。 女子拿着药方,满意的离去了。 青莞闭了闭眼,接过婢女递来的参茶,喝下半杯后。第二位客人进来。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客人竟然是她名义上的老爹,顾松涛。 青莞掩在黑纱下的嘴角往下沉了沉。这个顾二爷竟然还能拿出一万块钱的私房钱看病,当真是小瞧他了。 只是瞧着他白里透红的面色,不像是有病在身的人啊?到底所为何事? 顾松涛一进门,便把目光盯在眼前的黑衣女子身上。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看过,有些熟悉。 青莞怕漏了馅,垂下眼帘,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松涛狐疑的皱了皱眉,有些踌躇的伸出手。 青莞只短短一息的时间,便知道眼前的男人除了有些肾虚外,并无任何毛病。 她压低了声音,冷冷道:“无病,不需医治。” 顾松涛清咳一声,正色道:“金大夫,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想求一味药。” 青莞挑挑眉,示意他说。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吃了可使男人……男人……增加次数,且又不伤身子的药?” 青莞冷冷一笑,瞬间明了。 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郡主正处狼虎之年,加上前些日子顾二爷夜夜做新郎,岂能满足郡主的要求。 “药是有,但是药,三分毒,你确定一定要开?”青莞的声音不带一线感情。 “要,要,要!”顾松涛连声道。 他已被郡主逼得没有办法,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偏偏还不能满足她。为了官位,他不得不豁出去。 青莞再不想多说一句话,草草的在纸上写下药方,端茶送客。 三更三刻,青莞结束手边的所有事情,坐在了金府的堂屋里,左手边是宋语,右手边陈平。 而下首站着的,都是金府当差的小厮和婢女,不下十五人,均是青莞这些年救下的穷苦人家的儿女。 青莞起身,缓缓道:“从明日起,这个府邸便不再会有人来看病。你们跟了我三年,我定是要为你们思量的。想留在苏州府的,便去宋掌柜那儿。想去京城的,去陈平那儿。你们放心,既然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们无家可归。” 说罢,青莞轻轻一笑,款款而出。 月娘悄然跟上去。 “陪我在这府里走走。” “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可看的,小姐这些年,难道还没看够。” 青莞回首,看着月娘的脸,轻轻把头磕在她的肩上。 “真正要离开了,还确实有几分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们花了心思的。” 月娘抚着她的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福伯老了,他为了我整天在外头奔波,一刻都不得歇;你为了我,至今未嫁……月娘啊……”青莞眼中闪过晶莹,哽咽着说不下去。 月娘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意,恨恨道:“小姐何苦说这个话,月娘心里半分委屈都没有,永远跟着小姐,死也不离开。” 青莞气笑道:“什么死啊活的,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月娘,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主仆二人缓缓而行,微曦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四更二刻,万籁寂静。 顾府的门房被呯呯敲得直响。 看门的下人揉着惺松的眼睛,打开门伸出半个脑袋,没好气的问:“深更半夜的,敲什么敲。” “这位小哥,大事不好了,六小姐夜里疯病发作,从墙头上摔下去,血流了一地,麻烦小哥赶紧回了二爷,郡主。” 月娘满脸是泪,口气急得不得了。 下人一听,睡意全无,忙道:“等着,我去给你回话。” 半盏茶后,那人去而复返,一脸为难道:“这个……二爷和郡主……已经歇下,有事明日再说吧。” 月娘急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哥,你醒醒好,你再去帮我通告一声,六小姐快不行了,得赶紧请了好大夫来,要不然可就迟了。” 第四十四回十万两诊金 那人脸上讪讪。 他是通传了,可给梨花院的婆子一顿好骂,给骂了出来。 “不是不帮你通传,实在是……等天亮了,我再帮你跑一趟。” “来不及了,小哥,六小姐她等不得啊。”月娘拉着那人的衣角,拼命的摇晃。 那人被逼着无奈,只狠狠道:“实话跟你说吧,二爷和郡主发话了,只说让六小姐自生自灭,无须理会。” 月娘一听委顿在地上,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二奶奶,你睁眼看看吧,他们就是这样对六小姐的,你若泉下有知……” 那人惊了一跳,忙喝道:“还不住嘴,拢了主子们好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大门一关,把所有的哭声挡在了门外。 宝庆三十七年冬至。 夜,四更四刻。 猫儿胡同的金府门口停下一辆人马车,马车上跳下来两个婢女模样打扮的女子,跪倒在金府门口,求金神医救救她们的小姐。 那两人一边哭,一边磕头,不消片刻,额头已是一片血迹。 就在这时,金府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走出两人身强力壮的男子,将马车上浑身上血的小姑娘抱了进去。 清晨。 天将晓亮。 猫儿胡同传出消息,昨夜有个将死之人花重金请金神医救治,金神医不仅救回了她的性命,还将其的疯病治好了。 此消息一出,苏州府哗然,有人斥之以鼻,有人不屑一顾,只以为是世人玩笑之谈。 有那好事之人往猫儿胡同一打听。我的个娘啊,原来昨夜金神医救回的人是顾府的六小姐,而且六小姐出的诊金,是十万,整整十万两银子。 两日后的清晨。 梨花院里。 “啪!” 金边绣海棠花瓷碗跌落在地,顾松涛一把抓住谭嬷嬷的前襟,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谭嬷嬷抖抖索索道:“回二爷,外面传六小姐的疯病治好了,花了十万两银子。” “病好了……银子……她哪来的银子,她一个疯子哪来的银子。” 顾松涛连连后退,失神的跌会在榻上,眼中一片死寂。 华阳郡主猛的掀了帘子从里屋走出来,素手一指。 “你,支派人细细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亲自跑一趟庄子,看看真假。” 顾松涛指着自己,喃喃道:“为何要我……” 郡主长袖一拂,冷声道:“那是你的女儿,你不去,难到我去?” 晌午时分,顾松涛被人从庄子上扶着下来,入了院子。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他四下打量几眼,皱了皱眉头,背手入了厢房。 厢房里,家俱简单,只一桌一椅一床。简朴的大床上,一个女子头上扎着白纱布,隐有血迹渗出来。 女子见顾松涛,慢慢的偏过脸,目光幽幽的看着她,苍白的嘴唇轻轻一动。 “女儿给父亲请安。” 顾松涛猛的睁大了眼睛,眼珠子似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一样。 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发如瀑布,一双幽深的眼眸说不出的清冷。似一道响雷在耳边炸起,顾松涛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模一样。 竟然一样一样。 “小姐,二爷失魂落魄的走了。”月娘笑眯眯的进来。 春泥跪在床头,帮小姐把头上的白纱布一层层去掉,闻言忙里偷空道:“他看到小姐说话的样子,像是见了鬼,我在边上瞧得清清楚楚。” “心里藏着鬼,自然看见的是鬼。”月娘翻了个白眼道。 青莞一手拿起的医书,一手捻了块刘嫂做的点心,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方笑道:“莫非他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月娘朝外头啐了一口道:“他问我,看病的银子哪来的?” “你如何答的?”春泥眼睛一亮。 “还能如何答,自然是按小姐教的去做。” 月娘冷笑一声道:“小姐您是没看到,他当场就翻了脸,那模样恨不能将奴婢吃了。” 青莞气笑:“你应该干嚎两声,把姨母抬出来。” “奴婢就是这么做的,他一听奴婢抬出了二奶奶,屁都没敢放一个,灰溜溜的就走了。” 事到如今,竟然还在惦记着银子。 青莞淡淡道:“得勒,这出大戏,咱们终于演完了。下面的事,就让他们操心去吧。” “小姐,他们一定会把咱们带进京吗?”春泥有些不放心。 青莞眼眸眯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旁人,我不敢说。不过顾家两位爷吗,那真是板上钉钉。” 顾老爷院里的耳房里,置了间小佛堂,佛龛内供着一个白玉玲珑的双龙吐珠四脚小香炉,炉上香烟缭绕,前处的案几上放着个錾花卉纹银托盘,上供着些新鲜果子。 老爷,太太各坐一旁,面前各摆着一本摊开的佛经。 “父亲!”顾松涛恭敬的垂下了头。 顾砚启手捻着一串紫檀香珠,微阖双目。近日顾家似乎不大太平,他学着魏氏的样子,想到佛堂静静心。 “事情都弄清楚了。” “回父亲,儿子已知晓的一清二楚。原是那丫头白日里睡多了,夜里睡不着觉,趁着下人入睡之际,偷偷溜了出来。结果人从墙头上摔了下来,脑袋正好磕在大石上,血流如注。” 顾松涛打量着顾砚启的脸色,一字一句轻道:“眼看性命不保,月娘几个就把人送到了金神医的府上。那神医不肯治……于是……于是……” 顾松涛想着那晚上的事,有些说不下去。 魏氏斜看儿子一眼,轻哼道:“我怎么听说,是先来敲了府里的门,门房上的还说传话到梨堂院了?” 顾松涛脸色微红。那时候,他正趴在华阳身上大汗淋漓,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个事。 魏氏一看儿子这幅表情,心中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难看。 知儿莫若父,顾砚启对儿子的品性一清二楚,也不说穿,只青着脸道:“于是,月娘就拿出了钱氏生前交给她的十万两银子。” 顾砚启暗松一口气,唯唯道:“正是,父亲。” “贱婢!” 顾砚启把佛珠一扔,怒道:“倘若那丫头不出事,这银子她一辈子藏着不拿出来。” 顾松涛忙道:“儿子问过了。这银子原是钱氏生前留给六丫头的,并叮嘱月娘不到生死关头,不可拿出来。月娘在钱氏跟前发了毒誓……” “糊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顾砚启冷冷打断:“这些年,竟然被个贱婢耍得团团转,年纪都活到狗肚子身上去了。” “老爷。” 魏氏拦住了话,对着儿子柔声道:“六丫头的疯病,果然好了?” “果然好了,见了我,就给我请安。说话轻声慢语的,极有条理。” 魏氏奇道:“这金神医,果真有这么好的医术?” 顾松涛心道那是自然,自己不过吃了几天的药,腿也不软了,腰也不酸了,床第之事有了威猛之势,只把那郡主搓揉的连连求饶。 “回母亲,儿子往猫儿胡同打听过了,她之所以疯,是脑子里被堵了个血块,这一摔,那血块有所松动,金神医足足施了一个时辰的针,方才将那血引出来。那血块一出来,六丫头的病就好了。” 魏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不再言语。 顾砚启一想到十万两银子,就这样白白拱手送人,心头猛跳了几下。 府里如今入不敷出,倘若有那十万两银子,那顾府又可以兴旺个一两年。蠢啊,当真是蠢不可及。 他冷笑道:“你打算如何?” 顾松涛知道父亲这话是何意思。再有十几天便要入京,六丫头是跟着一道去,还是留在庄上,需得尽快拿个主意。 他想了想道:“儿子不敢,请父亲做主。” 顾砚启鼻子里呼出一口冷气,知道儿子不敢拿主意,是怕郡主那边落不得好。 他眼中精光一闪,道:“既然疯病已好,定是要带着一阵入京的。” 顾松涛暗松一口气,他正有这个打算。若他们这一房都走,独独把六丫头留下来,那他还不被人戳脊梁骨。 “这丫头是个有颜色的,回头让他大伯在京里帮衬着寻门好亲,将来对府里也是个助力。”顾砚启暗暗打着算盘。 “父亲说的是,何时把人接回来?” 顾砚启轻轻一叹道:“等病养得七七八八再说,我和你母亲身上都不大痛快,没有招了晦气。” “是,父亲。” “什么,那疯子要跟着咱们一道进京?”华阳气得眉梢直跳。 杀千刀的,那一摔怎么没把人摔死,居然还把小畜生的疯病给摔好了。老天爷你是瞎了眼吗,让这样的人活下来。以后出门子,她又得多陪一幅嫁妆,真真是个陪钱货。 顾松涛不敢多言一句,搂着女人的肩,低语道:“你就当府里多添了一幅碗筷子。父亲说了,让大哥帮衬着寻门好亲,以后对府里,也是个助力。” 华阳一听这话,眉眼立马松动下来,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光芒,心中打起了算盘。 第四十五回乱家的根本 顾府藏不住事。 不过短短一个晚间,六小姐要跟着一道入京的消息,已传遍了顾府上来,众人惧是震惊。 一个时辰后,消息便传到了庄上。 青莞款款的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堂屋中间,慢慢坐下,眼中一片平静。 堂屋冷清,青莞打了个寒颤,道:“天怪冷的,去把炉子生得旺些,也不必再检省着。” 月娘把扁黄铜脚炉拎出来,加了几块银丝碳,垂手立在青莞身旁。 “小姐,事情已妥,再有半月,咱们就要进京了,小姐该布置起来了。”月娘搓着手,一脸的喜色。 青莞一颗七窍玲珑心,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 她要回顾府了,不再以一个疯子的身份,而是以堂堂正正二房嫡女的身份回去。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一场面对面的肉搏战。 虽然她有把握,但凡事瞬息万变,她不得不当心。 青莞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盅,慢慢的饮了一口,道:“是该做些布置了。去把人都叫来,凡事,只从咱们这六人开始。” 月娘低声道:“小姐,京里的大房可不是省心的主啊……” “月娘!” 青莞摆摆手道:“饭一口口吃,事一件件做,咱们得踏踏实实的。” “是小姐。” “去跟陈平说,今晚我要到姨母的坟上去一遭,是该跟她道个别了。” 钱氏的墓并未入顾府祖坟。 只因她是横死,且又是戴罪之身,怕坏了顾家的风水,因此族长并几位老爷商议后,葬在顾府祖坟的后山,那里终年看不到阳光。 听月娘说,就是这后山,也是顾府看在她替顾家留下一女的份上,恩赐给她的。按着顾老爷的意思,随便哪个山头埋了就成。 夜已暗沉,弯月如钩。 北风渐起,寒意森森。 钱氏的坟前,摆放着一色的精致菜肴,瓜果点心。 青莞一身素衣,跪在坟头,接过月娘递来的香,拜了三拜后插在香炉里。 眼前浮现姨母牵扯着表妹的手,缓缓走过奈何桥,眼泪簌簌而下,一步三回首。 青莞抬头看了看天,凄惨一笑。 “委屈姨母再忍几年,待我在京里站住了脚跟,就把您迁回去。这顾府就是狼窝,就是虎穴,还是跟祖父,祖母,母亲他们一道才好。” 月娘一听这话,泪如雨下,哽咽的唤了一句:“小姐。” 青莞湿了眼眶。 她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似要将那泪逼进去。 事实上,当年的一场火,什么都没有留下,钱家一百一十八口化成了灰,化成了烟。钱福只在盛家坟茔的边上,堆了个土堆,连个碑都没敢竖。 “姨母,你放心,谁害的你,谁害的钱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在天之灵,保佑青莞平平安安,一切顺遂。月娘,跟你主子说几句吧,以后就不能常见了。” 青莞背过身走开几步,眼泪终是慢慢划落,一滴滴落在泥里,瞬间没了踪影。 在这个世上,纵然有月娘,福伯,她青莞依旧是孑然一身,她的父母亲人,早已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强忍住眼泪,只将手抚上了心口。心口隐隐作痛,似那一剑,又穿胸而过。 青莞晃了晃身子,目光一点点浮上哀色。 月娘早已泣不成声,絮絮叨叨说着往年的旧事,说得累了,便哭几声,哭得累了,再说几句。 许久,青莞嫣然一笑,笑颜如花。 “月娘,咱们……该走了。” 回到庄子,宋语早已悄无声息的等在庄上。 青莞见他来,眉梢有了笑意,朝陈平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堂屋。 月娘亲自上茶,然后掩了房门,退守至外面。 这一夜的堂屋,灯亮至天明。 京城。 一处安静的宅子。 寿王独自一人坐在这简陋的书房中,自己为自己续了一个满杯。 杯满,他四下打量。这里虽然简陋,却依旧收拾的干净,一尘不染。 他知道这里是谁每日打扫着,也知道放在几年前,这样的事儿如果传出去,将会是天下最无稽的笑话。 赵璟琰摇了摇头,俊目渐渐黯淡,一张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放荡不羁的面容,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帘笼一挑,一袭高大的身影,踱步而出。来人的步履很轻,很慢,却很稳。 “来了?”声音如一泓秋水,毫无波澜。 “来了。”赵璟琰轻轻的应了一声,却很恭敬的站了起来。 “坐。” 那人还未走近,赵璟琰已替他挪开了椅凳。 男子淡淡一笑,用手拍抚在他的肩头。 “兄长……”赵靖琪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兄长的面容有些模糊,曾经灿烂的笑意,此时已成为一种奢望。宽大的衣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越发清减了。 来人晦涩一笑,道:“先坐下说话。” “兄长的身子如何?”赵靖琪看着他隐在烛光外的暗影,脸色有些凝重。 “呵呵,还行。” 一股若隐若现的烛火香气弥漫着,两人都没有再往下说,只用眼睛打量着对方,悄无声息。 许久,赵璟琰轻咳一声,低声说起这一次的江南之行。 男子只坐在暗处静静的听着,甚至连赵璟琰接连遇刺,贤王紧随而去这样的事儿,都引不起他丁点的情绪。 赵璟琰说完,便静待他开口。 许外,男子蹙眉道:“这么说来,史家起复了?” 赵璟琰点点头,“顾家的江南织造监察史一职被夺,阴差阳错的史家就起复了。” “阴差阳错?” 男子低语“最肥的江南织造,又怎会阴差阳错。” “兄长?”赵璟琰心头一紧。 男子摇摇头,抬手指了指那盏烛火,“将史家……陆国公府……将我,置于这火光之下……” 声音忽然停顿,一双锐眼,迸出光芒,牢牢的盯着寿王,“你应该没有这么蠢。” 赵璟琰轻声道:“在我去江南之前,父……皇,很隐晦的提醒过我。” “他说什么?” “‘陆府其实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有些事情虽然不容忘却,有些人却还可以提一提。’这是他的原话” 男子静默良久,从牙缝里轻声嘣出几个字,“他,如何?” “还好,很疼我……这半年间看着又有几分清减。” “还在……求道?” “嗯,这个月又去了龙武道场……我没跟着去……二哥去了。” “哼!” 男子轻哼一声,脸上颇有几分不屑,“修道修己,即便是真修得长生不老,于江山社稷何益?” 赵璟琰不敢多言,只静静听着。 “唯我佛慈悲,教化黎庶,普度众生。执善念,重因果,天理轮回生生不息。” “兄长又有所悟?” “这些日子倒是悟了许多。” 赵璟琰垂眼,笑道:“兄长也不可太过,俗世中人,悟得多了,反倒不美。还不如像我这般,酒肉穿肠过,美人在怀中,来得痛快。” “老八。”男子厉喝一声。 赵璟琰听闻却眼睛一亮。 老八……这一声老八,意味着他的兄长又回来了。然而心中却一滞,这也意味着自己要挨训了。 “老八在。” “你简直太过荒唐,此去江南用什么不举的由头。找来这什么金神医……即便她名满南北直隶,也不过是个江湖郎中。这样的人给你开的症结文书,又当什么用?” 赵璟琰笑了,眉宇间又流出浪荡不羁的意味。 “没法子啊,这殷贵妃巴巴的要给我塞个正室,我他娘的才不要呢。” 寿王咧了咧嘴,冷笑道:“她想做什么,老三势还不够大,还要拉我这个闲散王爷,上她家的马车?妇道人家,也不动脑子想想,即便我愿意,父皇也不会愿意的。” “所以你就用了这一招?” “我能怎么办,只有用这个由头。” 赵璟琰挑眉得意一笑,“我给父皇说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男子插了一句。 “哈哈……父皇叫我滚。” “你就滚了?” 赵璟琰嘴角一扬,“兄长,皇命不可违啊,我只有滚了,滚到江南,天长路远,能耐我何?” “你啊!” 男子轻轻一叹,“再如何,也无须用这个由头,堂堂皇子被人讥笑,日后谁敢嫁你。” “不嫁正好。都是庸脂俗粉,还入不得我的眼。更何况,这不举的症结文书,谁要看?谁敢看?” 当真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啊,给弘文起个蒋不举也就算了,谁敢在他面前言语一声,不打得他满地找牙,他就不是活阎王。 “呵,你这小子……”男子被他这没由来的豪气逗乐。 赵璟琰见他笑了,忙上前一步道:“兄长,要说这金神医,可不是兄弟我吹,在江南真是独一份,那医术比太医院那些废物们,可强多了。” “噢,此人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厉害?” “那是。” 赵璟琰想着那女人的面庞,摇着头得意道:“二哥,三哥只要私下里一打听,我这症结文书是金神医开……晚上不知道该睡得有多舒坦。” 男子被勾起了几分兴趣,道:“把这金神医说来听听。” 赵璟琰眨了眨眼睛,悠然一笑道:“这人说来,话就长了……” 第四十六回用她试试水 宝庆三十七年冬。 十二月初一,晨时三刻。 月娘亲自替青莞穿衣梳洗,屋里静谧温馨,空气中涌动着淡淡的柔意。 青莞梳了对俊俊的垂鬓,戴了些钗儿珠,身上着一件月牙白金银刻丝对襟直袄,款款走出屋子。 彩云几个身上挎着包袱,垂手立在门口,见小姐出来,看得眼睛都直了。 青莞淡淡一笑,扶着月娘的走,径直出了院子。 顾府的马车早早的候在庄子门口。 青莞目光扫一圈,眼角的凌厉让跟车的婆子垂下了头。 马车缓缓而行,并未朝着城里去,而是径直上了官道,直奔苏州河码头。 月娘掀了帘子略扫了几眼,低声道:“小姐,看来这顾府的人,及不待见小姐,连一个晚上都不让小姐歇在府里。” 青莞眼中浮上冷意,浑不在意道:“我要她们待见做什么,我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这一回露了真容在那些人面前,是讨债去的。” 顾府的人越不待见她,她的心才能越冷酷。 月娘道:“小姐还需凡事小心,那些人都不是善茬。” “月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离庄子百米的一处小山丘上,陈平带着一众兄弟们骑在马上,目光眺视。 今日小姐走水路进京,他和兄弟们按着小姐的吩咐,一路跟着进京。 等马车缓缓启动后,他见时机差不多了,回首道:“咱们也该动身了。” “是,老大!”兄弟们齐声应下。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码头。 青莞扶着月娘的手下车,俏然立于岸边,风吹着她的发,微有些凌乱,如墨般的眼睛,熠熠闪着光芒。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船上的顾家众人心神一凛,各自心头涌上滋味。唯有顾家老爷,一看到孙女的那张脸,转身拂袖而去,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 顾二爷见女儿走近,俊脸有些扭曲。当初他大婚,迎钱氏入江南时,也是走的水路。 钱氏盛妆打扮,在船头迎风而立,像个仙子一样好看极了。一晃五年过去了,仙子化成了白骨,只怕也狰狞的很啊。 华阳见男人立着不动,嘴角冷笑。把对青莞的恨意,深深藏到了心中。 青莞对众人向她投来的目光,报以明亮一笑。这一笑宛如鲜花怒放,让冬日的码头亮了起来。 顾府的白眼狼们,她来了。 顾家两艘大船。 老爷夫妇带着二爷夫妇,并吴雁玲和蒋青芷两位小姐共乘一船。 青莞这个二房嫡出的小姐,却与顾青芸,顾青莲,并三位姨娘紧随其后。 青莞对顾家不合常理的安排冷笑三声,命月娘等人把行李安置到船舱里。 后船比着前船要小,好的舱位仅有两个,青莞上船最晚,自然落不到好的,仅落得小小一间。 想着这一路上山高路远,青莞不动声色的挑了挑嘴角,扶着月娘的手,冷声道:“去,把这船上最好的一间,让人给本小姐挪动出来。” “是,小姐。” 春泥得了令,兴冲冲的走到最好那间,高声道:“这是我家小姐的船舱,谁让你们住下的,还不赶紧把东西搬走。” 顾青芸刚解下斗篷,闻言变了脸色。哟,那个疯子病刚好,就敢来跟她抢船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冷笑道:“小月,帮我骂回去。” 贴身大丫鬟小月得了令,冲出去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先来先得,这明明是我家小姐的,你眼睛瞎了?” 春泥记着小姐说的话,凡事先礼后兵。 她酸酸道:“这顾府诗礼出身,莫非连个嫡庶都不分了。” “跟一个疯子谈嫡庶,真是笑掉……” “啪!” 大牙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那小月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春泥甩着微微发烫的手心,心道自己也算“礼”过了,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打别人嘴巴可真痛快啊。 小月扶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怔了半晌,才瞪着眼尖声道:“你这个小贱人敢打我?” “啪!” 又是一记巴掌。 “敢骂我家小姐是疯子,打的就是你。”春泥毫不畏惧的还瞪过去。 既然打得痛快,那就多打两下。反正有小姐撑腰怕什么。 三小姐一看小月被打,眼睛都气红了,骂道:“小骚蹄子,竟然敢打人,反了天了,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谁敢!”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打。”顾青芸气得跳脚。敢打她的人,没王法了。 顾青莞冷冷环视一圈,围上来的丫鬟、婆子们有些惧怕,纷纷顿住了脚步。 “你们……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顾青芸气得全身簌簌发抖。 顾青莞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往顾青芸心窝捅刀子,“谁让三姐你是庶出呢,要是个嫡出,他们也许会听你的话。” “你……” 顾青芸气得血气翻涌,这疯子竟然敢当着下人的面,嘲笑她的身份,她跟她拼了。 顾青莞杏眼一瞪,冲过去重重推青莞。 春泥眼疾手快,正要把小姐扶住,却见小姐轻巧的闪开了。 青莞退后几步,莞尔一笑,目光都未曾向她瞧去,只朝春泥招了招手,轻轻道:“傻丫头,过来。既然这里容不得咱们,倒不如下得船去,留在庄上吧。” 顾青莞用足了劲冲过去,不想却扑了个空,一时脚下刹不住,反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接连咒骂了青莞几句。 此时,张姨娘听到动静,忙过来走到青莞身边,低声道:“六小姐,我那屋里还算宽敞,我与六小姐换吧。” 青莞打量她两眼。这个张姨娘,她还是头一回见,长得虽不惊艳,却也端庄。 她敛了神色,轻笑道:“我不要住姨娘的,就要住三姐的。” 张姨娘愣了愣,眼中微有波动。 “回二爷,郡主,六小姐下船了,不肯往京里去,说是要回庄上。” “什么?” 刚刚歇下的顾二爷从床上蹦起来。 “不识台面的东西,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一点子规矩也不懂。”华阳在旁滴眼药水。 顾二爷一听,气得冲出了船舱。 华阳郡主懒得理会,朝谭嬷嬷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去看看。 顾二爷气冲冲的走到女儿跟前,一看到那张酷似钱氏的脸,那气就先消了一半。 他瞪着眼睛道:“你这是闹什么?” 青莞秀致的眉毛透出一抹柔色,淡淡道:“女儿混沌这些年,不知规矩,敢问父亲,有人骂我是傻子,女儿要不要忍?” “这……”顾二爷语塞。 春泥见状,趁机嘎崩利落脆的把事情一通好说。 末了还道:“二爷,奴婢错了,奴婢不敢动手打人。但是我家小姐明明好了,却还被人骂作疯子,奴婢这口气不能忍。就算冒着要被人赶出府的危险,奴婢也得替小姐出了这个恶气。” 堂堂顾府嫡出的小姐,竟然被一个丫鬟指着鼻子骂,顾二爷饱读诗书,自然容不得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情。 青莞打量他脸色,轻轻一笑,补上一句:“父亲,咱们府里何时变得尊卑不分,嫡庶不论?” “……”顾二爷语塞。 “尊卑不分,嫡庶不论倒也罢了,连个丫鬟都敢骑到女儿头上,女儿这京城不去也罢。” 顾二爷一张俊脸,青一阵紫一阵,末了大声喝道:“来人,把那个骂六小姐的丫鬟掌嘴十下,罚一个月月银。” 青莞上前一步,“父亲,那女儿该住哪个船舱?” 顾二爷咬了咬牙,道:“来人,把三小姐的箱笼般到后舱。” “谢父亲为女儿主持公道。” “父亲,那船舱明明是我先得,凭什么要让她,论长幼她还比我小半岁呢!”顾青芸不服气上前理论。 “混帐,嫡就是嫡,庶就是庶,规矩乱不得。”顾二爷冷冷的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顾青芸气得银牙暗咬,刀一样的目光狠狠的剜了青莞几下,青莞挑衅的抬了抬眉,嘴角露出笑意。 “你给我着等。”顾青芸撂下狠话。 船缓缓而动,青莞没有进舱,而是倚着栏杆,举目远望。 青瓦白墙,碧水流觞。这烟雨江南,如同一个才貌俱佳的才子,一举手,一把风足,都带着风流婉转,矜持高贵。 青莞这五年从未如今天这般,好好的看一眼这苏州府的暗香浮动。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弹指间,时光流逝。那阔别了五年的京城,已物事人非。 青莞下意识的仰头看天,轻轻呢喃道:“又该回去了。” “小姐,起风了,该回了,船上的时间还长着呢。”春泥把斗篷披在青莞身上,替她打了个结。 “都收拾好了。” 春泥点点头道:“都收拾好了,月娘在熏香。小姐,咱们今儿这一闹,怕是三小姐该记恨上了。” “傻丫头,怕什么。” 青莞微微出神:“不用她来试试水,如何知道深浅。走,咱们回舱。” “小姐试出什么来了?” 今儿这一试,至少可以证明两点,一是顾家人还要点脸面;二是那两个庶出的女儿,在顾二爷心中,也不过尔尔。 青莞轻笑道:“我只试出了我的春泥,将来定是个厉害人。” “小姐!”春泥跌足嗔唤。 “傻丫头,厉害了才不会被人欺负。”青莞目中闪过光芒。 第四十七回好好迎一迎 “姨娘,凭什么要让我把好的船舱让给那疯子,还有没有天理。”顾青芸气恼的将帕子一扔,羊皮小靴踢在箱笼上,发出一声响。 “这舱既小又简陋,怎么住人,女儿绝不依。” 刘姨娘将怀里的金葫芦掐丝珐琅手炉,塞到女儿手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二小姐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清丽儒雅,将为若能嫁进高门,做个当家奶奶,她这后半辈子也就有了指望。 “姨娘,你到底帮不帮我。”顾青莞见她愣了神,不由拔高了声音。 刘姨娘见女儿生气,忙陪笑道:“放心,回头姨娘帮你打回去,这会先忍忍。” “忍什么忍,我的丫鬟都被掌了嘴。” 顾青芸恼羞成怒。打她的丫鬟,就是在她打,这口气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刘姨娘被她这么一挑,心里的怒气也上来。 原打算着有朝一日能将钱氏的银子找到,想办法弄到自己手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咬牙道:“小贱人,疯病刚好就开始兴风作浪,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姨娘一定要好好收拾,瞧女儿都被她作贱成什么样了?” “放心,等逮着机会,看我弄不死她。”刘姨娘脸色狰狞。 慢慢的,河水由窄变宽,由慢到急,显然已入了京城大运河。 一入大运河,越行越快,晃晃悠悠的,让人有些晕沉。 刘姨娘还未等到去找六小姐算帐,自己晕船倒下了,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顾青芸没有刘姨娘撑腰,哪里敢去找顾青莞,只得歇了心思。 大宅门里的女子,个个杨柳扶风,不过短短两天,大部份的人已晕倒在船舱里,哀声连连。 独独青莞房里,因早早的服过了晕船的汤药,因此神清气爽。 那春泥还中气十足的又与月儿吵了一架。 月儿姑娘肿着一脸张,胸口泛着恶心,根本不是春泥的对手,不过几句话,便败下阵来,从后见着六小姐和春泥,绕道而行。 青莞见了,对着月娘几个道:“瞧见没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回头入了府里,你们也得给我硬气起来,该骂骂,该打打,出了事,我替你们兜着。” 春泥一听这话,来了劲,“小姐放心,就算没有小姐兜着,奴婢一样横的起来。谁要敢欺负小姐,先过我春泥这一关。” 月娘见小姐一改在苏州府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样子,虽心下有些担心,却也知唯有如此,方可震赦住府中那帮小人。 青莞被春泥逗笑,道:“你这一关过了,也就剩下半条命了?” 春泥不解,“小姐,这是为何,我的战斗力竟如此强?” 青莞摇头道:“你动不动就下毒,半条命都高看了她们?” 春泥一愣。心道小姐怎么老记着她要下毒的事。 青莞瞧了几日风景,又见无人敢来寻事,渐渐的也失了兴趣,只闷在舱里,闲闲看着医书。 那几个晕船晕得上吐下泻的,脸色很快就惨白了下去,躺在舱里哼哼叽叽。 青莞装作视而不见。这些人的生死与她何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从来就不是东郭先生,也没那么大的胸怀救狼。她只知道,谁咬了她一口,就该狠狠的咬回去。 京城。 一夜飞雪,大地银装素裹。 城南胡同里,是京城最有名的寻欢一条街。这里聚集了十几个妓院和赌坊。 此时的胡同深处,鞭炮声阵阵,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 “今天万花楼开张,听说全是从江南过来的姑娘,长得那叫一个美啊,那小腰……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妈啊,江南的女人最会侍候人了,连说话都带着甜味了,快,快去尝尝鲜。” “哎……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万花楼的台后是当今寿王?” “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若不然谁有这个本事,在寸土寸金的城南胡同开妓院。” “哎,我听说寿王从江南回来,病不仅没治好,反而重了几分……听说就是被这些娘们害的。江南的女人,那功夫简直是……嘿嘿!”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瞧瞧去啊,老子死也要死在这些女人身上。” “当心你家那个母老虎发威,咔嚓一声把你剪了。” “管不了那么多,进去了再说。” 几个男子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入了万花楼。 他们一走,露出身后两个听璧角的人,正是赵璟琰和他寸步不离的随从阿离。 “爷,咱们要不要也进去瞧瞧。”阿离打量着爷的脸色,说得小心翼翼。 赵璟琰一把折扇,从夏天摇到冬天,目中闪过深色,呵呵笑道:“自然是要进去瞧瞧的。不仅要进去瞧,爷还要在此长包一个姑娘,若不然,爷对不起‘不举’这个名头。” 阿离面色一红,迅速垂了脑袋,心道我的爷啊,你有必要把不举这两个字,白天黑夜的放在嘴边上吗。如今京城上下,谁不知道您已经是个废人。 赵璟琰哪里知道阿离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对了,那人呢,怎么还不来。” 阿离道:“许是昨儿赌得太晚,没起得了身。” 赵璟琰闻言,先是一愣,再哈哈大笑,“去,跟绿蝶说,给爷的雅间置一桌酒菜,顺便把蒋弘文给我从床上扒拉下来,爷要跟他谈谈风月,聊聊人生。” 半个时辰后,蒋弘生青着一张脸,脚步虚浮着走进了万花楼,坐进了富丽堂皇的雅间。 “一大早的就来逛妓院,你疯魔了不成。” 蒋弘生接过茶水,咕噜喝了两口。昨儿陪人赌了一夜的牌九,简直要了他的命。 哎……这浊世魔王也那么好当啊。 赵璟琰撇了他一眼,冷哼道:“不疯魔,不成活啊。有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想听哪一个?” 蒋弘文懒懒抬了抬眼,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叹息道:“先听坏的吧,七爷我胆子小。” “昨儿个你家表弟我,又被参了一本。说我强抢民女,勾引人家媳妇,连母猪都不肯放过。” “噗!” 蒋弘文一口热茶尽数喷出,笑倒在桌上:“你……你……” 阿离立在一旁,眼角翻翻。 所谓的强抢民女,是爷逛街,有个卖果子的小姑娘摔了一跤,爷好心上前扶了一把。 勾引媳妇,是那日在瑞王府喝酒,也不知哪家的媳妇腿软,故意跌倒在爷的怀里,眼睛还朝爷眨啊眨的。 至于母猪……阿离实在不愿意回忆。 蒋弘文笑够了,问:“好事呢?” 赵璟琰眼神幽暗不明,轻笑道:“听说……顾家进京了。” 蒋弘文心神一动:“那六小姐……” 赵璟琰挑挑眉:“听说也进京了,这会正在路上。” “那你的打算……” “自然是要好好的迎一迎的。” 赵璟琰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坏笑道:“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听说,顾家六小姐的疯病,被金神医给治好了。” “噗!” 蒋弘文刚好又喝一口茶,那茶又喷了自个一身,“这……这……她想做什么?” 金神医就是顾六,顾六就是金神医。自己把自己的疯病治好了,这唱得是哪一出啊? 赵璟琰看着弘文身上的茶渍,皱皱眉头。 真是个不爱干净的,穿着这样贵重的衣服,居然弄得一身脏,简直不能忍受。 “你倒是说话啊,这衣服又不穿在你身上,瞧什么瞧?” 赵璟琰一撅屁股,蒋弘文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脸上这么明显的嫌弃,他岂能看不出来。 赵璟琰“啪”一声,打开扇子,像是防备着他再要喷出来。 “我哪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才跟你商量,要迎一迎吗?” 赵璟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迎一迎,你懂不懂?” 蒋弘文看着他一脸的坏样,摇摇头道:“怎么个迎法?” “你附耳过来!”赵璟琰老神在在。 阿哼斜着眼睛看了眼自家的爷,心里默念一声。 六小姐,你自求多福,可一定要好好保重啊,阿离也帮不了你的忙,谁让你算计的,是我家的爷呢! “阿嚏……阿嚏……” 青莞莫名其妙的打了两个喷嚏。 “春泥,快把小姐的手炉拿来。”月娘一听到青莞打喷嚏,忙上前摸了摸她的手。 春泥递上手炉,又趁机抚上青莞的额头,见没有温度,这才放下就来。 青莞见她们一个个的,比她还有大夫的样子,心头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看她的医书。 船越往北开,天气越是寒冷。 风刮到脸上,像被刀割了一般,生疼生疼。 这日船行到山东聊城府,因前几日下了场大雪,河面结了冰,顾府的船行不过去,只好停靠在岸边,等纤夫破了冰再走。 而此时的聊城码头,已停满了因河道被冰,而被困住的船支。 顾二爷请了老爷,太太的示下,命管家到城里采买米粮蔬菜,正在这时,有贴身小厮匆匆走来,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顾二爷脸色微变,忙转身进了船舱。 片刻后,华阳郡主着穿整齐,顾二爷一道出舱,两人相携入船,走入了另一条大船上。 第四十八回果然好教养 月娘从外头进来,夹着一股子寒气。 “小姐,二爷,郡主让府里四个小姐下船,给镇国公夫人请安。” 青莞放下医书,眉心微蹙道:“镇国公夫人,竟然在这儿遇到了?” 月娘见小姐脸色有些不对,忙道:“奴婢听说陈夫人是山东人,这次是带着府里的哥儿姐儿回乡探亲。” 青莞点头不语。 宝庆帝共有两位皇后。先皇后陆氏出身于定国公府陆家,宝庆二十七年,陆皇后病逝宫中,太子由她所出。 陆皇后病逝,皇后之位空缺,一年后,宝庆帝扶秦贵妃为中宫皇后,封其子赵璟珏为瑞王。 秦皇后的嫡兄,便是镇国公秦岭。正妻陈氏,出身于山东赫赫有名的望族陈家。 陈氏的长女秦千兰三年前,由秦皇后作主,嫁到瑞王府为正妃。 顾府原是瑞王的人,因送女一事,得罪了瑞王,正愁找不到机会靠上去,此番在这里遇上镇国公府的船,岂有不上前请安的道理。 青莞微微一笑,眼角流出些喜色,呵嘱道:“替我打扮得素净些。” 当年太子一案后,有人说是秦皇后暗中替瑞王筹谋,将太子及其门人一网打尽;也有人说是殷贵妃做的手脚。 谁是,谁非,青莞进京就是为了查个水落石出,这会在聊城码头遇上了,真正是老天保佑,她正想会上一会呢。 镇国公夫人并不在船上,而是已下塌至客栈。 客栈很大,闲杂客人早已被清空,各个门口,都有小厮、婆子守着,几步一岗,排场很大。几十间房,只住着镇国公府一家。 顾二爷夫妇先走进了客栈,顾青芷并二房四个女儿鱼贯而入,青莞有意落在了最后。 顾青芸见她识相,正欲嘲讥几句,想着此处不比别处,冷冷的瞪了她一眼,昂着头走进去。 春泥凑在青莞耳边道:“小姐,你瞧她那个猖狂样。” 青莞笑而不语,示意她留神。 客栈正堂,一中年美妇端坐上首。 只见她只见她上着正红百蝶穿花银鼠薄缎袄,下着浅芍药红镶两指宽黑绒边的万福字百褶裙,漆黑的头发一丝不乱的梳成了个圆髻,头上规矩的戴着赤金五凤朝阳大钗,耳畔是一对大珠坠子,一派富贵大气的装扮。 正人正是镇国公夫人陈氏。 陈氏见人来,嘴角浮上一个客套的笑意,微微欠了欠身:“郡主顾二爷安好。” 顾二爷见屋里全是女眷,不好多停留,匆匆一揖后,寒喧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华阳郡主面甜心苦。像她这等火眼金星,如何能看不出陈氏的敷衍。 若是从前,自己堂堂郡主,何需要看她脸色。奈何人家现在有个做皇后的小姑子,有个做瑞王妃的女儿,身价不同以往了。 华阳郡主陪笑道:“真正是巧了,竟在这里遇见,特意带府里几个姑娘给夫人请个安。” 陈氏淡淡一笑,“郡主客气了,快坐下喝口茶吧。” 此时仆妇递上蒲团,吴雁玲先上前磕头请安。陈氏略夸几句,赏了一支如玉簪。 青莞正要上前,却被两个庶出的挡在身后,她微微一笑,索性退后两步。 三小姐,四小姐磕完头,陈氏问了问二人的姓名年龄,也一人赏了一支如玉簪。 这时青莞才款款跪下,磕了三个头。 刚要起身,陈氏发话:“这一位是……” 华阳郡主牵强笑道:“这位是前头钱氏的女儿,名青莞,今年刚满十三岁。” 陈氏故意惊呼一声,道:“瞧着不像有疯病的样子啊。” 自己的疯病连远在京城的陈氏都知道了,看来顾家送疯女给贤王一事,瑞王那头知之甚清啊。青莞嘴角微微上扬。 华阳郡主不慌不忙道:“府里花了重金,请了名医,刚刚把疯病治好。” 此言一出,青莞眉梢动了动,眼角正好瞥见春泥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府里不管小姐的死活,竟然还有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春泥心里嘀咕了一句“真不要脸”,见小姐眼风扫过来,忙垂下了眼睛。 陈氏长长的“噢”了一声,面露慈色道:“上前几步,快给我瞧瞧。” 青莞低眉敛目的上前。 陈氏不知是真可怜青莞,还是为了恶心一下郡阳,竟拉着青莞的手叹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你母亲未出阁时,我也是见过的,一等一的好相貌,你与她长得真像。” 真是会做戏啊。 青莞心中冷笑,脸上不显,只垂着头柔声道:“已不大能记得母亲的样子了。” “你母亲不仅相貌好,连人品也是极出众的。”陈氏瞧了眼郡主,又添了一句。 当着续弦的面夸前妻,这样直白的损人,令郡主一张粉脸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用力的磨着后糟牙,强压住心中的怒气。 陈氏眼眶一红,拍拍青莞的手心,以示安慰,目光却深深的看了随从一眼。 随从会意,当即从匣子里掏出一对极通透的翡翠缕嵌金丝玉镯,塞到了青莞手里。 “好孩子,拿着玩吧。” 青莞接过玉镯,朝陈氏福了福,眼角却向顾府众女看去。 二房四个女儿,别人都一样的表礼,独独她这个刚好的疯子,得了重礼。这个陈氏真真不一般,明晃晃的在打郡主的脸。 果不其然,那四人脸上如出一辄的表现,如同便秘了一般。郡主的便秘更甚一筹。 此时,从外间进来一男子,未及弱冠,长得倒也俊朗,只一双眼睛生得有些阴冷,且脸角泛着微微的青色。 青莞一看,便知此人大病初愈。如果她没有看错,这男子应是陈氏的小儿子秦玉昆。 前世她还是钱子奇的时候,与这秦玉昆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她与父亲回盛家,正好遇上镇国公秦岭带着秦玉昆来盛家拜师。 盛家武将出身,府里老少皆有习武之风,常有人慕名前来拜师。 祖父与定国公一向交好,两人曾是拜把子兄弟,祖父坚定的站在太子身边,因此绝不可能收秦玉昆为徒。 他老人家当场就回绝了。 秦玉昆一气之下,不等镇国公发话,便冲了出去,正好撞倒了刚要进门的她。 她被撞得两眼直冒金星,正要找人理论,那秦玉昆丢下一句“你们盛家有什么了不起”,拔腿就跑。 从此,她便记住了这张阴郁的脸。 秦玉昆一进来,既不向长辈行礼,也不向郡主问安,只用目光在顾家四位姑娘身上打转,样子十分猥琐。 顾府四女纷纷捂着帕子,红着脸偏过脸去。 陈氏忙打圆场道:“这是我那不成才的么子,偏宠了些,被我惯得无法无天,郡主见谅。” 华阳知道此子是当今秦皇后的心头肉,哪里敢多什么,陪笑道:“好个一表人才的哥儿,让人看了真心欢喜。叨唠已久,我先带着姑娘回去了。” 陈氏也不虚留,只说了些客套话。 青莞垂头正要跟着众人离去,却听那秦玉昆道:“那个穿白衣服的,你叫名字?” 顾府五女,唯有青莞穿月牙白衣裳。 她回过头,朝着秦玉昆嘿嘿干笑两声,然后龇了龇牙。 秦玉昆未曾有什么反应,那陈氏厉声呵斥道:“昆儿,不得无理,还不赶紧到母亲跟前来。” 叫得这么急,是怕她也一口咬上去吧,青莞趁机含笑离去。 “母亲,那女子颜色好,你做什么拦着我。”秦玉昆一脸不高兴。 陈氏忙摒退了左右,柔声道:“我的儿,这个女子就是把贤王咬伤的疯子。她的疯病好没好透,谁也不知道,你何苦去招惹她。” “噢!” 秦玉昆恍然大悟:“原来是她,真真是晦气。” “可不就是她。听说贤王被她咬了一口,连床都下不了。” “那母亲为何还要给她重礼?” 陈氏嘴角流出一抹讥笑道:“你懂什么,那疯子是前头的女人生的,我就是想臊臊华阳的脸。抱着你姐夫的大腿,还想着鼠首两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秦玉昆不耐烦听这些,高傲道:“臊什么脸,直接打发出去得了。” 青莞走出客栈,华阳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忽然冷笑一声。 青莞未有半分惧色,笑盈盈的上前,低声道:“母亲,是女儿做错了什么吗?请母亲教诲。” 华阳被堵住了话,不由心中大恨,话也懒得说,拂袖而去。 吴雁玲跟本不拿正眼去瞧青莞,嘴角浮上一抹不屑,也跟着上了马车。 顾青芸正愁找不到把青莞踩在脚下的机会,她幽幽的朝四小姐顾青莲笑道:“这有的人啊,就是不消停。疯病好了没几天,就开始招惹男子。看来还是没有人教养的缘故啊。” 青莲正要说话,却被青莞抢了先:“三姐果然好教养。刘姨娘该欣慰了。” 说罢她淡淡一笑,自顾自扶着春泥的手,爬上了马车。 顾青芸被这一句话堵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银牙暗咬,一张脸粉涨得通红。她如何听不出,这疯子是在嘲笑她是姨娘教养出来的。 “啧啧啧,这六妹玲牙利嘴的,没想到这么厉害。三姐姐,这下你可落了下乘了。” 顾青莲帕子一甩,趁机补刀。 “别忘了,你也是姨娘养的。”顾青芸冷笑而去。 顾青莲脚步一顿,眼中露出怨恨。 第四十九回夜半被劫走 回了船舱,青莞把手镯放往床上一扔,自言自语道:“只怕今儿个,我的好父亲又得千哄万哄了。” 月娘迎上来,问道:“小姐,出了什么事。” 青莞略略几句,把话说了个大概。 月娘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叹道:“我的娘啊,那陈夫人也真做得出。” 青莞笑道:“背后有靠山,她怕什么。万一瑞王荣登大位,她的女儿便是皇后,她便是皇帝的岳母,尊贵无比。这镯子你帮我收起来。” 月娘把手镯拿在掌心,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瞧了又瞧。 春泥一边把手炉塞进青莞手里,一边冷笑道:“小姐,镇国夫人这脸打的,就只差明说了。也不知她对小姐是真心的,还是面儿上的。” “真心?” 青莞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春泥啊,见一面就露出真心的人,你一定要防备着。” 春泥虽然不懂小姐为什么这样说,却认真的点点头。 月娘瞧了半天手镯,哀声道:“这镯子虽然料好,款式却是旧的。奴婢记得以前二奶奶也有这么一对,料子比这个好多了。” “现在呢?”春泥追问。 月娘叹道:“二奶奶去世,奴婢忙着照顾小姐,那些个金啊玉的,早被那几个趁机顺走了,哪里还留下什么。” “杀千刀的,连这些东西都要贪,真真是……” 春泥又启动了开骂的模式。 青莞却混不在意,她想着秦玉昆的脸色。 看肤色不像是内里的毛病,倒像是外伤。堂堂镇国公府最得宠的么儿,出行前呼后拥,连个跟斗都不可能跌,怎么就得了外伤? “那个陈氏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女儿嫁进了端王府,有什么了不起。” 顾二爷吓得心头一紧,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的个奶奶啊,你轻点声,人家的船就在边上。” “怕什么,我好歹姓赵,她敢拿我怎么地。要不是嫁给你这个窝囊费,我何至于受这等闲气。” 华阳气得眉心突突直跳,越想越气,索性拿手打了顾二爷几下。 “二爷,老爷叫你去。” 顾二爷正愁脱不开身,闻言脚底一抹油,迅速溜开了。 “人见着了,怎么说?” 顾老爷一手拿着佛珠,一手拿着茶盅。 顾二爷道:“人是见着了,只是不冷不淡的,看不出什么意思。” 顾老爷皱眉叹了一声,心中懊悔,“哎,以前好歹还能说上话。” 顾二爷伸了伸脖子,道:“父亲,走老齐王的门路也是一样的。我到底是他的女婿。” 顾老爷气骂道:“你懂什么,现官不如现管。” 顾二爷不敢再言,只低着头听训。 “瞧这样子,只怕还得送银子。罢了,罢了,无须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进了京和你大哥商议了再说。” “是,父亲。” 顾府的船儿在天明时分,又开始启航。 而此时镇国公府的船儿,早就驶得看不见了踪影,只把那顾老爷气得胡子翘翘,一脸的铁青。 青莞忽然觉得好笑。这镇国公府莫非又怕顾府的人缠上来,才半夜偷偷溜了。 聊城码头渐行渐远,再有十日,便可入京,这漫长的路程也算有了盼头。 船又行五日,已到了衡水府,船上米粮已尽,需停船购买补给,方可维持两船人的日常吃食。 不巧的是,太太魏氏夜间往甲板上略站了站,吹了会江风,当夜就发起热来。 顾老爷瞧着这病有些来势汹汹的样子,忙命儿子包下一间客栈,帮魏氏请医问药。顾府所有人,均离了船,在客栈住下。 住定,大夫已请来,把了脉后,开了药方,拿了诊金便离开。青莞想着往日里魏氏对她的照拂,趁着众人休息时,想往魏氏房里请安。 谁知刚到门口,便被郡主拦下来。 “出来做什么,回房歇着,别来添乱,一点子眼力劲都没有。” 自打镇国公夫人那一通说后,华阳郡主便越发不待见青莞,甚至连她的脸都不想看到。 青莞呵呵笑笑,上前行了礼道:“回母亲,我来瞧瞧太太的病。” 华阳郡主皮笑肉不笑道:“难为了你的孝心,回房安份的歇着罢。” 青莞福了福,转身离去,却听谭嬷嬷在身后轻语道:“郡主,这六小姐倒学精了,知道讨太太的巧儿。” “讨谁的巧儿都没用,这府里,我说了算。”郡主的声音带着怨气。 青莞脚步一顿,眯了眯眼睛,随即离去。 入夜,客栈一片安静。 顾府众人在船上行了二十天,早就盼着能在地上睡了觉,因此众人用罢晚膳,早早歇下。 青莞习惯了船上的摇摇晃晃,乍一到地上还有些不习惯,微微有些失眠,只拿着医书在灯下静静的看着。 月娘进来催了两次,青莞才熄了灯入睡。 忽的,鼻间似闻到一股味道,淡淡的辨不出是什么。她用力嗅了两口,只觉脚底发凉。 不好……是蒙汗药。 青莞挣扎着把手伸到枕头边,似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失去意识倒在了床上。 窗户悄无声息的被打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左右看了两下后,回首道:“爷,人晕了,怎么办?” “蠢货,背走。” 阿离为难地瞧了床上的六小姐一眼,咬牙又问:“爷,外头天冷,她穿着单衣,是光背人,还是连人带被一起背。” 扇子重重的敲在头上。 “你能再蠢些吗,连人带被一起背着。” 声音很不带烦,细听之下,能听出里面压抑的一丝兴奋。 “爷,六小姐的靴子要不要拿着,万一……” 又一记扇子重重的敲了上来。 “你小子劫个人还怜香惜玉,爷我咬死你,还不快点。” 须臾后,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飞上了墙头,很快消失不见。 衡水码头边。 一条豪华的大船,慢慢驶离岸边,船上十几只灯笼,被江风吹的摇曳不停。 船舱异长宽敞,角落里四支暖盆,烧着旺旺的银霜炭,暖如春日。 精致的木床上,一女子闭目沉睡,对周遭的环境一无所知。 床边上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六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床上的女子,表情各异。 阿离想的,这六小姐被掳了来,万一传出去,她的名声可怎么办? 蒋弘文想的是,半年未见,这女子好似长开了不少,瞧着已有几分绝色。 赵璟琰用扇子敲着自个的脑袋,目光尽是浓浓的得意。好你个顾青莞,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真是扬眉吐气。 “爷,人劫来了,怎么办?”阿离担忧。 “亭林啊,需得怜香惜玉啊,人家好歹替你挣了不少银子啊。”蒋弘文劝慰。 赵璟琰眼睛一瞪,压低了声音道:“都给我滚出去。” 没了两个闲杂人,屋里清净了,连空气都清爽无比。 赵璟琰把太师椅往床前一放,气度万千的坐下来,然后慢慢打开了扇子,把目光落在顾青莞脸上。 这张脸,生得很俏很艳,艳的氤氲透骨,偏有着一对如寒冰似的眸子,使得这张脸瞧上去,颇为清冷。 俏艳,冷清? 神医,傻子? 他把头凑近了些,似要看清楚这女子身上隐藏的秘密。 无人知道,当钱福带着那些个妓女找上门时,他心中是怎样的翻江倒海。他恨不得仰天长啸,然后畅饮百杯,来个一醉方休。 不,醉倒还不行,还需跳进太掖池时里,让湖水冰一冰方可掩住心中的激动。 这女子,太他娘的聪明绝顶,自己被他算计的,连骨头渣子也不剩。错,是被她卖了,自己还得意忘形的替她数钱。 她就像河边垂钓的姜太公,端着小櫈凳。而他则是水里的一尾傻鱼,闻着鱼饵的芳香,一点点张大了嘴巴。 鱼饵落进嘴里的一刹那,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蹦跳,然后,悠闲的收起了鱼竿。 聪明啊,聪明。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藏得比他深,隐得比他深,心机比他深,绝对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赵璟琰如狼的目光闪过兴奋,摇扇子的手快了几分。 高超的医术,精准的算计,这样的女子,就是老天爷赏给他的。他岂能辜负老天爷的这一番好意。 青莞幽幽转醒,她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凝神闻了闻鼻尖的味道。 身子有些摇晃,窗外风很大,这个感觉很熟悉,应该是在船上。 青莞慢慢睁眼,先是看了看身上,衣裳完整无缺,再动了动手脚,一切无碍,只是没有半分力道。 轻轻叹出口气,青莞摇了摇微沉的脑袋。 “我是该叫你金神医呢,还是六小姐?”一个嘻笑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 杀千刀的,竟然是他。 青莞慢慢转过脸,如水目光对上眼前吊尔郎当的男子的深邃。 一袭纯黑色的天丝云锦长袍,领口和袖边皆缀着一圈奢华的黑狐毛,泛着水润而冷凝的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到底是龙子龙孙,青莞泛嘴角牵出一抹微笑。 赵璟琰心漏一拍。 她……她……被人劫持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更要命的是,他头一回见她笑。这一笑婉约柔艳,流泻出如水迤逦的动人心魄。 真是要了命了! 第五十回阴沟里翻船 赵璟琰简直要抓狂了,他猛摇了几下扇子,用来掩饰心中的慌张。 摇了几下,手便停了下来。他堂堂王爷,最最尊贵的皇子,竟然慌张一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青莞没有说话,只淡淡的看着他,脑子转的极快。他把她劫来,目的是什么? 赵璟琰此时的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眼前的顾青莞仿佛正躺在自个的闺房里,而不速之客却是他……有些本墨倒置啊。 他轻咳一声,打破了屋里的平静。 “这个……你……冷不冷啊。”这话一出,赵璟琰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 青莞看了看身上的被子,摇摇头道:“还好,不算太冷。” “那个……” “王爷深夜把我请来,可有要事?”青莞打断话语。 请? 赵璟琰笑了,心绪瞬间放松,眸光一闪,道:“六小姐机智无双,聪明过人,可否猜猜本王的意图。” 青莞轻道:“猜对,可有嘉奖?” “你要什么嘉奖?” “天亮之前,原封不动的把我送回去。” 原封不动?赵璟琰心中一凛,这女子又开始下钩了。 “好说,好说。” 虽然是敷衍的话,但青莞却不得不搏一搏,总要先探一探他的用图再作打算。 她垂了垂眼,须臾又睁开:“王爷心中怨我算计了你,所以……不过王爷并非一无所得。庆丰堂,万花楼的利钱,足够王爷做自己想做的事。” 青莞故意把“做自己想做的事”加深了语调。 言下之意,你虽披着羊的外皮,我却知道你的内里是条狼。咱们相安无事,你得你的利,我得我的利,共赴美好前程。 果不其然,赵璟琰摇扇的手顿了顿。 青莞暗暗松出一口气,这一步她猜对了。 “仅此而己?”赵璟琰觉察到她的呼吸有一点点重,目中锐光一闪。 青莞摇摇头:“倘若我料得不错,王爷此时心里正在发愁。” “愁在何处?” “愁,这样聪明的女子,又有着一身医术,该如何为他所用?” 像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 赵璟琰微微一怔,笑道:“果然是个极通透的女子。” 青莞不再说话。话已说完,下面的主动权就由男子来决定吧。 “弘爷,六小姐真聪明。” 蒋弘文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挑了挑眉:“你家爷也是只老狐狸。” 言下之意,这两人八斤对半两,都不是善茬。一个进,一个退,一个装傻,一个充愣。 爷是聪明,可比着六小姐来说……反正他还是觉得六小姐聪明。毕竟这世上能算计到爷的,也只有六小姐。阿离心中活动开来。 “阿离,你说你家爷接下来会如何?” “和六小姐谈条件。” “错,他会先把心中这口恶气给出了。” “弘爷,阿离觉得做男人,气量要大些。” “哎啊,你家爷都不举了,还称什么男人?” “那不是被人……” “滚……” 门口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如无人之境,忽听得一声怒吼,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对视一眼后,猫着腰悄无声息的离去。 赵璟琰邪媚一笑,摇着扇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裹在被子里的人。 青莞眼眸微睁,藏在被子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他想做什么,难道真的要撕破脸? 赵璟琰觉察到她的紧张,故意两眼炯炯放光。 “六小姐,你这么聪明,有没有想过,本王爷天真贵胄,只有将别人耍弄于掌中,从无人敢将本王耍得团团转。” 青莞微微一笑,只简单的说了一句:“愿赌服输。” 言下之意,你寿王计不如人,蠢成这样,又怎能怪别人将你算计。 赵璟琰何等人也,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他不怒反嘿嘿一笑,用扇子轻轻一挑。 青莞只觉得身上一冰,被子已被挑到了脚后跟。 赵璟琰眼眸一眯,眼中似有惊艳。女子穿着丝质中衣,虽身量未开,却已有起伏。 青莞没有动,她只是握紧了拳头。 蒙汗药的后遗症,会使人手脚无力。逃不掉,何不积蓄力量,以待最后一搏。 “六小姐不想知道本王接下来,做什么吗?” 赵璟琰目光像看着猎物。 这个顾青莞胆子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大。怪不得敢一边装疯卖傻,一边在外面行医。 青莞如实的点点头:“想知道。” “既然知道,那王本也无须多说,只用做的,你看如何?” 青莞目光由上而下,落在他身下的一处上,眼中的冷洌喷涌而出。你只管来试试,我保管让你这辈子都举不起来。 赵璟琰只当她内茬色厉,得意一笑道:“怕了吗,这会知道害怕了,当初脱本王裤子的时候,胆子可肥的很。” 赵璟琰想着自己回京的路上,因为那一脚,涌动着对六小姐无限的愧意,就怕她有个好歹。谁知……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 他轻巧的上床,骑跨在青莞身上,然后慢慢的弯下腰。 青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眨两下,眼睁睁的那张俊脸凑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俊脸离青莞鼻尖两寸时,赵璟琰停住了。 “顾青莞,你不怕吗?” “我说怕,你会住手吗?”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 赵璟琰眼中闪着色迷迷的光芒,微眨眼睛,心道,我吓吓她,也好让她知道本王爷不是吃素的。 青莞眼中闪着清冷,眼睛微眨。心道,别看我现在没有力气,至少有五种方法,可以让你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目光交汇,碰撞出最强烈的火光。 赵璟琰嘴角上扬,低下了头。 就在薄唇即将落在她脸颊的时候,青莞放在身侧的手动了。 赵璟琰只觉得腰腹间先是一痛,再是一麻,那麻像流水一样,迅速传到他的七经八脉。 这女子,果然狡狤,他又被算计了。这是赵璟琰倒下去时,脑海里浮出的念头。 他用发麻的舌头含胡道:“你在我身上刺了什么?” 青莞一针刺出,已浑身无力,哪有精神回答他的问题。更何况他的半边身子重重的压在她的身上,她瞬间感觉到喘不过气来。 一股幽香钻入鼻中,赵璟琰清楚的看到她耳廓上的每一根绒毛,想凑得近些,却无能为力。 青莞瞪了他一眼,长长的松出一口气,忽然船床猛的摇晃了几下,紧接着便传来了打斗声。 床上的两人,脸色大变。 “弘爷,是水贼。”阿离一边挥刀,一边大声喊道。 蒋弘文倚在门前,双手抱胸,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这船上十个明卫,两个暗卫,一顶一的好手,十几个水贼怕什么,就是再来几十个,也不是对手。 至于屋里那个……更不用他担心,身手好的,从来只有他挨打的份。 孰不知,屋里的那个已经被青莞刺了含有曼陀罗的针,全身僵硬发麻不能动,至少要两个时辰才能缓过来。 而就在此时,两个蒙面的男子持刀悄无声息推门进来,看到床上一男一女叠在一起,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赵璟琰此时手缚鸡之力,只苦笑着翻了个眼睛:“顾青莞,你做的好事。” 青莞被他压着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狠狠瞪过去。还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快想办法。 赵璟琰眼角抽抽。我动不了,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青莞胸口起伏两下,只得高声喊:“快来……” 还未等她喊出,嘴里已被塞了布条,边上的赵璟琰更狼狈些,他不仅被塞了布条,还被人用绳子绑住了手脚。 赵璟琰心头那个恨啊,阴沟里翻船。 青莞心生悔意,早知道迟一会下针。 两人对视一眼,均后彼此眼中看到了后悔。 黑衣人一人背伏一个,飞快的跑出船舱。 许是因为背伏着人,脚步声略有些重,正在打斗的两个暗卫忽然觉察到不对,飞身上前,正好劫住了混水摸鱼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暗卫大吼一声:“不好,王爷被劫了。” 正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蒋弘文,惊得头皮发麻,忙喊道:“阿离!” 那两个人,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地把身后的人往河里一扔,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噗噗噗噗四声,一切都安静了。 蒋弘文和阿离同时嘴角抽了抽,然后,阿离认命的跳进了江中。 半个时辰后。 船舱里由火盆由四盆变成八盆。 赵璟琰连打两个喷嚏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六小姐,我不过是想和你开个玩笑,你竟然……” 曼陀罗的药性还没有老实话,赵璟琰说话大着舌头,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 青莞披头散发,发尖还滴着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脸色已苍白如纸。她强忍着体内散发的寒意,冷冷的看着他。 赵璟琰实在受不了那双如墨的眼睛,顿了顿道:“好……好……都是本王的错……本王。” “王爷可以送我回去了吗?”青莞冷冷打断。 第五十二回五万两银子 “是张姨娘。”春泥蹭的站起来,轻声道。 她怎么来了,青莞朝两人打了个眼色,道:“把人请进来。” 张姨娘着一身紫红色绣海水如意三宝纹的锦缎对襟袄子,略略坐了半个身位。 “六小姐头一回来葵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好歹是过来人,知道些好坏,过来叮嘱两句。” 青莞有意试一下张姨娘的深浅,道:“姨娘这会来,就不怕郡主知道了,落不得好。” 张姨娘笑道:“从来就没落过好,还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能让六小姐受些益处,让她埋怨几句也无防。” 青莞听着这颇有深意的话,心中如明镜似的。 张姨娘来这顾府短短数月,上前郡主压着,下有刘,许两位姨娘虎视眈眈,不可说错一句话,不能行错一步路。再加上嫁的男人是个软尾虾,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有道是独木难成林,府里和她一样的,扒拉来扒拉去,也只青莞一个。因此,张姨娘巴巴的向她投诚来了。 青莞微微一笑,道:“多谢姨娘为青莞思量。青莞生母去的早,自己又是混沌刚开,正需要长辈指点。方可不让郡主嫌弃。” 言外之意,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你若不怕郡主,我自然愿意与你结盟。 张姨娘庶女出身,生得一颗七巧玲珑心,闻言笑道:“既然六小姐不嫌弃,我便与六小姐说一说。” 半盏茶的时间,张姨娘叮嘱完,见青莞脸上微有疲态,颇有眼色的趁机告退。月娘亲自将人送出。 房里没了外人,春泥忙道:“小姐这是要……拉拢她?” “谈不上拉拢,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想多个同盟,我想多个同盟,仅此而已。” 月娘去而复返,听了青莞这话,颇为赞同道:“小姐说的对。我看她轻言细语的,行事很不一般。” 青莞摇摇头,叹道:“一般的人在顾家,活不长。” 月娘怕小姐又想起旧事,忙的打了茬道:“小姐睡着时,二小姐亲自来瞧过,拿来了太太赏给小姐的斗篷,还送了些吃食过来。略坐了坐就走了。” 青莞嘴角浅笑:“她,才是值得我真心对待的。” 张姨娘回了房,坐在床沿闷声不语。 贴身丫鬟小骨见状,忙打了水侍候姨娘洗漱。 张氏回过神,道:“你觉得六小姐如何?” 小骨跟着张姨娘已有五六年的时间,主仆间感情极好,她想了想道:“是个可怜人。” 张氏神情有此古怪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六小姐很不一般呢?” “姨娘说什么痴话,六小姐这儿有毛病,能不一般到哪里去。”小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张氏摇摇头。 她庶女出身,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猜人心意,偏偏她看不透六小姐眼眸中的情绪。 她说话非常谨慎细致,滴水不漏,看似糊涂,又像是聪明。 张氏有些拿捏不准自己这步棋,是对是错。 衡水府知府衙门。 邓知府跪倒在地,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上前的两位活阎王,心里泛起阵阵害怕。 寿王亲临衡水,结果船还未靠岸,便被水贼扔进了河里。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万一皇上怪罪下来,自己这乌纱貌必保不住,弄不好还要人头落地。 赵璟琰摇着扇子,冷着脸一言不发。 身后的蒋弘生也像个二郎神似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呜呼哀哉! 邓知府心痛肉痛的从袖子里掏出银票,恭恭敬敬的递到寿王跟前,泣声道:“下官一定严查此事,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赵璟琰看了眼银票,嘴角冷冷一哼,似乎是嫌少。 “这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王爷,要不咱们还是如实回禀了皇上吧。” 邓知府吓得腿一软,边声哀求道:“不可,万万不可。” 说罢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啊,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这已经是全部的家当了,求王爷给下官一条生路。” 赵璟琰轻咳一声,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得了,起来吧。别说本王不体量你。这案子须得细细的查查才行,若真是水贼便罢了,要是其它的……你也知道,本王在江南被刺,江南的官场……哼哼!” 说罢,头也不回的摇着扇子走了。 蒋弘文收起银票,大摇大摆的跟着走了出去。 邓知府失魂落魄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改刚刚畏畏缩缩的模样,厉声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快派人去贤王府,把寿王遇刺一事,如实告知。等等……那五万两银票的事情,一并告之。” “是,大人!” 赵璟琰不过动动嘴皮子,便得了五万两银子,偏他脸上半分喜色也无。 蒋弘文深知他心,正色道:“五万两银子,虽杯水车薪,也能用上一段时间。只是我担心……” 赵璟琰收了笑,冷冷道:“本王一纨绔王爷,还有什么可怕的。邓青是三哥的狗。狗除了向主人摇摇尾巴,叫唤两声,没别的招可使。” “要防着人家咬你一口。” “这种看门狗,还没有这个胆量,除非他不怕死。五万两银子,爷要的光明磊落。得了收起来吧。” 蒋弘文压根没想着把银子拿出来,他挑挑眉道:“走,去客栈瞧瞧六小姐去,别真病出个什么好歹来。” “回二位爷,顾家的大船一个时辰前,已驶离码头。” 马车中的两人均变了变脸色。 顾府的船经衡水出发,一路疾行,五日后的傍晚,抵达京城码头。 大房夫妇亲临码头迎接,数十辆马车一并驶离码头,排场颇为浩浩荡荡。 青莞这几日病已大好,只脸色瞧着还有些苍白,她坐在车里掀了帘子往外瞧,正好看到隐在人群中向她看来的陈平。 两人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陈平见小姐安好,迅速转身离去。 青莞心中微暖,将将要放下帘子,忽然见人群中,钱福和银灯挤了出来。她眼露惊喜,微微将头探了一点出去。 钱福和银灯看到小姐,一脸的激动。 青莞颔首,迅速放下了帘子。慢慢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盘算起来。 车行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到了京中顾家的宅子。 宅子位于京城最中心的牌楼坊,是顾老爷早年间置办的产业。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均分住在牌楼坊的四周。 坐北朝南,三间五进三路的宅子,占了三分之一的胭脂胡同,十分的气派。分东园西园,修建的如江南的园林一般,亭台楼阁水榭,曲径通幽,青瓦白墙,是个雅致的好居处。 青莞笑笑,顾家人在衣食住行上,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便是内囊尽了,该有的排场一样要有。 众人周车劳顿,且太太又病着,便由府里的丫鬟领着往各自的屋中歇息。 青莞打量自个的院落。 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耳房,院中石子漫成甬路,庭前栽着数枝桂树及芭蕉,院墙爬满枯草黄藤,风吹叶落,有几分萧瑟的味道。 春泥凑近了道:“大房的人均挪动到了东园,二房则在西园。西园最好的院子是有两个,二爷郡主占了一个,玲小姐占了一个。” “老爷太太住哪个园?” “老爷太太住中路寿安堂。二小姐跟着太太住,没有回东园。” 青莞点点头笑笑,走进正厅,打量一圈后,转身进了卧房。帷帐,锦被倒还干净。 她淡淡道:“各个角落细细的熏了药香,我且先歇上一歇。” 将将褪了衣裳,卸了珠钗,便有丫鬟拎了食盒进来。月娘谢过后,塞了一两碎银子,将人拉到一边细细打听。 春泥则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在了小几上。 青莞净完手,略尝了几口,月娘便进来。 春泥忙道:“可打听出来什么?” 月娘摇头道:“那个丫鬟也是新买来的,将将两个月,一问三不知。” 青莞心中一动,笑道:“咱们院里的呢?” “也是新人,有的连规矩都还没学好。” 青莞笑笑,道:“这是大房防着咱们二房呢。得了,且让我好好歇上一觉,存些个精力,再与他们斗罢。” 青莞放下筷子,拿了茶水漱口,便到临窗大坑上歪着,心中思虑陈平他们现在如何。 高墙外,一黑影跳下墙头,正是被青莞惦记的陈平。 他迅速钻进了马车里,朝着车中的钱福笑道:“福伯,小姐安顿下来了,院子也已打探清楚,咱们回吧。” 钱福抚着微稀几根胡须,道:“先回去,让小姐歇两天再说,我远远瞧着她的面色不大好。” “咱们京中的宅子在哪里?”陈平随口问道。 钱福笑着指了指边上的一处大宅子道:“就在你眼皮底下。” “这么近?” “小姐早三年前就买下来了。走,进去瞧瞧。”钱福会心一笑。 “三年前?我的娘啊,三年前,我还未到小姐眼儿前呢。” 说话间,两人一同入了宅门。片刻后,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吱呀声,被重重掩上。 巷子里空无一人。此时,一个黑影轻巧的从墙头跳下来,他猫着腰来到宅门口,嘴里念出了两个字“金府”。 第五十三回头一回请安 一夜好眠。 晨时一刻,青莞被月娘唤醒,春泥端水进来洗漱。 青莞看着铜境里的自己,从妆奁里挑了一支簪子交到月娘手中。 “今儿戴这只。” 月娘一看这簪子,脸上有惊色,弯下身道:“小姐,这是二奶奶独留下来的,这会戴是不是……” “正是要这会戴才好呢。” 青莞眉头挑起一个上扬的弧度。这只簪子母亲也曾有一支,是当年姐妹二人进宫时太后赏赐的。御赐的东西,无人敢拿,故留了下来。 打扮妥当,青莞看着忙碌的两人,思忖道:“我的屋里,只有你们二人。这里是京城,不比苏州府,顾家是要脸面的,只怕不出几日,大房就会塞人进来。” “小姐说的对。奴婢打听过了,大小姐没出门子前,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是四个,二等的四个,小丫鬟也是四个,再加上四个使粗婆婆,院里共有十六人。”春泥说得头头是道。 “那就把彩云、明月二人放到房里来。” 月娘皱眉道:“就怕大房说这二人年岁小。” 青莞眼中含着笑,轻声道:“不怕,到时候我自有说辞。我现在只愁如何把刘嫂子弄进来。吃惯了她做的,别的已是入不了口。” “要不让钱福替小姐想想法子?” 青莞微微颔首,半晌才道:“等日后见着他们再议。走吧,今儿这个安不大好请啊。” 月娘虚扶着青莞绕过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 入正院,绕过一屏极大的大理石刻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极宽敞的甬道,正面前走五十余步,是一间十分广阔的敞亮大厅堂。 一排十六扇明亮的朱红漆木大扇门俱已打开,上头上书匾额‘寿安堂’三个大楷。 浑厚劲道,似有金石之气,一看便知是大爷的手笔。古言道字如其人,这大爷纯属墙头草,怎会写得这一笔好字? 青莞自嘲一笑,抬眼打量四周,较之苏州府的富丽堂皇,这里更是奢侈无比,气派非常。 抬步进去,里头已坐满了人。 上首处端坐着老爷太太,两边列椅上男妇依齿序而坐,左边是大房,右边是二房。 青莞打量自己的坐位,见吴雁玲赫然已坐在郡主下首,两个庶出的姐姐也依次而坐,心中微微一笑,看似浑不在意的坐在了末尾。 眼角扫过大房众人,见无人说话,青莞眉梢轻动,垂下了头。自己明明是二房唯一的嫡出,大房却视而不见,看来这规矩上也稀疏的很。 青莞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进门,一坐下,让顾家众人心头咯噔一下。 这个六小姐疯病好之后,一言一行还算有规矩,瞧着并不像是少教养的样子,甚至比二房庶出的两位,看着还要稳重些。 而且她至始至终脸上都挂着一抹浅笑,眉眼像极了死去的钱氏,再加上头上那支钱氏生前常戴的凤钗,这让某些人心中极不舒坦。仿佛眼前坐着的,是钱氏本尊。 所有人坐定,顾老爷轻咳一声,大爷顾松涵夫妇上前向二老见礼。 青莞趁机打量。 大爷生的相貌堂堂,一派书生模样,只一双眼睛略显阴沉。榜眼出身,未及不惑之年,已任兵部侍郎,正三品的官位,爬升的很快。 顾侍郎一妻二妾。正妻周氏,膝下两子一女,两位小妾,均未有生养。 周氏长得富态墩厚,一副养尊处忧的阔太太模样。大房这些年,只二姐一个庶出,周氏的手段可见一般。 青莞把眼睛收回,心中警惕,暗暗留神。 大房夫妇行罢礼,二房夫妇上前行礼。 礼罢,便轮到孙子辈。仆妇递来早已备下的蒲团,大少爷顾子暄,携妻管氏,双双跪拜见礼。 顾子暄二十出头,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材,如今已是举人名头,在家准备来年的春闺科考。 正妻管氏着玫瑰紫压正红边幅锦缎长袍,眉目楚楚,身形丰腴,两年前生下哥儿,是顾府头一个重孙。 听春泥说,大少爷读书喜欢红袖添香,故房里已收了三个能吟诗,能弹琴,能作画的姨娘,一个比一个娇媚。 二少爷顾子晔,今年刚刚十六,尚未成亲,仍在太子监读书。么子得宠,是周氏的宝贝疙瘩。 罢礼,顾府五个未出阁的小姐纷纷起身,给长辈行礼。 因大小姐早已嫁为人妇,且不在京城,一两年才回府一趟。故由二小姐带着四位妹妹。 青莞仍居最末,她不紧不慢的上前,正要跪下,二小姐突然出声:“祖父,祖母,六妹乃二房唯一的嫡女,理应站在我边上。” 此言一出,众人变色。 青莞轻轻一叹,二姐啊二姐,你这个时候替我出头,未免太早了些。这是生生在打郡主的脸啊。 果不其然,华阳郡主端着茶盅,脸色难看。玲姐儿是她从外头带来的,算不得嫡出。扒拉来扒拉去,二房的嫡出还真的只有那个疯子。 顾二爷怕郡主生气,正要呵斥几句,却想着大房在此,因此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装着喝茶的样子,挡住了脸上的尴尬之色。 青莞身形未动,一脸惊讶的样子呆愣在原地,她在等大房众人的态度。 让她失望的是,大房无一人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模样。 倒是太太魏氏冷了脸呵斥:“二丫头,长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罚你今日抄女则十遍,女孩子家言行需有分寸。” 二小姐既不气,也不恼,垂首低声道:“孙女口出无壮,甘愿认罚。” 青莞眸色一动,轻轻笑道:“二姐这话说得对,我是二房嫡女,理应站在前面,玲姐姐不过是外头来的。” 说罢她脚步轻挪,盈盈的走到青芷身旁,把吴雁玲往边上挤了挤,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华阳郡主的脸越发的青了起来。 吴雁玲更是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柔顺灵秀的瓜子脸也因此有了几分扭曲。她入顾府五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戳她的痛处。 不过她到底是郡主教养出来的,脸色变了几变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顾老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何能瞧不见。 他想着顾家还得倚仗着老齐王府,厉声道:“混帐,什么外头来的,里头来的,谁教的你这般无礼。” 青莞抬起明眸,一脸天真无邪道:“祖父,孙女也听府里人说的,难道孙女说错了吗?” 顾老爷噎住,一拍桌子道,声色厉疾道:“魏氏,你是怎么教管的下人。” 魏氏捏着帕子不说话,眼中却是有莹光。 就在气氛陡然而变时,顾侍郎发话了:“算了,不过是个站位而已,有什么可争的,六丫头说得没错。更何况,母亲年岁大了,如何能管得住这一府的下人。” 这话听着是和稀泥,细嚼之下却有深意。 二房从来都是郡主一手遮天,要怪也只能怪郡主治家不严,哪里能怪到太太头上。自搬石头砸自己脚,这是她活该。 青莞会心一笑,随着其他四女跪拜下去,低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她心中已渐渐明朗,大房和二房不是一条心呢。 那就好办了。 请完安。 顾老爷开始训话,无非就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等冠冕堂皇的话。青莞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半盏茶后,一场本应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晨起请安,却因为青芷无心的一句话而草草散去。 老爷大手一挥,带着儿子,孙子入了书房,说些修身齐家的牙疼话,商量顾家应该如何重塑辉煌。 魏氏则移步内堂,带着媳妇,孙媳妇,孙女聚在一处说话,商讨如何打理内宅。 内堂坐北朝南,摆着一张大榻,上面铺了狐狸毛毯,榻后是一面十六扇的雕绘绣梅兰竹菊屏扇。 周氏和二小姐一左一右,亲扶太太坐下。 郡主则施施然坐在下首,半分没有动手的意思。此时丫鬟们捧着茶盘果点鱼贯入内,又奉上茶水。 华阳拨了拨茶叶末子,饮了一口茶,道:“大嫂,快到年跟头了,各府的年礼也预备起来。” 周氏笑道:“弟妹放心,老齐王府的早已备下,比着往年再多两成。” 华阳听罢,心中熨贴,道:“这次进京来得匆忙,老爷,太太,姑娘们的过年衣裳,首饰还没能备下。听说京里的绣娘手艺极好,这事还得大嫂多费心。” 周氏面甜心苦,自己原本好好的小日子过着,既不用晨起请安,又不用瞧任何人的眼色,自己的地盘自己作主。 这下倒好,二房来京,一家子吃喝拉撒不说,得多出多少开销。上头来了个婆婆,边上多了个厉害的妯娌,下头还有四个侄女。 周氏再会演戏的人,那笑也扯不出来啊。 更让她倒仰的是,这府邸原是老爷掏钱买的,偏她前几年得意时,花了几万两重新修缮了下,这钱没有从公中走,掏的是他大房的私房房银子。 如今瞧着架势,二爷必是要在京中做官了。二房一向得宠,又有个出身皇家的郡主,将来这大宅子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万一……自己真是亏大了。 第五十四回拐个弯骂人 “弟妹有所不知,这京中的绣娘都是从南边来的,一个月前人家便回乡了。” 郡主冷笑:“我们做小辈的也就算了,哪有让老爷太太穿旧衣裳过年的道理。” 周氏被堵了话,气得太阳穴直跳。说这话,跟指着鼻子骂她不孝有何分别。 “好了!” 魏氏突然出声:“先把人安定下来,旁的一件一件事情做,这些虚的东西有何要紧。”郡主撇嘴冷笑:“太太有所不知。这京里的高门,都长着一张张富贵势力的眼睛,你身上的衣服就是起个褶儿,针角略微粗些,她们都有话说。媳妇也是为了这顾家好,原本府邸就不显,再让人家看不起, 哎……” 周氏气了个倒仰。自个娘家是五品官宦出身,兄弟姊妹虽不大富大贵,在当地也算望族。合着被她这样一说,自个的门第都拎不到台面上。 到底是王府出来的人啊,战斗力非比寻常。青莞捏着茶盅听得入神,连茶都忘了送进嘴里。 魏氏土生土长的南边人,虽然年轻时也跟着男人入过几回京,到底已经是老黄历了。 她听老二媳妇这么一说,心里起了些波澜。 这一趟原本就是想到京城走动一翻,帮大儿子稳住官位,替小儿子寻个肥差,替府中几个小姐觅得良人。若真是像老二媳妇说的那样,高门里人来人往,如此不体面,顾家只怕被人暗中笑话。 “大奶奶,你看这如何是好?” 周氏一听这话,便知太太已经听信了老二家的话,顿时神色有些不自在。 几抹不虞转眼即逝,她陪笑道:“潘亮家的,你速去那几家好的绣纺瞧瞧,若还有手艺好的,花重金请来府里。” “是,大奶奶!” “别忘了还有首饰头面。”华阳突然出声。 周氏咬了咬后糟牙:“二奶奶的话听着没有。” “奴婢省得。” 华阳心下大为得意,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入了这京里,那就是她的天下了,这顾府的人捏扁搓圆,都随她的意。刚刚这一出,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老太太和周氏,现下看来,这内宅的管家大权,早晚一天落在她的手中。 魏氏眼风扫了华阳一眼,道:“孙媳妇,带着妹妹们去园子逛逛吧,让她们也认认地儿。” 青莞正听得两人斗得起劲,见太太把她们打发走,知道太太有要事与两个媳妇商议,便上前轻轻一福,跟着管氏离去。 “过了年,府里的几个小姐都到了适婚的年龄,你们都是做母亲的,该相看起来了。” 魏氏敲打两个媳妇。 周氏倒无所谓,名下还有一子一女,一嫁一娶,简单的很。再者说二丫头养在太太名下,难不成太太会撒手不管,总要暗下贴补些银子罢。 华阳心中犯了难,名下四个女儿,一个连着一个,简直要了她的命,自己的宝贝疙瘩也就算了,那三个凭什么要她倒贴妆奁。 门儿都没有。 两个媳妇脸上不显,各自心下算计开来。 管氏一人带着五个小姑子,往后花园去。 青莞神清气爽,由月娘扶着,看着这京城顾府的大好风景,心中微有感叹。不把府中的情况摸个一清二楚,如何能行事啊。 冬日的后花园,并无半点景致,只有冷风飕飕,好在日头已升起,小姐们手中都有暖炉,身上都披着斗篷,倒也不算太冷。 青莞披的是太太在船上赏的那件,颜色有些泛旧,样子也老式,比着其它几位小姐来,显得寒酸不少。偏偏她浑不在意,笑眯眯的跟在二姐身后,寸步不离。 顾青芷慢了脚程,与青莞并肩。自打六妹清醒后,还未与她说上话,需得叮嘱她几句。 “这府里人多,人多嘴杂,六妹无事就呆在自个院里,好好养病。” 青莞睁大了一双眼睛,笑盈盈道:“二姐,我的病已经好了,二姐不必替我担心。以后我会常到二姐房里走动的。” 说话清脆,条理分明,青芷满眼都是不敢相信和欢喜。 “傻丫头,你到底是……老天有眼。” 青莞莞尔一笑,衣袖轻轻一动,道:“老天自是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二姐放心。” 顾青芷心中大惊。 短短数月未见,六妹一改以前老实懦弱,呆呆傻傻模样,竟能说出如此通透的话来。 不光如此,褪去了痴傻模样的她,把额头的短发绾起,露出白晳精致的脸庞,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颇有让人赏心悦目之感。 青莞见她看呆了,心中轻轻一叹,低语道:“二姐往日对青莞的照拂,青莞铭记在心。若有人敢欺负二姐,青莞必护二姐左右。” 动物尚知感恩,何况人乎。 顾青芷见六妹知恩图报,心中微暖,手抚上她的发髻,叹道:“真正是清醒了的。我有太太护着,谁敢欺负我,倒是你,自个得处处小心。今儿我讲那话,是仗着太太,你能仗着谁?以后不可乱说。” 青莞眨了眨眼睛,点头没有说话。心中却道,这世上谁护着都没用,唯有自己变强了,才是王道。 “哟,二姐和六妹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给妹妹们听听。”顾青莲捏着帕子笑道。 顾青芷深看她一眼,没有搭腔。 顾青莲垂下的目光陡然锐利,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这话虽然轻,众女却听得分明,顾青芷的目光陡然锐利。她确实是姨娘生的,仗着太太的体面,才在府里活得如鱼得水。 青莞眼珠一转,浅笑道:“二姐与你们不一样。” 三小姐青芸冷笑道:“怎么就不一样了,不一样是庶出。” 青莞嘴角弯弯,“二姐的生母是老太太赏给大伯的,老太太看中的人,规矩着呢。” 言外之意,你们的生母未出阁时就被破了身子,统统都没有规矩。没规矩的姨娘,教养出来的,自然就是没规矩的女儿。 这话一出,青芷心下暗笑。这个六妹,也不知从哪里说的这一通歪理,偏偏还让人找不到错处。 青芸、青莲气得内伤,若柳扶风的身子在风中乱颤。 自己的姨娘做姑娘时不干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没有人拿到明面上说罢了。偏这个傻子,青天白日的说出来,简直遭人恨。 更让人气的是,这话明面上听着一点错处都没有,不光没有错处,还连老太太都夸了进去。 青莞得意的挑挑眉,一脸无知的模样。 扮猪吃老虎这招,可不光赵璟琰那厮会,她顾青莞藏了这么多年,又经历了一世,连两个小小的庶女都弹压不住,还说什么替钱,盛二府报仇。 走在前头的管氏和吴雁玲听到几人对话,慢慢的顿下了脚步,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青莞脸上。 青莞见她们看过来,很大方的冲她们展颜一笑,反倒让管,吴二人不好意思的偏过脸去。 青芸在船上就吃过青莞的亏,这会子又吃,心下岂能甘心,冷笑道:“你这疯病才好没几天,知道的倒不少。” “三姐,一定是那些下人在咬舌根,依我说,像这种眼中没主子的人,就该打了出去。”顾青莲破天荒的站在了青芸那边。 想动她的人? 青莞眉梢一翘,喜孜孜挽起二姐的胳膊,撇撇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有一回还听到两位姨娘在背后说母亲的不是呢,是不是也该打出去啊!” “胡说,我姨娘从来不是那种人。” 青芸脸色一变,赶紧撇清。 开玩笑,吴雁玲就在边上,弄不好这话转个身就传到郡主耳中,别说姨娘落不得好,就是她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放屁,我家姨娘也从不会背后说长道短。”青莲跟着撇清。 只可惜,此时的吴雁玲脸色已经不对了,她走到青莞跟前,柔声道:“六妹,你在哪里听说的啊?” 青莞似乎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颇有好感,松开了二姐的手,上前挽住她的。 “玲姐姐,就在船上听到的。她们说母亲太霸道了,天天缠着父亲。还说就是缠着也没有,五年了没生出个儿子,再缠五年一样生不出。” 青芸,青莲二人一听这话,只把那青莞恨得咬牙切齿,目光死死的瞪着她,似要把她一口吃下的模样。 青莞回望过去,空中火光四溢。她高傲的抬了抬头,口无遮拦道:“三姐,四姐作什么这样瞧着我,妹妹我哪里说错了,这种话可不是我编派出来的。你们要不信,咱们跟姨娘对质去。对了,还得把太太,大奶奶都请来,作个见证才好。 ”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世道只有豁得出去的人,才能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世家贵女,讲究贞静幽闲,语出有分寸,骂人恨不能拐个几个弯。青莞连赵璟琰的裤子都敢扒,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青芸,青莲吓得心头大跳,冷汗涔涔的从背后冒了出来。这个疯子,竟然要把事情闹大,简直是……这二人如丧家之犬一样,再没有一句言语,灰溜溜的逃走了。 第五十五回战斗力太差 这样就不行了,这战斗力也太差了些,这才斗了几个回合啊! 青莞心底冷笑,故作惊讶的轻叹道:“二姐,怎么我一提到太太,大奶奶,三姐四姐就跑开了呢,我还没把人请来呢?” 青芷“扑哧”笑出了声,道:“你少说两句吧,混沌的时候没一句听得入耳的,这病一好,谁都没你能说。” 青莞眸子一暗,脸上却笑意不减,她放开吴雁玲的手,轻轻挽住二姐的,道:“二姐,我陪你去那边逛逛。” 说罢,留下了面面相觑的管氏和吴雁玲,扬长而去。 吴雁玲手中落空,看着两人的背景,冷冷一笑,朝管氏福了福道:“风大,我先回房了。” 管氏在她面前不敢拿大,高声道:“来人,扶着小姐回房,好生侍候着。” 青莞,青芷两姐妹刚刚走出数步,已有太太跟前的丫鬟来请青芷回去。 青芷顾不及多言一句,匆匆离去,独留青莞一人站在阳光底下,看着她的背景发呆。 管氏转过身,正好看到青莞婀娜纤巧的身影,站在一株红梅旁,阳光照着她的半边脸,脸上似有淡淡的哀色。饶是她远远看着,也被这哀色惊了一跳。 “你说……六小姐今日行事如何?”管氏放低了声。 身后的贴身大丫鬟兰儿凑近了,摇摇头道:“胸无点墨,口无遮拦,行事鲁莽,是个无用的。” 管氏淡淡扫了她一眼,笑道:“偏那两个庶出的,在她手下连个招儿都过不了。” “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天真罢了,算不得本事。真正厉害的郡主带来的那个。” 管氏呵呵一笑。 二房的这位,本该在顾府是个尴尬的存在,偏偏五年来,此女活得怡然自得,不光吃穿用度是最好的,连老爷,太太都高看一层。撇去郡主这个靠山不说,仅凭她自个的手段,也确实是个厉害的。 “算了,二房的事咱们不掺合,随她们怎么去斗吧,只远远看着例便好。” 管氏一双妙眼微转,丰腴的身子轻巧的一个转身,款款而去。 青莞未料到自己一瞬间的神情被管氏瞧了去,仍沉浸在自个的世界中。 离她数丈之远,有个不大不小的假山,乍一看,让她又想到了前世。 钱府的后花园里,也有一处假山,比顾府的大上数倍。这是她和弟弟钱子异玩耍嬉笑的好地方。 特别是到了盛夏的时候,山洞里阴凉凉的,往里面一呆,再热的天都没有一丝汗意。 月娘见小姐神色不对,上前扶住,抹了一头虚汗道:“小姐今儿个行事,差点把奴婢的心肝都吓出来,太锋芒毕露了些。” 青莞回过神,眸光微微一转,轻道:“不用怕,那两个都是无用之人,会咬人的狗不叫。” “小姐是说大少奶奶和玲小姐是厉害人?” 青莞不答反问:“你看呢?” 书房里,顾老爷正襟上坐,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端坐着。 恰逢今日休沐,顾侍郎无需上朝,斯条慢理的喝着茶,静等父亲发话。 顾老爷心下酝酿了下,开口道:“如今京中情况如何?” 顾侍郎思了思道:“朝堂之上瑞王和贤王各不相让,宫里皇后和殷贵妃斗得厉害。皇上时而抬瑞王,时而抬贤王,有些左右摇摆。” 顾老爷神色有些焦虑。 这左右二字,最最难办。行差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如今你弟弟闲赋在家,也不是个事,你看该如何是好?” 顾侍郎扫了眼兄弟,思忖道:“走老庆王的路子是上上策。两王相斗,倒霉的全是底下的官员。这个时候也不需官多大,只不要掺合进去,便能保身。” 顾松涛心头一紧:“大哥,不是皇后占了上风吗?” “你有所不知啊。前些日子太子府出事了。” “什么?”顾松涛惊声。 顾老爷横看了么子一眼,年岁这么大了,还沉不住气。 “别说二弟惊讶,连我听了也惊出一声冷汗。有人在太子的饭菜里下毒,幸好那日太子胃口不好,把饭菜赏给了下人,躲过了一劫。” 顾老爷,顾松涛长出一口气,还未等他们把这口气松完,顾侍郎又道:“饶是这样,太子仍被吓病了,至今还请医问药呢。皇上大怒,当着皇后和贵妃的面砸了一支白玉笔筒,还道出了一句狠话。” “什么狠话。”顾松涛忙道。 顾侍郎手一挥,两个下人颇有眼色的离去,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太子的命,是朕给的;只有朕才能拿去;谁要敢动他,朕便要谁的命。” 顾老爷忍不住问道:“莫非太子要复起。” 顾侍郎连连摇头:“并非如此。皇上说残命可留,但江山已不能托付。” 顾老爷瞬间明白过来。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儿女情亲。作为皇帝他将太子软禁起来,但作为父亲,他还希望留着儿子的命。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据儿子观察,到底还是瑞王占了一点上风。皇帝每逢初一,十五雷打不动的往皇后宫里坐坐,这些年从未变过。” 顾侍郎轻轻一叹:“只可惜送人那步棋,走得略急了些,若不然,儿子也不会在兵部度日如年。” 这话没有任何埋怨,却让顾老爷和顾松涛羞愧难当。 哎,悔不当初啊! 顾侍郎趁机又道:“父亲,明日就让二弟和弟妹回王府吧,多走动走动,终归是有好处的。后日我想去瑞王府送些年礼,二弟跟我一道去。看在老齐王府的份上,瑞王多少会有些松动。” 寿安堂里。 顾青芷跪倒在地。 太太魏氏斜斜的靠在榻上,任由孙女跪着,似乎有些出神。 许久,她才叹道:“可知错了?” 顾青芷垂了眼帘,接口道:“孙女知错。” “起来吧,你过来。” 顾青芷依言坐了过去,端起药碗,奉到太太手边。 太太从榻上坐起来,接过药碗,一口气饮下。青芷忙递了茶水侍候她漱口。 太太从几上捻过一颗梅子,含进嘴里,方才喘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孰不知连我都要瞧那位脸色,你不是在替她出头,而是为自己竖敌。” 太太有些赌气的把药盏往她怀里一送,青芷稳稳的接了过来。“太太,顾家在苏州府能一手遮天,在这京里……倘若被有人心瞧见了,传到外头,旁人定会说咱们府里嫡庶不分,没有规矩。咱们顾家根在江南,偏偏在江南坏了名声,如果再不谨言慎行的话,这府如何 能在京中立足。所以孙女抖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太太大惊,未曾想她看得这般分明,想得如此深远,既有几分心酸,又有几分感叹。 “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就凭你这翻话,定能为顾家建功立业啊。” 顾青芷将药盏放回几上,轻声道:“太太,孙女不求建功立业,只求顾家安安稳稳。说句大不敬的话,京城之后,顾家又可去哪里?” 魏氏一听这话,一脸的惶恐。 “你……你……” 顾青芷握住她微颤的手:“太太,一切只需按规矩办事,便可无忧。” 魏氏如泄了气的脾气,颓然倒在榻上。 “孩子,在这府里讲规矩,难啊!” 青莞在府里溜达一圈,把整个顾府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瞧了个遍,身上乏的不行。中午时分,便回了院子。 而此时,刘、许两位姨娘早已在候了她半天了。 且说青芸,青莲两位小姐从园子里离开后,心中越想越气,越气越恼,便去了各自的姨娘院里一通好说,只把那刘、许二人说得头皮发麻,瞬间炸了毛。 那话她们只在心里想过,何曾敢拿到嘴上说。这个疯子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这是要置她们于死地啊。 于是两人心中一盘算,便借着由头来寻事,巧的是在半路遇上了。两人略通了口风,商议好如何行事后,便进门坐等。 青莞进门,目光锐利一扫,对这二人视而不见,自顾自走进里间。 “六小姐!” 刘、许二人见六小姐目中无人,神色多少有些愤恨,两人对视一眼,便要跟进去。 春泥伸手拦住,虚笑道:“两位姨娘留步,六小姐的闺房,不是两位姨娘可以进去的。等六小姐洗手净面,换了干净衣服,再与姨娘们说话。” 刘姨娘一双妙眼狠狠的朝春泥剜了两眼,冷笑道:“好个护主的丫鬟,别到时候主没护成,反累了自己。” 春泥昂首道:“为人丫鬟,自然是要忠心护主的。若不护主,与那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有什么区别。” “你……” 刘姨娘气得脸色沉了下来,伸手就要打这丫鬟。 春泥灵机的往后一退,冷笑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姨娘莫非以为我家小姐,还是个傻的,任由你欺负?”“好一个贱奴,跟谁学的玲牙利齿,连主子的话都敢反驳,我看你是吃了熊心暴子胆了。”刘姨娘气得心里头翻江倒海。 第五十六章姨娘的规矩 春泥冷笑着朝她翻了个白眼:“刘姨娘,你还没正经做上主子呢,等回头二爷将你扶了正,我再唤你一声主子。这会儿啊,也只能算半个,不过比我们做奴婢的,略好些罢了。” “你……你……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刘姨娘气得七窍升烟。 她虽出身小户,却也是正经的小姐,被一个丫鬟指着鼻子骂,这还是出娘胎来头一回。 许姨娘原本正在看好戏呢,春泥这话连她也骂了进去,如何还能忍住。 她尖声道:“好好的小姐,就是被你们这些个小娼妇儿教唆没上没下,没规没矩。你这下流东西,不教训教训,越发的上脸了。等我回了二爷,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出去。” “姨娘要撵谁?” 青莞换了素静衣裳,手里抱着个暖炉,轻巧的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意。 春泥到底是知她心的,船上交待她的话,都还记着呢。这一通夹枪弄棍,连浸淫内宅多年的刘氏也落了下乘。 许姨娘扯了一抹笑:“六小姐的丫鬟也忒厉害了些,刘姨娘不过是说一句,她倒有十句在等着。依我看,这样的贱婢就该撵出府才省事。” 青莞坐定,接过彩云递来的茶水,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才娇笑道:“姨娘的手伸得可真长,要不我去跟老太太说,这顾府的管家大权交给姨娘得了。” 简单一句话,就把许姨娘噎住了,这话若是让大奶奶和郡主听见了,府里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惊慌失措道:“使不得,六小姐,万万使不得,我也是为了六小姐好,没的被这些个奴婢教唆坏了。” 青莞笑得一脸天真:“我倒觉得春泥的话句句在理。” “六小姐,我可听不出理在哪里?”刘姨娘帮腔。青莞将目光轻轻扫了刘氏一眼,轻声道:“姨娘本来就是半个主子,我到底是顾家二房的嫡女,这小姐的闺房岂能容你们乱闯。往日我混沌不开,容你们乱翻乱摸也就算了,如今我病已经好了,难不成也得 忍着。” 刘氏听得魂飞魄散。这傻子居然把自己翻她屋子的事情说出来,这事要是让二爷知道,她该如何是好? 青莞特意咬重了“乱翻乱摸”四字,为的就是蛇打七寸。她见刘氏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嘴角微弯,略带讥意的笑了笑。 “更何况为人奴婢,忠心二字最为紧要,就像为人妾室,本份二字最为紧要,这是做人的规矩。春泥这丫鬟颇有几分自知知明,知道要护着我,依我看不仅不能撵,还得赏。两位姨娘,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不光是做人的规矩,也是顾府的规矩。郡主进门后第一天就发话了,哪个姨娘若不安着本份来,别怪她心狠手辣。 刘、许二人心头一阵阵发虚,半个屁也没敢放,直接抬腿走人。至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把来意说明。 春泥待人离开,乐得前俯后仰。这一场嘴仗,打得太解气了。 月娘从里屋走出来,睁大了眼睛把小姐上下打量,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句:“小姐啊,奴婢现在才明白,小姐不光医术高明,连这吵架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 月娘真是说了句大实话。 在郡主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人,有哪个是弱的。顾二爷先头还有房外室,三天功夫就被郡主打发了,连个声都没有。这二位姨娘能如鱼得水的在顾府生活,绝对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偏偏在青莞的手里,连个招儿也没有过上,便落慌而逃,月娘对自家小姐的本事,简直佩服到无体投地。 青莞目光看着她,静静道:“以后你们记得,与人吵架这种事,就专挑她最弱的地方,狠狠的踩下去,踩得她鲜血淋漓,你就赢了。” 月娘目含担忧道:“小姐,奴婢别的不怕,就怕这两人在二爷跟前滴眼药水呢。” 青莞打了个哈欠,脸上有些疲色,淡淡道:“正愁她们不去滴呢。快摆饭吧,我饿死了,填饱了肚子,才有劲也这府里的人斗智斗勇。” 春泥一听,又兴奋上了,忙道:“小姐,饭菜早送来了,都在炉子上热着呢,我去拎。” 刘姨娘气鼓鼓的回了院子,静坐在榻上不言不语,连饭都没了心思用。 这个顾青莞,短短数日,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不行,得想个办法治治她,也省得她张狂的不知天高地厚。 那厢边许姨娘也颓然靠在椅背上,想着心中的憋曲,不由得涌上怒火。 自己也是官宦人家出生的女儿,虽是庶出,却也是金啊玉的娇养长大。虽然被二爷一身好皮囊骗了身子,却也从不以为自己低人一等。 而且这顾家财帛富足,家世清贵,二爷虽然有诸多不是,待她却是好的,自己又生下一女,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谁知自己以为的锦绣人生,在六小姐眼里竟是如此不堪,她的身份不过比着奴婢略高一屋。这让一向清高的许氏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华阳郡主她斗不过,忍着也算就了,一个疯子竟然也敢骑到她们母女头上来。 哼,看来需得拿出几分厉害手段才行啊。 “来人,去打听一下二爷身在何处?” “是,姨娘。” “这两个贱人果然没安好心。” 华阳郡主怒气冲冲的把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摔,脸阴了下来。 生不出儿子是华阳郡主这辈子心头的痛,偏这两个贱人专挑她的痛处说,简直可恨之及。 “母亲何需为这两人生气,不过是两个没规矩的姨娘罢了,母亲想治她们,三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急什么?” 是啊,她急什么。 华阳被女儿这一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有的是办法治她们,就算治不了她们,两个庶女的婚事还捏在她这个嫡母手里。 华阳把女儿搂在怀里,冷笑道:“明儿要回王府,腾不出手治她们,这笔帐早晚跟这两个贱人算算。” “二奶奶,饭摆好了。” 吴雁玲起身,将母亲扶到外间坑上,丫环端了铜盆,拿了热毛巾上前。 净罢手,华阳捏着筷子,想了想对女儿道:“明儿回府的年礼,你帮我过过目,万一有什么短了漏了的,也好提醒提醒母亲。” 吴雁玲含笑点头。 青莞用罢饭,闲适的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她呆呆的歪在坑上不动。 在苏州府时,尚有一个洞能让她走出去,看看这大千世界;入了这京城,四方的高墙一围,自己便如这万千内宅女人一样,被困守住了手脚。 月娘进来,见小姐眼神没有焦距,笑道:“小姐是不是又在想钱福他们了。咱们进京才一天,奴婢的箱笼还没收拾出来的,日子久了总有机会见面的。小姐快别想了,绣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青莞脑袋一惊,哑然失笑。可不才进京一天吗,急什么,徐徐图之方是正理。 她微微一笑道:“这么快就请了绣娘来?” “郡主发话,大奶奶岂里好驳她的面子,可不得快些。” 青莞自言自语道:“入了这京里,可就是郡主的天下啊。” 离过年将将四天时间,顾府众人既要忙着收拾行李细软,又要准备过年事宜,加再上连日的行船伤了元气,个个累得筋疲力尽,也失了争斗之心。 顾家在京城有几家世交,这会顾老爷进京,过年期间定会有一翻走动。为了能有个好的气色见人,老爷夫人一商议,连晨昏定省都勉了。 因此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妻妾之间,嫡庶之间空前的和睦,都缩在自个院里,懒懒的不想出门。 入京的第二天,顾二爷和华阳郡主,带着吴雁玲,拉着满满三车的年货,去了老齐王爷。直至晚间,夫妻二人回来,吴雁玲则被老王妃留在了王府。 一回府,二爷就被老爷叫去了书房,直至三更时分,才和大爷两人从书房出来。 青莞并不理会这一趟王府之行,顾家有没有收获,只让春泥去打听父亲夜间叫了几次水。 如果说一次,老齐王府也不过是将这个女婿看得尔尔,日后父亲的前程如何,还真不好说。 如果两次,好歹有些戏,说不定会寻个普通的差事。 如果是三次,那定是老齐王许诺了什么,父亲不得不拼了浑身力气。 次日早晨,春泥朝青莞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并眨了眨眼睛。 青莞笑而不语。 大年三十,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这日,大房,二房诸人齐聚在寿安堂,祭拜过祖先后,在花厅里开了整整三桌,热热闹闹吃年饭。连平常不让上桌的姨娘们都坐成了一桌。 吴雁玲仍是没有回来,老齐王府只派了个管事婆子过府,称老王妃舍不得外孙女,定要留在府中过年。 顾府众人自然无话,然而看向郡主的目光,又多几分不同,言语中带着讨好。郡主笑眯眯接爱着众人的敬酒,脸上很是得意。 第五十七回除夕夜被掳 青莞穿着一身新衣,头一回出现在顾家的除夕家宴上。 在苏州府的五年,她从来都是和月娘几个在院子里单过。前头有什么好菜,二姐尝着好了,便令丫鬟偷偷送些过来。 吃罢家里头的除夕宴,青莞便会带着月娘,春泥一同往金儿胡同去。 那头必是置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福伯,宋语夫妇,陈平母子翘首以盼。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不分贵贱,不会尊卑,热热闹闹的过除夕。 酒足饭饱,略略喝半盅盏,陈平便会请她到院里观赏烟花炮竹。春泥和银灯二人对此项活动最感兴趣,两人的笑声能在整个院子里流淌。 每每此时,青莞只觉恍若隔世。那一世的除夕,从来是她遥不可及的幸福。青莞不敢深想,怕深想了眼泪止不住。 与她有同感的,只有钱福一人。 此时她会走到钱福身旁,将头磕在他的肩上。 钱福总是深深一叹,低声在她耳边说:“小姐啊,咱们家的除夕夜何止如此啊。” 青莞眼眶一热,垂下了头,不能深想啊! “六妹,这道金蟾玉鲍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一道筷子伸过来,打乱了青莞的回忆,微微一笑,举了酒杯。 “二姐,我敬你。” 顾青芷含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二姐,我们也敬你,祝你来年早日寻得良婿,对了二姐来年便十六了吧。” 庶出的那两个脸上笑眯眯的,话却说得有些刺耳。 青莞敏锐的感觉到二姐的身子轻轻一颤。她微微一算,二姐长她两岁多、,来年可不就是十六了。 十六岁的闺中小姐,按理早可以成亲了,偏偏大房夫妇把她放在太太身边,不闻不问,也不知是何道理。 青莞微一思忖,凑过身轻道:“太太留了二姐这几年,定会给二姐寻一门好亲的,二姐别理她们。” 顾青芷看了庶出的那两个一眼,故意又夹了一筷子菜到青莞碟中,才冷冷的将头转过去。 青芸,青莲对视一眼,嘴里同时发出一声轻哼,头交头的凑在一起,说着闺中的闲话,与青莞,青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青莞浑不在意,乐得清闲。这两人从未在她眼里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今儿个除夕,就算了。 京城南边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灯火通明。 暖阁里,置着三桌酒席,席间笑语不断。 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君,众星捧月的端坐正首,笑眯眯的吃着酒。 仆妇们又上菜,端上来几盘做工考究的点心。 身后的丫鬟夹了一筷子点心,奉到老太君碗中。老太君略尝了尝,甜而不腻,不由的多用了两口。 将用第四口的时候,老太君身子一颤,人便歪了下去。 暖阁里惊作一团。 顾府的除夕宴在月上柳梢时分,便已散去。 青莞心中有事,婉拒了二姐的邀请,借口酒不胜力,与月娘二人匆匆回了院子。 昨儿夜里陈平爬墙进来,说要接小姐入那府过除夕,青莞正想见他们一面,欣然应下。 更何况一墙之隔,便是有什么情况也不用怕。当初她在顾府旁边买下这座宅子,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两人入院,春泥早已等在院门口,见她们来,忙迎上前低声道:“小姐,那几个小丫鬟的饭菜里,都下了安神药,小姐尽可放心。” 青莞伸出拇指朝她翘了翘,嘴角浮上笑意。这丫头对下药一事,已经熟能生巧,基本上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陈平何时来?” “说好戌时一刻的。小姐,奴婢也要去,奴婢好久没见到银灯了。” 青莞笑笑:“好,你和月娘一起去。让彩云,秋月两个看家。” 春泥喜不自禁道:“小姐,奴婢去换件新衣裳。” 月娘气笑道:“这丫头,这几天来就等着小姐说这句话呢。” 戌时一刻,陈平及时的出现在院中,将小姐背伏在身上,爬上了墙头。 那墙的另一边,钱福已经侯着。 青莞双脚踏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长长松出口气,指着高墙笑道:“快去把那两个背过来。” 陈平笑道:“天冷,小姐先回府,我去去就来。” 钱福恭身上前,“小姐,快随我来。” 青莞点头,边走边笑道:“福伯,除夕夜爬墙的闺中小姐,只怕全京城也就我了。” 钱福开心的笑道:“小姐从来都不在意那些个俗礼。” 青莞眼中闪过趣味。自己连狗洞都爬过,还会在意翻墙。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府门口,钱福先入府中,回过脸正要扶小姐跨进来,只听得一声惊叫,眼前似闪过什么东西,瞬息之间小姐已经不见了。 钱福吓得魂儿都没了,追出去几步,看不到任何动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口气上不来,显些晕死过去。 青莞幽幽睁开双眼。 放眼的是间大屋子,屋里一水色的酸枝木椅儿,墙上挂着绣扇流苏,一扇山水屏风挡着。 目光落在对面椅子上,男子一身锦袍,面若冠玉,眼中有恳请之色,正是蒋弘文。 蒋弘文见她醒来,上前见礼。 “那个……金……六小姐,事出紧急,多有得罪。我家老祖宗突然病了,你……能不能帮着瞧瞧。” 青莞脸色一冷。 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啊。别人不仅把她在顾府的院子摸得清清楚楚,只怕连金府都已探了几回。 “蒋公子需知请医问药,重在一个请字。你将我掳了来,可知我家人心急万分。” 蒋弘文眸色一暗,脸有焦急道:“并非故意,实则无奈之举。我马上派人去府上说一下。” “府上?你知我住哪里?”青莞故意试探道。 蒋弘文尴尬一笑。他不光知道她住哪边,也知道旁边那座府邸里藏着些什么人。凭亭林的好奇心,还有什么打探不到的。 “六小姐能否先看病,有什么话回头一并说。放心,这个情我承。”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莞已无话可说。 “带路吧!” 绕过屏风,是一张大床。 蒋弘文撩起帷帐,床上昏睡着一个鬓发如雪的老太太,神态慈祥温和,雍容端庄,只是脸色蜡黄,太阳穴竟深凹陷下去。 蒋家的这个老太太,青莞前世见过。 老太太六十大寿,给钱府送了贴子,她随母亲入内宅给老太太拜寿请安,父亲则带着六岁的弟弟去蒋祭酒的书房。 老太太身体硬朗,精神康健,一屋子女眷中,就数她笑声爽朗。 青莞还偷偷问母亲,老太太死了女儿,为什么还笑得这样畅怀。 母亲轻声一叹,说了一句她似懂非懂的话——“这样的笑,是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的。” “年夜饭吃的好好的,就晕了过去,请了几个太医,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说老人家经不得大喜大悲。” 蒋弘文的话在头顶响起,青莞收了思绪,凑近看了看面色,牵起老祖宗的手把脉,脉息沉缓微弱。 “老人家喜食甜?” 蒋弘文心中一喜:“正是。” “近来常喊口渴。” “正是,夜里总要起来喝几回茶。” “消渴症,已经很重了,若再不医治,最多两年。” 蒋弘文一喜之后又是一惊,忙道:“求六小姐救我老祖宗一命。” 青莞拧眉不语。 蒋弘文以为她还在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 “六小姐,亭林他并非……” “住嘴!” 青莞嫌他太吵,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老人家的病很复杂,不光有消渴症,还有其他病在身,如何用药,得细细斟酌。” 蒋弘文堂堂混世阎王,何时被人叫过“住嘴”二字,而此时他却半分不快都没有,反而心中有一丝安慰。 眼前的女子蹙眉,睫毛似薄纱般笼罩着,掩住了所有的神色,半透明的肤色,一丝毛孔也看不见。 沙漏倒尽,青莞仍是没有动静,又换了另一只扶脉。 蒋弘文静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青莞睁开眼睛,清冷道:“拿纸笔来。” 一气呵成,青莞在纸上写下药方,然后把药方交给蒋弘文。 “无甚把握。” 蒋弘文心中一紧,连退数步。连她都说没有把握,那老祖宗的病岂不是…… 青莞不去瞧他的脸色,接着道:“此方子先吃七日,七日后,我还需把一次脉。切记,不可再碰甜食。” “无须行针?” 青莞眼眸微眯,嘲讽道:“身上无针,如何行。麻烦蒋公子下回掳我时,把我的针一并带来。” 蒋弘文长长一揖,正色道:“六小姐,弘文实在对不住,请六小姐原谅则个。” 没有一丝玩笑之意,面带着凝重,言语恳切。青莞凤眸轻挑,脸上退了傲据之色。 “老祖宗上了年纪,先用药慢慢调着,再行针。七日后你自己想办法来接我。记得,行针需在白天,方可万无一施。” 蒋弘文忙道:“六小姐放心。我亲自送六小姐回府,这一回是我欠六小姐的。”“我会记着的。”青莞哼哼两声,走出屏风。 第五十八回六小姐甘心 走出屋子,院里空无一人,连个守更的婆子都没有。 青莞深看蒋弘文一眼,后者敏锐察觉,道:“将六小姐掳来已是无奈之举,若再将六小姐的身份泄露出去,岂不是弘文的罪过。” 青莞笑笑,算作回答。两人走出院子,已有一顶小轿停在院门口。 蒋弘文亲打轿帘,青莞趁机上轿。 轿子拐了几个弯后,在蒋府后门停下,青莞下轿,上了马车。令她惊讶的是,蒋弘文并未就此离去,而是亲自驾车送她。 青莞悄悄掀起轿帘看了一眼,眼中闪过狐疑。 京城二霸,眠花宿枊,聚赌斗殴,无所不为……与眼前这个清冷,知礼的男子显得格格不入的。 如果她没有料错,此人同寿王一样,属于扮猪吃老虎。 那么一个诗礼簪缨之族,书香世禄之家的男子,披着这样一层不堪的外皮,用意何在?蒋家人知晓不知晓? 青莞面色冷然,然一双眼睛却泄露出太多复杂情绪。 蒋弘文察觉六小姐正盯着他的背影看,心中哀叹一声。 今日情急之下,漏出了太多的马脚,以她的聪明必会觉察到什么,看来得空了,还得跟亭林商议一下为好。 他想了想,道:“世上多了内宅佳人六小姐,却少了个悬壶济世的金神医,六小姐甘心?” 这话问得极有深意。 青莞轻咳一声道:“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蒋弘文见她不答反问,心中升起警觉。 自个和亭林两人,将将与她打个平手,一对一,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别试探不成,反被人探了老底,还是消停些吧。老祖宗的病可得依仗她呢。 他呵呵干笑两声,道:“我如何能知,不过是替天下的病人惋惜罢了。” 短短一问一答,青莞已知他十分谨慎,突然问道:“那日的水贼果然是水贼吗?” 蒋弘文思了思道:“六小奶说是,那便是;六小姐说不是,那便不是。” 青莞如此聪慧之人,如何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看来这些人并非真正水贼。 她捂嘴一笑:“堂堂王爷,逛个妓院被人毒杀,入个庄子被人追杀,连游个船都有生命危险,明明身子康健,偏偏要……蒋公子,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乱了?” 蒋弘文半句话都答不上来,苦笑着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啊!” 草草将事情掩盖过去。 青莞摔了帘子闭目养神。既然问不出,那就无须刨根问底,主动权在她的手上,慢慢自然能摸清对方的底牌。 蒋弘文暗暗松出口气。 不行了,撑不住了,这女子实在太聪明了,本来还想拖几日,眼下看来拖不过去,寿王府这一趟,必是要走上一走的。 但愿亭林不会怪我搅了他的好事。 青莞走进金府时,已是三更时分,一桌丰盛的菜,早已冷得透透,一众人都站在屋檐下等着。 月娘猛的扑过去,把青莞搂在怀里,左看右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青莞在月娘怀里抬起脸,一一瞧去。钱福,陈平,银灯,春泥…… 青莞对着众人笑道:“把饭菜热了重新端上来,咱们头一回入京过年,总要热闹热闹。” 银灯和春泥齐声应道,各自忙开了。 须臾,花厅里四个角落支着炭盘,黄花梨大圆桌上摆着各色菜肴,升腾着热气,众人团团而坐,推杯换盏。 青莞喝了两口米酒,身上有了暖意,方道:“蒋府的老祖宗病了,病得还挺重,蒋弘文情急之下,就把我掳了去。” “蒋家,可是国子监的蒋家?”钱福惊声道。 青莞笑道:“正是能让国子监都改姓了蒋的蒋家。” 钱福一副了然的样子:“怪不得小姐愿意医治,她们也算得钱家的旧交了。” “来,今日团圆日,咱什么话也不说,咱们如往常一般,吃喝好喝。” 青莞举杯,带头一饮而尽。 饮罢,她从怀里掏出事先预备下的红包,让月娘分发给众人,一时间花厅里欢声笑语,皆大欢喜。 五更时分,酒宴方散。 钱福欲言又止,似有话要对青莞说。 青莞拍拍他的肩,低声道:“福伯,先把这个年过好再说。” 钱福心下明了,两府离得这般近,行事极为方便,待把年过好了,一切也就安顿下来了,到时候再商议大事。 “小姐,老奴给小姐拜个早年。祝小姐来年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青莞意味深长的笑笑,趁机伏在陈平背上。 起伏之下,人已进了蒋府内院,青莞只觉得天炫地转,定是被多灌了几杯水酒。 她由春泥搀扶到了床上,似醉非醉间,听着外头的炮竹,牵了牵嘴角,沉沉睡去。 青莞沉沉睡去,偏有人辗转难眠。 赵璟琰只着中衣,瞧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把怀中的女子一推。 那女子娇艳无比的朝他抛了个媚眼,含笑离去。 蒋弘文瞧着这房里,皱眉道:“除夕夜,你一定要这样糟蹋自己吗?” “若不然呢?” 赵璟琰自斟自饮一杯,笑道:“宫中的家宴,本王已陪过了,王府的除夕宴,本王也与十八个侧妃同饮过了,这会也该让爷松快松快了。你怎么也来了,当心蒋家被人掺上一本,说教子无方。” 蒋弘文气笑,一屁股坐下夺过他的酒,“老祖宗病了,病得还不轻。” 赵璟琰见杯子沾了他的口水,一脸嫌弃,索性往他身前一放,自己重新拿了个杯子倒酒。 “我得了消息了,那几个太医无用?” “一帮庸医。” “我就说,钱,曹二人一走,如今这太医院无人可用。” “我把顾青莞弄去看病了。” 赵璟琰拿酒壶的手一抖,酒尽数倒在外面,一脸不可思议道:“你……竟然……把这个小祖宗给弄去了?怪不得你要避到万花楼里来,说吧,她是不是报复你了?” 蒋弘文撇撇嘴,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赵璟琰收了笑道:“未曾想,老祖宗的病这么厉害,明儿一早我去看她。” “先不说老祖宗,我且问你,六小姐那里,你打算如何办?” “爷还未想好。”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堂堂寿王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身上连栽几个根斗的。这样的女人,值得爷花更多的心思去琢磨。你别来吵我,我这会对酒望月,借酒消愁,就是在琢磨如何办。” 蒋弘文冷冷的瞪了他一眼,闷哼一声,索性也饮了一杯酒。 从衡水府回来的路上,他就开始琢磨了,琢磨了这些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搞什么明堂。 “我不管,七日后老祖宗转方子,要把脉行针,你想办法把她从那府里弄出来。” 赵璟琰恍若未闻,拿起手边的扇子,摇了两下,雍容的笑笑:“我觉得,我得找个机会,和六小姐好好坐下来喝杯茶了。” 除夕一过,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匆匆忙忙起来。 几个世家听闻顾老爷进京,均上门走动,府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把那大奶奶忙了个脚不沾地。 华阳郡主初二便被老齐王府的马车接了回去,说是要回娘家小住几日。顾二爷亲自把人送了过去,午后一过便匆匆回来。 一回府,顾二爷哪里也没去,径直入了张姨娘的房里,再不肯出来。 是夜,他搂着张氏光滑如玉的身子,心中委实感叹,幸福来得太不容易。 这世上的男子大都三妻四妾,他的后院环肥燕瘦,也算热闹。偏偏娶了个河东狮吼。 五年来顾二爷只能吃一道菜,就算这菜是龙肉神仙肉,也总有厌倦的时候。 虽然他偶尔也会趁机偷吃一二,到底是蜻蜓点水,还没砸摸出滋味,就已人骂个狗血淋头了,悲矣,惨矣,悲惨矣。 顾二爷从心底里盼望,郡主能在娘家多住几日,最好能长住不回来,这样三个姨娘轮着睡几日,也算是解了馋。 这厢边,顾二爷风流快活;那厢边,郡主暗下布的眼线早已窥视了半天,将这边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待郡主回府后,定要好好的告上一状。 顾二爷在张姨娘处歇了一日,想着皇帝都讲究个雨露均沾,自个也不能厚此薄彼,万一母老虎回来,把怨恨出在张氏一人身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刘,许二人虽比不得张氏年轻,却胜在知情知趣,必又是一番滋味。故第二日,他便歇在了刘氏处。 刘氏正想在男人耳边,滴几滴六小姐的眼药水,当下便使出十八般武艺,把顾二爷侍候的那叫一个舒坦。就在顾二爷餍足的晕晕欲睡时,刘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上了。 第五十九回怎么又是他 刘氏轮完,第三日轮着许氏。 许氏比刘氏聪明许多,呤出一首酸诗后,对男人的求欢左推右拒,总不如他的愿。 顾二爷别的不懂,女人的心思一摸一个准,忙将她搂进怀里,问可有委屈之事。许氏方才婉转说出心中的委屈。 有道是三人成虎。 顾二爷一听嫡女疯病治好后,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不由心下生厌。心道等母老虎回来后,必要给她立立规矩才行。 青莞对顾二爷的事根本懒得理会,那两个姨娘在背后挑唆也在她意料之中。 她一改在苏州府的闭门不出,往各个院里跑得勤快。不过短短几日,顾府的几处院落她都已熟门熟路。 众人只当她年岁小,并不放在心上,随她一个人玩闹。孰不知,她在窜门的同时,已将大房的一切打探的清清楚楚。 顾侍郎身居高位,名利双收,故女色一字上,有些放纵。 虽然府中只有两个姨娘,偏在外头还养了个戏子,听说长相身段简直是尤物中的尤物。顾侍郎对她宠爱到了极致,十日当中倒有五日是要往外边住的。 周氏儿女双全,正室之位坐得既稳又牢,自个年岁又大了,只要男人给的银子一分不少,人不进门,随他去折腾,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少爷虽不在外面养戏子,却总喜欢和姨娘在书房厮混。那三个姨娘一个比一个妖娆,三天两头争风吃醋,比长斗短。要不是管氏厉害,拿捏得住,这院里只怕要掀翻天。 这也难怪大少爷二十出头的人了,还只是个书生。心思都花到了女人身上,书又怎会读得好。 倒是二少爷房里,两个厉害的通房大丫头一左一右侍候,底下一帮小妖精都翻不了身,房里还算干净,书读得也好。 让她称奇的是。大伯母周氏似乎对大嫂管氏很不满意,说话总是淡淡的,连带着对长孙也没几分热情,不知为何? 青莞歪在坑上,心里想着大房事,神色有些呆呆的。 “小姐!” 月娘掀了帘子进门,“太太叫你过去。” “何事?”青莞直起身问。 月娘摇头。 春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我替小姐梳头更衣。” 寿安堂里,魏氏的目光在三个孙女身上溜了一圈,道:“老齐王府派了人来,让府里的小姐去王府做客。” 青莞心中一紧,脸上微有狐疑。郡主把她们叫到王府,所谓何事? 青芸,青莲则一脸喜色,似有些坐不住。 魏氏把三人的神色尽纳眼底,眼珠子转了转道:“二丫头,你陪着三个妹妹一起去。” “祖母,我……” “不必为难,是你二婶特意交待的。” 这话一出,青莞心中的狐疑漾开了。如果说二房的三位小姐,倒还说得过去,连二姐也被叫去,这个郡主打的是什么主意。 宴无好宴,席无好席,看来老齐王府必是在打顾府的主意了。四个姑娘中,适龄的只有二姐。 青莞的目光有刹那间的清冷,事情似乎不大妙。 “到了别人家,就要守别人家的规矩,别让人看轻了顾府。二丫头,你六妹头一回出门,你在边上提点着些,别丢了顾家的脸面。”魏氏细心交待。 青莞回过神,起身笑道:“太太放心,孙女和二姐寸步不离。” “去吧,打扮得好看些。” 魏氏疲倦的挥挥手。 待人离开,魏氏把青芷叫到跟前。 “这一趟不会简单,你自个小心些。” 青芷点头:“祖母,会不会是给妹妹们相看人家?” 魏氏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小姐去王府坐客,为何还要拿在身上藏些毒?这青天白日的,莫非王府的人要害咱们不成?”春泥一脸不解。 青莞忽然有种无力之感,这丫头的厉害全在嘴上,脑中还是少了根弦。 彩云正好端着果盘进来,清脆道:“春泥姐姐,老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郡主岂是那么好心会把小姐带出去的人。” 青莞眸光一闪,看向彩云的目光带了几分赞意。 春泥一听,似乎有些明白,忙道:“小姐,奴婢跟你去吧。” 青莞点点头,柔声道:“自然是你跟我去。替我打扮得素净些,越不显越好。” “小姐,太太刚刚还说要打扮得……” “春泥,你要多听,多看,多想,多问几个为什么,凡事需在脑子里过了遍。” 青莞起身,拔掉了头上的一根珠钗,笑道:“你若能做到这几样,小姐这我辈子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 春泥歪着头,细细琢磨小姐这话里的意思。 顾府四位小姐,分坐两辆马车,两个庶出的坐一辆,青芷、青莞坐一辆。 王府的马车,比着顾府的要精致,奢华不少,车里铺着厚厚的毯子,角落边一只小小的碳盘,暖如春日。 青莞见二姐一脸心事的模样,轻轻把手磕在她的肩上:“二姐,不过是去做个客,何至于愁眉苦脸,六妹护着你。” 青芷失笑道:“得了吧,你别给二姐闯祸就行,王府不比别处,规矩大着呢,你跟紧了我。” 青莞微微一笑。这天底下规矩最大的地方,她也曾去过,那里才是刀光剑影的所在。 路行半个时辰,便到了老齐王府门口。 左右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立着十来个小厮,婆子。顾府四女下车,换了轿子,由角门而入。 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歇了片刻后,换了人再抬。 青莞掀起轿帘,往外打量,将老齐王府的布局看在眼底,暗自留心。 春泥扶轿低语道:“小姐,这府里好大的气派。” 青莞点点头。 老齐王的生母,原是先帝的寝宫里倒夜壶的宫女,有一回先帝薄醉,见这宫女长得有几分姿色,宠幸了一回。 酒醒后,先帝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直至宫女怀胎五月,身子藏不住被人发现了,才把事情漏出来,四个月后,便有了老齐王。 堂堂皇帝宠幸倒夜壶的宫女,传出去龙颜何在,因此这母子二人极不受先帝待遇。 先帝驾崩,宝庆帝历经一番血雨腥风后继位,血洗中发现这个长兄倒还安分守己,这才封了王。 轿子在垂花门前落下,众婆子打起轿帘,扶顾府小姐下轿。 青莞进房,脂粉扑鼻子,房里已坐满了穿红戴绿的人。 华阳郡主迎上来,笑道:“总算来了,快来拜见老王妃。” 青莞跟在二姐身后行礼,礼毕,便有赏赐下来,这时她才抬起头打量。 这不抬头还好,这一抬头,对上一双如墨般的眸子,那眸子里还着捉狭之色,青莞脊背一凉。 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这货。 赵璟琰自打青莞一进门,目光便落在她身上,这个女人今儿穿了件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头上仅戴几只珠花,装横作样的混在人群中行礼,姿势还挺标准。 有意思!赵璟琰摇了摇扇子。 这丫头一双眼睛长得太好,不经意看人时,漾着半透明的水色,能把人的心都看荡起来。若是年岁再长些,哎……为难啊! “来,这是寿王爷,你们都见过的,过来行礼。” 青莞亦步亦趋上前,道了个标准的万福。心里盘算着这货为什么会在齐王府。 按理说以他的眼界,一个老齐王府如何能放在心上? 青莞当然不知道赵璟琰这一趟为她而来。 自打除夕那日后,他就一直在想着找个机会,偏偏她窝在顾府哪里都不去。 这让赵璟琰无计可施。 他堂堂王爷总不能冒冒然跑去顾府。好不容易打听到华阳在齐王府,他心下一动,颠颠的跑到父皇那里,领了这个慰问老皇叔的差事。 赵璟琰别有深意的看了顾青莞一眼,扇子一收,笑道:“本王就喜欢人多热闹。老王妃,今日外头阳光颇好,我陪老王妃去外头转转。” 老齐王妃出身不高,长得也极普通。她对这个喜欢往女人堆里钻的寿王实在无可奈何,笑道:“老身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灵便,让玲姐儿陪你去吧。” “皇叔,我陪你去!”吴雁玲从老王妃榻上站起来。 青莞一看吴雁玲坐的地方,心中便一片清明。王府里这么多孙女,偏偏只有她这个外孙女坐在了老王妃的榻上。 这个世道,死了丈夫的女子,改嫁的极少,都需为男人守节。而华阳郡主仅仅守寡半年,便改嫁到了顾府,而且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女儿。 这事若不是齐王府在背后撑着,又怎么能做到。看来坊间盛传老齐王最宠华阳郡主,果真不假啊。 如此说来,江南的顾府不过是因着山高水远,老齐王够不着,方才被她算计;京里的顾府倒是块难肯的硬骨头。 青莞想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 刚刚这女人脸上还有些笑意,怎的一转眼,笑意便没了?莫非是因为他?赵璟琰轻咳嗽一声,扇子猛摇了两下,道:“都一道去吧,这屋子里怪闷的。” 第六十回另一种合作 顾青芷见吴雁玲至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一下顾府人,在青莞耳边低语道:“怪道她在府里谁也不肯搭理。” 青莞笑笑。 不怪二姐会有如此感叹。 顾府四女入内,王府的小姐,媳妇还略略欠了欠身,偏吴雁玲屁股都没有挪动,一副你们来与我有何相干的模样。 “她好歹也是吃顾府的米粮长大的。”青芷又补了一句。 青莞冷笑。 郡主下嫁到顾府,和姨母一样,陪嫁颇为丰盛,只有往外倒贴的,断无往里拿的。要真算起来,吴雁玲还真不是吃顾家的米粮长大的。 “二姐,她过她的,你过你的,又不跟咱们一路的,只求相安无事罢。” 青芷眼前一亮,心中的浊气一扫而光。 王府的园子里,十几株早梅连成一片,景致可人。 几个青年才俊在梅下说话,见寿王过来,纷纷上前行礼。 吴雁玲素手一挥,示意姑娘们往边上避一避,此举正中青莞下怀,挽着二姐便往别处去。 诺大的厅堂里,仅剩华阳和老王妃。 老王妃朝女儿抬了抬头,道:“大房的那个不错,虽说是个庶出,模样倒还周正,嫁过去也不算辱没了她。” 华阳得意的笑笑:“我就说母亲一定能看中。” “只是……大房的事,你二房能不能插手?” 华阳冷笑:“母亲,但凡是让顾家升官发财的事,别说一个庶女,就是嫡女,也照样舍得。” “其他的三个,那两个庶出的我瞧不上,瞧着有股小家子气。最小的那个,虽然疯病刚好,我看着倒不一般。她的婚事,你这做嫡母的需得好好思量思量。” 老王妃一双眼睛阅尽人间百态,最是毒辣,一眼就看出了三人之间的不同。 华阳撇撇嘴,不屑道:“没看出哪边不同,不过是脸盆子长得好看些罢了。” 老王妃气恼的将茶碗重重一搁,眼中利光迸出。 “你这孩子,还不如玲姐儿聪慧。眼光放长远一些,有本事就生个儿子作依靠,没本事就得把那三个拢在手里,到时候也是你的助力。” 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华阳被骂得声都不敢吭。“咱们府里跟老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他成大事了,才能保证府里的荣华。这三个的婚事,一个都不能将就,须得为老二上位出一把力。把嫡出的送给老三,这种晕招你也能想得出,简直是……愚蠢之 及。” “母亲,我这不是……” “你懂什么。” 老太妃呵斥:“管好你的一亩三分地,替玲姐儿多挣些嫁妆,旁的事情,自有你父亲,兄弟筹谋。我告诉你,中宫的那位不是吃素的,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人,搏都要搏上位。” 华阳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道:“母亲教训的是。”老太妃见女儿领悟,放柔了声音叹道:“你和姑爷是半路夫妻,若能替他生个一男半女,倒也罢了,偏偏……这顾家的男子既然绝情,就需得自己留个心眼。你父亲说了,做官不是问题,但绝不能给他高位 。” 华阳略思片刻,便明白这话中的深意。官做得大了,也就滋生了他的野心,到时候不好拿捏。 老太妃皱着眉头又添了一句:“你且牢记,玲姐儿嫁得好了,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倚靠。你父亲心下已有人选,就看老二那边的意思,你心中要有数。” 一席话,说得华阳心悦诚服,这回她算是明白了,一个强大的娘家,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爷,爷……”阿离上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本王有事,各位继续。” 赵璟琰风度翩翩的朝众才子颔首,然后踱着方步,大摇大摆的离开。 阿离朝那头指了指,道:“六小姐往那头去了,爷,如何行事。” 赵璟琰看了看园子,扇子一收往拱轿边的树下一指,“爷在那边候着,剩下的事情交给你。” “爷,小的……”他一个大男人,众目睽睽下怎么把六小姐骗过去,再者说,六小姐是个人精啊。 “王府内宅少个跑腿的,你要不要去啊……” 阿离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后喉咙里撇出两个字:“爷等着。” “这等小事,也需劳动本王,如今的小厮也拿大的很啊!” 赵璟琰瞧着阿离的背影,摇头直叹。 阿离是个痛快人,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对于六小姐这样的人物,他只有一个字“请”,若再让他添上几个字,那就是“恭敬着请”。 故他踌躇的出现在六小姐的数丈之外,正心下盘算着如何请时,对面眉目楚楚的青莞说话了。 “二姐,我肚子有些不适,去趟如厕。” 顾青芷未曾多想:“让春泥陪着,早去早回,避着些外男。” “二姐放心。” 两人的对话清楚的传到阿离耳中,他有些风中凌乱。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他打定了一个主意。 这一辈子,绝不与六小姐为敌。 这女人,仅凭他一个身影就能判断出事情,这人和爷一样,属狐狸的。 青松树下,锦衣玉袍男子背手而立;拱轿上,素衣女子袅袅婷婷而来。 “阿离,方园百米之内,不许飞进来一个蚊子。” 没有一丝嬉笑,甚至带着几分冷然,阿离心神一凛,一句废话不敢有,点头应下。 青莞走过去,在离赵璟琰数丈远的地方,顿住了脚步。 她已经走得够多的了,想要和她合作,那就必须他主动走过来。 赵璟琰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眉头紧皱。 这女人,她一定是故意的。罢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赵璟琰大步流星走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人的身位。 “六小姐,说说你的打算吧。” 是青莞喜欢的开门见山,她微笑:“王爷费这么大的劲把我请来,还是王爷您说。” 一问一答,若被旁人听见,只会觉得一头雾水;但这两人经过这几次的交锋,无须多余的话,便知对方的意思。 赵璟琰抬首看了她一眼,眼光带着冰一样的寒意。这女人,他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她,这么聪明,难道就不能装着蠢一点吗。 这一眼让青莞不由自主的觉得一阵森冷。这个男人果然纨绔在外,金玉在内,莫名的让人感觉危险。 她没有动,高手之间过招,谁示弱了,谁就输了。 “我想和你合作。”赵璟琰眼珠子一转。 “怎么个合作法。” “你替我挣银子。” “好处?”青莞问的很直接。 “除了顾府的事外,我帮你拿下宫中的用药。” “仅此而已?”青莞挑眉。 “你还想要什么?”璟琰惊讶。 这世上最好赚的钱,无非就是皇宫的银子。拿下宫中用药,庆丰堂在当世的地位,只需跺跺脚,医药界便要抖三抖。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青莞偏过头,看着身则的寿王,然后清晰无比地道:“我有另外一种合作方法,你想不想听。” 赵璟琰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过身,对上那双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闪亮的双眸,心中荡了荡。 “但说无防。” “我不光可以帮你赚银子,还可以帮你治病救人。” 赵璟琰眼中闪过惊色。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凭她的医术,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他甚至可以在京中开个一模一样的金府,她看病,他受益,互惠互利。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帮我查清一件事。” “何事?” 赵璟琰不以为然。 青莞抿紧唇瓣,注视他良久,然后微微一叹,“我外祖父家当年的一把火,是谁放的。” 一道天雷劈中赵璟琰的身子,他猛然回首,目光如电。 “你想为钱家复仇?” 青莞脸色平静,然而平静中却透着一抹冷然:“欠债还债,欠命还命,难道……不该吗?” 赵璟琰抬头直视她的目光,蓦然心头一颤。 她装疯卖傻十多年,暗下习得一身惊世医术,开庆丰堂,开义诊,设计让顾家在江南难以立足,被迫入京……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钱家? “我想知道原因?” 青莞依旧是波澜不惊,墨玉似的瞳眸如无垠的夜空,黑而深。 “因为我的身上,流着钱家人的血。” 简单直白的一句话,却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句话。 许久,赵璟琰轻轻叹道:“本王……还能有其他选择吗,多赚点银子,逍遥一生,难道不好吗?” 青莞唇际露出一抹苦笑,带着深深的哀伤。 她也想拿着银子,带着月娘,福伯逍遥一生,只是钱家一百零八口的冤魂怎么办,他们在天上看着呢……更何况还有盛家。 “人活一世,如果只为银子而活,多无趣。” 有些责任一定要担,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湖风吹起青莞长长的发,遮住了脸上的一抹痛色。 “我只要王爷帮我查清真相,其它的事绝不需王爷动任何手。” 赵靖琪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通往坑里的每一步,都是这女人计算好的。而这女人就这样悠闲自得的蹲在坑边,甚至连小手都没有招招,就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掉了进去。 第六十一回赌注有点大 赵璟琰把目光落在湖面,一双眼睛冷幽如深潭。 须臾,他不紧不慢道:“本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吃喝嫖赌在行,查案什么的不是长项啊。弄不好还得将自己折进去。有命挣银子,没命花银子,这买卖有点亏啊!” 青莞笑道:“既然王爷觉得亏,那就只当我没说,告辞。” 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一丝挽留,青莞绝决而去。 赵璟琰一瞬间手足冰冷,如置冰窟,脸上挂满了寒霜。 这女人简直就是翻脸无情,错,是绝情绝义;错,是冷血冷心。她难道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是需要时间思考的吗? 这短短一瞬间的时间,他思考个屁啊!赵璟琰的脸色越来越冷,却依旧不语,浑身凛冽的寒气能将这一湖的水冰住。 随着拱桥的临近,青莞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五年前的旧案,光要查出凶手就已经是极难了。更不用说这案子牵扯到方方面面,动一发而牵全身。这世上有这个胆量和能量的人,除了当年皇上外,也只有身后这个纨绔王爷。 如果他不答应,不光之前所有的算计前功尽弃,而且很有可能让他产生戒备之心。 青莞觉得这个赌注下得有点大。 后悔在瞬息之间消失,她的脚步依旧轻盈。既然是赌注,那就要做好输得精光的准备,她不介意从头再来,反正她有一辈子的时间。 “等等!” 就在青莞的脚将要跨上拱轿的第一个台阶时,赵璟琰咬牙切齿的开口了。 “本王答应你。” 青莞捏着一手心的冷汗,放下了脚。她觉得五年来最动听的一句话,莫过于刚刚这一句。 青莞眼眶微热,所有的努力和筹谋,总算是没有白费,这场堵局……她到底赢了。 她缓缓转过身,冲着脸有怒意的赵璟琰莞尔一笑。 “王爷英明。” “只是,既然是合作,有些话,总是要问一问的。” 赵璟琰目光深深的打量她一眼,眼中锋刀一闪,有杀意涌出。 青莞掩在袖中的指甲狠狠的掐在手心,痛楚如约而至。 眼前的男子从来不是等闲之辈,他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把久藏于心中的疑问问说。 如何答,答到哪一步,这是青莞必须慎重思虑的。 出不青莞所料,赵璟琰收了一切神色,静静的开口:“你的疯病是如何治好的?又是如何学得这一身的医术?” “以王爷的聪明,一定知道钱福是谁?” 赵璟琰目光一沉。他头一回见到钱福,就觉得此人面熟无比,暗下派人一查,惊得无以加复。 他竟然是前太医院院首钱宗芳的贴身奴仆,而且医术了得。当年的那一场大火,他是如何逃脱的? 青莞深深浅浅的眸中带着薄薄的忧伤,她深吸一口气。 “外祖父不放心母亲,让钱福赶来通风报讯,因此逃过一难。我的疯病就是他治好的,这一身的医术也是跟他所学。” 原来如此? 还是仅仅是如此? 赵璟琰眼眸暗沉,如箭的目光直直的看向她。 青莞清楚的察觉到男人眼中的不相信,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目光迎上去。 两人对视许久,清楚的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自己,心中各有思量。 眼前的男子,明显是在擦试自己。自己只要露出一丝胆怯,以他的警惕,必会察觉。顾青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欺瞒,目光坦然。 因为有些话,即便你想说,也得有人相信。 眼前女子的眼神,黑白分明,没有一丝遮掩,想必是真话。再者说,没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上下透不出一丝惊慌。 赵璟琰对自己有这个自信。 他冷声道:“是他怂恿你查钱家大火一案?” 青莞不答反问:“倘若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不知王爷可信否?” “为什么?”赵璟琰眉心紧蹙。 “还是那句话,因为我的身上,流着钱家的血液。”顾青莞眼底的疏离如湖面的寒冰。 赵璟琰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半晌后,眼中的杀意散去,“合作事宜,我会再来找你。” 说罢甩袖而去。 青莞捂着胸口,浑身虚脱。 头一回,她觉得眼前的男子,竟如此可怕。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咦,脸色这么白,瞧着一手的冷汗。” 青芷把六妹拉到跟前,抚了抚她的额头,还是一手的汗,气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青莞笑笑,道:“太远,跑得累。” 青芷掏出帕子,替她细细的擦着汗。 “她们俩个呢?” 青芷素手一抬,指了指数丈之外的地方。 青莞顺着她的手瞧去,只见这两人一左一右的拥在吴雁玲身旁,和王府的众姑娘们笑作一团。 青莞眨了眨眼睛,笑道:“二姐怎么没去?” 青芷摇摇头:“跪舔这种事情,我是做不来的。更何况,王府的姑娘都不拿正眼瞧我们,何苦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 青莞眼睛一亮。 京城的贵族圈子分三六九等,什么人进什么等级有着严格的划定。越级这种事,除非你嫁了个高门的丈夫,否则大多自取其辱。 二姐果然有自知之明。 青莞心中赞叹,指了指边上的一株红梅,“二姐,我们去那边。” 还没有等她们迈步,四小姐顾青莲气喘嘘嘘的跑过来。 “六妹,她们叫你去说话呢。” “什么事?” 青莲不怀好意的笑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笑中藏奸,估摸着没有什么好事。青莞摇头,道:“四姐,我与王府的小姐不太熟,这样冒冒然过去,好像不太好吧?” 顾青莲冷笑:“哟,别不知好歹了,人家叫你过去,是瞧得起你。” 青莞拿目光看二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青芷犹豫片刻,笑道:“走,我陪你一道去。” “这就是你们顾府那个疯子啊,看样子不大像啊。”一个生得花容月貌的红衣女子,捂着帕子将青莞上下打量。 旁边的蓝衣女子嘴角一撇,酸酸道:“长得倒是不错,怪可怜的。” 另一个紫衣女子则一脸惊悚道:“玲妹,她现在还咬人吗?听说贤王的脖子上到现在还留着疤呢。” 吴雁玲叹惜道:“病好了,自然不会咬人,若不然母亲也不会将她喊来。” 青莞被她们围在中间,心里一片敞亮。她大大方方的挺直了腰背,任由她们指指点点。 青芷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三人中哪一个长舌头的,偏偏把六妹的底细兜给外人听。简直可恨。 “那个神医真有这么神吗,连疯病都能看好?” 吴雁玲笑着点点头。 “姑母一定没少花银子。哎,也就姑母好心肠,换了别人家的继母……” “母亲……是个良善的人。”吴雁玲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把我家小姐送给贤王的人,会是良善的人?哄谁呢,当着别人都没嘴巴吗?春泥气不过,正要上前理论,被青芷一个眼神扯住。 这里比不得顾府,撕了脸闹一场对这丫鬟没有半分好处,反而让人看轻顾家。 青芷拔开人群,正要上前解围,却见青莞笑意楚楚抢了话。 “玲姐姐,我知道母亲是个良善的人,不过这看病的银子是我自个的呢。” “这傻子说什么胡话,她哪来的银子?” “就是,简直信口开河。” “做人要知道感恩,六小姐,这世上不是每个后母都能跟姑母一样的。” 青莞环视一圈,不紧不慢道:“各位姐姐,我母亲生前给我留了很多银子,足足有十万两。父亲没找到,刘姨娘也没找到,都被我藏了起来。我用这些银子治好了我的病。”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众女未曾想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一时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顾青芸却红着一张脸,恨不得上前拿帕子塞住这疯子的嘴。她……她……竟然敢把姨娘找银子的事情说出去。吴雁玲不怒反笑,上前抚了抚青莞的头,一脸姐妹情深道:“真真是个傻丫头,没说这银子不是你的,你自个心里知道就行,别整天界的拿到外人面前说。你如今也大了,病也好了,该懂得母亲的苦心了。 ” 青莞眯眯一笑。 果然是个狠角色啊。似是而非的话听在旁人耳中,只当是她这个疯子说了疯话,根本当不得真。 这个段位比着庶出的两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青莞不欲戳穿,顺从的点了点头,道:“姐姐教训的是,是我错了。” 这疯子竟然胡言乱语,委实可恨。众人看向青莞的目光带着不屑。 顾青芷心中咯噔一下。 她一直知道吴雁玲厉害,却不知道她竟有这等本事,当初明明是…… 正当她拧眉思忖时,只听得六妹小声道:“玲姐姐,我娘给我留了十万两嫁妆银子的事情,我可以跟姐姐们说吗。这回我对天发誓,绝没有说假话。”如平地炸了个响雷,王府众女连同顾府四女在内,所有人脸上一片惊色。 第六十二回十万陪嫁银 吴雁玲一张粉脸,一阵白一阵青,竟像是梦魇住了。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个疯子,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竟然把她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青莞傻傻的目光中,极快的闪过一抹笑意。 顺势而为,是一个出色的谋算者应该俱备的品质。她忽然想到了前世有一句歌词。 “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啪!” 顾老爷狠狠的把手中的茶盏砸到地上,胸口上下起伏几下,怒骂道:“来人,把那个孽畜关进祠堂,不准吃饭。” 魏氏惊得身子抖了抖,脸上一片惨白。 大房夫妇板着脸一言不发。 顾松涛脸色立刻沉下去,目光阴鸷,随时要与人吵上一架的模样。 华阳郡主捏着帕子冷笑。 “都怪我啊,想着姑娘们刚进京,带她们到王府见见世面,认认门,让老王妃留意着京中的贵勋,攀门好亲。原是一片好心,谁知道这孩子竟然……”华阳郡主深深叹了口气,按着老王妃的叮嘱,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哎,如今话已出口,再想收回来已是难事,不出一日,京城上下都会知道咱们家的六小姐,有十万两银子的陪嫁,这可如何是好啊? ” 十万两银子的陪嫁,顾老爷连连退后数步。 京里一品大员的嫁女,了不得五万两的陪嫁银子,这孽子竟然说十万两……当初怎么就没毒死她。 顾老爷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华阳郡主抚额叹息:“府里银子本来就不趁手,偏偏又被她闹了这么一出……哎……我这做媳妇的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添乱。玲姐儿是我从外头带来的,她的婚嫁,我不会用公中一分银子。” 此言一出,魏氏脸皮抽搐了几下。 同时,大房夫妻原本板着的脸,彻底阴了下来。 而顾松涛则暗暗的松出一口气。 这个郡主,一退一进当真是好算计。这样一来,十万两银子,就算是摊到了公中的头上,他们二房一个子儿都不用掏。周氏咽不下这口气,冷笑道:“弟妹这话怎么说的。府中少爷,小姐嫁娶,都是有定额的,公中出多少银子,各房掏多少银子,从来就没有乱过。大小姐出嫁,公中掏了两万五千两银子,已是顶了天。十万 两,咱们顾家可没这个规矩。” 华阳郡主手一摊,无可奈何道:“那怎么办呢,话已出口,所有人都听见了,难不成这银子我来掏?” 周氏顺势下坡,笑道:“除去公中该给的,剩下的自然该你们二房掏。” 华阳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环视一圈,温温一笑道:“我掏就我掏,谁让她叫我这一声母亲呢。” 屋中所有人,均长长松出一口气。 周氏垂下的眼皮,及时的掩住了笑意。 这就对了,谁让你是她嫡母呢,她拉的屎,屁股就该你这个做母亲的替她擦。 顾二爷惊讶看着妻子,心道今儿个她怎么这么大方,平常问她要几百两银子,都要推三阻四的,这一下子可是十万两呢? 华阳把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不己。心道果然给母亲料中了,这一家子,一定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想尽办法塞到她的手里来。 只见她柳眉一扬,似笑非笑道:“这六丫头也不是没有身家的。当初她母亲的嫁妆,田庄,七七八八凑一凑,十万两也不是拿不也来。反正单子上都有,回来我到库房寻一寻。” 一记重拳狠狠砸出去,顾府众人顿时被砸得头晕眼花,四肢抽搐。周氏更是抖着嘴唇,一张脸陡然间发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阳郡主看着顾家诸人的表情,心中简直爽到了极点。 钱氏的嫁妆,早就被顾家大房悄没声的拿走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艺。六个嫁庄铺子,三个钱氏死的当年就卖了,还有三个今夏也被卖了个干净。 若真算起来,何止十万?你们想让我背这黑锅,我索性撕掳开来,让你们有苦说不出,有言难出口。 一个个的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要好处时,削尖了脑袋凑上前;要出血时,就把一屁股的屎留给我来擦。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老娘今儿就让你们瞧瞧厉害。 她故意笑眯眯道:“太太,今儿就把钱氏的嫁妆单子给我,孩子大了,也该预备起来,了不得一两年就要出门子,到时候省得我手忙脚乱的,丢了顾家的脸面。” 魏氏神色有些恍惚,似乎没听到二媳妇说的话,只拿目光看着大儿子夫妇。 顾侍郎凌厉的看了周氏一眼,心下转过几个弯后,朗声道:“弟妹,哪里能让你掏这些银子,你也是一片好心,怪只怪这丫头……罢了,父亲,母亲,二弟,这银子就公中出吧。” 魏氏就在等着大儿子开口,她长长松出一口气,目光向看自家男人,用征询的语气,轻道:“老爷,你看呢?” 顾老爷此时早已怒意滔天,却不能当着两个儿媳妇的面发作,他冷冷道:“公中的银子……” 顾侍郎一看父亲的脸色,便知道不大妙,忙道:“父亲,我和二弟弟一起想办法。” 顾松涛忙表态道:“大哥说的是。” 两个儿子都表态了,顾老爷暗下松出一口气,然后猛的一拍桌子,怒目圆睁。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饶了那个孽畜,跪祠堂,两天两夜不许放她出来,需得好好给我反醒反醒。” 众人见老爷发话,均起身齐口称是。 顾老爷犹不解气,厉声道:“老二家的,既然你是她嫡母,这规矩上还是要教导一二,免得将来嫁了人,祸害到顾家。” 被这个女人算计了一把,明着说不出来,只能换个方式敲打敲打。 华阳摸着一手心的汗,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我的娘啊,这一场仗,可胜的极险啊! “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让你跪祠堂呢。”彩云一路跑了进来。 青莞不怒反笑。今儿这一出原本不在计划之内,灵机一动才想出了这一招。 话说起来,还得感谢赵璟琰,若不是他一身凛冽的气势,让她受了惊吓,她又怎会反弹出如此惊人的智慧。 “来人,替我把护垫绑上,我要在佛祖面前,好好反省一翻。” “小姐……”月娘哽咽,脸上尽是心疼。 青莞气笑道:“哭什么,跪个祠堂就能收回姨母的嫁妆,这笔帐划算。你们谁也别惦记,该吃吃,该睡睡,说不定明儿个我就能出来了。” 春泥一把搂住青莞:“小姐,我陪你一道跪!” 青莞嫣然一笑道:“你帮我到隔壁跑一趟,跟陈平说,明儿一早,我要顾家六小姐有十万两陪嫁的事,满京城皆知。” 月娘忙道:“小姐是怕顾家反悔?” 青莞笑得一脸雍雅闲适。 “不防君子防小人,顾家人难道是君子?” 魏氏重重的把茶几往桌上一搁,肃着脸道:“这么说来,事情并非由六丫头而起?” 青芷忙道:“太太,孙女说的句句是实话。六妹原本跟我寸步不离,离王府的小姐们远远的,是三妹,四妹使坏才把她牵进去的。而且六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六妹说,刘姨娘也去她房里找过银子。” 魏氏拨着佛珠的手一顿,怒骂道:“这个贱人,竟然敢背着顾府……来人,把这事告诉二爷听,瞧瞧他枕边都是些什么人?” 贴身大丫鬟忙掀了帘子出去。 青芷轻轻擦了把眼泪,道:“祖母别动怒,今儿这一出,六妹也算因祸得福,十万两的陪嫁带到夫家,六姐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魏氏幽幽长叹:“你二婶的身家,何止十万两啊。六道轮回,阴果报应,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 青芷垂着眼不作声。 “去吧,偷偷给她弄点吃的去。十万两陪嫁银子换来这一顿罚,她也算受益。” “是,太太!” “郡主啊,今儿个好险啊,要不是老太妃出主意,咱们定给顾家算计的连渣儿都不剩啊。” 华阳将参茶一口饮尽,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嘴里直哼哼。 园子里的事情刚闹出来,便有丫鬟来回话,她惊得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就要倒下去。 好在母亲机灵,把事情前前后后问了个清楚,然后就给她出了这以退为进的主意。 险,真真是险啊,华阳觉得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个来回。 “我看到大房夫妻的嘴脸,就觉得解气。要好处时闷不吭声,要出钱时急得跳脚,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拿了我二房的东西,就得给我吐出来。只可惜了我的玲儿,平白无故的少了三万两公中的钱。” 谭嬷嬷讨好道:“老太妃不是说这银子由她掏吗?” “你懂什么?” 华阳呵斥道:“便是不出这个事,母亲这三万两银子也会掏出来,快,再替我倒杯参茶来,让我压压惊,我这心儿啊,到现在还怦怦直跳呢。”“二爷进院了。” 第六十三回明白装糊涂 说话间,帘子被掀开,丰神俊秀的顾二爷阴着脸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榻上。 华阳懒得去看他脸色,自顾自接过参茶喝了两口。 顾二爷见她不理,忍不住忿忿道:“我竟不知道钱氏的嫁妆,都被大哥大嫂他们……还有她的庄子也……” 华阳冷笑连连。 你会不知道,你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我这儿弃二愣子罢了。 此事华阳还真诬陷了顾二爷,若不是今儿把事情扯出来,他还真不知道暗下有这么一回事。 她故意阴阳怪气道:“我的好二爷,你才知道啊,这都几年的事了,瞒得可真好,他们把你二爷当猴耍呢?” “胡……” 顾二爷说不下去,一拍额头,目光露出惊讶:“莫非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华阳轻轻喟叹道:“我若跟你说了,你会信吗?合着是我来算计钱氏的嫁妆似的。我是继母,没安好心,还没怎么样就沾了一身腥,可怎么敢呢?” 一通夹根带棒的话,说得顾二爷无地自容。当初把嫁妆,庄子都交给母亲,就怕想给六丫头留个后路,谁知…… “大哥他们也许短了银子也说不定。”顾二爷到底要为自家人说几句好话。 “短了银子?” 华阳冷笑,眼角透着阴寒。“我的好二爷,你就省省吧。你大哥在外头的那个相好,大宅子住着,金啊玉啊的戴着,绸阿缎啊的穿着,奴啊婢啊的唤着,日子过得比当家奶奶还舒服。你大哥要短了银子,还能养得起相好。也就骗骗你 个傻子。” 顾二爷一张俊脸张得通红,想反驳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闷声道:“睡觉!”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丫鬟的声音。 “二爷,太太让奴婢传话。” 顾二爷没好气道:“说!” “太太说,刘姨娘常背着二爷到六小姐房里寻银子,让二爷好好管教管教。” “什么?”顾二爷一掀被子,怒火冲天。 华阳不怒反笑,尖酸道:“哟,一个小小的姨娘,竟然敢跑到小姐房里找银子,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呢,像这种没有规矩的姨娘,要是在王府里,早就一顿板子挨了休弃出门。” 顾二爷心头正憋着一团火,被华阳这么一撩拨,那火瞬间旺了三分。 刘姨娘刚把珠翠卸下。今儿郡主回来,二爷肯定是不会来的了。 正想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怒气冲冲的走进来。 “二爷!”刘姨娘一喜,飞扑上去。 “滚开!” 顾二爷伸手用力把她一推:“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刘姨娘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去六丫头房里找过银子?” 刘姨娘一听是这个事,心下早有准备,扑过去抱着顾二爷的脚哀哭道。 “二爷啊,我确实是找过。可我也是为了六小姐好,那些个贱婢,谁知道是不是黑了心的,万一她们私藏了银子,六小姐岂不是可怜,二爷,你冤枉死我了。” 若换了别日,这一番说辞再加几滴眼泪,定能把顾二爷打动。 只可惜他顾二爷刚刚在华阳那边受了嘲讽,又是夫人亲自派人来说的,岂能这么轻易相信她的话。 他脚一抬,刘姨娘被踢到一旁。 “合着把别人当傻子呢,你暗下打的什么心思,你心里清楚。十万两银子若被你拿去了,连个子都不会给六丫头留下,狼心狗肺的东西。” “二爷,二爷,我冤枉那,二爷。”刘姨娘这时只能来个死不承认。 “留着你的冤枉,给死了的钱氏说去。” 顾二爷气骂道:“来人,刘姨娘不守妇道,禁足三月。” 如一盆冰水扑面而来,刘姨娘伏在地上哀哀直哭。 “姨娘,姨娘,刚刚二爷在刘姨娘房里发作了一通,将她禁足三个月。” “啊,这怎么说的。”许姨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丫鬟上前扶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轻语几句。 许姨娘弯眉一挑,半晌才叹道:“我的娘啊,她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若真被她找到了……活该啊,依我说三个月还太轻了些。” 许姨娘一想到十万两只差一点点就被刘氏独吞,哪里还顾得上前几日刚发展起来的姐妹深情啊。 她与刘氏一前一后被抬进顾府,虽然都是姨娘,身份上却大不相同。 刘氏小户人家出身,为了奔个好前程,主动勾引了二爷。 她却是官宦人家的好女儿,与二爷两情相悦。这一番比较,高低立现。因此许姨娘从来都看不起刘氏。 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许姨娘命人灭了烛光,闪着一双幽幽的眼睛。傻人有傻福啊,四小姐要有十万两做陪嫁就好了。 东园正房。 周氏捂着胸口朝男人埋怨道:“大爷,这老二家的简直欺人太甚啊,刚到京里没几天,就算计上了。十万两银子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放眼京里,有哪个小姐出门子,陪十万两的。” 周氏心里那个肉痛啊。装修宅子花了许多冤枉钱不说,还被二房下了这么个绊子。一个个的,心比那墨水还黑啊。 顾侍郎心里也肉痛,却垂头不语。 周氏见他不说话,又怒道:“要我说,一定是她故意的。王府家宴,又没有外人,几个姑娘家塞点银子封了口,什么事情都没有。偏偏她……大爷啊,她是气不过咱们把二房的东西……” 周氏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顾侍郎起着今儿在二房面前丢的脸,火大了,一下砸了个茶碗在地上。 “你自己做的好事。” 周氏气得眼泪都落了下来,一下从炕上跳了下来,吼道:“这事能怪我吗,你不也打的这个主意。要没有钱氏的嫁妆,就府里备的那点嫁妆,你儿子女儿岂不是给别人笑掉大牙。这会倒来怪我了。” 儿子,女儿一娶一嫁,正好是太子出事后,府里为了保住两个爷,不知道送出去多少冤枉银子。她动钱氏的嫁妆,也是没法子的事。 “你……你……满嘴喷什么沫子,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顾侍候矢口否认。 周氏一抹眼泪,冷笑道:“大爷好大的忘性,我怎么记得钱氏有两枝凤簪是大爷拿走了。” 顾侍郎顿时变脸,一时竟答不上来。 “我呸!” 周氏啐道:“就凭一个戏子,也配戴那样好的凤簪,下三滥的货色,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顾侍郎蹭的一下站起来,脸黑如锅底。 周氏越想越气,索性撒泼了道:“要老娘掏钱,一个子都没有。有本事,你补这亏空去,有银子给那戏子花,没银子给儿女操办终身大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 “你……你……”“我倒是想去老爷,太太跟前评评理,我挪钱氏的嫁妆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顾家的脸面。我自己别说凤簪,就是连根线也没落到口袋里。我这当家奶奶做的,还不如外头的戏子。我这个命哟,怎么就 这么苦啊!” 周氏呼天抢地,哭得期期哀哀,比死了爹娘还要伤心。 顾侍郎气得两眼发直,心里跳了两跳,却也怕把事情闹大,遂厉声道:“这银子我来掏。” 说罢,冷哼两声,甩袖而去。 周氏见人离去,再没有半眼眼泪,默然半晌后,嘴角微微浮上恨意。 杀千刀的男人,一说到那戏子,就像踩到他的尾巴,早晚一天,要让那戏子见识见识她的手段。 一个身着宝蓝色云纹刻丝比甲的小丫鬟,端着托盘进来。 “燕窝来了,小姐趁热喝。” 临窗大坑上,吴雁玲拿着小巧的绣架,歪着做针线,闻言,眼帘抬也不抬,只看着手中的绣花。 贴身大丫鬟冬儿把燕窝放在炕几上,挥挥手,示意小丫鬟出去,自个则拿眼睛打量小姐的神色。 她侍候小姐七八年,很清楚小姐的禀性。只有在烦神忧思时,小姐才会拿起针线,不为女红,只为静心。 “燕窝冷了,就没味了。”冬儿说得小心翼翼。 吴雁玲眸光微闪,唇角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冬儿,你说今儿的事情,那疯子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冬儿笑道:“我道小姐是为谁忧心,原是六小姐啊。依奴婢看,纯属瞎猫遇着死耗子。” “噢?” 吴雁玲抬眉,“怎么我觉着她,有些不一般啊?” “小姐高看了她。” 冬儿把绣架接过来,放在一旁,又端起燕窝捧到了吴雁玲跟儿前,“疯病没好几天,哪来的不一般,也就模样周正些。小姐何苦为这种人伤神。” 吴雁玲轻轻一笑。 她跟着母亲入顾府已六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像今日这样被逼到绝境,还前所未有过。 她不得不多个心思。 听冬儿这么一说,吴雁玲暗暗放下心来,不再多想。冬儿见小姐不说话,不屑道:“都说傻人有傻福,这话半点没错。竟然得了十万两陪嫁的银子。不过,依奴婢看啊,就算再得十万两,她也嫁不进高门。” 第六十四回来看看兄长 吴雁玲神色一重,“你又如何知道?” “小姐想啊,她这样的人,疯疯傻傻瓜的,哪个高门敢娶,除非是冲着银子来的。” 吴雁玲听得心中舒畅,却白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丫鬟,话越说越没谱,万一她真的嫁了好人家呢?” “怎么可能!” 冬儿长辫子一甩,冷笑道,“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祠堂在顾府的后院,阴森恐怖。 因为顾家的根在南边,故京城的祠堂里只摆着老太爷,老太太二人的牌位。 青莞是从炼狱里走过来的人,心里根本不害怕。而且她也不用跪的,只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因为她知道,祠堂这种地方,一般人不敢来,是跪还是坐根本无人知道。 前世的她调皮异常,跟个男孩子似的,父母舍不得打骂,于是跪祠堂是家常便饭的事。 刚开始心中还有畏敬之感,时间一长她能缩在蒲团上呼呼大睡,偶尔还能做几个好梦。 她不怕的原因,并非胆大,而是她知道祠堂外面站着她的母亲。 钱家的两个女儿,母亲温婉柔顺,姨母爽直独立。正因为如此,母亲研药,姨母研毒。 母亲长得极为好看,一双眼睛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看人的时候带着蒙蒙的水色,让人怦然心动。 父亲说,他便是被母亲一双眼睛所吸引,忍不住沉溺在当中。 世人都说严父慈母,在钱家反而是严母慈父,母亲一板脸,连人高马大的父亲在内,都要陪着小心。 母亲一站便是半夜,总要等她沉沉入睡后,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肯离去。父亲劝过多回,她只不听,无奈何父亲也只好陪着。 懵懂的她不懂,总跟祖父抱怨母亲心狠,祖父这才把事情真相说与她听,希望她以后能乖乖听话。 青莞偏不,仍旧爬高上低,调皮捣蛋。祖父见了连连摇头长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青莞想着前世的自己,嘴角流出笑意。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一个身影钻进来,青莞没有动,她知道这个时候能进来瞧她的,除了二姐不会有别人。 青芷把食盒放在地上,端出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快,趁热吃了。” “二姐真好,我正饿着呢。” 青芷见她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嗔怒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难不成让我哭吗。” 青莞浑不在意,端起粥碗,细嚼慢咽,吃得香甜。 青芷轻声道:“你这两天先熬着,等老爷气消了,我再去求夫人。” 青莞笑道:“二姐不必去求,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是该受罚。” “罚什么罚,两天两夜跪着,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青芷想了想又道:“以后防着些玲姐儿,见着她躲远点,到时候吃了亏,可别找我哭。” 青莞笑意温柔。这个二姐常年跟在夫人身边,已经练出几分看人的眼光,是个好事。 她呵呵笑了两声,道:“二姐不必担心我,她害不着我。倒是二姐年岁大了,该说人家了。太太这么疼二姐,也该为二姐筹谋筹谋了。” 老太妃一双眼睛只在顾府四女身上打转,动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目了然。 二姐是个标致的,肯定会入老太妃的眼,万一那边动了什么歪脑筋,以顾府的无耻,绝对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姐对她这样好,她不得不提点一二。 青芷又羞又臊,一巴掌拍到青莞背上,骂道:“白给你吃了。” “二小姐,快走了,又落院门了。” “六妹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夜里别着了凉。” 青莞不紧不慢的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一把抓住青芷的手,正色道:“二姐,我听说太太的侄儿在京中做着官,有空何不让太太往那府里走动走动。” 青芷一愣,看向青莞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这话细听起来大有深意。 青莞回望过去,大眼中闪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让人一见舒心。 青芷走出祠堂,夜风徐来,她打了个寒颤,神色慢慢重了起来。 寒夜楚楚。 一个黑暗纵身一跃,翻过墙头,然后熟门熟路的走进了院子。 推门而入,入眼的便是窗前背门而立的人,挺拔欣长,烛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染上一层薄薄的晕色。 听得开门声,那人转过身,眼睛先是一亮,再是一暗。 “你怎么来了?” 语气带着几分不满,墨玉色的眸子轻转,赵璟琰笑道:“来看看兄长。” “胡闹。”男子脸带愠色。 赵璟琰走近,往榻上一坐,“我遇到了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何事?” “有人要查五年前钱家纵火一事。” 那人脸色一惊,“谁?” 赵璟琰目光冷淡:“顾府六小姐。其生母是钱家老二。” 那人俊眉拧作一团,“若我没有记错,她就是你所说的金神医,明面上是个傻子。” “没错,此人不仅不傻,聪明简直的不像人。所以我应下了。” “你竟然应下了?”声音空缈若随风飘落。 赵璟琰将目光对上那人的,眼中有着执着,“我想试试。” “此事非同小可,一个不慎便会将你牵连进去。” “我总觉得这是个契机。”赵璟琰呢喃。 男子静默不语。是契机,也是陷阱。 “长夜漫漫,我把此人与你细说说,再做定夺如何?”赵璟琰挑眉。 青莞缩在蒲团上,一夜好眠,香甜的连个梦也没有。 她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依旧双腿盘膝而坐。这个时候,只怕所有人都在寿安堂里请安,没功夫来看她这个疯子,是不是正正经经的跪着。 算算日子,今儿是初六,明天就该入蒋府给老太太请脉,如此说来,再跪上个一日一夜,她就能从这祠堂出去。 “哎啊啊,不好了,咱们六小姐有十万嫁妆的事,外头都传开了,老爷在都气疯了,连砚台都砸了。” “十万两啊,我的娘啊,六小姐这回可真是捡了便宜了。” 昨晚没砸,今天砸? 青莞耳朵一动,嘴角浮起笑意来。这一回全京城都知道自己的身家,顾府就是想反悔,只怕是不成的了。 青莞这话,料得半分没错。 顾老爷昨儿躺在姨娘床上,一想到十万两银子,气得睡不着觉。心里只盼着这事不要传出去才好,等过了些时日,众人都忘了这一茬时,府里也好省下这一大笔银子。 不光顾老爷这样想,府里的两房人统统也是这么希望的。谁知道,这一大早的茶还没喝一口,事情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这一下,顾府连半个子都省不下来,出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青莞长出一口浊气,把盘坐换成了跪。十万两的嫁妆到手,可不得好好跪跪。 寿安堂里,所有人的脸色都铁青无比。 几个小辈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安安份份的端坐着。 顾老爷绷着一张脸,等小辈们请安完,衣袖甩甩便去了书房。一,府的爷们不敢多作停留,片刻间走得只剩下女眷。 周氏斜看了眼郡主,见她今儿个着了件烟赤色斜襟长袍,头戴八宝凤簪,贵气逼人。 再看看自个身上,她忍不住酸酸道:“这人的嘴啊,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昨儿个的事,今儿就闹得人尽皆知了,谁家长舌妇,这么不要脸。” 华阳心中也在奇怪这事为什么传得这么快,一听这话,气得咬牙切齿。 居然敢骂王府的人不要脸,阴寒着的脸露出一抹冷笑:“大嫂,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王府的人再不要脸,也不会做出挪别房嫁妆一事。” 只简单一句话,就将周氏一张粉脸说得通红,半句话也回不上来。 “好了,一人少说一句!” 魏氏眼观六路,把两人眼色尽收眼底,干咳一声后,道:“老爷与我商议了。府里的几个小姐缺少管教,将来出了门子,怕是要给外人笑话。老二家的,以后那几个孩子就跟在你身边学规矩吧。” 这话若是换了从前,华阳自然是不愿意的。那几个与她半分干系也没有,凭什么要她来调教。 老王妃昨儿那一番话后,她豁然开朗。把那几个弄到身边来,将来的婚事也就捏在了她的手上。 她当下痛快道:“也是我这做母亲的错。太太只管放心,我定会尽心尽责的教导的。”周氏前头落了下风,这回见她答应的这么爽快,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嘴角浮笑道:“弟妹阿,不光是小姐要教导,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姨娘也要好好教导教导,姨娘翻嫡女的屋子,咱们顾家可没这规矩,太太 您说呢?” 顾家素来藏不住事,昨儿二爷一通发作,有眼睛长耳朵的人早就暗下传开了。 魏氏见周氏耳目灵光,淡淡一笑道:“也是该给姨娘们立立规矩了,都是不省心的主啊。”华阳突然起身,接过丫鬟手中的茶,千年难得一回的奉到太太手边,笑道:“太太说的是,姨娘这玩艺就是不省心的主。你若厉害了吧,男人在边上瞧着心疼;你若不厉害吧,她们恨不能爬到你的头发尖儿上。” 第六十五回病刚刚治好 这话说到了周氏的心坎上,她不明就里的接了一句:“那些个狐媚子,就该打了出去。”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华阳脸色一哀,叹道:“大嫂有所不知,打出去了,男人摆在外头,当家奶奶的供养起来,管又管不着,更是气死你。” 好你个华阳,竟然下了坑在这里等着我。周氏脸色突变,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只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华阳得意的捂着帕子笑了笑。跟我斗,看我不斗死你,蠢得像个猪一样。 魏氏深看了华阳两眼,端起茶盅,自顾自的饮了一杯茶,只当没听到。 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的管氏,也学着老太太的样子饮茶。 到是府里的四个小姐,听长辈说起姨娘的事,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尽是羞涩。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管事婆子进来回话:“太太,蒋家来人了。” 魏氏放下茶盅:“蒋家,哪个蒋家?” 婆子道:“回太太,是国子监的蒋家。” “啊!” 魏氏一声惊呼,忙道:“快,快把人请进来。” 众女心神一跳,这蒋家何时与顾家走动起来。 万里九州,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知道蒋家人在诗书上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蒋家追溯到祖上爷爷的爷爷辈,久远到太祖皇帝还在马背上苦了巴叽,哼嗤哼嗤打江山时,蒋家的祖先已经在教师育人了。连太祖的开国宣言,也是蒋家人帮着起草的。 因此,顾府所谓的诗书大族,比着蒋家来,可谓是孙悟空见着了如来佛,什么都不是。 所以,当蒋家的大奶奶朱氏,穿着一身玫瑰金镶玫红厚绸的灰鼠袄,头戴红宝石镶的凤簪时,威风凛凛的走进来时,顾府所有的女眷,连同夫人在内,都迎了上去。 朱氏亭亭袅袅走到魏氏跟前,盈盈一拜,笑道:“给夫人请安,夫人近来身子可好?” 明明是头一回见,说得竟像是故交一样,这待人接物的礼数,一看就是大家出来的。 魏氏含笑应答,忙唤来丫鬟看座,侍茶。 朱氏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在魏氏下首处,随行的两个侍女甚有规矩的给魏氏道了个福,一左一右垂眼立于氏于两边。 朱氏喝了几口茶,笑道:“得知你们入京了,老祖宗就催着我来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蒋家的老祖宗,那可是连皇上都要卖几分薄面儿的人啊。 魏氏有些不甚明白,她把目光落在郡主身上。 后者忙笑道:“顾家何德何能,竟劳老祖宗惦记,真真是让人羞愧,正该是我们做小辈儿的,给老祖宗请安才是。老祖宗身子可好啊?” 朱氏笑道:“还利索着。就是年岁大了,总想着以前的事,以前的人。前些天儿做梦,你们猜她梦到了谁?” “谁?”朱氏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她竟然梦到了……嗨,旁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我家老祖宗以前只吃钱家大小姐开的方子。这不,老祖宗一听你们进京了,逼着我把六小姐接过去,说是要住几天。还请夫人行 个方便。” 此言一出,旁人倒不觉着什么,华阳郡主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当着她这个后妻的面,竟然夸起死去的前妻,这不是拿刀戳她的心窝子吗? 朱氏何等眼色,又笑道:“我们也是拿她没办法。谁让她是老祖宗呢,连宫里都让着三分,我们做小辈的也只有顺着老人家的意思了。” 这话一说出来,魏氏哪还顾得上郡主的脸色,忙陪笑道:“能让老祖宗惦记,真真是那丫头的福份。来人,请六小姐出来,把东西都准备好,去给老祖宗磕几个头。” 朱氏见目的达到,暗下松出一口气,喜不自禁的和顾府众女眷周旋一翻。 “小姐,小姐,快,快,蒋家派人来接了。” 祠堂的门突然被打开,月娘一脸喜色的跑进来,二话不说扶起青莞。 “太好了,终于可以不用跪了,小姐啊,这一晚上的急死奴婢了。” 这么快,青莞无力的靠在月娘身上,任由她搀扶着走出去,心里却思量开了。 她原本以为蒋弘文定会像那天一样,趁着晚上偷偷摸摸将她带到府里,未曾想这蒋家青天白日,光明正大的上门要人了。 这又是怎样的一出戏啊?青莞不知觉的呢喃出声。 “什么戏啊,不戏的,只要不让小姐跪祠堂,就是天大的阿弥陀佛。” 月娘脸上带着兴奋:“咱们快走,可不能让蒋家人等。” 青莞一听这话,反倒是顿住了脚步。 “急什么,求人的事,自然是要等上一等的。去,让春泥先往寿安堂回话,就说我得沐浴,用饭后方可跟大奶奶去蒋家。” “小姐……”月娘有些担忧。 青莞淡淡道:“月娘,你记着,有些谱是一定要摆的。今儿我带春泥去,咱们这院里离不了人,有你坐阵我才放心。” “月娘替小姐守着。” 一盏茶喝完,众人没等到顾青莞的人影,反倒等到了她身边的丫鬟。 春泥脆声道:“回夫人,大奶奶,二奶奶。我家小姐正在沐浴用饭,特让奴婢来回话,劳蒋府的大奶奶略等上一等。” 华阳正憋着一肚子的气,冷笑道:“你家小姐好大的面儿,竟然敢劳长辈等。” 朱氏心里虽然不畅,却因蒋弘文的交待,不得不笑道:“千金小姐出门,确是要慢着些来,去跟你家小姐说,不必着急,慢慢来。” 华阳暗暗咬了咬牙,一言不发,只心里在想,这蒋家老祖宗哪个筋搭错了,想起谁不好,偏想起了钱家的人。 魏氏面甜心苦,不紧不慢的喝着茶,陪着朱氏说话。早知道蒋家人要来,就不该把人往祠堂里送,让人家干等着,真真是失礼。 周氏心中思量开来。小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着书,要是能得到蒋祭酒的赏识,这前程可就不一样了。 顾府众女各有各的心思,却不敢离去。 朱氏一看这等情形,笑意越发深沉。 两盏茶后,青莞方由月娘,春泥扶着入了寿安堂。 朱氏不等她走近,便起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趁机细细打量。 不看则已,一看朱氏心里跳了跳。这六小姐容然出众,却形容尚小,莫非那活阎王看中了? 青莞清楚的看到朱氏眼中的惊色,脸上适时浮上了一抹羞涩,慢慢低下了头。 魏氏忙道:“六丫头,跟着大奶奶去吧,记得谨言慎言,万不可丢了府里的脸面儿。” 青莞福道:“是,夫人。” “慢着!” 华阳郡主走到朱氏跟儿前,笑道:“大奶奶,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原先儿脑子有些个不灵光,言行没个分寸,怕让人瞧了笑话去,可否让她姐姐跟着一道入府。” “这……”朱氏犹豫,来前活阎王可没说有这姑娘脑子不好啊。 魏氏也被昨儿的事情吓着了,万一六丫头又语出惊人,这府里可没第二个十万两陪过去,忙道:“大奶奶,你有所不知,她的病确实才治好。” 朱氏轻笑道:“那好吧,府里哪个小姐跟着一道去。” “玲丫头。”华阳郡主脱口而出。 “二丫头!”魏氏轻轻道。 厅里的气氛瞬间尴尬。 青莞珠眸一动,轻轻扯了扯朱氏的袖子,柔声道:“大奶奶,我能让二姐姐陪着去吗,二姐姐知书达礼,温柔可人,老祖宗一定会喜欢她的。” 柔声细语带着一丝哀求,明亮的眼睛含着一丛水色,朱氏如何能拒,笑道:“好孩子,那就让二小姐陪着你吧。” 魏氏眼中闪过一抹欣慰。这孩子知恩图报着呢。 华阳则微微沉下了嘴角,看向青莞的目光带着不善。 两个庶出的则一脸羡慕。 “老不死的,竟然敢坏我的好事。” 华阳气鼓鼓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盅,还没拿稳,猛的一掀,怒骂道:“黑了心的娼妇,你想烫死我。烫死了我,你好坐正房奶奶去。” 小丫鬟吓得两腿打哆嗦,扑通跪倒在地,一句话也不敢分辩。 谭嬷嬷忙使眼色,小丫鬟逃也似的离开。 吴雁玲坐在坑上冷冷道:“母亲何必跟个小丫鬟动怒,那蒋家有什么好,她们便是八抬大轿来请我去,我也不愿意去。” “你个姑娘家懂什么。” 华阳气得两眼翻翻。老王妃刚与她说过,想把玲儿许配到蒋家。今儿就这么巧,人家蒋家竟然上门来了。 原本想让女儿过去探探路子,谁知被老不死的抢了先。合着当她傻子呢,那老不死的也在替二丫头打算着呢。 吴雁玲头一回被母亲呵斥,气得俏脸通红,冷笑道:“女儿年岁小,又是在南边长大,自然不懂这京里的弯弯绕。恨只恨女儿生父去得早,若不然……” 吴雁玲想到心酸处,眼泪刷刷流下来。 自己千金之躯,王府的嫡亲外孙,竟然在这不入流的顾府,一呆就是五年,还要被人嘲笑是“外头来的”,想想都觉得委屈。女儿一掉泪,华阳一颗心顿时软作一团。她朝谭嬷嬷递了个眼色,谭嬷嬷掀了帘子出门,叫来贴心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第六十六回若漏了风声 华阳掏出帕子硬塞到女儿手中。 吴雁玲气恼,身子一背,不去理会。华阳轻叹一声道:“你啊,哪里懂得母亲的心。实话跟你说了罢,这蒋家看着不显,实则清贵之极。府里三位爷都在国子监当着要差,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当朝文武百官这么多人,有几个不是从那个地方出 来的。” 吴雁玲听着有几分心动,慢慢转过身来。 华阳一看女儿这副模样,当即把话说得更明了。 “如今上头坐的那一个,最讲母慈子孝,尊师重教那一套,蒋家的门生遍布全国,当年老祖宗六十大寿,府里大摆流水宴整整十天,哪个做官的不是以入蒋府为荣。” 吴雁玲抚泪轻道:“这与女儿有何干系?” “我的女儿啊,这世道鬼有鬼道,人有人道,人道中也是分圈子的。蒋家虽然不显,耐不住底下门生有出息啊。瞧瞧朝中那些个实权派,有几个不是蒋家的门生。”华阳郡主凑近了,低声道:“这话我只与你说,你左耳进,右耳出,千万不能伸张。五年前,太子事发,听宫里的人说,蒋家有几个门生掺和进去了。可人家走了蒋家的路子,蒋家人跟几个尚书一打招呼, 屁事没有,硬是给保下来了。” 吴雁玲听得心惊胆寒,一双妙眼扑闪着光芒,分外好看。 华阳又道:“这还只是其次。现在两王斗得你死我活,分不出胜负,蒋家人只教书育人,不参与朝政,你若嫁进去,谁坐了那个位置,对你都没有影响。所以你的婚事,老王爷就看中了蒋家的人。” 吴雁玲眼中掠过一丝慧黠。 母亲还少说了一句话,外祖家想把她嫁进蒋家,到时候老齐王府和蒋家便有了瓜葛。老齐王素来支持瑞王,也就相当于瑞王和蒋家搭上了线。 华阳见女儿拧眉不语,便知道以她的聪明,定能想得明白。 娘家父亲兄弟打的主意,她当然清楚。她还知道,万一将来瑞王有个什么闪失,老齐王府也能凭着外孙女,求一求蒋家,到时候拉一把老齐王府。 明知女儿的婚嫁不过是瑞王登上大位的棋子,华阳却依旧心动了。进可攻,退可守,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什么不去做。 更何况这京城,还有比蒋家更安全的府邸吗。 “这事老太妃刚和母亲说过,没想到今儿个蒋家就上门了。原本是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偏偏被那老不死的给搅活了,你说母亲要不要气啊。” 吴雁玲思忖半晌,道:“母亲,夫人只怕也在替二姐着想着呢?” “我的玲儿真真聪明!” 华阳郡主惊叹一声,然后咬了咬牙齿道:“老不死的打这个主意,做她的白日梦。” “为何?” 华阳翻了记白眼:“她一个内宅妇人,刚入京城,懂什么。这蒋家适婚的男子只有蒋六爷和蒋七爷,且都是嫡出。那二丫头一个庶出,怎么可能嫁过去。做她的春秋白日大梦。” 吴雁玲沉吟着不语。 “再者说,你二姐的婚事,你外祖家已帮她安排好了。” “啊,说的是哪一家?” 华阳在女儿耳边低语几句,吴雁玲一脸的诧异。 “七爷,七爷,马车已到府门口了。” 蒋弘文正在院里来回踱步,眼中光芒一盛,道:“怎么才来,爷我心里急死了。走,走,走,快随我迎迎去。” “回爷,大奶奶说同来的还有顾府里的二小姐。” 蒋弘文顿足,思了思道:“谁的主意?” “说是顾府长辈的主意,不过人是六小姐自个选的。” 蒋弘文当机立断道:“就说是我说的,让大奶奶找个偏远的院子把二小姐安顿下来。” “是,爷!” 青莞两姐妹一进蒋府,便有两顶小轿迎上来,两人各自上轿,一路无话。 到了二门处,轿子一东一西分开走。 “小姐,二小姐往那边去了。”春泥低声道。 青莞掀起轿帘看了看,“没事。” 说话间,轿子已行到了内宅,刚停轿,蒋弘文迎上来,作揖道:“六小姐,老祖宗情况有些不大好,半个时辰前又晕过去了。请了几个太医,都说不大好。” “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将将出的事儿吗?” 青莞顾不得多想,忙道:“前边带路。” 跟在一旁的朱氏惊得目瞪口呆,一把拉住蒋弘文的胳膊:“九弟,不是说请人过府玩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祖宗刚刚昏倒了,大嫂,回头再跟你解释。”蒋弘文一甩袖子。 朱氏一听老祖宗昏倒,急得脸色大变。 一行人迅速走进屋里,而屋里此时已站满了男男女女,有的人已在一边暗暗抹泪,见蒋弘文领着个小姑娘进来,均是一脸的狐疑。 蒋弘文朗声道:“都让开。” “老七,这什么人?”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 顾青莞此时已经看到老祖宗的脸色,心里忽的一沉,也顾不得拦在跟儿前的人是谁,一把推开冲到了床边,手顺势扶住了脉。 所有人被她吓了一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瞧。 三指扶上去,青莞心中便有了数,回过头厉声道:“蒋弘文,我怎么交待你的,你想害死她吗?” 蒋弘文扶着脑袋,二丈摸不着头脑,“六小姐,这话怎么说的?” 顾青莞此时恨不能上前打他一拳,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板着脸道:“我走前,特意交待过不能让她吃甜食,你们谁给她吃了?” 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的走上前,道:“老祖宗今儿馋了,没忍住吃了半颗花生糖。” “混帐,我不是交待过你们吗?”蒋弘文勃然大怒。 “回……回七爷,奴婢们劝不住。” “不光如此!” 顾青莞冷笑:“病得如此重,这糖儿就没断过。” “还有什么?”蒋弘文简直要把肺都气炸了。 “还有……老祖宗吃药嘴里嫌苦,就让奴婢……奴婢们,拿糖含着……” 顾青莞气的无力再说,只拿目光冷冷的看向蒋弘文,一幅你看着办的表情。 蒋弘文被她瞧得无地自容。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面面相觑,这女子是什么人,这话他们怎么听不懂,年节儿上的,老太太吃半颗花生糖怎么了。 “九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中年留须男子肃声道。 蒋弘文为难的看了青莞一眼,正要说话,却听得她冷笑一声。 “你们如果再在这儿耽误时间,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时辰,你们一个个都要换了孝服。春泥,把针拿来。” “小姐,针来了。” 青莞迅速拿过针,见屋里的人仍没动,高声怒道:“闲杂人等还不赶紧出去。” “春泥,褪去衣衫。蒋弘文,再拿几个火盆来。” 蒋府众人一看她拿针的架势,都惊住了,赶紧一个接一个走了出去。仅有三个中年男子退到了一旁。 青莞深吸一口稀薄的凉气,素手一抬,指着其中一个男子道:“你,把窗开条缝透透气。” 中年男子看了看两边的兄弟,依言将窗子透了一条缝。 一切妥当,青莞手起针落,刚开始速度极快,越到后面越慢,手上似有千金之力,难以下针,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蒋弘文默默的看着她,目光有些窒息。 最后一针落下,青莞长出一口气,虚脱的跌坐在床榻上,接过春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六小姐,老祖宗她怎样?”蒋弘文问得极为小心。 青莞无力的抬了抬眼睛:“有救了,醒来喂几勺参汤,若再不听我的医嘱,再次发病,不必再请来,神佛难救。” 似为了应证她的话一般,床上的老太太无意识的“哼”了一声。 墙角的三个中年男子面露惊色,眸光中有几分将信将疑。这女子尚未及笄,偏偏一言一行带着老成,连经年的太医都没她的气势。 道理其实极为简单,太医是帮主子看病,言行中带着几分恭维。 而青莞自行医以来,都是病人求上门,她是金府里说一不二的王,言行中自然带着长虹的气势。 三人拿目光去看蒋弘文,偏偏后者只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六小姐,那药方……” “拿笔墨来。” 这次青莞没有半分犹豫,迅速写下方子。 “速去抓药。” 蒋弘文看了看药方,“三叔,派人去庆丰堂抓药。” “庆丰堂,咱们家用药不都是在……” “三叔,你照着我的话去做没错。” 青莞赞许的看了蒋弘文一眼。这家伙的脑子够好使。 开罢药方,青莞接过春泥早已预备好的湿帕子,净了手后,将针一根根拔下。 最后一根针拔出,床上的老太太“哎啊……”一声,一双浊眼幽幽转醒。 蒋家三兄弟喜不自惊,纷纷围上去。 青莞见状站起来,退出数步外,面无表情的对着蒋弘文道:“此针行将七天,明日此时再来请我,请带我去休息的院子。”蒋弘文看了眼她微微苍白的面色,正要说话,青莞眉头紧蹙道:“这番救人,我露了真身,非我本意,你收拾残局,若漏了风声……” 第六十七回爷喜欢粗鲁 一双明眸带着淡淡的寒气朝蒋弘文扫去,似有几分威胁之意。 好个厉害的女子,蒋弘文眉眼笑意渐盛,道:“六小姐放心,一切包在弘文身上。” 青莞暗下冷哼,轻描淡写道:“先行一步。” 说罢,轻轻一福,俗借势而过。 “留步!”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青莞身子一顿,缓缓转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床上已然睁眼的老太太,声音淡然。 “老祖宗身子大虚,不该说话,有什么话,等身子略好些再说。你们几个,也不必围着,病人最忌劳神劳力,喝了药好好将养着。药虽苦,却是救病良药,一口气喝下去,不许含糖。告辞。” 青莞不等她开口,转身离去,将行到门口时,脚步略有些虚浮。春泥瞧得分明,忙上前扶住了。 蒋弘文微惊,眼中有些了然的意味,“我送六小姐回院。” 床上的老太太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青莞走出堂屋,见蒋府众人均立在庭院静候,心中微微一叹。 这么多人看在眼中,也不知这厮如何将她的身份瞒住。若瞒不住…… 青莞垂头福了福,跟在蒋弘文身后,也不理会十几道锐利的目光,直上了轿子。 朱氏忙笑着道:“七弟,我来送六小姐回院。” 蒋弘文知道府里人等着他解惑,笑道:“有劳大嫂。” 轿子七拐八拐后,终于停下,青莞下轿习惯性扶住春泥的手,手扶住,才发现跟前的人并非春泥。 “六小姐,小心脚底下。”朱氏笑眯眯道。 青莞微微颔首。心道自己这会原形都现了,也不用再装什么天真。 “多谢大奶奶,我二姐安置在何处?” 朱氏笑意更盛:“六小姐且先歇歇,回头我让人把二小姐请来。六小姐是大夫,会诊脉看病?” 青莞边走边道:“略知一二。” “那府上说六小姐这里……”朱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沉吟着不把话说下去。 青莞轻道:“大奶奶,我的母亲姓钱。”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所有的是非曲折都道了出来。 朱氏何等人也,岂能不知道大宅门里的龌龊,忙打岔笑道:“六小姐可否帮我看看,身上有什么毛病?” 青莞指了指屋内,苦笑道:“可否容我坐下喝杯茶,再替大奶奶诊脉。” “瞧瞧我这急性子。” 朱氏跌足一叹,忙把人扶着入了屋里。 青莞一眼扫过,便知这屋子蒋家人用了心思。一水色的黄花梨家私,精致中透着奢华。屋子中央摆着两只赤金炉,炉内银丝碳燃得正旺。 两个清秀的丫鬟迎上来,一个端着面盆,一个拿着毛巾。青莞也不客气,净面洗手。 春泥打开随行的小箱笼,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青莞接过来打开,素手从里面挑了些香膏,抹在手脸上。 待涂匀了,方才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碗,素手拿着茶盖轻轻拨了几下,轻啜了几口。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忸怩,朱氏看的微张着嘴,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顾府明明说这个六小姐疯病才好,偏偏这一举一动都甚有规矩,而且还会替老祖宗看病。看来这里面的明堂决计小不了。 青莞见她发愣,放下茶碗淡声道:“伸手。” 朱氏回神,忙道伸出手,笑道:“六小姐年纪轻轻,如何就得了这一身好医术?” 青莞抬了抬眼睛,很快垂了下去,恍若未闻。 朱氏忙收了口,将信将疑道:“六小姐,怎样?” “大奶奶,我家小姐诊脉,最恨病人说话,一说话,气息便不稳,气息不稳,脉便扶不准。”春泥极为老成道。 我的个乖乖,连个小丫鬟说起来,都头头是道的,朱氏当下闭了嘴,心中不敢小觑。 饶是朱氏成婚多年,已是孩子的娘,也被这几话羞得面红耳赤。 “羞什么,这是病,若不治,以后有得你头疼,回头你派人上我这儿拿方子。” 朱氏心跳加速,羞得逃也似的出了院子,行了几步,顿住脚。 见了鬼了,这么私密的事,这六小姐也能诊出来,我的妈啊,那是神医啊!不行,得赶紧找老七问问清楚。 青莞也不理会朱氏为什么突然离去,闷头倒在了床上,疲倦道:“春泥,我先歇上一会,回头再吃饭。” “小姐好好睡,奴婢把东西理出来。”春泥轻手轻脚的合上了门,走到了外间。 正房里,老祖宗喝过药后沉沉睡去。 蒋弘文被父母兄弟团团围住,一副你不说清楚,今日便休想离开的表情。 蒋弘文京中一霸的虚名,并非浪得,他重重的咳嗽两声,道:“老祖宗事先交待过,此人需征得她的同意,我方可说出。大嫂,是也不是?” 朱氏一只脚刚刚跨进来,恰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也恰恰好接到了小叔子的寒光般的眼神,当下忙不迭的点头道:“没错,老祖宗事先交待过。” 朱氏蒋家孙媳妇当中第一得意人,娘家三品京官,为人八面玲珑,老太太对她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大孙子。 朱氏开口,谁也不敢再逼这个不成调的老七开口,只当是老祖宗的命令。正巧丫鬟叫饭,众人松出一口气,齐出用饭。 “小姐,小姐,蒋府的不让咱们出去,说一会把带我们去找六小姐的。”红衣掀了帘子进来。 顾青芷听得心头一动。 她换了小轿,怕被人小瞧,未曾留心外头。不想人到了院子,才发现六妹不跟她住一起。 初起她也没在意,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姐妹两个分住两居,那是蒋家人对客人的敬重。 收拾好箱笼,便有蒋府的丫鬟拎了食盒进来。用罢饭,略歇一会,想着六妹那头,便要去找她,谁知竟被人拦住。 做个客,还有不许出了院子的道理,顾青芷气得眼冒金星,这蒋府搞什么明堂,哪有这样待客的。 红衣向外探了探头,把二小姐拉到一旁嘀咕:“小姐,这蒋府古里古怪的,一问三不知,一个个像据了嘴的葫芦。” 青莞忙喝道:“不得瞎说,小心给听了去。” 说话间,有脚步声响,两人对视一眼,忙收了话。 片刻,一个青衣丫鬟含笑进来,福道:“二小姐,真真不巧了,刚刚老祖宗病了,府里正忙着。大奶奶说委屈了府上的小姐。” “老祖宗要紧不要紧?” “大夫说有些凶险。” 青芷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让她们出院。 “我六妹怎样?” “二小姐放心吧,六小姐正歇着,大奶奶让奴婢晚点带您过去。二小姐先歇着,奴婢告退。” 青芷朝红衣打了个眼色,红衣笑着把人送出去。 行针本来就极费心神,又是救一个垂危之人,青莞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才缓缓醒来。 刚醒,便听得春泥与几个丫鬟说话,她凝神静听了一会,不由对春泥套话的本事,感叹一番。 不过将将数语,她已将这府里的情况略知一二。老祖宗年近古稀,育三男一女,底下七个孙子,九个孙女,数个重孙重孙女,可谓人丁兴旺。 府里上下,以老祖宗为尊,三个儿子在她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指东不敢往西,指西不敢往东,一等一的大孝子。 青莞听春泥都打听得差不多了,遂轻咳一声,春泥忙进来服侍。 穿戴妥当,蒋府的丫鬟早已在外间摆好了饭菜,青莞正好饿了,拿起筷子朝春泥抬了抬下巴,主仆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用起饭来。 饭菜极为丰盛,竟有八菜一汤。 青莞吃了几口,抬道道:“你们府里谁管事?” 年岁稍长的绿衣丫鬟笑道:“小驵,我们府里大奶奶管事。” “跟你们大奶奶说,四菜一汤便可,多了太浪费。”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 “爷,爷!” 赵璟琰歪在坑上,身前后各两个美婢,一个捶肩,一个捶腿。 他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睛,道:“何事这么惊慌,阿离啊,做为爷的贴身侍卫,需大山崩于眼前而岿然不动。” 阿离翻了个白眼,朝两个婢女挥了挥手,待人出去后,方道:“爷,蒋府的老太君又病了,七爷已将六小姐接了去,刚刚他稍信来,让您去呢。” “不去,我懒得去见他。” 阿离心中不解,道:“爷,这又是何故?” “故你个头?” 扇子敲了上来,赵璟琰气得直起身子,“弘文让我去,我就去,爷多没面子。走,陪爷往万花楼转一圈再去也不迟。” 阿离更不解了。 七爷和王爷乃京中二霸,一向要好,平日七爷只要一喊,爷跑得比兔子还快,为何今日扭扭捏捏,还要讲究个什么面子。 他想了想道:“爷,听说老太君的病可是凶险万分啊。” 赵璟琰手指不停的点着他,恨恨道:“你果然蠢得像头猪,有那个女人在,老祖宗凶险个屁啊。” 阿离脑袋被点得生疼,忍不住嘀咕道:“堂堂王爷,总是屁啊屁啊的,一点都不文雅。”赵璟琰抬腿,照着阿离的屁股就是一脚,“爷就是喜欢粗鲁,你奈我何?” 第六十八回我已经想开 阿离被踢翻在地,看着主子阴睛不定的脸,心道今儿个爷莫非跟那十八个侧妃一样,来了葵水,一副吃了枪药的样子。 他哪里知道,赵璟琰与那人聊了一夜的旧事,此时心中酸涩无比。他何止是吃了枪药,分明就是想拿刀砍人。 心中怨气正无处可出,阿离撞上了,岂有不拿他开刀的道理。 赵璟琰俊眉一拧,双目一弹,“还不快点来侍候,难不成爷自个动手穿衣服。” 青莞用罢饭,精神大好,喝还未喝上,朱氏已匆匆入院来。 “六小姐,老祖宗醒了,非要见你一面,拦不住。” 青莞气笑道:“你家老祖宗怎的如此不听话?” 朱氏嘴角掠过苦笑。 “我的六小姐啊,老祖宗要是听话,也不会得了这病。这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七还能朝她哼哼几句,旁的人……你是不知道我们做小辈的为难啊,哄着,骗着,求着,供着,什么招都使了。” 青莞玩味般的笑笑:“我可不惯她这个毛病。” 朱氏一惊,这话听着怎的如此大不敬啊。 青莞对蒋家这位老祖宗的生平,可谓了如直掌。并非她好打听,而此这位连皇帝都敢拍板的人,实在是个奇女子,京中无人不知。 蒋府的老祖宗姓曾,原是平安侯府长女出身,在家便是千娇万宠的。 时下贵族女子,应知书达礼,悠闲贞静,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偏偏这曾大小姐鹤立独行,喜欢像个假小子一样武枪弄棍,性子颇为利爽。 养活到十七,还没有人敢上门提亲。老平安候夫妇急得头发发白,无可奈何之下,求了先太后。先太后乱点鸳鸯谱,一武配一文,竟把人指给了蒋家老太爷。 老太爷一介书生,讲究的是风花雪月,自然不愿意娶个母夜叉回来。故新婚之夜,两人是被绑着入洞房的。 结婚后的故事简直精彩纷呈。老太爷房里四个姨娘,个个娇羞柔弱,楚楚可怜,瞧着人畜无害,暗下却是善于心计,野心勃勃之人。 曾大小姐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哪里是她们的对手,短短半年,屡遭陷害,最后老太爷嫌弃的,连她的房门都不进来了。 曾大小姐也是个人物,君若无情我便休。 怀着三月身孕的她一纸休书,例出男人十八条罪状,把人休弃,另立门户过活。反正侯府给她的陪嫁也多,又银子有宅子,还有孩子,日子过得潇洒无比。 谁知她一走,那蒋老太爷反倒琢磨出她的好来,打着孩子的名义,要把人再迎回来。 这两人折腾半年,曾大小姐扶着临产的身子,放出豪言,进门可以,四个姨娘统统滚蛋。 蒋老太爷看着她颤威威的大肚子,一口应下。曾大小姐从此翻身做主人,蒋老太爷彻底沦为妻管闲,到死都没敢碰过其他女人。 青莞看着眼前满头白发的老祖宗,心中升出敬仰之心。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豁出去,拼死一搏的。 “你是……钱家老二的女儿?”老祖宗的声音带着虚弱。 “没错,母亲钱春华,钱家二小姐。”青莞直言。 “过来,给老祖宗瞧瞧。” 青莞走前几步的,大大方方抬起脸。 老祖宗眯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几回,半晌,才道:“脸模子像老二,眼神却有点像老大。” 青莞心里咯噔一下,真是个鬼精鬼精的老太太,一双锐眼看尽世间百态。自己这点道行在她面前,不足一提。 “您老眼神好使。” “是你救的我?”老祖宗目中闪过光芒。 “怎么,我看着不像?” 老祖宗喘了口粗气,笑笑:“你跟老大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当年,我就喜欢她给我诊脉,用药精准。什么病只要七天,就可见效。” 青莞听到有人夸自己的母亲,心中微漾。 “只可惜……”老人的眼睛瞬间失去光芒,脸上有淡淡的哀色。 青莞鼻子一酸,泪差点夺眶而出。五年来,头一回听到旁人说起钱家,用了“可惜”二字。 她强忍泪意,淡淡一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挣不过命。老祖宗,我已想开,也请老祖宗放下。” 她的身体,绝不能再多思虑,青莞不得不这样说。 这话一出,不光是老祖宗一惊,连青莞身后的蒋弘文,朱氏也惊住了。 眼前的女子还未过十四岁的生日,言语中便透着沧桑,比那上了年岁的人还老成持重。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老祖宗颇有意味的看了她一眼。 “顾青莞。” 老祖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了,目光移向朱氏,道:“替我好好招待,不能委屈。” 朱氏忙道:“老祖宗放心,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六小姐。” 青莞并未转身离去,而是正色道:“老祖宗福寿双报,也该替府中小辈思量思量。大好的日子,若有个三长两短,让这府里一干人如何过活。以后不可任性妄为,病好了,再把我叫来问话,也不迟。” 老祖宗被个小辈数落,偏偏不怒反喜,眼露赞色,轻轻一叹:“你当真与老大,一模一样。” 青莞离去,老祖宗手一挥,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孙子,朱氏颇有眼色的离开。 蒋弘文见屋里没了外人,坐到床前,拉着祖母的手,笑道:“方才她才交待过,祖母又不听话了。” 老祖宗眼睛一瞪,蒋弘文忙陪笑道:“我说,我说,我统统都说,求老祖宗别再说话,养着些精气儿。”小半盏茶后,蒋弘文口干舌噪的端起茶盅,一口气喝光,“老祖宗,事情我都说完了,半点都没瞒着,您若不信,呆会亭林来,你自个问他。还有,六小姐的事情得瞒着,这次要不是为了您,她绝计不会露 出真身的。” 老祖宗慢慢闭上眼睛,嘴角扶上笑意:“那家的人……果然聪明。” “老祖宗,那家是哪家啊?” 蒋弘文等了半晌,也没见回话,忙凑上去一看,老祖宗已阖着眼睛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正要偷偷溜出去。 “回来!” 蒋弘文上前,嬉皮笑脸道:“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把三个老爷叫来。” 蒋弘文面色一喜,“是,老祖宗!” 片刻后,蒋家三位老爷已入内,一字排开恭身立于床前。 “顾青莞是我要护着的人,她的事情,府里谁也不许多问,也不许漏到外面去,” 蒋家三个老爷一惊。老祖宗这些年,可从来没有明目张胆的说过要护着谁。 “谁敢多一句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都去吧。” “是,母亲!”三个儿子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去。 老祖宗说完这些,就着小孙子的手,躺了下去。 蒋弘文正想着夸几句,老祖宗头一歪,呼声已起。 青莞回到院里,青芷早已等着,见她回来,笑道:“这是往哪里去了,我在这院儿里,等你半天了。” 青莞想了想道:“老祖宗病了,想见我一眼。” “可有守着规矩,有没有胡言乱语吧。” 青莞见她只担心这个,心中怅然一扫而光。这二姐,定是被她吓坏了,生怕她再闯出什么祸来。 青莞笑道:“很守规矩,没有胡言乱语,二姐放心吧,外头天冷,咱们进屋说话。” 两人刚进屋,朱氏领着两个丫鬟进来,丫鬟手里各捧着一个匣子。 “老祖宗早就预备下的,两位小姐别嫌寒酸。” 丫鬟把匣子打开,竟是两盒精致的珠宝首饰,看上去珠光宝气。 青芷惊得跳起来,恐慌道:“大奶奶,这怎么好意思?” 朱氏朝青莞看看,见她眸中没有半分惊色,暗道就冲这份淡定,六小姐必定成名医。 她摸了摸袖子里的方子,笑道:“长者赐,不能辞,二小姐快快收起来,也免得我这没得了的,心里看得痒痒的。这一盒是给六小姐的,老太太念着故人,略微厚了些,还请二小姐别见怪。” 朱氏素手指着其中一个匣子,得说极为坦然。 青莞心中赞叹。 这蒋家行事倒光明磊落,不藏着捏着,凡事喜欢摆在明面儿上,让人挑不出错来。这样的人家,若是二姐能嫁进去,该是受益终身。 青莞心中打着小主意。 青芷则红了脸蛋。 人家原本只请六妹,自己跟着来,已经是厚着脸皮了的,再收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收着吧二姐。”青莞知道她面儿薄。 青芷嗔骂道:“就数你胆子大,还不快谢谢大奶奶。” 青莞没有回嘴,陪了个笑脸。 “多谢大奶奶。” “谢什么,东西是老祖宗的,回头等老祖宗病好了,多磕几个头也不迟。” 朱氏虽然脸上带着笑,眼睛却狐疑的看着姐妹俩,硬把心里一肚子话憋了回去。 “这头肯定是要磕的。只是老祖宗的病怕是有几日才好呢,还请大奶奶帮我们姐妹们回府传个话。”青莞轻声提点。七天的行针,必是要在这府里住下的,若不然一来一回,顾府那头定会露了马脚。 第六十九回 朱氏忙笑道:“六小姐,老七已经交待过了,去顾府的人这会已经在路上,你们只管安心住下,短了什么跟我说,不用客气。” 青莞这下倒有些对那蒋弘文刮目相看了。一个大男人心这般细,事事处处思虑到。 她心知肚明笑道:“劳烦大奶奶。” 朱氏离去,青芷一脸紧张道:“七爷,哪个七爷,莫非你见着了外男?” 青莞无可奈何的笑道:“二姐,这七爷是老祖宗最小的孙子,他人就在床跟儿前,你让我如何避讳。” 青芷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素手点上她的额头,道:“咱们出门做客,事事处处要守着规矩来。蒋家待咱们好,咱们更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青莞不愿意再听她说教,忙岔开了话道:“二姐,我那匣子里的东西,你若有看中的,尽管挑了去。” “胡闹!” 青芷又板了脸:“这是老祖宗对你一份心意,你仔细给我收起来,不可乱送人。” 青莞心中一暖。 夫人将二姐教导的很好,虽是庶出,眼皮子一点不浅,比那两个整天攀比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什么,蒋家要留两个小姐住上七天?”华阳保养得当的脸塌了下来。 七天,什么事情都能发生。那疯子也就算了,二丫头绝不能与蒋家扯上关系,若不然岂不是坏了王府的打算。 凡是能让郡主动怒的事,周氏都不遗余力的要添上一把火。她笑眯眯道:“看来这蒋家的老祖宗对咱们家六丫头,是真心喜欢。” 管氏笑道:“也是六妹招人喜欢。” “你懂什么?” 周氏眼睛一翻,冷笑道:“要是没有钱家的那点子余恩在,就是六小姐长成个天仙,老祖宗也不会瞧上一眼。” 管氏难得对着婆婆开个口,却被当众呵斥,脸色变了几变后,攒眉蹙额,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周氏尤不甘心,朝着郡主幽幽笑道:“弟妹啊,这六丫头有老祖宗护着,可就没有人敢欺负罗。” 你个愚妇,阴死阳活的说给谁听呢,一天不修理,骨头就痒了吧。 华阳心里骂了句,脸上却笑道:“自然是没有人敢欺负的。就怕六丫头说漏了嘴,又扯出他娘当年以前的嫁妆来,老祖宗心头火一起,翻出旧帐,也不知道谁会倒霉。” 周氏气得差点没把手指点华阳的脸上。 你这个娘们有完没完,十万两嫁妆两房已经平摊,还想怎么样。我就算吃进去了,这会子也吐干净了,简直不知道所谓。 她咬咬牙道:“要倒霉也不是我一个倒霉,我怕什么。真要翻出旧帐,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也落不得好。” “够了!” 魏氏一拍桌子,两眼喷出怒火,“嫁妆这事,以后不必再提。六丫头能入老太君的眼,是她的福份。没事都散了吧。”华阳蹭的站起来,环视一圈,冷笑道:“太太不必动怒,既然这事已经翻出来了,就该好好说道说道。我华阳虽是个后母,却也知道做人的底线,钱氏留给六丫头的那点子东西,我华阳连跟针也没拿过,行 的正,坐得直,这脏水啊,泼不到我头上来。” 说罢,也不去看魏氏的脸色,鼻子里呼出两团冷气,扬长而去。 离得最近的周氏被喷的一头一脸的唾沫,又无可辩驳,气得跳脚道:“太太,你瞧瞧她,瞧瞧她这个德性……” 魏氏脸上平淡无波。五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二媳妇的嚣张跋扈。 古话道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到她这里居然调了个,婆婆要看媳妇的脸色。 魏氏想着钱氏对她的好,站起来轻轻叹道:“不必理会她,随她去。” 周氏忙上前扶住了。 魏氏瞧了瞧她,冷声道:“二丫头虽然不是你亲身的,到底是你们这房的人。她已经十六了,也该相看起来。” 周氏心中酸涩,脸上笑道:“夫人说的是,媳妇会留意的。” 魏氏入了里屋,挥了挥手,示意周氏离去。 她疲惫的歪在坑上,目光有些复杂,幽幽道:“也不知道这两个丫头在那府里如何,老天保佑二丫头能入了老祖宗的眼。” 魏氏一只脚已经抬出了屋子,听了这话,身子一顿,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我的个妈啊,这太太的心也太大了些吧。一个庶出的姑娘竟然敢嫁到蒋府,简直不知所谓。 慢慢的,周氏嘴角露出讥笑。婆婆刚入京,哪里知道这京里的天地,罢了罢了,让她自个折腾去吧。 管氏上前扶住自个的婆婆,恭敬道:“我送婆婆回院子。” 周氏冷冷的看着她,手拂了拂,道:“不必了,回去好好侍候爷们,教导好房里的那几个。” “是!”管氏恭敬道。 晚膳,顾府两个姐妹凑在一个桌上吃饭。 用罢饭,两人略说了会话。青芷见天色已晚,怕蒋家的下人说闲话,扶着红衣的手,由丫鬟们领着回了院子。 青莞见她如此守规矩,只随她去。 只是去了一个,来了两个,她瞧着堂屋里一南一北端坐的两人,眼皮子跳了几跳,装着口渴的样子,用力的喝两口水。 来人正是蒋弘文和赵璟琰。 今日的赵璟琰穿了件淡粉色绣金流云纹袍袖,手里依旧拿着把折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青莞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穿淡粉色的衣袍,心里骂了句“骚包”,把目光偏了过去。 赵璟琰摇了几下扇子,也学着她的样子,用力的喝了两口茶水。 扇子一扇,空气里的脂粉味随着气流传到青莞鼻尖,她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听说这货的王府里,光侧妃就有一十八个,再加上那些个小妾啊,美婢啊,通房啊之类的……一天排一个,保守估计也得排上个把月。 青莞不怀好意的想到了一句话:铁杵磨成针啊! 赵璟琰也在打量她。 这女人肌肤凝白,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漾着算计,看似娇娇柔柔,娇盈可爱,实则诡计多端。 这样的女人,也就他这个闲散王爷堪配,若是换个男人……赵璟琰不敢往下深想。 蒋弘文见这两人都不说话,一脸戒备的看着对方,不由轻咳几声。 赵璟琰心头一凛,醒悟过来,扇子猛摇几下,道:“这个……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需得往前看。六小姐啊,本王今日过来,是想听听你,打算如何为我赚钱。” 青莞浅浅一笑,道:“请王爷把府上的帐本,买卖以及所有的田庄,现银一一告知于我。” 赵璟琰眼珠子转转,朗声道:“阿离,回去拿帐本,统统拿来。” 青莞又道:“请蒋公子去一趟金府,请两个人过来。” “六小姐请吩咐。” “请钱福和我的婢女银灯。” 蒋弘文深看了赵璟琰一眼,忙起身道:“我亲自去请。” “等等,他们来避讳着些人。” “六小姐放心。” 屋里没了外人,青莞也不去理会那厮脸上是何表情,自顾自叹道:“春泥,扶我进房歇会。” “顾青莞!”赵璟琰怒从心起。 这堂屋里就一男一女两个人,若换了别的女子,跟他同处一室,只怕早就被他的英俊风流所倾倒,忍不住嗷嗷扑上来了。即便不扑上来,那小眼神也得勾啊勾得。 这女人竟然当他不存在,简直胆大包天。 “你是怕我吃了你吗?” 顾青莞头一回被人连名带姓的叫着,气得暗自咬牙,脸上却笑道:“庸脂俗粉,怕污了王爷的眼。更何况王府的帐本,必不会少,动脑筋之前,我需养精蓄锐。” 说罢,曲腿道了个万福,飘然而去。 赵璟琰将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春泥听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逃也似的跟了进去。 偌大的堂屋,孤零零的只剩下赵璟琰一人,连个端茶递水的婢女也没有。 赵璟琰心头恨了两下,很快就坦然了。他不紧不慢道:“六小姐啊,这钱府的事,我打听了一下……” 青莞心中一紧,忙转身挑帘出去,急急道:“打听到了什么?” 赵璟琰用扇子敲了敲脑袋,坏笑道:“本王这会有些头疼,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青莞深吸一口气,款款往他边上一坐。 “伸手。” 就知道你会上当,赵璟琰得意一笑,把胳膊伸了过去。 三根葱手扶上脉搏,一息之间,青莞便知上了当,她垂下眼,将眉心一拧,作老僧入定状。 赵璟琰不过是想逗逗她,却未曾想这顾青莞竟然一脸的凝重的表情,他狐疑的问:“怎样?” 青莞自是不会回答他,仍是愁眉苦脸。 赵璟琰吓了一跳,又问:“如何?” 青莞抬头睨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不会吧,我不会真有什么病患在身吧,赵璟琰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本王的身体到底如何?” 青莞这样放开了他的手腕,轻轻的叹出一口气,道:“王爷的脉相……” “脉相怎样?”赵璟琰追问。 青莞咽下两口口水,沉吟着不说话。赵璟琰不由自主的也咽了两下口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生怕漏掉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第七十回我要掺一股 见时机差不多了,青莞莞尔一笑道:“安好!” 赵璟琰先是一愣,再是一惊,最后才将两条俊眉挤作一团,然后一双深邃若夜空的双眸,很不客气的看着青莞。 青莞对上他的双眸,很无辜的挑了挑眉,道:“不过,肝火有些旺,需得清清肝火。” 一瞬间,赵璟琰连掐死这个女人的心都有。不错,是得找些女人去去肝火了,怪不得最近几回见到顾青莞,自己的种种表现都失了常。 赵璟琰不慌不忙,打开扇子轻摇两下,似要将心中的浊气扇去。 春泥斜眼看寿王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心道这寿王也算心胸宽广,被小姐这样捉弄都没生气,看来相当的有气魄。 春泥哪里知道,这赵璟琰心下越是动怒,脸上越是平静,平静的让人跟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青莞自然知道他动了怒,却也不怕,笑道:“春泥,替王爷换了热茶了。” 热茶上来,赵璟琰端茶不语。 青莞也没往屋里去,只在外头干坐着。 两人无话可说,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春泥左一眼,右一眼,最后看累了,索性垂下了头。 就在这时,阿离一手提着一筐帐本,去而复返。 青莞未动,只拿眼睛去看赵璟琰,道:“王爷,我可以看吗?” 废话,不给你看我拿来做什么?这会跟本王装着知书达礼的样子,前头戏弄本王的时候怎么不说。 心里的怨念很多,嘴上却只“嗯”了一声。 青莞给春泥打了个眼色,春泥随手拿出几本帐本,翻开了递到小姐手上。 青莞一看帐本,看再也没有心思顾忌其它,思虑沉了进去。 一本看见,再换一本,换到第三本时,蒋弘文领着钱福,银灯入了院来。 青莞让他们无需多礼,指着地上两筐帐本,道:“银灯,半个时辰内,替我把这些帐出来。春泥,你打下手。” 银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掏出随身携带的算盘,霹雳啪拉算了起来。只见她一手拨算盘,一手看帐本,速度之快,让人乍舌。 而春泥则在边上负责眷写和递帐本,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一看便是做惯了的。 钱福看了看屋里的人,恭敬的朝寿王行了礼,然后默默走到青莞背后。 赵璟琰和蒋弘文被银灯拨算盘的速度惊呆了,对视一眼后,正想开口说话,只听顾青莞已小声的与钱福交谈起来。 一主一仆,一问一答,声音很轻。 起初听到两人耳中,不觉有什么,然而越听越惊心,越惊心越想听。 庆丰堂去年,光南直隶的十几间铺子,一年的纯利便有百万银子,两成给寿王,一年便是二十万两;倘若今年再加个北直隶,再加上个万花楼…… 赵璟琰眉心跳动两下,装横作样的端起了茶盅,掩盖住脸上的惊色。 青莞此时开口道:“既然帐已清楚,那该分给王爷的,着个空送去府上。” 钱福正色道:“小姐放心,老奴连同帐本,会一道送过去。” 青莞又问了些药材的事情,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 银灯拨下最后一个算盘子,春泥用毛笔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后,一张写着王府所有收入,支入的帐单已然到了青莞手里。 青莞看了两眼,嘴角浮上一抹讥笑,微微摇了摇头,把纸送到了赵璟琰跟前。 “王爷瞧瞧吧。” 赵璟琰接过一瞧,脸色顿时发青,他堂堂寿王的身家,算到最后竟然……竟然…… 一记刀眼狠成的剜过阿离,阿离缩了缩脖子,迅速垂下了脑袋。 蒋弘文不明就里,抢过赵璟琰手中的纸瞧了瞧,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怪道这亭林天天喊穷,月月喊穷,年年喊穷,这寿王府的身家竟然入不敷了,这……这……也太离谱了些吧。 更何况这些帐本还是王府明面上的,暗下的那些开支更大,亭林这些年……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啊?蒋弘文眼皮轻抬,看向亭林的目光充满了怜惜。 顾青莞喝了口茶润润嗓,慢悠悠道:“王爷一年想赚多少银子?” “此话怎讲?” “十万有十万的赚法,五十万有五十万的赚法,百万有百万的赚法。敢问王爷想赚哪一种?” 赵璟琰气结。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舒服,合着他在她眼里,就是个傻子。可这傻子也知道挑大的说啊。 他拿起茶碗,冷笑道:“本王还想说,赚千万呢,你可否能做到?” “自然能做到。” “噗!” 赵璟琰一口热茶没含住,自个喷了自个一身,素来洁癖的他连看都没看衣裳一眼,一把抓住青莞放在几上的手,厉声道:“你……你说什么?” 顾青莞被他抓得生疼,不悦道:“王爷请自重!” “亭林,放手!” 赵璟琰这才发现自己的大手,将六小姐的小手抓在了手掌中,惊得手一松,忙放开了,掩饰道:“失态,失态,六小姐见谅,见谅。” 蒋弘文心中正好奇,又想帮赵璟琰遮掩,忙将话岔开了道:“六小姐,如何赚得千万?” 顾青莞摸了摸微红的手,眸色幽深道:“此事,我要掺一股,王爷可否答应?” 赵璟琰此时哪还顾得上这些,只要赚钱的事,别说一股,就是十股,他也愿意啊。 “我应下,你快说。” 顾青莞深吸一口气,轻轻的嘴里吐出三个字:“开钱庄。” 一轮上弦月挂在树梢,倾泻得一地柔色。 院子里一株白梅开得正研,冰雕玉琢一般,玲珑剔透,暗香浮动。 青莞站在梅下,素手扯下一片梅瓣,放时嘴里,嚼了嚼,微涩。 钱福站在身后,沉吟道:“小姐,咱们……” “福伯。” 青莞迅速打断:“我答应帮他赚银子,他答应帮我查钱府的纵火案。” 钱福腿一软,踉跄着竟要栽下去。 青莞听到动静,忙转过身扶住,低声道:“福伯,稳住。” 钱福此时眼中已含了泪水,“小姐,寿王真的答应替钱家查案?” 青莞目光坚定的点点头,“若不然,我也不会替他看帐。” 钱福满脸浊泪,道:“小姐,小姐,咱们……钱家……老奴就盼着这一天呢。” “福伯,一切还为时过早,不能急,慢慢来。” 钱福猛擦一把眼泪,“只要让老奴有生之年看到钱家沉冤得雪,老奴就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啊死的,好好活,你还没享到我的福呢。” 青莞嗔怨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老奴省的。” 青莞迅速道:“子昂何时进京?” “过了元宵必定动身。金陵府的钱家药铺已开始营业,南边这一块,有宋语替小姐看着,只管放心。只是京里的铺子小姐迟迟没有动静,不知小姐是何打算?” 青莞欣慰道:“京里的铺子我打算只做高门女眷的生意,由子昂坐镇扶脉。” “小姐此举的用意是?”青莞轻笑道:“万花楼为的是高门中的男子,这个铺子为的是高门中的女子。男子为外,掌握的是朝堂,京城的动向。女子主内,能探得的是内宅里的动静。内宅连着朝堂,这样咱们的胜算也就多了几分。 ” 钱福未曾想小姐打的是这个主意,叹道:“小姐真真聪慧。此事交由我来做。老奴现在担心一件事。” 青莞轻道:“福伯是在担心寿王为人,能不能查得当年的事。” “正是,老奴瞧着他……不甚顽劣,那府里又是……” “福伯,一个顽劣王爷才不会让人起疑心,旁人若查,只怕触了龙粼。” 钱福恍然大悟,由衷道:“小姐说的是。” “钱庄一事,咱们不必插手,只投银子,如果不出我所料,这寿王应该会用银灯管帐。帐本在手,咱们已无忧。” 反正小姐如何说,钱福就如何做。 五年了,自小姐躺在透着寒风的床上,一双妙眼轻动,唤出一声钱福时,他才算找到了主心骨。 这些年,他习惯了小姐的早慧,早已见惯不怪了。 “小姐,老奴还有一事不明了。” “你说。” “堂堂王爷,为何府里穷得连一万两银子也拿不出,若不是咱们的庆丰堂和万花楼的分红,王爷他……” 青莞幽幽道:“福伯,这话我只与你一人说。这个寿王绝不简单,今儿个这些帐本,不过是明面儿上。” 钱福似有所悟。 “但是我能肯定的是,缺银子是一定的,而且很缺。” “那府里这么大的开销?” 青莞目色一暗,咀嚼道:“他的开销,绝不止于此。得了,他的事情,不必再多说了。对了,史家的锦衣坊可曾入了苏杭织造的眼?” 钱福忙道:“正要跟小姐说这个事呢,年前史家刚刚传来话,新任的苏杭织造督查使,为显公正既没用瑞王的人,也没用贤王的,恰恰好用了史家。” 青莞的冷哼道:“寿王在江南两次被刺,动静这般大,皇上只怕睁着四只眼睛盯着呢,这个时候肯定是自保要紧。” “不过,除了史家,还有一家也拿下了宫中一半的份额。”“噢,是谁?” 第七十一回把她娶回家 “史大爷说,这人暗下是瑞王的人。”钱福暗露忧色。 “不足为怪,瑞王毕竟盘据江南已五年。史家独吃了这一口,太过显眼,反倒会噎住。” 钱福豁然开朗,“盼着史家大爷夫妇能早日进京,小姐在京中也就有了伴。” 青莞笑道:“就算他们进京,我也出不去。” 钱福一惊,道:“小姐难道就打算身居内宅,不再京城行医了?岂不是辜负了小姐苦学的这一身好医术。” 青莞轻轻一叹,低语道:“福伯,京里可不比江南啊。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个时候只有隐在暗处,才最安全。咱们现在……也算是找到了一棵大树,就不知道那棵大树,能不能为咱们遮挡一阵子风雨了。” 被青莞称为大树的赵璟琰,此时正霸占着蒋七爷的书房,将扇子狠狠的砸到了阿离的头上。 被砸出包的阿离,半点忿色也没有,平静道:“爷,府里十八个侧妃,每天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头面,各色补品就得花不少钱,再加上爷吃喝玩乐,交际应酬,人情往来,府中的宴请……” “住嘴。”赵璟琰听得头疼。 阿离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还没算上爷狂窑子的钱呢。” “滚!” 一脸忿色的赵璟琰再也忍不住,拿起书桌上的端砚砸了过去。 阿离身轻如雁的避开了。 蒋弘文看不下去,抚着额叹道:“朝阿离发什么火,他又没花你一个子儿,你那府里……哎……乌烟瘴气,不堪入目。” 赵璟琰一听,身子委顿在太师椅里,嘴角抽抽,一脸的无可奈何。 许久,他叹道:“那边的帐目你报给我听一下。” 阿离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薄册子,翻了最后一页,看了看上面的数字,道:“爷,还剩下不到两千两,下个月的支出不知道够不够。” 赵璟琰厌弃的摆摆手,脸色灰败道:“我堂堂寿王,龙子龙孙,全部家当扒拉起来,还不如人家蒋青莞的一个零头。弘文啊,爷羞愤欲死啊。” 蒋弘文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亭林啊,你还有两千两,七爷我这个年一过,只剩下两百两,我快输得当东西了。” 赵璟琰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你就不能替爷赢点钱回来,五万两银子,说没就没有了?” 蒋弘文回骂道:“爷要赢了,散财童子蒋不举的名头你来背?再者说那五万两,可不是我输了的,七爷我输的是自个的钱。” 赵璟琰捶胸顿足,气得哇哇叫了两声,突然目中锐光一闪向阿离看去。 阿离会意,嘴中轻哨一声。 院子里两个隐在树上的暗卫跳下来,分立左右守着书房门口。 蒋弘文见他变脸比眨眼还快,冷笑道:“你如今这脸上的本事,也修练到家了。” 赵璟琰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那府里的开支也撑不下去了。前儿我去看他,过年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委实让人寒酸。” 蒋弘文低声叹道:“咱们这头,也支撑不了多久啊,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阿离低声插嘴道:“爷,六小姐说庆丰堂的银子,会给咱们送来的。” 赵璟琰似乎对阿离提到“六小姐”这三个字很不满意,他瞪了瞪眼睛道:“弘文,我想好如何用她了。” “如何用?” “娶回家。” 蒋弘文一惊,忙道:“谁的主意?” 赵璟琰凑近了道:“我的主意。” “娶回家,然后呢?” “然后替我打理王府,赚钱子,等我把她睡了后,再利用她的聪明,替咱们出谋划策。” 赵璟琰一脸的坏笑,“最主要她还有一身的好医术。” 蒋弘文担忧道:“我看这六小姐对你没甚好感啊,万一人家……” “爷堂堂寿王,虽然穷是穷了点,但好歹也是个王爷,她一个几品小史的女儿,能嫁给爷作王妃,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蒋弘文呵呵干笑两声,算作回答,忽然,脑海中似有什么闪过,他一把抓住赵璟琰的胳膊,迅速道:“她曾经是个傻子。” “一个曾经的傻子,配早已不中用的王爷,你说会不会让人放心。” 蒋弘文皱眉思忖道:“足以让人放心。只是身份上太不匹配了些,旁人不信啊。” 赵璟琰面色一顿,淡淡道:“听说她有十万两的陪嫁银子,爷这个纨绔王爷,府里穷得叮铛响,还要养活十八个侧妃。倘若爷为了这十万两呢?” “好主意啊,这样便能说得过去了。”蒋弘文眼中一丝惊色闪过。 站在门口的阿离迅速瞄了主子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同情起六小姐来。 六小姐这般聪慧美貌之人,身世又可怜,且尚未及笄,偏偏被自家主子给盯上了,真真是羊入虎口。 不妙,大大的不妙。 赵璟琰不知阿离所想,长长松出一口气道,“亭林啊,爷为了这件事,眠思梦想,夜不能寐啊。” 蒋弘文狐疑的低下头,去看他的眼睛:“你……不会是真的……动了心吧?” 赵璟琰面色微红,不大自然道:“怎么可能!” 蒋弘文收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这个事情,可得好好参详参详了。” “爷,六小姐今年十四,您都快弱冠了。”阿离决定凭一已微薄之力,替六小姐说句公道话。 赵,蒋二人同时侧过头,阴阴的看着他,四只眼睛里喷出的火光。 阿离的头一点点低下去,低到最后,连脖子都消失不见。 青莞这只被人惦记的小肥羊,此时刚送走钱福和银灯,由春泥侍候着洗漱后,歪在了坑上看医书。 春泥用戳子把灯芯挑了挑,道:“小姐,该睡了。” 青莞摇摇头,道:“不困,我再看一会。” “这医书有什么好瞧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个字,小姐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都能倒背如流了。” 青莞气笑道:“傻丫头,这医书里的学问才大呢。每诊过一回病人,再回过头琢磨琢磨,必有所悟,你若困了,你先睡吧。” 春泥打了个哈欠,道:“小姐,咱们得在这府里住上七天,这日子可太长了,又无事可干。” 青莞笑道:“你若无事,把那几个字练练,狗爬一样的。” 春泥浑不在意道:“我一个下人,要练什么字啊,能识字都是小姐抬举我了。” 青莞笑笑。自己也不爱练字,也难怪春泥有样学样。笑过后,她慢慢把心思沉浸在医书中。 蒋家老祖宗的病情,其实并不乐观,即便这七天的针行下去,也只能起到缓和作用,她必须好好的研究一番。 月到中梢,春泥睡一觉见里屋还有光亮,起床给火盆里添了些银霜碳,又倒了杯热茶给小姐,方才晕晕睡去。 第二日一早。 青莞刚刚起身,便有丫鬟回话。 “六小姐,府里三位老爷和夫人来了。” 青莞惊了一跳,忙穿戴妥当了迎出去。刚到院门口,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已入内。 青莞恭敬的把人迎进去,一一上前行礼。 蒋大老爷蒋瑞祖快到知天命的年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乃当之无愧的大儒,时任国子监祭酒。 他笑得一脸温和,道:“姑娘大恩,容蒋家日后再报。姑娘放心,事情已经交待下去,必不会让姑娘难做。” 话里有话,青莞却听得分明。她顾府六小姐的身份,蒋家不会走漏消息。 青莞起身,深深一福,以示谢意。 倘若前世,见着蒋祭酒,按着辈份只怕是要行磕头之礼,今日这一福,已是简薄之至。 大老爷朝两个弟弟看了眼,抚须笑道:“姑娘医术高明,老祖宗的病就有劳姑娘。” 青莞不敢拿大,柔声道:“老爷,夫人们请放心,我定会全力以赴。只是……” “姑娘但说无防。” “老祖宗的病,四分医,六分养,调养得当,可颐养天年,调养不当,便是大忌。万不可再由着她的性子来。”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座上之人心中均咯噔一下。 蒋大老爷神色动容,心中很想夸几句,奈何碍着自己的身份,只沉声道了一句:“好孩子!” 让蒋祭酒夸一声“好孩子”,绝非是件容易的事。这世上想拜在他门下的人,成千上万;能入他眼的,寥寥无几。 而青莞不仅入了他的眼,更让他的言语中,带着敬重,蒋府众人听在耳中,心中各自分明。 “好孩子,我有个不请之请,我家老爷最近食欲不震,不知可不可以替他诊个脉。”说话的是大夫人张氏。 “是啊,我家老爷最近也总喊腰酸。”二夫人赵氏温和的笑道。 话已说得如此明显,青莞不得不应承下来。 “各位老爷,夫人若是无事,就容青莞替你们诊一诊脉。” “太好了!” 三夫人韩氏直接起身,走到青莞跟前,拉着她的手道:“真正是个热心的。”青莞淡淡一笑,道:“春泥,笔墨备下。” 第七十二回替王妃出力 须臾后,但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端坐在上首,绝美的脸上时而蹙眉,时而垂目,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平静,看不到一丝波澜。 蒋府的老爷夫人们,均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心下只觉得好奇。这姑娘年纪轻轻,从哪里学得一身本事,莫非是钱家的遗传。 三位老爷夫人诊完脉后,因府中有客来,匆匆离去。 青莞疲倦的用手支着额,略作休息。 春泥一脸心疼的拎了食盒进来。小姐忙到现在连早膳还未用,空着肚子呢。 时间如流水,一日快似一日。 这日,顾家的门房上,来了位冰人,求见魏夫人,称要与府上二小姐作谋。 魏氏心头一喜,忙令人把两个儿媳妇请来。 冰人四十上下,打扮得娇俏无比,自称陈婆子。 陈婆子凭三寸不烂之舌,被誉为京中第一媒婆。她喝了一口热茶后,先将二小姐一阵好夸,然后将男方的情况一一说出。 魏氏原本笑着的脸,一点一点冷却,到最后直接青了,随即端茶送客。 陈婆子一走,魏氏忙着人把府上三位爷请回来。 就在魏氏端茶送客的同时,阿离将钱福迎进了寿王的书房。 钱福行罢礼,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双手奉上,道“王爷,这是庆丰堂一年的利钱,请王爷收下。这是庆丰年去年的帐本,王爷请过目。” 赵璟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银子接了过来,将帐本推了过去。他动了动脸上的肌肉,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蔼可亲些。 “钱福啊,替我谢谢你家小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钱福陪笑道:“王爷不必客气。” 赵璟琰捏着手中的银票,装模作样道:“既然你家小姐如此言而有信,我倒不得不透个消息给她。” 钱福心中一紧,笑意更盛:“王爷请说。” “工部尚书高府,已派了冰人往顾府说亲,说的是府上的二小姐和高府嫡长子高小锋。” 钱福有些诧异。尚书府与顾府,嫡长子和庶出,这门第上相差甚远啊。 赵璟琰见他不明就里,故意呵呵笑了几声,你附耳过来,我与你说个高府的秘密。 钱福匆匆离去。 赵璟琰数着银票,笑得一脸得意。 “阿离啊阿离,爷长这么大,还见数过这么多的银票,真是心情舒畅啊。” 阿离摸着口袋里仅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心里也乐开了花。有了这笔银子,这日子可就好过罗。 赵璟琰数着数着,手里就慢了下来,皱眉道:“顾家刚进京不过十天,这高府怎么就看上了顾家二小姐,这里头,谁在牵线搭桥?蹊跷,蹊跷啊?” 阿离看着主子手中的银票,咽下口水,随口的接话道:“查查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 赵璟琰嘴角露出笑意:“既然人家拿了这么多的银子,爷就替爷将来的王妃出点力吧,阿离,查他个水石出。” “是,爷。” 阿离迅速离去,转身的刹那翻了个白眼。 什么王妃王妃,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呢,爷你太性急了,六小姐答不答应,还是个未知数呢。 一晃,姐妹俩已在顾府住了有六日。 老祖宗此时已能下床走两步,虽然还带着喘,但比着病危的那一日,不知好了多少倍。 青莞早晨去老祖宗房里施针,下午与青芷两个,或做针线,或和府里的夫人,奶奶闲聊,无事从不往外头去,日子过得极为平静。 蒋府众人都道顾府的两位姑娘贞静悠闲,颇有教养。 第六日晚间,老祖宗发话要在府中宴请蒋家两位姑娘,朱氏得了令便忙开了。 宴请设在老太太院子的偏厅里,男眷一律不准入内,只设两桌女眷。老太太并未出席,在床上听着那屋里的热闹,心中欢喜。 宴毕,各房各院都有表礼送上,青莞瞧着蒋府的行事,心中暗叹,这才是百年诗礼大族。 这一晚闹到三更,众人将才散去。老祖宗遣散众人,独独留青莞留下。 门帘放下来,屋里檀香深重。 青莞坐在床前的櫈子上,看着老祖宗欲言又止的模样,浅笑道:“老祖宗从来都是利爽人,有话不防直说。” 老祖宗轻轻一叹,道:“你母亲……到底如何走的?” 青莞不曾想她要问的竟是这个,收了笑道:“母亲服毒而亡。” 老祖宗脸色一哀,眼中似有泪光,微微摇了摇头道:“孩子,这些年,你装疯卖傻……委屈你了。” 青莞鼻头一酸。 老祖宗竟然这个都知道了,必是那蒋弘文把她的底都露了出去。 她低下头,有些哽咽道:“不辛苦,能活着已有老天庇佑。” 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种话来,老祖宗万分怜惜道:“你母亲当年出嫁,你大姨母是极力反对的。她曾与我说,你父亲的一双眼睛瞧着有些轻浮,怕非良人。又远在江南,万一有个什么……娘家难以帮衬到。” 青莞听得仔细。心道母亲瞧人,倒是极准。 “谁又曾想到……”老祖宗微微叹了口气,扭过头去,声音渐弱。 “老祖宗节哀。” 老祖宗想了想,张嘴道:“以后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来找老祖宗,虽然不中用了,倒底还能说几句话。” 青莞忙道:“多谢老祖宗。” “好孩子,咱们之间,可没有谢这一个字。” 青莞回到院里,在白梅树下站了会,春泥怕寒夜着了凉,把人哄了进来。 刚洗漱完了,三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相继而入。原来夫人们暗下又替青莞备上了一份表礼,比着刚刚的略厚几分。 青莞含笑纳之,半边推却也没有。 待人走后,春泥瞧着这一坑的表礼,笑道:“小姐,你这几日辛苦诊脉,也算有收成,奴婢瞧着这些东西,都是好玩艺。” 青莞挑起其中一支白玉莲花簪,拿在手中瞧了瞧道:“你看这蒋府如何?” 春泥一边将表礼收起来,一边笑道:“老有老的样,小的小的样,爷们有爷们的样,妇人有妇人的样。” 青莞笑道:“这话如何说?” 春泥想了想道:“奴婢也说不上来,反正挺有规矩的。” “说来听听。” “旁的不说。就说这表礼。怕落了二小姐的面子,备了双份。私下又给小姐送来一份,显得亲厚。旁人却只道蒋家人一视同仁。” 青莞心中赞叹。 祖父生前常道,做事就是做人。把人做好了,这事也就顺了。如此看来,蒋府能几朝不衰,简在帝心,很有几分道理。“小姐你看,蒋府每个爷们房里都有姨娘,可这几日咱们进进出出的,硬是没遇到一个。听说蒋家规矩,姨娘连院门都不大能出的,只在自个房里过活。瞧瞧多有规矩,哪像咱们府里姨娘,一个个的都当自 己是个人物。” 青莞点头。顾府的爷们也纳妾,却从不宠妾灭妻,对发妻相当的尊重。老爷们如此,底下的几个爷也是如此。 爷们但凡往姨娘房里多去几回,上到老祖宗,下到三个夫人,都要敲打。 “小姐,你再看府里的几个庶出的小姐,都养在嫡母跟前,跟嫡出的一模一样的打扮,连戴的珠花都是一样的。奴婢瞧着她们一言一行都甚有规矩。” “长幼有序,嫡庶分明,不偏不倚,家庭兴旺。”青莞感叹。 “最为难得的是,这一府里三房人家在一处过活,奴婢还未听过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可见这府里平日的规矩极大。” 春泥越说越得意,心道若是小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上有老祖宗宠着,下有三个夫人疼着,兄弟和睦,妯娌相亲,这日子也就好过了。 青莞微微一笑,道:“你说,把二姐嫁到这府里如何?” 春泥心中的小算盘还未开始打,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惊得瞪大了眼睛,道:“小姐,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小姐为何不自己嫁进来?” 青莞嘿嘿干笑两声,拿起医书,再不肯说话。 春泥憋着一肚子话想问,见小姐这副模样,只得旁敲测击道:“小姐,奴婢打听过了,蒋府下头这一辈,除了大房的七爷外,就只有三房的六爷还未成亲。” 青莞抬首道:“偏这六爷也是个嫡出?” 春泥见小姐清楚,尴尬笑道:“二小姐的若要嫁进来,这身份上不大配啊。” 青莞被她这样一说,这医书再也看不进去了。 世家最重规矩。正所谓嫡庶有别,二姐的身份确实低人一等,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顾府内宅。 华阳郡主卸了珠钗,只着中衣坐在床沿上,朝男人道:“明日已满七日,我打算亲自把人接过回来,顺带着送些年礼过去。” 顾二爷这几天正为官位一事忧心,老齐王那头虽然应承下来了,却始终没个确切的消息,一颗心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连个年都过得没滋味。 再者顾二爷的人脉都在江南,京城对他来说,属于两眼一抹黑。眼看着老大天天喝酒,宴请,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却只有老齐王府一处可走动,心下便有些不快。心中不快,话便懒得接,翻了个身继续拿着本书装模作样。 第七十三回入了蒋府眼 华阳知道男人的心思,却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必要冷落他几天,方知道老齐王府的厉害。 她自顾自道:“二丫头的那门亲事,你瞧着如何?” 顾二爷没好气道:“又不是咱们这一房的,操什么闲心。让老大自个定夺去。” “一个庶出的,能嫁进尚书府,还有什么可定夺的,依我看,爽爽快快的应承下来,才最要紧。” 顾二爷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那个男人,连死了三房老婆了,年岁跟我一般大,儿子女儿都可以成亲了,你让二丫头怎么嫁过去。” “怎么嫁过去,就这么嫁过去。人家什么门第,你顾家什么门弟。真要成了,那是你顾家祖宗显灵。” “你……”顾二爷气结。 原来冰人替二小姐说的人家,是工部高尚书嫡出的长子,现年三十六岁的高小峰。 要说这高小峰,也委实点背了些。 头一房正妻,风华正茂时,得了怪病不治身亡,留下了一子一女。 第二房续弦,还是得了怪病,进门三年,留下个儿子走了。 第三房妻活得更短,连个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就寻前头两位姐姐去了。 京中传言,此子命中克妇,跟着他的女人都活不长。也有人说这高小峰有怪癖,喜欢养大狗,常常人狗同睡一室,把女人活活吓死了。 传言越演越烈,京府高门哪个愿意把娇养的女儿,嫁过去送死。固然也有贪图尚书府门第的,暗下这么一琢磨,门第和命相比,还是命更重要些。 顾二爷一拍床沿,气恼道:“你这不是让她活活去送死吗?” “送死?” 郡主斜着眼睛冷笑道:“我的好二爷,听说工部有个郎中的位置正空着。二爷若不愿意,就罢了,直接回了人家,也省得别人说咱们顾府又做那卖女求荣的事。” “工部郎中?” 顾二爷面色一动,犹豫了下,低声道:“油水如何?” 华阳故意沉吟了一会,笑道:“油水倒没听说什么,不过工部这个位置……” “怎样?” “还挺清闲的。” 华阳起身,吹灭了烛火,自顾自躺到了里间。 黑暗中,顾二爷睁着一双贼亮的眼睛,拧眉苦思。 东园里,顾侍郎夫妻也为青芷的婚事议论了半夜。 两人商议,这高府门第虽高,可白白让女儿去送死,显然有些得不偿失。 万一像高小峰第三个正妻那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丫头虽然是个庶出,却从小养在夫人跟前,行事规矩都是好的。寻个好人家,将来万一发达了,对他们大房来说,也是个助力。 高家眼前瞧着好处多多,可那高小峰终究不大像样。这事要传到外头去,顾府的名声也不好听。 二人定下主意,决定将这门亲事推了去。 寿安堂里,魏氏将自己关在小佛堂念经。 贴身大丫鬟莲萍见时辰不早,大着胆子来催了几回。 魏氏拨动佛珠,道:“明儿就十二了。二丫头去那府里已经是第七天了。” “明儿可不就是第七天了。二小姐要回来了。” 魏氏低声道:“也不知道她在那府里过得如何?” 莲萍跟着夫人近五年,最知夫人的心思,走进了上前道:“夫人,明儿郡主要带着玲小姐亲自去接人。傍晚的时候,郡主吩咐大奶奶,叫准备些年礼呢。” 魏氏早就知道这一出,只是藏在心里没有声张。这个老二媳妇,心里打什么主意一目了然,也想着把女儿往那府里塞呢。 倒是不傻,知道那府里既清贵,又有皇宠在身,还极有规矩,姑娘若能嫁过去,后半辈子的幸福就算有了。 魏氏咬咬牙,沉声道:“就看二丫头的命了。” 七日已满,这次是最后一日施针。 青莞起了个大早,让春泥留在房里收拾箱笼,自个跟着蒋府的丫鬟去给老祖宗施针。 因是最后一回,府里三房夫妇都在眼跟前。 青莞施完针,沉吟着新拟了方子,交给下人后,走到老祖宗跟前,道:“加了几味药,老祖宗先吃吃看,应有奇效。” 老祖宗慈祥道:“我觉着身上一日比一日松快,都想到园子里走动走动了。” 青莞笑道:“再有七日,方可走动。需得趁午后阳光好的时候,不可吹了冷风。旁的我就不多说了,老祖宗需得听话,万万不可任性妄为,让老爷,夫人们为难。” 这话一出,身后的三位夫人捂着帕子直笑。这话也就这孩子敢说,旁人若说了,只怕那拐杖就砸上来了。 老祖宗也笑得见牙不见眼,道:“短短几日,你这孩子竟将胳膊肘往外拐,老祖宗白疼你了。” 话音刚落,朱氏风风火火的走进来,笑道:“老祖宗,顾府来接人了,是二奶奶亲自来接的。” 华阳郡主来接人?青莞皱眉,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老祖宗看了看床前的人,对着三个媳妇道:“你们替我去迎迎,帮这孩子说几句好话。” 三位夫人听得分明,忙点头应下。 青莞与老祖宗行礼,再与三位老爷行礼,挺直了腰背退了出去。 朱氏悄无声息的跟上来,捏着帕子低声道:“妹妹,嫂子有话就直说了。那几贴药吃过后大好,嫂子再来讨几盏药吃吃。” 朱氏这几日常常往青莞院里跑,几日处下来,两人渐渐熟捻起来,称呼上也改了口。 青莞停下脚步,笑道:“胡闹,药岂是随便吃的?” 朱氏厚着脸皮将手伸过去,笑道:“好妹妹,再替我诊诊。” 青莞推开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两张方子,笑道:“不必诊,我已将方子开好了,就等着你来向我讨呢。内服,外洗,十日便可除根。” 朱氏又惊又喜,嗔笑道:“还是妹妹疼我。走,我送妹妹出门。” 朱氏领着青莞两姐妹入花厅里,华阳母女已用过半盏茶的时间。 张氏笑盈盈的坐在上首处,其他两个夫人依次坐在下首。 坐定,华阳见笑道:“也不知这两个丫头有没有给府上添麻烦。” 张氏笑道:“满京城都找不出这么知书达礼的小姐,老祖宗天天放在嘴上夸。” 华阳心头一滞。一个疯病刚刚治好的小姐,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竟然被夸知书达礼,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灵机一动,陪笑道:“那是老祖宗慈爱。雁玲,快给夫人们请安。” 吴雁玲今日着蜜合色大朵族锦团花芍药锦长袄,头截镶蓝宝石花钿簪,袅袅上前,一一行礼。 青莞见状,与二姐交换个眼神,心道华阳郡主到底是把她带来了。 张氏平静的看了吴雁玲一眼,眼中微有惊色。 她娘家书香门第,府里规矩甚严,素来讲究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的规矩。 这个华阳郡主,丈夫不过刚逝半年,便带着女儿改嫁,可见规矩家法稀疏平常,未曾想教养出来的女儿如此温婉端庄。 张氏由衷夸道:“好个标致的小姐,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赵氏笑道:“大嫂说得是,可把咱们府里的比了下去。” 韩氏接笑道:“真让人移不开眼睛。” 一句比一句好听,吴雁玲羞得垂下了头。 三位夫人各自从丫鬟手里接过早就预备下的表礼,交到吴雁玲手上。 华阳一看这等情形,喜不自禁,正想吹嘘女儿几句,不想张氏已开了口。 “老祖宗说了,六小姐合她的眼缘,以后得常接来住。到时候郡主可别舍不得。” 华阳郡主心里梗了一下,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别扭,什么叫舍不得,她巴不得老祖宗天天把人叫过去,这样玲姐儿也好沾些光。 赵氏抚了一把青莞滑腻柔脂的小脸,叹道:“好孩子,在那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派人过来。” 青莞笑道:“多谢夫人疼我,回头青莞可不客气。” 这话听着更加别扭,华阳又梗了一下。 朱氏笑道:“傻妹妹,你可别跟二婶客气,二婶房里的好玩意最多,往日里我们只有眼馋的份。回头妹妹讨了,也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 赵氏气骂道:“真是一张利嘴,你三婶的怎么不馋?” “我这屋里都不知道被她扫荡过几回了。” 韩氏话过话,笑着对青莞道:“好孩子,她们的话,便是我的话。” 这话一出,青莞再不敢坐着,起身走到三位夫人跟前,一一行礼,道:“青莞多谢夫人们厚爱。” 华阳郡主听得暗下直叹气。瞧着说话的语气,亲密的跟什么似的。 这疯子还真是好命,竟然入了蒋府三位夫人的眼。华阳遂递了个眼色给女儿,让她多开口说说话,谁知吴雁玲被青莞行礼的姿势给惊住了,根本没有收到母亲递进来的眼色。 第七十四回如何入了眼 大家小姐走路,说话,喝茶,待人接物都有成例。吴雁玲乃王府外孙,一言一行从小由宫中的教养嬷嬷亲教,因此礼数规矩极为周正。 而顾家不过是中层官宦人家,姑娘家的教养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以底有些迵异,在苏州府那个小地方尚可入眼,入了京城跟那些个顶极皇族相比,那可就差了远了。 更何况这个顾青莞,从小便是个疯子,话都说不利索,从哪里学得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行礼方式。 吴雁玲不动声色的瞥了青莞一眼,细细回想起来,这疯子在老齐王府时,便已经是这副作派,一言一行比着那两个庶出的更大方得体些。 吴雁玲心中起疑,顾青莞似乎是一夜间突然变了模样,她竟然未曾留意到,真真是太过粗心。吴雁玲哪里知道,前世的钱家在京城的贵族中,排不上顶极,却也是世医之家。因此祖母,母亲对青莞的家教颇为严格,特意请了宫中的教养嬷嬷为她单独一人辅导。奈何她本性顽皮,只学了些皮毛应付 大人而已。 即便如此,这些学到的本事,应付平日的规矩,已绰绰有余。 青莞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言行,让吴雁玲对她刮目相看。 她见三位夫人故意与她表现的亲密,心中微有感激。又见二姐端坐在一旁不说话,虽有意让她在夫人面前露一露脸,却因为郡主母女的关系,只得歇下心思。 这华阳郡主把吴雁玲带进蒋府,话里话外都在夸自己的女儿,看来用意很明显了。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郡主动的也是蒋家的主意。 青莞不动声色的将一切尽纳眼底,几句寒喧过后,便起身告退。 华阳未曾想青莞急着离开,盘算好的话来不及说出口,心中怨恨,只得掩饰的掠了掠鬓发,脸上依旧端着得体的笑。 蒋家众女将人送出二门外,方才转回。 丫鬟,仆妇们簇拥着郡主母女,转过长廊,绕过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入了寿安堂。 青莞垂首跟在身后,用余光打量。七日未入这府,似乎这府里有些什么不同,她说不上来。 厅堂里,夫人魏氏,大奶奶周氏,大少奶奶管氏及两个庶出的小姐早已等候多时。 见人来,管氏起身笑道:“总算把妹妹们给盼回来了。” 青莞,青芷姐妹上前向魏氏,周氏行礼,吴雁玲只微微颔首,便坐于郡主下首。 这一颔首算哪门子行礼,周氏用眼睛扫了婆婆一眼,见她视而不见,嘴角立马含了冷意。 魏氏自然不会傻到与吴雁玲计较,目光只落在了青芷姐妹身上。 这姐妹俩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头上戴的头面首饰比着原来的,更为精致。衣裳上的花色,纹路也与从不同,一看便是上好的面料和绣工。 魏氏脸上笑意流出,喜道:“这一趟六丫头没惹出什么笑话来吧?” 这话虽然是冲着青莞说的,目光却落在青芷身上。青莞想了想,低低的唤了声:“二姐。” 顾青芷笑道:“祖母,六妹很乖顺,无事只在自己院里呆着,蒋府上到老祖宗,下到小姐媳妇,都很喜欢六妹。” 魏氏淡淡一笑,道:“阿弥陀佛,没闯祸就好啊。” 青莞眼珠子轻动,笑道:“祖母,孙女不仅没闯祸,还得了好多赏呢,二姐也得了。二姐,快把你的那份给祖母瞧瞧。” 青芷恼怒的瞪了青莞一眼,嗔道:“就你会献宝。” 魏氏正想知道蒋家人对青芷的态度,忙不迭道:“快拿来我瞧瞧。” 丫鬟红衣捧着匣子走上前,奉到魏氏手中,“夫人,都在这里。” 魏氏打开一瞧,笑得见牙不见眼。 看来这蒋家对二丫头极为满意,瞧瞧这些个表礼,都是值钱的玩艺儿。 华阳目光一沉,她端起桌上的白瓷浮纹茶盏浅啜一口,淡笑道:“六丫头得了什么好东西?” 春泥也将匣子捧过去,打开笑道:“蒋家老祖宗说,念着故人,我家小姐的比二小姐略微厚一些。” 匣子一打开,众女将目光移过去,只一眼,华阳心里便咯噔一下。果然只是微微厚了一些,多出了一对翡翠玉簪步摇,旁的竟是一模一样。 魏氏暗暗吁出一口气。二丫头虽然是陪同,但蒋家却将她与六丫头一视同仁,看来,二丫头是入了蒋家人的眼,这一趟没白去啊。 二房两个庶出的小姐,则露出羡慕的目光。这一趟,她们竟然得了这么多的宝贝,蒋家人可真有钱啊。 魏氏笑道:“好了,都散了吧。” 青莞从寿安堂出来,一路径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春泥小声在她耳边道:“小姐为何要把蒋府的表礼拿出来给人瞧,奴婢瞧着郡主和那两个庶出的脸上,都不大好看,白白招了嫉恨。” 这丫鬟也知道看人脸色了,青莞笑道:“傻春泥,蒋家的东西,就算是招了嫉恨,也无人敢说。我这是在给二姐和自个撑腰呢。” “既然是撑腰,小姐又何必把那些个好东西藏起来,明明小姐得的东西比二小姐的好。” 青莞笑而不语。 春泥思了一路,快到院门口时,恍然醒悟道:“小姐哪里是给自个撑腰,分明是给二小姐掌面子。” 青莞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总算是悟出来了。” 话音刚落,月娘迎出来,低声道:“可把小姐给盼回来了。” 青莞见她脸色不大好看,温声道:“出了什么事?” “小姐,有冰人上门给二小姐议亲了。” 青莞神色一紧,道“说的是哪一家?” 月娘面色尴尬道:“回小姐,说的是工部高尚书的嫡长子高小峰。” 青莞心中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着:“二姐的运道委实不错,竟然能入了尚书府的青眼。” 月娘朝青莞递了个眼色,“小姐,咱们屋里说话。” 三人匆匆入了内,彩云,明月早已备好了水,青莞卸了朱钗,净面洗手后,歪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春泥奉上茶水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道:“彩云,明月你们去外面守着。月娘,你快与我说说,好好的这高府怎么会给二小姐提亲。高家的门第与咱们府里,实在不配啊。” 顶极的贵族门第,与中等官宦人家的门第,当然不堪相配,更何况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庶出的小姐,门不当户不对,鬼才会相信这里头,没有猫腻。 月娘神神密密道:“你们可知道,这高府大爷已娶了三房正室,都不长寿。如今再娶,已是第四房。” 做了三回新郎,这高家大爷倒是好命。青莞揉了揉眉心,眼中闪过狐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世,祖父贵为太医院院首,多少皇亲贵族要请祖父诊病,高家也不例外。高小锋的前两房正室,都是由祖父医治。 那时的她,对医药半分兴趣也无,只顾着和弟弟玩闹。偏巧那日祖父与母亲二人说起高府两位大奶奶的病情时,没有避讳她们姐弟二人,她在里间听得分明。 高小峰的两位正室,长相甚美,且病状一模一样,均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思虑太过引起。这种病只需细养,将那思虑之心去了,便可长寿。 然而让祖父称奇的是,头一位正室服了他的药后,不仅没有痊愈,反而病重三分,半年后便撒手人寰。 这第二位正室又出现此等脉相,祖父谨慎之下,便将脉相细细说于与母亲听。 母亲听罢,思忖许久,劝祖父以后高府再来人请,便借故推去。 青莞不明就里,在里间接了一句话问:“为何要推去?” 母亲当时脸一板,命仆妇将她和弟弟二人送回房里。她最怕母亲板脸,也不敢多问,只将此事抛置脑后。 不过此后,高家再来请时,祖父果真照母亲说的,借故推去。直至半年后,高府又行大丧,青莞才知道那第二房正室也没了。 死两房正室,这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前世的青莞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将这消息入了心中。 想至此,青莞忙道:“这第三房正室如何死的?” 月娘绞着帕子,半息才道:“小姐,奴婢听郡主院里的丫鬟说,外头有两个谣传。” “说来听听。”青莞不紧不慢道。 月娘脸色红得能沁出血来,一咬牙一跺脚,遂将外头的谣传说与小姐听。 青莞听罢,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世上只有累死的牛,没有梨坏的田。那高小峰就算一夜七次狼,先累死的也应该是他,更何况哪个男人房里没有个妾室通房之流的,非要把正室给折磨死。 世人人云亦云,却也不动脑子想了想。 再者说,狗虽吓人,却也最通人性。长年跟在高小峰身边,必是与那正室相熟的,又怎会把人活活吓死。 青莞抽丝剥茧,这里头的是非曲折,只怕不会如此简单,这三个正室的死因,必有蹊跷。“小姐,咱们进京不过半月,二姐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入了高府的眼?”月娘说完,又添了一句。 第七十五回照我的规矩 青莞被她这一声叫,唤过神来,看来这门亲事的背后,与老齐王府脱不了干系。 “月娘,回头你找个机会出府,让陈平去万花楼打听一下高府内宅的事情。” 月娘点头应下,正欲问一下小姐蒋府的事情,却听外头的彩云高声道:“谭嬷嬷来了。” 青莞皱了皱眉头,慢慢从坑坐起来。 久未出声的春泥上前扶住,冷笑道:“青天白日的上门,准没好事。” 青莞瞧着谭嬷嬷身后的两个婢女,暗暗朝春泥递了个眼色,心道果然被这丫鬟说中了。 谭嬷嬷放下茶盏,看着青莞白洁如玉的面庞,神色高气昂。“按着规矩,京中大宅门里的小姐,身边少不得侍候的人。先头六小姐病着,除了月娘,春泥外,谁也不认识。如今病好了,总不能让人说,郡主这个做后母的厚此薄此。这两人跟着有些年头,规矩什么的 都是好的,六小姐拿去使唤吧。” 青莞嘴角流出淡淡笑意。名为使唤,实为放两个眼线,日后这院里的一举一动,都在郡主的眼皮子底下。 “多谢母亲。不知道玲姐姐,三姐,四姐屋里的人手够不够。若不够,先把人给她们使唤吧。”青莞决定先礼后兵,以退为进试探着。 谭嬷嬷心中冷笑。真是个蠢货,郡主独独给你房里添人手,岂不是给大房和那两个姨娘抓了把柄。 “真是个好孩子,还知道长幼有序。六小姐放心,郡主说了,都是她的女儿,谁也不能委屈,每个小姐的房里,都添了两个一等的。” 言外之意,郡主给你的人,按一等的大丫鬟算月例,入小姐内室侍候。 青莞睁大了眼睛,炯炯的看着她,道:“多谢母亲为女儿思量。只是我院里的彩云,明月跟了我五年,受了我不少委屈,我已答应将她们提为一等。所以只能委屈了两位姐姐。” 谭嬷嬷拔高了嗓门道:“两个小丫鬟,做事毛毛噪噪的,怎么能在房里侍候。被人瞧见了,还以为顾府连个丫鬟都没有规矩。六小姐行事需得问过长辈,不可随意应承下来,一点规矩都没有。”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青莞不为所动,目光斜过她身后的两个人,轻声道:“我与谭嬷嬷说句实话罢,金大夫说,我这疯病还需些时日才能好透。现下若受了什么刺激,仍会发作。我发作起来,怕伤着两位姐 姐,所以才……” 如青莞所料,那两个丫鬟的身子,不约而同的抖了两下。 青莞笑道:“不过,谭嬷嬷调教出来的人,想必是不怕的。那就放在屋里使唤吧。” 谭嬷嬷懒得多废话,只要这两人把疯子的一举一动看住,管她是放在屋里,还是放在屋外。 她收了笑,厉声道:“正应如此。还有件事,郡主让奴婢说与六小姐听。” “谭嬷嬷请说。” “上回因六小姐一句戏言,累得郡主里外受了许多委屈。老爷,夫人动了怒,说是郡主没有教养好你。从明日起,请六小姐与那其他几位小姐一样,到郡主跟前学规矩。” 青莞眉心微蹙,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谭嬷嬷毫不客气的敲打道:“大家小姐,一言一行都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像六小姐这样口无遮拦,连累府中长辈的,更要好好学学。” 青莞心中冷笑。这谭嬷嬷一口一个规矩,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按着规矩,她一个得脸的奴婢,见了她堂堂嫡出的小姐,应该低眉垂眼,连个坐都不该有。 青莞端着茶盏,目光温温的向春泥瞧去。 春泥领会,冷笑道:“嬷嬷坐着主位,喝着热茶,一个奴婢比着主子还要主子,按着蒋府规矩,这样的奴婢早就该打发出去了。” 谭嬷嬷一张老脸瞬间变色。这个小贱人,竟然敢拿她说事,看她怎么收拾。 谭嬷嬷正要张口,青莞已开了口:“你这丫头该打,蒋家的规矩怎比得过咱们府里。母亲王府出身,规矩最好不过,她调教出来的人,人品德行都是好的。” “小姐,奴婢明明听老祖宗说……” “住嘴!” 青莞将茶盏重重一搁,冷冷的看着谭嬷嬷道:“老祖宗说的话,也不一定对。嬷嬷你说是也不是?” 谭嬷嬷如何能答? 蒋府的老祖宗,那是连当今皇上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她的话就算是错的,也无人敢说句不是。 她蹭的一下从坐椅上跳起来,气势弱下去一大截,匆匆道:“郡主院里还有事,奴婢先走一步。” 青莞看着谭嬷嬷落慌而逃,脸上未有半分笑意,如剑的目光在两个婢女身上打转。 青莞的目光一向冷淡,刻意施加了几分威严的脸上,带着凛冽的寒意,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那两人从未见过六小姐如此神色,吓得腿一打转,忙跪倒在屋子中间。 青莞没有叫起,只让两人胆颤心惊的跪着。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两个婢女身上,一开始若不把人震住了,日后再想调教就难了。 许是这屋里的炭盆烧得太旺,大冷的天,两个婢女竟然有冷汗淌出来。 这个六小姐怎么跟平日不大一样,一身的气势比着发怒的郡主,还要厉害几分。她们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一盏茶的时间,青莞方才缓缓开了口。 “都叫什么名?” “奴婢芳儿。” “奴婢春儿。” 青莞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轻声道:“这个名儿我不喜欢,都改了。你叫红花,你叫丁香。” 红花,丁香? 小姐给这两人起了个药名,月娘强忍心中的笑意,厉声道:“还不谢小姐赐名。” 好好的名字偏改成了这么俗气的,红花,丁香两人虽心中不愿意,却只能磕头谢恩。 青莞满意的笑笑,笑意逝去后,眼角带出几个凌厉来。 “入了我这院,就得照我的规矩来。你们是谁的人,暗下背负了什么使命,我可以不管。但有一点需得记住,我连贤王都敢咬,想弄死两个婢女实在太过简单。不相信的,只管试上一试。” 两个婢女吓得脸色惨白,不由面面相觑。 我的个娘哎,这六小姐的疯病到底好没好啊,怎么谭嬷嬷一走就说出要弄死婢女这种话。按着常理,不是该恭恭敬敬把人安顿下来,然后用些银钱首饰贿赂,把她们慢慢拉拢过来。 春泥不怀好意的添上了一句,道:“小姐,死也有很多种死法,打死,毒死,饿死,咬死。光一个毒死,这世间就有几百种毒药,可以让人七孔流血。” 青莞点头笑道:“我发病的时候,喜欢用刀,一刀一刀把人的肉割下来,才好玩。” 这话一出,红花,丁香已软成了一滩泥。 月娘和春泥一人扶一个,把人扶起来。 青莞见这两人已被吓得差不多了,这才笑道:“只要不进我的屋,不到外面嚼舌头,不给旧主子通风报讯,我的病就不会发。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当中要紧,一等大丫鬟的月例,我如约给你们发。” 红花和丁香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说得出一句整话,只拼了命的点点头。 寿安堂里,魏氏把匣子拿到眼前,细细观赏一番后,悠悠道:“把那府里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青芷想了想,一一道出。 魏氏听罢,神色有些复杂。 千算万算,未曾算到蒋府适婚的男子,除了六爷蒋弘言,七爷蒋弘文外,别的竟无一人合适。 六爷蒋弘言乃三房嫡出。人家嫡出的孙子,如何能娶个庶出的正室。 七爷蒋弘文乃京中一霸,除了吃喝嫖赌外,别的一无是处。虽是嫡出,却因为名声在外,无贵族女子肯嫁。二丫头若是嫁了这样的男人,只怕也是泪多笑少。 魏氏愁着眉头叹出一口气。 她刚刚入京,对京中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蒋家简在帝心,却不曾打听过蒋家内里儿孙的情况。 但凡蒋家有个庶出的孙子,这二丫头的婚事,她还能帮衬着说上一说。现下看来,这事成的希望不大啊。 青芷并不知道夫人正为她的婚事愁闷,见她叹气,嘴角一弯道:“好好的,祖母叹什么气,可是谁又给祖母气受了?” 魏氏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前几日有人上门给你提亲。” 青芷愣一愣,红着脸不说话。心道这么快就有人给她提亲,莫非是父亲在中间牵线搭轿? 魏氏见状,幽幽道:“你是我养大的,有些话我不瞒着你。这门亲事,我很不满意,直接拒了去。” 青芷又是一愣。 魏氏见她不明就里,遂把高府的内情,一一说与她听。 这一说,只把那青芷气得眼冒金星,泪簌簌直下。 自己是个庶出不假,生母又是个家生子,身份低贱,可亲生父亲到底还是朝中的三品大员。堂堂官宦人家的庶女,花一般的年纪,竟然要去做三十几岁的男人的续弦,这……这……饶是青芷想破了头,也未曾料到提亲的人,竟然如此不堪。 第七十六回变态的男人 这样的提亲对顾青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她忽的起身,直挺挺的跪倒魏氏跟前,泣声道:“多谢祖母替孙女出头,这样的人家,我若是嫁过去,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还落得干净。” 魏氏动容的将人搂进怀里,叹道:“傻孩子,你是我养大的,我不替你着想,谁替你着想。这种人家,就算是堆的金山银山,也别肖想咱们顾家的女儿。” 青芷伏在魏氏怀里,气得嘤嘤啼哭。 天色已黑透。 “小姐,那两人已经安顿下来。”月娘掀了帘子进来。 青莞放下医书,抬头道:“如何,可还安份?” 月娘笑道:“面相看着是厉害的,却不惊吓。小姐那一通敲打,到现在都不曾出得房门,想必是谭嬷嬷走了眼。” 春泥放下手中的针线,得意的笑道:“那个谭嬷嬷,整天跟在郡主后面摇尾巴,回头把她吓得不敢出门,才好呢。” “可别小瞧了她,能在郡主跟前得脸的,有几分是弱的。” 青莞拿起手边的瓜果,轻咬一口,想了想道:“去把彩云,明月叫过来。” 春泥知道小姐有话要说,不敢再玩笑,忙把人唤了进来。 青莞见人齐全,道:“今儿谭嬷嬷送了两个人来,这两人与咱们不是一条心,你们凡事小心着些,多留神,多长些心眼。从今往后,这房里需得留人。” 众人齐道:“小姐放心。” “在我院里,从来不分一等,二等,你们都是与我同甘共苦过来的人,情份非比寻常,将来我定是要给你们一个好前程的。” 春泥嗔怨道:“什么前程不前程,能跟着小姐便是咱们几个的福份。你们说,是也不是?” 那两个小的齐声称是,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坚定来。 青莞见状,安下心来。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她最为身心放松的地方,唯有后方稳妥了,她才能全心全意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在这时,窗户上发出“咚”的一声。 青莞脸色一变,春泥等人已迅速走出院子,只留月娘在屋里侍候。 片刻后,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陈平悄然入内。 青莞手一抬,止住了他说话。 “春泥。” “小姐。”春泥匆匆进来。 “让那两人睡一觉吧。”青莞细声道。 春泥眼睛一亮,一脸兴奋道:“是,小姐。” 青莞不由笑了。这丫头总想着给人下药,这回总算是逮到机会了。 月娘把茶盅交到陈平手里,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神情了然,索性坐下喝茶。 半盏茶后,春泥探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很快又缩了回去。 陈平这才开口道:“小姐,福伯让我过来送个信。” “什么事?” “有关高府大爷的事。” 青莞微微惊讶。今儿才说要打听高家的事,月娘还没来得及出府,钱福怎么就得了讯儿。 陈平忙道:“小姐,前几日福伯往寿王府送银子,寿王听说高府往顾家说亲,特意说给福伯听的。” 赵璟琰? 顾青莞略略那么一想,当下明白这其中的曲折。 贵族之中,谁家和谁家联了姻,看似普通,实则大有深意。开玩笑,内宅联着朝堂,一嫁一娶岂是随随便便的。所以尚书府的婚娶,但凡有些风吹草动,身居高位上的人没有不盯着的。 这足以证明,赵璟琰那厮的眼睛,不光盯着府里的十八个侧妃,盯着万花楼美丽的娇娘,此人在京中布的眼线并少。 再者说投之以李,报之以桃,那厮平白得了那么一大笔银子,若不再帮衬着她一点,岂不是受之有愧。 顾青莞想明白这一点,才道:“他如何说?” 陈平用拳头掩着唇,虚咳几声,神情略有些尴尬道:“小姐,高府大爷的几房妾室,都是他在青楼里的相好。” 青莞不明就里,追问道:“然后呢?” 陈平微微红了红脸道:“他行房时,喜欢动些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月娘如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顾青莞行医之人,什么样的稀奇古怪没见过,当下便明白过来。 因此在青楼中,他向来是个讨好的角色。妓女们既爱他,又怕他。时间一长,名声鹤起。 青楼女子,身经百战,侍奉好男人是她们招财的本事,还招架得住。 而贵族女子个个若柳扶风,手无敷鸡之力,走个路都恨不能喘上三喘。这样的女子如何能禁起得他的折腾,行个房像是生了场大病一样,非得歇上个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来。 高小峰世禄之家出身,读四书五经,偏偏不喜青楼中的那些庸脂俗粉,喜欢看出身名门的妻子在他身下,与正室行房的次数多了那么几回,施虐时下手狠了那么几分,生生将三个好人家的女儿折了去。 除了那三个正室,高府已有两个标致风流的通房丫鬟死于他手。高府虽然百般掩饰,到底有些风声传了出去。几经转口,也就有了些闲言碎语出来。 陈平见小姐听罢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由心生佩服。心道小姐到底是行医之人,与一般的闺中女子不同。若换了旁人,只怕羞也得羞死。 青莞心中一动,道:“寿王还有其它话吗?”陈平想了想道:“寿王说除了这个毛病外,此人并无其它毛病。如今年岁大了,勇猛不比从前,但手段又毒辣了几分。青楼女子凡侍候他的,没有一个不叫苦连天的。寿王还说,府上二小姐金玉一般的女子 ,若嫁进高府,只怕是死多活少。” 青莞转过头去,眼中闪过波澜,奇道:“他可有说高府与瑞王府,老庆王府之间,有什么干系吗?” 陈平摇摇头。 青莞不由嘴里哼哼,道:“陈平,你现在就去寻那寿王,这门亲事是不是老庆王府在里面牵线搭轿,看中顾府的目的是什么,让他帮忙打听下。” 陈平惊道:“小姐,咱们这样去问,那寿王会不会……” “不会!” 青莞冷笑:“几十万两的银子,岂是那么好拿的。他欠我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一点小事,不出三天,必会替我办好。” 让青莞大跌眼镜的是,她刚刚洗漱完,正欲入睡时,那陈平去而复返,此时将将过去了一个时辰。 青莞请人请进来,陈平喘着粗气道:“回小姐,寿王已经打探清楚。” “这么快?快说来听听。”青莞不敢相信。 陈平点头道,“这门亲事果真是老齐王府,在里头牵的线搭的轿。” 青莞沉吟着不说话,只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温水,润润噪。 老齐王绝不会轻易与人做媒。工部尚书府,六部之首,这里头定少不了老齐王府的好处。 果不出她所料,陈平又道:“老齐王府的长孙赵庭海在工部的水部司,掌水利。去年夏,湖广连日暴雨,数条河流决堤,以致几万亩良田被淹,百姓颗粒无收。湖广一批官员被查,牵扯到了赵庭海身上。” 青莞皱眉道:“他偷工减料,贪墨了银子?” 陈平道:“正如小姐所说,他把朝庭拨的银子,三分之一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河堤修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皇帝命大理寺彻查,赵庭海命手下把事情都兜了下来。” 青莞眼露狐疑。陈平忙又道:“寿王说,当初这赵庭海入工部,走的是瑞王的路子,银子有一半进了瑞王的口袋,若要彻查,一个都跑不掉。高尚书为官还算清正,简在帝心,对皇帝忠心不二,高尚书此时要是能站出来, 替手下的官员说几句话,此事说不定能就此了断。” 赵璟琰这话说得极为委婉,青莞却瞬间明白过来。 赵庭海贪墨修堤的银子,得利的不光是他,还有瑞王。这二人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弄不好是要被人连锅端的。 此事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再往上查,掌管工部的高尚书就至关重要。 凭他在皇帝跟前的几分薄面,把事情压下来,那么绳上的蚂蚱一点事情也没有,还能继续蹦哒。 青莞听罢,连连冷笑。 这老齐王府当真是打得好算盘,为了自个的孙子能保住官位,为了讨好瑞王府,拿顾府的小姐去做人情。 而顾府为了大爷的侍郎之位能稳当,为了二爷能捞个肥官当当,势必要牺牲二姐。这与去年在苏州府,将她这个疯子送给贤王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莞强忍怒意,微愠道:“寿王还有什么话?” 陈平见小姐语气不对,低声道:“回小姐,寿王无话,只让小姐好好保重。”“陈平,你先回那府去,此事我得好好想想。”青莞摆摆手,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第七十七回是个好办法 陈平欲言又止,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暗夜中,他脚下一提,手上一使劲,轻巧的翻过了高墙。 落地的片刻他心道,那个顾家二小姐有什么好,值得小姐为她思量,小姐如今该思量的是如何与寿王合作。 孰不知五年来,在这个偌大的顾府里,能给青莞以温暖的人,唯有二小姐顾青芷。而青莞不管前世今世,一向知恩图报,所以顾青芷的婚事,从来都在她的思量中。 月娘最知小姐的心思,她往炭盆里加了些银霜炭,又将手炉塞到青莞手中,低声道:“小姐,这事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只怕还有的磨呢。天儿不早了,小姐不防先好好睡一觉再说,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青莞脸上淡淡一笑,道:“月娘说得对。如今顾府不明真相,把婚事拒了去。等瑞王,老齐王府那边把事情挑明,定又是一场大闹,我得养精蓄锐才行。” 月娘笑道:“我替小姐点一柱安神香。” “还是月娘最知我心。” 万花楼里。 妈妈绿蝶亲自将酒盅喂到寿王嘴边。 寿王一口饮尽,摸着绿蝶的柳腰,笑道:“妈妈今儿擦了什么香,怪好闻的。嘴上的胭脂也好看,要不给爷吃一口?” “死相,爷就会拿绿蝶开玩笑。” “爷从不开玩笑,绿蝶看不到爷的真心吗?” 阿离就立在边上,闻言惊得一口口水没咽过来,当即咳嗽起来。这还是他那英明神武的爷吗,怎么说话的腔调像个没见过女人的二流子。 寿王剜了他一眼,心里喜滋滋的。 前几日让阿离打听的事情,总算是派上用场了。那个女人居然明日张胆要他做事,简直可喜可贺。看来,她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啊。 门突然被推开,蒋弘文面无表情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光扫了绿蝶一眼。 绿蝶何等眼色,娇笑道:“两位爷慢聊,我去外头招呼客人。” 待人离开,赵璟琰笑道:“怎么,又输光了?” 蒋弘文青着脸道:“这样把银子送给别人花,也不是办法。七爷我这纨绔子弟,能不能换个别的方法,玩女人也行啊,反正万花楼是自家的,花不了几个钱,装装样子也就得了。” 赵璟琰冷笑:“爷都已经玩得不举了,进进出出还有人盯着,更何况你?” 蒋弘文心中一凛,当下明白瑞王,贤王私养的暗卫,布下的暗桩,绝不是吃素的,自己和亭林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日子,也忒难了些。” “怕什么,钱庄一开,那些赢了钱的,还不得乖乖把钱还回来。” 蒋弘文正色道:“说起钱庄,亭林啊,咱们的本钱你可想好从哪里弄来?” 赵璟琰抚着额头,头痛道:“弘文,大好的日子,能不能提别这些烦心事。爷好不容易不为银子烦了,你又来添堵。” “难道你想空手套白狼?” 蒋弘文冷着脸添了一句,“人家六小姐只占一股,银子已经落到了实处。” 蒋弘文因顾青莞救了老祖宗,心怀感激。又见人家做事如此干脆利落,言而有信,忍不住帮衬几句。 “所以我打算十五那日,厚着脸皮,撒泼打滚问父皇要银子。” “皇上要是不给呢?” “我就去偷母妃的东西,拿到外头当。” 蒋弘文用手指着赵璟琰,指了两下,颓然放下手,道:“是个好办法。” 当然是个好办法。赵璟琰心中得意。 皇家的东西,有哪个当铺敢收,到时候报了官,顺天府尹一看是他寿王的手笔,定会屁颠屁颠的把此事捅到父皇跟前。 父皇一看最宠爱的儿子混成这样,心中生怜,大手一挥,银子不就来了。 如此一来,他这个纨绔王爷的名声,又盛三分,身边盯着的眼睛,也好少几双。反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盯着也是白盯着。 蒋弘文不怀好意的添上一句:“那我是不是也要趁机捞上一笔。” 京中二霸,称不离砣,砣不离称,要穷一起穷,要富一起富,没道理亭林拿了银子,他一点油水也捞不着。 赵璟琰认真的思索几下,道:“你到时候可以哭一下,你早已死去的姑母,哭得惨一点,父皇应该会念旧情。” 阿离朝着两位爷用力的白了一眼。这与空手套白狼有何分别。 银子的事情商议妥当,赵璟琰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笑得贼嘻嘻道:“你猜猜刚才谁来了?” “谁?” “顾青莞的侍卫陈平。” “来做什么?” “打听一件事。” “何事?” “高小锋的事。” “高小锋?” 蒋弘文惊住了,“就是那个逛青楼要比别人多掏银子的高小峰?” “正是。老齐王想给这个鳏夫做媒,说的是顾家二小姐,你觉得如何?” 蒋弘文面色一凝,眼中闪过狐疑,手合在一起搓了几搓后,道:“是为了赵庭海的事?” 赵璟琰也不急着回答,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他面前。两人碰了碰杯,才开口道:“还有赵庭海身后的人,我那好二哥。” 蒋弘文饮了一口酒,品了品滋味,道:“她来打听,说明蒋家二小姐的事情放在她心上,这门亲事她肯定会想办法破坏。” “我们该如何?”赵璟琰笑眯眯的啜着酒。 蒋弘文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苦笑,半晌才道:“你又在算计她?” “许她算计我,就不许我算计她?” 赵璟琰笑得像朵花,如雕刻一般的脸庞英俊的不像是凡人。 以顾家的为人,这个二小姐是一定要牺牲的。这样一来,不光顾府两个爷的官职有了,还与老庆王府,瑞王府亲厚了一些。 再者说,二小姐嫁进尚书府,三五年内至少是无碍的,那么顾家在京城又多了一条通向富贵的路。 顾青莞一门心思想让顾家倒霉,这个二小姐又是她护着的,她如何能甘心。 以顾青莞的聪明机智,绝对不会走一步,看一步。她必定要算计到三步以后,才会谋定而后动。 那么,以她的本事,这个“谋定而后动”会不会把老庆王府,瑞王府牵扯进来,还是只让顾府倒霉? 赵璟琰轻叹一口气。自己被她算计的连渣都不剩,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定会是前者。 哇哈哈,他有些期待顾青莞会以怎样的手段,拒了这门亲事,并且让顾家,老庆王府家倒霉。 蒋弘文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俊脸有些打眼。他冷冷道:“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她的事情,而且她和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的银子还得靠她挣出来。” “哟,看不出六小姐去了你们府里一趟,弘文你开始怜香惜玉了?”赵璟琰语气有些酸酸。 蒋弘文摆出一幅懒得跟你说的表情,将酒一口饮尽,然后朝阿离抬了抬下巴。 阿离心里对自家爷算计六小姐的事情很是不耻,他一听七爷替六小姐说话,手脚麻利的替蒋弘文倒酒。 赵璟琰见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气得两眼翻翻,拍案而起。 “本王何时说让她单打独斗了?” 阿离心中一喜,道:“爷是打算在六小姐后面帮衬着?” 赵璟琰不答,只将空杯子往前一送。 阿离颠颠的替他倒满了,一脸期望的看着眼前的俊眼。 赵璟琰把酒放在鼻下闻了闻,笑得像一只得了食的狐狸。 “凡事能让别人倒霉的事,本王都乐得看见。爷和六小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然得在后面帮衬着。” 更何况,他在江南差点送了两回命,不管是老二干的,还是老三干的,不把这两人拉下马,又如何能让那位明正言顺的出山。 赵璟琰眼中闪过一抹及快的寒光,转瞬即逝。 蒋弘文和阿离却瞧得分明,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我的妈啊,如果说六小姐的聪慧,是明晃晃的摆在了外头;那么这个男人的算计,则是不动声色的藏在了内里。 这二人,到底谁算计了谁,谁利用了谁,还真不好说啊! “阿离,以后无事,常往金府走动走动,看看那头需要什么帮衬。六小姐的院里,夜半无人时,你也可以常去瞧瞧。毕竟……” 赵璟琰把酒一口干掉,利爽道:“毕竟,她将来是我的王妃,她的事,就是本王的事,她想干掉的人,也是本王想干掉的……” 阿离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以他对爷的了解,爷还少说了一句话。 她想查的事,也是爷想查的事。 青莞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春泥,月娘在边上侍候着,穿戴妥当,青莞坐在镜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鹅蛋脸,柳叶眉,红唇丰盈,肌肤盛雪,半垂着眼睑时,有江南女子的三分柔美。抬眼时,眼角的媚态浑然天成。 六年了,前世的钱子奇该是什么模样,已渐渐模糊。 春泥见小姐发呆,叹道:“小姐这些日子,像是长开了不小,越来越好看了。”青莞回过神,笑着站起来,道:“左右不过是身皮囊,好看顶什么用。走吧,昨儿谭嬷嬷刻意交待了,咱们可别去迟了。” 第七十八回蒋家的规矩 青莞这话一出,月娘不放心,怕郡主出么蛾子,道:“小姐,还是奴婢跟着一起去吧。” 春泥嗔怨道:“月娘,有我护着,你还不放心吗,论吵架,这府里谁能吵过我?” “小蹄子,就怕你一张利嘴给小姐惹了祸。”月娘用手指戳着她的脑袋,气骂道。 春泥朝月娘吐了吐舌头,笑道:“小姐在船上还夸我呢,说我骂得对,以后都得这么着才行。” “小姐,你瞧瞧她。” 青莞将月娘搂住,笑着拍拍她的肩,道:“有什么重活,让那两个多做做。拿着大丫鬟的月例,总要出点力才行。” “小姐放心。” 郡主院里,几个俏丽的丫鬟在院子里忙碌,见六小姐走进院子,远远的行了个礼。 青莞见状,就知道昨儿与谭嬷嬷的那翻话,必是传开了。她们怕她病没好透,一个个的都避着呢。 青莞目不斜视走进去。 堂屋里,两个庶出的已经在左手一排椅子上坐着,见她来,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同时鼻子里呼出一口冷气,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说话。 青莞见这两人故意冷落她,心中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十万两银子的陪嫁,足以让所有人心生嫉妒。 春泥指了指最前头的位置,示意青莞坐下。 青莞挑眉。到底是要闹一闹的,若不然,这靠前的位置如何能轮到她。 青莞施施然刚坐下,吴雁玲带着丫鬟已经进屋。她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三人的坐位,在青莞的对面坐下。 青莞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有笑意流出。 此时帘子一掀,顾松涛夫妇走出来,一左一右坐于上首处。 谭嬷嬷紧随其后,垂手立在华阳郡主的身后。 顾松涛看了看底下的四个女儿,张了张嘴道:“好生跟你们母亲学规矩,姑娘家大了,一言一行需有分寸,免得惹了祸事。” 这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青莞听的。 青莞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轻拨动着碗里的茶叶,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顾松涛见她这样,当着其它女儿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甩袖而去。华阳见男人离去,很不客气的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厉声道:“老爷,夫人把你们交给我。这个差事,我本该推了去,可一想到你们到底叫我一声母亲,你们将来的体面,便是我这做母亲的体面,我不得不应 承下来。” 青莞垂下眼睛,掩住了一抹笑意。 郡主嫁进顾府六年,从来只把吴雁玲放到身边教养,她这个疯子也就罢了,那两个庶出的也是跟着姨娘长大。 要顾及体面,早就顾及了,何需等到现在。这会子装模作样的弄这一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姑娘家大了,婚事都要相看起来。她这个甩手掌柜做了几年,总要做出个嫡母的样子,才好明正言顺的摆布她们几个的婚事。 “女孩子家,人品德行,举止教养最最重要。做得好未必有人会夸,做得不好……哼,将来到了婆家,连同整个顾府,都会给人戳脊梁骨。你们都是大姑娘了,这里头的厉害,应该明白。” 郡主说了一通话,口干舌噪,喝了口几茶,目光扫过青莞的脸,冷声道:“六丫头,你可听明白了?” 青莞被点了名,不得不起身回话,“听明白了,母亲。” 谭嬷嬷为报昨日的仇,尖声道:“姑娘家说话,眼睛不可直视长辈,需得轻言细语,这才是有规矩的样子。” 你个蠢货,竟然敢跳出来。青莞眉梢一挑,毫不客气的还嘴道:“这屋里坐着的,都是主子,主子之间说话,你一个奴婢插什么,谭嬷嬷,你也得跟母亲好好学学规矩啊。母亲,您看女儿说得对不对?女儿也是才从蒋家学来的规矩。 ” 青莞一脸天真无邪,笑盈盈的把皮球踢了过去。 华阳郡主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说得很对。” 说罢她忿忿的瞪了谭嬷嬷一眼,后者忙把头垂了下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心道好你个疯子,从哪里学得这般厉害,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青莞受了表扬,气定神闲的坐下,捏着帕子脸上笑意更盛。 吴雁玲想起昨日在蒋府的情形,若有所思的看了青莞一眼。自打她病好后,心里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偏偏又说不上来,真真是奇了。 那两个庶出的只觉得顾青莞去了一趟蒋府后,回来说话都硬气了许多,连谭嬷嬷也敢顶撞了。到底是背后有人撑腰了。 华阳郡主说起蒋府,心里五味杂陈,目光灼灼的看了青莞两眼后,笑道:“得了,学规矩也不在一朝一夕之间,老爷,夫人只怕等急了,一道跟着去请安吧。” 一通安请下来,日头已经升得极高。 青莞疲倦的歪在坑上,想着从今往后日日要这样,心中有些忧伤。只这忧伤还未见底,她这房里便迎来了一个人。 周氏坐在炕上,与青莞隔了一个坑几。 她瞧着这屋里的摆设,目光流转,拿着帕子掖了掖眼角,叹道:“好孩子,天可怜见总算是将那病去了,若是弟妹还在,不知道要喜成什么样?” 青莞未曾想,头一个到她院里来的人,竟会是周氏。 今日她穿着一身茄花色蟒锦缎长袄,头上戴两朵鎏金福禄寿鬓花,一对嵌红宝石的云纹簪子,打扮得十分华贵。 这个把姨母的嫁妆偷偷占为已有的女人,月娘入京前早就暗下说过很多回,是个狠角色。 好在姨母在世时,一个在京中,一个在南边,妯娌两人相交不多,难得见一回面,倒也客气,因此并无多少瓜葛。 让月娘耿耿于怀的是,姨母被顾家逼死之前,顾老爷收到了大房从京中的来信。换而言之,姨母的死,大房夫妻逃不了干系。 青莞娇娇一笑,并不说话。 周氏见状,心中狐疑,这丫头的疯病到底好没好。说她好吧,有时候看着呆呆的,说她没好吧,有时候说话又很机灵。 周氏并不知道,青莞不说话,是困为不知道她的来意。装傻充愣,逼其开口,是她觉得最好的方法。 周氏自言自语的唱了会独角戏,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好孩子,大伯母求你一件事。” 青莞这才笑道:“什么事?” “你二哥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为人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以后你再去蒋家,能不能跟老祖宗说说,让你二哥拜在蒋祭酒门下。” 原是为了这个事。 青莞轻出一口气,笑道:“我试试。不过……” “不过什么?”周氏心头一紧。 青莞嘟着嘴皱着眉头,脸上有些委屈道:“不过,侄女想问大伯母一件事。” 只要能让儿子入蒋祭酒门下,别说问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也只管问啊。 周氏笑道:“你问吧。” “大伯母,她们都说你把母亲留给青莞的嫁妆,私自挪用给了大哥和大姐?” 周氏瞬间变色,蹭的一个从炕上跳了下来,厉声道:“哪个黑了心的下作小人,这样在背后编排我,良心都给狗吃了。你别听她们混说,断没有这样的事。” 青莞一脸害怕道:“可是……可是……她们都……” “她们是谁?” 周氏一把揪住青莞的手:“是不是郡主,是不是……” 青莞脸上的害怕之色,又盛了几分,身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半张着嘴,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氏一看这等情形,心下敞亮了起来,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好你个华阳啊,我不过是挪了钱氏的嫁妆,你不光算计得我多掏了银子不说,还在六丫头面前嚼舌跟,这笔帐,咱们没完。 青莞看着周氏气冲冲的走了出去,心中浊气尽出。 狗咬狗,一嘴毛。大房,二房若相亲相爱了,还有她什么事。这样的大家庭,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要先从家里自杀自灭才行。且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去吧。 月娘悄无声息的进来,低声道:“小姐,给二小姐说亲的冰人又上门了,老爷,夫人,大房,二房的人都在寿安堂里。” 青莞表情渐凝。 原本以为要过了正月,那冰人才再会上门,未曾今儿便来了。如此看来,老庆王府那头是想趁着朝庭还未开印,就把事情敲定下来。 “二姐呢?”青莞问道。 “二小姐往后花园去了,奴婢瞧着脸色很不好。” 青莞深吸一口气。 二姐如花似玉一样的人,要被嫁给一个死了三房正室的鳏夫,脸色好了才怪。 “小姐打算如何?”月娘知道小姐不会坐视不管,索性把话敞开了说。 青莞心中微滞。她知道这个事情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能有什么打算。 她仰起头,轻声道:“月娘,你先往寿安堂仔细打听着,这件事非同小可,容我仔细想想。” 月娘忙道:“是,小姐。”青莞等人离开,悄然走于窗前,目光有些幽深。 第七十九回事情不简单 寿安堂里。 陈媒婆刚开口言了几句,便有总管一脸急色的匆匆进来回话,称瑞王府的长史官请大爷过府一叙。 顾府众人一听,且惊且喜。长史官亲自过来请,这是天大的荣耀,只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侍郎与二老行了礼,怀着忐忑的心情往前头去了。 这顾侍郎才走,门房又有人来传话,老齐王思念女儿,女婿,请二人回王府吃席面。 这一下,顾老爷坐不住了,会不会是老二的官位有了着落?他忙令二房夫妇回房换衣裳,赶紧奔齐王府去。 短短须臾时间,一屋子的人走了七七八八,陈媒婆意味深长的笑笑,说了几句好话后,借故告退,只说等元宵过后再上门。 魏氏心中不喜,当下厉声回绝称不必再来,顾家绝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 那陈媒婆也不生气,一张擦满粉的脸笑出了褶子,朝上首处的人道了个万福,扭着老腰便离去了。 消息传到青莞耳朵里时,她刚从院子里散步回来。 春泥端着脸盆给青莞净手,青莞将手洗干净后,看着几上的午膳,半分食欲也没有。 瑞王府,老齐王府此时把人叫过去,定是向顾府的二位爷施压,如果没有意外,今天晚上回来后,府里就会不太平了。 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拿起了筷子。 天色渐渐阴沉,不到黄昏时分,便已暗了下来。 戌时一刻刚过,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暗夜中,顾府的马车从王府门口驶出,顾松涛歪在锦垫上,脸色有些僵硬,片刻后,他坐起来道:“华阳,岳父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华阳心下不耻。这个男人可真会装傻充愣,父王明明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会偏又来问她。 华阳笑道:“父王说,高府能看中二小姐,是咱们顾府的福气。只要这门亲事成了,工部侍郎的位置十拿九稳。” “若不成呢?”顾松涛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华阳看了自家男人一眼,笑意深深:“若不成,那就不好说了。” 顾松涛心底一凉,一口气松懈下来。若不成,他的官位另寻门路不说,还得罪了岳丈家。 他无力的垂下了脑袋,叹息道:“二丫头到底是大房的女儿,若是大哥大嫂不同意,咱们也说不上话。” 深知事情来胧去脉的华阳听罢,故意以退为进道:“正是这个话,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实在不行,这侍郎之位,就给别人坐吧。毕竟咱们做叔叔婶婶的,总不能眼睁睁的把人往火炕里推。” 顾松涛一听工部侍郎的位置要旁落,当下急道:“那怎么行,这岳丈大人好不容易把路子走通,我岂能让他失望。” 华阳深知男人的德性,也不点破,支着下巴幽幽道:“哎,两难啊。” 顾松涛把屁股挪了挪,挤到了华阳身边,往她耳中吹了口气,道:“依我说,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也未必可信。高府这门亲瞧着还不错。至少门第上,是咱们高攀了。” 华阳见他改了口风,心中鄙夷,脸上却笑道:“唉,年岁要是能小几年,这事说不定就成了。” 顾松涛很不要脸道:“男人长个几岁,会疼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你跟大嫂说说吧。” “大嫂顶什么用,二丫头从来都养在夫人跟儿前,她的婚事,必要夫人点头了才行。这事,还是你自个说去。我是怕了的,别又好处没捞着,又给人说三道四的。”华阳故意把男人往外推推。 顾松涛知道她说的是六丫头的事情,硬撑道:“谁敢咬你的舌头,我头一个饶不过。” 华阳暗暗冷笑,这男人当真虚伪的紧啊。 顾老爷书房里,墨香阵阵。 顾侍郎一口气将温茶喝完,清了清嗓门道:“父亲,事情便是这样。瑞王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是希望两府能结亲。你看这事,可如何是好?” 顾老爷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叹息道:“这事倒真是不好办啊。” 顾侍郎点头表示赞成。 如果应下这门亲事,旁的倒也罢了,关键这高小峰的年岁实在是太大,再加上克妻一说,传出于去顾府名声怕不好听。 如果不应下,得罪了瑞王,自己的仕途怕是不保好,真真是左右两难。 “父亲,要不让二弟去求求老齐王府,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顾老爷抚着额头,连连叹息道:“你走后,你兄弟被老齐王府叫了过去,他早你一步回来。老齐王府也是这个意思,那头说,只要这门亲事成了,工部侍郎的位置,老齐王亲自帮你兄弟走动。” 顾侍郎未曾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当下便愣住了。 顾老爷到底是经历过事儿的人,很快便道:“这门亲事,有几分蹊跷,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 顾侍郎回过神,细细一想,当下冷汗淋漓,不禁太阳穴隐隐作疼。 顾老爷把儿子的脸色尽收眼底,思索道:“此事先不伸张,暗暗派人打听一下高小峰的底细,过了上元节再说。” “是,父亲。” 顾老爷叹息一声:“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二丫头今年十六了,按理早该相看起来。你们两口子也该为孩子打算打算了。” 顾侍郎听着父亲的话中有话,心里咯噔一下,冷汗落得更多了。 “小姐,大爷,二爷在老爷书房里,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会都回了院儿,各个院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月娘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脸上,身上沾满了雨水。 青莞见状,心疼的将怀里的手炉塞到她手里,“月娘,快把湿衣服换了再来。小心着凉。” “小姐,我没事。” 青莞眼睛一瞪,春泥机灵道:“我去给月娘煮碗热热的姜汤来。” 月娘,春泥尽数离去,屋里安静了下来。 青莞走到窗前,听着外头的雨滴声,心思微动。 料想中的大闹没有出现,顾府的男人装得像无事人一样,各自安歇。这样平静的背后代表的是什么,不用深想,也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事,说不定在暗下筹谋着什么。 青莞眼中闪过寒意。 以顾府唯利是图的过往来看,二姐在劫难逃,唯有一丝希望是太太魏氏。只是一个内宅的女人,能有多少能力可以抵抗…… 青莞幽幽叹出一口气。 月娘换了衣裳进来,见小姐临窗背立,身形单薄,一人一窗笼在淡淡的光晕之下,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月娘眼眶一热。 她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小姐立于竹林深处,那抹与夜色融为一体,散着无穷孤寂的背影。 “小姐,夜了,明日还得早起。”月娘轻轻走上前,揽住了青莞肩。 青莞就势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莞尔一笑,“月娘,这世上的男子想功成名就,为何牺牲的却是女子?” 月娘叹道:“小姐,那是因为咱们女子活得苦,活得累,活得身不由己。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从来没有一刻能从了自己的本心。” 青莞一双星光水眸,幽远深邃,久久未曾说话。 如青莞所料的一样。 顾府的男人装得像无事人一样,该外出应酬的应酬,该与姨奶奶厮混的厮混,该侍候郡主的侍候,一切平静的如夏日的湖水,没有丁点的波澜。 青莞瞧着被蒙在鼓里的太太和青芷,越发觉得这顾府面目可憎。 敌不动,我不动。 她不动声色的静观事态的变化。 上元节如约而至,按着南边的规矩,这一日女眷必要去庙里上香祈福,求这一年顺顺遂遂。 夫人这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吃斋念佛,因此即便是到了京里,也按着南边的规矩行事。 青莞因痴傻的缘故,从没有一次是跟着去的。故这一日被叫着去上香时,她还愣了几下。 这一日,蒋府的女眷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时,十几辆马车鱼贯而出,往燕山驶去。 “京中香火最旺的地方,从来都是燕山上的延古寺,听说这里的菩萨求什么应什么,十分灵验。六岁那年,我随祖母在京中过年,去过一回,这些年便再没去过。” 青莞听着二姐的絮叨,低下头极时的隐去了眼中的不屑。 她多活一世,连黄泉路上的孟婆都见过,自不会信这些神佛之说。 更何况,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是烧几柱香,在佛前拜一拜就能决定的。大厦将倾时,就是神佛也难救命。 青芷说了半日,见六妹没甚反应,正要问上一问时,瞥见她眼底的一抹青色,以为她昨夜没有睡好,体贴的将毯子往她身上盖了盖,不再说话。 “真要这么灵,二姐今日需好好拜一拜,求佛祖赏二姐一个好姻缘。”青莞忽然出声。 青芷身子一颤,眼中喷出怒火来。 这高家简直不要脸,竟然敢让冰人再次上门,明明祖母已把话说死,偏偏还不甘心。青莞凝视她良久,不遮不掩道:“二姐放心,我定会护你左右。” 第八十回延古寺上香 顾青芷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乱了思绪,看着青莞一本正经的小脸,她再忍不住笑了起来。 “得了,得了,你别别给二姐闯祸,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我的事,夫人自会作主,哪用得你护着。” 青莞指尖一颤,话嘴的话咽了下去。 车行一个时辰,已到燕山脚下。 通往延古寺的路,只一条山道开拓的路面,以碎石铺成,虽比一般的山地平稳、宽阔,却只能容一辆人马车前行。山道一边是小缓树林,另一边则是陡峭的山地。 今日正月十五,大户人家都会来延古寺进香,因此上山的马车,排成了长龙。顾府的马车在山脚下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轮到上山。 马车在寺门停下,众人各自下车,入了寺内。 青莞学着二姐的样子,脱下帷帽,抬眼打量,眸色闪过波澜。 五年未来,这延古寺依旧是古树参天,佛塔林立,翠竹环绕,只是这香火,瞧着比五年前又旺了许多。 小僧弥引着众人入大殿,魏氏一脸虔诚,双手合拾,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参拜菩萨。 其它人也学着她的模样,个个神情严肃,静拜不语。 青莞未曾下拜,只怔怔的看着菩萨微微含笑的脸出神。 尤记得钱府出事前半个月,母亲带着她来延古寺上香,母亲匍匐在菩萨脚下,一向含笑的脸上有了几分肃穆。 母亲行医之人,从不信佛,那日她一个一个菩萨拜过去,虔诚的如同信徒。 青莞当时心里记挂着一人,未曾发现母亲脸上的哀色,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可如今细细想来,一切都有征兆。 可惜的是,母亲的头磕得再虔诚,那菩萨依旧高高在上,脸上带着怡然的笑,俯视人间众生。众生的一切苦难在她眼里,不过是该历的劫。 既然是劫,又何必再拜。更何况劫在心中,无解。 青莞朝菩萨投去冷冷一眼,头昂得高高。 大殿之上,共有菩萨罗汉十二位,魏氏领着众人一一拜过去。青莞见众人一心向佛,无人注意到她这个混水摸鱼之人,遂悄无声息的抬脚走到外间等候。 刚站稳,却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婢女簇拥着一位若柳扶风的女子,款款而来。 是她? 那女子穿一件绣折枝花卉月白色缎子圆领直身袄,披着竹叶青镶金丝凤纹大毛斗篷,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艳比花娇,一只碧玉龙凤钗展翅欲飞。 六年未见,她还如当年那样,一顰一笑动人心魂。 青莞如遭雷击,垂首后退数步,隐在了人群中,只是她隐的再好,红唇仍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春泥觉察到小姐的不对劲,忙凑上前问道:“小姐,这是哪家的小姐,模样真真好看,那通身的气派简直……” “小姐?” 青莞不敢置信的定睛一看,那女子果然梳着小姐的发髻。 她心中起疑心。一晃六年过去,豆蔻年华的她今年应该满十九,在这当世,已属于老姑娘。为何还没嫁出去? “你们连她都不知道啊,她是英国公府嫡出的八小姐,月月十五,都要来进香参佛的。” 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青莞心中一动,笑道:“这位大姐,八小姐瞧着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还待字闺中。” 那妇人吃惊的看了青莞一脸,道:“听你的口音,是从南边来的,怪道你不清楚这里头的事情。她六年前便订婚了。” 六年前?那就是京城翻云覆地的那一年。 青莞心跳加速,“为何一直拖到在?” “这你们就不懂了。八小姐信佛,延古寺的老和尚替她算过,必要过了双十年华才能成婚,若不然,就有性命之忧,所以一直耽误到现在。” 青莞神色渐渐凝重,有些不大情愿的开口,道:“夫家是哪一家?” “夫家是兵部尚书府苏家。” 青莞浑身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 春泥瞧着不对,忙上前扶住了,急道:“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青莞摆摆手,强笑道:“无事,这山风吹得我有些头晕,歇了会就好了。” 春泥忙替她笼了笼披风,关心道:“小姐,我们还是往殿里去吧,这里的山风太大了,会着凉的。” “殿里人多,透不过气,咱们往边上站站。”青莞掩住所有的心绪。 话未说完,一道锐利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她的身上。 青莞抬眼去瞧,数丈之外,一青年男子穿着宝蓝色菖蒲纹杭绸直裰,披着灰鼠皮的大氅,深邃的目光正向她看来。 青莞心中微滞,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早知道有她的地方,必定也有他。只是未曾想到,六年不见,当年孤傲青涩的少年,已然长成俊朗出尘的男子。 “立峰,磨磨蹭蹭做什么呢,还不快些?” 婉转悠扬的声音,如黄莺出山,在青莞耳边响起,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里。 “今儿人多,我不进去凑热闹了,在外头等你。” 男子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柔色,还有一丝高傲。比着六年前,这声音少了一些轻浮,多了一些沉稳。 青莞慢慢移开了脚步,向边上走去。 春泥跟过去,低声呢喃道:“小姐,这两人长得好像啊!” “他们本来就是一母双生,又怎会不像?” “小姐认识?”春泥惊奇道。 “嗯!”青莞语气淡淡,不愿多说。 春泥不知内情,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两人的背影,自顾自道:“英国公府,那不是殷贵妃的娘家?” 青莞睨了她一眼,脸沉了下来。大庭广众之下言多必失,这丫头有些口无遮拦。 春泥自知失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吓得不敢再说话。 青莞不去理会她,径直走到一棵百年大松底下,望着满山的翠色,默默的伫立无语。 终于又见了。 殷立峰狭长的双眸眯了起来,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立在殿门口的女子。 她披着朱色团花披风,头戴一只白玉簪,脸上粉黛未施,一双灼若寒星的瞳眸,带着淡淡的寒意,偏偏那眼角眉梢却尽是风情。 正是这样矛盾的一双眼,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更让他称奇的是,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曾相识。 殷立峰背后而立,目光时不时的向松柏下扫去一眼,眼中露出狐疑。这女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举手投足间有着良好的教养。 他捂嘴轻咳一声,贴身小厮小忠忙凑到跟前。 “爷?” “去帮我打听打听,松柏下的女子,是哪家的小姐。” 小忠目光扫过去,脑袋一点,道:“小的立马就去。” 魏氏拜完一圈菩萨,末了从丫鬟手里接过银票,送到了老和尚手里。 老和尚喜滋滋的看着两千两银票,恭身请魏氏等人入殿。 青芷四下打量,瞧不见六妹,急得冷汗直冒,忙在红衣耳边低语几句。 红衣一溜烟的跑开了,不过短短一息,就把六小姐给找了来。 青芷狠狠的瞪了青莞两眼,示意她别到处乱跑,万一给夫人、郡主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青莞浑不在意的笑笑,垂着头慢慢的跟上了大部队。 内殿之中,尽是花团锦簇,非富贵之人绝不可以入内。 青莞闻着阵阵脂粉的香,嘴角擒上一抹讥笑。所谓的众生平等,也不过是哄骗人的玩艺,哪个银子多,哪个权势大,哪个就能跟佛祖亲近。 花了两千两,签定是要抽一抽的。若是往日,顾府所有女眷均可抽上一签,再请高僧解一解。 但今日的两千两,只能抽上一签。 魏氏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青芷身上,似乎想让她来抽这个签。 华阳一向跋扈惯了,又怎能让个小辈抢了先,这一签她还想让女儿问个姻缘呢。所以未等魏氏发话,便施施然走上前。 周氏一看,心中气恼。平日里你掐个尖也就罢了,在佛祖面前,我管你是郡主还是公主,这一签若让你抽去了,这顾家还有我大房什么事? 周氏挺了挺胸脯,快行几步,抢在了华阳跟前。 两人同时跪到了蒲团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相让的意思。 青莞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角微翘,刚刚遇见故人的不快一扫而光。照这个情形,还是打一架吧,谁赢了谁抽,这样最公平。 按块头来说,周氏略胜一筹。 太太魏氏一看势头不妙,朗声道:“我来!” 婆婆亲自抽签,两个媳妇再没有话说,各自鼻子里呼出一团冷气,讪讪起身,退到了后面。 魏氏摇动签筒,晃了几下,掉下一支来。捡起来一看,竟是上上签。魏氏心中大喜,忙令青芷扶她起来,到一旁给高僧解签。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讲究的妇人走到华阳郡主跟前,低语了几句。只见郡主脸色一喜,连招呼也未打一声,拉着女儿吴雁玲便从侧门而出。青莞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目光微凝。 第八十一回何处不相逢 “爷,刚刚那个女子是顾府二房的六小姐,刚满十四岁。” 殷立峰皱眉,“哪个顾府?” “兵部侍郎顾松涵。顾家二房原在苏州府,年前才入的京。” “就是她把贤王咬伤的?”殷立峰脱口而出。 小忠低声道:“爷,就是她。小的打听过了,她从小就是痴傻之人,还有点疯病,后来遇到了名医,花了十万两银子把病治好了。” “她的母亲是不是姓钱?”殷立峰一听痴傻二字,忙追问道。 小忠点头道:“回爷,确是姓钱,不过六年前就去世了,如今顾家二爷的正妻是华阳郡主。” “竟然是她?”殷立峰听罢,眼中闪过惊讶。 许久后,他眼波微微一转,流露出几分寒意,悄声道:“找个机会,把人弄来给我瞧瞧。” “爷,今儿个人来人往的,不大好办啊。而且八小姐还在呢?”小忠为难道。 殷立峰墨黑的眼波一动,轻轻呢喃道:“她是最不喜听到钱这个姓的,我竟把这一岔给忘了。” 因为抽了个上上签,魏氏用起斋饭来,脸上带着笑意。 周氏婆媳一人捧杯,一人按箸,在旁侍候。直到用罢斋饭,华阳母女仍不见踪影。众人无奈,只得在厢房里一边喝茶,一边苦等。 魏氏的脸色有些难看,目光中隐隐透着愤恨。 这个二媳妇,简直目中无人,就算遇到了熟人,一声不吭的走了,到了时辰,派下人过来吱会一声总可以吧。 周氏不动声色的低头喝茶,心下颇觉痛快。最好死在外头不要回来,让一府的人等到天黑。她倒要看看,太太能不能忍下这口气。 大少奶奶管氏见状,笑道:“太太,要不孙媳妇派人去找找?” “不必!” 魏氏脸色一沉,“都给我等着,我倒要看看,她几时回来。” 此言一出,厢房立刻一片安静。青莞用茶盏掩住了唇角的笑意。 这郡主也真做得出来,抛下婆婆妯娌小辈一屋子的女眷,硬是消失的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如此拿大,不过是仗着娘家的权势。 青莞不由眼露嘲讽。这华阳郡主最好烧香保佑老齐王府永世昌顺,若不然……就凭她的做派,只怕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就在这时,只听外头一声尖叫,响破云霄,接着便是几声惨叫。 这声叫,惊得顾府众女魂飞迫散,魏氏捂着心口道:“来人,去瞧瞧外头出了什么事?” 须臾,中年仆妇去而复返,回话道:“夫人,外头来了个要饭的,趁人不察溜进了张夫人的厢房,被人逮住,打了个半死。” 魏氏脸色不豫,道:“哪个张夫人?” 中年仆妇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道:“瞧我这记性。受惊吓的是太医院院首张华的夫人,今日也入延古寺进香,就歇在咱们府的边上。” 青莞眉心一动,眼中露出怨恨,想不到那个无耻小人,竟然爬上了太医院的院首,可见老天没眼。 这个张华,原是祖父手底下的一个医官,为人很有几分聪明,善察言观色。祖父惜才,渐渐重用于他,常教他如何看脉。 宫中御医需在太医院供职满六年,三试合格者,才有资格入选。 张华一试,二试均平安过关,第三试时因在药方中加了一剂狼虎之药,被取消了资格。 因此他对祖父怀恨在心,以为祖父嫉才,故意让他落选。殊不知,祖父此举只为护他安稳。 御医是给宫中的贵人看病。那些娘娘们都是娇弱之躯,为她们看病,重在“安稳”两字,一个不慎,极有可能满门抄斩。像他这样性子,需再磨上三年,方可不急攻近利。 三年后再考,张华果然入选,靠着投机取巧,攀上了当今天皇后,事事处处与祖父作对,一副得志小人的嘴脸。 甚至有几次,他故意给祖父下套,若不是祖父为人细心又医术了得,只怕被他害死。 祖父每每提及他,懊恼不己,素来文雅的他破天荒的称其为奸人,可见他当时仗着皇后,在太医院有多猖狂。 青莞想至此,决定多留个心眼,遂朝身后的春泥打了个眼色。 春泥会意,借口如厕悄悄的溜了出去。 周氏一听是张太医的夫人,怕魏氏不知道这里头的窍门,忙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个张太医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咱们府里借着瑞王府的光,请他诊过几回脉,真真的是药到病除。” 魏氏如何能听不出周氏话中的深意,笑道:“既然碰巧遇到了,你不如上前打个招呼吧,人吃谷杂粮,谁没个病啊灾的。” 周氏笑眯眯的站起来,恭敬道:“那就劳烦夫人稍等片刻,媳妇去去就来。” 魏氏等人离开,见四个孙女眼巴巴的看着她,叹道:“孙媳妇,带几个妹妹在这附近转转,别走远了。” 管氏盈盈而立,笑道:“夫人放心。” 冬日的寺中,除了几株盛开的梅花,并无多少风景可言。 管氏显然没少来这寺里,熟门熟路的领着四位小姑子,一边走,一边介绍寺中景致。 青莞落在最后,心思全不在管氏的话上,只想着张华的事情,想得专心处,未曾留意眼前,一脚踩住了三小姐顾青芸的裙角。 顾青芸阴沉的转过脸,瞪着她,低低的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离我远点。” 青莞原本想陪个不是,一听这话,忽然凑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道:“刘姨娘已然是不中用了的,莫非三姐也想同她一样?” 顾青芸气得两眼直冒金星。 这个傻子,老齐王府闹得那一出,害得姨娘禁了足不说,还累得自己在府里没脸。她倒好,白得了十万两的嫁妆不说,还找到了蒋家这个大靠山,真是老天没长眼。 顾青芸板着脸骂道:“小娼妇,别得意儿,咱们走着瞧。” 青莞眼中闪过一抹嬉笑,抬起手照着那张俏脸就是一个巴掌,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头扑到青芷的怀里,嚷声叫道:“二姐,二姐,三姐骂我小娼妇,还威胁我。” 顾青芷脸色唰的变了,一边轻拍六妹的后背,一边呵斥道:“顾青芸,你想干什么?” 顾青芸没想到傻子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手捂着脸气道:“二姐,是她先打的我。”青莞从青芷怀里抬起头,一脸正色:“二姐,是她先骂我小娼妇,我才打的她。母亲说了,女孩子家要贞静幽贤,口出恶语,那是犯了七出之条。与其将来三姐被人休回家,我只好下一记狠手,记她长长记 性。” “你……” 顾青芸气得身子发颤,眼泪乱飞。 自己刚十四岁,连个人家都还没有,这个傻子居然说她要被休弃。她如何肯依,冲上前就要去撕青莞的嘴。 管氏眼明手疾,忙把人抱住了,厉声道:“人来人往的,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情回府再说。” “大嫂……”顾青芸跌足恨道。 “看看四周。”管氏急了,只能一针见血。 顾青芸环视一圈,四周已有人冲她指指点点,又羞又恨之下,只得把头埋进了管氏的怀中。 正在这时,只听得呼啦啦走过来一群锦缎珠光的女眷,当头的正是华阳郡主。 青莞抬眼去瞧,怪道这郡主人影也不见,原是碰到了这府里的人。 华阳郡主身旁,与她并肩而行的正是秦国公夫人陈氏,以及陈氏的女儿秦千菊。 秦千菊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袄,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脂粉薄施,站在容色出众的吴雁玲身边,没有被比下去。 青莞心中微微一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前世她见过秦千菊几回,长得又胖又圆又喜庆,深得长辈喜欢。因年岁相差几岁,无甚交集。未曾想几年不见,当年的小胖子竟出落的如此。 管氏忙把怀里的人放开,带着四位小姐,迎了上去。 陈氏的目光透过四人,似有落无的落在了二小姐顾青芷身上。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含苞欲放的迤逦年华,又有江南女子那般的娇娇弱弱,想必那高小峰见了,定会爱得死去活来。 陈氏与华阳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懂得的眼神,笑着一脸慈祥道:“竟是这样巧,又遇见了,瞧瞧府上的姑娘,竟一个比一个水灵。郡主啊,真真好福气啊,看得我都眼红了。” 这话一出,青莞顿觉头疼,心道事情不大妙。 年前在船上遇到,陈氏还是一副爱理不理,高高在上的样子,短短几日,与郡主竟热络的跟亲姐妹一样。看来高府与顾府的这门亲事,瑞王府志在必得啊。 顾青芷不明就里,带着三个妹妹规规矩矩行了礼。 陈氏趁机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孩子,听说你祖母也来了,带我瞧瞧她去。” 顾青芷显然对秦国夫人的热络有些不大适应,羞涩的垂下头,低声道:“夫人,请这边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原路返回。 青莞故意走得很慢,已远远的落在了最后。树丛后面,春泥的头探了出来,朝青莞招了招手。 第八十二回再仔细看看 青莞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她,如闲云散步一样踱了过去。 两人一碰面,春泥压低了声道:“小姐,那人求张太医看病,偏偏钱不够,被赶了几回不甘心,就想去求张太医的夫人,谁知惊扰了夫人。” “如今怎样?” “被打得好惨,浑身是血,扔进了后山。”春泥心有余悸。 青莞秀眉微蹙,“他替谁求医?” 春泥叹了口气道:“听说是为他的老母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青莞眼露不忍之色,当机立断道:“春泥,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他,若他愿意,让他老母亲带去金府找福伯治病。” “小姐,不过是个要饭的,咱们何必……” “春泥,孝心面前,无贵贱之分,你快去。”青莞厉声道。 “是,小姐!”春泥一溜烟的跑开了。 青莞整了整衣衫,深吸了一口气。为人医者,良心最重要,为了钱财不施救,绝非良医。钱家虽然不在了,但她始终不会忘记钱家的祖训。 青莞从树背后走出来,转身离去,未走几步,一个丫鬟模样打扮的女子甜笑着走过来,清脆道:“可是顾府六小姐?” 青莞狐疑的点了点头,“何事?” 小丫鬟见青莞一脸戒备,忙笑道:“小姐别怕,我是英国公府的丫鬟,我们世子爷想请小姐过去一叙。” 殷立峰? 青莞不曾想那厮竟然会来找她,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与你家世子爷素未相识,男女授受不清,正该避讳着些,你且回吧。” 小丫鬟似乎料到了青莞会拒绝,忙压低了声道:“六小姐,我家世子爷以前曾与钱府的大小姐是好友。听闻六小姐入京了,这才想着见上一见。” “是吗?” 青莞的声音非常轻,仿佛是浮在空中的云朵,风一吹就会散去。没有人知道她此时心中的震惊。 前世的她与殷立峰从来不是什么好友,而是一见面三句话不合,就能又吵又打的死敌。 他们吵架,从来只为一个人,这人便是八小姐殷黛眉。 “是啊,小姐。世子爷就在那边等着,只说几句话,不会耽误时间的。” 青莞不为所动,浅笑道:“劳烦告诉你们世子爷,故人已逝,我与他无话可说。告辞。” “哎……小姐!”小丫鬟见青莞要走,有些急了,伸手拦住了去路。 青莞静然而立,目光冷冷的看向她。 小丫鬟被她眼中的寒意一惊,讪讪的缩回了手。 青莞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小丫鬟手里,淡淡道:“辛苦你了。” 小丫鬟看了眼六小姐袅袅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子,自言自语道:“好看是好看,就是眼神冷了些。” 青莞入厢房,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已无落脚之处。她懒得凑热闹,便在院中的一株梅树前驻足。 屋里华阳郡主的声音传出来,忽儿娇笑,忽儿戏谑,忽儿恭维,一幅长袖善舞的模样。 青莞凝神静听几声,后背被人重重的推了一下,她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几步。回首一看来人,脸色便冷了下来。 顾青芸微肿着半张脸,眼神恶毒的瞪着她。 青莞挺了挺腰背,毫不客气的还瞪过去。看来这一巴掌还是打得太轻啊。 两人谁也没有退让半步,正僵持着,却见拱门处周氏带着心腹笑滋滋的回来了。 偏巧厢房里传出华阳的一声畅笑,那周氏脸色陡然一变,停下了脚步,嘴角撇了两下,用力的翻了个白眼,那模样跟外头市井的妇人,一般无二。 青莞斜看了顾青芸一眼,慢慢垂下了头。 “回世子爷,六小姐说故人已逝,她与您无话可说。”小丫鬟学着青莞的语调,颇有几分相象。 殷立峰一听“故人”二字,眼前立刻浮现一张面庞,片刻后,他用力的摇了摇头。 已经六年了,这张面庞竟然还那么清晰,真真是见了鬼了。 罢了罢了,原本自己与那六小姐也无甚话可说,不过是瞧着钱子奇的份上,想照拂一二。既然对方不领情,那他也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 殷立峰撂起衣袍,大步离去。 因今日是上元节,各府需在落日前赶回京中吃团圆饭,陈夫人略坐了坐,便借故离去。 顾府众女到齐,迅速准备打道回府。 华阳和周氏一左一右,虚扶着魏氏的胳膊,带头走了出去,后头一干人鱼贯跟出去。 青莞心中焦急,春泥迟迟不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心里正想着,便看到春泥急匆匆的走过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青莞边走边问。 春泥摸了一头的汗,喘着粗气道:“小姐,那人已经昏死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奴婢灵机一动,花银子找了两个香客,帮忙雇了一辆马车,把人送去了金府。” 青莞赞赏的看了她一眼,道:“好春泥,真是机灵。” 春泥被小姐夸,轻快的松出一口气,道:“小姐,那什么张太医,哪里像是个治病救人的,依奴婢看啊,简直就是刽子手,那人被打得可惨了。” 青莞皱眉。 “对了小姐,我刚刚看到三小姐肿着一张脸,她怎么了?” “被我打了。” “啊!” 春泥大吃一惊。小姐金玉一样的人儿,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竟然还会打人?看来一定是那三小姐做了什么缺德事。 “啊什么啊,你家小姐的一双手,可不光会诊脉,会行针,会开药方,偶尔也是会打人嘴巴,下下毒的。” “小姐,回头打人这种粗活,交给奴婢。奴婢手劲大,打得痛快。” 春泥心疼地抚着青莞的手,咬着耳朵道:“小姐,快和奴婢说说,三小姐怎么惹着你了?” 顾府众女回到家中,日头已渐渐低垂了下去,府中晚膳已经备下,众人在寿安堂用了一顿团圆饭,各自散去。 青莞喝了几口热茶,舒服的歪在坑上,叹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未全部叹出,便有丫鬟在外头说话。 “六小姐,老齐王府派人来请咱们府里赏灯,郡主请六小姐换身衣裳跟着一道去。” 上元节,京城几条热闹的街道都有灯市,平日里被拘在内宅的小媳妇,大姑娘们会趁着这一日结伴去看灯。 青莞眉头一紧,朝月娘摇了摇头。 月娘掀了帘子走出去,叹道:“我家六小姐倒是想去,偏偏今日在寺里吹了些冷风,这会身上有些不大痛快,刚刚还在喊胸闷呢。” “那我就跟郡主如实回话了。” 月娘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她手里,“咱们府里都有谁去啊?” 小丫鬟得了赏,笑道:“几位小姐都去了。让你家小姐歇着吧,我得回去报讯了,王府的马车都还在府门口等着呢。” 月娘进屋,挑了挑灯芯,嗔怨道:“小姐为何不去看灯,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京城的灯市,正想跟小姐去见见市面呢?” 青莞拿起医书,似笑非笑道:“谁又知道那府里的人,打的什么主意。” “连看个灯,都要算计,这王府的人也太可怕了。”月娘自言自语。 四更一刻。 热闹的京城,终于沉寂下来。 青莞累了一天,早已沉沉入睡。 院子里一条黑影轻飘飘的落下,走到窗前敲了几下,月娘惊醒,低低的唤了:“谁?” “月娘,快让小姐起来,钱福有要事请小姐过去。” 青莞迷迷糊糊被月娘唤起。一听隔壁府里有事,心里咯噔了几下,让月娘手上带快些。 半盏茶后,青莞已匆匆入了金府内宅。 等候多时的钱福迎上来,道:“小姐,老奴带你去见个人?” “谁?” “小姐见了便知。” 内室里,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青莞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中年男子,莫名其妙的转过身,道:“他是谁?” “他便是小姐今儿命人送过来的病人。” 钱福拿过桌上的烛灯,凑近了了道:“小姐,你再仔细看看,他是谁?” 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眼眶凹陷,胡子邋遢,脸上还有血迹,头发凌乱的散在四周,有几搓已经粘在一起。 青莞细细的看了几眼,仍是摇摇头。 钱福脸色有些灰败,叹道:“小姐,他是石家的人?” 石家,哪个石家?青莞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子太傅石阁老。” 青莞心头一跳,颤着声道:“那他是……” “他是石家的第二十二子。庶出,生母是个青楼女子。” 青莞再也没料想到,这人竟是石阁老的儿子石民威,惊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石阁老乃一代大儒,内阁中的领军人物。 此人晋中人氏,书香之族,曾三元及第,被先帝钦点入翰林,一时风光无限。此后,一直在先帝跟前当差。 先帝去世,新帝登基,石阁老辅佐新帝有功,被重用。 新帝赏识其才华学识,特命太子拜其为师,授太傅一职,官居一品。 太子谋逆,触得龙颜大怒,欲废太子,石阁老为太子叫冤,被新帝当朝责骂。他以死明志,血溅庭前。石阁老虽然为官,为师都极为出色,然有一样很遭人病诟,那便是好色。 第八十三回一门两侍郎 正所谓英雄好酒,才子好色。 石阁老生前一妻八妾,房中通房美婢数位,红颜知己不知道有几位。他老人家统统来者不拒,爱之宠之,在女人堆里混得风声水起。 如此庞大的后院,再加上他惊人的繁殖能力,繁衍出二十六个子女。 女人一多,内宅就安宁不了,且不说妻妾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就说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近三十人,争着喊一个爹,想想就让人头疼。 因此那府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常有的事,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一天安生过。 祖父为此常常要往那府里诊脉。回来后,他把这些事,当作笑话讲给家里人听,因此青莞知之甚清。 石阁老在三十八岁的高龄,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真命天女,一个比他小二十二岁的青楼女子柳氏。 柳氏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一不通,两人一见如故。石阁老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迎进门。 洞房花烛夜,石阁老上演一幕老牛吃嫩草的精彩桥段,两年后就生下了石民威。从此,石阁老便再也没有纳过小妾。 说来也奇怪,石阁老虽然学识渊博,惊为天人,偏他的儿孙都是碌碌之辈,唯独这个石民威,从小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又有生母柳氏在一旁教导,读四书五经,看天文地理,小小年纪,便极有才华。 当然,石民威继承石阁老的不光是才华,还有他好色的缺点,且听说他比之石阁老,有过之而无不及。上到高门大户的小姐,下到京中名姬,甚至连那些个大媳妇,小寡妇都有涉足。 此人在石家被视作异类。若不是石阁老为爱子撑腰,此子必被石家扫地出门。 青莞想到此,轻轻一叹,道:“他怎么混成这样,石家后来如何了?” 钱福道:“老奴派人打听过了。石阁老一死,正房也就跟着去了。几房姬妾怕被连累,吵着闹着要分家,几个嫡出的儿子一商议,索性分了个干净。” 树倒猢狲散,这是人之常情。 青莞不为所动,道:“既然分了家,他也是有钱财入袋的,怎会落魄至此,至少兄弟姊妹间,还能帮衬一二。” “小姐有所不知,太子被禁后,石家人吓怕了,分家后他们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回了晋中的老家,独独这个石民威留在了京里。至于他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老奴就不清楚了。” 青莞心中感叹。堂堂太傅之子,竟然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不知道石阁老在天有灵,看到爱子这般模样,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以死明志。 青莞在床前的木櫈坐下,素手抬起,扶上了他的脉搏,眉心立刻皱起,眼中划过冷意。 “小姐,老奴诊过了,伤得不轻,胸口断了三根肋骨。这张华,老爷当年半分也没看错他,竟是个势利小人,为医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钱福忿忿道。 “福伯何必为这种人生气。” 青莞松了手,起身道:“他的母亲可派人去寻了?” 钱福摇头,“他一直未曾醒来,打听不到他住在哪里?” 青莞头痛的抚了抚额,道:“替他扎一针吧,先弄醒了再说。老人家等不到儿子,必是要心急的,身上还带着病呢。” “是,小姐。” 青莞想了想又道:“石阁老与祖父交好一场,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落魄,回头把人接进府里吧,找个清静的院子,只当养个闲人罢。”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钱福连声应下。 青莞一边苦笑,一边往外走:“什么菩萨心肠,我只为钱家积福,对了,子昂过了今日该出发了吧?” “是的,小姐。快马加鞭再有十日便可入京。” 青莞算了算日子,叹道:“如此一来,一切便可缓缓图之了。” “小姐要走了?”等在门口的银灯走上前来。 青莞顿足,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髻,“今儿个出去看灯了没有?” 银灯笑道:“去看了,还替小姐买了盏灯回来,小姐您瞧!” 说罢,她从身后掏出一盏荷花灯。 青莞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做功,笑道:“倒还精致。替我放在房里收好了,这是我家银灯对我的一片心。” 青莞在金府有个自己的院子,从里到外都是银灯这个丫鬟替她打理的,从不借她人之手。 银灯一听这话,小嘴一撇,得意的笑开了。 元宵一过,这个年才算是真正的过去。 府里这几日迎来送往,累得人仰马翻,总算可以歇上一歇。 谁知,元宵过后的第三日,那冰人竟又上门了。 这一回,老爷亲自把人请进了书房,不到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冰人笑眯眯的离开了。 冰人一走,老爷迅速派人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身边。三人关在书房里商议了半天,方才散去。 很快,顾府欲和高府结亲的事情,便传到了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青莞此时正在夫人房里。 十五那日府里闹得晚了些,夫人身上有些不畅快,当夜便烧了起来。两个儿子媳妇忙请医问药,几幅药下来,那烧才退了去。 青莞瞧着她的脸色,确是像受了寒气的脸,微微放下心来。 夫人魏氏此时正就着青芷的手喝药,一碗药刚喝下去,听得下人来回话,又惊又急之下,当场把刚入口的药吐了个干净,人伏在榻上哀哀欲绝。 周氏吓得半死,忙尖声唤人。 郡主则嫌弃的躲在了一旁,朝几个女儿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离去。 青莞没有动,只是拿目光去看二姐。只见她呆愣愣的捏着个瓷碗,两眼茫然无神。 心中不忍,青莞上前扶住了她,把瓷碗拿了过来。 青芷听得动静,方才回过神。她看着六妹关切的眼神,眼泪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青莞不知如何开口,只将手抚上她的眼角,低声道:“二姐,别怕!” 青芷泪落更凶,猛的一把推开青莞,哽咽道:“赶紧回房去,没事不要出来。” 此时,两个儿子匆匆赶来,片刻后又有大夫进屋,寿安堂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青莞深深看了二姐一眼,趁机离去。 走到一半,她转过头对着春泥道:“两天后把高小锋前三房正室的死因传出去,势必让每个人都清楚。” “小姐,为什么要两天后?” 青莞幽幽道:“若不这样,又岂能让二姐看清这一府人的嘴脸。” 春泥咬了咬牙道:“小姐,只说这些怎么够,必要让府中所有人都知道,这门亲事是老齐王府做的好事。” “急什么?” 青莞面色微沉:“饭一口口吃,事情一步步做。让月娘出府传个话,就说我要见寿王。” 春泥脸色一喜,道:“小姐,你想出办法了?” 青莞如实的摇摇头,“未有头绪。” 顾老爷一听发妻生病,并未急着赶过去,而是在书房悠闲的喝过了盏茶后,方才入了内宅。 此时大夫已经离去,房里只有儿子媳妇在跟前侍候。 顾老爷坐在床沿上,看着魏氏苍白的脸,万般不忍道:“你们都出去,我与你们母亲有话说。” 等人离开,顾老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魏氏眼泪簌簌直下,道“老爷,妾身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可心的人,花一样的年纪,老爷何苦把人嫁到那里去。” 顾老爷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按理说,这门亲事我不该应下来,只是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如今看来也瞒不住了。” 魏氏不明就里,道:“不过是门亲事,哪来的是非曲折。” “妇道人家,只在内宅的一亩三寸地里过活,如何知道外头的世界。” 顾老爷抚着微疼的太阳穴,叹息道:“我实话与你说了罢,这门亲事是老庆王府在中间牵线搭桥。” 魏氏一听这老庆王府,心里便咯噔一下。 顾老爷遂把事情合盘托出,只瞒下了高小峰的事情。 “只要这门亲事成了,不光老大的官位稳稳当当,而且老二的官位也会连升两级。咱们府里一门两侍郎,必能富贵滔天。” 魏氏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亲事,竟然牵扯这么大,当下便愣住了。 顾老爷趁机又道:“倘若咱们不应下这门亲事,得罪了老庆王府那边不说,连同瑞王府也一并得罪。你两个儿子的前程可就毁了。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 魏氏满心酸涩,嘴角发苦,哀道:“老爷,高小锋跟二爷的年纪一般大,已经死了三房正室,府里庶子庶女一大堆,二丫头若嫁过去,可怎么是好?” “要不是这样,人家尚书府的门第,凭什么看上咱们。两个儿子的前程,顾府的富贵难道比不上你的二丫头。” 顾老爷脸上带出几分凌厉,道:“更何况,那高小锋仗着他老子,官位不小,又是长子长孙,将来高府还不是落到二丫头手上。这等好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哪里亏待了你的孙女?” 魏氏被说得哑口无言。顾老爷见她不语,知道老妻心中已有了几分松动,偏过脸暗暗松出一口气。 第八十四回一肚子坏水 万花楼里。 赵璟琰在二楼看着底下疯狂的男子,不由笑意盈面。 “绿碟啊,到底是江南的女人会勾人啊,瞧瞧,都快疯了。” 绿碟媚眼流转,笑道:“爷说笑了,我们江南的女人,哪比得上京里的。不过是爷们少见罢了。” 赵璟琰“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摇了几下笑道:“最近生意如何,可有人来寻麻烦?” 绿碟娇笑道:“有爷替万花楼坐镇,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瞧最近的生意,绿碟得回江南一趟,再找些姐妹来撑场子。” 赵璟琰嘴角刚要上扬,目光被一男子吸引。他用扇子一点,道:“他最近常来?” 绿蝶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过去,不敢确认,遂多问了一句:“爷指的可是张华太医?” “除了他,还会有谁?” 赵璟琰冷笑。 堂堂太医院院首,不在家研究疑难杂症,反倒常来青楼寻欢,怪不得如今这太医院乌烟瘴气,都是一帮庸医在里头混。 绿蝶笑道:“爷气他作甚,咱们开青楼的,管他是太医还是平头百姓,只要口袋里掏得出银子,都是绿碟的贵客。” 赵璟琰深看了她一眼。怪道六小姐要把她弄进京,就冲这句话,便是天生吃这口饭的。 就在这时,阿离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低声道:“爷,六小姐想见爷一面。” “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女人想见她,是不是二小姐的事情有了眉目? 赵璟琰猛的一收扇子,俊眉高高挑起,笑道:“约在何时,何处?” “三更三刻,金府。” 赵璟琰笑眯眯道:“这个约,爷赴了。” 话音刚落,门前的龟公一声高呼,“世子爷,您来了,里边请!” 赵璟琰往下一瞧,笑意顿时消失不见,嘴角扶上一抹冷笑。 阿离探出身去瞧,见是英国公世子殷立峰,心道这位爷怎么也来狂青楼了。 “爷,咱们进屋吧,姑娘们都等着呢?” 赵璟琰鼻子呼出冷气,道:“怎么着,你怕爷和他扛上了?” 阿离陪笑道:“爷英明神武,又怎会与他一般见识。” 赵璟琰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 阿离随即跟上。 夜黑如墨。 金府堂屋里,灯火通明。 赵璟琰端坐上首,把茶盅往桌上一搁,嫌弃道:“这茶有股子泥腥味,换了好的来。” 银灯气得小嘴一嘟,利爽道:“二两银子一钱的茶叶,我家小姐喝了都说好。” 赵璟琰对这个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小丫鬟颇有好感,故意的逗弄道:“你家小姐什么身份,爷我什么身份?” 银灯最容不得别人说她的小姐不好,偏眼前的人是堂堂寿王,只得将一口气闷进肚里。末了心头又有些不甘,遂笑道:“王爷,我家小姐虽然身份不高,又是内宅女子,可当世之上,想求着她的人,多不胜数。我家小姐说了,为人要低调,万万不可像那孔雀一般,除了秀那一屁股的毛,别的 啥也不会。” “扑哧!” 站在门口的阿离一听这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璟琰不怒反笑,深邃的目光在银灯身上打转。 不过是一个下人,面对着堂堂王爷,不仅不怯场,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啊。换了朝庭的那些个官员,只怕连个屁都不敢放。 耳边有脚步声传来,赵璟琰掸了掸衣袍,打开扇子,等来人进门。 片刻,青莞一身家常衣裳,款款而来,见堂屋里赫然坐着赵璟琰,眼中闪过惊色。 “王爷来得好早?” 赵璟琰笑意深沉,暧昧道:“六小姐头一回约我,不敢迟到。” 青莞轻咳一声,示意他这个话,说得略略有些过。若换了个别的女子,只怕名声就没了。 赵璟琰浑不在意,盯着她娇美的容颜,反客为主道:“六小姐坐吧。” 青莞轻轻抬眉,坐定笑道:“今天请王爷过来,有一事相商?” “可是为了府上二小姐的事情?” “正是。”青莞没有半分隐瞒。 赵璟琰脸上闪过不忍之色,连连叹息道:“让二小姐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一个老男人,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六小姐打算如何?” 青莞苦笑,难得露出为难之色,“苦思几日,总无所得。这才把王爷请来,商量商量。” 赵璟琰眸光一惊,一脸的诧异。 原以为顾青莞今夜把他请来,是想告诉他“谋定而后动”的种种手段。未曾想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竟然一脸郑重其事的说“无所得”,还说找他商量…… 赵璟琰心中的期待,顿是化作深深的失落。青莞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无边的暗夜,柔声道:“我在顾府装疯卖傻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把我这个嫡出的六小姐放在眼里,连一个小小的奴婢都可以给我脸色瞧。若不是月娘 拼死护着,我只怕……” 青莞凄凉一笑。 初时日子的艰难,历历在目,府中人无情的讥笑犹在耳边,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如何熬过来的。不想说,是因为都深埋心里。 “唯有二姐,她从不嫌弃我的痴傻,明里暗里的帮衬,这份恩情,我必要倾力相报。” 赵璟琰望着眼前浑身笼罩在悲伤下顾青莞,只觉得口干舌噪,呆愣在原地。 这个迷一样的女子,在他面前从来只有冷漠和算计,像这样流出悲伤磨洗后的苍凉,还属头一回。 他莫名的心痛。 她的过往,早在他入苏州府的时候,便知道的一清二楚。一个生就痴傻的女孩,母亲被逼死,在这个如狼似虎的顾府里,仅靠一两个忠仆护着,可想而知日子有多艰难。 “去年秋,顾府要将我送给贤王。二姐听闻,把身上所有的私房银子偷偷塞给我,让我离开这顾府。如今她的情形与我当时,一般无二。王爷,你说我该如何回报?” 青莞回首,莞尔一笑,笑意带着冷清。 赵璟琰像被蛊惑了一般,走到她身边,俯身凑近她,柔声道:“此事我会帮你。” 青莞半垂眼眸,闪过一抹算计,她微微福了福,道:“倘若王爷能利用二姐一事,能让顾府倒霉,让老庆王府和瑞王府牵扯进来,青莞定会深感谢意。” 似有一记闷棍敲在了赵璟琰的脑袋上。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熟悉,这不是他期望她能做到的吗? “王爷能帮青莞做到吗?” 顾青莞缓缓扬起脸,一双如墨水眸,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幽远深邃,慢慢迎上他的目光。 赵璟琰瞬间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脑袋里空空如也,片刻间似不知身在何方。 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温柔道:“此事交于我,你放心。” 顾青莞幽幽松了口气,低头深深一福,用糯糯的带着湿润的声音,道:“多谢王爷。” 赵璟琰心神一颤,深深的咽了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的摇了几下扇子。 “应该的,应该的。” 青莞会心一笑,悄然而去。 赵璟琰呆呆的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像一株兰花,娇弱的需人他的保护。 银灯一看寿王的神色,心中鄙视,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赵璟琰猛的回过神,环视屋中,奇道:“咦,六小姐的人呢?” 阿离道:“爷,六小姐已经走了,咱们也该回了。” 像是为了配合阿离的话,银灯捂着嘴用力的打了个哈欠。 “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走了?”赵璟琰有些迷糊的走出屋子。 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猛的抓住阿离的手,“爷刚才答应了什么?” “爷答应要帮二小姐,爷还说这事让要顾府倒霉,要把那两个府都牵扯进来。” 赵璟琰突然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冒出来,怔怔道:“爷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阿离恨不能此时有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爷啊,爷啊,你不能前脚说过的事情,后脚就死不承认啊。你这样出尔反尔,连阿离我都看不起。 阿离大着胆子,一脸正气浩然道:“爷,阿离亲耳听见你说的。六小姐难得求爷一次,爷需得信守诚诺。” “诺你个头啊!” 赵璟琰操起扇子狠狠的敲了过去,气急败坏的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好你个顾青莞啊,竟然给本王使美人计,先是诉忠肠,再是示弱,让本王心生怜惜,然后应下了你的要求。可恨,委实可恨。 “寿王慢走,恕奴婢不远送。” 赵璟琰猛的转身,咬牙切齿的冲银灯道:“你家小姐,就是只狐狸,天底下最狡猾的狐狸,一肚子坏水,坏秀了。”银灯看着赵璟琰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自己蠢,还怪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就算是只狐狸,也是天底下最会看病,最美丽的狐狸,哼……” 第八十五回真正的渔翁 厢房里,青莞支着脑袋,歪在坑上。 月娘掩好房门,走过了坐在坑沿上,小声道:“小姐,寿王答应了?” 青莞点点头,笑道:“应下了。” 春泥扔了针线篓子,凑过来一脸不解的问:“小姐为什么要把这事丢给寿王去办,奴婢瞧着寿王整天吃喝玩乐,一天正事也不干,不知道能不能帮小姐办妥?” 青莞的眼神有瞬间的黯淡。 其实凭她现在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二姐送走,给她置宅子,田庄,招一个体贴的上门女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是件难事。 但二姐这人,从小在魏氏跟前长大,一言一行都照着大家小姐的规矩来,像这样大逆不道逃婚的事情,她可以让自己做,但轮到她时,绝对做不起来。 顾家在她的计划中,早晚一天是要倒霉的。所以,她必须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这门亲事拒了。然后让二姐趁着顾家还在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这样,她也算对得起二姐这些年的照拂。 此事从瑞王府往下走,顾府在食物链的最底端,想要让事情成不了,必要找个身份更高的人。 她思来想去,这个人只有赵璟琰合适。以他的聪明,不出半日,必能想出这事情的关键所在。 “春泥啊,千万别小看他,这是你家小姐我,见到过的最可怕的男人。咱们府里的三位爷加起来,都不够他算计的。” 春泥惊得脸色变了变,那个纨绔王爷竟然这么厉害,她怎么没有看出来。 月娘忍不住插话道:“小姐,寿王真要这么厉害,那王府就不会穷得叮铛响了?” 青莞眸色微暗,没有说话。 这个赵璟琰,剥开他所有的外衣,内里藏着的是什么东西,她还真没有在意过。她和他,只是相互利用。 但是,凭她再世为人的经历,绝不可能看错。 片刻后,青莞不以为然的笑道:“月娘,咱们试目以待。” 蒋府书房,炭火燃得正旺。 一抹修长的身形倒映在窗上,来来回回的在房里踱步。 “弘文,快帮我出出主意,这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蒋弘文窝在太师椅里,翘着二朗腿,被他转得头昏,冷冷道:“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章程,何必再来问我?” 赵璟琰眉头高挑,顿住脚笑道:“你看出来了?” “亭林,我们俩穿开裆裤时,就在一块玩了。你府里的那些个侧妃,若论相貌,哪个差了?” 美人计?这世上再美的人,到了亭林眼中,也不过是个俗物。 赵璟琰不可置否的点点头,眼中闪过光芒。 “弘文,你还真别说,那一瞬间爷真的被她打动了。小心儿扑通扑通的,恨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应下来。” 蒋弘文一脸惊讶的看着他,犹豫道:“你……动心了?” 赵璟琰点点头,又摇摇头,收了笑意,脸上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戏演得久了,也懒得把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她有让我摘下面具的冲动。” 蒋弘文心里突的紧。 赵璟琰面具下的脸庞,他太清楚了。那是一座寒冰,凭他是谁也无法让他融化的寒冰。 那个清冷的顾青莞,竟然能让他这座寒冰有了暖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赵璟琰把扇子一扔,撂起衣袍坐下,目光淡淡:“弘文,十五那日我刚透出一点穷相,父皇就暗下让人把银子送来了,咱们设计好的,全然用不上。这些年,他对我的偏爱,让全天下人都一目了然。” 蒋弘文一听这话,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你在害怕?” 赵璟琰点头,“当然害怕。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 太子被废,皇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朝堂之上对重立太子一事,呼声越来越高,偏偏皇上按兵不动。 二哥,三哥明里相斗,暗下却都对他防着一手,毕竟他是父皇最最疼爱的皇子。 他现在还没有实力与这两人抗衡,那么就只有让天平继续保持平衡。若不然,天平一旦倒向一头,胜的那个人就有空腾出手来也对付他。 二哥想通过高家和顾家的联姻,把工部尚书拉笼过去。六部之首一旦公开支持二哥,那么天平就开始倾斜,这绝非好事。 “渔蚌相争,渔翁得利。弘文,咱们得做渔翁啊。” 蒋弘文怎会不明白这话中的深意,思了思,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为什么六小姐要对你用美人计了,这事还真的只有你能做。” 赵璟琰笑得云淡风轻,“我也刚刚想明白。” “那么,咱们该如何做?” 赵璟琰想了想,意味深长的笑道:“哎,好久没跟三哥喝酒了,手足之情总不能冷落。不如明日我做东,请他到万花楼一聚。” “好主意!” 蒋弘文抚掌赞道。 这世上最不想让瑞王和高尚书强强联手的人,只有贤王,让他出面破坏这桩婚事,才显得合情合理。 凭贤王的手段,让顾府倒霉是一定的。至于老齐王府和瑞王府,那就看贤王的本事了。 “亭林,你这个渔翁做得好!” 赵璟琰眼神看着烛火,隐有一种怅然道:“弘文啊,真正的渔翁可是她顾青莞。” 二小姐的婚事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这一下顾府整个沸腾起来。 府里的下人们,忙完手中的事后,窝在太阳底下三五成群,偷偷议论这事。 下人分成两派,一派坚定的认为,二小姐嫁进高府,是小鸡变成了凤凰,飞上了枝头。 另一派则无限惋惜,二小姐这般水灵的姑娘,竟然嫁给一个老鳏夫,以后这日子可就难熬了。 就在两派人争论不休时,二小姐一改往日温柔贤惠的模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只睡在床上发呆。 魏氏一看疼爱的孙女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病重三分。周氏和郡主两个轮流侍疾,心中怨声哉道。 顾老爷静观其变了两日后,怕孙女心里想不开,饿出个好歹来,忙命大儿子想想办法。 顾侍郎自然不会插手内宅之事,他把这个差事甩给了周氏。 周氏对这门亲事,心里多少有些不愿意。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关键是这亲事要是做成了,那高小峰一把年纪,恭着身叫她一声“母亲”,让亲戚朋友见到了,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知道的,说是老爷亲自应下的婚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个嫡母,摆弄庶女的婚事。周氏素来是个要面子的人,被人指责唾骂的事情她不干。 只这“不干”两个字还未出口,顾侍郎已把这里头的事情掰碎了说给她听。 这一下,周氏像被点着的炮仗,尖声道:“凭什么咱们大房的女儿嫁过去,得利的却是二房?” “这……”顾侍郎未曾想女人一听就听出了这里头的门道。 周氏一看男人没了话,越发肯定了心里的想法。大房又是被华阳给算计了。 自家男人的官帽还在头上,小叔子要求官位,就该拿他们二房的女儿做人情,凭什么打主意到大房的身上,真真是算盘打得门精。 “这不是年岁上不合适吗?”顾侍郎想了半天,到底是想出来了一个理由。 “放屁!” 她插着腰,恨道:“她就是想算计咱们大房。这个女人,精得要死,事事处处恨不能踩咱们一脚,以后这顾府还不都由她说了算。”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顾侍郎被逼急了,拍案而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弟有本事,我这做哥哥的就能沾光。你指着二房的那三个,如今在她房里学规矩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周氏气疯了,懒得深想。 顾侍郎气骂道:“还不是为了二弟能往上爬,你指着她一个后母,会这么好心?” 周氏语塞。这个华阳能算计二丫头,自然也会算计那三个。 “二弟房里连个儿子都没有,将来得利的还不是你两个儿子,动动你的脑筋,好好想想吧,别整天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儿。” “二弟现在没儿子,不等于以后没有?”周氏辩驳。 “你懂个屁。二弟现在多大,官能做多久?” 这一下,周氏再没一个屁放。老二年岁不小,就算他现在有了儿子,也得二十年后才能成事,这会得利的,果然是他的两个儿子。 这么一想,周氏的心气儿顺畅了许多。点头如捣蒜,就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女儿劝慰好。 开玩笑,她的面子和男人的官位,儿子的富贵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名。 男人有了权势,她走到哪里才有脸面;若男人的官位都不保了,她就算顶着个好嫡母的名头,贵妇们也不会正眼瞧她一下。 周氏想明白了这一点,躺在床上寻思了一夜,次日午后,趁着阳光正好,扭着略显肥硕的腰,一脸喜庆的来到了二小姐的房里。顾青芷此时正穿着家常的衣裳,半仰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帐顶。见周氏进来,慢慢的起身行了个礼,目光看向别处。 第八十六回连个死都难 周氏对这个本不应该存活在世上的庶女,一向没甚好感,她看着庶女娇美的面容,不得不扮演一下嫡母的慈祥。 “二丫头啊,这门亲事是老爷作主定下的,母亲有心无力啊。不过,你也无需太难过,那府的门第必保你一生富贵荣华。” 顾青芷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妇人,慢慢垂下了眼帘。 周氏对她眼底的一抹青色视而不见,叹息道:“你和母亲虽然不亲厚,可母亲也是盼着你好的。儿啊,谁让咱们是女人呢,父母之命,媒妁之方,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一个都逃不掉啊。” 这话听着是对她的怜惜,然细细口味一下,却未曾不是周氏在劝她认命。 顾青芷再也忍不住了,板着脸冷笑道:“多谢母亲操心,不知道若是大姐嫁了这样的人家,母亲是不是也对大姐说这种话。” 周氏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搓着两只胖手,一脸为难道:“儿啊,咱们大房,就得你们两个女儿,你和你大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不会亏待你的,必要给你陪了厚厚的嫁妆。” 顾青芷一听心头肉二字,猛的拔下头上的珠钗,用力的往下一摔,颤着身道:“担不得母亲心头肉三字,当初要不是太太怜惜我,女儿只怕早就不在这世上,今儿也就轮不到母亲这一通大道理。” “你……” 周氏被掀了老底,恼羞成怒道:“你跟在太太身边这些年,难不成就学得这样的规矩。” 顾青芷泣泪道:“女儿的规矩学得再好,也不过是被娘老子用来攀高枝。” “你……放肆!” 周氏气得脸上的肉一颤一颤,“这话你跟我说不着。我卖了你也没地攀高枝。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托生在姨娘的肚里。” 说罢,周氏冷哼一声,甩袖而去。顾青芷又气又恨,扑倒在床上嘤嘤直哭。 周氏母女一通闹,不过短短的一天的时间,就已人尽皆知。华阳郡主才从夫人房里侍疾回来,接过丫鬟手中的湿帕,擦了擦手,舒服的歪在坑上,对着坑那头的男人道:“姑娘家脾性这么大,也非好事。要我说还是夫人太宠了,一个庶女,吃穿用度比着嫡出的还要 好,可不就坏了事。” 顾松涛一门心思等着亲事说成,官位好落在他头上,听得女人这话,连声附和道:“这话说得对,咱们二房可不能像大房这样没规矩,那几个你需拿出些厉害来才行。省得到时候,连长辈都敢顶撞。” 华阳郡主秀眉一抬,“二爷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顾松涛笑眯眯道,“我舍不得的,从来只有你。” “死相!” 华阳郡主虽知这话不可信,却仍笑得一脸灿烂。说到底,世上没几个女人能抵得住男人的甜言蜜语。 两人正在一处腻歪着,却见谭嬷嬷脸色苍白的走进来,附在郡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郡主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厉声道:“哪个小贱人敢兴风作浪,给我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有个小丫鬟一脸惊慌的跑进来:“二爷,郡主,大事不好了,二小姐上吊自杀了。” “什么!” 华阳一屁股跌坐在坑上,一脸灰败。 顾松涛趿着鞋子,一把揪住小丫鬟的胸襟,厉声道:“死了没有?” 小丫鬟吓得抖了几下,磕磕巴巴道:“回二爷,好在发现的早,还有气。” 顾松涛长出一口气,冷汗涔涔而下。 “小姐,总算是救回来了。” 月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多亏了小姐心细,让春泥暗下叮嘱红衣留神,若不然……” 青莞起身,坐在铜镜前,理了理微乱的发。 她等了两天,不光是在等顾府众人的态度,也在等顾府三位爷会不会把高小峰的底细漏出来。 高小峰的底细,高家瞒得好,内宅的女子们打听不到,可顾府的男子都是在风月场所混过的,若想打听,去问问青楼里的伎女就知道了。 她倒想看看,这顾府的男人,会不会为了自个的前程,真的这么狠心把二姐嫁过去,白白送死。 如今看来,她果真高看了。想当初,连逼死姨母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一个小小的庶女,怎么会摆在他们的心上。 青莞心中冷笑,道:“走,陪我去瞧瞧吧,也是该让二姐清醒了。” 顾青芷的闺房,安置在太太院子的后面。青莞一只脚刚踏进院子,就听到夫人凄厉的惨哭声。 “天杀的,我就这么一个可心的人,你们竟然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送死,你们怎么不拿刀来戳我的心窝子,我要是早点闭了眼,也就随你们去闹,偏偏这眼不肯闭上。” 青莞轻轻一叹。二姐这些年在太太跟前端茶递水,到底没有白做,关键时候,太太还是替二姐说了一句话。 正想着,老爷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她是我顾家的女儿,吃我顾家米面长大,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为我顾家去闯。她要是不肯嫁,这京里再没有顾家的容身之处,到时候一家人跟着落魄,你就开心了?来人,把二小姐挪出院子,派丫鬟 婆子日夜守着,若有丁点差池,所有统统杖毙。” “母亲,母亲……” “快拿参茶来……” “快……快请大夫!” 厢房里乱成一团,显然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又晕了过去。 青莞强忍住冲进去把脉的冲动,侧过头对月娘道:“咱们先回去,等二姐挪了新院子,再去看她。” 月娘不甚明白,道:“二小姐刚刚救下,身子还虚着,挪来挪去,岂不是折腾。” 青莞眸色阴沉:“不挪动,让她求到太太跟前,太太心一软,把人放走了,顾府如何向那两府交差。” 再者说,不把二姐和夫人分开,老爷又怎么能说通太太应下这门亲事。毕竟行六礼时,太太是要出面的。 顾府的男人,做人、为官统统不行,但要整治起女人来,手段多的是。 青莞不愿多说,悄然离去。 深夜,万籁俱静。 月娘提着灯笼,扶着青莞穿过暗暗的长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月娘瞧了瞧四周,恨道:“竟然把二小姐弄到了这里,真真是心狠的。” 青莞笑笑,指了指院门口的两个使粗婆子,月娘会意忙上前掏出碎银子,塞到两人手里。 有银子,谁不会卖个巧,青莞轻而易举的进了院子。 院子里,又有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月娘如法炮制。 入了正门,屋里竟然还有四个丫鬟,这一回,青莞笑不出来了,眸色微微暗沉。 老爷弄了这么多人,看来已是下定了决心。她朝月娘递了个眼色,独自一人入了内屋。 红衣正趴在床沿打瞌睡,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一看是六小姐来了,脸上长松一口气。 “六小姐来了?” 青莞点点头,道:“我来看看二姐,你到外面陪月娘说说话。” 红衣眼眶一红,哽咽道:“小姐被抬到这里,六小姐还是头一个来看小姐。” “哭什么?” 青莞脸一板,厉声道:“这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人顶着,你把你家小姐侍候好就行。” 红衣一愣。这六小姐莫非又犯病了,小姐都要去送死了,她哭两下又怎么了,难不成还笑啊。 青莞不理会她的脸色,径直走到床前,拔下朱钗挑了挑灯芯,又把火盆往床前挪了挪,这才坐到了床沿上。 床上闭目的女子,双眼发青,容色憔悴,惨白的唇无一丝血色,短短几日,已瘦了一圈。 青莞伸出手,拨开被子仔细的看了两眼,颈脖一道长长的勒痕,泛着青紫,与边上的皮肤赫然形成对比。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后,青莞始终一言不发。 六妹进来时,顾青芷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等了许久,床前的人没了动静,她不得不缓缓抬眼。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浓浓的关切,映入眼帘。 “你来做什么?”青芷的声音嘶哑无比,像个老妪。 青莞伸手握住她的手,三指就势在她脉上一探。心中微微松出一口气。还好,并无不妥之处。 “来看看二姐。二姐的晚饭可用过了?”青莞的语气很平常。 青芷热泪滚滚,把头偏向里间。死的心都有,还要吃饭做什么。 青莞心中透亮,也不去劝,只慢慢的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看着外面的暗夜,道:“二姐,命只有一条,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死了倒干净,一了百了,也省得被人作贱。” “谁作贱的你,你就狠狠还回去,这个世道,不是滴几滴眼泪就能让别人怜惜你的。” 顾青芷惊得回地头,看着窗前的身影,道:“六妹,你在说什么?” 青莞回首一笑,直直的看着她,不答反问道:“二姐,你与妹妹说说,心里是如何打算的?”顾青芷深吸一口气,面色如霜:“一回没死成,总有第二回,我就不信,我顾青芷连个死都难?” 第八十七回你要好好活 青莞一步一步走进,嘴边扶上笑意:“二姐,咱们不死,咱们得好好活。” “活?” 顾青芷泪如雨下:“如何活?这顾府当真是狼窝,是虎穴。算计了你不说,还来算计我,我为什么要姓顾,我宁可活在平头百姓家,也不愿活在无情无义的府里。” 顾青芷说到后面,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来。 她的生母是个婢女,因为入了太太的眼,被抬成了姨娘。 周氏的手段一向狠辣,生母日日在太太跟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才换来了一个她。 谁又知生母命薄,没活几年就去了,留下她一个无依无靠。 周氏不待见她,处处刁难,日子过得不易,她连周氏跟前得脸的奴才都比不过,受人欺负不说,还常常饿肚子。 父亲装聋作哑,权不把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 有一年冬天,也不知道哪个丫鬟往她被上撒水,她盖了一夜的冷被子,当下就病倒了。 周氏命人喂她喝了一碗姜汤,再不肯请医问药。病得奄奄一息时,听外头丫鬟说闲话,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周氏的手段。 她拼着一口气,趁下人不查,求到了太太跟前。 太太见她可怜,又念着生母的旧情,这才把她要到了身边,亲自教养。待她不啻亲女,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最好的,过几年舒心日子。 原以为依靠着夫人,她就能顺顺遂遂,日后就算嫁不进高门,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不是难事。 谁又知,命运多舛的她竟然被长辈、父母牺牲,要嫁一个弄死了三个老婆的鳏夫。这与送手把她送进鬼门关,有什么区别?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在顾府人的眼里,不过是一枚通往富贵的棋子罢了。什么母子慈孝,兄友弟恭,姐妹亲和统统是屁话。 这种阴毒的人家,她宁可跟着生母一道赴黄泉,也不再苟活了。 青莞看着眼珠子几欲瞪出来的二姐,如何能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她幽幽道:“当年我母亲,也是这样被他们逼死的。” 青芷眼角的泪喷涌而出,泣不成声道:“二婶她真真可怜。生前为这一府的人看病诊脉,掏心掏肺掏银子,死了竟连个祖茔都入不了。” “所以二姐,你又何必为这一窝子狼心狗肺的去死。你要活,得好好活,不然怎会看到他们一个个的遭了报应。”青莞厉声道。 青芷茫然抬起头。 青莞一字一句,语气中带着无经的坚定,道:“二姐,你只管好吃好喝,六妹觉不会让你步母亲的后尘的。这府里的人想逼迫你,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六妹,你……你……”青芷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姐。你且安心等一个月,这一个月若没有转机,我亲自去求老祖宗救你。” 青莞的话说很轻,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坚定。仿佛这些龌龊阴毒的事,在她面前都不是什么难事。 青芷心头一痛,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原来,这府里真心对她好的,唯有眼前这个曾经痴傻的六妹,连太太都未曾与她说这样的话,更不用提他的亲生父亲了。 青芷再也忍不住,抱着青莞嚎啕大哭。 正月二十二,钦天监说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朝庭“开印”,文武百官着官袍,戴官帽,迈着方步威风凛凛的上朝。 顾府除了大爷的生活有了变化外,旁人照旧过日子。 夫人的病依旧没好,华阳郡主为表孝心,用老齐王府的名贴,请了太医院院首张华前来府中诊脉。 张华扶着稀疏的几根胡子,只道夫人思虚过甚。拧着眉开了几贴药,拿了厚厚的诊金满意而去。 二小姐顾青芷像是一夜之间没有了这个人似的,再不在众人面前出现。只是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怕她寻死,又在她院里多派了十几个丫鬟,日夜轮流看着。 华阳郡主带着女儿,往老齐王府跑得更勤快了,偶尔还在那边过夜。自打回了京城后,她再不像在苏州府那般,把顾二爷看得死死的,恨不能拴在裤腰带上,一分钟都不让人离开。 顾二爷心喜之下,也往张姨娘,许姨娘房里去一两回,只是到底不太敢放肆,浅尝即止。但凡郡主在府里,夜里多半是歇在正房。 大房的两个儿子,一个依旧红袖添香,左拥右抱;一个依旧头悬梁,锥刺骨,两人除了晨昏定省往寿安堂去外,及少往内院来。当然读书读累了,偶尔也会跟狐朋狗友们喝喝花酒。 二房两个庶出的,倒是消停了许多。也许是顾青芷被牺牲的婚事,让她们有了兔死狐悲之感,两人除了往园子里逛逛外,都缩在自己的房里,或姨娘那儿,憧憬着将来的夫家。 顾青芸原本记恨着青莞的那一记巴掌,偏偏府里这些天不大太平,她便是有心想报仇,却也没那个胆量,只敢在遇见时,用眼睛狠狠的剜上一记刀眼,以泄心中怨恨。 顾青莞岂会把她的怨恨放在眼里,这种人就是面上狠一点罢了,暗地里就是只纸老虎。二姐的事情若放在她的头上,只怕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青莞这几日所做的事情,说起来极为简单,就是无事往顾青芷房里坐一会,脸上带着怡然的笑,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哄着她开心。 人在绝望的时候,如果有人给予一点点慰籍,那么活下去的勇气就会多一点。 顾青芷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曾经被她呵斥的六妹,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说话老道,行事也稳重了许多。 她没由来的安下心来。不了得一死,趁着没死之前,该吃吃,该喝喝,何必整日以泪洗面,把自己弄得像个鬼一样。 顾老爷一看孙女不吵不闹想通了,心下大喜。忙不迭的派人将冰人请来。冰人一看事成了,遂颠颠的往老齐王府报讯。 老王妃心下这么一思忖,怕夜长梦多,得先把三礼行下来,立刻命心腹往高府去。 高府自是欢喜。 原来那日看灯,高小峰隐在人群里,远远的看到了顾府的四位姑娘,打头的便是顾青芷。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顾青芷穿着一身银狐轻裘披风,素手提着一支荷花灯袅袅而行,既有世家小姐的风范,又有江南女子独有的婀娜,委实让高小峰的心头轻轻一颤,当下便点头同意了。 两府一拍即合,很快高家就携了冰人往顾府来。 魏氏自然不会出面,出面的便是两位奶奶,几人坐于花厅,一一商议六礼之事。 青莞看似不在意,实在让春泥把府里的动静查探的一清二楚,她见赵璟琰那头未有半分消息过来,心中难勉狐疑。 以这厮的聪明程度,绝不可能想不出办法,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迟迟未有动静,青莞有些码不准。 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金府那边传来消息,曹子昂已入京,想见青莞一面。 青莞一算日子,竟比预料中的快了两日,看来这子昂必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入夜,陈平将青莞背伏过高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入了金府,一路穿过游手长廊,入了厅堂。 令青莞惊讶的是,厅堂里,除了钱福,曹子昂外,还坐在一位清秀的少女。 曹子昂迎上去,朝青莞做揖。 青莞素手虚扶,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曹子昂见六小姐眉目楚楚,不敢多看,只低头道:“这一礼,定是要行的。子昂多谢六小姐伸手。” 祖父病逝于狱中,若不是六小姐雪中送碳,祖父的后事绝不能办得如此体面。 青莞嗔看他一眼,笑道:“如此说来,那我还得朝子昂道个万福。若不是你的药,只怕这时,我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这一位是……” 曹子昂面色微微一红,忙把少女牵过来,道:“这是我亲妹子,曹梓曦。梓曦,这便是六小姐。” 曹梓曦娇柔的垂下了头,道:“六小姐。” 一身半新不新的衣裳,头上仅着一只珠钗,青莞眉心微皱,却笑道:“山高路远的,梓曦辛苦了。” 话中有话,曹子昂一听便明了,忙解释道:“六小姐,梓曦从小跟我亲厚,她舍不得我一人在外头,便跟着我一道来了。她略懂脉相,我想着那药铺女眷居多,有些病人由她出面,比较方便。” 曹梓曦忙上前低声道:“六小姐,叨唠了。” 原是想学着做女医。青莞心中微叹,堂堂曹家千金,竟然被逼抛头露面,可见那府里如今何等景象。 青莞笑道:“既然如此,便留下吧。银针,你明儿去绣坊给梓曦姑娘做几身衣裳,买些头面首饰。” “是,小姐!” “六小姐,万万使不得。”曹梓曦惊得连连摆手。青莞道:“花一样的姑娘,正该穿得漂漂亮亮。这府里院子空得多,你与你哥哥到底男女有别,就另住一个院子吧。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银针开口。” 第八十八回不请又自来 曹梓曦眼眶微红。 曹家落难,她从堂堂千金小姐,变成了平头百姓,值钱的衣裳首饰都入了当铺。她深深一福,道:“多谢六小姐。” 曹子昂深感青莞的细心体贴,暗暗下定决心跟着六小姐好好干,遂道:“梓曦,你先跟着银针去吧,我与六小姐有话要说。” 这一说,便又是一个时辰,众人把铺子的事情商定,已是四更。 待曹子昂离去,钱福方走到青莞跟前,道:“小姐,石民威一直嚷着要见小姐一面。” 竟忘了府里还住着这一号人物。 青莞抚着盏沿道:“他老母亲可曾接来了?” “早已安顿妥当。” “得的什么病,竟要求到张华跟前?” 钱福道:“回小姐,老太太得的是坏血病。” 坏血病? 青莞放下心来。倘若她未曾有忘川河前的那一眼,此症倒是疑难杂症,医书上称无药可救。 患者全血乏力,虚弱多疑,牙龈出血,关节疼痛等诸多毛病,则实却是因为营养不良所造成。 这母子俩穷得叮当响,也难怪老太太会得这种病。 “按小姐以前的方子,老奴已给她开了药方。这几日药用下来,明显好了许多,只是她的病耽误的时间太长,只怕没有多久。” 青莞心中一紧。以她对福伯的了解,他说没有多久的意思,了不得还有三个月。 “竟然已病至如此?” 钱福点点头。 “你与石民威说开了没有?” “石民威知之甚清。他还说要感谢小姐的大恩。” 青莞皱起了眉头,低头盘算了半晌,道:“不必见了,我与他无话可说,见了反增感伤,你让他在府里好生养着吧。” “是,小姐。” “他那院里,可有丫鬟侍候?” 钱福笑道:“放了两个过去,打粗婆子也配了两个。” 四个侍候两个病人,这活有些累。 青莞想了想道:“再从外头买些丫鬟,小子进来,聪明伶俐的放到药铺当伙计,老实本份的留在府里做下人。曹家兄妹进来,房里各配四个。” 钱福一一点头称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极为打眼。 青莞心疼的看着他,道:“福伯,这府里再配两个总管,内宅再配两个妈妈,里里外外不能让你一个人操劳,这些琐事交给他们去做吧。” 钱福笑道:“老奴也是这样想的,已经让陈平在外头相看了,没几日便有着落。” “陈平的老母亲怎的还没入京,她若来了,这内宅便交给她。” “这会已经在半路上了,陈平天天的盼着呢。无事总要到码头看上两眼。” 青莞笑道:“这下,咱们府里可就热闹了。” “热闹的不止如此。陈平前几日帮小姐寻了两个会点手脚功夫的丫鬟,如今他亲自调教着,再过个几月,就能到小姐跟前当差了。” 青莞嘴角带出轻笑来。这事她还是在苏州府时说过的,自己心下早就忘了,未曾想陈平竟还放在心上。 青莞叹息道:“我如今愁的,是如何把刘嫂带进顾府。吃惯了她做的饭菜,再吃顾府厨娘的,总觉得没味。” 钱福笑道:“这有何难,把人送到蒋家过个手,再以老祖宗的名义送到小姐身边,这事不就成了。” 青莞眼前一亮,赞道,“福伯聪明。” 钱福摇头道:“哪是老奴聪明,小姐心里装着大事,自然想不到这等小事。” 青莞知道他所说的是二姐的事情,默然起身道:“寿王迟迟未有动静,不知是何用意?” 钱福思忖半晌,“小姐若是不放心,老奴明日去趟寿王府。正好钱桩的事情也该一步步筹谋起来了。” 青莞眼中闪过明了,却道:“去寿王府可以,只谈钱庄的事情,旁的一个字都不用提。” “为何?”钱福惊道。 青莞目光一动,笑道:“不问,便是最好的问。” 这一日,睛了几日的天气阴沉下来,青莞正要踩着点去给郡主请安,却有小丫鬟来传讯说,蒋家接人的马车等在府门口,老祖宗六小姐,请人过府玩一天。 青莞算了算日子,心知老祖宗必是要转方子了,当下心思一动,命春泥到二姐跟前说一声。 春泥忖度小姐心思,是想让二小姐安心,一溜烟的跑得飞快。等青莞穿戴妥当时,她人已回来了。 “小姐,二小姐没说什么,只是眼睛亮了。” 青莞笑了笑,掏出帕子给春泥擦了擦一头的汗,道:“今儿个,我得让月娘跟着去,你在家看院子。” 春泥忙拍着胸脯保证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把咱们的院子看得好好的,连跟线都不会少。” 就在这时,月娘掀了帘子出来,道:“小姐,可以走了。” 青莞意味深长道:“东西都带齐了?” 月娘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交到青莞手上,“小姐书桌上的,都在这里。” 华阳一见到青莞走进来,忙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打量道:“穿戴的太素净了些。老祖宗上了年纪,喜欢喜庆。来人,把那支金玉步摇簪拿来,给六小姐插上。” 青莞对华阳的热情报以淡淡一笑,她猜想必是有下文的。 果不其然,步摇簪刚插到她头上,郡主开口了。 “你一个人怪孤单的,今儿就让玲姐儿陪你去吧。” 青莞把目光移到吴雁玲身上,见她穿戴一新,心中便有了几分明了,听话的点了点头。 华阳一见她如此识相,心中大喜,交待了几句后便放人离开。两个庶出的一人捏着一方帕子,脸色难看的走出正屋。 蒋府只来一辆马车接人,故姐妹俩只能共处一室。 青莞一上车,便闭养神。她不觉得与吴雁玲有任何共同语言。 吴雁玲趁机仔细打量她,目光中隐然有惊艳之色。曾几何时,这个痴傻的六小姐,竟出落的如此标致。 心中微有酸涩,她开口幽幽道:“六妹几时的生辰?” 青莞正昏昏入睡,不大情愿的睁开眼睛,道:“十一月十一。” 比她整整小了七个多月。吴雁玲心里算了算,笑道:“六妹,蒋家的老祖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青莞不欲多说,敷衍道:“是个慈祥人儿。” “听说那府里的人,都是饱读诗书,怪道六妹去了一趟,举止也大方得体了些。”吴雁玲笑夸道。 饱读诗书和举止大方有什么关系? 青莞装着天真的模样,道:“玲姐姐,我以前不大方得体吗?” 吴雁玲陡然一惊。她忽然起起那日在王府时,这个傻子给她挖的大坑,眼中闪过一抹戒备,违心的笑道:“一样的大方得体。” 青莞这时候,方才对吴雁玲起了几分兴趣。 这个女子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比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怪道二姐说要防备,果然是个厉害的。 青莞可不曾忘记,在苏州府时,她当着赵璟琰的面骂她疯子时,眼中嫌弃的冷光。 青莞呵呵笑了两声,缓缓阖上眼睛。 吴雁玲之于她来说,姐妹五年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与顾家的恩怨牵扯不到她。只要她不来算计,那么青莞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害她。 至于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就当是那十万两陪嫁银子的代价吧。 蒋府二门外,蒋府大奶奶朱氏一看到来了两顶轿子,脸色变了几变,一肚子热络的话统统塞进了肚里。 这个顾家也真是可笑,明明去了一辆马车,非要再塞个人过来。六小姐的身份又不能说出去,这一进一出的,得多出多少事儿来。 青莞站稳,似笑非笑道:“这是玲姐姐,母亲怕我一人太孤单,特意让玲姐姐过来陪我。” 这话一出,朱氏当下便明白过来。敢情这一位是华阳郡主带到顾家的拖油瓶啊。那这人肯定不是跟六小姐一条心啊。 朱氏灵机一动,笑道:“贵客贵客,快走吧,老祖宗等着呢。” 说罢,朱氏唤来贴身丫鬟,在其耳边低语几句后,一手牵着一个往里走。 小丫鬟一路撒着腿儿往园子里跑,跑到暖阁边,在七爷跟前把大奶奶的话复述了一遍。 蒋弘文眉头紧皱,冷冷道:“你侄女来了,要不要去见见?” 暖阁里,赵璟琰接过丫鬟递来的桔子,咬了一口,嫌酸,仍旧扔回丫鬟手里。 “见什么见,都是隔了房的,懒得走动。” “这顾家也真是厚脸皮,回回不请自来。” 赵璟琰摇了下扇子,偏过脸,目光紧紧的盯着蒋弘文,一看就是半晌。 蒋弘文被他看得毛了,脸一板。 赵璟琰哈哈大笑,道:“我前儿得了个消息,也不知道真假,所以没跟你说。不过现下看来,倒是有那么几分眉目。” “说!” “我听说,老庆王府在打听你们府里的爷们。” “什么意思?”蒋弘文挑眉。 赵璟琰轻轻一笑,道:“这还不明白,弘文啊,我觉得你真的蠢得像头猪了。” 蒋弘文冷笑两声:“他们不怕我这个败家子把家产都输光了?”“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们蒋家难不成就你一个男人?” 第八十九回活脱脱人精 蒋弘文被他嬉笑的脸庞晃了眼,愣了愣,一脸的不可思议道:“莫非他们看中的是六哥那个书呆子?” 蒋府老六,自幼学习文章,诗,书,礼,乐一览下笔成文,可无衣,无食,无酒,不可一日无书,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虫,且不问世事,不练人情。 “书呆子才好拿捏,蠢货。” 赵璟琰轻飘飘的瞄了他一眼,忽的起身道:“走,给老祖宗请安去。” 青莞只看了老祖宗一眼,便知道老人家把她的话听了进去,至少甜食已经断了。 姐妹俩就着丫鬟递来的蒲团,恭敬的磕了三个头后,朱氏就颇有眼色的把吴雁玲拉去逛园子。 吴雁玲心下一喜,她正想在蒋府逛逛,以她犀利的目光,一圈下来这府里的好坏便一目了然。 两人离开,青莞朝老祖宗莞尔一笑,坐到了床沿上。手正要扶脉,却听外头丫鬟高喊:“王爷,七爷到了。” 老祖宗嗔看青莞一眼,笑道:“孩子,那两个活阎王来了。” 青莞笑笑,并未起身,三个手指稳稳的扶在了脉上。 赵璟琰施施然走进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 梨花木床前,一个如郁竹般皎然清雅的女子,微微垂着脑袋,蹙着秀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密密的掩住了所有的心绪。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蒋弘文,后者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免得打断六小姐诊脉。 “换只手?” 老祖宗依言而行,目光紧紧的盯在青莞的脸上,生怕错漏了她的表情。 青莞松了手,正色道:“嗯,老祖宗这回听话了,身子大好。如此一来,我也好给你添几味药进去。” 老祖宗为表示自己很听她的话,忙道:“一点甜味都没尝过,苦死我了。” 说罢,脸上还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青莞失笑,道:“苦就对了,后面这半月的药,只怕更苦,老祖宗咬牙坚持。” “怎么还要苦啊?”老祖宗两条眉毛拧作一团。 青莞小脸一板,正色道:“药不苦,什么苦。若不肯吃药,那就扎针,二选一。” “吃药,我吃药。”老祖宗忙不迭的回答。 “嗯,这才听话。” 青莞放柔了声音:“以后等天暖了,常往园子里转转,别老躺在床上,又不是七老八十。老祖宗的年岁若没病,跟年轻人的脚程差不离多少。” 上了年岁的人,最爱听别人说她年轻。老祖宗一听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打一巴掌,喂颗糖吃。哄死人,不偿命啊!”赵璟琰凑近了在蒋弘文耳边嘀咕。 蒋弘文瞪了他一眼,上前道:“六小姐,请开药方。” 青莞像是才发现屋里有外人一样,简单的向两个行了个礼,便坐下来开药方。 药方开罢,便有丫鬟送去管事那里。 蒋弘文朝老祖宗递了个眼神,道:“老祖宗,孙儿把人带走,一会再把人给您送回来。” 老祖宗自然知道孙子的事,抬起胖乎乎的手,指了指赵璟琰。 后者大大咧咧的往她床前一坐,双手捧起她的手,笑得一脸谄媚道:“今儿中午多弄些菜,我陪外婆用饭。这几日被父皇拘在宫里,瞧瞧,脸都瘦了一圈。” 青莞一听这话,不由用眼睛斜看了他一眼。这厮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哪里像是瘦了一圈的模样。 赵璟琰仿佛知道青莞在看她,突然偏过头道:“六小姐,一会帮我也诊诊,别瘦出什么毛病来。” 青莞磨了磨后槽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老祖宗笑得开心道:“那宫里的饭菜,哪里是人吃的。放心,你三个舅母知道你来,早就吩咐下人预备了。” 赵璟琰很不要脸的把头枕在老祖宗身上,撒娇道:“还是外婆疼我。” 青莞一个激灵,嫌弃的掸了掸一身鸡皮疙瘩。 蒋弘文眼尖,看到青莞的不适,忙道:“六小姐,请吧。” 青莞走到外间,见赵璟琰还未出来,遂低声道:“七爷,青莞有个不请之请。” 蒋弘文脸上有些意外,道:“六小姐请说。” “七爷去过庄上,尝过刘嫂做的菜,我想借蒋家的手,把她弄进府里,” 蒋弘文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是想置个小厨房,笑道:“这等小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青莞清了清嗓子道:“一应费用,均从金府那边出。” 蒋弘文笑意淡了几分,道:“统共没几个银子,就算是我帮老祖宗付的诊费吧。” 青莞嘴角带出丝轻笑来,眼珠微微转了下,笑道:“我的诊费可不止这么多。府上三位老爷,三位夫人,五位奶奶,七位小姐……” “都找你看过了?”蒋弘文一脸诧异,这帮人手脚也忒快了些。 青莞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说,这可如何算好呢?是按银子算,还是按往日在苏州府的规矩算?” 蒋弘文一听按往日在苏州府的规矩算,吓了一大跳,这么说来,他得帮这六小姐做多少件事情,才能付清诊费。 忽的见她眼中闪过一抹嬉笑,蒋弘文方才明白她在逗弄他,抹了一头冷汗。 活脱脱的人精啊! 三人在花厅坐定,赵璟琰一改笑脸,正色道:“府上二小姐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不出十日,便有动静。” 青莞暗暗吁出一口气,也不问其中的是非曲折,道:“我替二姐谢过王爷。” 赵璟琰嘴角抽抽,心中长长一叹。 为这一声谢,他殚精竭虑,费了多少周折,喝了多少酒,陪了多少笑脸,这几日尽为她的事情忙活了。 放眼京城,不,应该是放眼天下,能让他寿王忙前忙后的,也就这女人了。 只可惜,美人有毒啊! 青莞含笑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月娘接过来奉到寿王手边。 “唔,这是我这些天为钱庄写的一些章程,你好好看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赵璟琰心道等的就是这个。 昨儿钱福过来,说了一通话,他听得云里雾里,追根溯源,钱福只说是小姐的意思。 他与王府几个幕僚一商量,都说此事不大可行,故今日才趁着她来蒋府,问上一问。 赵璟琰拿起纸,入眼的是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 他皱了皱眉,堂堂名医,竟然写得一手狗趴,真真是……回头定要送几本名贴给她。 赵璟琰一脸嫌弃的摇摇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看了下去。 青莞自然知道他脸上的嫌弃,是为了她的字,心中冷笑。 赵璟琰看了一页,剑眉微挑,脸上的嫌弃之色已然不见;看到第二页时,已有了些惊色;再往下看时,心中的震惊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如果照这纸上的去做,那么不出五年,他便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娘哎……这……这……光想想,就可让人心潮澎湃啊! 蒋弘文见亭林脸色不对,起身踱到他跟前,拿过他手中的纸,一张一张的翻看。 青莞自顾自的喝茶。 嗯,这蒋家的茶叶并不名贵,喝着倒有一股子清香,看来定是在水源上做的文章。 到底是文人啊,雅致。 蒋弘文看了半天,犹不明白,疑道:“六小姐,为什么要让南直隶,北直隶的富商都掺合进来。这股分给别人多了,咱们的银子赚得就少啊。” 青莞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状看了他一眼,方才淡淡道:“最简单的一个道理。你看这盘瓜子如何?” 蒋弘文奇道:“没甚至稀奇啊。” 青莞抓了一把瓜子放成一堆,又抓了一把瓜子放成另一堆。 屋中两人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青莞笑笑,素手轻轻一抬,从其中一堆中抓了几十粒;然后她顿了顿,从这几十粒中,抓出十几粒;最后,她又从这十几粒中分出几料。 不待他两开口,青莞如法炮制,把另一堆瓜子也依次这样摆好。如此一来,一盘瓜子变成了开花状的十几份。 做完这些,她扬起白皙的脸,目中光芒闪过,轻笑道:“可明白了?” 这一声“可明白了”生生将赵璟琰激得一抖,他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瓜子没少,但份数多了?” 青莞睨了他一眼,青葱一样的手指,慢慢从最底下的一排瓜子往上数,数到最后,手指指着那盘瓜子道:“只要这盘子还握在王爷手中,这么多的人替王爷卖命,何乐而不为。” 赵璟琰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却听糯糯的声音又起。“这些人与王爷绑在一起,富贵与共。王爷的富贵,就是他们的富贵。更何况富贵之族,谁没个三五至交,兄弟连襟。王爷只用小小一股,便可把人聚在一处。他日王爷若想做大事,这些人为着一个利字, 会如何?” 赵璟琰脸色突然一变,猛的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在堂下空旷处走了两步,将将在青莞跟前停下。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的女子,灼热的目光似要把人看透。 青莞不喜自己被人看得无所遁行,缓缓起身,平视他的目光,微微颔首道:“青莞告退。”“慢着!” 第九十回这事若能成 赵璟琰突然出身唤住她,轻道:“天下富贵之族,多半追随于两王身后,本王该当如何?” 青莞转过身,嘴角沁上一抹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总有那不甘于人后的,有命无运的,胸怀大志的,愿意陪王爷赌上一赌的。” 那抹柔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花厅里仍一片死寂。 “弘文,快给我一拳?”赵璟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蒋弘文很不客气的伸出拳头,用力打了过去。 赵璟琰胸口一痛,猛咳了几声,然后一把揪住蒋弘文的胸口道:“你说,如果咱们的身后有这样一帮人,他的希望会不会大上许多?” 蒋弘文怔愣半天,眼中闪过惊色。 顾家姐妹俩在蒋府用了晚膳后,方才打道回府。 来的路上和去的路上,姐妹俩的情绪孑然不同。青莞因二姐的事情有了着落,心中石头落地,脸上带着笑意。 吴雁玲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路上闷闷不乐,连句敷衍的话也懒得说。 回到顾府时,已近二更。青莞径直回了院子,而吴雁玲则被郡主跟前的丫鬟请了去。 “我的儿,你瞧着那府如何?”华阳不等女儿坐定,迫不及待的问道。 吴雁玲把帕子一摔,闷闷不乐道:“一个是书呆子,一个游手好闲,哪个都非良配。” 华阳气笑道:“你个姑娘家懂什么。书呆子的心思都在学问上,哪还会有心思花在女人上头。你只要把他拿捏住了,这院里的事情,不都是你说了算。” “母亲?” 吴雁玲猛的站起来,怒道:“我宁可嫁个游手好闲的,也不要嫁书呆子。” 说罢,也不理会郡主一脸的诧异,扬长而去。 “这孩子……好好的抽什么风?书呆子好歹能考个功名呢!” 夜色清亮。 陋室中一片寂静。 赵璟琰一言不发的将手探入怀中,像捧着宝贝一样的,拿出了一本册子。 男子见他面色凝重,接了过来,就着烛火,信手翻开了册子。 只一页,男子的身子猛的一顿,失声道:“钱庄?” 兄长的反应在赵璟琰的意料之中,他苦笑两声,摊开了手道:“是她的手笔和章程。” 男子看了他一眼。这个她,若无意外,必是顾青莞无疑。 他一把擎起烛火,手指压在字里行间,一字一句看得仔细。 时不时的,有翻动的簌簌声响。赵璟琰索性上前接过了烛台,立在他的身边。 “啪!” 册子被重重的的压在案牍之上,男子转过脸,目光牢牢的盯着老八,瞳孔间却是空洞的。 赵璟琰知道他心中震惊,挑眉道:“兄长,如何?” “这果真是她的手笔?” “千真万确。你看这字,狗趴一样,除了她还有谁?”赵璟琰点头。 “妖孽啊……”那人不可转念的摇摇了头。 何止是妖孽,简直就是妖怪,一个披着疯子的妖怪。赵璟琰暗下腹诽。自己载在她的手里,也不算难堪。 男子发自肺腑的感叹之后,又就着烛火低下头,将那薄薄的册子摊开来,仔仔细细的来重新翻看。 赵璟琰在一旁为他添茶,心里却另有所思。 这个女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会如此聪明。他真想敲开她的脑袋,好好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哎啊,这样一个聪明的女人放在身边,他日后想要喝个花酒,睡个女人可就难了。 只是富可敌国和睡女人比起来,后者好像不值得一提吧,为难啊…… “老八,你在想什么?”男子指了指册子。 “没……没想什么。”赵璟琰收回思绪。 男子深吸几口气,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赵璟琰拧着眉,道:“银子啊……” “哎!” 男子一叹,“你可知道,经此一运作,有多少银子吗?” “她说过,很多,很多……”赵璟琰情不自禁的搓了搓手。多得他都无法想象。 男子却轻轻笑了。 赵璟琰闻言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兄长笑了。 “可惜啊,还是格局太小了些啊……”男子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兄长?”赵璟琰差点蹦起来,“这还格局太小啊?” 商贾异地汇竞的利钱,出银庚的庚子钱……这一旦汇通天下……我的个老天爷啊,他都不敢想下去。 男子轻轻哼一声。 “所以说,这格局太小。仅仅是商贾通况,于国家何益,于百姓,于军机,于这天下有何益处?” 赵璟琰捂着脑门不语,兄长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听不大明白? 男子霍然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你可知道,仅仅南北直隶向朝庭缴纳的当季税银,只说上下收缴,往来押运护卫要耗费多少人力车马,这其间是多少银两?” “兄长?”赵璟琰觉得事情有些搞大了,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更不用说那些边远的道台州府,因为路途遥远,押运困难无法运抵京畿的税银。”男子的声音渐渐的清朗起来。 赵璟琰目瞪口呆。 “你可知道,那些驻扎各地的将帅士卒,那些要塞边军,每年军资军饷,仅仅是押运护送要耗费多少银两?” 男子深深呼出一口气,平息着心中的激动。 赵璟琰随着他的话语,一时间竟然想得有些痴了。 乖乖啊,仅仅是税银和军饷这两项,如果通过钱庄流转,这其间的利钱……我滴个苍天大地,大地苍天啊! 赵璟琰浑身打了个激灵,只觉得白花花的银子扑天盖地的朝他砸来。 噢,他有点头晕,需坐下来稳稳心神。 赵璟琰一屁股跌坐在男子对面,喃喃自语道:“如果这钱庄办起来,在当地入库,在异地支取……兄长,这才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啊。格局太小,果然太小。” 男子见老八语无伦次,便知他已领悟了自己的意思。 “此事过于重大,凭你一已之力绝不可能……” 男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深看老八一眼,伸出一根指头,往上指了指,“你可以直接去找他。” “兄长?” 赵璟琰急急道,“他会应允?” 男子垂下头,低声道:“这就看老八你的本事了。这事若能成……” “怎样?” 男子轻出一口气,只是笑了笑。 赵璟琰对上男子深邃如墨的眼睛,直接瘫倒在椅子上。能让兄长一息之间连笑两次……这……这事要成不了,他直接去死算了。 银子,那可都是银子啊! 就在青莞从蒋家回来的第二天,大奶奶朱氏便带着刘嫂子上了门。 “老祖宗头一回见那孩子,就存了这个心,特意寻了个南边的厨娘。老祖宗说了,一应费用都由她来出,不花府里一分银子。” 朱氏的话说得很漂亮,然细细揣摩之下,未尝不是话里有话。 华阳郡主在朱氏走后,脸色一变将几上的茶盅拂在了地上。 这个老祖宗行事也太过了些,送别的倒也罢了,偏送个厨娘来,这不是明着向世人说,她华阳虐待继女,连饭菜上都做了手脚。 谭嬷嬷吓得不敢吱声,只拿眼睛去看二爷。 顾松涛打着哈哈道:“不就是一个厨娘吗,有什么可恼的,回头你若想置个小厨房,这银子我来掏。” 华阳看向男人的神色变了几变,正要冷嘲热几句,想着玲姐儿的婚事,冷笑道:“麻利把银子掏出来,别他娘的费话。” 顾松涛只是随口说说,不曾想女人真的问他要,心念转了几下后,陪笑道:“急什么,回头我着人送来?” 拖个十天半个月的,指不定就忘了。 赵华阳深知死鬼男人个性,眼睛翻翻。这种话她要是信了,还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青莞只要刘嫂子进来,小厨房支起来,哪里会去在意别人如何想。只是朱氏特意为她跑这一趟,不管如何,这个人情算是欠下了。 她遂命月娘出府,从庆丰堂拿了些上好的药材,送到朱氏手上。 朱氏看着几大包的药材,笑着对自己家男人道:“瞧瞧,我这妹妹真真是个会做人的。” 蒋大爷放下手里的书,上前翻看了几下,笑道:“外头瞧着是个冷的,内里却是暖的,这样的人值得交往。” “还用你说。” 自个用了她的药后,受益颇多,房第之间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朱氏含羞一笑,笑过后秀眉一拧,推了一把男人,道:“你说这老七是不是看上了青莞啊,怎的巴巴的求了我,送个厨娘过去?” 蒋家大爷随口便道:“要看上就好了,也是该有个厉害人管管他了。” 朱氏吃了一惊。男人的眼界颇高,顾府那个门第按着原来,他根本不可能同意,“六小姐要嫁进来,咱们这一府里可就受益了。” 蒋家大爷拿着书看了女人一眼,微微点点头。 朱氏神色一喜。 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病啊痛的。青莞妹妹要是嫁进来,凭她的本事,只怕府里人人长命百岁啊。妙,太妙了。 朱氏心中了解,笑道:“要不要我去探探青莞妹妹的口风?” 蒋家大爷气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安份些,没把人吓跑了。” 朱氏柳腰一扭,纤手伸上男人的秀眉,“爷,昨儿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蒋家大爷心中一动,长臂一伸,往朱氏嘴上亲了一口,道:“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第九十一回这事还没完 青莞哪里料到一个刘嫂,竟惹得蒋家大爷夫妇浮想联翩,她看着刚刚支起来的小灶,围着转了两圈后,对刘嫂道:“这下可算是安稳了。” 刘嫂一边麻利的擦着小灶沿,一边低声道:“就盼着能到小姐身边来呢。小姐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不论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我都能为小姐做出来。” “月娘这么好的手艺,我们这院里可就有福了。”红花拎着水捅进来。 刘嫂对这院里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明白红花,丁香两人不是小姐的人,当下沉了脸道:“我是来侍候小姐的。”言下之意,你们两个丫鬟算哪根葱。 红花见刘嫂很不客气,放下水桶,讪讪的走开了。 青莞赞道:“以后也该这样,这府里谁给你老脸色瞧,狠狠的骂还过去。出了事,我帮你顶着。” 刘嫂笑道:“小姐瞧好吧,我庄户人家出身,旁的不会,骂人可是一把好嘴。” 话音刚落,彩云撒着腿跑进后院,喘着粗气道:“小姐,高府的人来了,听说……说是要退亲呢。这会正在老爷书房里呢?” 青莞脸色一喜,轻轻叹出一口气。赵璟琰这厮果然言出必行,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二爷,郡主,大奶奶这会都赶过去了。” 青莞心下一动,道:“快到前头去打听着,有什么动静赶紧来回话。” “是,小姐。”彩云一溜烟跑开了。 月娘听得动静,从房里走出来。 “小姐,出了什么事?” “高府来退亲了。” 月娘眼睛一亮,惊叹道:“竟然……竟然被小姐料中了。王……爷他……” 青莞怕他说漏了嘴,忙打岔道:“月娘,你寻个机会出府,去隔壁让陈平往外头打听一下这其中的蹊跷。” 月娘得了命令,点头转身就走。 就在青莞等着彩云来回话时,顾青芷的贴身大丫鬟红衣打了帘了进来。 青芷见她脸上满满的笑意,便知道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六小姐,二小姐让我过来给你报个讯……” 入夜,陈平不出意料的翻墙过来。 他悄无声息的入了堂屋,久等多时的月娘朝里间指了指。 陈平会意,一个闪身人已入内。 “小姐,事情已经打探清楚。” 青莞喝着茶,眼里带着笑意,道:“快说来听听。” 宝庆三十八年。 二月初,湖广被查官员中,有一个叫陈华的,在狱中突然喊冤,称自己不过是个奉旨行事的,真正的黑手另有其人。 陈华官居五品,他的突然反水,让人不敢小觑,再加上皇帝有令在先,需得严查,故审案之人,忖度再三后一纸奏折呈了上去。 皇帝看到奏折,并没有伸张,而是暗下派大理寺密审。结果那张华当场就咬出了赵庭海。 皇帝看到赵庭海的名字,半点吃惊都没有。正所谓廉不为官,这天底下做官的,十个有九个是贪的。所不同的是,贪多贪少罢了。 但令皇帝愤怒的是,别的银子你贪也就贪罢,这筑河堤的银子,攸关民生,攸关性命,如何能贪。 因此,如何处置这个侄孙,便成了皇帝苦恼之事。巧的是,这一日晚膳,皇帝恰好去了贵妃宫里。殷贵妃使出百般招数,命御膳房做了满满一大桌山珍海味,偏皇帝一筷子都不动。 殷贵妃何等人也,引着皇帝把烦闷之事说了出来,末了忍不住替赵庭海说了一通好话。 这话里外话的意思是,赵庭海为人胆小,又非工部的一把手,怎会有胆子贪墨河堤的银子,只怕也是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意有所指一句话,当下令皇帝起了疑心。能让赵庭海做替死鬼的,只有工部尚书高鸣涛。 这一下,皇帝的脸色当场青了下来。 高鸣涛进士出身,在皇帝还是皇子时,就坚定不移的站在了他的身后。君臣二人一路披荆展棘,相互扶持,终到了权力的顶峰。 这样一个只孝忠皇帝的老臣,偏偏跟赵庭海穿了一条裤裆。 赵庭海的背后的人是瑞王。一个权臣,一个得势的皇子,这让曾经有过前车之鉴的皇帝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当下派暗卫细细查探。 这一查,没有查出高尚书贪墨银子的事,反倒查出了尚书长子与顾家说亲一事。 皇帝当即不淡定了,第二日早朝后把高尚书叫至御书房,意味深长的说了几句话。 然而,仅仅是几句话,便让六部之首的高尚书冷汗如雨下,扑通跪倒在皇帝面前,恨不能剖开胸膛,以表忠心。 回府后,高尚书与儿子、幕僚一商议,一致认为儿子的婚姻大事与高府的富贵前程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于是,才有了次日退亲一中。 其实也谈不上退亲,两府只是口头达成了协议。然高府太会做人,正而八经的派了府里的人,带着满满一车的礼,上门表示歉意。 买卖不成仁义在,都是在官场上走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万万不能因为这事存了埋怨啊。 青莞听陈平说完这些,不由对赵璟琰这个纨绔王爷心生敬佩。这出戏,一环扣着一环,一事迭着一事,各路人马的心思都被他码得准准的,当真是策算无遗。 最关键的是,这事儿里,没有半分他的影子。 只是,凭他的本事,仅仅止步于此吗? 顾家,老齐王府,瑞王府会不会有所涉及? 他会不会趁机怂恿贤王,把火再烧得旺一些? 青莞眉头轻轻一抬,沉吟道:“这些事,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陈平道:“不用打听,是寿王跟儿前的阿离说出来的。” 是他? 青莞嘴角浮上笑意,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陈平想了想道:“他说,王爷为了小姐的事,可是好几夜没睡好觉呢。” 青莞抚着杯沿,拧眉沉思许久,忽然朝陈平看了一眼,笑道:“这事儿,还没完。” 事情当然没完。 高尚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上奏章,义正言辞的称湖广贪墨一案,需严惩不行,自己作主工部的老大,愿自罚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此言一出,瑞王脸色有一瞬间的难看。这只老狐狸,既向皇帝表了忠心,也顺带撇开了和赵庭海的关系,半年俸禄对高府来说,算个毛。 而贤王则笑意深深。这高尚书果然耳聪目明,老皇帝几句敲打,赶紧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一点把柄都让人捉不到,此人堪为重用。看来自己暗底下,还得拉拢拉拢。 皇帝看着底下众人神色,当庭宣布了对湖广众官员的处置。赵庭海因是皇族之人,皇帝对其尤为严厉,当场拿下了他的官位不说,还令其闭门思过三月。 末了,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瑞王一眼,道了一句令人心惊胆寒的话。 “为人子者,孝字当头;为人臣者,忠字当头。六年前,朕折一子,折数位忠臣,他日之事,今日诫勉。” 这话一出,那瑞王和高尚书冷汗涔涔直下,心跳如擂。 早朝过后。皇帝把老庆王叫进宫里,两人在御书房里说了半盏茶的时间,老庆王脸色灰败走了了来。 回到府邸,当着众人的面,砸了一方上好的端砚,随即称病不出。 午时,皇帝破天荒的召瑞王一道用御膳。 饭间,皇帝一言不发,似乎专注于御膳房大厨的美食。用罢,便拂袖而去。独留瑞王一人,面对几十道菜品,如针在喉。 顾老爷在高府派人来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头。 他一边惶惶不安的让两个儿子注意朝中动向,一边让郡主回府打探消息。 当他终于打探出事情的全部时,二儿子的官位已经有了着落,太仆寺承,管马,从六品,一个清闲的能孵出小鸡来的位置,在百宫当中,属于不入流的。 顾老爷气得胡子眉毛乱翘,破口大骂。谁知仅隔半天,大儿顾侍郎就被派去了西北军中传旨。 顾松涵好歹也是个侍郎,这等小事如何要劳动他?这一来一回,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辛苦可想而知。 顾家三位爷聚在书房,头挨着头商议了一通,当下明白这是城门失火,泱及池鱼。 皇帝敲打瑞王,瑞王受气,倒霉的自然是顾家。顾老爷哀声长叹叹流年不利。 顾松涛一心以为他能入工部任侍郎一位,当得知自己竟然从堂堂苏杭织造临察使,沦落到从六品的小吏,气得几欲跳脚。 一个管马的差事,既没有权力,又没有油水,还得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与之前在他在苏州府的地位,天壤之别,简直是奇耻大辱。 愤恨之余,他当即立断去了张氏的房里,寻求安慰。 此时华阳郡主正等着男人进房来,好细细与他说一说这个差事,小丫鬟匆匆来报,称二爷已入了张姨娘的房里。华阳气得心口突突的直跳,眼睛当下就红了。 第九十二回园中见了鬼 谭嬷嬷忙劝慰道:“二爷一时绕不过弯来,等时间一长就好了。” 华阳恶狠狠的啐道:“负了心的男人,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就是这个从六品,还是看在老娘我的面儿上得来的,这会竟然敢摆脸子给老娘瞧,晕了他的头。” 谭嬷嬷不知该如何劝,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二爷这人,还真真是……用得着郡主的时候,赶都赶不走;用不着的时候,那冷脸子摆起来就是。 华阳用帕子拭了拭泪,谁知越拭越多,心中的委屈怎么样也抑不住。原本算计的好好的,二小姐嫁进高府,侄儿的事情就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替娘家办成了一件大事,在哥嫂面前张脸不说,男人又得了官位,一举数得的事,偏偏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一腔算计付 诸东流水。 王府那头虽没有说什么,可终归自己是落了下乘,想想都觉得心酸。 偏那死鬼男人,一句体贴的话也没有,拍拍屁股连个面都不露,冷心冷肺到了极点啊。 华阳幽幽的叹,冷笑道:“这顾府的男人,果然有奶便是娘,我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替他张罗。” 真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自己嫁进这个顾家,不仅没有仗着男人,在贵妇中混个体面,反倒事事处处要她这个闺中的女子来操心。若不是前头那个死鬼短命,她堂堂郡主何至于混成如今这般模样。 谭嬷嬷忙道:“郡主能把这个弯绕过来就好,如今之计,还得把玲姐的婚事,摆在当头。玲姐儿嫁得好,郡主后半辈子也就有了指望。” 华阳冷笑道:“既然这府里的人都是白眼狼,一个比一个不知好歹,那我倒也不得不为自己和玲姐儿盘算一番。” 寿安堂里,顾青芷接过丫鬟递来的药,尝了尝冷热后,方才端到魏氏手中。 夫人短短几日,脸上的水色尽失,想着这些年她对自己的恩情,青芷真心实意的侍奉她。 然而,她的心到底不比从前了。夫人虽然疼她,只是和父亲,叔叔的前程,和顾府的富贵比起来,她显然是可以忽略的。 魏氏一碗药喝下去,就着嘴中的苦涩道:“也算是老天开眼,让你逃了一难。待我这身子好些,就把你的婚事相看起来,省得夜长梦多。” 青芷站在当地,久久无语。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女子的婚事,从来身不由已,自己在顾家的地位,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她将来花落何处,又有谁知道。 青芷心中生出一抹凄凉。 魏氏见她出神,也不去催,心中酸涩难挡。 经此一事,两个儿子的前程大受影响,府里头立马冷清了下来,她总算明白了老爷讲的那番话。孙女再贴心,也是别人家的。儿子再不好,也是自己的。 儿子的官位稳当,越爬越高,这府里才能兴盛,母凭子贵,儿子的脸面,就是她的脸面。要是儿子都落败了,她这后半辈子指望谁去。 祖孙俩各有所思,各有所想,一时内屋里冷清了下来。 东园正房里。 周氏看着自家男人铁青的脸,不敢多言,忙令丫鬟铺被,侍候男人上床。 顾侍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周氏柔声道:“爷,不早了,该歇了。” 顾侍郎看她一眼,道:“再有三天,我便往军中去了。这一府子的人,你多操心。” 周氏听了这话,忍不住红着眼眶怒道:“自打二房进京后,咱们顾府就没好事,处处落了下风不说,还把大爷给牵扯进去。”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顾侍郎呵斥道:“这一回是殷贵妃从中作祟,跟二弟他们有何干系?瑞王吃了暗亏,老齐王府折了个嫡孙,我这虾兵小将不过是去送一趟旨,有什么关系。” 周氏心疼道:“山高路远,我这不是心疼你吗?” “你要是心疼我,那就替我侍候好二老,帮衬着母亲给二丫头寻门好亲,把事情定下来。二房那头,你让着些。二弟虽然只弄了个小官,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只要老齐王府不倒,保不齐哪天就起来了。” 分别在即,周氏不敢再和男人顶嘴,只一一应下。 顾侍郎一一交待好,眼中闪过一抹光芒,起身道:“书房还有些事,你先睡。” “哎,大爷……” 周氏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忿忿的拔下头上的珠钗,往梳台上一扔。 戌时二刻,刘嫂端了一碗热气腾腾,撒着麻油的荠菜馄饨进屋,青莞闻着香味,食欲大动。 “锅里还有吗?” 刘嫂笑道:“帮月娘和春泥姑娘预备下了,那两个小的已经在厨房用过了。” 话音刚落,月娘、春泥一前一后进来。 刘嫂忙道:“我去端来。” 月娘朝刘嫂笑了笑,忙走到青莞身边,道:“小姐,二小姐仍是住在那院里,并没有搬动。” 青莞抬起头,把口中的馄饨咽下,奇道:“是夫人没有让二姐搬,还是二姐不愿意过去?” “夫人没说,二小姐没动。” 青莞捏着调羹细细一琢磨,轻叹道:“这一下,夫人和二姐暗底下算是生分了。” 春泥忙道:“那二小姐的婚事岂不是又落在了大奶奶手上。” 青莞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夫人多半会为她做主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月娘叹道:“小姐从来料事如神,哪需要走着瞧。” 青莞转过头,笑道:“有一事,我没有料准?” “小姐,是什么事?”春泥追问。 “我没有料到,老齐王府竟然给父亲按了个从六品的官位。也未曾想到大伯竟会被派去传旨。” 春泥不解,道:“小姐,这代表什么?” 青莞思了思,笑道:“说明皇帝不待见顾家。” 传旨这种事情,明面上看是瑞王的手脚,暗下未必不是皇帝的手笔。看来顾府当年做的那些个龌龊事,老皇帝多半一清二楚。 只是父亲的官位,值得好好琢磨琢磨,太仆寺这种地方,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鸟不拉屎吗? 青莞有些码不准方向。 “那敢情好,赶紧把这府里的爷们都削了官位,咱们也好趁机离了去,过逍遥日子。”月娘恨恨道。 青莞把最后一口馄饨吃完,喝了几口鲜美的汤汗后,接过春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方慢慢道:“等二姐出了门子,这府里也该落魄了。” 一碗馄饨下了肚,月娘怕小姐立马睡下积了食,遂拉着她往院子里走走。 青莞见今儿的月色好看,索性拉着月娘往园子里走走。 月娘怕青莞着了凉,从屋里拿了个斗篷,替她披上,“小姐,寒夜露重,别往园子里去了,就在西园略走走吧,一会就要落院门了。” 青莞点了点头。 明月当空,苍穹似墨。 青莞边走边叹道:“以苏州府时,每日夜间出诊,日日忙得跟作难似的,就盼着有一天能歇下来。如今歇了一月,反倒觉得那时的里子过得充实无比。” 月娘知道小姐又闲不住了,笑道:“才闲了几天,小姐就说这个话。那些个闺中的女子,年年岁岁都在内宅走动,这日子岂不是更难熬。” 青莞轻叹一口气。 前世的她,从来不跟别家的千金小姐一般,被父母长辈拘在内宅之中,学琴棋书画,学针凿女红,反倒是被祖父带着往各处跑。久而久之,性子就野了。 如今这身皮囊是表妹青莞的,内里却然是钱子奇,因此她忽然觉得女子静守内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委实是件痛苦的事。 正想着,月娘突然顿住了脚,青莞不明就里,正要说话。 月娘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用极低的声音道:“小姐,前头有声响。” 熙熙索索似有什么声音从耳边传来,好像有人在说话。 大冷的天,居然有丫鬟杵在暗处说悄悄话,青莞不以为然,正欲拉着月娘离去。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脚底心往上涌,青莞抖了个激灵,忙拉着月娘躲进了一边的大树后,慢慢的探出了头。 “冷……” 似耳边炸了个响雷,青莞和月娘瞬间不能动弹,两人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那锦衣男子,竟然是顾侍郎。 “不要……” 男子低哼一声,将女子横抱起来,恨恨道:“小骚娘们,今儿看爷怎么弄死你。” “求爷怜惜。”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声音打着颤。 男子从嘴唇里发出呵呵的笑声,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去。 片刻后,传来一声落院门的声音,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青莞和月娘对视一眼,眼中惧是惊恐,两人不约而同的拎起了裙角,掂着脚尖走路。 第九十三回公公与媳妇 一口气走回了屋里,青莞扶着起伏的胸口看向月娘。 月娘忙把门关上了,压低了声道:“小姐,快打奴婢一巴掌,奴婢这不是在做梦吧?” 青莞顺过气来,表情微有些惊悚道:“月娘,打你作甚,我们瞧得分明,那女子真的是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四个字一出,月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公公和媳妇,这怎么可能。” 青莞眼角跳了几下,冷声道:“这顾府里,还真是龌龊。” 月娘吓得从地上弹起来,忙不迭的道:“小姐,说不得,万万说不得。” 青莞冷笑。容他们做得,就不容她说得,这是什么世道。月娘知道她所想,忙道:“小姐年岁还小,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这要放在苏州府,那可是要沉猪笼的。当年我和二奶奶刚到苏州府时,就亲眼见过一回。我的个娘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女人叫得渗 得慌,我到现在还记得。” 青莞好奇道:“月娘,这管氏是何来头,她怎么就嫁给了大少爷?”月娘用力的想了想,道:“管氏的娘家是济南府人,在那一带是名门望族,她父亲与大爷曾经是同窗,好像做过济南府的知府,官儿也不小。大少爷十岁时,就和管氏订了亲,听说是大爷作的主。其它的奴 婢就不清楚了。” 同窗之女,门户相当,从小定亲,瞧着没什么不妥之处。青莞往坑上一靠,支着脑袋想事情。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光,青莞起起身道:“月娘,这么说来,管氏的父亲也是石阁老的入室弟子?” 月娘愣了愣,点头道:“大爷师从石阁老,既是同窗,他自然也应该是拜师石阁老?” 青莞追问道:“当年的事,管氏的父亲没有受牵连?” 月娘摇摇头道:“好像没听说受牵连啊?石阁老名满天下,要是个个都受牵连的话,皇帝老儿怎么管得过来?” 青莞默然看着她,眼中闪过狐疑。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才渐渐消停下来。 黑暗中,顾侍郎餍足的叹出一口气,大手抚上管氏光滑如玉的后背,轻轻婆娑。 这个女子真真是人间尤物,一沾男人的身子,便软成一团,让人恨不能死在她身上。 “宝贝,我在外头给你置了两个庄子,都记在你的名下,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你暗下收好了。”顾侍郎对这个儿媳妇简直爱到了骨子里。 管氏的纤纤玉指拂上男人的胸膛,轻轻打着圈,声音又媚又柔,说不出的动人。 “谢谢大爷。” 顾侍郎一把抓住她的手,这小娇精风骚起来能吸光他的精血。 “容我歇会,等我缓过劲来,咱们再战。” “嗯!” 管氏把头埋进被窝里,眼中闪过一抹绝望。 这个男人暗下给她的东西,实在是多。庄子,宅子,金银首饰,旁人只以为大爷最爱的外头那个,又有谁知道,外头的那个不过是大爷的玩物,大爷最爱的却是她这个儿媳妇。 “再有三天,大爷便走了。”管氏言语中带着不舍。 顾侍郎想着这趟差事,心中百般不愿,却又不能在女人面前示弱,柔声安慰。 管氏只觉得大爷一走,她在这府里便无依无靠,猛的抱住了男人的胸膛。 “大爷,我怕!” “傻瓜,怕什么,只要有我在,这府里恁她是谁,也不敢拿你怎样。” 难以想象,一向冷面示人的顾侍郎,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 三日转瞬即逝。顾侍郎在妻儿老小的依依不舍之下,一路向西,开始了这一趟的差事。 管氏隐在人群中,眼中隐隐含着泪。 顾二爷虽百般不情愿,到底不能抗旨不遵,选了个好日子,入衙门报道。只是那张俊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与棺材板无甚区别。 魏氏身子大好,恢复了晨昏定省。 华阳因为与男人较着劲,周氏则因为男人出远门,两人脸上都有些淡淡的,一时间,妯娌两个相安无事。 青莞安份的坐在下首处,目光落在对座的管氏身上,眼中微有深意。 管氏今日穿了件桃红洒花袄,头戴八宝累丝凤钗,整个人显得光艳明亮。眼角赫然一抹风情,不难看出昨夜必是被男人疼爱过了。 青莞故意让月娘暗下留意了,让她惊讶的是,这三日,两人天天在那空院子里幽会。 世家高门里,公公和媳妇爬灰,并不多见。管氏大户人家出身,瞧着极有教养,顾侍郎妻妾成群,在外头还置了一房外室。这两人怎么会勾搭到一起。 这事周氏和大哥是蒙在鼓里不知情,还是心知肚明不声张,青莞不由的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世道,对于女子向来苛刻,男子三妻四妾从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女子一旦沾了这个“淫”这个字,那真真只有死路一条啊。 管氏啊管氏,你说你做些什么不好,偏偏要…… 青莞慢慢垂下了眼睛,掩住了眸中的一抹惋惜。正在这时,大少爷,二少爷相携而来,给夫人请安。 青莞下意识的去看管氏的脸,却见她脸上平静如初,半点波澜也无。 青莞与身后的月娘对视一眼,各自隐去神色。 两个少爷请完安,便退出内宅,一个入书房读书,一个往国子监上课。 大少爷临走前只微微朝管氏点了点头,管氏起身相送到门口,见男人走远,便折了回来。 周氏似乎不大满意管氏的草率,板着脸问了问大少爷的日常,管氏一一回应,脸上态度十分恭敬。 周氏挑不出错来,顺出一口气,把脸撇了过去。 青莞不动声色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长子出了远门后,魏氏一改往日作风,雷厉风行的把在京中的侄儿,侄儿媳妇请了过来,拜托他们给二丫头找个好人家。 魏氏的侄儿在太常寺任博士,一个七品的小官,放在京官里,连个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周氏见婆婆动了真格,乐得清乐不插手,反正是个庶女,好坏随她去,到时候了不得陪些嫁妆,把人打发出去。也省得自己多嘴了,吃力不讨好。 又三天后,魏氏的侄儿媳妇邓氏带着冰人上门,三人在寿安堂里说了一个时辰的话,魏氏才兴高采烈的把人送走。 夜间,魏氏把老爷请进房,正屋的灯足足亮了半宿,依稀传来夫妻俩细声交待。 第二日,魏氏独自一人,带着丫鬟婆子出了门,直到傍晚时分才回了府。当夜,顾青芷的婚事便正式敲定了下来。 青莞知道这个消息时,惊得手中的医书掉了下来。前后不过短短,几日,魏氏就为二姐说定了人家,这个速度委实快了些。 “说的是哪一家?” 月娘低声回话,“说是是忠勇伯府梁府庶出的二子梁希。” 忠勇伯府? 青莞喃喃自语,似乎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家,再略略一想,方才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出。 京城勋贵多,如忠勇伯府之类的府邸,从开国至今传下来和后来陆续封赏的,少说也有十几家,上头还有国公府和侯府。 忠勇伯世袭三代,如今这府里已降为三等。一个三等的伯府,是没有资格劳动祖父去看病的,因此青莞并不熟悉。 月娘见小姐不语,忙道:“从这门第上看,倒也相配,只不知道那哥儿人品如何?” 她心下一动,忙道:“快令陈平去打听打听。” 春泥在旁气笑道:“太太亲自相看的人,怎么会差,小姐何必多操那份闲心?” 青莞嗔看她一眼,道:“打听打听,方才放心。月娘,去跟福伯说,在外头买个六百亩娘田的庄子,放在二姐的名下,算是我给她的陪嫁。” 月娘一听小姐竟然要送庄子,惊道:“小姐,这礼是不是太大了?” “大什么?” 青莞轻叹道:“我原本想把她嫁进蒋府,只是那府里横竖没有适合的人,心中一直觉得亏欠。” 更何况在她的计算中,顾府的落败是必然的,二姐失了娘家的依仗,若再没有银钱,庄子傍身,如何在那府里立足。 春泥思忖道:“小姐,这么大的手笔,会让人起疑心的。” “先让福伯买下来,回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给她。” “小姐!”月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青莞的发髻。 小姐爱恨分明,心肠最软不过。谁若给她一点点好处,她必记在心中,加倍偿还。 有了万花楼,陈平的消息来得极为迅速。 忠勇伯府因老伯爷在开国初时,立下军功,因此封了伯。如今的忠勇伯已有四十出头,一妻三妾,身后共有六个儿子。虽然外头风光还在,然内囊却也尽了。 第九十四回同仁堂开业 忠勇伯的六个儿子,除了梁希外,均已成家。如有爵人家的富贵子弟一样,大都不思读书,不想习武,文不成开不就的,只蒙着阴荫过活。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唯一让人病诟的是忠勇伯夫人段氏是个厉害人,忠勇伯有些惧内,里里外外都由段氏说了算。 与青芷说亲的梁希乃第五子,生母早早的去世,并不得忠勇伯夫妇厚爱,在府里似透明一般,日子过得苦哈哈。 偏偏此子书读得极好,沉稳识礼,仅仅十六岁,就已是举人名头。奈何那年春闺,他不知何故腹泄不止,被人从考场里抬了出来,错失了功名。 因为父不亲,母不爱,又是庶子出身,因此好的官宦世家的女儿看不上他,差一点的,他自个又看不中。 再加上他憋着一口气,非要考个功名出来不可,一味的埋头苦读,不问红尘俗事,好端端的一个后生,拖到十九了,愣是没有成亲。 青莞听罢月娘的话,眉心微蹙。 按理说,这门亲事实属门当户不对。二姐虽为庶出,却从小教养在夫人身边,亲生父亲混得不怎么样,到底还是个从三品。 顾府虽大不如从前,但府中小姐出嫁,公中该有的银子一两都不会少。怎么看都是二姐低嫁了。 月娘知道小姐心中所疑,忙道:“有人说,凭此子的学问,倘若不出意外,二甲前五十名必定是有的。” 青莞瞬间明了。 世间女子嫁人,所图无非两样,一为家世,二为人品。夫人不图忠勇伯府的家世,看中的竟是梁希这个人。 二等前五十名,入翰林是必然的,这样一来,那梁希就算是在忠勇伯府熬出了头。 再加上他小小年纪,颇有志气,就冲着那股不服输的劲,日后不出意外,大小也是个三四品的京官,必能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二姐嫁过去,眼前看着吃了些亏,长远看着却是占了便宜。 青莞想通了这一点,叹道:“夫人看的倒是通透,只这些都是外面的,就不知道这梁希本人,是不是会疼人,有担当。” 月娘笑道:“陈平说,他房里统共就一个通房丫鬟,段氏给他的,他统统拒了去,京中的风月场所也从未涉足过,看着是个周正的。” 青莞稍稍安下心来。 一支隐在深处的潜力股,又不贪花好色,二姐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大好。 “庄子的事,跟福伯提过了?” “回小姐,钱福已经交待陈平去办了。了不得十天半个月,必有消息过来。” 青莞抚了抚额头,长长的松出一口气。 魏氏做事,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亲事一定下,她就送出了青芷的生辰八字行问名礼。 让人奇怪的是,忠勇伯府似乎也很着急,很快就把梁希的生辰八字送了过来。 两家找延古寺的德道高僧这么一问,都说八字匹配,魏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这才把青芷叫到跟前,把这桩婚事的前因后果说给她听。 末了又道:“祖母见过那个孩子了,颇有一翻志气,为人也沉稳,绝非池中之物。他从小在嫡母段氏手里,受过一翻磨难,与你也算同病相怜。” 青芷含羞低下了头。 “春闺在即,以他的本事,功名稳的,你以后跟着他,前程是有的。” 青芷心怀感激,扑通跪下,朝魏氏重重磕了三个头。 “多谢祖母为孙女思量。” “倘若细细再看,你也能寻得更好人家,祖母就怕有人再用你来攀龙附凤,打你的主意,这才急着帮你定下来。” 青芷慢慢红了眼眶。原本以为自己大不了一死,谁又知峰回路转,高相府主动退亲。 劫后余生,还有什么可挑可选的呢,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比着高府来,已是大好。 魏氏轻轻一叹道:“祖母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来日子好坏,都得靠你自己。那府里人多,肢肢脉脉颇多,必有一翻周折,你只记得与男人一条心,将来总有出头之日。” 青芷再也忍不住,眼泪滴落下来。 高府一事黄了后,她的父母脸上不仅没有喜色,反倒看她的时候,带着一抹不喜,仿佛让这门亲事黄了的人是她。 父亲受了牵连,奉旨入军中送旨,临了把两个哥哥叫进了书房,偏对她一句话也没有,当她不存在似的。 她虽然早已冷了心,但看到亲生父亲这般待她,心底仍隐隐作痛。祖母能为她这样思量,已是她极大的福份。 但愿那个男子,看着她同为庶出的份上,能惜她怜她,将来夫妻合鸣,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青芷心中暗暗期盼。 青芷的婚事,在忠勇伯府下过小定后,便订下了日子。日子定在十月二十八,正正好过青芷十六岁的生辰。 青莞算了算还有整整八个月。只要这八个月一过,她行事便再不用顾忌。 月娘最知青莞的心事,她故意悄末声的对青莞道:“小姐,离二奶奶去世,正正好满六年。” 青莞点点头笑道:“你记着,我也记着。八个月,我等得。” 顾青芷的婚事一定下,她便极少出现在众人眼里,除了晨昏定醒外,她只躲在房间绣嫁妆。 太太连日来为她的婚事操心,诸事皆定后,身上便有些不畅快,府中又是一番请医问药。 青芷感念太太这些年的照拂,如往常一样在跟前儿侍疾,令人稀奇的是,这一回生病,太太推却了二小姐侍疾,只让两个媳妇在跟儿前。 顾府众人只以为夫人不愿劳动已定了亲的二小姐,只有青莞知道,太太替二姐筹谋妥了婚事,待她的心,已大不如从前。 二姐一嫁,就是别家的人,祖孙俩再贴心,也不如自己的儿子。 青莞没有功夫细细琢磨这些琐事,曹子昂负责的医院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名字。她费尽心思的想了几日,总无所得。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一夜青莞梦到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有个老字号的医馆,叫同仁堂。 醒来后,她将这三字写下,命月娘送到那府里,钱福和曹子昂一致叫好,当即命人做成牌匾,高悬在店铺外。 二月二,龙抬头,同仁堂医馆正式挂牌开张,曹子昂坐馆看病,七八个俊秀的小伙子抓药,收银。 令人称奇的是,这医馆只看女病,拒绝男客。 消息传出去,众人只觉称奇。这世上,男为贵,女为贱,这医馆竟然只为女客看病,这馆主一定是疯了,不出半年,同仁堂必要关门歇业。 同仁堂开业三日,门庭冷落,一个上门抓药的病人也无。曹子昂有些坐不住,急得嘴上起了一溜烟的水泡。 陈平忍不住了,深夜翻墙过来,求小姐支招。 青莞怀里抱着金葫芦掐丝珐琅手炉,气定神闲道:“急什么,总有那愿意吃螃蟹的,等着。” 曹子昂无奈,又等了五日。 五日后,一贵妇路经同仁堂,恰好腹痛难忍,见路边有医馆,也顾不得好坏,命人搀扶进去看病。 那贵妇一路同仁堂,便觉眼前一亮。 堂内宽敞明亮,一水色的红木家具透着雅致。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请进了内间。 与其说是内间,不如说更像个书房,书案后,一清秀男子含笑而坐,给她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 贵妇一看是个愣头青,想都未想,便要转身离去,偏偏腹中一阵绞痛,只好忍痛坐下,无可奈何的伸出了手。 一方锦帕盖在腕处,男子拧眉诊脉,半息后,命人从外间抓药处拿了一支白色瓷瓶,倒出三颗药丸,当场命其用水服下。 贵妇将信将疑,却见那青秀男子眼光清明,嘴角一抹柔色,让人莫名信赖。 贵妇服下药,男子命她的丫鬟,将她扶至屏风后歇息片刻。 屏风后的布置如同闺中女子的卧房,既奢华无比,又幽静淡雅。红木案桌上,立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像前三柱清香,檀香袅袅。 贵妇当下觉得浑身舒畅无比,腹痛明显减轻许多。 在白色的床上略躺半盏茶的时间,腹痛已然消失。贵妃起身走出内间,行至药堂前,早有伙计把坐堂医生开出的诊书奉到她的手中。 略略一看,病因病状,日后的注意事项一并眷写在上面,字迹清秀无比。 此时,又有一伙伴把抓好的药,双手奉到丫鬟手里。 贵妇忍不住将凤目四下环视,眼中闪过赞许,当即命丫鬟掏出银子。 回府的路上,贵妇细细回想这半日的经历,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到家,她将此事与府中女眷一一道来,众人都觉新鲜。 至此后,同仁堂的做派,在京城贵妇中口耳相传,有不屑一顾的,也有愿意尝尝新鲜的。 渐渐的,同仁堂的门口开始有马车停下,刚开始一日一辆,慢慢的一日几辆。但凡来这里看病的,只要来过一回,铁定无疑就成了同仁堂的老客。且不说这淡雅的环境,舒心的服侍,只说那坐堂大夫温文而雅的坐派,都让这些妇人们心神向往。 第九十五回粥总是有的 曹子昂见病客上门,店中开始忙碌起来,久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同仁堂的一切,都在青莞的算计当中。 贵妇看病,图的是个享受,只要你对她足够重视,把她当成女皇一样侍候,她便舍得给你钱赚。 更何况,曹子昂的长相,莫名给人一种信任感和安全感,把病交到这样一位医术了得的男子手上,没有人可以拒绝。 就在同仁堂开业的当晚,赵璟琰一身锦袍,风度翩翩,大摇大摆的入了宫中。 内侍宫女们见了他,纷纷上前行礼,然后一溜烟的跑开了。 赵璟琰摇了几下扇子,神态自若道:“阿离,是不是你家王爷我太帅了,凡夫俗子们不敢直视?” 阿离呵呵干笑了两声,把头偏向了暗处。 王爷,您瞧瞧您,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公鸡一样的,自然会引得母鸡侧目。那些个宫女哪里是跑开了,分明是用眼神在勾你。 赵璟琰望了望天,作沉思状,“看来以后入宫,得穿得素净些。” 才知道啊!阿离无声的翻个白脸。 赵璟琰走了几步,又期期艾艾道:“穿得素净也不是办法,本王爷我就算披件破袄,也挡不住龙姿凤彩。” 末了,他还幽幽一叹,肃然道:“这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阿离实在忍不住了,开了口,“王爷,别磨蹭了,大事要紧。” 赵璟琰甩出一记毛栗子,恨声道:“你懂什么,本王这是在减压,压力的压,懂不懂?蠢货。” 阿离被打,却不动怒,反而露了一张千年难得的笑脸,凑上前道:“爷,想想大把大把的银子,得撑住。” 许是“撑住”两字,触动了赵璟琰的某根神经,他把扇子往阿离怀里一塞,停步理了理衣裳,虚咳一声。 “爷,当然撑得住。” 御书房朱漆大门敞开。 “王爷来了,皇上在里头,您里边请。”李公公笑得一脸和气。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锦袍轻动。 一碗白粥,一碟酱笋,摆在案头。 堂堂帝王,吃的还真素净。赵璟琰眼角扫过,恭敬的行礼,“父皇。” 宝庆帝看他一眼,略微抬头示座,手中的勺子将白粥送进嘴里。 赵璟琰乖乖安坐,却眨了眨眼睛,尚未开口,宝庆帝冲李公公道:“赐碗粥给他。大碗” “谢父王赐粥。”赵璟琰心中暗恨,脸上却笑眯眯。 “喝粥,堵上嘴。” 宝庆帝瞪了他一眼,言语中并无波澜,自顾自拾起一勺,道:“这个时辰入宫来……哼……断然是没有好事的。” 老狐狸。赵璟琰暗骂一声,笑意更盛了。 须臾,李公公果然端上偌大的一个海碗,摆在宴桌前。看着那一碗白森森的稀粥,赵璟琰不禁嘴角一撇。 “嗯?”龙颜不悦。 寿王赶紧屁股挪开,一欠身,“谢父亲赏……粥。” 粥很稀,清汤寡水,浑然无味。赵璟琰勉强喝下两口,细细一品,唇齿间皆是火力,时辰熬的极佳的软糯粥香。 这一路奔走,已有些口干舌燥,再两口下去,滋味已然大好。他再也不客气,索性端起海碗,大口的灌了下去。 宝庆帝似无意的,顺手将一碟酱笋推到他跟前。 这只一个小动作,赵璟琰心底泛起一丝暖意。看来今日多少有戏。 “你还没说说,前头去南直隶如何?” 赵璟琰心头一震,这么老的事情居然也拿出来说。他放下碗,面色一正。 “回禀父皇,江南一片大好,百姓安居乐业,钱粮丰足,风月无边。” 宝庆帝瞪他一眼,眼风往下扫去。 似一颗米粒噎在喉头,寿王顿时脸红成关公。要不要这么明显,你儿子我什么德性,瞒得住别人,还瞒得住你吗? 宝庆帝挥了挥,李公公颇有眼色的退了出去。偌大的御书房,仅剩父子俩。 “你最近胆子不小啊?”将粥碗一推,宝庆帝靠在椅背上冷冷道。 赵璟琰一愣,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这老狐狸突然这么说,所谓何事? 转念之间,他低头嗤嗤笑了。 普天之下,敢在帝王面前低头言笑的,恐怕朝野间也只赵璟琰一位。 “有父皇在,江山稳固,儿臣的胆子一向很大。” 只这一句,宝庆帝渐意渐消,但言语间,却愈发的冰冷了些。 “你最近可曾见过他?” 赵璟琰心中一凛。原来父皇说的竟是这件事,一颗心顿时暗沉了下去。瞒不过,只有如实交待。 片刻后他咬了咬牙,抬起明亮的眼神,大大方方的望向上首处,坦言道:“儿臣确实见过他几面。” “啪!”宝庆帝一拍桌案。 “朕有没有说过,任何人不得与他有丝毫接触?” 帝王的怒意来得如此突然,寿王暗道不妙,立即离席跪伏于地。 “父皇……先皇后舔犊之情,儿臣自幼受她教诲……这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儿臣……于心难忍。” 赵璟琰说得磕磕巴巴,却不敢抬头看一眼。这老狐狸,自己已然这样小心,却还被人盯了梢。 言毕,书房里毫无声息。 似乎过了很久,宝庆帝低低一叹:“兄弟之情……手足之谊?” 赵璟琰背后渗出密密的冷汗,伏着一动不动。 “起来吧。” 宝庆帝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能记得,很好。你很坦诚,很好。你从不欺瞒朕,这很好。” 三声很好,令赵璟琰脊背上的冷汗渐消,他暗自松下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现在如何?”宝庆帝轻声问。 “父皇,他……” “罢了!” 宝庆帝摆了摆手,打断了道:“此刻,朕不想知道。” 赵璟琰生生咽下到嘴的话。幸好老狐狸你不想知道,若不然他还真难以启齿。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赵璟琰刚松下的一颗心,顿时揪作一团。幸好他与顾六斗智斗勇,心性已磨得极为坚定,若不然…… 他腆着脸笑笑,“儿臣进宫,正是为此事而来。” “哼!” 一声轻哼后,宝庆帝起身,一展袍袖,背过身负手而立,似乎不愿意见到那张俊得想抽一巴掌的脸。 赵璟琰一咬牙,继续道:“父皇,儿臣得了一个营生的法子,却左右不得章程,他……在朝中历任诸部要职,政务熟稔,儿臣是找他出出主意。” “出主意?” 宝庆帝冷笑一声,“你王府养着那么多谋士,莫非都是草包,朝庭中能人异士何其多哉,单要找他不成?” “父皇,这营生实在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儿臣……儿臣暂时不能让别人知晓啊。” 赵璟琰眼珠子一转,忙补了一句,“而且这营生实在是利国利民啊,父皇!” “利国利民?” 宝庆帝转过身来,“是怕你老八的腰包瘪了,想要换个法子法子充实充实才是真吧?” “父皇明鉴。” 赵璟琰伸手挠了挠头皮,笑得有些没心没肺,手挠了挠头皮,“赚还是要赚一些的,要不然府里头的那些个女人……” 宝庆帝皱眉。 赵璟琰自知失言,忙住了嘴,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钱庄册子,轻手轻脚的摆在宝庆帝面前。 “这是儿臣写的一些章程,请父皇过目。” “放着吧。”宝庆帝看也未看册子一眼,转身坐在龙椅上,如剑的目光看着下首的儿子。 赵璟琰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任由那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些日子,贵妃又跟朕唠叨你娶王妃的事儿。” 赵璟琰顿时哭丧着脸,“求父皇搭救儿臣,儿臣被逼无奈,只能再入江南了。” “胡闹!” 宝庆帝一拂袖口,厉声道:“你纳人正室,事关皇室体统,搭救二字从何说起。” “父皇,儿臣已不能人道啊,不能祸害那些清清白白的女子啊……” “滚!” 宝庆帝听到“人道”两个字,气便不打一处来。 赵璟琰不仅没滚,反而上前一步,嘻皮笑脸的道:“父皇,救命啊,儿臣穷得叮铛响,没钱娶王妃啊。” 宝庆帝一口气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璟琰眉头一动,打蛇随棍上,指了指御案上的册子,痞痞道,“父皇,儿臣能不能娶上王妃,就靠父皇您的魄力了。” “滚……滚……滚……”越说越不像样,宝庆帝大怒。 赵璟琰见他怒中带笑,心知事情已有八成成算,遂轻轻的在地上翻了个滚儿,朝宝庆帝挥了挥道:“儿臣滚了,父皇可别太想念儿臣啊。” “滚蛋!” 宝庆帝扔出手边的奏章,气得胡子直翘。 赵璟琰转过身的脸,已然变了神色。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时,身后的声音又起。 “粥总是有的,时常记得来喝。” 赵璟琰身形一顿,低声道,“记下了……父……亲。”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 这日青莞午睡刚起,忽然月娘冲进来,低低道:“小姐,快,陈平等在后院,石老夫人突然吐血,快不行了。” 青莞神色一变,忙道:“钱福呢?” “小姐,钱福在郊外,帮小姐看庄子去了。”青莞当机立断道:“让春泥看着那两人,月娘你也留下,有什么事情帮我挡一挡。” 第九十六回走得体面些 月娘坚定的点点头道:“小姐放心,月娘明白。” 青莞迅速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把散着的发盘起,把一套行针拿在手中。 午后的街道,行人稀少,陈平见四下没人,纵身跃下,飞一般的冲进了金府。 卧房内,昏暗一片,青莞一走进去,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抬腿入屏风,一个中年男子伏在床前,哀哀欲绝,显然是那石民威无疑。 青莞走过去,厉声道:“陈平,把人拖开,开窗掌灯。” 陈平二话不说,把男子一把拎了起来,往塌上一扔,然后猛的推开了窗户。 床上的老妇人瘦骨嶙峋,嘴里血迹斑斑,已然没了气息。 青莞顾不得多想,素手扣住她的脉搏。 灯枯油尽! 青莞眼色一沉,迅速掏出银针施救。 不过几针下去,那老妇人嘴角哼出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又浊又浑,闪着微曦的光。 青莞轻轻一叹,回过身道:“石民威,老人家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你抓紧。” 说罢,也不去看那男子的神色,走了出去。 陈平跟出来,低声道:“小姐,当真没救了?” “病入膏肓,救治的太晚了,要早个半年就好了。” “老太太前几日瞧着还好,还能走上几步路呢?” “那是因为福伯用药的关系,败血症并非绝症,只要调养得当,是能长寿的。” 青莞心生惋惜。老太太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周围环境恶劣,引发身体多处感染,这才…… “后事,你帮着操持一下。不必简省,让老太太走得体面一些。” “是,小姐。” 青莞行医几年,见过的生老病死不计其数,心肠慢慢变硬。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什么都带不走。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说话间,一声凄惨的哭声惊得青莞身子一颤,她轻轻一叹,不欲再听,正要离去,哭声突然停住。 片刻间,石民威从屋里冲出来,直直的跪倒在青莞跟前,泣不成声道:“求小姐救救我娘,救救我娘啊。” 青莞摇摇头,只简单的从嘴里道出来两个字:“节哀!” 石民威犹自不信,只将头磕得呯呯直响。 堂堂大傅之子,昔日高高在上的神童,像蝼蚁一样匍匐在他人脚下,只为换回母亲的一口气。 只是她并非神仙,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会留到五更天,老人家命该如此。 “石民威,你饱读诗书,自该明白生死由命,快去替你母亲换衣吧。” 人死后,身子还是软的,此时净身换衣最为适宜。待身子冷了,僵了,可就迟了。 石民威抬起头来,额头赫然一片青紫,他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逝去。 “小姐,你可回来了。” 青莞脚刚落地,月娘一脸焦急的迎上来,“那老夫人怎么样了?” 青莞深感无力道:“刚走。” “这么快!”月娘捂着嘴巴,有些不敢相信。 青莞脸色疲惫,眼中露出哀色。 月娘怕她难过,忙劝道:“小姐,钱福早就说过她活不长,你别放在心上。” 青莞勉强点头道:“我省的。” 月娘见她神情淡淡,忙把人扶进了屋子,按坐在坑上,盛了水让小姐洗漱。 青莞把手洗净,道:“院里没什么事吧,春泥呢?” “春泥怕那两人查觉到什么,索性把人拉出去了。” 月娘想了想又道:“谭嬷嬷刚刚来过,被奴婢拦下来。十天后是镇国公长孙满月,郡主让小姐好生打扮,跟着一道过去。” “镇国公府长孙满月,为何要请咱们府里的人?”青莞不解。 月娘笑道:“小姐怎的忘了,远的不说,就说十五那日上香……” “噢……” 青莞秀致的眉目中,透出几分明了。 “那两个庶出的,郡主带去吗?” 月娘笑道:“听说是要去的。” 去镇国公府喝满月酒的消息一传出来,顾二爷的两个姨娘坐不住了。 “我的儿,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许姨娘窝在炕上的被笼中,把手炉塞到了顾青莲怀里。 女儿已经出落的颇有几分颜色,清丽的脸庞能滴出水来,更让她欣慰的是,琴棋书画、女红针凿样样不差。 这样的人品模样,摆在世人面前,必定能引得世家公子心醉不已。 顾青莲闻言不由脸红,嗔道:“女儿在内宅走动,见到的都是夫人,奶奶,哪有什么机会?” 许姨娘抚着女儿白晳如玉的脸庞,低声道:“傻孩子,你懂什么,就是要给那些夫人奶奶留下人好印象。” 顾青莲这才明白姨娘的意思。 许姨娘见女儿领会,叹道:“姨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像二小姐那样,嫁入高门,做个正房奶奶就好了。到时候,姨娘把手里的产业给你做陪嫁,你以后的日子,可就风光了。” 顾青莲一听姨娘竟为她打算至此,心中生出欢喜。 “姨娘如此待我,将来女儿一定会给姨娘争气的。” 许姨娘见女儿说出这样通透的话来,心中生慰道:“自然要替姨娘争口气。姨娘这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过得好了,就是姨娘过得好。” 顾青莲凑过身,低语道:“姨娘,老爷真的会拿出十万两银子,给那傻子陪嫁吗?” 许姨娘一听十万两,眼中露出羡慕,叹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这府里的爷们都不是傻子。” 顾青莲嘟着嘴道:“那傻子也真真好命,平白无故的得了十万两。” “你懂什么,你银子原本就是她的。” 许姨娘笼住女儿的一双小手,低声道:“她那个冤死的娘,留下的可不仅仅是这些,都被人悄末声的给弄走了。” “真的?” 顾青莲喃喃道:“钱家可真有钱。” “你别管她有钱没钱,你只顾着你自己的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连老二都能被他们作贱,你们几个……” 许姨娘轻声一叹,愁眉笼成一条线。 顾青莲心中一紧,脸上有些害怕。 许姨娘怕吓着女儿,忙安抚道:“你放心,咱们不比刘氏,身后没有一点根基。许家在苏州府也是有头脸的人,他们要是敢算计到你头上,姨娘我拼着一条命,也不会答应的。” 顾青莲感动得扑进许姨娘怀中,道:“姨娘放心,到了镇国公府,女儿一定好好表现。” 刘姨娘额头绑了根带子,歪在坑上,脸色微微有些发黄。 自打禁足后,二爷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屋子,刘姨娘又是盼来又是怨,没几日身子就有些不快。 顾青芸端着药盏进来,把药放在坑几上。 刘氏一见是她,心疼的摸着女儿的手,道:“这些粗活让丫鬟去做。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哪能做这些。” “姨娘为了我被禁足,我为姨娘端碗药还不应该。” 刘氏一听女儿提起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心中充满了怨恨。 她所恨的人有两个,头一个便是顾青莞。若不是她一张臭嘴没把门,她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其次便是拖油瓶吴雁玲。小小年纪,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跟她那个娘一模一样,一肚子坏水。 “女儿啊,你可要防着这两人啊,别又被她们害了去。” 顾青芸冷笑道:“姨娘放心,这仇女儿早晚替你报了去。” “你个姑娘家,报什么仇。你只要嫁得好人家,披金戴银,荣华富贵,就是替姨娘报仇。我跟你说,回头去了那府里,自个机灵些,嘴要甜,眼要活,紧紧跟着吴雁玲。” 顾青芸不解:“这是为何?” “你懂什么,她好歹也是王府外孙女,又在京城住过几年,结交的必是世家贵女,你可得跟她们处好关系。” “姨娘,人家才看不上我呢。” “看不上,也得凑过去,脸皮厚着些,管别人说什么呢,自己得了实惠要紧。还有啊,离那傻子远一些,你遇到她,准没什么好事。” 顾青芸虽心中不屑,却一一点头应下。 镇国公府乃皇后娘家,所请之人非富即贵。此次又是长孙满月,必定高朋盈门。 郡主怕丢了顾府的面子,特意在寿安堂请安时,提出要给府里的奶奶,少奶奶并四个姑娘再做几身新衣裳,再添些首饰头面。 顾府如今周氏管着家,她一听这话,虽然有些心疼银子,却也知道那府里都是富贵眼,不得不照这话去做。 可心里到底有些不忿。 噢,你二房四个姑娘,一个奶奶,合起来就是五份。我大房连管氏都算进去,也不过只有三份,凭白又给你们二房占了便宜。 周氏心下一算计,当下便提出府里的两爷在外头交际应酬,也需添两身新衣裳;两位少爷读书辛苦,需采买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魏氏为了一碗水端平,自然点头应下。 华阳根本懒得理会魏氏这些小心思。 一个当家奶奶,心思只在这些小银子上头算计,市井妇人一个,能成什么事。比猪还蠢上三分。 第九十七回没有人情味 青莞无心理会这些,她从那陈平那儿得了信,石家已经从杭州府出发,再有两月,必能入京。 青莞脸上清冷依旧,心中却十分欢喜。 她与石松音还是在庄上见的那面,一晃又已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怎样了。 再加上这一回陆芷雨也要带着三个孩子进京,细细算来,已有三年未曾见她,久别重逢,青莞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了。 月娘几个一听陆家进京,比青莞还要欢喜。因为只有陆家的人来了,小姐的脸上,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 青莞刚高兴没几日,金府传来消息老太太已经顺利落葬,偏那石民威见老母亲去了,也一心求死,不吃不喝作死人状。 钱福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就差跪地求饶了,偏这人仍旧无动于衷。钱福实在无可奈何了,这才把事情露给了小姐。 一轮上弦月挂在树梢。 青莞一身家常衣裳,入了庭院,身后跟着银灯和陈平。 银灯一通叽哩呱啦,忿忿的把石民威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向小姐吐了个干净。 青莞也不吱声,在门口停步,目光轻抬,像是对着身后的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死人求生难,偏有活得好好的想求死。” 陈平一愣,道:“小姐,你在说什么?” 青莞回神,掩饰道:“我在说陈妈妈的清蒸鳜鱼,我都馋了好几日,偏还等不到人。” 陈平的母亲吴氏跟着大户人家的船入京,偏偏船行到半路,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得了痢疾,因此耽误到现在,人还没接到。 陈平不曾想小姐常惦记着老母亲,心中微暖道:“小姐若不嫌弃,我来做给小姐吃。” 青莞嘴角微扬,道:“我还是等陈妈妈吧。” 一入屋子,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心生作呕。 钱福迎上来,正欲说话,青莞摇摇头,冷冷一笑。 “来人,既然这人一心求死,何必再住着暖和和的屋子,拖出去,扔到外头,让他写下求死书,然后让银针调上一碗断肠草,喂下肚,和他老母亲埋在一起。” 此言一出,床上的人明显身子一颤,而身后的三人则一脸的惊讶。 青莞见无人动手,厉声道:“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见吗,拉出去。” 陈平素来只听小姐的话,他二话不说,大步一迈,双手把床上的人拎了起来,然后扛在肩上,轻轻的放在了庭前的青石面上。 青莞赞许的看了陈平一眼。 石民威胸前断三根肋骨,若真的扔出去,只怕这辈子便残了。 “银针,去拿毒药。” “是,小姐。” 二月的天,冰冷依旧,石民威穿着一身单衣,躺在地上,冻得琴瑟发抖。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 青莞趁机打量他。 三十出头,四十不到,薄唇,剑眉,眉心川字纹深深,微黄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年青时的清秀。 银灯端着碗走过来,“小姐,药来了。” 青莞用最冷酷,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道:“陈平,既然他一心求死,也不必写什么求死书了,反正贱命一条,官府也懒得理会这些。你撬开他的嘴,把毒药灌下去。” “是,小姐!” 陈平没有半分犹豫,左手捏住石民威的下巴,微一用力,右手接过碗,不由分说的便往他嘴里灌。 人到极限的求生本能,让石民威产生了反抗。他死咬着牙关,四脚拼挣扎。 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求死之人,居然还会反抗,真是笑天下之大稽。常常七尺男儿,手不能挑担,肩不能提篮,连个老母亲都养不活,这样的人活着有何用处?”青莞一步一步走上前,声音越发的严厉:“石阁老一代大儒,以死明志,死得光明磊落,死得其所;你身为他的儿子,如蝼蚁一般活于当世,上对不起石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父母兄弟,你这样的人,快快 离了这尘世,也省得浪费米粮。” 冷言冷语,如同一把匕首插进了石民威的心口,他忍着胸口的痛,用力把陈平一推,眼中喷出怒火来。 他颤颤威威的从地上爬起来,着身青莞大声吼道:“你要我死,我偏不死,你就要活给你看。你们这帮无情无义的畜生,来啊,来啊,我跟你们拼了。” 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天上的皎月,庭中的清风,再无任何声响。 许久,青莞嘴角微微扬起。 “既然不怕死,那就好好活,活出个人样给别人瞧瞧。” 石民威瞬间呆愣。 “我府里,从不养闲人。你劈柴生火也罢,端茶递水也罢,跑腿传信也罢,不管什么,只要有傍身之技,我都要你。” 青莞声音慢慢变柔,变轻,似一阵暖风般划过人的心底。 “石民威,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是黄土一堆。” 说罢,眼睛一闪,扬长而去。 将将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了一阵撕心烈肺的哭声,那种哭似痛楚难当,又似还魂重生。 青莞轻轻叹出一口气。 刚走出院子,却不着意迎面撞上一副硬邦邦胸膛。 青莞揉着发酸的鼻子,定睛一看,一双狭长凤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又是这厮。 赵璟琰折扇潇洒一甩,摆着一个极酷的姿势,笑道:“好久不见,六小姐别来无恙啊。” 男子身上的龙涎香飘过鼻尖,青莞退后两步,目光中有些冷意。 “王爷见望,我们二十日前,刚刚见过。” “啊……” 赵璟琰拖了长长的调子,目光火热炽盛道:“本王怎么记得已有六十年未见。” 原来这厮不会算数,怪道府里的帐一塌糊涂。青莞睨了他一眼,也不点穿,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没有开玩笑!” 赵璟琰言之灼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六小姐二十日不见,岂不是隔了六十年。” 青莞愣了半晌,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告辞!”花言巧语视为贼。 “六小姐!”持扇的手拦住了青莞的去路。 “不想问问我这二十日,都做了些什么吗?”赵璟琰的声音有些痞痞,身子慢慢向她倾过来。 一股热握扑面而来,青莞心中生恼。堂堂王爷,竟然表现的像个登徒子,委实可恨。 她又退后三步,离得远了些,方道:“王爷请说。” “如此清风明月,六小姐陪我略走上一走,我再告诉你。”赵璟琰得寸进尺。 青莞冷冷一笑,脸上未有半分表情,已直直的从他的胳膊前走了过去。 赵璟琰脸色一变。 这女人,简直没有一丝人情味。岂不知这京城中,能劳他寿王陪着走几步的女人,排成了长龙,偏偏她一副嫌弃的表情。 “我密见了六位大族的掌舵人,已基本达成共识,只等他们掏银子。” 青莞顿足回首,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自己又骗了一大笔银子回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小姐,这个东风你说该如何?” 赵璟琰说得轻飘飘,像一阵风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二十日,自己为了钱庄的事,差点没死过去。 原是为了这事而来。 青莞脸色稍缓,思了片刻道:“如果我是你,就光明正大的请了皇帝的御笔来胡闹一翻。” “为何?” 赵璟琰挑眉深笑。明知道她话中的深意,却忍不住再问上一问。这女人装老成的模样,委实可爱。 “因为你是个纨绔王爷,不胡闹一番,又怎可躲得过四面八方的眼睛。”青莞说得淡然。 “漂亮!” 赵璟琰把扇子一收,道:“六小姐既如此说,我便如此做了。选个好日子开张吧。” 青莞思了思道:“京中的可先做起来,日子王爷请高僧相看。其它的南北直隶,三十二间铺子,必要选在同一时间开张。” “为何不一间一间的开起来,这样也省得打人眼。” “一来,王爷钱庄的网,能迅速布起来;而来,那些眼睛早晚是要落在王爷身上的。到时候与其开一个,被人干掉一个,倒不如像筷子一样,根根竖起来。这样,别人也无从下手。” “妙哉!” 这女人的想法为何总能与他不谋而合,赵璟琰抚掌一笑,突然长臂一挥,将青莞搂在怀中。 “你……想干什么?”青莞厉声道。 “我送六小姐回府。” 赵璟琰脸皮厚厚,很认真的瞟了女人一眼,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青莞耳边低语。 “当年六扇门查这案子的人是吴为,案子了断后,他突然暴富。五年前逛窑子时死在女人身上,并非猝死,而是被人喂了毒。” 青莞浑身一颤,摒弃凝神。 “据一个经年的老仵作酒后吐言,钱府女婿盛九脖间一道深痕。在烧伤之前,显然已被人一剑封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刮过,青莞已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待她醒过来,人已经躺在临窗大炕上,月娘,春泥一脸焦急的看着她。 第九十八回我要做师爷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像失了魂一样的?”月娘抓着青莞的手,慢慢婆娑。 “小姐,是不是那个石疯子害的,奴婢去找他算帐。”春泥柳眉目一竖。 青莞看着面前的两张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没事,你们先出去,我略略躺一会。” 两人虽心中担忧,却不敢违了小姐的意,片刻屋子里一片寂静。 青莞慢慢走至窗前,猛的推开窗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父亲虽然排行第九,然武艺高强,在盛家门里数一数二。他竟然连挣扎都没有,被人一剑封喉咙,这到底是谁的手笔? 水雾在眼中徘徊,终是盈成泪滴,一颗颗落下。 父亲为人憨厚,虽是武将,脸上却常常挂着温和的笑,尤其是见到她和弟弟时,那笑连牙齿都能看见。 他待人极好,入赘钱府,钱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习武之人,向来嗜酒,父亲没事总喜欢找祖父喝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聊,亲热的像父子俩。 祖父酒后,常拉着父亲的手,向众人夸耀他得了个好女婿。 每每此时,父亲都会冲着母亲傻呵呵的笑,仿佛在等着她的夸奖。 母亲一般会伸出青葱的手指,用力戳向父亲的脑袋,然后嗔骂一句:“少喝些。” 母亲的这三个字,虽然带着怨气,然更多的是柔情缱绻。这话听在父亲的耳中,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而此时,她和弟弟都会从桌上爬下来,一左一右的扑到父亲怀里,学着母亲的话语,冲父亲吼:“少喝些!” 父亲从来不生气,只会把酒气重重的喷到她和弟弟的脸上,然后哈哈大笑。 青莞不由扶上脸。那酒气的热度仿佛还在,从来没有消退过,然而父亲的怀抱却已是她今生今生不可企及的奢想。 青莞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慢慢伸出三根手指。 父亲,女儿对天发誓,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杀你的凶手找出来。 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助女儿完成心愿。 堂屋里,石民威连喝三碗鸡汤后,用力的把碗往桌上一放,顾不得嘴上的油腻,袍子一撂,直直的跪倒在钱福的跟前。 三个响头磕完,石民威道:“钱福,我能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钱福吓了一跳。 这个石民威虽然落魄了,但到底还是石阁老最得宠的儿子,倘若石阁老在,凭此子的才华,必出人头地。 “不敢当,不敢当,快快起来。” 石民威执意不起,慎重其事道:“六小姐今日这一骂,骂得好,骂得痛快。父亲死后,他们胆小怕事,一个个的都逃出了京城,就怕牵” 正在收拾碗筷的银灯回头过,插话道:“你怎么不走?” 石发威目光恨恨道:“我为什么要走,我就是要给父亲争口气,谁知……” “谁知怎样?”银灯好奇。 谁知世道艰难,他心高气傲,屡屡碰壁,那些曾经对他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人,转眼变脸。 变脸已是轻的,更有无耻之辈见他手上还有些家产银钱,伙同他人联合起来骗他,表面称兄道弟,背地里下绊子设黑局。 昔日在父亲的庇佑之下,他只读诗书,只懂风月,根本不知人心险恶,最终家产被骗去大半。 此时母亲又得了病,他不得不变卖剩余的家产,为老母治病。 几房妻妾见他落魄,做了那林中鸟,各自飞去。好在膝下无子,他一门心思照顾老母,日子不知怎的,竟越过越艰难。 读书之人,自有一股子傲气。他不肯向权贵低头,不肯坑蒙拐骗,偏偏百无一用是书生。 最终,他无计可施,只以乞讨为生。 钱福,银针听罢,唏嘘不已。 “钱福,以前的石民威已死,从今天开始,我石民威就算做苦力,也要自己养活自己。” 钱福轻轻一叹,双手将他扶起,“石公子,听老奴一句劝,过犹不及。你先安安稳稳的住下来,做什么事情以后慢慢再说。” 银针端着碗随口道:“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独独小姐跟前缺一个师爷。你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就给我家小姐做师爷吧。” 石民威眼露惊色。六小姐一个内宅女子,竟然还要师爷,她……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钱福打了个激灵。银针这话,说得极妙啊。 石民威从小跟着石阁老,朝庭之上的支脉分得清楚,又读过许多书,眼界绝非一般,这样的人跟在小姐身边,替小姐出谋划策,堪当大用。 “不过,我家小姐要求可高啊,行不行还得看你的本事。” 银针甩着长辫子,扭着小腰一边走,一边高傲道:“我家小姐身边,都是有本事的人。” 钱福尴尬的咳嗽一声,正欲出言安慰几句,却见石民威眼中骤然放光亮。 不等他看清,手已被人紧紧握住。 “钱福,六小姐的师爷,我石民威当定了!” 钱福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那石民威已趿着拖鞋,奔了出去。 “哼!” 银针看着他狂奔的身形,很不以为然道:“疯疯颠颠,哪里有师爷的样子。” “阴魂不散啊!” 赵璟琰看着身后阿离的俊脸,无力的翻了个白眼。 自从他把顾青莞搂在怀里,纵身越过两堵高墙以后,这小子就一直这副鬼模样。那脸阴得,恨不能用脸盆盛着。 “你跟着爷进来做什么?” 赵璟琰看着红绡帐里凹凸有致的身子,倒吸一口凉气,很不客气的冲身后的人喊了一嗓子。 阿离青着脸,仍是一言不发。 赵璟琰眼珠子一瞪,手上扇子敲了过去,“滚!” 阿离强忍着痛,冷声道:“既然爷已经那样了……就该对她负责。以后,以后……不许碰……” 世家女子被人搂在怀中,就算有了肌肤这亲。爷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和把六小姐娶进门,怎么着也该……收敛一下。 赵璟琰牙根咬得痒痒。 这个傻小子,人家顾青莞都不在乎,他在乎个屁啊。 再者说,顾青莞给人瞧病施针,病人的衣裳都脱得光光的。妈蛋的,她看的身体,远超我玩的女人。 哎,他怎么就找了个傻小子做贴身侍卫。不过……似乎他说的也有那么一点点的道理,万一那个女人面儿上不在意,实则心眼小的要死呢? 罢了,罢了! 赵璟琰用扇子点了点他,一脸晦气返身折了回去,没好气道:“去,把弘文给我找来,爷要跟他商讨大事。” “爷,现在已是四更了,七爷肯定睡了。” 赵璟琰一脚踢出去,怒骂道:“你要再敢反驳一个字,爷让里面的女人睡了你,你个傻蛋!” 庸脂俗粉,我才不要碰哩。 阿离头一缩,猫儿般的蹿了出去。 书房里,蒋弘文打着哈欠道:“你到底没忍住,把钱家的事情漏给她了?” “透了一点。”赵璟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脸上没有丁点笑容。 六年前钱家的那场火一烧,他私底下就留心了。这些年暗地里查探,也只查出这丁点的破绽。 而且让他称疑的是,当年六扇门查案后,呈到刑部的卷宗不翼而飞,妈蛋的,他费了老鼻子劲,陪着刑部那帮猪头三喝了多少顿酒,始终套不出那卷宗的去处。 今儿他把事情漏到顾青莞耳中,一来是答应过她的,让她看到自己的诚意;二来,他也想让她有个心里准备,钱家的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 “弘文啊,这一路走来,都是她在帮衬着咱们啊,爷得表示诚意啊,你也知道,爷是个要面子的人。” 蒋弘文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若没有她的银子,你我的日子会很难熬。只是……” 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有实力,去触碰到事情的核心部份,只能在外围敲敲边鼓,答应顾青莞的事情,只怕有得拖。 一时两人无语,书房里变得极为安静。 许久,赵璟琰开口道:“听说镇国公府的满月酒请了不少人?” “嗯,长房长孙,自然要办得荣重些。” “我听说,顾青莞也要去,怎么样,咱哥俩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蒋弘文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不请自去?你就不怕那府里把咱俩打出来啊。” 自己年前去江南避祸,就是因为和秦玉昆干了一架,这会再厚着脸皮去……好像……似乎……不太合适吧。 “我堂堂寿王,皇帝的爱子,谁敢?” 赵璟琰洋洋得意,“正好许久没见到秦玉昆那厮了,本王甚是想念,得去会会!你敢不敢?” 借秦玉昆十个胆,料他也不敢打回来,除非他脑子被门夹了。蒋弘文嘴角浮上一抹邪笑,“会会就会会,我蒋七爷正愁没乐子呢。” 赵璟琰坏笑两声。恶心别人,愉悦自己,这是他寿王最喜欢人干的事情。 更何况京城的水太清,他得把水搅混些再说。至于顾青莞那个女人吗,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不对,赵璟琰一拍额头。这个女人怎的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哎,一定是最近女人没玩够,肝火太旺给闹的。 第九十九回秦家满月酒 月娘和春泥发现,小姐自从那日被寿王送回来后,脸上的笑意少了许多,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娘和春泥旁敲测击了几回,小姐的嘴紧得跟个河蚌似的,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这在以往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这两人不禁暗下猜测,那日小姐和寿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莫非那寿王欺负小姐了?可是小姐这般聪明,寿王怎么可能欺负她? 满月酒的前一日,下人把新做好的衣裳,首饰头面送了过来,青莞看了看,挑了几样好的,命月娘给二小姐送去。自己则留了几样素净的。 月娘回来,带回来了两个二小姐亲手做的荷包,青莞瞧着这密密的针线,栩栩如生的花样,脸上方才透出几分欢喜来。 次日。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顾府数辆马车鱼贯而出,青莞则被安排与管氏坐了同一辆车。被扶上车的刹那,她清楚的看到月娘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管氏今日着一件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头戴镂空点翠凤头步摇,显得娇娇柔柔,人淡如菊,颇有一番成熟妇人韵味。 怪不得和大爷勾搭上了,这样的人物,岂是大爷后院那几个妻妾能比的。倘若连二房的也算在里面,只怕也没有一个人能及过她。 管氏见六小姐对着她瞧,笑道:“妹妹来京城这些日子,怎的也不到嫂嫂房里坐坐。” 青莞咬了咬牙道:“嫂嫂要照顾大哥,还有侄儿,妹妹怕扰着嫂嫂歇息。” 管氏一听这话,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只从这一句话中便可知道,这个六小姐教养不差,看来都是月娘的功劳。 “什么扰不扰的,只管来,嫂嫂盼都盼不得。” 青莞想着她与顾侍郎抱在一处的媚态,心中转了几个回合,到底没敢应承,只淡淡一笑。 管氏不明就里,打量青莞今日的打扮,笑道:“妹妹今日怎的穿得如此素净,府里各房不都做了新衣裳,添了新首饰?” 青莞思忖这话里的意思,小心答道:“嫂嫂知道我是个调皮的,穿戴不出什么好东西。”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听在管氏耳中颇为震惊。 这样圆润自谦的回答,倘若放在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身上,不足为奇;放在尚未及笄的六小姐身上,且她的疯病将好没几个月,这不得不让她惊叹。 青莞也不去理会她打量的眼神,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一个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和公公搅和在一起女子,胆量是相当大的。虽然管氏和她没甚过节,奈何并非一路人,所以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车行一个时辰,便到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府门大开,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几十辆豪华马车停在门口,顾府的马车淹没在里面,显得很不起眼。 青莞下车,早有丫鬟婆子迎上来,引着顾府的人进了里面。 镇国公府乃皇后的娘家,因此修建的气派轩昂。 亭台楼榭,花草树木,一样不缺,非一般贵族人家能比。便是连见惯了世面的郡主,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好一个富贵的所在。 青莞前世不曾到过这府里。 钱家素来追随太子,跟皇后一族可谓是对立关系,因此镇国公府看病诊脉,从来求不到祖父跟前。 她装着好奇的样子四下打量,只略略几眼,心中不由的紧了一下。 怪道殷贵妃与皇后斗了这些年,始终是皇后占了上风,就凭着镇国公府的富贵无双,皇后和瑞王身后实力,便不容小觑。 “别东张西望的,一股小家子气,显得咱们府里没有规矩。”郡主回头,冲着三个女儿很不客气地说。 青莞这才发现,两位姐姐正与她一样,四下张望。 周氏笑道:“怎么跟弟妹学了这几日的规矩,还是那副模样,弟妹啊要,你可不能心软啊。将来出了门子,丢的可是顾府的脸面。” 华阳一听这话,脸上的肌肉颤了几颤。明着是在帮她,实际上却是在朝笑她没有教养好三个女儿,真真是个贱人。 “这女人的脸面,都是用银子和家世堆出来的。我回头把她们的嫁妆,备得跟大小姐一样,她们在夫家的脸面,也就有了。” 周氏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青莞跟在二人身后,颇为同情的看了眼周氏的背影。 这女人在郡主手上,就没有占过便宜,偏她还不甘心,这下倒好,又提到了她的痛处,真是自取其辱。 跟大小姐一样,姨母的嫁妆可不够分啊。 “母亲少说几句,这人来人往的,给了瞧了笑话去。”吴雁玲蹙着眉头小声提点。 妯娌两个对视一眼,各自撇过脸去。 贱人,竟然又提我的痛处,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见识到我的手段。 愚妇,你就是再有手段,也不是我华阳的对手,像你这样的人,活该有个外室恶心你。 青莞心中冷笑,却把目光落在吴雁玲的身上。 花厅里,笑语阵阵,脂粉扑鼻。 镇国公夫人陈氏被人簇拥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顾府众女上前,小辈行礼,丫鬟双手奉上满月贺礼。 “夫人,今儿大喜的日子,府里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备了一株珊瑚树贺礼,略略有些简薄了。” 陈氏一瞧,那珊瑚树,约有三尺多高,上面镶嵌着许多宝石,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一看就非凡品。 不过是长孙满月,顾府竟然送此厚礼,可见是个识相的。 陈氏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挽着华阳的手,迟迟不放,两人亲密的似姐妹一般,偏偏把那大奶奶周氏冷落在了一旁。 周氏涂着脂粉的脸,微微有些难堪,耳后根烧得火辣辣的。心里不敢埋怨陈氏,却把这一笔帐又记在了华阳身上。 她哪里知道,陈氏此举只为臊臊她,虽然与高府的婚姻埋怨不到周氏头上,可偏偏陈氏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青莞一见这珊瑚,联想到二姐与高小峰的那一场风波,便知道顾府这次花了血本了。 她默默的听着众人寒喧,跟着周氏等人退至一旁坐下。华阳郡主和吴雁玲则被拉着说话。 青莞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的地看着眼前的花团锦簇。 “英国公府到!”丫鬟清脆的声音在花厅中响起。 青莞眼中闪过狐疑。 英国公是殷贵妃的娘家,两府从来都是面上打哈哈,背后捅刀子,怎的今日也会来吃酒。 思忖间,便见英国公夫人仇氏一身崭新的袄子,头上珠钗林立,抬头挺胸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殷黛眉。 真真是巧,未曾想以这儿又碰上了,青莞慢慢垂下了头。 英国公府在京城可谓赫赫有名,使其出名的不光是这府里出了个贵妃,还因为英国公连得八个女儿的伟大壮举,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英国公殷九龄一妻六妾,后院极为热闹。偏偏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从正室到姨娘,一个个生下来的都是女儿。 英国公那几年愁眉不展,见人头低三分,只因身后连个儿子都没有。 后来仇氏怀了身孕,六个月后诊出是双胞胎,英国公吃斋念佛禁欲三个月,只为求得一个儿子。 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仇氏生下先产下一女后,接着又产下一子。 英国公接过得来不易的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声震天。第二日,便进宫求皇帝封此子为世子。近二十年过去了,英国公膝下仍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仇氏生子有功,长女又嫁进了贤王府做王妃,因此在府里说不一二,连英国公都要忍其三分。 仇氏的腰板,是在生下一对龙凤胎后挺直的,故她对兄妹俩宠爱到了极点。听信和尚的话,留女儿到双十年华再嫁人这种事,放眼京城,也只有仇氏能做出来。 青莞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想花厅的中央,激战正酣。待她回过神,陈氏和仇氏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已然隐去,剩下的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恭维。 “那个就是殷黛眉啊,长得可真好看。” “人家可不仅仅长得好看,还是京中最得盛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文采好的连皇上都夸。” “听说殷贵妃最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侄女了。” “那是自然。殷贵妃就得了一个贤王,把她当女儿来养,三天两头宣进宫的。” “我的妈啊,怪不得苏子语愿意等她,真真是好命啊。” “听说,那苏子语为了她,房里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二十出头的人了,愣是……好痴情啊!” 身前一红一绿的两个贵女,捂着帕子小声交谈,声音传到青莞耳中,有如睛天霹雳。 六年了,已经有六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心口的箭伤猛的开口,似有血从里面喷涌而出,头晕止眩,痛彻难当。魂魂噩噩,心神不知归向何方。青莞牙关咬得紧紧,死死的拽着帕子,手指的关节根根泛青。 第一百回后花园惊魂 顾青芸被青莞的脸色,惊了一跳,她用胳膊碰了碰顾青莲,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恐惧。 我的娘啊,这疯子不会又犯病了吧,丢不起这人啊。 顾青芸灵机一动,偏过脑袋低声道:“六妹,母亲让你去园子里折一支梅花来,你快去。” 青莞低着头一言不发,继续保持神情呆滞,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顾青芸用力的推了推她,厉声道:“还不快去!” 青莞浑然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顾青芸得意的笑道:“这个傻子,果然发病了。” “三姐,这样把人支开,会不会遭母亲骂啊?”顾青莲有些害怕。 顾青芸冷笑,“让她在这花厅里发疯,丢了顾府的脸面,才会挨母亲的骂。” 园子里的冷风一吹,青莞浑身一凛,茫然抬起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抬头一看,自己竟然立在一块大石后,对面是灰色的高墙。 “小姐!”身后传来月娘担忧的声音。 “我怎么会在这里?”青莞不解。 月娘忧心重重道:“奴婢也不知道,小姐刚刚失魂落魄的从花厅里出来,奴婢叫了几声,小姐只是不理。” 青莞努力压抑自己的心绪,只是声音仍打着颤,“月娘,我听到有人在说他?” “谁?”月娘不解。 “苏子语。” “啊……”月娘呆愣在地。 月娘依稀记得,子奇小姐仅仅八岁,就与兵部尚书府的三爷苏子语定了婚。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十分要好。 后来不知怎的,子奇小姐闹着要退婚,听说是为了苏三爷移情别恋的事。 苏三爷移情别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英国公府的八小姐殷黛眉。 苏州府和京里相隔甚远,消息传递极不方便,二奶奶为了子奇小姐,很是愁眉苦脸了一断时间。 后来京中又有消息传来,苏三爷顾着两府的脸面回心转意,两府开始行起六礼,子奇小姐痴心一片,终得圆满。 再后来,她和二奶奶便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了。 钱家大火,二奶奶离世,子奇小姐还魂重身。因盛家被杀,钱福入京,三个月后回来悄末声儿的与她说,兵部尚书府的三爷,在钱家大火后仅仅十天,就与英国公府的八小姐定亲了。 她和钱福怕小姐听到了伤心,到底没敢把事情说出来,只是瞒着。未曾想京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又让小姐听到了那负心汉的消息。 月娘心底轻轻一叹,“小姐素来是看得开的人,过去的事情不想也罢。” 那是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也没有恨过一个人。 青莞银牙紧咬。从天堂到地狱,只在短短一瞬,如何能想得开,如何能过得去。 手抚上心口,痛意深深。青莞知道,这伤口一旦又撕开了,再难愈合。而先前,也只不过是打了麻醉罢了。 他们到底是在一起了,郎情妾意,款款情深,羡煞旁人。心中的冰凉,愤怒和怨恨齐齐涌上来。 青莞紧紧的握住了双手,又慢慢放开。 欠了债,是要还的。 她说过,感情债,感情还,人命债,人命还。 困果轮回,抱应不爽,老天爷让她重生,便是为了收债。苏子语,我倒要看看,你和殷黛眉有没有这个福份……地久天长。 “既然出来了,就在这园子里走走吧,郡主让我折支梅给她。”青莞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月娘见小姐片刻间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揪着的一颗心放下,笑道:“小姐,好好的折什么梅花,郡主平日里只知道捻酸吃醋,今儿怎么变得不一样了?小姐需防着。” 月娘这话提醒了她,如此雅致的活儿,以郡主的为人,只怕得重新投胎后才能做出来。定是那两个庶女捉弄她罢。 青莞眼眸微动,神情了然。 “那花厅里人多嘴杂,拥挤不堪,咱们正好出来透口气。” 主仆二人从石头后将将走出半步,就见一红衣婢女搀扶着一个盛妆丽人,笑意盈然的从另一条小径走过来。 那丽人瓜子脸,柳叶眉,眼波似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万种风情,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 丽人忽然蹙眉,似想起了什么,对着婢女言语了几句,婢女一路小跑着匆匆离去。 青莞见她的穿着打扮,知道定是这府里的哪个奶奶,不想正面迎上去,遂对身后的月娘说:“让她走了,我们再出去。” 两人隐在大石后,静等丽人款款而过,忽然一声闷哼声传来,青莞迅速探出头去,脸色勃然大变。 一小厮模样的人,从背后捂住了丽人的嘴巴,然后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在丽人脸上划了一刀。 血流如注。 青莞正欲出声,却被月娘一把捂住嘴巴,“小姐,大宅门里是非多,别多管闲事。”声音颤抖,显然她也被肯前的一幕惊住了。 月娘的话说得极有道理,多有事不如少一事,再者说这府里的人与她半分干系也没有。 青莞退后半步,将身子隐在大石后面,探出半个脑袋。 丽人捂喷涌出来的血,颓然倒地,连呼救命,偏偏此处极为偏僻,连个人影也不见。 原来今日镇国公府宴客,园中的丫鬟婆子都往前头瞧热闹。 丽人连叫几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青莞听着不对,眉头拧作一团。那一刀,如果她没有看错,划得极深,皮开肉盏是一定的,弄不好深可见骨。 她犹豫片刻后,到底是走了出去。 “小姐?”月娘急急唤道。 青莞回首,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含着一汪清冷,令月娘忍不住收了口。 “钱家祖训,我不能见死不救。”说罢,青莞拎起裙角,声速跑了出去。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小厮竟然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这镇国公府的治安,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啊!” 锦袍男子不动声色的看着倒地的女子,笑意浮上了嘴角。 “世子爷,咱们走吧,别多管闲事。”贴身小厮小忠小声提点。 殷立峰冷笑几声,正欲离去,忽然眸光微闪,一个小巧的身影闯入了他的眼帘。 小忠见世子爷不动,狐疑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个葱黄衣裳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受伤的女子跟前,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她的腕上。 片刻后,那女子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喂进伤者的口中。 女子喂完药,抬起脸朝四下张望了几下,然后掏出银针,在伤者脸上行针。 女子的脸如那枝头待放的花苞,鲜嫩动人,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冷静。 小忠惊了一跳,“世子爷,那不是延古寺你要找的姑娘吗?” 竟然是她?殷立峰摸了摸鼻子,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盛起。 半息,雪肤花容的美人顷刻间变得狰狞无比,这一张脸便是华佗再世,也再难回到过去了。 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也不知这美人醒来后,能不能接受现实。 青莞叹出一口气,冲着身后的月娘道:“速去前头喊人。” “小姐,那你呢?” 青莞不欲让人知道她施了缓手,想了想道:“我把针拔下后,就去花厅等你。” 月娘应了一来,一路小跑着走开了。 青莞拔下针,收进怀里,正欲离去,又有些不大放心将女子一个人扔下,遂守在一旁。 须臾,便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过来。她立刻闪身仍躲进了大石的后面。 刚躲好,就听到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慌乱无比的下人,显然被发生在后花园的凶案吓住了。 “黄姨娘,黄姨娘?” 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有人手忙脚乱的把伤者抬起来;也有人眼明手疾的往前头报讯。 月娘隐在下人中间,踮起脚尖张望了几眼,见小姐没了踪影,以为她已去了花厅。 于是,趁人不察,她悄然离去。 纷乱的脚步总算是渐渐远去,青莞又忍了片刻,方才从大石后头走出来,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未曾想到方才毁容的丽人,竟然只是个姨娘。哎,只怕又是一出妻妾斗,若不然,那小厮也不会光划脸,不伤性命了。 只是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过阴毒了些。青莞心中嗤笑,不欲多想,朝着另一个方向,悄然离去。 未曾想将走几步,一个修长的身影冷不丁的拦住了她的去路。 青莞定睛一看,暗暗磨了磨后糟牙,面上却镇定自若的朝来人道了个万福,错开几步,欲借过走去。 殷立峰对上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眼睛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不然不会这么熟悉。 他俊眉一挑,长臂一伸,似笑非笑道:“六小姐这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啊?” 话语听似平常,细细品味,却能砸摸出异样的意思来,特别是在刚刚的一幕发生过后。青莞心中不由叹了一声。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在这里碰见了,为何这厮会出现在这府里? 第一百一回园子里有鬼 她来不及多想,随口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殷立峰对这话心中不满,软中带刺的嘲讽道:“莫非六小姐礼佛多了,说话也打着佛语。小小年纪,别搞得那么深沉。” 青莞淡笑,垂下眼睛应了一句:“多谢世子提点,告退。” “慢着!” 殷立峰一只脚横了出去,把青莞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一股熟悉的桔子味道钻进鼻尖,青莞的脸有些泛白。 前世的殷立峰犹爱吃桔子,一年四季,不论哪天,必要吃上一两个桔子方才罢休。 因此英国公府专门有一个地窖,为他储藏桔子。烂了的扔出去,好的再买进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 前世的青莞回回与他对骂时,总要恨恨的骂上几声“殷桔子”“烂桔子”“臭桔子”方才罢休。 一晃六年过去,这厮嗜桔成瘾的毛病,仍旧没有改过。 殷立峰见她低头不语,目光直直的在她身上打转。 这个顾青莞不是疯病刚好吗,怎的就会行医看病,莫非她身上流着钱家的血,天生就会?这个理由听上去,有些扯蛋啊。 “世子还有何事?”青莞不喜他的直视,抬头冷冷道。 殷立峰笑嘻嘻道:“刚刚那边躺了个血人,你瞧见了没有?” 青莞愣住,定定的看了他两眼,道:“没有。” 她在说谎。 殷立峰当机立断,他并没有移开脚步,而是倾身上前,直勾勾的对上那双眼睛。 他在怀疑。青莞没有动弹。上位者强大的气势压过来,短短片刻,她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毅力,才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 这厮的胡搅蛮缠,她比谁都清楚。前世的他就像一颗牛皮糖一样,随时随地的缠在她和苏子语的身边,然后不遗余力的,对她说出世上最恶毒的语言。 “钱子奇,你长得这么丑,有哪一点配得上苏子语,你瞧瞧我姐姐……” “钱子奇,你看看你,既不会吟诗,又不会女红,你活在这世上,就是浪费粮食……我姐比你强一百倍。” 如今看来,一切早有预谋。打击她,抬高她的胞姐,让苏子语的好奇心,一点一点的被吸引过去。 殷立峰,前世你与我做对也就罢了,这一世,你若还想来坏我的事,我必定要你好看。 青莞心中冷冷一笑,笑意反应到脸上,很是不屑。 她慢慢掏出怀中的帕子,拭了拭嘴,银针隐在帕中,不经意的拂过他抱胸的手,轻轻一点。 殷立峰只觉得手背处有一点点痛疼,随即身上有些麻木。 青莞嘴角微扬,道:“世子爷慢行,青莞先走一步。” 豆大的汗珠从殷立峰额头滴落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迈不开步,浑身上下如同僵硬了一般,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 小忠见六小姐闲庭信步般的飘然远去,而世子爷则呆愣在原地不动,忙跑了过去。 “世子爷,六小姐走了,咱们也走吧,前头夫人怕等急了。” 殷立峰将眼珠子斜转,口齿有些不大伶俐道:“我……我……动不了!” 话音刚落,他一个踉跄,突然跌倒在地,鬼使神差一般,他伸了伸手脚,一点问题也没有。 “世子爷,您怎么了,小的扶您起来。” 殷立峰一把推开,坐在地上眼中尽是狐疑。 真是见了鬼了,明明刚刚那一刻,他手脚麻木,连舌头都动不了,为什么短短一瞬间,竟然好了? 此时一阵寒风吹来,殷立峰打了个激灵,厉声道:“快,快,扶我起来,这园子里一定有鬼。” 青莞走出园子,见前头有一株梅树,随手折了一枝,若无其事的离开。 针尖上沾有少量的曼陀罗,一息间能让人四脚麻木,这是青莞防身的必备。 花厅里,热闹依旧,看来后花园里的事情根本没有漏过来。 月娘见小姐走过来,一脸焦急的迎上前,低声道:“小姐让奴婢好找,月娘都快急死了。” 青莞握住她发颤的手,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二人跟前走过,行色匆匆。她走到镇国公夫人陈氏跟前低语几句,青莞眼尖的发现,陈氏的脸色陡然一变。 月娘趁机低语道:“小姐,奴婢打听过了,刚刚园子里的妇人是镇国公世子爷的第三房姨娘何氏,是从临安来的,原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不知道为何做了妾。听说是极受宠的。” 青莞皱眉道:“若不受宠,又怎会有人朝她下手。这些事情咱们不必理会。” 正说话间,花厅里的妇人们如潮水般涌出来,应是酒宴摆好了。 青莞拉着月娘往后退了几步,等顾府的人一道前行。 谁知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郡主等人仍未出现,青莞抬步往花厅去看,却见陈氏与郡主低耳交谈,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而顾府其他女眷则不明就里的干坐着。 赵华阳眼尖,看到青莞走进来,忽的一拍桌子,怒声道:“顾青莞,你给我跪下。” 在别人的地盘发威,这不是赵华阳八面玲珑的处事作风。青莞心里咯噔一下,却不得不直挺挺的跪下去。 华阳很不客气道:“我问你,刚刚去了哪里?” “回母亲,女儿奉母亲的命,去园子里给母亲折一枝梅花。” “胡说八道。” 华阳气得身子乱颤,“我何曾让你去做这个。” 青莞心中坦然,道:“是三姐,四姐与我说的。” 华阳凤眼一抬,锐光在两个庶女脸上划过。 饶是那顾青莲,顾青芸再迟钝,也知道必是那傻子在园子里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让郡主大动干戈。 两人对视一眼,顾青芸忙道:“回母亲,我没有与六妹说过这样的话。四妹,你说过吗?” “回母亲,我也没说过。”顾青莲忙不迭的把自己撇清。 两人出耳反耳的话,早在青莞的料想之中,她垂下头,心思转得飞快,却始终猜不透华阳动怒的原因。 这模样落在别人的眼中,像是她心虚了一般。 华阳一想到陈氏刚刚的语气,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照着青莞便是一记巴掌。 “作死的小蹄子,竟然敢伤人,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月娘一见青莞被打,忙扑过来把青莞护在怀里,急得眼泪飞了出来,“郡主,我家小姐做了什么事,劳郡主大动干戈。” 郡主冷哼一声,道:“做了什么事,她竟然把人家脸都划伤了。” 青莞捂着火辣的半边脸,从月娘怀里探出脑袋,道:“回母亲,我没有。” “是啊,郡主,我家小姐从不会伤人的,一定是弄错了。”月娘急声道。 “还敢抵赖!” 华阳恨声道。如今出了这个事,可怎么收场才好。谁不知道这何氏是世子爷的心头肉。 青莞眼中闪过怒意,暗暗握了握拳头,道:“请问母亲,我伤了什么人?” 陈氏幽幽一声叹,脸色阴沉下来。 身后的婆子会意,板着脸道:“六小姐,何姨娘被人在园子中划伤了脸,世子爷大怒。有丫鬟亲眼看到是六小姐动的手。” 青莞心中被刺了一下,眼中闪过冷意。做人,到底不能太心软,当时应该听月娘的话,转身离去就好了。 月娘则心如刀绞。小姐真是冤枉,明明救了人,却被人说成是凶手,还有没有天理。 两个庶出的被婆子的话,惊到无以加复,心中后怕连连。幸好把人支走,要不然伤着的,说不定是她们俩。 吴雁玲心中冷笑。这个疯子还真会害人,每次都要闯出些祸,让母亲难以下台,真是个害人精。 青莞推开月娘的手,道:“是府上的哪个丫鬟,敢与我来对质吗?” 这一句话,说得陈氏也恼了。 她冷冷的看了青莞一眼,对着郡主冷笑道:“府上的姑娘好教养。划伤了人不说,竟然还来个死不承认。郡主啊,这样的姑娘将来出了门子,累极的可是你的名声啊。” 周氏不遗余力的踩上一脚,“弟妹啊,依嫂子看,还是请了教养嬷嬷来吧。这样没规矩的姑娘,累的可不光是你的名声,还有咱们顾府的。” 郡主嘴角抽抽,一口银牙咬碎。粉脸一会青,一会白,神情及为尴尬。 管氏见状,怕两位长辈当着陈夫人的面吵起来,忙灵机一动道:“六妹少说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镇国公府必不会冤枉妹妹的。” 青莞深看管氏一言,道:“大嫂说得对,此事我没有做过,自然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言语中透着几分傲然,跪着的背影挺得直直。 正在这时,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等众人反应,只见数位锦袍男子齐齐入得花厅。 为首的世子爷秦玉昌威风凛凛的走进来,怒不可歇道:“凶手在哪里,本世子不将她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世子爷,就是她!”婆子的粗手一指。 秦玉昌眼中怒火直喷,抬起腿冲着地上的人就要一脚。“啊……” 第一百二回婆说婆有理 众女一声惊呼,纷纷闭上了眼睛。 世子爷这一脚上去,顾青莞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意料中的哀叫声没有响起,众女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灰衣男子替青莞挡住了那一脚。 青莞抬头去看,竟然是阿离。 “世昌兄,稍安勿躁,事情还没有弄清,何必如此冲动?”一个邪魅的声音,带着一线捉狭的意味,在花厅里不高不低的响起。 青莞不等细想,一个俊脸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六小姐,世子爷的爱妾被人在园子里划伤了脸,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青莞虽然对着眼前的那张脸非好感,却不得不顺从的点点头道:“回王爷,此事决非我所做。” “听到了没有?” 赵璟琰扇子摇了两下,直起身目光淡淡道:“玉昌兄啊,依本王看,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贴身小厮替顾青莞挨了一脚,寿王又亲自站出来替她说话,也不知这疯子什么时候,竟然入了寿王的脸。 华阳心思微转,瞬间明白过来。顾家的老祖宗可不就是寿王的外祖母吗。 秦世昌最宠爱的姨娘被毁容,哪里能听得进去话,别说是寿王,就是皇帝在跟前,他也绝不会轻饶凶手。 陈氏最知儿子底细,一见他这副神情,知道要坏事,忙上前拦在儿子跟前,道:“王爷见谅,府上正好有两个丫鬟,看到顾府的六小姐动手,因此……” 赵璟琰扇子摇得哗哗直响,陈氏的话一句也听不下去,目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 许是跪着的原因,赵璟琰觉得今日的顾青莞,显得格外的娇弱无比,没有半分神医的架势。 真是个笨蛋,一个姨娘也值得她救治,这下好了,做好事没成反把自己折了进去。 赵璟琰俊脸一横,拿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冷笑道:“据我所知,六小姐头一回来府上做客,与那何氏近无冤,远无愁,莫非她脑子坏透了,才会伤人?” “回王爷,我家六妹原有些痴傻之病,虽然以前也曾咬伤过贤王,但到底是经金大夫医治过的,伤人性命的事绝不可能再做。” 一直久未出声的吴雁玲幽幽低语,一派姐妹情深的模样。 然而这话听在青莞和赵璟琰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人不约而同的用眼角斜看了吴雁玲一眼,各自心中生出异样。 这个吴雁玲,果然是个人物啊,轻飘飘的一句话,不仅没有替青莞洗脱罪名,反而坐实了她是凶手。 果不其然,秦玉昌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弹了出来,“原是个痴傻之女,怪不得会平白无故的伤人。” 众男一听这话,看向青莞的神色带着几分了然,原来是这个女子啊。 “啊,六妹的裙角上沾了些血迹。”顾青芸失声惊叫。 花季少女穿着粉红色衣裳,一双眼睛又大双圆,偏偏脸上都是惊色,让人深信不疑。 花厅众人一听这话,纷纷把目光落在青莞的裙角上。果不其然,淡色的裙角上,一处血迹已然凝固。 青莞只觉得好笑无比。原来所谓的姐妹,便是背后捅刀的人,看来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些。 真是日了天了! 阿离挡在青莞跟前,脸色板得铁青。你们这帮蠢祸,六小姐若是想伤人,就凭她的那些个本事,把你们一个个都毒死,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璟琰一看阿离的脸色,再看低头不语的顾青莞,护短的念头油然而生。 妈蛋,这顾青莞好歹也是本王爷护着的人,这帮没有眼力劲的庸人,难道看不出本王的意思。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本王今儿要不趁机闹个天翻地覆,就不姓赵。 他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依在下看,倒不如让六扇门的人查一查案,也省得双方各自存了委屈。” 声音一出,青莞明显的身子一颤,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住。这个声音,温润柔雅悦耳,不徐不疾,如泉水般抚慰人心。 她化作灰都知道不会忘记。是他,他竟然也来了。 赵璟琰一看是兵部尚书之子苏子语,嘴角浮上一个大大的笑意,偏这笑意中藏了三分冷寒。 “哟,原来是苏三爷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子语上前,恭敬一揖,“子语见过王爷。” 赵璟琰目光微凝,一股上位者逼人的气势喷涌而出,“免礼。” 苏子语似乎对寿王的态度习以为神,温和道:“多谢王爷。” “苏三爷,六扇门的人断内宅的案子,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赵璟琰摇开扇子,言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确实大材小用。但子语认为,查一查还是有必要的,也省得冤枉了好人,放过了坏人。”苏子语神态恭敬。 “不用查,我为她作证!” 殷立峰背手而入,走到花厅中间。 赵璟琰一看是殷立峰,脸立马沉了下来,目光锐利的如同一柄利刃。真是冤家路窄啊! 殷立峰似有所察,目光轻扫过寿王,朗声道:“听闻这边在查案,我不得不为顾府的六小姐说上一两句。” 赵璟琰一听他要为顾青莞说话,三分冷寒顿时化作了六分,扇子摇了几下,慢慢的缓了下来。 阿离在一旁瞧的分明,刀子一样的目光剜了殷世子一眼。 殷立峰像是没瞧见,自顾自道:“今儿这事真凑巧了,我与小忠见府中假山林立,起了玩心,谁知正好在假山上,看到了出好戏。” 秦玉昌冷声道:“什么好戏?”“本世子看到,一主一仆从花径而来,仆人有事离开,主子刚走几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捂住其口鼻,在其脸上划了一刀。此时六小姐带着下人正好过来,她命下人去通风报讯,自己则将那女子护在怀中。 ” 殷立峰轻轻一叹,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要我说,这六小姐也确实愚笨之人,光明正大的等人来,把事情说清楚也就罢了,不仅洗了罪名,还能得人一两句夸奖。偏她悄无声息的溜了。本世子虽然恼怒她曾咬伤过姐夫,但到底不忍心好人没好报 ,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 殷立峰说罢,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众人,伸手在秦玉昌肩上拍了两拍,一脸惋惜道:“男子爱色,女子嫉色,秦世子不防想想,你的爱妾挡了谁的道。” 青莞再也不曾料想到,前世与她王不见王的殷立峰,竟然会站出来为她说话。 她将头垂得更低,掩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殷立峰哈哈一笑道:“秦世子若不相信再下的话,可速速派人在府中寻人,那小厮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三个字一出,秦玉昌和陈氏心中一紧。世子妃的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中,有一房人家三个子女都是左撇子。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心知那殷世子所言定不会有假,只是如今的局面……颇有些骑虎难下。 陈氏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忙上前一把扶起青莞,搂在怀里死死不放,眼中滴下几滴泪来,哀叹道:“真真是好孩子,受了委屈硬是一声不吭,郡主啊,是我错怪了她啊。” 郡主正愁今日这事如何收场,未曾想峰回路转,忙客套道:“也怪这孩子嘴笨,不晓得替自己分辨几句。” 吴雁玲微色有些异样,却笑道:“我早就说过,六妹不是那种人,是咱们错怪她了。” 两个庶出的凑上不去,只好各自撇过脸去,把头低下。 青莞一看众女如此惺惺作态,秀气的眉眼在陈氏怀中冷寂了下来。 赵璟琰扇子一收,眼中闪过嬉笑道:“今儿这出戏,父皇一定爱听,回头本爷定要把这戏的精彩之处,好好与父皇分说分说。” 寿王说话,谁人敢当笑话听,这事要传到皇上耳中…… 秦世子忙陪着一脸小心道:“王爷见谅,这等微末之事就不必在皇上跟前说了。前头水酒已经备好,王爷请!” 赵璟琰很不客气的推开他伸来的手,冷得连连:“秦世子,你也知道,这六小姐是老祖宗看中的人,本王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老祖宗,你说这事若传到老祖宗耳中……” 陈氏哪里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忙高声道:“来人,六小姐受了委屈,备上一车厚厚的礼,给六小姐带回府。” 赵璟琰见状,肆意的笑了两声,这笑声在众人的耳中,无比的刺耳。 众人看见青莞的神色,也带着些不同。 青莞此时刚刚挣脱出陈氏的怀抱,目光不由控制的寻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而去。 刚抬头,入眼的是一双幽深清淡,如黑夜般绚烂的眸子,那眸子中带着淡淡的忧色,让人仅仅一眼,便可沉溺其中。 他穿着宝蓝锦袍,腰间系着质地上乘的玉佩,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贵族公子的风流气度。 青莞心跳如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的恨意叫嚣不息,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她猛的捂住心口,一时间耳中只剩下嗡嗡的声音,再听不见其它。 第一百三回真正狠的人 隔着重重人影,苏子语捕捉到顾府六小姐的目光。清亮幽深的眼眸中,有着同龄人少沉静。 他撇过眼,片刻后又觉得这双眼睛有几分熟悉,再想去看时,那眼睛的主人已垂下了脸。 倒是个冷艳妩媚的世家小姐。苏子语不为所动,把目光落在赵璟琰身上。 等青莞醒过神来,花厅里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顾府众女。 她迅速镇定下来,目光环视一圈,轻声叹道:“女儿不孝,劳母亲,大伯母操心了。” 郡主眼珠子转了几转,忙装着一脸心疼的样子,伸手在青莞脸上抚了几下,道:“好孩子,是母亲委屈你了。” 青莞神情有些动容,把手中死死握着的一株梅花,递到郡主跟儿前,道:“母亲,女儿给你采的梅花,还透着清香呢,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刺眼的梅花伸过来,郡主似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一疆,她偏过脸,目光在两个庶女身上剜了一眼,既阴狠又严厉。 顾青莲惊了一跳,不假思索便道:“母亲,是三姐的主意。” 顾青芸不曾想顾青莲掉过脸,就把她卖了,气得胸口起伏,一口银牙咬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氏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笑道:“弟妹啊,子不教父之过啊。前头开席了,先走一步。” 管氏亦步亦趋跟上。 女不教母之过。华阳与周氏的交锋中,头一回落了下乘,偏偏又奈何不得她,只得把一控怒气都撒到两个庶女身上。 “小小年纪竟学得如此恶毒,连自个的妹妹都要嬉弄,哪个教得你们。回府后,两人禁足十日,女则抄五百遍,抄不完,别出来。” 两个庶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诺诺称是。 正说话间,陈氏身后的婆子带着几个小丫鬟,端着脸盆,铜镜,匣盒入了花厅。 “郡主,奴婢奉夫人的命,给六小姐洗梳打扮。” 华阳当下露出个灿烂笑脸,一脸和蔼道:“我的儿,去快吧,母亲在花厅等你。” 青莞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想着刚刚挨的那一巴掌,心中渐渐冷凝。 铜镜里的女子,微肿着半边脸。 这张脸,说不出的妩媚年轻,她看了六年,早已融入她的骨血。那个温柔浅笑的男人,根本不会看出这张脸的下面,是一颗对他恨之入骨的心。 青莞略略扑了点粉,掩去所有的心绪,起身就走。 胖婆子拦住去路,堆着满脸的笑道:“六小姐留步,今日让六小姐受了委屈,夫人心中过意不去,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六小姐一定收下。” 青莞没有片刻犹豫,也懒得跟人费话,道:“月娘,收起来。” 如此爽快,倒让胖婆子吃了一惊。 月娘收起匣子,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姐的面庞,等人离开后,方道:“小姐,郡主下手可真狠啊。” 青莞摇摇头,道:“真正狠的人是吴雁玲。” 月娘一惊。想着刚刚玲小姐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背后渗出冷汗。 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跟着二奶奶在这顾府刀光剑影的,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 只是这玲小姐,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委实让人觉得惊悚,假以时日……月娘不敢往下想。 酒席摆在暖阁,中间有些距离,月娘抚着青莞往那边去。 青莞一边走,一边想。 镇国公府长孙的满月酒,不光请来了世家好友,还请来了寿王和英国公府,这是为何? 苏子语作为兵部尚书的三子,又是英国公府板上钉钉的女婿,按理说应该是贤王的人,他的出现仅仅是受镇国公府的邀请,还是别有深意? 青莞抚额,太阳穴微微有些发痛。 六年未曾进京,这京里的水越发的浑了起来,表面看着一团亲和,暗地里又是如何?她怎么越来越看不分明了? 月娘跟在小姐的身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她侍候了小姐整整六年,对小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熟悉无比。 她刚刚趁人不查的时候,问过人了,那个让六扇门来查案的锦袍男子,就是小姐前世的未婚夫苏子语。 赵璟琰被人簇拥着入了席面,坐上了主位。 镇国公,世子亲自陪在两侧,同桌的自然还有殷立峰,苏子语等非富即贵的人。 顶极豪门贵族的人物齐聚在镇国公府,不仅惹得众男宾频频则目,连传菜的丫鬟婆子都摒弃凝神,暗暗多用几分心思,就怕一不留神,冲撞了哪位贵人,落得身首异处。 当然,他们最怕的,还是这位传说中的纨绔王爷。 赵璟琰一脸闲适,目光在众人身上打转,然后端起酒杯,朝众人示了示意,一饮而尽。 镇国公脸上笑意盈门,只心里不停敲边鼓。 他明明没有给寿王递上贴子,他怎么就来了?且来就来吧,偏偏还把蒋家的活祖宗也带来了。如此不合规矩的行径,莫非是皇上下的旨意? 还好他把小儿子支走了,若不然,这两人又扛上了,只怕又是一场闹啊。 镇国公与世子交换了个眼神,不由陪了十二分的小心。 就这两人交换眼神的同时,赵璟琰与蒋宏文也交换了一个彼此熟悉的眼神。 今儿这酒宴,原是他们兴致所来,再加上顾青莞入了这府里,故两人厚着脸皮上门,当然恶心恶心秦玉昆也是目的。 未曾想竟然遇到了那苏子语和殷立峰,这出戏就有些好玩了。 不知何时,这英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竟然相互走动起来,看来这里头的大有文章啊。 殷立峰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赵璟琰,神色有些不自然,转过脸与苏子语说话,偏偏苏子语被某个没有眼色的人缠住了。 他坐立不定,索性道:“失陪一下。” “殷世子莫非要去如厕,这酒还没喝,下面就要开闸,难不成殷世子与本王一样,也肾亏的紧?” 殷立峰脸色变了几变,脾气一上来,索性阴着脸道:“本世子浑身上下,什么都亏,就肾不亏!” 气死你,赵璟琰,竟然居说我肾亏。 赵璟琰不仅不气,反而哈哈大笑,仿佛刚刚殷立峰的话,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的与人谈笑风生。 殷立峰顿了顿步,嘴角勾起冷笑,甩袖而去。 苏子语仍是和旁座的人细声交谈,眉眼间藏着淡淡的柔色,对未来小舅子与寿王之间的暗流涌动,好像没有半分的兴趣。 只有旁座的人察觉,苏子语两条剑眉,不知何故微微一蹙,片刻后立马舒展开来。 赵璟琰趁人不察,捂嘴轻咳几声。 阿离会意,将身子凑近了。 “去打听下,那两个讨厌的人,为什么今儿会来。” 青莞慢悠悠的走,心绪飘得极远。 前头领路的红衣小丫鬟,对这个不紧不慢的顾府六小姐,心生好奇。 换了别家的小姐,夫人拿了一匣子珠宝首饰,多少也会客套几句,偏偏这个六小姐不为所动,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东西收下。 按理说这个举动无理之至,一般也只有小户人家眼皮浅的女子,才会如此行径。 可六小姐做起来,一点虚伪扭捏也没有,让人瞧着,她根本没把那一匣子东西放在眼里。 “站住!” 殷立峰不知何时,站在了数丈之外,目光直直的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容颜如玉,眼眸深邃如夜,眼角媚丝入骨,偏偏唇角泛着冷意,如一朵带着刺的玫瑰花。 真是阴魂不散啊!青莞根本懒得理会这厮,腿步未停,直直的往前走。 殷立峰堂堂世子爷,众星捧月一般的人,偏偏连续在顾青莞身上载了跟斗,一口气顺不上来,当即耍起了性子,捏起地上的石头便朝青莞砸了过去。 顾青莞似乎早已料到这厮的幼稚举动,身子微微往后一斜,就闪开了。 年长了六岁,举止却还如从前一般幼稚,动不动就拿石头砸人。 殷立峰见青莞躲开,声音透出毛骨悚然的寒意,“顾青莞,你要再不站住,后花园你救人的事情,可别怪我嘴上不把门。” 青莞脑海中掠过一抹惊色。 原来,这厮所说的并非胡言乱语,自己救人的举动,只怕被他瞧了去。 青莞给月娘递了个眼色,月娘拉着小丫鬟离开。 算你识相,殷立峰上前两步,好以暇整的看着她。 青莞眸中带冷,“殷世子意欲何为?” “我问你,你会医术?” “会一点?” “跟谁学的?” 青莞顿了顿道:“跟月娘。她跟着母亲十几年,多少会一些。世子为什么这么问?” 原来如此,殷立峰恍然大悟,懊恼的拍了拍额头。 可真笨啊,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那钱子奇这么吊耳郎当的人,把起脉来,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呢,什么药理,医理的。 回忆不期而至,殷立峰脸上的笑容隐没,一张俏皮生动的脸浮现在眼前。她的嘴角从来就没有冷笑,总是浅浅含笑,一笑起来,声音如银玲般动听……青莞见他如从前一样喜怒无常,心中冷笑,福了福离去。 第一百四回梁子结上了 殷立峰沉浸在回忆中,浑然不察。 阿离隐在一旁树上,把他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心里紧了一下,暗道不好,瞧这殷世子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多半是看上了六小姐。 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家爷看中的女人,岂能让你抢了先。阿离一个闪身,人已奔出数丈外。 我的爷啊,你命中注定的敌人,要抢你命中注定的女人啊,阿离来给你通风报讯了。 “不好了,不好了,寿王和殷世子在园子里打起来了,侯爷和世子爷劝都劝不住,这可怎么得了啊?” 陈氏正端着一碗碧玉翡翠羹尝着味道,一听丫鬟来回话,惊得手一松,一碗烫烫的羹汤打翻在身上。 我的祖宗哎,这两个怎么的就凑在了一起,这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他们俩王不见王,有着宿怨,这可如何是好。 她顾不得擦拭,匆匆往园子里去。 众女一听寿王和世子打架,哪还有心思吃席面,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涌出水榭去瞧热闹。 青莞不为所动,自顾自的吃着菜肴。 “六妹怎么不去?”吴雁玲走在最后,慢慢回过身。 “我正饿着,吃饱了再去看热闹,姐姐先去。”对于吴雁玲,青莞打字主意要离得远远的,帮一句话就把人打发。 吴雁玲好奇的看着她,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水榭的另一桌上,英国公府的八小姐殷黛眉端坐着,纤纤玉手捏着一只茶盅,眉目如画,温婉沉静,美的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吴雁玲不由对这个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美人,生出浓浓的好奇。十五那日上香,她就被殷戴眉的绝色风姿吸引住,今日再见,却又是另外一番气度。 吴雁玲走出水榭时,心中忽然泛出奇怪。 能安坐在水榭中,不被俗事所吸引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天仙。也不知这两人,能不能说上一两句话。 青莞自然不会无聊到,跟前世的情敌对话。她对着满满一桌的菜肴,吃的满嘴留香。 到底是皇后的娘家,这府上的厨娘多半是宫中御膳房出来的,做菜很有一套。 殷黛眉隔着几张圆桌,目光在青莞脸上打转,忽然开口道:“妹妹是哪个府上的?” 声音悦耳清澈,一如继往的带着柔色,听在青莞的耳中,却无比的讽刺。 前世的她,与殷黛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淡淡扫蛾眉目,锁浅浅抹胭红。 她温柔,娴静,高贵,美丽,人见倾心,月见羞颜,世上最美好的词儿,都不形容她的出众。 而她呢? 调皮,捣蛋,刁蛮,小性,琴棋书画一概不通,贤柔淑德半分不沾。世间但凡有眼色的男子,都会弃她而选择殷黛眉。 亦记得苏子语曾抚着额头,万分无奈的看着她,一脸叹息道:“子奇啊,你若有高家八小姐半点的品性,我就也此生无憾了。” 青莞持筷子的手僵了半晌,慢慢放下,涩然道:“顾府。” “顾府?” 殷黛眉的声音微不可闻,嘴角抿了一笑道:“哪个顾府?” “江南苏州府,诗礼传家的顾府。” 殷黛眉仍未听明白,不由笑问道:“令尊,令堂是?” 青莞心中一恸,眼中闪过一抹恨意,道:“我父亲顾松涛,曾任苏杭织造临察使。母亲钱氏,原是前太医院院首的次女,六年前已逝。对了,我还有个表姐,姓钱名子奇,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一声脆响,上好的青花瓷器应声而碎。 殷黛眉素来温婉的脸上,露出骇然的表情,眼中闪过慌乱无措。 青莞故作天真的问道:“这位姐姐莫非认识我子奇表姐?” 殷黛眉略略一怔,很快反就过来,她迅速掩去慌色,镇定自若道:“原是一个故人,只可惜……” 青莞眼里的讥讽之然更浓。她与她之间,何止一个故人这么简单。 殷黛眉离得有些远,并没有看到青莞眼中的讥讽,淡淡一笑道:“我那同胞弟弟又与人打架了,得去瞧瞧,顾小姐慢用,我先走一步。” “八小姐慢走。” 青莞客套了一句,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鹿肉,送进嘴里。 嚼了几下,口感略微有些老。青莞端起水酒,浅饮一口。 酒入肚中,将心中翻涌不息的情绪按捺下去,青莞抬头对着月娘道:“这水榭里,一个人都没有,月娘坐下用点。” 月娘气笑道:“小姐还有心思吃酒席,前头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寿王好歹跟小姐是一伙的,小姐也不去瞧瞧。” 青莞眸光微闪,唇角似笑非笑的弯了弯。 “月娘想瞧,那我便陪月娘瞧瞧去吧。” 赵璟琰与殷立峰能当众打起来,这事谁听了都不稀奇。 六年前的除夕之夜,宫中宴请,这二人不知何故,当着皇帝的面儿,掀翻了桌子不说,还扭打成一团。只把那殷贵妃急的,就差没有晕死在皇帝的怀中。 事后两人一个鼻青,一个脸肿,跪倒在地,四目相瞪,一副恨不得吃了对方的表情。 皇帝大怒,小小世子竟然敢打他的爱子,简直胆大包天。 谁知那殷立峰梗着脖子,冲着皇帝道了一句,任凭是谁都能勃然大怒的话。 “皇上,寿王他……他……他……骂我还没出娘胎,就和胞姐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有伤风化。还说……还说我八姐……她……嫁不出去。” 世人皆知殷立峰是龙凤胎,八小姐只比他早出来一会。正因为这层关系,殷立峰对八小姐极为护短。 就算是英国公夫妇对女儿说话口气重了些,他就会当场甩脸子给二老看。这在豪门贵族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皇帝愕然。不得中暗叹一句,老八这脑洞开得也太大了些。 最后在殷贵妃的哀哭下,皇帝不得不各打五十大板,各自禁足三个月了事。 从此,这二人的梁子便结上了。 等青莞去时,园子里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点缝隙也没有。 月娘凑到青莞跟前,低声道:“小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青莞冷笑。赵璟琰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又岂会做当众与人打架这种没脑子的事,必是有原因的。 既然有原因,那就只有静观其变。 更何况,堂堂寿王,只有他打别人的份,断无别人打他的份。这厮的功夫,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就在这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声,“瑞王,瑞王妃到!” 人群呼啦一下沸腾起来,镇国公父子立刻迎了出去,陈夫人带着女眷也跟着迎出去。 华阳郡主身形顿了顿,拉着女儿厚着脸皮跟出去。虽然此举有些宣兵夺主,但如此绝佳的机会,她又怎肯放弃。 周氏一看华阳出去,心下犹豫着要不要也厚着脸皮,上前迎一迎,在贵人跟前露个脸。 她环视一圈后见各府的太太,小姐都没有动,当下收回了步。 隔着重重的人影,青莞这才看清楚,加入战斗的不光是寿王和殷世子,还有蒋宏文和苏子语两人。 青莞脸色有些僵硬,脑子里转得飞快。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走来,青莞扯了扯月娘,隐在了人群之后。 一行人走过来。最前面的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轩昂,一身锦袍显得从容贵气,一看便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瑞王右侧的的贵妃恻是王妃秦氏,微微有些富态,容貌也是极艳丽的。 瑞王与镇国公府是亲上加亲的关系,镇国公长孙满月,瑞王夫妇一同来贺喜,也在情理之中。 青莞前世对瑞王夫妻并不是很熟悉,也就几面之缘。 而且她素来不喜欢眼睛泛着寒光的男子,恰好,瑞王的眼睛狭长而阴冷,被他看上一眼,浑身生寒,故青莞敬而远之。 瑞王走到四人跟前,神情肃然的看着赵璟琰。 赵璟琰浑不在意的拍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发冠,然后适闲的打开扇子,摇了几下才道:“二哥怎么也来了?” 瑞王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道:“老八,你也年纪不小了,整天的打架,鬼混,逛妓院,哪来一点龙子龙孙的样儿,父皇知道了,又得为你操心。” 这话听着兄弟情深,然青莞却敏锐的捕捉到他眼中一亲而逝的冷然。 这瑞王赤裸裸的把赵璟琰的缺点放在了众人面前,敢问哪个皇帝敢把江山传给这样一个人。 赵璟琰意味深长的看了二哥一眼,当下沉了脸道:“父皇操心,又不是你操心,管得还真宽!弘文,咱们走,这满月酒老子他娘不喝了。” “老八,你给我站住。” 瑞王呵斥,言语中带着几分厉色来。堂堂王爷,语出脏话,简直有损皇室的威严,成何体统。 “殷世子,为什么打架?”瑞王知道八弟是块难啃的骨头,遂把矛头指向了殷立峰。 殷立峰咬牙切齿道:“他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还说……” 如此污言谇语,殷立峰说不下去。“老八,你对殷世子说了什么?”答应某人两更,已做到! 第一百五回没有说真话 瑞王一脸正色的呵斥,心下却微有窃喜。 老八和英国公世子不对付,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英国公又是三弟最有力的支持者,他日自己与三弟争斗,老八定会站在他这边。 赵璟琰根本不把瑞王的呵斥放在眼里。 他嘴角冷笑,扇子朝殷立峰一指,痞痞道:“小子,你给本王等着,下次再给本王遇见,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别以为背后有个贵妃,攀上了兵部尚书的儿子就不了起。今儿这事,咱们没完。还有你!” 扇子微微一斜,指到了苏子语的面儿上。 “别他娘的给本王装什么伉俪情深,本王就骂殷黛眉了,怎么着?有本事咱们皇上跟前分说去。阿离!” “小的在!” 阿离硬着头皮凑上去,心里的悔恨不知生出几条街。 “抱爷回府,爷打架累了!” 阿离一张俊脸白一阵,青一阵,端的是好看。 末了,他心中叹息一声,死就死吧,弯下身把寿王横抱起来,直挺挺的就这样迈开了步子。 赵璟琰不知死活的添了一句,“还是阿离抱的舒服啊。弘文,快跟上,咱们去万花楼找乐子。”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寿王被一个贴身小厮横抱在怀里,然说要去万花楼找乐子,这……这……简直看瞎一众人的眼。 众人左右相互对望了一眼,眼中各有深意出来。那小厮一张俊脸,比起女人来还要俏上三分。 坊间传闻,寿王男女通吃这才得了花柳病,以致于“不举”,照今儿这情形看来,传闻竟然是真的了。 瑞王脸色一沉,众人暗道不好,忙各自散去。 青莞看着一行三人走出她的视野,嘴角不由微微上扬。这赵璟琰骂的几句话,颇得她心。 倘若有一天,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到这二人跟前,只怕骂的还要再狠毒些。也不知他这样闹开,是何用意,回头定要找个机会仔细问问。 一道利光透过人群向她看来,青莞回视过去,竟然是被挠破了脸的殷立峰。 青莞不可置否的瞪了瞪眼睛,慢慢的侧过身去。 闹剧过后,宾客们无心再吃酒席,又急着想把看到的八卦回府传播,故相继离去。 顾府众人却因为郡主母女的消失不见,只能苦等。 略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母女二人一脸喜色的回来。众人收拾妥当,带着陈夫人给青莞的一车东西,慢悠悠的回了府。 刚到府门口,便有丫鬟候着,请人去寿安堂。 寿安堂里,老爷,太太,二爷齐聚一堂,见人回来,脸上露出笑意,忙问了下那府里的情况。 周氏正要开口,却被华阳抢了先。 华阳不亏是在妇人堆里的厉害角色,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末了还把青莞拉到跟前,狠狠的夸了几句,却只字不提她打的那记耳光。 青莞见她长袖善舞,口若悬河,心中生厌。 这样明晃晃的把她拉出来,岂不是让那两个庶出的,把恨意都涌到她身上。虽然她不怕,却也不喜被人当抢使。 华阳说罢,老爷、太太对视一眼,后者厉声对着两个庶出的道:“你们母亲还是罚得太轻。若是我罚,必是要跪了祠堂的。” 两个庶出的不敢多言,只诺诺称是。 顾老爷见一切妥当,给儿子递了个眼色,把人叫去了书房,其它人各自散去。 青莞回了院,春泥早早等在院门口,见小姐回来,一脸笑意的迎上去。 笑意在见青莞的脸后,瞬间消失。 “小姐,你的脸怎么了,谁打的?” 青莞还未来得及说话,春泥已急得如炮仗一样点着了。 “黑了心的下作小人,竟然敢打我家小姐。小姐快告诉奴婢是谁打的,奴婢找她拼命去。” “你消停些,回房再说。”月娘呵斥道。 青莞见春泥脸上尽是急色,不忍心再说,放柔了声音道:“月娘说得对,咱们回房再说。” 换过衣裳,洗漱过后,月娘把今日在秦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下春泥听。 春泥听罢,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喝个满月酒,也能喝出这么多事来,太可怕了。 月娘也不去管她,把那一匣子东西奉到小姐手中。 青莞歪在炕上,漫不经心的打开,倒吸一口凉气。 这镇国公府果然富贵到极致,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价值不扉的东西。 青莞想了想道:“春泥,你把这匣子拿给二姐去。就说六妹给她添妆。” 月娘小声提点:“小姐都给了二小姐,万一其它人问起来,岂不是……” “不用理会,只管明着来。” 青莞神情淡淡,“就是得让她们知道,这府里六小姐只与二小姐亲近。” 月娘心头一跳,当即明白过来,心中微叹,小姐真是想得深远。 青莞见她神情了解,不由眼露赞色。 月娘入了京城顾府后,行事比在苏州府稳重许多,也愿意动脑子思虑。 她这样做,是在为二姐日后去忠通伯府打基础。 二姐出门子后,顾府必定落魄无疑。那府里惯会踩高迎低,二姐没了娘家做靠山,如何立足? 所以,趁着二姐未出阁时,让那府里知道她们姐妹两个要好,日后就算忠勇伯府想要欺负二姐,也得顾忌一下她。 春泥尚不明就里,却仍是喜滋滋的拿着匣子走出去。 “月娘,你想办法出府,让陈平今日来接我过府,我有话要与福伯商议。” 月娘点点头,道:“奴婢前几日买通了后院两个看门的婆子,小姐放心吧。” 青莞想了想道:“别怕花钱,只要能让咱们行事方便的,只管砸钱下去。” 月娘道:“奴婢省头。” 月娘刚出门,前头便有下人送了东西过来。 青莞见镇国公府送给她的一车礼,落到她手上的只有几匹锦布,神色淡淡,看都不看一眼,便让彩云收下,自个则舒服的歪在了坑上。 窗户透着一条缝,她悠悠抬起头。 夜色渐渐暗沉,稀稀的几颗亮星如碎石嵌在幕布上,摇摇曳曳的让人看不分明。就如同今儿发生在镇国公府的诸多事情一样。 青莞微微叹出一口气,心想着必要把这些事情,都一一说与福伯听,两人也好有个商议。 御书房门口,阿离垂着脑袋,凝视静听里头的动静。 爷从镇国公府出来,还没入万花楼的门,就被皇帝跟前儿的李公公请了去,连带着蒋七爷也受了累。 阿离看了看天色,心里盘算着爷进去该有一个时辰了,为何一点子动静也没有。若是以往,必要传出皇帝的怒吼声。 就在这时,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赵璟琰和蒋弘文面无表情的走出来,各自看了阿离一眼。 阿离心中一紧,忙道:“爷,如何?” “出了宫再说。”赵璟琰声音冷淡。 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赵璟琰没了玩笑之意,支着脑袋静默沉思。 蒋弘文拿了车里的夜明珠,放在手中把玩。 夜明珠散着的光芒,给两人俊秀清朗的脸庞蒙上一层淡的光晕。 许久,蒋弘文开口,“今儿个,你怎么想的,我有些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还敢上来帮忙?”赵璟琰翻了个白眼。 蒋弘文淡淡道:“谁叫你是我兄弟。” 兄弟二字,暖了赵璟琰的心,他吁出口气,目光有些深沉,“谁让这小子盯着顾青莞的。” 今日阿离来通风报讯,他借故离去,往后花园这么一看,那殷立峰居然还呆愣着。 他悄末声的上前,低低问:“瞧什么呢?” 那殷呆子痴痴的答:“她的模样长得真好看。” 一句话,顿时让赵璟琰炸了毛。 爷看中的女人,岂是你一个小小世子能评头论足的。更何况,顾青莞模样长得好不好看,关你毛事。 赵璟琰想都没想,冲上去就是一拳。看着血从殷立峰鼻子里飙出来,他心头说不出的畅快啊。 “你没有说真话!” 蒋弘文一言即中。赵璟琰虽然对顾青莞有好感,还不至于为了她平白无故打架。 赵璟琰身子往后一仰,目光看着头顶的花纹,低沉道:“我就是看他有气,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 蒋弘文凑过去,目光对上他的,似首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璟琰突然起来,冷笑道:“你不觉得他那张脸欠揍吗?” “不觉得。相比较起来,我更讨厌苏子语。”蒋弘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苏子语是兵部尚书苏青的第三子。 苏家是当世的顶级勋贵世家,祖辈以战功起家,立过无数赫赫战功,与曾经的将军府盛府乃武将中的翘楚。 只可惜虎父生了犬子,苏青的本事比着老一辈,差了许多,功夫不行,兵法更是不行,平生本事只用在了溜嘘拍马上,倒也让他爬上了书尚一位。 苏青生了三个儿子,前头两个也是纸上谈兵的货色,老三苏子语倒是出众,文可呤诗,武可拉弓,且生得一副好皮囊。如今苏子语已手赏京机卫戍的神机营,也算是青年才俊,简在帝心。 第一百六回七爷怎么样 苏子语年少时,曾与钱太医的长孙女钱子奇定亲,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后来钱家倒霉,苏子语背信弃义,很快就与一向爱幕他的殷黛眉勾搭上了。 苏子语为了她,节身自好,二十出头的人了,房里连个暖房的丫鬟都没有,青楼妓院等场所绝不涉足,就等着殷黛眉满二十岁,娶她入门。 而殷黛眉自十岁开始,便爱慕苏子语。她为他研习音律,熟读诗书,苦练女红,并且拒绝了几好家世勋贵族的求婚,甚至不惜为了苏子语做小。 许是上苍都不忍心这一对苦命鸳鸯各自嫁娶。宝庆三十五年,苏子语的未婚妻钱子奇在火中丧身,两人再无阻碍,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故京中有句顺口溜,“娶妻当娶黛眉,嫁汉当嫁子语”,情深款款,爱意浓浓,羡煞多少世间男女。 赵璟琰没有说话,又将身子躺了下去,并翘起了二朗腿,一时间马车里寂静无比。 “亭林,今儿皇上为何不罚咱们?”蒋弘文想着皇帝老儿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心里有些码不准。 上一回他们俩与人打架,被人参了一本,结果皇帝罚他们禁足一月。 赵璟琰冷笑,手往上指了指,道:“罚什么罚,父皇他也想知道,这青天白日的,殷国公世子为何会出现在镇国公府。” 父慈子孝这一类话,放在皇室中,根本是件可笑的事。瑞王,贤王各自为营,面上一团和气,暗底斗个你死我活。 倘若这两人都握手言和了,那父皇就坐不住了。天平只有两边的份量相当,保持平衡,才是为君之道。 “为什么?”蒋弘文追问。 赵璟琰吹了记口哨,阿离蹭的一下跳上来,马车里忽然显得有些拥挤。 “小的打听过了。镇国公府并未递贴子给英国公府,倒是递了张贴子给苏子语。” “为何?”两人同时道。 “前几日秦玉昆在郊外打猎,遇了猛兽,被苏子语给救了。镇国公有意把小儿子秦玉昆送到军里锻炼一下,想通过苏子语的关系,给苏尚书打个招呼。” “这跟英国公府有何关系?”赵璟琰不明白。 “这……小的没打听出来。不过,小的打听到是八小姐非要来,世子才陪着一道来的。” 赵璟琰抬起脚,把阿离踢了下去,冷笑道:“这京里的水越发的深了起来。竟然还有本王探不出的事情。” 蒋弘文冷笑:“你把手伸到别府已算是本事,莫非内宅的事你也想掺一脚。” 赵璟琰拿扇子在头上敲了几下,一副吊尔郎当的模样,道:“罢了,这事就留给父皇操心吧,我还是逛我的万花楼去。” 英国公府内宅。 殷黛眉跪倒在蒲团上,上首处英国公夫妇,一左一右端坐着,脸色极为难看。 贵妃刚刚派宫人过来,对今日往镇国公府吃酒席一事,大为不满。 “父亲,母亲,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姐不过是想看一眼姐夫。” 殷立峰把茶盅重重往几上一搁,走到厅堂中,手下一使劲,就把殷黛眉扶起来。 英国公大掌一拍,“孽畜,咱们素来是贤王的人,巴巴的跑去,你让皇上怎么想?” “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姐夫在军中,难得回来一趟,姐跑去瞧瞧,说上几句话,又怎么了?”殷立峰很不客气道。 “你……” 英国公被堵了语,想骂几句偏偏又舍不得,只得恨声对仇氏道:“瞧瞧你教的儿子,女儿。” 仇氏嘴里发苦,一向占得上峰的她这下也说不出话来。 殷黛尾轻叹一声,道:“父母只以为我为了他去,谁又知我此去也是为了贵妃。” “这话如何说?”英国公夫妇大惊。 殷黛尾目光柔和,“母亲,子语这个位置,谁都想攀上去。这回镇国公府递了贴子,谁知道安的什么心。女儿跟过去,旁人只以为我跟子语一道而来,有我在,那些起心思的人,多半会掂量掂量。” 京机卫戍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前两个营的统领都是皇帝的亲信,独独这个神机营,皇帝交到了苏子语手上。 只要女儿和苏子语一成亲,那么就相当于皇帝把神机营给了贤王。瑞王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之处,只怕暗中也动着这个心思。 英国公夫妇大感意外,未曾想女儿竟思虑得如此周到,看来他们都冤枉了她。 殷立峰得意道:“我就说姐姐从不会做无用之事,就你们在那边瞎操心。” 英国公深看女儿一眼。 这个女儿,从小熟读史书,满腹邱壑,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儿,必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我的儿,是为父冤枉你了。” 殷黛眉微微一笑,嗔笑道:“父亲言重,女儿身为殷家人,必会为殷府满门思虑。绝不会做出给殷氏一族丢人的事。父亲赶紧给贵妃捎个信去,也省得她夜不能寐。” “还不快去!” 仇氏一声厉喝,把英国公支走,自己则一手牵着一个,满心得意的往内屋去。 春泥回院,后头还跟着顾青芷。 青莞见二姐来了,忙把人请上炕。 顾青芷板着脸,把匣子往炕几上一搁,道:“陈夫人给你的东西,为何送给我。早晚一天你也是要嫁人的,府里的光景不好,这些东西就该让月娘收起来,将来给自己添妆。” 青莞不以为然道:“我出门子,也不知道哪一年呢,还不如先给二姐。” “胡沁什么,了不得三年。再者说,我有太太为我作主,你呢?” 顾青芷心中担忧。 前几日老爷和夫人内屋说话,她端着药立在门口听了几句。这段时间迎来送往的,府里花了不少银子,帐房里进帐少,出帐多。长此以往,可怎生是好。 自己是大房的,大房就她一个女儿,男方又是那样的门第,想必不会亏待;二房四个女儿,独独六妹无人照拂,将来也不知道如何? 青莞见二姐脸上愁云密布,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打开匣子,挑出两件最好的,放在小几上。 “这两件,就算妹妹为二姐添妆。回头二姐到了那府里,看着它们,也能想起妹妹的好来。” 青莞这样一说,青芷不好拒绝,眼中闪过复杂和唏嘘。六妹待她如此真心实意,将来她若有事,自己就算嫁了人,也要帮上一帮。 姐妹俩又说了些别的话,各自歇下不谈。 她们是歇下了,偏今夜有人难以入睡。这人便是一如继续风流的顾二爷。 刚刚在寿安堂,听华阳有意无意的提到她见了瑞王,顾二爷心中猜测,这女人会不会趁机在瑞王跟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顾松涛入衙门已有数日,是什么光景他自己很清楚,真正是一点油腥也不见。 顾松涛在二门口站了半晌,到底是往正屋里去。 华阳见他来,冷了脸子自顾自的卸妆洗漱,眼中根本没瞧见这人。 顾松涛见她拿腔作怪,心中脑火,偏偏发作不得,朝丫鬟递了个眼色,等屋里只剩下两人时,就把脸凑了过去。 华阳毫不客气把人推开,自顾自的上了床,躺到了里侧。 许久,喘息的声音渐渐平息,纠缠的身子依旧搂在起。 顾松涛带着一丝疲倦道:“华阳,今儿见到王爷,有没有说上话?” 男人一撅屁股,华阳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故意叹了声道:“见是见到了,只是人多,没说上什么话。” 她心中冷笑。陪老娘上个床,就想老娘帮你办事,这还算是夫妻吗?你算计老娘至此,那也别怪老娘留着一手。 刚刚还恩恩爱爱,亲亲我我的夫妻俩,完事后立刻各自侧向一方。顾松涛翻过来覆过去了几下,只觉得睡不着,心头有股邪火往外冒。 就在顾松涛在妇人身上时,华阳到底没有忍住,媚意十足透了一句:“王爷说了,先在那边呆着,几个月后往上升升。”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一室春意。 “小姐,怎的还不睡?”冬儿一边打着哈吹,一边脱衣裳。 小姐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这些年她的床上必要陪一个人,几个大的丫鬟已离了小姐配了人,房里就数她有这个资格。 吴雁玲往里头挪了挪,眼睛有些明亮,一点睡意也没有。“冬儿,你觉得蒋府七爷怎么样?” 第一百七回监斩官是他 冬儿心中警铃大作,小姐一向守规矩,这些年在顾府谨言慎行,从未见她提起过外男。 她想了想道,“瞧模样倒是挺好的,就是有些冷,不过外头的名声好像不大好听。” 冬儿没有把话全说完。这个蒋七爷何止名声不好听,简直是……也不知道小姐怎么就看中了他。 吴雁玲俏脸阴沉了下来,道:“哪里名声不好听,不过是顽劣了些,将来说不定就改了。” 冬儿一见小姐板脸,哪还敢往下说,忙道:“小姐说得对,不早了,小姐该歇了。” 吴雁玲却丝毫没有想睡觉的意思,颇有兴致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了,敢打殷世子。” 冬儿随口道:“还不是有寿王在背后撑腰。” “真真是个胆大的。”吴雁玲幽幽叹了一声,眼中带丰一抹喜色。 冬儿怕她再说下去,忙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吴雁玲眼前浮现一张脸,俊美的脸上带冷意,眼睛微微斜着,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那一日,她往望月阁中去寻皇叔说话,刚到院门口,便听到琴声淙淙。 她寻音而去,只见庭院的桂花树下,灰衣男子手动,俊美的脸孔在光影里,熠熠生辉,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一边弹,一边呤,低沉的声音如暮鼓般好听。她几欲看痴。 见她来,手中一顿,琴声嘎然而止,他慢慢抬起头,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她,浅浅一笑,道:“玲小姐来了!” 吴雁玲不知为何,心头怦怦直跳,一张俏脸红到耳根,夺路而逃,从此便入了心。 母亲从王府回了,告诉她想把她嫁到蒋府。她脸上装着平淡表情,则实心中窃喜。 今日再见,他散着头发,挥着拳头,脸上带着一抹邪媚的笑,嘴里骂着脏话,说不出的英勇过人。便是那脏话听着,也让人舒心无比。 她隐在人群中,场中四个英俊出众的男子,她的眼里只看到了他。 吴雁玲翻了个身,俏中带羞的脸上浮上一抹甜甜浅笑。真希望母亲能如了她的愿。 顾府一处幽静的院里,许姨娘斜靠在坑上,听女儿说着镇国公府的趣事。 等听到女儿说起寿王和殷世子打加时,眼睛都亮了起来,忙道:“那殷世子模样人品如何,今年多大了,娶妻了没有?” 顾青莲想了想道:“听说已经有十九了,尚未娶妻。” 许氏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笑道:“啊哎哎,十九了还未娶亲,这怎么说的。” 顾青莲道:“他的胞姐还未成亲呢。说不是易太早,早了有灾。” 许氏看着女儿光洁如玉的面颊,心念一闪,叹道:“你要是能入了他的眼就好了。” “姨娘胡沁什么,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给她做妾都不配。”顾青莲羞得满脸通红。 许氏听着女儿的话,鼻子一酸,道:“你要是托生在正室的肚里,如何能够不着,怨就怨,老天爷把你托生在姨娘的肚里。” “姨娘何苦说这话。”顾青莲听着不喜。 “不说,不说。” 许氏打了抹眼泪,忙道:“二小姐的婚事定了,接下来就轮到你们几个了,你自个长点心眼,凡事别都让别人占了先。” “姨娘放心,我又不是傻的。” “你就是个傻的。” 许氏嗔怨道:“那个老三,你只做做表面功夫就得了,万万不可对她掏心掏肺,这人一肚子坏水。瞧瞧,今儿个就被她牵连进去了。” 顾青莲一听这话,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母亲放心,我省得。” “回头若有机会,常往那傻子处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把人哄好。那傻子攀上了蒋府,日后肯定还会再去的。你要是能跟着她去那府里见见世面,多认识些世家夫人,小姐,也是件极好的事。” 顾青莲想着以前对傻子的捉弄和讥笑,脸上有些尴尬道:“女儿不好意思腆着脸上门。” “为了自个的前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啊,就得跟那刘氏学学,人家可是光天化日,就敢把爷们勾进房的主。” “姨娘说的什么混话。” 顾青莲嘴上呵斥着,心里却深以为然。 “小姐,后头传来消息,六小姐把那一匣子东西,都送给了二小姐。二小姐当即就去了六小姐院里,坐了好一会才出来的。” 顾青芸气得将手里的帕子,往地上一摔,恨声道:“这个顾青莞,真真是好命,竟然连殷世子都替她出来说话。” 小月扯了扯嘴角,“谁说不是。” “小姐明明是为府里好,怕她疯病发作才把人支开,结果到头来,反倒落了不是。奴婢真替小姐叫屈。” 顾青芸一听这话,越想越恼,气得拿身后的枕头砸到了地上。 姨娘因为她的一句无心的话,禁足三月;自己又因为她受了罚,简直是个祸害精,她怎么就不跟着钱氏一道去死。 “总有一天,我要那疯子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顾青芸不敢朝郡主埋怨,只把一腔恨意都落到了顾青莞的身上。 青莞歇过一个时辰,白日的疲劳尽数散去,她穿戴好衣裳,等着陈平来。 时辰一到,陈平已稳稳的落在院里,青莞眸子一亮,起身走了过去。 半盏茶后,钱福沉不住气了。 小姐巴巴的说要见他,见了面偏又只闷头喝茶,闹得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总不安宁。 “小姐遇到了什么难事?” 青莞放下茶盅,轻声道:“福伯,我今儿遇到苏子语。” 钱福倒吸一口凉气,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青莞不去看他的脸色,眼中浮上一抹恨意,低头不语。一时间,花厅里静默无语,只剩明亮的烛火跳跃不息。 钱福有一瞬间的迟疑,却依旧开了口。 “小姐,当年有些事,老奴没有跟你说,一直放在心里。既然小姐已经进了京,又见着了人,也是时候该知道了。” 青莞深吸一口气,她虽不知道钱福瞒下了什么,却多少能猜出一定不会是好事。 “福伯吧,你说吧!” 钱福抚了抚曾摔断过的一只脚,道:“当年盛家抄斩,老奴奉小姐命令进京,给盛家众人敛尸。” 青莞心中一痛。这应该是六年前的事了,她记得钱福三个月后才回到苏州府,轻描淡写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她那时伤心欲绝,根本不敢深问,就怕问多了,自己深埋在心中的恨,藏不住。 “老奴进京,盛家的尸骨堆在了乱坟岗,无人敢收尸,其状甚惨。” “福伯……”青莞听到亲人暴尸荒野,眼泪再忍不住滴下。 钱福的语调越来越沉,含着悲恸。 “老奴花了重金,才把盛家的事情办妥。后来,老奴就往京里去打听,小姐啊……盛家的监斩官,就是苏子语。” 青莞咬牙,身子摇摇欲坠。 然而不等她缓过神来,钱福带着恨意的声音又起。 “而且,坊间都说,盛家之所以倒霉,是因为苏家的原因,苏青正是因为盛家的倒台,才爬上了兵部尚书一职。” 万箭穿心! 青莞痛彻难当,忙用手撑住了,不让自己倒下。 兵部二虎,一虎盛家,一虎苏家,都是开国勋城,都是骁勇善战。一山难容二虎,盛家败,苏家胜,此长彼消。 钱福见小姐脸色苍白如纸,忙走到她跟前,三指扶脉。 脉相无碍,钱福退回原位。 青莞含泪苦笑道:“福伯,可有真凭实据,盛家的事就是苏子语做的?” 钱福摇头,道:“小姐,老奴没有证据,能打探到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点皮毛,真假难辨。不过有一件事情,老奴能确定。” “是什么?” “苏子语与英国公定亲,就在钱家大火后的五七当日。” 人死要过七关,每七天为一关。五七关是阎王爷关,过了这一关,才会去阴间。 未婚妻惨死,魂魄仍在阳间徘徊,他竟然就另寻高门,负心绝情的令人发指。 痛到极致,青莞反倒平静下来。 “福伯,传我的令下去,我要知道苏家,殷家一切的消息。你让绿蝶,子昂暗下留心。” 钱福眉拧成一条线,点头道:“小姐,老奴今夜就派人去。” “嗯!” 青莞轻轻应了一声,她看了看沙漏,顾不得心底那点子悲痛,把今日在镇国公府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与钱福听。 钱福听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抚着额头对青莞道:“小姐,石民威说要做小姐的师爷,这两天老奴看到他整夜苦读,发奋图强,小姐不防用这些事来试探一下,看看他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石民威? 青莞惊异,“他怎的会想来当我的师爷?” 钱福把那夜青莞走后的事情,仔细说与小姐。青莞秀眉目一挑:“可以一试。一来此人从小跟着石阁老,熟读史书,博古论今;二来世宦之家,朝中的动向多少清楚,石阁老乃太子太傅,此子耳渲目染,不曾学得十分,只二分,便够咱们用了。福伯,派人去把他叫来。” 第一百八回想掩饰什么 钱福额头涌上些冷汗。小姐竟然如此相信他,要知道这六年来,他别说读书,就是温饱都成问题。 “小姐稍等,老奴这就去。” 不过一息时间,一身红衣的石民威便站在了青莞跟前。 他没有先开口说话,而是对着青莞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青莞一见其不卑不亢架势,心中微有几分赞扬。 “听说石公子想做我的师爷?” 石民威目光一凝,道:“正是。” “石公子有何所长?” “身无所长,唯读书是耳。”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非也,只跟着先父,略读过几本书。” 懂得谦虚了,大有长进。青莞不动声色的看在眼中,道,“当今之世,石公子以为如何?” “看似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实则危机四伏。”石民威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淡道。 “伏在何处?”青莞追问。 “伏在外,也在里。” “外怎以说,里又怎么说。” “在外,于西有西夏,于北有突厥,两个小国虎视眈眈。军中自盛家被灭后,无人可用,都是一帮废才。” 青莞吃了一惊,未曾想他说得如此直白。 “于内,废太子,杀忠臣,六年前埋下的祸根,导致诸王对帝位窥视,然皇帝渐渐老去,用专注修道。” 人老,意味着对权力的力不从心;专注修道,则意味着不务正业;诸王对帝位的窥视,意味着谁羽翼丰满,谁就可能登得大位。 青莞强压心中震惊,镇定道:“以石公子看来,谁的胜算大些?” 石民威摇头,“天道无常,民威无力窥得天机。但据目前看,唯有瑞王,贤王有此实力。然……” “然……如何?” “然,福之而反祸,祸之而反福。两王母族势大,日后外戚专权,实为祸矣。就看皇位上那人,如何取舍。”石民威眼中闪过痛楚,语调生了悲凉。 青莞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空出时间让他平复心绪。 此人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就凭刚刚说的那几句话,足以证明他看得很清。 石民威道:“这几日我研究史书,忽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缺一不可。我虽落魄到乞讨生为,却常听到民间对那两王的理论,少有褒议,多是贬意,可见德行有亏。” 青莞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些大势,听得津津有味。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百姓中对先太子的评价颇高。” 青莞惊讶,忙道:“这是为何?” 石民威道:“源于先皇后。” 先皇后?青莞用力想了想,她数次跟祖父入宫,从来没有见到过皇后,只知道皇后贤良淑德,乃天下女子的典范,颇受世人敬重。 石民威不知青莞所想,自顾自道。“先皇后仁慈,待人极为和气。宝庆十九年,京郊大雪,百姓挨饿,皇后命定国公府开粮仓赈灾,自己则带头不着华服,不佩华饰,消减月银,百姓感动万分。有人甚至在家中给皇后立长生牌位,我记忆颇 深。” 堂堂一国之后,不在后宫争宠,却体恤百姓,果然极为难得。青莞想着祖父对先皇后的尊敬,忽然明白为何祖父至死,都拥立太子。 “正是因为先皇后种种义举,为太子在百姓心中奠定基础。我记得六年前太子被废,多少百姓上街为太子鸣冤。”石民威一脸的感慨。 青莞眼微微将脸侧向一边,掩去眸底的光亮,以极低的声音,问出了藏在心中六年的话。 “太子为何被废?” 太子被废这个话题,从来都是禁忌,民间无人敢妄议。钱福打听过很多次,却因为身份的原因,只能听到市井之中的访谈,当不得真。 这些年她们远居江南,离京城甚远,更是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只在边上打着转。 石民威浑身猛的一颤,目光死死的看着青莞,眼中有些不可抑的恐怖。 “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不知道?青莞皱眉。六年前石民威已近三十,而立之年,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会一无所事。 再者说,石阁老身为太子太傅,不可能在家里不议论太子府的事。石阁老触柱而亡前,难道一句话都没有交待? 不可能,绝不可能。 青莞当机立断。脑海中闪过些什么,她看向石民威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烛光衬托之下的眼睛,显得十分明亮,黑而深邃,静得像一潭湖水。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打量,石民威有些不大自然的偏过了脸。青莞温和道:“石公子满腹经纶,给大户人家做西席绝对绰绰有余,沦落到乞讨为生,不知是无心富贵,还是有意为之?现何况手足之间龌龊再多,给顿饱饭也不是不可以。你这样在外面流浪,反而丢的是 石家的脸面。” 石民威怔怔的看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莞却不想放过。 “又或者,石公子想掩饰些什么?”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石民威瞬间变色,身子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你……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青莞稍稍闭了闭眼睛,自嘲一笑道:“我是江南府顾家二房嫡出的六小姐,我的母亲是钱,是钱宗芳的嫡次女。” “钱……钱……你竟然是钱家的……” 石民威连连退后数步,身子抖得更厉害。怪不得钱福看着很眼熟,怪不得他们肯如此帮他。 原来,竟是如此。 钱家和石家的关系,源自先皇后。 钱宗芳是先皇后的御用太医,石阁老被皇后钦点为太子太傅,两人常在皇后跟前走动,相知相交并非难事。 因此石家人有什么病,都会请钱宗芳来诊脉,关系怎能不好。 青莞不介意把自己的底细露出来。他有才,她要用,首先建立的关系,便是坦承。 当然,如果通过他,能知道更多当年的密事,这也是青莞求之不得的事。 石民威仍是没有说,一张苍白的脸,越发显得惨无人色,眼睛仍是死死的盯着青莞,眨也不眨。 青莞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小小年纪,医术不凡,家业不俗;身边聚集了这样一帮人,这个六小姐想做什么? 青莞目光一沉,低声道:“我的外祖一家,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我母亲一碗毒酒入了黄泉,我装疯卖傻这些年,其实……是想为他们报仇。” 报仇两个字一出,石民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中惧是惊恐。 青莞上前一步,厉声道:“石阁老疼你至此,他为太子亡死,石家落魄至此,难道你就没有恨,没有怨。堂堂太傅之子,乞讨为生,看尽人间冷眼,难道你就不想出人头地?” 石民威被她逼得无所遁行,拼命的往后退,连连摇头道:“不想,我不想,我没有恨,没有怨,也不想出人头地。” “不对,你有恨。你的恨在心里,你留在京城,一来是为了不让石家人受牵连,二来,你想寻找机会。只可惜,你书生意气太重,又兼时运不济。” 青莞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压迫着石民威的五脏六腑,压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他颓然垂下了头,低低道:“有恨又怎样,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不了,不代表别人不能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不能白白辜负了你来这世上走一遭。” 青莞一字一句道:“石公子,你就不曾细想过,我一个闺中女子,为什么要找个师爷吗?” 石民威猛的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出一丝光亮。 “石民威,来帮我,替我出谋划策,分析时局,最主要的是,查清六年前所有的事情,祭奠冤死的亡灵。” 青莞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柔到像一阵微风,拂过石民威的心。 这六年,他混迹于市井,没有一刻忘记过父亲那一夜带着悲恸的脸色。父亲死的很惨,触柱而亡,死不瞑目。 许久,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目中迸出锐光,那个深埋在他心底的秘密,缓缓而出。 “太子被废,源于谋逆。” 此言一出,青莞忍不住深吸两口气。谋逆之罪,罪无可赦,怪不得皇帝动了杀意。 青莞如冰针般的目光刺过去,石民威苦笑连连。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死前的那一夜,月色暗沉,天空中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推门进父亲书房,父亲早已枯坐良久。 父亲直直的看着她,眼中的浊泪慢慢的落下来。他大惊。 父亲命他跪下,沉声道:“我受先皇后所托,施教于太子。学生出事,师傅难责其咎。有几件事,为父要教待你一下。” 他一颗心直往下沉,此时太子已谋逆被禁,盛家均已入狱,父亲这话,显然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朝堂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所谓成王败寇,怨不得人。我若明日不回来,你便带着你娘远离京城,寻一处安生所在,过逍遥日子。”他心头大惊,唤道:“父亲?” 第一百九回六小姐信我 石阁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若不死,又怎能保石家数口人的性命?此次太子谋逆,是定国公在暗中出谋划策。太子一时糊涂,才酿出此等大祸。” 他又是吃了一惊,定国公是太子舅家,怎么可能害太子。 “你不必惊讶,我暗下打听过,定国公也是听闻皇帝有废太子之意,形势所逼,不得不为太子谋划。” 石阁老言语轻轻,脸上哀色尽现。 “实际上,我们都被算计了。此布局之人,心思十分慎密,也极为恶毒,显然是个高手,老谋深算的定国公着了他的道,为父纵横朝堂几十年,竟然也着了他的道。” “父亲,他是谁?” 石阁老摇头,“你不必知道他是谁,你只需知道,太子是冤枉的,钱家是冤枉的,盛家更是冤枉的。你安生和你娘过日子,这京里的一切,与你无关。” 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背后渗出密密的冷汗,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但一看父亲那满头的白发,竟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父亲不肯现再往下说,书房的灯亮了一夜。我在外头守了一夜。清晨天不亮,父亲就穿了朝袍出门了。午时,他的尸体被人抬回来。” 石民威眼中泣泪,哽咽难语。 青莞听罢,眸色幽深,道:“你可知道太子如何谋逆?” 石民威咬咬牙道:“皇帝偶染风寒,太子侍疾,亲手端上一碗药,皇后试药,只一口便当场吐血。” “药是我祖父所开?”青莞追问。 石民威点头:“刑部暗查,确是钱太医所开。” “而后呢?” “当日,在太子府抄出龙袍一件。就在太子喊冤时,京机卫戍得到消息,盛将军未得圣旨,便领兵进京,已在百里之外。” 青莞瞬间明白过来。 内外夹攻,皇帝便以为冲着他的皇位而来,于是,一场血雨腥风就此掀起。 一丝丝,一幕幕,一环环,一扣扣,算计的分毫不差,是谁,隐在后面,操纵着这一切? 青莞冷声道:“石阁老说被人算计,可有什么证据?” 石民威道:“父亲没有说任何证据。但现在想来,事情的蹊跷之处实在太多。” “药方虽是我祖父所开,但何人煮药,药过几手?”青莞轻声道。 石民威惊道:“小姐说得分豪不差。” 青莞面色冷凝:“太子就算野心再大,又岂会把龙袍藏于府内?” 石民威惊色更盛,暗暗咬住牙根。 “盛将军守西北大兵,未得圣旨,怎可带兵入京。”青莞说到最后,语气中寒意森森。 石民威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自己花了整整一年,才琢磨出来的蹊跷,眼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只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便发现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怪不得她小小年纪,连钱福都对她腑首称奴,这女子果然有过人之处,非一般平常人能及。 青莞知道石民威有他自己暗下的思量,她之所以将自己的聪明露出来,就是想臣服他。 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有他在背后的帮衬,事情进展的就会顺利的多。 石民威轻轻一叹,“六小姐,撇开钱,石两家的渊源不说,民威一条命是六小姐救回来的,此生愿为六小姐卖命。” “好!” 青莞目光淡然,脸上全然没有半丝心喜,只轻飘飘的道出了一个字。 “回头,我会让钱福把许多事情都告诉你。你听完后,只需替我想一件事,钱、盛两家的事从何处着手。” 石民威心中绞动,一字一句地问道:“六小姐信我?” 青莞深看他一眼,红唇轻动,“我信你。” 石民威浑身一凛,走到青莞跟前,深深一揖,神色肃穆。 天黑月已斜,风微鸟寂静。 青莞走到庭前的桂树下,看着顶头一轮明月,静立不语。 福伯随侍在身后,低声道:“小姐,夜深了,该回了。” 青莞慢慢转过身,道:“他的话,你都听见了。” “老奴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一件事情,我未告诉你。前几日寿王告诉我一个消息,钱家大火前,父亲已被人一刀毙命。” “什么?” 福伯惊到无以回复。姑爷是盛家出来的人,以他的身手绝不可能……这说明。 “钱府大火绝非天灾,实属人祸,而且有人在父亲的吃食里下了药。”青莞语调冰冷。 “是谁,谁有这个胆?”福伯厉声道。 青莞没有回答,自顾自道:“伯福,死有很多种死法,你我都是学医之人,都知道不论哪一种死法,都会留下痕迹。唯独大火,能掩盖一切。” “小姐,放火之人想掩盖什么?”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场火想掩盖的是什么,钱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青莞目光深深的暗淡下去。 钱福满脸惊色,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夜,青莞恶梦连连,睡得很不安稳,眼前有无数的人影飘过,反反复复,最后的场景仍是她中箭倒下。 “啊……” 月娘听到声音,忙披了衣裳进来。小姐许久没有做恶梦了,怎的今儿个又做了。莫非是看到了他的原故? 青莞接过月娘递来的温茶,一口气饮尽,靠在床头喘着气道:“几更了?” “五更了。时辰还早,小姐再睡会?” 青莞摇摇头,道:“去把烛火点着,我看会医书。” 月娘知道小姐心中有事,不敢多劝,点着了烛火,自己拿了针线框坐在床后头。 主仆俩一人看书,一人做针线,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入了三月,天气渐渐变暖。 宫里传出消息,皇帝对镇国公府的打群架一事,很是不满,把寿王和殷世子叫进了御书房,大骂了一通,然后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罚银子千两,抄论语千遍。 据可靠消息说,寿王和殷世子出了御书房的门没过多久,就对骂起来了。 一个说寿王挺而不举,男女通吃。 一个说殷贱人就会屁颠屁颠跟在八小姐后面,问姐姐要奶喝。 骂得很难听,简直不堪入耳,连宫里的最恶毒的宫女,也想不出这种骂法。 按理一个小小的世子,绝不敢与王爷叫板,奈何人家背后有个正得宠的贵妃娘娘。再者说,殷世子除了对寿王无理外,别的时候可都是彬彬有礼的。 倒是那寿王,吊尔郎当不说,满身的毛病,除了府里十八个侧妃外,身边还有个俊得不像样的侍卫,并且把万花楼当作了府邸。 孰是孰非,明眼人一目了然。因此,世人统统站在了殷世子这头,背后只道寿王仗势欺人。 这不,听说这一场骂,以寿王把殷世子踢进了臭水沟,才算画上句号。 随即,镇国公府又传出消息,世子爷秦玉昌在长子满月酒后,又纳了两房绝色的姨娘。 世子妃董氏因月子没做好,身子有些发虚的原因,交出了府中的管事大权,由夫人陈氏。 据说新姨娘给董氏敬茶的时候,董氏手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姨娘一头一脸。世人都说,董氏的病,病得不轻啊。 消息传到青莞耳朵里,青莞心中冷笑。 看来后花园的血案,必是董氏的手笔。秦玉昌不能休妻,只能用纳姨娘来宣告不满。 这内宅中的争争斗斗,也如朝堂一般,刀光剑影,让人看了心惊胆寒。 两个庶女禁足十天,府里一下子清静不少。 郡主跟前原本有四个女儿学规矩,这下只剩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她的爱女,她也就懒得再装门面,直接让人回房里读书,绣花。 这日青莞刚从寿安常请安回来,却见父亲第三房姨娘张氏已坐在了厅堂里。这还是入京以来,张氏头一回上门。 青莞心中正惊讶她如何会来,张氏已从怀里递出两个绣帕,笑道:“无事时,给六小姐绣的,针脚粗糙了些,六小姐将就用。” 青莞接过来,只一眼,眼中便有惊讶。 两方绣帕,一方绣竹,一方绣梅,针角密密,绣图栩栩,竹子在风中摇曳,梅花在雪中绽放,让人心生欢喜。 月娘和春泥凑过了瞧,各发出一声惊呼。 月娘的女红从来不俗,在青莞装疯卖傻的那几年,她的衣服都是月娘一针一线做的,因为用了心思,穿在青莞身上,从不输府中的绣娘。 她看着这简单的绣帕,感叹道:“这几针,若没有十年的功夫,只怕是不成的。” 张氏微红了脸,笑道:“我四岁便跟着绣娘学苏绣,每日要绣满两个时辰,母亲才能让我睡觉。细细算起来,已有十多年了。” 四岁便学做女红,庶女的日子果然难熬,比起府中那两个,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青莞心中一动,故意装着心疼的样子,牵过张氏的手,三指肤上她的脉,淡淡道:“谁知道这样一手鲜亮的活计……” 脉相传递到指上,青莞心中咯噔一下,话只说了半截。 张氏不明就里,笑道:“六小姐怎么不说了?”青莞霍然抬头,朝月娘看了一眼,掩饰道:“谁知道这样一手鲜亮,是多少汗水辛苦换来的。” 第一百十回宅斗的手段 月娘接到小姐的目光,一时未曾明白,当着张氏的面又不能多问,只得忍着心中的狐疑。 张氏想着以前的日子,攥紧了衣袖,叹道:“到底是六小姐怜我。” 青莞想了想道:“姨娘送我绣帕,青莞没什么可还礼的,月娘,去把我床边那个绣袋拿来。” 小姐竟然要送张氏绣袋……月娘和春泥两个心中同时一惊。 前者忙进了里屋,拿出绣袋,递到张氏手里。 “这是蒋家老祖宗送的,里头是一些中草药,天气渐渐热了,戴在身边可防蚊驱虫。姨娘收下吧。” 张氏并未多想,只当是六小姐的还礼,又略坐了坐,便颇有眼色的离去。 张氏离去,月娘与春泥忙围上去。 青莞知道瞒不过她们。 那绣袋看似不起眼,实则内里大有乾坤。都是些名贵草药混合而成,可防蚊驱虫,静气安神,强心强肺,提神醒脑,且补五脏六腑。 青莞去年被寿王一脚踹进河中,五脏受损,便拿着曹子昂的药方,做了这样一个绣袋,时时刻刻戴在身边。 “她怀了身孕,已有四十天了。” 月娘和春泥目瞪口呆。郡主六年未有身孕,偏这张氏进门将将几月,便怀了身子,实在是好命啊。 他日若能生下一子半女,张氏的后半生也算有了依靠。只是以郡主那头…… 青莞知道她们所想,拿起帕子瞧了两下,叹道:“郡主多半会容下。” “这是为何?”两人同时道。 “父亲身后无子,无子便不能承家业。顾府虽然内囊尽了,到底还有几分家底的。以郡主的为人,岂能把家业都让大房拿走?” “可这样一来,张姨娘母凭子贵,日后的身份只在郡主之下,而且若真生了儿子,将来子承父业,二房的家产不都落在张姨娘母子手中。”月娘到底是经过事儿的人,想得极为深远。 青莞聪慧冷静道:“若我料得不错,郡主一旦知道张氏怀了身子,必出‘去母留子’这一招,又或者把孩子抱在她身边养活。” 月娘和春泥打了个寒颤。以郡主的手段,这种阴招是一定能做出来的。 二爷原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当初纳张氏,也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了儿子,他根本不会管张氏的死活。那张氏的命运,左右逃不出一个死字。 青莞垂下眼睛,语气中露出一丝淡然,“一来,她从未害过我;二来,我还想用她和郡主斗上一斗。因此,我必保她们母子无碍。” 月娘叹道:“张氏瞧着也算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就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别的阴招。” “不管那么多,这一个绣袋先保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也算是还了这帕子的情。九个月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春泥清脆道:“小姐,光绣袋里那点子罕见的药材,就足够买下一套极好的首饰头面了,两方帕子换了去,咱们可亏大了。” 青莞斜看她一眼。这丫头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心中舍得,偏还要作出不舍得的样子。 春泥见小姐看她,吐了吐舌头,道:“若是银灯在,只怕又要讲小姐不会算计。” 青莞板着脸道:“你放心,日后你们两个出门子,我必要男方添了厚厚的彩礼,方才肯放你们出去。这样的算计,我在行。” 春泥见小姐拿她打趣,俏脸一红,杏眼一睁,打了帘子逃也似躲开了。 月娘踱步上前,道:“小姐,金府那边传来消息。那一夜后,石公子便天天往茶肆酒坊去,一坐就是半日。福伯拿不定主意,请小姐定夺。” 茶肆酒坊那是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石民威往那地方去,必是在留心坊间的消息。看来确实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青莞低声道:“无碍,随他去,银钱上给足了,别让他在外头短了银子。” “是,小姐。” “苏家的事,有打听到消息吗?” “回小姐,万花楼和同仁堂都在打听,暂时还未有消息。” 青莞捏了捏帕子,点头不语。 隔日清晨。 华阳唇角含笑,眼角含春,刚扶着谭嬷嬷的走入寿安堂,便有丫鬟匆匆来报,说张姨娘晨起忽然昏了过去。 华阳昨夜与男人一夜风流,心里正得意着,一听张氏昏倒,心中冷笑。只怕是几日未沾得男人的身子,故意使的伎俩吧! 她懒懒道:“拿了顾府的贴子,请大夫来吧。” 小丫鬟应而走去。 华阳入了寿安堂,屋子里的女眷,除了两个庶出的被禁足外,其它的都已到齐。 众人给魏氏请了安,丫鬟上茶。 魏氏问了些府里的琐事,周氏答得头头是道。 魏氏极为满意,正要让人各自离去,却见内宅管事一脸喜色的进来。 “恭喜太太,恭喜郡主,张氏怀了身孕,快要一个半月了。” 只听得一声脆响,华阳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周氏心中长舒一口气,故意捏着鼻子笑道:“弟妹啊,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老天保佑,张氏怀的这一胎这个哥儿,好让二弟抱上儿子。”魏氏全不在意华阳脚下碎渣滓,喜不自禁道:“快,快让人小心侍候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人到我这儿来拿。真灵啊,十五刚去拜过送子观音,这一月刚满就传了喜讯,二丫头,快扶我去佛堂给菩萨道 声谢。” 青莞看着二姐扶着太太离去,眼角的余光落在郡主身上。 她原本生得就妩媚些,经过男人的滋润,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妖娆风情。这会子,那张妖娆的脸耷拉下来,竟然有了几分苍老之色。 也难怪她深受打击。六年来,她请医问药、求神拜佛不知多少次,偏偏肚子毫无动静。 偏那张氏进门没有多少日子,就这么悄末声怀上了,这让她如何不神色枯槁如丧妇一般。 华阳成了霜打的茄子,周氏瞧着浑身舒畅,并迫不及待的补上了一刀。 “弟妹啊,怀了身子的女人最是娇贵了,日后这晨昏定省就免了吧,省得动了胎气。那院里的一应吃食,也该留神些,别让有些坏了肠子的人做了手脚。” 周氏眉梢高挑,按捺住心底的喜悦,又道:“二弟得个儿子不容易,可千万马虎不得啊。哎,我知道你这心里不好过,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若是给二弟生个儿子……也不必要这受腌臜气,忍一忍吧。” 这话哪里是劝,反倒像刀子,一刀刀的戳在了华阳的心尖儿,戳得她心也疼来肝也疼。 生不出儿子,是华阳这辈子最大的痛。她用手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如纸,哪还有刚进来时的顾盼神飞。周氏似要把这些日子受的憋曲,一扫而光,又雪上加霜道:“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嫂子我别的忙也帮不上,房里还有套新的茶盅,回头让丫鬟给弟妹送来。也省得弟妹今儿打碎一个,明儿打碎一个,都不 成套。” 华阳这人,岂是泥捏的性子。 刚刚是乍一听消息,惊了魂儿,这会子清醒过来,当下素手一动,拿起管氏跟儿前的杯子,朝着周氏脚下狠狠的砸了下去。 周氏避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茶水。 “大嫂的青花茶盅,还是留着自个用吧。我华阳再不济,男人到底是捏得住的,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更别说在外头置宅子,养戏子了。” “你……” 周氏笑容一僵,脸顿时阴沉下来。 “养戏子倒也罢了,别再养出个野种来,和大嫂你两个儿子夺家产。不过,这事也怪不得大哥,谁让大嫂你人老珠黄呢。” “赵华阳,你……你……欺人太甚!”周氏气得浑身乱颤,阴沉的脸陡然转黑。 华阳气定神闲道:“大嫂啊,可千万不能生气啊。女人一生气,更老得快啊。你说你都快四十的人,跟个戏子置什么气啊。戏子就算再年轻,再漂亮,再妖娆,也不过是个戏子,哪能跟你比啊!” 说罢,华阳嘴角冷笑两声,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走到门口,她身子顿住,说出来的话既阴狠,又尖酸。“小小一个姨娘,在我手里捏着,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逃不过我的手掌心。戏子可就难了,拢着男人的心,独门独院,当家奶奶的好日子过着,若有那想不开的,只怕活活被气死。大嫂啊,你可得保 重啊!” “你……你……” 周氏两眼翻翻,一口气上不来,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管氏一声惊呼,忙扶住了,丫鬟们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好一阵手忙脚乱。 青莞被这一通夹枪弄棒,惊得目瞪口呆。她未曾想到宅斗的最高手段,那就是简单粗暴直接。 不拐弯抹脚,拿起刀,直接朝敌人的心头捅去,一刀不行捅两刀,两刀不行捅三刀,总有一刀,能把人直接捅死。 周氏被捅得连个招架之功也没有,直接瘫倒在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青莞暗暗伸出大拇指,对郡主强大的宅斗能力,表示佩服,高手啊! 第一百十一回是个好日子 华阳威风凛凛的回了院,一进里屋,脸色便沉了下来。 谭嬷嬷颇有眼色的递上了茶,垂手立在一旁。 吴雁玲半点都不怕,淡淡道:“母亲何苦为个姨娘气坏了身子,生死不都在母亲手里捏着。” “傻孩子,你懂什么?” 华阳一屁股坐在坑上,胸口上下起伏,“那蠢货之所以敢冲着我这样说话,不就是杖着她生了两个儿子吗?” 吴雁玲冷笑道:“儿子不成器,就是生十个也没用。” 谭嬷嬷抬了抬眼睛,不敢插话。 小姐到底年轻,不知道子嗣对女人的重要。郡主要给二爷生个一男半女,与这顾府就有了牵扯,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一点根基也没有。 华阳摇头叹息道:“我的儿,咱们女人这辈子能挺直了腰竿过日子,倚靠的无非是两样。一样便是娘家,另一样就是儿子了。那死鬼钱氏,要生的是儿子,还会被喂了毒药吗?” 吴雁玲虽未及笄,却也深知母亲说的极有道理,她思了思道:“母亲,回头张姨娘要是生了儿子,你把孩子抱过来,过继到你名下,母亲不就有儿子了。” 华阳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抹精光。女儿这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暗下也是这么打算的。 孩子一落地,就找个理由抱过来养在她身边。至于那张氏吗……都说母子连心,哼哼,那绝对是留不得的。 哥儿从小跟着她,自然认她做母亲,日后大了,给他找个好师傅读书。将来有了出息,自己后半辈子就算有了指望,玲姐儿也多了份依靠。 一通百通。 华阳轻蔑的笑笑道:“那个蠢货自以为能把我气死,孰不知,我就盼着张氏生下个儿子。来人,把王府拿来的上好的燕窝,给张姨娘送去。” 谭嬷嬷眼珠子转了几下,凑过脑袋低声道:“郡主,有些事情还是要早早的预备下。奴婢再挑两个伶俐的人过去吧,也省得张姨娘没人侍候。” 华阳心中一动,赞赏的看了谭嬷嬷一眼。 弄两个人过去,那院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张氏就算想翻天,也翻不了。 张氏啊张氏,别怪我华阳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二房无子,怪你命运不济。 我要是留你,那是为你养儿子。只有把你弄死了,哥儿才能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吴雁玲把这一幕仔细看在眼底。自己一定要学着些,将来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张姨娘有身孕的事情,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就传遍了顾府。 也不知哪个伶俐的小厮,竟然悄末声的给衙门里的顾二爷报了讯。顾二爷如何还能坐得住,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直奔张氏的院子。 原想冲进去一把抱住,谁知眼尖的看到郡主也在,只能忍着心中的狂喜,装模作样的搓了搓手,尴尬道:“衙门里没什么事,早点回来瞧瞧。” 华阳一看男人那张脸,气就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不就是怀个身孕吗,也值得你颠颠的跑过来。 她眉梢一挑,虚笑道:“回来的正巧,正有喜事与你说呢。妹妹怀了身孕,已经一个半月了,二爷,恭喜啊!” 男人用力的看了张氏一眼,眼中涌出热度。张氏回望过去,两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便再也分不开了。 华阳银牙暗咬,醋意直往上涌。当着她的面就眉来眼去了,合着她这个正房不存在吗? 谭嬷嬷知道自家主子最会捻酸吃醋,眼疾手快的扯了扯郡主的袖子,笑道:“郡主一听说张姨娘怀了身孕,不仅送来了上好的燕窝,还吩咐奴婢从府里挑了两个能干的丫鬟。” 顾二爷狐疑的看了华阳一眼,心道这女人竟然会这么好心?当初他纳个姨娘都推三阻四的。 “二爷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家郡主说了,这是咱们二房天大的喜事,半点都马虎不得,定要让张姨娘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来。” 谭嬷嬷经久的老人了,如何能不知道二爷心中所想,把话讲得既漂亮又中肯。 顾二爷一听这话,忙把目光移向了华阳,厚着脸皮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情真意切的道了一句:“辛苦你了。” 华阳强忍着一巴掌甩上去的冲动,面甜心苦道:“辛苦点算什么,我没本事给二爷留个后,就盼着妹妹给二爷生个儿子,日后二爷在人前也能挺得起腰板来。总不能把好事,都留给大房吧。” 言外之意,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就是为了二房的家产,也不会使那歪门斜道。 最后这一句话,让顾二爷眼中光芒更盛。自家女人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反常即为妖,张氏好不容易怀了个身子,他不得不防备着。 此时他长长松出一口气。 爱妻,娇妾,肚里的孩子,倘若官位再往上这么升几级,他的人生就完满了。 今儿个,真真是好日子啊。 顾二爷觉得今儿是个好日子,周氏恰恰相反。 她额头扎着抹额,躺在坑上无力的哼哼。管氏并几个贴身的丫鬟围在炕前,不知道要如何劝好。 自打二房入京后,她就没有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那女人掐尖要强,事事压她一头不说,还处处算计大房。 更可气的是,她拿大房的女儿,去他们二房做人情;事不成,又摆出一副“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的模样,虚伪到了极致。 周氏一想到这儿,猛的从炕上直起来,一扯头上的抹额,用力往地上一摔,恨恨道:“生不儿子的货色,一点子教养都没有,竟然敢动起手来,我若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姓周。” 屋中下人惊了一跳,个个把头低下,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又是一场大闹。 管氏见婆婆的话,说得有些过了,忙劝道:“母亲,少说几句,当心被二婶听去。” “呸!” 周氏啐了她一口,怒不可遏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要紧时一声不吭,不要紧时,比那雀儿还会说。别指着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早盼着我死呢。” “媳妇不是这个意思。” 管氏惊得忙跪倒在地,眼泪簌簌直下。 众丫鬟跟着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收起你的眼泪,但凡我有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得逞。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周氏气晕了头,不管不顾的骂道。 管氏心中本来就虚,这意有所指的话听在耳中,如惊雷震震,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周氏又骂了几声,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又哀哀地倒了下去,捧着心口直喊疼。 就在这时,两个儿子听闻周氏病了,匆匆过来探望。周氏一看到儿子,满心委屈,哭的那叫一个泪水涟涟。 管氏脸色苍白着被丫鬟扶起来,混混噩噩的侍立在一旁,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婆婆说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周氏骂走媳妇,在儿子面前一通哭诉后,渐渐冷静下来。 儿子一走,周氏眉头一紧,厉声道:“来人,把潘亮家的给我叫来。” 小丫鬟一路小跑去传话,不过短短一息,潘亮家的就已立在炕前,替大奶奶掖了掖身上的锦被。 “大奶奶何苦跟西边那个置气,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周氏一听这话,心中舒出一口气,脸上却恨恨道:“你知道什么,这个贱人如今……都动起手来了,我都被她作贱死了。” “这……”潘亮家的不敢往下接话。 往日瞧着大奶奶,也算是极厉害的,哪知碰到了二房的那位,回回落败。怪不得江南的顾府,都落在她手中,就凭这本事,京城的顾府只怕也是早晚的事。 周氏暗中筹算了两下,咬着牙压低了声道:“去,打听一下外头的那个……” 潘亮家的熟知主子的禀性,惊道:“大奶奶,您这是要……” “小骚妇,要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处处受制于那个贱人,我若再容下她,这脸面还往哪里搁。” “大奶奶是打算把人接进府,放在眼皮子底下?”潘亮家的打量主子眼神,踌躇着开了口。 周氏猛的起身,一拍炕沿,眼中寒光四起,道:“趁着大爷没回来,先把人弄进来抬了姨娘再说。” 赵华阳那个贱人说得对,姨娘的生死都在当家主母手里捏着,翻不了天。外室就难了。万一真生下个孽种,她都没地哭去。 “大奶奶,外头那个未必肯啊。” “给我想法子,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硬都不吃,那就给我下黑手。”周氏显然已经被气疯了,有点胡言乱语。 潘亮家的想了想,低声道:“大奶奶,依奴婢之见,还得从长计议。大爷的性子从来都是厉害的,此事得办得让他找不出错来,不然是个大麻烦。” 周氏嘴里哼哼。 自己又怎会不知道,那贱货是男人的心肝宝贝,他肯定舍不得。潘亮家的眼珠子一转,转过身把门紧紧的掩了,然后附在周氏耳边,低声道:“大奶奶,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第一百十二回来了个混蛋 周氏见她一脸的凝重,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多少年的主仆情份,有话只管说。” 潘亮家的一听这话,不仅没开口,反而是跪了下去。 周氏被她惊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潘亮家的深吸一口气道:“奴婢跟着大奶奶这些年,眼睁睁的看着大奶奶熬到现在,原以为熬出了头,谁又知来了西边的那个。大奶奶要把那戏子弄进来,奴婢怕大奶奶行此一遭,反而与大爷离心离德……”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氏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皱眉。 潘亮家的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道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大奶奶,此事让大少奶奶出面,最为妥当。” 似耳边炸了个响雷,周氏一双杏眼陡然暴睁,牙齿上下打架,颤着声道:“你……你说什么?” 话已出口,潘亮家的也没什么可怕的了,索性把话敞开了道:“奴婢的意思,让大少奶奶把人请进来,到时候就算大爷怪罪下来,大奶奶也……” 周氏甩起胳膊,照着潘亮家的就是一记耳光,厉声骂道:“贱婢,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 “大奶奶!” 潘亮家的捂着发烫的脸庞,哀哀叫了一声,“瞒不住啊!” 周氏颓然倒在靠枕上,心如死灰。 潘亮家的抹了一把眼泪道:“大奶奶,奴婢跟着大奶奶这些年,大奶奶的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不过是揣着明白糊涂罢了。这会冒死说出来,也是见大奶奶活得憋曲。” 憋曲? 周氏滴下一串泪来。这世上的女人,有谁比她更活得憋曲的。 男人不光在外头置外室,还和自己的儿媳妇……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人要脸,树要皮,这事真要传到外头去,她还有什么脸面在世家中走动啊,臊都臊死了。 周氏猛的嚎了一声,那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扑在床上捶胸顿足,似要把这几年来胸口的憋闷尽数哭出来。 杀千刀的啊,这一对狗男女逮着机会就睡在一起,她这个做婆婆的,不仅不能伸张,还要想办法替他们遮掩,奇耻大辱啊!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下道天雷劈死这对狗男女啊,你劈不死他们,劈死我算了,也省得活着受罪啊! 潘亮家的听得头皮发麻,却一句也不敢劝,陪着默默滴泪。 周氏哭累了,睁着红肿的双眼,哑声道:“你说的对,这事让那贱人出面最好。” 潘亮家的见大奶奶想明白了,暗下松出一口气,道:“大奶奶,恕奴婢直言,把人弄进来,让这两人斗个死我活,大奶奶在边上坐山观虎斗,何乐不为。” 周氏眼睛一亮,嘴角浮上一抹阴狠。 “你过来,这事咱们得好好筹谋筹谋。” 顾二爷到底没敢在张氏房里多呆,郡主起身一走,他也跟了出去。 他从来不是个颠倒黑白之人,孰轻孰重分得一清二楚。儿子能不能顺利落地,自己能不能往上升升,这一切的一切,都得先把郡主哄好了,才能徐徐图之。 夫妻俩一走,张姨娘看着床前两张陌生,且带着几丝高傲的脸,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温和道:“我累了,都出去吧,日后就辛苦你们了。” 小骨留意到姨娘说话的神色,忙把人拉出去,安排房舍。 片刻后,小骨匆匆进来,低声道:“姨娘,都安置好了。” 张氏把手抚上肚子,淡淡道:“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 “那是姨娘的命好,一怀就怀上了。” 张氏摇摇头道:“命好不好,也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若是能一举得男,那才是老天爷的眷顾。” 小骨喜滋滋道:“姨娘要是能生下哥儿,下半辈子可就有了依靠,日后在这府里只管挺直了腰杆,恁她是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只怕未必吧! 这二房的内宅,从来都是郡主的天下,且这里又是京城,自己半分依靠都没有。 郡主膝下无子,才会约许她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女儿,倒也罢了;若她真的生下个哥儿,以郡主的心计,十之八九会放在她身边教养。 自己要是听话,郡主看着孩子的份上,肯定不会亏待她;要是不从,那么自己这条命,也就活到了头。 张氏轻轻一叹,老天爷从把她一顶小轿抬进顾府,就为她做好了安排,一切都身不由己啊! 张府原是商户有出身,专做丝绸生意,家中花了一大笔银子,给父亲捐了个小官做做。 她的生母是养蚕人家女儿,因有几分姿色被父亲看中,纳了进来。谁知生下她后没多久,就得病死了。她在嫡母跟儿前处处陪着小心,忍气吞生,方才过得体面。 蒋家在苏州府是一等一的望族,京中又有靠山,父亲为了和蒋家攀上关系,早早就打算把府中的女儿送一个进去,挑来挑去,挑中了她。 一来她性子木讷,好拿捏;二人长相堪堪,不容易引起郡主的醋意。主最要的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说她腰细臀大好生养。 就这样,身如浮萍的她被当作攀附的工具,做了顾二爷的姨娘。 张氏轻轻叹出口气,平淡无奇的脸上有一抹坚定。 天无绝人之路。罢了,罢了,先把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再做打算吧。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问题叠着问题,矛盾激着矛盾,丝扣永远解不开。 张氏以为自己听话,就能换来郡主的手下留情; 顾二爷以为只要把女人哄好,荣华富贵就不会离他而去; 周氏以为只要把那戏子弄进府,日子就能过得顺畅; 管氏以为只要大爷从西北军营回来,婆婆就会给她好脸色看。 孰不知,在重生的青莞眼中,一切的顺邃从不是以委屈自己,期待别人换来的。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靠自己,才能把脚步一步步走稳当,走踏实了。 只是她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的这条复仇路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人。 这日,她刚睡罢午觉,想着好几日没去二姐处走动,正想着带春泥过去瞧一瞧,却见月娘掀了帘子进屋。 “小姐,前头传话过来,让小姐去园子里会客。” 青莞狐疑道:“哪家的女眷,我不奈烦应承,你帮我推了去。” 月娘为难道:“回小姐,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男客。” 春泥一听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尖声道:“男女授受不清,本该避讳着,偏巴巴的让咱们小姐去陪,这算哪门子事儿,简直不要脸。” 青莞冷声道:“太太呢,大奶奶,郡主呢?” “小姐,太太一早被她的侄儿媳妇接去了,郡主回了老齐王府,大奶奶上回和郡主闹了一通,身子不大利爽,这几日吃着药呢。” “真是好笑,府里能作主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大少爷就把人带回来,也忒巧了些。”春泥气道。 月娘瞪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青莞手里,“小姐,这是前头捎来的。” 青莞掏了信一瞧,脸色大变,唇边浮起一丝讥讽。这厮果然如从前一样阴魂不散,竟然敢暗中查她。 月娘见小姐脸色不对,担忧道:“小姐,这信是谁捎来的?” 青莞冷冷道:“一个混蛋!”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齐放。 顾府的园子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顾子暄陪着十分的小心,对着眼前的男子道:“世子爷稍等片刻,几位妹妹已派人去请,想必一会就会过来。” 殷立峰春风拂面,笑意满满道,“不急,不急,我正想在这园子里走走。子暄啊,这顾家的园子有几分江南的味道,很合我的胃口啊。” 顾子暄陪笑道:“粗漏的很,粗漏的很。世子爷这边请。” 话说得很自谦,然顾大少心中却七上八下。 前几日与同窗饮酒,不曾想竟然酒楼遇到了英国公世子,厚着脸皮上前敬了杯薄酒,只打算混个脸熟。 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自己这个仅靠阻荫庇佑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谁知不过短短几日,殷世子竟然登门造访,这委屈跌瞎了顾大少的眼睛。 殷立峰一边行,一边笑道:“听说二房年前才进京?” 顾子暄脸上端着笑,心里却在骂。要不是贤王这一趟江南之行,断了二叔的前程,二房至于跑京城来吗。 “二叔一向在江南为官。” 殷立峰听出这话中的深意,只当浑然不知,笑道:“江南虽好,哪比得上京城,天子脚下,贵勋林立,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 顾子暄心里咯噔一下。世子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正说着话,却见顾青芸,顾青莲姐妹俩款款而来。两个着红,一个着绿,均盛装打扮,穿行在花中,人比花俏。 两人走到殷世子跟前,福了个万福。 殷立峰虚情假意的叹道:“两位小姐好,在下殷立峰,想请姑娘陪着一同赏花吟诗,不知可有这个荣幸。” 如此直白的言语,让姐妹们俩羞红了脸,各自点点头。 “我记得府上还有两位姑娘……” “殷世子,她们来了。”顾青莲素手一指。熟悉的身影一出现,殷立峰眸中光芒闪过,笑意自唇角流出。 第一百十三回姓顾,不姓钱 顾青莞穿衣了件月牙色衣裳,未戴珠钗,肤如雪凝,目光清澈,只是脸上的那抹冷意,让人难以亲近。 殷立峰眼前一亮,脚下忍不住想迎上去。 青莞上前施了一礼,眼睛看都未看他一眼,便挪向了一旁,显然有些失礼。 未曾想比她迟来一步的吴雁玲做得更绝。 她施完礼后,便清脆道:“世子爷,母亲跟前还有事,恕我不能多陪。” 殷立峰今日之行,只为顾青莞而来,拉上其它三个,不过是幌子,忙笑道:“是我叨唠了,玲小姐,请自便。” 吴雁玲又福了福,转身离去。一背过身,含笑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这个殷世子,莫非脑子坏掉了。 往小了说,光天化日之下,竟大言不惭的让闺中女子陪着逛园子,传到外头,人家只会笑话顾府的女子没规矩。 往大了说,他是贤王的人,顾府是瑞王的人,他莫名其妙的跑了来,算哪门子事。万一这事传到瑞王府,人家还以为顾府又三心二意了呢。 顾大少见吴雁玲离去,脸上一点怒色也没有,反而笑眯眯道:“劳三位妹妹陪世子爷在园子里略走走,虽不大合规矩,然世子不是外人,倒也不必避讳太过。” 这话一出,青莞心中有数了。大哥是在提点她们,顾着些闺名,谨严慎行。 看来顾大少此举也是因为迫不得已。换而言之,英国公府位高权重,顾府得罪不起。也不知道那两人领悟到了没有。 青莞对赏花吟诗这种事情,没有半分兴趣。 前世的她调皮捣蛋,对闺中女子玩的玩艺,嗤之以鼻。这一世,她冷情冷性,一颗心只扑在医术,算计上,自然也没了那份闲情雅致。 再加上眼前的男子是她不愿意应对的,故放缓了脚步,落在最后。 很快,一行五人,便成了两个庶女簇拥在世子身边,妙语连珠,笑声银铃。青莞和顾大少跟在后头,默默无语。 显然,两个庶女没有把顾大少的话听进去。 忽然,殷立峰停下脚步,回道冲着青莞道:“六小姐怎的不说话?” 恶心的人在,要她说什么?青莞淡淡道:“不知该说什么?” 顾青芸厌恶的看了青莞一眼,心中一动,故作天真道:“世子爷见谅,我家六妹疯病好了没几个月,不怎么会说话。” 当着客人的面,揭自家姐妹的短处,这个三小姐有些恶毒。殷立峰心中不喜,脸上却无甚表情。 青莞根本不把顾青芸的话放在心上,反顺着她的话道:“三姐说的对。我疯病未好时,还曾咬伤过贤王,殷世子还请离我远一些。” 殷立峰心神一凛。 “殷立峰,你离我远一点,别整天跟着我,我盛家几位堂哥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殷贱人,你给我滚蛋,再跟着我,当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女子俏生生而立,粉脸涨得气得通红,头发微乱着,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他,微微鼓着的胸脯一起一伏,说不出的生动俏皮。 “世子爷,世子爷?”顾大少小声的唤着。 “啊……” 殷立峰立刻回神,愣愣的对青莞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顾青芸自作聪明,以为世子对疯子的话生了怒意,厉声道:“六妹,世子是贵客,你怎么能这样跟世子说话,一点规矩也没有。” 顾青莲捏着帕子笑道:“六妹的话,确实有些无礼了。” 虽然姨娘交待过她要和疯子打好交道,但偶尔的踩上一脚,也不是不可以。估摸着那疯子也听不出来。 顾青莲含笑道:“世子爷,我们往那边去吧,那边有大片的月季,可好看了。” 女子笑中带羞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殷立峰俊美的脸上,显然是春心萌动了。 顾青芸一看被四妹抢了先,忙素手一指,道:“世子爷,就在那边,你随我来。” 这话一出,顾大少的脸色有些难看。 两个妹妹也算是正经的名门闺秀,他硬着头皮把人叫来,已是坏了规矩,若聪明些的,就该像六妹这样,不咸不淡的应付着,而不是巴巴的凑上去。 殷立峰眸光微闪,温和的笑道:“子暄和六小姐,也一道跟着来吧。” 青莞真想摔了脸子,转身离去,偏偏怀里还揣着那封信,不得己,只能默默的跟上去。 月季种在假山边,确实是一大片,正值花期,开得绚烂而夺目。 殷立峰虽然在赏花,可眼角无时无刻不落在顾青莞身上。她与她的表姐钱子奇一点都不像。 一个灵动活泼,风趣幽默,喜怒哀乐全在一张脸上; 一个清冷如玉,沉默寡言,所有心事藏于深处; 一个像玫瑰,热情奔放,带着刺,却让人耳目一新。 一个像寒梅,内敛沉静,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独一的相通之处,便是那双深邃而美丽的眼睛。正是这双眼,让他这两天坐立难安,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厚着脸皮登了顾府的门。 一袭青袍衬得殷立峰气度万千,一派意态风流贵公子的模样,浅浅含笑的脸,温柔低沉的声音,让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怦然心动。 顾青芸,顾青莲用尽平生所能,在世子面前卖弄。而殷世子回报的,或是一抹微笑,或是一个专注的眼神,让人亲近。一通花赏下来,青芸,青莲姐妹与已世子无话不谈。 青莞冷眼瞧着,心中的不耻渐渐漾开。 这厮果然一如继往的装腔作势。明明一肚子坏水,偏偏装着人畜无害,跟他那个一胎所生的姐姐如出一辄。 换了前世,自己早就一个大嘴巴抽上去了,怎会忍到现在。 顾大少直觉不大好,想了想道:“世子爷走了半天,定是累了,咱们往书房坐坐。” 顾青芸一听大哥要把人拉去书房,嘟着嘴玩笑道:“世子爷兴致刚起,大哥就把人拉去书房,岂不辜负了这春日的阳光。” “是啊,大哥,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咱们再转转罢。”顾青莲帮腔道。 顾大少一脑门的汗,心里着急偏偏又不能明说,大骂蠢货啊蠢货。 若是这位爷再在顾府呆上一个时辰,只怕明日瑞王府便要派人来了。他虽然不通政务,却也知道不能跟贤王沾上半分干系。 许是殷立峰也知道此行不合规矩,淡笑道:“罢了,花了赏过了,美人也赏过了,本世子也该打道回府了。” 两个庶出的一听这话,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他竟然要走了? 终于要走了,顾大少长出一口气,喜道:“我送世子爷出府。” 殷立峰摆手道,深深一叹道:“不必了,就让六小姐送我一送吧。我与她表姐钱子奇曾是至交好友,如今故人已逝,碍于身份的原因,不能照拂一二,今日这一见,也算为我了却一桩心愿。” 顾青莞看着他惺惺作态的样子,咬住了牙关。她怕自己一张口,就忍不住啐他一脸。这厮说谎的本事,已练得登峰造及,脸皮还真是厚啊。 两个庶出的则一口银牙咬碎。怪不得在镇国公府,殷世子会站出来替她说话,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 这个疯子真真好命,靠着钱家的余荫,攀上了蒋府不说,还让英国公世子为她降尊。 她凭什么啊?两人心头各自涌上一股子恨意。 顾大少这会才明白过来,敢情闹了半天,这世子爷是冲着六妹来的,怪不得会冒冒然上门。如此看来,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他笑道:“既如此,就劳烦六妹就把世子爷送到二门口。三妹,四妹,我们走罢。” 那两个庶出的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挪步离开。只是一步三回首的,脸上颇为恋恋不舍。 青莞见两人这副模样,暗下止不住冷笑。 倒不是她瞧不起这两人,世国公仅得一子,此子的婚姻大事,必是要殷贵妃点头同意,在世家小姐中选出对贤王有利的一位。 顾府身在瑞王营,想把女儿嫁到贤王那头,经过上回的教训后,除非顾家男人的脑子统统进了水。 不过,她倒希望这两位春心萌动,如果有可能,她甚至愿意为她们牵线搭轿,做不成正房,一个妾氏还是配得上的。 这样一来,顾家不用她算计,自己就寻了死路。大快人心啊。 “六小姐为何默默不语,是在这府里受了什么委屈吗?”殷立峰笑眯眯道。 青莞神色淡淡:“世子爷熟读诗书,应该知道瓜田李下这一说。闺中女子见了外男,已越了规矩。偏世子爷还把大哥他们打发走,若传出去,于我的名声不好听。” 殷立峰顿时心头被泼了一盘冷水。 那个女子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虽然她也爱惜羽毛,却常说世间男女,互相吸引,乃人之本性。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所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所以她对苏子语爱的真切,爱的赤诚,如飞蛾扑火。 她到底姓顾,不姓钱。殷立峰掩饰不住失望,叹声道:“未曾想六小姐少年老成,讲出的话,跟上了年纪妇人一般。” 第一百十四回无毒不丈夫 不然又怎能摆脱你,青莞心中腹诽。 这厮因为是独苗,英国公府上下都把他当宝贝疙瘩一样宠着,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他鹤立独行的个性,喜欢新鲜刺激,不喜墨守成规。 钱子奇表妹这个身份,已让他起了好奇之心,若再因为言行出众,被他缠上,岂不是又重蹈了前世的覆辙。 青莞淡淡道:“所谓老成,也是遵循闺中教导。世子爷私信于我,知道的也就罢了,若有那不知情偏爱嚼舌根的,青莞的闺名就算是毁了。” “……”殷立峰无语。 他怕她不来,于是在信中提了提镇国公府后花园的事,跟什么闺名不闺名的,隔着十万八千里。 “世子爷,时辰不早了,您请吧。”青莞趁热打铁。 这话说得很是直接,就差没有说出“滚蛋”二字。 殷立峰在外人面前,从不缺城府,心下虽然失望,面上不露半点异样,笑道:“确实该走了。六小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英国公府找我。” 青莞笑道:“青莞在顾府尚好,不敢劳烦世子,世子爷,恕不远送,您一路走好。” 连多一步都不肯送,殷立峰忽然觉得无趣透了。 自己心心念念了两天,巴巴的跑了来,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殷立峰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总算是把人弄走了,青莞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也转过身离去。 转身的同时,她掏出怀里的信,展开看了眼,青葱的手指略略一动,已撕成了两瓣。 三月天,园子里还带着冷意。 青莞慢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疑虑。 她与那殷立峰只见过两面,自问浑身上下并无破绽露出来,为何他还会注意到她。 “站住。” 一声娇叱在耳边响起,青莞茫然抬头,见是顾青芸,顾青莲姐妹,面无表情道:“两位姐姐有何吩咐。” “我问你,那殷世子与你说了什么?”顾青芸很不客气道。 青莞淡淡看她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顾青芸神色冷了冷,讥笑道:“六妹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世子妃这个位置,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是啊,六妹,你什么身份,殷世子什么身份,可别昏了头啊。” 青莞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两人,也懒得废话。 “我是个嫡女,好歹还能想一想,两位姐姐就不一样了。不过做妾还是有盼头的,毕竟姨娘不需要什么身份家世,长得好看,会侍候男人就行了。” 两个庶出的何时听过如此露骨的话,脸上又羞又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青莞不等两人回击,又笑道:“刘姨娘,许姨娘都是过来人,两位姐姐何不好好学上一学,到时候就能趁心如意了。殷世子是个怜香惜玉的,一顶小轿还是肯让人抬过来的。” 简单,粗暴,直接,宅斗必杀技。两个庶出羞愤欲死,身形摇摇欲坠。 青莞飘然而去,心道果然有效,以后就该这么着。 入夜,顾二爷从衙门里回来,还未入内宅,就听说了英国公世子的事情。 他脸色变了几变,径直去了老爷书房。 书房里,顾砚启正拧着八字眉,神色严厉的看着大孙子,见儿子来,脸上也不见笑意。 顾砚启知道老父亲是为了白日的事情,忙道:“子暄,殷世子可有留下什么话?” 高大少满脸委屈道:“回二叔,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只说从前跟钱家的人是旧识,听闻二叔进京,特意来看看六妹。” 高大少虽然是个书生,却也知道如何把话说得委婉。 顾二爷听罢,只觉得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轧了一下似的,疼痛如裂。 他强撑着笑意道:“父亲,无须大惊小怪,此事并不像咱们想的那样。” “但愿如此!” 顾砚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深看了儿子一眼,道:“大孙子,回房读书去吧,春闱在际,必要搏出个人样来。” “是,祖父!”高大少恭恭敬敬的行礼。 书房里里剩下父子俩,一时沉静下来。 顾砚启面色稍霁,虚咳一声道:“钱家……从前和英国府有交结?” 顾二爷面目变色,想了想道:“听她说过,好像是有些交结。” “什么交结?” 顾二爷晦涩道:“儿子没有深问。” 顾砚启冷哼一声,道:“以后避讳着些,省得惹出麻烦。” “是,父亲。” 顾砚启似想到了什么,道:“张氏怀了身孕,不论如何都要保孩子落地。要是个哥儿,你这一房也就有了后。” 最后一句话,说得顾二爷心中微微一酸,自己年过三十,却仍旧膝下无子,这事说出去都抬不起头来。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当心。” “那一位敲打敲打,行事别太过了。” 内宅女人的手段,男人多少清楚一些。不放在明面上说,那是给正室面子。 “儿子已经敲打过了,她也盼着张氏能生个儿子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顾砚启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道:“她能这么想就好,将来你的儿子还是要靠着嫡母的。” 顾二爷觉察到话中的深意,眼皮重重的跳了几下,道:“儿子明白。” 高门瞒不住事,英国公世子入顾府内宅,与小姐们赏花的事情也不知为何传到了外头。 别的人听罢,也只是笑笑。世家公子风流成性,高门小姐人比花娇,这是何等养眼的一副画面。 只有一人,听到个消息后,怒得砸了手中的一块端砚。 端砚在某人的脚下炸开来,某人身手敏捷的跳开,气愤道:“爷,小的帮你把殷世子捧一顿,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如何?” 赵璟琰冷笑,“有本事替我把他的小兄弟给割了,剁碎了喂狗吃,爷这口恶气才能出。” “这……”是不是有点太狠了些,阿离犹豫。 英国公府统共就这么一个独子,要是把他的小兄弟给弄残了,那府里岂不是断子绝孙了。 “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打打杀杀的算什么本事。” 赵璟琰挥了挥手中的帐本,阴阴道:“爷这会正忙着,没功夫和那小子玩,等爷把钱庄的事情忙完,再好好找他算帐。” 阿离拍了拍脑门,决定替主子分忧,“爷,昨儿宫里赏了一筐含桃,小的擅自作主留下了,要不要给六小姐送去?” 赵璟琰用手指点了点阿离,颇为赞赏道:“总算是做了一件合爷心意的事,去吧,对外就说是老祖宗赏的。” 阿离神色一喜,“爷,小的这就去。” “回来!” “爷还有什么吩咐?” “不能这样冒冒然去,你就说爷最近忙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让她帮忙开个药方来。” 这个借口有点破啊?阿离皱了皱眉,走出了书房。 “回来!” 阿离赶紧缩回一只脚。 赵璟琰眼神微凝,嘴角浮上一抹坏笑。“传消息出去,就说英国公世子有意与华阳郡主的女儿结亲。” “啊……”阿离心漏一拍,爷这一招太狠了。 “啊什么啊?” 赵璟琰轻轻一叹,道:“总要给那小子添些堵,爷心里头才痛快。这回你可以滚了。” 谭嬷嬷来请人时,青莞刚刚午睡醒来。 她随谭嬷嬷入了寿安堂,见郡主等人正对着一框含桃指指点点。 含桃在这个时候,属于稀罕物,非皇子皇孙不能食用,富贵人家便是再有钱,也难品尝其味。 青莞记得后世,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樱桃。 郡主见青莞进来,皮笑肉不笑道:“女儿啊,快来瞧瞧,这是老祖宗送给你,可是稀罕物啊。” 吴雁玲捏着帕子上前,拉住青莞的手道:“六妹,老祖宗真是疼你,姐姐我瞧着,都有些吃味了。” 吴雁玲的手有些冰凉,带着一丝寒意,青莞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笑道:“我把它们分给姐姐吃,姐姐就不会吃味了。” 阿离一听六小姐要把这东西分了,眉头一紧,身子动了动,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六小姐啊,我阿离念你是个明白人,才怂恿王爷把东西送来,原来你竟也是个糊涂的。 这玩艺,也就我家爷有这个本事,分了一筐,若换了旁人,能分得一盘,还要看皇上的心情。 青莞这才看到堂屋里还有外人。见是赵璟琰身边的阿离,秀眉微微一蹙,立刻明白过来,这东西并不是老祖宗的手笔。 阿离见六小姐向他瞧过来,忙上前请安道:“六小姐安好。” 青莞当着众人的面,不敢拿大,曲膝福了福,趁机挣脱开吴雁玲的手,朝阿离道了声谢。 阿离心中一虚,但当着外人的面,只好硬生生的受下。 端坐正首的魏氏见了,微微颔首。 六丫头经过这几次在外头的走动,言行比着过去规矩的多,以后好好调教,说不定也能嫁个高门。 “春泥,把这一筐含桃分了,谁也别拉下,都尝尝。” “是,小姐。”华阳见蒋家对疯子如此看中,心中喜滋滋的,她朝女儿递了个眼神。 第一百十五回有事请翻墙 吴雁玲想着那个如玉的男子,耳后红成一片,她心中一动道,笑道:“母亲,六妹这么懂事,你可得好好赏她。” 华阳脸上欢喜道:“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前儿在镇国公府,还得了陈夫人的夸,真替咱们顾家长脸。” 要说郡主长袖善舞也就罢了,为何连一向冷艳吴雁玲也开始拍马屁了?青莞心里怦怦一跳,暗自多了个心眼。 阿离不耐烦听内宅妇人说话,朗声道:“回太太,郡主,老祖宗还有几句话,让小的带到。” 魏氏正欲说话,却被华阳抢了先。 “呀呀呀,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 阿离皱眉道:“老祖宗让小的私下跟六小姐说。” 华阳眼珠子一转,自圆其说道:“老祖宗这脾性还跟从前一样。” “何事?” 青莞声音里满是隐忍的怒火。青天白日,竟然送这了一筐东西来,那赵璟琰是嫌她不够出风头。阿离不明就里,想着要给自家爷脸上贴金,陪笑道:“六小姐,这筐东西是宫里赏下的,爷刚得就让小的给您送来了。爷这两天为了钱庄的事,吃下不,睡不香,清瘦了许多,想请六小姐开个药方,补一补 呢。” 青莞冷笑道:“不必开药方,等他抱着银子睡大觉时,什么毛病都没了。” 阿离一怔。这叫什么话,我家爷是这样贪财的人吗? “金府入股的钱,我已让银针备下,你只管去那边支。以后无事,别入府来找我,有要事夜里翻墙过来。春泥,替我送送他。” 说罢,青莞也不去看阿离一脸懵懂的脸,拂袖而去。 阿离摸了摸额头,只觉得一脑门子糊涂。 “怎么六小姐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这东西可是极为难得的,几个王爷当中,也只我家王爷得了赏。” “那又怎样?” 春泥见阿离还不明白,忍不住出声道:“这府里人多嘴杂,什么心眼的人都有。你们打着老祖宗的旗号送东西,万一给人识破了,我家小姐可如何是好?”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家小姐要做的事情很多,没功夫跟这府里的女人斗来斗去。女人的心思最毒了,就是头上的珠钗略好一点,都有的话说。” “我家王爷他……” “你家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得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家小姐说了,做大事者,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春泥一张巧嘴像倒竹筒倒黄豆似的,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眼眸中的流光,亮的令阿离不敢直视。 这根楞木头一句话也插不上去,就真的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她边上。 两人走到二门外,春泥大辫子一甩,杏眼一睁,道:“我得侍候小姐去了,你赶紧走吧。” 阿离瞧着她松快的脚步,掏了掏有些发烫的耳朵,心中泛起后怕。 我的妈啊,这女人的嘴巴唠叨个不停啊,简直太惊悚,这样的人怎么配在六小姐跟儿前当差。 六小姐眼睛瞎了……可是,这女人的不嘴一动一动的,还蛮好看的。 青莞的眼睛没有瞎,但她对那句“有要事,请翻墙”的话,却深感后悔。 因为这一夜,陈平果然翻墙过来,然后她又翻墙过去。 青莞刚落地,银针已迎了上来。 “小姐,入股钱庄的银子,寿王跟儿前的阿离已经拿走,咱们帐上所剩的银子不多了。” 青莞垂目思忖了一会,道:“不用怕,钱庄一旦开起来,只怕再加几个银灯,都忙不过来。” 银灯心头一喜道:“那敢情好,我就盼着小姐多挣银子呢。” “万花楼那边收益如何?” “万花楼小姐只管放心,绿蝶做惯的人,又有寿王在背后撑腰,生意极好。” “同仁堂呢?” “比着头一个月,好了不少,但不能和庆丰堂比。” “不急,慢慢来。”青莞柔声安抚。 银灯歪着脑袋又道:“小姐,陈平的老母亲今儿到了。” “噢?” 青莞心中一喜,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她老人家来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埋怨,听在陈平耳中却分外的贴心。 “娘上了年岁,又赶了一个多月的水路,正在房里歇着呢。等缓过劲来,再让她给小姐请安。” “有没有让福伯把把脉?” “把过了,身子骨精神着呢,请小姐放心。”陈平笑容中满是欣慰。 青莞脸上露了喜色,道:“那敢情好。大娘入京,我这宅子里可就有了管事的人了。陈平,让大娘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骨,内宅的事都交给她。” “多谢小姐。”陈平心头一喜。 “小姐,那我呢?”银灯杏眉一挑,清脆道。 “让你管着内宅,岂不是大财小用。日后钱庄做起来,只怕你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明儿从库房里,挑几颗上好的老参,给大娘送去。” “小姐,万万使不得。”陈平连连摆手。 青莞睨了他一眼,脸一沉,道:“你个爷们,管得还真宽。” “管得还真宽。”银灯学着小姐的语调,嘲他扮了个鬼脸。 陈平立在庭中,半天没有动弹,只觉得一颗心像被捂在了热水里,舒服极了。 花厅里,石民威依旧一身青衣,端坐在下首。见青莞来,起身行礼。 青莞轻展轻衣下摆,稳稳坐下,素手一抬,示意他也坐下说话。 石民威却不急,等青莞坐定了,方才坐下。 银灯奉上茶,悄然立于青莞身后。 就在这时,钱福匆匆而来,朝小姐问了一声安,与石民威对坐。 青莞端起茶盏,道:“钱福可将过往,与你说清楚了?” 石民威点头,“深夜请小姐过来,正为此事。” 青莞心中一轻,面上却不显,只微张檀口,吹拂着茶面,慢慢的啜了一口。 “你说吧。” 石民威正色道:“我想请小姐弄两样东西来。” “什么?” “钱家、盛家在京畿户部备案的正册户籍。” “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青莞大惊,目光向钱福看去,后者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石民威深吸一口气道:“既然想查清当年的事,必要从这两府着手。盛九一身好功夫,却被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事怕有内奸。” 青莞想着父亲的惨死,心中滴血,脸色有些苍白。 “外围交给了寿王爷,那么内里则由我们来。既然打算查,那就认真细致的查个彻底,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石民威认真道。 “你说的对极。” 青莞深深看着他,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很淡然,然合握在膝上的手却有些颤抖。 从小处着手,一丝一毫都不放过,虽然花费的时间多了些,但能得到的东西也多。 “钱福,你明儿亲自去寿王府跑一趟。” 钱福难掩激动的心情,道:“小姐放心,明儿我一早就去。” “谢小姐。” 石民威起身,不欲多说,便要离去,书房里还有一堆的史书,等着他看。 “师爷且慢。”青莞出身唤住。 “小姐有何吩咐。” 青莞歉意一笑,“有件事,想听听师爷的想法。” “小姐请说。” “前些日子镇国公府长孙满月,兵部尚书三子,英国公世子赫然出席,这事……师爷怎么看?”青莞不愿意出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石民威忽然笑道:“这事,我在外头还真听说了。” 噢? 青莞心头一喜。 “镇国公的幼子秦玉昆,去年夏天与蒋府七爷打架,被蒋七爷打得极惨,在床上足足养了小半年才好。镇国公见儿子连个蒋七爷都打不过,一咬牙一跺脚,想把人送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石民威娓娓道来。 “于是想走兵部尚书的路子。”青莞想能这其中的过节,插话道。 “正是。”石民威点头。 青莞豁然开朗。 镇国公想走苏家的路子,于是给苏子语递了贴子。苏子语手掌神机营,离京城最近,活计最轻,把秦玉昆放到那里,再合适不过。 “小姐,这也未必不是瑞王投石问路之举。”石民威的声音在花厅里轻轻响起。 青莞顿时心神一凛。 没错,京军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都是皇帝的人,只有这个神机营是不是。苏子语只要和殷黛眉成了亲,那么这个神机营稳稳的落在了贤王手上。 瑞王用一个不成器的秦玉昆来投石问路,既不让怀疑,又行得光明磊落,倒是一步好棋。 然而,苏子语却光明正大把殷家姐弟一起拉了去,如此不合规矩的行事,只为了告诉某些人他的立场。 这一番你来我往,既未曾浮出水面,又周全了彼此的脸面,刀光剑影全然不见,做的全是肚子里的文章。 一通百通,青莞极为赞赏的看了石民威一眼。看来这些日子的他是下了功夫的。 石民威见小姐的眼神带着赞许,心中多少有些安心,他趁机告退,悄然离去。 钱福迅速上前,沉声道:“小姐,户部那边只能暗下抄眷,不可惊动太大。”“所以我让你去找赵璟琰,只有他能有这个本事。” 第一百十六回都不是善茬 钱福一听这事要闹到寿王跟前,心里到底不放心,“小姐,你看石民威有几分把握?” “不管有几分,都要试一试。” 青莞俏然而立,目光透着几分深沉,“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我,怕什么。” 钱福一听这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的。 “赵璟琰那头,不必细说,找个合适的借口。” 青莞轻声交待。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但不能每条路都摆在别人面前。 “是,小姐。” “时辰不走了,我回去了。” “老奴送小姐。” 青莞似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 “福伯,庄子的事办妥了。” 钱福一拍额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按着小姐的交待,都在这里,共花了八千两银子。” “有多少亩良田?” “回小姐,六百亩良田。” “比江南略贵些。” “小姐有所不知,京郊的庄子都是有主的,能买到合适的不容易,一般人家不愿意了手。” 青莞接过地契,收进怀里,道:“找户老实本份的做庄头。” “小姐放心。” “爷,这是六小姐放股的银子,您收着。”阿离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 赵璟琰接过来,朝蒋弘文扬了扬,道:“瞧瞧,底子厚的很呢。” 蒋弘文咽了口口水,强忍着把银票夺过来的冲动,道:“真是个有钱的主啊。” “爷的药呢?”赵璟琰想起了什么。 阿离一愣,挠了挠头皮,有些为难道:“六小姐说,爷抱着银子睡觉,什么毛病也没有。” 赵璟琰身形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恨声道:“爷在她眼中,就是这么贪财的人吗?” 蒋弘文面无表情道:“你还少说了两个字,应该是贪财好色。” 赵璟琰一脚踢过去,蒋弘文身轻如燕的躲开了,前者再踢,后者再躲,正闹腾着,却听外对有人回话。 “爷,金府钱福求见。” 赵璟琰面上浮起坏笑,玩笑道:“不会是六小姐后悔这些银子,想让人把它拿回去吧?” 蒋弘文心思一动,指了指内里,道:“我避避!” “什么,顾六要钱盛两家在京畿户部备案的正册户籍。” 赵璟琰惊的从榻上弹起来,脱口而出:“她要这个做什么?” 顾六,这是一个什么称谓,钱福想着小姐的说辞,神色一哀。“六小姐入了京,想起旧年的往事,这几日总不能入眠,想把两府人的名字,眷抄在佛经上,请延古寺的和尚做场法事。偏偏她以前得过病,记不得那两府有哪些人,老奴年岁大了,以前的故人忘得七七八 八,这才厚着脸皮请王爷帮忙。” “哎……” 赵璟琰见他说的情真意切,脸上颇为动容的叹了一声。 钱福拿眼角打量寿王神色,咬了咬牙齿,噗通一声直直跪下,“老奴求王爷成全。” 赵璟琰如墨的眼中闪过微光,手里的扇子翻转了几下后,亲自走到钱福跟儿前,笑道:“起来吧,我应下了。” 钱福神色一喜,道:“多谢王爷。” “跟你家小姐说,此事急不得,户部那几个老不死的,不是本王的人,本王得另走了路子才行。” 赵璟琰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道:“不知六小姐是想走明路,还是暗路。” 官场上的暗语,钱福知之甚清,他起身低道:“还请王爷走暗路,小姐她身在顾府,不可伸张,也不能伸张。” “放心!” 赵璟琰拍了拍钱福的肩头,嘴角牵出一抹笑意。 等人离开,书房内间走出一人,正是蒋弘文。 “亭林,户部是瑞王的天下,这事有些难办啊。” 赵璟琰把脚翘到桌案,抖了两抖,一点龙子龙孙的腔调也没有。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什么?” “关键是,顾六真的有这份闲心给死了的人做法事吗?” “未尝不可啊?”蒋弘文不以为然。 “你可别忘了,她进京两月都窝在顾府不动,若真有那份心,钱、盛两家的墓地,总要是拜上一拜的吧。” “也许人家在等清明呢?” “弘文,她是只狐狸,从不做无用之事。而且她是个大夫,不信鬼神。” 蒋弘文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也不是善茬,你们俩半斤对八两。 “左不过为了那两家的事。” “你说的很对。” 赵璟琰点点头,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吟吟地说,“这事有点意思。不急,且先帮她办妥了再说。” 青莞从金府回来,已月下柳梢。 月娘和春泥一个守在院子里,一个守在房门口,伸长了脖子等。见人回来,忙不迭的迎上去。 主仆三人进屋,略说了几句话,刘嫂拎着食盒进来。 “小姐,奴婢煮了些清粥,小菜,小姐趁热喝。” 青莞正有些饿呢,一闻粥味,胃口大动,“辛苦刘嫂了,赶紧去歇着吧。” 刘嫂见小姐吃得香甜,喜滋滋的回了房。 月娘、春泥两个一个熏香铺床,一个打水备衣,各自干着手中的活计。 一切皆妥,已是半个时辰后。 青莞看了会医书,经不住困,沉沉睡去。 竖日清晨。 东园正院的院门刚刚打开,就见一管事模样的人守在门口,要求见郡主。 丫鬟听着正房的动静,等郡主起身了,才把人领进去。 华阳妆扮好,抚着丫鬟的手从里屋出来。 那人见郡主坐下,心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一通好说。 郡主一张刚擦了粉的俏脸,慢慢的阴沉了下来,最后直接变成了青色。 只见她二话不说,把来人一推,径直冲进了里屋。 大床上,顾二爷正睡得香甜,冷不丁身上一冷,睁开眼看,女人像母夜叉似的站在了床前。 “好一个诗礼传家的顾府,堂堂长房长孙,竟然带着外男进园子,让还府里小姐作陪,我呸!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二爷昨天被女人缠了半夜,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出了一身的虚汗。被子一掀,冷风吹到身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喷嚏直直的打在了华阳的脸上,喷了她一脸的唾沫星子,华阳只当男人是故意的,气不打一处来,甩起手照着那张脸就抽了下去。 这一记巴掌打得顾二爷晕头转向,还未等他缓过神,胸口的衣服已被女人揪起来。 “顾松涛,你们顾家安的什么心,我就这一个女儿,你们竟然还来算计她,老娘跟你们拼了。” 华阳死命的摇着男人,女儿仙儿般的一个人,竟然……竟然…… 顾松涛再惧内,莫名其妙的被女人这一通打骂,是泥人也升出几分恨意来。 他大掌用力一推,骂道:“一大早的,发什么失心疯。” 华阳冷不厅被推倒在地,刚刚梳得顺溜的头发散乱下来,面目几近狰狞,怒喝道:“好你个顾松涛,你……你竟然敢打老娘,老娘跟你拼了。” 华阳从地上爬起来,又与男人厮打在一处,留得长长的指甲,死命的往男人脸上招呼。 顾松涛一介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不过须臾,脸上就被抓出几条血痕,疼得哇哇直叫。 下人见势不妙,赶紧去寿安堂通风报讯。 青莞正睡得香甜,却被外头一阵喧嚣吵醒。 “月娘,外头出了什么事?” 她唤了几声,却不见有人进来,心下正疑着,却见彩云眉飞色舞的走进来,道:“小姐,郡主和二爷在前头闹开了。” “月娘和春泥呢?”青莞对这对夫妻的事,没有半分兴趣,只关心身边的人。 “春泥一大早被二小姐跟儿前的红衣叫去了。月娘往前头打听去了。” 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这对夫妻也真做得出。青莞不欲多管闲事,淡淡道:“你来替我洗漱。” “是,小姐。” 刚穿戴妥当,月娘掀了帘笼进来。 “小姐,大事不好了,二爷和郡主打起来了。”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青莞皱眉。 月娘忙道:“今儿一早,府里负责彩买的管事回来说,殷国公世子看上了玲小姐,有意与咱们府里结亲,外头都传来了。” “什么?” 饶是青莞再冷清冷性,也被这话惊的失声叫了起来,她毫不客气的泼了一盆冷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姐,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有假。她们说,前日殷世子莫名其妙的来咱们府上,非要拉着小姐们逛花园,其实打的就是玲小姐的主意。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月娘心一横,“还说这两人早就勾搭上了。” 大清八早的,这叫什么事?青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还真说的有模有样。” “可不是吗,玲小姐一听这话,气得在房里大哭,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郡主就把气撒到了二爷头上。” “与他有什么相干?” 月娘踌躇了几下,道:“是大少爷把人领进内宅的,郡主不好拿大少爷开骂,只能拿二爷出气。二爷被打得嗷嗷直叫唤,连老爷,太太都惊动了。” 看不出来,华阳为了女儿,竟然连顾二爷都敢打,以底是为母则强啊。 青莞摇了摇头,道:“这事不与咱们相干,不必理会。”话音刚落,只听谭嬷嬷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六小姐起身了吗,郡主让六小姐过去一趟。” 第一百十七回就是那么傻 月娘略一迟疑,心道她怎么来了,折身走了出去。 彩云有些担忧的听着外头的动静,“小姐,不会牵扯到咱们吧。” 青莞抬眸,心中哂然冷笑,“牵扯到也不怕。” 青莞坐定,才发现被叫来的不止她,还有顾青芸和顾青莲两姐妹。 华阳面色颓败,高高盘起的发髻远没有往日梳得一丝不乱,谭嬷嬷冷着脸,立在她身后,一双鹰眼说不出的冰寒。 堂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华阳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前日英国公世子入府,把你们叫去了园子,我偏巧不在府里,这事你们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顾青芸、顾青莲两姐妹面面相觑,脸上闪过惧色,都不敢开口说话。 青莞冷眼看着,也装着一脸惧色的样子,垂下了头。 华阳哪有功夫跟她们磨,猛的一拍桌子,厉声道:“还不快说。” 三人当中顾青芸最大,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说话。 许是华阳板脸的气势让她心里打颤,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扯了半天也没扯到点子上。 身后的谭嬷嬷嘴角冷笑。姨娘教养出来的女儿,就是扶不上抬面,连句话也不会说,真正是个笨蛋。 华阳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大概。果然是为了那疯子而来。 她沉着脸道:“六丫头,那殷世子与你说了什么?” 青莞知道自己撇不干净,心中微微一动,恭敬道:“殷世子说,他与子奇表姐曾是旧识,过来见见,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还说女儿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大可以去找他。” 华阳一听这话,心中酸楚难当。 钱子奇是那死鬼的侄女,她的生母钱春荣曾是京城有名的女大夫,常在高门内宅走动。 钱家虽不大富大贵,干得却是治病救命的活,就算都死绝了,还有人念着他们的好。 青莞见夫人接话,脸色有些讪讪,“母亲,女儿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把人送走了,三姐,四姐可以作证,我在回来了路上,还遇见了她们。” 这话听在两个庶出的耳里,有如惊雷,就怕疯子嘴上不把门,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然华阳听着,只当是顾青莞急着想把自己撇清,扯上了两个庶出的。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华阳把茶碗重重往下一搁,冷声道:“去寿安堂请安吧。” 青莞微曲侧身,行了个礼,垂着脸慢慢踱出去。 谭嬷嬷刚巧抬眼,见她低头的瞬间,侧脸如流水般姿容娟好,心里恨得不行。等人离开后,忙不迭的滴眼药水,“郡主,这事会不会是那疯子在里头捣鬼啊?” 华阳冷冷的看了谭嬷嬷一眼。 这个老货越来越不中用了,凡事也不动动脑子。有哪个姑娘放着这么好的机会自己不用,偏往别人身上扯。 谭嬷嬷见郡主的冷眼看过来,心里咯噔一下,忙改口道:“又或者上回在镇国公府,世子与玲小姐打过了照面,存下了心思。不是老奴自夸,咱们小姐的相貌气度……” 华阳一听这话,脸上才稍稍缓了缓。 女儿长得这般标致出众,也难怪那殷世子动了心,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上门一探。哎……按理说这个门第也相配,且又是独子……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华阳身子一颤,拍案而起,“不行,我不能让那殷立峰坏了我的好事。” 谭嬷嬷趁机道:“郡主啊,容老奴多句嘴,玲姐儿的婚事,还得上个心,也省得夜长梦多。” 华阳深吸一口气。 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奈何蒋家那头也没个动静,她得找个什么借口才好呢? 从郡主院里出来,顾青芸,顾青莲心中不愤。殷世子明明和她们说的话最多,偏偏看上的吴雁玲,真是瞎了眼。 那姓吴的有什么好,整天冷着一张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论身份也不过是个拖油瓶。 顾青芸心思微转,挑拨道:“六妹啊,人家明明是冲你来的,结果倒被别人抢了先,真真是可惜啊。” 顾青莲搭腔道:“二姐,你跟六妹说这些做什么,她还没开窍呢,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六妹啊,你也别气,殷世子虽然看中了玲姐儿,但到底是念旧的,以后一样会照拂你。” 顾青莞不由为这两人的智商堪忧。 这种没有水准的挑拨,除了浓浓的酸意外,对她没有任何作用。 更何况,她巴不得那厮能和吴雁玲看对眼,上演一场精彩纷呈的开年大戏。 “两位姐姐,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惜的。我倒觉着殷世子眼光挺高,一般的庸脂俗粉入不了眼。” “你……” 青莞不理会两人泛白的脸,迅速离去。 竟然敢说她们是庸脂俗粉,她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一个疯子而已,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呸! 两个庶出的双目赤红,似乎要冒出火来。 寿安堂里,魏氏正襟高坐,脸色很不好看。 这天底下竟然有婆娘打爷们的,还有没有王法,得空了,她定要往老太妃跟儿前好好问一问,哪家的媳妇是这种做派。 魏氏沉着脸不说话,一众人也都不也开口。 事实上,厅堂里除了几个姑娘外,也就管氏在眼跟前,两个媳妇一个病着,一个气着,谁也没露观。 魏氏对着小辈无话可说,等众人行过礼后,便让人各自散去。 众女暗下松出一口气,忙不迭的往外走。 青莞正要起身,却见二姐朝她打眼色。她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了最后。 刚要出院门时,顾青芷已追了出来,低声道:“大哥,二哥以后要再带外男进来,你不必给他们脸面,直接拒了去。” “二姐放心,我不会那么傻的。” “你就是那么傻。” 顾青芷伸出食指戳在了青莞的额头,“英国公世子跟咱们不是一路的,你别傻呼呼凑上去。谁知道人家按的什么心。” 青莞装傻充愣,也不回嘴,只用力的点点头。 顾青芷却尤不放心,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六妹,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钱家的人,当年钱家的事情……哎啊,总之你记着一点,安安份份的府里过日子,少跟外面的人来往。” 青莞见她欲言又止,心中微有暖意。二姐是怕她卷进钱家的旧事,惹出什么祸来。 青莞用力的捏了两下她的手,轻轻一笑离开。 “小姐,这好好的,事情怎么就传成了这样?”月娘皱着眉头,表示很不解。 青莞难得的哑然,她也看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了,殷立峰明明是来找她的。 而且她看得清楚,吴雁玲露面儿时,殷立峰只扫了一眼。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情深意重了?莫非这里头有什么深意? 青莞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放下。 “不管这些了,事情与咱们没有干系。” 月娘纯属八卦之心,一听小姐说这话,也歇了心思。主仆二人不在外头逗留,往院里走去。 豪华精致的闺房里,吴雁玲气喘吁吁的坐在榻沿上,眼中簌簌而下。 那日大哥派人来喊她,碍着情面儿,迫不得已才走了这一遭,谁知竟惹出祸事来。 “郡主来了。” 帘笼一挑,华阳青着脸走进来,手一挥,一屋子丫鬟忙行了礼,垂着头离开。 看到女儿抹泪,华阳心里沉坠坠的,偏心里瞥着气,恨声道:“你也是个蠢的,顾子暄叫你去,你就该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骂他个狗血淋头。” 吴雁玲心里正恼火着,一听这话,蹭的一下站起来,冷笑道:“母亲说得真稀奇,我一个外头来的,凭什么啐到人家脸上。我要有这等本事,只怕这府里上上下下,早就容不得了。” “……”华阳被噎了一肚子的话。 “我若是有个亲爹,也不用处处看人脸色,到头来连闺誉都给毁了去。这府里是呆不得了,我不如拿跟绳勒死自个得了。” 吴雁玲说到伤心处,扑在床上嘤嘤直哭。 这一通夹枪弄棒,说得华阳无地自容。女儿小小年岁,就跟着她来到顾家,在这满府的顾姓中,就数她是个外姓的,跟顾家半分干系了没有。 若不是有她护着,也不知道被人糟践成什么样。 女儿识趣,无事从不往外头来,只在房里娴静度日,饶是这样,这府里的闲言碎语也没有停过。 原以为进了京,背靠着老庆王府,日子就能好过些,谁知……杀千刀的顾府,我华阳若是连亲身女儿保护不住,也不如拿跟绳子勒死算了。 不,老娘死之前定要找几个垫背的。 华阳心里暗暗发狠,见女儿哭的伤心欲绝,一颗心揪作一团。 “女儿啊,你放心,你的婚事母亲必为你作主。过两天我就找个合适的人,去探探蒋家的口风。” 吴雁玲心中一动,擦了眼泪道:“母亲心中已有打算?” “自是有打算的。” 华阳抚着女儿的鬓发,道:“蒋家两位爷,母亲为你相中了三房的六爷。这孩子长相英俊,人也老实,书读得极好。我打听过了,到现在连个通房都没有,可见是个周正的。”吴雁玲脑海中迅速掠过一张清俊的脸孔,冷笑道:“蒋府这么多爷们,母亲为什么不多看看。” 第一百十八回脸面往哪搁 华阳不明就里,“你不懂,蒋家适婚的男子中,只有三房的老六,和大房的老七,这个老七你也是见过的,还在咱们家里住过些时日。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不是个好东西。” 吴雁玲耳后莫名的有些发热,故作坦然道:“母亲,也许人家成亲后,就改了呢?” “改什么改,狗改不了吃屎。” 华阳讥讽道:“好好的一个蒋家,偏偏出了这么一个逆子,天天跟寿王混在一起,一个上妓院,一个下赌坊,再大的家业,都禁不住他败。” 吴雁玲手中的帕子缠成一团,心里像油煎似的翻滚。那个在月下弹琴的男子,竟然如此不堪,她该怎么办? 晨起的一场风波,闹得人尽皆知。 顾府众人怕受牵连,做了郡主的出气筒,人人窝在自个院里不肯走动。 偏有一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气也顺了,病也好了,立马从床上坑上爬起来,命人洗漱打扮。此人正是和华阳不对付的大奶奶周氏。 周氏先去了魏氏房里请安。 魏氏正好喝着药,周氏抢过丫鬟手里的漱口茶盅,一脸的痛心疾首。 “太太,不是做媳妇的嚼舌根。这世上,男为天,女为地,男为尊,女为卑。二弟好歹也是个做官的,这清天白日的挨了女人的打,传到外头,脸面往哪里搁。” 这话正说到魏氏的心尖儿上,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刚用过药的嘴里,越发的苦了。周氏有眼色的递上茶盅,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弟妹虽说出身高门,到底已经是顾家的媳妇了,这做媳妇就得有个做媳妇的样儿。老爷,太太心量宽,不与她计较,可她也不能仗着自个的身份 ,把这一府的人都不放在眼里。” 魏氏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冒酸水。 她很清楚老大媳妇说这话,不过是想趁机滴眼药水罢了,可耐不住人家这眼药水,滴得她心头熨贴啊。 这几年她这个婆婆当的,实在是太憋曲了。 周氏把婆婆脸上的神情,统统的看在眼里,心里直叫爽快。 “太太啊,虽说大爷,二爷的官位靠老庆王府罩着,可女人帮衬男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男人在外头得脸了,女人才有脸面。” 这话说得对,男人的脸面就是女人的脸面,魏氏颇以为然。 “依我说啊,弟妹的心就不在这府里,若不然,凭老庆王府在瑞王跟前的脸面,又怎会帮二弟弄了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官。” 这话又像一把刀子,狠狠捅到了魏氏的心上。儿子入了太仆寺,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叫着曲。凭儿子的本事,至少也是个四品啊,偏偏…… “太太啊,不过是她的女儿被人说了几句,她就恨不得把这顾府的天都掀了,日后她女儿要有个什么好歹,她还不拿把刀明晃晃的杀过来……” “她敢!” 魏氏到底没忍住,重重的拍了下炕几,眼中冒出火来。 周氏一看太太动怒,就差没捂着嘴偷笑了。 华阳啊华阳,我是斗不过你,不过你也休想占得上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要不把你斗趴下了,我跟你姓。 顾府因为外头流言的事情,闹的鸡飞狗跳,谁又知英国公府也是人仰马翻。 殷立峰一脚把管事踹在地上,怒道:“放屁,本世子再不着调,也不会看中顾府的人。查,给我查,是哪个下三滥的东西污蔑我。” 小忠挥挥手,让管事离开,上前道:“世子爷,大事不好,这事传开了,老爷,夫人那头不好交待,得赶紧想个办法圆过去。” 殷立峰气得脸色铁青,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原以为那个顾青芸和钱子奇是一条道上的人,想着去看看,谁知大失所望。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也不知哪个嘴快的,竟然添油加醋的把事情传了出去。要查出来是谁,非让他好看不成。 “八小姐来了。”小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喊。 殷立峰头皮一麻,一脸俊脸冷了下来。 帘笼一掀,一以红色鹿皮小靴先迈了进来。 来人着桃红色对襟褙子,蛾眉紧蹙,香肌若雪,款款而来。 “立峰,你前儿往顾家去了?” 殷立峰神色不变,心里却沉了沉道:“八姐好快的耳报。” “外头都传开了。” 殷黛眉往椅子上一坐,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你去顾家做什么?” 殷立峰有些不自在,掩饰道:“玩玩?” 殷黛眉也不急,接过小忠端来的茶盅,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一双妙眼闪着流光,在胞弟身上打转。 殷立峰被她看得无所遁行,交了白旗道:“我去看看顾青莞。” “顾青莞?” 殷黛眉放下茶盏,笑容一点点淡去。如果她没有记错,顾青莞就是她在镇国公府遇到的那个,她的表姐是钱子奇。 殷立峰见胞姐的眼神不对,忙陪笑道:“我也只是好奇她长什么样?八姐,你别动怒。” 殷黛眉幽幽的看他一眼,红唇轻启,声音轻柔的如同一片羽毛。 “立峰,她死了,你却还活着。”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殷立峰陡然变了几变脸色,这话八姐在六年前就说过,如出一辄,连语调都没有变过。 没错,那个如精灵般的女子已经死了,连根白骨都没有留下。顾府的那个,却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殷立峰回过神,椅子上的人已悄然不见。 “八姐人呢?” “八小姐说是去老爷书房瞧瞧。”小忠忙道。 “她可有说什么?” “她说让世子爷放心,这事多半是顾府的手笔,把事情推那那府头上,英国公就能扯得一干二净。” “啊?” 殷立峰全身微微一僵,陡然跌坐在椅子上。 鸡飞狗跳的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青莞惦记着户部册子的事,心中猜测今日陈平会不会过来,倘若要来,必是后半夜的事情。 于是她交待春泥在红花、丁香房里燃上安神香,省得麻烦。哪知,这话刚刚交待下去,陈平已翻墙入了院中。 青莞见他这个时辰来,直觉不妙,又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姐,万花楼的有个叫媚娘的姑娘,下面大出血,人快不行了,刚刚送到府里,钱福和曹大夫施了针,偏偏……” 陈平红着脸说不下去。 “偏偏什么?”青莞最恨人说一半,留一半,眼睛顿时沉了下来。 陈平立刻道:“偏偏那姑娘的下面受了伤,他们不好医治,所以才请小姐过府一趟。” “迂腐!”青莞恨声道。 想她在望川河中的那一眼,看到后世的大夫中,还有男子为产妇接生的。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一个出色的大夫,眼中只有病人,不分男女。 陈平见小姐动怒,不敢说话,往地上一蹲弯下了腰。 青莞走进房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眉头一拧,来不及看屋里其它人,迅速走到了床边,伸手扣住了女子的脉搏。 片刻后,她站起来,看了眼屋里的人,伸手一指道:“梓曦,陈大娘,你们两个留下,余下人都给我出去。银针,点灯,让人备热水。” 这是一间如苏州金府一模一样的诊室,青莞入京前,就让钱福预备下了,今儿是头一回用。 半息后,房中亮如白昼。 青莞掀起被子,眼眸一暗,女子的下身已泡在血水里。 “你们两个把她的裙子脱掉,一件不剩,我要看一下伤口。” 陈平的母亲陈大娘,是经年的妇人了,也知道女人的那点子事,手脚及为麻利。 偏曹梓曦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从前又是千金大小姐,哪里敢扒姑娘的衣裙,手瑟瑟发抖。 青莞见她实在不中用,厉声喝道:“让开,我来!” 衣裙褪下,把腿支起来,屋里众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女子的下身,伤痕累累不说,竟然……竟然……还插着一根短短的铁棍,看得人头皮发麻,脚底生冰。 “作孽啊,这是哪个畜生做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这得多疼啊!”饶是陈大娘见多识广,也被这副惨状惊住了。 曹梓曦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泛出来,嘴一捂,人已冲了出去。 青莞却不为所动,慢慢支起女子的脚,细心的察看伤口,目光中未有一分动容。 在金府义诊时,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不计其数,比这更惨的也不是没有。青莞没有时间掬同情泪,只想着如何把人救活。 “小姐,这……还有救吗?”陈大娘声音颤抖。 青莞不语,只细细观察着伤口。 许久,她眼睛射出亮光,“大娘,她有救,你来帮我。” 万花楼里,灯火通明,却少了以往的莺歌燕舞,四周站满了五城兵马司兵卫。 而庭院中间,两人贵气逼人的男子,相对而立,脸上带着怒意。 五城兵马总指使仇道新一看是这等情形,心中暗道不好。一个是重权在握的贤王,一个是皇帝的头心肉寿王,两个祖宗为了个女人对上了,这事该如何收场。 第一百十九回本王容不下 仇道新心里苦逼的不行,脸上却不显,带着客套的笑道:“两位王爷,时辰不早了,兄弟们晚上还要巡夜,是不是……” 赵璟琰冷笑两声,抬起腿朝着仇道新就是一记窝心脚,“混帐,我万花楼的凶案还未查清楚,巡你娘的夜啊!” 众兵卫一看,寿王连仇指挥也敢打,果然背后有大靠山,得罪不得。 仇道新生生挨了一脚,哼都不敢哼一声,只苦着一张脸看向贤王。 赵璟玮脸色又往下沉了沉,厉声道:“八弟,不得放肆!” “不得放肆也放了,这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万花楼是我的地盘,三哥,你在我的地盘伤了人,想全身而退,不可能吧。” 赵璟琰一副纨绔王爷的调调,眼睛只往上看,心里却恨得不行。 “咱们也别在这儿哼啊哈,到父皇跟前儿分说分说,三哥既然敢做,想必胆子是大的,走吧!” 赵璟玮像被打了一记闷棍,气的俊脸变了模样。 今日他在府中与门客饮酒,酒至七分,有人说起万花楼的姑娘颇有几分侍候人的本事,他听得心痒痒,遂带着一众手下往万花楼寻欢。 姑娘中,有个叫媚娘的女子,长得小巧可人,脸上的青涩还未褪去,听说还是个雏儿,他一见欢心,遂花了大价钱,买下了她的初夜。 媚娘的滋味确实销魂。 谁又知,江南的姑娘身子弱,又是头一回,经不起折腾,偏他又饮了些加了料的酒,一时没忍住,下手重了些。 “怎么着三哥,不会是认怂了吧。”赵璟琰抱着胸一脸的得瑟。 赵璟玮心里翻涌了几下,脸上勉强的露出一个笑,上前一把将寿王搂住。 “八弟,不就是一个妓女吗,何必闹得人尽皆知,你要怎么样,三哥都由你。父皇那儿就不惊动了吧。” 赵璟琰眉心一动,眼睛翻了两翻,不屑道:“三哥,八弟我可是狮子大开口的主,别说出来了,你又肉疼。” “说,说,说,三哥对你,从来没有舍不得的。今儿的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何必弄得人尽皆知。” 赵璟琰冷笑两声,“本王什么都不要,你是我三哥,下手没个轻重,伤了我的人,兄弟我认了。但他……” 寿王眼中寒光四起,修长的手指往仇道新身上一指。 “本王容不下。” 赵璟玮身子一颤,气血直往上涌,“八弟……” “三哥!” 赵璟琰的迅速打断,“本王今儿个要不把他拿下,寿王这两个字倒过来写。来人!” 不等赵璟玮的说话,寿王大喝一声。 阿离忙上前,“王爷,您吩咐。” “兵马总指挥使仇道新,打伤我万花楼龟公六人,在我寿王地盘为非作歹,嚣张跋扈,折他一支胳膊,以示惩戒,若再有下次,直接把他的脑袋砍了当球踢,皇上那头,本王自会分说。” 话音刚落,只见阿离人影一闪,长臂轻动。 随之,一声惨叫响彻云霄,众人吓得浑身发颤。 我的娘啊,这仇指挥使也歹也是兵部高尚书的女婿啊,这活阎王怎么下得去手! 赵璟玮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珠子差点弹出来。仇道新是苏家的女婿,苏家三子手掌神机营,正是他千方百计要笼络的人。 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阴着脸道:“八弟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赵璟琰目的达成,扇子一开,摇了两下,深不在意。 “三哥,八弟也有怕的,八弟就怕父皇深更半夜想八弟了,巴巴的派人来请。你也知道,八弟此时,多半是在做行乐之事的,箭在弦上,痛不欲生啊!” 赤裸裸的炫耀,让所有的人为这一颤。 “你……”赵璟玮咬牙切齿。 “三哥慢走,恕八弟不远送,回头常来常远,万花楼是八弟的,也就是三哥的。” 赵璟琰踱着方步的,摇头摆尾的闲闲离去,路经妈妈绿蝶身边时,他伸出了手,把人一搂,趁机在女人脸上香了口。 “我的宝贝儿,走吧,陪本王乐一乐去。” “王爷,今儿想玩什么乐子啊?” 绿蝶趁机倚在王爷怀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然眼角的余光却清楚的看到,王爷笑着的脸,在转身的刹那,沉了下去。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五姑爷的手被人敲断了。” “什么?” 高尚书从被窝里钻出来,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如此放肆。” “回老爷,是寿王。” “啊……” 高尚书把到嘴的骂,统统咽了下去。 “老爷,五小姐哭着回来了,您看……” “作死了,怎么惹了那个活祖宗?” 他猛的一掀被子,趿着鞋子,披了衣裳,匆匆走出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 京郊百里外,神机营营地。 苏子语深目薄唇,一袭旧袍倚在床上看史书。 一个士兵进得棚来,低声道:“三爷,京中传来消息,五城兵马司仇指挥使被人折断了胳膊。” 来人是苏子语的近卫,也是他最贴身的小厮铁头。 “出了什么事?”苏子语神情不变,眼底则飞快的闪过寒意。 铁头凑上前,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苏子语听罢,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此事府里怎么说?” “五小姐连夜回了娘家,求老爷为她作主。老爷没有发话,只让五小姐先回去再说。老爷派人来问三爷,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 苏子语冷笑。 前头他帮着殷立峰和寿王打架的事情,皇帝各打五十打板,息事宁人。 寿王把殷立峰踢进了臭水沟,出了心头的恶气,自己这头则迟迟没有动静。如今看来,竟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苏子语眸色慢慢幽深,轻轻叹息道:“派人跟老爷说,占不得理,自然是要咽下去的。” “是,三爷。” 铁头出去,帐篷里又恢复了平静。 苏子语扔了兵书,走到桌前倒了杯温茶。修长的手指抚着茶盅,在边缘打着圈,目光有些游离。 许久,脸上牵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笑意带出一抹冷色后,慢慢的舒展开来。 春日的夜,带着几分寒意。阴云遮住了皎月,没有一丝光亮。 陈平,曹子昂,钱福等人立在院中,目光看着光灯的厢房,静静等待。 许久,门吱牙一声被推开,青莞从里面走出来。 众人迎上去,目光关切。 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说不出的疲惫,“命是保住了,只是伤了子宫,以后无法做母亲。” 钱福和曹梓曦都是行医之人,也知道那女子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样?”青莞有些不明白。 万花楼虽然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却极为有格调。姑娘们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不一会。 更何况,能到万花楼里来的男人,都非富即贵,或文人才子,比一般的凡夫俗子更懂得讨女人欢喜。 像今日这样辣手摧花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过,更何况这姑娘形容尚小,还是初经人事,哪个男人会这么狠心。 陈平上前道:“小姐,万花楼就把人送来,就匆匆忙忙回了,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快去!” “六小姐,不必了。” 阿离从院外走进来,忙道:“奉我家王爷的命,来和六小姐会吱一声。” 青莞见是他,心知此事王赵璟琰脱不了干系,略略一思忖,道:“进屋说。” 两口茶一喝,阿离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个大概。 万花楼入京,因为背后有寿王撑腰,生意极好。妈妈绿蝶来不及调教人,直接从江南别的花楼里买了几个水灵的姑娘。 贤王口袋里有大把的银子,蒋弘文囊中羞涩,败下阵来,愤愤离去。原本事情也就这样了。 妈妈绿蝶不放心,推门一看,我的个娘啊,满床的血啊,当下就大喊救命。 此事惊动了五城兵马司,恰好兵马司总指挥使仇道新今日当值。一进来见贤王在,不分清红皂白就要抓万花楼的人。 楼里的几个有血性的护卫上前理论,直接被他撂翻在地,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赵璟琰来了,当场就把仇道新的一条胳膊给废了。 阿离说完,堂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仇道新有什么身家背景?”青莞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回六小姐,仇道新的正室是兵部尚书庶出的五小姐,他的这个官位,也是靠着苏府才谋来的。”竟然是她?青莞心中吃了一惊。 第一百二十回帝王平衡术 苏家共有七个小姐,除了老大,老三是正室所生,余下的都是庶出。 五个庶出的小姐当中,就数这个五小姐长得最为标致,再加上她长袖善舞,没事喜欢拍嫡母的马屁,因此在府中极为得宠。 得宠倒也没什么,偏她还喜欢仗着在嫡母面前有几分薄面,把其它庶出的踩在脚底下。 前世的青莞对她极为讨厌,两人一见面就不对付,连一句话都是懒得说的。 阿离见六小姐眼神有些迷离,忙道:“我家王爷说了,请六小姐放心,谁敢在万花楼撒野,就是在他头上撒野。” 青莞淡淡一笑,道:“有王爷替万花楼撑腰,我放心的很。请转告王爷,媚娘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只是再不能做母亲。都是爹娘父母生的,受此一遭也真真是可怜。” 好好的被折磨成这样,自然是可怜的。阿离心下一叹。 “五城兵马指挥使,虽然官儿不大,管的倒不少,王爷若是怕麻烦,不如来个一劳永逸。” 阿离一愣,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一劳永逸,他怎么听不懂。 “你去吧,这话你家王爷会明白的。” 阿离一走,青莞这才把目光落在钱福和曹子昂身上,脸色一沉,说话很不客气。 “今日之事,若不是我离得近,只怕这姑娘性命不保。行医之人,眼中只有病人,没有男女。男大女防和性命比起来,不值得一提。若媚娘醒来知晓此事,只会跪地谢救命之恩,绝不会心生埋怨。” 钱福和曹子昂对视一眼,眼中有愧意。 陈平一想到小姐连自己的屁股都敢扒,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钱福想了想,问道:“小姐用的何种手段,把那铁棍拔出。” 青莞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把步骤一一说于你们听……” 古朴雅致的堂屋里,熏香袅袅,沙漏滴得无声无息。 上首处的女子穿一件浅蓝色衣衫,头上珠钗全无,白瓷般的脸上精致漂亮,小巧的红唇一动一动,就不出的明艳动人。 女子娇媚的声音,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柔糯,不高不低地在耳边响起。 而下首处一左一右,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神情肃穆,聚精会神的听着女子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曹梓曦端坐在末尾,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轻轻一叹。 今夜这一遭,她至始至终都跟在六小姐身边,看着她冷静的把手伸向那女子的下身,脸上冷静的没有一丝表情。 反观自己,竟然没有出息到呕吐不止。 也难怪兄长肯心甘情愿的卖身给她,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医术,这样的胆量,当世之人,有几人能及。 曹梓曦眼中闪过敬佩之色,慢慢垂下了头。 半盏茶的时间,青莞说完,又详细问了问同仁堂的近况,便让曹家兄妹回房休息。 等人离开,钱福凑上前,把那日去寿王府的事情一一说出。 青莞听罢,思忖半响,道:“陈平,去把师爷叫来,我有话要问。” 陈平转身便走,不过短短须臾,石民威进屋,衣裳穿得歪歪斜斜,显然是从床上刚爬起来。 青莞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师爷,户部这么重要的地方,瑞王的手怎么能伸得进去?”石民威想了想,道:“朝庭六部,工,吏,户,礼,兵,刑,原都在皇上手中握着,太子在时,皇帝把兵部和户部交于太子管理。后来太子犯事,瑞王、贤王争相在这两部按插人,皇后,贵妃在后宫使劲, 皇帝为平衡,就把户部给了瑞王,兵部给了贤王。” 帝王的平衡之术而已。 户部管钱,兵部掌兵。有钱无兵起不了事,有兵无钱养不活人,看似无可奈何之举,实则暗藏深意。 能登上那个宝座的绝非等闲之辈。青莞轻道:“余下的四部都是皇帝的人?” 石民威道:“据我所知,确实是的。” 青莞有些不解道:“皇帝把这么重要的两部交给太子,看来是相当器重太子的。太子只需稳稳当当的,何必谋逆?” 石发威点点头道:“明面上看确实如此。但六小姐别忘了,前有狼,后有虎,皇后,贵妃岂是这么甘心的人。” 青莞听出这话中的深意。 登顶的位置只有一个,皇后,贵妃都是有儿子的人,为了儿子和娘家的前程,拼死也会搏一搏。 先皇后早逝,太子四面楚歌,居安思危,若有人在边上那么一挑拨…… 她眼中微光一闪,不欲再往下深想,清冷道:“师爷,今日万花楼出了一件事,你帮我思虑思虑。” 石民威精神一振,脸上带着兴奋道:“小姐请说。” 青莞简单几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末了问道:“此事,能不能为我们所用?” 石民威惊了一跳。六小姐于朝政上,有着寻常女子不可及的敏锐及聪慧,丁末的小事到她眼里,都可以以掀起风浪。 他拧着眉,思索了半天,道:“小姐,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小姐把宝押在寿王身上,为我们所用,也就是为他所用。寿王前脚刚要弄钱庄,后脚把自己的人按插在兵马司,极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青莞心神一凛,她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所以,此事就该按着面儿上的意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再细追。” 青莞长眉轻展,略略思考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道:“看来,还是我着急了。但愿赵璟琰他,没有听我的话。” 花木扶疏,光影沉沉。 青石路上,兄妹俩相扶往院落里走。 曹子昂提着雕花灯笼,目光有些空洞,显然思绪还沉浸在刚刚讨论的问题中。 “哥,你觉得六小姐中怎样的一个人?”曹梓曦声音轻柔。 曹子昂一愣,眼前浮出一双幽深且明亮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道:“说不好,只觉得这天地间,再没有比她更聪明,更值得敬佩的人了。” 曹梓曦咬了咬唇瓣,道:“哥,我也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子昂回过头,看着他的妹妹,苦笑道:“做她这样的人,极苦的。我听钱福说,六小姐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都在钻研医书。初学时,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哥,我也能做到的,我不怕苦。” 曹梓曦倔犟道:“她不过是半路出家,我却从小耳渲目染,我比她更有优势。” 大手抚上妹妹了头,曹子昂轻声安抚道:“哥相信你。好好跟六小姐学,将来也能一技傍身。” “哥,等我学成了,我就求六小姐还了你的卖身契,咱们回金陵开医馆去。”曹梓曦一想到哥哥如此人物,竟然成了下人,心中便揪作一团。 曹子昂不以为然的笑道:“我答应她十年,就一定是十年。妹妹,做人需讲诚信。” 身边的人剑眉入鬓,挺鼻薄唇,面容英俊,曹梓曦看了兄长,慢慢的垂下了头。 赵璟琰歪在贵妃榻上,听着阿离的回话,圆桌前,蒋弘文正拿着酒杯,自斟自饮。 阿离说完,他长袍一撂,直起身走到桌前,抢过蒋弘文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到底还是个女子啊,我若按着她的话,动兵马司的主意,只怕父皇又要把我叫到御书房里喝茶了。”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这个位置难道你不眼红?” “眼红啊,红得都快成兔子了。”赵璟琰转头望向烛火,唇边的笑淡淡。 蒋弘文抬眉道:“天生是要喝茶的,多喝一杯又怎样?” “非也!” 淡笑一点点逝去,赵璟琰低低道:“仇道新那杯茶,爷我喝得悠闲自在,天王老子来了,爷也不怕,爷占着理;兵马司的这杯茶,爷喝得心惊胆寒,一个不慎,可就前功尽弃了,爷还想活命。” 蒋弘文略思片刻,道:“言之有理,那就消停些吧。”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各有深意。 片刻后,蒋弘文又道:“只是……仇道新那条胳膊也不是这么好折的,你还是想得周全些。” “哼……哼!” 赵璟琰冷笑连连,“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那好二哥一定会把此事忍下?” “噢,这是为何?”蒋弘文皱眉。 “因为,他不光是喝了酒,而且还用了药。” 蒋弘文瞬间明了。 贤王先天有些不足,自幼体弱多病,贵妃为了让儿子强身健体,责令他不准过早沾染女色。 然而,越是禁止的事情,越充满着无穷的魅力,贤王沉迷于此道。且为了显示自己的威猛,常服一些神丹妙药。 蒋弘文眨眨眼睛,“你确定他服了药?” “若不然,又岂会在万花楼里行恶。三哥逛妓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何时玩得这样出格过?”赵璟琰老神在在。 “那苏家就咽得下这口气?” 赵璟琰眼睛翻翻,冷笑挂在嘴边,“咽不下也得咽,敢打我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那也不能把人家手折断啊?”蒋弘文对他动不动就把人打残一事,表示有些不满。 第一百二十一回无事献殷勤 赵璟琰冷笑道:“哼,断只手算是轻的了,谁让那苏子语上回帮着殷疯子打架,以本王的德性,自然是要公报私仇一下的。” 蒋弘文长吁一口气,原是为了上回在镇国公府打群架的事。 “对了亭林,你跟殷立峰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恨啊?” 一抹寒光在赵璟琰眼中闪过,快的让人捕捉不到,“无仇,无恨,本王就是看他不爽,又怎样?” 蒋弘文伸出大拇指,心悦诚服的道了一句:“你牛。这两天外头的有关殷立峰的闲言碎语,是不是你的手笔?” “当然是我的手笔,爷做了,从不赖帐?”赵璟琰扇子摇得哗哗,谁让这小子腿贱,竟然跑去找顾六。 蒋弘文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探究之意。 赵璟琰猛的起身,把扇子一收,道:“走吧,户部那帮畜生还在等着呢,总要帮顾六把事情办妥了,才能明正言顺的找她去。” “你……”蒋弘文愕然。 “弘文啊弘文,你家表弟我这两天,竟然做梦梦到了她,你说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赵璟琰狭长的双眸,散着逼人的光芒。 一夜折腾。 青莞回到顾府已是天亮时分,月娘,春泥如往常一样巴巴的守了一夜。 青莞心疼,命两人回房休息,让彩云,秋月近身侍候洗漱,随即钻进被子补觉。 将将睡了一个时辰,打鸣的公鸡已开始叫唤,青莞青着一双眼睛,往长辈房里请了安,一圈转下来,才回了房。 困意上袭,她倒头就睡。孰不知她刚刚睡下半个时辰,院子里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青莞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吴雁玲,挤出一个笑,道:“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 吴雁玲不曾想大白天的,顾青莞竟然又睡上了,轻笑道:“昨儿妹妹莫非抓贼去了,怎么眼角都是青色。” 青莞似笑非笑道:“正是捉贼去了。” 吴雁玲只当她是疯话,也未曾在意。一个半疯半傻的人,既不识字,也不会女红,随了睡大觉还能做什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道:“得空帮妹妹做了一个,你戴着玩吧。” 对闺阁女子来说,互赠礼物是相交来往的第一部。吴雁玲伸出了橄榄枝,青莞却暗下戒备。 无事献殷勤,定是有所求,青莞装着一脸惊喜道:“这个荷包真好看,月娘快帮我戴起来。” 吴雁玲见她一把抢了过去,嘴角含笑道:“六妹,姐姐问你件事?” 青莞心中纳闷,荷包刚送出手,就要有所求,以吴雁玲的心智,这事做得有几分急躁。 “姐姐要问什么事?” “六妹,蒋家老祖宗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青莞笑道:“是个好人,极好极好的人。” “在蒋家,谁最得老祖宗的欢心?”吴雁玲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话一出,青莞心头一紧。在京城,老祖宗的心头肉只怕边三岁的幼童都知道。 目光在吴雁玲脸上打了个转,青莞道:“玲姐姐,最得宠的当数七爷蒋弘文。” 吴雁玲心知肚明,恰如其分露出惊色来,“竟然是他,不应该啊?” 青莞见她脸上的惊色,像是见到了鬼的样子,颇有几分夸大其辞,不由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应该?” 吴雁玲就等着这句话。 “我听说蒋府七爷是个浊世魔王,这样的人老祖宗恨都来不及,又怎么宠若珍宝,六妹,你快跟我说说。” 原是冲着蒋弘文来的,莫非老庆王府替吴雁玲看中的是他? 青莞回过神,如实的摇了摇头。 吴雁玲心头大恨,真是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你去蒋府干什么的? 青莞没有忽略她眼中的一抹嘲讽,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道:“玲姐姐还有什么想问的?” 吴雁玲既想打听蒋弘文的消息,又怕问得深了,被人瞧出端疑了,心里辗转了几下后,悄然起身,冷冷道:“没什么可问的了,你休息吧,我往前头去了。” 月娘等人离开,凑上前皱着眉头道:“小姐,奴婢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她这一趟,来做什么?” 青莞捏着手中的荷包,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道:“月娘,她的来意,我也没弄明白。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能确定。” “小姐,什么事?” “郡主为吴雁玲看中的是蒋家。” “蒋家?”月娘大吃一惊。 “小姐何必去讨好那个傻子,白白浪费了一只荷包。”冬儿走出院子,朝身后狠狠的啐了一口。 小姐的绣功,可是加老王妃都赞不绝口的。 吴雁玲自己也觉得好生没趣,心中泛起苦涩。 冬儿多少知道些小姐的心思,想了想道:“小姐,不如和郡主明说了吧,郡主肯定会给小姐作主的。” 吴雁玲脸色有些难看。她又何曾不想和母亲明说,只是这种话,让她一个姑娘家的,如何说得出口。 更何况顾家的那些个下作小人,时时把目光盯在她身上,自己若有点差池,她们还不笑掉大牙。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我说话的份。” 冬儿想了想道:“若不然,就去求老王妃,老王妃最疼小姐了。” 吴雁玲摇摇头,还不到那一步,她如今想知道的,只是他这个人。 “蒋家最近为何不请疯子过府了?” “听说老祖宗在养病呢,等病养好了,说不定就派人来接了。” 吴雁玲算了算日子,一时无话。 万花楼的事情,像在湖面上扔了一颗石子,漾出了几道波纹后,就再也没有声响了。 青莞虽不知道原因,却很清楚必是赵璟琰的手笔,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让贤王吃瘪。 如她所料的是,五城兵马指挥使那厮没有动,仍是苏家的五女婿仇道新。看来,真如石民威所料,钱庄一事动静颇大,赵璟琰拿重放轻,分得清主次。 只是让青莞不解的是,明明钱庄已经可以开业,为何那厮迟迟没有动静,他在等什么? 青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按下心思,静观其变。南边传来消息,史家已从杭州码头出发,不出意外,再有一个月必能进京。 青莞捏着信,难得心情愉悦的笑出了。 月娘把最后一缕头发梳上去,放下梳子问:“小姐今儿换个珠钗戴戴吧,总那一支簪子,太过素净了些。” 青莞纤手一伸,仍是拿了那支白玉簪,往头上一插。 “不过是请安,戴那么好看做什么。” 青莞一走到寿安堂,就觉得今儿的气氛有些不对,厅堂里除了大房,二房外,还有二房的张姨娘端坐在一旁。 更让她感觉惊讶的是,有几日不见露面的父亲,赫然坐在郡主身旁喝茶。算了算日子,今儿是休沐,百官放假。 顾二爷穿着一身宝蓝色绣竹锦袍,满身英气,除了脸上那几道抓痕略煞风景外,端的是富贵逼人。 人模狗样。 青莞心中腹诽一句,把目光移开,落在张氏身上。 张氏怀胎两月,气色不错,一脸粉脸白里透着红,安安静静往那里一坐,平添几分姿色。 张氏一个姨娘,能出现在寿安堂请安,看来老爷、太太极为重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未必不是警告郡主的意思。 目光移向郡主,眼底的青色清晰可见,几道皱纹虽然用粉遮住了,却仍调皮的露了出来。比起青春正盛的张氏,郡主显然已经开始衰老了。 听说那日父亲与她打了一架后,便没再往正房里,只在姨娘房里厮混着。可见两人还都憋着气,未曾和好。 夫妻吵架,原本床头吵,床尾合,偏偏顾二爷的床太多,因此合不合的,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顾砚启见人齐全,轻咳一声道:“再有几日,便是春闱了。子暄,子晔,你们的书温得如何?” 被点了名的顾大少,顾二少赶忙起身,均自称“禀烛夜读,不敢有一日怠”。 青莞极时的拿了帕子,掩了脸上的神色。 据她所知,两位兄长确实夜夜苦读,不过一个身边有着如花美眷,一个身边有俏丽的通房,两人谁也没有闲着。顾二少略好些,比起顾大少来,确实要用功不少。 顾砚启见两个孙子读书用功,颇感欣慰的抚须道:“自古言: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咱们顾家诗礼传家,你们身为顾家儿孙,更要为家族争口气,此次春闱,必要全力以赴方可。” “是,祖父!” 两位少爷唯唯称是。 顾砚启目光一转,“老大家的。” “媳妇在。” “这几天命厨房多做些好吃的,给两个孩子好好补了补,无事不得惊扰他们。” “是,老爷。”周氏得意的看了华阳一眼。 顾砚启看了看小儿子,道:“松涛,老大不在,你这个做叔叔的若有空,多传授点上场的经验。” “父亲放心。”顾松涛一口应下。 顾砚启见诸事妥当,拿起茶碗拨了拨茶叶末子,眼角的余光往华阳坐的地方斜了一眼。众人看得分明,看好戏似的都不说话。 第一百二十二回谁斗得过谁 两口茶喝下去,顾砚启开了口。 “老二家的,外头那些污七杂八的事情,不要听风就是雨。内言不出,外方不入,安份度日方是正经。” 顾砚启这话说得含糊,然顾府里有几个是傻的,当下就听出这话中的深意。 老爷这是在警告郡主,别听风就是雨,你是个内宅妇人,就该有个妇人的样,别老想着压男人一头。 青莞眼中露出惊色。 顾老爷老奸巨滑,凡事只肯敲边鼓,像今日这样当着一府人的面敲打郡主,可是前所未有过的事。 更何况华阳的身份,不比别人,那可是顾家通往荣华富贵的捷径。 青莞不曾知晓的是,顾砚启之所以对老二家的,睁只眼睛,闭只眼睛,那是因为华阳再嚣张跋扈,也不过是逞口头之勇。 而这一回,华阳对顾二爷明目张胆的动上了手,顾砚启爱子心切,又怎会让一个妇人骑到儿子头上。 华阳心中冷笑,眼睛像刀子似的剜了顾二爷一眼。 心道你个没脸没皮的怂货,自己没有本事摆平老娘,竟然找了帮手来。老的来对付我,小的也来对付我,真当我是泥捏的。 华阳放下茶碗,眉梢高高挑起,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嘴角,这才开了口。“老爷教训的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只知道打理内宅,教养子女,旁的事情也不是我该管该问的。回头要有那不知眉高眼低的混帐东西,带了那些阿猫阿狗的往内宅里来,媳妇一定命下人,拿着扫帚把人打 出去。这样,自然就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顾大少气得脸色铁青,这不知眉高眼低的混帐东西,不就是说得他吗。这能怪他吗,也不看看来人是谁,堂堂英国公世子爷,胳膊扭得过大腿吗? 儿子受了委屈,做娘的自然挺身而出。 周氏冷笑道:“弟妹慎言。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顾府的内宅的。再者说了,那些阿猫阿狗,怎么不看中别人,可见苍蝇不盯无缝的蛋。” 周氏这话一出来,与指着吴雁玲的鼻子,骂她勾引男人,无甚区别。青莞直觉不好,抬眼向她看去。 只见吴雁玲根本不为所动,端着茶盅自顾自的喝茶,只眼角沁出的冷意,让青莞心底一寒。 华阳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颤,如何肯依。女儿一向寻规导矩,竟然平白无故被泼脏水。 魏氏是知道二媳妇的脾气的,见势不妙,忙抢先道:“好了,一人少说一句。老爷,再有几日便要春闱,让哥儿们回书房温书吧。” 顾砚启目的达成,懒得在内宅混,背手而立,带着儿子,孙子一同走了出去。 顾二爷目光朝华阳看去,却不曾想女人也正朝他看过来,视线在空中交汇,顾二爷被女人眼中的怨怒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撇过头去。 华阳神色一冷,恨意从脚底涌出来。 男人去了外院,剩下的自然都是女人。 周氏今日把华阳踩在了脚底下,只觉得神精气爽,就差在脸上写下三个大字:我赢了。 再加上两个儿子同时下场,若老天保佑,一个进士是稳妥的,自己母凭子贵,就算外头那个再会狐媚人,又怎样? 春风吹出得意,周氏微胖的脸笑得见牙不见脸,趾高气昂的冲张姨娘道:“你都快三个月了,怎的还那么瘦,是不是犯了孕吐啊。” 张氏不自然的抚了抚脸庞,红着脸低声道:“多谢大奶奶,我身子还好,没什么反应。” “那可是你的福气,依我看啊这胎一定是个哥儿,我怀老大的时候,也没有反应,吃得下睡得着。” 张氏笑了笑,余光打量着郡主的脸,不敢多说一句。 “弟妹啊,张姨娘肚里的哥儿快三个月了,有些东西也该预备下了,你是当家主母,少不得操心一番。” 华阳今日被那老不死的捅了这么一刀,胸口早已鲜血淋淋,偏那周氏不遗余力的往她身上捅刀,真真是忍不得。 “母亲!” 吴雁玲款款而起,走到华阳跟儿前,牵扯过她的手,道:“母亲,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回外祖家呢。” 华阳一愣,她何时说要回娘家。 “母亲忘了,祖父刚刚领了礼部的差事,负责春闱主考一事,咱们还没去祝贺呢。” 华阳何等聪明,当下便明白过来,之前的浊气一消而散,昂了昂头朝魏氏道:“太太见谅,媳妇先走一步。” 吴雁玲扶着母亲的手,一边走一边低语道:“考场瞬息万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那运好的,也有那背运的,母亲可得好好与祖父说道说道。” 声音不大,偏偏一屋子人听得清清楚楚,周氏忽然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热气。连那一向淡定的魏氏和管氏都统统变了脸色。 青莞看着吴雁玲款款而去的背景,心中不敢小觑。 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说华阳的宅斗功夫是简单粗暴的话,那么吴雁玲就是明晃晃的碾压。 她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也不屑来跟你逞口舌之勇,找出你的弱点,伸了手,掐住你的喉咙,然后冷眼看着你苦苦挣扎。 青莞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有几个做母亲的,敢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哪怕心里再恨,再怨,也得咬牙向你的敌人跪下去。 这就是一个人站在高处的好处。因为只有站得高了,才有资格把人踩在脚下。 只是老齐王怎么就拿到春闱主考官的这个差事,论理不该是礼部尚书的事吗? 青莞的目光慢慢凝结成一点,却又遥遥地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良久无语。华阳母女离去,魏氏看一眼大儿媳妇,幽幽道:“老二家有口无心,你做长嫂的多担待。两个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有了出息,你的腰背才挺得直。咱们做女人的,能依靠的不就是枕边人和儿子吗 ?都散了吧。” 顾青芷迅速上前扶着太太,祖孙俩慢慢走进内室,整个厅堂里显得空荡荡的。 周氏杏目圆瞪,额头的青筋暴出,显然是怒到了极致。头一回打了胜仗,未曾想被人轻轻一句话就打回原形,如何能不怒啊! 女人啊,果然投胎很重要。有了强大的娘家,谁的脸色也不用看。青莞不想再坐下去,朝周氏,管氏婆媳俩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六小姐。” 青莞顿足回头,见是张氏唤住了她,淡笑道:“姨娘安好。” “今儿天气这般好,我陪六小姐往园子里走走吧。”张氏平淡无奇的脸上含着一抹淡笑。 青莞知道她有话要说,遂点了点头。 暖风一吹,园子里花儿红了,草儿绿了,已有几分看头。 张氏偏过头看着身旁明艳动人的六小姐,素手轻轻抚上小腹,道:“真是奇了,旁人一到三个月,吐得昏天黑地的,我倒好,一点动静也没有。” 青莞知道这是张氏的开场白,遂笑道:“大奶奶也说了,这是姨娘的福气。” “福气不福气的,也得看这肚子里的争气不争气。要是个女孩,我也就不想了;若是个男孩,我就盼着他能和大少爷,二少爷一样,读书识字,光耀门媚。” 青莞没有应话,只是含着浅笑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张氏见六小姐不说话,脸上有些讪讪的,却仍是咬咬牙道:“六小姐,姨娘想求你一件事儿。” “你说吧。” “六小姐,你和蒋家有渊源,蒋家老祖宗又这般喜欢你,姨娘想着,若真得了个哥儿,求六小姐替他周全周全。”张氏把心中的话说出口。 青莞不由莞尔。 这个张氏倒是用心良苦。孩子将将三个月,还在肚子里呆着呢,她竟然已经开始为她铺路了。 “六小姐,我进顾府这些日子,多少看明白一些事。都说做人得有自之之明,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一胎要真是个男孩,多半是要养在郡主跟儿前的。” 青莞不动声色的瞄了她一眼。 张氏眼中的笑意褪了些,声音里透着一抹悲凉,“都说母子连心,我若舍不得,那便是害了他。六小姐也看到了,老庆王连礼部的差事都能揽过来,那府里……这孩子能跟着郡主,也算是他的福气。” 青莞笑道:“那姨娘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郡主这么厉害,难到还不肯给他找个好师傅。”“六小姐也知道,我是个庶出的,在娘家看得多,见得多了,多少也知道一些手段。这世上不光有一招踩杀,还有一招叫捧杀。今儿厚着脸皮来求六小姐,就是想给他以后多条生路,他和六小姐一脉相承。 ” 青莞心里怦的一跳,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她清楚的看到张氏眼中滴出的泪。 “我这一条命,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娶妻生子,只看老天眷不眷顾。” 真真是个聪明的女子,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看得明白人心的险恶。青莞忍不住高看她一头。 “姨娘,上一回我去蒋家,老祖宗说,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姨娘想太多了,还是等肚子里的这一个,安安稳稳的出来再说。”“六小姐?”张氏一惊。 第一百二十三回我跟她拼了 六小姐是没听懂吗? 青莞笑道:“我听月娘说,母亲怀我时,就是因为思虑过多,才生下了一个痴傻的我。” “……”张氏愕然。 “小姐,这个张姨娘倒是个明白人。” 月娘把燕窝送到青莞手中,“小姐为何不应下她,也好让她定了心。” 青莞接过燕窝,放在炕几上,淡淡道:“她求,我就一定要应吗?” 万事万物瞬息万变,求人不如求已,若想活命看儿子一天一天长大,光明白还不行。 “月娘啊,她要求的不是我,而是要她命的人。能不能活,活成什么样,都在那个人手里。” “那小姐就打算冷眼旁观?”月娘有些不相信。 “自然是冷眼旁观。” 把自己的命依托在别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人。命得自己挣,活路得自己寻,谁也帮不了你。 张氏既然把情势看得这么清,一定会想法子让自己活命,这个时候让她有了依托之人,就少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心。 人啊,总要被逼到了绝路,才会有生出无穷的能量。 青莞没有把话说出口,因为她说了,月娘也不会懂。 六年前,她曾把所有生的希望寄托在苏子语身上,结果换来的却是无情的背叛。倒地的刹那,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是有多傻。 “月娘,找个机会出府,让陈平打听一下,今年春闱科考,怎么就落在了老齐王的手上。” “是,小姐。”月娘轻声道。 寿安堂的人很快走光了,管氏看着婆婆始终坐着不动,也不敢先行离开,只踹踹不安的等她发话。 许久,周氏顺出一口气,看了看四周,眼珠子转了几圈后,咬着牙道:“去,我房里有半斤上好的燕窝,你替我送给你二婶。” 管氏垂下脸不语。 周氏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为了你家男人的前程,这点子小事都不肯做吗?” 管氏忙道:“大奶奶放心,我一会去就往二婶那边去。” “这就对了。” 周氏见她听话,脸上稍稍缓了缓。 她心思一动,想趁机把外头的那个事儿也一并说了,可一想到两个儿子春闱在即,转了几个念头,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去吧,好好顾着你男人的身体,书房里的那几个约束着点,别让她们狐媚了你男人的读书。” “是,大奶奶!” 管氏面甜心苦,一一应下。 “告诉你家婆婆,我华阳不缺这几两燕窝,她的这份厚礼啊,我受不起。” 华阳插着腰,一把把燕窝扔到门口,扯着嗓门又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好啊,她又是个什么好货,悄末声的挪钱氏的嫁妆给自己儿女装点门面,算什么玩艺?” 管氏红着脸立在庭院中央,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噗通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 “二婶,您看在侄儿媳妇的面上,消消气。”华阳根本不拿正眼瞧她,冷笑道:“你也别跪我,这话我撂在这里,你婆婆下回要是再敢对我家玲姐儿言三语四,哼哼,我赵华阳就跟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倒要看看,老齐王府的外孙女,是不是她敢 欺负的。” 华阳骂得爽快,管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院子外头围着大大小小的丫鬟,一个人都不敢上前,也有那脚快的,一溜烟的跑去东园报讯。 “没王法了……没王法了……我……我跟她拼了!” 周氏两眼一番,身子直直的倒下去。 潘亮家赶紧扶住了,大拇指用力的朝人中掐了下去。 “嗯……” 周氏吃痛,缓缓睁开眼睛。小丫鬟颇有眼色的奉了茶水来。 一碗温茶灌下去,周氏活了过来,嘴里发出一声如蚊子般的哭声,接着她抽泣了两下,那哭声陡然转高,变成了嚎。 嚎了两声,哭泣声嘎燃而止,周氏挣扎着从潘亮怀里起来,抢过小丫鬟手里的茶盅狠狠摔了下去。 小丫鬟吓得跳了起来,忙避开了。 一个茶盅摔下去,周氏听着那响儿,莫名觉得舒畅,她索性大手一拂,把桌子上瓶啊,杯啊的,狠狠的砸了个粉碎。 末了,她站在满屋子的碎渣子上头,扶着散乱的发髻,竟然咧嘴笑了。 怪不得那贱人喜欢摔东西,果然身心皆爽啊。 潘亮家的惊出一声冷汗。大奶奶不会是被气傻了吧,怎么瞧着有点不正常啊! 周氏大手一挥,小丫鬟忙不迭的溜走了。 “你过来。” “大奶奶有何吩咐。”潘亮家的忙凑上前。 周氏用帕子掖了掖红肿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儿子的前程,我就算跪在那贱人跟前又怎样。” 潘亮家的一惊,直直唤道:“大奶奶……” 周氏摆摆手,示意她闭嘴。 “只要他们兄弟俩有出息,我一个诰命夫人跑不掉。她华阳除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还有什么?” 潘亮家的何等人也,一听这话里有话,赶紧跳了两步,把门关上了。 “大奶奶,小声些。” 周氏看了她一眼,眼神恨恨,贱人要做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 须臾,她一字一句道:“我要这个贱人今生今世,都没有儿子养老送终。” 潘亮家的连连退后几步,脸上惊色一片。 “我的玲姐儿就是聪明啊!” 前些日子回府,老王妃还专门提了提这个事,这两天被外头的风言风语气着了,竟忘了这一茬。 府里两个哥儿下场,胜负都捏在她的手里,那周氏若敢再放肆,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华阳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吴雁玲的碗里,喜滋滋道:“那周氏生了两个儿子又怎样,儿子出息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要来求我。” 吴雁玲用了几筷子鱼肉,才抬起头,道:“谭嬷嬷,那包燕窝你放在外头的高台上,让母亲进进出出的都看到。” 管氏跪了半天,到底是被母亲骂哭骂跑了,那燕窝来不及带走,留了下来。 谭嬷嬷不甚明白,皮笑肉不笑道:“嬷嬷怎么听不明白这话。” 吴雁玲冷笑道:“让母亲好好看看,这府里的人有奶便是娘,没奶泼脏水,最不是什么玩艺了。也省得她得意时忘了形,巴巴的做了别人的铺路石。” 华阳的心顿时坠入冰窖,心头翻上无尽的委屈和酸涩。 园子里的事,明明是大少爷不对,到了顾家人嘴里,却变成了女儿德行有亏,这话若传出去,女儿的名声就算坏了。 自己和男人闹腾,也是想他帮衬自己,谁又知他竟然帮着大房说话,没良心的东西啊,亏她为他左算计,右思量,到头来还不如养条狗啊。 半路夫妻,就是不如原配好。她前头的那个死鬼男人,怎么就死得这么早呢? 吴雁玲见母亲一脸颓败,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搁,道:“母亲,有句话旁人说得对,我是从外头来的,跟这府里的人不是一条心。就算咱们对这府里再好,人家也看不到。” 华阳擦了把眼泪,道:“你这话……” “女儿的意思是,母亲别再傻了,好好替女儿和你自己思量思量,旁人的事,跟你半分干系也没有。” 说罢,吴雁玲一推小几,拿湿布巾子擦擦手,道:“这府里阉攒的很,女儿上外祖家住几日,母亲跟着一道去住几天。” “我去了,那二爷……” 吴雁玲脸色一沉,冷笑着看着她,“你不去,旁人只以为你说着玩儿的;你去了,这一府的人才会揪着一颗心。” 华阳恍然大悟。 “母亲,不是嗓门大骂几句就是狠角色。”吴雁玲轻飘飘的丢下这一句后,悄然离去。 女儿修长玲珑的背影,只看的华阳张口结舌。 “小姐,二奶奶和玲小姐带着下人回王府了,还说……还说……”春泥匆匆进来。 青莞放下医书,“还说什么?” “还说要在王府住上几日。” 青莞眉头皱了皱,道:“大奶奶那头知道了没有?” “大奶奶知道了,这会往二爷房里去了。” 眉头舒开,青莞无声淡笑。 这个周氏倒也不弱,知道这世上能克制华阳的,只有顾二爷。 春泥道:“小姐,郡主她真的会给大少爷,二少爷使坏吗?” 青莞扫了她一眼,“会咬人的狗不叫,不过是吓唬吓唬大奶奶罢了。老齐王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 春泥杏眼一勾,气笑道:“说的跟真的似的,原是唬人的玩艺。” “正所谓关心则乱,功名这种东西,世家有几个不看中。” 话音刚落,月娘从外头进来。 “小姐,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 青莞摆摆手,朝春泥看了眼。 春泥会意,一个转身就去了外间望风。 “小姐,师爷说了,三年前春闺科考,礼部有几个官员收了考生的好处,被查出来后革了职。这一回,皇帝就命德高望重的老齐王坐镇。” 青莞点头。 这个石民威,这些年混迹在市井中,没有白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打探的一听二楚。如此看来,此人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朝堂。极好! 第一百二十四回拿捏的人是你 “师爷还说,今年的春闱,有两个年轻人必能入前三甲。” “噢?” 石民威此人,饱读诗书,眼界颇高,能让他看好的人,必是有着过人之处的。 青莞随口道:“是谁家的公子?” “石师爷说,头一位便是蒋府的六爷,此子学富五车,融贯古今,一手文章做得锦绣无比,是状元之才。其次则是位寒门学子。” 青莞豁然明了。怪不得郡主打蒋府的主意,原是为了这个人。书读得这么好,与吴雁玲倒也般配。 她想了想道:“蒋家六爷不稀奇,寒门中能出高材,必是十年苦读,这样的人倒也难得。对了,二姐的未婚夫今年是不是也要下场?” 月娘嗔看了小姐一眼,清脆道,“可不是吗,奴婢听说二小姐这两日常往太太的小佛堂去,一定是在求菩萨保佑。” 青莞忽然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默然半响后,突然出声,“月娘,你还得出府一趟。” “什么事?”月娘不明就里。 “让陈平这几日跟着梁希,直到春闱结束。” “梁希是谁啊?” “忠通伯府庶的四子,二姐的未婚夫。” 原来是他。月娘一拍额头,脸上越发称奇道:“小姐,跟着他做什么,跟咱们也没甚干系。” 青莞似笑非笑道:“二姐求菩萨保佑,我就替菩萨应下。” 月娘想着那府里的形情,一拍额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姐,奴婢这就去。” “避着些人。” “小姐放心。” 顾二爷看着哭哭渧渧的大嫂,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 这个赵华阳,竟然敢拿两位少爷的前程做威胁,简直是个蠢妇,她……竟然胆大至此,眼睛里还有谁? “二弟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咱们可都是一家人啊,你侄儿有脸,也是二弟你有脸,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大嫂,华阳她……”顾二爷试着说合一下。 “二弟,她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她连你都敢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的?” 顾二爷难堪的摸了摸脸上的伤疤,不自在道:“大嫂,这不是一码事啊!”“什么不是一码事,就是一码事。二弟啊,要你大哥在家,这事大嫂肯定不来求你,你大哥怎么说也是个三品,老齐王爷说不上话,瑞王那头也是能言语一两句话,偏偏他这个死人这会往军中去了……我的 两个苦命的儿啊……” 周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妆都冲花了。 大哥往军中去是受他所累,这事他要真的放手不管,大哥回来如何交待啊。想至此,顾二爷怒而起身,道:“反了天了,看我如何收拾她。” “二弟啊,这就对了。二弟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女人爬到头发尖啊!”周氏双手叉腰。 这话无异于指着顾二爷的鼻子,骂他窝囊废一个。 “……”顾二爷又羞又臊。 “要我说啊,二弟拿出几分厉害来,那女人若是不听,大嘴巴直接煽过去,用力煽,她就老实了。” “……”顾二言无言以对。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煽顾华阳,万一那泼妇再一巴掌上来…… “二弟,你不会是怕了吧?”周氏心中冷笑。 顾二爷用力的呼吸两下,甩袖而去。 周氏看着她的背影,磨了磨后糟牙,心道这男人还真是个窝囊废啊! 老齐王府里。 华阳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老太妃甩起手中的帕子,砸到女儿脸上,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哭什么。” “母亲,女儿这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 华阳挨了一记砸,也不气。老太妃从来都慈眉善目,这会骂她,必是气急了。 吴雁玲坐在一旁轻轻拭泪,娇美的面庞含着哀色,让人心下生怜。 老太妃胸口一痛,把她搂进怀里,怒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的儿啊,你放心,祖母虽然老了,却也容不得别人糟践你。” “求外祖母怜惜。”吴雁玲红唇轻吐。 老太妃拍着她的后背,感叹道:“先安心住下,这一回,我必要让那顾松涛跪地求饶,让顾家摆宴设酒,求你们回去。”老太妃一字一句咬出口。 摆宴设酒?华阳惊住了。 京城高门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出嫁女在婆家受了委屈,告到娘家,娘家父母兄弟出面和婆家交涉,若是婆家重视,就会摆宴设酒请娘家人。 意在说明,这个媳妇是我们看中的,前头的事是我们错了,请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握手言和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一习俗对女方是无尚的荣耀,对男方则是莫大的耻辱。若非娘家有强硬的实力,一般绝不会如此行事。 华阳一想到父母竟然为她做到这般地步,眼中的泪又滴了下来。 顾二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堂堂王府女婿上,竟然连王府的门都没让进。 看门的小厮看到他来,鼻子一哼,嘴巴一歪,来一句:“对不住二爷,郡主没有回娘家来,您往别处寻去。” 顾二爷气得简直要吐血。 青天白日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读书之人自有一股子血性,当下冷了脸甩袖就走。 谁知刚回顾府,就被周氏的丫鬟堵在了门口。 顾二爷哑口无言,索性连门都没入,往烟花巷柳之地寻乐子去了。母夜叉不在,他乐得痛快几日。至于大房那头,能拖一日拖一日,先爽了再说。 这一下,把周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华阳连男人的面子也不给,一定是对她恨之入骨,存了那起子坏心。这会子她住在娘家不回来,肯定是在求老王爷暗地里下黑手。 完了,完了,儿子的前程完了,这个杀千刀的,真真是个毒妇啊。 周氏万念惧灰,心里的悔恨一波又一波的涌出来。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该争强好胜,怎么着也得忍到儿子拿了功名再把脸撕破。 这下可怎么办啊?周氏急得跳脚,偏偏男人又不在家。 不行,不能行那个贱人坏了她的好事,周氏心一横,道:“来人,把大少奶奶请来。” 管氏得了讯,匆匆到了婆婆跟儿前,周氏二话不说,拉着人直接往寿安堂去。 顾砚启老夫妻俩刚刚洗漱好,准备熄灯睡觉,那周氏已掀了帘笼进来,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避讳不避讳,一头跪倒在雕花大床前,嚎啕大哭。 管氏无奈,硬着头皮跟着跪下,掏出怀中的帕子默默拭泪。 “老爷,太太啊,媳妇没有活路了啊,弟妹连二弟的面子都不给,这是铁了心的要坏事啊……老爷,太太,你们可要为媳妇作主啊……” 周氏的声音既尖又高,在寂静的暗夜里尤为突兀。老夫妇俩被她哭得太阳穴突突直疼。 “老爷啊,太太啊,两个哥儿日夜苦读,为的也是替顾府光宗耀祖,他们是二老的亲孙子啊,二老可不能不管啊……” 顾砚启心里咯噔咯噔了两下,终是忍不住一拍床沿,吼道:“来人,把老二给我寻回来。” 春日的清晨,带着鸟语花香把青莞唤醒。只是还没等她醒透,月娘已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梳洗。 月娘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把事情说与小姐听。 青莞听罢,心中生出大神打架,小鬼倒霉的感叹。 昨日周氏带着儿媳妇这么一哭,把她和华阳妯娌之间的恩怨上升到了顾府前程的高度后,老爷当下命人把做了逃兵的顾二爷叫了回来。 顾二爷正和身下的女子玩妖精打架,事还没完,一听顾老爷有请,草草的结束了战斗。 回府后他正要开口,顾老爷噼里啪啦就骂了上来,言语极为难听。 顾二爷被骂得无地自容,当下表示一定把这妇人摆平,不让两个侄儿的前程受到影响。 顾老爷这才收了口,心道,总算可以安心睡觉了。 顾二爷在书房将就了一夜,翻过来覆过去后,觉得一个人往王府去势单力薄,必要再找个人撑撑腰方可,于是他动起了女儿顾青莞的脑筋。 青莞任由月娘和春泥两个摆弄,目光落在铜镜之上,眼神有些涣散。 父亲把她这个疯子叫去,这又唱的哪出戏?难道是想用前妻的女儿,去刺激一下后妻的神经?这个逻辑好像行不大通啊! 还未思出个所以然来,院里便有丫鬟过来催。 青莞眼睛一瞪,冷笑道:“急什么,那府里最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我若是哪里不妥当,丢的还是顾府的脸面。” 小丫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一溜烟的跑开了。 青莞此时已梳洗打扮好,偏她又消消停停的喝了半盅茶后,方才起身理了理妆容,慢慢的走了出去。 而此时顾二爷早已在二门外急得跳脚,远远的见女儿款款而来,忍不住就要呵斥,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 罢了,罢了,这疯丫头的话也没错,到那府里还得仗着她行事呢,忍了再说。 青莞见父亲一副想发火又忍着的模样,心中讥笑,脸上却盈盈含着笑意,上前福道:“父亲,女儿来迟来了。” 顾二爷深看她一眼,磨了磨后槽牙,嘴牙缝里憋出来一句,“到那府里,给我机灵着点。”青莞颔首。心道我机灵不机灵有什么用处,人家王府要拿捏的人是你。 第一百二十五回谁拿捏的谁 老齐王府在皇城根儿脚下,可谓富丽堂皇,井井有条。 在大门口勒马停下,青莞低眉垂目跟在顾二爷身后,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入花厅,早有机灵的丫鬟去回禀,然而却无一人迎出来,院中的丫鬟婆子自顾自做着活计,连上前行个礼道声“姑爷”也不曾。 顾二爷脸色讪讪,回首叮嘱了女儿几句,脸上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青莞对他的装腔作势心中不耻。 都说姑爷等于半子,顾二爷在王府的地位,别说半子,就是连得脸的下人也不如,也难道被郡主压得死死的。 一双美丽沉静的眸子望过来,老齐王浑浊的眼睛里,一道精光一闪而过,瞬间归于平静。 青莞迅速垂下头,认认真真的行完礼,然后颇有规矩的坐到了顾二爷的下首处。心中暗生后悔。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老齐王,没有忍住,多看了两眼,却被老齐王眼中的锐光惊了一惊。眼前的男子六十左右,保养的极好,生得眉目疏朗,肤白须净,面上瞧着一团和气,然一身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想必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相比起貌不惊人的老王妃,老齐王此人要出彩许多 。 一声轻咳,打断了青莞的思绪。 “岳父大……大人,我来接华阳回府。”顾二爷的话说得抖抖缩缩,一点气势也没有。 老齐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手边的茶盅,用手拨着茶叶末子。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凛冽的气势在厅堂里散开,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青莞便觉得这个老齐王的城府及深。 她侧过头看顾二爷,不出她所料,顾二爷额头渗出密密的汗。再看对坐的华阳母女,一派云淡风轻,视而不见的模样。 青莞暗下叹了口气。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身后有这样一个父亲,也难怪华阳不把男人放在眼里。 “岳父大人,我和华阳她……” 突然,老齐王眼睛一抬,直直的看向顾二爷。 顾二爷吓得抖了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急急道:“岳父大人,这事不能怪我,你看看我的脸上,一条一条都是被他抓的,我……” 老齐王重重把茶盅往桌上一搁,上好的青花茶碗跳了几跳,滴出几滴水来。 顾二爷顿住了口,半张着嘴巴不敢说话,一副任凭你发落的样子。 “华阳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说话行事也没个分寸,你多担待。” “岳父大人!”顾二爷惊得目瞪口呆,这样的和风细雨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礼后兵,老齐王深谙此道,父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青莞看了两人一眼,对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我已经骂过她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男人的脸面,就是女人的脸面,她把自己的脸面弄没了,实在是愚蠢之至。” 这话简直说到了顾二爷的心尖尖上。自己顶着这张抓花的脸去衙门,多少同僚暗下耻笑。 他偷斜着眼睛向华阳看去,偏华阳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许是她也心生悔意了。顾二爷暗自窃喜。 “你们是半路夫妻,比着旁的夫妻更难些。当初要不是你父亲和你大哥求到府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 顶着这么一张和气的脸,每一句话看似发自肺腑,则实句句拿捏,青莞不由暗下生畏。 一个出生卑贱的王爷,躲过了皇权争夺的清洗,在当朝混得风声水起,位高权重,又岂会是这么好打发的。 青莞竖着耳朵往下听。 “如今,你们已经做了六年的夫妻,这六年来,她待你如何,你心中应该有数,旁的不说,就你那身官袍,还是我舍了老脸为你求来的。” 老齐王的话已带出几分厉色来,顾二爷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你们如今闹成这样,玲姐儿平白无故还被泼了脏水,依我看,这夫妻也不必要再做下去了。一别两宽,两生欢喜,好聚好散吧。” 顾二爷只觉得五雷轰顶。好好的拌了几句嘴,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要是没了这个女人,日后顾府在京城还怎么混啊! 想明白这一点,顾二爷连连哀声求饶,喊了几声,见老王爷没有声响,忙一把拉过青莞,双双跪下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王爷看在这丫头的份上,饶过小婿这一遭。” “于她又有何干?”老齐王不解。“我这女儿可怜,从小就没了娘,又是一身的毛病,如今疯病刚好,才入了蒋家老祖宗的眼,偏偏又要成了没娘的孩子。老王爷啊,老祖宗说了,若再有个什么,她就把人接走了。我与她父女一场,怎么舍 得她养在别人跟儿前。” 青莞眼角的余光看向父亲。只见他一脸的悔意,悲伤的像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好不可怜啊。 一抹冷笑自她嘴角泄出。自己在老祖宗跟前说得上话,老齐王府想把外孙女嫁到蒋家,谁威胁了谁,谁拿捏了谁? 看似老实无害的顾二爷,并非只是一头小绵羊,也有可能是只大灰狼。怪不得精明如郡主,在其手上也只有吃闷亏的份儿,就看老齐王怎么给女儿出这口气。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华阳郡主不要置信的抬起了头,目光复杂。 老齐王何等人也,他深看女婿一眼,嘴角扬了扬,顺势下坡道:“既然如此,我便看在她的份上放你一马。但是……有些事情总不能嘴一说,风一吹就过去了。摆宴设酒,把人请回去吧。” 说罢,也不管顾二爷是什么脸色,扬长而去,郡主母女跟着离去。独留老王妃一人坐在上首,目光柔和的看着顾青莞。 “这么标致可人的姑娘,真真让老身爱不过来,来人,把前头宫里赏赐下来的果子给六小姐吃。” 青莞顺势装着害羞的样子,低垂下了脑袋。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这老夫妻两个,实在是狠角色啊! “小姐,你说这些男人的心,都是怎么长的,比女人还七窍玲珑。”月娘想着王府的那一出,心里连连后怕。 青莞敛了心神,道:“两人都厉害在暗处,谁也不是善茬啊。” 眼中淡淡浮上一抹忧色。一个假意求饶,只为牢牢抱住老齐王的大腿;一个以退为进,趁机拿捏顾府。两方看似大动干戈,实则像股绳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 动顾府,就一定会动到老齐王府,而老齐王在京城根基极深,一时半会无法撼动。除非像谋逆这样的大事。 青莞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手,眼眸深处的表情难以捉摸。 京里果然不比苏州府,高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更为赤裸的阴险算计,让她于复仇一事上,有些束手无策。 “小姐,他们再厉害,终归有弱处。小姐别急,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咱们才入京两个月,日子还长着呢。”月娘深知小姐的心思,轻声安抚。 才两个月啊,青莞心念微闪。以往在苏州府,每天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匆忙。入了京,她不用义诊,只在内宅走动,日子便慢了下来。 青莞叹了声道:“我晓得。” 车身一顿,帘子被掀开,顾二爷的俊脸伸进来。 “父亲要去衙门,你既然出来了,就往蒋府老祖宗跟儿前请个安再回去。” 这个时候去蒋府?青莞脸露惊讶。 顾二爷见女儿懵懂,厚颜道:“你入了老祖宗的眼,就放机灵些,人家不来请你,你也可往那府走动走动。” 厚着脸皮上门,这可不是顾府这种人家该做的事,只怕是父亲你,故意让做给王府的人瞧吧。 青莞心中不耻,却垂首道:“是,父亲,只是女儿空着手去……不太像样子。” 顾二爷拧眉,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交到月娘手里。 “到街面上买些值钱的。看着小姐,让她务必要哄老祖宗的欢心。” “是,二爷。”月娘答的恭敬。 顾二爷摔帘而去。青莞看着五百两面额的银票,脸上的冷笑又多了三分。 “小姐,咱们该怎么办?” 青莞思了思道:“月娘,先派人去蒋家吱一声,咱们这样冒冒然上门,不大好。” “是,小姐。只是该买些什么好呢?” “既然老祖宗身子不好,那便去同仁堂买些补药吧。”青莞灵机一动。 月娘“哎”了一声,故意拔高了音量朝外头的随众吩咐。这下可好了,小姐正想找机会去同仁堂瞧瞧呢,眼下正是好机会。 “回老王妃,二爷了王府,先派人回顾府报讯,自个则去了衙门,临走前命六小姐去蒋家给老祖宗请安。六小姐这会去了同仁堂,说是买些补药带过去。” 小厮一脸机灵样,话说得极有条理。 郡主朝身后的谭嬷嬷看了眼,后者掏出碎银子打赏。 “你父亲料得半分没错。这个顾松涛,倒是小看了他,脑袋瓜子精明的很,不过是在外人面前充傻装愣罢了,你啊,怎么斗得过他。”老王妃一针见血。华阳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百二十六回出门遇雨天 她一向知道男人是个厉害的,却未曾想厉害成这样。自己不过是多问了几句蒋家的事,他就揣摩出她的意思。今儿巴巴的把疯子带过来,未尝不是有威胁的意思在里头。 你赵华阳要真是敢断了顾家两位少爷的前程,那就别怪他让你女儿的婚事泡汤。 好在父亲位高权重,拿捏得住,若不然,自己真要被欺负的渣都不剩。 老王妃一看女儿红了眼睛,叹道:“你没有把太仆寺官位的事,露给他听吧。” 原来太仆寺卿,乃九卿之一,看似闲散,实则重要。 兵部离不开马,皇帝的马匹由太仆寺经手,升迁的速度极快,一般是重臣一步步踏向高位的经由之处,最终权柄滔天。 当然,这一切还得在上面有人的情况下。若无人,充其量也只是个闲差。 华阳打了个激灵,暗暗生出庆幸,道:“父亲交待,女儿没敢多说,只说等寻了机会,会往上升一升。” 老王妃道:“如今看来,还得压着才行,否则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此事等你把张氏的儿子抱到跟儿前,再说。” 华阳心领神会。 儿子养在她名下,她又多了个拿捏男人的法宝,就算帮他升了官,他顾着儿子的死活,也不敢放肆。 吴雁玲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话道:“外祖母,你说顾家会为了母亲摆宴设酒吗?” “傻孩子,顾家那一门的富贵,都在咱们手里捏着。你们安稳的住着,最迟明天,他们必有请贴来。” 吴雁玲眼波流转,道:“也不知道六妹一个人去蒋家,会不会失礼啊。” 华阳经女儿一提醒,眉心一动,道:“母亲,也是该派人去蒋家探探路子了,听说六爷今春也要下场,万一状元及第,说亲的人家可就要踏破门坎了。” 老太妃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道:“我早已让你两个嫂子暗下打听去了。那府里不比别处,一言一行最讲规矩,咱们不可乱来。” 华阳喜道:“母亲说得对极。不可鲁莽,得把人家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 吴雁玲迅速垂下脑袋,将眼中的不屑掩了过去。她是绝对不会嫁个书呆子的。 蒋家内宅,老祖宗正与小辈们说笑,便有管事笑眯眯的来回话。 “老祖宗,刚刚顾府来人,称六小姐一会来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眉心一喜,“快,快,快派人去迎迎。” “老祖宗,这个好差事孙媳妇一定要抢了来。”朱氏喜道。 “真是个鬼精灵。” 老祖宗似想到了什么,笑道:“去,把老七叫回来。” 大夫人张氏一听老祖宗说这话,暗暗称喜,忙道:“老祖宗发话了,还不赶紧去。” 寿王府后院,有一坐小山,小山后头则是一条小湖,湖边青草丛生,杨柳依依,一条小舟泛于湖上,是个清净的所在。 “六小姐来给老祖宗请安,我回去做什么?” 蒋弘文歪在躺椅中,把玩着手中的色子,脚后跟还支着一支鱼竿。 来人知道七爷的脾气,不得不撒了谎道:“老祖宗说,人多热闹。” “会不会老祖宗起了什么歪心思啊?” 三丈开外的草丛里,支出一个脑袋,鼻子里哼了几声,似乎很是不屑。 来人一看,那头上堆着一推杂草的,竟然是寿王,忙不迭的跪下请安。 赵璟琰挥挥手,示意来人离开。 蒋弘文等人走远,扔出一颗色子,讥笑道:“你想太多了。老祖宗没有老牛吃嫩草的习惯。” 赵璟琰挨了一记砸,把头上的青草拨了下来,拿一颗放在嘴里,道:“哎,你说她好好的不在顾府呆着,跑你们家做什么?” 蒋弘文又扔出一颗色子,直中赵璟琰的脑门。 “请都请不来的人物,你偏说这话,当心老祖宗啐你。” 赵璟琰抚着微痛的脑门,笑道:“阿离,我与那六小姐有多少日子没见了?” 头顶有个声音传出来,正是垂着脚坐在柳树上的阿离。 “从镇国公府后,就没有见过。” “竟有这么久了呢?” 阿离一愣,好像也没几天啊,了不得十来天左右。 赵璟琰笑眯眯道,“爷这两天忙着钱庄的事,户部的事儿,爷还没有帮她办妥,好像没脸面去见人家啊。” 蒋弘文对某人的惺惺作态,感觉恶心,把手里最后一颗色子砸了过去。 “正好把钱庄的事情,跟人家说一说。与其咱们两个想破了脑袋,不如让她也动动脑筋。” “好主意!” 话音刚落,一滴雨水落在赵璟琰的鼻尖。抬头看天,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不如何时布上了阴云。 “赶巧了,这鱼儿是钓不成了,老天爷都让我去见她。” 这世上有种巧合,叫冤家路窄。 还有一种怨念,叫出门遇上下雨天; 如果把两件事合在一起,那就叫出门下雨,路遇冤家。 青莞碰到的冤家不是别人,正是她前生今世都十分痛恨的殷立峰。 马车行到一半,天上飘雨,雨虽然不大,却密。车前突然窜出个顽童,赶车的老头眼疾手明,紧勒缰绳,急急的把车停住。 未曾想,后头紧跟着急弛而来的一匹黑马,马主人来不及调转马头,竟直直的撞上了顾府的马车。 青莞和月娘被撞得晕头转象,好在车里铺得厚实,没有受伤。 “小姐,车轱辘断了,怎么办?”随行的仆妇被吓得心怦怦直跳,忙到六小姐跟前回话。 青莞抚正了发髻,掀了帘子往外瞧了瞧,紧皱着眉头道:“离同仁堂还有多远。” “回小姐,也就几步的脚程。” 青莞咬咬牙,道:“扶我下来,先入同仁堂再说。” 于是,青莞脚刚一着地,便看到了那张欠扁的脸。 此时的殷立峰正命随行小厮查看马有没有受伤。 这马通体乌黑,无半根杂毛,神俊异常,是姐夫托人从西北边关运来的,据说是西域的神马,能日行千里。自己难得骑它出来,竟然撞上马车,真真可恨。 他听到动静,不经意的一抬头,看到的竟然是顾青莞那张惊艳绝绝的脸。 殷立峰愣了愣,把马的事情忘之脑后,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六小姐,你我还真是有缘。” 是孽缘。 青莞未曾想撞她的人,竟然是这厮,心里暗暗补了一句后,对随行的下人道:“去外头雇辆车来,这坏了的马车送回府,让府里人直接去蒋府等。”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一愣,六小姐被撞了车怎的不惊慌,换了旁人遇到这事,慌都要慌死了。 众人来不及深想,忙应了一声,各自行事。 殷立峰见她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眼睛未曾看他一眼,心头有些不甘心。自己好歹也是个大活人啊,她为什么看不到。 “六小……” “月娘,我们走!” 青莞拎起裙角,颠起脚尖,一跳一跳的踩着没有水的青石路面走。 月娘忙跟了上去,把伞往小姐那边挪了挪。 “小姐,走慢点,当心湿了鞋子。” 顾青莞眉头皱成一团,咬了咬唇,恨恨道:“最恨雨天走路,总会把鞋面弄湿。” 如有一道响雷在耳边炸起,殷立峰呆若木鸡。 女孩扑闪着灵动的眼睛,“苏子语,你快来背我。这雨天走路,会把鞋面弄湿的。我不要自己走。” “钱子奇,你有点出息没有,凭什么要苏大哥背你,一点女子的矜持都没有。” “要你管。哪凉快哪里呆着去,我让子语背我,又没让你背。哼……” “钱子奇,你还是个女子吗,男女授受不清,你成何体统?” “殷立峰,你还好意思跟我提男女授受不清,你整天界的跟在我屁股后面算怎么一回事?” “你……” “你什么你,离我远点。” 女子扑闪着灵动的双眼,吐了吐舌头,朝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耀武扬威的抬着下巴。 女子的脸很俏很艳,艳的氤氲透骨,虽不绝色,却有种生动的美,让人过目难忘。 “世子爷……世子爷!”小忠见主子站在雨中出神,忙低声唤道。 殷立峰恍若未闻,一把将她推开,随即跟了上去。 同仁堂门口停着数辆马车,青莞看了眼,遂即走进去。 有眼尖的医徒迎上来,见是六小姐,微不可查的一颔首,然后跑进了内间。 片刻后,曹子昂兄妹匆匆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意。 月娘轻咳一声,道:“这是我家六小姐,今日替长辈买几味补药。” 曹子昂见青莞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妇,心知肚明的点点头道:“请小姐跟我入内,细说一下长辈的身体,我好对症开药。” 青莞回首,冷冷道:“你们在外头等着。” “是,六小姐。” 曹梓曦笑道:“六小姐,请跟我来。” 青莞笑而不语,一路走,一路看,眼中微有赞许。医馆里干净整洁,温馨雅致,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坐定,曹梓曦亲自奉上热茶。 青莞眼尖的看到她青葱的十指,抬眸笑道:“这些粗活让下人去做。”曹梓曦笑道:“六小姐难得来一趟,子曦奉一杯茶,应当应份。” 第一百二十七回都是自家人 青莞接过热茶,见他们兄妹俩陪着小心,也不多语,轻啜一口道:“你们虽在我手下做事,但我与你们,并非主仆。以后唤我青莞即可,六小姐显得生疏。” 兄妹俩面面相觑。 “子昂不会是如此迂腐之人吧,这话我记着早与你说过。” 曹子昂张了张嘴,一声“青莞”只在喉咙里打转,到底未曾叫出口。 “我略坐坐就走,替我拿几副消渴症病人能吃的补药。” 曹子昂看了妹子一眼,道:“梓曦你去拿,我把这些日子医馆的事情,与六……青莞说一下。” 曹梓曦笑着应了,转身走出去。 青莞问道:“这些日子,可遇到什么疑难杂症?” 曹子昂思忖道:“还确实遇到一件。” “说来听听。”青莞起了好奇之心。 学医之人,最喜听到疑难杂症,这就好比当官的喜欢听官场之事,妇人喜欢听内宅之事一样。 曹子昂把前儿遇到的病人的症状,细细说出来,声音低沉中透着温柔。 青莞听得极为仔细,幽深的眸中带着一抹探究,如星辰般闪着光亮。 月娘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凑近的脑袋,心中莫名一动。 子昂少爷人长的好,医术也好,等将来小姐大仇得报,独立门户,把子昂少爷招进府里,也是件美事。 “呯”的一声,打破了宁静。 木门被重重踢开。 “你们在做什么?”殷立峰浑身带着雨气,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 青莞回首,淡然的看了他一眼,秀眉微微一蹙,道:“曹大夫,如此我便先走了。” 曹子昂笑道:“六小姐慢走,若还有什么不舒服,只管往医馆来。” 青莞见他配合默契,赞赏的笑了笑,道:“曹大夫请留步。” 纱巧娥娜的身体,轻巧的从殷立峰身边擦肩而过,青莞只把他当空气一样。 殷立峰不知为何,心里拔凉拔凉。只觉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那个钱子奇,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从他身边走过,美丽的大眼睛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真是可恶。 一只手横在了青莞面前。 青莞顿步,抬眼。 “殷世子安好。”语气淡淡,没有温度。 殷立峰的怒气一下子被勾了上来。 “顾青莞。” “世子爷有何吩咐?” 青莞低叹一声。这厮还如从前一样,喜欢连名带姓唤出别人的名字。 “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本世子?” 青莞素来冷清,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想笑。这句话在前世,她听得老茧都快出来了。 “钱子奇,你眼睛里有没有我?” “钱子奇,你凭什么眼睛里没有本世子?” 青莞退后一步,含着冷笑,轻声道:“世子爷玩笑了。我与世子爷仅有几面之交。若眼中有你,把闺中女子的教养至于何地?” 如一盘冷水扑到了殷立峰的身上。不对,不是她,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一听到这话,便会秀眉一挑,眼睛乜斜着,很不屑道:“殷立峰,我凭什么眼睛里要有你,你以为你是谁啊?” 青莞见他又恍惚了,也不理会。她没有功夫陪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花花世子玩。 下巴朝曹子昂点了点,青莞带着月娘扬长而去。 “世子爷,您要看病吗?” 许久,曹子昂忍不住上前问道。 “看病?” 殷立峰偏过脸,入眼的是一张俊朗的脸,他变了几变脸色道:“本世子没病。” “小姐,这殷世子怎么瞧着有点傻啊?” 青莞被月娘问得有些哭笑不得。她很想说一句,这厮前世就傻,是个傻蛋。 “英国公就他一个儿子,难勉偏宠些。” 月娘有些担忧道:“小姐这样对他,他会不会记恨在心啊。” 青莞掂量他从前的性子,诚实答道:“多少会记恨的。” “那可如何是好?”月娘愁眉苦脸。 比起那厮的记恨来,被他缠上那才是最世上可怕的事情。青莞不欲多说,淡然道:“我在内宅,他是外男,井水不犯河水,不会必理他。” 月娘的脸继续愁苦。 青莞只能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我的身后,好歹还有一个寿王,实在应付不过来,便请他出马。你别忘了,这两人是王不见王的死敌。” 马车到蒋府时,已是正午时分。 早有丫鬟等在府门口,见马车来,忙打伞迎了上去。 青莞换了轿子,一路向里,半息后,人已坐在了老祖宗厅堂里。 堂屋里,一屋子的女眷都把目光投向青莞,眼中的热度令阴寒的春日,陡然变成了炙热的夏天。 青莞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不是预料之中的吗,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她来诊脉呢。 她认命的走到老祖宗跟儿前,在榻边坐下,低声道:“伸手。” 话音一出,轰堂大笑。 青莞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氏捏着帕子走上前,笑道:“我就跟你们说罢,咱们一屋子的人加起来,都斗不过老祖宗一个。” 老祖宗笑得见牙不见眼,“快,一个个的少说废话,把银子掏出来才是正经。” “老祖宗又在问谁要银子呢?” 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袍子,摇着折扇,脸上带着痞痞的笑意走进来。后面紧跟的依旧是蒋弘文。 “亭林来了,快,快到外婆跟儿前来。” 青莞只感觉到一个人影杵在眼前,头顶有道祖母落在她身上。她垂下头,偏又看到了一双黑底的云靴。 无可奈何之下,青莞只得站起来,朝来人福了福,道:“寿王安好。” 寿王? 赵璟琰暗暗皱眉,这是一个什么称呼,难听的要死,让他联想到“棺材”两个字。 “叫我亭林,都是自家人。” 谁跟你是自家人。 青莞掩了神色,正欲离开,却被老祖宗一把抓住,按坐在榻上。“好孩子,快坐下,就盼着你来呢,快帮老祖宗抚个脉,老祖宗这大半个月,可一点糖末子都没有沾。” “老祖宗,你还没说银子的事呢?” 老祖宗抚着青莞的手道,笑得连眼都看不见。 “我说这孩子一进门,必定先给我诊脉,偏她们一个个的不信,这不,白白输了银子。” “这世上能让老祖宗输银子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赵璟琰拍了个大大的马屁,余光却看那抹倩影。 女子隽长柔美的眼线,柔和含蓄,微翘的长睫毛纹丝未动,宛如静谧不动的蝶翅,秀美的面庞静好如水,竟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唯有眼中的冷意,将周身的素雅悠然打破,让人觉得不可亲近。 青莞对蒋府这一帮女人的闹腾,实在无能为力,只装着听不见的样子,给老祖宗诊脉。并且,她主动忽略了那抹带着探究的视线。 放下纤指,早有丫鬟将笔墨备下,青莞一挫而就后,道:“已大好,却还需调养。我又加了两味苦药,再吃半个月,老祖宗可与她们比脚程。” “连银子都抢不过,我们哪比得过老祖宗的脚程。”朱氏故意打趣。 老祖宗横了她一眼,“你们瞧瞧,统共就五两银子的东道,偏她肉痛的跟什么似的,快给我捶她。” “老祖宗拔根汗毛,比牛还粗,我们这些没见识的,眼睛就里盯着五两银子,死也不放。” “快……快……给我撕了她的嘴!” 众人被这一老一少逗得哈哈大笑。 青莞只觉得有些恍惚。 钱家的厅堂里,只要她们姐弟二人在,从来都是热闹无比。一晃,这样的齐聚一堂,畅怀大笑已有很多年没听过了。 她摇了摇,走到三位夫人跟儿前坐下,示意她们一个一个轮着来。 赵璟琰将她的眼中的一抹哀色,瞧得清清楚楚,心中闪过狐疑,她的哀色从何而来。 大夫人张氏只觉得腕上一阵冰凉。 已是三月,这丫头的手却依旧冰凉。张氏看了眼她的装扮,又素净又单薄,心中涌上爱怜。 华阳郡主的盛名,京城高门妇人都有耳闻,最是个厉害的主。这丫头在她手底下过活,想必极不容易。 张氏心念一转,目光看向儿子。 偏巧蒋弘文正好向青莞看过来,母子俩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前者陪了个笑,把眼睛移开。 哟,有戏。 张氏见儿子这副模样,心中思量开了。 七儿从小养活在老祖宗跟儿前,被宠的没个高低上下,整天吃喝嫖赌,惹事生非,一点正经事也不做。 眼看就要十九了,偏偏“盛名”在外,没有哪个高门里的正经姑娘愿意嫁他。 这六丫头模样也好,性子也静,又颇得老祖宗喜欢,最为难得的是,七儿对她似乎言听计从……倘若能把人娶进门,儿子在她的管束下,说不定能上进些。 青莞专心把脉,根本没有料到张氏已打起了她的主意,一心想撺度着老祖宗把她弄进蒋府。 张氏的脉把完,青莞把脉相细细说了说,跟儿前的人又换成了二夫人。 所有的脉都诊完,已正午时分。老祖宗将一众人都赶走,独留了几个宠爱的,陪她一道用饭。旁人也都知道她的喜好,故意酸酸的言语了几句,各自回房去。 第一百二十八回老七开窍了 今日因为有贵客来,厨娘使出看家本事,做了满满的一桌,细细一数竟有二十道菜。 偏偏桌上有除了老祖宗外,也只赵璟琰,蒋弘文表兄弟,再加青莞和朱氏。 按理说男女六岁不同席,到了老祖宗这里,却没有这个规矩。用她的话来说,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青莞看了眼对面的两人,原本旺盛的食欲,化成了幽幽一声叹。回府后定要给自己开副药吃吃,也省得消化不良。 今儿个有些倒霉,出门没有看黄历。半路马车被撞坏,遇上了殷贱人不说,到蒋家又碰到了这两人。 眼前的男子,一个英俊的不像样子,偏一脸坏笑,目光灼灼似贼;另一个稍稍还入眼,却脸上带着冷凝无情,看得她心底一阵发檚。 用罢饭,早些回去,也省得不必要麻烦。青莞收回游离的思绪,“专心”享用起眼前的美食来。 古人言:食不言寝不语。桌上只听得到碗筷轻动的声音,没有一人说话。边上立的满满当当的丫鬟,婆子,听不见一声咳嗽。 赵璟琰一边品着酒,一边留意着青莞的动静。 这个女人真是越看越有意思,黑亮的眼睛带着一抹狡狤,故作沉静的脸上看似没有表情,实则表情丰富。 一眨眼,一蹙眉,一沁唇角,即微不可察,却又立体生动。赵璟琰脑海里莫名冒出四个字:表里不一。 他心下一动,用脚悄悄的碰了碰蒋弘文的。后者正专心致志的用着饭,抬起头莫名的看着他。 赵璟琰眼珠子动了动,朝那道葱爆羊肉看了一眼。 兄弟多年的默契,让蒋弘文认命的叹出一口气,长臂一伸,筷子已伸到了青莞的碗里。 “六小姐,这羊肉很是鲜嫩,你尝尝。” 这话一出口,老祖宗和朱氏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这个老七,莫非开窍了?两人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个眼神,均含笑不语。 蒋弘文在蒋家实在是个怪异的所在。 他除了对老祖宗,朱氏稍稍热络一点,连父母兄弟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府的人都知道他这个性子,日子久了,都不放在心上。 像今日这样替外人夹菜的事情,简直可谓太阳从西边出来,看得周围侍奉的下人,眼珠子都恨不得弹出来。 青莞看着碗里的羊肉,眉头皱成一团,迟迟没有下筷。 她不喜欢吃羊肉。赵璟琰立刻做出判断,无声无息的又抬起了脚。蒋弘文无可奈何的瞪了他一眼。 “六小姐,这青椒牛柳的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这一下,老祖宗和朱氏的笑再也绷不住了。老天保佑啊,老七他真的开窍了,他一定是对青莞动了心。 青莞只想把碗往蒋弘文的脑袋上一合。这个傻子,他知不知道替人夹菜要拿公筷。 咦,真是见了鬼了,这女人连牛肉也不吃,那还能吃什么?赵璟琰郁闷的把杯子中的酒,一口饮尽,心下有些忍不住了,抬起脚用力的踩上了蒋弘文的。 蒋弘文吃痛,正要发作,却看到一双满是寒光的眼睛,气得咧了咧牙。 “六小姐怎么不动筷子,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殷勤的话语,带着一点点关怀,听在旁人耳中,倍感温柔。 青莞艰难的牵出一个笑意,磨着牙道:“这两天肠胃有些不好,荤腥的菜不能沾,需得清养几日。” 蒋弘文一听,立马起身站起来,把羊肉,牛肉统统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这白玉豆腐羹不错,我替你盛一碗。” 青莞暗松一口气,忙道:“七爷别忙,我自己来。” 老祖宗一双眼睛迸出精光,笑呵呵道:“老七啊,老祖宗也觉得这白玉豆腐羹不错,你帮着盛一碗。” 朱氏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弟,嫂子也要。” 蒋弘文根本没往深里想,冷冷道:“不有下人吗?” “对,对,对,有下人。”老祖宗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边的动静赵璟琰根本没在意,他暗暗松出一口气后,馅入了沉思。 这女人怎么就肠胃不好了,难道是顾府的菜做得不干净? 脑中闪过一抹灵光。去年在庄上,那陈大娘做的饭菜虽然可口,却是蔬菜居多,莫非……这女人吃素? 乜斜着眼看过去。虽然十四了,可身板依旧娇小,也看不出凹凸来。看来这样是不行的,且不说没有手感,也不利于下一代的哺育。 赵璟琰重重的叹了口气,心道得想个办法,让她补上一补。 一顿中饭,吃得青莞如梗在喉,饭后她一口气用了半盏茶,才算心头稍稍舒畅了些。 老祖宗拉着青莞问顾府的情况,见她一切安好,遂放下心来。略坐一会,困意袭来,青莞知道她有午觉的习惯,趁机告退,却不曾想被蒋弘文拦下。 “雨天留天,六小姐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青莞见他欲言又止,又见赵璟琰微不可察的朝她颔首,心知这两人必有事情要说,大大方方道:“恭敬不如众命。” “回老祖宗,往老七书房去了。” 朱氏立在床头,笑得眉目楚楚,“几步路,老七怕她淋着,还特意让人抬了桥子过来。老祖宗,喜事啊。” 老祖宗一听,连觉也顾不得睡了,“快,快,把你婆婆叫来,这事可得好好合计合计。” 朱氏嗔看她一眼,“老祖宗急什么,注定是咱们家的人,还能跑到哪里去。您啊,安安稳稳的睡了午觉再说。” 老祖宗一听,也是这个理,手朝朱氏悠了悠道,一脸神秘道:“你瞧那孩子怎样?”朱氏拉了把杌子坐下,凑近了道:“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最为难道的是,小小年纪懂得进退,知道分寸。老祖宗啊,您的大孙子说了,她要是进了门,受益的是咱们蒋家。您有她啊,保管长命百 岁月。” 老祖宗眼前顿时浮现一副画面,自己这头一喊头痛脑热,老七与他媳妇便匆匆赶过来,问长问短,把脉问药……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啊!” 老祖宗笑得嘴都合不拢,心里已经开始思量是不是索性让他们夫妻俩把新房,就安在她的后院书房里,三人相对而坐。 没有了外人,青莞不必再演戏,脸上无半分忸怩之色,大方的接过茶碗,放在几边,直白道:“王爷找我何事?” 傻子都知道,今日这一出的主谋是赵璟琰,蒋弘文不过是挡箭牌而已。 赵璟琰收了笑,正色道:“确有一事想与六小姐商量。” “王爷请说。”声音清冷,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钱庄万事俱备,也找来了东风,却独独少一样东西。” 青莞略一思忖,道:“可是少个可靠的掌柜?” 赵璟琰持扇子的手一颤,旋即恢复正常,“六小姐聪慧,确实少一个能统管南、北两直隶的,四十八间钱庄的能人。” 这人不仅要头脑聪慧,八面玲珑,还必须熟知南、北世家,需得有广泛的人脉和极为出色的口才。 最最关键的是,此人必须是自己人,要忠心不二。赵璟琰扒拉了几遍身边的人,始终找不出这样一个人物来。 他现在和顾六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自己这只蚂蚱没了力道蹦哒,那就得找另一只帮忙。 青莞神情不变,脑海中却迅速的把人过了一遍,道:“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只是……” 赵璟琰见她为难,遂道:“但说无防。” “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说过杭州府的史家?” “杭州史家?” 赵璟琰迅速和蒋弘文交换了一个眼神,掩住心中的惊讶,故意轻飘飘道:“可是拿下今年宫中织造的史家。” “正是。”青莞如实道。 赵璟琰眼中光芒一闪。这个女人不简单,竟然跟史家扯上关系,而且听其口气,这关系还不一般。 蒋弘文见寿王不语,机灵一动道:“听说史家原是杭州首富,与定国公府有几分干系,六小姐怎么平白的想到了这一府?” 青莞八百年前就知道,眼前的两人并非常人,因此对他们这样拐弯抹脚试探,并不称奇。 既然双方合作,能让别人看去的,不如大大方方的给人看,也省得这两人疑三疑四。 青莞眸光一暗,垂眼道:“史家的五小姐身患顽疾,求到我跟前。巧的是我的表姐钱子奇,生前曾和定国公府的二小姐是闺中密友,而陆芷雨恰巧嫁给了史家大爷。” 钱子奇三个字一出,对坐两人同时身子一颤,目光在空中交汇。 青莞低着头,并未察觉,自顾自道:“后来他们得知我的身份,一直在暗中照拂,庆丰堂能有今日,多亏了史家大爷的顶力相助。此人虽不文滔武略,却是个经商奇才,王爷若信得过他,可以请他出山。” 略略几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听上去像是合情合理,然而赵璟琰却觉得破绽百出。这世上能被顾六的眼睛所吸引,并且花大力气查探出她身份的人,除了他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第一百二十九回后会你个头 赵璟琰却并未深究。许是这顾六要做庆丰堂,使了一招姜太公钓鱼,把史家钓了上来。 顾青莞说完,便不再开口,只端着茶盅喝茶。 有些事情只开个头就够了,她不过是举荐,用不用,怎么用那是别人的事了。 赵璟琰脸上仍有愁色,道:“六小姐看中的人,必定是极好的。只是史家远在杭州,离京千里,一来一回太不方便了。” 青莞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刚接到史大哥的信。定国公五十大寿,他已携妻带子往京中来。” 言外之意,你若是想用他,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让史家留在京中。 赵璟琰心中微动,道:“多谢六小姐,此人等我会上一会,再作定夺,到时候还请六小姐在中间穿针引线。” 一旁闲坐无事,正竖着耳朵的蒋弘文一听这话,嘴角抽抽了几下,颇有深意的看向某人。 某人余光瞥见,故作不知。 青莞放下茶盏,起身道:“到时候可让蒋府派人来接我。” “六小姐,留步。” 赵璟琰见她要走,出言拦道:“上回万花楼的事,令六小姐受惊了,不过六小姐放心,以后再无人敢在万花楼撒野。” 你当着贤王的面,把人家五城兵马总指挥使的胳膊折断了,这满京城还有敢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青莞重新坐下来,莞尔一笑道:“王爷断了人家的胳膊,竟然安然无事,可见简在帝心,我放心的很。” 小狐狸就是小狐狸,明明想知道内情,偏偏话说得这般好听。 赵璟琰对她装模作样的表情,很是喜欢,于是大大方方道:“也没什么,正好我那好二哥在酒中加了点料,怕皇上知道,所以咬着牙瞒了下来。我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 加了料的酒? 青莞暗下忖度,片刻后又试探道:“好生生的一条胳膊断了,那仇道新竟然肯依?我听说他可是苏家的女婿呢。” 言外之意,贤王如何摆平苏家。 赵璟琰摇了两下扇子,似笑非笑道:“哪需要摆平,仇道新这个五城兵马指挥使,屁股后头一堆的屎呢,正愁没有人给他擦,还不借着这个机会,向贤王摇摇尾巴。” 青莞皱眉。赵璟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心知自己言语粗俗吓着她了,忙不迭的解释道:“这个仇道新绝不是什么好货,极喜欢赌钱,仗着有几分权力,黑白两道敛财,偏偏输得多,赢得少,到现在还有几个窟窿没有 埋上呢。” 青莞点头表示明白。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贤王花几个小钱帮仇道新摆平赌债,不过是举手之劳。双方互惠互利,共同进步。 话都说完,青莞再次起身告退。 这一回,赵璟琰没有拦着,“我送送你。” “这……不敢劳动王爷。”青莞婉拒。 左一句王爷,右一句王爷,一点子热情都没有,回头定要想个法子,把这称呼先改了,赵璟琰心底发狠。 “走走吧,正好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赵璟琰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言语中有着不容置疑。 青莞再拒绝,就显得不识相了,遂一垂首,一低眉道:“有劳王爷了。” 微微弯曲的颈脖异常柔美,白嫩的肌肤如凝脂般看不见毛孔,赵璟琰瞧得分明,一颗心砰砰乱跳。 这女人,她知道不知道不能在男子面前低首啊,连颈脖都被人看去,太不检点。咦,好像是自己站得太近了些。 青莞略走几步,感觉到那人没有跟上,俏然回首。 身后的男子薄唇微扬,高挺的鼻翼,深邃的眼睛,一身锦袍穿在身上,浑身上下散着发高贵的气息。 青莞定定的看了片刻,心叹到底是龙子龙孙,这身皮囊委实不错。 赵璟琰见青莞向他瞧来,笑眯眯的走上前。他原本便是一双桃花眼,长得甚是勾人,若再半眯半笑,越发的夺人眼目。 青莞偏过身子,觉得这样的一张脸实在欠扁,不看也罢。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赵璟琰抿嘴笑了笑,凑近了道,“六小姐,仇道新的事情,让你失望了,本王……” “王爷!” 青莞神情有些尴尬,迅速打断,道:“是我逾越了。” 赵璟琰侧目,见她脸上难得的浮上了一抹红色,似笑非笑道:“并非逾越,事实上,那个位置我已经眼红很久,六小姐只不过看出了我的真心。” 青莞有种想把他毒哑的冲动。这厮顶着一张桃花脸,在万花楼招蜂引蝶还不够,还要跑她面前卖弄风骚,这是赤裸裸的调戏好吗? 真心,你的真心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想……青莞暗暗磨了磨后糟牙,脸冷了下来。 赵璟琰见她一副吃瘪的样子,心情大好。 凡事不可太过,这女人是个刺猬,把她惹毛事情就不妙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这个女人吗,早晚一天…… 胡思乱想时,两人已走到院门口,赵璟琰轻咳一声,低语道:“六小姐,户部的事不出十天,必有结果。” 青莞正拎起裙角,迈开了左腿,闻言身子一颤,晃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稳稳的抚住了她的胳膊,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透着低沉的笑意,“六小姐,小心脚下。” 男人热热的呼吸几乎扑在青莞的脸上,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深吸一口气,道:“多谢王爷。” 赵璟琰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心情好上加好。想笑,又不得不忍住,从牙缝里咬出一句,“六小姐,后会有期。” 顾青莞眼角抽抽。 后会你个头啊! 青莞带了几包补药去蒋府,却带着半车的瓜果吃食回蒋府。 顾府众人早就巴巴的等着,见她回来,忙不迭的把人叫到了寿安堂,好一通问。 青莞只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如实说出来,没有丁点的添油加醋。 魏氏和周氏听得面面相觑,各自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青莞趁机告退。 顾家会不会摆宴设酒?老庆王府会不会再次拿捏?父亲要如何哄回郡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回到房中,青莞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已然湿了的鞋子。 月娘和春泥早已习惯了小姐的洁癖,一个打来热水,一个拿了干净的鞋袜。 青莞把白玉一样的脚浸泡在热水中,舒服的叹出一口气,轻声道:“春泥,替我磨墨。” “小姐这是要……” “给史大哥写一封信。”青莞的声音有些飘忽,如水的目光透过窗棂,幽深而灵动。 推荐史磊,并不是临时起意,早在她提出要做钱庄时,心里就有这个主意了。 因为只有他,才可以帮她做成那件事。 周氏的怒意,在回到房里的刹那,便再也忍不住了。 “贱人,竟然要设宴摆酒,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高门之中,虽有这种习俗,但用的人家少之又少。女人吗,娘家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要回到婆家生活,能翻得出什么天。 万一婆家明面上跌软了,暗地里却给小鞋穿,日子更难过。所以一般人家,为了女儿在婆家能吃口好饭,都是睁只眼睛闭只眼睛。 这个华阳在顾府,已经嚣张到不行,再来这么一下,那整个顾府还不都是她的天下。自己被她踩在脚底下,永生永世也别想抬起头了。 “大奶奶,忍一时风平浪静啊。” 潘亮家的适时添上一句,“等到两位少爷拿了功名也不迟。” 周氏如何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低头了,只是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时时的晃在她面前,要再不把心口的怒气出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周氏松开了握着的拳头,轻吸一口气道:“放心,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倒要看看,她赵华阳会不会一世这么好命。” “放肆,竟然要顾家给她设宴摆酒,传出去,这府里的脸面还要不要。” 顾砚启气得拿起砚台就要砸,却想到这砚是古砚,近千两的银子,到底没舍得松手,在手里掂了两下,又放回原处。 “老爷,息事宁人吧,顾着两个孙子的前程要紧。”魏氏叹了口的气,心里却对赵华阳生出恨意来。 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不仅敢打爷们,连设宴摆酒这种事也想得出,跟当初的钱氏,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能比啊。 顾砚启一双浑浊的眼睛迸着寒光,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下,忽然没头没脑道:“老大走了多久了?” “快满一个月了。”魏氏掰着手指算了算。 顾砚启顿住脚,道:“明日派人给王府送贴子,酒宴的事情你亲自操持。” 魏氏暗自惊心,老爷他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顾砚启看出女人脸上的惊色,冷笑道:“都是为了你两个好孙子。” “可是老爷,这样一来,咱们顾府的脸面……”魏氏沉吟。 “脸面?” 顾砚启冷笑,“你儿子这个孬种在老齐王府,还有什么脸面。有本事的,就该把女人搓揉的死去活来,没本事,就活该没了脸面。”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魏氏出言护道:“那也怪那女人太厉害,心思太歹毒,咱们儿子书生一个,怎么斗得过她?” 顾砚启嘴上没说,心里却颇以为然,瞪着眼睛道:“斗不过,就活该受着,没出息的东西。”魏氏听儿子被骂,气得胸口起伏,索性闭上了嘴巴。 第一百三十回她却等不及 官道上,一队人马冒雨疾驰而过,为首的赫然是殷立峰。 马行一个多时辰,入了京郊神机营,此时天已暗沉了下来。 兵卫见是英国公世子,心中一喜。财神爷来了。 只见殷立峰从马上下来,大手一挥,后头的小忠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 “给兄弟们买酒喝,你家老大呢?” “回世子爷,老大在后山练剑。” 殷立峰眉头皱得紧紧,“下雨天,天都黑了,练什么剑?” “世子爷您这就不知道了吧,我家老大练剑,从来都在下雨天。” “前头带路。” “是,世子爷。” 神机营背山靠水,后山脚下大片大片的竹林,风起叶动,沙沙作响。 一灰衣男子,手持长剑,站在雨中,动也没动,只起伏的胸口,微粗的气息,显示出他刚刚舞了一套绝佳的剑法。 殷立峰走近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用帕子将剑擦干净,然后收进了剑鞘。 苏子语转过身,见来人,嘴角一沉道:“你怎么来了?” 殷立峰笑道:“在京中呆着无趣,来找姐夫喝酒。” 苏,殷两家定亲已有六载,殷立峰这一声姐夫叫得也不算唐突。 苏子语斜看他一眼,冲侍卫道:“去,温几壶酒来。” “不要温,我要喝冷的。小忠,你去帮忙,弄几个精致的下酒菜。” “是,太子爷。”小忠把伞往世子手里一塞,跟着侍卫就走。 翻过小山入营帐时,天已大黑,雨丝飘得更密了些。 酒菜已经摆上,小忠到底没敢让世子爷喝冷酒,酒温得恰到好处,散着浓郁的香味,勾人馋虫。 殷立峰捏着杯子,朝苏子语碰了碰,“姐夫,我敬你。” 苏子语不傻,这家伙冒冒然跑来,又闹着要喝酒,必是心中藏了事。 他也不问,默默的把酒喝尽,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几杯下肚,菜没有动一筷子。小忠担忧世子爷的酒量,轻劝道,“世子爷,先吃点菜垫垫。” 殷立峰嫌其括燥,道:“这里不要你服侍了,下去吧。” “这……”小忠不敢走。 “去吧,有我在。”苏子语轻声道。 小忠这才放心离开。 殷立峰重重把酒杯一放,长长叹了一声,唇瓣动了几下却没说话,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苏子语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知酒还未够,索性默默的陪着。 果不其然,四壶酒尽,殷立峰开了口。 “姐夫,我今天遇到一个人。” “嗯。” 苏子语正好把酒盅递到了唇边。 “你还记得镇国公长孙满月那天,有个女子被人诬陷的事吗?” 苏子语眉头微皱,显然已不大记得。 “我今天遇到的人,就是她,顾家六小姐顾青莞。” 是她?苏子语脑中浮出一个人影,跪倒在地上,小巧的脸上带着一抹倔犟。 殷立峰眼神有些发直,叹道:“姐夫,她也怕雨弄湿鞋面。” 手一颤,杯中的酒泼出来几滴,苏子语平静道:“世间女子多半如此。” “不,不是的,姐夫,她踮着脚尖走路,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酒劲上来,殷立峰有些语无伦次。 苏子语只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溢出,然而英俊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殷立峰抬起眼睛,盯着他看,“姐夫,她们是表姐妹。” “那又怎样?”苏子语终于开口说话,语调云淡风清,修长的手执起酒壶,替他斟满了杯子。 一饮而尽后,殷立峰抓住了苏子的手,“姐夫,六年了,你都已经忘了吗?” 连呼吸都带着浓浓的酒气,苏子语摇了摇头,道:“小峰,你醉了,别再喝了。” “我没有醉。” 殷立峰挑眉,“你和她曾经那样好,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连我看了都羡慕,姐夫,你真的忘了吗?” 苏子语眸光一暗,呼吸有些凌乱,连喝了两杯酒,厉声道:“小峰,你醉了,不要乱说了。” 殷立峰嘴角浮上一抹冷笑,“连说都不让说,苏子语,你是不是心虚了?” 苏子语脸色一冷,突然站起来,拔腿就走,殷立峰一把抓住他的手。 “姐夫,我还记着她,六年了,我竟然还记着她。” 苏子语转过身,冷冷看他一眼,手轻轻一挣,人已在数步外,“那是你的事。” 冷酷到没有一点温度的语,让殷立峰勃然大怒,他一把掀翻了酒桌,踉踉跄跄的追上前几步。 “苏子语,那一箭你为什么要射,你怎么下得去手?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射死她?”殷立峰说到最后,已经歇斯底里。 苏子语绷着脸,声调依旧不高不低,“殷立峰,我再说一遍,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真好奇,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殷立峰一把揪住苏子语的胸脯,用力的扯了两下,怒吼道:“是石头吗?” 冷凝的笑在唇边漾开,手轻轻一抬,苏子语已退出两丈外,冷笑道:“你果真醉了。” 殷立峰连退数步,偏不甘心就此松了手,步履踉跄的追了几步。 “苏子语……姐夫……你别走……你给我回来,我要话要问你。” 苏子语一言不发,掀了帘子大步离去。 “苏子语……你给我回来……不许走……我要质问你……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你就是块石头……臭石头。” “三爷!”守在外头的小忠哆嗦着上前。 苏子语细长的眼睛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世子爷醉了,找人送回府。” “三爷,世子他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小忠语气带着肯切。 “放心。” 苏子语温和一笑,笑得人心头发杵。 小忠暗暗松了口气。苏三爷说放心,那么此事就一定不会传到府里。 “苏统领。”一个声音冷不丁的在暗夜中响起。 小忠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高材高大,面容冷凝的男子走了过来,正是苏三爷的副手杨锐。 苏三爷身边有五百亲卫,这五百亲卫都是从神机营中挑出来的,个个身手利落,由杨锐亲自统领。 小忠松了口气,朝来人抱了抱拳,转身进了帐篷收拾残局。 苏子语见他离开,背手走了两步,道:“何事?” “无事,不放心过来瞧瞧。”杨锐沉声道。 这个殷世子,一遇到烦心事,就喜欢来找苏统领喝酒,偏偏酒量极差,一喝就醉。喝醉了还喜欢闹事,真是烦人。 真叫是苏统领脾气好,换了他,管他是小舅子,还是小叔子,拉出去打一顿再说。 苏子语抬首看了看夜空,嘴角浮上苦笑,拍了两下杨锐的肩头,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夜色中。 杨锐心头一沉,随即跟了上去。 陋室里。 赵璟琰翘着二郎腿,手上捏着一块绿豆糕,尝了几口,嫌弃的扔在盘中,又喝了一口温茶,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兄长。 “何事这么高兴?”男子看着那张福星高照的脸,声音淡淡。 赵璟琰知趣的放下了腿,然双眼间的流光更甚了,他伸出两根指头。 “第一桩喜事,你家兄弟我搞定了那一位,钱庄的事情一切妥当。” 男子点头。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第二桩呢?” “第二桩喜事,有人向我举荐了一个人,出任钱庄的总管。” “谁?” “史磊。” 是他?男子来了兴致,“谁举荐的?” 赵璟琰幽深的目光,在微暗的烛火里晃出几分谑笑,“顾六顾青莞。” “噢,说来听听。”男子见他皮笑肉不笑,深知这里头必有故事。 赵璟琰舔了舔嘴角,摇了两下扇后,方才侃侃而谈。 半盏茶后,赵璟琰口干舌噪,喝光了半盅茶,道:“兄长,你说天底下可有如此凑巧之后。” 男子难得展颜一笑,“确是凑巧。他还有一个月进京,到时候你拿我的笔墨去见见。” “这么说,兄长你同意了?” 食指轻点两下桌面,男子低声道:“他的本事,我一清二楚,只是受我牵连,时运不济罢了。把他放在明面上,太过招人,还是放在暗处的比较好。” “兄长与我想一起了。所以这个明面上的人,我打算用弘文。” “漂亮!” 男子眼露赞许,“弘文生性好赌,用他来做挡剑牌,旁人只当你们两人的玩闹之举,不会起疑心。” 赵璟琰得意的挑挑眉,那神情像极了是在邀功。 男子看了他一眼,大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淡淡道:“凡事小心。” 赵璟琰心头一暖,道:“兄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话一出,男子神然一暗,脸上露出悲色,沉声道:“她……等不及了。” “兄长?”赵璟琰心漏一拍,脸色顿时变了。 “她跟了我十多年,替我打理王府,操持内闺,教养子女,原以为能给她一世荣华,谁又知……她竟等不及了。” 赵璟琰胸口一滞,伸手握住了兄长的手,握得很用劲,关节泛着白,青筋根根暴出。 男子轻声道,“却是我欠了她的。” “兄长,顾六的医术无人能比,要不要……” “不必!”男子出言拒绝。“这是为何?”赵璟琰惊道。 第一百三十一回倒是好手段 男子语出淡淡,“再出色的大夫,也救不回灯枯油尽。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这便是她的命。” 赵璟琰黯然道:“我去瞧瞧她。” “你走吧,她不想见外人,我也去陪她了。” 男子推开了赵璟琰的手,腰背微微曲着,转身离去。烛光沉浸了霜鬓,眉宇间染了哀色,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有什么东西似要夺眶而出,赵璟琰仰起头,来时的得意之色,已被哀伤取代。 夜色越发深沉。 顾府到底是设宴摆酒了,这酒摆得还颇有规格,八道热菜,二十二道热菜,四道甜点,外加上好的竹叶青。 只可惜,老庆王根本不屑来顾府吃这样一顿席面,而是派了几个儿出马。饶是如此,顾砚启带着儿子、孙子,十分恭敬的陪坐在侧。 第二日一早,顾二爷先往衙门里告了假后,亲自往王府把人请回来。 是夜,大奶奶周氏掏了私房银子,在寿安堂摆了两桌席面,请顾府众人吃酒。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大房向二房陪罪呢。 华阳一身华贵的衣裳,头戴累丝凤钗,神情得意的端坐在桌上。 周氏面甜心苦,端着酒杯,脸上像是便秘一般,朝华阳敬酒。随后,两个儿子一前一后也端了酒杯过来。 华阳笑得花枝乱颤,来者不拒,偏厅里都是她爽朗的笑声。 青芷看不下去,用手碰了碰六妹,低声道:“瞧瞧她那得意劲,眼里还有谁,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青莞心念微闪,拿公筷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青芷的碗中,“她的眼里自然不用有谁,更不需要收敛。” 青芷被顶的一梗,心中觉得六妹的话在理,偏又不大甘心,一桌的佳肴吃在嘴里,索然无味。 “二姐,与其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不如替二姐夫多拜拜菩萨,大伯母能忍下这口气,也是为了大哥、二哥能高中。” “捉狭的小蹄子,能的你。”青芷羞得脸满通红。 青芷淡笑不语。 是夜,顾二爷薄醉,硬着头皮往正室房里去。 这是高门里的规矩,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必要睡在一张床上,行那夫妻之礼,才算把事情给揭过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华阳知道自己这一遭,是惹了众怒的,于是见好就收,殷勤的上前侍候男人脱衣。 顾二爷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华阳自然不会先开口,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一步要退却了,日后在男人面前还怎么混。 夫妻两人都不开口,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褪去了外衫,两人直挺挺的睡到了床上,赵华阳心里头想的是,你不动,我便不动,今儿你要不把老娘侍候舒坦了,这事过不去。 顾二爷心里头想的是,他妈的这规矩是谁想出来的。哪个男人憋了一肚子气,还能跟女人行房的,一点欲望也没有好不好。 …… 一夜折腾,华阳嚎得满府尽知,吵架一事就算是揭了过去。 魏氏在佛堂里,对着上首的观世音菩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中连连叹气。 这个媳妇经此一事后,越发的肆无忌惮,从前自己还能威慑一二,以后可就难了。 周氏心里虽恨着,却不敢发作,静等两个儿子上场。她到底心中不忿,把管氏叫到身边,一通搓揉,等神清气爽后,便命她滚蛋。 管氏有苦难言。 婆婆在二房那头吃了瘪,气无处撒,就拿她出气,自己除了咬牙受着,还能有什么办法。只盼着大爷早日回府,也好早一日脱了这苦海。 五日后,顾府两位少爷在众人的期盼下,雄纠纠气昂昂的入了考场。 春闱考三场,每场三日,顾大少,顾二少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被人抬回府时,已两眼翻翻,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周氏一看,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忙令下人鸡啊,鱼儿,肉啊的往两个儿子房里送。 歇了几日,又要再考,仅仅两场,就已把顾府众人折腾的人仰马翻,连大厨房的打粗丫鬟,都盼着这三月快快过去。 府里有上场的学子,饶是华阳这等跋扈之人,也不敢寻事。众女安守在自个房里度日。 青莞心中不以为然。 世人贪名逐利,都想往那官场钻,谁又知世间最黑最暗的地方,莫过于官场,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 更何况,以顾家两位少爷的才学来说,想要出人头地,只怕是难。 倒也并非青莞看轻,那日她往东园散步,远远的就听到大少爷房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会试在即,他还有心思跟女人玩,这学问好得了才怪。 至于二少爷,学问虽好,却形容尚小,只怕应变能力不够,若她没有料错,得再等三年方有所成。 青莞与大房的两个少爷从不亲厚,见面不也过点个头,道个福。 两位少爷见到她,也是懒得多言一句的。他们是读书人,跟内宅的女子有什么共同语言可言,万一她的疯病发了,上来咬一口,那真是要了命了。 因此,青莞并不像旁人那样,恨不能走路都掂着脚尖,生怕惊了两位少爷的休息,她只安心做她自己的事。 这一日,院里落下院门,青莞主仆早早入了房,却听得窗户被石子打了一下。 月娘不慌不忙,忙开了门出去,片刻后陈平进来。 “小姐,梁希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泄,忠通伯府请了连请两位大夫,将将止住了疼。福伯让我来请小姐示下。” “腹痛不止?” 青莞放下医书,冷笑连连,“果然被我料到了。” 内宅阴私之事,无非就是那些个下作手段。梁希有高才,嫡母怕他出头,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 临考前腹痛,这是多大的巧合。青莞不欲管别人家的闲事,却因为二姐与他定了亲,不得不管。只有那梁希有出息了,二姐日后才有依靠。 因此青莞暗下存了一份心,果不其然啊。 “明日可否上场?” 陈平摇摇头道:“看情形有些难,我瞧着那两个都是庸医,不顶什么用,只怕是事先安排好的。” 倒是好手段。 青莞心思微动道:“去找蒋七爷,以喝花酒的名义把人先弄出来,让福伯在万花楼候着,必保他明日能上场。” “是,小姐。只是……” 青莞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机立断道:“把功劳都往二姐身上推。” 二姐和他是定了婚的,未婚夫下场这等重要的事,必定会派人细细的打听着。 蒋弘文在江南时住在顾府,入京后二姐又跟她去过蒋府。未婚夫有难,厚着脸皮求一求,这事也说得过去。 陈平一走,月娘连连摇头道:“小姐,那段氏这般厉害,忠勇伯莫非是个死的,管都不管。” 春泥放下针线,冷声道:“下药这种事,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是她做的。更何况段氏管着内宅,找一两个替死鬼也不是什么难事。忠通伯怎么管?” 月娘不服,道:“这一次两次的,旁人就不起疑心?” 春泥接了话道:“都装着傻,充着愣呢。我估摸着那府里,除了忠勇伯外,心里门儿清。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月娘说不过春泥,把目光看向小姐,寻求助力。 青莞抬眸叹道:“要你们俩争什么长短,真真都是傻的。”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府里是泥谭还是沼泽,与她有何相干,她只要保二姐平安就够了。 至于那个梁希,若不是看在二姐的份上,她才懒得管他的闲事。一个大男人,被人陷害之至,心中仍旧没有防备,书呆子一个! 这一夜如何折腾,青莞并不知晓,料想也不会简单。 等三日后春闱结束,陈平一个翻身把她接到金府时,她才知道事情果然不简单。 这个梁希也当真命运不济,被人在饭菜里下了泻药不说,当夜还着了凉发起高烧来,上吐下泄,只把钱福弄得手忙脚乱,又是针施又是灌药的。折腾半夜,才稍稍好一点,偏还手脚无力,眼冒金星,哀叫连连。 第一百三十二回送来两只羊 钱福无奈,想着他第二日要入考场,且需三天三夜,当下便下了猛药。 次日那梁希背着熬好的三日的苦药,在陈平的护送下,眼眶泛黑,脸庞浮肿的入了考场。 三日后,他答完最后一科,当场晕倒,最后是被人抬了出来时,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了一大圈。 青莞喝着茶,听陈平说完后,道:“那晚蒋七爷入忠勇侯府要人,那府里没有人拦着吧?” 陈平忙道:“忠勇侯夫人倒是拦了,但七爷是谁,几句话一说,谁都不敢放个屁。” “那梁希没有怀疑?” “那小子一听说是顾府二小姐,眼眶都红了,嗷嗷叫唤了两声,没往深里想。” 青莞放下心来,道:“也不知道这样一折腾,他考得如何。但愿不会太差。” 钱福笑道:“应该不会差,老奴帮他施针时,还听他嘴里念念有词呢。” “这一下,蒋七爷那头又欠下了一份人情。”青莞太阳穴微痛。 钱福道:“小姐放心,七爷说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以后但凡小姐有什么难事,只管与他说。” 青莞忍不住笑了。 这个蒋弘文,和那赵璟琰好得穿一条裤裆,赵璟琰拿了她庆丰堂两成的利钱,蒋弘文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怪道前头在蒋家看到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一张棺材脸难得的有几分笑意,多半是银子闹的鬼。 青莞这一笑,可把下首处的两个男人惊住了魂。 上首的女子一身芙蓉色鸡心领直身褙子,头上戴了一支翡翠镂空雕花簪子,白玉般的俏脸泛着光泽,黑亮如墨的眼睛闪着灵动,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眼角的那一抹媚色,似乎更浓了些,眉梢往上一斜,实在是勾人。 小姐将将十四岁,便已出落得如此,若再身量开一些,只怕是…… 青莞未曾想自己难得的展一次笑颜,惊动了屋中的男子,自顾自问道:“史大哥可有信来?” 钱福收了神思,道:“回小姐,尚无。不过老奴算计着,还有十几日,必定入京。” 青莞眼中一闪,安下心来,道:“陈平,让大娘给我下碗柴火馄饨,有些饿了,总惦记着这一口。” 陈平面色一喜,赶紧跑出去传话。 钱福深知小姐为人,见她把陈平打发出去,必有重要的事情要说,遂往前走了两步,立于她身侧。 青莞轻轻叹了一声,幽幽道:“福伯,清明快到了。” 钱福神色一哀,“小姐是打算……” “确是想去看一看,从前在南边离得远,现在就在眼跟儿前,心里总惦记着。”再何况六年来,她连钱、盛两家的墓地在何处,也不知道。 钱福红了眼眶,哽咽道:“小姐打算是明着去,还是暗着去。” “还是暗着去吧。让人多折些元宝,备些好酒好菜。”青莞低语。 钱福背过身拭了一把泪,道:“小姐放心,老奴一定备周全了。” 眼底有泪要涌出来,青莞不欲让钱福看去,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媚娘。” 床上的女子苍白着一张脸,连唇都是灰白色的,见青莞来,挣扎着要起来。 “别动,好好歇着。” 青莞见她浑身绷得紧紧,放柔了声道:“别紧张,放松,我不会弄疼你的。” 声音低柔,给人以信任感,媚娘莫名的松弛下来。 换好药,丫鬟端来铜盆,青莞净了三遍手,方道:“恢复的极好,再有半月就能下床了。” “谢六小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 青莞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需得与你说清楚。” “六小姐请说。” “你这一遭伤得极重,命是救回来了,以后却……做不了母亲。我不想瞒你。” 一滴泪从媚娘眼角划落,她捂着嘴呜咽不语。自己刚刚及笄,原打算做几年,攒些银子赎了身,谁又知…… 青莞不忍再看,冲房里两个丫鬟道一声“好生照料着”,便走了出去。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身不由已,为医者虽有悲悯之心,却不能瞒着病人病情。 青莞走到树底下,轻轻叹出口气。 春闱结束,离放榜还有些日子。周氏后知后觉,带着丫鬟婆子入延古寺上香,为两个儿子求神拜佛。 这日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蒋府的人牵了两头羊上门。青莞此时正在院里侍弄两盆兰花。 太太的侄子前儿送了几盆花过来,二姐偷偷的藏了两盆,特意给她送了过来。她研究了半天兰花的药用价值后,决定还是当花养着。 青莞一入寿安堂,就看到庭院的桂树下系着两只羊,心里正奇怪着,顾青芷从堂屋里出来,一把拉住她,低声道:“蒋府送来的,说是给你补身子用。” 青莞一愣,忙道:“是老祖宗送来的?” 青芷笑道:“可不是老祖宗送来的。” 青莞有些风中凌乱。老祖宗怎么可能给她送两只羊来,必定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小姐,这羊正在下奶期,以后奴婢每日挤了羊奶,往里头加点杏仁,热了给小姐喝,这可是大补的东西。”羊被牵进院子,刘嫂喜滋滋的拍着羊头。 青莞磨了磨后糟牙。 “要喝不完啊,小姐可以用羊奶洗脸,那皮肤保管又嫩又滑……”刘嫂没注意青莞的脸色,自顾自算计着羊奶的妙用。 “宰了吃。”青莞冷冷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莫名其妙送两只羊来,两个庶女怨毒的目光先不说,那郡主正打着蒋府的主意呢。正思虑着,那谭嬷嬷便扭着肥腰进了院门,见六小姐正站下屋檐下,也不行礼,抬了眼睛便道:“郡主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蒋家如此惠顾六小姐,咱们这头不能没了礼数,明儿郡主亲带六小姐,给老祖 宗请安去。” 青莞对郡主暗下的心思一清二楚,她很不客气道:“我这两天染了风寒,老祖宗身子弱,怕过了病去,就不去了。” 说罢,拂袖而去。 “慢着!”谭嬷嬷傲慢道。 青莞身子一顿,脚步未停,看了身旁的春泥一眼,径直入了房屋。 谭嬷嬷脸色一变,“哎……” “哎什么哎?” 春泥插着腰道:“谭嬷嬷,我家小姐今非夕比,你再这么没规没矩的,小心手里的饭碗。” 谭嬷嬷被一个丫头指着鼻子骂,气得脸都绿了,提上一口气,正要开骂,那春泥眼明嘴快。 “蒋家老祖宗说了,这府里谁对小姐不敬,就是对她不敬。谭嬷嬷,你可得悠着点啊,别一个不慎,连你家主子都累了去。” “你……” 主子正担心巴结不上蒋家的,万一这疯子真的坏了好事,岂不是自己的罪过。谭嬷嬷青着一张脸,落荒而逃。 春泥得意的环视一圈,见红花,丁香正惊讶的看着她,小脸一沉道:“瞧什么瞧,还不干活去。” “春泥,快进来帮我找找书。” 青莞的声音在里屋响起,春泥忙走了进去。 红花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道:“小姐待月娘,春泥可真好。”“六小姐待刘厨娘也好,独独对咱们……”丁香的语气里不自觉的流露出羡慕。 郡主规矩最多,凡事总喜欢拿王府说事,再加上谭嬷嬷手段严苛,稍不留神犯了错,轻则挨骂,重则挨罚,日子过得心惊胆寒的。 红花压低了声道:“哪能和她们比,月娘是六小姐跟儿前的老人了,春泥也有三五年了,咱们这些外头来的,六小姐自然是防着的。” 丁香想着来前谭嬷嬷的那一通敲打,发自肺腑道:“若是六小姐能把咱们当自己人,我倒宁可呆在这院里。” “谈何容易。你别忘了,咱们的卖身契可都在郡主手里捏着呢。”红花脸色一哀。 为人奴婢,命若浮萍,主子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全都身不由已。两人说到伤心处,同时叹出一口气,打帘子回房。 院墙处,月娘悄无声息的走出来,目光微有深意。 “月娘,倒不是我不敢用她们,卖身契捏在郡主手里,就相当于被人卡住了喉咙,我不敢冒这个险。” 青莞神色淡淡。 人心隔肚皮,月娘和钱福自不必说,就算春泥、银灯,陈平几个,也是她看了又看的。若不然,凭着她这些年救的病人,能收用的何止这几个。 月娘知道小姐轻易不肯信人,也不劝,只轻声道:“陈平寻来的两个,已调教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进府了?” 青莞摇摇头,道:“若进府,必又是打了蒋家的旗号。这会子郡主千方百计想和蒋家扯上关系,只怕睁着四只眼睛盯着咱们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小姐总说,郡主帮玲小姐看中的是蒋家,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月娘不解。 第一百三十三回死并不可怕 青莞盘算了下,道:“蒋家六爷今次下场,只怕也在等着放榜呢。” “郡主给玲小姐看中的是六爷?”月娘愕然。 “难不成是蒋七爷?”青莞挑眉,神色有些不以为然。 蒋弘文整天跟在赵璟琰屁股后面混,跟个浊世魔王似的,郡主怎么可能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月娘跟在青莞后右,心道蒋七爷丰神俊朗般的人物,不过是混名在外罢了,旁的哪一点不好? 华阳歪在炕上,穿着家常袄子,正翻看着帐册。 谭嬷嬷立在炕边,躬着身子,把热茶奉到跟儿前。 “回郡主,六小姐说她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不能往那府里去。” 华阳眼中精光一闪,用力拍了下炕床,脸沉了下来。 她原本想明儿借着还礼的机会,带着女儿再往蒋家走动走动,也好混个脸熟。 谭嬷嬷想着今日被一个小丫鬟辱骂,还不赶紧趁机滴眼药水。 “郡主,如今这丫头仗着那府的人,越发的拿大了,连您的话也不大放在心上。” “都是些白眼狼啊!” 华阳鼻子里呼出冷气,轻扫了她一眼,道:“不必理会她,你拿了钥匙往库房去,挑两支上好的老参,明儿给老祖宗送过去。顺便打听一下六爷这回考得如何?” 谭嬷嬷想了想道:“郡主,容奴婢多嘴,玲姐儿的事情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再有半月就要放榜了。” “你懂什么?” 华阳轻描淡写道:“王府素来与蒋府没有牵扯,总要找个中间人搭上关系。老太妃心里有数,只怕就在这几日了。” 谭嬷嬷赶紧后马屁道:“这下可好了,老太妃办事,素来稳当,玲姐儿嫁到那府,最最清贵不过。” 华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冬儿看着坑上的小姐,心里直打边鼓。小姐一页书,已经看了近半盏茶的时间,还不见翻动,这又是怎么说的。 冬儿放下针线活,起身拿簪子挑了挑烛心,道:“小姐,晚了该歇了。” 吴雁玲醒过神,脸色委顿道:“蒋府给疯子送了两只羊,你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冬儿思忖道:“谁知道那府是如何想的。” “是不是那疯子在蒋家胡说了什么?” “郡主待她这样好,吃的穿的哪一样少了她的,她若胡说,也不怕嘴上生了疮。” 冬儿说完,见小姐又默默无言了,索性道:“小姐,要不奴婢去跟郡主把话说开吧,也省得小姐吃不香,睡不着的。” 吴雁玲面色一哀,深深叹出一口气,许久才道:“再等等吧。” “小姐,这种事情可等不得。再过些日子就要下榜了,万一那蒋六爷高中了,老太妃,老王爷那头可就来不及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冬儿跟着小姐好些年,把眼前的形势看得一清二楚。这种事情,只有早早的和郡主说开了,求郡主为小姐作主。 再者说,郡主只得小姐一个女儿,宠的跟什么似的,小姐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郡主也会为她摘下来,更何况是一个蒋府的七爷。 冬儿并不知道,吴雁玲为难的不是如何开口,她为难的是那个身形修长,风姿出众,偏偏又有一身恶习的男子,万一并非她的良人,该怎么办。 一时烛火跳动,主仆俩也没有开口说话。 青莞苦笑不得的看着眼前的一碗羊奶,心里哀号一声。 刘嫂喜滋滋道:“小姐啊,这两头羊奶水挺多,锅里还有呢,小姐要喜欢喝,我再端来。” 青莞凑上前,闻了闻。 “小姐放心,奴婢闻过了,一点子膻味也没有,轻轻爽爽的。” 刘嫂期望的眼神看着青莞,仿佛她不把这一碗羊奶喝完,就对不起她精湛的手艺。 青莞轻咳一声,道:“给二姐送一碗去,对了,张姨娘怀着身孕,也送些过去。” “这么好的东西……”刘嫂有些舍不得。 “你们也都喝半碗。”青莞不领她的情,指了指月娘和春泥。 刘嫂一听这话,心疼的跟什么似的,统共就这么点东西,偏小姐还要送这个,让那个的。 月娘扔了针线活,笑道:“老祖宗巴巴的送过来的,小姐快喝,可别辜负了老祖宗的一片心。”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应景似的,后院传来两声羊叫。 青莞不由暗暗的后怕,幸好是送了两只羊来,若是送两只牛来,这院里岂不是翻了天。她硬着头皮一口气把羊奶喝下。 刘嫂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对了,只要小姐肯连喝几个月,她啊,饱管能把小姐养得白白胖胖的。 就在刘嫂端着羊奶往房里去了,院子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只见他翻身上了墙外的高马,疾驰而去。 “爷,六小姐已经喝上了羊奶。” 赵璟琰身形未动,甚至连手中的书也未曾放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阿离打量主子神色,心中有些忐忑。 爷自打上回去见了那人后,回来便闷闷不乐,连逛万花楼的兴致也没了,连续几天闷在书房里不见外人。 若是往常,爷只要听到六小姐的事,脸上保管有笑意,现在却……哎……不会是那头又出了什么事吧。 他想了想,大着胆子道:“爷有什么难事,不防找六小姐商量商量,六小姐聪明,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赵璟琰抬头,目光幽深的看着他,道:“正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呢,走陪爷去一趟。” 青莞一见到赵璟琰,便觉得今日的他与以往有几分不同。 虽然人还是那个纨绔的人,脸还是那张欠揍的脸,甚至手上的折扇都摇得与从前一模一样,但她敏锐的觉察到,他今日的心情有些不好。 果不其然,赵璟琰把茶盅往外一推,道:“六小姐,深夜前来,有几句话想问一问。” “王爷请说。” “灯枯油尽之人,可有医救?” 突然其来的一句话,让青莞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静静的思索了一会,摇头道:“不能。” “为何不能?” 赵璟琰的话,明显带着不满的意味,似乎觉得她的这一句“不能”,太过随意了些。 青莞抚了抚额头,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 “首先我没有看到病人,因此生的希望,我不能给你。其次你说灯枯油尽,这并非是病,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将死之人的状态。便是我医术再高明,也只能拖延些时日。” 赵璟琰眼神微凝,摇扇子的手已然放下。 长嫂的病,他也暗中派了几个心腹太医过去,都说只能熬日子。长嫂待他极好,故他心中不甘。如今看来,确实奢求。 青莞看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道:“澜沧之水,千转为汐;彼岸忘川,零落成妖。彼岸花,忘川河,都是黄泉路上的景致,若能忘却了前生今世来世,死一点都不可怕。” 赵璟琰心神一动,目光陡然看向她,眼中的热度似要把她看穿。 青莞迎上她的目光,淡淡一笑,“老生病死,王爷需看开。” 看不开,那就如同她这样,背负血海深仇,活着只是目的,无半分情趣。 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赵璟琰忽然笑了,“六小姐小小年纪,怎看得如此通透?” “只因行医时,见多了生死。”青莞掩饰。 见多了生死,自也能坦然处之,他还不如一个未及笄的女子。心情莫名变好,赵璟琰又将扇子摇了起来。 “说起行医来,本王最近总觉得身子倦怠,六小姐帮着诊一诊。” 那是你女人玩多了。 青莞腹诽,脸上却平静道:“请王爷伸手。” 冰凉的指尖覆在温热的手腕上,两个心中同时一震。 青莞敛了心神,安心诊脉,片刻后便道,“无碍,略微有些思虑伤身。无须用药,入睡前,烧一柱香神香即可。” 赵璟琰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手为何这么凉?” 青莞无声的一笑,不答反问道:“王爷还有其它事吗,夜深了。” 灯下的女子面若桃花,星眼微朦,嘴角含着一抹讥讽,似乎在说,你这个王爷管得也忒宽了些。 赵璟琰目光一紧,深沉道:“有,三日后那册子我命阿离送来。” “……”青莞微惊。 正门口,阿离长长松出一口气,心道虽然六小姐说的彼岸忘川,他听不大懂,不过能把王爷心情说好了就成。 “深更半夜把我家小姐弄来,原是为了诊脉,也就我家小姐脾性好,一喊就到,若换了别人……哼!” 春泥心疼小姐又没有整觉睡,恨恨的拿目光瞪着对面的男子。 阿离往后闪了闪,低声道:“你瞪我做什么?” 春泥小脸一扬。 我才懒得跟你这个二木头说话呢,小姐说了,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下人。你家主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做下人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哎,这小妮子,莫名其妙的瞪他,还露出一幅不屑的表情,我阿离杀了你全家,还是欠了你银子。阿离不甘示弱,也狠狠的瞪过去。 第一百三十四回暮暮复朝朝 春泥一看,这小子敢瞪她,索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世上还有人敢跟我阿离比翻白眼的?我阿离斗嘴斗不过你,可翻白眼,是你小丫头片子的祖师爷。 阿离一个白眼,翻得惊天动地,只见到眼白,全然不见眼黑。 会翻白眼了不起啊,本姑娘不理你。春泥小嘴一撇,身子一转,留了个后背给他。 阿离心中一声冷哼。还是爷说得对,唯女子和小人难养,我阿离好男不跟女斗,也露个大后背给你。 “小姐,王爷也太过份了,一点小病就要小姐问诊,小姐又不是太医,凭什么一喊就到时?”春泥一边替小姐卸下珠钗,一边忿忿不平道。 青莞眼睛有些发涩,心思全不在春泥的话上。 那个灯枯油尽的人是谁,竟然让一个隐得极深的人露出了一点峥嵘?那厮身边,应该没有长辈要离世啊?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姐……那个阿离也讨厌,绷着一张棺材脸,像我欠了他银子似的。” 春泥括噪的声音让青莞觉得头疼,她冷着脸道:“好了,少说两句,下去歇着罢。” 春泥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扶小姐上了床,放下帘子,吹灭了烛火去了外间。 黑暗中,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慢慢睁开,闪着光芒。 呀……她竟忘了问,那两只羊是不是他送的。 等放榜的日子,顾家过得风平浪静,然英国公府则气压颇低。 世子爷这几日不知何故,茶饭不思,脾气暴躁,动不动的朝下人发火,惊得一院子的下人提心吊胆。 英国公夫妇怕儿子病了,忙拿贴子请了太医来瞧病。太医诊了半天,开了些健胃消脾的药。 小忠心中透亮。世子爷这几天的反常,跟两个人有关,一个是顾府六小姐,另一个便是苏三爷。 为人仆主,帮主子解心结很重要,在殷立峰又一次的把人踹倒在地时,小忠硬着头皮,上前轻声道:“爷,如今春暖花开,过几日三爷休沐,咱们把人叫出来,热闹热闹,你看如何?” 殷立峰理也不理,往床上一倒,把书盖在脸上。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有烦心事就想找苏子语喝酒,喝多了就会胡言乱语把人得罪,然后再低三下四的求得原谅。这样的一出戏,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五回。 这一回许是闹得大了些,自己连写两封道歉信,那苏子语都不予理睬。 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这几日睡觉,天天梦到那个钱子奇拎着裙角,掂着脚尖在雨中行走。一回首,那脸又变成了顾青莞的,真真是见了鬼了。 小忠见世子爷不为所动,又道:“不如用八小姐的名义下贴子,三爷定会应下。” 殷立峰一个挺身,从床上跃起来,“这主意好,你快去传话,就说是八姐约他赏花。” “小的这就去。” “等等。” “世子爷,还有什么吩咐。” 殷立峰不语,反而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咬了咬唇道:“我想把顾青莞也一道约出来,你觉得怎样?” “这……” 小忠挠了挠头。 他若说这样不合规矩,以世子爷的脾气只怕一通大怒,可要把人叫出来,人家闺中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如何是好? “世子爷,人家是大家闺秀……” “蠢货!” 殷立峰抬起腿就是一脚,“又没说让我下贴子,我去求八姐。” 青莞拿着烫着金边的贴子,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华阳冷眼看着,心中不得不叹一声,这世道傻人有傻福,这个疯子的运气实在是好,连殷国公八小姐都给她下帖子,真是老天瞎了眼啊。 她把盏碗重重一搁,皮笑肉不笑道:“女儿啊,八小姐相邀,按理不该推去,只是有些话,母亲一定要与你说说。” 青莞仍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木木道:“母亲请说。” “咱们顾家一向跟镇国公府走得近,所以这英国公府呢……哎,说了你也不懂。” 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子,怎么能明白朝政上的事。 华阳头痛道:“总之,记着母亲的话,浅言浅交,走个场子也就得了,万万不能胡言乱语。” 青莞这下才算还了魂,她轻声道:“母亲若不放心,就请玲姐姐陪着一道吧。” 美的你呢。这英国公是她避闪不及的,怎么可能让女儿再凑过去。 赵华阳忙推脱道:“你玲姐姐这几日身子怠倦,就不陪你去了。让三丫头,四丫头陪着吧。” 青莞低眉顺目,道:“多谢母亲。” 青莞离去,里间帘子一掀,吴雁玲一声月牙白的衣裳走出来。 “母亲啊,好好的,英国公府怎会下贴子给她?” 华阳指了指炕那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年岁小不知道旧年的事。那个死鬼钱氏的姐姐,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女医,京城高门里的太太,小姐,哪个不求她看病。” “噢?” 华阳凑过脑袋,压低了声道:“从前太子没有出事前,瑞王,贤王也没像现在这样水火不容时,那两府都是与她有来往的。” “怪不得。” 吴雁玲明了,却道:“只是如今不同以往,她万一再闯出什么祸呢?” “关咱们什么事,该说的话都说了,死活由她。” 华阳眼睛一挑,笑道:“赶紧回房换了好看的衣裳,跟母亲去王府。” “又去?”吴雁玲不解,不是才回来没几天吗? 华阳似笑非笑道:“今儿你外祖母派中间人去蒋家了,我得去打探打探消息。” 吴雁玲眸色一沉,竟然这么快。 青莞走出院子,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手中的贴子像块烙铁一样烫手,她有种想有撕碎的冲动。 殷黛眉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三岁能识字,四岁能读书,六岁就能同男子一样背诸子百家。 琴棋书画中,殷黛眉的字尤其出众,一手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英国公府的牌匾,均出自她手。 前世的青莞恰恰相反,因为家里不拘着她,故一手字写得像狗扒,很是见不得人。 而这样的字,看在青莞眼中,无异于拿刀子捅了她一刀。因为那一手草书,前世常常出现在苏子语的桌案上,或洋洋酒酒,或寥寥几笔。 青莞初时未曾在意,只以为哪个世家公子写的文章,直到有一日细细研读了,才发现这些字,都是写给苏子语的。 也是因为这些字,让她和苏子语之间发生了最大的一次争执。 “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 她气得纤手一动,撒成碎片,狠狠的扔在地上,质问着对面如玉的男子。 “苏子语,你既然跟她暮暮复朝朝,又何必违心奉承我,索性离了我,去寻她,也省得你们一个愁云,一个淡雨的。” “子奇,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这诗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半分干系也没有。”俊朗的男子微红着脸辩解。 “既然没有干系,那你为什么要收着她的字。” “这……子奇,我是想临摹一下她的草书。” “这么多字画大家你不临摹,偏偏临摹她的,苏子语,你就是个混蛋……” “小姐,小姐,” “啊……”思绪被打乱,青莞哑然道:“何事?” 月娘指了指前对的湖水,皱眉道:“小姐再往前,就到水里了。” 青莞回过神,不知何时自己已走到了月牙湖边。 月娘心中担忧,刚刚小姐从院里出来,眼睛发直,叫了几回也不见应声,定又是想到了伤心事。 “小姐若不想去,就推了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青莞已敛了心绪,淡笑道:“既然来请,自然是要去的。” “可是小姐……” “别担心月娘,我从奈何桥上往下跳时,就心硬如铁。当年的钱,盛两府的事,英国公府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我很想弄明白。有贴子来,正好去探一探。” 更何况,她还有那一箭之仇呢! 青莞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一抹坚定,让月娘不忍拒绝,“小姐,就让奴婢跟着去吧。” 青莞伸手,摘下一片柳叶,轻轻一弹,似要把心头的忧郁统统弹走,“自是要你跟着的。” 月娘见小姐语气不对,扶住她,打岔道:“小姐,回院子吧,今晚陈平要来,咱们得先预备下来。” 青莞一愣,她竟然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月光如华,陈平如约而置。 不过短短须臾,人已稳稳的落在了院子里。 夜色中,一身黑衣的阿离迎上前,恭敬道:“六小姐,这是我家爷让我送来的,您过目。” 青莞接过册子,颔首道:“替我谢谢你家王爷。” 阿离笑着“嗯”了一声,道:“小姐,王爷说这册子是照着原本眷抄过来的,无一人敢漏。还说,小姐若是想往延古寺替亡灵祈福,他可以事先和老方丈打个招呼。” 青莞轻轻一抬眉,道:“和你们家王爷说,到时候一定有劳。” 阿离又道:“六小姐,史家的船还有两日进京。定国公府已派了人在码头侯着。” 真是个好消息。青莞强压心底的喜悦,道:“多谢。”阿离见话都说完,心里踌躇着要不要把王爷交待的都问出口。 第一百三十五回往胸口戳刀 青莞见他欲言又止,道:“还有事吗?” 阿离咬咬牙道:“六小姐,我家王爷问,那羊奶好喝吗?” 似一记闷棍敲上了青莞的脑袋,果然不出她所料,那羊是赵璟琰送的。 她无力的望了望天,道:“阿离,你家王爷为什么送羊给我?” 阿离心道,在六小姐面前,也不敢遮着掩着,反正以她的聪明,多少会明白一些王爷的心思。 “我家王爷说六小姐身子太单薄了,需得养胖些才行。” 青莞捏了捏拳头,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跟你家王爷说,猪圈里的猪养得很胖。” “啊……” 阿离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我家王爷跟猪有什么关系? 青莞放下这么一句话,引得阿离心里百般纠结,他丹田一提气,人已跃上了高墙,然后身子一坠,隐隐的落在马上。 马疾驰而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已入了万花楼。 “爷,东西已经给六小姐送去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 赵璟琰将手里的酒杯转了转,道:“她可有什么话说?” 这话一出,阿离心里泛上忧愁,六小姐的话该不该说呢?要瞒着吧,是对主子的不敬;要如实说吧,这话委实难以出口。 阿离一撅屁股,赵璟琰便知道他要拉什么屎,当下便冷了脸。 “说。” 说就说,阿离硬着头皮道:“六小姐说‘猪圈里的猪养得很胖’” “噗!” 一口酒从蒋弘文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咳,咳,咳……六……六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阿离见主子的脸色由青变白,再由白变青,不敢再杵在跟儿前,忙道:“爷,我在外头守着。” 蒋弘文哈哈大笑道:“亭林啊,这世间男人送女人的东西,要么珠宝首饰,要么地契房契,哪有说送两只羊滴?” 赵璟琰缓缓松出一口气,道:“你懂什么,她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喝点羊奶好歹能长胖点,我这是为她好。身无二两肉,将来怎么成亲,怎么生孩子?” 蒋弘文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亭林,她才十四岁,你想得……实在有些多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想得少。”赵璟琰言之灼灼。 这算什么远虑,什么近忧,简直胡说八道。蒋弘语文腹诽。 赵璟琰用力的剜了他一眼,后者立马收了笑,看了看沙漏,扔了酒杯,长身起立,道:“走吧,人家船已到天津码头,咱们也该迎一迎去。” 赵璟琰眼眸一闪,点点头唤道:“阿离……” 两本崭新的册子,静静的置于青莞和石民威之间的案台上,两人谁也没有先动,只是看着。 钱福抬眼看小姐神色,心里怦怦直跳。 石民威沉声道:“小姐先请。” 青莞自从拿到手的那一刻起,直到此时,仍然对这名册子无法直视,手上似有千斤重。 六年了,这里面的每一个名字她都不愿意提及,也没有一刻忘记过,她甚至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着谁。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青莞把册子对面推了推。 石民威道:“小姐不看看吗?” “不用了,都在心底。”青莞心绪不佳,青葱般的手指迅速收回来,心底潺潺泪流。 石民威深看青莞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户部存档的东西原来就难弄,更别说这是钱、盛两家。也不知小姐走了谁的门路,竟然给弄来了,看来…… 不对,小姐的背后是寿王,这事定是寿王的手笔,如此说来,这寿王的能量远在他想象之上。 石民威太阳穴微紧,生出畏敬之心,把册子紧紧抱在怀中,郑重其事道:“小姐且容我几日,把钱福借我用一用,我想与他对一对这册子上的人。” 钱福此时正用力的翻着眼睛,把泪水逼进去。那册子小姐不敢看,他也是看不得的,他的妻儿老小都在上面。 “你要这册子,到底要做什么?”他哽咽着把心下的疑惑说出。 石民威沉吟半响,才道:“查案。” 青莞与钱福心里咯噔一下,互看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深意。 青莞离去,石民威却未动,命下人泡了一壶好茶,也未见他翻动册子,而是朝钱福举了举茶盅。 “福伯,你把钱家,盛家的人,一一都跟我说说?” 钱福虽不明白石民威此举的意义,却仍是端起了茶盅,一饮而尽。样子颇有些壮士段腕的气势。 回忆从来都是难的,小姐她无法面对,那就让他来吧。 青莞回到院里,并没有急着回房,而是趁着如水的月色在庭院里站了一会。 册子合到了手,也不知道石民威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但愿能给他找到一丝朱丝马迹。 史大哥进京,需得找个机会见上一面。 至于英国公府的赏花宴……青莞一抬脚步,吓了一跳,一丈外两团白呼呼的东西趴在地上,竟是两只羊。 她慢慢踱步过去,又怕惊了它们的睡眠,索性顿住了脚。嘴角的冷意渐渐消失,浮上一抹笑容。 她重活于世间,除了月娘,钱福外,还从未有人嫌弃她瘦,便是名义上父亲,眼里看到的也只有她的利用价值。 这个男人……竟然要他补身子。青莞深吸了口气,如水的目光闪过光亮。 “你们要乖乖听话,不然宰了你们吃涮羊肉。” 就在青莞威胁两只肥羊时,华阳扶着丫鬟的进了女儿的里屋。今日在王府,女儿各种失常的表现,让她心中不安,她必要问一问清楚。 吴雁玲见母亲深夜前来,当下便猜到了几分。 今日中人从蒋家回来,一脸喜色称蒋家也有结亲的意思,她手里正捧着茶盅,一惊之下,茶盅应声碎,惊一屋子的人。 再接下去,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恍恍忽忽的就回到了府里。 吴雁玲行了礼,端坐在一旁,华阳挥挥手,丫鬟尽数退出。 “孩子,你与母亲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和蒋家结亲?”华阳跟自己的女儿没有可拐弯抹脚的,一上来就直说。 吴雁玲心头一跳,眼眸暗沉了下,遂咬牙道:“母亲,女并非不愿。” 华阳拍着胸口,长松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出来,吴雁玲又说话了。 “只是蒋家众多儿朗,并非只有六爷一人,女儿不愿意嫁给一个书呆子。” 这话听在华阳的耳朵里,只觉得天眩地转,她不可置信的伸出手,颤着声道:“你……你……看中的是老七?” 吴雁玲羞红了双颊,却袅袅上前,直直的跪了下去,一字一句道:“女儿不孝,求母亲成全。” “你……你……你……他……他……他有什么好?”华阳气得连话也不出连贯了。 蒋家七爷,偷鸡摸狗,赌博嫖妓,五毒俱全,她怎么能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 “母亲,他会弹琴,会弹琴的男子品性绝不会这么坏。”吴雁玲绞尽脑汁想着理由。 华阳直跳起来,手猛的一拍桌子,道:“你怎么知道他品性好,我的儿啊,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个脓包啊,母亲怎么能让你嫁给他。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吴雁玲一听自己爱慕的男人,竟然被人说成脓包,当下起了叛逆之心,怒道:“女儿除了他,谁也不嫁。” “你……你……大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轮不到你作主。” 吴雁玲冷笑连连,“我若有父亲,自然会为我作主。母亲若不答应,我便随父亲而去。” 赵华阳根本没想到,自己千宠百宠娇养的女儿,到头来要为了一个男人去寻死,气得两眼一翻,人直直的往后倒。 吴雁玲急得神魂俱散,惊叫连连,外头听得动静的丫鬟们忙冲了进来。 一通手忙脚乱后,华阳幽幽醒来,正欲破口大骂,却见女儿跪在地上,泪凝于腮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端的是娇弱不堪。 华阳如何还能骂得出口啊,她心神一凛,看着一屋子的仆妇,厉声道:“今儿这事谁要敢多一句嘴,我让她生不如死。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应声离开。 华阳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呜咽了两声后,哀道:“我的儿啊,你这是往母亲胸口戳刀啊。” 吴雁玲见母亲一脸颓色,心中涌上歉意。 夜色中的京城码头,万籁俱静。 一艘大船悄无声息驶离,船一路扬帆南下,疾驰而行。天亮时分,船已行至天津码头,停靠在一艘豪华大船边上。 不过短短须臾,一个锦袍男子走出船舱,背着手看了看四周的景致。 就在这时,一条两脚宽的木板架在了两船之间,男子眼睛一亮,撂起衣袍,走上木板,上了另外一条船。 阿离迎上来,正色道:“磊爷,王爷等候多时,请!” 史磊眼眸微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几年未见,越发俊朗了。”阿离陪笑道:“磊爷风采依旧。” 第一百三十六回甘做铺路石 史磊进舱,在赵璟琰跟前凝住脚步,长身下跪,道:“草民史磊拜见寿王。” 赵璟琰长臂一伸,扶他起来,“不必多礼,来,我们坐下喝茶。” 史磊颔首,走至蒋弘文身前行礼,略略客套几句后,三人已端茶坐下。 赵璟琰放下茶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他给你的。” 史磊眉宇间闪过一抹惊色,不过那也只是瞬间闪过,旋即恢复了平静,当着寿王的面,展信便看。 “这……” 须臾,史磊抬起头,眼中很是不解。 赵璟琰一改平日嬉笑之色,道:“这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史磊思忖道:“钱庄一事,非同小可,仅仅各府各州当季的税银就已是极大的量,如果再加上边塞军资物晌,王爷,这是个天量。” 赵璟琰见他一眼便看出其中的关键所在,心中暗自赞许,道:“所以,才找你出山。” “我的身份……”史磊沉吟。 自己与废太子有牵扯,倘若再操纵这钱庄事宜,只怕引得皇帝狐疑,对废太子不利。 更何况既是天量,也意味着大麻烦。一旦事情浮出水面,这么大的一只肥羊,只怕会引来群狼。一个不慎,连身家性命都得陪上。 “不必担心,你只在暗中,明面上由弘文出马,他一向好赌。”赵璟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蒋七爷?史磊惊色,很快舒展了愁眉。 有七爷挡在他前面,倒是个不错的办法。皇帝对蒋府的偏爱,世人皆知。就算有什么,还有个蒋家老祖宗挡在前面。 “妙哉!”史磊眼含佩服的看着赵璟琰。 “更妙的还不止此,银庄一事,我已回了父皇。”赵璟琰老神在在。 史磊又一惊,这事连皇帝都知道了,那么…… “你别怕,皇帝也是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所以他也缺银子。这钱庄我分了他两成利,我这是奉旨开钱庄。” 她顾六能舍得让出两成利,找上他这个大靠山,那么他何不依葫芦画瓢,替钱庄找个天底下最大的靠山。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皇帝这个大靠山,谁敢言语半句,就算这个王,那个王再眼红,又怎样。赵璟琰心中生出得意。 史磊眼中的佩服之色更甚,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又把事情做得如此周全,寿王当真是个厉害之人。 他长袍一掀,跪倒在地,正色道:“草民应下。” 许久未出声的蒋弘文捏着茶盅突然道:“磊爷,以后咱们俩个,可得香亲些。旁的我也不求,上赌坊的银子需给得足足啊。” 史磊会意,笑道:“七爷放心。” 赵璟琰微微一笑,心思略动了动,低声道:“史爷,顾家六小姐你可否认识?” 史磊脸上的笑意一瞬间逝去,他心下急速的思忖了半晌,道:“认识。她唤我姐夫。”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既道出了两人的关系,又道出了关系的远疏,却把从前的过往一笔带过。 赵璟琰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可知钱庄一事,是谁的手笔?” “难道不是王爷您的手笔?”史磊好奇。 “正是你这个妹妹起的心思。” 史磊心里咯噔一下,竟然是青莞的主意,他忙掩了神色道:“我这个妹妹一向心思敏捷。” “举荐你出山,也是她的手笔。”赵璟琰说得轻描淡写。 史磊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青莞为什么会举荐他,她到底想做什么,怎么会走了这样一步棋,以她的心思,绝不会这是这么简单的。 更何况,她只知道史家和定国公府明面上的关系,并不知道自己暗下帮太子做事。 赵璟琰却只以为他惊讶于顾六和他的关系,问道:“她的庆丰堂是你在后面帮衬的?” “主意,银子都是她的,我只是帮着做了些小事。”史磊不知道寿王是何用意,话说得极为谦逊。 赵璟琰却长长的松出一口气,看来那女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薄唇一动,淡淡道:“史磊,我与她如今达成共识。她替我想办法赚银子,我替她查当年钱、盛两家的案子。这些我都不瞒你。” 史磊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得浑身的衣衫都被冷汗侵湿。 他突然有种念头,进京后的头一件事,是要见青莞一面,好好问问清楚。这丫头的胆子太大了,大到让他惊魂。 他迅速的敛了心神,艰难道:“王爷……草民并不知道她……” 赵璟琰摆摆手,道:“无碍,我既然已经应下,就一定会帮忙,更何况,当年的事,我和他都想知道。” 饶是史磊再见多识广,机智过人,也被赵璟琰这最后一句话,惊出得心跳如擂。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入京,便一只脚馅入了泥谭。顾家那头小狐狸,眼前这头老狐狸……真真是要了他的命啊。 史磊垂着头,叹道:“王爷慎重,此事非同小可,万一……” 赵璟琰忽然起身,拍拍他的肩道:“你知道不知道,去年夏末,他差点死了。” 史磊点点头,这事他早有耳闻。 “他已退避至此,偏还有人不肯放过他的性命。退无可退时,倒不进往前进一步。” “王爷,并不容易啊。”史磊腹内辗转几回,只是叹出这样一句。 赵璟琰肃色道:“世间之事,大多不容易。百姓活命不容易,书生考功名不容易,为官往上爬也不容易……皇子皇孙刀光剑影中登得高位,也不容易。他……更不容易。” 一旁听闲话的蒋弘文慢慢敛了笑,如剑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心头莫名伤感。 “你们何曾见过堂堂皇子,喝的是冷茶,穿的是单衣。” 赵璟琰想着那个灯枯油尽的女子,眼眶泛红,“总不能让他……就这样一辈子吧。” 史磊心口一痛,片刻后道:“还请王爷多加小心,一切缓缓图之。磊虽不才,却也愿意为他甘做铺路石,史家亦然。” 赵璟琰又拍了两下他的肩头,“好兄弟!” 蒋弘文目光深深,却难得的笑道:“得了,闲话少说,做正事要紧。钱庄到底什么章程,如何我在明,他在暗,都要细细论来。” 一夜闲话,天蒙蒙亮时,史磊迎着江风,回到了史家大船上。身子刚刚站稳,对面的船已收锚扬帆起航。 他背手静立在船头,望着那船渐渐远去,眸中闪过锐光。 史家并非世代经商,也曾涉足过官场,然官场黑暗,弄不好便是灭族之灾,令史家老祖宗十分忌惮。 因此,子孙中读书为官者,均分了家另开门头,每一代的掌家之人,必从族中选了最出色的经营者担任。 父亲二十五岁便肩扛掌家重任,谁知英年早逝,彼时他才十七岁月。 父亲临终前怕他年幼,撑不起家业,便帮他求娶了定国公府的二小姐。至此他才明白,父亲暗中与陆国公常有来往。 而定国公府之所以肯把女儿下嫁,是因为彼时先皇后病重,太子孤身一人在宫中,没有帮衬,因此想通过联姻让太子身边多些能人帮衬。 史家乃江南第一富贾之家,因此入了先皇后的眼睛。 一个想攀附,一个想纳贤,两相这么一凑,婚事就做成了。 父丧,守孝一年。一年后他娶芷雨进门。 芷雨温柔贤惠,没有半分世家贵女的娇气,成婚后夫妻和睦,琴瑟合鸣。 很快的,他就成了太子在江南赚钱的一枚暗棋,太子府大半的开销,均来自史家。而史家也仗着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将生意越做越大。 谁知世事变化,福祸相倚,六年前那一场惊天风波将史家牵扯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他是怎样的提心吊胆,就怕一个不慎,让史家万劫不覆。 一件披风覆在他身上,打乱了他的思绪,史磊回首,见妻子一脸忧心的看着他,于是展颜一笑,将披风取下,披在了她的肩头。 “外头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担心你。”陆芷雨眼底泛着青色。 史磊气笑:“担心我做什么,来了一个至交好友,聊了一夜,走,陪我回舱再睡会。” 陆芷雨嗔看他一眼,柔声道:“我命人给你熬了小米粥,你用一碗再睡。” 史磊想到青莞,笑道:“再有一日便入京了,青莞怕等急了,回头我寻个机会,把人接出来,让她给你把把脉,瞧着这几日又清减了。” 陆芷雨似喜似嗔道:“当真?” “千真万确。对了,史家在京中有别院,我已命人打扫干净,这一回咱们不往定公国府住,怕太招人眼。” 陆芷雨一愣,眼中露出失望。 史磊却视而不见。住在定国公府,早出晚归,怕让人觉察出不妥来,只有独门独院的住着,才方便他的行事。 “你白天只管带着孩子往那府里去,晚上记得回来替我暖床就行。” “谁替你暖床。”陆芷雨啐了他一口,心头甜滋滋的,早忘了不能回娘家住的失落。 史磊搂着娇妻,心中微微一叹。 既然娶了她,必是要护她一世周全的,这不仅仅是为人夫的胸怀,也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他上了太子这条船,从不悔。 史磊轻笑道:“你不替我暖床,这冰被窝我是不钻的,你舍得吗?”“讨债鬼。”陆芷雨轻捶男人胸肩。 第一百三十七回脑子不灵光 清晨的寿安堂,从来都是热闹的,然而今日却有些不同。 青莞看着蔫了巴叽的郡主,心中狐疑。如果往日的她是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那么今日的她就是一个温顺的猫,而且还是只病猫。 吴雁玲称病不出,郡主又是一副病容,这母女俩…… “你们今日往英国公府去,一言一行都需带着规矩。”魏氏对儿媳妇的反常恍若未见,只严厉的叮嘱着二房的三个女儿。 青莞被打了思绪,见两个庶出的已上前款款拜下,遂也跟着行礼。 时下风气对女子极为严苛,且不说勋贵高门的千金闺秀大多娇养在闺中,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等闲也不往外头去。 因此所谓的赏花,只是在英国公后花园的,对着一园子的娇花指指点点。 “六妹,这英国公府果然富贵,瞧瞧这一园子的花,开得真盛啊。” 顾青莲脸上带着笑,对青莞和风细雨。 顾青莲心里很清楚,自己能跟着入英国公府,都是因为这个疯子的缘故。 疯子的外祖家积了德福,好处统统落在了她身上,把她哄好了,日后出入高门的机会,一定很多。 青莞淡淡一笑,不予回答。 顾青芸捏着帕子,笑道:“比着镇国公府来,多了几分风流精致,六妹,你说是不是?” 青莞眨了眨眼睛,道:“三姐连风流精致都瞧出来了,好眼力。” 话语带着淡淡的嘲讽,顾青芸不为所动,热络的上前挽住了青莞的胳膊,亲切道:“六妹真会说笑。” 青莞很不客气的抽出手,朝月娘轻唤道:“月娘,快来扶着我。” 顾青芸手里落空,脸色微沉。 顾青莲捂着帕子笑道:“三姐,你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瞧得妹妹我都眼花了。” 顾青芸冷笑,“你的脸变得也不慢。”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对对方的不屑。 青莞在前头听得一清二楚。 不愧是顾二爷的亲生女儿啊,和她们的老爹一个德性。有奶了,便扑上了吸两口,没奶了,脸色一变,让你要多远滚多远。 “小姐,为什么带上这两人?” 月娘对这两个庶出的,恨得牙咬咬。想当初在苏州府时,这两人常常欺负小姐,最不是什么好货。 青莞嘴角沁上一抹笑意,“月娘,你呆会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一个碧色丫鬟迎了上来,笑道:“姑娘们来了,小姐已在水榭那边等着了,姑娘们请随我来。” 青莞微微一笑,深深的看了碧衣女子一眼。六年来,她还和从前一样,爱穿碧色衣裳。 来人是殷黛眉的丫鬟碧玉,从前只是个三等,做一些跑腿打杂的活计。给苏子语的那些个字,便是由经她手送来的。 顾府三女跟着碧玉往园子里去,青莞只顾着脚下走路,并未像两个庶出的那样,暗下用眼角张望。 这个园子,她前世来过很多回,回回都是被殷立峰那厮,以种种名义骗过来,所以不用看,也知道这四周有些什么风景。 若真说起英国公府与镇国公府的不同,唯有一处可以区别,那便是英国公府的水多。 殷家两位双生子,五行缺水,因此这园子里到处是小桥流水,夏日若进得园子来,便觉得凉风习习,消暑无比。若是冬日,那便是寒风飕飕,冷彻心骨。 碧玉在八小姐身边多年,颇有几分看人的眼色,她侧过头看一青莞一眼,心道怪不得世子爷要把人请来,就这一份气度也不输京中的高门女子。 “姑娘们,水榭到了,我家小姐就在那边。” 青莞猛的抬头,眼中光芒流出。 水榭边,一白衣女子手持一卷书,懒懒的斜靠在栏上。日光疏疏落落的照着她的脸,清绝艳丽的脸上如描似画,妙眼盈盈含笑,正抬眼看着来人。 青莞的脑海里蹦出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这句话是眼前的女子,写给苏子语的,意在说世上男子千千万,唯你苏子语入我眼。好一个饱读诗书,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啊。 青莞上前,轻轻一福,低头的瞬间,才发现水榭的一角,古朴的鼎炉清香袅袅,嘴角微不可察的浮上冷笑。 看书时焚香的习惯,源于苏子语。他常说,一缕清香,一捧好书,浓墨逐香,香染衣裳,最是雅致不过。这样的雅致青莞从来不屑,而这殷黛眉却牵记于心,效仿至今。 殷黛眉打量眼前三位顾府小姐,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青莞脸上,虚笑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镇国公府一见,便觉妹妹可亲可爱,今日再见,越发觉得妹妹与众不同。” 冰凉的手握上来,青莞心下抖了个激灵,故作天真道:“多谢姐姐夸奖,姐姐天姿国色,才是最最漂亮的人。” 世上女子,有几爱听奉承话。 殷黛眉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抚过青莞的发髻,一脸惋惜道:“妹妹,我与你表姐子奇原是手帕之交,最闺中最要好的姐妹,所以今日才会厚着脸皮,把你请来。” 倘若青莞真的只是青莞,一定会被眼前女子的款款情意所蒙蔽。前世的她正是靠着这些柔顺的脸,一步一步骗得自己的信任,成了所谓的闺中密友。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显然殷黛尾的演技已到了如火纯清的地步。只是眼角的一抹冷意出卖了她。她只有看到不屑的人时,眼角才会有冷意流出。 殷黛眉见顾青莞发愣,只当她是害羞,笑道:“来,先坐坐略喝会茶,我再带你们往园子里转转。” 两个庶出的见八小姐只与青莞说话,心中虽有酸意,却不敢流露出来,各自含笑点头。 谁让她们没有托生在钱氏的肚子里,没有一个与八小姐是手帕交的表姐呢。 水榭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各色瓜果点心齐全,丫鬟用红泥小炉煮水冲茶,手法娴熟。 “妹妹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舞勺之年,真真如花年岁。”殷黛眉叹道:“可曾读过书,习过字?” 这话一出,青莞身后的月娘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自家小姐十三年来装疯卖傻,在外人眼里,别说读书,就是字也不识得几个,难道这八小姐会不知道。 青莞却笑意不减,捏着别人的短处来炫耀自己的长处,这是殷黛眉惯用的招式了。 她如实的摇了摇头,“不曾读过书,习过字。” “噢?”殷黛眉拖了长长的调子。 “八小姐,六妹疯病刚好!”顾青芸忍不住跳出来。 青莞随口接话道:“嗯,嗯,世人都知道的,姐姐你莫非不知道?” 殷黛眉眼眸一眯,一脸叹息道:“未曾想妹妹的身世竟如此可怜!” 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月娘低下头,嘴角微不可察的沉了沉。 此时丫鬟端上茶,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两个庶出的偏过头去看,见青石路上几个丫鬟簇拥着两个锦衣男子,正向水榭走来。 顾府两位姑娘对视一眼,垂下头掩住了眼中的笑意。果然这赏花宴有名堂,她们这一趟可来对了。 殷黛眉见顾青莞不为所动,自顾自的端起了茶碗饮茶,笑道:“定是我那胞弟来了,来,我替你们引见引见。” 青莞放下了茶碗,不紧不慢的掏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笑道:“母亲来前交待,需得谨守闺中教导,黛眉姐姐,我这样见外男,是不是不合规矩啊,会不会挨母亲的骂啊。” 这话一出,两个庶出的心头大恨。蠢货,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今天见了外男还是内男。 殷黛眉不由高看青莞一头。千金闺秀们需得矜持端庄,私下见外男确实不舍规矩,只是今日事出有因,她也就顾不了许多了。 “妹妹别恼,都不是外人,你子奇表姐生前与我这胞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两人经常在一道玩的。” 还真是恬不知耻。青莞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妹妹放心,我这胞弟最是心底善良不过,是个极好的人。” 青莞装着听不懂的样子,疑道:“黛眉姐姐,是不是心底善良的外男,我就可以见了?” “……”殷黛眉语塞。 顾青芸忍不住走上前,陪笑道:“八小姐别介意,我家六妹的疯病虽然治好了,可所以这里……有时候还是不大灵光。” 月娘一听这话,心里破口大骂。你才不灵光呢,你们全家都不灵光。 青莞感觉到月娘的怒意,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三姐果然对六妹知之甚清。” 殷黛眉对姐妹俩的话淡淡一笑,牵过青莞的手,道:“闺中小姐规矩要守,但也不能墨守成规,走吧。” 青莞强忍住甩开的冲动,亦步亦趋的跟在她旁边。 顾青芸吃了闭门羹,脸上有些讪讪的,眼角见顾青莲捂帕轻笑,恨恨的瞪了一眼,忙跟上去。 青莞将将走出几步,似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数丈之外,一青衣男子款款而来,正是苏子语。她没由来的浑身一震,果然宴无好宴,竟然在这里等着呢。黑亮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白瓷一般的面庞似有一层光晕染着,朦朦胧胧的瞧不分明。 第一百三十八回我等你长大 苏子语眯了眯眼眸,目光在青莞身上打量了几眼,微微一沉后看向殷立峰。 殷立峰虽心知不妙,却硬着头皮道:“姐夫,我只是想请大伙赏个花。” 苏子语叹了一口气,脸上又一派云淡风轻。 殷黛眉松开青莞的手,上前笑道:“立峰,子语,你们来了。” 苏子语颔首,以示回答。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三位是顾府的姑娘,今儿是我的贵客。子语,这一位是顾府六小姐,她的生母姓钱,是前太医院院首的的女儿。” 苏子语疏离一眼,目光从青莞身上掠过。 殷黛眉招招手,“妹妹快来。” 脚下似有千金重,青莞慢慢走了上前。 殷黛眉拉起她的手,笑道:“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胞弟,旁边这位是苏府三爷。” “苏三爷我家小姐的未婚夫。”碧玉生怕别人不知道,故意添了一句。 “要你多嘴。”殷黛眉恼怒的看着碧玉,然眼中却流着喜悦。 青莞低眉一福,“殷世子好,苏三爷好。” “不必多礼。”苏子语客套。 她今天穿了件秋香绿的衣裳,配饰也简单,却自有一股子气度。殷立峰灼灼的盯着青莞瞧,一时忘了说话。 青莞眼风扫过,把头移向别处。她并不知道,这一低眉目错过了苏子语深深的一眼。 殷黛眉笑道:“子语你瞧瞧,像不像她,她们是表姐妹呢。” 苏子语顿了顿,神色平静道:“不大像。” “是吗,我瞧着倒有三分像。” 青莞见这两人惺惺作态的样子,心底泛起恶心,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怎能比得上子奇表姐。听月娘说,她可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人儿呢,月娘,你说是不是?” “正是,小姐。奴婢有幸见过子奇小姐几面,最是聪慧不过。”月娘聪明的顺着话往下说。 如青莞所料,那一对狗男女不约而同的颤了下,神情有些不大自然。 青莞不介意再往狗男女身上扑盆冷水,痴痴笑道:“苏三爷,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我家子奇表姐的未婚夫吧?” “顾青莞!”殷立峰心下大急。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丫头原是个傻的,说话不经大脑。 “殷世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天真无邪的面庞上,妙眼盈盈泛着波光,苏子语一张俊剑陡然变色。 殷黛眉眸中寒光一闪,忙打岔道,“子语,水榭里香茶已经备下,过来喝一盏吧。” 苏子语眼含宠溺,深情款款道:“正想喝你亲手泡的茶呢,走吧。” 一对碧人相携而去,男子风流英俊,女子温柔美丽,连背影瞧着都是那样的般配。 顾青芸看痴了一般,忍不住低叹道:“哇……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顾青莲无比眼红道,“就是,真真是珠联璧合,好让人羡慕。” 珠联璧合的一对贱人。青莞补了一句,脸上的笑渐渐逝去,凛冽的寒意自周身而出。 月娘见小姐连装装样子都不屑了,暗道不好,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手上暗暗用劲。 既然来了,心里纵有再多的怨气,也该把场面圆过去。小姐啊,你可万万不能露出马脚啊。 青莞垂了垂眼睛,春日和煦的暖风下,她觉得浑身冰凉。 她不是不知道月娘的担忧,只是心中的恨意,在看到两人情深款款的时候,再忍不住喷涌而出。 殷立峰见青莞脸色惨白,身子轻颤,脸上的笑容隐没,刚刚升上来的怒气当下便消了下去,十分关切的问道,“六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看到你,我不舒服。 青莞欠了欠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转身离去。 殷立峰正要追上去,两个庶出的一人一边,挡在了跟儿前,向他行礼。 “子语,你别生气,今儿请她来……是立峰的意思,我……”殷黛眉咬着唇瓣,一脸委屈的样子。 “没事。”苏子语柔声安慰。 “没事就好,我也是被缠不过。又念着她是她的表妹,想照拂一二。”殷黛眉的眼中闪过寒光,言语却十分的肯切。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苏子语言简意骇,便不再说话。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从背后瞧着,有种岁月静好,现世安隐之感。 众人在水榭坐下,丫鬟重新沏了热茶,青莞端茶不语,只看着殷黛眉对着苏子语温语切切,看着两个庶出的缠着殷立峰,娇嗔卖笑。 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过去。 她与苏子语的青梅竹马,原于父亲的一个爱幕者。 父亲盛九长得身材魁梧,英俊不凡,当年也曾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之一。 父亲任五城兵马总指挥使,整日骑着高马,在街道巷陌巡视,引来许多世家姑娘芳心暗许,这其中就有苏子语的母亲叶丽静。 叶氏官宦人家出身,长得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是京中有名的大美人,苏子语的长相便是随了叶氏。 叶氏一颗芳心牵挂在父亲身上不能自拔,常躲在马车中暗暗偷看父亲的英姿。巧的是,外祖父也给父亲相中了叶家,派人上门说亲。 按理说两家门第上也配,偏偏叶家嫌弃盛家男儿太多,将来妯娌相处,财产分配都是个难事,因此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叶氏家教颇严,绝不可能作出私相授受一事,只能任由长辈作主嫁进了苏家。父亲则做了钱家的上门女婿。 叶氏怀苏子语时,怀相不好,太医说有可能难产。叶家怕有个好歹,生产时请了母亲坐镇。 果不其然,临产时大出血,母亲施救,保得母子平安。叶氏心中感激,与母亲成了手帕交,两人常来常往,十分要好。 叶氏生三个儿子,并无女儿,对她十分喜欢,常接她往府里小住,当亲生女儿养。这才有了她和苏子语的青梅竹马。 她和苏子语的情份,从五岁开始。 叶家养了一条大狗,模样十分的憨厚可爱,她回回去了叶家,总要溜狗玩。 那一年冬天,刚下过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冰,她牵着狗儿在湖边散步。 也不从哪个角落里窜出一只老鼠,那大狗猛的追了出去,她脚下一滑,身子便倒了下去,眼看就要落进水里,跟在她身后的苏子语一个箭步,用力推了她,自己则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她吓得哇哇直哭,惊动了满府的人。 苏子语被救上来时,已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好在母亲那日就在苏府,总算是救回来了一条命。而她则被关进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就是这暗无天日的三天三夜,使得她小小年纪便盟生了一个念头:头,他以命相救,她便以一生相许。 这一落水,使得苏子语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那些日子,她最盼望的便是母亲带她去苏家,这样她便能看到苏子语了。 两人的友情华丽丽的开始。她常常像只小哈巴狗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左一句“子语哥哥”,右一句“子语哥哥”。连母亲都说,苏子语的一句话,顶她的十句。 如果没有后来的背叛,无疑那是一段生命中最幸福的过往。 他写字,她磨墨;他在水榭读书,她支着下巴发呆;他练功学武,她在一旁摆弄花拳绣腿……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父亲说,千辛万苦养大了的女儿,便宜了苏家的三儿。 叶氏却说,她多了个女儿,钱家多了个儿子,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八岁订婚,他装着很老成的样子,拍拍她的脑袋,一本正经道:“你叫子奇,我叫子语,咱们俩个命中注定是一对,我会等你长大的。” 她扬起小脸,一本正经的问起了暗藏在心中多年谜团,“苏子语,当年你为什么救我?” 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很亮,然后把手从头上,落到了她的鼻尖,轻轻刮了刮,温柔道:“都说英雄救美,你是美人,我是英雄。要不然,哪来的媳妇。” 媳妇两个字暖了她的心,仿佛冰天雪地中,喝了一口烫心的粥,慰籍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舒畅。 但舒畅归舒畅,她却仍不满足。 苏老爷太花心,娶了叶氏还不够,还纳了两房妾氏,她可不要跟别的女人来分享苏子语。 “苏子语,这辈子,你只能有我一个媳妇。像我爹我娘那样。” “钱子奇,你还真霸道。不过……算了……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我忍了。” “拉勾?”她秀眉一挑,脸上尽是喜悦。 “此生不变!”他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深情。 订亲后,两家走动越发的密切起来。父亲甚至亲自教导苏子语习武,一招一式煞费苦心。 母亲则求了蒋家老祖宗,让蒋祭酒收下苏子语为徒弟,教授文章学问。 誓言尤在耳边,此心却由天知。苏子语的文武双全引来了旁人的瞩目,殷黛眉便是其中一个。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前世的青莞所不能及的,这人便是殷黛眉。她长相绝美,才华横溢,温柔如水,如天边一轮明月,散着夺人的光芒。 第一百三十九回牡丹真国色 那一次宫中夜宴,高黛眉素手轻动,一曲凤求凰如歌如泣;他在月下舞剑,挺拔英姿如灼如玉。 而她却坐了祖父跟前,好奇的喝着桂花酿,醉倒在苏子语的剑下。 再后来的事情,便有些俗了。 殷黛眉为了苏子语,故意接近她,她傻乎乎的视她为知己,把一腔心事都告诉她,直到发现那些字迹的存在,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引狼入室。 她一怒之下撕碎了那些诗词,冲出了苏子语的书房,然后跑去了英国公府,抽了殷黛眉一记耳光,质问她的无耻。 殷黛眉却淡淡一笑,素手轻轻抚上微肿的脸,娇柔道:“钱子奇,你看看你浑身上下,有哪一点配得上苏子语。要长相没长相,要本事没本事,连我身边的丫鬟,都比你像个大家小姐。” 她看着自己的周身,连连后退数步。情敌毫不留情的诋毁,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砍得她鲜血淋漓。 她睁着眼睛苦思一晚,第二日红着眼睛跪倒在父母跟前,求解了婚约。既然他们郎有情,妾有意,自己何不成全。 她钱子奇是一无事处,心底却藏着一份浅薄的自尊,君若无情我便休,何必寻死觅活的做那伤心妇人状。 然而所有的自尊,都敌不过苏子语的一句话,“子奇,说好的一辈子,为什么你要做逃兵。” 她潸然泪下,哽咽难语。 “傻丫头,我若真放在心上,又怎会让你瞧见。她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收下,是对一个女子的尊重,我与你这些年的情份,难倒还比不上旁人的几句话。” 他的脸上带着痛心表情,眼睛凹陷,嘴唇干裂,唯一双眼睛如星辰般闪亮,那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 “子奇,你在怕什么?”他习惯性的把手放在她脑袋上。 她倔犟不语。 没错,她心里在怕,殷黛眉实在太出色,自己站在她边上,就如同星星和月亮。世人只会看到月亮的高贵、皎洁,看不到星星的调皮可爱。 “世间万花,唯一朵入我眼。在我眼中,你才是独一无二。” 面前的人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动作,拥她入怀,“傻瓜,这一回你怎的不霸道了。” 她眼眶一热,滴下泪来。 自己果然像个傻瓜,被几个字,几句话刺激得分不清南北。她和苏子语自幼年认识,一晃近十年,这样的情份,就算她殷黛眉是个天仙,也别想把他抢走。 哭够了,她抬起泪眼,一字一句道:“苏子语,你可别后悔了,我霸道起来,天地变色。” 他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痴痴的笑,重新把她的头按入怀里,好听且深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钱子奇,你哭起来才天地变色,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你哭痛了。” 情话说得那样的动听,穿过千山万水,历经岁月沧桑,纵然那一箭的痛楚尤在,她依旧没有忘却。 青莞捏着帕子手,抚上胸口,眼角的冷意更盛了。 “三位妹妹,趁着阳光正好,咱们往那边花圃走走。这春日的园子,还是有几分看头的。子语,立峰,你们也一道来吧。” 殷黛眉盈盈起身,率先走了出去,苏子语顿了顿身形,跟着走出去。 殷立峰有心等青莞一起走,却被两个庶出的一左一右的围住了。 “殷世子,我们走吧。”顾青芸笑道。 “殷世子,你注意脚下。”顾青莲关怀道。 青莞朝月娘递了个眼神,后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怪不得小姐要把两个庶出的叫来,原是这个用意。殷世子被她们俩个缠着,就没有机会与小姐说话了。 “哇,八小姐,贵府的园子里各种花都有,真真好看啊。”顾青芸一脸的夸张。 殷黛眉谦逊道:“哪里啊,跟皇宫的后园花比起来,不过尔尔。” “八小姐常入皇宫吧。”顾青莲眼中尽是羡慕。 “也不常入,偶尔去一趟。” 殷黛眉笑着看了眼苏子语,道:“子语,那朵牡丹开得极好,你替我摘了它。” “八小姐喜欢牡丹?”顾青莲忙道。 “唯有牡丹真国色,旁的花比起它了,逊了一大截。妹妹,你说是不是?”殷黛眉意有所指的看着青莞。 青莞展眉一笑,眼角打过苏子语修长的背影,清笑道:“世间花万朵,唯这朵兰花入我眼。姐姐,我独独不喜欢牡丹。” 苏子语摘花的手一顿,青莞如愿的收回视线,露着纯真比无的笑,对上殷黛眉探视的目光。 殷黛眉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瞬间又是一张含笑的脸,“妹妹为什么不喜欢牡丹?” “因为……她的花瓣太多,包裹的太好,一层又一层,不知道哪一层才能看到它的内里。” 青莞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上前两步,莞尔笑道:“苏三爷也喜欢牡丹。” 苏子语直起身,深看了青莞一眼,毫不犹豫道:“喜欢。” 殷黛眉含笑的脸上,多了三分得意,柔声道:“子语和我的喜好是一样的。” 青莞目光清冷,纤手微动,冒冒然的接过了苏子语手上的花,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递到了殷黛眉的手中。 “黛眉姐姐,你看这花的蕊都黑了,一颗黑了心的花,居然也有人喜欢,真是匪夷所思。月娘,我们去那边吧。” 此言一出,众人勃然变色。 殷立峰见姐姐脸色沉了下来,恨青莞口出无状,忙呵斥道:“顾青莞,你不懂别瞎说,没有人当你是哑吧。” 青莞俏然回首,似笑非笑道:“世子爷,我只是就花论花,难道这也不能说?” “你……”殷立峰语塞。 “世子爷,你不必理会她,六妹有时候就喜欢疯言疯语。”顾青芸热络的上前打圆场。 “是啊,世子爷,我们都已经见惯不怪了。”顾青莲脸掠过一抹红晕,含情脉脉的说。 青莞浑不在意,扬了扬眉毛,转身离去,只把那一众人丢在身后。 殷黛眉,原来身为京城第一才女的你,在心爱的人面前,也患得患失,也放低了姿态。 这样……后面的戏就精彩了! 一通赏花过后,殷黛尾和苏子语相携离去,两个庶出的也不见了踪。 殷立峰已施施然的站在了青莞的面前,俊朗的脸孔洋溢着喜色。 青莞早就知道今日的这一趟,必不会如此简单,肯定有什么在等着她。因此她并不惊慌,而是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顾青莞,我今日把你叫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男子上好的薰香夹着风扑面而来,青莞退后两步,道:“世子爷请讲。” “你……可曾说了人家?”殷立峰犹豫片刻,咬牙说出。 顾青莞猛的变色,冷笑道:“世子爷说这话,是何意思?” 殷立峰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看你在顾家日子艰难,也没个人为你作主,你的身份又和钱家扯着关系,高门大户里,不会有公子少爷愿意娶你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护你左右。” 话说得这么露骨,青莞再听不出来,可就真真是傻子了。 “敢问世子爷,你想娶我为妻?” “不……不……不。” 殷立峰连连摆手道:“正妻之位万万是不行的,但一个妾氏是我能保证。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以你的身份一定是贵妾。” 一个贵妾,还真是看得起她。 顾青莞怒及反笑,决定一次性把这个麻烦解决,也省得这左一回右一回的,花样百出。 她上前一步,目光直视他,轻声道:“多谢世子爷怜惜,我顾青莞虽然痴傻,却也懂得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像此等私相授受,绝非闺中女子该有的规矩。” “怎么又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是为你好。”殷立峰跳脚。 “担不起世子爷的好。” 青莞冷笑,“还请世子爷高抬贵手,去祸害别的姑娘吧。” “祸害……你说我是祸害。”殷立峰急了。 “你自然是祸害。你一趟顾府之行,把玲姐姐置于风口浪尖,坏了她的名声;如今又青天白日的对我说这种话,世子爷,我顾青莞就算日子再难,也不屑做你的妾。” 殷立峰面红而赤道,“你……你……简直不知好歹。” 青莞见他急了,决定再加点料,必要一次性踩死,方能出了这口恶气,“我自然是知好歹的,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倒是世子爷你,想纳我为妾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你说!” 青莞笑了,笑容诡异,“一个贵妃的侄儿,竟然要纳顾府的女儿为纳,世子爷,莫非贤王他斗不过瑞王,故意要牺牲你,来拉笼顾家?” “大胆,你竟敢胡乱猜测,妄议朝政,我……我英国公府岂会……”殷立峰彻底被她激怒。 “你英国公府素来爱做这种事。能用八小姐来拉拢苏家,就能用世子爷你来拉笼顾家。啧啧啧……只可惜啊,苏家拉笼了六年,八小姐还是待字闺中。真不知以前的手段哪里去了?”“你……你……”殷立峰被气炸了天,赤红着眼睛,像要喷出怒火。 第一百四十回花胜去年红 青莞故作痛心的摇了摇,道:“我可是听说,当初八小姐追求苏三爷时,闹得满京城轰动啊。闺中女子的教养不过如此,也怪不得苏三爷不愿意娶,六年来只用一个拖字,这样的女人娶进门,败坏的可是苏 家的好名声。” “放肆!” 殷立峰气得眼冒金星,脑子嗡嗡直响,不假思索抬起手,用力的照着青莞的脸抽了下去。 他怒吼道,“你个长舌妇,我八姐不是这样的人,是他苏子语求上门的,在府门口长跪不语,你这疯子,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他们不能早成亲的……” 男人的巴掌又狠又急,直接把青莞打倒在地,她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一丝疼痛也没有察觉。 他在英国公门口长跪不起,是怕因为与钱家联姻的缘故,受到牵连,为了自保不得不找上英国公这个靠山。而殷黛眉早就对苏子语情根深重,顺势而为应下婚事。 于是靠着殷家这条线,苏老爷纵身一跃,坐上了兵部尚书的宝座,一年后,苏子语被其父亲塞进了神机营,经过三年的摸爬滚打,成了神机营的一把手。 苏家在太子倒台后,不仅没受牵连,而反步步高升,如今苏家在兵部的势力,已然是到了连贤王都要用心维系的地步。 一记耳光,逼出了殷立峰的真心话,推算出当年的真实情形,也判断出了两府微妙的关系…… 这一趟赏花之行没有白来。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胸上有些疼痛。 她垂着眼睛,心里暗暗笑了。苏子语,你怎么爬上来的,我就让你怎么跌下去。苏家我必要他家破人亡。 水榭中,苏子语,殷黛眉相对而坐品茶。 水波流转的眼睛里盛满了柔情,灼热的能将人的心融化,苏子语柔声道:“这人疯疯颠颠的,说话没个正经,以后少跟她来往。” 殷黛眉娓娓道:“立峰来求我,说是想照拂她,我……” 苏子语脸色微变,道:“黛儿,他胡闹,你也跟着他一道胡闹吗?” 殷黛眉的心颤了颤,眼中含着晶莹,“子语,我也是看她可怜,所以才……” 苏子语温柔地看着她,想伸手抚上她的,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好了,下不为例,她是顾家的人,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嗯,我听你的!” 殷黛眉破渧而笑,用帕子拭泪,遮住了眼中一抹微光。 “你这次回来几天?” “两天。” “这么快?”殷黛眉脸上失望。 苏子语柔声道:“今天,我都陪着你。” “当真?” 殷黛眉抬首,入眼的是一双含情的双眸,四目相对,有一种东西在两人周身蠢蠢欲动。 殷黛眉有些怨恨母亲的小心,倘若不是她听信老和尚的话,此时他们应该是夫妻了。 “小姐,三爷,不好了,世子爷和六小姐在那边……打起来了。” “什么,怎会如此?”殷黛眉惊色。 “别急,我先去看看。” 苏子语身形一闪,人已在几丈外。 “六妹,你做了什么疯事,惹得世子得爷生气了?” “六妹,你也太调皮了。” 青莞将头埋在月娘怀中,听着两个庶出的冷言冷语,心中平静,她在等苏子语的到来。 “怎么回事?”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来了,好的很。 青莞挣脱月娘的怀抱,扬起又红又肿的半边脸,冷笑道:“月娘,我们走。” 月娘一边哭一边骂,“小姐咽得下这口,奴婢可咽不下,青天白日的竟然有逼人为妾的,奴婢今儿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小姐讨个公道。” 什么,世子爷要纳疯子为妾,这怎么可能?两个庶出听得目瞪口呆。 苏子语被青莞的脸惊了一跳,被月娘的话又惊了一跳,刀子似的双眼向看殷立峰。 “姐夫,不是这样的,我……”殷立峰显然已经慌了。 青莞冷笑一声,推开月娘扶过来的手,走道两人跟前,轻轻一福,“青莞虽是个疯子,却也容不得别人如此糟践。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青莞自知命薄,担不起世子爷厚爱,先行一步。” 此言一出,苏子语如遭雷击,浑身不动动弹。 青莞嘴角浮上一抹冷笑,转身离去。 “哎……六妹……六妹……” 两个庶出的见唤不回她,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忿忿追上去。 “喂……”殷立峰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张俊脸忽红忽白,既难堪又后悔。 “混帐!” 殷九龄气得胡子直翘,“你……竟然敢……” “老爷,你发什么火啊。不过是个疯子而已,咱们儿子能看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殷九龄恨道:“那是顾家的人,是瑞王的一条狗。” 仇氏冷笑道:“所以儿子有分寸啊,只纳她为妾,没说做正头奶奶。” “你……你……”殷九龄被老婆的胡搅蛮缠气得差点晕过去。 仇氏瞪了他一眼,上前扶起地上的儿子,心疼道:“不过是个女人,哪用得着这样,回头母亲给你弄几个好的来。” “我不要,我只她!”殷立峰恨声道。 今日这赏花宴,自己原是一翻好心,看着那死人的份上,想把她弄到身边护着。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他一日,便有一日的好日子,谁也不敢低看了她。 谁知……她……她……竟然如此污蔑他,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殷九龄一听这话,拿起手边的茶盅就砸了过去,“孽障,你竟然还敢说这个话。” 茶盅在仇氏脚下炸开,仇氏惊了一跳,当场破口大骂道:“姓殷的,你想干什么,我就这一个儿子,你要是砸坏了,我……我跟你拼命。” “愚妇,愚妇……” “别吵了!” 殷立峰大吼一声,俊脸一片苍白。 他幻想过无数种可能,偏偏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 这个顾青莞容颜楚楚,风姿袅袅,可神情情却是那样的冷漠,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伤人。 殷立峰抬起轻颤的右手,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打过女人。今天他不仅打了,打的还是钱子奇唯一的表妹。 一盘冰水从头淋到脚,殷立峰瞬间掉进了冰窖,抬起阴狠的眼睛,一定一句道:“我不管,这个顾青莞是我想要的,你们谁也别想拦。” “你这个孽畜,我打死你。” 殷九龄跳了起来,却被仇氏死死抱住。 殷立峰半分惧色也没有,咬牙切齿道:“打死我,我也要她。她不要做妾,我就让她做正妻……” “你……你……” 殷九龄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拦,身子一软,人歪了下去。 “老爷……老爷……来人啊” 堂屋里,乱作一团。 “小姐……” 月娘看着青莞又红又肿的半边脸,眼泪簌簌而下,药膏捏在手里,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青莞当机立断,道:“春泥,你来。” 话音未了,帘子一掀,二小姐青芷板着脸走进来,拿过月娘手中的药膏,很不客气的就往青莞脸上抹。 “嘶!” 青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回出门,总要惹出点祸来?” 顾青芷又气又急,手下越发下了力道,“他要打你,你就不会躲远些?” 青莞深知二姐的脾气,不敢回嘴,只作可怜状。 顾青芷一见,果然心疼无比,咬牙骂道:“这殷世子也当真是个人物,要我顾家嫡出的女儿给他做妾,不答应竟然打人,我呸……黑心烂肺的畜生,当心不得好死。” 青莞见一向温和柔顺的二姐破口骂人,暖心之余也知道她是动了真怒。 顾青芷自然是动了真怒,六妹回来,半边脸已肿得像馒头一样,哪里还能入眼。 再者说,她一个庶出的都堂堂正正的做了正房奶奶,六妹是二房唯一的嫡女,竟然被逼着要给人做妾,顾青芷如何肯依。 一通药膏擦完,青芷骂够了,她看了看一直没有出声青莞,胸口起伏道:“你也别恼,太太跟前儿我去说,我就不信了,他英国公府还能来抢人不成。” 说罢,也不等青莞回话,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月娘等人离开,心有余悸道:“二小姐动起怒来,瞧着也唬人。” 春泥绞了热毛巾,细心的替小姐一根根擦试手指,“那是二小姐一向好性,脾气都压在心里呢。” “你们都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青莞心里有些烦躁。 月娘和春泥深知小姐今日遇到苏子语,心头必定不畅快,也不敢多言,抬步去了外间。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动。 青莞起身走至窗前,纤手推开了窗户,一轮淡月挂在树梢,散着冷冷的光。月光照着青莞半边清秀的脸庞,泛着如玉的光泽。 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年春,她与他在钱府园中赏花,他指着一株兰花道,“子奇,这花便是你,空谷幽兰,唯懂你的人方知你的好。” 她心花怒放,嗔笑道:“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苏子语,知与谁同?” “年年岁岁,只有我与你。” 青莞冷笑,用力的握紧了拳头,将眼角边的泪水逼了回去。钱子奇,你入京已经三个月,歇也歇够了,该动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回帮我查个人 殷立峰回到房里,拿起手中的玉佩,狠狠的往地上砸了下去。 小忠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本世子能看上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一个病才好的疯子,就算是嫡女又怎样,根本嫁不进高门。还不是给那府里人作贱。” 殷立峰骂了几声,尤自不甘,又气得砸了两只茶盅,方才顺出一口气。 “世子爷,您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 “滚开!” 殷立峰把小忠往外一推,“我要把她娶回来,你替我想办法。” 小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爷,您还不如拿把刀杀了小的吧。” “没用的东西。” 殷立峰恨声道:“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小忠不敢回嘴,只低着头。 殷立峰自觉没趣,“她的脸如何了?” 小忠忙道:“回世子爷,肿得不能看。” 殷立峰一听这话,怨恨道:“是我出手太重了。” 小忠硬着头皮胡言乱语道:“怪不得世子爷,千金小姐的皮肤嫩,不经打。” 话音未了,屁股上已重重挨了一脚。 “废什么话,还不快送了上好的药去。” “世子爷,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小的再往顾府去。” 殷立峰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径直冲了出去。心火太旺,他必须发泄。 苏家西北角的一处僻静院里,花落满地。 苏子语一身旧衫站在庭前,眼睛盯着高墙外几株森森而摆的竹影,久久未动。 一片死寂。 “苏统领。” 一个暗影从天而降,正是杨锐。 苏子语见来人,手拍了拍他的肩,挤出一丝笑,道:“走,陪我喝两杯。” 酒菜早已备下,两人各坐一边。 杨锐打量苏子语神色,道:“可有什么烦心事?” 苏子语沉默,抬手斟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道:“是兄弟,就先喝酒。” 杨锐和苏子语的交情已非一年两年。 苏子语刚入神机营时,与杨锐分在一个营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未变。杨锐死心踏地跟随苏子语,对他忠心不二。 几杯酒下肚,苏子语开口,“有个人,你帮我查一下。” “行。”杨锐不问是谁,一口应下。 “顾府嫡出的六小姐顾青莞,你替我查一下她的过往。” 一个女人?杨锐皱眉。 “她的生母姓钱,钱子奇是她的表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杨锐耳边如惊雷般炸响,他吃惊的看着对面的男子,沉默了半晌唤了一声,“子语。” 苏子语淡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深邃的目光迎上他的。 他与杨锐多年的交情,人前他从来称呼自己是苏统领,只有遇到重要的事情,才会改口称“子语。” “我只是想……查一查。” 目光移开,落在外墙的竹影上,使得整个人透着一股深邃的沧桑和悲凉。 杨锐心惊。 一夜好眠,脸上的红肿已消去许多,青莞称病不出,只等着看顾府长辈如何处置这件事。 未曾想,顾老爷,顾二爷对此事只字不提,就当没有发生一样;郡主不知何故,也推脱胸口发闷,闭门不出。 倒是魏氏,周氏和管氏,各自派人送来了上好的消肿药,叮嘱青莞安心养伤。 这三拨人刚走,月娘青着脸进来,怒道:“小姐,那个天杀的竟然还有脸给小姐送了药膏来。” 青莞平静道:“扔出去。” “奴婢早扔了。” 月娘忿忿的朝外头啐了一口,把门掩上,立到青莞跟前,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月娘,有什么话直接问。”青莞最受不了她这副样子。 “小姐,那殷世子真的要小姐去做妾吗?” 青莞点头道:“正是。” “小姐不肯,他就打了小姐?” “月娘,你到底想问什么?” 月娘沉吟半晌,道:“月娘怕小姐瞒着月娘,做危险的事。” 昨夜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劲。小姐这般聪慧之人,又怎会挨了别人的巴掌,必是有什么原因的。她别的不怕,就怕小姐为了复仇,以身试险。 青莞定定的看着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月娘虽不聪慧,却是最知她心的。 她握住月娘略嫌粗糙的手,放柔了声音道:“月娘别怕,我还要与你,与福伯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又怎会做危险的事。” 月娘眼眶发热,道:“小姐能这样想最好。奴婢和钱福不指着小姐能不能报仇,就盼着小姐日子过得顺遂,宽心。” 青莞沉思不语。 “小姐这脸若让钱福看到了,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月娘埋怨道。 “好了,那府里左右不会再去,日后若有什么人来请,也不必再回我,只管大声的骂出去。” 青莞一说这话,月娘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姐,这府里一个个都是死的。小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从上到下连个屁都没有,都跟缩头乌龟似的。要奴婢说,也不必等到二小姐成亲,直接就让这顾府完蛋。” 青莞被她说得哭笑不得。 让顾府完蛋,岂是这么容易的,一击不中,必引起怀疑,让人有了防备。她要么不出手,要出手,便让顾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回世子爷,六小姐她……” 殷立峰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怎么了,东西都收下了。” 小忠小心翼翼打量主子脸色,道:“听顾府的人说,六小姐把药膏都扔出去了。” “啊!”殷立峰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 她一定是生气了。没有一个大家小姐挨了巴掌后,还能笑脸相迎的。 “小忠,我怎么能哄得她开心?” 小忠头痛,抓耳挠腮了半天,道:“世子爷,老爷和太太……” “住嘴,这府里就我一个儿子,他们早晚会同意的。我现在愁的是,怎么把她哄回来了。” 殷立峰搓了搓手,目光有些焦急。 “你说什么?” 赵璟琰一把揪住阿离的胸口,眼中寒光四起,“你给我再说一遍。” “爷,殷世子要纳六小姐为妾,六小姐拒绝了,被他一记巴掌打倒在地,脸肿得不能见人。爷啊,你可要为六小姐报仇啊!” 阿离只恨自己不是春泥,不能说挤就挤出两滴眼泪来。 赵璟琰用力把人一推,抬起脚,就把眼跟前的一张黄花梨交椅踢了个粉碎。 他刚刚从船上晃回来,屁股还没有坐稳,茶还没喝一口,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殷立峰,你厉害,竟然连本王内定的王妃你都敢肖想,本王爷要不打得你满地找牙,就跟你姓。 赵璟琰剑眉一挑,厉声道:“去,给我放出消息,就说殷立峰求娶吴雁玲不成,怀恨在心,逼顾府嫡出小姐为妾。” “爷!” 阿离犹豫,“这……可行吗?” “有什么不可行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蒋弘文接了话:“殷立峰三番四次的找上顾府,用意是什么,有脑子的人都会怀疑。这事我们都不需要动手,他的贵妃姑母,头一个不会放过。”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阿离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璟琰早已恢复了平静,道:“走,办正事要紧,一堆人等着呢。” 蒋弘文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还知道轻重。” “等爷正事忙完了,腾出空来再找他算帐。”赵璟琰目露冷意。 深夜,寿王府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六大世家的掌舵人,并寿王最得宠的两个谋士正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寿王进门,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 赵璟琰摆了摆,示意大家不必多礼,各自坐下。 丫鬟重新换了热茶,赵璟琰拨弄着茶盅的盖碗,道:“东南西北风都已吹到,万事俱备,各位可否准备妥当?”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齐声道:“一切皆妥。” 赵璟琰点点头,道:“本王公务烦忙,且有无数眼线盯着,故钱庄一事交于七爷。” 蒋弘文长身直起,抱了抱拳,装模作样道:“王爷抬爱,必尽全力。” 六大世家的人暗道不好,以蒋七爷的吃喝玩乐的本事,绝无可能统领全国的钱庄,这笔买卖是否……押错了宝。 蒋弘文似有所察,正色道:“各位,我只是明面上的,王爷于背后请了一高人。此人身份特殊,故隐在暗处行事。” 六大世家心头微微一漾,眼中闪过深意。寿王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璟琰把众人神色尽纳眼底,淡笑道,“不防给众位透个底,钱庄最大的老板,并非我寿王,而是宫里那位。我……不过是替他跑腿儿的。” 此话一出,众人再明白不过。 为首一中年男子抱拳道:“我们即已跟随了王爷,自当以王爷马首是鞍。钱庄何时开业,需要我们做些什么,还请王爷直接吩咐。” “请王爷吩咐!”众人齐喝。 “好,好,好!” 赵璟琰连说三个好,“如此,我们便一起来商议商议……” 四更更鼓一过,书房的门方才打开,走出六位男子,各自趁着夜色离去。 赵璟琰依旧坐在上首不动,“阿离,换了热茶来。”下首的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见状,心知寿王有要事相商,不敢大意。 第一百四十二回我来看看你 这两人一个唤名李卓,一个唤史范宇涵,原是太子府中的人。太子被禁,赵璟琰见他们俩有高才,于是入了寿王府当谋士。 片刻后,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盏热腾腾的茶,赵璟琰目光一沉,道:“方圆百米内,一只坟子苍蝇都不准给我放进来。” “是,王爷。”阿离声音低沉,转身便走。 此时赵璟琰方才开口道:“钱庄开业后,银子已然不成问题,该如何做,你们都议议。” 李卓深知赵璟琰话中深意,遂抚须道:“卓以为,当下之时,有两件事要做。” “噢,说来听听?”赵璟琰眸中一动。 “朝中,军中,须双管其下。” 言简意骇,却是一针见血。赵璟琰摇着手中的扇子,神色凝重。 范宇涵补了一句道:“在下认为,即便双管其下,还需隐在暗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爷,咱们得做那个渔翁。” 李卓思了思,立刻道:“言之有理。” “朝中如何下手,军中如何下手,两位谋士可有谋断?”赵璟琰追问。李卓思道:“朝中三省六部,多半老臣都受过先皇后恩惠,再加上太子宽厚仁德,出身正统,当年谋逆一事,蹊跷颇多,老臣们心中有数,只是不敢言罢了。王爷如今要做的,是让那些老臣时常能想起过往 。” 赵璟琰与蒋弘文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皇帝年岁大了,修道不理政事,却常会召唤一些老臣入御书房叙事。一人之主尚且力薄,若是人多了,皇上多少会想起一些太子从前仁德的往事。” 李卓用了一口茶,又道:“至于军中,在下认为万不可操之过急。贤王利用苏家在布局,瑞王私养兵队,也在暗中作着准备,皇帝未必不知,不然为何久不立太子?” 这话一出,赵璟琰脸色变了几变。 范宇涵点头赞道:“卓爷这话,很有道理。如此看来无为便是有为啊。”赵璟琰抚着微痛的脑袋,道:“宗社重任,付托为艰,也未必不是父皇他沉溺修道,已然忘却江山社稷。本王上回入宫,在御书房里喝了一碗粥,堂堂帝王,终日以清粥小菜裹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 李卓和范宇涵面色一紧,竟不知该如何答。 “无欲则无求,父皇他已有一年未曾入后宫,这是要得道成仙啊,哪还管什么朝堂,什么百姓。” 范宇涵立即反驳道:“王爷,既便皇上已修道入迷。然权力不会真空。放眼朝堂,除兵部,户部外,均在皇上手中。后宫一后一妃,虽然弄权,却相互牵制,未曾不是皇上的布局。” 也有几分道理。赵璟琰默然片刻,点头道:“看来,这个分寸很重要啊。” 完全示弱,万一父皇有个什么,到时候箭在弦上,压制不住;如果事情做得太明显,引起父皇的怀疑,一切前功尽弃。 分寸二字一出,两位谋士心知肚明,朗声道:“王爷英明。” “这倒是难办了!”赵璟琰轻叹一声。 蒋弘文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道:“那就二中取一。军中动静太大,先按下不动。朝堂之上吗……” 蒋弘文沉吟着不再往下说,只是挑挑眉,白了赵璟琰一眼。 两人天天混在一起,深知彼此的一举一动,赵璟琰当下会意道:“势单则力薄,老臣虽然有用,却比不过权臣。贤王有兵部苏老头,瑞王有户部陈尚书。余下四部,独工部高尚书受父皇器重。” 李卓当即抚赏赞道:“高尚书唯皇上是忠,王爷您又是个闲散王爷,两人相交坦坦荡荡,不会引人注目。” 范宇涵当下明白过来,笑道:“王爷,妙计。不过再下也有一计献上。” 赵璟琰道:“请说。” “蒋七爷的祖父乃一代宗师,在他座前受教之人无数,大部份在朝为官。七爷的父亲叔伯继承衣钵,座前也有弟子入朝。王爷,何不稍加利用一二。” 赵璟琰与蒋弘文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蒋家之所以简在帝心,正因为其不偏不正,只管教书育人。这是咱们最后一把利剑,不可示之过早,非关键时候不能用。若不然蒋家人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就轻了。” 两位谋士揣摩着王爷的话,颇以为然的点头。 李,范二人离开,蒋弘文长叹一声,“高小锋这人,你可以用用。此人虽有怪癖,却委实有些能力。” 赵璟琰点点头,笑道:“确实得好好结交结交,只有有些舍不得万花楼的姑娘。” 蒋弘文翻了翻眼睛,道:“你寿王何时也怜香惜玉起来?” “倒非怜香惜玉。” 赵璟琰对他的讥笑不为所动,却把扇子一收,道:“我总觉得这人不正常,有病,得治。” “有病找顾青莞啊。”蒋弘文随口道。 赵璟琰登时眼睛一亮,心道这是个好主意,“先和高小峰打过交待后再说。” 两人一时无话,目光落在烛火之上。 许久,赵璟琰似想到了什么,凑近了低声道:“弘文,五千兵马太少,马上咱们就有银子了,给你两年时间,我要五万人。” 蒋弘文大吃一惊,直直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沉声道,“五万人?” “我得保他万无一失。到时候就算……这五万人也能拥他上位。” 赵璟琰眸色深深,脸上带着肃穆,“三大营加起来,也不过这个数。” “那是你还没有算上两王的亲卫。” 蒋弘文恨道,“你可知道养五万人,光一年的粮食需多少。” “所以我才要赚银子,才要开钱庄,把要千方百计把那女人弄到身边来。”赵璟琰老神在在。 “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把这五万人藏在哪里,才不会给人发现?亭林啊,动静太大啊。” 赵璟琰抚额头痛。他和弘文弄这五千兵卫已是绞尽脑汗,再增四万多,确实力不从心。“依我看,两万人已是极限。旁的,咱们不如打打其它两营的主意。据我所知五军营的统领赵震,他的老娘身子骨一向不好,赵震是个孝子。你未来的王妃本事这么大,何不出手诊诊脉,把路子先铺起来。 ” 赵璟琰瞄了他一眼,道:“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只是此时还不到时候。走吧,看看她去。” “看看谁?”蒋弘文不解。 “我未来的王妃啊。” 青莞做了个梦里,梦里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她微肿的脸,让她感觉十分舒服。 她感觉有些不对,空气中有股龙涎香的味道。 房里有人。 赵璟琰抱胸立在她的床头,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这个女人睡觉可真老实,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头的绣发。 青莞不动声色的翻了个身,手伸到了枕边,然后猛的睁开眼睛,扬出一阵粉尘。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青莞素手抄起床边的衣裳穿上,点了烛火,待看清来人后,用寒意彻骨的语调,道:“寿王夜闯闺阁,不知有何要事?” 赵璟琰浑身动弹不得,只是眼珠子动了动,苦笑道:“我来看看你伤得如何?” 好快的耳报。只是深更半夜,站在别人的床头,这不是探病,而是装神弄鬼。 青莞脸绷得紧紧,从床上下来,走到梳妆台前,也不知从哪个柜子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放在赵璟琰鼻下闻了闻。 片刻后,某个堂堂王爷闷哼一声,人像片叶子一样跌落在地。 青莞冷冷看着他,道“半个时辰后,身上才有力道。” 好玩艺啊! 赵璟琰眼中闪着精光,全然不顾自己狼狈的模样,道:“请教六小姐,这东西是什么?” 青莞不语,自顾自从几上倒了杯温茶,道:“王爷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候在外面?” 赵璟琰一愣,如实道:“弘文他在金府,和钱福喝茶。六小姐可否扶我一把,这地上还有些许凉。” “你唤阿离。” “阿离……也在金府喝茶。”赵璟琰抱赫一笑。 爷,阿离就在六小姐的窗下蹲着好不好。阿离对王爷的信口开河很是无可奈何,偏偏又不能现身,只能暗下腹诽几句。 青莞磨了磨后糟牙,淡笑道:“男女授受不清,还请王爷委屈片刻。” “顾青莞,本王若着了凉,可是件天大的麻烦事,且不说钱庄的事无人打理,就是旧年的案子,只怕也无心思查探。” 赵璟琰脸上带着笑意,便是委坐在地上,依旧不改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青莞也不理会,拿了烛火往外头去。 她与这厮在里面说了半天的话,上夜的月娘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真是见了鬼了。 “不必去了,我点了她的穴道。” 某人无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青莞收回脚步,心里骂了句“混蛋”,方才走到赵璟琰跟前。 “六小姐连我的身体都见过,不会如此拘泥于俗礼吧。”赵璟琰说这话是眉梢挑得高高。 装可怜不行,那就威胁;威胁不行,那就用激将法。爷三十六计,一计一计使过来,总能让你把我扶起来。正美美的想着,一只纤手已搭在了他的肩上,接着,一股淡淡的发香扑鼻而来。 第一百四十三回来见你一面 “扶好了。” 柔糯的声音如酒香醇酿,好听入耳,音尾有着令人心动战栗的华丽,丝丝入扣。 赵璟琰抬眼去瞧,只见青莞圆润红嫩的双唇微启,如墨的双眸波澜无痕,秀眉微微蹙着,与平日的清冷比起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生动。 这一眼,竟然让他看呆了。只可惜啊,别外半边脸肿着,若不然…… 青莞弯着腰,手上使着劲,却见那厮像只哈巴狗一样癞着不动了,气得杏眼一瞪,怒道:“赵璟琰,你想不想起来?” 窗外的阿离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我的个娘哎,六小姐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天底下敢直呼我家王爷姓名的人,除了宫里那一个,旁的都还没生出来呢,也不知道爷会不会动怒啊。 阿离揪着一颗心,继续光明正大的偷听。 他哪里知道,这一声唤,听在赵璟琰耳中,竟如天籁一般。记忆中,也有一个女子,对他从不客气,且直呼其名。 青莞见这厮一脸花痴样,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此人又高又大,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搀扶不动。 她不由磨牙道,“既然王爷喜欢坐在地上,那便坐着吧,反正我是个疯子,也没甚闺阁的声誉。” 赵璟琰回过心神,眯缝着眼睛,原本淡然平静的脸上,有着一丝激动,“是我的错,快来扶我!” “那个……六小姐,我口渴,替我倒杯温茶来。”赵璟琰瘫坐在椅子里,像个老爷一样发号施令。 青莞拭了拭额头的汗,强忍着把茶扑到那厮脸上的冲动,把茶盅放在他手里,转身坐于床边。自顾自拿了本医书,翻看起来。 “六小姐,这刚刚撒的是什么药?” 青莞抬头,道:“麻沸散。吸一口,可使全身麻痹一个时辰。” “为什么我服了解药,还浑身无力。” “因为它麻木了你的神经。” 赵璟琰茫然,这话他有些听不懂,不过他想起一事来,“这与你上回刺我的针,可是一个道理。” “王爷聪明,正是一个道理。王爷若要,我这里还有,可防身用。”青莞主动抛出橄榄球。 连他都上了两回当,这样的好东西,赵璟琰岂能不要。他眼眸一闪,道:“确实想要,只是不知六小姐有什么要求。” 真是个聪明人,不必多废一句口舌,便知晓她的心意。青莞放下医书,正色道:“王爷,我想知道苏家这几年的事。” “苏家,哪个苏家?” “兵部尚书苏家。”青莞声音淡淡。 赵璟琰不由吃了一惊。她要知道苏家,是为了报仇? 他深深的看了青莞一眼,眼中带着一抹视探,仿佛要看清这张如玉的脸庞下面,暗藏的东西。 青莞任由他打量,她的嘴角甚至带着淡淡的一抹笑,偏这笑瞧不出喜怒。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赵璟琰无力的举起手,将温茶一饮而尽。“当世两大将军府,一府是与你外祖家有些牵连的盛家,盛家乃二品骠骑大将军,统御边军,镇守西北;一府便是苏家,苏家乃三品车骑大将军府,镇守京机,南北直隶。六年前,因太子一案,盛家被满门 抄斩,而苏家凭着苏子语的大义灭亲,平步青云。” 青莞深深望向赵璟琰,嘴唇轻动,却未曾开口,只是无言的点了点头。 赵璟琰又道:“苏子语曾与你的表姐钱子奇定亲。六年前钱家那场大火,独独你表姐一人逃出生天,她原可以悄无声息的远走高飞,却因与苏子语有约,多等了他半盏茶的时间。” 青莞长吸一口气,脸色似乎很平静,然眉宇间瞬间闪过一抹厉色。 “只可惜,她信错了人,被苏子语一箭射于胸口,当场闭命,死不瞑目。” “苏子语呢?”青莞忍不住追问。 “他?” 赵璟琰冷笑,“他晕了。” “晕了?”青莞吃惊。 “亲手射死青梅竹马的恋人,背信弃义,负心负情,如果他不装晕,做出痛心疾首状,又如何逃得过世人的口水。” 赵璟琰感觉到四脚有了力道,他却不想动,这样的夜,懒懒的坐着,喝着茶,对面是顾六,说着前尘往事,故事悲凉,心中却不悲凉。 “正是这一剑,让皇帝看到了苏家的忠心,苏子语的父亲不过短短三个月,就被提拔成了兵部尚书。而苏子语,也由左军校尉,成了神机营的统领。” 青莞强忍心绪,道:“苏子语和殷黛眉结亲,是谁的意思?” 赵璟琰赞许的看着青莞,道:“要不说本王怎么说那苏子语是当今天天下第一负心汉啊。钱家大火不过短短数日,他竟然厚着脸皮跪倒在英国公府,求娶殷黛眉。” 心中一痛,青莞咬牙道:“英国公府就这么同意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殷黛眉对苏子语的痴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满京城都知道。苏子语射杀钱子奇,为的就是这殷黛眉。” 原来他真的是为了她……青莞胸口大痛,迅速垂下了眼睛。 “你那表姐也真真是可怜,一腔真情错付与人,最后落得个……” “你见过我表姐?” 赵璟琰眸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摇了摇头道:“无甚印象。” “我表姐她……确实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初那苏子语和殷黛眉勾勾搭搭时,她就该斩断情缘。” 青莞皱了皱眉头,心中酸涩难当。十年的情缘斩断,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更何况她身在局中,根本不知局外的天地。 “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延古寺的老和尚说,两人八字相冲,不能早婚,需过了二十方可成亲。哎,真真是难为了这对有情人啊,顶着一大把年记了,偏偏一个不能嫁,一个不能娶。可怜啊!” 赵璟琰言语中透着浓浓的嘲讽,嘴角的讥笑毫不掩饰。 青莞平息心绪,道:“苏家手掌兵部,两个哥哥一个南直隶,一个北直隶,苏子语又镇守京城。如此重兵在手,偏又和贤王牵扯着关系,皇帝他就不怕……” 赵璟琰目光一凝,道:“自然是不怕的。皇帝手握两万羽林军,镇守皇城。皇城安。京中三大营,除了苏子事的神机营外,还有三千营及五军营,这两个营的兵马都在神机营之上,特别是五军营。” “有哪五军?” 赵璟琰从未见一个女子,居然对军事感兴趣,颇有些意味道:“龙骧营、虎贲营、熊呲营、豹呲营,凤翅营。” “谁是统领?” “六年前,原是肃王独领五军营镇守京机要地,后来太子一事后,肃王为避嫌,辞了官位,接手的是威宁侯甄明。” 青莞对这两个人物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肃王乃当今皇帝的庶弟,因无子嗣,世称绝户王,是个与老齐王比肩的人物。所不同的是,老齐王的生母是个捧痰盂的宫女,此子的生母则是突厥治下的外族公主,世人称胡妃。 威宁侯则是先太后的母族。 先帝四十方才纳了甄妃,四十二岁,甄妃为其产下第十四子。先帝老来得子,甚是宠爱,谁又知甄妃命薄,早早便离了人世。 后十四子赵雍登位,国号宝庆,便命人追封其母甄妃为太后,受封甄家为威宁侯,世袭三代。 此二人均是皇帝的心腹,绝不可能背叛,故京城安。 赵璟琰见她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敞开了道:“除此之外,皇帝在西北还有两支大军。一支是在虎门关内,镇帝国之北以御突厥的镇北北;还有一支便是原来盛家统领的,居甘州,镇西北、西南的镇西军。” 青莞听到盛家,心思微转,道:“如今这两支军队由谁统领。”“镇北军的统领是于规,此子贫民出身,十八晋校尉,二十为都尉,后屡立战功。那年突厥举兵犯境,他亲率大军,大败突厥于塞外。皇帝大喜,封于规为镇北将军,领义勇伯。镇北军一直由于规统领,这 些年未曾变过。” 寒门将士必定是有过人之处,方可成为皇帝的亲信,此子不俗也!青莞心中暗叹! 赵璟琰捂嘴轻咳两声,接着道:“镇西军原来由盛家统领,盛家出事后……你猜给了谁?” 青莞未曾料到这厮竟然卖了个关子,她凝视思忖片刻,道:“必是皇帝最亲信的人。” “平阳长公主的嫡子李宗泽。” 平阳长公主乃先帝长女,与最小的宝庆帝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宝庆帝幼年丧母,平阳公主多有照拂,故两人感情深厚。 听说宝庆帝当初能把太子拉下马,荣登大位,平阳长公主功不可没。宝庆帝把镇西军交给李宗泽,镇北军交给于规,国家稳。 青莞方才恍然大悟。 “所以说,苏家那点子丁末的权力,根本掀不起风浪,就是本王借他十个胆,他也绝不可能反水。” 帝王之术,玩的便是平衡,青莞心中触动,久久不语。 “六小姐,还有什么可问的?”赵璟琰来了兴致。 “如此说来,并非是苏家巴结贤王,而是贤王笼络苏家?”赵璟琰笑着头点,道:“六小姐聪慧。若不然那殷贵妃怎的把殷黛眉当女儿疼。苏子语深恋殷黛眉,为了她苦等六年,且房里没有一个暖床丫鬟。如此深情,贤王怎能不利用一二。” 第一百四十四回我换你青莞 青莞终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轻声道:“多谢王爷为青莞解惑,此时药性已过,王爷可离去了。” 哎……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赶人了哟,本王难得有如此好的兴致啊。 赵璟琰一看沙漏,不知不觉竟已将五更了,他目光深深。 “史家今晚已然入京,六小姐若想见上一面,我来安排;还有,清明将至,不知六小姐想不想给先人敬上一柱清香,若有这个打算,只管吩咐于我。” 青莞似有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心中暗恨这厮的聪明,却不得不承认,有他出面是最稳妥的方法。 她浮笑道:“多谢王爷为我周全。” “咦,你刚刚不是唤我赵璟琰的吗,怎的一转眼,你改了口?”赵璟琰觉得应该刺激一下她。 青莞呆了呆,涩然道:“口出无状,多有得罪,王爷请见谅。” 赵璟琰慢悠悠起身,踱到青莞跟前,把手往前一伸。 男人高大的身影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狡狤的光芒。 青莞面色一红,迅速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掏出一包粉末,连同那瓶子,一齐放到他的手上。 “王爷慢走。” 嚯,这就往外头赶人了,只是他心下颇有些不舍之意,该如何? 自然不能如何啊! 赵璟琰叹息一声,把东西收进怀里,又摸出个白玉瓶子来,递到青莞跟儿前,“这是外邦进贡的药,消肿化淤的功效极好,你且收着吧。” 青莞大大方方接过来,低眉顺目道:“多谢王爷。” “顾青莞,我们如此熟了,别一个一口王爷行不行,你唤我赵璟琰,我唤你顾青莞,如何?”赵璟琰眸子一亮。 青莞看着那张满是桃花的脸,从牙缝里咬出两个字,“不敢。”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那就我唤你青莞,你叫唤我亭林。”赵璟琰上前一步,与青莞的距离仅在方寸之间。 亭林? 青莞一愣,这应该是他的字。她是胆子有多肥,才敢直呼堂堂王爷的表字。 赵璟琰看着她略带痛苦的脸,心情大好,一个跃身人已飞出窗外。“就这么说定了。青莞,钱庄十日后开业。” “喂……” 青莞追了两步,早已不见了踪影。 什么就这么说定了,这个纨绔王爷,他知道不知道唤表字,是最亲密的人才可以。 对了,他刚刚唤她青莞…… 赵璟琰飞过高墙,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应该在金府喝茶的蒋弘文正瞪着大眼睛看他。 “她如何?” “脸肿了半边,那一巴掌打得极重。” 赵璟琰皱着眉头,心底却涌上欢愉。一个青莞,一个亭林,叫起来怎么这么相配。 “殷立峰也真下得去手。”蒋弘文冷笑。 赵璟琰回过神,嘴里“哼哼”两声,让人不寒而栗。 “要不要我把那小子约出来,捧上一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记着,这会爷要做正经事,不想节外生枝。对了,两日后安排她和史磊见上一面。” “放心,这事我来安排,正好我还有些钱庄上的事,跟磊爷再议上一议。” 唉,这么大的事情,他就算做个门面,也得做像一点,若不然可是大祸。 赵璟琰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神密兮兮道:“我弄到了一样好东西,要给他送去。” 蒋弘文清楚的知道这个“他”,是何人,遂问道,“什么好东西。” “护命的好东西。” 赵璟琰歪了歪嘴角,自己这么好的身手,竟然还着了人家的道,这玩艺要是放在他身上,凭杀手是谁,也别想近他的身。 “哪来的?” “从顾六那里骗来的。” “那我呢?”蒋弘文恨声道。 “骑马回府。” “我不要骑马,外头冷。” “你不骑马,难道本王骑马?”赵璟琰显然是宁死贫道,不死道友。 “算你狠!”蒋弘文一个翻身,人已落在马上,幽怨的瞪了一眼后。 “等等,明天替我在万花楼约上高小锋。” “这么快?” “本王素来是个快性子,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结交,还等什么好时辰。”赵璟琰目光幽幽。 青莞没有半点睡意,她悄无声息的披了衣裳,托腮对着烛火,心里有些翻涌。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下一个“苏”字。水渍慢慢收干,她轻叹了口气,吹灭了烛火,一夜好眠。 清晨,月娘揉着惺松的眼睛进来。 “小姐,真是见了鬼了,昨儿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青莞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精神却还好,她拥着被子道:“定是累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春泥兴冲冲的跑进来。 “小姐,小姐,忠勇伯府来人报讯,二姑爷中了,中了。” 月娘喜道:“咱们府里的两位爷呢?” 春泥笑道:“老爷,二爷派人打听去了,这会还没回来。我刚才路过二小姐的院子,府里的人都往那边去贺喜呢。” 青莞突然道:“蒋家六爷呢” “哎啊,奴婢急着来给小姐报喜,忘了问了。小姐等着。”春泥一溜烟的跑开了。 月娘转过身,把珠钗轻轻插到小姐头上,低道:“小姐,病成那样,不曾想他还能榜上有名。” 青莞道:“十年磨一剑,上榜是早晚的事,就看他日殿试的成绩了。月娘,二姐院里人多,我就不去了,你替我跑一趟吧。” 月娘深知小姐的性子,也不劝,只应道:“不能空手去,咱们送些什么礼好。” “先不必送礼,等他日真正高中了也不迟。” 青莞拿过铜镜,仔细的看了看半边脸,肿已消下大半。 “小姐,我再给你抹点药膏。” “不必,让它肿着,这样也好免了我的晨昏定省。” 因为这一巴掌,魏氏发话让青莞在房里修养,她乐得不往前头去,故意少擦了几次药膏。 刚吃罢早饭,春泥去而复返,头上渗着密密的汗,只是脸上喜色不再。 “真给小姐料中了,大少爷,二少爷名落孙山,没资格殿试了,老爷正在书房大发雷霆呢,连二爷都骂上了。” 青莞道:“蒋家六爷呢?” “回小姐,蒋家六爷得了个第二,哎啊啊,真是厉害啊,可是第二名啊!” 青莞笑道:“我再猜上一猜。蒋六爷若不出意,日后必是前三甲。” “当真?” “千真万确。” 话音未了,红衣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六小姐,我家小姐请您过去呢!” “何事?”青莞笑道。 红衣兴高采烈道:“他亲自来府里了,我家小姐害羞,想请六小姐一道过去作个伴。” 青莞狐疑。他,不会是梁希吧。 顾府书房里。 顾砚启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个孙子,心里恨得不行,竟然连个殿试的资格都没有,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顾松涛看着两个侄儿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下不忍道:“父亲,两个孩子还小,三年后说不定就有所成了。儿子当年也是过了二十,才中的举。” 顾砚启横了他一眼,背着手骂道:“也是你这个做叔叔的没有管教好。要是你平日多指点指点,又怎会是这等成绩。” 顾松涛见父亲连他都埋怨上了,索性闭了嘴做老僧入定状。 两个侄子的本事,他是清楚的,小的那个假以时日还能搏一搏,大的那个,只怕是难事。 顾砚启见儿子不说话,胸口起伏两下,决定责骂为次,鼓励为上。“我顾家原是行商出身,祖宗奋发才入朝做了官,此后族中子弟均读书做官。你们也别泄气,苦读三年后再考,我就不信考不中。” 顾二爷眉睫一动,咽下了口中的话。 “回老爷,二姑爷来了。”管事在外头回话。 顾砚启正在气头上,气道,“什么二姑爷,三姑爷的?” “回老爷,是忠通伯府梁少爷,刚中了举的那个。” 顾砚启脸色微霁,“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给太太谢恩。这会已经往太太院儿去了。” 顾砚启一听,心中焦灼,气又涌上三分,指着底下两个孙子道:“瞧瞧人家的哥儿,知书达礼,学识不凡,再看看你们……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都给我滚!” 顾大少,顾二少忙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 顾砚启深吸一口气,“老大不在,你这个做叔叔的出面接待一下吧。” “是,父亲!”顾松涛恭敬的应下。 按当世之礼,定婚男女在成亲前是不可以见面的,只是礼数碍不过人情,若真有个什么事的,长辈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青莞姐妹俩走进寿安堂时,宽敞的厅堂里,女眷尽数到齐了,都好奇的看着立在堂下的人。 青莞推了推青芷,后者娇羞垂下了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了一旁。 厅中的男子相貌英俊,柳眉杏眼,一派书生模样。只见他上前一步,朝魏氏作了个标准的揖,道:“太太,梁希今日本不该来,奈何心中高兴,定要过来亲自会吱一声,方是礼数。” 魏氏嘴角扬起,笑道:“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快坐下喝杯茶吧。”梁希身形未动,不知何故慢慢红了脸,直红到耳后根。 第一百四十五回没那个墨水 众人正心下称奇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朗声道:“太太放心,二小姐放心,梁希受此大恩大慧,日后定会对二小姐好一辈子的。只是家中还有客人,我先走了。” 不等顾府众女反应过来,那梁希已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没头没尾的话令魏氏一头雾水,这大恩大惠莫非指的是顾家在他没中举之前,就把二丫头说给了他? 这孩子,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好歹。魏氏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顾青芷被当众表白,臊得不行,嘤咛一声把头埋进胸前,根本没有深想这话中的深意。 这男子长相也好,学问也好,还说要对她好……哎啊,他怎么胆子那么大,羞都羞死了。 青莞适时用帕子掖了掖嘴角,掩住了唇边的惊担忧。 这个梁希,好在还不算太迂腐,知道把事情瞒下,不给二姐惹麻烦。虽说有些书生意气,不过这样的意气,她很是赞赏。 受人恩惠,便图相报,颇有几分情义,看来这门亲事,太太给二姐选对了。 “忠勇侯府的家教也不过如此,疯疯颠颠的,一点都不合礼数。”这一回突然发难的竟然是周氏。 也难怪周氏发难,自己求神拜佛肯求老天开眼,结果倒好,两个儿子双双落榜,这已经是让她痛不欲生的事了。 偏偏那梁希没有眼色,兴冲冲的跑来报喜,这算什么?是故意要往她身上捅刀吗?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魏氏沉了脸道:“人家孩子懂礼貌,过来言语两声,怎么就不合礼数了?” 若是以前,周氏断不敢顶撞太太,只是今日她的心情已沮丧到了姥姥家,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太太,事情还没到最后关头,就巴巴的过来表忠心,谁又知道他日殿试是个什么光景。这人的命啊,也是有几分运道的。” 魏氏的脸沉了个彻底,目光很不善的盯着周氏,心里大骂蠢货,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就来诅咒别人家的,少说一句你会死啊。这梁希好歹也是你的女婿,你的女儿还在一旁坐着呢! 果不其然,顾青芷脸色大变,手里的帕子缠绞在一起,已然是气到了极致。 青莞的目光却向华阳看去,心中暗暗称奇。 往日她和周氏针锋相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说冷,一个必定说热,怎的今日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周氏唱独角戏啊。 青莞心里正想着,那华阳已冷笑道:“真有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哎……人家好歹还能进太和殿试上一试,可有的人啊,就没那个命了。” 周氏气道:“说不定就是那起子下作小人,在背后捣的鬼。” 华阳阴阴的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考场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便有那心,也没那个能奈。怪只怪,肚子里没那个墨水。” “你……” “肚子里没墨水,就是命再好也没用,大嫂啊,你也别气,都说女婿抵半子,女婿有出息,你脸上也有光不是。” “赵华阳!”周氏气得七窍生烟。 华阳懒得理会她,朝魏氏福了福,道:“太太,房里还有事,媳妇先告退了。” 魏氏巴不得她赶紧离去,忙道:“去吧,去吧!” 华阳一走,吴雁玲跟着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和一个气得半死的周氏。 顾松涛奉父亲之命,进了寿安堂,一只脚刚跨进去,便觉得气场不对,头一缩便要离开。 周氏眼尖,猛的从椅子上挺起身,一把抓住了顾松涛的袖子。 “二弟啊,嫂子没活路了,你可得为嫂子作主啊。” 顾松涛读书之人,从来喜欢的是温柔和顺,若风扶柳的女子,那周氏张着血盆大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不出的腌臜。 顾二爷虎躯一阵,用力的扯回袖子,眼睛在厅里找了一圈,道:“大嫂,梁希人呢?” 周氏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眼睛一翻哭泣道:“二弟啊,你两个侄儿读书都是好的啊,怎么就落了第了呢。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啊,你侄儿可都是你的血脉啊,你怎么能让那女人下手呢?” “胡说八道,绝不可能的事!” 顾二爷目光一凌,拂开周氏的手,扬长而去。 周氏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嚎啕大哭道:“我可怜的儿啊,谁让你们的父亲受累被派出了京城,这府中上下也没个倚靠的,一个个都欺负上咱们娘仨了啊……” 魏氏见周氏闹得不像话,厉声道:“老大家的,你给我住嘴。你也太放肆了!” 周氏被吓得止住了哭,浑身颤抖着看向魏氏,眼中多少有些畏惧,讪讪的坐回了位置。 “好了,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我知道你心中伤心,却也不能胡言乱语。来人,扶大奶奶回房休息。莲萍,把我房里那半斤上好的燕窝给大奶奶送过去。” 魏氏手段了得,骂一句,安抚三下。青莞瞧着眼前的一场闹,用胳膊蹭了蹭青芷的。 青芷目露冷意,凑过脸低声道:“狗咬狗,一嘴儿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莞几乎喷笑。都说女子向外,二姐人还没过门,胳膊肘已然拐了出去。 华阳一进屋,戴了三五个戒指的手重重的拍在了小几上。 谭嬷嬷一惊,正要说话。 “去,帮我守着门,我与姐儿有话要说。” 华阳见人出去,厉声道:“跪下。” 吴雁玲直挺挺的跪下,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我问你,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吴雁玲毫不犹豫道:“母亲,女儿已经打定主意。” “你可知道,顾六爷这回考了个第二,他日殿试,就凭他是蒋家的人,前三甲稳稳的。” 吴雁玲腰背挺得直直,心中涌上滋味。这几日她与母亲冷战,母亲被得气得生病,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 只是这一辈子的事情,如何能将就。倘若两看两相厌,再富贵,再多才又有什么用。 “母亲,女儿不图他日凤冠霞披,只求嫁得如意郞君,求母亲成全。” 一记闷棍敲上来,华阳被敲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你倒说说,那蒋弘文有什么好?” 吴雁玲语塞,睫毛轻颤了两下后,咬牙道:“母亲,女儿只觉得他无一不好,女儿心甘情愿跟着他。” 赵华阳咬牙道,“你当真?” “我当真!” 华阳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恨声道:“你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魔星。” 吴雁玲何等眼色,当下就知道事情有了松动,猛的扑进母亲的怀里,嘤嘤直哭。 这世上能让华阳低头的人,也就这个女儿了。她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母女离心吧。 华阳跟着掉了几滴眼泪,转脸便道:“这事,咱们还得从那个疯子身上动脑筋。” 一个人的独角戏,从来都唱不长远。 华阳走了,周氏被太太呵斥,顺势起身告退,临了目光在管氏身上转了圈。 管氏心头一慌,忙跟了上去。 魏氏见两个媳妇离开,朝青芷悠了悠手,青莞和两个庶出的当即告退。 魏氏看了二丫头一眼,道:“你今日也瞧见了,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回房好好绣嫁妆,日后就等着享福吧。” 青芷朝太太跪了下去,“孙女多谢祖母。” “回头我会把忠勇伯府的内宅,托人打听打听,让你心中有个数,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祖母……”顾青芷哽咽。 青莞走出寿安堂,顾青芸,顾青莲一左一右的赶了上来。 “六妹啊,殷世子这般人物能让你去做妾,是看得上你啊,你何苦惹得他动手……真真是可怜见的!”顾青芸掩不住眼角的笑意。 “六妹,你的脸还疼不疼,世子爷下手也忒重了些,他怎么能下得去手。”顾青莲也道。 青莞忽然觉得这两人,就好像钢筋水泥世界里的小强,怎么打都不死,必要来一记狠招,才能让她耳边清静。 她龇了龇牙,眼露凶光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咬人,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像咬贤王那样。” 顾青芸、顾青莲两姐妹腿脚打颤,浑身发抖,一脸的惊恐,我的娘哎,这疯子属狗的。 两人像受惊的兔子,跑开了,世界清净了。 青莞嘴角露出笑意,却听得数丈之外有人喊,“六小姐,郡主叫你去。” 这个时候叫她去,所谓何事? 青莞蹙眉沉思。 周氏接过潘亮家的茶盅,气定神闲的喝了两口,声音有些冷淡道:“都下去吧!” 一众丫鬟纷纷离开,潘亮家的落在最后,顺手掩了房门,坐在了外间的椅子上,如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着正门。 管氏一见这个阵仗,心里有些慌了,故作镇定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周氏不语,瞧了她很久,眼神幽深难测。 管氏捏着帕子的手一紧,拿起手边的茶盅,掩了心慌的神色。 “我有个心病,想请你帮衬一番。” 管氏忙道:“大奶奶只管吩咐,媳妇愿意为大奶奶分担。”周氏阴阴一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第一百四十六回君生我未生 周氏轻咳嗽一声道:“你也知道自打二房入京后,咱们这一房便落了下乘。这一回你男人和二少爷又纷纷落了第,以二房的德行,必定又会趁机嘲笑一番。” 管氏垂下脸,心中暗恨。 自家男人读书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什么红袖添香,统统是狗屁。 那日她命小厨房煮了核桃粥,送去书房,打了帘子一看,只见三个白花花的身子缠在一起,简直不堪入目。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厮混着,这书怎么能读得好。 周氏见她低头不语,又道:“你呢,是个聪明的,该和谁一条心,自己要拎得清楚,咱们大房好,就是我和你好;咱们大房不好,我和你的日子也难过。” 管氏听得心惊,忙起身跪下道:“大奶奶放心,媳妇分得清好坏,从来都是跟大奶奶一条心。” “很好!” 周氏嘴角扬了扬,道:“既然咱们婆媳一条心,有些事我就直说了。大爷外头的那个,我想把人弄进来,你看用什么法子好?” 任凭管氏再聪明,也没料到周氏把她叫来,说这样一番话,竟是为了这个目的。 她听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顺着亵衣滴落下来。 不等她细思,周氏又轻声道:“我呢,年岁一年年大了,有些事能看得极开,但有些事却是看不开的,就看少奶奶你……如何做了。” 意有所指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起,管氏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打一个巴掌,赏一颗糖,周氏眼露冷色,却柔声道:“把人弄进来,也是为了你们好。万一那小贱人当真生下个儿子,大爷怎么舍得让人流落在外头,必定是要认祖归宗的。顾府就这点家底。” 管氏浑身像是在冰水里泡着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氏瞟了她一眼,打出最后一记重拳,“只要你把人弄进来,咱们娘俩齐心协力的让她失了大爷的宠,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做个活死人吧。”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正好照在管氏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丁点的温度,耳边尽是呼呼的北风。 这一日,终于是来了! 她出身于济南府名门望族,父亲师从儒石阁老,官至济南府知府。 知府一位,官虽不高,却是一方父母官,油水颇丰。 父亲与大爷师从同一人,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情份非比寻常。又因两府门第相当,儿女年岁相仿,玩笑中就订下了娃娃亲。 谁知大婚之前,京城风云突变,父亲受石阁老牵连,官位危危可汲。 父亲正欲进京寻求门路,四处打点时,府里来了位男子。 那一日夜,她心疼父亲连日愁眉不展,下厨房亲手炖了他最爱喝的鸡汤,端去了书房。 刚到院中,书房门忽然打开,一男子着朱红色锦袍,眉目俊挺,脸上笼着一层阴霾,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成熟男子特有的韵味。 她这才知道,此人是她未来的公公,入京走动恰巧路过济南府。 京中风云,有惊无险,她如约嫁到了顾家。 新婚头一夜,她与子暄行夫妻之礼,鲁莽少年只图自己畅快,哪顾得她的感受,把她弄得死去活来,疼痛难忍,从此便惧怕了床弟之事。 子暄见她木讷,又不善迎合,将将三个月,便没了新鲜感,在书房里和丫鬟厮混。 她见男人薄情之厮,心中愁苦,却不想让旁人瞧见,常于夜间往园子里散步。 那一日月圆之夜,她想着远在济南府的父母兄弟,忍不住对月落泪,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递来了一方锦帕。 抬眼,正是那个眉目挺俊的男子。她心头一惊,正欲退避离开,不料却被他拦住了去路。 还未等她顿住脚,一只手已抚上她的眼角,轻轻替她拭去了泪水。她如遭雷击,夺路而逃,惊慌失措之下踩住了裙角,当下便崴了脚,疼痛无法动弹。 又羞又恨又悲又痛,她泪如雨下。 男子也不语,突然横抱起她,疾步走入就近的院子,将她放置在榻上,然后褪下她的绣花鞋,替她轻轻揉捏。 正当她羞愤难忍时,男子温润的唇覆在了她的白嫩的脚背上,含住了她白玉般的脚趾,轻轻的撕咬着。 一股热流涌上全身,她鬼使神差的哼了一声,身子软作一团,再使不出半力道。 事后,她才知道,这个男子早在济南府的第一眼,便对她动了心。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说,她是他的冤孽,什么伦理纲常,什么父慈子孝,统统没有用了,他只想要她…… 管氏浑浑噩噩走出院子,一颗心幽幽荡荡,不知魂归何处。忽然一个踉跄,丫鬟兰儿忙上前扶住,“少奶奶,您小心脚下。” 管氏身子一凛,见是她,唇角浮上一抹凄惨的笑,低声道,“兰儿,我活不成了!” 兰儿吓得魂飞魄散! “母亲,您找我?”青莞声音柔美,脸上一派天真。 “好孩子,快来,快到母亲跟儿前来。”华阳热络的招手。 青莞环视一圈,慢慢踱到坑前,斜着身坐了半个身位。 华阳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一边搓揉一边道:“我的儿啊,刚刚传来消息,蒋府六爷高中了。老祖宗这样疼你,事事处处照顾你,咱们这头也不能失礼。你回去准备准备,明儿跟着母亲一道去贺喜。” 果然,郡主替吴雁玲看中的是蒋六爷。如果这门亲事成了,老齐王府的一条腿便伸进了蒋家,将来不管谁胜谁负,老齐爷都安然无羌。 青莞上一回已称病推却,这一回要是再推去的话,只怕……她脸色一哀,抚上半边脸道:“母亲,我这个模样……” “哎啊喂,我可怜的儿啊,那作死的男人怎么下得去手啊,真真是个祸害啊,害了你姐姐不说,这会子又来害你啊,作孽啊!” 郡主装模作样的嚎了几声,一转脸便道:“来人,把宫中赏赐的上好的膏药给六小姐带走,还有,去跟绣娘说,六小姐身量长开了,过去的衣裳都嫌小了,统统做了新的来。” 青莞含笑纳之。唱念做打一样不缺,郡主啊,你的演技果然精彩极了。 春日的阳光,挡在厚重的窗帘外,屋里暗淡如黄昏。 珠帘一掀,兰儿端了燕窝走进来。 “少奶奶,好歹用一些吧,午饭一口都没吃,小心坏了身子。” 管氏无力斜靠在榻上,下身盖着薄薄的丝被,原本秀丽面庞一下子失了水灵,显得有些灰败。 “放着吧,我没胃口。” 兰儿把燕窝放下,心疼的看着主子。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门大户里,多的是隐在暗处的眼睛。她是个奴婢,主子的事情轮不到她开口,她只有替少奶奶揪着一颗心。 果不其然,这桩令她提心吊胆的龌龊事,到底是让大奶奶给知道了。 大奶奶城府极深,若是她一发狠,自己的主子可就没了活路了。主子没活路,她这个做丫鬟的只怕……哎,要是大爷在就好了,多少也会护着些。 管氏有气无力的招了招手,兰儿忙上前。 “替我打听打听大爷他……到了哪里,何时回来?” “少奶奶……”兰儿大惊。 大爷是往军中去,这样的事情,她就是使再多的银子也没地打听去啊。 管氏一看她脸色,顿时颓败道:“你一定是在怨我强人所难,却不知我这也是急病乱投医,只有他回来了,我才能……” 管氏红着脸说不下去了。自己大户小姐出身,何时也变得如此没脸没皮,青天白日的竟然…… 兰儿却心下一动,道:“少奶奶,实在不行装病吧,拖几日说不定人就回来了。若再拖不下去了,咱们再想办法。” “这样行的通吗?”管氏问得小心翼翼。 话音未了,帘子猛的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气冲冲的走进来。 管氏做贼心虚,心跳如雷,忙收了口,“你怎么回来了?” 高子暄看了床上一眼,挥挥手示意下人出去。 兰儿担忧的看着管氏,却不得不离开。 高子暄走到床边,居高临下道:“是不是我没考上,你就气病了?” 管氏眼眶一热,拭泪不语。 “你也不必如此,像我这样的出身,读书也只是为了好玩,考得上考不上有何要紧,到头来,这顾府还不是我的。” 管氏一惊,不知如何回话。堂堂长房长子,二十出头的人了,竟然一开口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话,若让二房听见了,肯定又是一场大闹。 “好了,好了,哭什么哭,我已经够烦的了。” 高子暄跳脚道,“让人在书房置一桌酒菜,我和二弟要大醉一场,谁也不要来劝我,谁劝我,我跟谁急。”管氏心中一哀,诺诺称是。 第一百四十七回走脱一个人 皇宫。 月华楼的黄瓦红墙似守候了千年的武士,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光芒。 大理石莲花雕刻的地面纤尘不染,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散出淡淡轻烟。 一女子着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容貌精致,面若逃花,风情万种,端坐在榻上,目中微有冷意。 女子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殷贵妃。 “母妃勿恼,这只是外头的流言绯语,立峰他绝不会如此行事的。” 殷贵妃轻了口气道:“这孩子已快弱冠,行事还这么鲁莽任性,真真让人放心不下啊。” 赵璟玮剑眉微挑,道:“许是顾府的人无中生有,想坏了英国公府的名声。” 玉掌重重拍下,殷贵妃脸色一变道:“前头皇儿被咬的帐,本宫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算,这会子又盯上了英国公府,倒是好本事。” “二哥的一条狗而已,母妃又何必为条狗动怒,得空寻了机会敲掉狗牙,事情不就了了。” “谈何容易,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且不说他背后有老二,就是一个赵华阳,咱们也得顾着老齐王府。” 赵璟玮连声冷笑,道:“这个老家伙,倒有几分本事,竟然拿下了今次春闺的监考官一职,出尽了风头,早晚一天……” “皇儿啊!” 殷贵妃目光锐利,道:“言多必失。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一切徐徐图之。只要把苏家紧紧的握在手中,咱们的胜算就比那头大。” 赵璟琰颔首道:“儿臣鲁莽,母妃教诲的是。” “去吧,回皇府好好和你的皇妃说说话,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由她出面提点一下,不会伤了和气。” 赵璟琰想着那个无趣的女人,心中百般不愿,却不得应承下来。 殷贵妃等人离去,眸底波光暗沉,唤道:“来人!” 贴身宫女匆匆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彩风戏牡丹的绣花鞋落在大理石地上面上,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素手抚上脸庞,殷贵妃的目光幽暗不明。 “派人去打听打听,皇后这会在做什么?” “是,娘娘!” 这一夜的顾府,无人能入睡。 落了第的顾大少,顾二少借酒消愁,一人捧着一壶好酒,搂着一个通房,又哭又笑,又唱又闹的,醉得不醒人事。 顾老爷因为两个孙儿的落第,心中怨天怨地,跟几个门客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大肆感叹后继无人。 顾二爷被许姨娘的几声小曲勾住了魂,两人正颠鸾倒凤,好不销魂。 周氏与管氏,一个百般思虑儿子读书这么用功,怎么就落了第;一个白日惊了魂,抚着心口默默流泪。 华阳母女更是满腹心绪,一个在愁如何跟蒋家开口,一个忧心自己的满腔柔情会不会错付。 青莞更好,一入夜,便被请去了金府,石民威急着见她一面,说有要事相商。 夜色深深。 庭院里的灯笼被夜间的风,吹得东倒西歪,风中带着一点点雨丝,想来是要变天了。 青莞并不急着去见石民威,而去先去看了媚娘的病情。 这几日肿着脸,她怕钱福他们见了担心,故把她的病交给了曹子昂兄妹。 把脉、查看伤口,换药……一通事情做完已过去半个时辰,青莞这才歇下来,去了花厅。 花厅里,石民威早已坐立不安,见六小姐来,忙不迭的迎上去。 “六小姐,我……” 青莞摇摇头道:“师爷别急,容我喝口茶喘口气。” 石发威这么急的把她叫来,定是发现了什么,她必须缓下心神方可。 钱福亲自沏了一杯热茶,奉到青莞手边。 青莞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一沉道:“这几日熬夜了?” 钱福有些无奈的点点头,道:“小姐,还是先听师爷说吧。” 话音刚落,两本册子已然摊在了青莞的手边。 “小姐,你先看看。” 青莞心知逃不过,用力的喝了两口茶,方才接过了册子。 眷抄的字,写得极为漂亮,一笔一划很见功力,她看得极快,目光扫过字里行间的速度,谓之一目十行也不为过。 右手纤小的食指,随着她的视线,自帐册上一行行划过……待见到熟悉的人时,两片唇瓣无意识的轻咬起来。 钱福见小姐已进入了旁若无人的境地,心中一哀,自己头一回见又何尝不是如此。 青莞的头渐渐伏得更低了。 钱福见状,忙又燃起两只火烛,室内顿时更为光亮了些。 两本看完,青莞抬头,又一本册子从对面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青莞惊奇。当初阿离只给了她两本册子,这第三本从何而来。 “六小姐,这是当年盛家的监斩记录,钱福花了大价钱,从刑部弄来的。”石民威如实道。 “福伯?”青莞惊讶的抬起头。 钱福忙道:“小姐,师爷说盛家户籍册上有个名字有些蹊跷,想找到当年的监斩记录核实一下……竟是巧了,刑部看管这记录的人,我曾救过他一命。许了一千两银子,他就帮我抄来了。” 青莞莫名的紧张起来,颤着手不肯去翻。 石民威却等不及了,也不避嫌,走到小姐跟儿前,摊开户部册籍与监斩记录两本,手指一个一个指给青莞看。 青莞明亮的双目细眯了起来,视线随着他的指尖慢慢移动。 忽然,石民威的手指一顿。 “小姐,可看出了什么?” 青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轻声的念出一人名字:“老于头子?” “钱福,可还记得此人是谁?”石民威追问。 钱福皱了皱眉头,努力回忆,却一无所得。 盛家人丁兴旺,除却子弟家眷,来来往往的家丁护卫,小厮婆子着实太多,他虽与钱老钱常在盛家了没,却是…… 钱福不由往向小姐看去。小姐前世在盛家的时日颇多。 青莞知道钱福这一眼,是何意思,不动声色问道:“这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石民威皱眉道:“小姐您看这人的名字,稀奇古怪,怎会有这样的名字。世人一般称呼人为老于头,这个‘子’是何意思?” 果然看得细致,青莞心中感叹。 “小姐你再看这份监斩记录,上头清楚的写着‘老于头’,为什么名字上有出入?” 为什么?青莞拿眼睛去看钱福,目中带着询问之意,钱福如实摇摇头。 “小姐,老奴记不得姑爷府上有这样一号人物。” 石民威脸露失望,叹道:“这老于头子是个什么人物,他到底是叫老于头子,还是叫老于头。” “这有什么区别吗?”青莞不解。 “一字之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石民威言之凿凿。 青莞垂眼,起身走至门口。 世族之家,下人都按等级来分,无比森严,她虽然常与父亲往盛府去,能见到的都是一等的贴身丫鬟和小厮。这种阉攒的老头子,根本进不了内宅。 石民威看着青莞的背景,突然出声道:“小姐,倘若这个子,是儿子的意思呢?” 忽然,脑海中划过一线清明,青莞突然回过身,目光紧紧的盯着石民威,再不能移开分毫。 钱福见她神色不对,忙走上前,挡住视线,轻声提点道:“小姐。” 青莞领悟,掩饰道:“钱福,我这会胸口有些不舒服,你进里屋替我诊诊脉。石师爷,你稍等片刻。” 石民威的心思全在名册上,随意道:“小姐只管去。” 主仆二人进了里间。 钱福压低了声道:“小姐,记起来了什么?” 青莞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我记起来了,这人叫老于头,是祖父的马倌!” 从她记事起,常盘坐在父亲的怀中,听盛家男儿们说起过往种种军旅生涯的艰险。老于头的事情,她听说过。“老于头最早是祖父的贴身侍从,塞外一场大战,一支雕翎突如其来,是老于头眼疾手快,把祖父从马上扑了下去,自己却身中此箭。这一箭直将他胯下物什带去……从此老于头不能生养,祖父因为救命之 恩,将他置于府中安养。” “然后呢?”钱福问得小心翼翼。 “然后,祖父怜其孤苦无依,特允其收养一子……” 仅仅半息,主仆二人去而复返,石民威忙道:“小姐身子可有恙?” “无恙。” 青莞笑道:“不过,刚刚诊脉时,钱福却想起一事。” “何事?” 钱福上前,道:“我记得盛老爷有一回,请老爷过去脉诊,诊的便是这个老于头。” “噢?”石民威凝神静听。 钱福看着微微颔首的小姐,继又道:“此人在一次恶战中,为救盛老爷跨下之物受了伤,盛老爷遍请名医,为其辽伤。我家老爷诊过脉后,断其此生无子,盛老爷痛心之余,说要为老于头收养一子。” 石民威闻听之后,双目圆睁,厉声道:“说得通!这就说得通了,收养一子,这子定是他的儿子。” 青莞心神一凛,身子有些抖动。 “小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于头救主有功,盛老爷于情于理,肯定不会亏他。”石民威腾的站起身来,疾走两步,看着青莞一字一句道:“那么盛家就走脱了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八回已经十个月 青莞疾声道:“你的意思是,老于头收养的儿子没死?” 石民威神情激动道:“不然,这本监斩册子上,不会只是一个老于头。” 盛家三百六十口被斩尽杀绝,一个不剩;而实际上,盛家应该有三百六十一口。 老于头的儿子是谁? 他为什么会走脱? 户籍册上为什么只有一个“子”字,连个姓名都没有。 青莞心中擂鼓,七上八下,一刻都平静不下来。 然而,不等她细想,石民威娓娓又道:“听福伯说,盛九爷……是死于钱府的那场大火?” 青莞心头一紧,双目湿润,如实的点点头。 “仵作查探,盛九爷在临死之前已是被人下过药的?” 青莞失神道:“寿王递来了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石民威心中一惊,寿王怎么会暗中留意旧年事,莫非…… 他忙敛了心神道:“福伯说,盛九爷在盛府听到消息,才匆匆赶回了钱府。” “没错!” “那么!” 石民威的手指轻点桌面,“盛九爷是在盛府被人下的药。” 钱家上下皆为医科圣手,不可能有人敢在钱府下药,而不被人察觉。 青莞面色一冷,这一细节,她竟未曾想到。 “说下去!” “这就解开了,我这些年始终不曾想明白的一件事。” “何事?”青莞急着追问。 石民威长出一口气,道:“盛大将军府军族世家,历代皆是极为勇武之辈。即便朝廷下令全府抄家……以行伍之人的禀性,盛府上下居然束手就擒,没有一人反抗,没有一人试图逃脱……这不符合常理。” “是不是盛家人皆被下了药……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顺着石民威的思绪,青莞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个结论。 石民威眼眸一眯,点了几下头。 “是谁做的?”青莞的声音好似来自地狱一般的森冷。 石民威道:“小姐,这人的嫌疑十分大,倘若能寻得此人,也许会有寻出一点线索。” 茫茫人海中,寻一个无名无姓,不知长相的男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青莞眼眸暗沉,道:“绝非易事。” 石民威却摇头道:“小姐,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找到当年帮盛府户籍登记造册之人,细细查探,必有所得。” 造册之人?好办法。 户部登机造册,必要官员入府邸,桌椅摆开,笔墨铺开,人打眼前过,报上姓名年岁,方由官吏挥墨记录在案。 因此,造册的官吏是最知道内情的人。只是年代久远,不知道这人是否还存活于事。 青莞和钱福对望一眼,两人同时颔了颔首。 青莞把目光移向石民威,大为感怀道:“心细如发,师爷做得很好。不管此人还在不在,我必要寻上一寻。” 石民威轻轻叹出一口气,“小姐谬赞。” 从花厅出来,早已过了三更。 暗夜无边,像是拉下了唱戏的幕布,幕布后面是什么,青莞瞧不见。 钱福跟在她身后,犹豫再三,道:“小姐,寻察造册之人,还需劳烦寿王,除他之外,别无他法。老奴担心的是,这两本册子已引得他怀疑,再查造册之人……” 钱福沉吟,没有把话说下去,青莞却知之甚清。以那厮的聪慧,必有所察,那么私下查案一下,就再也瞒不住了。 她淡淡一笑,道:“福伯,原本也没瞒住。” “小姐这话的意思是……” 青莞轻叹。 昨日夜间,那厮提起了史家一事,清明上香一事,独独没有提及延古寺做法一事,看来他必有所查,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没什么意思,这事我与他说,你放心。” “小姐做事,老奴从来放心。” 青莞道:“这个石民威,果然有几分本事,我没看错他。他在府中,你万事不可拘着,只管让他进出,银钱上给得足些,让陈平挑个会拳脚功夫的人,放在他身边。” “是,小姐。” 青莞将身子徐徐转过来,用极慢的语速,道“福伯,已经十个月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钱定有些困惑,“小姐,什么已经十个月了。” 青莞从身上掏出玉佩,轻轻婆娑,玉佩在微曦的月光下,泛着冷冷光泽。 “他走了,已经十月了,一年之期,还剩两月。” 钱福方才明白小姐说的是盛家唯一的后人盛方,这事存心里很久了,怕小姐伤心,不敢多提。 “我倒不是心疼那三万两银子,只是可惜百年盛家后继无人,也不知他们在天之灵见了,会不会伤心。”青莞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忧伤之色。 钱福不敢劝,不能劝,思虚了片刻才道:“小姐放宽心,一切未到约定的时候。” “这话有几分道理。”青莞苦笑。 主仆二人并肩而行,月影将二人身形拉得长长。抄手游廊的尽头,一青袍男子迎风而立,见两人来,迎了下去。 青莞见来人,顿住脚步,道:“子昂怎的还不睡?” 曹子昂笑道:“遇上几个棘手的问题,与钱福争了几日,也没争出个高低,想与六小姐探讨一二。咦,六小姐你的脸怎么了?” 钱福这才发现小姐的半边脸,微微有些肿,暗恨自己粗心的同时,手已扶住了青莞的脉。 青莞未曾想如此晕暗的光线下,子昂他竟然能瞧出异样来,笑道:“你的眼睛可真尖。” 曹子昂面色有些不大自然,道:“行医之人,最是耳聪目明。” 这时,钱福已放下青莞的手,道:“可是顾府的人欺负小姐了?” 青莞不欲让钱福担忧,掩饰道:“夜里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滚下来了,磕了半边脸。走吧,趁着天未亮,我与子昂秉烛谈医,也是美事一桩。” 曹子昂笑道:“荣幸之至,只要六小姐不嫌弃我是个医痴。” 青莞看上他的目光,道:“如何能嫌弃,子昂如此钻研,正是我同仁堂之福。” 青莞回到顾府,已近五更,将将能睡一两个时辰。 月娘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嘴里埋怨着曹子昂闲事太多,好好的拉小姐钻研什么医术。 青莞眉头一皱,她便不敢再说。 就在这时,刘嫂端来热腾腾的羊奶,青莞喝了一碗,沉沉睡去。 月娘替小姐掖了掖锦被,这才悄无声息的去了外间炕上。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便有郡主身边的丫鬟来请。 青莞心知今日要往蒋府去,遂强撑精神洗漱装扮,令月娘、刘嫂好好补上一觉,自己则带着春泥往前头去。 华阳母女此时已装扮好,两人均是焕然一新,见青莞来,脸上笑意盈盈。 吴雁玲眼尖,见六妹今日薄粉微施,比着平常更有一番动人之色,于是便笑道:“六妹擦了脂粉,可真好看。” 青莞擦粉是为了遮掩眼底的青色,她不欲多,笑道:“母亲说这是对人的礼貌。” 华阳顺着这话虚情假义的关心了几句,便带着一双女儿去了寿安堂。 寿安堂里,魏氏,周氏等人已端坐着,然一向风雨无阻的管氏,不知何故不见踪影。 华阳向魏氏请了安,略略寒喧几句,便称要带着两个女儿去蒋府贺喜。 周氏心中暗骂,这个女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蒋家六爷中举,跟她赵华阳有半两银子的关系,还不是想借此机会羞辱羞辱她。真真是被逼得没活路了。 赵华阳啊赵华阳,你做初一,就别怪她做十五,我的两个儿子落了第,你也别想好过,我要让你们二房断子绝孙。 华阳跟本未曾看一眼周氏,也不曾想她暗下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和魏氏告了假后,便领着人由顾府角门而出,一路径直往蒋府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已到蒋府门口。 今日的蒋府正门大开,门口灯笼高挂,马车林立,前来贺礼之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华阳一见这情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拿目光看了女儿两眼。 吴雁玲反射性的别过头去,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伸手挽住母亲的手,脸上尽是讨好。 华阳看着她一副娇憨的小女儿模样,心中一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帮女儿达成心愿才是关键。 丫鬟婆子早得了讯迎上来,青莞低眉顺目的跟在华阳后头,上了内院的小轿。 轿行数箭之远,入了二门,远远的就听到有笑声传出,青莞心知今日的蒋府必定热闹非凡,心下虽不喜,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付。 果不其然,花厅里已坐满了前来贺喜的女眷,蒋府的三位太太穿梭其中。 三太太韩氏一身大红色鸡心直领褙子,头戴累丝八宝凤钗,笑得见牙不见脸。 青莞环视一圈,见大奶奶朱氏竟然不在花厅里,心下稀奇。 “雁玲携妹妹青莞,见过三位太太。”吴雁玲深深一福,姿势极为标准。 反观青莞这一礼,似乎有些敷衍,高低上下一目了然。令人称奇的是,大太太张低十分和蔼亲切的虚扶起了青莞,上下打量几眼,对着华阳笑道:“到底江南的水土养人,几日不见竟又水灵了许多,郡主真是好福气啊。” 第一百四十九回世上的后母 华阳笑道:“再好的福气,也比不得三太太,六爷这么有出息,真真让人羡慕。” 三太太韩氏谦逊道:“平日也是顽劣的,今次不过运气好了罢。” 谁不知道顾府有两位少爷一同下场,偏偏都未中举,韩氏这话说得极有水平,照顾到了顾府面子,让人听着很是顺耳。 华阳心中大为感叹。 瞧瞧,到底是诗书大家,不仅不骄傲,还放低了姿态,若是换了周氏那个蠢祸,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得亏没中举啊。 众女寒喧起来,没青莞什么事,她安分的站在一旁,浅笑着听妇人们说话。 刚刚听了两句,肩头被人一拍,回首,原是朱氏。 “老祖宗念叨着你呢,还不过去请个安。” 蒋家老祖宗的身份,并非一般人能见,像这等场面,她老人家也是懒得应付的。 青莞笑道:“正等着大奶奶来请呢。” “好大的架子,竟然还要三请四邀。”朱氏作势要去捏她的脸。 青莞忙求饶道:“好嫂子,饶过我这一遭,回头我给你……” 话不说完,一个眼色递过去,朱氏何等玲珑,当下便笑得嘴都合不扰,唤了一句:“好妹妹。” 吴雁玲见这两人如此热络,想着前头大太太那一扶,心中微涩,掩了心绪,上前朝朱氏行礼。 朱氏这才注意到了她,使劲的夸了几句,直把那吴雁玲夸得脸上都不好意思起来,遂趁机向三位太太告退。 三位太太心知肚明,令朱氏好生招待。 华阳见青莞被拉着去见老祖宗,心下一动,忙道:“我在江南一呆就是五年,心里总惦记着老祖宗,这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给老祖宗磕个头去。” 华阳这样一说,三位太太倒不好拒绝。磕头请安,是对老人家最大的尊敬,更何况人家有着皇家的身份,拦着不让见太不合礼数。 张氏心下一动,笑道:“老祖宗病刚好,原不想见人。郡主一片孝心,实在让人动容,两位弟妹,你们且先招呼着,我带着郡主给老祖宗请安去。” 赵氏,韩氏深知大嫂的心思。 府里那个活阎王今年已十九了,偏偏亲事还在天上飞着,大嫂为了这个儿子,头发不知道急白了多少根,没少在她们跟前滴过泪。 如今老祖宗替活阎王看中了青莞,顾家也有结亲的意思,大嫂这几日喜笑颜开,只怕今日是想趁着郡主在,把话说开。 两人对视一眼,韩氏笑道:“大嫂只管去,这里有我们招呼着。” 老祖宗的院子正面五间大房,雕梁画栋,很是气派。 朱氏领着人进院,早有得了讯的丫鬟迎上来。片刻后,青莞和吴雁玲双双跪倒在蒲团上磕头。 青莞与老祖宗相交后,还是头一回磕头,想着钱、蒋两家的交情,这头磕得极为诚心。 老祖宗正面榻上端坐着,目光只有青莞身上打转。瞧瞧这丫头,多懂礼数,行事多周道啊,就是这头,磕得都比旁人有诚心。 行完礼,朱氏接过丫鬟递来的表礼,塞到了吴雁玲的手中。 “头一回见,这是老祖宗的见面礼,玲小姐收着。” 吴雁玲见是一对做功精细的金凤头步摇,忙欠身福了福,道:“太贵重了。” 老祖宗笑道:“什么贵重不贵重,长者赐,不能辞,你只管收着。” 青莞心中一动,坏笑道:“老祖宗,我怎么没有?” “胡闹,一点规矩都不懂,哪有问老祖宗要礼的,在家怎么教你的?”华阳为了彰显自己教女有规矩,轻声呵斥。 青莞挨了训,垂了脸一言不发,脸上有些惧色。 蒋府三女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各有深意。 朱氏心道,当着蒋家的面就敢呵斥,背地里还不知道如何糟践呢,怪不得妹妹要装疯,真真是可怜。 张氏眸色一暗。这世上的后母,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还是把亲事早早的说定下来,也好让这孩子有个依靠。 老祖宗似笑非笑的看了青莞一脸,眼中有赞赏之意,故意招了招手。 青莞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三根手指就势稳稳的落在了脉上。 老祖宗趁势也握住了青莞的手,婆娑道:“你这孩子,两只步摇有什么可眼红的,老祖宗的好东西多着呢,回头啊自个去挑。” 华阳母女暗自惊心。 都知道老祖宗与青莞亲厚,却未曾想两人的言谈举止竟像是亲祖孙一样。 华阳讪笑道:“老祖宗真是偏宠她了,这是我家六丫头的福份啊!” 老祖宗何等人物,听这话呵呵一笑,道:“要说福份啊,谁也比不上玲姐儿,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大奶奶,这一回你可比不过了。” 朱氏俏语道:“我都是浸了酸汗的老黄瓜了,别说玲妹妹比不过,就是老祖宗这头,我也比不上啊。” “你与我比什么?”老祖宗奇道。“我与您比好东西啊,老祖宗的好东西,动不动的就是随便挑,只管挑。我那点家当,就是再存了百年,也比不上。老祖宗啊,求您也可怜可怜我,‘随便挑’三个字给了青莞妹妹,那‘只管挑’三个字,就赏了 我吧。” 一席话,说得众女哈哈大笑。 吴雁玲陪着笑,目光却在青莞身上打转,这丫头怎的不笑,莫非又犯了傻? 青莞自顾着凝神把脉,没听见朱氏的话,也未曾想吴雁玲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脉毕,她松开了手。 老祖宗笑道:“得了,你这根老黄瓜快陪两个妹妹,去园子里转转,若陪得好,那三个字就赏了你。” 朱氏心知老祖宗和大太太今儿要趁着机会,把事情说开,遂喜笑颜开的拉着顾家两女道:“老祖宗说话算话,别一转脸……” “一转脸怎样?”张氏见她沉吟不语,追问道。 朱氏故意脸色一哀,目光恨恨的盯着青莞,道:“别一转脸,有了新人进门,就再也记不得我这根老黄瓜了。” “太太,快帮我撕她的嘴!”老祖宗指着朱氏又气又笑。 张氏笑而不语。新人进门,不就儿子娶青莞吗,阿弥陀佛,她就盼着这一天呢。 世家贵妇,说出口的话看似随意,暗下不知道绕了多少道弯,华阳心中揣测这话的深意,心中喜不自禁,用胳膊肘碰了碰女儿。 吴雁玲也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含羞低下了头。 青莞虽是聪明之人,然诊脉时一颗心只在脉相上,她根本没听懂这里头的弯弯绕,心中奇怪蒋府这三位妇人,为何今日笑得花枝乱颤。 “老祖宗,六小姐来了没有?” 一个身形高大,眉目俊朗的青年男子掀了帘子进来,青莞不用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蒋弘文。心道这厮属狗的,闻着她的气味就来。 吴雁玲一听这声音,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抬眼看过去。他穿了件鸦青色素面刻丝直缀,面容因逆光看不分明。 吴雁玲心跳如擂,赶紧垂下了眼,心中狐疑,蒋七爷找疯子所谓何事? 张氏见儿子还没进屋,就唤了声青莞的名字,心中乐开了花,脸上却一本正经道:“疯疯颠颠,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去给老祖宗和郡主请安。” 蒋弘文未曾想老祖宗房里竟然还有外人在,愣了愣,上前一一请安。 华阳趁机细细打量,竟吃了一惊。 怪道女儿动了心,这蒋七爷果然一身好皮囊,浓眉大眼,鼻梁高庭,一张俊脸虽带着冷意,却极为俊朗,从前在江南时,她竟然没看出来。 “老七,这是你玲妹妹。”朱氏热心的帮着引荐。 “在江南时见过。” 蒋弘文原本就长得极好,只因平日僵着一张脸,让人觉得有冷冽之意,故难以亲近。 偏今日在老祖宗房里,又因为顾青莞在,所以话一说完,他冲吴雁玲温柔一笑,颔首行礼。 如空谷中,盛开了一朵花;吴雁玲又羞又惊又喜,深深一福,初见时的那一声六小姐,已然忘却在了脑后。 华阳一见,心下又喜三分。这活祖宗虽然行事不堪,瞧着做派倒是好的,到底是蒋家调教出来的人啊。 老祖宗故意笑道:“你找青莞什么事?” 蒋弘文自然不能说出真实的用意来,与顾青莞交换了个眼神,随口找了个理由道:“园中花开正好,我来请六小姐去赏花。” 张氏听了心中一喜,忙冲朱氏使了个眼色。 朱氏会意道:“正好要带两位妹妹往园中去,都不是外人,一道走吧。” 华阳欣慰一笑,忙意味深长的笑道:“玲姐儿,好生照看着妹妹。” 青莞后知后觉。只觉得今儿这屋里,怎的暗流涌动啊? 一行四人往园中去。 英国公府的赏花,让青莞心中有了阴影,因此她的话极少。 蒋弘文本就是话少之人,再加上心中存着事,算计着要怎么甩开那两人,也不多言。 于是,就剩下朱氏和吴雁玲一问一答。 吴雁玲虽与朱氏说话,然眼角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蒋弘文,见他走得慢,跟着慢下脚步;走得快,便快行几步,紧随左右。 偏蒋弘文的脚步是跟随了青莞的,不知不觉的,便形成了顾青莞为中心的一个圈子。朱氏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她趁人不备,用胳膊蹭了蹭老七的。 第一百五十回海棠下说话 蒋弘文侧过脸,见朱氏莫名其妙的朝他挑挑眉,虽一头雾水,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跟着挑了两下。 朱氏只当老七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天保佑啊,老七开窍了啊。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这两人独处一会,说几句话才行。 朱氏见路边有块大石,心下一动,绣花鞋轻轻一抬便碰了上去。 “哎啊!” 吴雁玲眼明手疾忙扶住了,关切的问,“大奶奶磕到了哪里?” 朱氏一脸痛苦,道:“不小心竟碰到了脚。” “要不要紧?” “无碍,妹妹扶我去那边坐坐,歇一歇就好了。” 朱氏放着身后一大堆丫鬟婆子不扶,让为客的吴雁玲扶,蒋弘文当下便明白过来,顺势道,“大嫂先歇一歇,我与六小姐在前头等你。” 臭小子,竟然也不关心下我伤了没有,回头再找你算帐。朱氏趁人不察,又朝蒋弘文抬了抬眉。 “你们先去,我和玲小姐随后就来。” 吴雁玲虽满腔不愿,奈何朱氏是老祖宗跟前最得意的人,若趁机把她哄好了,事情定会顺利许多。 吴雁玲打定主意,扶起朱氏向青莞交待,“六妹别走远了,我一会便寻来。” 顾青莞清楚的看到了朱氏向蒋弘文抬眉,并未多想,只当如从前一样,找机会让他俩谈事情,因此也没有推却,一一应下。 老祖宗等人离开,朝大媳妇看一眼。 张氏会意,摒退了下人,道:“老祖宗先歇着,我带郡主往外头说话。” “去吧,我正好也累了。”老祖宗眉眼深深。 华阳何等眼色,忙上前行礼道:“老祖宗好好休息,晚辈得了空,再来给老祖宗您请安。” 张氏笑着扶了华阳的手,走到外间临窗大炕上,待丫鬟重新端了热茶来,清清喉咙,开始扯上正题。 “郡主,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前些日子,国子监张监丞的太太刘氏上门,说起蒋顾两家门第相当,何不来个亲上加亲,我与老祖宗商议了,觉得此事妥当。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华阳想着女儿的心思,心下转了几个回合,道:“两府结亲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张氏有些紧张。 “只是府上六爷年青有为,一表人材,他日必是金榜题名,我家的那个……薄柳之姿配不上啊!” 华阳因心中有鬼,只好编出这样一句自谦的话,好为后面的话作铺垫。 京中上下,谁不知道华阳以女儿的出色为荣,将来是要嫁入高门的。故这话听在张氏耳中,以为华阳口中配上不的那个,是顾青莞。 张氏深深松出一口气,索性敞开了道:“郡主,你看我们家老七如何?” 赵华阳先一愣,再一喜。 我的乖乖啊,怪道人家说蒋家的女人都是厉害角色,自己不过是露了一句,张氏就把老七抛出来,这不是正中她下怀吗? 华阳顾不得多想,喜不自禁道:“七爷乃人中龙凤,与我家的那个正好相配,再合适不过了。” 张氏心知肚明,所谓人中龙凤也不过是人家随口说说的话,老七要真是这么好,还愁找不到媳妇。 “如此说来,郡主是允下了。” 华阳恨不得早早把事情说定,忙道:“自是允下了。我家那个能嫁到府上,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啊。” 张氏只当她说顾青莞高攀了蒋家,笑道:“哪里的话,这么好的姑娘,也是我家老七的福份。” 自然你家老七的福份,要不是女儿看中,你家那个浪荡子,又怎会娶到我女儿。 华阳心里这般想,脸上却不露分毫,笑道:“如此,咱们便可请了中人,慢慢把三谋六礼行起来。孩子将将十四,不能太早成婚,让我再留她两年在身边。” 张氏算了算,青莞今年正是十四,两年后才满十六,罢了,等两年就等两年吧,反正把婚事说定了,她这颗心也就安稳了。 “一切,就以郡主说的办。郡主若有什么要求,也别客气,只管说出来,咱们必要把这亲事,做得妥妥当当。” 华阳听张氏这样说,心下大为满意,老七那人虽不怎么样,这蒋家人的礼数倒是极为周全的。 两人一个这般想,一个那般想,都以为对方清楚,因此谁也没有提及蒋七爷到底配顾府哪个小姐。 青莞与蒋弘文走出一箭之远,两人在一片海棠树下说话。 “六小姐,有件事亭林让我请教你一二。” 青莞早就料定他是为了那厮的事而来,大方道:“请说。” “高小峰此人六小姐可还记得?” 青莞微微吃惊,道:“记得,差点成了我的二姐夫。” 蒋弘文脸色微红,道:“既然六小姐清楚,我便直说了。他身上的那种毛病,可有办法医治?” 青莞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拧眉深思,许久,才道:“他的这种病,没有办法可医治。” 蒋弘文脸上露出失望。 “不过,这病并非天生,多半是有原因的,倘若能找出原因来,说不定可以对症下药。” 蒋弘文不解,“这话我怎的听不大懂。” 青莞耐心道:“这样说吧,病分两种,一种是生理的,诸如头痛脑热之类,医治的方法很简单,无非是把脉吃药;一种是心理的,俗称怪癖。这种病看似简单,治起来却难,必要找到根源所在。” 蒋弘文似懂非懂,道“六小姐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青莞想了想,道:“比方说,他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惊吓,磨难……才导致了他的这种病。如果我料得不错,多半年是在他幼年时留下的根子。” 蒋弘文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有数了。多谢多谢。” 青莞深看了他一眼,道:“就为这事?” 蒋弘文道:“噢,还有一事。明日午时前,我让人来接你,磊爷已等不及了。” “他们住哪里?” “史家别院。” 青莞想着找造册之人的事,要靠赵璟琰,遂问道:“明儿王爷在不在?” 蒋弘文不曾想青莞问起了亭林,心道亭林若知道了,必定高兴,于是开玩笑道:“六小姐希望他在,他便一定在。” “若是方便,请过府一叙。” “放心,一定带到。” 青莞想着蒋府众女的异样,道:“府上除了六爷中举一事,可还有什么喜事吗?” “哪来什么喜事?”蒋弘文听得糊涂。 青莞自嘲一笑,许是她多心了,“是我会错意了。” “六小姐,话已带到,我先走一步。”蒋弘文不耐烦跟女人赏花,想趁着大嫂她们还没到,溜之大吉。 “七爷慢走!” 青莞转身,却头皮一痛。 “哎啊!” 蒋弘文一看,竟是海棠的枯枝勾住了她的发髻,忙道:“别动,被勾住了,我替你解开。” “有劳。” “想不到,金大夫也有狼狈的一天。” 蒋弘文笑了。想当初她在他面前,如同佛堂里供着的菩萨,高高大上,俯视众生。 青莞也笑了,“七爷,大夫也是人。” 也吃古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的好不好。 青石路面上,吴雁玲与朱氏相携而来,恰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春光下,男子修长的手指,伸到青莞头上,姿态幽雅的替她解着发,笑意沁在他脸上,像流水一般拂过人的心头。 身旁的女子半垂着头,微微扬着的嘴角,含着一抹淡笑。 日光静静的流淌在两人身上,竟让人觉得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朱氏含笑俏立。真看不出来,老七竟然还有这一手。 吴雁玲眼色一沉,阴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两道略带不善的目光看过来,蒋弘文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圈后,低头道:“我不奈烦应付她们,先溜了。” 说罢,也不等青莞回过神,脚底一抹,身子一闪,人已往海棠树深入去了。 青莞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朱,吴二人,慢慢的踱了过去,道:“大奶奶脚好些了?” 朱氏眼中含笑,一语双关道:“再不好,可就辜负了这满园的春色。” 青莞不曾听出这话中的深意,道:“我陪大奶奶再走走。” 朱氏故意取笑道:“怎的老七一见我来,就溜了。” 青莞一愣,心道不是你让我们两个说话的吗。转念一眼,这话必是说给吴雁玲听的。 “外头还有些事。” “神龙不见首尾的,就是个无事忙。不管他,咱们乐咱们的,两位妹妹,这边请。” 略走了几步,吴雁玲嘴唇一抿,趁着空当在青莞耳边低语道:“妹妹与七爷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青莞如何能实话实说,轻轻一带而过。 吴雁玲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 午宴在花厅摆开。 一溜十二桌,全是前来贺喜的女眷。 顾家三女在蒋家用过了午宴,并未留下听戏,而是打道回了府。 一回到府里,华阳便把女儿叫了过去,喜滋滋道:“我的儿啊,一切都妥当了。” 吴雁玲原本有些阴郁的脸,一下子飞扬起来,“当真?” “这还能有假?” 华阳笑道:“你们走后,我与大太太在老祖宗的外间,把这事给敲定了下来。”“她们不介意咱们换了人?” 第一百五十一回苦命的妹妹 华阳叹道:“我话刚出口,大太太就明白了意思,主动改口问起老七如何。” “这是为何?”吴雁玲不解。 “要不说那一府都是聪明人。你相貌又好,家世又好,她们家那个七爷……哎,要不是你看中了,母亲岂会让你……” 吴雁玲一听这话,当即沉了脸。 华阳又怕母女两个闹开了,忙道:“罢了,罢了,只要你心中欢喜,我也就认了。你只管放稳了心,他们不日就要请了中人来,我已经和大奶奶说定了,再留你两年。” 吴雁玲心中雀跃不己。 还有两年,便要嫁给他,不知道他听了这个喜讯,会不会也同她一样喜不自禁。 脑海中忽然浮现园子里的那一幕,吴雁玲眼中寒光四起,幽幽道:“两年,也不知道这中间能发生什么事呢?” 华阳一听不对劲,忙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雁玲这才青着脸,把园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小贱人,竟然上竿子勾引男人,看我如何治她?”华阳一听,大为火光,手掌重重一拍。 “母亲!” 吴雁玲忙把人唤住,“事情还没定下来,咱们得先忍着。等行过三礼,一切成了定局,母亲再治她也不迟。” 这话说到了华阳的心坎里。 疯子现在有蒋家撑腰,动她不得,还得靠着她和蒋家打交道。等事情有了着落再说。 青莞回到房里,净面换了家常衣裳,懒懒的躺在床。 今日午宴上,华阳与蒋府三个太太谈笑风生,亲热的跟个姐妹似的。如此看来,吴雁玲的婚事一定是有了眉目。以郡主的眼界,看中的定是蒋府的六爷,若不然也不会今日上门。 只是蒋府为什么同意与顾府结亲,这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按理说蒋府在两王夺嫡中保持中立,吴雁玲身份特殊,并非真正的顾府女儿,倘若结亲,蒋家就向老齐王迈了一步,同时也向瑞王迈了一步。 蒋家是赵璟琰的舅家,这一步迈出去,也就意味着赵璟琰站在了瑞王的身后。 这是老祖宗的意思,还是赵璟琰的意思?这里头有些什么深意呢? 青莞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更令她困惑的是,赵璟琰为什么要问起高小峰的病情,他是想帮他治好还是如何?目的是什么? 月娘进门,见小姐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忙上前替她盖严实了被子,正打算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月娘,让陈平入夜了来接我,我有事与师爷商量。” 青莞的声音在背后清楚的响起。 天香楼的豪华包间里,几个工部的老家伙已醉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 赵璟琰独坐在席间,仍慢悠悠的自斟自饮,神色其极无聊。若不是为了拉笼高狐狸,他哪里用得找陪这些个老家伙。 阿离低眉垂目的立在共身后,作老僧入定状。 门一推,蒋弘文红着脸进来,看样了已被灌了不少酒。他走到赵璟琰身边,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赵璟琰狭长的双眸迸出光亮,一张脸顿时有了色彩。 “当真?” “千真万确。” 蒋弘文撂起衣袍,把穿着官袍的醉酒男子轻轻往边上一推,自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抢过赵璟琰的酒杯尝了尝。 赵璟琰“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摇了几下,道:“佳人有约,本王如何能辜负。明日早点去接人,本王也好与她聊聊风月,谈谈人生,岂不快哉。” 身后的阿离猛的抬起了头,又很快的垂了下去。 蒋弘文一把夺过他的扇子,道:“走吧,那个事情有方向了。” “什么事?”赵璟琰糊涂。 蒋弘文哑声道出“高小锋”三个字。 赵璟琰一拍额头,环视了一圈后脸露喜色道:“我就知道小狐狸肯定有办法。” 蒋府内宅。 朱氏坐在下首处道:“太太把媳妇叫来,一定是为老七的事。” 张氏笑道:“被你猜着了,华阳应下了,咱们娘俩得好好商量章程。” 朱氏忙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老七的事情总算是有了着落。旁的媳妇也不多夸,只说这青莞妹妹,真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太太啊,您可得了一宝了。” 张氏心花怒放,道:“所以才把你叫来,三媒六礼要行起来,万万不可委屈那孩子。” 朱氏笑道:“老七那儿说开了没有?” “都还瞒着呢。这些年不知道帮他物色了多少人家,总是推三阻四,这一回我也懒得理会他,先把人定下来再说。” 朱氏想着园子里那一出,心道这一回是老七看中了人家,恨不得都扑上去了,哪里还会推三阻四。 她笑道:“既然太太这样打算,老七年岁也不小了,明儿咱们就请了媒人上门,您看如何?” 张氏一听,正中下怀,道:“这感情好,来,来,来,快坐我身边来,咱们娘俩一条条商议。” 入夜,青莞穿戴妥当,正等着陈平来接,不料顾青芷来了,她不得不暗下朝月娘,春泥使了个眼色。 两个忠仆神色不慌,一个倒茶招待二小姐,一个转身去后院守着。 两盏茶过后,顾青芷半分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府里的闲事。 青莞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道:“二姐这会子过来,是想和妹妹说忠勇伯府的那位吧。” 顾青芷面色一红,扭捏了两下,便把话扯到了梁希身上。 俊朗的男子当着一屋子的人,郑重其事的许下一生诺言,这一幕深深的打动了顾青芷的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六年来灰暗的人生,照进了一抹亮光,她急着要找一个人分享心中的喜悦,想来想去,也只有六妹妹有这份荣幸了。 青莞托着腮,看着对面的二姐,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二姐的眼睛很亮,闪着光芒,眼中盛满了热情,白瓷一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叫幸福的东西。 这样的光芒,她也曾经有过,灼热的似把人融化,然而却未曾长久。二姐,你放心,你的这份幸福,妹妹一定帮你守住。 十六岁的少女,憧憬起未来的婚姻生活,那是没完没了的。 顾青芷说到动情之处,索性命红衣回房,把她的替换衣裳拿来,大有要与青莞共睡一张床的意思。 青莞心下虽不愿意,却也不忍心出言拒绝,于是趁着二姐换衣裳的当间,在月娘耳边低语几句。 月娘点头,趁着无人时,去了后院。这一夜,青莞房里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许是清明将至的原因,天亮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雨越下越密,等天光大亮时,地上已有积水。 辰时二刻,蒋府的马车稳稳的停在顾府角门,门房赶紧回了太太。 魏氏只当蒋府要连摆几天席面,也不称奇,便让青芷亲自去请了六丫头。 青莞最怕雨天出门,却因为今日要见的人非比寻常,于是带着月娘上了马车,一路向北驶去。 蒋府的马车离开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角门口又来了一驶马车,来人也自称是蒋府的人。 门房一听,惊出一声冷汗。 史家别院位于城北,是一宅五进的宅子。宅子一看便是南边的格局,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很有几分雅致。 轿子到了二门,青莞还未下车,便听到一声娇叱声。 “顾青莞。” 青莞嘴角流出一抹淡笑,心里默数着几个数字,待数到九时,轿帘一掀,一张白晳精致的脸伸了进来。 “顾青莞,你让我好等。” 青莞一看她的面色,眼睛一亮,道:“我在京中等了你几个月,你只等我一两日,咱们谁等谁?” 史松音嗔笑道:“顾青莞,你可知道为了见你,我坐了最讨厌的船,而且一坐,就是一个月。” “所以,咱们俩扯平了,史松音。” “顾青莞,我是病人。你得让着我。” “史松音,你的病已被我医治的七七八八,别想在我面前装病。”青莞连名带姓,毫不客气的还回去。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狡狤的光芒,史松音轻笑道:“算你狠。别说我没提醒你,后面的那一位,可没我这么好打发。” “我就说,是因为某个大小姐堵着轿门不让我下轿,所以才迟了。” “顾青莞,你欺负我。” “史松音,不是每个人我都愿意欺负的。” 史家别院景致最好的地方,便是心湖边的水云楼。楼在水中映,水在云楼旁,相映成辉,幽静雅致。 水云楼二楼,赵璟琰、蒋弘文倚栏远望,只见水湖的九曲轿上,几个丫鬟簇拥着一顶青色的油纸伞,款款而来。 阿离眼眼睛一亮道:“爷,六小姐来了。” 赵璟琰斜看他一眼,摇着扇子道:“爷有眼睛。” 青莞走过九曲轿,不禁意的抬眼一看,只见数丈之外,一顶黑色大伞下,一绯衣女子直直的盯着她看,两行热泪自她眼中落下。 青莞心中动容,也顾不得地上的水,拎起裙角便飞奔了过去,一头扑进了女子的怀中。“我的苦命的妹妹啊……”陆芷雨一声哀嚎,哭得惊天动地。 第一百五十二回说的哪一个 二楼的三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头皮发麻。 怀抱如记忆中一样,带着馨香温暖,让青莞留恋,但哭声却实在是刺耳的很。 青莞探出脑袋向史磊眨眨眼睛,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史磊上前把妻子搂在怀中,安慰道:“好了,日后常能见着,是喜事。” 陆芷雨一边拭泪一边道:“我是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在狼窝里讨生活,日子艰难。你们爷们,就是心狠。” 史磊耐心哄道“好,好,好,如今咱们入京了,多帮衬着些。对了,还不赶紧把清哥儿抱出来,让青莞把把脉。” “哎啊,我竟把这茬忘了,来人,把哥儿,姐儿都请来,给他们小姨请安。”陆芷雨收了泪,朝身后的丫鬟吩咐。 青莞暗下朝史磊翘了翘大拇指,脸上却正色道:“清哥儿怎么了?” “在船上吹了江风,发了热,昨儿哼哼了一夜,你这个神医可有办法医治?”史松音故意逗趣。 青莞突然脸一绷,道:“敢质疑我的医术,史松音,你是不是想喝苦药了?” 史松音吓得脸色一变,跌足恨道:“大嫂,你看她,总拿这一招吓唬我。” 这话提醒了陆芷雨,“莞妹,快帮松音诊一诊,前儿在船上,我听她咳嗽了两声,要不要紧啊。” “大嫂,我好的很。”史松音挥着小拳头抗议。 “你大嫂是为你好,不许顶嘴。”史磊适时的插上一句。 史松音以一敌二,落下阵来,只拿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青莞。 青莞拍了拍松音的脑袋,深看了陆芷雨一眼,道:“看她脸色,必是无碍的,倒是姐姐你,脸色不大好看。过来吧,都让我诊诊。” 史磊一听妻子脸色不好看,道:“青莞,快帮你姐姐瞧瞧。” 陆芷雨面色不大自然道:“我哪有什么病。” 丫鬟迅速搬来桌椅板凳,青莞在院中便诊起脉来。 陆芷雨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色出众,两条秀眉生得特别漂亮。 青莞凝神感触着手下的脉搏,半晌后,方才抬头道:“姐姐定懂得思虑伤身的道理,有什么愁事难事,只管交于姐夫去做。” 史磊追问道:“她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这几日想太多了,只怕是已回了定国公府。” 陆芷雨一听这话,收了的泪又滴下来,嗔怨道:“数你最机灵。我已多年未入京中,见着他们如今这样,难勉伤心。” 陆芷雨回娘家,见父母兄弟守着府邸过日子,等闲不往外头去。父亲五十大寿,家里也没甚预备,只打算一家人聚在一处,吃顿团圆饭,想着往日风光,心中酸涩难当,难以入睡。 “有什么可思虑的,天塌下来,自然有姐夫帮你顶着。” 青莞直白道:“我开些安神的药,吃几盏就可停了。” 陆芷雨泣笑道:“你们瞧瞧,她小小年纪倒教训起我来了。” “教训的对。” 史磊柔声道:“男主外,女主内,凡事有我,你只顾着教养孩子,照顾好松音即可。你若病倒了,这一大家子都指着你呢,你让我们怎么办?” “对啊,大嫂,你让我们怎么办。”史松音跟话。 丈夫,小姑虽然语气不善,却带着浓浓的关怀之意,陆芷雨心神一暖,泪落得更多。 史磊这回也不哄,拿手拍着她的肩,无声安慰。 青莞看着夫妻二人,心中微有感叹。一个温和单纯柔顺,一个刚毅担当有责任,最是般配不过。成婚这结年,史磊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平日是极宠的。 收了思绪,拿笔开了药方后,青莞命史磊也坐下,诊不出什么,方才轮到了史松音。 脉毕,青莞笑道:“保养的极好,看来日后用不着我了。” 史松音大喜,道:“我已有好三个月没用药了。” “上回我就说过了,保养得好,以后再不必用药。姐姐,姐夫,你们可以费心帮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了。” 青莞话音刚落,史磊夫妇齐声惊道:“当真?” 史松音的病因是娘胎里带来的,看过多少名医,求过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因此史家也不指着她嫁人生子,只安安稳稳的保着命便可。如今这样能嫁人,这让史磊夫妇如何不惊。 “比真金还真。”青莞笑道。 “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陪着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一辈子。”史松音俏脸飞红。 话音刚落,陆芷雨的三个孩子由丫鬟婆子簇拥而来。大的哥儿已七岁,姐儿五岁,小的那个也已满两周岁。 三人颇有礼貌的上前向青莞行礼,月娘把早已备下的表礼一一送上。 陆芷雨一看这表礼,惊了一大跳,忙嗔怨道:“何苦送这样贵重的,你哪来的银子?你这丫头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挣点银子,可不能这样花,将来还得出门子,存嫁妆……” 说着说着,想到伤心处,这泪又落了下来。 青莞头痛无比,丢了个幽怨的眼神给史磊,意思你搞定你老婆吧,实在太难缠了。 史磊忙道:“这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回头她出嫁,咱们多贴补些,你看如何。” 陆芷雨方才收了泪,嘲男人娇嗔道:“说话算话。” 史磊对妻子无可奈何的笑笑。 因为知道青莞是个大夫,孩子们都不大敢上前亲近,只是拿目光好奇的看着她。 青莞周身带着清冷之势,头一回见的人,从不觉得她亲近。再加上她素来不会和孩子打交待,索性摆开架势开诊。 从老大开始,一个个诊过去,诊到小的那个,在其小手腕上停留的时间多了些。 “无碍,着了些凉,又有些水土不服,得喝十日左右的药。我尽量不放苦药,孩子容易喝下去。” 青莞写下方子,交给下人,伸手要去抚清哥儿的脑袋。清哥儿一听这人要给他吃药,头一歪避开了,哇哇大哭。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青莞心中腹诽,不给我抚脑袋,就给你添几味苦药。 顾府,内宅。 “郡主,郡主,蒋府来人了,太太叫你过去呢!” 华阳蹭的站起来,一把抓住小丫鬟的手,急道:“蒋府来的什么人?” “回郡主,听说是媒人。” 华阳心头大喜,忙道:“快去叫小姐。” “郡主,这不太合礼数啊!” 谭嬷嬷轻声提点。媒人上门,说的肯定是小姐的婚事,小姐在边上听着,让媒人看到了,怕会到蒋府咬舌头。 华阳心中欢喜,哪顾得上许多,嗔道:“就你这老婆子礼数多,回头多封个红包不就得了。” 谭嬷嬷不敢多言,陪笑着称是。 寿安堂里,丫鬟们忙着端茶上点心。 魏氏由丫鬟扶着从内屋走出来,刚坐定正要开口,华阳带着女儿已入了堂屋。紧接着,得了讯的周氏,管氏也跟着进来。 人齐全,魏氏笑眯眯的看着一身红衣的妇人,笑道:“你是蒋家派来的人?” 妇人姓张,人称张媒婆,京里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都由她牵线搭桥,成就好姻缘。 张婆子咧嘴一笑,起身上前,福了福道:“张婆子给太太请安。受蒋家大太太所托,来府中说亲。” 魏氏一听是蒋家派人说亲,目光向华阳看去。 华阳一醒神,忙笑道:“说的是蒋府哪位爷?” 张婆子自然知道眼前华贵的妇人是谁,恭敬道:“回郡主,是替蒋府的七爷说亲。” 此言一出,吴雁玲心头大喜,双目含笑,面色含春,羞愤得面红耳赤,忙端起茶盅掩饰。 周氏插话道:“是不是就是吃喝嫖赌的那个?” 华阳脸色一沉,讥笑道,“人家就算吃喝嫖赌,也照样在皇上跟儿前得脸。不比有的人,连个面见圣上的机会都没有。” “你……” 这两个蠢货,关起门来闹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也这么不分场合,魏氏气要得死,重重咳嗽两声,忙将话岔开,道:“说的是府里哪个小姐?” 张婆子笑道:“府上诗礼传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也都是温柔和顺,贤良淑德。今儿我张婆子要说的,是府上嫡出的六小姐!” “啪” 茶盅应声而碎,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吴雁玲如遭雷击。 华阳变了脸色,似不敢相信,连声追问道:“说的是哪位小姐?” 张媒婆被问的一愣,咽了口口水道:“回郡主,是二房嫡出的六小姐。” 赵华阳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里。 “姨娘,姨娘,蒋府来给那疯子说亲了。” “说的是谁?” “蒋府七爷。” 临窗大坑上的刘姨娘不由的呆愣住了,半响才冷笑道:“居然是他,也算不得好姻缘。天底下谁不知道那男人是个不中用的。” 顾青芸却眼红道:“虽是个不中用的,可蒋家的家世却是好的,而且是大房的嫡出,听说是老祖宗千宠万宠的。” “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嫖妓赌博的男人,就算家世再好也无用。”刘姨娘酸酸道。 “可女儿却连这样的男人也够不着,将来还不知道被糟践到哪个府里。”顾青芸气恼道。 刘氏被堵了话,神色讪讪。心想三月禁足还剩一月,等熬过了这个月,必要想办法把男人的心拢回来,也好帮女儿寻门好亲。 第一百五十三回我愿意一试 东园。 潘亮家的把热茶奉到大奶奶手中,低声道:“大奶奶,今儿这事怎么瞧着有些蹊跷?” 周氏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拧眉道:“我瞧着也不大对劲。” 那对母女自持身份高贵,一言一行从来都是有规矩的,特别是那个小的,什么时候在众人面前的摔碎过茶碗。再者说,那脸白的跟鬼似的,一看就不大对劲。 潘亮家的低声笑道,“会不会这里头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 “肯定少不了,只不过咱们都被蒙在鼓里罢了。” 周氏把腰杆挺得直直,低声道:“一会派人去西边打听打听。” “西边有咱们的人,大奶奶放心。” “嗯!” 周氏长长的叹出口气,忽然,她脸色一变,目光闪烁了几下,淡淡的看了心腹一眼。 “她有没有动静?” 潘亮家的被她看得心里凉气直冒,忙恭着身道:“回大奶奶,这几夜天天掌灯到天明,听下人说,整天唉声叹气的,轻减了许多,只怕心里正想着法子呢。” 周氏冷笑一声,道:“有她难的时候。去,把那对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给她送去,就说是我赏她的。” 潘亮家撇着嘴道:“大奶奶真是大方,这么好的东西她哪里配用?” 周氏眼睛一横,潘亮家的忙抽了自个一记耳光,道:“这老嘴,怎么总是管不住。” “这话确实不该你说。” 周氏脸上这么说,心里却深以为然,“去吧,把这两桩事情给我办妥了。” “是,大奶奶。” 潘亮家的恭身退了出去。 周氏就势歪在锦垫上,一双眼眸渐渐幽暗。 “外头吵吵闹闹的做什么呢?” 管氏头上戴着抹额,一脸病态的歪坐在榻上。 兰儿把药放在小几上,道:“回少奶奶,蒋府来给六小姐说亲了,说的是府上的七爷。” “七爷?” “听说是蒋家老祖宗的意思,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管氏想着二房刚入京城时,自己在园子里看到的那一幕,心中掀起微澜。 她在这顾府这些年,眉眼高低多少能看出些。二房四个姑娘,两个庶出的厉害在明面儿,不顶什么事。玲姐儿厉害在暗处,却太心高气傲。 唯有这个病刚好的六小姐,她委实看不透。说她是好的吧,却又常常惹祸,说她傻吧,偏偏谁也占不得她半分便宜,如今又被蒋家说亲…… “少奶奶,药冷了,趁热喝了吧。” 思绪被打乱,管氏叹道:“拿来吧。” “大少奶奶,大奶奶让我把这对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给您送来。” 管氏正就着贴身丫鬟兰儿的手喝药,一听这话,呛了口药,猛的咳嗽起来。 兰儿一边拍打后背,一边陪笑道:“难为你巴巴的送来,奴婢替少奶奶收起来。” 潘亮家的眯缝着小眼睛,盯着管氏憔悴的面色,心里一怔。 一身家常衣裳,半点朱钗未戴,虽病着,偏偏眼若流星,肤如凝脂,竟然比着往日,还动人几分。 怪不得大爷他……真真是个尤物啊!她恭敬道,“奴婢告退。” “等等!” 管氏出声唤住了她。 “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管氏望着床顶,犹豫一下,道:“大奶奶还有什么话带到?” 潘亮家摇头,“大奶奶说,让您好好养病,府里一堆事儿呢,少不了您的帮衬。” 管氏微不可查的叹了下,“嗯,你去吧。” 潘亮家的嘴角微现一抹讽刺,深笑道:“奴婢告退。” 没了外人,管氏身子往后一仰,无力的靠在了锦垫上。 兰儿欲言又止,终归还是忍不住道:“大奶奶这个时候送东西来,不知道是何用意啊……” 管氏苍白的面孔泛起红晕,她幽幽的笑了起来,笑声带起了咳嗽,兰儿赶紧又拍背,好半天才压下了下去。 “她……这是在催我呢。” “啊?” 兰儿大惊,心中泛起阵阵恐惧,拧紧的双手,显出她此时的紧张和不安。 她是管家的家生子,因颇为聪明伶俐,这才跟着入了顾家。少奶奶待她情同姐妹,无一处不好。 可是那件阴私隐密的事,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万一事情……别说是她这么一个小丫鬟了,就是少奶奶,也逃不了一死。 “少奶奶,这可如何是好?” 管氏知道她心里惶恐不安,不由冷笑,“左不过一死,怕什么。” 兰儿用力咬了咬嘴唇,叹道:“说什么傻话呢,少奶奶死了,哥儿怎么办?” 管氏想着儿子,垂泪默默不语。 “姨娘,这蒋家怎么看中了她?”顾青莲心中不忿。一个疯子,怎么配嫁到那个府里。 许姨娘冷哼一声,道:“你懂什么。蒋七爷这样的名声,高门里哪个女人肯嫁,顾青莞长得又好,还有十万两陪嫁银子傍身,最主要的是,将来万一有个什么,她一个没爹没娘的疯子,正正好拿捏。” “母亲,她怎么就没爹了?” “你那个爹,这些年都过去,何时管过她。” 顾青莲暗自惊心,道:“怪不得蒋家三天两头把她接过去,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高门大户里头的水,深着呢,只有那疯子傻呼呼的往那府里跑,将来被卖了还不知道呢。”许姨娘自以为是的猜测。 顾青莲连连后怕。 许姨娘伸过脸,低声道:“郡主昨儿个才往蒋府去,今儿媒人就上门了,这门亲事啊,说不定就是她在后头搞的鬼。” 兔死狐悲。 顾青莲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担忧着自己的将来。 当顾青莲和许氏在房里替青莞可惜时,顾青莞已被史磊请上了二楼。 二楼的厅堂里,已罢好了热茶点心瓜果,两张熟面孔一左一右端坐着。 青莞心中一动,看来史磊与赵璟琰已然谈妥。她朝那两人福了福,轻巧的坐在一旁。 “姐夫,你也坐。” 史磊正欲离去,听青莞唤住了他,却没有擅自坐下,而是含笑向寿王看去。 “都是自家人,坐吧。”赵璟琰低声道。 各自坐定,厅里顿时一静。 青莞轻轻咳嗽一声,打破沉寂,“王爷。” “亭林,”赵璟琰眉头一皱,扇子一摇,迅速打断。 呃?青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青莞,我上回不是说吗,唤我亭林。”赵璟琰的声音有些闷。怎么总记不住,这样的记忆力,如何跟他做大事。太不像话了。 “噗!” 蒋弘文一口热茶没含住,喷了出来,直勾勾的看着赵璟琰。什么时候,你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到了这一步。 青莞微微红了脸颊,舒了舒眉头,仍旧唤道:“王爷。” “亭林!”赵璟琰脸皮厚厚,声音中带着坚定,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青莞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心里恨不得上前咬死那厮。不叫你一声“亭林”,你会死啊! 时间一点点逝去,青莞红着脸咬牙不语,偏那赵璟琰目光灼灼看着她,一脸的期盼。 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样,青莞只能硬着头皮唤了一声:“那个亭林……” “哎……” 赵璟琰长长应了一声,脸上笑眯眯道:“青莞有何吩咐?” 此时,连阿离都恨不得拿茶水泼到主子脸上。不要脸,太不要脸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威逼六小姐。 蒋弘文拿眼睛去瞄阿离。你倒是泼啊,别只在心里说说。 阿离赶紧垂下眼睛。七爷你太坏了,自己不泼偏怂恿我,我这脑袋还想顶在脖子上娶媳妇呢。 史磊见众人神色,心下暗暗吃惊。青莞和寿王如此称呼,看来关系不一般啊。 屋子里的暗流涌动,让青莞的脸色变过几变,道:“确有一事想要麻烦。想请王……亭林帮着找一下当年户部造册之人。” 赵璟琰眉头一挑,收了谑笑之色。户部造册之人,这顾青莞想做什么? 他淡淡一笑,道:“这个……有些难度,不过我愿意一试。” 虽然话说的谦逊之至,但青莞手里的茶水,还是忍不住想泼过去。 “青莞还有别的事吗?” 顾青莞脑海里浮现八个大字,虚情假意,人面兽心。 她嗔怪的瞪了一眼道:“还想请教王爷一件事。” “但说无防。” 赵璟琰觉得逗弄她很好玩。这女子一向清冷,偏偏叫“亭林”时,羞得面红耳赤,实在让她忍俊不禁。 “我姨父盛九死先死于刀下,后死于火中,王爷,别的人呢?” 此言一出,厅里哑静无声。 史磊不可置信的瞪着青莞,脸上惧是惊色。 青莞咬了咬唇瓣。自那日被石民威这么一点拨后,她豁然开朗,心中久久未曾解开的谜团,一下子清晰起来。 那是她从来不敢触碰的回忆,如今细细想来,其实一切早有征兆。 那几日祖父总把自己关在书房,母亲与祖母也失去了往日的开朗。父亲早出晚归,大部份的时间都在盛家。 她浑然不知,只思虑着该把自己藏身何处? 苏子语每个月有三天的休沐时间,回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来钱府找她。 她与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把自己藏起来,让他来找,等成亲前,看两人胜负谁多,输的那个,以后一辈子要听对方的话。这个游戏已经玩了两年,因为苏子语对钱府了如直掌的缘故,已落后五回,心里有些着急,于是绞尽脑汁想找个隐密的藏身之处。 第一百五十四回动则有章法 那一日,她在府里转悠了两天后,终于被她找了个安全又隐秘的所在。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钱府中门后面有颗梧桐树,枝叶繁盛,人往里面一躲,谁也找着她。她得意的想,凭你苏子语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我就在正门口。 她藏在树上等啊等啊,心下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得意,不久便晕晕欲睡过去。 这一睡,天地变色。 待她醒来时,钱府已经火光冲天,她惊得从树上掉下来,连滚带爬冲进火里,却被那熊熊大火逼退了出来。 她跪倒在地,叫的撕心裂肺,却没有一个人应她,偌大的钱府,除了火光霹雳啪啦,再无一丝声音。 心中被生生挖了一块,鲜血淋漓,她想纵身一跃,与父母兄弟共赴生死,却又牵挂着那个如玉的男子。 谁又知…… 静寂许久的大厅里发出幽幽一声叹,似感伤,又似凄凉。 这叹让所有人心神一凛。 只见顾青莞端坐着,一身海棠红刻丝褙子,艳丽不失淡清雅,与她身后美人瓶里的桃花几乎副为一体。 头低垂着,耳边几根碎发调皮的落下,映衬着那张肌肤胜雪的脸,越发精致。 美得张扬,又很别致。 赵璟琰微微低下头,这才发现她的眼神游离空洞,仿佛灵魂已飞往别处,只剩一个躯壳。 灵魂不在吗?这种感觉让赵璟琰没由来的很不舒服,正要开口时,却见她眼中蒙上了一层晶莹。 赵璟琰的胸口被狠狠的撞了一下,沉声道:“青莞……青莞……” 顾青莞茫然抬起头,如水的目光看向赵璟琰,下意识道:“王爷,何事?” 赵璟琰见她神魂归位,也不计较这一声王爷了,当下便柔声安慰道:“你不必太过悲伤,事实上我瞒着你,也是为你好,毕竟……” 顾青莞陡然睁大眼睛,颤着声道:“这么说来……他们……他们……”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 没错,钱家一百零八口人,连同几只畜生,都是一刀毙命。他之所以只说盛九,因为盛九的功夫超群,连他都逃不脱这一劫,旁人可想而知。 眼泪含在眼眶中,凝着不落,青莞死死的拽着手中的帕子,忽然起身道,“对不住,失陪一会。”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瘦小的背影,孤寂,清冷,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微风一吹,青莞已将泪逼了进去。 原来,她的父母兄弟并非命丧火海,而是在之前已被人一剑毙命,自己藏身树上,躲过一劫。 钱家治病救人,从不与人结怨,到底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一刀杀人不够,还要让钱家人遭烈火焚烧。 青莞红唇紧咬,恨意自胸口而出,眼中的怒火似要灼伤这春日的园子。 赵璟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眼前的女子,背影纤瘦,雨后的阳光酒在她的身上,却还有冷意倾出,那阳光像是无论如何到不了她的心底,暖不了她一丝一毫。 这样的顾青莞是他从未见过的,赵璟琰只觉得一颗心揪得生疼。他把扇子一收,正欲起身踱到她身边安抚几句。 青莞已然转身走进来,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赵璟琰心脏猛的一缩,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悲伤只短短的一瞬间,然后便恢复了平静,如同一个世故的妇人,把所有的心绪都掩在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下。可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尚未及笄的女子啊。 “亭林,一剑毙命,必是高手所为,且一百零八口,必要十几个高手一同发难。我想请问,当世之世,有谁能有如此实力。” 问的好! 如此悲痛欲绝之下,还能一针见血的看出问题所在,果然是个极通透的人。 赵璟琰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当世之世,能有实力养那么多暗卫高手的,不外乎京中那几个人,但全完一点根据。青莞,空口无凭啊。” 青莞定定神道:“是人做的,就总会留下些许痕迹……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只是有些蛛丝马迹不为人注意罢了。亭林?” 赵璟琰一愣,忙道:“你说。” “你既让我唤你一声亭林,想必是把我当自家人的,我希望钱,盛两府的案子,你放在心上。只要查出凶手中谁,万花楼,庆丰堂愿归你名下。”青莞冷静地说。 赵璟琰目光一紧,颇有些动容道:“不必如此,就按咱们从前所谈。这些日子之所以不动,实在是因为动一发而牵全身,不能轻举妄动,动则必有章法。” 顾青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她太清楚这里头的难处了,若不然她也不会苦谋六年。而此时她进京,尚不过三月。赵璟琰放柔了声音道:“凡事从来都是心急吃不着热豆腐。你行医之人,最懂循序渐进。之前我不把钱府这事合盘托出,也只怕你听了受不住。造册之人,我会派人细细查察,只要他还活在当世,就一定能 找到。” 顾青莞因听闻钱家的惨案,故而乱了心神,如今被赵璟琰这样一说,当下便冷静下来。 “如此便辛苦亭林你了。” “你替我赚钱,又给我举荐了如此得用之人,这点辛苦算什么。”赵璟琰瞬间又恢复了那个纨绔王爷的调调。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倾泻而下。 九曲轿上,陆芷雨五岁大的独女欢姐儿,缠住了史松音,奶娘抱着清哥儿,芷雨握着他的小手,正往河里扔鱼食。 河里养了几百尾红鲤鱼,许是很久没有人喂养的缘故,都争先恐后的来争鱼食。 欢姐儿高兴的连连丢食下去,“小姑,你快看,它们都来抢呢。” “真真是饿死鬼投胎!”松音嘴里虽然埋怨着,手上却没停。 “鱼儿……鱼儿……”清哥儿手舞足蹈,兴奋的要从奶娘怀里挣脱出来。 陆芷雨嗔怨道:“清哥儿,你给我消停些,小心跌河里去。” 清哥儿恍若未闻,仍是张着嘴叫道:“鱼儿……鱼儿!” 青莞看着眼前的一切,淡淡的笑了。 记忆中,钱家的后花园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池塘,池塘里养了无数的红鲤鱼。 小时候她和弟弟子异没事,便命下人拿着鱼食去喂。渐渐大了,便装模作样的放一根鱼竿,也不钓鱼,只在池塘边消遣时光。 青莞凭栏而望,无不感叹道:“姐夫,你真幸福,有她们守在你身旁。” 史磊不语。已有大半年未见,她身量长开了些,绝美沉静的脸上带着同龄女子没有的沉静,眉宇中透着慧黠,宛如一颗明珠,散发着夺目的光华。 “青莞,你唤她二姐,唤我姐夫,我们是一家人。” 史磊这话看似平淡,实则饱含深意。顾青莞心中一热。没错,她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时,才觉得灵魂深处的钱子奇又回来了。 “姐夫,既然是一家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你说!”史磊心里很清楚这个妹子,话不轻易出口,一出口必是大事,故凝神静听。 “姐夫,我在钱庄里掺了一股。” 史磊早已知道钱庄有青莞的份,笑道:“假以时日,妹妹便是这天下最有钱的女子了。” 青莞淡淡一哂,“姐夫,我想用这笔钱,在江南囤米粮和药材,结交世家贵族,你帮我。” 史磊并非普通的商人,他深深看了青莞一眼,道:“青莞,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不拦着。既然咱们是一家人,有些事总要跟家人商议商议,别让你姐为你担着心。” 青莞笑了,“姐夫,二姐从来不过问我的事,为我担着心的人,是你吧。” “知道就好。” 青莞转过身,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我想扶寿王上位。” 史磊腿下一软。明明是春日,他却感到凉风飕飕。 “青莞,你胆子太大了,听说钱庄是你的主意,你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青莞唇角弯弯,如实的点了点头,“确实大了点。” 史磊悸动了一下,眉毛拧得紧紧,“青莞,你是不是为了钱,盛两家?” “没错。我不仅要查清钱,盛两家当年的冤案,还要这天下,还两家一个公道。”青莞眼中闪过冷意。 史磊顿时觉得热血一涌,竟不知该如何说。 “太子被废,与两王脱不了干系,唯有寿王上位,才能还给我这一个公道。”青莞淡然的垂下眼睛。 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入京;所以她才会在老庆王府,用钱家的血海深仇来试探他;所以她才会在他应下要求后,抛出钱庄这一个杀手锏。 她看似未动,实则步步紧逼,一步步的向着心中的计划迈进。 史磊强压着心中的震撼,道:“你怎知寿王他有意于王位?” 一个无钱无势的皇子,自然生不出那么多的野心,只有甘居人下。但有了钱庄便不一样,每日流入他口袋里的银钱何止千两万两。更何况因为钱庄的事,他的身后有各大世家围绕。 有了钱,有了人,便会滋生出野心。这样的野心,是个男人都会有。 所以他动了,他来问高小锋的病。高小锋的背后是高尚书,高尚书是皇帝的权臣,结交权臣是登顶的基础。她要做的,便是在他背后推波助澜,适时的出一些难题,逼着他往前走。 第一百五十五回你需看得开 青莞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沉吟了一下,道:“九五之尊,哪个皇子不想登顶。他看似纨绔,实在暗藏深机,这样的人若不是为了那个位置,何必苦苦掩饰。” 史磊有些头痛道:“你又怎知钱、盛两家的案子,与他没有关联?” 青莞摇摇头,语调如冰。“一来他年岁尚小,并无那个实力;二业寿王年幼由先皇后教养,皇后对他有养育之恩,舔犊之情,他与太子情同手足,万万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事。钱、盛的案子与太子紧密牵连,由此便可证明,一切与 他无关。” 史磊心中掀起凉涛骇浪,脚下生不出半分力道,许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浊气,道:“青莞,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倘若你是男子,他日必定封相拜侯,为一代权臣。” 青莞笑了,笑意萧索。 “姐夫,我仅仅是想为钱、盛两家报仇。” 史磊叹道:“你做的这些,已不光是报仇这么简单了,青莞,你这是要……” 史磊没有说下去,有些话说出来,便是大不敬。 “那又如何?” 她从地狱里穿行而来,不就是为复仇而来吗。他日,就算拭天灭地又怎样?更何况,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谁说纨绔王爷就不能为帝。 “那又如何!”史磊惊出一声冷汗。 当今的局势,两王上位已钣上钉钉,她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这……这……,史磊不敢再往下深想半分。 青莞抬起双眸,眸中射出光芒,她柔声道:“姐夫,我把你引荐给了他,一来是姐夫雄才伟略,一身本事,二来,也是想求姐夫成全我的私心。” 三来,他日寿王登顶,杭州史家拥护有功,必能飞黄腾达。这是她对二姐的私心。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的眼睛,拒绝的话,史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青莞并不知道他私下替太子敛财,也并不知道寿王他从来都是以太子为尊。若是一切顺遂,他日能登顶的人,只有太子,而非寿王。 史磊目光闪动,心中如波涛翻滚着。 寿王与太子是最亲的兄弟,谁登顶都会还钱、盛两家一个公道。他根本无须纠结,因为两边并没有利害冲突,而且目的只有一个。 “放心,姐夫帮你。” 顾青莞垂在身边握拳的手,慢慢的松了开来,脸上缓缓的浮上笑意,用一个十四岁女孩该有的娇嗔,道:“还是姐夫疼我。” 史磊忽然抬手,手却在离青莞脑袋仅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实在是太心疼这个女孩了,小小年纪背负血海深仇,他十四岁的时候,只能屁颠屁颠的跟在父亲后面,傻呼呼的完成父亲交待的事情。 青莞笑了,主动将头伸过去。 史磊就势摸了摸她的发髻,如同他摸妹妹松音一般,“以后有什么话,跟姐夫直说,别总瞒着。” 青莞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夫放心,我瞒谁也不瞒你。” 赵璟琰极不喜欢骑马,他只喜欢窝在舒服的马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美其名曰保护他娇嫩的肌肤。 他一上车,便把头靠在锦垫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叹了一句,“这马车还是青莞的。” 蒋弘文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把目光移到了别处,随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世上最惹人怜爱的女子,并非梨花带雨,而是将眼泪含在眼眶中,强忍着不在人前落下,那样的女子能让你怜爱到骨子里。 蒋弘文轻叹一声,冷笑道:“与她一比,我觉得自己更像个混蛋,浑浑噩噩,虚度半生,白白顶了个男子的名头。” “当年事发,她应该只有七八岁吧?”赵璟琰目光幽深。 “啊?”蒋弘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从小就是痴傻之人,钱福入江南后,才把她的病医治好的吧?” “……”蒋弘文不解。 赵璟琰喃喃道:“按道理,这样的深仇大恨,不该在一个她身上流出啊。” 蒋弘文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赵璟琰淡淡一笑,双目骤然闪出异样的光芒,“我有点等不及她及笄,想把人娶进门了。” “老牛吃嫩草。”蒋弘文没有深思,随口接话道。 “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忽然车身一阵晃动,紧接着传来马的嘶鸣声,两人神色一变,却身形未动。 片刻后,车帘被掀开,阿离的脑袋探了进来。 “什么事?” 阿离看了看七爷,又看看了自家的主子,眉毛一塌,苦着脸道:“七爷,刚刚传来消息,蒋家今日派了媒人去顾家说亲。” “噢!” 蒋弘文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离咽了口口水,艰难道:“说的是七爷您和六小姐的婚事!” “什么?” 蒋弘文纵身一跃,头直直的撞在了马车顶上。不等他跌落下来,一只脚伸过来,重重的落在了他的胸口。 “哎啊!”一声,蒋七爷已被人踢出了马车。 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怒意在车中响起。 “老祖宗啊,莫非是你要抢本王的王妃,你的手脚可真够快的啊!”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停在跟前,马上之人抱拳朗声道:“寿王爷,皇上有请。” 赵璟琰猛的一掀帘子,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蒋家老祖宗的院里,传来一阵阵笑声。 张媒婆笑道:“老太君,事情就是这样,顾家的人吓了一跳,说几日再给回话。” 老祖宗忙问,“你看能不能成?” 张媒婆想着华阳郡主脸上的惊色,心中转了几个弯,笑道:“咱们蒋家这样的门第,七爷这样的爷们儿,这满京城哪里去找,这事多半是能成的。过几日,我再往那府里去。” 话说得真是漂亮,老祖宗笑道:“来人,看赏!” 张媒婆心头一喜,忙起身谢恩,跟着丫鬟去帐房领赏。 等人离开,二太太赵氏,三太太韩氏纷纷上有向张氏道喜。 “大嫂,老七的婚事可算有了着落了。” “大嫂啊,这一下你可得了个好媳妇。” 张氏笑得见牙不见眼,道:“都是托老祖宗的福啊。” 朱氏陪着笑道:“以后咱们府里,也不必往太医院去了,有个头痛脑热的,往老七房里跑一趟,饱管好。” 老祖宗心中欢喜,嗔道:“可不能累着那孩子。” “哟,老祖宗,这人还没进门呢,您就给护上了,日后真要进了门,只怕老祖宗连孙媳妇我都不认得了,这真没天理了啊。”朱氏故意捻酸吃醋道。 老祖宗胖手一伸,气笑道:“快……快给我撕她的嘴……” 史家的中饭,就摆在水云楼。因厨子是从南边来的,所有的菜式都是南边菜,青莞吃着有几分亲切。 饭毕,史磊朝青莞递了个眼色,随后向妻子告假,要往外头去办事。 青莞心下会意。钱庄开业在即,他应该忙得分身乏术,这会能抽出空来见她一面,已数难得,遂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姐夫辛苦。” 史松音巴不得大哥离开,等人走后,令丫鬟摆上瓜果茶水,摆开了聊天谈心的架势。 只略说了几句话,便犯了春困,被陆芷雨责令去睡午觉。 史松音十分不情愿,却不敢拿身体开玩笑,只能老实的回房。青莞见她一步三回首,快行两步凑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史松音惊道。 “千真万确。那府里的人你都认识,若无趣了,只管去那边玩,我让人替你预备个院子,要想我了,就让陈平来接我。” “我要跟你一个院子,一个房间,一张床。” “好,好,好。”青莞举手投降,真是怕了她了。 史松音笑着眨眨眼睛,又和青莞咬了一阵耳朵,方才脚步轻快的离去。 陆芷雨手一挥,丫鬟婆子们有眼色的退下。 没了外人,陆芷雨这才把青莞拉到身边,细细的询问起顾府的事情。 青莞也不瞒着,挑了些能说的,说与她听。姐妹俩手牵着手,头挨着头,画面十分和谐。 陆芷雨见她日子过得还算顺遂,掉了几滴眼泪,这才把揪着的心放下。 青莞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道:“二姐,定国公府的事情,你也不必太过难过。人生一世,终归尘土,就算百年光景,也总有起起落落。你需得看开。” 其实青莞不用多想,也知道那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与太子牵扯着关系,京中高门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府中男子娶不到妻子,姑娘嫁不出去,日子确实艰难。 陆芷雨落泪道,“理是这个理,可心头总觉难过。你不知道,我姐姐她……已病入膏肓,没几天日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父亲的生辰。” 青莞惊了一跳,整颗心酸软了一下。 陆芷雨的长姐陆芷晴,正是废太子的正妃,当年这桩亲事,还是先皇后在时定下的,当时陆芷睛将将十岁。 正因为她早早被定了亲,因此极少出现在外人面前,天天跟着宫中的教养嬷嬷学习宫中礼仪,偶尔在年节时露一下面,却因身份的缘故,须端着架子,故青莞与她不怎么亲厚。“怎会如此?” 第一百五十六回今年多大了 陆芷雨恨声泣道:“太子被废禁后,她和其它四位妃嫔们一同被禁,每人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侍候。有三个妃嫔过不惯苦日子,又没有生养,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还有一个吞金而亡了。” 青莞心中悲恸。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生而无望,那些个弱女子们如何能熬得过去,不如一死,还能落个清净。 “我姐姐她性情刚毅,遭此横祸心中憋着一口气,千金之躯亲自照顾太子及一双儿女衣食住行,时间一长,便落了病根。” 陆芷雨想着长姐的遭遇,心中悲痛,簌簌落泪。 青莞恨道:“为什么不请了太医去看?”陆芷雨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道:“她一直瞒着不说,也不往外头递消息,去年夏天太子出事,她受惊昏厥,才发现不对。也求着太医请脉问诊,可太医说,她这病是心病,无药可治,拖了大半年,里头传 来消息说,竟越来越重了。” 青莞眉睫轻颤,道:“要不要我帮着瞧瞧?” 陆芷雨摇摇道:“定国公府虽然落魄了,花点钱买通守卫送个大夫进去,还是能做到的。悄悄的换过好几个大夫了,都说治不好,只是拖日子。你也知道,她一向要强,可凡事过刚易折。” 青莞暗暗咬住了牙根,竟不知道该如何说。 陆家嫡出的两朵金花,一朵成了高贵的太子妃,一朵却下嫁到江南。所有人都说陆芷晴命好,注定了有朝一日会登顶后位。 谁又知仅仅十年不到,一个已从云端跌落,命在旦夕,而另一个却由丈夫护着,安稳渡日。 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不到人生的终点,又怎能分出胜负来。 青莞叹道:“我年前进京,你们应该早些与我说,暗下想了法子也好去瞧一瞧。以我的医术,不说救命,多少能再往后拖拖的。” 陆芷雨泣道:“父母怕我担心,总瞒着我,这回若不是被我瞧出些端倪来,只怕还要瞒着。如今……已是灯枯油尽,说什么都晚了。” “他怎么说?” 陆芷雨明白青莞口中的“他”,指的是太子,遂道:“他如今信了佛,前头也是请了太医来看的,后来就说生死无常,不必执着贪恋,早一日解脱,好往极乐世界去。” 他倒是看得开啊,青莞冷笑连连。 因为他一个愚蠢之至的举动,害得多少人为他冤死,他却轻飘飘的说一句不必执着贪恋,有本事,他怎么不去死。 恨意自心中涌出,青莞咬牙道:“也终究是个负心薄幸之人。我替晴姐姐不值。” “要死了!” 陆芷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厉声道:“这也是你浑说的,这都是命。” 青莞磨了磨后槽牙,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蒋府内宅。 吴雁玲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娇美的女子,眼中喷出冷意,手一拂,台面上的钗环珠宝跌了个粉碎。 丫鬟们一个个跪着,谁也不敢上前劝。 华阳在外间听得动静,胸口起伏两下,拿起手这的茶盏朝地上砸了下去,然后掀了帘子便往内屋来。 “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们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的退出屋子。 华阳上前,脸上陪着小心,跌软道:“我的儿啊,你可别恼……” “母亲!” 吴雁玲蹭的起身,目光冷冷的看着她,幽幽道:“原来母亲便是这般疼受我的?” “这……” “母亲昨儿回来,是如何与女儿说的,仅仅一个是晚上,这就变了天了。母亲莫非……是故意逗弄女儿的。”女儿的话,像利箭了一样射中华阳的心头。 华阳被问得哑口无言,那个后悔啊。 昨儿当顾着高兴了,以为张氏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未曾问一问说的是府里哪个女儿,这一下可如何是好。 吴雁玲见她不说话,眼中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道:“母亲,女儿跟着你来到顾府,受尽众人白眼,这些女儿都忍了,可今儿受这样的委屈,女儿忍不了,倒不如绞了发头做尼姑去,还落得个清净。” 说罢,她扑到炕沿前,拿起针线篓子里的剪刀,照着黑亮的辫子剪下去。 赵华阳吓得魂神俱裂,大吼一声,“我的儿啊!”,冲过去一把夺了过来。 吴雁玲手中落空,心里也空荡荡的,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长这么大,她苦学琴棋书画,针线礼仪,走到哪里无人不夸一声好,便是回了王府,王府那几个姑娘也不及她。 如今倒好,蒋府宁愿要一个疯子,也不肯要她,这样的挫折和难堪她怎么能受得住。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她拿着帕子掩面而泣,伤心欲绝。 华阳被女儿哭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一块了,手里的剪刀恨不得嘲自己心口捅下去。 早知道是今日的光景,她当初就应该下了狠手,而不是心软的留下这个祸害。 一个疯子竟然也抢她女儿的婚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事可没完。 吴雁玲哭了一会,见母亲不来哄,心中越发气恼,摔了帕子正要发作,却被她脸上的阴狠之色吓了一跳,忙道:“母亲,你可万万不能鲁莽行事,凡事谋定而后动。” 华阳眸中一动道:“自然是要谋定而后动的。这府里只有一个姑娘能嫁进蒋家,我怎会让一个疯子坏了咱们的好事。” 话说得颠三倒四,吴雁玲心里却明白。她与蒋家结亲是老庆王府的意思,这里头牵扯到方方面面。 自己不管是嫁给蒋家六爷,还是七爷,都离不开一个蒋字。但是一旦换了那疯子,事情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蒋府跟老庆王半分干系也没有。 吴雁玲想明白这一点,心里莫名笃定下来,自己在这儿急个什么劲,要急的该是外祖家。 她抿了抿嘴角,眼眸深沉不见底,“母亲,咱们还是去和外祖母商议商议吧。” 华阳瞬间了然。 老王妃风多识广,手段了得,必能替玲姐儿出头。 “回大奶奶,郡主母女让人备马,此刻打算往老庆王府去。”潘亮家的低声道。 “可打听出些什么?”周氏放下手中的帐本。 “只听到了几句。玲小姐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郡主不依,两人哭了一通。” 周氏听罢,心中暗暗盘算着。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让这对母女匆匆回娘家。 潘亮家的身子弓着,声音压得更低了,“大奶奶,玲姐儿大喊了一声,说她受了委屈。” “委屈?这府里哪个敢委屈她?” 周氏的眼中的狐疑更盛了,一拍大腿道:“看来这里头,果真藏着事儿呢?” “大奶奶说的对,只是这会人不在府里,打听不出来。”潘亮家的附和道。 “不急,她总不能在王府呆一辈子,总有咱们知晓的时候。去,替我送半斤上好的燕窝好六丫头去。” “大奶奶,您这是要……” 周氏搓着微胖手,道:“这疯子时来运转,咱们得把人哄好了,回头让她在中间牵个线搭个轿,看看能不能让两位少爷拜在大祭酒的名下。” 潘亮家的面甜心苦,半斤上好的燕窝,竟然经给那疯子白白送去,真真是肉痛。 要是换了往日,她还能神不知鬼不鬼的把这好玩艺,截点下来,这会怕是不能够了。 她挑着眉笑道:“奶奶英明。只要能拜倒在蒋家门下,别说是中举,便是高中前三甲,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大奶奶啊,你的福份来了。” 周氏被奉承的浑身慰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赵璟琰站在长乐宫殿外,低眉顺目的等着皇帝的召见。 约摸半盏茶的时间,李公公掸着佛尘走出来,恭身道,“王爷,皇上有请。” 赵璟琰俊眉一挑,大手按在了李公公的肩上,似笑非笑道:“好事,坏事?” 李公公简短的回了他一句,“不好不坏。” 老家伙,嘴紧的跟个河蚌似的。赵璟琰腹诽几句,理了理衣裳,绷着脸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李公公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长乐宫里,烛火点点,一抹明黄端坐在塌上正打着坐,听到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 赵璟琰忙上前叩拜行礼。 “最近为何没来喝粥?”宝庆帝的声音一如继往的低沉。 “回父皇,儿臣最近……很忙。” 宝庆帝自榻上起身,踱步到赵璟琰跟儿前,道:“无事瞎忙,该忙的不忙。” 口气虽然是呵斥,还带着一点怨气,却是赵璟琰熟悉的那个调调,他长长松出一口气,嘻皮笑脸道:“父皇,儿臣是在忙正经事儿。” 宝庆帝深看了他两眼,又踱回到榻上,道:“起来说话。” 赵璟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往椅子上坐,来到榻前,凑近了笑脸道:“父皇叫儿臣来,不会只是喝粥吧?” “老八,你今年多大了?” 一抹利光自眼中一闪而过,赵璟琰笑道:“父皇,儿臣已满十八。” “十八岁,不小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赵璟琰脸色一怔。 第一百五十七回替儿臣作主 赵璟琰脸色一怔,随即冷哼道:“父皇,莫非又有人在您耳朵边嚼舌头了?” “胡闹,这话也是你该混说的?” “自然不该儿臣混说,可偏就有些人,整日界的盯着儿臣的这些个事儿,一刻都不得消停,若真逼急了儿臣,儿臣再往江南走一遭。” “孽子!”宝庆帝声音如冰。 赵璟琰神色没有半惧怕,反扯了声音道:“儿臣一不争名夺利,二不弄权作势,就想做个闲散王爷,偏就这样了,还有人盯着儿臣的终身大事不放。父皇!” 赵璟琰一撂衣袍,直直的跪了下去,“您可得为儿臣作主啊。” 宝庆帝被他这一通说,脸上哭笑不得,道:“你可知朕要说什么?” “说儿臣的婚事啊?” “老八啊!” 皇帝叹了一声,干脆完全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赵璟琰眼中闪过光芒,却瘫倒在地颓然道:“父皇,难道儿臣弄错了?” 无人回答。偌大的寝殿里,一片寂然。 赵璟琰也不急,索性将头靠到了榻边,一副癞皮狗的样子。 计久,皇帝复又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榻边那个黑发的脑袋,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如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般。 “你十八,蒋家的该十九了。” 赵璟琰微微征住,一颗心开始忽上忽下。父皇突然问起弘文来,到底是何用意。 “听说,他看中了顾府的六小姐?”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赵璟琰心头一凛,嘴角牵起冷笑。前脚刚刚得到消息,后腿就有人把这事捅到了父皇耳中。好快的耳报啊! 略思片刻后,他道:“回父皇,儿臣也是刚刚听说。” 宝庆帝略一仰头,道:“听说是蒋家派了媒人上门?” 一代帝王,竟然问起小儿女的婚事来,这让赵璟琰眼睛有些干涩,他来不及揣摩这话中的深意,打太极道:“婚姻之事,多半该有男方主动。” “噢?”宝庆帝只是答了这一个字。 赵璟琰手收渐渐渗出汗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从这几句话中找出些什么。 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赵璟琰只觉一股寒流沁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成冰凉。 帝王之心,向来猜忌多疑。顾家是老二的人,蒋家主动上门求娶,落在旁人眼中,是向老二伸出了橄榄枝。 更何况蒋家人的身后,牵扯到的是他,若是此刻有人把这个事情拿出来作文章…… 一通百通,原是有人想拿蒋家和他祭刀,赵璟琰心中冷笑,灵机一动展颜笑道:“父皇可知这六小姐什么来路?” “什么来路?”这一句话实实在在的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回父皇,这个六小姐乃顾府二房嫡出的小姐,自娘胎出来便得了痴傻之病,去年冬天,刚刚被人治好。” 宝庆帝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竟然是这么个人物?” 赵璟琰漆黑的眸子一眯,心底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展颜一笑。 “父皇有所不知,六小姐的生母姓钱,她的姨母原是名满京都的女医,老祖宗从来只吃她的药。这回顾府进京,老祖宗念及旧人,常把人接过去玩。” 宝庆帝幽深如潭的目光看向儿子,赵璟琰身子一颤,强压心头的恐惧,目光对视上去。 一晃六年,无人敢在皇王跟前提起这个姓,既然今日事已至此,他倒想试一试,六年过去了父皇他……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更何况与其遮着掩着,倒不如把事情摊在桌面上说,方显得蒋家坦坦荡荡。 于是,赵璟琰痞赖一笑,撇了撇嘴道,“父皇也知道,弘文他多少有些不堪,估摸着那府里也是没办法,一来替弘文找个媳妇,二来能照顾下故人的侄女。” 皇帝眉眼一松,厉声道:“这老太君也真是会瞎点鸳鸯谱,一个疯女,哪里配得上蒋家。胡闹。” 这一声骂,反倒让赵璟琰长松一口气,他撇撇嘴道:“谁让老祖宗是个性情中人呢,更何况年岁大了,哪顾得了那么多。” “这个老太君!” 宝庆帝重重叹出两口气,“朕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皇,老太君年岁大了,过年那阵差点就……儿臣……”赵璟琰及时的滴出两滴泪来。 宝庆帝心中微微一动,摆手道:“罢了,罢了,朕随她去吧。来人!” “皇上有何吩咐?”李公公推门而入。 “你亲自挑选两支三百年的老参,替朕老太君送去。上回番国进奉来的龙头拐杖,也替朕一并赏了去。” “是,皇上。”李公公心中微惊,却恭敬应下。 赵璟琰看着李公公退走的背影,双目射出异样的光芒。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忽然冷笑着昂起头,道:“父皇,您也别怪儿子不肯成亲。” “这话从何说起。” “不过是弘文说个亲,媒人前脚刚走,事情就传到了您的耳中,这耳报也太快了些。您还是把儿子和弘文派去江南得了,要不去江南去西北守大军也好,省得一天到晚被人猜忌,连条活路都没有。” 宝庆帝一听这话,气得拿起手中的道珠向赵璟琰砸了过去。 赵璟琰拿起道珠,往手上一缠,嬉皮笑脸道:“父皇,这东西赏了儿臣吧,儿臣还约了亭林去万花楼呢,就不陪父皇您用粥了。父皇若想儿子了,再让人来请。” 赵璟琰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回头道:“父皇,记得替儿臣作主啊,儿臣和弘文没活路了。” “你……你个孽障!”宝庆帝嘴里骂着,眼角却有笑意。 李公公恭着身进来,“皇上,贵妃先前送来的山药粥,奴才已经让人热了,皇上要不要用一些。” 宝庆帝目光微微一闪,淡淡道:“朕今日不想用粥,倒了吧。” “皇上?”李公公一惊。 宝庆帝冷声着,道“今日朕想去皇后宫里用膳。” 永春宫里,明春站在贵妃身后,替她梳妆打扮。 按以往的惯例,贵妃送粥,皇帝再忙,也会来永春宫略坐一会。算算日子,皇上已有一个多月未曾过来了,明春不免要多用些心思。 擦好胭脂水粉,明春赞叹道:“娘娘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殷贵妃凑近了,对着铜镜照了几下,纤纤玉手抚上眼角,“年岁不饶人,本宫这眼角不知何时,也起了皱纹了。” 明春放下玉梳,笑道:“娘娘丽质天成,就算长了皱纹,也明艳不可方物。” “嘴真甜。” 一双凤目微微扬起,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殷贵妃笑道:“去,看看皇上到哪儿了?” “回娘娘。”有小宫女低着头进来。 “何事?” “皇上往怡春宫去了。” “什么?”殷贵妃猛的起身,眼中透出凌厉。 小宫女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明春暗道不好,忙朝小宫女摆摆手示意她离开,自己则附在贵妃耳边低语几句话,也匆匆退出去。 不短短短须臾,明春去而去复,低声道:“娘娘,打探清楚了。皇上刚刚在长乐宫召见了寿王,质问了几句。寿王三言两语,把就事情给圆了过去。” 殷贵妃拔下头上的凤簪,想狠狠的摔在手里,却顿住了手,脸色变了几变,馅入了沉思。 许久,她轻轻一叹道:“此事,是我鲁莽了,竟忘了蒋家不比别家,简在帝心。” 明春打量贵妃神色,道:“娘娘,奴婢还打听到,跟蒋家说亲的是咬伤贤王爷的人。” “竟然是那个疯子!”殷贵妃一口银牙咬碎。 她收到消息,说蒋家和顾家有意结亲,心中惊了一跳,这两家要是搅和在一起,老二那头岂不是又添了助力。于是借着送粥的机会,在皇上面前滴了几滴眼药水。 谁知,说亲的竟然是个疯子,怪道皇帝要去怡春宫,一个疯子能成什么事。殷贵妃心中涌上后悔。 明春不敢接话,另起了话头道:“娘娘,皇上刚刚赏了蒋家老祖宗两只上好的老参,和一支外番进贡的龙头拐杖。” 殷贵妃冷笑,道:“还是那个死了的有福气啊,被皇上常常惦记着。传我的话,永春宫的人最近,都给我低调些。” “是,娘娘。” “这个老八……” 殷贵妃恨得咬牙切齿,“果然是皇帝的心肝儿宝贝。” “娘娘……”明春在一旁小声提点。 殷贵妃会意,敛了神色道:“替我把妆都卸了吧。” “娘娘,刚装扮上的……” “女为悦己者容,装扮的再好,没有人看,有什么用。”殷贵妃轻轻一叹,叹声中带着萧索。 赵璟琰拾级而下,脸上带着怡然的笑,走到宫门口,他甚至与守宫门的士卫谈笑了几句。 然一进轿子,笑意顿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凛冽之气。 “弘文呢?” “回爷,七爷骑马走了。”阿离觉察到主子的怒意,不敢玩笑。 “赶紧把人给我追回来,快!”赵璟琰厉声道。 阿离一愣,忙一抽马背,疾驰而去。 “来人。” “王爷有何吩咐?”随身的侍卫忙上前。 “替我把今日父皇见过的人,打探清楚。” “是,王爷!” “回府,让李卓他们在书房侯着。”“是,王爷。” 第一百五十八回你想做什么 青莞一回到顾家,人还没下马车,便有机灵的婆子打了帘子,笑眯眯道:“六小姐,你小心脚下。” 青莞未起疑心,扶着月娘的手下了车,正要跨过门槛,又有婆子上前道:“六小姐,软轿已经备下。” 午后的阳光已将地面晒干,只有低洼处还留着水渍。青莞没多想,上了软轿,吩咐道:“先去寿安堂请安。” 婆子随口笑道:“太太一早就等着六小姐呢。” 青莞听了,点点头放下轿帘,暗暗打着腹稿。 寿安堂里,魏氏半阖着眼歪在榻上,手里慢慢的拨着佛珠,小丫鬟拿了个美人锤跪在榻边。 “六小姐来了。”小丫鬟眼明手疾,收了美人锤退了下去。 魏氏睁眼,看着青莞笑眯眯道:“回来了。” 青莞上前请安。 “今儿在那府里玩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青莞按事先设想好的,一一道来。反正太太也不会真去蒋家问,便是去了,蒋家也会替她掩饰。 魏氏听得津津有味,末了笑道:“你刚走,蒋家那头就派人来了。” 不会这么巧吧,青莞惊了一跳,故作镇定道:“噢,孙女怎的不知道。” “自然是不会让你知道的,傻孩子。”魏氏眼神中尽是慈爱关切。 青莞越发不解,却不敢露出任何神色,只安静的坐着。 魏氏看她的模样,笑意更深。 这丫头虽说从前是个傻的,可如今瞧着却是一天比一天好,这坐姿,这神态,怪道蒋家人相中了,竟然跟死了钱氏一模一样。 青莞见太太不说话,只拿眼睛往她身上瞄,索性坦然了。 “你这孩子,也算苦尽甘来了。那府里最是清贵不过,日后你嫁过去,我也就放心了。” 青莞楞了楞,旋即蹙起眉头,“太太,我要嫁到哪府里?” “嗨,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说了。六丫头啊,蒋府派媒人上门说亲了,说的是蒋府的七爷。” “蒋弘文?”青莞脱口而出。 “不得无礼,爷们的姓名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叫的。”魏氏心道刚夸你几句,这疯病又跑出来了。 青莞脸色一白,“太太,蒋府七爷求娶的是府上哪个姑娘?” “真真是个傻的。” 魏氏一叹,道:“求娶的是你啊,六丫头。” 像一道闪电直直劈在了天灵盖上,青莞呆若木鸡。 “月娘,小姐呆坐在那儿半天了?”春泥有些担忧。 月娘摇摇头道,“别说小姐想不通,便是我也想不通,这蒋家好好的,怎么就……” “小姐嫁过去不好吗,上头有老祖宗疼着,哪个敢欺负?” “这倒也是。蒋家门风清正,三位太太瞧着也和气,就是七爷他……” “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朝三暮四,七爷虽然风流了些,可房里却没有人。可见也是在外头胡来。小姐守着内宅,日子过得清净。总比那些把香的臭的,都往家里拉的要好。” “这么说来,七爷倒是个极好的人,配咱们家小姐……” “月娘!” 青莞忍无可忍道:“你们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吗?” 春泥和月娘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掀了帘进来,巴巴的看着她。 “你家小姐我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吗?” 春泥小声嘀咕道:“小姐,哪有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月娘也跟着道:“是啊,小姐。人家蒋七爷也不差,家世,人品都放在那里呢。” 青莞不可思议的看着月娘。 心道你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前面还说那厮不怎么地呢,这会倒夸起他的家世,人品来了。春泥见小姐不说话,怕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遗余力的劝道:“小姐啊,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子的,小姐嫁去蒋家,旁的不说,只说老祖宗,三位老爷太太,必定把小姐当成亲闺女疼。这是求都求 不来的好事啊。” “还有一个好处,奴婢一定要讲给小姐听。蒋家的学问可是连皇上都夸的,日后小主子出世,从小耳喧目染,必定能高中壮元啊!” “是啊,是啊!” “停!”青莞一声厉吼。 这两人真是越说越离谱,自己将将十四,她们竟然连小主子的前程都替她想好了,这脑袋瓜转得太快了。 “去,帮我到隔壁传信,我要见蒋弘文。” 春泥脸色一喜,道:“小姐,你想开了。” 青莞冷冷一笑,神色毫不见动容,道:“春泥啊,你再多一句嘴,我明儿就把你嫁出去。” 小姐今儿吃了枪药了,春泥吓得一吐舌头,赶紧掀了帘子溜之大吉,却不曾想正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二小姐来了。” 顾青芷笑得一脸喜庆,“毛手毛脚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春泥笑道:“知道二小姐要来,给二小姐拿果子去。” “真是个嘴甜的丫鬟。” 顾青芷走到榻前,低下头看了看青莞的脸色,笑道:“恭喜六妹,贺喜六妹,二姐给你道喜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又被掀开,两个庶出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走进来。 “六妹啊,天大的喜事啊!” 有一个二姐已让人吃不消了,再添两张嘴……青莞深感无力,心里咬牙切齿的骂了蒋弘文几句。 有谁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庆王府。 老王妃一拍案几,指着女儿便骂,“你这个做娘的,竟然糊涂成这样,姐儿的好事都被你耽搁了,叫我骂你什么好?” 华阳心中委屈,却不也分辩一句,只垂着头道:“母亲骂的是,此事,是我大意了,谁能想到蒋家看中的竟然是个疯子。” “也是你心慈手软。换了我,这样一个祸害早就弄死她了,偏你还留着。” 华阳强自压抑着不甘,道:“一个疯子,哪配女儿出手。” “可现在她的疯病好了。” 老庆王妃怒道:“来抢你女儿的婚事了!” “……”华阳被骂得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雁玲见状,忙哀声道:“外祖母,这事也怪不得母亲。那疯子自打疯病好了后,便和往常不一样了。” 老王妃眼中怒意一闪而过,“哪里不一样?” 吴雁玲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觉得她的言行举止,比两个庶出的都好上几分,一言一行极有教养。看似无心之举,偏偏瞧着又不像是无心。” 经女儿一提醒,华阳似乎也想以了什么。 在江南时,这个疯子是圆是遍就捏在她的手里,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 入京后,先是十万两嫁妆银子,再到蒋家莫名其妙的宠爱……如今她这个嫡母早已拿捏不住了,这变化也太快了! 老王妃声音冷然,道:“不管哪里不一样,蒋府她是一定不能嫁的。”老王爷千方百计为府里人留的一条后路,怎么能让她给挡住了。 “可是祖母,万一蒋家偏要求娶她呢?”吴雁玲眼珠微动。 “那就怪不得老身心狠手辣。”老王妃冷笑连连。 吴雁玲心中一松,拿起帕子掩住了嘴角的狠厉之色。顾青莞,那个男人只有我才能嫁。 门被重重的踢开。 蒋弘文铁青着脸走进来,眉宇间带着怒气,二话不说,一拳砸向梨花木小几。 “赵璟琰,你他娘的想做什么?” 胸口隐隐泛痛,可见那一脚踢得极重。他蒋七爷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 赵璟琰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面前的新沏的茶盅。 “弘文啊,一味的退守也不是办法,咱们该适时的往前进一进了。他在里头呆的时间,够长的了。” 今儿要不是他聪明,把顾六的身世露了出来,搏取了父皇的宽心,结果不堪设想。 蒋弘文听出这话里有几分深意,袍子一掀坐下来,拨弄着茶盅的盖碗。 “也要能进呢。像从前那样进一步,退三步,有什么用。” “如今不一样了,咱们有银子,有人手,有些事情,可以拼一拼。” 蒋弘文未曾料到,他竟然这么直白的说出口,失声唤道:“亭林?” 赵璟琰迎上他的目光,拿扇子的手不由的紧了紧,“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太子妃她……快不行了。” “啪!” 一声脆响,茶盅应声而碎,蒋弘文身子轻轻颤着,脸上一片死灰。 “她……”仅仅是一个字,却透着浓浓的悲凉和凄楚。 赵璟琰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疼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说,是为了你好,怕你忍不住。” 蒋弘文紧紧握住双手,用力的指节开始泛白。心仿佛被人狠狠的撕开了一样,支离破碎。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赵璟琰的胸口,厉声道:“为什么不早说。” 赵璟琰嘴角发苦,道:“说了又如何?” “我去求顾青莞治。” “灯枯油尽,你以为我没有派人去吗?” 蒋弘文颓然松手,目光呆呆的不知看向何处。她是亭林的长嫂,是他敬重的人,亭林不会见死不救。 “弘文啊,他们在里头呆了六年,不见天日,每一日都极为漫长,这样的日子够了。” 蒋弘文连连后退数步,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没错,她在里面呆了六年,而他却在外面守了六年。 六年了,他已然忘记自己是怎么一日日熬过来的,只知道一颗心从来都揪作一团,没有舒展的时候。而这一刻,他深深后悔了。早知道她熬不过六年,他就应该…… 第一百五十九回伞下有乾坤 蒋弘文苦笑连连。 他应该如何?他应该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远远的看着,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说吧,要我如何做?” 赵璟琰握着拳头,淡淡一笑,“应下顾府这门亲事。” “什么?”蒋弘文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摸向屁股,那一脚的痛意仍在。 赵璟琰对顾青莞暗生情愫,自己一旦应下这门亲事,顾青莞就只能嫁给她,这样一来……蒋弘文不敢往下深想。 赵璟琰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嘴角泛起苦笑,“我又何尝愿意?” 那个女人是他势在必得的,然而和这件事情比起来,孰轻孰重,他还分得清楚。所以他不愿意错失良机。 “亭林,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把两个茶盅放在一起,指了指道:“摆在咱们面前的,是两个敌人。咱们以一敌二,胜数太少,唯有一一击破。” 蒋弘文眉头一紧,眼中迸出光芒。 赵璟琰拿掉一个茶盅,又道:“一个茶盅,以我们的本事,胜负难败,倘若我们暗下联合另一个呢?” “你的意思是,联手其中一个,先干掉另一个,再反过头来……” “聪明。所以我要你应下这门婚事。”赵璟琰眸色深深。 “这是为何?”蒋弘文不解。 “很简单,就像世人以为的那样,蒋家向老二伸出了橄榄枝,咱们站了队。而父皇却只以为是老祖宗乱点鸳鸯谱。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赵璟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殷红如血的美酒映着他俊美的面孔,然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却冰冷到极致的。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能瞒天过海,然暗下却能悄无声息的打破平衡的机会。弘文和顾六的亲事,就是他要的机会。 蒋弘文也是聪明人,他很快明白这事的妙处所在。它就像一把伞,遮住了皇帝高高在上的目光,而伞下却另有乾坤。 蒋弘文心头一惊,“这么说来,咱们先对付的人,是贤王?” “恰恰相反!” 赵璟琰冷笑两声,“我头一个要对付的人,便是二哥!” 此言一出,蒋弘文差点忍不住跳出来,这……太了乎他的意外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实力最强,因为当年之事,他的嫌隙最大,也因为我答应过她,把顾家连根拔起。” 蒋弘文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一脸震惊。 这人,果然是只老狐狸啊! 夜暮一点点降临,像一张织了密密的网,悄无声息的撒落人间。 紫藤花开得正艳,叶翠花茂,空气中浮着淡淡的幽香。苏子语背手站在紫藤前,久立不动。 杨锐风尘仆仆走来,“苏统领,人我已经查探清楚了。” “噢?” 苏子语回首,长袍一撂坐下,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快说来听听。” “顾青莞,年方十四,顾家二房嫡出的小姐,从小痴傻,偶尔疯癫。八岁那年,生母钱氏死。” “如何死?”苏子语追问。 杨锐抬了抬眼睛,道:“名面上是病死,实则是被顾家毒死。” “毒死。”苏子语咬牙。 杨锐点头。 “自此就被顾家冷落,安置在府中的小院里,身边只有月娘和春泥两个贴身丫鬟侍候。去年夏,她咬伤贤王后,就被顾家扔到了庄上自生自灭。后来有一晚,从高处摔下,命在旦夕。” 苏子语握在背后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杨锐未曾发现,自顾自道:“忠仆月娘拿出钱氏生前留下的十万两银子,求了江南名医金神医,才救回一命,并且治好了她的疯病。年前,她随顾府入京,因钱家的原因,入了蒋府老祖宗的眼,老祖宗怜她 小小年纪,身世可怜,常命人接进府里小住。” 苏子语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杨锐踌躇片刻,道:“旁的倒也没什么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儿有桩事情,有几分蹊跷。” “细细说来。” 陈平道:“今日蒋家派人过府接六小姐,正好被我瞧见,她并没有往蒋府去,而是去了城北的一处宅子,直到下午,才将将离去。” “那宅子是哪个府邸的?” “史家别院。” 苏子语瞬间握紧了拳头,道:“可是史家大爷进了京?” 陈平称奇道:“苏统领如何知道史家大爷进了京?” 苏子语苦笑,“你只说是,或不是。” “确实是。我打听了下,原是定国公五十大寿,史家大爷进京贺寿,带着妻小住在史家别院里。” “她与她……素来要好!”苏子语低声呢喃。 “啊……苏统领你说什么,什么她和她?”陈平没听清楚。 “没什么……” 苏子语一凛,摆摆手道:“就这些吗?” “就这些。我在顾府转了两日,下人都说六小姐除了蒋家来接,极少出府。对了,今日蒋家派了媒人去顾府,想为蒋七爷求娶六小姐。” 苏子语眸光一闪,脸上未有多少波澜。 蒋家的老祖宗,果然是个性情中人。当年只要钱家长女为她诊脉,如今光明正大的照拂晚辈,对旁人异样的目光熟视无睹。 “苏统领,还要再跟着吗?” 苏子语想了想,道:“不必了。派人去英国公府,把这个消息透给世子爷,也好让他死了心。” “好!” “替我在京中买些上好的铺子,田产,都记在六小姐的名下,将来给她添妆。” 杨锐一惊,脱口而出道:“子语。” “她们都能顾着,我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就按我说的去做。” 苏子语静静的看着紫藤花,目光迷离而又忧伤,脸上却依旧平静。 杨锐一肚子的话,咬牙咽下。 青莞到底没有见到蒋弘文。 陈平回话说找不到七爷,像是失踪了一般,连赵璟琰也找不到。 青莞暗暗磨了磨后糟牙,心道做了坏事就跑的没影,这是什么德性,好歹事先说一声,也比现在这样一头雾水的强。 更何况郡主她一心想把吴雁玲嫁到蒋府,自己挡了她的路,那以后的日子…… 青莞抚着光滑的额头,感觉头有些大。 钱福见小姐脸色不大好看,朝银针递了个眼神,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七爷他早晚会来见小姐的,小姐还替他赚银子呢。” “是啊,小姐,这议亲议亲,重在一个议字,议得成,议不成还是两码事儿呢。” 月娘也改了口,小姐回府到现在,脸上连个笑也没有,向来冷静的她,今儿竟有些急了。看来一定是不愿意嫁到蒋家。 青莞瞧着两人一脸的紧张,心中的烦躁稍稍放下,轻叹道:“不去理会他,后儿就是清明了,东西都预备下了。” 福钱忙道:“小姐,车马都预备下了,咱们夜间行事。” “小姐,我也要去。”银针清脆道。 “你去做什么?” “我去替小姐烧纸钱,小姐的手顶顶娇贵,万一被火灼伤了,银针心疼。” “真真是个傻的。” “小姐,奴婢也想去。”月娘也道。 “月娘,你是一定要去的,怎么说,你也是钱家走出去的人。” 青莞苦笑道:“好了,你们两外去外头守着,我和福伯有些话要说。” 月娘一听这话,神色有些紧张,道:“小姐……” “我与福伯商议商议,看看嫁给蒋家对咱们有利呢,还是不嫁过去有利。”青莞故意放松了表情。 月娘见小姐脸上有了笑意,稍稍放下心来,拉着银针往外走。 钱福等人离开,上前道:“小姐,老奴也觉得蒋家也不错。” 青莞摇摇头,道:“福伯,我这样的人,何苦去牵连人家。” 钱福一惊,当下明白过来。 小姐这些年,心里只有钱、盛两家的复仇。这是一条没有尽头,不知道成败的路。所以小姐不想把蒋家牵扯进去。 “小姐……”钱福声音哽咽。 青莞笑道:“福伯啊,你如今动不动就感伤,越发的脆弱了。” “小姐,老奴老了,心里虽然也恨着,可万事比不上小姐重要。老奴只要看着小姐好,就够了。” 青莞很清楚钱福,月娘对她的依赖,疏不知她也是深深依赖着他们,一日也离不了。 “福伯,万事我心中有数。今儿我去了史家别院,听到一些事情……” “小姐你说。” 顾青莞垂了垂眼眸,把头凑了过去。 花厅里的烛火,微微跳动,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定有细碎的流光划过,潋滟而迷。 暗夜中,一个修长的身影,隐在树后,正伸长了脖子往那院子瞧,偏偏树影婆娑,什么也看不见。 蒋家向她提亲了,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会应下的吧。曹子昂沮丧的垂下了头。 “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的声音响起,曹子昂吓了一挑,带着一脸慌乱,期期艾艾道:“没……没做什么。” 曹梓曦移步上前,杏眼含嗔道:“六小姐在里面?”“好……好像是的。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曹子昂身子一颤,怕被别人看出端倪,急着要离开。 第一百六十回奴婢叫恕恕 “哥!” 曹梓曦目光一闪,笑道:“既然六小姐来了,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啊。” “不必了,她和钱福在里边说话呢。” “那我和哥一起回去吧。” “嗯!” 兄妹俩一路往回走,耳边只有清风拂过的声音。 “哥,六小姐是不是要订亲了?”曹梓曦的声音在夜晚十分动听。 “谁说的?” “我听银灯她们说的,说亲的是蒋府七爷。” “是……是吗?”曹子昂心中有些乱。 曹梓曦抬眸,目光深深的看着哥哥,俊美的侧脸在淡淡的月色下,有种如漆春风的感觉。 她笑道:“六小姐这样美丽又能干的人,也只有蒋府的七爷能配上。我猜顾府一定会应下这门亲事的。” “噢……是吗?”曹子昂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张俊脸忽尔白,忽尔红,好在隐在夜色中,让人难以察觉。 曹梓曦温润悦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哥,我抽空给你做了双鞋子,你到妹妹房里去拿吧。” “不……不……改天吧,太晚了。” “走吧,哥,咱们是兄妹,怕什么。” 曹梓曦伸手换住他的胳膊,如同小时候一样,亲热的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妹妹……” 曹子昂话说一半,咽了下去,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和梓曦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从小两人感情就好。这次往京里来,原本不想带她,却敌不过她又哭又闹。 “以后,别再做这些粗活了,仔细手疼。” 曹梓曦顺从的点点头,道:“哥放心,我得闲时才做的,走吧,我的院子到了。” 三更三刻。 顾二爷喝得醉醺醺,迈着虚步被人请进了老爷的书房。 书房里,顾砚启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儿子一身酒气的回来,脸一沉。 顾二爷打了个酒嗝,忙敛了醉态道:“父亲,今日上司聚会,儿子多喝了几杯。” 顾砚启也是为官之人,知道酒场上的重要性,也不责备,道:“今日蒋家来人提亲了。说的是蒋府老七和你的女儿。” “我女儿,我哪个女儿?”顾二爷笑眯眯。 顾砚启一皱眉头,道:“你还有哪个女儿,能被蒋家人看中,三天两头接了去的。” “这……” 顾二爷惊得酒醒一半。不曾想竟然还有人看中六丫头,而且还是诗礼大族的蒋家。 顾砚启见儿子这副样子,道:“你心里什么章程?” “儿子尚未想好。” “哎……” 顾砚启长长叹出口气,道:“这也是那个丫头的福份啊。” 顾二爷一听这话,知道父亲已然应下了这门亲事,喜不自禁道:“蒋家能看中她,的确是那丫头的福份。” 还真应了傻人有傻福,顾砚启心头冷笑。 二房四个姑娘,原以为是外头那个拔尖,必定早早的说了好人家,然后是两个庶出的。那一个,多半是老死在府中的。谁又知……最不中用的那个,竟然抢了先。 不过也好,能嫁进蒋家,且不说对两个儿子有大大的有好处,就是底下两个孙儿的读书,日后也是能帮衬上的。 顾砚启板着脸道:“蒋家是大户人家,背后又有个寿王。嫁妆这边不能简省,免得失了顾府的面子,那十万两银子……哎……就陪过去吧。” “是,父亲。” “这丫头今年十四,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嫁,你让你媳妇慢慢操持起来,务必办得妥妥当当,不可有一点差池,也省得别人看了笑话。” 顾二爷笑眯眯应下。女儿嫁到蒋府,自己在太仆侍熬两年,求了蒋家大老爷,弄个肥差当当,就再也不用看那女人的脸色。 妙哉,妙哉!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顾二爷迈着微醉的步履入一内宅,进了院门脚下便犹豫起来。 按理这么大的喜事该往正房去,与女人好好筹谋筹谋,可心头又不大乐意见到那个女人。 张氏怀着身子,不能侍候他;许氏倒是温柔可亲,不巧这几日来了葵水。 刘氏倒是有些日子没碰她的身子了,心里正惦记着,偏偏又禁了足,自己腆着脸上门,有失男人的威严。 哎……后院花几朵,无一朵能解他心语,可怜,可悲,可叹。 “回二爷,郡主今日去了老王府,说是要在那里过一夜,不回来了。” 顾二爷手一挥,心中的雀跃消失的无影无踪,涌上几分文人的酸性。 “来人,陪我往园子里醒醒酒。” 顾二爷调转身子,正要迈步,却跟人撞了个正着。 “何人如此大胆?”顾二爷怒上心来。 来人吓得脚一软,跪倒在地,连声喊,“二爷饶命,二爷饶命。” 顾二爷一看,竟是个丫鬟,恨声道:“哪个院里的,抬起头来。” 须臾,一张惊慌失措却不失美艳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两行清泪自眼中流下,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顾二爷身子麻了半边,亲手扶起那丫头,把脸凑了过去。 “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房里当差?” “奴婢恕恕,在大奶奶跟儿前当差。” 女子口吐莲花,媚眼如丝,顾二爷整个身子全麻,脑子一嗡,嘴已封了上去。 “唔……” 小骨掀了帘子进来。 “姨娘,二爷歇在书房了,哪边都没去。” 张氏放下手中的针线,不放心道:“可有妥贴的丫鬟侍候着,要不要去看看?” 小骨忙拦住,“二爷跟儿前,都是郡主的人,姨娘这会若去了,岂不是又让郡主拿了话由,那个醋瓮发作起来,姨娘捞不着好。” 张氏想想也是,遂歇了心思道:“咱们安置吧。”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有小丫鬟端了羊奶进来,“姨娘,羊奶热好了,姨娘趁热喝。” 张氏一口气把羊奶喝下,抚着微热的胸口,舒服的叹出一口气。这些日子,六小姐那边三天两头送羊奶来,自己原是喝不大惯,如今倒有些上瘾了。 想到此,张氏笑道:“六小姐快要说人家了,小骨,你说咱们送些什么好?” 小骨笑道:“蒋家是什么门第啊,自然是要贵重些的。再者说,这一府的人,也就六小姐正眼瞧咱们。” 张氏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思忖道:“这孩子从小没了娘,女红拿不了手,将来绣嫁妆可不好弄。旁的府里都会准备,我就替做些针线活吧。” 小骨笑道:“姨娘仔细眼睛。” 话音未了,小丫鬟去而复返,匆匆走到张氏跟儿前低语了几句。 张氏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脸色唰的一下变了,“当真?” “千真万确,那叫声似杀猪一样的,捂都捂不住。” 小丫鬟伶俐又道:“除了老爷太太还蒙在鼓里,这会只怕连东园的人都知道了。” 小骨忙问道:“这个恕恕是哪个院里的,怎么叫这么个古里古怪的名字?” “小骨姐姐,这个恕恕原是大少爷书房当差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大少爷身边那几个都是厉害的,怕她勾了男人的魂,找了个错处把人撵了出来,后来就在大奶奶跟前儿当差。” 小骨追问道:“怎么就勾上了?” “说是不小心撞到二爷怀里了。” “我呸!” 小骨冷笑道:“她怎么就不撞我怀里。原就是个小骚货,这会又浪到了咱们二房,狐狸精一个。等郡主回来,看怎么收拾她?” 张氏心中微凉。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自家男人是个好的,也不至于三下两下就被人勾了去。 她扶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轻声叹道:“这一下,大房二房又有得闹腾了。” 东园的周氏,已经也已得到了消息,她阴阴冷笑三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渗人。 这个小贱人她早就想打发了,长得一幅狐媚相,整天穿衣戴花,那小眼神见个爷们就勾啊勾的,生别怕人不知道她浪。 这些日子她忙着应付二房,还未曾空出手来整治她,不曾想这小贱人自个闻着味儿的贴上去了。倒真真是好本事。 周氏往上笼了笼被子,心头涌上喜悦。以那小贱人狐媚人的本事,一个姨娘是跑不掉的。不知道赵华阳回来,见一夜之间后院又多了个姨娘,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至于她,了不得落个督管不严、放纵下人的罪责,不痛不痒的被两个老的责骂几句。反正脚长在那小贱人腿上,她管天管地,管不了背主的丫头爬床。 她斗不过赵华阳,给她添些堵也是好的。 至于那个小贱人……哼,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借赵华阳的手除了她,自己落得清净不说,还能趁机做做好人。 一箭双雕啊! 周氏笑得嘴角一歪,心头一阵亢奋! 夜凉如水。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三五个书身打扮的男子鱼贯而出,均是寿王府的谋士。 阿离顺势进门,见主子靠在太师椅子里,五官隐在暗处,神情莫测。 而另一边的七爷,而捏着酒杯,眼眯着眼睛,眼神没了焦距,显然已隐入了沉思。 阿离把两人神情瞧在眼中,不得不硬着上头上前道:“七爷,六小姐想见你一面。”“啊?她找我做什么?”蒋弘文不解。 第一百六十一回不放心咱们 赵璟琰抿唇一笑,“必是想质问你,为什么好好的要向她提亲,打的是什么主意?” 蒋弘文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你猜得分毫不差,那就替我走一趟吧。我正愁怎么交差呢?” 赵璟琰用扇子敲着脑袋,头痛道:“弘文啊,这一趟,还只能你自己去。” “我去可以啊,真话?假话?你拿个章程。” 赵璟琰心中微紧,道:“那顾六委实太聪明,若是真话,咱们这点底早晚被人家猜去,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就说,你心生爱慕,一心求娶。” 蒋弘文翻了个白眼,作呕吐状。 “实在不行,就说家中所迫,万般无奈,把事情推到老祖宗身上。”赵璟琰摇了摇扇子。这丫头还不会胆大到去质问老祖宗。 蒋弘文起身,直直的看了他两眼,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然后撩起衣袍,扬长而去。 赵璟琰等人离开,脸色凝沉了下来。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瞧得一清二楚。 阿离感觉到主子的低气压,偷偷用眼睛瞄了一眼。 哎,自己喜欢的女人,要成了别人的女人,主子心情好才怪。虽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可是将来…… “阿离啊!”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 “爷!” “你说,爷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赵璟琰目光暗沉。 “爷也是顺势而为。” 赵璟琰明白他的意思,淡淡道:“可是,爷怎么就觉得心里头,这么不舒服呢?” “这……天涯何处无芳草,爷还需想得开。”阿离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这么一句颇有格调的话。 “嘶!”一把扇子砸到头上,阿离生生挨了一记。 赵璟琰起身,走到阿离跟前,目光冰冷而凶恶,“爷就单恋这枝花。凭他是谁,也抢不走爷的顾六,哼!” 阿离抚着微痛的额头,看着主子修长却略带些孤寂的背影,心中腹诽。 抢不走也抢走了,而且是爷亲自把人推到蒋家的,怪得了谁?哼,就会拿阿离出气! 蒋弘文出了寿王府,正要往金府去,有小厮上前低语道:“回七爷,老祖宗在家等您呢。” 蒋弘文微微有些吃惊,看来金府这一趟是去不成了,思了思道:“回府。” 回府蒋府,已是子时。 老祖宗斜躺在坑上,眯着眼睛,鼾声四起。 蒋弘文上前低唤了几声,才将人唤醒。 “回来了?” “孙儿回了,劳老祖宗操心。”蒋弘文一边扶起她,一边笑道。 老祖宗醒了醒神,指了指床边的龙头拐杖道:“好好的,宫里送这玩艺来作什么,你快说说。” 蒋弘文有事,从来不瞒着她,忙搬了张小杌子,凑近了道:“今儿这事,可真真是险了,老祖宗你慢慢听我说来。不过……” “不过如何?” 蒋弘文挑了挑眉道:“不过老祖宗得先替孙儿解惑,您怎么好生生的跑去顾家说亲了?” 老祖宗笑眯眯道:“老七啊,青莞那孩子长得好看,又是懂礼,又会医术,你难道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 没有。 蒋弘文差点脱口而出,想着亭林的交待,迫不得已的道了一句,“有想法也不能说求亲就求亲啊,您老人家好歹也跟孙儿吱一声。” “吱!” 蒋弘文愣了半晌,竟一头栽了下去,“老祖宗,你又调皮了。” 老祖宗一巴掌拍在孙儿的脑袋上,正色道:“我是实在喜欢那个孩子,想着帮你娶回来,放在房里管着你。” 蒋弘文心中凄苦无比。 这女人是个狠角色,你家孙子我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说不定哪天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银子哟。只有亭林那只老狐狸才堪配。 蒋弘文重重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道:“今儿这事,就与老祖宗请人去蒋家说谋有关。” “噢?快说来听听。” 蒋弘文外冷内热,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露出几分柔色。他说得抑扬顿挫,张驰有度,引得床上的老人惊呼连连。 半盏茶过,蒋弘文拿过桌上的茶盅,也不管是冷的热的,端起来就喝。 “事情便是如此。今儿这事,亏得亭林机警,若不然便是大祸。” “哼!” 老祖宗眸中精光一闪,决然道:“人啊,就该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吃自己锅里的,别把手伸得太长。” “……”蒋弘文语塞。 老祖宗冷笑道:“老七啊,看来有人不太放心咱们蒋家啊。” 青莞从金府回来,春泥抢步上前,道:“小姐,见着人了?” “没有见着。”青莞勉强笑道:“这家伙心虚,躲着不见。” 春泥胸口一滞,道:“要不明日小姐去蒋家问问?” “明日再说明日的事。” 青莞不欲多说,径下往屋里去,刚褪下外衣,卸了荆钗,便听外头红花道:“彩云,小姐歇了没有?” “有什么事?” “奴婢打听到一桩事,想给小姐说道说道。” 青莞看了月娘一眼,道:“叫她进来。” 月娘掀了帘子进去,不过短短须臾,红衣便躬着身子进来,眼睛咕噜转了一圈,道:“六小姐,奴婢刚刚得到个消息。” 青莞接过春泥端来的温茶,喝了半盅,方道:“说吧。” 红衣忙道:“回六小姐,大奶奶房里的恕恕,刚刚被二爷收用了。” 青莞微微惊心,脸上却未露分毫,淡淡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红衣一愣,沮丧的看了小姐一眼,只得转身离去。 真是奇怪了。若是换了别的主子,至少得问一问恕恕是何人,怎样勾得二爷,这里头有什么隐秘之事,偏小姐神情淡然,半分兴趣也没有。看来,自己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月娘等人离开,不解的问道:“小姐怎不问几话,就把人吱走了?” 青莞冷笑,“这丫头进咱们院月余,什么时候不能寻个巧,偏今日来。怕是知道蒋府向我提亲,日后想跟着一道跟过府,这才巴巴的凑到眼跟儿前。” 更何况,便宜老爹要收用哪个,与她何干?只要过得了郡主那一关,她乐得看戏。 月娘一听,就知道小姐心里仍生着蒋七爷的气,遂朝春泥递了个眼神,陪笑道:“不早了,小姐安置吧。” 青莞见月娘和春泥两个不敢说话,不由眼神一暖,道:“你们两个只知道那府邸好,孰不知凡事不可光看表面,这桩婚事后头到底藏着什么,咱们可得细琢磨。” 春泥不敢回嘴,偏心下不以为然。 小姐也太过小心了些,这婚娶婚娶,门第相当,年龄相仿,不就能做成亲事,难不成这后头还藏着什么阴谋阳谋的。 “好了,各自去歇着吧。”青莞嫣然一笑。 月娘春泥不敢多言,一个铺床,一个替小姐更衣,各司其职。待侍候了小姐上床后,两人方才熄灭了烛火,悄声退出。 青莞睁着如水明眸,静静的把今日的事情思了个遍,一阵困意袭来,她不欲多想,沉沉睡去。 赵璟琰在房里辗转难眠,总觉得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涌出,他一个跃身,索性踏夜而去。 陋室中。 男子削瘦的背影让人心酸,唯身上淡淡的龙虎气势,召告着此人出身的不凡。 “怎的又来?” 声音嘶哑,似嘴里含着一口浓痰,赵璟琰移步到眼前,却见灯影下,男子嘴唇干烈,眼眶凹陷,形容稿枯。 “兄长?” “无事,这几日陪她熬得晚了些。” 赵璟琰上前握着他的手,心疼道:“兄长保重身体,长嫂身子如何?” “无碍!” 赵璟琼不欲多说,遂问道:“找我何事?” 赵璟琰心中闪过几个念头,到底还是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 赵璟琼听罢,一双眼睛宁静无波,宛若禅定。许久,才开口道:“计是好计,只是委屈了你。” 赵璟琰神色大变,微微动容的唤了一声,“兄长!” “你回京,共与我见四面,回回都谈及她。六年了,兄长从未听你聊过任何女子。” 赵璟琰不以为然的笑笑,掩饰道,“庸脂俗粉,污本王清眼,秽本王妙口,有何聊头?” 赵璟琼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老八啊,我与你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手足情深,你从前心底的事,我都知道。如今好不容易眼中有了她,却为着我,生生的让给了弘文。兄长心中难受。” 赵璟琰眼眶一热,泪几欲落下,哽咽着低语,“兄长何出此言,我与她不过是几面之缘,她利用我,我利用她,相互利用罢了,何来情谊二字。” 这话一出,赵璟琰自己都觉得可笑。这话放在今日之前,他尚可自欺欺人; 只是今日水云楼后,那抹孤寂的背影,那汪盈在眼中的泪,灼痛了他的心。自欺欺人,便显得有些难。 赵璟琼眯了眯眼眸。 眼前的老八伟岸俊朗,风度翩翩,若清风明月。明明是一方璞玉,明亮而湿润,偏璞玉蒙灰,做那顽石状,一切都是因着他。 “老八,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你身在局中,难免入相。兄长站在局外,看得分明。” 赵璟琰不服,正欲反驳,一只修长的长按在他的肩头。“且不说这个。老二的这个局,你打算如何破?” 第一百六十二回我想静一静 赵璟琰黑亮的双眸闪着光芒,心中郁结一散而光,“老八尚未想好,愿听兄长示下。” 赵璟琼抚额沉思,“老二此人不难,但身后两座靠山,却非善茬。欲破老二这个局,先将两座靠山除去。” 赵璟琰眸光一动,低喃自语:“中宫皇后,镇国公府?” “错!” 赵璟琼沉声道:“这仅为一府靠山。” “仅为一座?”赵璟琰不由心惊,“那还有一座是谁?” “老庆王府!” 赵璟琰心底微震,脸上却未露分毫,道:“老家伙都软成一团泥了,整天糊在二哥的身上,未曾想还能立成一坐山,兄长,可否解惑?” 赵璟琼轻轻点头,转过身一道寒光微不可查的一闪而过。 “不能解惑,仅凭直觉。此人老谋深算,当年刀光剑雨下能存活下来,凭的可不仅仅是运气。老八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要留意。” 赵璟琰素来佩服兄长见识,正沉吟间,却听兄长又道:“顾青莞此人,谋略绝不在你之下。她要顾府一败涂地,绕不过老齐王。你们目标一致,可细细商议。” 赵璟琰仰头看他,紧锁的俊眉稍稍松开,“兄长信她?” “信她!” “为何?” “就凭她千方百计要为钱,盛两家报仇。仅这份决心,当世之人,连你、我在内,无人及她。” 赵璟琼一抬眼,又道,“而且我总觉得,她是上天派来解开这困局的一颗棋子。” 赵璟琰刚松开的眉又锁上,“兄长这话是何意思?” 赵璟琼拍拍他的肩头,不欲多说,“你只需记得一点,顺势而为,不可操之过急。老八啊,人心比局面更难把控。” 赵璟琰一惊,“兄长”二字脱口而出。 赵璟琼挥了挥手,“去吧,无需再来!” 青莞一夜好眠,连个梦也不曾有。她唤来春泥洗漱,装扮妥当后,踩着点去寿安堂请安。 不曾想今日的寿安堂里,除了留宿庆王府郡主母女外,人已全齐,甚至连及少出现的老爷,二爷,都赫然在列。 让更她稀奇的是,堂屋正中央,一个青衣女子垂首跪着,一抽一抽的后背,看上去像在哭泣。 原是爬了床的那个,青莞低眉顺目,在二姐身边坐下来。不经意的一抬眼,心里咯噔一下。 对面端坐这人,不是管氏又是哪一个。 几日未见,管原本丰腴的脸瘦了一大圈,一双黛眉似蹙非蹙,脸上脂粉未施,病态十足,越发显得风流婉转,楚楚可怜。 青莞眼露狐疑,瞧她的面色像是生了场大病,只是细看看却又不像,而且眉间紧锁,一抹愁色跃然于脸,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身旁的青芷见六妹盯着管氏瞧,怕她又犯了疯病,才用胳膊蹭了蹭她。 青莞回神,却听魏氏一拍桌子,怒道:“大奶奶,你是如何管教院里丫鬟的,这一个一个的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周氏强忍住狂喜的心,指甲深深的掐进手掌心,挤出两滴眼泪道:“太太啊,我也没曾想这个贱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是我管教不严,求太太责罚。” 管氏见状,忙起身道:“太太,这贱婢原是我院里的丫鬟,仗着生得好了些,整天介描眉画眼的,在大少爷跟前晃荡。大奶奶怕她拢了爷们的清静,把人调去了身边,谁曾想……” 魏氏一听这话,气得眼冒怒火,“贱婢,竟然一心想爬床,我岂能饶了你?” “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啊……”恕恕吓得浑身发抖,连声求绕。 顾砚启坐在一旁,心中暗暗着急,却又不敢顶嘴,只用眼睛去求看父亲。 “够了!” 顾砚启接到儿子的目光,一声大喝,“已然如此,也不必追究了,摆在屋里抬个姨娘吧。” “老爷!” 魏氏惊心,重重的唤了一声。这样的女人摆在屋里,那个酸瓮回来了,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顾砚启怎会不知老妻心中所想,却因为儿子请求在先,不得不摆着一副厉害的架势来,“不过是纳个妾而已,万一这贱婢怀上了呢?” 恕恕赶忙爬行几步,朝老爷用力的磕头,“谢老爷开恩,谢老爷开恩!” 顾砚启轻蔑的冷笑,甩袖而去,将将走到门口,他又顿住了脚步,目光直直的看向顾青莞。 青莞察觉到,抬头傻傻冲他傻傻一笑。 顾砚启一看那张脸就火大,冷声道:“蒋府的亲事应下来。一个傻子能嫁过去,也是咱们顾家祖宗积德。” “还不赶紧谢谢祖父!”顾二爷扮着慈父的模样,装腔作势道。 青莞笑盈盈起身,随意的福了福道:“多谢祖父。” 一个礼行得乱七八糟,一点子规矩也没有。顾砚启懒得多看一眼,拂袖而去。 顾二爷一颗石头落地,颠颠的跟了上去。 当家的男人一走,堂屋里只剩下女人。 魏氏想着六丫头的婚事,正要叮嘱几句,却见管事匆匆来报,“回太太,英国公府请了媒人上门,求娶府里的六小姐,人已侯在外面,太太您见是不见?” 似一串鞭炮扔进了屋里,寿安堂顿时炸开了。 青莞端坐在椅子上,胸口上下起伏,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抖动,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顾府大门外,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树荫下。 马车上,小忠倒了杯温茶。 “世子爷,世子爷,您喝口水,这会媒人怕是已经喝上茶了,一会便有消息了。” 殷立峰拦过茶盅,一饮而尽,道:“你说……顾府的人会不会应下?” “这……小的说不好。” “蠢祸!” 殷立峰把杯子往他怀里一扔,掀起车帘外顾府瞧,“快,去门口打听打听。” 小忠没有动,只低声道:“爷,还是等着吧,这小的出去了,万一给旁人瞧去,传到府里,不就坏了您的好事?” 殷立峰颓然跌坐下来,目光有些发直。 昨儿晚上他听到蒋府提亲的消息后,急得一夜没有睡好觉。顾青莞这丫头是他先看中的,不曾想却被蒋弘文抢了先,他冥思苦想了一晚上,决定先斩后奏。 蒋家能请了媒人上门,三媒六礼的做起来,他英国公世子也能这样做。 “你说,万一顾府的人看中了蒋家,我该如何?” 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小忠心中暗下期望,脸上却为难道:“世子爷,小的也无能为力啊。” “滚……” 马车里爆发出一声怒吼。 青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寿安堂的,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想要发泄出来,却知往何处发泄。 一个蒋宏弘还没有弄明白缘由,偏又来了一个殷立峰,青莞觉得她想撕心裂肺的嚎上嗓子,边嚎边骂,控诉一下这两人对她的残害。 “这世上的男人可真是瞎了眼,什么人不好求娶,偏偏求娶一个疯子。” “那是人家藏的好,表面上疯疯颠颠的,背地里不知道使着什么手段呢,四妹啊,你可要好好学着些啊。” “莫非像今儿那贱婢一样,没脸没皮的扑到男人的怀里,这种下作手段,我可学不来。” 还真有那撞上来的,青莞心底浮上冷笑,似笑非笑道:“三姐当然是学不来的。这种手段也是要几分颜色的,像三姐这样的,扑到男人怀里,男人也会一把推开。” “你……满嘴喷什么沫子?”顾青芸气得脸色通红。青莞昂起头,走到两个庶出的跟儿前,目光阴狠的扫过两人的脸庞,“六妹我可不光会嘴里喷沫子,手上,牙上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你们两个给我小心点,再让我听到言三语四的话,小心我打得你们满地找 牙。” “你……你……你敢威胁我们?”顾青莲被青莞脸上的凶狠吓住了,腿上直打哆嗦。 “你,你……太不像话了。”顾青芸脸色苍白,脚步一点一点往后挪。 青莞伸出拳头,在两人面前比划比划,“我说到做到,不信两位姐姐直管等着瞧。识相的,下次见到我就饶路走;不认识相的,我定让她生不如死。” “哇……疯子发病了!” “疯子打人啦!” 两个庶出的把手里的帕子一扔,四下逃窜。 青莞嘴角微扬。两个姐姐,你们最好把她的话记在心里,若不然……哼哼! “六小姐!”背后一个极低沉的声音响起。 青莞回首,目光落在张姨娘的肚上,笑道:“姨娘有何吩咐?” 张氏看着对面的青莞,弯曲着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翠眉映在白晳的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如白莲一般的好颜色。心底一叹,怪道蒋家,英国公府都看上了。 “给六小姐道喜。” 青莞蹙眉,淡淡道:“多谢姨娘。” 张氏上前一步,笑道:“姨娘多句嘴。英国公府与咱们府里不是一路的,六小姐自个小心。” 青莞舒了眉心,道:“姨娘怀了个身子,自个也小心。”两人相视一笑,话都在这笑意中入心,然后各自离去。 第一百六十三回真对得起我 魏氏送走媒人,立即道:“快,快,快让人把老爷请来。” 半盏茶后,顾砚启入了内宅。 魏氏亲自奉上茶,道:“老爷,英国公府来提亲,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顾砚启早就听说了此事,心里已经把顾青莞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人不好惹,竟然把英国公府给引了来,祸害! 他重重的把茶盅往几上一扔,厉声道:“英国公府的亲事,哪里能应下,你速速给我应下蒋府的,推了英国公府的。” 魏氏见老爷语气不善,连连称是。 “从今日起,把人给我拘在府里,无事不许往外头去。一天到晚不是惹是生非,便是招花引蝶,顾府的脸面都给她丢光了。” 顾砚启越想越气,恨声又道:“若再弄出个好歹来,别怪我把人关起来。”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眼中闪过狐疑。 都说女儿家是娇客,旁说骂不得打不得,就是看在将来夫家的份上,也该好衣好饭的娇养着。 长辈口中说出这样重的话,若是传出去……府里这么多孙女,老爷偏偏对这个六丫头最为痛恨,这到底是为什么? “回禀世子爷,顾府让我三日后再上门。” 殷立峰忙问道:“她们可有说什么,顾青莞在不在?” 媒婆笑得花枝乱颤,她做媒做了几十年,见过急的,却没见过比殷世子更急的。 “哎哟,我的世子爷,有哪个大户人家说媒,把小姐放在身边的。顾府太太倒是个和善人,只说要与府中爷们商量商量。您放心,英国公府这样的好门第,她们啊,求都求不来呢。” “当真?”殷立峰心中一喜。 媒婆哪顾得上那么多,随口就道:“自然比真金还真。世子爷,您就回去等婆子我的好消息吧。” “小忠,看赏!” 殷立峰呼出一口浊气,脸上松弛了下来。 青莞回了院,并未去房里,而是径直去了后院。 这几日,事情一波又一波的向她拥来,她有些措不及防,须得好好思虑一番。 “咩……” 树底下,两只奶羊叫得欢快,青莞定定的看着,心道只有畜生,能活得如此无忧无虑。 心静不下来,青莞略站了一会,便回了房,拿几医书看。 这些年她已然形成了习惯,遇得难事先放一放,读几章医书,想了想疑难杂症,微乱的心绪便能缓缓静下。 月娘走进来,低声道:“小姐,明儿清明,子时陈平便来接咱们,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青莞松下一口气,点点头道:“月娘,我要静静心,谁来了也不见,你替我挡着。” “是,小姐。” 月娘掀了帘子出去,亲自端了张竹椅坐在门口,刚拿起针线篓子,却见春泥满头是汗的跑进来。 “小姐呢?” 月娘赶紧摇头,“轻点声,小姐要静心,谁也不见,你别进去,有什么事情晚些再说。” 春泥拭了拭汗,凑近了道:“老爷让太太推了英国公府的求亲,还说,让小姐安心在房里备嫁,无事不许往外头去。” 月娘嘴角一撇,冷笑道:“不出去就不出去。我家小姐若想出去,有的是法子,有什么了不起。” 细小的声音钻进青莞的耳中,她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目光继续向看医书。 老庆王府。 华阳郡主陪老太妃用了午膳,正打算收拾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不曾想谭嬷嬷赶了来。 华阳心中一喜,必是男人等不及了,故让谭嬷嬷来催她回去,遂嗔笑道:“做什么还要过来,我们这就回来。” 谭嬷嬷脸色一哀,喘了两口气道:“郡主,大事不好了。” 老太妃正扶着丫鬟的手要去午睡,闻言脚步一顿,“出了什么事?” 谭嬷嬷见老太妃也在,忙上前行礼道:“回太妃,昨儿姑爷在书房收用了一个丫鬟,今儿一早老爷作主把人抬了姨娘。” “什么?” 赵华阳脸色大变。好你个顾松涛,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背着我睡别的女人,你他娘的还真对得起我。 老太妃冷眼瞄了女儿一眼,“这丫鬟什么来路,哪个院里的?” 谭嬷嬷忙道:“是大奶奶房里的二等丫鬟,不知怎的撞到了二爷怀里,两个人就……” “周氏这个贱人,竟然敢往我房里塞人,我跟你不共戴天,顾松涛,你个软蛋,我跟你没完!”赵华阳到底没忍住。 “住嘴!” 老太妃推开丫鬟的手,重重的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不过是个贱婢,生死都捏在你手中,掀得起什么风浪来。这会你为了她跟男人闹腾,是自寻死路。” 赵华阳也是一时气疯了,才骂说那样的话来。被老太妃一点,立即就领悟过来,咬着牙不说话。 吴雁玲对外祖母心生敬佩,她老人家城府深,手段狠,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自己可得好好学着。 谭嬷嬷硬着头皮上前,又道:“老太妃,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赵华阳没好气的怒道。 谭嬷嬷用眼角看了一眼边上静坐不语的玲小姐,低声道:“回太妃,回郡主,英国公府请了媒人上门说亲?” “说的是谁?”老太妃心中好奇。 “说的……是府里的六小姐。” 一方绣帕飘飘荡荡掉在地上,吴雁玲猛的站起来,脸色变了几变道:“正室还是姨娘?” 谭嬷嬷讪讪答道:“回小姐,英国公世子看中了她,想娶她为正妻。” 什么?吴雁玲胸口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赵华阳拿着帕子的狠狠往几上一拍,轻蔑道:“我倒是小看了这个疯子,不光勾住了蒋家的爷们,连英国公世子都被勾去了魂,真真是个狐狸精。” 老太妃目光忿忿,狠瞪了她一眼,一时间困意全无,慢慢坐了下来。 按理说一个疯病刚好,不受宠的疯子,了不得有几分颜色。蒋家看中是因为顾念旧人之女,还说得过去;这英国公府想娶为正妻,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而且英国公府与蒋家,那可是两个阵营里的人,这冒冒然上门求亲,委实让人看不明白。 吴雁玲嘴角冷笑,故意拉长调子道,“哎……这疯子看似痴痴傻傻,暗下的伎俩倒是不少。如今母亲弹压着就已这般厉害,他日若出了门子……外孙女真真不对她的对手啊。” 老王妃若有所思的琢磨这话,目光一点点变冷。 吴春玲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心中泛酸道:“外祖母啊,您是不知道啊,当年母亲嫁到顾府,南边的人都说钱氏是母亲逼死的,如今看来,这疯子一定是记恨在了心上。” “此话怎讲?”老王妃一双锐眼寒光尽出。吴雁玲心头一虚,低下头不敢再看,却道:“外祖母还不明白吗?当初英国公世子爷头一个看中的是我,一门心思求娶,谁知那疯子一趟赏花宴,就让世子爷变了主意。英国公那头如此,说不定蒋家也是这 样,若不然又怎会如此凑巧。难道外孙女连个疯子也比不上?” 这话说得对啊。 赵华阳一拍大腿,厉声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定是这疯子把她母亲的死记恨在我头上,暗下想坏咱们的好事。” 老王妃阴郁的眼睛轻轻一扫,堂屋里的丫鬟,婆子颇有眼色的离去。 屋里没了外人,老王妃脸上露出一抹狠色,道:“既然如此,这个疯子咱们得动一动了。” 此言一出,赵华阳母女心头突突直跳。 “母亲……你的意思是?” 老王妃轻轻一叹,手中的佛珠转动了几下,道:“你父亲再三交待,玲姐儿的婚事必要跟蒋家扯上干系,偏偏蒋家看中的是她。既然挡了咱们的道,那就别怪老身心狠手辣。” 谭嬷嬷早就看六小姐不顺眼,一听这话忙凑上前喜道:“还是您老人家厉害啊,奴婢早就就这疯子不能留,偏偏郡主心慈手软。” “哼!” 老王妃冷哼一声,目光幽幽暗暗,“心慈手软之人,活该被大房骑到脖子上。” 赵华阳被骂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吴雁玲却长长松出一口气。顾青莞,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因顾二爷抬了新姨娘,按着顾府的规矩,总要摆几桌热闹热闹。 晚宴设在顾二爷的院里,热热闹闹共摆了三桌,青莞坐在小辈这一桌上,眯缝着眼睛看着主桌上的空位。 那个位置按理是郡主的,因为她人还没有回来,所以才空着。青莞把目光移向顾二爷,心中微微一笑。当真打算先斩后奏呢,也不知郡主回来如何闹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爷,太太略略用了些,借故离去。 长辈一走,下头的人也纷纷散去,青莞正要随二姐一阵离开,不料却被周氏出言唤住。 “六丫头,大伯母求你一件事。” 周氏一张口,青莞便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痴痴一笑道:“大伯母可是让想两位哥哥拜在蒋家门下。”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怎么猜到的?”周氏心喜。 青莞嘟着小嘴道:“不是我猜到的,是老祖宗早就料到了。”哎啊啊,这老祖宗还真真是个人物,周氏笑眯眯道:“老祖宗说什么啊?” 第一百六十四回胆子太大了 青莞故意想了想,学着老祖宗的语气道:“她说‘蒋府两个少爷倒还中看,可就是他们那个生母扶不上抬面,偷了妯娌的的嫁妆给自个的儿女装点门面,这种人要是开口求你,你一口唾沫星子啐上去,一点 脸面也用不着给。她若敢废话一句,老祖宗让她在京中无立足之地。’” 如同吃了一碗带着砒霜的茶,周氏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瘫软在椅子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个老天爷啊,哪个黑了心,黑了肝的长舌妇,竟然把这事给捅到老祖宗跟儿前,真真是要了命了。 青莞笑意盛上三分,天真活泼道:“大伯母,我不啐你,你也别求我,我只当听到这回事。我先回房了,大伯母你慢用。” 周氏眼睁睁的看着青莞起身,连个抬手的劲也没有。 只是青莞刚走了几步,就看到郡主母女威风凛凛的走进院子,她拉了拉春泥,两人故意往边上一靠,隐在了角落里。 赵华阳一进院子,就看到男人身旁坐了个妖里妖气女人,正抬着纤纤玉手给男人喂酒。 一对狗男女。 赵华阳一口银牙咬醉,按着老太妃教的,冲上前抬起手一个大嘴巴刷到了新姨娘脸上。 “贱婢,没脸面的东西,哪个教得你爬床,离一男人你浑身痒啊,勾槛里的娼妓都比你体面三分。” 恕恕知道郡主这一关不好过,捂着微肿的脸直直跪下去,泣声唤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华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抬起脚冲着那女人的心窝子踹去。 “说。哪个让你爬的床,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这一脚哪里是踹在恕姨娘的心上,分明是踹在了顾二爷的心,他梗着脖子道:“你打她做甚,这是跟她半分干系也没有,是我喝多了酒。”赵华阳见男人护着,冷笑道:“二爷要纳哪一个,只要是这院里的人,我赵华阳绝不说个不字,一碗姨娘茶喝了,当晚就给你布置了新房。这可贱婢偏偏是大房的,哼哼,大嫂真真好本事,竟然往小叔子房 里送人,你安的什么心?” 周氏正瘫坐在椅子上胸口发闷,一听这话像被啄了尾巴的公鸡,直直的跳了起来。 “弟妹,今儿一口唾沫一个坑,把话撂明白了,明明人家郞有情,妾有意,早就看对了眼,你怎么把脏水泼我身上,还有没有天理。” “我呸!”赵华阳插着腰,走到周氏跟儿前,拿起桌上的盘子狠狠砸了下去,“放你娘的屁!这个贱婢浑身一副骚毛样,怎么不跟你男人郞有情,妾有意啊,你当我赵华阳眼睛瞎。走,往老爷,太太眼前评理去,青天 白日的往小叔子床上送人,你这大嫂作得可真像样,有本事怎么不把自己脱光了送过来?” “你……你……你……” 周氏到底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何时听过这样龌龊的话,又恨又羞又臊,眼皮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身后的丫鬟忙扶住了,连声惊呼。 顾二爷见闹得不像样了,忙使了个眼神让恕姨娘离开,自己上前拉住妻子的手,把人往屋里拽。 “好了,好了,别闹了,都是我的错,消消气……”赵华阳把男人手一甩,一把揪住他的胸脯,咬牙切齿道:“这一回我便饶了你,若再有一回,我直接拿把剪刀咔嚓一下,一了百了。一个小小六品官,房里一妻四妾,你要不怕乌纱帽太重,我们往应天府分 说去。” 这女人忒狠了,竟然要阉了他,泼妇……泼妇啊…… 心里这般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也顾不得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都瞧着,把华阳往怀里一搂,一边往屋里拖,一边嘴上哄着。 青莞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出,也知道郡主的战斗力惊人,还是被这女人的狠毒泼辣的言语给惊住了。 忽然,似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青莞机敏的抬眼去瞧,却见吴雁玲笑眯眯的正瞧着她。 青莞正要细看,却被春泥扯了扯衣角,“小姐,咱们快走吧,免得受了牵连。” 青莞朝吴雁玲颔首,与春泥二人款款离去。 主仆二人回了房,月娘正在院门口等着,等春泥一通鹦鹉学舌,月娘伸着舌头连声惊叹道:“我的娘啊,这郡主忒厉害了些,那种话也能骂得出口,奴婢真真的心服口服。” 青莞也是大跌眼镜,这一趟王府之行,郡主的宅斗本事很明显的高了几个台阶。旁说周氏不是她的对手,就是这顾府所有的女人合起来,也未必斗得过她。 果然是个人物啊! 主仆三人略说了会闲话,又凑在一起把清明晚上的事情做了妥当的安排,方才洗漱歇下。 青莞看了一出撕逼的好戏,心中的愁闷一扫而光,一夜好眠。 青莞好眠,周氏却歪在床上哀嚎连连,上气接不了下去。 再这样下去,早晚一天自己要被那泼妇气死,就算气不死,也要气瘫在床上。 这个女人真是满嘴喷粪啊! 她猛的坐起来,厉声道:“去把潘亮家的给我找来。” “大奶奶,已经落院……” 一个“门”尚未出口,枕头便砸了过来,“贱婢,还不快去。” 须臾,潘亮家的乱着头发便进了屋,“大奶奶有何吩咐。” 周氏目光如毒蛇般阴冷,潘亮家的惊了一跳,凑上前道,“大奶奶……” “忍不得了!” 周氏幽幽叹出一口气,“那桩事情,你替我找个机会做了吧。” 潘亮家的心领神会,忙道:“大奶奶放心,奴婢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等等。” 周氏一把拉住了她,“把脏水往赵华阳身上泼,我要让她口咬难辩。” 最后四个字周氏说得咬牙切齿,烛火印着她微微扭曲的脸,竟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潘亮的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害怕之色。 “兰儿,你可打探清楚了?”管氏红了双目,哽咽道。 “少奶奶,奴婢今儿往兵部去打探,正好遇到与大爷交好的官儿,是他告诉奴婢说,大爷还有一个月便回来了,这会大约都在路上了。” 管氏一听,热泪滚滚而下,总算是回来了。 兰儿眼明手疾,绞了温帕子递过去,“少奶奶,今儿晚上闹的这一出,大奶奶只怕又会把气撒在你身上,可得想个法子才行。” 管氏拿帕子在脸上拭着,低低道,“我倒是有主意了,只是如何行事,还得咱们细细琢磨琢磨。” 兰儿心喜,“少奶奶,快说说是什么主意。” 管氏把身子倚到靠枕上,苦笑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想私下去求求二婶。” “郡主?”兰儿心惊。 “嗯!” 不管恕姨娘是不是婆婆塞进去的,郡主肯定会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自己这个时候去求她,郡主为了能往婆婆心口捅上一刀,肯定一口应下。 这样一来,自己不光完成了婆婆的任务,到时候大爷回府责问起来,也就有了说辞。 管氏长叹一声道,“我也是被逼到了绝路,只能放手一搏了。好歹他在路上了,即便有什么,他也能护住我。” 兰儿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月影如水。 郊外神机大营的后山竹林里,苏子语一通剑舞下来,已大汗淋漓。他早已习惯了在月色下,人剑合一。 “姐夫,姐夫。”殷立峰的声音由远及近。 苏子语蹙眉,把剑塞回剑鞘,接过士卫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姐夫,就猜到你人在这里。”殷立峰笑眯眯的走上前,将手掌压在苏子语肩上,用力拍了两下。 苏子语望向他的眼睛,眼中含着喜悦,看来心情不错。 “来找我喝酒?” “不……不……我来找姐夫聊聊天,喝喝茶,我带了些上好的茶叶来,姐夫品一品。” 殷立峰展颜一笑,不等苏子语答话,又道:“姐夫何时休沐?” “明日清明,休沐两天,何事?” “无事,我就问问。八姐亲手给姐夫做了双鞋子,正盼着你来呢。” 苏子语淡笑,边走边道:“这等粗活,何苦劳累她。我后日去府上。” 两人入了军营,殷立峰在帐营里到处看了看,心道这种破地方,他难得来住上一日还算新奇,若是天天让他呆在这里,只怕会疯啊。 待士卫端上茶水,两人就着桌上一灯,品着茶香。 一盏茶后,立峰压抑不住兴奋,道:“姐夫,我今儿做了一件大事。” 苏子语深知他此行必有话要说,遂道:“什么大事?” “姐夫,我今儿请了谋人往顾府去。” 苏子语脸色大变,捏着茶盅的手顿住了。 殷立峰尚未察觉,自顾自道:“姐夫,她不要做姨娘,我就把她娶回来当世子妃,你说她会不会欢喜啊?”苏子语心下惨然一笑。看着桌上一灯如豆,寒了目光道:“你胆子太大了。” 第一百六十五回虎口拔了牙 殷立峰听这语气不善,浑不在意道:“我的胆子素来就大,谁也别想拦着。现在我愁的是,蒋家老七也派了媒人去,你说那府里会应下哪一个?” “你当真喜欢她?” 殷立峰抓了抓脑袋,似乎很认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说不上来,反正不能让她嫁给别人,更不能嫁给蒋老七。这个男人吃喝嫖赌,配不上。” 苏子语捏着茶盅沉默半响,忽然,他放下茶盅,厉声道:“来人,送回世子府。” “姐夫,你这是做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呢?”殷立峰大惊。 苏子语素来温和平静的脸上带着一抹愠色,冷然道:“殷立峰,你闯祸了。” 万花楼里,莺声燕语。 包间里,赵璟琰搂着一个妙曼的女子,朝对坐的高小峰举了举杯。 “人生得意需尽欢,高兄啊,你可知我最羡慕哪种人?” 高小峰笑道:“王爷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世上还会有王爷羡慕的人?” 赵璟琰轻轻一叹,脸上露出几分哀色道:“非也非也。我最羡慕江湖人士,远离朝堂,无拘无束,可肆意妄为。” 高小峰就着女子的手饮了一盅酒,目光看向对面的俊朗男子,眼中含着羡慕。 他与寿王无甚交集,偏偏上回两人在酒楼偶遇,吃了一回酒,略聊了几句后,寿王对他一见如故。 往日够都够不着的人,露出交好的意思,高小峰欣喜若狂。谁知这寿王看着不着调,言谈说话却不失皇子的分寸,花钱又爽快,还没什么架子,实在是太好相处了。 “王爷何必羡慕别人。如今王爷就是这样的人。” 赵璟琰摇头,啧了两声,道:“你哪里知道本王的苦。人在夹缝中生活,两头都沾不得,累都累死。” 高小峰官场之人,很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我若是明哲保身吧,万来将来上位的来个秋后算帐,本王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可若是现在下注吧,万一压错了,本王更没有好日子可言。哎,左右为难,倒不如一醉方休。” 这话讲到高小峰的心坎上。 世人都道高府简在帝心,唯皇命是从。谁又知父亲他也整天提着心吊着胆。站不站队,何时站队,站在哪一队,迟迟犹豫未定。并非不想下手,而是雾里看花,不甚清明啊。 人在朝堂,身不由已,高府与寿王同命相怜!高小峰心中感叹,“王爷,我敬你。” “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只管喝咱们的,且让他们斗去吧。” 赵璟琰连干两杯后,手上越发的放肆起来,逗弄得怀中女子咯咯娇笑。 高小峰到底不大敢放肆,却也忍不住动手动脚起来。 赵璟琰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瞬间又恢复了色色的表情。 正在寻欢作乐时,门忽然被推开,蒋弘文怒气冲冲的走进来,拿起手腰上的玉佩,狠狠的往地上砸去。上好的玉佩应声而碎,溅得满地都是。 屋中二人被惊,赵璟琰不悦道:“又赌输了?” 蒋弘文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冲到外面阿离的跟前,抢过了他身上的剑,重重往酒桌上一放。 “亭林,你家表哥被人欺负了,这个场子,你给不给我找回来?” 高小峰见寿王脸色暗沉,虽心下舍不得,却把怀中女人往外一推,“七爷,有话好好说,做兄弟的都挺你。” 蒋弘文用力的看了他两眼,偏梗着肚子不肯说话。 赵璟琰眉梢一挑。可以啊弘文,戏越演越好了,瞧瞧这俊脸,黑的跟包公似的。 “你倒是说啊,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别说我不答应,便是高兄也不会答应的。” “是啊,是啊,七爷,你倒是说啊。” 蒋弘文忽然拔起长剑,发神精似的一通乱舞,舞累了一屁股坐下,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道:“亭林啊,有人要抢我的妻子,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赵璟琰眸色一寒,厉声道:“谁?” 装不下去了吧,蒋弘文心中得意,眯了一双眼睛,就是不说话。 赵璟琰急了,一把揪住蒋弘文的前襟,声音拔高了几度,“到底是谁?” “王爷,王爷,息怒,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高小峰赶忙相劝。 时间差不多了,蒋弘文一字一句道:“世仇殷立峰,这小子今儿派了媒人上门,求娶的也是六小姐啊,老子和他不共戴天!” 原来是他! 赵璟琰抬起双眸,神色微见凛冽,“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钻,表哥,这场子我帮你找回来。高兄,你看呢?” 高小峰眸光一闪,忙道:“很对,必是要找回来的。” 深夜。 赵璟琰衣冠楚楚的走出来,扇子摇了两下,只是脸上的寒意却未曾散去。 蒋弘文紧跟着出来,抬下巴示意道:“他怎样?” 阿离伸出两根手指,“绿妈妈安排了两个厉害的,一同去伺候了,这会子正舒坦着呢。” “极好,慢慢先笼络着,派人四下查探,务必把那个女人给我找出来。”赵璟琰轻声道。 “爷,放心。”阿离一口应下,转身离去。 蒋弘文摇头叹道:“想不到高小峰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然还有此等遭遇。” 原来他们顺着顾六的提示,让暗卫把高小峰从光着屁股喝奶到现在,查了个仔仔细细。 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那奶娘如今已有五十上下,也不知居身何处。 赵璟琰冷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什么可奇怪的,得了,此事不必再管,等寻到人再做打算,如今咱们要做的……哼哼!” 蒋弘文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淡笑道:“这小子敢虎口拔牙,胆儿挺肥。依我看,前帐旧帐一起算算,也好借此机会给瑞王递了投名状。” “妙计!” 赵璟琰抚掌轻叹,“正巧明儿是清明,百官休沐,咱们就趁机闹他个天翻地覆。” 蒋弘文淡淡道:“我听你的。” 赵璟琰眸光一亮,“阿离!” 须臾,阿离疾步走上前,“爷?” “明儿晚上金府是不是要往城外去?” 阿离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问的是六小姐,忙道:“回爷,是的。” “替爷安排,爷要和六小姐见上一面。” 阿离点头道:“小的这就去会知。” 等人离开,蒋弘文低语道:“你去凑什么热闹?” “不光我去,你也得去。” 蒋弘文翻了个白眼,“那种阴森的鬼地方,七爷不待见。” “不待见也得去。” 赵璟琰垂了眼道:“他说六小姐的谋略尤在我之上……让我凡事跟她商议,我不得不走这一趟。至于你……” 他竟然这样说……蒋弘文心思微动。 赵璟琰睨了他一眼,“你和她的事情,总要给她一个交待啊!” 英国公府内宅,灯笼高挂。 碧玉匆匆忙忙掀了帘子进来,“小姐,小姐,八姑爷和世子爷进府了。” 殷黛眉刚刚卸了装扮打算安寝,一听这话掀了被子就起来,惊讶道:“三更半夜,子语怎么会来?” “打听不出来,往老爷书房去了,听说老爷大怒,要打世子爷呢。太太怕拦不住,所以才命人把小姐请去。” 殷黛眉眸光一动。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快,替我梳头更衣。” “是,小姐。” 不过短短须臾,主仆二人便入了书房,推门而入,只见老爷殷九龄脸色铁青,手里拿着棍子作势要打。 而夫人仇氏则死死的抱着男人的腰,不让他动弹。两人一个怒吼,一个哀求,缠作一团。 窗户旁,一素衣男子倚窗而立,抱胸冷眼看着。 “子语,出了什么事。”殷黛眉上前,柔柔一笑。 苏子语原本神色有些冷,见她来,眼含温柔的笑笑,神情转换极为自然。 “你自己问他。” 不等殷黛眉问,地上跪着的殷立峰勃然大怒道:“苏子语,我若以后再信你,我就不姓殷。” “你自不必信我。堂堂英国公世子,做事不动脑筋,冲动之至,为了个女人不仅累得爹娘,还牵扯得宫中贵妃,你当真好本事。”苏子语极不客气。 “我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你当初不也是……” “孽畜!” 殷九龄一声大吼,挣脱仇氏,抬起手上的棍子就要打,却见儿子吓得脸色一变,那棍子无论无如也打不下去。 苏子语见状,神色淡淡,抱了抱拳道:“老爷,夫人,子语告辞。” “子语,子语。” 仇氏一把将人拉住,肯切道,“你别跟这孩子一般见识,他定是疯魔了。”“夫人,我只将他看作弟弟,做兄长的如何会跟弟弟计较。只是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第一百六十六回一年的时间 殷九龄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忙道:“子语,你说,你说。” “几日前,蒋府老祖宗已派了媒人上门。据我所知,当日寿王被皇帝急召进宫,随后宫中有赏赐去了蒋家,竟然是一根龙头拐杖。” 殷九龄夫妇一声惊呼。 龙头柺杖,那可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蒋府老祖宗得了这东西,见天子无须下跪。 苏子语心底泛起一阵苦涩,“子语私下认为,皇上已知晓此事。” “为什么?”久未出声的殷黛眉忽然插话。 苏子语目光看向她,“直觉。老爷夫人不防派人去宫中打探一下。” 殷黛眉当即蹙眉,道:“若是皇上知晓了,那立峰此举……” 话未说完,书房众人勃然变色。 殷立峰却喊道:“那又怎样。一家有女百家求,许他蒋家求,就不许我求,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万一她顾青莞看中的是我呢?” 苏子语声音如冰,“老祖宗被虎口拔牙,这口气岂能咽下,到时候不仅连累府里,说不定还会连累贤王和宫中贵妃。你可曾想过?” 几句话一说,殷九龄不由心头一寒,背心阵阵发冷。 殷立峰仍不知死活的在那儿喊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一个蒋家而已,凭什么我要让?那个蒋弘文是个什么东西,顾青莞怎么能嫁给她,儿子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殷九龄再好的脾性也被儿子气得要疯,作势又要打,苏子语却心中一紧。原来他是怕那女子嫁错了人,这才急急的想了这个法子。 苏子语拦道,“老爷别打,有话好好说。” “子语,你别拦着,今儿我要不打死这个小畜生,我……我……” “打死我,我也要娶她,反正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跳进火坑。” 苏子语冷凝的脸上渐渐舒缓开来,他深深看了眼地上的人,对着殷九龄道:“老爷,也许是我小题大做了,先把此事弄清了再打不迟。子语告辞。” 说罢,大步而出。 殷黛眉咬了咬牙,目光朝母亲仇氏看去。仇氏深知女儿心意,忙点了点头道:“快去,快去。” “子语。” 殷黛眉急行几步,追上了人,微喘道:“立峰被二老宠坏了,你别去理会他。” 苏子语浅笑颔首,“放心吧。” 殷黛眉含情脉脉的看向他,“明儿我去宫里走一遭,顺便打听打听。” 苏子语轻轻一叹,“当着二老的面,我不好多说。这事并非小题大做,蒋七爷这人颇为心高气傲,又是个混世魔王,背后还有个寿王,若是他们知晓了立峰上门提亲一事,只怕……” 殷黛眉面上笑容瞬间逝去。 子语说的半分没错。这二人一向与英国公府不对盘,上回在镇国公府公然与子语他们打架,又使阴谋诡计把立峰踢到水沟里,最是纨绔恶劣不过。 旁的倒也罢了,惹上这两个混世魔王,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治之举。 “谢谢你,子语。”殷黛眉眼中的柔情浓得化不开。 苏子语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低声道:“你我之间,何来谢字。” 殷黛眉心中一漾,再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扑入他的怀中,双手紧紧的怀上了他的腰际。 苏子语身子一顿,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子语,还有一年,一年我就能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了。” “嗯。” “子语,我会做这世上最好的妻子的。” “我知道的。”他收起心中的翻涌,手慢慢的在女子的头上婆娑。 一年。 终于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然而今年的清明,不光没有下一滴雨,天气还异常的好。 顾府的祖茔远在江南,一月前老爷早就派了心腹管事往南边去扫墓。再加上顾氏族人众多,必会按着从前的规矩来,因此无甚可担心的。 即便如此,顾老爷一早还是领着众人点了香火,拜了祖先,并冲着南边磕了三个头,又烧了些许纸钱。一桩桩仪式做完,日头已升得老高。 青莞想着晚上的大事,便借口称胸口不舒服,往屋中休息。 魏氏只当她想起了母亲钱氏,也不拦着,叮嘱丫鬟好好侍候。 青芷趁着无人时,悄悄拉了青莞的手,低声道:“六妹,别太伤心。你如今病好了,又马上要说人家,二婶在天有灵,必会替妹妹欢喜的。” 青莞轻轻捏了捏青芷的手,咬了咬唇瓣道:“二姐放心,我想得开。” 青芷点点头,凑近了声道:“这几日府里不太平,你在房里别轻易到外头来。” 青莞一愣,府里瞧着挺太平的。 青芷见她不甚明了,指了指郡主的院子,轻声道了四个字,“鸡飞狗跳。” 青莞这才会意笑笑。 顾二爷的院里多了个青春靓丽的姨娘,鲜嫩的能掐出水来,就好比一块蹄膀刚咬下一口,正嘴里滋滋冒着油,唇齿留香,偏母老虎在一旁虎视眈眈。 今儿一早,郡主已借口恕姨娘规矩不好,发作了一通,不光揪了头发,还命下人掌了嘴,折腾的恕姨娘嗷嗷直哭。 顾二爷在一旁急得干搓手,偏偏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朝郡主陪着笑意。把个恕姨娘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就晕了过去。 青芷见六妹傻笑,恨声道:“你还笑得出,小心牵连到你。赶紧回院。” 青莞摇头晃脑道:“二姐,再过半月便要殿试了,也不知二姐夫准备的如何。万一高中了,你说他会不会又巴巴的跑过来?” “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青芷又忧羞又喜,作势要打。 青莞逃之夭夭,回到房里,唇边笑意不在,命春泥磨墨。 若是往日,春泥必打趣几句,偏今日这个日子,春泥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说,偷眼瞧了瞧小姐的脸色。 青莞提笔,凝神想了许久,方才落下了笔。 英国公府的灯亮了一夜。 一大早,八小姐殷黛眉梳妆打扮,穿上华服,往宫中递贴子求见贵妃。 马车刚驶离府邸,送行的丫鬟婆子正欲进屋,却见一辆周身黑色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下。 赵璟琰扶着阿离的手,大摇大摆的自马车上下来,一同跳下来的还有蒋弘文。 赵璟琰看了看英国公府朱红色的牌匾,冷笑三声,“把牌匾给我砸了。” 阿离一个飞身,摘下牌匾,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赵璟琰尤不解恨,上前踩了两脚,朗声道:“替本王找到那小子,然后打得他满地找牙。” 众人吓得魂飞迫散,飞奔进去报讯。 “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寿王……寿王他……他把咱们国公府的牌匾给砸了。” “欺有理此,那个赵璟琰反了天不成。” 殷立峰手中一用劲,给祖宗上的清香应声折断,他索性一扔,掀了衣袍就要冲了去。 管事忙用力抱住。 “世子爷,您不能去啊,寿王他要打得你满地找牙呢。” “他敢!”殷立峰气得眼冒金星。 “回来。”殷九龄心道不妙。 这两个祖宗闹上门,定是为了顾府的事情,苏子语料得半分不差。儿子身单力薄,定会吃亏,他忙道“去,快去苏府把姑爷请来。” 说罢,父子二人忙离开了祠堂。 仇氏匆忙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心里想来想去,总觉得一颗心怦怦跳,于是冲着下人道:“快扶我去瞧瞧。” 花厅里,赵璟琰拿起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左右打量两下,见那对父子走进来,故意手上一松。 “啪!” 一声脆响,花瓶应声而碎,惊得英国公父子俩心头颤了几下。 来者不善啊。 殷立峰气道:“赵璟琰,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来问你。” 赵璟琰上前一步,揪住殷立峰的胸口,厉声道:“你明知道顾府六小姐是蒋家看中的人,偏偏还要厚着脸皮请媒人上门,你安的什么心。” 殷立峰也不是手无缚鸡之人,甩开胸口的手,轻蔑道:“你管我安的什么心,本世子看中了怎样?” 按理说,一个国公府的小小世子,断断不敢跟寿王如此讲话,奈何这殷立峰是国公府的独苗,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两人宿怨已久,故言语极为狂妄。 哎喂……竟然敢对本王如此说话,赵璟琰眼珠子一转,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先揍他娘的再说。 殷立峰生生挨了一拳,怎肯罢休。反正又不是没打过架,这个暗亏绝不能吃,也伸出了拳头。 两个堂堂七尺男儿,你一拳过来我一脚过去,打作一团。只把那殷九龄急得手脚乱舞。 “别打了,别打了,快拦住,快拦住。” 饶是殷九龄喊破了嗓子,下人们只在边上瞧着。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世子,他们有几个脑袋敢冲上去。 “住手。” 苏子语不知何时已匆匆赶来,冲身后的士卫道:“去,把人拉开。” 赵璟琰见来人,眼眸一亮,故意手上未使劲,那殷立峰一个拳风轮过来,正中他的面门。 只听得“啪!”的一声,世界突然安静了。赵璟琰抚着脸,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第一百六十七回我就不姓赵 殷立峰看着手掌心也懵了,自己虽然与赵璟琰打过好几回架,可打人不打脸。这一记巴掌打得实实在在,这个混世魔王岂会罢休。 赵璟琰愣了片刻后,忽然仰身大笑。这笑带着凌厉和怨恨,惊得众人心头直跳。 这……这……可如何是好。殷九龄急得冷汗直起。孽子啊,这一巴掌打的是寿王啊,今日这场面可没办法收拾了。 笑罢,赵璟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蒋弘文身上。 蒋弘文抱着胸走上前,纤长的手指抚在赵璟琰微红的脸上,一脸心疼道:“啧啧啧,这天底还有真有不怕死的人。亭林啊,你好歹也是个堂堂王爷啊。” 堂堂王爷被人扇一巴掌,皇室威严何在? 赵璟琰哭丧着脸,身子一扭,嗔怨道:“表哥,我被人欺负了。” 蒋弘文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义正言辞道:“谁欺负的你,就给我狠狠打回去。来人,给我砸。” 说时迟,那时快,五六个王府侍卫冲进来,拿起东西就砸,不过短短瞬间,花厅里一片狼藉,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混世魔王,冤孽啊! 殷九龄又急又恨,胸口突突直跳,一口气上不来,人直直的仰面倒下。 苏子语俊脸一寒,当下就冲了上去,不曾想一条胳膊拦住了去路。 赵璟琰挑了挑眉头,坏笑两声,伸出了拳头,嘴里还叫嚣道:“让你管闲事,让你管闲事。” 苏子语一个闪身,拳风擦脸而过。 赵璟琰眸光一闪,脚已踢了过去。 苏子语又轻巧闪过。 赵璟琰气得鼻子呼气,大声吼道:“阿离,把这人给我打得满地找牙,出了事爷替你担着。” 话音未落,一条身影飞了过来,顿时与苏子语缠打在一处。 “老祖宗,老祖宗。” 大太太张氏一脸急色的走进屋。 老祖宗正与朱氏说话,见张氏满面惊慌,不悦道:“何事这般惊慌?” “老祖宗,大事不好了,那个孽畜生被人拿进宫了?” 老祖宗眼皮一跳,道:“怎么会?” 张氏惶恐道:“英国公世子也看中了顾青莞,派了媒人上门。这孩子听说了,就找上门去闹事,把英国公府的牌匾都砸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是为了这个。 老祖宗不怒反笑,道:“慌什么,这是好事。说明老七开窍了,想要媳妇了。” 张氏和朱氏对视一眼,心道见过宠的,没见过这么宠的。他砸的是英国公府的牌匾,人家背后有个正得宠的贵妃呢。 老祖宗一双眼扫过两人,拿着御赐的龙头柺杖往地上敲了两下,厉声道:“除了他,还有谁?” 到底是老祖宗明白事理儿,张氏抹着眼泪儿道:“还有璟琰这个孩子。” 老祖宗一听这里头有璟琰,连最后一点担忧都没有了,挥手道:“得了,哭什么。天塌不下来,塌下来还有我老婆子顶着。” 张氏被骂,不敢回嘴,目光落在龙头拐杖上,恭敬的应了声是。 “一家有女百家求,虽然老婆子我不知道那小子怎么也瞄上了,至少说明一点,人家是长眼睛的,知道好歹。” 朱氏忙陪笑道:“老祖宗看中的人,哪会有差,一等一的好,要不然人家怎么会来抢呢。” 老祖宗喜得咧嘴道:“这话我爱听。放心吧,出不了大事的。太太啊!” “媳妇在。” 老祖宗精光微闪,“今儿清明,再过两天就可让媒人去趟蒋府了,把事情敲定下来。英国公世子想虎口夺食,也得看宫里的意思。” 张氏听得似懂非懂,这跟宫里又有什么干系,老祖宗莫非糊涂了。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赵璟琰,蒋弘文,殷立峰,苏子语跪成一排,身上,脸上都十分“精彩”,有肿着脸,有嘴角淌血,有衣衫不整……殷立峰最好,直接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样。 御座上的宝庆帝冷眼看着底下跪倒的四人,神情淡淡,不紧不慢的盘弄着手里的道珠。 书案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龙姿凤彩的两个人。 左手边的男子三十上下,一身白色锦袍,宽肩窄腰,气度不凡,隐有龙虎之气势。深目薄唇,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生得尤为出色,眼角微微上扬,显正是瑞王赵璟珏。 右手边站着的则是贤王赵璟玮,相较瑞王而方言,贤王生得俊美阴柔了些。 此时两人脸上各有所思。 今日恰逢清明,他们奉旨入宫祭拜祖先,所有皇子皇孙均不敢缺席,偏偏这个老八跑到外头跟人打架,实在胆大包天。 皇帝勃然大怒,命人把老八绑回来,原以为必是一番大动干戈,谁知仅仅是罚跪了一个时辰,连句责骂都没有。 赵璟琰跪了半天,只觉腿有些酸,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口道:“父皇,儿臣身子弱,您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来个痛快。” “啪!”宝庆帝的手,重重的拍在桌上。 众人心头一跳,头低三分。 瑞王心中喜悦,脸上冷冷道:“老八,怎么跟父皇这样说话?” 赵璟琰翻了个白眼道,“二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跪一个时辰试试?” 贤王皱着眉头道:“做错了事,自然就该罚,父皇让你跪,也是让你反省的意思。堂堂皇子,把人家牌匾折了,这像什么话。” 赵璟琰怔了怔,转过身来,勉强压制了一下心头的怒气,道:“三哥,这话八弟就听不懂了。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一个,凭什么你只盯着我说话。” “你……” “三哥,我好歹也是你的亲兄弟,胳膊肘不能这样往外拐啊。” “八弟,我是就事论事。” “论个屁!” 赵璟琰大吼一声,“看不到我的脸肿着吗,这小子敢打堂堂王爷,我今儿要是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姓赵。” “八弟!”瑞王突然道,“不得胡言乱语。” “二哥,八弟心里头委屈啊。顾家六小姐是老祖宗看中的人,媒人都已经上门了,偏偏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在老祖宗手里抢人。” 赵璟琰狠狠的瞪了殷立峰一眼,怒道:“我替老祖宗咽不下这口气。” “嗯不下这口气,就能把人家牌匾砸了,老八,你好本事啊?”大闹英国公府,打伤苏子语,还郑郑有词,简直欺人太甚,贤王怒上心头。 赵璟琰换了个姿势坐着,冷笑道:“三哥,你的王妃要是被别的男人瞄上了,你愿意做缩头乌龟?” “你……”贤王气结。 “三哥这般为那小子开脱,莫非……上门求亲是三哥的意思?” “胡说八道!”贤王不曾想老八把事情往他身上扯,急急的呵斥。 “噢,我明白了。” 赵璟琰一边拍着微酸的大腿,一边冷笑道:“你想把顾家拉笼过去为你所用?” “胡说八道。” 贤王一边拿眼睛去看皇帝,一边高声怒道,“一个小小的顾家,还不在本王的眼中。” 赵璟琰坏笑道:“小小的顾家自然不在三哥的眼里,不过顾家身后的庆王叔呢?” 贤王被问住了。这个老八,竟然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实在是太可恶了。老庆王当然是想拉笼的,但只想想而已,人家摆明了老二的人。 对面的瑞王心头一动,眼神微凝,低头及时的掩住了眼底的寒意。原来老三动的是老庆王的主意,倒是小瞧了他。 而此时,皇帝原本拨动道珠的手顿住了,皱着眉头把目光划向贤王。 贤王见势不好,忙跪下道:“父皇,儿臣刚刚知道此事,绝无此意,都是八弟他胡言乱语的,儿臣冤枉。” 赵璟琰不知死活的嘟囔了一句,“哼,谁知道真的假的。” “赵璟琰……”贤王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肺气都要炸开了。 “皇上!” 殷立峰突然开口,“此事跟贤王半分干系也没有。我看中了那丫头,想把人娶回家,就这么简单。” 赵璟琰冷笑,这小子还没傻到家,知道关键时候要维护谁。 “你看中了就一定要娶回去吗,我还说我看中了天上的常蛾呢,娶得回去吗?殷世子,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言外之意,顾青莞不是你肖想的,滚一边去吧。 “你胡搅蛮缠,男未婚,女未嫁,我凭什么不能求娶啊。” “你自然是能求娶的,不过本王倒不明白了。那顾家六小姐疯病才好三个月,敢问世子爷瞧中了人家哪一点?” 此言一出,瑞王,贤王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颤,目光在殷立峰脸上打转。 老八这话问的对啊。殷立峰眼光颇高,多少世家贵女都入不了他的眼,怎么会看中一个疯子。 殷立峰自然不能把心底的实情说出来,只红着脖子道:“他能看得上,我就能看上。” 赵璟琰眼角的余光划过蒋弘文,两人目光接触,瞬间滑开。 于是,蒋弘文长叹一声,“世子爷,婚姻大事,由不得弘文作主,老祖宗看中的人,弘文不得不娶啊。”这话如同在殷立峰脸上煽了一记巴掌。人家求娶,是因为老祖宗的原故;你看中,这是为了哪门子啊? 第一百六十八回老八太可恨 “这……”殷立峰顿时词穷。 跪在一旁的苏子语蹙了蹙眉,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有些不大好,寿王他们有备而来。 赵璟琰缓缓的将头转向殷立峰,仿佛要探究个明白他的动机。 殷立峰心里着急,嘴上却词穷,只能狠狠的瞪回去。 赵璟琰心中冷冷一笑,眉毛微挑,爬行到宝庆帝跟儿前,抱着他的大腿失声痛哭道:“父皇,儿臣早就说过,儿臣和弘文没活路了,敢情人家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众人被他这一哭,闹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这就回去跟老祖宗说弃了这份心思,也省得旁人左一出,右一出的,到头来还都是儿臣的不是。父皇啊……你可要为儿臣作主啊。” 旁人不知,宝庆帝却知之甚清。 前几日蒋府派媒人往顾府去时,殷贵妃就在他耳边滴了眼药水。他细细一想,莫非是蒋家和老二穿了一条裤裆?震惊之余,这才把老八请进了宫。 谁知这事情刚刚过去几日,殷立峰便上门求娶,这不得不让他联想到殷贵妃的那一通眼药水,实际上为英国公府而滴,目的正如老八所说。 帝王神色一变,御书房里的气氛陡然而转,屋中哪个不是耳聪目明,当下敛了神色,不敢多言一句。 宝庆帝心中已有决断,如箭的目光看向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声的苏子语。 “苏统领,此事朕该如何处置?” 苏子语浸出一身冷汗,忙道:“回皇上,臣不敢妄议,臣只知道若有人窥视臣的未婚妻,臣也会如此行事。” “答的好!” 宝庆帝抚掌喝道,“寿王行事鲁莽,禁足三月,在家省过。老八,你可服?” 赵璟琰头一昂,“老八不服。” 瑞王已然听出皇帝的意思,眸中精光微闪,上前一步道,“父皇,今日清明,八弟触景生情,想念生母,行事鲁莽,还请父皇开恩,三月禁足改为一月,可好?” 此言一出,贤王心头大恨。这个老二,竟然拿死了的淑妃为老八开脱。 果不其然,皇帝脸色一哀,叹道:“罢了,你二哥为你说情,就如他所言罢。” 赵璟琰深邃的眸中未有喜色,反有一层淡淡的忧伤,他冲瑞王展颜一笑,“还是二哥心疼老八。” 瑞王温和一笑,眼中似有宠溺,旁人瞧着,端的是兄弟情深。 宝庆帝默默的看着,嘴里轻轻的嗯了一声后,锋利的眼睛扫过贤王。 “殷世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子不孝,父子过,英国公禁足三月,罚奉禄半年。老三啊,回府好好读读史记中的《五帝本记》,都散了吧。” 贤王跪在地上冷汗。五帝本记中有四个字,他记忆深刻——兄友恭弟。 一行人从御书房出来,神色各异。 “老八,禁足自明日起,今日去二哥府上喝杯薄酒,压压惊如何?” 赵璟琰摇着扇子道:“二哥盛请,老八岂有不从,只是……” 瑞王畅笑两声,“放心,前儿才从江南弄了两个绝色的。” “二哥深知弟心。” 赵璟琰翘起大拇指,得意洋洋的蒋弘文挑眉,后者一脸色色的表情,只差流下口水。 贤王看着这三人远去,气得咬牙切齿,厉声道:“欺人太甚至,早晚一天……” “王爷慎言。”苏子语忙截住了话头,“当心隔墙有耳。” 贤王看了看四周的内侍,深吸一口气,刀子一样的眼睛剜过殷立峰。 殷立峰披散着头发已是一肚子的气,见贤王如此神色,当下红了脸道:“姐夫,我想不通,明明是寿王欺人太甚,凭什么倒霉的是我。” 说罢,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这个傻子,这个傻子!”贤王气得连连冷笑。 “王爷,此事已十分清楚,寿王不过是拿着此事小题大做而已,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苏子语轻声道。 “我早就看出来了,偏偏父皇信了他。”贤王眸色深深。 就在这时,一灰衣内侍小跑上前,付在贤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匆匆离开。 贤王身子微微一晃,眉头皱得紧紧。 “王爷,出了什么事?”苏子语忙问。 贤王慢慢转过脸,强扯出一抹笑道:“无事,子语先回,我去贵妃宫中看看。” 苏子语眼中闪过了然,冲贤王抱了抱拳。 苏子语走出皇宫,意外的见英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树荫下。 他大步上前,掀了轿帘,殷黛眉绝色的脸庞映在眼前。 “子语,果真被你料准了。” 苏子语一跃而上,道:“出了什么事?” 殷黛眉抿了抿唇,把宫中之行所打听到的事情,一一说出他听。 苏子语听罢,许久才道:“怪道寿王今日要上门寻事,原是贵妃她……” “姑母以为与蒋府说亲的是吴雁玲,未曾想竟然是六小姐,如今她也很后悔,子语,这事该如何是好?” 苏子语想了想,道,“娘娘把贤王急急的叫过去,怕已是有了对策,这个当口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殷黛眉点头道:“姑母也是这么说的。” “府上还得拘着立峰,别再闯出什么祸来。” 殷黛眉想着姑母的交待,主动伸出手,握住了苏子语的,脸色苍白道,“子语,我怕。” 牵一发而动全身。英国公府的富贵都系在姑母一个人身上,但愿立峰这事,不会牵扯到她。 苏子语温柔一笑,“怕什么,不还有我在吗?” “子语!” 殷黛眉俏脸转悲为喜,轻轻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皇城,日光正盛。 以翠绿琉璃瓦铺就的永春宫,殷贵妃绷着脸端坐在塌上。她雪白的柔荑抚着太阳穴,微微上扬的眼角平添了冷艳之态。 宫女斟了一盅茶,贤王抢了过来,递到她手上。 殷贵妃放下茶盅,拉过儿子坐在她身旁,白皙嫩滑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目光深深。 儿子白晳的肌肤在橘黄色的光影下泛着融融萤光,柔美的如同一个女子,嘴角的笑意是那样的斯文温润,像极了…… 赵璟玮不大自然的瞥过脸。 从小到大,母妃心情不好时,总喜欢抚她的脸,小时候自己不懂事,一到此时便想着法儿往母后怀里钻,闻着她身上的馨香。 只是如今大了,母子间再如何亲密,这样终归不大好。更何况他发现母妃此时的目光是虚无空洞的,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 殷贵妃放开了手,轻声叹道:“这事是本宫鲁莽了。” 贤王趁势站起来,脸上闪过戾气,“此事怪不得母妃,原是老八太可恨。” “哼,这个老八,什么玩艺,不过是杖着死了蒋氏罢了。”殷贵妃目中寒光一闪。 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后宫人材济济。这个蒋氏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艳的,与温柔贤淑更沾不得半点边,不过是多读了些书罢了。 皇帝年轻时不爱诸子百家,偏喜诗词歌赋,无聊时与嫔妃们对个诗,弹个曲儿什么的。 有一日,淑妃还是蒋家姑娘时,被先皇后招入宫中,正为皇后弹奏一曲时,被恰巧赶来的皇帝听见了,惊为天人,三日后就把人抬进了宫,封了淑妃。 淑妃进宫,椒房独宠。其实说起来手段也很平常,或月下与皇帝吟个酸诗,或灯下与皇帝共读诗词,或焚香抚琴一曲,可还就拢住了皇帝的心。 谁知红颜命薄,入宫将将五、六年,也不知为何生了一场怪病,香消玉陨了。 蒋氏在最美的年纪,在恩宠正盛的光景死了,惹得皇帝大恸不已,恨不得跟了去才好,除了为她大肆修建陵寝外,还对她的独子另眼看待。 淑妃心中冷笑。 若是那蒋氏活到现在,多半也人老珠黄成了死鱼眼睛。皇帝早就厌弃不理,哪还有如今的爱屋及乌。 贤王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拿过茶盅喝了两口,见母妃冷着脸不说话,遂道:“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母妃何必再意。” “你懂什么,若是活人,母妃就不怕了,死了的人,母妃如何斗得过。更何况你父皇年岁大了,一心修道成仙,于女色一事淡了许多,母妃有劲无处使啊”赵璟玮眼珠子一转,道:“这样倒也好,哪个女人都别想狐媚皇上,端看手上的本事。瑞王不过是比我多了个老齐王罢了。只可恨老肃王此人不理朝事,纵情风月,整日游山玩水,形无所踪,不堪重用,若 不然,咱们拉拢拉拢也是好的。” 殷贵妃眸中光芒微闪,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母妃,儿臣刚刚在御书房,见老二对老八有拉拢的意思,你看咱们该如何?” 殷贵妃嘴角浮上不屑,“一个不中用的皇子,再拉笼还是不中用。皇儿啊,你好好当差,多替你父皇分忧解难,暗下结交权贵大臣,咱们这回得慢慢来。” “是,母妃。” 殷贵妃垂了垂眼,道:“交待你外祖家,把立峰给我禁在府里,无事不许往外走,免得再惹出祸来。” 贤王心中一动,道:“母妃,要不要从我王府里挑几个绝色的送过去?” “也好。这孩子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会看中一个疯子,晕了他的脑袋。”贤王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惊艳绝绝,他下意识的抚了抚颈脖处,眼中神色复杂。 第一百六十九回已平心静气 怡春宫里,肃然无声。 一个容色出众的宫女掂着脚尖,悄无声息的走到贵妃榻上。 榻上的女子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正闭着眼睛假寐。女子正是当今皇后秦氏。 “娘娘,都打听出来了。” 秦皇后缓缓睁开眼,丹凤眼向上扬起,带出几分凌厉之势。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并未起身,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 “娘娘,事情是这样的……” 须臾后,秋菊话毕,静静垂手立于一旁。 秦皇后抚了抚手上的戒指,半晌才笑道:“这个殷贵妃,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真是活该。” “可不是活该。” 秋菊应了一声,端起茶盅奉上。 秦皇后微启茶碗,垂首正要轻啜,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眸光微闪,笑道,“传话到瑞王府,让他借着这个机会,把老八和蒋家拢过来。” 秋菊低声道:“是,娘娘。” “等等!” 秦皇后把人唤住,似漫不经心道:“去帮我查了下顾府六小姐的底细。” 能让那两府都看上的人,她忽然有些好奇了。 黑暗如期而至。 青莞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媚眼丝丝如水。 这张脸看了有六年了,竟忘却了从前的模样,那曾经那参透红尘,再无眷顾的眼神,也变得波澜不惊。 很好,已然平心静气。 青莞站起来,就着月娘的手,穿上了一件玉白色交领中衣,卸下头上所有的珠钗,款款走出房间。 后院里,一片寂静,陈平见小姐出来,两眼一亮,迎了上去。 须臾,她与月娘已然上了早就侯着的马车,车上的银灯见小姐,兴奋的扑了上去。 青莞睁看她一眼,嗔笑道:“调皮。” 银灯笑道:“我见着小姐高兴。小姐,我这几日折了好些元宝呢,金的银的都有,到时候一并烧了,他们在天上就不愁没银子花了。” 青莞忍俊不禁。 “对了,小姐,寿王昨夜递信来,说是要去坟上瞧瞧。” 青莞皱眉,道:“好好的,他去做什么?” “寿王说有事要与小姐商谈。” 青莞凝视略思片刻,面容浮上一抹深意。 两辆马车一路向北,疾驰而行,也不知行了多久,四周越来越偏僻,有种风声鹤唳之感。 许是近乡心怯,青莞手心慢慢渗出汗意,掀起车帘,四周漆黑一片,隐约有座山的轮廓。 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车身一顿,停了下来。 帘子掀开,钱福提着灯笼,探头进来,“小姐,前面路窄,马车无法通行,需步行百米。” 青莞下车,见四周已围了七八个护院,为首的陈平半蹲下身子,“小姐,天黑路难行,我来背你。” 青莞摇头,扶住月娘的手,坚定道:“不用,我可以,你们各自小心。”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入了小径。小径树木繁盛,仅容两人并肩而行。 略走了一箭之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天然湖泊。钱福把手中灯笼交给陈平,亲自扶住小姐,手一指,道:“就在前面。” 顺着钱福的手看去,两座低矮的坟茔静静的立在月影之下,既无青松围绕,也无墓碑竖起。 谁曾想,赫赫有名的盛家,医术闻名天下的钱家,到头来只剩下这两座土堆。 这一刻,青莞只觉得腿有些软,迈不开步,眼中已含泪光,踉跄走到跟前,不等月娘递来蒲团,她已直直跪下,泪如雨下。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大伯,二伯…… 青莞默念,每念一个,心中摧肝断肠,悲痛难忍。 这一个个的名字,她如何能忘记。六年过去了,亲人的面孔早已模糊,然所有的人,已刻在她心中,无法忘,也忘不了。 钱府大火后,烧焦了的尸体用牛板车拉入乱坟岗,几场大雪后,北风一刮,化成了灰,化成了烟,不知所踪。 自己更惨,尸身明白无故的不知所踪,因此坟茔中空空如也。 盛家抄斩,尸体堆积于乱坟岗,钱福在尸山中,一个一个找了来,花重金拉到此处,架起火堆,最后将几百人的骨灰埋于此处。 六年前的疮痂被揭起,从未愈合的伤口流出血,被亲人惨死的景象如腐蚀的痛,自心口而起,渗下五脏六腑,经脉骨节,再到丝丝毛发。 青莞痛得蜷缩成一团,哭倒在钱福的怀中。 月娘一边流泪,一边将早已备下的祭品拿出,摆上香炉,点上火烛,她甚至推开了银灯伸来的手。 一切妥当,月娘哑着声道:“小姐,过来磕头。” 青莞极力克制伤悲,仍眼泪却越流越多,她接过月娘递来的三柱清香,插于香炉之中,严严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银灯递上纸前,青莞自烛间将纸点燃,扔于盆中。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无比。 数丈之外,三条身影自树上而落,为首的男子背手而立,心底暗暗惊骇。 “她看上去,似乎很伤心。” 蒋弘文冷笑一声,“钱,盛两府加起来五六百人,都是冤魂,让人如何不伤心。” 赵璟琰看着坟前那一抹瘦小的身影,浑身不自觉的散着凛冽之气。 蒋弘文感觉到他的凛冽,叹道:“亭林,我忽然觉得,她比咱们都不易。” 赵璟琰心口隐隐生痛,却仍是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淡淡道:“人生于世,本来就难,于她是难上加难。” 若兄长能继得大位,他要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替钱、盛两府翻案,只是…… 赵璟琰忽然转了口风道:“弘文,你心里有没有一点起疑?” 一个从小痴傻之人,哪里来的这滔天的悲伤和恨意? 蒋弘文明白这话中的深意,自嘲一笑,“何止起疑,我觉得她像个迷。” “说的好。” 赵璟琰低声喝道:“弘文,我要做这解迷之人。” 青莞站起来,走到两座坟茔之间。 小时候的每一个清明,她先跟随祖父母去钱家坟茔烧纸,午后便跟父亲往盛家去。 盛家园子的西北角,有一个大大的祠堂,那里头摆着许许多多的牌位,除了生老病死外,更多的是战死在沙场上的盛家儿郎。 她总是笨手笨脚的环住父亲的大腿,不敢多看一眼,把头埋在他的腰腹间。 祭拜仪式完后,大伯母定会把她搂进怀里,含笑问着好,“子奇啊,苏家的老三最近有没有来找你啊?” 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了害羞,推开大伯母,扑进二伯母怀中。 几个伯母见状,便叽叽喳喳的议论开来。 “可不能让苏家老三随随例便就把子奇娶回去。” “就是,得让他过了咱们盛家这道槛。” 声音尤在,人已故去,青莞凄惨一笑,心中涌出几分坚定。 “小姐,寿王来了。”陈平上前回禀。 青莞抬眼望去,月影下,如玉男子踏着月光,款款而来,身后跟着的依旧是那两个。 赵璟琰走近,才发现女子的眼睛已经红肿,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色,唯有眼神清亮灵动依旧。 “我与六小姐有话要说,你们退后百米。” 素来纨绔的王爷揭下了面具,声音冰冷的让人直打寒颤。 钱福,月娘等人迅速退去,阿离一声轻啸,只听得四周树叶沙沙,数十个暗卫隐身在树上,形成围拢之势。 青莞心中暗惊,脑海中杂念尽数抛去,只留清明,“王爷请说。” “唤亭林。”赵璟琰上前一步,目光凛冽,周身有淡淡的霸气。 青莞以柔克刚,淡淡一笑道:“亭林,有话请说。” 赵璟琰看了看她的神情,不由笑了。连弘文都说,自己现了原形的那张脸,让人望尔生畏,她竟然还能笑得出。 “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连鬼她都见过,何况你一个王爷。 青莞并有回答,只轻声道:“王爷说正题。” 赵璟琰已习惯了她的冷清冷静,道:“今日三件事。头一件,五天后,钱庄开业。如你所说,三十二家钱庄同一日开业。” 青莞笑道:“恭喜王爷,终于开业了。” 笑意中带着挪隅,赵璟琰抚了抚额头苦笑。 倘若只是依她所言,钱庄的事情何须等到现在,可兄长说格局太小。他想着反正难得向父皇开次口,不如干票大的,故一直拖到了现在。无人知道他为了钱庄一事,眠思梦想,殚精竭虑……赵璟琰不想道出这其中的艰辛,目光一转,道:“青莞要找的人,已有眉目。不巧的是,此人致仕后随儿子往福州定居,此去千山万水,我已派人南下寻 找。” 青莞这一回笑不出来。她请他寻人,前后不过短短半月,竟然已经有了眉目,可见是用了心的。 她轻轻一福,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赵璟琰舒了口气道:“这第三桩事,想与你细说。” 青莞颔首,静等下文。 赵璟琰轻轻一叹道:“老祖宗怕顾府拿你的婚事做文章,又素喜青莞你的为人,故想替弘文求娶。”青莞秀眉一蹙,目光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蒋弘文。 第一百七十回清明夜谈心 蒋弘文抱胸无可奈何的笑笑,“不必看我,事实上我也被蒙在鼓里,冤得很,冤得很啊!” 青莞嘴角微扬,把目光滑开,回到赵璟琰身上。 后者神情一顿,道:“媒人刚从顾府出来,宫里便得了信。父皇把我唤去,质问我蒋家与顾府的亲事。” 青莞神色瞬间冷凝,她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没错,她忽略了顾家背后的老庆王,老庆王背后的瑞王。 如果蒋,顾两家联姻……青莞心中一惊,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他……倒也看得起我。” 这话一出,赵璟琰知道她已然明白这事背后的蹊跷,心中微微赞叹,她到底是聪明的。 “青莞定不知道那一日,我仿佛在地狱里穿行了一回,浑身冷汗凛凛。” 湖风吹起男子的衣角,月色弥漫在他周身,青莞看到的,是他脸中的一抹痛意。 “自小我从小受恩于蒋家,老祖宗待我如亲孙子。一个小小的婚事,竟惹得四方大动,令帝王起疑,差点将我与蒋家尽数折去。”赵璟琰想着当日情形,心有余悸,痛意再深三分。 青莞低语,“其实,你只要将我的身世,疯病如实的摆在皇上跟前,便可消去皇上的疑心。” 人都说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这女子真不止有七窍呢。赵璟琰心中一动,向前踱了两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正如青莞所言,我如此说了,父皇也确实消了疑心。只是有一便有二,有二还有三,我能打消父皇的一次疑心,却不能次次都打消。” 青莞心头一震,脱口而出,“所以王爷不想夹缝里求生存,而是想赌上一赌?” 聪明! 赵璟琰不由为眼前的女子叫了一声好。不过他这个赌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兄长。 赵璟琰伸出手,对着天上的弦月,似要握住这月,这山,这水,这天地万物。 月光如水,照着他的手指根根分明,整个天地间都泛着淡淡的霸王之气。 “你说对了,我确实想赌一赌,押上身家性命,赌这千里江川,万里河山,尽纳手中。” 赵璟琰猛然回首,“还有兑现你我初见时的诺言。” 顾青莞忽然眼底发热,别过身去。 六年来所有的一切,为的只是有个身居高位的人,对她说这样一句话,钱家,盛家冤死的亡灵,你们听到了吗? 她做到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绝非泛泛之辈,他纨绔的皮囊下面,有着最精明的头脑,最缜密的思维,最惊人的算计,这样的男人一旦生了野心,便会如猛虎出兽。 恍惚中,青莞用力咬了咬唇瓣,疑心自己不会是身在梦中吧。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她浑身一颤,迅速避开。 赵璟琰手僵在半空,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的滋味。她太瘦了,隔着衣服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骨头。 青莞调整心绪,轻巧转身,道:“亭林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来帮我。” 赵璟琰直白的说出,没有一丝隐瞒,“青莞,只要你肯帮我,你要的东西,早晚我都会给你。” 好! 青莞抑不住的激动,只差一点喊出。他知道她要什么,他统统知道。 只是她不能轻易的喊出,她必要再确定他的心意。 “亭林,你确定你要赌?而不是一时的玩笑?” 这小丫头不信?赵璟琰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以我死去的母妃发誓。” 顾青莞嫣然一笑。这一笑美得如尘世间的精灵,令身边的男子心头一荡。 “好,我答应你!” 春风拂面,风干了赵璟琰额头的一层薄薄冷汗,他伸出手放在青莞面前。 “君子一方,驷马难追,你我击掌为盟。” 青莞没有半分犹豫,伸出手正要去击,却被赵璟琰一把握在手中。 登徒子,这厮难道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吗?青莞轻轻挣开,“王爷下一步打算如何?” 她的手小小的,还真软,只是微微有些凉。赵璟琰回过神,道:“先不谈打算,今日有一出好戏,你要不要听听。” “亭林请说。” 赵璟琰指了指地上两个坟茔,“此处阴森恐怖,我们沿河边走走如何?” 青莞微微一笑,轻巧的迈开了步。赵璟琰含蓄一笑,紧跟而上,语调低沉的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合盘托出。 月影将两人的身形拉得长长,洒下无数光点。湖边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薄雾,绕在两人周身,似梦似幻。紧随其后的蒋弘文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半盏茶后,青莞顿住脚,秀眉蹙得紧紧。 京城之中,最有权势的四个男子为了她大打出手,并且闹到了皇帝跟前……看来这个清明不仅是鬼热闹,连人也很热闹啊。 不过,这砸人牌匾一事,绝非冲动之举,必是有用意的,青莞抬眼道:“亭林此举意在何处?” 赵璟琰正要回答,却见月光下女子的耳廓线条柔美,浮着一层细小的绒毛。 他心中一动,弯腰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青莞耳朵发热,心神却被他的几句话吸引住,并未多想。 赵璟琰心满意足的直起了身子,笑道:“青莞觉得此计如何?” 顾青莞望着对面俊朗的男子,心中生出一丝后怕,幸好幸好,这个男人与她并肩,若是敌人,只怕是这世上最难缠的敌人。 “此计甚好。明着向瑞王投诚,暗下联合贤王,先将强敌除去,然后与贤王分庭抗礼,鹿死谁手,端看各人本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亭林如何取信于贤王?如何除去瑞王?”青莞一击即中。 赵璟琰苦恼的抚了抚头,“尚未想好,想正请你帮着一道想想。” 青莞忍不住想笑了。 这家伙真是有持无恐。没有后手,还敢闹得天翻地覆,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她摇摇头道:“此事容我细细琢磨一下,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必得缓缓图之。” “你说得很对,我愿意步步为营,而非急攻进利。” 青莞心中有泪想要落下。这男子稳扎稳打,脚踏实地,假以时日,必可成为一代明君。 赵璟琰心中大石落地,又恢复了本性,低下头指了指半边脸道:“今日挨了一记巴掌,太惨了,你快把那些好玩艺拿些给我。” 青莞细看两眼,才发现他的脸微微肿着。想着此子龇牙必报的个性,心道只怕那两人更惨。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小绿瓶,道:“身上只带了这个,若要更好的,让阿离来拿。天色不早了,回吧。” 赵璟琰深看她一眼,道:“三五日内,蒋家媒人会再上门,如果不出意外,顾府必会应下。你有何想法?” 青莞不料他有此一问,思了思道:“蒙老祖宗厚爱,无甚想法。”有想法也不能跟你说啊。她在心中补了一句。 赵璟琰眸色一暗,笑意仍在脸上,“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待我禁足之期满后,我想请你帮我看个病人。” 青莞心思微动,道:“可以。” 事已谈妥,两人原路走回,蒋弘文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示意赵璟琰离去。 青莞看了看他的容颜,目光有些不自然的撇开。老祖宅乱点鸳鸯谱,非要让她嫁到蒋家,这会闹到了皇帝处,自己再轻举妄动便有些不合适了。 “亭林,我与七爷有几句话要说。” 蒋弘文指了指自己,脸上微有诧异,目光滑向赵璟琰。 后者抿起嘴角,将怀中扇子拿出来,摇了两下后,眼睛在两人面上瞄过,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你们聊,我去给钱、盛两家先人行个礼。” 青莞待他走远,心底转了几个回旋,开口道:“老祖宗厚爱,我若推辞便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片心。祖父已决定应下这门亲事。” 蒋弘文苦笑,一语双关道:“我们俩似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句话说出来,青莞眼睛亮了。看来他也是不愿意的,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七爷,此时没有选择的余地,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将将十四,若要成婚,多半是两年后。两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不过能做的事情很多。” 蒋弘文微惊,呵呵干笑两声,道:“六小姐所言极是。” 青莞沉默了片刻,淡然道:“我会配合七爷把这戏演好的。” 蒋弘文更是震惊。心道不演好也得演啊,某人在边上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便是生了什么想法,也没那个胆啊,不过是权宜之宜罢了。 “六小姐放心,我虽是个混人,戏演得却还高明。” 聪明人之间,话只说一半,便可知内里乾坤。两个相视一笑,笑意爽朗。 蒋弘文的笑里,带着一抹坏意,他眼珠微转,真诚而又亲切道:“击掌为盟吧,你我心里都能安心。” 青莞莞尔一笑,一脸轻松的嗯了一声。 两手相击,发生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一道灼人的视线如箭一般射过来,带着凌冽,青莞浑然不知,轻声细语说着话。蒋弘文眉挑高三分。好浓的杀气,某人心底冒酸水了,不错,不错,这一掌能报当日一脚之痛,划得来,划得来啊! 第一百七十一回钱府遇故人 钱福看着寿王三人转瞬离去,回转身道:“小姐,我们回吧。” 青莞点头,道:“福伯,你与我坐一辆马车。” 钱福深知小姐有话要说,遂朝月娘她们递了个眼神,亲扶小姐上车。 车缓缓而动,青莞遂把事情一一说钱福说来。 钱福听罢,惊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青莞也不多言,只低声道:“福伯,只要他登大位,钱、盛两家的案子便可沉冤得雪。我等了六年,这一日终于等到了。” 钱福老泪纵横,道:“小姐,老奴能活着见到这一日,就死而无憾了。” 青莞扬眉道:“福伯,你都已经说了两回死了,以后不许再说。” “是,小姐。”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必有分晓。” 钱福身子一软,抵在马车壁上,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青莞伸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 自六年前福伯一夜白头后,再也没有长出一根黑发,这几年为她东奔西跑,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已经很深了。 她闭了眼睛,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小时候天真无邪,没经历过生死,总觉得父母长辈就在跟儿前,永远不会离去。如今,心底竟生出怕来。他们一个个的躺在里面,都走了,或是在阎王那里等着投胎,或已经入了这尘世,只是与我,再也 见不着了。” 青莞的心渐渐往下沉,“福伯,我仅仅剩下你和月娘了,你们可得长命百岁,陪着我一辈子啊。” 钱福眼中都是泪意,“放心小姐,老奴就算为了小姐,也得保重身子。” 青莞松开手,淡淡的笑了,“回去把这事跟师爷说一说,让他替我出谋划策。” “小姐放心。” 钱福一抹眼泪,似想到了什么,“对了小姐,钱家府邸还在,趁着今夜你要不要去看看?” “还在?”青莞心中生出惶恐,“为什么还在?” 钱福低声道:“烧得不成样了,又说夜里常有鬼出没,所以无人敢买,久而久之,就荒废了下来。” 青莞急急道:“盛府的呢?” “盛府的被一北边来的富商买走了,已经改头换面。” 青莞莹然有泪意,叹道:“怎么不早说。” “说了,怕小姐伤心。” 青莞推开钱福递来的手,脚步踉跄自正门而入。 入眼的,是一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依旧茂密繁盛。青莞站在树下,她甚至能清楚的指出她当年的藏身之地。 目光移向前方,青莞久久未曾迈出步子。 那是怎样的一个所在,满目疮痍,断壁残垣,一片凄惨景象。青莞三魂丢了两魂,脸色惨白如纸。 钱府府邸不大,却胜在精巧,祖父为了父母大婚,特意花重金翻新过。这里曾鸟语花香,笑语盈盈,是她和弟弟童年的乐园。 “小姐?”钱福和月娘跟在身后,眼中含着担忧。 青莞恍若未闻,拈起裙角,飞奔向前。 许是久未曾有人走过,露面湿滑,青莞一个趔趄,人已重重的跌落在地。 她顾不得疼痛,没有任何犹豫的爬起来,一路向里,一口气飞奔至了父母的院子。抬眼一瞧,青莞的泪潸然落下。 父母的院子叫泽兰院,以药为名,是个花木繁荫的所在。 庭前曾有一松一柏,是母亲生下弟弟后,父亲亲手种下的。父亲说,弟弟为松,她为柏,等有一天他们长大了,成家立业了,这两棵树仍在庭前,守着他和母亲。 青莞伸手摸了摸,心中悲痛难忍。 “小姐,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月娘上前,细声劝着,她心底甚至有些埋怨钱福,好好的把小姐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不是在小姐的心口戳刀吗。 别说小姐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便是她一个去了南边的奴婢,看到这等惨像,也心如刀割。 青莞根本没听到,挽起裙角自院旁小径飞奔而出。她想去看看她的院子。 月娘正要追去,钱福拦住了她道:“那个方向,是小姐的院子,不必担心。” “钱福,你……” 月娘满腹的牢骚,在看到钱福眼中的泪时,统统咽了下去。 月夜下,一白衣女子飞奔而行,风吹着她的凌乱的发,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冷静。 忽然,她眼眸一沉,忽然停下了脚步。 月影下,一男子背手而立,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怎么会是他? 青莞如遭雷击,有种万箭穿心之感。 那男子显然也吃了一惊,目光骤然变冷。 她怎么会在这里? 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对,月光如雨如丝,缠缠绵绵的洒在两人身上,一片冷清。 青莞身子微颤,脑子转得极快。必须要摆况这个人才行,若不然他会起疑心的。 他穿了件修身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这个颜色曾是她的最爱。青莞微眯了双眼,心底生出怨毒的恨意。 要怎样的厚颜无耻,才会跑这里来缅怀过去。 痛到极致,青莞反倒平静下来,她喘了两口粗气,嘴角牵起一抹讥笑,目光移向别处,似眼前跟本没有这个人。 眼前的女子长眉清眸,玉面朱唇,如缎黑散乱下来,周身无一丝装饰,却清雅绝世。怪不得蒋家老七和殷立峰都看上了,竟是这般灵巧的人物。 苏子语眼含探究道:“堂堂闺中女子,深夜不在闺房安寝,偏跑来这里,六小姐,幸会了。” 青莞眸光深沉,却神色淡淡,对这句暗藏讽刺的话未闻未知。 这院子曾经叫佩兰院,她嫌弃院名难听,执意改成了绮雨院,无人知道,绮通奇,雨通语,取两人姓名中的一个字。 她的小心思瞒住了所有的人,却瞒不住苏子语。他看着院门上刚劲有力的字体,倚在墙边,抚着她的发,道:“我觉得双子院更好听些。” 她抬起脚,用力的踩住了他的,然后拧了几下,直到他龇牙咧嘴方才放开,“不许嫌弃,只能喜欢。” 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优雅的笑,温柔的,缱绻的看着她,“成亲后我们的院子也叫绮雨院。” 她笑得清亮明快,比那天上烈日更夺目。 “苏子语,不许反悔。” “钱子奇,你以为我是你吗,常常出而反耳?” 她娇俏一笑,诡辩道:“君子自当一诺千金。女人则不必,哼……” 他的目光尽是宠溺,“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夜风吹来,青莞嘴角的讥讽更盛,一个如蛇一样阴险狠毒的男子,她竟然捧在手上当成了宝。原来从前是那般的可笑,可笑到让人想哭。 她强忍住把毒粉撒出去的冲动,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六小姐,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出府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青莞抬头,眼中是万年的寒冰,不答反问道:“清明之夜,来看看我表姐,苏三爷你呢,你也是来看我表姐的吗?” 轻轻巧巧的一句“你呢”令苏子语语塞。 不等他思定,青莞淡漠的声音又起,“苏三爷一箭将我表姐射死,不知立在此处,心底作何感想?” 苏子语身子一晃,眼中闪过痛苦之色。 “听说清明之日,众鬼出笼,苏三爷可得小心了,说不定此时我表姐的鬼魂,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冷冷的看着你呢。” “六小姐?”苏子语被她语调中的阴森吓了一跳,低低的唤了一声。 青莞心中嫌恶,一字一句。 “看着你如何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万劫不覆。” 苏子语勃然变色,连连后退几步,用力看向四周。 子奇,你在吗,你躲在暗处看着我吗,是我对不起你。 那一箭是我射的,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选择……这些年,你从不肯入我的梦,是狠毒了我吧…… 夜空中浮动着暗香,六年前血腥的一幕恍如隔世。 许久,苏子语用无比悲恸的语调,沉声道:“我只是……来看看她。” 茫然抬头,眼前的女子早已不知去向,忽然苏子语后背惊出密密的冷汗,似乎刚刚那一幕不过是个幻觉。 他猛跑了两步,月影下,四周阴森恐怖,一丝声音也听不见,唯一能听见的,便是自己的心跳之声。 苏子语纵身一跃,飞上墙头,居高临下而望,却仍没有任何踪影。莫非真是见鬼了。 是她钱子奇的鬼魂吗? 刹那间,苏子语的脸色变得惨白无比。 青莞此时正捂着微痛的胸口伏在陈平的背上,飞奔在高墙之间。 陈平的脚程极快,半盏茶后,一个跃身,人稳稳的落在了后院中。 “小姐,我去接应钱福他们,你赶紧回房歇着。” 青莞一把拉住他,“万事小心。” “小姐放心。” 陈平离去,青莞匆匆回房,脚进房里的那刹那,身子软了下来,缓缓伏倒在地上。 床上的春泥听到动静,忙下床正要点了烛火。“别点火,扶我起来,然后倒杯茶给我。” 第一百七十二回蒋家的门第 春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得出小姐的声音带着一线颤抖,她摸黑把小姐扶了起来,然后凭直觉找到了炉上温着的茶壶。 一杯热茶下肚,青莞冰冷的四肢才算缓过劲来。 “小姐,月娘呢?”春泥低喃道。 “她和钱福在回来的路上。你去后院候着她。” “那小姐你……” “无事。你去吧。”青莞说得有气无力。 春泥不敢违抗,担忧的看了小姐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 屋里静寂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伸手,捂住了胸口。 今日真真是险,若不是她当机立断用鬼神唬住了他,只怕难以脱身。不过凭他的本事,只能唬住一时,事后他回过神,必会怀疑。 青莞捏了捏拳头,狂跳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子时三刻。 苏府内院最幽静的地方,有一处院子的灯还亮着。 苏子语站在院门口,静静等待。 片刻,一青衣丫鬟匆匆走来,一脸歉意道:“三爷请回吧,夫人她……已经歇下了。” 苏子语微微一哂。母亲不见他,不是在意料之中吗。 六年了,钱家、盛两府出事后,母亲对他,对苏家心生失望,搬入这处院落青灯古佛为伴,再不问世事。 他只要从军中回来,必要过来请安。可惜的是,十次当中,能见一次,已是母亲开恩。 今日清明,母亲想念故人,定不会见他。只是心中执念,总盼着会有奇迹发生。 他眼眸一暗,沉声道:“交待下人,好好照顾,不可让夫人太过辛劳。” “是,三爷。”绮素道。 苏子语背手而出,走到阴暗处又停下了脚步,回首凝望。 院门缓缓而关,就要合上的刹那,院里的灯忽的一暗,眼前没有一丝亮光,唯淡淡的杏花香,随着春风浮来。 苏子语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他走得极慢,似闲庭信步,月光照着他的脸,高贵清华。忽然他脚下一滞。 似乎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苏子语蹙眉目,低头看着月影下自己修长的身形,呆愣住了。 今夜钱府一行,遇到的绝非鬼神,而是人。月影下,有她的影子。一定是她顾青莞。 只是她一个闺中女子,是怎么从深宅大院里跑出来的,与她同行的人是谁? 她来钱府做什么,她为什么会认识钱子奇的院子。据他所知,此人应该从未来过京城。 他是不是漏了什么?苏子语心房猛然一跳,胸口一阵疼痛。 英国公府。 殷立峰趴在床上晕晕欲睡,耳边似有什么声音在哭泣。他强睁开眼睛,竟然是母亲仇氏。 他正欲翻身,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哎啊”了一声。 仇氏一听儿子叫唤,心疼不已,又恨又怨道:“黑了心的老家伙,竟然下了狠手。我的儿啊,你怎么样啊,疼不疼啊?” 殷立峰气恼的看了她一眼,扯着嗓子喊道:“哭什么,不过是十记板子而已。” 仇氏眼泪涌得更多。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她连一个手指头也没碰过,平白无故的挨了十记板子,都是那小贱人害的。 “别哭了,有这哭的功夫,帮儿子想想怎么把那女人给我弄回来。” 仇氏脸色一顿,恨铁不成钢道:“你还惦记着她,要不是她,你怎么能挨板子。” 殷立峰烦躁的撇过头,不愿意再听。 仇氏是骂也不是,爱也不是,枯坐了半天,轻声道:“儿啊,你要多少女人,母亲都遂你,可你不能单单为了一个女人,弄得鸡飞狗跳啊。这一回不仅累得……”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谁也不要,只要顾青莞。” “绝对不可能,除非我死了。”仇氏一听儿子竟然还念着那个疯子,气不打一处来。 殷立峰听得大怒,拿起枕头便往地上砸。 仇氏气得眼冒金星,身子晃了晃,就要往下倒,一双手扶住了她,回首一看,是女儿黛眉,正要哀号几声,却被女儿一个眼神止住。 仇氏心领神会,朝床上的人瞪了一眼,去了外间。 母女俩走出院子,殷黛眉挥手让身后的下人退开,挽着仇氏的手,道:“母亲不必理会他,贵妃交待了,让府里拘着他,再不可闯货。父亲这十记板子,也是为了不让他往外头生事。” 仇氏如何能不知道这个理,可是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娘的怎么能不心疼。 殷黛眉又道:“至于那个顾青莞,也不是美得惊天动地,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淡了。” 仇氏一听这个名字,眼中射出锐光,“这个疯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劲,勾得蒋家老七神魂颠倒不说,还害得你兄弟……真真是个祸水。” 殷黛眉嘴露讥笑道:“身上流着钱府的血呢,能好到哪里去。想当初那个钱子奇不也……” 一阵夜风吹过,殷黛眉吓得抖了个机灵,一想到今儿时清明,话没有再往下说。 仇氏浑然不知,拍拍女儿的手道:“这次多亏了子语,这孩子虽然不吱声不吱气,却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待咱们府里好。” 殷黛眉心中涌上欢喜,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 “得空了你跟他说,这几年我不会让他白等的,到时候陪过去的嫁妆再厚三分。” “母亲?”殷黛眉心酸。 母亲有两个女儿,独独对她另眼相看。为了让她长寿,硬是顶着各方的压力把她强留在身边,这会又要给她添妆……殷黛眉把头靠在仇氏的肩上,“母亲待我实在太好了。” 仇氏抚着女儿如玉一般的脸孔,道:“不待你们好,又待谁好。儿啊,咱们女人家这辈子能依靠的,除了父母外,就是儿女了。” 殷黛眉心中嘀咕,她还有一个子语呢。 “你兄弟的婚姻也得相看起来了,再不能顺着他的心思胡闹下去。” 殷黛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殷立峰等人离开,唤了几声“小忠”。 小忠进屋,忙道:“世子爷。” “去打听打听顾家有什么动静?” 小忠为难道:“爷,今儿是清明,各府都忙着祭祀扫墓,这当有哪有去别府打听这事的?” 殷立峰心道也对,沮丧的垂下了眼睛。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来,头一回见到顾青莞就觉得亲切。几回交道一打,竟然心里、眼里都是这个女人的影子。只要一想到她要嫁给蒋弘文,这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 殷立峰深吸了两口气,目中闪过不甘,他绝不会就此罢休的。顾青莞,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 被人惦记的青莞半夜无眠,心中焦灼,辗转难安,鸡鸣时分朦胧睡去,然而杂梦缠绵,各种面孔,各个身形轮番出现。 慢慢的,她又似回到钱府,藏身于梧桐树上,火光满天,那一箭射来,她痛得惊叫一声,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摸身上,冷汗淋漓。 月娘听得动静,点了烛火进来,见小姐神情不对,忙把人搂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轻哼着小曲,如从前一般。 青莞闻得月娘身上熟悉的味道,心神慢慢松弛下来,困意来袭,她沉沉睡去。 次日被窗外雨声惊醒,起身方知已经睡到了黄昏,月娘和春泥都守在她床前。 青莞舔了舔唇,有些些干涸,道:“给我喝盅茶。” 声音一出,青莞自己也惊住了,竟嘶哑无比。 春泥赶紧倒了热茶来,月娘扶小姐起身,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青莞这才发现浑身没劲。 “我这是怎么了?” 月娘红着眼眶道:“天亮时分,小姐全身滚烫,烧的厉害,怎么叫都叫不醒。春泥求了太太,请了大夫给小姐看病,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只说是吹了冷风,受了寒气。” 青莞用右手扶住左手的脉搏,凝神诊了诊,确实受了寒气,用几盏药便没事了。 月娘却泣道:“小姐这些年,极少生病,昨儿刚去了那里,回来就生病了,可见那地方不干净,以后小姐别再去了。” “是啊小姐,奴婢都听月娘说过了,说是阴森恐怖的,只怕有脏东西在附近。” 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昨夜受了惊,冷汗湿透了衣裳,再一吹冷风,不病倒才怪。 青莞无力的躺了下去,“他们都是我亲人,就算有鬼神,也是因为思念我,绝不会害我,不要胡思乱想。” 月娘、春泥面面相觑,小姐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我病了,都有谁来过?” 春泥忙道:“太太亲自过来瞧了瞧,呆了略有半盏茶的时间,二小姐和张姨娘也来过了。” 青莞奇道:“太太为何过来?” 月娘道:“小姐马上就要定亲了,太太就算为了府里的脸面,也是要过来瞧一瞧的,若不然给蒋家知道了,岂不是笑话顾府苛待小姐。” “是啊,小姐,奴婢去求太太,太太立马就派人去请了大夫来,片刻都没有耽误。”春泥说话极为清脆。 青莞淡淡扯出个笑意,朝两人招了招手,道:“我与七爷商议定了,定亲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两年后再作打算。”两个忠仆心头一惊,月娘道:“小姐,这是为何,蒋家这样好的门第……” 第一百七十三回屎拉到头上了 “月娘,我如今心里想的,念的只有一件事。去把药热了端来吧。”青莞一句话就把月娘的嘴堵住了。 喝完药,青莞用了一碗烫心的清粥,支撑不住倒头便睡。 月娘细心的把被子替她捂严实,不过短短时间,青莞便实实在在的发了一身的汗,身上松快了许多。 就在青莞松快的同时,郡主一个巴掌扇在了恕姨娘的脸上。 “贱婢,你想烫死我,好勾着爷们的心,早一日把你扶正?” 恕姨娘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郡主饶命,奴婢不敢。”华阳咬了咬牙,冷笑道:“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入了我这院,就得守着我的规矩。你是个奴婢出身,端茶递水,铺床叠被是你应做的本份。连个茶都不会端,可见你原来主子的规矩有多 差。” “是,郡主。” “滚吧,再摆出那副骚样,就别怪老娘心狠。” 恕姨娘连滚带爬,退出了郡主的院子。 吴雁玲瞧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不屑道:“母亲,你跟一个贱婢治什么气,没的降低了你的身份。” “我的女儿啊,你年岁小,哪里懂得这些贱婢暗下歹毒的心思。你若不对她狠些,她保管爬到你的头发尖上来。母亲这是在立威。” “母亲糊涂,捏着她的卖身契,她能翻出什么花样,若再狐媚,直接把人打发出去。父亲又不是不明事理儿的人。” 华阳眼前一亮,这几日忙忙碌碌的,她竟然忘了这一茬。 吴雁玲凑近了道:“母亲还是把心思,放在后头的那个上。” 一提起后头的那个,华阳的牙根又开始痒了,压低了声道:“老太妃那头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机会了。” “当真?”吴雁玲心头一喜。 华阳眼中带了几分得意,道:“千真万确。” “郡主,大少奶奶来了。” 母女俩对视一眼,忙收了话。华阳理了理衣裳,吴雁玲则转身入了内屋。 门帘一翻,管氏款款而入,身边跟了一个丫鬟,丫鬟手里拎了个食盒。 华阳目光扫过,脸上笑意渐盛。 管氏巧笑嫣然,命丫鬟把食盒摆在几上,端出两个合云纹的莲花瓷碗,“闲着无事做了点心,上不了台面,请二婶略尝尝。” 无事不登三宝殿,华阳何等眼色,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笑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会正有些饿呢,正好尝尝。” 管氏亲自用筷子夹了几快点心,奉到华阳跟儿前。 华阳尝了尝,夸了几句,用茶水漱了口,道:“来人,给小姐送些过去。侄儿媳妇,快坐吧。” 管氏依言坐下,看了看四下侍候的婢女,华阳会意,摆手让人离去。 屋里没有了外人,管氏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二婶瞧瞧。” 华阳接过纸,眸光一亮,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竟然是恕姨娘的卖身契。又是送吃的,又是卖身契,看来这个管氏必有所求啊。 华阳不急,端着茶水静等管氏下文。 管氏心知瞒不过她,脸色一哀道:“二婶,这个怒姨娘原是我房里的,是个风骚入骨的主。这样的人摆在屋里,勾着爷们的心,在背后暗地使坏,吹枕风边,什么脏事臭事都能干出来。” 郡主一听这话,深以为然。还是正房知道正房的苦处啊,爬床的丫头,有几个是良善之辈。 “二婶敢和男人较劲,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虽无用,却也不能看着二婶被这些个贱婢算计,这一点点薄礼,还请二婶收下。” 华阳被奉承的极为舒坦。放眼当世,能煽男人巴掌的可不就她一个。 “侄儿媳妇啊,这话我也不瞒你。这个恕姨娘当真是个人物,她竟然青天白日的……真真臊都要臊死了。” 顾二爷新纳了姨娘,正贪着那口新鲜,偏偏边上有个郡主,不敢太过放肆,晚上都歇在了正室的房里,却暗下寻着偷欢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两日休沐在家,顾二爷趁着郡主忙碌的当口,与恕姨娘一翻眉来眼去,也不知怎的就勾搭去了书房。 若是悄无声息的,倒也罢了。偏那恕姨娘一沾男人身子,便嗯嗯唧唧起来,得趣儿时,更是嚎叫起来。只把那顾二爷弄得又喜又惊,威风更胜往日几倍。 这样的嚎法,便是三里外的野猫野狗都能招来,更何况是郡主。 这边二人爽完,裤子还未提起,那边郡主的人便过来请了。顾二爷见势不妙,拍拍屁股便往外头去了。 只可怜恕姨娘顶着一脸的春色,生生挨了郡主一记铁沙掌。白日渲淫,还不整死你丫的。 管氏对这一切知之甚清,她轻叹一声,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华阳爽快道:“我知道你今日来,必是有事要求的,就冲这张卖身契,你只管说来。”管氏叹道:“二婶当真是最聪慧之人。只是再聪明的人,也抵不过小人作祟,二婶啊,你还是防着些恕姨娘的好,她在我房里几年,虽也骚首弄姿,却也没做出这等不堪之事。怎的一去了大奶奶院里,便就 与二叔勾搭上了呢。” 华阳眉心一跳,眼是闪过戾色。 这个问题,她早就暗下怀疑过来,一个贱婢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必是后头有人撑腰方敢如此行事。放眼顾府,与她不对盘,又恨她入骨的,只有那个蠢祸周氏。 管氏见她脸色松动,当下眼眶里转了几滴泪来,哀声道:“我们做小辈的不敢多言语,只睁着眼睛做个哑吧罢了,不求别的,只求家和万事兴。”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令华阳怒上心头。 还家和万事兴呢?这个周氏自私挪了二房的嫁妆不说,如今又塞个贱婢到她房里,屎都拉到她头上来了。 她咬咬牙道,“我自问入了京城,也未曾亏待过她,事事处处照着礼数,偏偏……” 管氏妙眼一转,道:“二婶啊,有些事情祸从口出,二婶说话到底太直了,不该用外头的那个戳她的心窝子,这可是她最忌讳的……哎啊!” 管氏见说漏了嘴,忙一把捂了嘴,忙起身福了福道:“二婶好生歇着,侄儿媳妇告退。” 哎……怎么说得好好的,就走了呢,我这一肚子的苦水还没倒出来呢。然而眼峰一转,华阳沉默了。 吴雁玲出来时,见母亲撑着下巴出神,走到跟儿前拿起卖身契看了两眼,冷笑道:“东园的不让母亲好过,母亲就该再往她心窝子戳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华阳心里正是这样想的,她赞赏的看了女儿一眼,磨了磨后糟牙道:“你说的没错,她能弄个姨娘恶心我,我也弄个姨娘恶心她。来人。” 谭嬷嬷听得使唤,匆忙进来,“郡主有何吩咐。” 华阳得意的笑道:“你往王府走一趟,求老太妃帮我做件事……” “大少奶奶,谭嬷嬷刚刚出府去了。”兰儿摸了一头的汗水,低声道。 管氏一听,喜得忙把碗一推,道:“当真?” “奴婢瞧得清清楚楚,还跟了一段路,看样子是往老庆王府去。” “阿弥陀佛!” 管氏双手合拾,深深叹出一口气。郡主派人去那府里,看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兰儿担心道:“少奶奶,郡主一定会动那个外头的吗?” 管氏细软着声音道:“以郡主的脾气多半会。咱们静静的看着罢。” “还是少奶奶有办法。”小骨松快道。 管氏一听这话,不喜反忧,低声道:“这也是被逼出来的。以后这人进来,咱们大房也就没了宁日了。” 兰儿不以为然道:“少奶奶怕什么,左右大爷会回来,外头的那个也不过装装门面罢了。” “你别胡沁。”管氏嗔看了她一眼,脸上微有笑意。 “少奶奶,大少爷在书房发脾气了,您去看看吧。” 笑意顿时凝结,管氏目露厌色。 大少爷自打落第后,一个不顺心便发脾气砸东西,性情大变,连一向得宠的三个姨娘都拿捏不住。 前几日深更半夜,还跑她房间来,二话不说掀了被子便行那夫妻之事,弄得她疼痛难忍,酸了半日的身子。 兰儿见少奶奶不动,忙轻声道,“还是去看看吧。” 管氏叹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来,换了帘子出门。 青莞再一次醒来时,已近五更。 身上的里衣不知何时已换过干净的,她正要出声,想着自己一病,月娘和春泥必定是累坏了,索性悄无声息的坐起来,慵懒的靠在了床沿上。 目光如同焊铸过的一般,凝在地面上,青莞思绪烦乱。 如今的一切,正向她所预料的走下去。一条线负责查探当年钱、盛两府的旧案;另一条线则扶持寿王上位。两条线并肩而行,最终可汇聚到一处。 然而她心里还有一条线,这条线她没有人任何人提起,那就是让苏家倒霉。只是,想要在这帝都内翻云覆雨并非易事,如何才能除去苏家呢……青莞慢慢阖上了眼睛。 第一百七十四回不省心的主 清明过后,宫中发生了桩小事。 殷贵妃在给皇帝奉茶时,不知何故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了皇帝的手上。 饶是皇帝再宠爱她,却也因此而生了怒气,责令殷贵妃禁足三日,闭门思过。 不痛不痒的三日而已,既不伤筋,又不动骨,众人根本未曾放在心,然而有心的人却都知道,皇帝这是在为寿王出气,暗下警告贵妃一脉呢。 与贵妃宫里的高气压相比,皇后宫中则要热闹许多。清明过后,宫里许多的花儿都开了,皇后掏了私房银子,宴请后宫嫔妃赏花吃酒,甚至连皇帝都惊动了,过来小坐片刻。 皇后趁着清明刚过,聊起了从前的淑妃,并在皇帝跟儿前滴了几滴眼泪,大有惋惜之叹。 皇帝顾念旧人之余,感动皇后的贴心,当着嫔妃的面,捏住了皇后的玉手。 秦皇后当下感动的热泪盈眶。 事后,皇帝又命李公公送来了一框外邦进贡来的油桃,让皇后赏赏鲜。 谁知皇后一个不留,统统赏给了寿王府。此事传到皇帝耳中,皇帝轻声道了一句“皇后秉德温恭,堪为后宫典范啊”。 次日早朝,因瑞王在户部的政绩出众,宝庆帝破天荒的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了两句。 百官看向瑞王的眼神立即不同起来。 然瑞王心里清醒无比,自己之所以能得父皇几句话,除了母后暗下使力的缘故,也与他当日御书房里,为老八言语了几句有关系。 瑞王心下渐渐明朗。老八虽然行事不堪,与皇位无缘,却委实得父皇欢心,只要把他拢好了,不愁父皇不把江山社稷交给他。 瑞王清楚的事情,贤王又岂能不知,只是现在再腆着脸凑上去,已错失了时机,只能先按下不动,静观其变。 他招来王府幕僚,暗暗商议对策,务必不能让老二和老八联手。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不过短短两日便传到了顾府。 顾府众人为时才明白,敢情为了个疯子,堂堂世子爷和蒋府七爷打作一团,都已闹到了皇帝儿跟前。 顾砚启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委实恶心又难受。 幸好这丫头疯病刚好,又刚刚入京,若不然,皇帝一句顾府的小姐招蜂引蝶,累他顾府满门,他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心里暗暗后怕的同时,他打定主意要迅速把这个祸害的亲事定下来。万一再出了什么差错,顾府早完被她牵连。 心里正这样想着,蒋府的媒人迈着轻巧的步子进了府门。 这一回顾砚启亲自出马,与魏氏两人在寿安堂应下了这门亲事。张媒婆喜不自禁,当下要了六小姐生辰八字,便往蒋府报讯去。 媒婆一走,顾砚启夫妻关起门来一通商议。 魏氏看了看男人阴睛不定的脸,道:“既然应下,便要操持起来,此事交给谁办好?” 顾砚启没好气道:“婚姻大事,当然由她母亲操持。” “老爷,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魏氏犹豫片刻,到底是开了口。 “你说。” “老二媳妇当初替玲姐儿相中的,也是蒋家,不过是蒋家的六爷。” “竟有此事?” 顾砚启心惊,当下明白老妻说这话的深意。 郡主相中蒋家,不曾想蒋家人相中了六丫头,以郡主的为人,岂会甘心,必会在婚事上做些个手脚,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行。 倘若六丫头嫁的是别府倒也罢了,睁只眼闭只眼,随便她嫡母如何摆布,可偏偏是蒋府。 蒋家简在帝心,又最重规矩,凡事有板有眼,绝不可能让顾府乱来。顾砚启想着老祖宗刚得的龙头拐杖,头皮一阵发麻。 祸害啊,祸害,就是个不省心的主。 “老爷,六丫头的婚事就交给我吧。”魏氏轻轻叹了口气。 顾砚启眉心一跳,眼中有了亮光。 老妻是那丫头的嫡亲祖母,由她来亲自操持婚事,既给足了蒋家人的面子,又可避免郡主寻事,说不定还能替他省些银子,一举三得,妙计,妙计。 他装模作样的沉吟片刻,道:“如此,便辛苦你了。” 这厢边媒婆刚走,那厢边顾府众人便得了讯,众人一窝峰的往六小姐房里去。 青莞正就着月娘的手喝药,见众人都挤进来,左一句恭喜,右一句恭喜,便知道老爷应下了蒋府的亲事。 她装着不甚明了的样子,呆呆的听着众人言语,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痴傻的模样。 两个庶出的见她这副神态,心中大恨。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顾青莞这个疯子年岁比她们都小,模样也一般,偏偏婚事走在前面,竟然还是蒋府这么好的人家。 老天爷你还长不长眼睛,凭什么啊。 顾青芸一口银牙咬碎,酸酸道:“蒋家门第是不错,不过这个七爷的人吗……” 顾青莲心中也是酸的不行,手里绞了帕子,冷笑道:“二姐你忘了,六妹有十万两的陪嫁银子呢,够蒋七爷输一阵子的了。” 青莞正要反驳,不曾想被顾青芷抢先,“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与你们两个有什么干系。有这个吃味的劲,还不如求菩萨保佑你们俩,嫁个如意郎君。” 顾青芸见二姐为疯子出头,秀丽的五官生生扭出一个狠相,“六妹都不急,二姐急个什么劲,忠勇伯的门第虽然显贵,比着蒋府还差了一大截呢。” 言下之意,你也没有疯子嫁得好,还一个劲儿的护着她。 顾青芷岂能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冷笑道:“嫡庶不同,嫁的门第自然不一样,谁让我没有托生在正房的肚子里呢。三妹,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殷国公世子不是你能肖想的。” “你……” 顾青芸气得面颊通红,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后,拔腿就跑。顾青芸一走,顾青莲也呆不下去,寻了个由头迅速开溜。 管氏看了这一出好戏,目光在青莞,青芷姐妹身上打了个转,借口房中有事,趁机退了去。 一时间,院里前来讨赏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得了赏钱,纷纷四下散开。 闹哄哄的院子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青莞叹了一口气,冲青芷笑道:“二姐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 顾青芷替她掖了掖锦夜,冷笑道:“跟二姐学着点,别一味的忍让。这两人小蹄子就是欺软怕硬的主。” 青莞眼中微微一笑,谦虚道:“二姐,我会跟你学的。” “这就对了。” 不过三妹的话虽然难听了点,却说的实在。那个蒋七爷……顾青芷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咱们身为女子,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随人摆布。若是命好也就罢了,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操持内闺,生儿育女,若是命不好 ……” 青莞心中冷笑。再知冷知热的男人,到头来终归是负心薄幸,所不同的是,有的早点,在女人风华正茂时;有的晚些,在女人年老色衰时。 “六妹,你要想得开。” 她自然想得开。将来大仇得报,带着福伯月娘,寻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开医馆,收徒弟,将钱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至于知冷知热的男人,有多远滚多远。 青莞尤自在想,青芷尤自在说,“好在那府里是个清贵的,老祖宗,三位老爷,夫人也都是明事理儿的人,定会替你撑腰的。” 青莞知道二姐是在替她鸣不平。 蒋弘文那货的名声,委实太差了些,若仅仅沾个色字,倒也罢了,偏他还沾了个赌字,人送绰号“散财童子”,金山银山到了这货手里,统统败光。这可是要了命的。 “以后陪嫁的那些个银子,自己妥当的收好,凭她是谁问你要,你也不要交出去。月娘是个忠心的,你可以依靠。女人啊,定要手里有了银子,才能在夫家挺得起腰板。” 青莞心中微暖,轻轻笑了。这些话,必是太太暗下教给她的。 “二姐,我母亲陪嫁银子这么多,还会治病救人,也没能在顾家挺起腰板。可见光有银子还不够。” 青芷一愣。 浅浅的笑意自青莞嘴角流出。她眨了眨眼睛道:“凡事没有定数,端看那家人的品性如何。蒋家人品性不算太差,妹妹我能嫁过去,也是福气。不过忠勇伯府的人就说不准了,二姐可得多留点心。” 青芷不曾想扯了半天,六妹竟然把话扯到了她身上,可细细一想,这话未必没有道理。 虽然梁希这人不错,可那府里实在是……她莹然微有泪意,可见人没有十全十美,趁心如意的时候。 青莞拍拍她的手道:“二姐别怕,回头有妹妹替你做主,料那府里的人也不敢拿你怎样。” 顾青芷只当是说的找蒋家替她作主,心中一暖,拭泪道:“能的你。” 是夜。 顾二爷衙门里回来,就被老爷请去了书房。 “今日蒋府的媒人来听回话,婚事我应下了。” 顾二爷心中一喜,道:“喜事,大喜事啊。”顾砚启冷笑道:“我若再不应下,你这女儿指不定能就将这顾府都败了去。” 第一百七十五回太子妃死了 顾二爷噎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惴惴道:“她一个姑娘家……” “住嘴。” 顾砚启一声厉喝,“眼前的事,是慢慢把六礼行起来。我和你母亲商议了,蒋家的门第不比别人,必要事事妥妥贴贴。趁着你母亲手脚还利索,此事由她来操持。你媳妇在边上帮衬着。” 顾二爷心中微惊,脸色变了变,却不敢反驳,唯唯应下道:“父亲,那嫁妆上……” 顾砚启一听嫁妆二字,心口像被剜了一块肉似的痛,恨声道:“亏不了她的,就照着十万两操办。” “是,父亲。” 顾二爷退出书房,在二院门口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往郡主房里去了。 卧房里,华阳歪在炕上正与女儿咬着耳朵说话,见男人进来,忙收了话朝女儿递了个眼色。 吴雁玲上前,规矩的朝顾二爷道了个万福,扶着丫鬟退了出去。 华阳也不起身服侍,淡淡的看了眼男人,心里盘算着事情。 顾二爷坐到她身边,温言道:“今日蒋府来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华阳正为这事伤脑筋呢,目光微转,似笑非笑道:“动静那么大,想装成聋子也难啊。” 话中带着酸意,有又些许恼怒,顾二爷一颗心悬了起来,他轻咳一声,拉过女人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存了气,只是木已成舟,你也别太生气上火了。” 华阳冷笑,猛的把手抽出来,道:“我生什么气,上什么火,二爷把话说明白些?” 顾二爷嘿嘿干笑两声,心道这话要如何说明白,说得太明白了岂不是抹了你的面子。 “算了,算了,以玲姐儿的品性模样,什么样的高门大户找不着,回头我亲自求了老王爷,老王妃,一定给玲姐儿说个好亲。” 华阳心中鄙夷。我女儿的婚事,还用得着你去求,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 顾二爷见她不语,把手揽过她的肩头,又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我与二老商议过了,六丫头的婚事就不让你操心了,你好好将养着身子,寻个名医调养调养,我们努力努力,争取生个一男半女下来,日后等玲姐儿出了门子,你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华阳此时心中已破口大骂,我操你顾松涛十八代祖宗。 你怕我心里不甘,在婚事上给那疯子使坏,丢了你顾家的脸面,所以拿这种话来搪塞。你当姑奶奶我十七八啊,被你几句话一说,便分不清东南西北。孰不知姑奶奶我早就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你他娘的要真想跟我生儿子,就不会见了缝的跟个婢女搞在一起。华阳一口银牙咬碎,却硬是生生的怨气咽了下去。 她扯出一抹笑意,嘴角露出讥讽道:“还想生儿子?” 饶是顾二爷风月场中的人,也惊了个五雷轰顶。 赵华阳冷哼一声,眯缝着眼睛道:“我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被人截了糊,到底这心口是不痛快的。” “是,是,是。” “不过好在截糊的人是蒋七爷,我也就咽下了这口气。” 顾二爷陪笑道:“知道你替玲姐儿看中的是蒋家六爷,那个七爷烂泥扶不上墙,你是断不会看中的。” 赵华阳面甜心苦,嫣然一笑道:“既然太太把六丫头的婚事揽了过去,我也乐得清静。不过有句丑话要说在前头,她的嫁妆,我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的。不光是她,上头两个庶出的,我也不会掏银子。” 顾二爷暗中大恨。钻了钱眼里的臭婆娘,有本事你把银子带棺材里去? 赵华阳一边打量男人的神色,一边照着老太妃的话说。 “倒也不是我小气,毕竟我还有个玲姐儿。我赵华阳的女儿再怎么样,也不能让顾府掏了银子,替我女儿办嫁妆。” 顾二爷胸口起伏几下,干巴巴的挤出个笑,“这是什么话,她是你女儿,也是我女儿,该掏的银子一分都不会少。” 话说得豪言壮语,却没有半分底气,华阳也不戳穿,把男人的胸脯往前一拽,另一只手用了几分劲。 “来吧,把老娘伺候舒坦了,我就趁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 顾二爷气都要炸肺了,合着这女人把自己当成男宠,还侍候舒坦? 只是气归气,要让这女人不在六丫头的婚事上使坏,自己今儿这顿力,只怕是少不了的。 硬着头皮上吧! 吴雁玲走出院子,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去了青莞的院子。 青莞此时正打算歇下,见她来,心中微微一惊,命月娘上茶。 吴雁玲摆摆手,笑道:“不必了,过来给妹妹道个喜,祝妹妹与七爷白头到老,恩恩爱爱。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青莞不太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玲姐姐不再坐坐了?” “不坐了,你好好养病。”吴雁玲笑意盈盈的迈了步。 “玲姐姐慢走。”青莞客气道。 吴雁玲身子一顿,俏然回首。烛火下,女子一身素衣靠在床头,美目如流星般熠熠闪光。 吴雁玲莞尔一笑,笑意自嘴角漾出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戾色。 而此时的蒋府。 张氏和朱氏媳妇俩正一左一右的围着老祖宗。 老祖宗脸上笑得跟弥勒佛似,正好丫鬟端着药进来,她也不叫苦,一口气把药喝了下去。 张氏端上茶盅,喂到她嘴边,老祖宗就着她的手,漱了口,来不急的道:“慢慢操持起来。老七那院子也要派人修缮一下,尽好的来,别委屈了人家姑娘。” 朱氏气笑道:“老祖宗啊,饭要一口口吃,事儿要一件件做,万万急不得,您老人家再急,也得等上两年。” 张氏心中欢喜,道:“明儿我去延古寺,给两个孩子合合八字,再挑几个好日子回来,让老祖宗定夺一下。” 老祖宗笑着又说了几句话,似忽然想道:“老七人呢,他知道不知道这好事儿?” 张氏忙道:“在璟琰府里呢,已经派了人去报讯了。” “好,好,好。” 老祖宗抚掌笑道:“心中总算是一颗石头落了地,就等着把人迎进门了。” 朱氏故意吃味道:“老祖宗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孙媳妇可不依。” 老祖宗笑倒在塌上。 “顾家应下了,亭林,这出戏算是开场了,可怎么收场,你得想好?” 蒋弘文把酒杯倾尽嘴里,神色有些疲惫。这几日亭林禁足,里里外外的事情落在他一人头上,累成了狗。 赵璟琰悠闲自在的坐在躺椅上晃了几下,道:“该收场的时候,自然就会收场了。我只是在想,殷立峰这厮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吐出一口血。” 蒋弘文冷笑道:“听说这厮挨了十记板子,窝在房里养伤呢。” “养伤?” 赵璟琰坏坏笑道:“英国公府肯定是瞒下了,不过爷偏偏要让他知道,气死他个王八蛋。” 蒋弘文耸耸肩,不置一词。 “王爷,史磊大爷来了,已在书房等候。”阿离推门而入。 赵璟琰身形未动,道:“旁的人还到齐了?” “回王爷,六大世家,两位谋士都已到齐,就等王爷您了。” 赵璟琰迅速起身,脸上的笑一晃而过,“这一下,可要真刀真枪的干了。”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破门而入,跪倒在地,沉声道:“回王爷,太子妃刚刚病逝。” “呯” 酒盅应声而碎,蒋弘文失魂落魄的呆愣在椅子里,脸上一片死灰。 赵璟琰无力垂首,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幽幽的叹了一声。 “后事谁在操持,消息有没有传到宫中?” 来人道:“一切还没有来得及。” “他……怎么说?” “悲痛欲绝,已不能自持。故小的来请王爷拿个主意。” 赵璟琰苦笑。 拿主意,拿什么主意。废太子妃,连皇陵都入不去,还能按什么祖制仪礼入葬,了不得在荒郊野外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想着长嫂往日的好,赵璟琰勃然大怒,道:“我就不信,父皇他如此狠心。” 身子被人一把拉住。蒋弘文的脸上已趋于平静,“别去。” “弘文,长嫂死了……”赵璟琰咬牙切齿。 “他还活着。”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赵璟琰胸口一痛。没错他还活着,自己若是这么冒冒然的闯进宫质问父皇,必定连累到他,说不定还会连累自己。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蒋弘文仰了仰头,似乎要隐藏住什么。 “弘文。”赵璟琰胸口大痛。 蒋弘文淡淡一笑,却比哭还难看,“谁无一死,不过早些晚些罢了。帝王将相到头来还不是白骨一堆,逃不过的。” 说罢,他撂了衣衫翩翩而出,微微弯曲的背影,让赵璟琰眼中酸涩。 蒋弘文转身的刹那,一滴泪自眼角流下,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赵璟琰并未瞧见,只对着地上的人道:“通知宫中,一切后事,只看父皇定夺。”“是,王爷。” 第一百七十六回废太子妃名 更鼓敲了四下。 宝庆帝只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铜镜前,年轻的宫女立在他身后,替他解下发冠。 李公公脚步匆匆而来。 “皇上。” 宝庆帝侧脸扫了他一眼,道:“何事?” 李公公看了宫女一眼,宫女躬身退下。他腰身弯得更低,哑声道,“回皇上,陆氏病逝?” “陆氏,哪个陆氏?”宝庆帝眼珠一转,不甚明了。 李公公道:“废太子妃陆氏。” 抚着道珠的手猛的一顿,宝庆帝脸色有些难看,目光胶着在地上的某一处,整个人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李公公暗暗抽了口气道:“皇上,那边派人来问,以何礼葬之?” 一抹冷笑自嘴角而出,宝庆帝望向窗外,李公公伸手扶住皇帝,走到窗前。 “推开。” “是,皇上。”李公公依言推开窗户。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细雨来,夹着丝丝的寒风,还有几分冷意。宝庆帝抚了抚鬓角的白发,许久才道:“以太子妃之礼,密葬于黄花山。” 李公公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逆流,忙垂了脸道:“是,皇上。” “以太子妃之礼,密葬于黄花山。”赵璟琰反复沉吟着这句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谋士李卓思忖道:“王爷,此话耐人寻味啊。” 赵璟琰目光一紧,背手转身,“说来听听。” “太子六年前已废,已然不存在太子一说,自然也就没有了太子妃。偏偏皇帝要以太子妃之礼下葬,令人匪夷所思。” 赵璟琰接话,“你说得对极。黄花山并非皇室陵寝,葬在那里的多半是宗室祸罪之人,太子妃之名,藏于黄花山……这到底所谓何事?” 李卓叹道:“一抬一贬,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久未出身的蒋弘文冷冷道:“君心难测,管那么多做什么?” 谋士范宗涵摇头道:“七爷,非也。听来人说皇上思虑了良久,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可见并随口说说,而是深思熟虑啊。” “那又如何,有这个心思琢磨皇帝的想法,还不如做咱们自己的事。至少命运捏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在别人的嘴里。” “这……”范宗涵和李卓对视一眼,不敢往下接话。 “漂亮!” 赵璟琰大喝一声,“弘文这话深得我心,咱们有更重要的事做,猜测君心的事,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瑞王府里灯火通明。 赵璟珏打着哈欠,指着座下七八个谋士道:“你们都说说,这事句话有何深意?” 一胖胖的谋士抚须思道,“回王爷,臣以为以太子妃之礼,不过是给定国公府一点面子罢了。” 座中有人附和,“正是,若不然也不会葬在黄花山。” 却也有人反对,“明明是废太子妃,皇上他为何还称呼其为太子妃,这是何道理。” “口误也不一定。皇上御口中,还有一个密字,可见他不想将此事宣扬,哪个太子妃病逝会密葬,必要诏告天下。”说话的男子有些年轻。 一年岁大的老者摇着满头白发道,“古来有夫妻同葬一说。太子妃葬于黄花山,废太子百年后也只有这一个去处。在下认为,王爷大可放心,太子此人,已然不可能再翻身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如菜市场。 赵璟珏目光所极之处,是他最得意的谋士俞清。此子三十出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才。 俞清感觉到瑞王的目光,轻咳一声道,“王爷,在下认为,皇上此举有两个深意。” 此言一出,书房里一片寂静。 “皇上仍称呼陆氏为太子妃,很显然极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的后头,至少传递出一个讯号,皇上对太子仍有旧情。” 众人频频点头。 先皇后陆氏,在皇上还未登大位时,便嫁给了他,可谓是患难与共,这份感情非旁人能及。若不是陆氏先逝,太子谋逆,皇上说什么也不会废太子的。 俞清又道:“然而旧情归旧情啊,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皇家无亲情父子,此举意在告诉诸位王爷。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江山是皇上的江山。王爷别忘了,皇上当年是如何夺了这天下的。” 众人心上隐隐抽紧。 宝庆帝赵雍,先皇幼子,排行十四。 先帝老来得子,甚至是宠爱。其母乃甄妃,早亡,太皇太后对其怜爱有加,亲身抚养。 赵雍文武全才,出类拔萃,在太皇太后的教养下,性子隐忍,处事果决,甚至有些狠辣。 因其年岁月最小,先皇诸子并未设防,大多与其交好。 弱冠不到,便由太皇太后作主,与陆氏成婚,婚后夫妻恩爱。陆氏原为朝内大门阀,三朝三国公,颇受皇恩。与盛将军府,内阁首辅石阁老相交甚密。 赵雍得陆家顶立相助,渐渐的也将盛将军府,石阁老纳入旗下。 然而他隐而不显,凡事皆以太子为首,人人皆以为他是太子一脉,太子也对他深信不疑。 先帝病危弥留之际,先帝四子八贤王率先发动了震惊朝野的神武门事变,欲将太子诱杀于神武门前。 赵雍携盛府,拥御林三千营,联合肃王的五军营,以救太子为名,引兵至神武门前,将四皇子与太子一同诸杀,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夜,他又前后诛太子朋党,共皇子四位,灭八贤王一脉共皇子五位,血洗诸王府。 次日先帝亡,赵雍登基。登基后流放皇子两位,毕于途中屠戮灭之。十四位皇子中,仅留庆王,肃王二人。 宝庆帝以铁腕杀戮篡夺了赵家的江山,因此他最忌讳的便是有人仿效。因此就算是盛家拥立他上位有功,也终是难逃一个死字。 “王爷。” 俞清上前一步,道:“皇上年迈,行事比之从前儿女情长了许多。然而天子就是天子,龙威仍在。故此事王爷只当不曾知晓,不必过度猜测,反而自乱阵脚。” 赵璟珏嘴角微扬,“说得好。” 俞清又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将寿王拉拢过来,既可以在皇上面前显示兄友弟恭,又能多一个帮手,何乐而不为。” 赵璟珏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笑道:“今儿还得了个好消息,蒋老七和顾家定了亲。” 俞清抱拳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不日蒋家必能为王爷所用。” 赵璟珏得意的摆摆手,道:“若此二人入本王营帐,本王势必如虎添翼,老三他就算把整个兵部都变成了他的,又有何用?”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恭贺道:“王爷英明!” 五更已过,寿王府书房的门终于打开。 许久,赵璟琰懒懒的声音传出来,“阿离,去备一桌酒菜来,我与弘文要一醉方休。” 阿离眉心一皱,当即离去,不过短短时间,酒菜均已备妥。 赵璟琰替弘文斟了一盅酒,又给自己满上。 “都说一醉解千愁,你我兄弟,别的也帮不上忙,今日便陪你醉一回吧。” 蒋弘文勉强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亭林,上一回你、我同醉是在什么时候?” 赵璟琰慢慢转动着眼珠,似乎是在回忆。 蒋弘文默默替自己倒了一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有一回,我却记得很清楚。那年夏日在太子府里,他过生辰,送走了宾客,于水榭中重置了一桌酒菜。” 赵璟琰捏着酒盅淡淡一笑,“那夜骤雨初歇,空气中带着潮气,我和你,还有盛家的那两个,围在兄长身边。” “她后来来了,端了一碟子酒酿圆宵,酒是桂花米酒,圆宵是她一颗颗搓出来的,甜甜的,我喝了一大碗。” “你还好意思说,你一个人把我们的份都抢光了,盛家那两个急得眼睛都红了。” 蒋弘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鼻尖似乎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这是她的拿手菜,实际上,她会做的也只有这一样。” 赵璟琰心头莫名的惆怅,淡淡道:“你喝完,便醉了,是因为她吗?” 蒋弘文神情有些游散,“也不全是,我是看到他们夫妻如此和睦,心中畅快,所以醉了。” 他与她相差七岁,按理不应该有交集。巧的是,六岁那年元宵,他随家人入街市观灯。 早年京中的元宵灯会,乃京中一绝,真可谓人山人海。他骑在下人颈脖之上,手中捏着一串唐葫芦,眼中都是热闹。 半路遇上定国公府陆家。陆家倾巢而动,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簇拥着年轻的姑娘们,一路欢声笑语。 那时姑母淑妃已逝,亭林年幼,由陆皇后代为抚养,皇后视若已出,故蒋家心怀感激,与陆家来往甚密。两家人随即一道观灯。 谁知不过短短须臾,晴朗夜空乌云密布,天降大雨,路人纷纷躲闪,四下避闪,一时乱作鸟兽状。 身下的仆人一个踉跄,他应声而落,额头磕地,血流满面,疼得哇哇直哭。 偏偏此时人群冲过来,冲散了他与仆人,他惊慌失措被人冲得跌跌撞撞,眼中一片红光。就此这时,一只温柔的手迅速牵住了他,手的主人轻轻一带,将他拥进怀里。 第一百七十七回应与我情同 “别怕,跟着我。” 他懵懵懂懂的跟着她走,她将他牵到一处墙角,掏出怀中的锦帕细细擦拭着他额头的血迹和身上的雨丝。 他趁机抬头打量,红衣似霞,眉眼含笑,细碎的灯光点点酒落在她光洁的脸上,那脸如羊胎白玉一般,透着莹光。 他小小的年纪,心里莫名一动。这位姐姐实在是太美了。心里这般想着,嘴里脱口而出道:“姐姐,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女子面色一红,玉指在他鼻尖轻轻一点:“痴儿,嘴真甜。” 他咬着唇,把即将溢出眼睛的眼泪包裹起来,咧着嘴傻傻的笑了。 “痴儿”这个词,太好听了。 女子是陆家大小姐陆芷睛,因贞静持躬,遵仪知礼被视作太子妃的后选人培养。他将将五岁,不明白培养二字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她的手很暖,他不想松开;眼睛很亮,他不想挪开。 自那日元宵后,他便时时处处留心,但凡有她的地方,总会有他的影子。他唤她睛姐姐,她唤他弘弟,偶尔他挖空了心思哄她一笑时,她会如初见时那样,唤他一声“痴儿”。 他看着她被选为太子妃,双燕翩飞;看着她凤冠霞帔,郎情妾意;看着她怀胎十月,操持内闺…… 他不近不远的看着她,或近或远的听着她的一切,少年的爱意就在这漫长的陪伴中,一点一点的倾入了五脏六腑,怎么赶都赶不走。 只要她含笑唤出“痴儿”两字,他便觉得身体里是无尽的力量,想为她生,想为她死,直到地老天荒…… 如今连这样远远的看着,都是奢侈……她到底是没熬过去,留下他一人,沉恨相思。 赵璟琰黯然。心叹蒋家百年风流,总会出一两个痴儿。 他语气平淡道:“世人都道蒋家散财童子,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谁又知道你痴恋她十多年。弘文啊,暮云易收,秋光老尽,咱们得往前看。” 蒋弘文冷笑,“你不必教训我,你不也醉了,为了谁醉的,你自个心里清楚。” 赵璟琰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掩饰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不说说蒋家那两个傻小子怎么醉的?” 蒋弘文淡淡道:“那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盛家用白骨了却君王天下事,唯有一醉以谢之’”。 赵璟琰眼眸深深,赌气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数杯过后,蒋弘文扔了酒盅,拿起筷子敲着桌子哼起小调来。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掉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赵璟琰默默的听了一会,也跟着附和起来。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 小调低沉而悠扬,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惆怅与痛苦。外头的阿离慢慢垂下了眼帘,凝神想了想,自己上一回听到这曲子是什么时候? 如果他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六年前。他轻轻的叹出口气,悄悄的把门掩上。 人心浮动的暗夜,与顾府幽静的宅院并无多少干系。 天亮时分,雨丝越飘越大,已连成了雨滴,打着窗户,滴答滴答的响。 青莞被雨点惊醒,她拥着被子躺在床上,静静的倾听大自然的声音。 屋里一片黑暗,空气中有清清淡淡的水气,她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清晨,青莞刚刚起身梳洗,青芷便带着一身的水气进来。 “二姐怎的这般早?” 青芷任由丫鬟擦拭身上的雨丝,笑道:“太太昨儿把我请了去,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教导你一下闺阁中的规矩,日后到了那府里,也好不被人看轻去。” 青莞一愣,原本模糊的睡意,瞬间清醒。 青莞接过月娘端来的茶碗,放在几上,“我们姐妹统共也没几日可处了,你要学的东西太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青莞心中哀号。二姐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敬业啊,你这天天踩了点来,会让妹妹压力很大的。 想着她的一番好心,青莞只能应声道:“辛苦二姐了。” 话音刚落,帘子被重重的掀开,彩云一脸惊喜的跑进来,“二小姐,六小姐,前头闹起来了。” 顾青芷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彩云神密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道:“二小姐,前头来了个妇人,自称是大爷的女人?” “什么” 手中的帕子飘然落地,顾青芷顾不得捡起来,一把拽住彩云的手,道:“莫非是父亲……外头的那个?” “好像是的。” 顾青芷忿忿道,“她怎么敢找上门来?” 青莞也听着好奇,忙道:“彩云,你快说。” “回二小姐,六小姐,听说……听说……是怀了大爷的骨肉。” 顾青芷脸色大变急道:“我去瞧瞧。” 怀了骨肉?青莞心里咯噔一下,顾大爷走了近两个半月,这孩子…… “彩云,你跟着去看看。算了,替我梳头更衣,我得亲自去看看。”青莞当机立断,决定难得八卦一回。 彩云忙拿起梳子替小姐梳头。小姐今日穿了一身的湖水蓝的衣衫,配碧色的朱钗最为好看。 “咦,小姐那只碧玺雕花簪到哪里去了?” 青莞对这些珠啊钗的素来不在意,又急着往前头去,随口道:“换一支,回头得空了再找找。” “噢!”彩云应道。 青莞赶到寿安堂时,院门外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或窃窃私语,或低说笑,连雨滴在身上也顾不得了。她轻咳一声,下人们无声的让出一条路。 青莞似自言自语道:“知道的多,死得早,还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 所有人像见鬼似的看着六小姐,片刻后,院子前的人一哄而散。 青莞带着月妇穿进庭院,只见一个素衣女子跪倒在雨中,纤瘦的背影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瞧着背影不像是有孕的人啊?青莞狐疑,疾行两步自女子身边走过,目光看似不禁意的扫过她的小腹。 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孩子已有四月左右。青莞当下做出判断。 屋檐下,顾府女眷一字排开,周氏青筋暴出,脸涨得像个煮熟的虾子。真被她料中了,这贱人果然怀了身子,果然要来抢家产啊。 华阳面带笑意,一脸的幸灾乐祸。 不仅弄进来了一个大的,肚子还带了个小的,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周氏啊周氏,我要让你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管氏则面色苍白如纸。说外头的那个只是摆设,为什么她还怀了身子。 青莞把目光看向太太魏氏,只见魏氏蹙着眉心,目光在女子身上来回打转,心中便有几分明了。看来太太定会把人留下的,到底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姓柳,名锦红,将将二十。”顾青芷趁机凑了过来。 青莞挑挑眉,伸手挽住了二姐的胳膊。 忽然周氏大喊一声,“人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把这个贱货给我拖出去。” 女子听罢,一边磕头,一边泣声道:“大奶奶,我肚子怀的可是顾家的血脉啊。大奶奶,你行行好,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吧。” 几个头一磕,额上斑斑血迹,形容可怜。“大奶奶要是容不下我,我也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大嫂,人家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又怀了个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让顾家的血脉流落到外头吧?” 华阳大捏着帕子装腔作势的劝了两句,实则是往周氏胸口挥上一拳。 华阳哪里知道,自己这一拳根本没踩到周氏的胸口,反倒是替她按磨了几下。 真是老天有眼啊,亏得她想着把人弄进来,要不然养在外头,偷偷摸摸的把孽种生下来,将来再找上门,她就不好下手了。 更何况那女人通身的气质,一看就是好粥好饭,好衣好缎堆积出来的。这得花多少银子,才能养出这么一个人物啊。 周氏想着男人的银子一堆一堆的往花掏,心里就痛得像割了肉似的。小贱人啊,你落到了我的手里,看我不整死你。 周氏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故意怒骂道:“勾栏里的下流货,我就算把她逼死了又怎样,难不成顺天府尹来拿我不成。” 柳锦红连连磕头,泣声道:“大奶奶,我死不要紧,可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求大奶奶怜惜,日后我做牛做马也会抱大奶奶恩情。” 魏氏心里已有几分松动。这个女子倒没什么,孩子总是要认的,到底是老大的血脉,流落到外头像什么样。 她轻轻的唤了句,“老大媳妇,你看这事……” 周氏就等着婆婆这句话,她眉眼一横,脸色发青道:“太太,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按理说这女人怀了大爷的身子,正应该纳了进来,偏偏……” “偏偏如何?”魏氏接话道。 “偏偏她的这个出身……”众人心里明亮。这柳锦红原是勾栏里的姐儿,最是下九流的货色,连府里的下人都比不上,这样的人纳进来,可算得上是家门不幸了。只是连孩子怀了,难不成…… 第一百七十八回姨娘柳锦红 周氏把众人脸色尽收眼底,不顾淋雨,走到女子跟前,居高临下道:“进来可以,外头的房舍统统给我卖了,签了卖身契,将来孩子落了地,由我教养。若不然,别说你怀了身子,就是孩子落了地,休想进 我大房的门。” 青莞不由朝周氏高看几分。卖了房舍,柳锦红就没了退路;签了卖身契,生死都捏在主母的手中,这一招确实是高。 柳锦红也未曾想周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不由自主的往郡主看去。后者目光闪烁,垂了垂眼睛。 柳锦红仰天一啸,热泪滚滚,凄凄切切道:“为了肚子里这块肉,我还有什么不能依的。” 魏氏和周氏同时松出一口气。 一个心道,这周氏到底是识大体的,知道轻重缓急;一个咬牙,趁着现在还是块烂肉,得找机会把这块肉打下来,再不能等了。 华阳笑眯眯的上前,主动扶起地上的柳锦红,朝魏氏道:“恭喜太太,贺礼太太,几个月后就可抱孙子了。” 魏氏深看她一眼,淡淡道:“把人安顿下来吧,瞧瞧这可怜样啊,没的吓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还不快把人扶进去。” 华阳拔高了商量,转脸笑道:“大嫂啊,晚上定要摆几桌热闹热闹啊,也好让我们沾沾喜气。” 周氏磨牙,真想一巴掌煽过去,她岂会听不出来,这女人是在报恕姨娘的仇呢。 柳锦红楚楚可怜的朝周氏一福,道:“多谢太太,大奶奶,郡主开恩,锦红一定谨守本份,与大奶奶共侍一夫。只是锦红厚着脸皮,求太太再开一回恩。” 一回两回还有什么区别,魏氏颔首。 “锦红外面的房舍,请郡主帮着买卖。”柳锦红的要求,显得有些突兀。 “不可!”周氏一口反对,她还想趁着这当口,闷下些好东西来呢。 华阳却笑道:“罢了,既然你开了这口,我倒不得不应承下来,太太,您看呢?” 魏氏和稀泥道,“就照她说的办。来人,请大夫来诊脉。” 周氏一双眼睛恨不能在华阳身上瞪出两个洞来,却因为魏氏发话,不得不按下了心思。 青莞微微赞叹,太太到底是个细心之人,请太夫把把脉,也好判断一下这孩子是不是大爷的种。 一场闹剧和睦收场,魏氏命人散去,独留两个媳妇。 青莞转身离开之时,目光不经意的撇过管氏,暗暗吃惊。 管氏唇上无一点血色,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虽强自撑着,却不难看出脸上的落幕。 青莞轻轻一叹。等蒋大爷回来,这府里的热闹可就有得瞧了。 回房,刘嫂已将热好的药端了过来。 青莞瞧着这黑呼呼的苦药,怨恨道:“怪道老祖宗吵着闹着不肯喝,原是这般的苦。” 这话一出口,彩云,明月都围着笑了。原来小姐也怕吃苦药啊。 药毕,月娘奉上茶,青莞就着她的手漱口,又接过春泥递来的梅子,方才舒服的叹了口气。 春泥闪动着八卦的眼神,道:“小姐,你瞧着那肚子有几个月了。” 嘴中的梅子酸酸甜甜,青莞皱了皱眉,道:“背后瞧着不大像,不过看肚子应该有了四个月了。” 月娘不屑道:“这女子也是聪明,硬是熬过了四个月,才找上门来,不是个省心的货。” 彩云插话道:“换了我,才不往里头来呢。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当家奶奶一样的日子,谁也管不着。进了这府里,看人脸色不说,还得受闲气,何苦?” 青莞心中一紧,半开玩笑道:“依你之见当如何?” 彩云随口道:“当然是在外头把人生下来,然后求大爷记在顾府族谱上,自己该逍遥逍遥,该快活快活。” 明月讥笑道:“那是你的想法,外头的日子哪里有府里好过,更何况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万一将来年老色衰了,可怎生是好?” “明月这话说得对。女人谁不想有个好归宿,进了府里就算做个姨娘,也比在外头要强。”月娘道。 春泥气笑道:“你们说得正经,万一那孩子不是大爷的呢,外头的女子,又是那种地方出来的,谁知道背后勾搭了什么人?” 春泥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屋里一片寂静。 青莞微微出神,道:“与咱们又有可相干,这事还是让太太,太太,郡主他们操心去,都散了吧。” “是,小姐。” 众女各自去忙,月娘踌躇着未曾离去,青莞见她似有话要说,示意她坐下。 月娘坐了半个凳沿,压低也声音,“小姐,奴婢刚刚瞧着大少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也看到了。” 月娘点头,“这么明显,奴婢再看不到,便是瞎子了。小姐,你看她这是怎么了?” 青莞苦笑着摇摇头。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若是连管氏的心思都能码透,那就太神乎其神了。 “六年前,她还没嫁进顾府呢,她的事,与咱们说不着,只要咱们不说出去,旁的就看她的命了?” 月娘深知小姐意思,道:“小姐放心,奴婢的嘴严着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前儿我去东园,看到远哥儿,那眉眼瞧着有点像……” 青莞一把捂住月娘的嘴,低声道:“月娘,快别说了。” 月娘被她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惊骇不已。 青莞慢慢松开她的手,“月娘啊,祸从口出。这事,你只可放在心里,万万不能露出一点风声。” 月娘连连点头,“我就与小姐说说。” 青莞低哑着声音,拿出帕子替月娘拭了拭眼角吓出的惊泪,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寿安堂里,大夫走到堂中,捻着胡须道:“回太太,是滑脉,孩子已有四个月,母子均安。” 魏氏心中一颗石头落地,看来这孩子果然是老大的,他命丫鬟把大夫送走。 周氏则不以为然,管他是谁的,早早晚晚化成一瘫血水。 “就不知道她和张姨娘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了。太太啊,送子观音还真是眷顾了顾家,这一个个的都怀上了,偏有的人还没有动静。” 华阳心里明白周氏这话,是在刺她这些年没有生育,脸色变了几变道,道:“那是因为府中有小人作祟,坏了这顾府的风水。” “弟妹,你说的这小人是谁?”周氏大恨,手恨不得指到华阳的脸上。 “大嫂,只要不是你便好。” “好了,一人少说一句。把你们留下来,是有事要商量。” 周氏瞪了华阳一眼,道:“太太请说。” “蒋府把七爷的生辰八字送了来,老大家的,你明儿辛苦一趟,往延古寺请个高人合一合。” 周氏知道太太把六小姐的婚事揽了下来,故意拔高了音量道:“太太,倒不是我推脱,这事本该是弟妹操心,再者说,延古寺的送子观音这般灵验,弟妹正好趁机去拜一拜。” 贱人,一天不收拾你心里就痒吗,我今天不与你争这高低,日后有你受的。 华阳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道,“六丫头唤我一声母亲,我也是该为她出点力。” 魏氏和周氏心中惊讶,这华阳怎的今日应承的如此快啊。 赵华阳起身,用帕子掖了掖嘴角道:“趁着这当口,我也确实要去拜一拜,许是菩萨显灵了呢。” 原来如此,魏氏松出一口气。 周氏却连连冷笑。显你个头,你就这根老黄瓜,还想生儿子,做梦! 华阳把周氏的冷笑看在眼里,“太太,让府里的姑娘也一并去吧,去菩萨跟前拜拜,也好都嫁了如意郎君。” 魏氏自然一口允许。 华阳款款走到周氏跟前,似笑非笑道:“大嫂,你也应该拜拜,求菩萨保佑两位少爷明年高中状元,顺便再多个庶子出来” “你……” 华阳冷笑离去。等老娘把正事办完了,再来修理你这蠢货。 周氏被华阳刺了一通,出了寿安堂,犹豫片刻,去了管氏房里。 管氏正捧着心口哀哀欲绝。连孩子都有了,大爷会不会喜欢上她了,若真喜欢上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周氏进门,见管氏青天白日的躺尸,想出言讥笑几句,却又忍住了。 “我的儿,你瞧瞧,我说得一点也没错吧,真的连孽种都怀上了。” 管氏忙起身,扶周氏坐下,接过丫鬟递来了茶,奉到周氏手上。 周氏深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如今人也弄进来了,怎么个章程咱们婆媳二人还要商议商议。” 管氏不解道:“大奶奶,商议什么?” 周氏拉着她坐下,凑近了脑袋道:“自然是商议如何把她那快肉弄下来。” 似有一道闷雷在头顶响起,管氏惊得魂飞魄散。 周氏见她害怕,知道她手上还没有人命,叹了叹道:“这种下三滥的女人也配怀了大爷的种,谁知道有没有给大爷戴了绿帽子。” “大奶奶……” “你听我说,咱们婆媳两个联手,把那孽种给我打下来,这小骚妇没了孩子,没了宅子,又签了卖身契,能翻出什么风浪。最好连人都给我一并治死。”管氏已惊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吓得惨白。 第一百七十九回吃坏了肚子 华阳回房,懒懒的坐在塌上,心绪出神。 谭嬷嬷悄无声息的上前,手里端着参汤,“郡主,事情怎么样啊,成了没有?” 华阳白了她一眼,接过参汤,喝了两口,道:“有我出马,还能不成的。那个女人蠢得像猪一样。” 谭嬷嬷笑道:“也是郡主算计高明。” 华阳闻言沉下一张面孔,“她敢往我心口捅刀,我就敢往她伤口上撒盐。没脸面的东西,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谭嬷嬷陪笑道:“自然是不敢的。有了那个女人进门,大房休想过太平日子。” 华阳得意道:“跟我斗,这种鬼祟伎俩也配!对了,去给老王妃报个讯,就说一切按计划办。” 谭嬷嬷脸上笑添三分,“郡主,那事儿也成了?” 华阳抬眼看着顶梁上的雕花云纹,叹道:“不成也得成啊。派人去小姐房里说一声,让她把心给安稳着,一切有我呢。” 谭嬷嬷腆着脸干笑了几声,正要颠颠的走出去。 “回来。”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华阳朝她悠悠手,“柳锦红的宅子,你跟老太妃说,就找个中人过个手,回头还放在柳锦红的名下。” “是。” “从院里掏几个伶俐的丫鬟送过去,让她们给我睁大了狗眼,盯着柳锦红。” “是。” 谭嬷嬷恭身退了出去。 柳锦红穿着一件豆绿掐线云锦褙子,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四方的天,脸上一片哀色。 婢女阿宝走上前,“小姐,屋子收拾好了,可以歇下了。” 柳锦红摇摇头,手慢慢抚上小腹,道:“我再站一会。” “小姐……” “阿宝,这称呼要变了,大宅门里规矩多,你以后得唤我柳姨娘。”柳锦红幽幽道。 阿宝吐了吐舌头,“是小姐,噢……姨娘。姨娘,大爷回来了,咱们可怎么交待啊?” 柳锦红眉眼流转,轻笑道:“我没名没份的倒也算了,总不以孩子也跟着没名没份。顾家家大业大,我若不进来,怎么能为肚里的这一个,谋上一份家产。” 阿宝心惊肉跳,这个孩子…… “再者说,老庆王府滔天的势力,掐死我就像掐只蚂蚁一样,若不应下,我们娘俩哪里还有活路。” “小……姨娘?” 柳锦红脸色变了变,没头没尾的叹了声道:“都是冤孽。” 这一日傍晚,周氏还真在院里替柳锦红摆了两桌酒,请了老爷、太太及二房的人一同过来热闹。 席上,周氏笑意满面,以主人的身份招呼众人。 老爷,太太见了,心中熨贴,到底是老大媳妇识大体,瞧瞧这气度,老二家的那个根本不能比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周氏一边演戏,一边心中暗骂,小娼妇,容你得意两天,且看老娘的本事。 华阳只当周氏面甜心苦,故意做给众人看的,再加上她心中存着事,喝了两盅酒便带着吴雁玲离了席。临走前目光淡淡的扫过柳锦红,嘴角微微扬起。 面甜心苦的自然还有管氏。 管氏越看越觉得打眼,越打眼心中越酸涩,一桌丰盛的菜肴吃进嘴里,味如嚼蜡,索性借故离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青莞称病不出。 来来回回的妻妾斗,斗不出个什么新意来,看得有些乏了。再加上太太命她明日跟着郡主去延古寺,心下多了几分不快,越发懒得动弹。 青莞斜靠在锦垫上,接过月娘递来的药,一口气喝完,含了颗梅子道:“大奶奶怎的也要去?” 月娘把药碗递还给彩云,笑道:“说是要给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青莞低头想了想,道:“正房奶奶帮妾室祈福,也算是贤惠。” 月娘听小姐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不由追问了一句,“小姐的意思是?” 青莞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她若真贤惠,也不会只有二姐这一个庶女了,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罢了。” 月娘忙不迭的点头,“小姐这话说得对,不过与咱们也不相干,今晚小姐早点安歇。” 青莞点点头应下。 一夜好眠,次日一早,顾府女眷分坐数辆马车,带着丫鬟婆子护院,浩浩荡荡往延古寺去。 青莞瞧着身侧的吴雁玲,心中扬起一抹疑虑。 这个天之娇女,怎的愿意与她共乘一车,难道她忘了自己曾经是个疯子。 吴雁玲此时也在打量她。皮肤细润如玉,小嘴娇艳若滴,一眼灵动的眼皮闪着慧黠,一身淡绿衣衫,衬得人比花娇。 这样一个女子,若是嫁给七爷,早晚会把那男人的心勾去。吴雁玲不由轻叹道:“六妹越发好看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青莞起了警觉。她谦逊道:“姐姐花容月貌,又琴棋书画皆通,我这痴傻之人,如何能比得上姐姐。” 吴雁玲心中冷笑。自然是比不上的,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妹妹谦逊了,若是长得丑得,又怎能入蒋府的眼。” 语气带着酸意,似乎还有些不满,青莞一听,反倒安下心来。 原本老庆王府给吴雁玲看中的是蒋府六爷,这会自己挡了人家的道,若还和言温和,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青莞没有接茬,只是淡淡笑笑。一时间,马车里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住了。 青莞坦然处之,自顾自闭上了眼。 车行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延古寺,与上回一样,顾府众女参了罗汉,拜了佛祖后,被人请进了斋房休息。 用罢斋饭,略歇片刻,华阳母女和周氏婆媳去求见老方丈,青莞与两个庶出的则只能老实呆在斋房里,或歇息,或喝茶静等。 这一等,便是半日。 青莞派月娘去院门口转了几回,总不见四人回来;又命仆妇往前头去打听,只说今日求见方丈的贵人极多,还未轮到。 此时,那两个庶出的早已没了耐心,相约往外头散散闲步。 两人刚走出院子,却见院门口站着一位年轻书生,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生得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正探头探脑的往顾府下塌的院子里瞧。 顾青芸,顾青莲从未见过这样英俊的男子,当下红了脸,频频用目光去瞄。 书生觉察,上前恭敬的作了个揖,“冒昧打扰,这院里可住着一位顾家六小姐?” 青芸,青莲顿时变了脸色,气出内伤来。 顾青芸大着胆子问道:“你找她何事?” “我与她……与她……”书生俊有一红,吱唔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索性拔腿就跑。 顾青芸目光陡然锐利,冷笑道:“那疯子还真会招蜂引碟。” 青莞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觉得这种地方,还是不往外头去的好,免得像上回那次生了事端,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在院里又等了一个时辰。 此时华阳母女已相携而归。华阳把青莞叫到跟前,喜气洋洋道,“老方丈说过了,你们两人的八字乃天作之命,最是般配不过。” 青莞故作含羞状,声如蚊嘤,“多谢母亲。” 赵华阳挽着手上两只明晃晃的翡翠玉镯,笑道:“瞧这孩子,跟母亲还客气什么。来人,去催催大奶奶,时辰不好了,该打道回府了。” 得脸的仆妇应声而去。半盏茶后,仆妇匆匆进来,道:“回郡主,大奶奶被人扶回来了。” 赵华阳笑道:“那就出发吧。” 仆妇见郡主没听明白,忙道:“大奶奶上吐下泄,您快去瞧瞧吧。” 赵华阳似乎一惊,当即起身走出去,边走边道:“好好的怎得上吐下泄了呢?” “莫非是斋饭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吴雁玲奇道。 赵华阳此时人已在门口,闻言回首冷笑,“人人吃一样斋饭,偏她吃坏了肚子,谁信?” 吴雁玲当即闭上了嘴,不再多言一句。 青莞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却被月娘拉住了袖子。她抬眼,见月娘微不可察的冲她摇了摇头,站着忖度半晌,到底是坐了下去。 此事确实不该她出手,延古寺中有医僧,请来看一看便是究竟。正想着,却听隔壁斋房里传来阵阵哀呼声,一声高,一声低,然后便渐渐低沉了下去,变成了呜咽之声。 青莞听大奶奶有些渗得慌,像是病得不轻,心中一动道:“玲姐姐,我要去瞧瞧。” 吴雁玲深看她一眼,道:“一阵去瞧瞧吧。” 两人来到隔壁,却见临窗大坑上,周氏捂着小腹连连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人一下子老了几岁。 管氏束手无策的立在床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莞眸光微暗。要是能上前诊一诊,也就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吃坏了肚子。就在此时,医僧匆匆赶了来,当即坐下把脉,半晌后道:“这位女施主确时吃坏了肚子。” 第一百八十回寺中人不见 华阳脸色一沉怒道:“斋饭如此不干净,你们延古寺逃不了干系。” 医僧见眼前的贵妇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心知必是富贵之人,怕惹了事端,命小和尚把方丈请来。 延古寺的方丈原是先帝的讲禅老师,先帝素爱佛法,常召其入皇宫讲授佛经,因此身份贵重。 又因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掌观天象,推算节气,甚至还能除魔驱邪,天朝上下,谁敢不给这老和尚几分薄面。 华阳见他出面调停,气势顿微了三分。 再者那周氏见老方丈亲自来见她,哪还有什么气什么怨,忍着疼痛求老方丈帮她看病。 修佛之人,略懂医术,老方丈粗肥的手指当即搭上了周氏的脉膊,随即命人拿了纸笔,写下了药方。 青莞隐在人群中,目光落在那药方上,只简单几眼,便知周氏的病是腹泻。 有小和尚匆匆拿了药方去煎药,同行的潘亮家的不放心,亲自跟着一道去。 这一番无端生事闹哄哄的,竟拖了足足两个时辰,等周氏喝上药,天已大黑。 老方丈双手合拾,道了声:“阿弥陀佛,下山路难行,施主请将就歇一晚,明日再下山去罢。” 华阳虽一肚子的不满,凤眼恨不能在周氏脸上剜出几个洞来,却只能应下。 她命随行的护院快马加鞭往顾府报讯,自己则利索的安排起众人的住宿。 青莞未曾料到要在寺中过夜,微惊之下,指了指最偏僻的一处斋房,道:“母亲,我住那间吧。” 赵华阳眸光一闪,笑道:“那间斋房又小又旧,哪里是你该住的。我的儿,你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听母亲的话,就住这一间吧。” 青莞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听话的点点头。 两个庶出的一看青莞住的斋房离院门口最近,又是最好的,嘴角撇了撇,各自冷笑一声。 斋房的摆设十分素净,不过是一炕,一桌,一椅,最精致的要数屋房中的观音佛像。 佛像摆在梨花木桌上,前面摆放着贡品,清香袅袅,十分雅致。 青莞静静的看着佛像,道:“今夜关好门窗,只睡前半夜,后半夜需惊醒些。” 月娘正在熏香铺被,一听这话惊得脸色变了,“小姐,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青莞摇摇头道,“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你也知道我是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的人,见鬼不怕,见佛祖……便有些忐忑。” 月娘笑道:“佛祖是天下最仁慈的人,普渡众生,小姐别怕。” 普渡众生,谁普渡了谁! 青莞心中冷笑,道:“我去大伯母房里走走,立刻回来。” 婆婆生病,媳妇应当侍疾,斋房里,管氏正端着清粥,一口一口喂着周氏。 见青莞来,管氏放下粥碗,让出了坐位,道:“六妹怎么来了?” 青莞笑着坐下,一把握住周氏的手,故作亲切道:“来看看大伯母病得如何?” 手就势按在她的脉搏上,凝神一诊,脉相果然是腹泻。 许是她想的多了,青莞轻轻叹口气,道:“大伯母,你定是背着六丫头吃了什么好吃的,所以才坏了肚子。” 周氏浑身泛力,心中颇有些恼怒。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快去歇着吧,关好门窗。”一句话说完,周氏竟喘了两声。 青莞深知腹泻极为伤身,浑不在意的干笑两声,蹦蹦跳跳走了出去。 此时月娘已铺好床被,见小姐回来,伺候她卸下妆饰,打水洗漱,主仆俩同卧一炕,月娘把青莞搂在怀里,低声说些体己话。 夜已深,两人有了困意,渐渐入睡。 暗夜中,两道黑色的身影从墙头落下,稳稳的站在庭院当中。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半分犹豫便纵身一跃,来到了最外头一间斋房的窗下。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根细管,戳破了窗户纸,一缕清香吹入屋中。 青莞似睡非睡时,鼻尖一缕奇香飘过,她猛的睁开眼睛,迸出一道厉光。 我勒个去,竟然是迷香。然而未等她作出任何反应,意识瞬间模糊。 两人静等了片刻后,悄无声息的推门而入,将其中一人扛了出来,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二人离去的刹那,一个隐在墙角的妇人揉着发酸的膝盖,猫着腰进了华阳母女的房间。 “郡主,事儿成了。” 漆黑的房间里,四只眼睛同时露出喜色,须臾,赵华阳轻轻笑道:“回去歇着吧,一切按计划好的办。” 谭嬷嬷压低了声道:“是,郡主。” “母亲,这个法子可行吗?” 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啊。华阳鼻子呼出一团冷气,“女儿啊,老祖宗再喜欢她,又怎会娶这样的人进门。” 吴雁玲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祖母为何不让人一刀结果了她,这样还来得干净?” “傻孩子,杀人是要偿命的,顾府倒不怕,就怕蒋家那头不依不饶啊。” 吴雁玲眼眸微转,轻叹道,“还是祖母的招儿高。” 两个黑影一路疾驰下山。 山脚下,停着一辆马车,两人把背上的人往车中一扔,同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其中一人拿出火辄子,往车里照了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大哥,竟是个绝色。” “嗬,还模样,这条子还真是没的说。” “大哥,瞧着怪可惜的,要不……让兄弟爽一下呢?” 为首的男人三角眼转了转道,“不可乱来。按着计划做,出了差错,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被呵斥的阴勾鼻不敢违抗,忿忿的摔下了帘子,骂了句,“操蛋。” 就在这时,另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不等车停稳,一书生模样的人跳了下来,正是白日里有顾府女眷院子门口溜达的那个人。 两人见了,便将车里的女子抱到了那车上,又从怀中掏出五百两银票,塞到书生手里。 “事成之后,还有五百两的赏银。” 书生喜自不禁,接过银票当下跳上了车,扬长而去。 这两个黑衣人并未离去,而是骑了马,一左一右远远的跟着。 天明时分,北城门大开,马车稳稳当当穿过城门,不疾不慢的沿官道而行。行约一个时辰,车由官道转小路,不多时,已消失在晨雾中。 延古寺斋房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月娘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眼神中一片死寂。 她的小姐不见了。 赵华阳冲上前,抬起绣花鞋狠狠一脚。真是爽啊,早就想拿这个月娘开刀了,偏她谨小慎微,总找不到错处,这下看老娘怎么作贱你。 “作死的小娼妇,连个主子也看不住,六丫头出了什么事情,我头一个饶不过你。” 骂完,又是一记窝心脚踹了上去,“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关进柴房。” 月娘被踢倒在地,却不觉疼痛,待两个仆妇架住她时,方才清醒过来。 她生出股子力道,挣脱着扑倒在郡主脚下,连连磕头道:“郡主,奴婢求郡主救救小姐,救救小姐啊,得赶紧去找人啊。” 赵华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中戾光闪过,扬手又是一记巴掌。 “你弄丢了你家小姐,竟然还有脸来求我。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把人关起来,派人通知老爷,太太,二爷,请他们拿个主意。” 上山下山的路来回得两三个时辰,耽搁不起啊。血丝顺着月娘嘴角流下来,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的抱住了郡主的脚,拼了命的摇晃。 “郡主,奴婢求求您,报官……赶紧报官啊。” 赵华阳冷不丁被晃,差点跌倒在地,气急败坏的正欲开口骂,却见管氏扶着周氏急急进屋。 周氏喝了药,又歇了一晚上,腹泻已经止住,只是脸色还像是霜打的茄子。她一听六丫头不见了人眼,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冲了过来。 月娘见周氏进屋,跪行两步,抱住了周氏的脚,声声泣嚎,“大奶奶,奴婢求求您,得赶紧派人去找啊,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月娘连连磕头,须臾,额头已渗出血丝来。 周氏心中不忍,凤眼一横,哑着声吼道:“弟妹,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赵华阳一拍额头,似刚刚醒悟过来,懊恼道:“我被这贱婢气晕了,来人,赶紧派人去找。” 丫鬟、仆妇们应声而散,找不回来六小姐,他们这些人统统都要倒霉。 好好的闺中小姐,一夜醒来不见了人影,这……这……真真是……管氏不敢往下深想,忙道:“大奶奶,二奶奶,此事事关重大,赶紧报官吧。” 赵华阳杏眉一横,怒道:“你懂什么,报了官这事就瞒不住了,顾府的名声,姑娘家的名声,可就毁了。” 管氏惊出一声冷汗,不甘心道:“二婶,要不让寺里的僧人帮着找找,人是寺里丢的,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华阳眼中光芒一闪,哀声道:“我的少奶奶啊,并非我这个做嫡母的狠心,这丫头刚刚与蒋府结了亲,这事万一传出去,她这辈子可就毁了。我的个儿啊,你让我如何向府里交待啊?”一口气上不来,华阳心口一抽,两眼一翻,身子往后倒仰,晕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一回与男人私奔 屋里阵阵惊呼,乱作一团。 月娘一咬牙,趁乱跑了出去,跑出院子时,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疯了一样的冲出去。 小姐,你在哪里! 青莞只觉得浑身上下,痛到要裂开来一般,低头一看,却是身上绑着粗粗的麻绳。 鼻尖仍有迷香的味道,意识消失前的片段,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牵扯了一下嘴角,心中泛起苦笑。 她一个深闺小姐,何德何能竟然被人劫持。悲伤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佛门清静之地,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抢劫?青莞凝神听外头的声音,冷静的判断周遭的一切。 寿王府里,赵璟琰正在与史磊,几大世家商议钱庄的事。 钱庄明日开业,偏偏他禁足在府中,不能亲自到场,因此必须把事情一件件一桩桩的安排下去。 “王爷,外头有个自称月娘的人要见王爷。” 月娘,她怎么来了? 赵璟琰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快把人请进来。” 片刻,一个披头散发,周身是灰的女子瘸着腿进门,扑倒在地上。 赵璟琰心惊,“月娘,出了什么事?” 月娘一路飞奔而来,早已筋疲力尽,拼着一口气哀道:“王爷,六小姐不见了,求您快帮着找找。” “什么!” 屋里众人唰唰变脸。 赵璟琰揪起月娘,厉声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月娘强撑道:“王爷,奴婢一觉醒来,小姐就不见了……” 言闭,月娘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赵璟琰只觉得五内俱崩,胸口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无,平静的如同一瘫死水。 “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的动本王爷的人,好,很好!” 史磊早已惊得一身冷汗,“王爷,赶紧找人吧。” 赵璟琰淡淡蹙眉,眼中泛着冷莹而弑杀的光芒,厉声道:“阿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天翻地覆也要把人找到。” “是!” “王爷。” 史磊上前一步道:“此事定是人为,还是报了官查一查比较好。” 赵璟琰潇洒的打开扇子,摇了两下道,“上回仇道新我断了他一臂,这一回……哼哼……来人,报案!” “是,王爷。” “等等,让蒋七爷去顾府要人。”赵璟琰思忖片刻,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史磊心神为之一振。 蒋家内宅。 蒋弘文赌了一夜,疲倦的刚刚和衣躺下。 “七爷,六小姐在延古寺失踪了,王爷让你去顾府要人。” 竟然也动顾六,谁这么大的胆子。蒋弘文一个跃身,人已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顾家二爷正从恕姨娘的被窝里钻出来。母老虎昨天不在,他趁机偷了一回腥,滋味实在是好。 脚刚着地,仆妇进来回话。 顾二爷吓得一个踉跄,脸上的春风得意,顿时变成了惨白一片。女儿在寺里失踪了,这……这……怎么可能。 “快……快……备……备……马!” “太太,六妹不见了,好好的怎么会不见呢?”顾青芷一脸的焦急。 魏氏心里正忧伤着。好好的上个香,结果弄得大媳妇病了,六丫头失踪了,莫非是冲撞了那路神仙? 顾青芷见魏氏不语,上前摇着她两条胳膊,急道:“太太,这可如何是好?” 魏氏摆摆手,哀道:“只见她的命了。” 顾青芷嘴唇抖动着,一脸的惊恐。 刘姨娘今日刚刚解了禁足,三个月的闭门思过,让她白晳如玉的脸庞失了水色,她憋了一口气,忙不迭的要去找许姨娘拉拉家常,却不想在半路上听到六小姐失踪一事。 刘姨娘心中狂喜。老天有眼啊,小贱人摆弄是非,终于遭了报应了。 颠颠的入了许姨娘屋子,却见怀了身子的张姨娘也在,眼睛似乎还红红的。 刘姨娘翻了个白眼,尖酸道:“张姨娘,你怀着爷的骨肉,可得好好保重啊。不过是一个疯丫头,哪里值得你掉眼泪。” 张氏一听这话太不像样,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两位姐姐聊着。” 张氏一走,刘姨娘打发下人出去,凑近了道,“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呢,妹妹有没有打探到什么?” 许姨娘憋了一肚子的八卦,帕子掩了嘴,低语道:“听回来的人说,是与人私奔了。” “私奔?”刘姨娘眼中闪过无数光芒,兴奋的几乎坐不住。 马车始终不紧不慢的行着,青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慢慢把身子靠在车壁上。 月娘此时一定是急疯了,如果她够聪明,一定会想办法通知赵璟琰,以赵璟琰的本事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找到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体力,尽量不让劫持她的人起杀机。 马车忽然停下,片刻后,车帘被掀开,一张俊俏无双的脸探进来,笑道:“莞儿,喝点水吧。” 青莞心中微惊。凭她再如何聪明,也未曾想到劫匪是这样一个人。 “你是谁?为何要把我掳来?”吸了迷香的嗓子有些哑。 书生笑道:“莞儿你忘了,我是陈剑啊,昨日在寺里,我与你一见钟情,你丢给我了一支朱钗,分明是想与我私奔,所以我才……” 陈剑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的打开来。 青莞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丢失的那只碧玺雕花簪,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内宅的东西竟然落到了外人的手里,看来是出了内贼啊,那么此事与顾府的人脱不了干系。 青莞深深看了男子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眼中流露着害怕,眼角却透过掀起的半边帘子往外瞧。 放眼望去树木森森,青峦迭起,青莞迅速作出判断,马车应该行驶在山间小道上。 忽然目光所及处,约在五十米外,有两个身骑高马的人,正抱胸冷冷的往这里瞧。 青莞迅速垂下眼帘,看来劫持她的,并非只有眼前这个文弱书生。 陈剑被青莞这一抬眼,一垂眼惊住了魂,大宅门里的千金小姐,连瞧人的眼神都不同。这样一个可人儿,要是真给他做了媳妇,那一千两银子不要也罢。 他往后头看了看,放柔了口气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得继续赶路,天黑前就能到家了。” 青莞仍是不语,身子往后缩了缩,脸上尽是惶恐不安。 陈剑强压着把人扑倒的冲动,装出温润秀美翩翩佳公子的样子,把水壶放下,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帘子被放下,青莞脸上的楚楚可怜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厉色,脑海中浮现四个字“内外勾结”。 时间一点点流逝,斋房里一片窒息的死寂。 蒋弘文目光阴森的看着顾二爷,忽然一个拂袖,茶盏应声而碎。 不等众人心惊,他的人已冲到老方丈跟前,揪住了胸脯厉声道:“老秃驴,你最好求佛祖保佑找到六小姐,若不然,七爷我一把火烧了延古寺。” 老方丈涨得脸色通红,心里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妈了个蛋的,老子我做方丈这些年,还头一回碰到这蹊跷事。 “阿弥陀佛,老讷已派人满寺搜寻,施主稍安勿燥。” “勿燥你个头。” 蒋弘文推开老方丈,目光环视一眼,眼中的凛冽让人心惊胆寒,他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仇道新身上。 仇道新头痛的看着眼前的蒋七爷,觉得手臂隐隐作痛,硬着头皮上前道:“七爷别急,这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蒋弘文眼中的凛冽之势更盛。 “仇道新,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别说小爷我仗势欺人,佛门重地竟然还有蟊贼盗匪,你头上的官帽可要小心了。” “是,是,是!”仇道新陪着一脸的小心。 一语刚了,有丫鬟进来走到顾二爷身边,低语了几句,顾二爷听罢,惊的脱口而出,“什么?” 蒋弘文何等眼色,灵机一动,直接抬脚把丫鬟踢倒在地,“什么事,一五一十的说,若不然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扔后山喂狼。” 小丫鬟被踢得琴瑟发抖,两排牙斥不停的打颤,便是见惯了世面的顾二爷,也抖了个激灵。 小丫鬟带着哭腔道:“昨儿午后,有个俊俏的书生在院门口探头探脑,说是要找六小姐。” 此时端坐一旁久未出声的华阳忽然开口道:“放屁,给我掌嘴。六丫头温良贤淑的一个人,怎么会勾搭外头的男人。” 这话刚一出口,蒋弘文的脸绿成了乌龟,看样子是处在暴怒的边缘。 赵华阳这话听着有些意思,明着是在为顾六开脱,实则却往她身上泼脏水。 蒋弘文心下一动,揪住那小丫鬟的发髻,用力一带,厉声道:“你亲眼看到六小姐与那男子勾搭了?” 小丫鬟疼得眼泪直流,哭道:“没……没有。” “没有你他娘的敢造谣,信不信老子立马活剐了你?”小丫鬟一看六姑爷如凶神恶煞一般,忙开脱道:“是三小姐和四小姐说的,奴婢……奴婢……” 第一百八十二回一难又一难 “滚!” 蒋弘文一声厉吼,目光移向赵华阳,“郡主,请把三小姐,四小姐叫出来对质吧?” 话拖着长长的调子,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不对劲。 赵华阳干笑两声,道:“去把三位姑娘叫来。” 片刻后,顾府三位姑娘款款而入。 蒋弘文冷哼一声,道:“三小姐,四小姐亲眼看到我媳妇与外男勾搭?” 这还没定日子呢,就成了你媳妇,顾青芸心中忿忿,脸上带出些不悦道:“自然是亲眼看到的,那男人长得极为英俊,是个风流书生呢?” “这么说来,她并非失踪,而是与人私奔了?”蒋弘文好以暇整的看着她。 顾青芸俏脸一红,拧着帕子道:“这可不好说。” 蒋弘文真想一巴掌煽过去。亭林啊亭林,这顾家不遗余力的往你王妃身上泼脏水,做兄弟的倒不得不为你出得一口气。 他冷笑一声,伸手抢过仇道新腰间配的长刀,架在了顾二爷的脖子上。 “顾府的姑娘与人私奔,竟然敢给我戴绿帽子,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鸟气。顾二爷,对不住了。子不教父之过,咱们……” “啊……”顾府众女吓得惊连连,脸色个个惨白。 顾二爷何曾被刀顶着脑袋,吓得腿一软人就要晕死过去。 “阿弥陀佛,施主冷静,冷静。” 仇道新怕再弄出人命,忙叫道:“七爷,七爷,六小姐不是与人私奔,是被人掳走的。这屋里有迷香的味道,你看,这窗户上还有个洞,七爷……” 蒋弘文不喜更怒,破口大骂道:“仇道新,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早放屁。” 仇道新苦着脸道:“七爷,我也是刚刚到此处,还未来得及细细察看呢。” “都是你,差点害得我与顾家生了误会。” 蒋弘文剜了他一眼,收了怒意道:“我就说我蒋七爷看中的媳妇从来都是好的。岳丈大人,您受惊,您受累。” 刀从脖子上拿走,顾二爷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冷汗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老仇啊,今儿找不回我媳妇,不光你的官帽要小心,头上的脑袋也得小心啊,我蒋弘文混世魔王的名头,可不是白有的。”蒋弘文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真真是混世魔王啊!众人心里忍不住惊叹一句。 “有什么消息传来?” 赵璟琰拿着扇子,无聊的躺在遥椅上,扇子摇得哗哗作响。 阿离恭身道:“回王爷,那边传来消息,府里有人看见午后的时候,有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来找六小姐,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六小姐她……勾搭外男,并非是被人掳走,而是与人私奔了。” 赵璟琰怒及反笑,“说这话的人……都有谁?” 阿离见主子这样的表情,心里不由一颠,道:“回爷,七爷那头没说,不过七爷带过来一句话。” “说什么?” “七爷说,起头的是赵华阳。” 赵璟琰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充满着不屑,许久才道,“噢,竟然是她?” “王爷!”一士卫突然进来,跪倒在地。 “说。”赵璟琰眼睛亮了起来,冲阿离摆摆手。 士卫这才道:“深夜时分,有人看到延古寺的山脚下,停着两辆马车,共有三个男人聚在一处说话。其中一个是书生打扮。” 赵璟琰眼中闪着寒光。 太阳一点点西沉。 寂静的林间小道上,只有马轱辘压过石子路面的声音。 青莞算了算时辰,轻轻叹出一口气。凭赵璟琰的本事,再有半盏茶的时间,必能找到她。但愿他不会让她失望。 就在此时,一声破空之声响彻云霄,马蹄声声,四面八方有杀声过来,青莞心中一惊,就势往车里一躺,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片刻后,帘子被掀开。 “老大,车里有个女的,被绑住了。” 粗重的脚步声传来,青莞正要抬头去看,人已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目光对上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刀疤男子。 “哟喂,还是个有颜色的。” 刀疤男眼中色光大起,嘿嘿干笑两声,“看来这小白脸也不是正道上的人,一刀结果了他。” 只听见一声咔嚓,手起刀落,陈剑的脑袋已应声落地,连个挣扎都没有。青莞头一回见杀人,心底泛起恶心,目中却未有害怕。 “老大,这人怀里有五百两银票。” 刀疤男轻薄的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猥琐道:“小美人,晚上老子好好疼你,要滋味好,老子封你做压寨夫人。” 青莞灵机一动,目光朝远处瞧去,用力的朝刀疤男啐了一口,“呸,做你春秋大梦,等他们去通风报讯,不出一个时辰就有官兵来拿你们。” 刀疤男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大树后隐隐绰绰有两个人影。他咧嘴一笑,“儿郎们,给我把那两个通风报讯的杀了喂狗。老大我先行一步。” 说罢,把青莞往马车里一扔,一个跃身亲自驾了马车,飞疾而去。 青莞被颠得头晕眼花,试了几次没有站起来,索性不动了,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这帮人才是真正的劫匪。 青莞闭着眼睛思忖片刻,决定自救。她用力的绞动着手上的麻绳,白晳如玉的手腕慢慢磨出一道深深的勒痕。 无人知道,她每一件的衣袖里,一左一右藏着两根银针,她只要把银灯捏在手里,就能自保。 “回王爷,大事不好,百里外王岸山的山脚下发现三具死尸,其中一个是书生打扮。小的已找顾府的人辨认过了,正是那个在庭院外打听六小姐的人。” 赵璟琰当即起身,变了脸色道:“出了什么事?” 阿离道:“回王爷,那里是王岸山,山匪经常出没,小的猜测六小姐被山匪劫了去。王爷,在那书生身上,找到了这只朱钗。” 赵璟琰捏着朱钗,只觉胸口被生生挖去了一块,痛不可挡。山匪,那都是些亡命之徒,顾青莞落在他们手里,只怕凶多吉手。 边上的史磊也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赶紧再去追啊。” 阿离面带难道,道:“磊爷有所不知,王岸山十几道山峦连绵不断,山中森林密布,范围之广,地势之险,绝非咱们王府数百护卫所及。” 不等史磊答话,赵璟琰顾不得其他,飞身而出。 “王爷,你还禁足中呢。”阿离拦在他身前。 赵璟琰抬脚把阿离踹倒在地,“滚开。” 史磊被这一脚惊得背上寒毛根根乍起。他虽非习武之人,却也知道阿离的身手排当世前十。 连他都被踹翻在地,可见寿王已在盛怒之中。他忙将阿离扶起,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寿王的背景,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赵璟琰已来到了王岸山的脚下,他看着地上大片的血迹,心中已知晓不妙。 王府护卫首领上前一步,指了指山脚下大量的马蹄印,道:“王爷,山匪人数不少。” 赵璟琰缓缓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呼吸有些沉重,怒道:“兵部尚书占着茅坑不拉屎,手握重权偏连个小小的山匪都平不了,本王若不参他一本,妈蛋的就跟他姓。” 史磊心知寿王是急了,他沉稳道:“王爷勿急,青莞虽是一介弱女子,但她身上机关颇多。只要她此刻是清醒的,想伤她不易。” 赵璟琰的心骤然跳了一下,僵硬了半天,方道:“若是她昏迷着呢?” 史磊有些天炫地转,强撑着,“那便难说。” 赵璟琰一听这话,像是被人狠狠的击中心口,“阿离,拿着本王的玉牌和老祖宗的龙头拐杖,去宫里找父皇要兵。” “王爷?” 阿离大惊失色,爷竟然要往宫中要兵,这万一…… “本王爷今日便要剿匪,踏平这王岸山,也为朝庭除去一害。” 史磊看着身边的男子。 一袭纯白色的天丝云锦长袍,领口和袖边儿皆绣着竹叶,精致的绣纹泛着光芒,衬得那张俊美的面庞愈发冰冷漠然。 他轻轻一叹,还是头一回见寿王这副表情。 “史磊啊!”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 “王爷。” 赵璟琰目色深深,语气有些凝滞,“兵到用时方恨少,本王堂堂一介王爷,身边能打的人加起来,不过百来人。” 史磊如何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他蹙了蹙眉头,意味深长道:“王爷不可自乱阵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若是她……”赵璟琰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冷月挂空,山风微凉。山里的暮色来得分外的快。 青莞像被拎小鸡一样,被人拎出了马车,然后扛在肩上。她虽然低垂着头,眼角却无时无刻不在打量着周围的地形。 这一拨人是真正的山匪,老穴建在半山腰,若有强敌,上山可退守,下山可逃命,十分灵活。刀疤男一脚踹开木门,把青莞往床上一扔,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哈哈笑道:“小美人,别怕噢,一会老子保管让你欲仙欲死,欲死欲醉。” 第一百八十三回宫中搬救兵 男人嘴里阵阵的恶臭,让青莞胃中泛酸,她装着害怕的样子一个翻身,人已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刀疤男清楚的看到她手上的麻绳已将她勒出了血痕,心中一软,很随意的将麻绳解开。 “也不怕你逃掉,这方圆百里,都是我的地盘。” 青莞只是瑟瑟发抖,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言语。 “老大,二爷回来了,正在四处找您呢。” “小美人,老子去去就来,你别急啊。” 门重重关上,青莞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没有惊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些粉末在两只手腕上,用指腹抹了抹。 然后走到窗户前,用口水划破窗户指,透过小孔往外看。因为是晚上,她只能看到百米外的树丛里人影绰绰。 青莞退回床边,将身上每一处藏身毒药的地方,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一遍,然后安安静静的坐在了床上,养精蓄锐。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她不过是个弱女子,这一路上的颠簸和恐惧,早已让她心力憔悴。 屋里的光线愈来愈暗,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的淌了半屋,可她的亲人再也瞧不见这月光的颜色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努力着,算计着,挣扎着,思念着…… 她现在还不能死,不敢死,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放弃希望。 月色下的延古寺,如同一个苍老的妇人,只是垂着脸低头念着佛珠。 华阳插着腰站在门口,涕泪均下道:“顾松涛,这趟要不因为大奶奶腹泻,怎么会把六丫头弄丢。你这会倒来怨怪我……你凭什么来怨怪我,凭什么?” 顾松涛青着脸,胸口上下起伏,低声呵斥道,“少说两句,先把人找到要紧。” 周氏躺在床上,拖着个病体,一边哼哼,一边愤怒的拍着炕沿,偏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两个眼睛睁得滴溜圆。 管氏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忙不迭的替她顺着气。 下人摒气凝息,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庭院的另一角,蒋弘文背手立于花阴下,仰视着天上一轮明月,身形说不出的孤单。 吴雁玲藏在暗处看了许久,目光中深深浅浅的都是情谊。她忍不住走上前,柔声道:“七爷别急,六妹吉人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 蒋弘文转过身。月色下,女子白晳的脸庞藏着一抹担忧,浓的似乎化都化不开。 他目光淡然,脸若寒星,凉薄的唇线微微抿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染上了冰霜。 吴雁玲怦然心动,含羞的垂下了眼眸,自己这样伤心,他多半会出言安慰几句吧。 吴雁玲垂首等了半晌,也未曾等到男子的声音,不由慢慢抬起了头,却见面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她抽出一口冷气,脸色的娇羞之色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厉。 蒋宏文,我吴雁玲这辈子看中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你等着。 小径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蒋弘文翻身下马,大步走来,不等站稳,已开口说话。 “亭林,怎么样了?” 赵璟琰目光幽深,“被另外一拨人截去了,我去宫中搬救兵,估计快到了,顾家那头怎样?” 蒋弘文一脸鄙夷,冷笑道:“已经吵作一团,两房人相互推诿,恨不能打起来。” 赵璟琰嘴唇轻轻一动,道:“你觉得此事是谁动的手?” 蒋弘文星眸一颤,思忖了许久,才道:“难说啊,不过我担心一件事。” “何事?” “会不会与钱家有关?” 赵璟琰心中微紧。顾六的身份特殊,和钱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他暗下在查着钱家的案子,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史磊微微恭身,“王爷,若是钱家,只需一刀毙命,何必如何复杂。” 赵璟琰脸上一松,目光赞许的看了看史磊,正要说什么,忽然他耳朵一动。 “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嘶鸣之声响彻山林,中年男子跃下马车,走到寿王跟前。抱拳道:“回王爷,禁卫军统领张云龙带五千精兵,协助王爷剿匪。” 来人身材颀长挺拔,浓眉大眼,神态间有着一种轩昂磊落之态,赵璟琰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烦杂。 张云龙乃禁卫军统领,手握二万重兵,镇守皇城,此人骁勇善战且忠心耿耿,从不结交任何权臣,只唯皇帝是从,是皇父最最信任的人之一。 六年前太子逼宫谋反,盛清大将军接太子密诏,自边军中率两万轻骑星夜兼程,倍行赶赴京畿支援。 张云龙临危不乱,联合原五军营统领老肃王,神机营统领赵震诱敌深入,于百里外用六万人缴杀了两万边军,亲斩盛清头颅挂于城墙。皇帝于夜宴上曾当众豪言,云龙在,皇城安。 正所谓杀鸡启用牛刀,今夜父皇派他前来,很显然是大材小用。 赵璟琰长身微挺,开门见山道:“张统领,你看该如何攻山。”言语淡淡,带着几分疏离。 张云龙恭敬道:“请王爷示下。” 赵璟琰冷冷一笑,很不客气道:“本王爷若有本事,何苦劳你出马。别他娘的废话了,动手吧。” 张云龙半分怒气也没有,仍是恭敬道:“是,王爷。先容我带亲兵查看一下地形。” 赵璟琰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 门重重被踢开。 刀疤男浑身酒气,摇摇摆摆的走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膘形大汉。 “老大,好货色啊,你可得悠着点,瞧这小身板禁不起你的折腾。” “滚开!” 刀疤男一声大喝,人跌跌撞撞的向青莞走去。 顾青莞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袖中的手微微一紧,她在算计着什么时候出手。 刀疤男正要把青莞压在身底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顿住身子回首,见数只眼睛绿幽幽的正盯着他瞧。 他眼睛一弹,几个大汉赶紧退了出去。 青莞轻松一口气。一个人就无须用毒,只一根银针便能让他倒下,这样她便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逃生。 如果赵璟琰聪明,他应该可以通过林间小路的现场,判断出自己被何人掳走。 自己对他也算重要,这个时候不会见死不救,他能动用的是王府数百兵卫,应该会连夜上山。她该选择走什么样的路,让后卫容易找到。 不等青莞再想,一个巨大的身子向她压来。就在她扬起手的刹那,密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尖的哨音。 刀疤男脸色一变,怒骂了一句,“他娘的,坏老子好事。”话音刚落,他已冲出了房里,消失在夜色当中。 青莞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只见数条人影从林间飞掠而出,几十条火把瞬间点燃。 “不好了,有人偷袭,快……快拿刀啊……” 青莞心头一松,莫非是赵璟琰王府的兵卫来了?她慢慢蹲下身子,把自己隐在阴影下,等机会逃出去。 恶战开打,哀号声,刀剑声此起彼伏,青莞只觉得人影在眼前唰唰飞过,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看来王府的兵卫功夫不错。 这个念头刚起,青莞便觉不妙。 因为她看到来人穿着夜行医,仅仅数十人左右,身手极为狠辣,招招毙命,看上去绝非王府兵卫,更像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些个山匪虽然人多,却立即落了下风。 青莞一口气没上来,委顿在地。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今日有些运背。 她深吸数口气,把自己趴在地上慢慢匍匐前行,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 青莞爬行数丈,已慢慢接近了山林的边缘,透过微曦的目光,她看到了一条下山的小路。 天不亡她。青莞抹了一把汗,一只脚慢慢挪过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她的背上,青莞一声闷哼,喷出一大口血来。 是一具刚刚咽了气的男尸。 贼老天,你是在玩我。生死倏关的时候,青莞喊了一句六年来从未喊出口的话。只是这话,淹没在四面八方,扑天盖地而来的杀喊声中。 她嘴角苦苦一笑,终于救兵来了。 笑意仅仅浮在嘴角,身上一轻,一只大手把她拎了起来。青莞无力的抬起头,入眼的是一双阴冷的眼神。 眼神的主人明显一惊,两条俊眉瞬间蹙成一团,如两柄利剑一样,似要将手中的人儿看个清楚。 青莞浮出一抹苦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嘴角又涌出两口血,脑袋一沉,她已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刹那,青莞心中一喜一忧。 喜的是遇到了他;忧的是,这具百多斤重的男尸,势必压得她旧伤复发。 恶战过后的,空气中是令人作哑血腥味。 阿离硬着头皮走到赵璟琰面前,道:“王爷,寻遍了整个山匪的老窝,也没见六小姐的身影。”赵璟琰眸光轻扫,淡淡的讥笑了两声,蒋弘文,史磊只觉头皮发麻,不知要如何开口。 第一百八十四回兄妹再相遇 禁卫军子时不到便攻上了山,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剿灭了四百人的山匪,可偏偏没有找到六小姐,某人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张云龙又命人仔细再寻了一遍,仍是未见人影,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眼前这个玄衣男子的身上。 赵璟琰眉宇间带着肃然,与往日嬉笑的模样大相径庭,眼眸幽深而无波,显然已怒到了极致。 张云龙上前,把手里的男人往赵璟琰跟前一扔。 “王爷,这人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赵璟琰点点头,目光静谥的盯着地上的男子。 刀疤男却觉得全身发冷,头顶的目光似要在他身上,刺出两个窟窿,凌厉而阴狠。 “那个女子呢?” 刀疤男咬牙,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气势昂扬的撇过了脸。 “哟,还是个硬的。” 赵璟琰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背上,身形巨大的刀疤男被踩倒在地,“来人,给我拿把刀来,一刀一刀的剐,这么大的块头,定能剐出九百九十九刀来。” 话音未落,阿离已跃了过来,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小刀,轻轻一划,一刀已剐了下去。 刀疤男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阿离手起刀落,第二刀,第三刀……第五刀尚未落下,刀疤男哀号道,“我说,我说。你们杀进来之前,我遇到了成刀帮的人,那女人肯定是被他们掳走了。” 赵璟琰挥了挥手,“成刀帮又是什么人?” “也是帮山匪,只有几十人,不过个个武艺高强,这一带的山头,除了我手下的,都被他并吞了。” “为首的是个什么人?” 刀疤男痛苦的摇摇头,“他们都是一身黑衣,蒙着脸,谁知道哪个是牵头的。” 张云龙旋即道:“王爷,不能耽搁,从此处去北边的山头,最快一个时辰。” 赵璟琰收回脚,突然一声暴怒,“还不赶紧出发。” 杨锐走进帐篷时,苏子语坐在桌案前,左手与右手对奕。 只见他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整个人如玉山一般湿润秀美,即便不动也流光溢彩。 杨锐眼中一亮,上前道:“苏统领,禁卫军张统领今夜奉旨剿山匪。” 持棋子的手一动,棋稳稳的落在盘中。苏子语皱眉道,“为何是他?” 杨锐低声道:“顾府六小姐被人掳走,蒋七爷求了寿王,寿王就去宫中搬了旧兵来。皇上不知道何故,出动了张统领,动静闹得挺大的。” 苏子语沉默片刻,眼前浮现一张清雅绝世的面庞:“内闺女子,谁要害她?” 杨锐摇摇头。 “可曾救回来?” “听说还没有。” 苏子语眸光一暗,心中泛起了一阵空虚,他起身在营帐里走了两上回合,顿足道,“那日清明,我看到她了。” 杨锐吃了一惊。苏子语年年清明要往那片废墟去,六年来未曾间断过。 “我后来让你去打探,可曾打探到什么?” 杨锐摇头,“时日尚短,咱们往南边去的人才出发两日,只怕还有些日子。” 这几句话说得很平常,然听在苏子语耳中,心却隐隐抽紧。他拿起一旁的长剑,“我去山上瞧瞧。” 杨锐唤住他,“你去做什么,那边都是人。” “不大放心。” “子语。你对她很是不一般。”杨锐挡在了他身前,又是查她的身世,又是备嫁妆。 苏子语注视他两秒,丢下一句,“那是因为,我觉得她很不一般。” 殷立峰斜卧在榻上,目光看着下面的舞妓,美婢端起酒盅,柔声道:“世子爷,奴婢喂你。” 美酒入唇,美人入怀,殷立峰索然无味,把怀中的人一推,起身向久走去。 小忠上前拦住,“世子爷,您的身子还没好透,老爷、夫人交待不能往外头去。” 殷立峰摸了摸微痛的屁股,推开小忠,不耐烦道:“闷死我了,陪我去园子转转。” 小忠拦不住,向那几个美婢递了个眼神,笑道:“世子爷,小的扶着您。” “世子爷,奴婢们也要陪着您!” 殷立峰嫌弃的看了她们一眼,“都给我滚远些,别跟着我。” 园子里花香浮动,灯影疏疏,九曲轿里的鲤鱼沉入湖底,无甚景色可瞧。殷立峰走了几步,牵动着伤口隐隐作痛,百般无赖之下就想回府。 他不想走路,命小忠去抬个软轿过来,自己则趴在栏杆上等着。 耳边有熙熙索索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在轻声交谈,殷立峰竖着耳朵静听,却听得不甚分明。 他走近了几步。原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看门婆子,躲在亭子里喝酒聊天。 倒是悠闲自在。殷立峰白了一眼,转身离去。 “听说那女人被山匪绑了。狐媚咱们世子爷,看看吧,遭了报应吧。” 殷立峰脚步一滞。 “也是可怜。好好的大家闺秀竟然……哎……别说是清白了,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这女人有什么可怜的,先勾搭了蒋家七爷,又勾着咱们世子爷,就是祸水一个。世子爷这下可算死了心了。” “你这老妇,嘴上能不能积点德……人家是蒋府老祖宗看中的,什么勾搭不勾搭。” 殷立峰一瞬间脸上失了血色,蒋家老祖宗看中的,不就是顾青莞吗。 顾青莞被人山匪劫走了……他一怒之下,冲到亭子里,抬脚踢飞了酒瓶,抓着胖婆子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 青莞睁开眼睛,放眼的是光秃秃的屋顶,她动了动身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胸口更似如裂开一般。 “你醒了?”低沉的声音自床边响起。 青莞转过头,打量床前的男子,剑眉,大眼,挺鼻,薄唇……依稀有几分父亲的轮廓。 “你还欠着我的银子。” 盛方见她头一句话便说这个,不知是喜是忧。他起身一跃到梁上,再落下时,手里多了方锦盒。 “还差四百一十二两,凑齐了就会还你。” 青莞不语,只是看着锦盒里的银子。厚厚的一叠银票上面,摆着无数的碎银子,垒得整整齐齐。 她突然问道,“一年之约还有几天?” 盛方没有一丝犹豫,“还有两月十六天。我的那块玉佩呢?” 青莞一听他问起,心中泛起喜悦,“在呢,凑齐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盛方想了想,盖上锦盒,仍放于梁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金大夫怎会落得如此?” 青莞苦笑,不答反问,“你如今不也是做了山匪吗?”言外之意,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盛方剑眉微扬,冷冷道,“没错。” 青莞心中一痛,堂堂盛家儿郎,不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杀敌卫国,却落魄到做个打家劫舍的山匪,不知盛家祖先在天有灵,会不会气得吐血。 女子眼中的怜悯让盛方心中一痛,自嘲一笑道:“金大夫若是知道在下是个山匪,只怕会见死不救吧。” 青莞心中一叹。就算你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也会救。 脸上却苦笑道:“已然救了,能有后悔药可吃吗?扶我起来。”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盛方从椅子上寻了件大衣,折叠成方块,放在床头,这才将青莞扶起靠在了衣服上。 只是被人扶起来的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青莞已疼得大汗淋漓。她坐稳后,右手扶住左手的脉膊,心里咯噔一下,胸口的旧伤果然复发,需在床上静养两月方可全愈。 真真是飞来横祸啊。 盛方在看到她嘴角的血时,就知道她身上有了内伤。他动了动唇角,道:“如何?” 言简意骇。 青莞垂下眼,道:“还死不了。这里是哪里?” 盛方道:“王岸山北山头,也叫小青峰。” “为什么做山匪?”青莞追问。 盛方脸色变了变,道:“为了活命。” 青莞心下一悲,目光看向窗外,久久不语。 盛方只当她看不起他,语调冰冷道:“金大夫无须多虑,我们做山匪虽然可恨,却从不伤及无辜百姓,只杀该杀之人。天亮后,我自会派人送金大夫下山。” 青莞微微蹙眉,讥讽道:“如此说来,还我的银子也都是你亲手所赚,而非打家劫舍?” 盛方心中悲凉。三万两银子是这一年在刀口上舔血,拿命换来的。他不欲多说,道:“金大夫放心,一钱一两都是干净的,不会脏了你的手。” 青莞心中的喜悦慢慢浮上。他到底流着盛家的血,有股子骨气。 盛方见她不语,心中的诸多疑虑盘旋在喉咙,却没有问出口,只冷漠道,“金大夫将就一晚,明日天一亮就送你下山。” 言罢,盛方长衫一撂,气宇轩昂的迈开了步。 “等等。”叫得急了,青莞猛的咳嗽起来。 盛方转身,看着这个一身单衣却风姿如玉的女子,目光闪过一抹柔色。 青莞浅浅一笑,带着一丝凉意,“你最好今夜就把我送走。”眸光骤然一暗,那抹柔色变成了凌厉,如出鞘的剑峰。她受了内伤,竟然连一晚上都不肯歇,看来自己这种角色在她眼中,不过是脚底的泥垢。 第一百八十五回阴曹地府见 剑峰上的寒意袭来,青莞不为所动,沉沉而无奈的叹息一声,“应该会有人寻我而来,而且动静颇大,我怕连累了你。”盛方不曾想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正欲开口,却听她又道:“山匪也罢,世家公子也罢,皇子皇孙也罢,不过是身份不同罢了。你的兄弟们跟你出生入死,就算武艺高强,也双拳难敌四手。我不想他们因我丧 命。” 言罢,青莞淡笑,若青莲开在水中,既淡又柔。 盛方剑眉更紧,道:“你是谁?” 青莞浅笑依旧,“若想知道我是谁,便往城东金府一趟,钱福在那里,他会告诉你的。” 盛方再次惊住。这个女子小小年纪,便一身惊世医术,雪玉如月,双眸如星,偏浑身上来透着一股悲凉。 没错,是悲凉,而非悲伤。悲伤可以愈合,而悲凉却深入骨髓。这样的年纪,没有经历过生死,不该有这样的悲凉。 “你到底是谁?” 凛冽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听在青莞的耳中却分外温暖。堂哥,早晚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 “怎么,你不敢?” 盛方嘴角牵扯起冷笑,“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的。” “那便好,顺便拿着你三万两银票换回那枚玉佩。四百两,就当你救我的报酬。” 好大口气。 盛方静静伫立,目光对上眼前的星眸,头一回露出丝笑意,“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急急飞奔而来,盛方眼眸一暗,“什么事?” “老大,山腰上全是禁卫军,足足有五千人,已经团团把我们包围了。” 盛方猛的回头,目光直射向青莞,后者笑容清淡,“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早,看来这会把我送走,已是来不及了。” 她竟然还笑得出,黑衣人恨不能一刀结果了这个女人。若不是她,这会兄弟们早就拿着钱财潇洒快活去了。 “老大,杀了这女人,咱们走小路下山,就算他们人多,也发现不了。” 盛方深吸了口气,声音清冷无波,“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忘了,去年夏天那一战。” 竟然是老大的救命恩人,黑衣人的眼眸一亮,忙道:“那怎么办,她没有武功,带上她会很麻烦的。” “你们可以放我自生自灭,这些人是寻我而来。” 盛方眉头一皱,冷哼道:“是敌是友?” 青莞正要说出“是友非敌”四个字,然而心中有个念头突然冒起,她苦着脸道:“是敌非友。” “不可能!” 黑衣人插话,“出动这么多人,只为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禁卫军吃饱了撑的。” 青莞幽幽一叹,“我……替某个王爷看病失手了,不想连累家人,所以往深山里躲一躲,不曾想遇到了山匪。” 情急之下胡编乱绉,故事漏洞百出,也不知道这盛方可会上当。 “所以,你必须带我走。如果你愿意,那三万两银子,不用再还,只当救命钱。”青莞再一次抛出了诱饵。 盛方的目光在青莞脸上打了几个转,像要把她的看穿。 “老大,快拿主意,要不然就晚了。” 盛方收回目光,厉声道:“银子是银子,救命是救命,一码归一码。小康,我要带她走。” 说罢,长腿一迈,人已移步床前,扶起青莞,拿出她背后的衣裳,将她裹住。 “得罪了。” 一话刚了,青莞只觉胸口一阵疼痛,人已伏在了男子的背上。 一滴泪自眼中流下,她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关键时候,他没有舍弃她,而是带着她同生共死。 青莞自喉中,无声无息的唤了声:“堂哥!” 盛方走出房屋,见二十个兄弟一个个已拿好了家伙,他淡淡道:“今日是我连累了兄弟们。这女子原是江南金神医,在鬼门关前救过我一命。” “大哥,不用说了,我们不怪你,赶紧走吧。” “大哥,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盛方点头道:“小康,把我的锦盒背上,从秘道出发。” “是,大哥。” 然而,就在这时,数道人影已从天而降,为首的正是阿离。 阿离一见贼人把六小姐扣在背上,心头大怒,不由分说拔出长剑直冲贼人而去。 盛方急急低吼一声,“金大夫,你稳住了”,持剑迎战上去。 片刻间,几十条人影缠打在一起。 青莞只觉得耳边有风呼呼刮过,仿佛小时候伏在父亲的背上,从棵树飞到那棵树。原来,全世界最安稳的地方,就是在亲人身旁。 青莞眼泪唰唰而下。不用再试探了,他就是盛家的人。有盛家人的胸襟,盛家人的情谊,也有盛家人的血性。 盛方一边迎战,一边察觉到身上之人的抽泣。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大夫,原来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到底是个女子。 他一个跃身退后,抽出腰间的腰带,速度极快的绕了一个圈,把青莞结结实实的捆在了他的身后。 阿离看得眼睛都红了。奶奶个熊的,竟然还敢把六小姐绑起来,无耻山匪,阿离我今天要不打你个脑袋开花,我就不姓阿。 忽然,一股浓浓的杀气慢慢袭来,四面八方不知何时,悄然无息的多出了数百个弓箭手,清一色的暗青软甲,黑暗中不仔细瞧,似乎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阿离一声轻啸,王府兵卫退出战圈,盛方并二十个黑衣人齐刷刷的被围在当中。 “放我下来。”一个懒散的声音慢幽幽响起。 阿离赶紧上前,把主子从兵卫的背上扶下来,心里一通埋怨,半个时辰前还急得要杀人,这会又不紧不慢了,也不知道爷心里是怎么想的。 数百条火把同时点起,照得夜色亮如白昼,赵璟琰看了看场中相互背身而立的黑衣人,心里突然一紧,目光下意识的向蒋弘文瞧去。 蒋弘文此刻心中的震惊不亚于赵璟琰。场上应该有二十一人,看似随意一站,却是一个极厉害的布阵。这样的布阵,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到了。 赵璟琰眼中的光芒仅仅一闪而过,便又敛住了。 青莞却依旧伏在男人的背上,一动不动,甚至连一丝害怕也没有。天地间,唯有这个男人与她一脉相承,血浓于水,她不想动,只想这么紧紧的靠着。 盛方只当金大夫已然吓傻,他心中涌起悲伤。 眼前金冠锦袍的男子他认识,是当今寿王,皇帝第八子。边上的男人则是蒋府七爷蒋弘文。 目光渐渐移过去,盛方的神色陡然变冷,一股凛冽之气自周身而出,全身的骨头震得咯咯作响。 那个人,他化成灰也认识,禁卫军统领张云龙,手刃父亲的刽子手。 青莞敏锐的感觉到男人的变化,迅速抬起头。 一道森严的目光落在青莞头上,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这个浑身劲装的中年男子是谁,为何浑身上下露出如此气势。 青莞的眼中闪过狐疑。忽然心中闪过一道光芒,竟然是他?禁卫军统领张云龙。 胸口的痛楚在这一刻无限放大,怪不得盛方的身上会有冷意倾出,这人是盛家的仇人,大伯父便是死在他的手里。 一张惨白无色的小脸自男人身后探出,赵璟琰只觉得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 他目力极好,清楚的看到了她嘴角的残血。他们竟然敢伤她……好……好的很! 张云龙见寿王不出声,不知是何用意。皇帝临走前交待,一切以寿王的意见为主,他不敢私下作主,只轻声的唤了句,“王爷?” 寿王轻咳嗽一声,“留下她,本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 “不可能!”盛方不疑有它,一口拒绝。 赵璟琰痞痞的笑了,双手抱胸,“你还敢跟本王谈条件,真是不知死活。” 张云龙低声提点,“王爷,速战速决,不必跟这些贼人多罗嗦。” 赵璟琰淡淡看了眼,目光有些凛然。 张云龙不敢多言,偏过头退后半步,为人臣者,当知自己的本份。寿王虽然纨绔,到底是龙子龙孙,自己刚刚那句话,已然是造次了。 “再说一遍,把这个女子放下,本王放你们一条生路。” 盛方知道在劫难逃,心中有血性涌出,答的十分干脆,“你们想要这个女子,也得问过爷手上的剑,答应不答应。” 漂亮。 青莞心中暗暗赞叹,强敌在前,不畏不惧,奋力一拼,虽知不可为,仍咬牙坚持,是条真汉子。 赵璟琰刹那间变色,厉声道:“张统领,本王要的是六小姐,你保她毫发不伤,其它人你看着办。” “是,王爷。” 张云龙恭敬的欠了欠身,手做了几个手势,几百人的弓箭手齐唰唰的对准了场中的人,一股凌冽的肃杀之气在顷刻间拢了下来。 盛方一咬牙。今日的局势,必是留命于此了,虽心有不甘,却无退路。 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心中已成修罗地狱!罢了,罢了,等到了下面,再向盛家人负荆请罪。 盛方豪气顿生,高喊道:“兄弟们,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阴曹地府见。”“大哥,拼了!”二十个声音齐齐发出,呼声震天,血气方刚。 第一百八十六回局面很复杂 盛方趁机回首,低语道,“对不住了金大夫,盛某护不住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再向你赔罪。” 青莞轻轻叹了口气,“我还不想死,还有三万两银子没收回来。” “你……”盛方气结。 这个女子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银子。命都没了,要银子干什么。 张云龙慢慢抬起了手,树上的几十条人影已然跃跃欲试。剑雨一触即发,赵璟琰朝阿离递了个神色。 阿离会意,悄无声息的挪动着脚步,只在剑雨落下的那一刻把六小姐救下。 就在连空气都为之凝结的时候,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响起,紧接着,顾青莞那特有的江南柔糯之音低低响起。 “亭林,你若敢放一箭试试。” 似晴天炸了响雷,赵璟琰先是一愣,再是一惊,最后忙不迭的喊道:“放下,快放下,统统给我放下。顾青莞,你说什么?” 如愿的,宽阔的脊背僵一僵,顾青莞吁着气道:“他们在山贼处救了我,你放他们走。” “王爷,不可。这些都是亡命之徒,绝不可纵虎归山,应该一网打尽,匡扶正义。”张云龙厉声道。 赵璟琰眼中透着金质的锐利,不置一词。众目睽睽下把人放掉,父皇那边如何交差,这是个问题。 青莞深看了张云龙一眼,抬高了声音道:“他们中若有一人死了,我也不活了。” “王爷!”史磊眼中带着焦急。 蒋弘文瞧了瞧场中的局势,呵呵一笑道:“亭林啊,许是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啊,这几人我瞧着倒有几分意思,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意有所指一句话令赵璟琰清醒过来,手中的扇子摇了两下,道:“六小姐说话了,这些人把她从真正的山匪手里救出来,不仅不能杀,还须嘉奖。张统领啊,父皇信道,道讲宽宏大量,依我看把人招安了吧 。” “这……”张云龙沉吟不语。 “别这啊那的,此事本王会亲自给父皇一个交待。” “是,王爷。” 倒还挺识实务的,赵璟琰微微颔首,从腰中拿出腰牌扔过去。 “为首的,这是我寿王府的腰牌,你带兄弟们过来,本王爷正要请些江湖中人保护人身安全。” 盛方一手接住,眼中闪过迷茫。而他的兄弟们则一脸的惊喜,不用死了,他们不用死了。 青莞趁机压低了声道:“盛方,十日后,金府见。” 怒意自眼中射出,盛方只想把身后的女子狠狠摔在地上,这女子把他当猴耍。这帮人根本不是她的敌人,而是来救他的,亏得他报了必死的信念。 “花开便是盛。”青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堂哥,对不起,如果不这样试探一番,我又如何知道你与盛家一脉相承。 盛方一个踉跄,人竟要栽倒在地。 阿离见状,飞身过去,手中的小刀轻轻划断腰带,欲把六小姐扶下来。 “蒋弘文,我受了内伤,劳你背我一程。” 此言一出,蒋弘文身子一顿,赵璟琰脸色一变。 山风徐徐吹来,吹得人衣袍飘飘,月色自树枝中倾泻而来,若拂开美人的轻纱。 林间的杀气慢慢褪去。 盛方直到最后一个禁卫军离开,仍痴痴的呆在原地。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是谁?” “老大,寿王要把我们招安了,该怎么办?” 兄弟们左一言右一语,盛方恍若未闻。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那句话?她这样戏弄他的目的是什么?她和蒋七爷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叫寿王为亭林? 一连串的疑问哽在胸口,却无法可说,无人可诉。 盛方剑眉微挑。 这个十日之约,他赴定了。 下山的路行实有些难行,青莞伏在蒋弘文背上,一颠一颠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被劫持到现在,已整整一天一夜,她还未合上眼皮。 一道极不友善的视线斜过来,蒋弘文翻了个白眼,忙高大喊,“累死我了,亭林帮我换个手。” 赵璟琰慵懒从容一笑,自说自话道:“兄弟有求,本王不得不答应啊。” 史磊不知内情,插了句话道:“王爷,还是我来吧。” “史磊,你是嫌弃本王爷身娇体弱,连个女子都背不动?” “这……史磊不敢。” 片刻间,蒋弘文背上的青莞已经被赵璟琰抱在怀中。青莞觉察到不对,强撑着睁开眼,入眼的是一双含着担忧的深邃眼眸。 青莞已无力探究,强压着胸口的不适,低声道:“让钱福替我诊病,害我的人在内宅之中。” 说罢,她头一歪人已晕了过去。 赵璟琰愣了片刻,回过神目光落在女子没有血色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把她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心魂才从远处飘荡回来,这个女人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的心里,然后很无耻的霸占了他的心房。 赵璟琰双睫微微抖动,嘴角的那一丝苦意更甚了。真真是他的冤孽啊,怎么就动了心了呢? 蒋弘文神情复杂而感慨的看着亭林。他应该是动了心的,只是……哎,且行且看吧。 阿离跟在两人后面,脑子里有些矛盾。 爷喜欢六小姐,是个鬼都能看出来,偏偏为了大局不得不让六小姐与七爷定亲。 而六小姐对此一无所察,关键时候让七爷背。万一……六小姐对七爷日久生了情……这……局面很复杂啊! 头痛,委实头痛! 一行人下到山脚,赵璟琰把青莞放到马车里,交待车夫缓缓而行。 张云龙威风凛凛走过来,抱拳道:“王爷,臣先行一步,回宫复命。” 赵璟琰深知这事闹得有些大,自己还在禁足之中,不仅擅自跑出府,还动用了禁卫军,父皇虽然是应下来,但不往跟前请个罪,这事怕说不过去。 他眼眸一闪道:“我与张统领一道往宫中去。” 张云龙神色如常,“王爷,请!” 赵璟琰笑笑,道:“本王身娇肉贵,喜欢在马车里躺着,张统领,你先请吧。弘文,陪我坐一段。” 蒋弘文深知赵璟琰有话要说,冲张云龙挑了挑眉,入了另一辆王府的马车。 五千人的兵马沿着官道缓缓而动,扬起阵阵灰尘。灰尘散去,月夜下两个青年男子从树后隐出。 “苏统领,人已经救出,咱们可以回了。” 苏子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声道一句:“连史磊都来了?” 杨锐不解,“苏统领这话是何意思?” 苏子语眉头一跳,翻身上马,回首道:“没什么意思,回营!” 两人飞身上马,调转马头,从小路疾驰而去。 行出略有半盏茶的时间,迎面驶来一个人,原是苏子语的手下。 “苏统领,英国公府派人来请。” “何事?” “世子爷不知何故大闹,国公爷,国公夫人无计可施,求苏统领帮着劝一劝。” 苏子语俊貌微冷,“殷立峰为什么闹?” “说是为了顾府六小姐。” 苏子语眸眼一动,淡淡道:“你先去回话,这几日营中走不开,等过几日休沐了我再去劝。” “是,苏统领。” 来人消失在夜色中。 杨锐看了看苏子语脸色,哼哼道:“三天两头大闹,这世子爷也算是个人物。” 苏子语玩味一笑,并未接这个茬,声音压得极低道:“顾青莞的事情,不用你查了,我亲自动手。” 说罢,扬起马鞭,飞奔而去。 “子语,等等我……”杨锐目光一暗,紧跟而上。 马车里。 赵璟琰扇子一收,压低声道:“我入宫中应对那位,你以老祖宗的名义,把人弄到蒋家,然后把钱福接过去治病,明儿个让大奶奶到顾府出面质问,抢个先机。” “弄到蒋家,这合适吗?”蒋弘文不解道。 赵璟琰目光微凝,“她在延古寺被劫持,又入了山匪手里,名节受损,若有蒋家出面护着,她的清白可一目了然。此为一。” 蒋弘文连连点头,“二呢?” “其二,今儿我的动静太大,老二,老三那头肯定瞒不了,如果不让老祖宗挡在前头,只怕宫里宫外都交待不过去。” 赵璟琰抚头叹道:“只有老祖宗要护着的人,求到我这里,我才好不管不顾的挺身而出啊。” 蒋弘文心生佩服。亭林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其三。” “还有其三?”蒋弘文吃惊。 赵璟琰细细看了眼他的神情,“你吃什么惊,这事事关她的性命,事关本王爷的春秋大事,当然还有其三。” 蒋弘文点头思忖道:“你说。” 赵璟琰小声道:“她昏过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害她的人在内宅中找。这个内宅除了顾府,还会有谁。所以,本王又怎能让她置身于险境。” “只可惜那三人已被山匪杀死,连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来,这条线被生生掐断了。” 赵璟琰冷笑,“急什么,她这般聪明,等她缓过劲来,必能找出害他的人。” “我这头你放心,还是想好如何应对宫里的。”蒋弘文细心的道。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招百试百灵。对了,派人去金府送个信,省得这些人揪着心。”蒋弘文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第一百八十七回顾府众生相 这个亭林,一到六小姐的事儿上,心细的跟针似的,连金府顾及上了,真真让他说什么好。 赵璟琰根本不去理会他的表情,而是道出了另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弘文,这帮山匪绝计不简单。” 蒋弘文在赵璟琰对山匪招安时,就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也看出来了?” 赵璟琰苦笑道:“我若看不出来,那才是真见了鬼,耳孰能详的东西,时刻在脑海里翻腾呢。” 蒋弘文思了思道:“亭林,你有没有觉得领头的男人,长得有几分眼熟。” 赵璟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压低了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话。”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深沉闪过。 “回老爷,太太,六小姐被找到了。”仆妇匆匆进来回话。 顾砚启手时的拂珠一顿,目光有些复杂。 魏氏忙问道:“二爷呢?” “二爷正在回府的路上。” 魏氏听罢,长念闻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是有惊无险,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啪!” 顾砚启大手重重拍在床沿,厉声道:“这么多人出门,谁都没事,就她隔三差五的惹出些祸端来,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也不知道蒋府那头是个什么说法。” 魏氏脸色大变。 内闺女子深更半夜被人劫了去,就算没有什么,名声也毁了。蒋家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家规,怎么会娶个没了名声的女子。 哎,才想着六丫头苦尽甘来,却不曾想一趟延古寺,不仅没有求得佛祖保佑,还遭此劫难。 顾砚启横了她一眼,忿忿道:“我就说这丫头跟她的娘一样是个扫把星。” 魏氏听着这话不像样,忙拦道:“人没事就好,不早了,累了一天先睡吧。” 夜色中,顾府的后门响了几下。 守门的婆子打着哈欠开了门,手里立刻被塞进了一大块银子。来人探进半个身子,在婆子耳边一阵低语,然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肥婆子关好门,一边穿衣服,一边往西园去。半盏茶后,谭嬷嬷被人从床上叫起,脚步匆匆走进了郡主的房里。 华阳刚卸下珠钗,浑身疲倦的躺在床上,谭嬷嬷几句话一说,脸上的倦色一扫而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郡主,那边传来消息,六小姐先是被人截去,后又遇上了山匪,最后还落了亡命之徒的手上。” 华阳眼露喜色,真真是老天保佑,蒋家若是知道了,绝不可能把人娶进门,这门亲事算是黄了。 谭嬷嬷看了看她的神色,又笑道:“郡主,还有个好消息呢。” “快,快说来听听。” “老齐王府派去的三人,都被山匪当场杀死了,现在是死无对证,凭她是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赵华阳脸上绽出一抹大大的笑容,“去,你快去小姐那里走一遭,把事情说与她听,也好让她安下心来。” “是,郡主。” 赵华阳抚着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要蒋家把这门亲事退了,事情就成了一半啊。 周氏躺在床上哼哼,两个儿子守在床前,一步也不敢离去,孝心十足。 周氏摆摆手,示意两人回去歇着,到底是夜深了,熬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管氏不敢轻易离去,婆婆生病,她这个做媳妇就该侍疾,丫鬟早在榻上铺了床被,用意已十分明显。 周氏抚着胸口,脸色有些痛苦。 管氏接过丫鬟端上的茶水,喂了她一口。不光是一天的光景,婆婆的脸像是失了水的茄子,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她轻叹一声,小心的扶人躺下去,严严实实的盖了被子,自己方才和衣躺下。 夜已很深了,又是忙了一天一夜,管氏一沾枕头,意识就有些糊涂,就在她快入睡时,那头的周氏忽然有气无力道,“六丫头与蒋家的这门亲事,算是没戏了。” 管氏只是轻轻的“嗯”了声,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这六丫头的命也算是苦,刚刚攀了个好人家却……哎……这也怪我啊,要不是我吃坏了肚子,又怎会在延古寺留宿。要不是留宿,六丫头又怎么会被坏人劫去。” “大奶奶别想太多,这事与您没关系。要真是被人瞄上了,便是回了蒋府,坏人也照样会来。”管氏很困,只能随口安慰。 “啊,你的意思是,坏人冲着六丫头来的?” “要不然,府里这么多姑娘,怎会劫她一个啊。”管氏糊里糊涂应答,沉沉睡去。 周氏却猛的睁开了眼睛。 不对,这事儿透着蹊跷。府里四个姑娘,若说颜色,自是六丫头最好;若论气派,家世,吴雁玲是头一份。六丫头疯病才好,进京不过四月,整日只在府里呆着,坏人怎么会瞄上的她? 要是像管氏说的那样,是冲着六丫头去的,那么……周氏灰败的脸色泛起了红晕。 是谁? 是谁要让六丫头倒霉,目的是什么? 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儿,周氏无神的眼神睁得贼亮贼亮的,熠熠闪着光芒。 那两个庶出的? 不可能。刚刚进京,生母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绝不会有这个实力。 老爷倒是不喜欢六丫头,却也不会下此狠手,就算舍不得那十万两陪嫁银子,脸面总是要的,更何况六丫头嫁进蒋家,得利的只有顾府。 二爷更不可能,虎毒还不食子呢。当初是疯子时就没下手,这会更不会了。 这一府里的人算来算去,也就那个贱人了。只是那个贱人的动机是什么? 周氏拧眉苦思。 东园里,谭嬷嬷提出灯笼退出院子。 冬儿目送她离开,赶紧回了屋,笑道:“这一下,小姐总算可以把心收回肚子里了。” 吴雁玲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抚住脸,“我看未必,母亲许是高兴的太早了。” “啊,小姐这话是何意思?”冬儿不解。 吴雁玲看着那男子冰如寒霜的脸,幽幽道:“万一蒋家的人不在意这些呢?” “哎啊,我的好小姐啊,有哪个高门大户会不在意这些,姑娘家贞洁最重要,六小姐就算没被夺了清白,可凭着在山匪窝里一天一夜,她就算是长着十七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吴雁玲静默不语,脸上有一抹愁色。 “小姐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冬儿不明白。 吴雁玲悄然起身,走到窗前,道:“我是怕他动了情。” “小姐说的可是七爷?” 吴雁玲点头,目光闪过一抹阴狠,“所以这个事情……不能捂着,得弄他个满城风雨,让那疯子再无回转之地。你附耳过来……” 蒋家内宅里。 朱氏与男人行完周公之礼,正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却听外头有人敲门。 短短须臾,守夜的丫鬟点着蜡烛进来,“大奶奶,七爷在外头,有事找您。” 顾家大爷懒懒的翻了个身,不悦道:“这个老七,整天搞什么明堂,深更半夜还有事,回了。” “大奶奶,七爷说是蒋家六小姐的事情。” 朱氏心中一动,在顾家大爷耳边安抚了几句,便穿起衣服,往外去。 朱氏刚到外头,就见阿离正焦急的等在院门口。奇怪,不是说老七有事吗,怎么会是他? 阿离迎上去,低声道:“王爷和七爷交待,让大奶奶腾出一处僻静的院子,六小姐受了伤,怕要在这府里养几日。” 朱氏惊得心怦怦直跳,“出了什么事?” 阿离凑近了,把事情一一道来。 朱氏听罢吓得魂都没了。 “大奶奶,王爷交待了,此事只老祖宗和你知道,旁人问起,万万不能说。最好是独门独院,这样方便进出。” 朱氏当下明白亭林此举的意思。 青莞被人掳了去,名声上怕是不大好听,为了避免不必要麻烦,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忙敛了心神,点了点头道:“他们此时人在何处?” “回大奶奶,王爷往宫中去了,七爷和六小姐在路上,再有一个时辰便到了,阿离先过来会吱一声。老祖宗那边也已经知晓了。” 朱氏帕子一甩,干脆利落道:“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办。” 深夜的金府大院,安静无比。 然而花厅里的灯亮如白昼,钱福和石民威一个左一个右端坐在上首,愁眉不展。 底下曹子昂兄妹也都一脸忧色,一句话也不说。 银灯在一旁偷偷抹泪,偏偏越抹越多,都这个时辰了,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小姐一定是凶多吉手。这可怎么是好? 陈平坐不住,来回在院里踱步。他几次要冲出去,都被钱福呵止住了。寿王爷连禁卫军都出动了,自己去确实不顶什么用。 就在众人都唉声叹息的时候,一个暗卫模样的人从天而降。 “六小姐受伤了,请钱福随我走一趟。” 众人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长长松出一口气,只要人活着,凭她是什么病,都能救回来了。 “我也去!”曹子昂抢先一步,脱口而出道。 “这位是?”暗卫问道。 钱福冲曹子昂摇摇头,道:“蒋府人多,你去不方便,等我诊了脉回来,咱们俩斟酌开药。” 曹子昂岂能听不出这话中有话。自己的身份并非能摆到明面上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给六小姐惹了麻烦。曹子曦也听出了钱福的意思,轻轻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第一百八十八回去工部主事 曹子昂会意,强笑着点头,“福伯快去吧。” “赶紧走,耽误不得。”暗卫急急的催促了一声。 银灯看着钱福他们消失在夜色中,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陈平好笑道:“小姐没事了,你这丫头哭什么?” 银灯瞪了他一眼道:“我哭哭也不行啊,这叫喜极而泣!” 曹子昂听着银灯的哭声,心中隐隐担忧,也不知她伤了哪里,现在如何了,要不要紧? 庭院微暗的灯光,落在曹子昂俊朗的侧脸上,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令偷偷抬眼看他的曹子曦神色一暗。 “咣当……咣当……” 连续几声脆响,惊得院子里的丫鬟瑟瑟发抖。世子爷也不知道怎么了,深更半夜大发雷庭,砸了半宿的东西。 老夫、夫人打又舍不得打,骂又舍不得骂,哄又哄不好,索性两眼一闭,随他闹去,只要人不出这个院子就可。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大半夜的还得起来当差。 就在这时,小忠一路飞奔进来,冲进屋子,道:“世子爷,人已经救出来了。” 殷立峰神色一松,“救出来了,人呢,人怎么样?” 小忠厚着头皮道:“受了点伤。” 殷立峰急了,忙喊道:“小忠,拿我的名贴,请太医往顾府去一趟。” 小忠为难道:“回世子爷,被蒋七爷送回蒋家养伤了,咱们请了太医没甚用处。” “她是顾家的人,凭什么要送到蒋家养伤。” 小忠为难道:“世子爷,她和蒋府七爷已经定亲了。” “混蛋!” 手里的美人瓶应声而碎,殷立峰瞬间暴怒,“我要去求亲,我绝不让她嫁给蒋老七的。” “立峰!” 帘子一掀,殷黛眉绷着脸走进来,“你闹够了没有。” 殷立峰见是她,气焰小了许多,踢了一脚碎渣滓,闷闷不乐的往闲上一卧。 殷黛眉走到床边,语重心长道:“弟弟,你年岁不小了,该懂事了,不过是个女人,你可苦为了她闹得全家鸡犬不宁。” 殷立峰虽不反驳,却也不想听她说教,把被子一拉,蒙住了脑袋。 殷黛眉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起身,“我也不劝你,父母年岁月大了,整天为你操着心,你自个好好想想,为了个女人,这样闹腾对不对。” 殷立峰掀了被子冷笑道:“八姐,她不是别人,她是顾青莞,是钱子奇的嫡亲表妹。” “那又怎样?” 殷黛眉杏眼一睁,厉声道:“她与咱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管她死活,钱子奇已经死了,她是顾家的人。” 殷立峰恨声道:“就算她是顾家的人,也是钱子奇的表妹。你不管她死活,我偏要管。” 若是平日,自己动了真怒,弟弟早就跌了软陪了笑,没想今日不仅不跌软,反而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来,殷黛眉气得眼泪落下来,帕子一摔,泣奔而去。 殷立峰见八姐被气哭,心底涌上后悔,只是这后悔像颗小石子投入心湖,微起波澜,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皇宫里。 赵璟琰跪在蒲团上,一旁的禁卫军统领张云龙却直挺挺的站着。 御塌上,一抹明黄盘腿而坐,眼睛微微闭着,始终一动不动。 寝殿里,针落可闻。 许久,宝庆帝打坐完毕,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先落在张云龙的身上。 张云龙忙恭身道:“回皇上,人已救下,禁卫军已归位。” 宝庆帝点点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辛苦了,退下吧。” “臣,告退!”张云龙眼角看了眼寿王,悄然退出。 宝庆帝这才把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然而也只是轻轻一眼,就闭上了,又入了无人之境。 赵璟琰苦笑一声。 父皇对他再如何宠爱,也是有底线的,今儿这事闹得有点大啊。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在空荡的寝殿里分外清晰。 然后,他像是叹上了瘾似的,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连一旁垂首而立的李公公都忍不住皱眉。 就在赵璟琰又重重的叹出一口气的同时,宝庆帝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孽子,你为了个女人,动用了禁卫军,竟然还有脸叹气。” 赵璟琰膝行几步,爬到榻前,哭丧着脸道:“父皇,我错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弘文好不容易看中了个姑娘,偏偏说亲没几日就出了事,儿臣觉得此事蹊跷,看看有没有人在暗中使坏。” “然后呢?” “然后儿臣发现,果然有人在暗中使坏。” “噢?” 宝庆帝眼中的眸光一闪,沉声道:“说来听听。” 赵璟琰挠了挠头皮,为难道:“这个,儿臣还未查出来,只是直觉,不过儿臣的直觉一向很准。父皇你想啊,早不劫,晚不劫,偏偏亲定刚定下来的时候劫,这里头肯定有鬼。” “胡闹!”宝庆帝双目一睁,帝王之气尽数而出。 “胡闹是胡闹了些,不过儿臣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父皇不常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要相亲相爱吗?” 宝庆帝被噎住。 年轻时杀戮太重,先帝十四个儿子,有十一个死在他手里,午夜梦回,恶梦连连。 因此他最怕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在儿孙头上。故平日教导儿子,常拿兄友弟恭那一套挂在嘴边。 赵璟琰见他不语,可怜巴巴道:“父皇,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儿臣累了一天了,实在是困得不行。” “老八!” 宝庆帝一拍榻沿,“你实在是太胡闹了。” “儿臣知道错了,请父皇责罚。” 赵璟琰嘴一撇,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末了还补了一句,“只是别罚太重就行。” “你……”宝庆帝气得胡子翘翘。 赵璟琰眼珠子一动,厚着脸皮抱住了皇帝的双脚,“父皇,饶了儿臣这一回吧,儿臣再也不敢了。” 腿脚被缠住,宝庆帝心中一软,天大的火都灭了,眉梢上微微挂着嗔色,沉声道:“听说你把最后二十几个山匪放了?” 赵璟琰眼光一沉,思了思,抬起头迎上帝王的目光,正色道:“回父皇,儿臣并非放了,而是招安,招安是为已所用。” 宝庆帝一捋颌下银色长须,“一帮山匪,招来有何用处?” “父皇,世人都说逼上梁山,这些人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但凡日子好了,银子多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谁愿意上山为匪。” 赵璟琰顿了顿义正言辞道:“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二十人难以成势,二百人也不过螳臂挡车,若两千人,两万人……父皇的江山岂不是生了乱相。” 宝庆帝眉心一动,看向寿王的目光有了几分打量。这个吊尔郎当的老八竟然能想得如此深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赵璟琰轻咳一声又道:“所以儿臣动了私心,名为招安,则实是想瓦解这些个山匪,让父皇的江山千秋万代,永寿齐疆。” 自古帝王谁不想永保江山,宝庆帝面色一正,长叹一声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原本也是个聪慧之人,只是顽劣太过。禁足时私自出府,违抗皇令,罚你再禁足一月。” 不过一月而已,赵璟琰心中狂喜,笑道:“多谢父皇,儿臣这就回家好好反省,好好反省。” “慢着!” 赵璟琰收住身子,苦着脸道:“父皇还有什么事情?” “你整天这样东晃西荡也不是事,禁足期满后,给朕去工部当差。” “父皇,您这是要了儿臣的命啊,儿臣只喜吃喝玩乐,不喜……” “你给朕闭嘴。此事没有异议,滚吧!”宝庆帝嫌弃的摆摆手,像赶蚊子似的。 赵璟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差没有落下泪来,他忿忿的向皇帝磕了三个头,阴沉着脸退出去。 嘴里还嘀咕着,“弘文啊弘文,为了你能有个媳妇,老子被你害惨了。工部?谁他娘的要去工部。” 声音虽轻,却清楚的飘进了皇帝的耳中。宝庆帝只觉得喉咙间很痒,有点想骂几句粗口。 这个老八,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到了他这里就像是逼着他上刑场似的,工部那是多肥的差事啊。 他堂堂皇子皇孙,又怎会从几品小吏做起,让他去,便是去主事的。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李公公双眸微眯,暗下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轻声道:“皇上,寿王他早晚会明白皇上的苦心。” 宝庆帝轻轻吁出一口气,冷然道:“但愿如此。传朕的旨意,寿王领禁卫军剿匪,功过相当,禁足一月,期满后往工部当差。” 李公公目光微闪,恭敬的答道:“是,皇上,” 赵璟琰走出皇宫,天已蒙蒙亮,一轮圆月淡得似乎没了影。 阿离早早的候在了宫门口,他见主子出来,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替他披上。 “爷,如何?”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定定的注视着他,片刻才道:“阿离,爷被禁足一个月。”阿离动了动薄唇,“爷,别太难过,不过是一个月,了不得阿离把万花楼的姑娘请进王府,陪爷乐呵。” 第一百八十九回流言飞满天 赵璟琰嘴角浮上一抹淡笑,笑意自嘴角慢慢往上,俊朗的脸庞每一根线条都洋溢着喜悦。 “傻阿离,爷就这么离不开女人吗?一个月后,爷往工部主事了。” “啊……” 阿离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爷藏拙守愚了这些年,终于是被皇上起用,能在朝堂上走动了。 赵璟琰目若星辰,啪的一下打开扇子,道:“趁着天亮之前,去蒋府一趟,一个月难见她一面,爷不知道忍得忍不得。” 床上的女子,蜷缩成一团,瀑布般的长发散在四周,下巴隐在被子里,露出小小的半张脸。 看不见灵魂的黑眸,只有长长的睫毛投射下的剪影,安详无比。赵璟琰心底莫名柔软成一片。 这个女子的五官极为精致,最引人的是她小小的唇。她的唇形特别好看,微微嘟着,有种无比撩人的性感。 哎……赵璟琰无力深叹。真真要了命了,这女子才将将十四。 “亭林。”蒋弘文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 赵璟琰起身,走到外面庭院。 “何事?” “我便不陪着了,今日钱庄开业,我这个名义上的东家总要过去看看的。” 赵璟琰一拍额头,竟然忘记了这一茬,“史磊呢?” 蒋弘文道:“从山上下来便忙活钱庄的事去了,这会只怕脚不沾地。” 赵璟琰点头道,似笑非笑道:“本王禁足,那不去凑热闹了,你且去吧。” 蒋弘文见他拿腔作怪,翻了个白眼,匆匆离去。 “大奶奶去了顾府没有?”赵璟琰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蒋弘文身形未停,似未听见一般走远了。 “回王爷,大奶奶一早就出门了,应该是往顾府去了。去之前,大奶奶还特意到了老祖宗房里坐了一会儿呢。”小丫鬟机灵道。 赵璟琰掏出银子扔了过去,“赏!” 一个赏字未曾说完,阿离自院外匆匆而来,压低声道:“外头漫天的流言,说六小姐她被贼人掳去,已失了清白。” “噢?”赵璟琰脸一沉,气势有些吓人。 “有没有查到是谁动的手?” “爷,谣言自四面八方而起,天一亮,酒肆、茶坊同时流出来,查不到源头。” 赵璟琰狭长双眸闪过锐光,一抹讥笑自唇角而出,“好快的手脚啊。” “爷,要如何办,这样下去六小姐的名声……可就完了。”阿离把话说得小心翼翼。 赵璟琰探着眉不语,正要说话,只听见屋中一声尖叫,叫得人头皮发麻。 赵璟琰一个剑步,人已冲了进去。 火光冲天,一箭直中心口,青莞疼直失声嘶叫。 眼皮似有千金重,她缓缓睁开眼睛,惊魂未定的大口喘气。 依旧是同样的梦境,根本无需期待,只需看到故人时,噩梦总会如期而至。 “小姐,你醒了?” 青莞偏过脑袋,入眼的是钱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她心下一激动,竟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只是手刚伸出来,胸口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她闷哼一声,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青莞,你的内伤复发,万万不可乱动。” 青莞顺着声音瞧去,竟然是赵璟琰,这厮怎的会在此地,这是哪里? 赵璟琰似明白她的疑虑,摇着扇子道:“这是蒋府内宅,我让老祖宗僻了处幽静的院子,连着外头的街市,让你养伤。” 青莞扬起脸,秀眉蹙得紧紧。把她放到蒋府养伤,亏他想得出来,她一个闺中女子,又不是没有家,怎的把她…… 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如水的目光直直向看床前的男子。 后者微微颔首,摇着扇子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一想便明白了。” 青莞未曾想到这个纨绔王爷思虑的如此仔细,轻轻的咬了咬唇瓣,慢慢的垂下了眼帘。 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如同两只蝴蝶的翅膀,扇得赵璟琰的心口一动一动的。 他凝视着女子苍白如雪的脸,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去吧,我与六小姐有话要说。” 青莞猛的睁开眼睛,眸色深深看向钱福。 钱福不动声色的紧了紧眉头,“小姐,老奴在外头等着。” 张氏急急的掀了帘子进门,见老祖宗正就着丫鬟的手喝参汤,强压了心绪,坐在了一旁。 老祖宗见她来,眼睛略抬了抬,推开了白瓷碗。 “来了。” 张氏上前行礼,放柔了声音道:“老祖宗,外头传言……” 一道凛冽的光芒视线射过来,张氏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你也算是个当家夫人,不要听风就是雨,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是有人不想让这桩亲事做成,才在背后使坏的。” “啊……” 张氏惊了一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老祖宗冷笑,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一抹厉色,“左不过那几个。我已把人接进了府中,你是老七的娘,这事我不瞒着你,得空了去瞧瞧那孩子,听说伤得挺重。” 张氏一听这话,不知要如何回答,老祖宗这副模样,摆明了是要护着人的。 “你放心,老七与我说了,她还是黄花大闺女,一点事情也没有,委屈不了你的儿子。” 张氏捂着心口长长松出口气,半晌才幽幽道:“这孩子真真……是个可怜的。” 屋里没了外人,两人相对无语。 赵璟琰温和笑笑,收了扇子道:“听钱福说,你旧伤复发,想来是我从前作的孽。” 青莞如男人一般邪气的扬扬嘴角,“知道就好。” 赵璟琰被她这一笑惊住了。从来见她都是冷清着一张脸,偶尔露出淡淡的笑意,却从未见她如此笑过,如同空谷幽兰绽放。 他并不知道,青莞这一笑,并非为他,而是为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盛方。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道:“青莞,对不住。” “也是我先算计你在前。”青莞如实说。 到了这个时候了,再不如实说,便显得有些不诚意了。为了救她,竟然劳动了禁卫军,当世之世,也只有赵璟琰有这个本事了。 赵璟琰慵懒一笑,“把事情都说说吧,我也好寻着蛛丝马迹替你把场子找回来。” 青莞略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所有盛方的事情。 赵璟琰听罢,紧着眉头道:“害你的人,你心中可有数?” 青莞犹豫了片刻,摇摇头道:“有些数,但并不确定。” “那你留给我的那句话……” “只是我的猜测。” “为什么这么说?” 青莞虽然不喜他这样问,却如实道:“我从来只有治病救人,不与人结仇结怨。因此可排除仇人的可能性” “会不会与钱家有关?”赵璟琰说出心中的怀疑。 青莞咬了咬牙,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暗中查钱家的旧案,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有这个可能。” 青莞摇摇头,“倘若是这样,一刀结果了我岂不更为方便,要那个书生做什么。” 赵璟琰当下明白。 一个俊郎无比的书生,一个美丽的千金小姐……这里头能让人遐想的东西委实太多。 “刚刚得到个消息,不算太好,你需放宽心。” “你说吧。” “今日天亮,外头起了很多流言,说你落在匪人手中,失了清白。还有,在那个书生的身上,找到了这个?” 碧玺雕花簪。青莞眼眸微眯,没有说话。 赵璟琰柔声安慰道:“放心,我定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青莞轻声道:“不用查了,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算计的我了。” “谁?” “赵华阳。” “是她?”赵璟琰一惊。 “这支簪子是我前几日丢失的。我的院里,除了红花,丁香外,其它都是我的人。而这两人,是郡主塞进来的。”青莞冷静分析。 赵璟琰的眼睛深沉如夜,“她为什么要害你?” “因为老庆王府替吴雁玲看中了蒋家六爷,我一旦与七爷定亲,这就挡了他们的路。” 青莞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睁开,“如果不是外头的流言,我还猜不透她们的动机,现在看来,他们想毁的是我的名声,目的是让蒋家弃了我,好让吴雁玲嫁过去。” 赵璟琰当下明白过来。 先在周氏的饭菜里动手,让她上吐下泻无法在天亮前回府,顺理成章的留宿在寺庙。 然后又命那个书生在院门口晃荡,故意给人瞧见,好给人造成青莞与人私奔的假象。 再加上那个书生手里有她的贴身之物,她就算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好在半路遇上了山匪,阴差阳错之下又遇到了另一拨山匪……赵璟琰想着那张微微熟悉的面孔,强压住心中的好奇,道:“你打算如何?”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青莞目光幽深的看着赵璟琰,试探道:“王爷有什么好主意?” 赵璟琰心思微动,道:“可能暂进还得忍着,因为还不到时候。” 青莞何等聪明。赵华阳母亲是老庆王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有个十足的准备,方可挥出致命一击,所以这口气,她必须忍下。 赵璟琰眼睛一亮,低声道:“不会让你忍太久,再过一个月,我要出山了,主管工部。”青莞愣了一会,脸上浮出淡淡笑意,“可是因为我的事?” 第一百九十回他也有私心 “正是。” 赵璟琰得意的笑笑,“动用禁卫军,禁足一月;招安山匪有功,入工部主事。此事到底还是咱们占了便宜。” 青莞心中腹诽,他是占了便宜,自己却是旧伤复发。虽心里如此想,然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敬佩。 能在短短时间内,把劣势变成优势,绝非普通人能做到,此人聪慧绝顶,有帝王之相,又体恤弱小,乃百姓之福。 青莞轻道:“入了工部,你一闲散王爷就成了一枚重要的棋子。王爷正愁找不到机会向贤王递投名状,此乃契机。” 赵璟琰心念一动,“工部主管各项工程,水利、囤田,交通,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老三手握兵部,缺的是银子。” “你便给他赚钱子,时间一长,他自然而然的信任于你。” “说的好。”赵璟琰点头道。 青莞垂上眼帘,手指轻轻一动道:“工部尚书简在帝心,亭林若想登得高位,权臣可暗下结交。” 竟然与他想到一处了。赵璟琰心中赞赏,不由把事情和盘托出。 “我上回问高小峰的事,便是有意通过他结交高尚书,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步可省了。” 青莞接话,“千万别省。正所谓御人先御心,高小峰乃高家长子,颇有才能,除却那方面遭人病诟外,不失是个好的接班人。” 赵璟琰抚赏赞叹,“此言极妙。他的事情我已有些眉目,只需时日了。” 青莞深吸一口气道:“至于老庆王府,瑞王府……亭林,我觉得便由此事开始吧。” 赵璟琰眉尖一跳,看向女子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复杂。 “你的意思是?” “吴雁玲的婚事,绝非她能作主,你猜是谁的意思?” 赵璟琰认真思忖片刻,“应该是老庆王府的意思。” 青莞接着问道:“为什么不是瑞王的意思?” 老庆王的背后是瑞王,老庆王的意思,就是瑞王的意思。 赵璟琰淡淡一笑,“绝无可能。” “为什么?”青莞随即问道。 “就凭弘文把秦玉昆打伤那一条,那头也不会动蒋家的主意。事实上,秦家人把弘文恨得要死。” 青莞就等着他把这话说出来,“那么如此说来,把吴雁玲嫁到蒋家,应该是老庆王的意思。老庆王这一招的用意在哪里?” 这话把赵璟琰给问住了,他摇了几下扇子,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如剑一般看向床上的人。 “莫非……他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青莞点点头,“蒋家独善其身,不争党结派,乃京中清流。关键时候凭着老祖宗,凭着蒋家这些年教书育人的功劳,未必不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 赵璟琰眼中精光一闪,露出微笑,“太子未定,储君空悬,皇位一事,不到最后,不分胜负。就算立了太子,也能一击击中,反败为胜。他怕瑞王有个万一,所以……” “所以,他想把外孙女弄进蒋家,好给老庆王府留个后招。” 赵璟琰与青莞目光相碰,眼底均闪过一丝笑意,“所以,老庆王并非对瑞王死心踏地,他有他的私心。” 青莞点头,“既然不是一条心,那咱们何不用个离间计,让这君臣二人,离心离德,一步步背道而驰,然后再逐个击破。” “妙计。” 赵璟琰高兴的手中扇子直颤,他突然想把床上的女子拥进怀里。王府这么多的谋士,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自己说一句,她就能猜出下面一句。 青莞看出他脸上的兴奋,不为所动,轻道:“咱们要做的,就是在两人之间种下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是由老庆王种下的,我们不防浇些水,让种子长成参天大树,让世人都能看到。” 赵璟琰一把握住青莞放在床沿的手,道:“你打算如何做?” 青莞想着心事,并未察自己的手握在别人的掌中,神色宁静:“虽然那三人已死,无真凭实据,但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璟琰将身子欠了欠,凑近了几寸,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青莞自嘲一笑,“你找的人需多点。” “放心,我定让它满城风雨。” 青莞长长松出一口气,耳边的碎发落在眼前,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这后知后觉的发现,手被人捏在掌中。她一惊,忙用力甩开。 赵璟琰脸皮厚厚,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耸耸肩道:“青莞啊,实在对不住,和你聊得有些激动,把你的手当成扇子了。” 顾青莞看着那张欠奏的脸,很想一个巴掌甩过去,偏那厮看上去一脸的无辜样,咬牙道:“王爷请吧,我实在撑不住了。” 赵璟琰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想不通,不过是握个小手而已,这个女子需要忙不迭的赶人吗? 不过,这手还真软,柔软无骨,挺滑腻的。赵璟琰笑笑道:“青莞啊,看在你生病的份上,再有一件好事告诉你” 顾青莞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的脸有些欠揍,不想说话,只是点点头。 “今儿一早,朱氏便往顾府去了,按脚程这会怕是该到了。” 青莞吃了一惊,“她去做什么?” “一来会吱你的行踪,二来吗,我原本想让她替你闹上一闹,来个先下手为强。不过,这会子歪打正着,只怕有人会惊心了。” 青莞哑口无言。这话听着有几分咀嚼,隐隐的有护着她意思,如同一阵风,吹散了她心里的阴霾。 赵璟琰把女人的神色尽纳眼底,懒懒的喝了口茶,出奇不异道:“有件事还想问一问,那个男子你认识?” 青莞愣一愣,方才明白赵璟琰口中的男子是谁。 她点头简单道:“在苏州府行医时,我救过他一命。” “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赵璟琰好奇。 青莞自然不能说出“盛方”二字,随口胡绉道:“他说叫胡勇,不知真名假名。” 胡勇?想来也不会是真名。不急,等那人来时,再仔细一探。赵璟琰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抹光芒。 顾府内宅。 顾砚启背着手在堂屋里来回的踱步,一屋子的人个个噤若寒蝉。 突然,顾砚启双手一拂,暴跳如雷道,“这种累及长辈爹娘,累及祖宗门庭的孽障,给我绞了头发送尼姑庵去。” 众人心惊肉跳。 六丫头被贼人污了身子,失了清白,连累着顾家也被人指指点点,这样的女子怎能留在府里,只有往尼姑阉送了方才清静。 哎……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样一来,与蒋家的亲事算是彻底黄了,真是可怜可叹啊! 顾青芷已满面泪水。她苦等一夜,未曾想等来的却是这个消息,六妹这辈子可就完了。 魏氏也是满腹心酸,偏偏又不能反驳,在山匪窝里呆上一夜,六丫头一个弱女子,能留下条命已然老天保佑,这清白不清白的,哪还能顾上。 罢了,多捐些香火钱吧,也是这孩子命里有这一遭。 赵华阳心中起疑,昨夜丑时二刻才把人救回来,怎的今日一早便传了个沸沸洋洋。不过这样也好,这疯子的名声坏了,也省得她跟蒋家多费口舌。 顾二爷唯唯诺诺道:“父亲,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六丫头她……” “别跟我提这个人。” 顾砚启厉声道:“马上把人弄回来,立马送尼姑阉,一刻也不得耽误。” “顾老爷要把谁送到尼姑阉去啊。” 一个风资绰约的女子款款而来,脸上凝着一层冰霜,不是蒋家的大奶奶又是谁。 众人一惊。完了,蒋家定是听到了外头的流言蜚语,上门来退亲了。 朱氏大大方方走进来,向顾砚启夫妇道了个万福。 魏氏面甜心苦,忙招呼道:“大奶奶来了,快坐吧。” 朱氏坐下,丫鬟端上茶,她拿起茶盖拨了拨茶叶茉子,眼角的余光把众人的神色,尽纳眼底。 放下茶盅,朱氏清了清嗓子,“老爷,太太,六小姐的事情我们老祖宗听说了。” 顾府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瞧这脸色,听这话语,果然是来退亲的。 华阳为了彰显自己通情达礼,一脸哀色道:“也是我家六丫头没这个福气,你说好好的……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奶奶不用为难,我虽是她嫡母,却也知道分寸,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罢,我们都应下。” 顾砚启和魏氏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亲事显然是做不成的了,不如把话说得漂亮些,买卖不成仁义在吗。 朱氏见时机差不多,冷冷开口道:“老祖宗命我来传个话,六小姐身受重伤,老祖宗叹其可怜,令人接进蒋府养伤,伤好后再把六小姐送回来。” 如一道响雷在耳边炸响。 顾府众人呆若木鸡,敢情这大奶奶不是来退亲的。莫非……难道……或者……六丫头的清白还在。若不然老祖宗又怎么会把人接进府中? “老祖宗说了,若不是六小姐年岁小,还要等上两年,她此刻就把人娶进门了,也省得在这府里担心受怕的,一不小心被人害了去。”又如一道响雷炸开,顾府众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九十一回约他十日后 听这话的意思,六丫头这一难是府里人害的?天啊,谁这么心狠手辣。 朱氏款款而立,道:“这一趟来,老祖宗还特意交待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举头三尺在神名,谁做的孽,她就要让谁好看。” 华阳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惊得魂飞魄散,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 “蒋家大奶奶,六妹这样一个人,谁会去害她,没凭没据的事情可不能乱说。”吴雁玲怕母亲露了怯,毫不客气的说还过去。 朱氏原本就是按着老七的叮嘱嘘张声势,心里其实很没底气,被吴雁玲这样一堵,她急急的呼吸了两下,搬不倒葫芦洒不了油,话都说出口了,难不成还再收回来,豁出去了。 “玲小姐只怕还不知道老祖宗的为人。她老人家没把握的事情,从不摆在面儿上乱说。既然话说出口,必是有真凭实据在手的。” 朱氏说到痛快处,一拍桌子,厉声道:“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敢动老祖宗护着的人。老祖宗说了,她虽不问世事,但真要问起来……哼哼,凭他是谁,她也是不怕的。” 说罢,朱氏扬长而去,转身的刹那,原本绷着的俏脸,一下子委顿了下来。 老七啊老七,你说你让嫂子做的什么好事,真真被你害死了。 寿安堂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众人神色各异。赵华阳母女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惧色。 朱氏走出寿安堂,却见月娘和春泥一左一右守在院门口,见到她扑通跪下去。月娘的额头绑着纱布,脸色尽是担忧。 朱氏往身后瞧瞧,忙低声道:“快起来。” 春泥泣道:“大奶奶,我家小姐如何了?” 朱氏道:“六小姐无事,受了点内伤,我家老七请了一个叫钱福的大夫,替六小姐诊脉。” 月娘,春泥一听到钱福,心里长长松出一口气,有他在,小姐必是无碍的。 朱氏又道:“我来时,你家小姐还没有醒,这会子我倒不好作主让你们过去。等我回去问了她的意思,再派人来接。” 月娘听罢,一边磕头一边道:“大奶奶,我家小姐在山匪窝里有没有受罪?” 朱氏知道她想问什么,笑道:“除了内伤外,一切完好无损。”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月娘连连惊呼。 春泥一脸感激道,“多谢大奶奶,多谢大奶奶。” 朱氏欣慰一笑,把人扶起来,“我得赶紧回去,你家小姐不在家,院子要替她看好了。我听老七的意思,害她的人指不定就你们这府里的。” 月娘和春泥思忖着朱氏的这句话,连她何时离去,都无察觉。 辰时三刻。 京城西市的金银街上,鞭炮阵阵,鼓乐声声,一派热闹景象。 来往路人驻足观看,却见金灿灿的四个大字“琰宏钱庄”,写得龙飞凤舞。 蒋弘文一袭红衣立在铺子门口,朝前来贺礼的客人拱手行礼。千年难得一见笑容的脸上,扬着得意。 来客中达官贵人,京城官吏,世家公子……均奉上了大大的红包。 街闹对面,贤王赵璟玮坐在豪华马车里恰巧路过,听到动静,他掀起车帘往外瞧。 怀里的女子容色尚小,却自有一股风流,嗲着声道:“王爷,您瞧什么呢?” 赵璟玮眸色微闪,厉声道:“来人。” “王爷?” “去查查琰宏钱庄是怎么回事?” “是!” 赵璟玮一摔车帘,回首正好看到女子微微鼓起的胸部,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当下把人压在了身下。 女子惊呼一声,唇已被堵上了,须臾,便有羞人的声音传出来。 马车四周的护卫早已对这样的声音见怪不怪,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如初。 瑞王府的书房里。 刚刚下朝回来的赵璟珏坐南朝北,下首两排楠木交椅上,分坐着王府谋士及他的党营们。老庆王赫然在例,端坐首例。 瑞王近侍张建道:“王爷,昨夜禁卫军的事情已经查清,并非为了剿匪,而是为了蒋家老七的未婚妻。” 赵璟珏冷笑。为了一个女人竟然求父皇动用了五千禁卫军,这种荒唐的事情,也只有老八能做出来。 “今日早朝,皇上对寿王的那道旨意,诸位有何看法?” 谋士俞清道,“一罚一赏,罚乃掩人耳目,赏则有意抬举。王爷,此事大有深意。” 众人频频点头,独独老庆王未动分毫。 赵璟珏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恭敬道:“王叔,此事你有何看法?”老庆王抚须沉吟道:“夏盛将至,江南有几道流河要整修。明年乃皇上登基坐殿三十年整,按以往规矩,春日要举行封禅大典。上一回封禅还是十年前,沿路近千里,必是要大修一番的。这两项工程极大, 油水颇多。皇上这是在给寿王塞腰包啊。” 赵璟珏不可置否的笑笑,“再加上秋日囤田,各地各州的工程,这个腰包确实不小啊。” 老庆王想着孙子从前在工部捞到的好处,不由轻叹了一声。 俞清忙道:“王爷,如此一来,寿王便不可小觑,王爷赶紧出手啊,片刻都耽误不得。” 赵璟珏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现在自己比老三略胜一筹,然而胜的有限。而且老三靠着英国公府,把苏家牢牢的抓在手里,也就相当于把兵部抓在手里。自己虽然居长居嫡,奈何皇权路上,并非只有长嫡之人才可登位啊。 “王叔,老八年岁也不小了,是不是可以在这上头动动脑筋。” 老庆王眼中精光一闪,“此事还需皇后牵线搭轿,方显得师出有名啊。” 赵璟珏心下一动,正欲说话,却听外头有人道:“王爷,蒋府七爷在金银街上开了家钱庄,动静颇大,请了当世好几家豪门贵族。” “噢?” 赵璟珏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蒋七爷的背后就是老八,这两人向来共同进退,此事老八必在里头掺了一脚。只是开钱庄有何用处? 老庆王皱眉道:“皇侄,这个钱庄还需查上一查。” “来人,给我暗中彻查。” 赵璟琰一走,青莞便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钱福拿了个小板凳,守着炉子亲自熬药,药罐咕噜咕噜的冒着热烟,声音单调而枯燥。 青莞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光影透过窗帘,有种眩晕的美。她出神了片刻,才慢慢的咳嗽了几声。 钱福正端了药进来,听到咳嗽声,忙加快了脚步。 他侍候小姐用了药,又拿出银针替小姐针灸。一通针行下来,钱福已虚汗淋漓,微微有些喘。 青莞心疼的看着他,道:“一会我让大奶奶派人把银针接来,由她来伺候我。” 钱福忙道:“为何不让月娘,春泥来,她们俩个做惯了的。” 青莞摇摇头,道:“我得让她们看着院子。顾府里头鬼魅众多,有她们两个在,方能震住。” “小姐……到底是谁要害你。”钱福哽咽。 青莞轻声道:“赵华阳。” “竟然是她!”恨意钱福的心口而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青莞抬起手,抚上他的,钱福的一双手已然凉透,“别急,事情我已经与寿王商议好了。他们……快了。” 钱福咬牙呼吸了一口气,只是眼中的怨毒仍在。 青莞淡淡道:“我的心思,你是知道一二的,这些人绝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过是早晚罢了。” 钱福收了戾气道:“老奴只是心疼小姐,平白无故的遭了这一难。小姐啊,你可知道那一晚上,老奴是如何熬过来的?” 青莞如何不知。她是他们的主心骨,自己若出了点差错,别人不敢说,钱福和月娘必随她而去。 “小姐,趁这个机会把陈平调教的两个婢放在身边吧,有她们在小姐身边,老奴多少也能安心些。” 青莞点点头,抓着钱福的手稍稍用了劲,“福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猜我遇到了谁?” “谁?” 青莞嘴角浮上笑意,“福伯,我遇到了盛方,我的堂哥,他是盛家真正的儿郎。” 钱福极力的稳住了心神,小姐说话极为清冷,何时带着这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青莞知他好奇,遂低声把山上的遭遇一五一十说出。 钱福听罢,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跳得飞快。 盛家的儿郞们,别人他不知道,姑爷的为人他一清二楚。盛方的性子和姑爷的一模一样,重情重义,乃当世一条好汉。 “小姐,那咱们……” 青莞点点头,“可以信任。我想找个机会,好好与他说一说。” 钱福听得大吃一惊,小姐这是要合盘托出,连她是钱子奇转世的事情一并说出。 青莞轻轻一笑,“钱福,天上人间,日月星辰,这世间唯有一个他,与我一脉相承,与我生生相息,我想早些认他,想守着他。” 钱福背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小姐虽然姓顾,可那一抹灵魂却是钱子奇,姑爷若不是入赘钱家,她应该姓盛,所以她与盛方,是堂兄妹的关系。 “小姐,有了他咱们便如虎添翼了。”青莞微微颔首,“我与他约在十日后,钱福,你亲自去等他,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 第一百九十二回粉墨登场了 “哎,小姐!”钱福重重应下。 钱、盛虽是两家,实则情同一家,盛家的儿郎在他看来,就是钱家的子孙。上一回若不是小姐拦着,他说什么也不放盛方走。 不对,小姐说是在山上遇上他的,钱福一惊,忙问道:“小姐,他……他……” “他做了山匪。” 扑通一声,钱福跌坐在地上,脸上尽是哀色。 盛家满门忠烈,儿郎们饮冰踏雪,浴血杀敌,或马革裹尸,或埋骨塞外,或功成名就,却无一人为贼为寇。 “小姐……”钱福忍不住想失声痛哭一番,不为别的,只为盛方。 青莞心中酸涩,却道:“福伯,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所为。今日被逼为匪,他日说不定逐敌千里。” 钱福拭泪道:“小姐说的对。老奴只是想到了盛家大爷,盛将军气概与天齐,宝刀灿神勇,到头来……” “到头来未曾死于敌手,却被自己人算计,头颅悬于城墙,遭风吹雨淋,遭唾骂嫌弃,千古英名毁于一旦。” 眼泪滴落下来,青莞心中痛楚,“福伯啊,我突然有些等不及十日了。”她轻轻一叹。 “小姐,要不要才奴现在就去找他?” “不必。” 屋子渐渐沉寂,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青莞方才开口,“今日钱庄是不是开业了?” 钱福忙道:“正是今日开业,七爷一早就去忙了。” 青莞微微笑道:“又是钱庄,又是工部,这厮算彻底粉墨登场了。” 粉墨登场的赵璟琰此时刚刚睡醒,由几个美婢侍候着用了一顿丰盛的,一杯清茶刚喝上,便有王府的长史官亲自进来回话。 “王爷,有客到。” “谁?”赵璟琰眼皮未抬。 长史官躬身道:“工部两位侍郎,吏部,礼部的,都有人到,王爷您看?” “可有礼到?”赵璟琰抬了抬脚,其中一个美婢颇有眼色的拿起了美人锤。 “回王爷,来人已悄悄暗示过了,都有礼到。” 赵璟琰抬眼望着身前的婢女,嘴角的抽搐尽数化做冷笑。 父皇早朝时刚下了圣旨,这些人便不顾自己还在禁足,就像狗闻到了肉骨头的味道,不管不顾的舔了上来。 赵璟琰篡紧了手里的扇柄,似笑非笑道:“既然父皇把银子送到了本王面前,本王若是不收,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长史官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对。” “我寿王府开府到现在,还未曾热闹过,也是时候热闹热闹了。来人,替本王更衣,本王要奉旨收受贿赂。” “是,王爷。”长史官想着有钱进帐,嘴角笑成了一朵花。 “阿离呢?” 长史官忙小声提点:“王爷不是让他出府办事去了吗?” 赵璟琰一拍额头,道:“本王竟把这一茬给忘了。哎,他今儿这一通忙,明儿京中可就热闹罗!” 夜幕如约而至。 青莞的房里,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她瞧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心中暗暗吃惊,几日未见,二姐竟然瘦了一圈。 她心思微动,目光有些无奈的看向史松音。 史松音瞪了她一眼,柔声道:“大嫂,别再哭了,再哭可就水漫蒋家了。” 陆芷雨抽泣两声,止了泪道,“昨儿一夜,我这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离京几年,不曾想京中的治安已差到如此,连延古寺这种地方都有贼人出现。” 银针正端着参汤进来,一听这话,忍不住尖声道:“大奶奶,我家小姐可是被人惦记上的。” 陆芷雨姑嫂俩心头一惊,忙命银针把话说清楚。银针正憋着一肚子怨恨无处可说,一咕噜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史松音听罢,气得脸泛红晕,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青莞见势不好,忙呵斥道:“多嘴,快倒杯温茶给松音。” 话说得急了,青莞连连咳嗽起来,一咳嗽便扯着胸口的伤,她痛苦的伏倒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银针吓得脸都白了,不知道忙哪个是好。陆芷雨到底老成些,命银针端茶,自己则帮青莞顺气,只是嘴里也忍不住埋怨。 “这个赵华阳实在心狠手辣,你不过是说了门好亲,她就容不下,真真是最毒妇人心。” 青莞抚着微痛的胸口,低声道:“二姐,松音,你们不必恼,咱们且往后看。” 陆芷雨端起几上的参汤,拿起调羹吹了吹,送到青莞嘴边。 青莞就着她的手喝下,品了品味道,道:“百年的老参,哪来的?” 银针惹得小姐动怒,不必多言,小心翼翼道:“回小姐,是老祖宗派人拿来的。” 陆芷雨听言,嘴角扶上笑意,“老祖宗到底是疼你的。银针啊,带松音去院子里走走,我与你家小姐有话要说。” “大嫂,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史松音一听要把她支开,很是不满。 陆芷雨道:“史松听话,回头你要往哪里去,大嫂绝不拦着。” “当真,那我今日就想和青莞一同睡。” “胡闹,她这儿正病着呢,身边就银针一个人侍候,忙不过来。等病略好些,你再作陪。” 青莞有气无力道:“史松音,我跟二姐说个私房话,你也吃味,你实在太没出息了。你先出去转转,一会我也有私房话也你说。” 史松音哪里是真生气,她很清楚大嫂把她吱开,是不想让她听到那些烦心的事,她的身体,一点怒气都动不得。她扮了个鬼脸,与银针一同离去。 陆芷雨等人离开,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莞知道她要问什么,外头的流言蜚语这么多,蒋家介意不介意自己被贼人掳去,会不会退亲…… 她索性直白道:“二姐不必担心,我与蒋七爷的婚事不过是宜权之计。” 陆芷雨惊了一跳,忙道:“这又是为何?” 青莞压低了声音,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能说的都如实告诉了她。 陆芷雨听罢,蹙眉思了许久,才道:“你是个能为的,却把事情看得太透。蒋弘文这人,我尚在京城时若知一二,并非如外头传的那样不堪……” 青莞知道她要说什么,遂道:“二姐快别说了,凡事走一步,看一步,我只想一步一步走踏实了。” 陆芷雨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心里转了几个弯,把心里的话藏了下去。 青莞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指尖根根冰凉,心疼道:“二姐,你出了什么事,为何瘦了大一圈。” 陆芷雨有事从不瞒着她,摸了摸脸,眼泪滴落下来,“竟被你看出来了。大姐她……走了。” 青莞目光一冷,前世她与陆家大姐并不亲厚,可乍一听到她去世的消息,眼泪仍止不住的流下来。 “我怎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一切都由宫里秘密操持,伸张不得。”陆芷雨泣道。 青莞冷笑。自然是伸张不得,别说是太子妃,就是被圈禁六年的太子逝,消息只怕也仅限于皇室宗亲。 “她……葬在何处?” 陆芷雨泣道:“以太子妃之名,葬在黄花山。” 青莞颇感意外。黄花山并非皇室陵寝,而是皇族宗室祸罪之人,偏偏又以太子妃之名……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 她忙问道:“这是谁拿的主意?” 陆芷雨低声道:“皇上的口谕。” 青莞思忖半晌,道:“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陆芷雨深有同感,道:“府里也正因为这事,颇感头痛,猜不透宫里的意思。” 青莞慢慢抚着胸口,道:“猜不透便不要猜,累心。好好劝慰着府上二老,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大姐苦熬多年,这番也算解脱。” 陆芷雨听这话说得通透,泪方才少了些,“二老都病了,父亲听说大姐过逝,当下喷出一口血。若你不出这事,正想让你去诊诊脉呢。” “为什么不早说?”青莞埋怨道。 陆芷雨摇摇头,“你哪里知道,因为大姐过逝,宫里怕我们这头闹事,府外头添了好些兵卫,进出不便。父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忍着。” 青莞气结,冷笑道:“你们竟也忍得。不过是请个大夫看病,能翻出什么事来。一会我让钱福去府里。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会让人到府上来请平安脉。” “青莞。” 陆芷雨泣不成声,道:“能不避讳着,巴巴凑上来的也只妹妹。其它人都避之不及。” 青莞又是冷笑,“那些避之不及的人,二姐让府里人睁大了眼睛瞧着,他日府里复起,那脸子就该狠狠的甩上去。” 陆芷雨叹道:“还能如何复起,能保着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已是大幸。” 青莞听了心下直摇头,想了想道:“大姐走了,她的一双儿女由谁照料?” “无人照料,只几个得用的下人看顾着。” 陆芷雨想着侄儿侄女小小年纪,便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吃苦受罪,心痛如绞,刚收的泪又滴落下来。 青莞慢慢的撇过脸,目光幽幽的看着头顶的雕花床顶,只觉得有些乏了。 许久,她淡淡道:“回头我让银针暗下送十万两银子过来。”陆芷雨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回人各有命啊 青莞微笑,“你把银子分成两份,一份给伯父伯母留着防身,一份托人送到那头,有了银子,两个孩子也能少受些罪。别推辞,这是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青莞,我的好妹妹。”陆芷雨泣不成声。 定国公府里门庭冷落,只有出项,没有进项,这些年多亏了史家暗中贴补着。 史磊做为女婿,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极不容易。可要用银子的地方实在是多,她没脸开这个口,只能狠狠心的眼不见为净。远在杭州时,日子一忙也就算了;可入了京亲眼见到那府的景象后,她的心又揪成了一团。原本想厚着脸皮向男人开口,可看到他忙得脚不沾地,一碰枕头就呼呼大睡,又实在不忍心开口,只能生生忍着 。 青莞见她泪如雨下,觉得胸口更疼了,道:“别哭了,以后有什么难事直管向我开口,别总放在心里,白白熬坏了身子,不值当。” 陆芷雨一怔,旋即擦了眼泪,定定的看着她,哽咽道:“青莞,你和你表姐,真的很像。” 青莞心中一紧,“哪里像?” 陆芷雨深吸一口气,“一样的心肠软,一样的仗义。只不过她软在外面,而你,软在内里。” 青莞浅笑望向那皎皎明白拂过的窗棂——窗棂之上,几绿灯婆娑树影,前世的面容浮在上头,冰冷的目光直刺着她的眸心。 “二姐,我只对你一个人心软。” 陆芷雨双止莹然,久久不曾说出话来。 书房里,史磊一通算盘打下来,把数字眷抄在纸上,递给一旁的蒋弘文。 蒋弘文拿过一瞧,惊道:“这一日,竟有这么多。” 史磊点头道:“这只是京中一处的钱庄,三十二加起来,数量更大。” 蒋弘文连连叹道:“怪不得……怪不得。” 史磊唇边挂着淡笑,“我再在京中呆三日,把这里头的事情理顺了,三日后便往各分铺走动,顺便联系当地权贵世家,京中的铺子交给你。凡事你拿不定主意的,去问病着的那个。” 蒋弘文叹息一口气,“来人,把这个送去寿王府。” 黑衣人破门而入,接过蒋弘文递来的纸,悄然而去。 “走吧磊爷,去瞧瞧病着的那个。” 史磊眉睫一动,道:“七爷请。” “七爷,老祖宗请您过去一趟。”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蒋弘文与史磊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道:“我去去就来。来人,带磊爷往六小姐院里去。” 蒋弘文一进老祖宗的院子,就见大嫂朱氏正翘首以盼,他朝她挤了挤眼睛,道:“今日辛苦大嫂。” “老七,今儿一天你跑哪里去了,我……” “大嫂,等我见过老祖宗再帮你解惑。” 蒋弘文从她身边走过,转身进了内屋,不曾想屋里还有母亲张氏。 回头再看,朱氏也跟了进来,他一见这个场面,心道多亏了亭林让阿离把真相告诉他,若不然今儿不好应付过去。 不等众人开口,直截了当道:“据亭林所查,事情是赵华阳做的,目的是想让吴雁玲嫁到咱们府里,所以才会设计坏了六小姐的名声。” 张氏听得心惊肉跳。这女人也太狠了些,竟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朱氏松出一口气,早知道如此,今儿在顾府就应该把话说得更重些。 老祖宗微胖的脸上淡淡冷笑,“我说什么来着,这个女人简直不知所谓,竟然还想把人嫁进蒋府,作梦。都去吧。” 朱氏不解道:“老七,郡主怎的就看中了咱们府里?” 蒋弘文不欲多说,“此事牵扯颇多,亭林交待过,不可多说,也不可外传,他自有用意。大嫂,你就别问了。” “都听见了?” 张氏起身,替老祖宗掖了掖锦被,道:“都听见了,老祖宗好生歇着,儿媳妇告退。” 朱氏朝蒋弘文递了个眼神,扶着张氏出门。 蒋弘文等人离开,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伸手环住老太太的腰,道:“老祖宗,孙儿今儿累死了。” 老祖宗心疼的抚着他的额头,道:“成大事者,自然是累的。亭林那孩子独木难支,你可得在边上好好帮衬着。” 蒋弘文心道,他哪里是独木难支,后头病着的那个不晓得有多聪明,有她帮衬着,一个抵他两个。 “后院有客人来了?” 蒋弘文昂起头,“老祖宗的耳报还是那么灵,是定国公嫁到史家的二女儿,曾与钱家大小姐是手帕之交,暗中对六小姐颇为照拂。前些日子刚进京,听到六小姐出了事儿,就急急的跑过来了。” 老祖宗闭目想了想,道:“原来是这丫头。陆府几个姑娘中,就数她的命最好。能想着照拂旧人,该这丫头有好报。” 蒋弘文一听这话,想着那死去的人儿,心痛如裂,把头埋了下去,久久不语。 老祖宗拍拍他的背,道:“人各有命啊,女人啊,还是傻人有傻福。去吧,好好招呼着,老祖宗年岁大了,也没精力应付小的一辈,不必过来磕头了。” “嗯!”蒋弘文闷闷的应了一声。 张氏走到院门口,顿下脚步,“那孩子怪可怜的,咱们去看看她吧。” 朱氏想着老七的交待,道:“明儿再去吧,这会迟了,她又病着。” “明儿从库房里选些个补药,千万不可委屈了那孩子。” 朱氏笑道:“定是要去看的。夜深了,我送夫人回房。” 张氏脚步未动,道:“外头的那些个不好听的话,只怕已经传进府里,明日理家的时候,你敲打敲打。” 朱氏心中一动,忙点头应下。 婆媳二人在夜色中渐走渐远。 史松音与银针两人正站在树荫下说话,却见不远处有人打着灯笼过来,走进来,方才见是大哥史磊。 “怎的站在外头?” 史松音笑道:“屋里太闷,我到外头透透气,顺便等等大哥。” 史磊抚着她的发,道:“走吧,进去瞧瞧。” 史家兄妹俩入了厢房,青莞见史磊过来,眼睛一亮,“姐夫来了。” 史磊上前,右手在陆芷雨肩上拍了拍,目光无声的看向青莞,“真要被你吓出病来。” 青莞扯出一抹淡笑,“劳姐夫担心了,百忙之中还抽空来看我。” 史磊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再忙也是要来看的,若不然,你二姐又怎能饶过我。” 青莞无力的笑道:“赶紧把人领走吧,哭得我胸口更痛了。” 史磊低下头,看了看发妻的眼睛,无可奈何道:“松音,陪你大嫂到外头洗漱一下,咱们一会就走了。” 姑嫂俩刚去外头,史磊便坐到了青莞床前,低压了声道:“钱庄很顺利,我三日后出发,快则四五个月,慢则半年后才能回来。你的事情,我会办妥的。” 青莞心思微转,道:“姐夫安心去,二姐,松音我会照顾的。回头,我让钱福把买地的银子送过来。” 史磊点头,道:“太子妃过世了,那府里这会子有些乱,你二姐怕是要常过去。我不放心松音,想把她放在你身边。” 青莞深深看了他一眼,“就让她住金府吧,钱福,月娘,春泥,银针几个都是她熟悉的,一墙之隔,万一有个什么,也有我在。” 史磊对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道:“你好生养病,凡事多个心眼,别再像这回一样,被人算计了去。” 青莞眸光一暗,道:“姐夫放心,我何时被人白白计算过。” 史家人一走,青莞便把钱福和银针叫进来。 “福伯,你明儿去定国公府去一趟,替定国公看病,以后初一、十五都过去诊个平安脉。药材从庆丰堂走。” 钱福深知小姐与定国公府的情谊,忙点头应下。 “姐夫三日后出发,你替我去送送。” 钱福心知肚明,道:“小姐放心,东西早已预备下了。” 青莞又道:“银针,你从帐上拨十万两银子给二姐。” 银针一惊,低声道:“小姐,竟要这么多,做什么用啊?” 青莞横了她一眼,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银针吐了吐舌头,后悔自己多了嘴,忙侍候小姐睡下。 钱福不放心,又悄无声息的诊了一回脉,方才退了出去。 蒋弘文走到青莞院里时,里屋的灯已熄,只堂屋里还亮着。他笑道:“累着了?” 钱福道:“小姐今儿说的话太多了,刚刚歇下。” “身子如何?” “需将养一两个月。” 蒋弘文想了想道:“明儿我在院外放几个人,有闲杂人来统统都拦下。” 钱福忙谢道:“多谢七爷。七爷,金府备着两个会拳脚的婢女,想放到小姐跟儿前使唤,您看……” “只管放进来。便是你不说,我和亭林也想在外头替她找两个。” 回到史家别院,已近亥时三刻。 史松音正要回房,却被兄长拉住。 史磊抚着她的发,宠溺道,“这几日大哥忙,没顾得上照看你,回头等青莞病好了,我把你送去金府,也好作个伴。” 史松音星眸一闪,笑道:“大哥要把我送过去,莫非要往外头去?”史磊刮了刮她微挺的鼻翼,笑道:“真是个鬼精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大哥接了笔大买卖,要出去转一大圈,前后估摸着得有好几个月。你大嫂有那府里的事,又有三个孩子,怕照看不周,索性你住金府吧 。”史松音俏脸一扬,嗔道:“哼……大哥哪里是怕大嫂照顾不周,分明另有心思。” 第一百九十四回一刀结果她 史磊叹道:“你离青莞近些,大哥在外头才能放心。” “大哥,你老把我当孩子看,青莞说了,我的病好了,都可以嫁人了。” 史磊脸一板,道:“你非要跟大哥犟吗?” “你说话那么凶做什么,当心吓着松音。” 陆芷雨走过来,瞪了男人一眼,笑道:“你大哥在外头,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万一有个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走也走不快,背也背不动,再说,你不是最喜欢跟青莞在一起的吗?” 史松音小嘴一嘟,轻轻叹道:“若是平日,我早脚底抹油了,只是现在我是想留在府里,陪着大嫂。” 陆芷雨一个没忍住,泪又落下。 小姑子看似天真烂漫,不懂世事,实则心细如发。她已想方设法的把定国公府的事情避着她,瞒着她,却还是让她察觉。 史磊欣慰道:“既然如此,那就留在府里吧。” 史松音调皮的笑道:“半月往金府去,半月陪大嫂,两头都住着,大哥就不会担心了。” 史磊微微一笑,“得了,赶紧回房歇着。” 史松音冲哥哥扮了个鬼脸,嗔笑道:“哥哥就会凶我。” 史磊夫妻各自洗漱完,躺在床上说家常话。 陆芷雨眼含热切的看着男人,低声道:“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家里辛苦你了。” 陆芷雨想着分别在即,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在外头凡事小心,别惦记着家里。” 史磊知道妻子不舍他出远门,却也无可奈何,牵起她的手,默默的搓揉着。 “在京里若有什么难事,只管去找青莞。这次回来后,我想把老大弄到蒋家拜个师,虽不用考什么功名,多读点书总不会错。” “嗯。我听你的。”陆芷雨将柔软的身子贴了过去。 史磊就势搂过她,温和道:“那府里的事,你也不用太过难过。寿王一月后即将往工部管事,他与那位手足情深,绝对会暗中照拂的。” “当真?”陆芷雨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还有假,夜了,早些睡吧。”史磊吹灭了烛火,将妻子压在了身下。 顾府西园。 赵华阳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青着脸道:“这个朱氏,莫名其妙跑来说这一通话,简直大言不惭。” 谭嬷嬷眯缝着眼睛,想要劝上几句,却又怕惹祸上身,只得老实的闭上了嘴。 自打蒋府的大奶奶走后,郡主回了院里,便再无好脸色,一个下午连连发作了三个婢女,惊得一院子的人惶恐不安,生怕自己成了炮灰。 赵华阳见她不语,骂道:“你个老货,平常嘴儿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会怎么成了据嘴的葫芦,屁都不放一个了。” 谭嬷嬷硬着头道,“郡主,这做官的判案,还得讲究个真凭实据,那朱氏要有真凭实据,早报了案了。依奴婢看,不过是六小姐不想回到府里,借着由头让朱氏乱说一通罢了。” 赵华阳令着一张脸道:“这么说来,是虚张声势?” “郡主你想啊,人都死了,哪来的真凭实据?” 赵华阳眼色一亮。 这话说得对啊,人死了不就死无对证了吗,谁能查到那三人是老太妃派出去的。 “你再想想,可有什么破绽没有?” 谭嬷嬷知道郡主不放心,拼了命想了想,却越想越糊涂,索性道:“回郡主,老奴实在想不出来了。” 一旁捏着茶盅久,不说话的吴雁玲忽然出声道:“疯子院里的那个……不知道口风紧不紧。” 那只簪子! 赵华阳眼中一抹厉色闪过,“谭嬷嬷帮我试探一下,要是不紧,直接……” 谭嬷嬷见郡主比划了个杀人的手势,忙道:“郡主放心,杀死一个贱婢,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老奴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赵华阳挥了挥手,谭嬷嬷赶紧离去。 吴雁玲放下茶盅,起身坐了过去,酸酸道:“母亲,这疯子也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都这样了,蒋家还护着她。” 赵华阳心头正起疑。 按理说蒋家是最讲规矩的,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的女子,就算她的清白还在,可在山匪手里一天一夜,但凡是个正经人家,都不可能再娶进门。 蒋家倒好,不仅不嫌弃,还死死的护着,连人都不送回来,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吴雁玲抬头直视母亲的目光,蓦然心头一颤,莫非蒋弘文真的看上她了。 念头一起,吴雁玲连忙摇了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疯子病刚好,又不懂琴棋书画,也不懂闺阁礼仪,蒋弘文怎么要能看上她。 她冷笑道:“老太妃还是手段太软,顾忌太多,一刀结果了她,也省得现在这样麻烦。” 赵华阳被女儿脸上的狠毒惊了一跳,忙道:“你这孩子,杀个人哪是这么容易的。” 吴雁玲不屑道:“母亲真心想做,自然是容易的,下个毒,把人推进河里,勒死她,放把火烧死……” 赵华阳惊得半死,连魂快没了,跳起来赶紧捂住她的嘴,厉声道:“这也是你混说的?” 吴雁玲一把推开,怒道:“女儿不管,那疯子真要嫁到蒋府,你就等着替女儿收尸吧。” “你……你……你……”赵华阳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雁玲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母亲若是舍不得动手,女儿自己来。我就不信,这疯子永远会这么好命。” 青莞院里。 东边耳房的灯亮着,丁香就着烛火做针线活,一旁的红花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锦盒,坐在炕沿上拧眉不语。 踌躇了很久,她把锦盒递到丁香的手上,“这是我这几年存下的私房钱,你替我收起来。” 丁香不明就里,放下针线篓子,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红花脸上浮出一抹凄色,却笑道:“我怕管不住自己的手,由你保管最最妥当。” 丁香信以为真,接过锦盒也没打开看,在屋里转了几圈,笑道:“红花的体己,我可得找处妥当的地方藏着。” 红花眼眶一热,忙背过身擦了擦把眼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丁香,咱们来这院里多少日子了?” “有些日子了。” “六小姐待咱们怎样?” 丁香把锦盒藏妥当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六小姐对咱们虽然不冷不热,却也不打不骂,日子比在郡主跟儿前好过。” 红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以有说,只拉着丁香的手,道:“咱们做奴婢的,从来身不由已,不过是想奔个好前程,可怎么就这么难?” “好好的说这话做什么?”丁香叹了口气。 红花强笑道:“不说,不说,你日有若有机会,就求着六小姐,让她把你的卖身契要过来,然后死心踏地的跟着她。” 丁香越发的奇了,“要求也是咱们一道,就不知道六小姐肯不肯信咱们。” 红花憋了一肚子的心事,勉强道,“自然是咱们一道的。” 丁香见她脸上不痛快,道:“今儿你这是怎么了,谁又让你受气了?” 红花摇摇头,道:“谁也没有让我受气,夜了,早些睡吧。” 说罢,她背过身开始铺床叠被,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寿王府里,歌舞升平。 赵璟琰怀里搂着绝色女子,手中端着美酒,欣赏着舞伎的表演。 左右两列是今日来送礼的朝臣们,怀里各搂着一个女子。这些女子原是万花楼的姑娘,因寿王禁足,被请进了府里。 许是因为私人的地方,姑娘们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纱,说话动作更为肆无忌惮了。 真真是些妙人啊! 朝臣们频频向寿王敬酒,心道怪不得世人都说寿王不举,有这些女人缠在身边,夜夜做新娘,次次玩花样,长久下去,怎么举得起来。 福气啊! 酒至七分,花厅里的气氛更加热闹了,美酒,美人让男人们丑态毕露,有一两胆子大的,已然在发情的分缘。 门一推,阿离掂着脚尖走进来,在赵璟琰耳边低语了几声,笑意自寿王嘴角扬起。 一家铺子一天进帐这么多银子,三十二家铺子那得有多少钱啊。发财了,发财了…… 赵璟琰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大声喝道:“今儿本王爷高兴,阿离,再到万花楼请些好的姑娘,你们谁看中了,只管领回家,本王付银子。” 所有人眼前一亮。 “王爷真是个痛快人啊!” “王爷,下官敬您一杯,王爷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 “王爷人中龙风,气概可与天齐,这一杯下官敬您。” 赵璟琰来者不拒,笑声更盛,酒意更浓了。 贤王府,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回王爷,琰宏钱庄的底细摸清楚了。” 赵璟玮把怀里的女人一推,长袖一拂道:“快说来听听。” “这个钱庄是寿王和蒋府七爷合开的,他们拉笼了一些有钱的世家投了钱,然后用钱庄的钱供他们挥霍。”“挥霍?”赵璟玮眉头一皱。 第一百九十五回虎毒不食子 “正是。小的打听到寿王正在府里摆酒设宴,把万花楼都快搬空了。蒋七爷又去了赌坊,押一柱便是千两,出手甚是大方。” 赵璟玮喜笑颜开道:“这个老八,亏得想得出开钱庄这么个馊点子,拿别人的钱来补他的亏空,早晚一天……” “王爷,媚儿的银子也亏空的很,需要王爷补一补。” “王爷,柔儿也要。” 赵璟玮俊颜一笑,挥了挥手示意来人出去,淫笑着道:“哪个侍候的好,爷就补哪个的亏空。” 两个尚未及笄的女子,纤纤素手一个摸向上面,一个摸向下面,各自使出十般武艺,逗弄着身下的俊美男子。 青莞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的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重了几分。她命银针拿来指笔,沉吟着写了个方子,让钱福去抓药。 钱福拿过方子,立刻就认出了这是曹家治内伤的偏方,小姐在上头添了两味药。 他抚着胡茬沉思片刻,喊出了一声“妙”,便匆匆离去。 钱福离去,银针便领了两个婢女进来。 “小姐,她是叶青,她是叶紫。” 青莞打量着二人,一个圆脸大眼,两道剑眉带着几分英气;一个挺鼻,薄唇,一笑唇边两个深深的梨窝。 叶青,叶紫朝小姐磕了三个头,也不多说一句话,便开始在屋里找活干。 青莞眉眼弯弯。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两人把陈平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银针知道两个是个闷葫芦,遂上前小声道:“小姐,两人年岁相当,都已满十六了,叶青略长几个月。” “她们可是姐妹?” “并非姐妹,名字是买来后陈平起的名儿,祖籍是山东,从小就被卖进了戏班子。” 怪不得有些拳脚功夫,原是戏班子出来的。青莞思忖道:“怎的又被卖了?” “戏班子里有个演青衣的,被当地的知府看中了,定要弄回去做小。那青衣不肯,连夜跑了,知府一气之下就把戏班子的人统统抓了起来。” 叶青,叶紫听到主仆二人说话,忙又走到青莞跟前,叶青跪下道:“小姐,那知府对我们的班主用了刑,班主没扛过去,死在了狱里,我们这些受牵连的,就当罪奴统统发卖了。” 青莞皱眉,道:“哪里的知府?” “山东登州府知府姓王名奇。”叶紫恨声道。 “山东登州?” 青莞沉吟,她似乎记得镇国公夫人陈氏也是山东人,不知道是哪个府的。 “好生在我身边当差,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叶青,叶紫二人见小姐冲着她们淡淡一笑,忙又磕了三个头,齐声道:“小姐放心,奴婢们一定拼死护着小姐的安危。” 青莞微微颔首,“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这儿没这个规矩。” “就是,我家小姐是最好说话的,你们只要忠心不二,小姐定会把你们当亲姐妹一样待。”银针声音清脆。 叶青,叶紫对视一眼,似乎还有些不大相信。 银针见她们俩从小心翼翼,笑道:“日子久了,你们便知道了。” 叶青,叶紫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一句,又各自去忙。 青莞见了,心里对这两人顿生好感,她想了想道:“银针,替我给老祖宗和三位夫人磕个头去,让庆丰堂送些上好的药材过来,分发给府里的每一房。”银针笑道:“哪里还用小姐吩咐,今儿一早,钱福就令人拉了整整一车的补药过来。给老祖宗的礼更重三分。大夫人和大奶奶一早就来过了,见小姐没醒,略坐会就走了,只说让小姐好好养病,万不可思虑 过多。” 青莞垂目。 银针见小姐不说话,以为小姐是为外头的流言蜚语不痛快,道:“小姐,奴婢瞧着大夫人脸上笑眯眯的,不像是心存介意的,小姐只管放心,这门亲事啊,凭她是谁也休想破坏了。” 青莞嗔看她一眼,思绪飘得有些远。 就在这时钱福回来,拿了十几味药交给银针,替小姐诊了脉后,略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往陆国公府去。 叶青,叶紫抢过银针手里的药,去外头炉子上煎药。银针眼色一亮,跑到青莞耳边一阵耳语。 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当天夜里,青莞咳出几口黑血,身上才觉得松快了些。 这头青莞在蒋府安静养伤,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外头的风风雨雨吹不到,淋不到,日子过得清幽。 而那头顾府却闹作了一团。 这日顾松涛从衙门里回来,与同僚往醉仙居喝酒,穿过楼下大厅时,便听得有人在议论山匪的事。 顾松涛好奇,顿步听了几句。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日顾府六小姐在延古寺被劫,原是她的母亲华阳郡主下的黑手。” “什么?虎毒还不食子呢,这……怎么可能啊?” “你懂什么,我跟你说,这个六小姐不是她亲生的,是顾家二爷前头那个短命女人留下的。原是个疯子,也不知怎的治好了病,入了蒋家的青眼。” “蒋家,可是国子监蒋家?” “正是。蒋家的老祖宗特别喜欢这个六小姐,就想着把人娶进门。谁知道那郡主一看继女嫁得这么好,心里如何肯服,心一狠便下了黑手。” “我的个佛祖神仙啊,女人要心狠手辣起来,简直不是人啊。要我说,这顾家二爷就是个怂货,任凭个婆娘在头上拉屎拉尿,丢光了男人的脸面。” “你还真别说,听说这男人与郡主行房事,都是郡主在上头的。” “哈哈哈……他还行吗?”众人一阵猥琐的笑意。 顾松涛这时就差找个地洞钻下去,脸上一阵一阵白一阵紫,像是开了染房,连酒没顾得上喝,当场拂袖而去。 就在顾二爷气冲冲回家,要找女人算帐时,周氏苍白着一张脸跪倒在太太魏氏跟儿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太,您可得为媳妇作主啊。这个女人今儿敢在我吃食里下泄药,明儿就能在您的饭菜里下毒啊!” 魏氏气得心儿一阵阵抽搐的疼,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周氏捶胸顿足嚎了一通,便起身坐在一旁抹眼泪儿。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示弱,万万不可与那贱人闹起来。 魏氏重重一叹,“你别与她一般计较,举头三尺有神明……”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的这样糟践我,脏水往我身上泼。” 华阳郡主气势轩昂的走进来,目光冷冷的看着周氏,内茬色厉道:“我赵华阳对天发誓,这事儿绝不是我做的。” 周氏冷笑,“弟妹啊,饭可以乱吃,誓言可不能乱发,小心佛祖听见了,遭了报应。” 赵华阳一听,心里更虚了。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把事情传了出去,如今外头铺天盖地都是她这个做后母的动的手,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赵华阳不傻,这个事情打死都不能承认,要是承认了,这顾府以后还有她的地位吗。 “大嫂,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么报应,顺天府承的大门朝南开,这脏水再往我身上泼,我就是拼了这郡主的名声,也要去锣鼓鸣冤。” 魏氏见她说得一脸正气,便没了主意,心痛的摆摆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说罢,也不理会周氏的表情,扶着丫鬟的手去了里间。 周氏气得两眼直冒金星,太太明摆着不想得罪老庆王府,所以才纵容着那人贱人,真真是没了天理,没了王法。 赵华阳见太太不理会,胆儿又开始大了,指槡骂槐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整天介的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小心嘴角长疮,不得好死。” 周氏见赵华阳的手指,恨不得戳到她脸上来,连气也不知道如何气了,捂着胸口不说话。 赵华阳越发的嚣张起来,“我赵华阳想让那孩子死,三只手指捏田螺,早八百年就动手了,还会让她活到现在。大嫂啊,你好歹也是当家奶奶,别听风就是雨的,一股子市井女人的模样。” “你……你……”周氏捂着发痛的心口直喘粗气。 赵华阳看都不看她一眼,走到门口对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道:“谁要在敢嚼舌头,我让挖了她的眼,熏了她的喉,卖到妓院里做婊子去。你们哪个要是不怕死的,只管试试我的手段。” 这话明显是冲着周氏来的,周氏眼睛一翻,没好透的身子委顿下去。 赵华阳摆平两个妇人,得意的回了屋,却见男人如狼一样的目光,阴阴的看着她。 她眼珠子一转,正要说话,只听顾二爷冰寒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把六丫头毁了,好让玲姐儿嫁过去吧?玲姐儿嫁到蒋家,老庆王府就有了后招。”赵华阳一只脚刚跨过去,另一只脚却有如千金般沉重。她能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枕边的男人,他说得分毫不差。 第一百九十六回谁走漏风声 顾二爷一拍桌子,热茶溅出几滴,厉声喝道:“赵华阳,你胆大包天,你就不怕兵马寺的人把你捉去。” 这一声怒吼,反倒让赵华阳冷静下来,她斜斜的看了男人一眼,冷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爷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是何用意?” “赵华阳,你竟然还不承认?” “我当然不会承认,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动了手,啊?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啊?” 顾二爷怒气从脚底冲上来,“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哟,哟,哟,我怎么敢拿二爷比傻子。想当年二爷前脚毒死钱氏,后脚就求娶我上门,这样高明的本事,一个傻子怎么能做得出来?”赵华阳使出杀手锏。 顾二爷胸口被重拳击中,脸色刹那间惨白,“赵华阳……你简直……欺人太甚。” 华阳郡主昂着头,趾高气昂的走进去,施施然坐了下来。 “我难道说错了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二爷为了顾府和自个的前程,活活把钱氏毒死。我的这点子手段,比着二爷还差着不少呢?要是心狠的,早八百年就该让那疯子跟她死鬼的娘一道去。” 要怎样的狂妄,才能寡不知耻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顾二爷被戳了心窝子,心头恨得如火烧,怒气上涌冲过去照着华阳的脸狠狠一巴掌。 华阳被打懵了,捂着脸足足愣了半晌,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叫,从榻上跳起来挥舞十只爪子,死命的朝男人脸上挠去。 “你个杀千刀的男人,你敢打我,老娘今儿跟你拼了。” 顾二爷见女人像疯了似的,咬碎了一口钢牙,反正打都打了,一不作,二不休,打痛快了再说。 赵华阳见他高高扬起了手,半分惧色也没有,纤手一动,先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还没等顾二爷回过神,却见女人手里不知何是已多了把剪刀,正明晃晃的向他戳来。 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顾二爷吓得汗毛根根竖起,抱头鼠窜。 赵华阳追了两圈,叉着腰气喘吁吁道:“我告诉你顾松涛,别说这事儿我没做,就算我做了也不怕。惹恼了老娘,老娘把你们顾家连根拔起,一个个都毒死,替死鬼钱氏报仇。” 这刻,顾二爷的心里只涌上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个女人是魔鬼,她一定是个魔鬼。 顾二爷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不过短短须臾,华阳郡主惊天动地的话语,就传到顾砚启老夫妇俩的耳朵里。 顾观启正接过丫鬟递来的参茶,不等来人把话说完,整个人就抖得如同筛子一样。 他活了的近六十个头年,还从没有见过这样泼辣狠毒,嚣张跋扈的妇人,真真是家门不幸啊。 魏氏早已气得七窍升烟,嘴里只是反复的念着:“毒妇……毒妇啊!” 就在此时,顾府总管惊慌失措的跑进来,“老爷,太太。大事不好了,月牙湖里飘上来了具女尸,身子都泡肿了。” 魏氏惊得心神惧散。 红花死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失足跌落进了月牙湖,等人发现时,身子早已凉得透透。 一个婢女的死,在偌大的顾府根本引不起任何波澜,然而她的死恰好在六小姐出事的三天后,这多少让人心里存了些狐疑。 毕竟红花是郡主安在六小姐身边的人。 是失足,是预谋,还是畏罪自杀……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郡主扬言连顾府都敢连根拔去,弄死个把丫鬟婆子,比踩死只蚂蚁还简单。 红花死后的那天晚上,丁香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些家常首饰和不足百两的银子。 丁香看着这些个东西,突然想起有一天午后,红花被谭嬷嬷叫走去,回来后时常坐在窗下发呆。尽管她不知道红花为什么死,但隐约知道,这事与郡主脱不了干系。 兔死狐悲,她闷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同样掉眼泪的,还有顾二爷。他在书房支了一桌酒菜,几杯黄汤灌下肚,那眼泪唰唰唰的往下流啊。 纵观自己人生的这六年,被一个女人死死的踩在脚下,连亲身女儿都护不住啊。 酒楼的那些男人说得没有错。 羞愤欲死,羞愤欲死啊! 就在顾二爷对月长吁短叹之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恕姨娘一身薄纱扭着细腰往他腿上一坐,口吐莲花般轻声道:“爷,恕恕来侍候你。” 顾二爷的羞愤在这一刻变成了激昂。 书房外头,华阳郡主静立在梧桐树下,咬牙切齿的听着里头的动静,紧握的拳头关节根根泛白。 谭嬷嬷瞧主子眼神不对,怕她冒冒然的闯进去,一只手死死的拽住了。 华阳听了许久,脸上的戾气却慢慢消失了。一对奸夫淫妇,让你们先舒坦着,且看老娘我如何收拾。 华阳郡主拂袖而去,走出两步回首对身后的谭嬷嬷道:“送一碗避子汤水给恕姨娘,二爷若要问起来,就说一个贱婢,不配怀有顾家的子嗣。” “是,郡主。” 华阳回到屋里,吴雁玲早已等候多时,她挥了挥手,示意谭嬷嬷离去。 吴雁玲把手中的茶盅奉到母亲手里,目光打量着她的脸色。母亲的白晳的脸上隐隐透着些黄,短短几日憔悴了不少,显然是被那疯子害的。 华阳推开了茶盅,疲倦的歪在了炕上,道:“外头的流言,你都听说了?” 吴雁玲点点头,“母亲,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会不会是她?” 吴雁玲朝外头的人指了指,华阳知道她说的是谭嬷嬷,坚定摇摇头,“她跟了我多年,绝不会做背主的事。” “不是她,又会是谁呢?”吴雁玲心下生奇。 赵华阳支着脑袋,也是一肚子的疑惑。这次的事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真是见了鬼了。 吴雁玲到底年轻些,沉不住气道:“母亲,咱们该如何是好?” “仅仅是几句流言,你怕什么,又没有真凭实据,顾家能奈我何?就算有了证据,以顾家这帮小人的作为,也不敢得罪咱们老庆治王府。” 华阳冷冷一笑,嘴角狠厉尽现,“我现在愁的是,蒋家这样护着那疯子,该如何动手?” 吴雁玲咬着唇瓣,阴阴道:“母亲,事在人为,咱们有的是机会。” 书房里,一声巨响,上好的美人瓶应声而碎。 瑞王铁青着脸,目露寒光。 谋士俞清道:“王爷,老齐王……” “你不必再劝。” 瑞王冷然打断,“本王心里清楚的很,我那王叔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 俞清张了张嘴,到底把话咽了下去。王爷此人猜忌心极重,最恨别人生出二心。 想至此,俞清低声道:“王爷,会不会是老齐王,想通过联姻,帮王爷笼络蒋府” 瑞王府冷笑,“这不过是明面上的算盘,暗下打的,只怕更精。你忘了顾会送嫡女给贤王一事了?” 俞清一凛,当下明白瑞王的狐疑从何而来。 “当初的事,本王已然睁只眼,闭只眼,一笔带过。这一回又把爪子伸进蒋府……我那王叔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鼠首两端的墙头草,总喜欢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怪道当年能在皇室血洗中活下来,真真是好本事啊。 俞清轻叹,“王爷正是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因小失大,此事真假暂且不说,老齐王在朝中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放心,本王岂是冲动之人。”瑞王一扬眉,嘴角牵出一抹讥笑。 红花的死传到青莞耳朵里时,已是三天后,她此时已能下地走几步了。 都说医者不能自医,青莞却对自己的病知之甚清。根子源于寿王在庄子上的那一脚,百来斤的重量一压,引发了旧伤。 所以她把曹家的药方改了改,试着添了两味药材,经过三日的内服外敷,她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 青莞把自己每日的感受,用笔详细记下,然后命叶青送去给曹子昂。 曹子昂拿到青莞的书信并药方,足足看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脸上才露出笑意。她果真是个医药天才,这两味药添进去,事半功倍。 曹子昂详细的问了问青莞的病情,又拿出这些日子看病时遇到的一些疑难杂症,托叶青一一带过去。 陈平又将这天外头的消息,说于叶青听。故叶青回到蒋家时,青莞便知道了红花的死讯。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簪子的事是红花做的,郡主怕她走露了消息,索性把人逼死,省得留了后患。 青莞轻轻叹出一口的气,心叹郡主做事狠绝的同时,有些替红花可惜。 她虽不信任这两个半路来的,却绝计不会伤害她们的性命,只要安份老实的呆着,到了年岁就把人放出去。真真是白送了性命啊。青莞还不及伤感,房里便迎来了客人。 第一百九十七回姓盛盛子奇 来客正是大夫人张氏和大奶奶朱氏。 婆媳二人一前一后进屋,走到床前。青莞挣扎着坐起来,张氏把人按住了,道:“可怜见的,这小脸都快瘦得没形了。” 青莞不自然的摸了摸脸,道:“得夫人垂怜,是青莞的福份。夫人快坐,针银上茶。” 张氏按住了她,笑道:“别忙,你精神不好,我略坐坐就走。” 青莞见她眼底也有青色,忙道:“太太也要好生保养着,万万不可操劳过度。” 张氏听这话,心里甜丝丝的,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别怕,老祖宗说了,她们若敢再乱来,她绝不会客气。” 青莞就算再清冷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道:“多谢老祖宗厚爱。” 张氏婆媳一看那含泪的眼睛,心下对青莞更为怜惜。她八岁没了生母,小小年岁便在那狼窝里生活,后母又是那样的一位,六年来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张氏打定主意,日后等人进了门,必要当女儿一样看待。 青莞并不知道张氏心中所想,她只是感叹老祖宗这样不遗余力的护着她,多半是因为钱家的余荫。 想着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补偿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青莞心里遗憾。 日子就在青莞遗憾中,又悄悄流逝了几日,一晃十日已到。 这日夜,金府大门敞开,钱福垂手立于门口,目光紧紧的盯着外头,一眨不眨。 半个时辰后,依旧空无一人,钱福心痛焦急,忍不住走出府门,左右东张西望起来。 “钱福!” 一个声音自背后而起。钱福猛的回头,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立于树下,目光炯炯。 钱福心头一热,忙命人关了大门,走上前道:“老奴终于等到盛爷了。” 盛方看着眼前自称老奴的男人,目光有此犀利,“她在哪里?” 钱福恭身道:“公子,小姐在蒋家养伤,车马已经备下,您随我来,小姐怕是等急了。” 盛方目光柔和了些,长袍一撩,做了个手势,道:“请!” 青莞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容色苍白的自己,嘴角浮上一个笑容。 “银针,替我替点胭脂,头上再添一只朱钗。” “是,小姐。”银针知道小姐今晚上要见的人非同寻常,微微一笑,照着小姐的话去做。 打扮妥当,青莞由叶青,叶紫姐妹俩扶着走出屋子,坐于堂屋正首处。 青莞瞧了瞧时辰,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道:“外头可有动静?” “奴婢去后门瞧瞧。” “你们俩个一道去。” 叶青,叶紫见小姐的神色不同以往,似乎有些焦急,叶青转身跟着银针离去,叶紫却仍留在青莞身边,不肯离去。 青莞奇道,“你怎么不去?” 叶紫道:“小姐,陈师傅交待过,小姐身边不能离人。” 青莞心叹陈平为人的仔细,赞许的点了点头问道:“备的是什么茶叶?” “回小姐,银针姑娘备的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清明前采摘的。” 青莞低声叹道:“也不知他能不能喝得习惯。” 叶紫心下不由称奇。蒋家七爷来探望小姐,小姐不过是抬抬眼皮,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怎的这一位,小姐会如此紧张。 “小姐,小姐,来了,来了。”银针急急忙忙跑进来,声音却压得极低。 他到底来了。 青莞心头一松,笑意自嘴角浮上。 叶紫心里咯噔一下。她来到小姐身边这些天,从未见过小姐如此笑过。这一位,到底是小姐的什么人? 正心下称奇,一个青衣男子大步而入。来人身材伟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肤黝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阳刚之气。 盛方走到青莞面前,微微颔首,把手里的锦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叶紫吓了一跳,这人好没礼貌,小姐为了她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还等到深更半夜,谁曾想来人竟是这副态度。 青莞并未生气,见着了人,她反而静下心来,“你们都下去吧,留钱福在这里侍候。” 银针此时已手脚勤快的把茶水端上来,拉过叶青,叶紫两人的手,退了出去,并亲自掩上了堂屋的大门。 钱福如从前一般,恭身立于青莞身后。 门一掩上,堂屋里一片安静,白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 盛方打量眼前的女子,想着那一日她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句话,无法抑制的握住了拳头。 无人知道,这十日他是如何过来的,只觉得一颗心漾在了半空中。这种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 “坐吧。”青莞轻柔的声音响起。 盛方却未动,“说吧,找来我做什么?” 青莞淡淡一笑,坚持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盛方仍是未动。 “你不会是怕我在茶里下毒吧。”青莞决定用激将法。 果不其然,盛方一撂衣袍坐下,目光讥讽的看着上首处的女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茶入口中,一股清香自唇齿间蔓延,记忆中的味觉被唤醒,盛方心中一动,暗叹了一句“好茶。” “西湖之源,以虎跑为最,两山之茶,以龙井为佳。只可惜,茶是龙井茶,水却不是虎跑水。”青莞抚着茶盖轻叹。 盛方心下不耐烦,“我来这里,并非听你说茶。” “可是这茶,却曾是盛家大爷盛清的最爱。”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盛方双目陡然变冷,浑身凛冽之势尽出。 青莞没有半分惧色,仍笑语盈盈道:“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 盛方浑身一震,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目若寒剑,“你是谁?到底是谁?” 青莞柔柔的看着他,眼中微有晶莹,“你的母亲是西子湖畔的人,所以盛清生前,只喝龙井。” 似在道惊雷在耳边炸响,盛方心中大吃一惊,身子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然而,不等他缓过劲来,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又起,“你是盛清的私生子,也是盛家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 盛方一个踉跄,竟要一头载下去。他脚步一转,身子轻轻一动,烛光闪动之间,他动手了。 “盛公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她是小姐啊。”钱福吓得魂飞魄散。 盛言不为所动,厉声道:“你是谁,若不直言,休怪我的刀剑无情。” 青莞看着脖子上横着的刀,目光迎上对面的,一字一句道:“我是顾府六小姐,我叫顾青莞,生母是钱家二小姐。我的姨父是盛九。” 盛方猛然抬目,目光如电,脸上惧是惊讶。 原来是她。 他知道她的存在,是个可笑的存在,一个自出娘胎就痴傻的傻子。六年前钱家二小姐死,她昏迷三个月后又活了,后被禁在盛家内宅,像个蝼蚁一样的偷生着。 青莞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又道,“这只是我的肉身,我的灵魂原是一抹孤魂,自阴曹地府浴血重生。重生前,我叫钱子奇,盛九是我父亲,盛清是我的大伯父。” 话音未落,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夜风,吹起了青莞长长的丝发,唇际露出一丝飘忽的浅笑,双眸带着眸伤,却亮若星辰。 “堂哥,我也姓盛,叫盛子奇。” “框挡”一声,刀应声而落。 盛方浑身颤抖着,脸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他死死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睛充血,像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的母亲生于西子湖畔,外祖家原是杭州赫赫有名的关家。 关家以茶叶起家,鼎盛时杭州府一半的茶叶园,都是他们关家的。奈何家道中落,传到外祖这一代,已是外强中干。 外祖一妻数妾,偏偏只得一子一女。母亲乃庶出,十六岁由正室作主,嫁给了杭州府刘知府为续弦,那一年刘知府已四十二岁,儿女绕膝。 母亲嫁过去三年,未有所知出。三年后刘知府不知何故,突然暴毙,没有留下一句话。 刘知府一死,几房儿子闹着分家,他们怕母亲太年轻,分了家产后守不住,逼迫她往关家家庙,带发修行,方可分她一份家产,若不然,便要净身而出。 母亲外柔内刚,宁可净身出户,也不肯带发修行,于是请来族中长辈作鉴证,放弃了家产,用这些年的体己钱,在西子湖畔买了幢小院,闭门度日。 外祖家嫌弃她不肯为男人守节,一怒之下断绝了母女关系。母亲好茶,于是买下了一个小小的茶园,维持生计。清明时分,她会装扮成采茶女子,与农妇们一道入茶园采茶。 独居的日子虽不富贵,却怡然自乐。五年后的清明前,母亲在茶园里采茶的时候遇到了父亲。 母亲曾说,世上有些人只用一眼,便可入心,这便是前世的冤孽。 那一年,母亲刚满二十五,正是青春正好之时,她又生得粉脸朱唇,十分的美貌,一身农妇装扮,英姿飒爽。父亲只当她是农家的女子,四目相对,被母亲的姿色打动。 父亲在杭州府逗留三日,最后一晚,两个互吐忠肠,把各自真实的身份说出。 母亲惊讶于父亲乃是当世大将军盛清;父亲也惊讶于母亲并非什么农家女子,而是守寡的妇人。母亲自叹配不上父亲的身份,主动提出露水姻缘,一别两宽,无须牵挂。父亲也深知回府不好交待,顺势应下,回了京中。 第一百九十八回椰汁红豆糕 谁知仅仅是三日,母亲就有了身孕,她原本可以用一剂狼虎之药,把肚子里的这块肉打去,却又舍不得是条性命,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他的出身,令母亲饱受世人唾骂,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母亲这样不明不白生了一子,更是令世人不耻。 故自他懂事起,听别人骂他最多的,就是“野种”二字。 母亲却并不以为然,仍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请了师傅教他习武,对他千宠百爱,视若珍宝。 六岁那年。父亲对母亲念念不忘,于是南下找到了她。令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三日鱼水之欢,竟留下了个儿子。父亲感叹母亲对他的情谊,将她们母子二人紧紧搂在怀中。 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亲身父亲,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镇西将军盛清。 盛家乃开国名士之家,父亲盛清镇守西北,西南,书写了三十二战无败绩的传奇。 镇西军在父亲的手中,成了一柄最锐利的长剑,将西北外域的突厥,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来犯。 “壮士长歌平西北,豪杰何惧埋青山。”唱讼的便是父亲的英雄壮举。 父亲在南边逗留了月余,手把手教他功夫,分别在即,他许下重诺,定要将他们母子二人迎回盛府。 这一去又是六年,六年间书信不断,钱物不断,父亲甚至把近侍青木留给了他,教他拳脚功夫,护他们母子二人安危。 十二岁那年冬。 父亲自边关回来,将他母子二人接进了京。他被父亲牵着手,入了朝思暮想的盛家大宅门。 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任凭父亲如何恳求,那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男子始终没有松下口。 他仍旧被送回了母亲的身边,母亲看着他一言不发,次日就带着他绝然而去。 父亲一骑快马追出百里外,拦下马车,六目相对,父亲哽咽难语,只是将一枚玉佩挂在了他的颈脖上。 “你叫盛方,字逸文,族中排行十八,你是我的第五子。父亲对不住你。”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父亲说完这句话后,砰然倒塌,扑倒在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父亲拍着他的背道:“盛家儿郎,流血流汗不流泪。父亲对天发誓,早晚一天光明正大的迎你和母亲回盛家。” 从那以后,他拼命的习武,读书,酷暑寒冬未有一日敢缀。谁知道,三年后迎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和盛家的毁灭。 从此,盛家在他的记忆中,便是一抹挥之不去的痛。 暗夜幽深。 钱福看着呆坐在椅子里久久不语的盛方,心中百般滋味。 他轻轻的上前,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碗,重新沏了热的来,放在几上,低语道:“盛爷,喝口热茶吧,这一年来,小姐一直记挂你。” 盛方恍若未闻,仍是直勾勾的看着青莞,心里如鼓擂,片刻都安静不下来。 他以为他的遭遇已称得上匪夷所思,却不曾想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一抹幽魂返世。 他拿起茶碗,挡住了他人的目光,眼中久凝的泪滴落在茶水中,他一口气喝了下去。 母亲去世后,他一直以为自己独活在这世上,迥然一生,再无亲情的牵绊和挂念,谁又知……她称呼他为哥哥,她把他当作盛家的人,时刻记挂着他。 再抬眼时,水雾仍弥漫在他的眼中,眼前模糊一片,盛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青莞清楚的看到两行热泪自他粗糙的脸庞划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她心中一痛,强撑着站起来,推开钱福伸过来的手,颤颤悠悠的走到他跟前,慢慢伸出了手。 小手在他脑袋上轻抚,如同幼时父亲的手,盛方泪落更猛。 “哥哥,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从今后,妹妹护着你。” 盛方坚固的心房像被什么重重一击,他握着青莞的手,覆在脸上,无声抽泣。 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伯母,子奇对不住你。他是大伯和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可也是盛家唯一留下的血脉。我得让他认祖归宗,传盛家血脉,替盛家报仇。 寿王宫,白瓦,红墙,精致无比。 寿王宫前身是当今帝王为皇子时的处所,后来重新修缮一新,赐给了赵璟琰做府邸。这是无尚的荣耀。 赵璟琰性奢华,从宫里要了不少的奇花异草装点门面,因此春日一到,百花盛花,整府府邸飘着浓浓的花香,沁人心脾。 晚膳设在书房,赵璟琰独坐圆桌前,对着一桌山珍海味用饭。 两个美婢立于身后,王爷的眼睛看向哪道菜,她们便替他夹菜。 阿离进来时,正好看到主子端起酒杯,脸上有些凝色,似在考量着什么。 他犹豫片刻,道:“爷,烟侧妃来了。” 赵璟琰半眯着眼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一素衣女子翩翩而至,约摸十六、七岁的光景,五官精质,身形高挑,手里提了个食盒。 赵璟琰放下酒杯,脸有柔色,道:“不在房里好好歇着,怎的过来了?” 烟芜莞尔一笑,道:“闲来无事,做了些椰汁红豆糕,王爷您尝尝。” 赵璟琰将目光游离于烟芜的脸上,缓缓笑道:“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烟芜心中一喜,看来王爷今日心情极好,若不然也不会留她下来。她素手轻抬,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壶,倒了两杯,“烟芜敬王爷。” 赵璟琰点点头,酒盅与她的碰了碰,发生清脆的一声响。酒入唇齿间,微有辛辣味。 他关切道:“这酒烈,你少饮些。” 烟芜面露绯红,眼中丝丝情意,嗔道:“王爷忘了,我原来的酒量也是极好的。” 赵璟琰静默片刻,笑道:“竟忘了你是那府里的。罢了,阿离,再拿一壶酒来。” 阿离朝门口静立的婢女挥挥手,不过须臾,酒已端上。 烟芜命婢女把食盒中的盘子端上来,“王爷尝尝,可有长进?” 赵璟琰笑道:“光看外形,色泽,便知口味及佳。” 言闭,他用手捻起其中一块,细细品尝。 烟芜嗔笑道:“王爷,如何?”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阿芜的手艺越发的精进了。” 一声阿芜,令烟侧妃心花怒放,她从怀里掏出帕子,牵过王爷的手,细心的替他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嗔笑道:“王爷何苦用手。” 赵璟琰身子一颤,神情一下子淡了不少。 阿离望了望爷,心中轻轻一叹。 爷自小养在皇后跟前,皇后待他如亲儿,极重礼仪教养,因此爷在外头虽然放荡不羁,行止无状,然天生黄胄,有些东西已融入骨血,无法改变。 这世上,能令王爷用手抓食的,唯有那方椰汁红豆糕。 酒是美酒,人是美人,然赵璟琰已索然无味,他再用了些酒菜,温和道:“时辰不早,阿芜早些去睡吧。” 烟芜含情脉脉的看向他,齿贝轻咬红唇,轻轻柔柔的道了一声:“王爷。” 赵璟琰如何看不出女子的情谊,仍徐徐道:“去吧,我与两个谋士有事相商,回头得空了,再来陪你。” 温言软语,然言语中带着一份疏离,烟芜面露不解之意,明明刚才王爷留她下来的,为什么仅仅一会时间,又让她走了。 口中却恭敬道:“烟芜告退。” 起身离开的刹那,烟芜眼中的温度冷了下来,她走过阿离身侧时,微不可察的抬了抬眼睛。 阿离察觉到烟侧妃的视线,把头压得更低了。 赵璟琰等人离开,自斟自饮了几杯后,突然起身。 婢女忙不迭的递上漱口的茶水,赵璟琰漱了口,扇子一摇,走到门口,轻声叹道:“阿离啊,你说椰汁红豆糕是用筷子夹了好呢,还是用手捻了好?” 阿离眼角抽抽。这个问题他可得好好想想,答得不好,那扇子必定落下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赵璟琰剜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答案,苦恼的叹了口气道:“你说,顾六她会怎么吃?” 阿离眼角又抽抽了两下。爷啊爷,你这个问题委实无趣,幼稚了些,六小姐如此医术高超之人,定是不屑回答的。 “要不,咱们去问问她?” 阿离脚一软,忙道:“爷,咱们这在禁足中,万一给人瞧见了……”一记扇子敲了上来。 “笨蛋,月色风高,爷打扮着普通人的样子,鬼来看见。” “……”阿离抚着微痛的脑袋,心道爷你实在不诚实,想去看六小姐就直说,非得找这样一个破借口,算什么英雄好汉。 阿离正心中腹诽,一个淡淡的声音传过来。 “阿离啊,爷憋了十天了。” 夜色深沉。 茶已然冷去,钱福恭着身沏了热茶上来。 兄妹俩四目相对,久久不动,似要把彼此的面容烙刻在心中。 盛方浅浅笑开,“一年前,你如何认出我来?可是那枚玉佩?” 青莞凝眸一笑,“五岁那年,我见过哥哥,你与大伯一道跪在中堂。”盛方恍然记起,那年他入盛家,依稀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依偎在高大男子的怀中,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时隐隐含着笑。 第一百九十九回姓盛字逸文 青莞从脖间取上那枚莲花玉佩,递到盛方手里,“完璧归赵。” 盛方捏着含有青莞体温的玉佩,又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环在她的颈脖间,“妹妹替我保管。等有朝一日我替父亲报了仇后,妹妹还给我。” 青莞也不推却,调皮一笑,道:“哥哥打算如何报仇?” 盛方敛了笑意,正色道:“妹妹既然问,我也不瞒着。我不知妹妹可曾听说江南会。” 青莞眸光一暗。江南会,她听陈平说起过,是个杀手组织,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 “哥哥入了江南会?” 盛方点头道:“盛家出事后,母亲听闻父亲的头颅被高悬在城门口,痛不欲生。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找到了江南会,求他们把父亲的头颅偷回来。” 青莞不由自主的看向钱福,耳边有些嗡嗡乱响。 “江南会接了这笔买卖,一月后就把父亲的头颅交到了母亲手上。母亲吐出一口血,当场便晕死了过去,仅仅过了三个月,便与世长辞。” 盛方微微仰头,强忍着伤痛道:“母亲临终前,要我对天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替父亲和盛家报仇,她说父亲是冤枉的。” 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青莞不想去擦,任由它落下。 可笑可叹,那个连盛家大门都不曾走进的寡妇,临死前将盛家的仇恨背负在唯一的儿子身上。而那些曾经受过盛家恩惠的世家们,却一个个的恨不能落井下石。 盛方扬起嘴角看着她,苦笑道:“便是母亲不说,这仇我也要报。” “为什么?”青莞心中凄楚。 “因为父亲说,我叫盛方,字逸文,族中排行十八,是他的第五子。” 盛方镇定自若道:“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是镇西将军。我不相信他是乱臣贼子,会坐乱犯上。所以这个仇,儿子得替他报。” 青莞泪如雨下,哽咽道:“加入江南会,是你报仇的第一步?” “没错。” 盛方垂下了眼,沉声道:“我无权无势,真实的身份不为世人所容,江南会干的是杀人的勾当,九州之上,耳目众多,我只有加入其中,才有机会结交各路英豪,打探到当年的一些旧事。” 青莞思忖道:“现在呢?” 盛方面色有些阴郁。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做杀手的,他入江南会后,由无名小卒做起,替人端茶倒水,铺衣叠被,暗中学习顶尖杀手的一招一式。这些招式并不花哨,却能一击即中。 在这里脱颖而出,凭的是真正的实力。一个没有实力的杀手,只能去送死。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在一次搏斗中打败了他伺候的主子,成了江南会的分舵主。几百人的江南会,只有三名舵主。竞争的残酷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后面的两年,他在一次次执行任务的同时,拉拢江南会中身手最好,最有血性,最有义气的兄弟们,与他们一道出身入死,患难与共。 他的哥哥并非山匪,而是一名杀手。青莞听罢,身体有些僵硬,“你现在还在江南会?” 盛方的眼中涌起笑意:“还记得一年前我受伤的那次。” 青莞点头,“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从鬼门关把你救回。” “江南会有句话,叫一入江南,一执地狱。也就是说,除非你死,这辈子休想再脱离。我是盛家的儿郎,绝不会做一辈子的杀手。所以我向堂主发出了挑战。” 青莞悚然一惊。 “若赢,我带着二十个兄弟走。若输,埋尸江南。” 盛方说得很轻松,青莞的心头却如千金重,她亲眼见过他身上的伤口,每一刀深可见骨。 她轻轻叹道,“还好,你赢了。” 盛方摇头,“确实赢了,但对方却使了诈,扣了我一个兄弟。” “三万两银子是为了救他?” 年轻而锋利的眼中涌出意外,盛摇苦笑道:“何止三万,是三十万。” 一个无足轻重的兄弟,就让他奋不顾身的离去,并且把盛家的玉佩押给了她。青莞心中有些悲凉,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仿佛已经窥视出他的用意。 “你想用这二十人,来刺杀皇帝。” 盛方陡然一惊,“你如何知道?” “父亲有一次醉酒时曾与我说过,盛家有一个阵,叫绝死阵,阵由二十一人组成。你在山上对抗禁卫军时站出的队形,便是绝死阵。” 盛方心中在狂跳。她真的是一抹孤魂,这绝死阵,只有盛家的人才知道。 盛方老老实实的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练这个阵并非一朝一夕,二十一个人需化身为一人,方可一击即中,所以这一年,我都藏身于王岸山,苦练绝死阵,闲来也杀些山匪。” 青莞恍然大悟。原来六年来他只做了一件事,找到二十个身手了得的人,练成绝死阵,刺杀皇帝,为盛家报仇。 九年前的倔犟少年,如今已成长为血性男子,这一份坚持令青莞动容。 “哥哥,我这六年来也与你一样,只做了一件事,你想不想听一听。” 盛方心底早就压抑着无数的好奇,正盼着青莞为他解惑,他抿着嘴点点头。 清目生辉,青莞素手一抬,眯眯眼,指了指钱福。 钱福上前一步,将六年来小姐的所作所为,在蒋家的点点滴滴,一一道出。 时光慢慢流逝,盛方的脸渐渐凝重。如果说自己的这六年,是刀尖上舔命,那么青莞的这六年,是在尖锋上行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眼前的少女坐在灯下,白衣黑发,娇小柔落,垂落的眼睛遮住了灵动的双眸,安静的如同中一副画。 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内闺女子是如何走出这一方广阔的天地的。 盛方心头微微一跳,动容道:“妹妹所作所为,哥哥不及万分。” 青莞摇头,展颜一笑,“何必妄自菲薄,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思量。” 盛方问道:“妹妹的思量是?” 青莞懒懒的支着脑袋,转首看了看钱福,继而又把目光落在盛方的脸上。 “哥哥,杀皇帝只能快意恩仇,图的是心里的痛快。我想让钱、盛两家的冤案重白于天下,让天下还一个公道给咱们。” 清冷的话音入耳,如同一记重锤落在胸口,盛方目光灼热。比起她的所作所为来,自己的格局明显小了许多。 “妹妹,这个公道要如何还?” 青莞将目光投向他的,一字一句道:“扶寿王上位,重查当年一案,让新帝诏告天下,祭奠冤死的亡灵。” 尽管已是四月的天,盛方仍觉夜凉如水。这种感觉在他夜宿深山,风雪交加时,也未曾有过。 青莞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似笑非笑道,“哥哥,你来帮我。” 盛方沉默良久。 钱福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已经查清,钱府大火之前均被人一剑毙命,而盛家之所以被拿住,无一人逃脱,是因为有人在盛府的井里下了药。” 恨意自周身涌上,盛方大骇。 原来盛,钱两家灭亡之前,统统是遭了暗算,怪不得青莞她想要还公道于两家。 盛方反手握住青莞的手,颤着声道:“是真的吗?” 青莞迎向他的目光,毫无惧色:“千真万确。” 盛方只觉得眼前发黑,张了张嘴,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君子一诺,重若千金,青莞嘴角绽放笑容。 “哥哥,福伯是祖父跟前的老人,医术了得。当年就是他带着钱家巨资千里迢迢赶来南边报讯。” 盛方心底一震,忙双手扶起钱福,低声道:“福伯,这些年你受累了。” 钱福一听这声称呼,心头微热,眼含热泪道:“十八爷,老奴给你请安。” 一声“十八爷”,让盛方动容,他用内力托住钱福,不让他跪下,“使不得,福伯使不得。” 青莞笑道:“我身边,还有一个月娘,她是姨母的贴身大丫鬟,回头给哥哥见见。这二人是我最亲的人,也是哥哥最亲的人。” 盛方眼中波光闪烁,闷哼了一声,心中翻涌。这些年他孑然一生,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亲人在,没想到…… 他似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小心翼翼的打开。 “妹妹,你看看,这是什么?” 青莞接过黑布,手感粗糙,略有点硬,再看黑布里的东西,她身体一震,几乎一头栽下。 这是一块方形金印,龟钮,朱绶,上刻一条小龙,栩栩如生,底部用小纂刻写了四个大字“泰子金印”。 “这……这是哪里来的?”青莞咬牙道。 盛方道:“妹妹可曾记得父亲跟前的青木?” 青莞点头。脑海里浮出一个人像来,虎背熊腰,铁骨铮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人时带着杀气。 世人皆知盛清大将军有两个左右护卫,一个是青木,一个是赤火,两人骁勇善战,忠心耿耿,是大将军的左右臂膀。这两人均在那一场屠杀中丧命。 盛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道:“妹妹,青木并非死在战场上,他死在我的怀中。”青莞手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第二百回正好撞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方已有泪盈框。 “青木奉父亲的命教我武夫,护我安危。宝庆三十二年夏,他被父亲一纸书信叫回。” 青莞目光微紧。这个时候叫回千里之外的青木,怕是大伯身边出了什么事情。 盛方回忆道:“那年冬天,我正在练剑,门房说府门口来了个奄奄一息的叫花子,定要见我一面。我奔出去一看,间然是青木。” 青莞不由自主的抓住他的大手,“青叔这一路上……定是吃了许多苦。” 盛方垂眼,痛苦道:“他自杀戮中逃脱,三根肋骨尽断,一手,一脚尽折,胸口还中了一剑,身上无一处好。” 青莞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他奉父亲之命,给我带了一句话。” “什么话?” 盛方轻轻吐出两个字:“活着。” 青莞鼻中一酸,一层泪水模糊了双眼。 镇西军中,盛家共有九个儿郎在。两万大军被屠杀,大伯许是察觉到了盛家将万劫不覆,遂命青木死里逃生,定要保住盛家最后一点血脉。 “见到我时他只拼着一口气,除了这两个字外,还把它塞给了我。” 青莞看着手中的金印。泰通太,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枚金印应该是先太子赵璟琼的。大伯紧要关头让青木带去这样一枚金印,用意何在? 她把金印用力的捏在手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一将功成万骨枯,太子谋逆,连累的是世家名将,钱、盛两府统统为其殉葬,而那个罪魁祸首,却仍苟活至今天。 那男人的双手,沾满了长辈父兄的血,午夜梦回,他会不会恶梦连连,心怀愧疚。 想来……这样为着一已私欲的人是不会的。青莞遍体生寒。 盛方道:“我拿着这枚金印百思不得其解,这六年来也未想通父亲的用意,妹妹聪慧,我们要替钱、盛两家翻案,不防思量思量。” 青莞猛的睁开眼睛,眸中有寒中射出,目光紧紧盯着手中的东西,一眨不眨。 “阿离啊,你说顾六见到我,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离对着爷的俊颜,心里闷道:“大抵会激动爷深夜前去探往。” 赵璟琰整了整衣裳,似乎不太满意这衣服的款式,轻咳一声道:“爷也是如此觉得。” 两人轻提一口气,悄无声息落在院子里。 “什么人?” 一声娇叱响起,两条倩影已到眼前。 赵璟琰眸光一亮,这英气十足的二人,只怕就是陈平替顾六备下的两个会功夫的婢女,警觉性还不错。 叶家姐妹俩对视一眼,心道深更半夜,这两人穿着夜行衣,浑身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一点头示意,手中的匕首便刺了上去。 好家伙,竟然动上手了。阿离欺身上前,与两人缠斗在一起。 赵璟琰摇着扇子在边上笑,哟喂,还有几分真功夫,不错,不错,有这两人在顾六身边,寻常贼匪伤不了她。 门吱呀一声打开,钱福的脑袋探出来。 “住手,寿王爷,您怎么来了?” 赵璟琰对钱福的出现一点吃惊也没有,扇子轻轻一点:“来看看你家六小姐,她身体如何了?” 钱福忙道:“劳王爷记挂,小姐身子无碍,只需用心修养。” “我去看看她。” “王爷。” 钱福伸手拦住,“小姐已经睡下,您……改天再来。” 赵璟琰俊眼一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人的气息,这种气息应该是一个男人身上发出来的。 厅堂里有人。他刚作出这个判断,身子便动了。 钱福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再看时,人已不在眼前,他大吃一惊道:“王爷,留步。” 此时的赵璟琰已到了门口,只见偌大的堂屋里,烛光点点,顾六端坐在楠木交椅上,身侧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的大手正抚在她的香肩上。 六目相对,三人眼中俱是惊讶。 是他? 赵璟琰脑子嗡的一下,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只大手,脸黑如碳。 该死! 盛方见来者不善,脚步一动,挡在了青莞面前。 仅仅这一个小动作,使赵璟琰眸光一沉,冷笑道:“青莞深夜与人在此幽会,好雅兴。” 青莞未想到这个时候赵璟琰会来,她从盛方身后慢慢走出来,淡淡一笑:“亭林,这是我刚认的义兄。大哥,这一位是当今寿王。” “草民拜见寿王。”盛方恭敬抱拳行礼。 义兄……鬼才相信。 一丝疑惑从眼底掠过,赵璟琰摇晃扇子,鼻子里呼出冷气,神态傲据道:“免礼。” 青莞温和笑道:“亭林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情?”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赶人,赵璟琰剜了盛方一眼,心底不可抑的泛上酸涩。 “来看看你。” 他没有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反而悠闲的往楠木交椅上一坐,坦承着自己的目光。 青莞微叹一声,冲盛方柔柔一笑,道:“夜深了,大哥先回吧。” 盛方眼角掠过座上的人,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妹妹保重,我先去了。” 叫得还真亲热,赵璟琰咬牙切齿,“慢着。” 盛方收回脚,淡淡道:“王爷有何吩咐?” 赵璟琰眼眸微眯。眼前的男子剑眉薄辰,浑身带着冰冷的气质,态度不卑不亢,绝非是一个山匪应有的气度,“你叫什么名字?” 盛方不曾想寿王看了他半天,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他愣了愣道:“草民胡勇。” 赵璟琰没有忽略这一愣神,他摇扇一笑道:“我的近侍阿离,最喜与人比武,今日正好撞上了,那……就比上一比啊。阿离——” 一条身影飞身过来,瞬间出手,盛方避闪不及,硬生生的挨了一党,血性被激起,他眼神一凛,两人缠斗在了一起。 这一幕在瞬间发生,青莞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两人飞身至庭院里,交手数招。 “赵璟琰,你这是做什么?”她怒急,连名带姓的唤他,虚浮着脚步,紧跟而上。 赵璟琰嘴角微不可察的扬起冷意,慢慢的踱了过去。 青莞抚着微痛的胸口,由银针扶着走到门口,“阿离,住手,不许伤他。” 此言一出,赵璟琰脚下一顿,便觉得有一股怒意自四经八脉而出,春末的夜晚,他感觉到了几分寒意。 他与顾六无论怎样,也算是相识已久,虽称不上有多亲密,可他心底已认定了自己将来的王妃,非她莫属。 而今夜,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公然护着一个山匪,还让那山匪的手搭在她的香肩上,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不怒。 “不过是切磋一下,青莞在担心什么?”怒到及至,赵璟琰的声音反而透着平淡。 “你……” 青莞回头,英俊如雕塑的脸庞近在咫尺,线条完美的薄唇就在眼前,温润的气息已拂在了她的脸上。 青莞脸一红,退后半步,急道:“快命阿离住手,会伤着他的。” 这话一出,赵璟琰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捂嘴轻咳几声,似乎被口水呛了下。 阿离听到爷的咳嗽声,忙里偷空的向他瞧去。 赵璟琰眉头轻动。看我作什么,拿出点真功夫,揍他丫的。 放心吧爷,阿离我别的本事没有,打人天下无敌,定会把他揍得连他娘都认不识。 盛方见对方出招狠辣无比,当下嘴角微沁。 妹妹已经跟蒋府七爷定了亲,这个寿王深夜前来已是不妥,又不分清红皂白的对他出手,委实可恨。 看来这些个皇子皇孙都是一个德性,仗势欺人。心里这样一想,盛方手上也带出几分狠厉。 赵璟琰何等眼色,见他手上动了真章,眸光微闪之下,细细的研看起他的武功套路来。 耳边有掌风呼呼吹过,青莞心跳如狂,急不可奈道:“住手,快住手,别打了,别打了。” 两人正斗得起性,又如何会听。 青莞怒急攻心之下,胸口有血腥涌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来。 “青莞……” “妹妹……” 两条人影飞扑到她身边,一左一右扶住了遥遥欲坠的人儿。 青莞顾不得擦去嘴角的残血,推开赵璟琰的手,将盛方上上下下打量,紧张的神情溢在脸上。 盛方喉咙一紧,冷俊的脸上难得的浮上一抹温柔。这样的眼神,这辈子他只有在母亲眼中瞧见。 指腹放在青莞的唇角,轻轻擦去残血,他放柔了声音,低低道:“我没事。” 两人的目光一经接触,便再也移不开,仿佛天地间,唯有眼前的人才是生命的全部。 赵璟琰看得眼中火光直冒。 这样的顾六是他不曾见过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顾六如此在意他,他们俩是什么关系?自己莫非被戴了绿帽子…… 这个念头一起,赵璟琰不淡定了。 然而龙子龙孙的自尊令他做不出别的举动,只是深深的看了两人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后,拂袖而去。 阿离见主子离开,冷冽的目光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忙追了上去。妈了个蛋的,真是日了狗了,竟然敢当着我家爷的面勾勾搭搭,六小姐,阿离看错了你。哼! 第二百一回绝死阵绝死 两人离去,钱福惊魂初定,“小姐,你怎样?” “无碍,吐出的是淤血,松快许多。” 青莞柔声道:“哥哥,你怎样?” 盛方嘴角微扬,“有妹妹护着,自是无碍,只是寿王行事……” 话没有说下去,青莞知道他在想什么,欣慰的笑笑,“哥哥不必理会他,此人行事一向颠三倒四,但内里却令有乾坤。你跟福伯去金府见一个人。” “什么人?” “石阁老的幼子石民威,如今是我的师爷。朝中局势复杂,哥哥只有知已知彼,咱们兄妹俩才可行事。” “此人可信?”盛方微惊。 “死过一回的人,自然可信。”青莞言之灼灼。 一夜苦坐,惊魂,青莞倦意四起,服下药后,支撑不住歪倒在以床上。 月娘踏月而来,“小姐,人都送走了。” 青莞轻轻“嗯”了一声。 月娘见小姐脸有疲色,替她盖严了锦被,吹灭了烛火,起身欲退出去。 “月娘。” 轻柔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银针迅速回头,“小姐?” “哥哥的身份,万万不能漏出去。你说要怎样,我才不能让寿王起疑心?” 今日的赵璟琰不顾自己的阻止出手,一言一行极为反常,她不能让哥哥冒这个险,故不得不防。 “小姐先好好休息,这些事情等十八爷把那边安顿好了,兄妹俩再商议不迟。” 青莞无力的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她怎么又忘了,自己也是有哥哥的人了。 盛十八,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让钱福明儿带他去盛家的坟上拜一拜。” “是,小姐。” 月娘心疼的看着小姐苍白的脸,道:“说来也奇怪,寿王今儿半点君子的风度也没有,像极了吃干醋无知男人。” “吃干醋?”青莞一愣。 月娘眼睛一翻,气道:“小姐可曾瞧见寻常夫妻吵架,若妇人多看了旁的男子一眼,那些个男人便是这种德性。” 青莞无声无息的笑了。若说蒋七爷吃回干醋倒也罢了,自己好歹跟他定了亲,赵璟琰吃哪门子干醋啊。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寿王书房里,低低的笑声自蒋弘文嘴里发出。 一道寒光向他睨来,蒋弘文不争气的闭上了嘴。 须知他认识亭林起,从来只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的,像今日这样负气而走……可谓前所未有。 赵璟琰一拍桌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男人的眼神带着一抹宠溺,柔软的能滴出水来;而顾六看向他的目光,也藏着浓浓的情谊。 脑海时突然冒出四个字:奸夫淫夫。 蒋弘文与他多年兄弟,对他的喜怒已拿捏得十分到位,心道仅仅是个对顾六爱慕的男人,便已让他失了分寸。他日自己与顾六洞房花烛夜…… 蒋弘文猛的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深想半分。为了保命,还是与顾六保持些距离吧,也省得某人打翻了酸瓮。 “亭林,我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气什么?论起来,该气的人是我。” 赵璟琰沉默不语,心中翻涌跌宕。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自己也算万花丛中过,顾六这个小丫头片子,既不是最绝色的,又不是顶温柔的,怎么就心乱如麻了呢? 板门轻叩三声,他沉声道:“进来。” 进来的男子剑眉星目,带着一身寒气,正是阿离。 “回爷,钱福把那人带进了金府,约摸一个时辰左右,那人才离开。” “去了哪里?” “回爷,去了王岸山上。” 蒋弘文眼中透着冷毅,“都带去金府了,看来此人与顾六关系不简单啊。” “何止不简单。” 赵璟琰冷静下来,慵然道:“我出手也是为了试探,此人功夫不在你、我二人之下,若我没有看错,他用的是盛家的功夫。” 蒋弘文陡然一惊,“亭林,你可曾记得那日山岸山上二十一人的阵,绝死阵。” 此言一出,房中倏忽无声。 赵璟琰在静得令人压抑的气氛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绝死阵,顾名思义,便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阵法。此法有盛家祖先所创,因其惨烈无比,故只有盛家人知道。 生母早逝,父皇将他交与陆皇后抚养。陆皇后虽一心为他,奈何统摄六宫,事务繁多,总有顾忌不到的时候。 那年夏,他将将五岁,在御花园中与宫女太监玩捉迷藏,他躲在假山之上,正暗自庆幸无人寻到他时,背后伸出一只黑手,将他推下。 幸好那假山并不高,他仅仅头破血流,未有性命之逾。饶是如此,也把陆皇后吓得魂飞魄散,仅仅三天后,便把他暗下交给了盛家人,练习自保之术。 他自然不肯应允。习武这么累,他堂堂皇子,身边多的是侍卫,他才不要吃苦受累呢。 他趁着老祖宗进宫探望之际,扑在她老人家怀里嚎啕大哭。老祖宗最听不得他哭,一定会在皇后跟前替他分说的。 谁知,老祖宗一改往日宠溺,语重心肠道:“皇上把你交给皇后,你若有点差错,皇后难辞其咎,轻则失信于皇帝,重则后位不保。后宫连着朝堂,岂能因你怕苦怕累,而令朝庭生了乱相。” 他似明白,又似不明白,心道要受罪也不能他一人,须把表哥弘文拖下水才行,有人作个伴,他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就这样,他与弘文暗中拜盛淙为师。 三个月后,他才知道,那一摔,正是父皇欲立太子之时。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陆皇后便是长了十张嘴,也有口难辨,必会失了皇帝的信任。那么太子一位,也许就会旁落了。 便是这件事,使年岁尚小的他明白了一件道理,宫中鬼魅林立,自己若不能自保,必会连累待他如亲子的陆皇后,还有最最疼爱他的兄长。 盛家乃天下闻名的习武之家,及师傅盛淙这一代,习武之风最盛。师傅在盛家排行老三,外头看来极为不显,而内里则令有乾坤,文滔武略不在大将军盛清之下。 师傅并不因为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世家公子而心慈手软,反而极为严厉,体罚也是常有的事。 正因为这种苛严,才练就了两人一身的好武艺,自此,宫中的鬼魅无人能伤害到他。 年岁渐长后,师傅除了拳脚功夫外,还传授他们用兵之法,绝死阵便是那时所授。 他尤记得第一回看到这种阵势时,惊问:“为何要以死换死?” 师傅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语调悲怆。 “盛家儿郎,铁骨铮铮,不惧青山埋白骨,只惧不慎落敌手。人都有弱点,盛家人也不例外,为保盛家名垂汗青,只有以死换死。死人是不会投敌叛国的。” 想到这儿,赵璟琰的心绪有些乱。 盛家在六年前早已被灭,手起刀落,连同三岁的稚娃都难逃一死,难道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此人是谁? 烛影摇曳,在他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目光微动,与弘文的相遇。 他忽然起身,走至书架前,手一排溜过去,找出一本《春秋》,从里面掏出几张微有发黄的纸。 “盛家的名册,你怎么会有?”蒋弘文大惊。 赵璟琰闻言冷笑一声,“盛家被斩,苏子语监斩,我被禁足,令阿离隐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替师傅送上一程,心中期盼着盛家能有人逃脱。你看看这上面……” 蒋弘文翻开,每一个名字后头,都用红笔画勾,也就意味着无人逃脱。 赵璟琰背过身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他的身份,顾六一定知道。” “你什么意思?” 赵璟琰回过身淡淡一笑,“我的意思是,以顾六的聪明,肯定会给我们一个交待的,我想听听她的说辞。” “可万一……”话说一半,留一半,蒋弘文知道他听得明白。 赵璟琰微微皱眉,“没有万一,她顾六这辈子,只能站在我身旁。” 蒋弘文抬眸直视赵璟琰,“别那么自信,人家小姑娘看你的眼神清澈,心里根本没有你。我觉得……还是我去会会他,比较妥当。” 赵璟琰心中一荡,深吸了一口气,意味深长道:“意然是招安,不来招,哪来安。本王爷禁足不能出,此事就劳烦表哥跑一趟。” 天亮时分。 盛方悄然回到了山上。 二十个兄弟围上来,为首的赵康眼含担忧,“老大,事情怎么样了。” 盛方沉默片刻,拔出手中的长剑,用布轻轻擦拭着,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剑,而是情人的玉手。 众人不解,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 盛方抬头,道:“我认了她做妹子。” “啊,老大,你莫非看中了人家。” “老大,你要做上门女婿吗?” “老大,那女子长得委实好看,就是年岁小了些。” 众人轰堂大笑,左一言右一语,紧张的气氛消失怠尽。 盛方笑笑,“我这妹子并非常人,她就是名震江南金神医,庆丰堂、万花楼都是她的产业,她说,如果兄弟们能帮着她做一件事,将来必有重报。”简陋的草屋里,一片寂静。 第二百二回有应对之策 小宝好奇道:“老大,什么事啊?” 盛方吁出口气,不急不慢道:“扶寿王登基坐殿。” 二十人同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倘若这事是真的,假以时日,他们这些匪寇便是……功臣? 盛方对兄弟们吃惊的表情视而不见,那个男人愤怒的表情尤在眼前。寿王赵璟琰,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老大,有客到。” “谁?”盛方回过神。 “是……那个姓蒋的。” 好快的速度。盛方剑眉一扬,人已走了出去。 蒋弘文气喘吁吁的站定,手扶上阿离的肩,四目相对,一向面瘫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 “兄弟,如何称呼啊?” 这人是妹子的良人,长得俊郎,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倒还不错。 盛方抱拳,道:“姓胡名勇。” 胡说还差不多。 你要姓胡,我蒋七爷把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蒋弘文嘴角一动,道:“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 盛方并不隐瞒,朗声道:“江南杭州府人士。” 蒋弘文眸闪闪烁,明知故问道:“真巧了,我未来的岳家,便是从江南来的。胡兄与六小姐相识?” 言语中含着试探,盛方大大方方道:“早年曾为她所救,认下做了干妹子。此番重逢,也未曾想到。” 认了做兄妹,好别致的说法,如此算来,这胡勇岂不是他的大舅子。 蒋弘文向他看去,正好盛方回看过来,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焰。 盛方抱拳又道:“此次妹子遇险,我决定率兄弟们下山,护她左右,虽有负王爷的盛情,却也是招安从了善。请王爷放心,我们兄弟绝不会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这个……”蒋弘文有些头痛。 盛方取出长剑,手指一运功,长剑震成两断:“失信者,有如此剑。”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蒋弘文不好再开口。不过有一点能确认的是,他这一趟似乎有些多余,人家早有应对之策。 青莞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外头侯着的叶青,叶紫姐妹,听到动静,忙进了屋。一时屋,姐妹俩同时吸了吸鼻子,房间里有股怪味。 “银针呢?” “回小姐,被蒋七爷叫到书房里去了。” 一定是把人叫去算帐了。青莞笑笑,就着两人的手坐起来。 “小姐感觉怎样?”叶青被小姐昨晚的那口血吓住,眼含担忧。 青莞深吸两口气,胸口并无异样,道:“这血吐出来才好,闷在胸口反倒不美,替我洗漱吧。” 叶紫上前道:“小姐,金府传来消息,天亮时分,蒋七爷去了王岸山。” “嗯。”青莞双目一亮,他果然起了疑心。 “小姐快把里衣换下来,这房间有股子血腥味。”叶青闻了闻道。 青莞看了看里衣,领口上确实沾了点血,遂点头道:“帮我换了吧。” 换完衣裳,血腥之味不减反浓,连青莞都闻到了,“一会把被褥拿出去晒晒。” “是,小姐。” 话音刚落,叶紫已端了铜盆进来。 洗漱过后,青碗用了碗小米粥,吃了几个糕点,便觉得饱了。 “扶我在堂屋里走走。” 青莞打定主意要快些恢复身子,不能再这样懒下去了。哥哥来了,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一刻钟都不能耽误。 几个回合走下来,青莞出了一身汗。 两个婢女颇有眼色,命蒋府的丫鬟烧了热水,小心伺候青莞沐浴。 青莞旧伤复发十天,这还是头一回沐浴,舒服的长长松出一口气,沐浴完后,叶青,叶紫又把熬好的药膏糊在纱布上,贴在小姐的胸前。 凉凉的药膏带着浓浓的草药味敷上来,青莞只得胸口又畅快了许多。只是那淡淡的血腥味又起,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青莞正心下称奇这味道来自何处,朱氏愁眉苦脸的进来,开门见山道:“妹妹,这孩子昨儿闹了一夜,也不知怎么了,你帮我瞧瞧。” 朱氏的幼子超哥儿刚满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的可爱。青莞头一回入蒋家的时候,就替他诊过一次脉。 丫鬟把孩子抱上来,青莞把了脉,看了看舌苔,道:“春夏之交,孩子容易得伤寒,定是吹了凉风,这会子有些发烧。” 朱氏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青莞笑道:“大奶奶别急,这是小毛病,几盏药就好了。多让他在园子里晒晒太阳,别整天抱在手中,养得跟女娃娃似的。” 朱氏见儿子没事,松出一口气道:“妹妹有所不知,这孩子天生喜净不喜动,让他下来走路,就拼了命的哭,真真是拿他没办法。” 富贵大族的子孙,除了奶娘外,身后跟着十几个丫鬟,婆子,侍候得跟祖宗似的,故一个经一个弱不禁风。 青莞想着自己小时候,房里统共两个丫鬟,一个奶妈。母亲也不拘着她,整天让她和弟弟满园子的跑,身子为极为结实,头痛脑热也不常有。 青莞笑笑,正欲说话。三夫人韩氏急匆匆的进来,抬头见朱氏也在,再看到边上的超哥儿,忙道:“得了什么病?” 朱氏上前行礼,笑道:“吹了些凉风,有些发烧,不是什么大事。” 韩氏交待了几句,遂朝青莞道:“好孩子,你六哥他刚刚吐了,这可如何是好?再有两日,就得殿试了。” 朱氏正带着儿子往外走,听到这话,人又转了回来,道:“三婶别急,青莞妹妹不能挪动,你赶紧把人扶过来让她瞧瞧。” 韩氏没动,目光打量了一圈闺房,脸色有些为难。 青莞心知她在想什么,道:“三夫人,我是个大夫,不必讲究男大女防那一套。看病比什么都重要。” 韩氏心中一喜,道:“好孩子,难为你了,我这就把人扶进来。” 原来人已到了院门口。 青莞淡淡一笑,朝叶青,叶紫姐妹俩递了个神色,两人迅速替她穿妥了衣裳,扶着去了外间。 青莞以三指搭脉,又观其面色,舌苔,遂又让其仰卧于榻上,以手按压他的腹部,一一检查。 蒋六爷一介书生,为其看病诊脉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前的女子话语轻烟,巧云敛容,他不由的羞红了面颊,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按放。 一通脉诊下来,青莞心中已有了决断,她连药方都未开,只让蒋六爷伸出十指,在每个指腹上扎了一针。 韩氏不解,道:“好孩子,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青莞收了针,笑笑道:“三夫人,六爷脉相平稳,舌苔略显厚腻,并非什么病,不过是大战来临时,心病所致。” “这……”韩氏惊奇。 青莞偏过脸,看着眼前憔悴的男子,道:“六爷若信我,就丢了书本,点上两支安神香,睡他个一天一夜,然后吃饱喝足了入宫中殿试,不出意外,前三甲必是六爷的囊中之物。” 蒋六爷无措的摸了摸脑袋,心底却有喜悦,“这样可行吗?” 青莞笑道:“六爷读书人,自然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这打仗还讲究个休养生息呢,何况咱们人。叶青,拿两支安神香给六爷。三夫人,这两日的饮食清淡些。” 韩氏一听前三甲,喜上眉梢,看青莞的眼神越发的柔和。哎,老祖宗偏心,竟把她许配给了老七,若是给我家老六…… 送走韩氏母子,青莞身子一软,整个人委顿下去,脸色苍白如纸。 “小姐!” 叶青,叶紫惊声尖叫,忙上前扶住了。 “无事!” 青莞被两人架住,又扶到了床上,歪下去懒懒道,“给人瞧病,也是件体力活儿,我这身子,还得再养些时日。” 叶青,叶紫姐妹早就知道小姐医术不凡,头一回见仍是惊了心魂。 “小姐好好养着,总有好的那日。”叶紫低声宽慰。 青莞弱弱一笑,笑而不语。 叶青忍不住出言道:“听陈平说小姐在江南时,免费为百姓看病,受小姐恩慧的人不知其数。入了京城,小姐一身好本事,困在内宅,岂不是可惜。” 青莞微眯起双眼。 从前替人看病的目的很简单,要病人为她收集所需要的信息,打探江南官场上的点点滴滴,然后以点动成线,线汇成面,以便她如鱼得水的顾府活下去,并用金神医的名头,吸引她想吸引的人,而现在…… “京城不比江南啊。” 青莞淡淡一语,便不再说话。但愿钱、盛两府的事情早一些水落石出,自己也好用这一身的医术,造福百姓。 叶青姐妹俩望着小姐,有些听不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青莞却笑道:“叶紫,你替我给陈平带信讯,让他这几天派人盯着梁希。” “是,小姐。” 就在这时,银针挑帘进来,朝姐妹俩看了眼,姐妹俩相继退了出去。 “小姐,这是钱庄的的收益,你看看。” 青莞接过纸签,略略看了眼,嘴角溢上笑容。 银针得意的笑道:“小姐,咱们就算是一股,银子也赚得不少呢。” 青莞嗔看她一眼,“以后会更多。对了,七爷没有其它话了?” “有,他让奴婢管着帐呢,每五日盘点一次。”在她的预料之中,青莞点头。 第二百三回染血的粗布 略思片刻,青莞又道:“钱庄的数目巨大,若再加上三十二个分部的数目,只怕你忙不过来。回头金府的事情你不用管了,一心只在这些帐上,务必做得清清楚楚,不可出一点差错。” “是,小姐。” 青莞笑笑,无力的歪在榻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这一通诊脉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得好好歇着才行。 银针把毯子轻轻盖在小姐身上,正欲离开,鼻尖一动,道:“小姐,这房里有股血腥味。” 青莞连眼都懒得睁,“你也闻到了,她们姐妹找了半天,被褥子都换过了。” “小姐你歇着,奴婢来寻寻味道。” 青莞只随她去。 银针踮起脚尖,用鼻子一处一处的闻,最后竟又回到了小姐的床头。 玫瑰红的床单上,一团黑色的团布显得格外刺眼,银针嘀咕道:“莫非是这金印发出来的味道。” “胡说,金印哪来的血腥味?” 青莞似醒非醒的回了一句,话音刚落,她猛的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枕边的黑布,用力的闻了几下,一股浓浓的血腥之味。 “掌灯。” 银针见小姐神色凝重,忙点了烛火上前。 青莞将黑布展开,至于烛火前,只见烛火映衬下黑布隐隐泛出红色,上面似乎还有几个字。 心猛的一抽搐,青莞似乎明白了什么,厉声道:“银针,我要见石师爷。” 月影西斜。 盛方长身跪于盛家坟茔前,接过钱福递来的三支香,拜了三拜,插于香炉中。 钱福细细碎碎的讲着当年的往事,盛方一动不动听得仔细,许是湖边的冷风吹过,他的脚底下涌上丝丝寒意。 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若不是当年祖父执意不肯让他入盛家,此刻他也应该躺在里面。 钱福道:“小姐已经把院落都安排好了,十八爷什么时候搬过来?” 盛方朝钱福笑笑,“我有二十个兄弟,这些人跟我出身入死……” “十八爷,他们的院落老奴也都备下了。” 盛方颔首,道:“福伯,我今夜就搬。” 话音刚落,便有马鸣的声音,月光下,陈平翻身下马,急急向他们走来。 “十八爷,小姐想见您。” 金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一个黑影自树上落下,飞奔而出。 半个时辰后,黑影钻进了寿王府,熟门熟路的找到了王爷近侍阿离,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离听罢,双眉皱成一团,整了整衣衫推开了书房的门。 “回王爷,胡勇他们今夜搬进了金府。” 赵璟琰揉了揉眉心,微露疲色,许久才道:“朝夕相对啊……” 可不是朝夕相对啊,爷啊,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啊,阿离心中焦急。 许久,赵璟琰突然开口道:“去把烟侧妃叫来。” 半盏茶后,烟芜盛装而来,身后的丫鬟拎着食盒。 “烟芜顿了花参老鸭煲,给王爷补身子,王爷您尝尝。” 赵璟琰淡笑道:“正有点饿,盛一碗吧。” 烟芜微笑,亲手盛了一碗汤奉于桌上,书房里顿时香味扑鼻。 赵璟琰尝了尝,点头赞道:“油而不腻,鲜香可口,是花了心思的。这府里十八个侧妃,独你最把我的身子放在心,阿芜,辛苦了。” 烟芜怔了怔,眼前起了层朦胧水汽,她动情道:“为了王爷的身子,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赵璟琰对她眼中的深情,视而不见,只是把手在她的柔夷上轻轻拍了两下。 阿离挥挥手,侍女行礼离开,阿离反手把门关上,恭身退出。 烟芜心头一喜,升出一丝希望。 自己入王府六年。六年来,王爷等她甚好,只是从来不让她侍寝。 后来府里的姐妹多了起来,莺莺燕燕的不甚热闹,王爷偶尔也会宠幸某个女子,然多半的时间,只在外头寻花问柳。 她冷眼旁观,发现王爷宠幸的女子,都是宫中皇后,贵妃送来的女子,别的只是养着做个闲人罢了。 阿离是王爷近侍,从来不离王爷左右半步,这会离开,是不是王爷他…… 心里千转百回,也不过是拈花一笑的片刻辰光,她娇笑道:“王爷深夜找我来,不知……” 语调婉转,听到耳中说不出的悦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只怕早已动情。 赵璟琰只是笑笑,“你在这府里还住得习惯吗?” 烟芜诧异,蹙眉唤道:“王爷……” “一晃你入府快六年了。当年那府里的人和事,可曾忘了?” 似有一道闪光从眼前闪过,烟芜鼻腔中升起酸楚之感,强忍着泪道:“王爷,如何能忘记。” 赵璟琰指了指书案上的册子,笑道:“你坐下,替我看看这册子上还有没有漏的。” 原来他把她留下,是为了看册子,烟芜掩住心底的失望,依言坐下,青葱的手指慢慢翻开。 名字一个个从眼前掠过,沸腾的心湖慢慢沉浸下来,眼中有泪落下。 一盏茶后,烟芜抬起眼,哽咽道:“王爷,都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漏的。” “你确定?”赵璟琰心中有些失望,脸上却挂着慵懒。 烟芜点点头,道:“我跟在陆夫人身边十年,陆夫人当着家,所以府里每一个人都认识,确实没有遗漏的。” 赵璟琰头痛的扶着额头,沉默不语,脸色有些冷。 烟芜心里有些忐忑,她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用意。这个册子她已经看过很多回了,册子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可以倒背如流。 原因无他,只因为自己的名字,也在这本册子上。 她原姓王,名欢,是盛家三老爷盛淙之妻陆氏的远房侄女。七岁时因父亲去逝,她与母亲投奔陆氏而来。 陆氏只育有三个儿子,膝下并无女儿,见她长得清秀可人,性子乖巧伶俐,遂收了身边当干女儿养。 后来母亲病逝,陆氏怜惜她,索性求了盛老太爷,将她改了姓氏,记在她的名下。于是,她变成了盛欢,成了盛家的大小姐。 平头人家的女儿,一跃成了世家小姐,她连呼吸都是喜悦的。哪知仅仅过了几年,盛家突然大难临头,她与盛家女眷一并入狱,成了阶下囚。 牢狱生活如人间地狱,她因为长相出众,被典狱长相中,几次三番欲夺她清白。 就在她被典狱长偷偷带回家,压在身下时,阿离破门而入,剑光一闪,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来后才知道,典狱长和她的假身,赤身裸体的被刺杀在卧房,从此她改名烟芜,藏身于寿王府,成了有名无实的侧妃。 “王爷,出了什么事了?”烟芜掩住心绪,关切的问道。 赵璟琰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无事,夜深了,先回去吧。” 烟芜静默片刻,款款起身行礼,细心的叮嘱道:“汤还热着,王爷再用一些。烟芜告退。” 赵璟琰摆摆手,不置一词。 烟芜一脚跨出房门,突然顿住了身子,回省,“王爷。” “还有何事?”赵璟琰头也未抬。 “有一回我去陆夫人房里,无意中听到陆夫人和大夫人说话。” “什么话?” 烟芜摇头道:“大夫人劝慰陆夫人,让她凡事想开,老太爷没把外头的弄进门,便是对你的敬重。” 赵璟琰猛然起身,眼眸一眯,“还有什么话?” 烟芜摇头,“时间太久,早已记不大得。” 等烟侧妃离去,阿离随之而入,“爷,可有什么发现?” 赵璟琰恍若未闻。 “爷?” 赵璟琰回神,背手走了两步,突然道,“走,备马,爷要出去。” 这个时辰? 阿离不解。 再一次走进蒋家时,天上一轮残月如沟。 堂屋里,灯火通明,点了几十只蜡烛,青莞面色微微苍白,端坐上首。 下首处,石民威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盛方没有片刻犹豫,走到青莞身边,“妹妹找我有什么急事。” “银针,把灯都拿过来。” 几十盏蜡烛移到了桌前,青莞朝盛方招招手,道:“哥哥,你过来看。” 一方黑布展在烛火前,盛方透过跳动的烛火,隐隐绰绰的看到了几个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想要把那字看得更清楚一些。 “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西—北—大—军……”盛方一个字一个字的辩认,只辨出了这四个字。 青莞眸中闪过一抹暗色,低声道:“我也只认出了这四个字。” “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莞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想,青叔要给你的,不光是那枚金印,还有这一方写了字的粗布。” 盛方瞳孔一缩。 “他将这两样东西贴心而放,却因为心口中剑,有血流出来,血把布染成了红色。他从京郊到杭州府,走了整整两个月,伤口时好时坏,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块又黑又硬的布。” 青莞微微怔了怔,“这上面的字,一定是大伯留给你的,也许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只剩下了四个字。” “妹妹……”盛方微惊。 “我并不是心痛这里面的秘密,而是敬佩青叔的毅力。要多少血,才能将一块布染成黑色。”盛方神情动容,将帕子死死的拽在手中,青筋根根分明。 第二百四回演一场好戏 青莞将小手覆他的大手上,柔声道:“哥哥,伯父奉太子之命引兵入京,与禁卫军交战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他不会让青木千里迢迢的给你送来。” 盛方咬牙点头:“妹妹,你说的对。” “所以……” 青莞定定的看着他,脸上风起云涌,似有为难之色,最后她一咬牙,道:“所以哥哥,我和师爷商议,想让你到西北大军中去,查清楚当年的秘密。” 轻轻的一句话,听在盛方的耳中,有如鼓捶。 从他知道父亲是位叱诧四方的将军时,心里便存了一个痴想,有朝一日能身披战袍,骑着战马,昂首立于父亲的身边,与他一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时至今日,这个痴想仍在他心口回荡。待有朝一日报得大仇,尚有残命,便与兄弟们蹑足于行伍之间,浴血杀敌,保家卫国。 如今这个机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摆在了他的面前,盛方觉得有眼前有些发黑。 从头至尾没开口的石民威突然出声。 “盛清将军统领镇西军数十载,根基极深。六年前,他领三万镇西军入京,余下部队仍驻守边关。当年之事,绝不可能瞒得天衣无缝,总有人会查觉,十八爷若细细查探,应该会有所得。” 盛方反手将青莞的手握住,压抑住心中的激动,道:“妹妹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西北大军,我愿意去。” “哥哥别急,听石师爷细细道来。”青莞安抚他。 石民威扶须道:“十八爷若去军中,应想办法立下军功,引起平阳长公主嫡子,镇西大将军李宗泽的注意,最好能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为何?”石民威道:“据我所知,李宗泽年轻时从马上摔下来,右脚骨折,一到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西北天寒地冻,气候恶劣,这六年来,他的毛病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许多。平阳长公主极为心疼这个儿子, 早就想把人叫回京,奈何皇帝不允,一直拖着。” 盛方并非笨人,一点即通。 李大将军早晚会回京,自己若能在他卸任前,取得他的信任,在镇西军中打牢基石,那么行事就能方便许多。 他灵机一动,道:“我若去军中,二十个兄弟必会跟随,我将他们分成两股,一股随我去镇西军,一股入镇北军。” “漂亮。” 石民威低喝一声,“十八爷,您与小姐想到一起去了。” 盛方将目光移动,与那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对上。 青莞苦笑道:“哥哥,我是不是太心狠了,刚刚把你寻到,就又让你置身险境。” 盛方胸口微暖,“说什么傻话,我是盛十八,身上流着的是盛家的血,这血海深仇当由我来报。我不及妹妹聪慧,唯有长命一条,妹妹只管吩咐。” 青莞湿了眼眶,目光柔柔的看向他。 盛方觉得心底最温柔的的部份被唤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他在刀尖上行走奔命,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而现在,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什么都不怕了。 石民威看着这兄妹俩,心中酸涩难挡。 一个盛家的私生子,一个顾家的女儿,两人不过是隔了房的亲戚,还如此相亲相爱,自己的那些个兄弟手足……人情凉薄,可见一般。 “六小姐,十八爷,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明正言顺的入军中。” 青莞深看他一眼,“这就需要师爷替哥哥好好筹谋,筹谋。” 石民威心中一凛,正色道:“小姐不防从寿王那头,想想办法。” 青莞会意。 师爷这话说得极对,能把人弄进军中的,当世之世唯有寿王赵璟琰。 她双眉一松,道:“师爷的点子极好。只是青莞有句话不得不与师爷交待一下,哥哥的身世万不可泄露一点,若不然便是万劫不覆。” 石民威起身,一脸正气道:“小姐把十八爷的身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是对我的信任。我石民威也算是个读书人,旁的没有,唯有一股子迂腐的酸气,请小姐只管放心。” 青莞赞许的点点头道:“师爷定要记得,咱们都是一家人。” “小姐……”石民威突然语塞,他万万没有想到,青莞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们,都是我要护着的人。”青莞淡淡的又添了一句。 月影西沉。 石民威先行离去,青莞想着哥哥在京中不会久呆,心下有些舍不得他走。 恰好盛方也想与她多处处,故并未离去。兄妹俩在院中置了点心瓜果,沏了香茗,相对而坐。 虽是春末,夜里多少有些凉,盛方脱下披风,替妹子穿上。 青莞眨了眨眼睛,问起了昔日他做杀手时的处境。 盛方也不瞒着,低沉的声音在清幽的院里响起,悦耳及了。 银针,叶青,叶紫三人各搬了张小板凳,抱着双腿听得津津有味。 青莞脱着下巴,时而蹙眉,时而抿唇,时而叹气,时而盈汪,双眼比那夜空中的星辰还明亮。 赵璟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素衣女子临树而坐,一双黑眸幽深莫测,月光拂了她一身,嘴角的笑似渲染到了什么,瞧着有几分感伤。 顺着她的黑眸望去,是那个讨厌的家伙。赵璟琰的心揪作一团,有股想要冲上前暴打男子的冲动。 不行了,忍不住了,不管这人是谁,不管他与盛家有什么关系,都必须把人从顾六身边弄开。再这样下去,自己头上的绿脑子能泛出光泽来。 盛方早就觉察到了有人,他眼角扬起,身子却没有动,而是转过身,拂去了青莞发间的一片落叶,趁机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沉声道:“寿王到。” 听他这么一说,青莞漫不经心的院门看了眼,脑中似有什么闪过,眼珠轻轻一转,她计上心来。 “胡勇,坐得久了,身子有些乏,陪我略走几步吧。” 盛方一听青莞这样唤他,心中微惊,却仍走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扶起。 起身之时,身上的披风滑落下来,他弯腰拾起,一个细小的声音钻进耳中。 “陪我演一场男女之间的戏。” 盛方身子一颤,如常直起身,把披风覆在青莞的肩上,大手灵巧的打了个结,“青莞,我牵着你走吧。” 青莞展颜一笑,主动把手伸进了他的大掌之中,两人缓缓而出。 女子娇柔的身子依偎在男子的身边,月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隐在暗处的某人,眼底火焰跳动,身子却轻轻一点,跃上了大树。 大树上,阿离和蒋弘文相背而坐,突然多出一个人,原本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拥挤。 若只是拥挤倒也罢了,偏偏这人浑身上下透着怒火,随时可能灼伤到他人。 两人幽怨的对视眼,同时把目光移向了地面,竖起耳朵偷听树下人说话。 令人失望的是,这牵手而行的两人,一言不发,慢慢的走远了。对影成双,两人的背影透着一抹说不出的暧昧。 赵璟琰轻巧落地,眸底映着光芒,静立片刻,他一个跃身,隐入月色中。 “王爷?” 阿离回头,急道:“七爷,怎么办?” 蒋弘文眸心一动,“跟上!” 两条黑影遁夜而去。 数丈之远,盛方沉声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哥哥,这世上,倘若你的未婚妻与别的男子亲密,你当如何?” “退婚。” “倘若不能退婚呢?” “找那男子算帐。” “若身分相差甚远,不能找那男子算帐呢?” 盛方沉默半晌,道:“那就只有远远的打发了。” 青莞长出一口气。 赵璟琰,实在对不住了。哥哥的身份特殊,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我这样与人亲热,你做为蒋七爷的兄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吧。 月色斜照,梨花落了一地。 长影落在石径后,朝身后的黑影点了点头,走进了许久未曾入的陋室。 夜风微凉,赵璟琼临窗而入,背影坚毅如石,一袭袍子越发显得空荡。 听得声音,他回首,兄弟二人相望。 “这么急过来,什么事?” 赵璟琰开口,“确有一件要事。” “说来。” “兄长,事情是这样的……” 赵璟琼盘腿坐下,半盏茶后,他的脸上覆上霜雪,“绝死阵,非盛家人不得知。此人若没有意外,当是盛清的私生子。” 赵璟琰惊道:“盛清果然有私生子,看来这一趟,老八来对了。” 赵璟琼颔首,“许多年前,盛清从军中归来,到太子府饮酒,酒后失控,与我吐露过一两句。六年前盛家因我被灭,我痛心万分,不想再将盛家唯一的血脉置于世人之眼,因此,从未与人提及过。” “怪不得,顾六这般对他,原来是么一回事。” 赵璟琼一听这名字,漫不经心道:“那女子如何对他,细细说来。” 赵璟琰沉默片刻,娓娓道出,言语中微有酸意。 许久。 赵璟琼唇边噙起一笑,无双风华染了自嘲,“老八,你到底不如她。” “兄长?”赵璟琰微怔。 “能摆出绝死阵的人,功夫如何?” “顶尖高手。”“你不过在数丈外,顾青莞听不见,那男子也会一无所察?” 第二百五回把他放军中 赵璟琰静寂良久,一声幽幽轻叹,眼中的带着几分了然,“兄长,你是说,顾六和胡勇的亲热,是做给我看的?” 赵璟琼冷冷一笑,“不是给你看,是给你身后的弘文看。” “然后呢?” “然后……” 赵璟琼黑眸里似是有痛,他冷冷一笑,道:“以她的聪明,会不会把盛家的骨血放在京中这么危险的地方?” 赵璟琰抚了抚额头,掩住了眸底的清明。 顾六想要翻案,一直暗中在查盛,钱两家的事。盛家根在军中,如果借他的手,把胡勇放到军中,然后顺便查一下当年的事,那便是一箭双雕的事。 赵璟琰抬眸,望看对座的男子,脸带苦笑,好个冷静果敢,心思缜密的女子。 “这个顾六,就差一点点着了她的道。” 赵璟琼眸一寒,脑海中浮出四个字:关心则乱。 以老八的聪慧,多少能看中些端倪来,而他却着了道,只能说明,他入了这女子的情网。 赵璟琰不知兄长心中所想,道:“兄长,这事,咱们该如何?” “顺势而为。” 赵璟琼眸光如电,“把他放到军中,在镇西军中,种下一颗小树,然后找人护着这颗树,等待他有一天,树叶繁茂。” 赵璟琰愣住了,兄长这话是何意思? “镇西军原来就在盛家手里,说不定,这是场宿命。”赵璟琼轻声道。 赵璟琰目光一亮。兄长把手伸进军中,他要动了。 赵璟琼见他了然,微微颔首。 月入柳梢。 寿王府里,男子负手而立,西风弄袖,落一地清霜。 蒋弘文和阿离围上去,目带关切。 “亭林,你好歹说句话啊。” 赵璟琰回首,笑道:“我觉得像这样的山匪,虽然招安了,可身上匪性难除,留在京中是个祸害,倒不如去军中历练一翻,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保家卫国,建一番丰功伟业。” “……”蒋弘文,阿离面面相觑,同时耸了耸肩,不置一词。 赵璟琰摇着脑袋翻了个白眼道:“阿离啊,长公主府,本王多久没去了?” “约摸有两年了。”阿离随口胡绉。 “竟然两年了,本王真真是不孝啊。到底是长辈,明儿替本王备上一车礼,我瞧瞧她去。” 蒋弘文淡淡道:“你别忘了,你还在禁足中。” 赵璟琰冷冷的横了他一眼,“那就劳七爷你,代本王走一趟吧,务必把本王的心思,统统说于长公主听。噢……不对,本王的心思,便是七爷你的心思。” 这倒霉催的……蒋弘文两眼一翻,眉头突然紧紧皱起。 平白无故的去长公主府做什么?长公主那人绝不是好相与的,亭林此举是何用意? 赵璟琰见他心疑,眼眸闪过凌厉,声音低哑道:“此人是盛家老大的私生子,他在京中太危险,不如远远打发了,尚能活命。” 蒋弘文的身子晃了晃,只是怔忡一瞬,随即恢复了常态,然一颗心仍止不住呯呯直跳。 他用力呼出一口气,道:“顾六那边怎么交待?” “顾六?” 赵璟琰听了一笑,拿过腰间的一块辟尘玉佩,指尖抚那凹凸的纹理,慢条斯理道:“她……求之不得。” “这话有几个意思?”蒋弘文一头雾水。 赵璟琰扫了一眼残月,轻声道:“附耳过来。” 须臾后,蒋弘文半张着嘴,怔怔的看着他。 “如今,你可曾明白了?” 蒋弘文未动,半晌才摇头道:“幸好我与她的婚事,只是场交易,若不然……我这点子微末伎俩,还不够她算计的。” 赵璟琰听了有些发笑,以手抚额。确实不够她算计的,这女人比之狐狸,更狡猾百倍。 真是他的冤孽啊! 宝庆三十八的春末的科举,在一片喧哗声中,落下了帷幕。 在众举子头一回见面圣颜时,要么痴然忘礼,要么讷口失言时,蒋府六爷蒋弘言白衣清萧,温文俊雅,在朝堂之上进退有度,应答如流。 皇帝翻阅其卷子,果然名符其实,有状元之才,大喜之下钦点他为三甲之首。 因蒋家祖训,不得入朝为官,皇帝令其在国子监任教授,讲课授业,教书育人。 榜眼之名,由寒门学士齐微拿下。 梁希在陈平暗中的保护下,发挥正常,夺了二甲第八名,被皇帝钦点入翰林,轰动京城贵族,可谓一飞冲天。 蒋府又出了一个状元,名声赫起,前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各路人马恨不能跪倒在老祖宗跟儿前,求其儿子收下自家的读书郎,也好沾沾喜气。 老祖宗照例称病闭门不出。蒋府在府中摆了十天的流水席,招待四方来客,只把三位夫人,一位当家奶奶忙得脚不沾地。 状元郎蒋六爷回到府中,亲自向青莞登门道谢,并为她带了一本久藏的古医书为谢礼。 青莞含笑纳之,将人送走后,拿起医书研读,渐渐入了迷。因她往得僻静,前面的喧嚣影响不到她,又有医书在手,故一边养病,一边读书,日子过得娴静。 无人知道,她的一颗心其实被吊在半空中。 那夜过后,赵璟琰没有任何动静,蒋弘文也因为钱庄的事情,很久没有露面了。 莫非这一招对他们没有用处?青莞头一回感觉到了忐忑不安,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沉下心等待。然而令青莞意想不到的是,她等来的人,竟然是顾二爷夫妇。 原来顾老爷得知孙女婿被钦点入翰林,喜不自禁,感叹老妻目光毒辣的同时,又有些感叹府中儿孙的不成器,不由胸闷气短。 然而更让他胸闷气短的是,蒋家出了个状元郎,顾家作为亲家,不得不上门送礼祝贺。 他想着老祖宗的龙头拐杖,头皮就有些发麻,心念转动之下,他把二儿子夫妇叫到眼前,命其夫妇二人去蒋家贺喜,顺道看望一下六丫头。 顾二爷一听要和赵华阳一道去,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喘不过气来。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他是一清二楚的。 青莞遇险,十有八九是赵华阳动的手脚,这女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偏偏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顾二爷心头一悲,派人去郡主院里会吱一声,自个则往恕姨娘院里寻找安慰。 须得好好安慰一番啊,并非所有男人,都有与狼共舞的本事的,他顾二爷委曲求全,不易啊。 赵华阳对顾松涛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顾二爷去了恕姨娘房里,对着谭嬷嬷冷笑几声后,得意的扬起嘴角。 “到底要顾着自个的锦绣前程呢,这个哑巴亏,他不咽不行啊!” 谭嬷嬷会心一笑,“既然二爷退了一步,郡主何不大度些。” 赵华阳冷笑,“是该大度些。你回头从我库房里,挑两匹上好的锦布给恕姨娘送去。” 谭嬷嬷应声而出。 次日一早,顾二爷,赵华阳夫妻打了个照面,夫妻俩心照不宣的说了几句闲话,一同坐着马车,去了蒋家。 蒋家门房一见顾府的人上门,撒了腿往内院报讯,张氏、朱氏婆娘对视一眼,正要出门迎接,却被老祖宗呵住。 老祖宗冷笑两声道:“我老婆子今日要亲自会会这两个黑了心肝的。” 朱氏思忖片刻,忙道:“老祖宗别忘了七弟说的话,打草惊了蛇,寿王那边可不好办了。” 老祖宗一听是这个理,遂恨恨道:“也罢,老大媳妇就不用出面了,大奶奶去应付着。” 朱氏眼珠子一动,招来贴身丫鬟,先给青莞报讯去了。 一个人是要脸皮多厚,才能在做了亏心事后,还能坦然的坐在她的面对。 青莞看着眼前的赵华阳,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轻声道:“劳父亲,母亲受累了。” 顾二爷环视一圈,把目光落在青莞的脸上,心里咯噔一下。没有人知道,女儿的这一笑仿佛利刃直插入他的胸膛。 这笑与钱氏死前看他的笑,如出一辙。他搓了搓手,道:“你……身子如何。” 青莞淡淡道:“正养着。” 顾二爷听着女儿不冷不热的回答,脸上的关切盛了三分,“打算何时回来啊,家里人都惦记着呢!” 青莞瞟了他一眼,笑笑道:“劳父亲,长辈惦记了。” 顾二爷肩膀轻抖,端起茶盅,掩住了脸上的一抹心虚。 赵华阳一进这屋子,心里便五味杂陈。这个疯子不仅毫发未伤,还享受如此待遇,委实给她心里添赌。 她心下一动,掏出帕子拭了几滴泪道:“我的儿啊,你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哪个没良心的要害你?” 青莞望着装腔作势的赵华阳,不紧不慢道:“母亲别急,五城兵马司已经立案,连刑部也惊动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此言一出,顾二爷的手一抖,滴出几滴热茶来,眼角的余光看赵华阳看去。 赵华阳心里惊慌,脸上却一派云淡风清,“正该好好查了查,如今这京里的治安,委实是差了。”青莞闻言抬眼,笑道:“母亲觉得,是谁要害女儿?” 第二百六回繁花楼繁华 一听这话,赵华阳心跳如擂,目光一转,看向一旁的朱氏,道:“这话,我也正想问呢。大奶奶,不是我自夸,我这个女儿,虽然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却十分的温顺听话,她招谁惹谁了,竟然摊上这种事 儿,真是苦命啊。” 赵华阳拿起帕子,装腔作势的拭着泪,“她要有人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跟她亲生的娘交待啊。” 贼喊捉贼,朱氏心中恨恨,真想一个大嘴巴抽上去。 她心下一动,指着叶青,叶紫两姐妹道:“这两位是老祖宗赏给六小姐的,会些拳脚功夫,以后跟在六小姐身边,郡主放心,有这两个丫头在,看那些个下作小人还敢不敢猖狂。” 叶青上前一步,昂首挺胸道:“大奶奶放心,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歹人若敢再打小姐的主意,我们姐妹俩便是拼了性命,让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一出,赵华阳脸黑如炭,脸上隐有怒容,却发作不得。顾二爷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面红耳赤。 夫妻俩略坐了会,连个宴席都没吃,便匆匆离去。 回府。 赵华阳朝顾二爷鼻孔呼出两口寒气,径直去了女儿院里。她如今的心思,全不在这个男人身上,女儿的终身大事才是头等要事。 母女俩约摸在房里半盏茶的时间,便要了马车往老庆王府去。 顾二爷硬着头皮往父亲书房回话,挑了些好听的,哄着父亲开心。 出了书房门,有下人来回话,顾二爷一听赵华阳出府了,喜出望外,当下甩袖去了恕姨娘的房里厮混。 反正坏事不是他做的,他担忧个什么劲。 就在顾二爷骑在恕姨娘身上,哼嗤哼嗤,挥汗如雨的时候,蒋弘文被人逼着,带了一车的贺礼,入了平阳长公主府。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便从公主府出来,直奔寿王府。 五天后,金府门口来了个寿王府的长史官,装模作样的拿着本册子,点名道姓的要找胡勇等人。 盛方带着兄弟们二十人,在花厅见了这位长史官。 长史官拖着长长的调子,说了一通忠孝报国的话,随即便拿出了兵部的公文,胡勇等二十人,于半月后出发,往西北大军报道。 盛方拿着手中的一纸公文,目光若有所思,竟然被妹妹料准了,寿王爷到底是出手了。 长史官刚从金府出来,青莞这边就得了消息,她惊得手中的医书滑落下来,嘴角的笑意缓缓流出,这局棋,她总算是赌赢了。 她算了算日子,决定在蒋府再养十日,便回顾府,这样也好为哥哥他们饯行。 一想到盛方要走,青莞扬起的嘴角沁了下来,目光一点点暗淡。她轻声道:“叶青,传给讯给陈平,让他把我的医药箱拿过来。” “是,小姐。” 日子转眼就到了四月底,天气渐渐转热,青莞卧床养病已近一个月。 在钱福的精心照料下,青莞的旧伤已大有起色,能如常人走动,胸痛胸闷一日好似一日。 此时宫中传出消息,被世人笑称游侠儿的肃王远游归来,皇帝感念兄弟情怀,要在琼台水殿设宴。 此次设宴,不光是为肃王接风洗尘,同时宴请的还有新中进士及朝庭栋梁。因此动静颇大。 蒋府因为出了新科状元。蒋家三位老爷及状元郎都在宴请的行列。 青莞得到消息后,心中一动,穿戴妥当后,扶着银针的手,往老祖宗房里去。 老祖宗正与三个儿媳妇,朱氏说话,见青莞进来,眼前一亮,笑意浮上脸庞。 这孩子在蒋府养伤一月,虽然足不出户,然每日派身边的丫鬟给她和三位夫人晨昏定省,无一日缀,便是冲着这份规矩,就十分让人疼。 青莞上前一一行礼,末了坐在老祖宗的身边,习惯性的伸出了手。 半晌,她皱眉道:“这几日夜里定是咳嗽了,喉咙里有痰。” 老祖宗笑道:“原是咳嗽了几声。” 张氏一惊,忙道:“老祖宗身子不好,怎的也不说?” “不过是咳嗽了几声,当不得什么大事。” 青莞笑笑,“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日子久了,便生了虚火,虚炎一生,便夜不能寐,久而久之,则气虚血亏,面色萎黄,神倦脉虚。” 老祖宗一听竟这么厉害,吓得脸都变了。 “别怕,吃几天药便好了。” “又要吃药?” 青莞见她一脸的苦相,哄道:“这药一点不苦,还带着甘甜。是用蛇胆汗,川贝母,枇杷叶,桔梗,水半夏,薄荷脑加了蔗糖,蜂蜜熬制成桨,一日三勺即可。” 青莞转过身对着朱氏笑道:“劳夫人派人去庆丰堂取药。” 边上有丫鬟插话道:“奴婢立刻派人去取。” 张氏上前笑道:“这孩子光顾着给老祖宗请脉了,自个的身子可曾好了?” 青莞笑道:“正要与夫人说呢,身子好得七七八八了,这一趟是给老祖宗与三位夫人请辞的。” 这话一出,蒋府众人心里轻轻叹气,这么快要走了,这日后看病就不方便了。 原来青莞在蒋府养病,府里凡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不用拿贴子请了太医来,只需抬一抬腿,直接往后院去,几盏药一吃,几针下去,药到病除,极为方便。 众人心道得怂恿着老祖宗把人早些娶回来,了不得先不圆房。 老祖宗心知留不得,遂笑道:“那就收拾收拾,挑个好日子回去吧。大奶奶,这一趟你亲自去送,场面摆大些。” 朱氏心知肚明,笑道:“老祖宗放心,孙媳妇定把这谱儿,摆得大大的。” 青莞笑笑,与三位夫人一一道别。 从老祖宗院里出来,青莞回院,各房已有礼到,除了大夫人张氏的礼略重外,三夫人韩氏的礼也极重。 青莞心知是因为蒋府六爷的事儿,她思忖片刻,命银针把早已备妥的回礼,一一送到去各房。 临回府前一夜,青莞掏银子置了一桌酒席,请院里的丫鬟,婆子聚一聚。 这些丫鬟,婆子都是蒋府派来侍候她的,辛苦了一个月,她这个做主子的总要表示表示。除了一顿酒席外,私下还让银针给每人封了五两银子的赏钱。 这些个下人们一个月的月银不过几百钱,五两银子拿到手,心里头还不乐疯了,言语中都夸六小姐知书达礼。 这院里的动静传到张氏耳中,正好贴身的丫鬟拿了箱笼的钥匙过来。 “夫人啊,六小姐脸上看着冷冷清清,可事儿做起来着实暖人心,府里上下没一个不夸声好的,等将来过了门,必会把七爷院里打理的妥妥当当,不用您操一点儿心。” 张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道:“就盼着她早点儿过门呢。” 就在青莞在院子里宴请下人时,赵璟琰摇着折扇,穿着浅蓝色锦衫,腰系重锦丝绦,足登八宝云鞋,风度翩翩的入了瑞王府后花园。 穿过几个廊道,走过两座飞桥,迎面过来两个美婢迎上去,一左一右拥住了寿王。 赵璟琰一脸受用的模样,爽朗的大笑了几声。 “王爷,这边儿请。”婢女羞中带娇,声音嗲糯。 飞桥后面,是一座阁楼,阁楼分上下两层,下面为厅,妖治浮艳的舞伎,歌伎们穿梭其中;二楼为房,每个房里各有一个柔媚似水的绝色佳人,等着与人共赴巫山云雨。 这里,便是瑞王府鼎鼎有名的繁花楼,能入其中的人,非富即贵,且都是瑞王最忠实的拥胚。 世间男子的毕生追求便是醒掌天上权,醉卧美人膝,能入繁花楼,这两样东西,指日可待。 赵璟琰一路走来,目中惧是惊讶。 此楼的奢华,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怪不得老二从不入妓院这种地方,原来他家后花园里养着的,便是天底下最富贵,最豪华,最销魂的妓院。 推门而入,一阵浓香扑鼻而来,内里数百颗夜明珠,熠熠闪光。 “八弟,过来坐。”瑞王指了指身侧的空位。 赵璟琰环视一圈,三五个瞧着面生的人,一人怀里搂着一个绝色,看样子应该是老二的幕僚。 他依言坐下,身子凑过去,道:“二哥这地方,好生奢华,真真让八弟大开眼界。” 瑞王哈哈一笑,拍了三掌,屏风后走出两男两女,轻巧的坐到赵璟琰身边,团团将他围住。 左手边两个赤着上身的精壮小哥儿,右手边则是媚态横生,凹凸有致的小姐儿。 赵璟琰眸光一亮,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二哥懂八弟的心,这一个月禁足,八弟的嘴里,能淡出个鸟味来。” 瑞王喷着酒气,笑道:“八弟,以后外头的女人别碰,脏的很。若是无趣了,只管来二哥这里。”瑞王见老八如此猴急,与座下幕僚交换眼神,随即淡淡一笑。 第二百七回欠她一个交待 鼓乐齐奏,舞伎摇摆,美酒佳肴。 酒至六七分,醉意渐起,瑞王举杯,与赵璟琰碰杯,一干而尽后,朝那四人递了个眼色。 “王爷,您醉了,咱们且往楼上房中歇上一歇吧。” 赵璟琰醉眼迷离的看了四人一眼,从中间挑了一个最妖艳的,“二哥,八弟歇……歇会去。” 瑞王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来人,侍候寿王安寝,余下三人送入寿王府。” “是。” 赵璟琰脚步踉跄的走至瑞王身侧,打了个酒嗝道:“二哥,够意思,八弟心领了,日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开口。” 瑞王哈哈大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言,不许说酒话,不许说。” 赵璟琰醉意更盛,整个人瘫软在女子身止,跌跌撞撞上了楼。他一离开,瑞王眼中的醉意消去。 “俞清,你看老八他……” 俞清微有薄醉,扶着稀短的胡须道:“王爷,有戏。” 飞仙帐里,女子褪去了外衣,媚眼如丝,极尽挑逗之势的伏在男人身上。 她娇笑着,舌尖放浪舔过他的颈脖,慢慢滑至耳边,樱口一张,含住了赵璟琰的耳垂,一吸一吐甚有章法。 赵璟琰睁开眼睛,眼中半分醉意也无,目光打量着屋子四周。直觉告诉他,在这屋子的某个地方,有一只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床上的动静。 “爷,舒服吗?” 赵璟琰冷哼一声,“就这点本事,也想让爷舒服,小妖精,且将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 …… “王爷,小的回来了。” 合欢帐里,一只修长的手挑动帐帘,声音带着慵懒:“如何?” “回王爷,小的看得一清二楚,寿王不中用了,曼儿拉拉弹唱了半天,还没那啥呢,就完事了。” “噢?” 瑞王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老八人呢?” “寿王把小曼搓揉了一通,弄得姑娘惨叫连连,这会子已让近侍阿离抱走了。” 瑞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讥笑,“这个老八,真真是……胡闹。” “王爷尽可以放心,寿王果然不中用了。” 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就算父皇再宠爱,也不可能登上那张宝座,这个老八,果然能为他所用。 瑞王朗声一笑,“速速把那个洞眼给我堵住,不可留下一点痕迹,明日派人入宫,跟母后说,也是该为老八寻个媳妇了。” “是,王爷。” 来人退出去,合欢帐里温度渐高,两个身无寸缕的女子一左一右缠住了瑞王。 不过须臾,那羞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黑色的马车缓缓而驶。 阿离用力的嗅了几下鼻子,刺鼻的脂粉味钻入鼻尖,他用力的打了喷嚏。 闭目的赵璟琰慢慢睁开眼睛,冷然道:“再嫌弃,爷一定把你扔进万花楼。” 阿离忙敛了神色,一言不敢发。 赵璟琰轻叹一声,道:“一人娇滴滴,俏生生的美人在怀,爷不仅不能动心,还得忍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可叹可悲可怜啊!” 阿离哆嗦了一下。心道这个美人不知道给多少男人睡过了。 赵璟琰又轻声一声,道:“你可知美人的手,在爷身上游走的时候,爷心里想的是谁?” “是谁?” “顾六。” 赵璟琰摇着扇子道:“爷只要一想到顾六,心里再多的欲火,也就消了。” “爷,这是为何?”阿离摸着脑袋不解。 赵璟琰揉了揉眼睛,似笑非笑道:“因为今夜是她在蒋府的最后一夜,爷欠了她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阿离不明。 赵璟琰摇起扇子,“什么交待,爷要跟你说吗,笨蛋!” “……”阿离无力的翻了个白眼。 戌时三刻,院子里静谧无比。 青莞沐浴过后,坐在梳妆台前,银针用黑檀木梳替她慢慢梳理。 小姐的青丝又黑又亮,长至腰间,木梳在发丝间缓缓滑过,一梳就通。 梳子摩擦着头皮,刺激着脑部的神精,青莞觉得很舒服,可以静下心来梳理芜杂的思绪。 明日就要回顾府,那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后面,藏着的是令人恶心的龌龊。 无人知道,她在蒋府卧床养病的这些天里,万花楼、同仁堂和陈平是如何一点一点打探出消息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那三个贼人虽然死了,但在中间穿针引线的人却还活着。把线索一点点窜起来,连成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六年前,她尚不能理解姨母离世时,为什么会把表妹带走,而如今看来,姨母是真真正正的看透了这府里的人。 她身为顾府二房唯一的嫡女,延古寺被贼人所掳,顾家长辈不仅不出面让兵马寺,顺天府查清事实真相,反而当起了缩头乌龟,视若无睹。 红花在这个当口死得不明不白,顾府不追问缘由,一张破席把人拉出去埋了,也就相当于把事情真相掩埋。 幕后的黑手却堂而皇之走到她面前,扮着嫡母的嘴脸,说着不痛不痒的话。 而她的亲生父亲,明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却忌惮赵华阳背后的势力,对女儿的生死置之不理,令人寒心。 隐藏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便是老庆王妃。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妇人为了留条后路,把外孙女嫁进蒋府,不惜毁了她的清白。 当然,这个老妇人若没有老庆王的首肯,绝不会如此行事。错综复杂的盘线中,归根到底的源头,便是老庆王。 青莞把头发拂至胸前,轻轻的婆娑着。 入京五个月,京中的水深水浅已淌过一回,是时候了。 梁希入了翰林院,二姐的婚事六礼已行过四礼,婚事板上钉钉。哥哥即将去军中,她隐在心里的牵挂没有了。 赵璟琰出山,入了工部主事,钱庄走向正轨,背后的靠山日渐稳当和强大…… 青莞想得出神,未曾发现身后的银针已悄然离去,屋里多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赵璟琰走进院里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里屋的灯光,女子黑色的剪影映在窗户上,纤秀柔美,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走进屋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中衣,梳理青丝的手臂轻扬,白晳的颈脖露出优美的弧线。 赵璟琰心里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幼时第一次喝酒——腾云驾雾般的不真实。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京中高门的那些女子无一人能入他的眼,那是因为这些女子就像一张透明的纸,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而这个女人……他始终琢磨不透。 空气中有生人的气息。 青莞猛的回头,见来人,眸光一闪,道:“你怎么来了?” 一缕烛光正好酒在青莞的脸上,微扬的眼睛在光影下显得俏皮,扑闪的睫毛,如同飞蛾的翅膀,赵璟琰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女人,真是他的冤孽啊! 青莞见他不答,反而叹气,又问道:“亭林深夜到此,是有什么事吗?” 声音淡淡,带着疏离,赵璟琰不以为然的笑笑,道:“刚从瑞王府回来,身子有些不舒服,青莞替我诊一诊。” 原是如此。 青莞转身,如缎青丝滑至身后,发丝拂过赵璟琰的鼻尖,令他微微失神。 赵璟琰忽然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手中却空空如也。 青莞背过身穿上外衣,神色如常道:“去外头吧。” 闺房乃女子私密之地,他这样不管不顾的闯进来,已是不妥,赵璟琰嘴角一笑,跟着去了外头。 “坐吧。” 赵璟琰依言坐下,伸出手腕至于几上。三指扶上脉搏,他打了个激灵。 此时已是五月的天气,她的手还是如此冰凉。记忆中,她的手从来没有热过。 这是为何? “脉相无碍,只是虚火有些旺。” “可需用药?” 青莞深深看了他一眼,晦涩道:“无须用药,把虚火泄一泄,就行了。” 赵璟琰见她面色起了捉弄之心,追问道:“青莞……如何泄虚火?” 顾青莞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很想一个大嘴巴扇过去,她轻咳一声,意味深长道:“找个女人便可以了。” 面红耳赤的话,从顾青莞嘴里说出来,如同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平淡无奇。 反倒是赵璟琰自己,脸色微微红了红。调戏不成反被调戏,学医的女子果然无趣。 只是……她对男女的生理构造如此熟悉,他日洞房花烛夜,是不是少了些神秘感,兴奋感…… 青莞见这厮目光呆愣,时而蹙眉,时而叹息,一副魂游天际的样子,忍不住轻咳一声,道:“夜深了,亭林早些安歇。” 如果她没有算错,明儿应该是他去工部报道的第一天。 赵璟琰魂归本位。 他对于自己一见到这个女人,便滋生出各种各样神奇的想法,已然习以为常。“沏杯浓茶来,本王解解酒便走。” 第二百八回迷一样的人 沏茶,那是要长谈的架势,青莞没有唤婢女,起身亲自为他沏了一杯浓茶。 赵璟琰喝了一口,便觉察到这茶中的不同,应该是添了一味中药。 “添了两颗金银花,用来泄火。”青莞似知道他心中所想。 赵璟琰忽而觉得,这女人的聪慧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自己将来很不好驾驭。 一个不能驾驭的女子,将来是要爬到他头发尖儿上的。这对于堂堂王爷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耻辱。 哎啊啊,为难啊,为难。 一声脆响,茶盅里的水跳了几滴出来。 赵璟琰回神,见女子脸上有薄怒,忙道:“我把胡勇他们弄去了军中。这事儿欠你一个解释。” 青莞略感意外,脸上故作平静道:“请说。” 赵璟琰凑过去,目光对上青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青莞,胡勇身份特殊,他在京中并不合适。” 青莞双目骇然大睁。他知道了什么?不可能,哥哥的身份…… 对面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令人极不自在,青莞陡然一惊,当下明白这厮是在试探。 “他虽是山匪,却本性纯良,我不觉得他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 青莞虽然极力掩饰,并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然赵璟琰是何等眼色,一眼便到了她眼中的慌乱。 她在说谎。 这个女人素来淡定,冷静,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但这会,她的心乱了。为一个山匪而乱心……赵璟琰心中闪过了然的光芒。 他淡淡一笑,正色道:“青莞放心,你看好的人,便是我看好的人,让他去军中也是为了踱层金,毕竟他的过往……” 青莞暗暗磨了磨后糟牙,手收渗出密密的汗意。 “他的过往,不是那么光彩。不过,凭他的一身武艺,以后说不定是一代良将。” 顾青莞暗暗松出一口气。 赵璟琰目光直直的对上她的,收了嬉笑。 “青莞,你与弘文一样,都是站在本王身后的人,你们替本王出谋划策,本王也会为你们挡风遮雨。” 深邃的眼睛,平静而温柔,眼前的男子,玉带楚腰,俊脸在烛火里,绝了人间色。 青莞明白了今夜他来这儿,还有刚刚那句话,都是故意为之。 他在怀疑,也在试探,但他没有恶意,而且他在告诉她,他百分百信任她。 弄明白这一点,青莞狂跳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她缓缓的垂下了眼。 再抬起时,眼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她起身,走到门口,看向黑色而无垠的苍穹,轻声道:“亭林,等你登上九五至尊,替钱、盛两家平反的那一天,他的身世,我便能如实的告诉你。现在,我不能冒这个险。” 赵璟琰半仰在车厢里,想着闺房里的那一幕,指间一错,把扇子收了起来。 “阿离!” “爷,有什么吩附?” 赵璟琰沉默了几秒,懒懒道:“无事!” “爷,是不是在想六小姐?” “嗯!” 赵璟琰应了一声,竟承认了。 阿离皱眉,爷和六小姐刚刚分开一会,有甚好想的? 赵璟琰似明白他心底的不解,目光清淡道:“我在想,她是如何知道,盛家有个私生子的?” “这……”阿离答不上来。 夜风拂进马车里,赵璟琰抚额低叹,“迷一样的人儿啊!” 曲水,修竹,兰芷清芳。 水榭里,殷立峰躺在竹椅里,身边两个丫鬟一个摇扇,一个捶腿,静寂无声。 不多时,有脚步声传来。 殷立峰猛的从椅子里坐起来,挥了挥手,丫鬟颇有眼色的退下。 小忠走进来,抹了一头汗道:“世子爷,六小姐明儿从蒋府搬回去。” “当真?” “千真万确。听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太好了。” 殷立峰一跃而起,在水榭里来回走了几个圈,心绪有些激动。 这一个月,他被父母锢在府里,哪里都不准去,就怕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索性就如了他们的愿,反正顾青莞也在那府里养伤,自己便是想看,也没有任何办法。 脚步突然顿住,殷立峰道:“小忠,明天我要见到她,你替我想办法。” “世子爷?”小忠一脸为难。 殷立峰脸一沉道:“怕什么,本世子老实听话了一个月,为的就是这一天。” 小忠闻言,身子一颤,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青莞仍在沉睡。 银针想着今儿就要离开小姐了,心情低落,嘟着嘴坐在一旁生闷气,叶青、叶紫姐妹俩悄无声息的收拾着东西。 辰时二刻,青莞起身洗漱打扮,用罢早膳便去老祖宗房里道别。 令她意外的是,久未露面的蒋七爷赫然在例。一双清洌的眼睛,微微含笑的盯着她看。 她嘴角微扬,回了个笑脸,四目相对,眼中的深意只有彼此才懂。 张氏朝媳妇朱氏挑了挑眉目,笑得见牙不见眼。老七整天神龙不见首尾,今儿却早早的候着,若不是真的上了心,又怎么会这么积极。 这门亲事算是做对了。日后有青莞约束着他,老七肯定能收敛不少。 朱氏接到张氏的眼神,笑眯眯的走到老祖宗身旁一阵耳语,老祖宗频频点头,看向青莞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柔色。 蒋弘文不曾想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能让母亲大人浮想连翩,他是奉亭林之命,特意起了个早,来送送顾六。 “时辰不早了,六小姐,我送你回府。” 这话一出,这屋里的女眷个个掩口而笑。这个活阎王老七,何时对人这般温柔过。这真叫一个萝卜一个坑,蒋老七的这个坑,也只配六小姐这个萝卜。 老祖宗笑道:“好孩子,去吧,在那府里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派人来说。老祖宗替你作主。” 张氏也上前牵着青莞的手道:“好生养着身子。” 青莞一一点头应下,又跪着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蒋弘文送至角门口,趁着青莞上车之际,趁机在她耳边低语道:“刚刚得到消息,那人今晚的船,到京城。” 顾青莞猛的一惊,当下明白蒋弘文口中的那个是谁,师爷若知道了,一定惊喜万分。 “把他带去金府。” “放心,亭林已有安排。” 青莞眯起眼,道:“多谢七爷。” 蒋弘文挑眉道:“若是想谢,把银针给我。” 青莞清咳两声。用一个消息换她的银针,这厮倒也不客气,“放心,我会让她帮你的。” 马车渐行渐远,蒋府角门口,只剩下几个看门的小厮无趣的扯着闲话。 数丈外的的大树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紫衣肃杀,英俊如雕塑的脸上,一双眼睛清澈黑亮,正是苏子语。 看着远去的马车,眸中的瞳仁一缩,苏子语叹出一口气,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静立片刻后,扬长而去。 “世子爷,世子爷,那个不是八姑爷吗?” 殷立峰猛的一掀帘子,目光微紧。 昨晚上兴奋了一夜,天亮时将将睡着,醒来已日上三竿,匆匆赶到蒋府,只看到几辆马车缓缓而过,并没有看到顾青莞的人影。 他看了眼蒋府角门,又看了眼苏子语的背景,眉头紧蹙。 姐夫怎么会在这里……是恰巧路过,还是和他一样,冲着顾青莞而来。 殷立峰的眼中露出狐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小忠忙道:“世子爷忘了,今儿宫中琼台设宴,八姑爷在应邀行列。” 殷立峰不悦道:“为何没有我的份?” 小忠身子一僵,为难道:“原本世子爷也要去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老爷说,寿王,蒋七爷都在,怕世子爷又闹出什么动静来,这才让小的们都瞒着。” 殷立峰长袖一甩,冷笑道:“哼,珆台设宴,也不过如此。去,把东西给六小姐送去。” 小忠咽了口口水,道:“世子爷,这光天化日的,小的怕给顾府打出来,您忘了上回……” “闭嘴。” 殷立峰勃然大怒:“光天化日不行,那就深更半夜,总而言之,你定要把这封信,送给她。” 顾府东园里。 谭嬷嬷一巴掌打在小丫鬟脸上,怒骂道:“作死的小贱人,瞎了你的狗眼,走路也不看着些,没规没矩敢往主子身上撞。” 小丫鬟被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只是低着头走路,不小心踩到了小姐的裙角,就挨了谭嬷嬷打骂。 “罢了,随她去吧。”吴雁玲觉得乏透了,眼角一沉,转身入了正房。 谭嬷嬷见小姐冷了脸色,忙凶狠的朝小丫鬟瞪了记眼睛,哈巴狗似的追了进去。 正屋里,赵华阳刚喝了口参茶,见女儿沉着脸进来,拿出帕子掖了掖嘴角,道:“来人,给小姐传早膳。” “母亲,我吃不下。” 赵华阳一听这话,索性摊开了说道:“你也别急,原来在蒋府,咱们的手够不着,这会子回来了,想怎么作贱都行。” 吴雁玲捏着帕子不语,她心里其实很明白,蒋家这样护着疯子,就算回来了,也不会放任她们作贱的。母亲这样说,不过是哄骗着她罢了。 第二百九回十倍以还之 华阳见女儿这副神态,轻轻喟叹道:“我的儿啊,左右她要两年才成亲,这两年里,咱们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机会大把大把,你急个什么劲。” 吴雁玲咬咬唇瓣,眉头锁得紧紧。 赵华阳轻轻拍着她手道:“一切有老太妃在后面撑着,你把心给我放回去。” “郡主,郡主……” “何事慌慌张张的?”谭嬷嬷厉声道。 “回郡主,六小姐回府了,六姑爷也跟着来了。” 帕子轻轻落地,吴雁玲下意识的站起来,目光凝住了。 寿安堂里,青芷握着青莞的手,喜极而泣,“你……总算是回来了。” “二姐。” 青莞淡淡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的捏了捏,用两人仅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恭喜二姐。” 顾青芷脸上浮上红晕,知道六妹说的是梁希入翰林的事情,嗔看了她一眼,道:“快进去吧,夫人一早就等着了,你……” 顾青芷这会才看到后头跟着的人,心下有些诧异,一肚子的话都收了回去。 青莞款款而入,目光环视一圈,落在赵华阳的身上,顺势又滑到了吴雁玲的身上。 她与顾家的恩怨,原本扯不到这母女俩身上,不过现在看来,她也不用再顾忌着了。 朱氏一甩帕子,正欲上前说话,却被蒋弘文一个眼神止住。心底扬起笑意,算了,老七要出头,就让他出吧,也好震慑一下这府里的人。 蒋弘文接过丫鬟递来了茶盅,手一松,茶盅应声而碎,惊了顾府一屋子的人,心下抖了三抖。 魏氏根本没料到,蒋家会派蒋弘文送六丫头回来。 来者不善啊。这个活阎王一进门,便冷着一张脸,连个礼也未曾行,只往椅子上坐,目光冷冷的在每个人脸上滑过,让人心中生寒。 “来人,快给六姑爷重换一盏茶。” “不必了。” 蒋弘文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他猛然起身,在厅堂走了两步,浑身上下散发的阴冷煞气,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吴雁玲自打蒋弘文进来,目光便在他身上流连。 他穿衣一件紫红色锦衫,这个颜色若是常人穿,便有些不伦不类,然穿在他身上,却越发显得面若冠玉。 他真是好看啊。 蒋弘文并未发现吴雁玲灼热的目光,板着脸冷冷道:“老夫人,延古寺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府要总要给我个交待。” 魏氏哪里见过一个小辈是这种吃人的神情,忙擦了擦汗张嘴,突然发现这事要从何说起呢? 说是时运不济,哪会有这么巧的事。说是为歹人所害,害人的人是谁……说不清啊! 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求救的目光只好看向二媳妇。 赵华阳心中大恨。你个死老太婆,自己没本事应对,看我作什么。 “我说六姑爷,查案子抓坏人是刑部的事,我们都是妇道人家,懂什么横七竖八。” 蒋弘文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中露出鄙夷。这个女人坏事做尽,还能脸不红,心不跳,不得不说是脂粉里的英雄。 “郡主,我这人在京中的盛名,你也是知道的。常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十倍还之。我活阎王的未婚妻也有人敢动,这贼人莫非长了一副猪脑子?” “你……”赵华阳血气直往上涌。 “七爷我这人,喜欢把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谁再敢背地里下黑手,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吴雁玲一听这意有所指的话,胸口发闷,银牙暗咬几下,清了清嗓子道:“七爷,六妹当年痴傻之时,尚无人害她;如今她病好了,更不会有人害她。” 蒋弘文冷然一笑,看都未看她一眼,道:“那最好。也省得我多费口舌。叶青,叶紫,把小姐扶回房里,太医说了,还要在床上将养一个月,好生侍候着。” 吴雁玲心头失落。他从进来到现在,目光从未落在她身上,连一个眼风都没有,她咬咬牙,心中恨意渐起。 “青莞。”蒋弘文突然暧昧的唤了一声。 顾青莞幽幽看了他一眼,不得不配合他演这场戏,低眉顺目道:“弘文。” 顾府众女心里咯噔一下。未婚男女如此称呼,委实有些不妥,看来在养病期间,这两人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吴雁玲手中的帕子绞作一团,心里已翻江倒海,只面上儿强撑着。 蒋弘文一本正经道:“你好生养着,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跟我说。” “嗯。”青莞低眉顺目,柔声应对。 蒋弘文头一回见顾六这般温润似水,心中暗笑,道:“亭林入了工部,我得去帮衬着,他身边少不了我。得空了再来看你。大嫂,咱们走。” 说罢,也不去看顾府众女神色各异的脸,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叶青,叶紫,谁敢对六小姐不敬,直接拿刀捅他们,出了事,七爷帮你们顶着。” 声音远远的传过来,虽然不大,但清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赵华阳气得一拍桌子,厉声道:“反了天了,这里是顾府,不是他蒋府。” 周氏白了她一眼,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弟妹啊,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赵华阳眸色一暗,正欲讥讽几句,却听吴雁玲轻声道:“母亲一没有杀人逼命,二没有抢人嫁妆,自然不用怕鬼敲门。” 周氏冷不丁又被戳了痛处,正要发作,想着对方又是小辈,只得忍下一口气。 青莞恍若未闻,朝魏氏行了礼,扶着叶青,叶紫的手款款而出。 月娘和春泥早早的候在了半路,见小姐回来,眼眶一红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的扶住了。 时隔一月,青莞再回到顾府的院子,突然生出许多陌生感来。她看了看身边围着的人,道:“月娘,把人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丁香最后一个走进房里,她咬了咬唇,跪倒在青莞面前,未语泪先流。 青莞也不去看她,端起豆绿底绘粉彩成窑茶碗喝了口,目光一一滑过去。 片刻后,她轻声叹息道:“红花死了。” 众女心里一紧,脸色黯淡下来。 青莞的目光在丁香身上滑过,轻声道:“丁香,你回郡主房里侍候吧。” 丁香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问道:“小姐,你要赶我走?” 青莞点头,“没错,我要赶你走。” 丁香横出一条心,厉声道:“奴婢做错了什么,小姐要这样狠心。” 青莞看着她道:“我若不这样恨心,你就是下一个红花。” 丁香跌落在地,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红花的死,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心知肚明的,与郡主脱不了干系。 “这院里的人,除了外头打粗的丫鬟、婆子,就数你和红花不是我的人。我原本想着,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再过两年,我便放你们出去,不曾想……” 青莞顿了顿道:“你在郡主跟儿前,好歹也能保住一条命,若是再跟着我……” “小姐,小姐……” 丁香扑到青莞脚下,一把抱住了痛哭道:“求小姐留下奴婢,奴婢不想回郡主院里,小姐开恩,小姐开恩啊。” “我的话,你没听懂吗?”青莞皱眉。 丁香抬起眼,泣不成声道:“奴婢都懂。可是奴婢想跟着小姐,求小姐不要让奴婢走,奴婢就算是死,也会对小姐忠心不二的。” 青莞与月娘面面相觑。 丁香哀声道:“小姐,红花死前虽然什么都没对奴婢说,不过奴婢心里清楚,她不想死的。可不死又能怎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生死捏在主子手里,小姐留下奴婢吧,求小姐留下奴婢。” 丁香说罢,连连磕头,不过几下,额头已有血渍渗出。 “小姐,留下她吧。”一旁的叶青突然出声道。 “为什么要留下她?”月娘和春泥异口同声。 叶青咬牙,鼓足勇气道:“小姐,为了让别人放心。” 青莞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她并非真正想要把丁香赶走,不过是趁机拿捏她。一屋子人里,只有叶青看出了她的动机,这个丫鬟,果然聪明。 月娘几个,被叶青这么一点,也都明白过来。 小姐一回府就把人赶走,摆明了是在打郡主的脸,郡主何等人也,略略一思索,就知道小姐对她起了疑心。 “小姐,瞧着也怪可怜的,留下她吧。” “是啊,小姐,留下她吧。” 丁香心头一暖,泪如雨下道:“小姐,留下奴婢吧,奴婢一定听小姐的话。” 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既然都替你求情,我再一意孤行,倒伤了她们的心。” 丁香大喜,连连磕头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青莞目光一寒,“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我身边做丫鬟不是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对我忠心不二,倘若起了二心……” “那你就会死得很惨,比红花还要惨。”春泥厉声道。 丁香又惊又喜,一脸坚定道:“奴婢绝不会背叛小姐的。”青莞淡淡道:“我即用了你,自会信你。都出去吧,月娘和春泥留下。” 第二百十回本王来迟了 屋里清净了下来。 月娘一脸踌躇道:“小姐,咱们把丁香留下,还得多长个心眼,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人。” 春泥连连点头,“月娘说的对。” 青莞思忖片刻道:“把她的卖身契去郡主那儿要回来。” 月娘不解道:“小姐打算真正的收伏她?” 青莞皱眉,“收不收伏,只看她怎么做,我只是把机会摆在她面前罢了。” 赵华阳一击不中,不知道有没有后招?若有,留着丁香便是一个眼线。一举两得的事,她何乐不为。 至于卖身契,那只是向赵华阳投的烟雾弹。 月娘和春泥对视一眼,似懂非懂。 青莞也不解释,只道:“叶青,叶紫会些手脚功夫,无事时,你们跟着学一学,不求如何,只求遇到危险时,能自保。” 她有些怕了,这些忠仆跟着她,风险极大,弄不好便有性命之忧,她必须未雨绸缪。 月娘和春泥明白小姐苦心,纷纷点头。 青莞见状,话锋一转,道:“我不在的这个月,顾府有什么变化?” 月娘敛了心神,上前把这一个月来府里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青莞听罢,靠在锦垫上,眯着眼睛,嘴角露出笑意,“回来了,嫡母跟儿前总要去一下,顺便也好拿了丁香的卖身契。” 月娘咬牙切齿道:“小姐……” 青莞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一切放心里。 赵华阳还未从寿安堂的惊吓中缓过神,正昏昏沉沉的靠在榻上时,乍听得下人回话,“二奶奶,六小姐来了。”惊得她从榻上直直的坐起来。 说话间,青莞被人簇拥着进来。 赵华阳整了整头饰,温柔道:“我的儿,好好在房里歇着,何苦再跑这一趟。” 青莞恭敬请了安,坐在下首处,道:“有个事儿,想求了母亲作主。” 赵华阳一看到她这张脸,心里就烦燥,脸上却笑道:“只管说来。” 青莞笑道:“求母亲把丁香的卖身契给我。” “什么?” 赵华阳霍然坐起来,厉声道:“你小孩子家捏着卖身契做什么,府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青莞嘴角牵牵:“老祖宗来前交待了,丫鬟的卖身契,捏在主子手里才行,若不然,这些个丫鬟便不听你使唤。” 赵华阳冷笑道:“老祖宗的话,也未必都是对的。” “女儿也是这么说的。可老祖宗说,不防君子,防小人,不防好人,防恶人,若实在防不住,那就把人打发出去。” 青莞看着郡主脸色,忽然加了一句道:“老祖宗还说了,有些糊涂心思,看着手段很高明,实则也不过如此。逼死一个丫鬟,就当事情了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句句意有所指,话里藏刀。赵华阳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死死,咬牙切齿道:“老祖宗这话,我倒是有些听不懂。” “女儿也是听不懂的。可老祖宗说,凡事总有讲理的地方,五城兵马司讲不通,那就往顺天府去讲;顺天府讲不通,就往刑部去讲;若刑部讲不通,那就只能往天子跟儿前去了。” 青莞瞧着赵华阳一脸粉角由白转黑,懵懂的添了一句:“母亲,女儿委实不明白,不过是死个丫鬟,老祖宗为何要揪着不放啊。” 赵华阳嘴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吐不出,咽不下,恨不得现在就一巴掌抽死这个疯子。 她剜了青莞一眼,咬牙道:“来人,把丁香的卖身契给六小姐,送六小姐回房。” 谭嬷嬷忙入了里屋,从箱笼里找出丁香的卖身契。 青莞接过来,塞入袖中,笑眯眯的起身,盈盈一福道:“母亲,老祖宗说,这会的理已经说到了刑部,母亲需好生保重啊。” 赵华阳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下去。 小贱人啊,不过是巴上了蒋家,这尾巴就翘到了天上,连老娘都也威胁戏弄啊。老娘要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当真以为自个是个什么人物呢。 谭嬷嬷等六小姐离开,上前一步扶住郡主,目露凶光道:“郡主,那疯子敢明目张胆的威胁郡主,莫非蒋府已经知道了?” 华阳被她这样一说,反倒冷静下来。 “知道又怎样,不过是听着外头的流言罢了,若有真凭实据,凭老祖宗的脾性,还会等到现在,早八百年上门闹事了。” 谭嬷嬷眼珠子转了几圈,道:“郡主,凡事还是当心些好,刑部那头求老王妃打探打探,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事先拦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赵华阳一想有道理,遂道:“你午后跑一趟,把事儿都跟老王妃说说。” “是,郡主。” 华阳一股气又上来,眼中露出寒光。 “可恨那个婢女把卖身契被拿走了,若不然……” 青莞回房,独独把丁香叫到了跟前,将卖身契拿给她看。 丁香一看到卖身契,惊得伏在地上泪流满面。 红花就是因为卖身契捏在郡主手里,不得不替郡主办事,才送了命的。 丁香泣不成声道:“谢谢小姐,奴婢做牛做马,都报不完小姐的大恩。” “好好当差,你不亏待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青莞把卖身契交给月娘,挥手让丁香出去,“月娘,我且歇一会,午饭不用叫我吃。” “小姐……”月娘一惊。 “去吧,我没甚胃口。” 青莞摆摆手,歪倒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月娘思了思,低声道:“小姐好好歇着,那府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小姐过去了。奴婢到点儿,会叫小姐的。” 青莞没有睁眼,只是点点头。 屋里没了人,青莞困意袭来,欲昏昏睡去,哪知月娘去而复返。 “小姐,后院的看门婆子递来一封信。” “谁的?”声音懒懒。 月娘脸有难色,咽了口口水,道:“回小姐,是……殷世子送来的。” 竟然是他! 青莞猛的睁开眼睛,咬了咬唇瓣,道:“拿来我瞧。” 月娘忙递过信,不敢伸头去看,只盯着小姐的神色,低声道:“小姐,那信上,说了些什么?” 这个无耻之徒! 青莞不答,闭上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居然说要和她私奔。 私奔你个头啊。 胸口起伏两下,再睁眼时,脸色平静下来,青莞冷笑道:“月娘,笔墨伺候。” 月娘见小姐动怒,不敢耽搁,备下笔墨,趁机拿过书信瞧了一眼,脸涨得通红。 青莞立于桌前,拿着笔立了好一会,才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异想天开。! “你亲自把这信送出府。” 月娘一看是这两个字,猜出几分眉目来,忙点头道:“是,小姐。” 青莞仍不解气,又道:“话说得狠绝些,务必让他死了这份心。” “放心,小姐,奴婢省得。” 月娘掀了帘子出去,青莞躺在竹榻上,睡意完无。 月娘从怀里掏出二两碎银子,交给看门的肥婆子,肥婆子笑眯眯的指了指街那头的马车。 “快去吧,我替你望着风。” 月娘一路小跑过去,对着树下的锦衣公子行礼道:“殷世子,这是我家小姐交给你的。” 殷立峰面露喜色,展信一瞧,笑意碎得渣渣。 “殷世子,我家小姐说了,她已经定亲,请殷世子不要再来骚扰她。私奔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大家闺秀做不出来。” 殷立峰气恼道:“蒋老七那样的人,吃喝嫖赌,怎么配得上你家小姐,我是为了她好。” 月娘气绝。七爷不好,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家小姐说了,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作主。殷世子大家公子出身,想必明白事理。” 月娘说罢,转身便走。 殷立峰心中一急,伸手拦住。 月娘也不恼,“我家小姐还说了,要是殷世子再言出无状,就得找府上,好好论道论道了。” 月娘渐行渐远,殷立峰面露颓色,呆立在原地。 青木不忍,世子爷等了半天的时间,结果就等了这么几句话。 “世子爷,这六小姐不识好人心,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日头毒,回去吧。” 殷立峰茫然转身,眼中尽是空洞。 青木暗暗叹气,这样的眼神,六年前他常常见到,所不同的是,那时候能让世子爷发呆的,只有一个钱子奇。 春末夏初,接近午时,太阳已有几分毒辣。 工部正门口,几个身着官袍的人,自辰时二刻便在门口候着,这会早已两腿发软,头昏脑涨,汗如雨下,恨不能席地而坐。 真真是要了老命了。那寿王说好了辰时三刻来的,偏偏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言而无信,纨绔王爷,这样的人如何入工部主事。 就在众人暗下痛骂之时,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停在正门,正是寿王坐驾。 片刻后,寿王长身直立,一把折扇子摇得风声水起,目光环视一圈,哈哈笑道:“诸位辛苦。” “下官等拜见王爷。” “不必多礼,你们的头儿呢?”赵璟琰口气十分轻飘。 工部左侍郎梅元上前一步道:“回王爷,尚书大人早已在衙门里办事了。” “早已”二字,梅元加了重音,委婉的表达了心中的不满。就算对方是王爷,也不能如此对待下属。赵璟琰深看他一眼,突然顿住了脚步,坏笑道:“梅侍郎可是在责怪本王爷来迟了。” 第二百十一回你我共进退 梅元心神一凛,低头恭敬道:“回王爷,下官不敢。” 赵璟琰大大方方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最好不敢,若不然,哼……我打得你梅侍郎满地找牙。” 堂堂王爷,竟然不分场合讲这种话,梅元羞愤欲死,众官员则心里凉了半截。 “阿离啊,快替爷撑着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若不是父皇硬逼着来,爷这会应该在万花楼舒服的喝着茶,听着小曲儿,受这鬼罪。” 这话一出,剩下的半截也彻底凉透,这哪里是来当差的,简直是来…… 罢了,罢了,人家龙子龙孙,连天下都是赵家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工部。日后提溜着脑袋,小心侍候着吧。 赵璟琰把众官员如便秘一般的脸色,纳入眼底,他微不可察的扬了扬眉,不知死活的添上了一句,“本王走累了,阿离——抱!” 哎哟喂……啧啧啧…… 众官员羞得面红耳赤,头低三分。听不见,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梅侍郎一张英气十足的脸,红得像个关公。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这……皇上啊,您英明神武怎的生出这等不肖之子。 老天没眼啊。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寿王在工部的一举一动,便传到了宝庆帝的耳边。 李公公打量皇帝冷凝的神色,陪笑道:“皇上,王爷年轻不懂事,以后就好了。” 宝庆帝听了这话,眉心微微一展,随即又拧了起来,眉间的皱纹比着刚刚,又深了不少。 李公公只敢在心中一叹。 皇上把寿王放到工部主事,明摆着是要抬举他,偏偏寿王放荡不羁,一点都不曾领会到皇上的苦心。 哎,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肃亲王到!”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适时响起。 李公公方才想起,肃亲王回京了,按照惯例,今日皇上会在殿中省与老王爷一道用午膳。 他轻声提点,“皇上?” 宝庆帝目光一暖,“传膳!” 李公公拂尘一扬,尖声喊道:“皇上传膳。” 宝庆帝背手,往外间走去。 李公公忙垂首跟上。 帝王如剑的身姿将走几步,便停下来,突然道,“你觉着老八如何?” 李公公唇角微微抽动,忙躬身道:“皇上,奴才不敢罔议。” “朕允你说!” “皇上,寿王皇子皇孙,人中龙凤,青年才俊……”李公公搜刮肚里的溢美之词。 宝庆帝面色一沉,凛冽之势尽出。 李公公忙低声道:“皇上,奴才也说不好,不过,就凭寿王把那几个贼人弄去军中一事,奴才就觉得寿王的心里,是装着天下和百姓的。” 此言一出,宝庆帝目光悠悠看着他,李公公头压得更低。 “这个老八!”宝庆帝突然怒骂一声,扬长而去。 李公公没有忽视皇帝上扬的嘴角,暗暗松一口气。 京城西郊约十里处,有片绵延起伏的草场,此处景色清幽,历来是贵家公子们跑马游玩或练习骑射的地方。 贤王赵璟琰玮身骑高马,飞驰而过,于疾驰中拉弓射箭,正中靶心。 随人之人一阵欢呼,掌声四起。 就在此时,一骑黑马飞奔而来,马上之人英姿勃发,于贤王坐驾前,翻身下马,抱拳道:“王爷。” “子苏啊,来得正好,陪本王练上一练。” “下官不敢。”苏子语声音平静。 贤王展颜一笑,道:“何必拒于俗礼。” 苏子语神色微动,“是,王爷。” “上马。”贤王兴致所到,扬起缰绳,率先奔驰离去。 苏子语纵身跃起,拨转马头,紧随而上,只见两骑一前一后,马如龙,人似锦,华辔雕鞍,须臾间,便脱离了众人的视线,驶入了密林。 山中有林,林中有湪,溪边有水,水声潺潺。 两匹马在河岸边饮水,不远处的大树下,两个丰神俊秀的男子并排而立。 “王爷唤下官来,不知有何要事?” “子语不必如此拘谨,你我二人真论起来,还是连襟。” 苏子语淡笑,“王爷,礼不可废。” 懂得分寸,不卑不亢,是个人才。贤王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日唤你过来,确有一事。听说寿王弄了些人到西北军中?” 苏子语坦然道:“回王爷,确有此事。共二十一人,均是山匪,走的是长阳长公主的路子。” “这些山匪是不是王岸山上招安的那拨人?” “正是。寿王招安,又怕他们在京中生事,索性放军中历练历练。” 贤王眉头一皱,这个老八,行事越发的上道了,居然想出这么个好点子,若是传到父皇耳边,定能捞到不少好处。 念及此,他轻轻一叹道:“昨天晚上,老八入瑞王府繁花楼,喝了半夜的酒。” 苏子语不好接话,只是双唇嚅动了几下。 贤王侧过头,眉头紧蹙,“这会,他应该在工部了。瑞王拉笼了他,如虎添翼,本王孤单形只,败下一程。” 苏子语思忖道:“寿王的心思只在吃喝玩乐上,我来时,路过工部,见一衙门的人都等在门口,王爷他还未到。” 贤王不以为然道:“子语啊,本王不得不防啊。” 苏子语明白他话中的深意。贤王无论从长幼还是嫡庶来看,都不是王位的继续者。 瑞王占了天时,地利,若再有寿王暗中支持,太子一位必如囊中之物,随手可取。 一旦瑞王登基,头一个清算的必是贵妃、贤王母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贤王只有往前进,绝无往后退的道理。 苏子语沉默良久,道“王爷,一切还得看皇上的意思。苏家誓死追随王爷左右。” “好!” 贤王拍拍他的肩头,低喝一声道:“你我连襟自当共同进退。” 骑射结束,苏子语不敢有片刻耽误,速归神机营。 离营地尚有几里,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正是副将杨锐。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翻身下马。 “出了什么事,这么急赶过来?” 杨锐道:“苏统领,南边查到一些有关蒋府六小姐的事儿。” 苏子语心神一动,“快快说来。” 杨锐清咳一声,“别的倒没有什么,不过有件事比较蹊跷。” “什么事?” “六小姐治病一事。” 苏子语垂目,静待下文。 杨锐道:“六小姐去年初因咬伤了贤王,所以被送到了庄上。结果夜里从墙头摔上来,头破血流,命在旦夕,被送到江南名医金神医手上医治,花了十万两银子才算把病救回来。” 苏子语皱眉,道:“这事有什么蹊跷之处?” 杨锐道:“苏统领,蹊跷就蹊跷在这金神医身上。” “说来听听。” “金神医,有个下人,此人年岁颇长,有几分医术,替金神医打理各项事宜。金神医替六小姐治好病好,便云游此海去了,此人却没有跟着走,而是入了京。” 苏子语听得云里雾里,“这人叫什么?” “回统领,此人姓钱,名福,叫钱福。” 如有一道闪电击在了苏子语的身上,他惊得目瞪口呆。 “你还查到了些什么?” 杨锐道:“我还查到,钱福入京后,就住在顾府的隔壁的金府。” 苏子语慢慢闭上了眼睛,表面上宁静安详,但内里却如波涛翻涌。 他竟然没死! 怡春宫里,灯火通明。 秦皇后端坐在镜前顾盼照影,眸中映出咄咄光彩。 “娘娘天姿国色,无人能及,今日夜宴,必能光彩夺人,压殷贵妃一头。”贴身宫女晴雪奉承道。 秦皇后扶了扶发髻,淡淡道:“本宫执中宫之印,母仪天下,无须学寻常妃妾献媚争宠,只需做好中宫的本份,替皇帝统摄好六宫便可。” 言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睛雪趁机冷笑道:“以色事人,终不长久,娘娘才是真正的大度与威仪,后宫无人能及。不像有的人,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热闹都热闹死了。” 秦皇后嘴角微扬。 自打英国公被禁足后,殷贵妃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表情,在皇帝面前使出各种招数,连御花园偶遇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上了。这一个月来,让后宫嫔妃们看了数场好戏。 皇上却始终未曾松口,反而避之不及。秦皇后眯起双眼,看着手中的凤簪出神。 宣和三十年,她以侧妃之位,被抬到了赵雍的身边,彼时的赵雍尚未有封号,只是一个得宠的皇子。 当时,赵雍身边已有陆氏,夫妻二人琴瑟合鸣,她虽然年轻貌美,到底比不过陆氏在赵雍心中的地位。 每月初一,十五,赵庸必歇在陆氏房里,多少年从未变过。 即便赵雍与她正行夫妻之欢,只要皇后有请,赵雍必草草了事,拔身而去。 她当时年幼,并不知后宫连着朝堂,只一味的争宠献媚,求得男人在自己房里多呆上几夜。 直到后来先帝病逝,宫中大变,赵雍以雷厉手段登得大位,封陆氏为皇后,她才明白,陆氏之前替皇上笼络了多少世家、权臣,才有赵雍的一飞冲天。 原来一个女人倘若要让男人放在心上,根本无须以色事人,她背后的家世,权力,父母兄弟,才是她最好的得宠手段。故陆氏姿色平平,却以遵仪知礼,贞静持躬为皇帝所敬重。若非她去世的早,这后位说什么也不会落在她秦氏头上。 第二百十二回我不敢枉死 秦皇后面色微沉。 多年的布局,如今的秦家已足够强大,她的兄弟子侄,都在朝堂之上位及人臣,后宫稳若汤固。 儿子居长居嫡,乃天子不二人选,她要做的,便是保养着身子,为后宫嫔妃做个表率,等待着皇上金口微启的那一天。 想到此,秦皇后轻轻的笑出了声。陆皇后营营汲汲,到底人挣不过命啊。 秦皇后想至此,笑道:“今日宫宴,贵妃穿的什么衣服?” 睛雪笑道:“回娘娘,贵妃今日着玫红。” 秦皇后笑笑,“玫红与正红,远远瞧着并无多少分别,她这是想与本宫一比高下啊。” 晴雪冷笑道:“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有眼睛的都看着呢。” 秦皇后被奉承的极为舒心,拿起一支嵌宝累丝金凤钗,似笑非笑道:“替本宫插上。” “瑞王,瑞王妃到。” 秦皇后心中一喜,眼中含笑道:“快把人请进来。” 片刻后,瑞王夫妇前后而入,与皇后行礼。 瑞王妃小秦氏年方二十出头,梳着高完髻,妆容精致,行罢礼后,她低眉顺目立于瑞王身后,动静之间颇有规矩。 秦皇后眼神温蔼,命宫人赐座,笑道:“今儿来得倒早。” 瑞王温和道:“肃亲王回京,儿臣已有一年未曾见过,今日早早过来,前去拜见一下。” 秦皇后道:“他人在何处?” “回母后,肃亲王此刻应该与父皇在进膳。” 秦皇后心神一动,笑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吧,容我们娘儿俩好好说会话。” 瑞王起身行礼,依言离去,只是将走几步,人又折回,“母后,昨夜与八弟饮酒,儿臣见他年岁不小,府中正妃一位始终空闲,你看世家贵女中,有哪个女子堪为寿王妃?” 秦皇后侧看向他,笑道:“堂堂王爷,竟然管起儿女亲家小事,去吧,此事交于母后操心,你且去吧。” “多谢母后。”瑞王恭身而出。 秦皇后这才把目光落在瑞王妃身上。 永春宫里。 黄花梨木雕海棠的屏风后,殷贵妃慵懒的倚在榻上,眼睛半阖着,脸上似有心事。 明春从外头进来,悄无声息的上关,低语道:“娘娘,皇上这会儿已经用完膳,在御书房与肃亲王叙旧。” 殷贵妃眼睫颤动了两下,道:“先是同膳,再同茶,这规矩,多年不曾变啊。” 明春笑道:“肃亲王云游四海,见多识广,皇上最爱听老王爷讲一些沿途的趣事,这一叙旧,只怕又要两个时辰,方才作罢。” 殷贵妃面色微微发红,睁开眼睛,缓缓自榻上而起,她走到铜镜前,望着铜镜里的美妇,低声道:“替本宫换件衣裳吧,今日夜宴,本宫就不与皇后一争高下了。” 明春心中会意,道:“是穿那件绿色的衣裳吗?” “嗯。” 明春笑道:“娘娘可有两年没穿绿色的衣裳了。” 殷贵妃似笑非笑道:“是啊,一晃又是两年了。” 未时三刻,皇孙贵族,文武百官,新进进士们衣衫华贵,先后入了皇宫。此时夕阳西斜,然天空仍亮如白昼。 蒋府因出了个状元,故蒋家三位老爷都在应邀行列。不仅如此,皇帝还派出李公公,亲自上门邀请蒋府老祖宗。 老祖宗跪谢皇恩浩荡的同时,以身子的原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请。然后皇帝不怒反喜,反而命人送了一副百寿图给老祖宗。 琼台水殿分内外两殿,内宫嫔妃均在内殿,外臣进士则居外殿。吉时一到,天子摆驾,在众人的期盼中携皇后的手款款而至。 众人跪拜在地,山呼万岁,气势浩荡。 秦皇后随皇帝身侧,稳步前行,眼角的余光向贵妃的坐位处睨过去,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倒是奇了,这女人并未穿玫红,反而穿了件绿色的宫衣,打扮的颇为素净。还算有自知之明啊,秦皇后抚了抚头上的紫金牡丹,冷冷一笑,将头昂得高高。 殷贵妃霍然仰首望去,目光在帝后相握的手上扫过,嘴角沁过冷笑。 皇帝这一年修道练丹,后宫已成摆设,即便是初一与十五,也不过是往皇后宫中用个饭而已,此时装着夫妻情深的样子,委实是个笑话。 殷贵妃把目光后移,待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形时,捏着帕子的手轻轻一颤,慢慢的将目光移去。 夜色渐暗,华灯初上。 青莞早早命人将院门落下,独自一人入了房间。月娘和春泥不明就里,只在外头守着。 一盏茶后,叶青从后院飞奔而入,在月娘耳边低语了几句。 月娘点点头,敲了敲房门,“小姐,时辰到了。”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娘赶紧上前,“小姐,十八爷亲自来接了。” 青莞眼睛一亮,笑意从嘴角流逝,拎起裙子便走。 月光下,男子背手而立,听到动静迅速转过身来,无声绽放微笑。 青莞上前,低唤道:“哥哥。” 盛方端详他的眉目,“身子好些了吗?” “嗯,已无大碍。” 盛方低身弯腰,“来,哥背你。” 青莞心中蓦然一暖,听话的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盛方待她趴稳,提气纵身一跃,人已跃上墙头。 月娘急追两步,背过身擦了把眼泪,他就是盛家的十八爷啊,长得和盛姑爷可真像啊。 金府花厅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都是盛方的铁杆兄弟,个个翘首以待。 盛方牵着她的手走进去,目光只是轻轻那么一抬,所有人齐声道:“给六小姐道好。” 声音洪亮如钟,青莞吓了一跳,她抚着胸口走到花厅中间,大大方方道:“诸位英雄好汉不必多礼,快快入座吧。” 众人并未动,只是拿目光看着盛方。 盛方挥手,方才入了座。 青莞微微含笑。虽然这些人都是山匪,然在哥哥的调教下,行事倒也颇有规矩。 钱福与石民威上前给青莞行礼后,也跟着一道入座。 青莞只是略略喝了几杯薄酒,便朝盛方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扶住她的胳膊,两人往庭院中散步。 庭院里,几株海棠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覆着一层柔色,只可惜如此漂亮的花儿,竟然无香,不得不说是件憾事。 就如同如今的局面,刚刚兄妹相认,偏偏分别在即。青莞想着心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传入盛方的耳中,他心念一动,道:“妹妹不必感伤,且不说这一趟能查清当年之事,就冲着我是父亲的儿子,也该军戈铁马。” 青莞红唇微翘,如赌气的孩子般,道:“哥哥是畅意快活了,妹妹却在这里揪着一颗心。” 盛方看着她黑亮发光的眼睛,想着两人初见时,她身上浓得化不去的忧伤,心中宽慰。 “不必担心。我们二十一个兄弟,能相互照应,定不会吃苦受罪。” 青莞点头,从怀里一个白瓷瓶。 “哥哥,妹妹有一样好东西送与你。” 盛方接过白瓷瓶,轻轻打开,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皱眉道:“这是什么?” 青莞展颜一笑,“这是酒精,用于消毒。若有将士受了伤,涂抹在上面,可使伤口不溃烂,原本十日能愈合的,只需三日。” 盛方深眸微亮,道:“这是酒?” 青莞摇头,“是酒又非酒,纯度极高,遇火则燃,因提炼之难,所以才得了这一点。等我再钻研钻研,不出一月便能用瓶装了给哥哥送来。到时候哥哥将它献给将军,必能搏得将军的信任。” 盛方未料到青莞打的是这个主意,吃惊的同时脸上又多了几分自毫。 他见识过她的聪慧,也听钱福,师爷他们说起过她对寿王的算计。聪慧,算计的后面,必定是殚精竭虑。 可以想象,手里的这瓶东西,又花去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怕睡梦里都在思虑。 青莞不知盛方所想,自顾自道:“一些普通的外伤的药,福伯已替哥哥备下,月娘手里还有个包袱,那里面是我这些年研究出来的一些毒药,用法和解药都用纸写着,哥哥留着当防身用。” 盛方心中又是一惊,叹了口气道:“妹妹想的,太周到了。” “不敢不周到,我得替盛家所有的冤魂,护着哥哥。” 青莞的声音既轻又柔,仿佛一阵轻烟似的,却如同一记重捶敲在盛方的胸口。 这些年他出身入死,流血卖命,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忽然有一个人说要护着他,而且那人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内闺女子,这让盛方的眼眶渐渐湿润。 男人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动情处,盛方眨了眨眼睛,把泪意逼进眼眶,“我这条命是妹妹救的,不敢枉死。还要留着它替父亲传宗接代呢。” 青莞不语,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盛方将手落在她肩上,触手的瘦弱让他不由放柔了声音,道:“我走后,你自个小心,有些事情量力而行,万万不可逞强。” 青莞看着他,半晌才道:“哥哥放心,我心中有数,我与哥哥一样,这条命不敢枉死。” “妹妹!”盛方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想着她前世那一箭穿心,咬牙道:“你若心中有恨,我替你将那负心之人杀了再走。” 第二百十三回胡人不落籍 青莞见他人高马大,却心细如发,心中又放心不少。 她摇头道:“不劳哥哥动手,这笔帐,我会亲自找他算的。” 语气虽淡,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坚定,盛方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将大手抚上她的发,轻轻的揉着。 一时间兄妹二人无话,四周寂静了下来。 风一吹,海棠花落,恰好落在青莞鼻尖,她猛的醒过神来,轻唤了一声“银针。” 早就守在一旁的银针忙走进来,“小姐,银票都缝在了这件棉袄里,共有五万两。” “这是……”盛方接过棉袄,面带不解。 青莞道:“西北寒苦,这锦袄是月娘亲手做的,哥哥贴身穿在里面,关键时候,钱能保命。” 盛方凝视着她,眼皮轻颤,再也舍不得把视线挪开。 就在这时,钱福弯着腰匆匆走来,“小姐,十八爷,阿离带来一人,已在书房等着。” 青莞脸色一喜,忙道:“快把师爷叫上。” “小姐,师爷已经去了,就在等小姐和十八爷了。” 盛方不明就里道:“妹妹,是何人?” 青莞激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哥哥,是当年给盛家数百口人登机造册的史部官员。” 阿离立在书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外瞧,片刻后,就见一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匆匆忙忙过来。 他站定后,朝书房里探头探脑。 “什么人?”阿离一声厉喝。 石民威惊了一跳,忙道:“这……这位小哥,我……我……是六小姐的人。” 连话都说不清,六小姐身边何时有了这等庸人。阿离心中涌上不屑。 说话间,钱福提着灯笼走进来,阿离忙迎上去,却见胡勇赫然跟在六小姐的身后,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等他多想,青莞一行人已到了眼前,阿离用眼风剜了盛方一眼,道:“六小姐,王爷命我把人送来。” 青莞笑道:“辛苦了,人在哪里?” “就在书房里,只是来京的路上染了些风寒,还请六小姐出手治一治。” “放心。” “问完话后,将人送至京西码头,那边有南下的船等着。” 青莞微微惊叹赵璟琰做事的周到。人刚到,便要送走,这样的速度是为了掩人耳目,也防止此人走漏了风声。 阿离见她神色了然,又道:“六小姐,小的先走一步,王爷还在宫中赴宴,身边没有人,阿离耽误不得。” “阿离稍等。” 青莞抬手,从钱福手中接过瓷瓶,“这是醒酒药,十分好使,给你家王爷带去。” 阿离心中一喜,有六小姐这句话,王爷必定开心,忙道:“多谢六小姐。” 说罢,便转身离去。一脚跨出院子时,他不由自主的回首,正好看到六小姐的身形入了书房。 令他吃惊的是,紧随六小姐身后的是胡勇与那中年男子。钱福恭着身,等二人进去后,方才跟着进去。 书房里等候的男子六十开外,生得眉目开阔,身上带着一股子文人的傲气。 他见青莞等人进来,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被人逼迫着千里迢迢入京,换了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青莞不等他上前,已上前道了个万福。 “劳先生久等,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张,单名一个健字,是你要找我?” 青莞抱歉一笑,“正是我要找你,老先生您请坐。” 张健坐定冷笑道:“要我开口可以,银子可得备足了,没有银子,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儿。” 盛方剑眉一拧,凛冽的气势自周身而出。 青莞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朝钱福递了个眼色。钱福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足足有五千两,奉到张健面前。 张健也不客气,当着青莞的面一张张数起来,完全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盛方见他如此行事,刚刚强压下去的气势又渐渐涌上。 钱福也是怒目圆睁,堂堂读书之人,竟做出这等举动,真真是…… 青莞却淡然的端起了茶盅,恍若不见。 张健点完,往怀里一塞,很不客气道:“你想问什么?” 青莞笑道:“不知先生还记得当年为盛府造册登记一事。” 张健在来的路上已有所闻,当下便道:“记得,盛府所有人,都是老夫执笔,一一记在册上。” “福伯。” 钱福上前,奉上手中的盛家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指了指上面的名字,道:“老先生,这个老于头子,是何人?” “老于头子?”张健眉头紧锁,抚须沉思,嘴里喃喃自语。 青莞等人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张健浑浊的眼睛崩出光亮,他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这个老于头子是两个人。老于头是一个人,子是他的儿子。” 果然被石民威料中了,青莞只觉得眼前发黑,急急追问道:“既然是两个人,为何不登机造册?” 张健白了她一眼,道:“闺中女娃儿懂个什么道道,胡人是次等劣民,为婢为奴尚不可能……更何况是写入户籍。户部从来不予胡人落籍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胡人?”青莞不知觉的失声唤道。 盛方与钱福面面要觑,盛家竟然会有胡人,这怎么可能。 独座一旁的石民威却连连摇头低语道:“怪不得……怪不得,竟然是胡人……说得通……这才说得通啊。” 青莞见石民威语无伦次,道:“张老先生,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姓名?” 张健凝神思忖道:“倘若老夫没有记错,此人姓铁,名占。当时我还玩笑说,我张某在稽勋司任职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有趣的名字。” 青莞又道:“老先生,此人长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倒难说了,和汉人无异,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老先生再仔细想想,可有异于长人的地方?” 张健抚须思了良久,方道:“此人肤色黝黑,身形高大,眼睛有些凹陷,时光太久远,老夫见过的人不计其数,有些模糊了。” 久不出声的石民威突然插话道:“小姐,民威略通画道,可否让老先生再细想想,我将人落笔于画上。” 好主意。青莞差点脱口而出。 钱福不等小姐吩咐,人已走到书桌前,备下笔墨笔砚。 “这……只怕老夫记不得了。”张健推辞。 青莞淡笑,“老先生虽然见过的人无数,但此等长相特殊之人,必给老先生留下深刻印象。倘若老先生能回忆出,我愿再加两千两,作为老先生回家的盘缠。” 不过是回忆一下那人的模样,就净落两千两,张健怦然心动,当下闭目仔细回忆。石民威早已摆好阵势,只等着他开口。 半个时辰后,一个高鼻深目的英俊少年赫然落于纸上,少年的左眉处,有一黑豆大的黑痣。 “我看……”青莞一把捂住唇,把话尽数咽了下去。 旁人不甚明了,盛方与钱福却知之甚清。盛方一个剑步前握住她抖动得厉害的手,掩饰道:“我看与汉人没多大区别。” “与我想到一处了。” 青莞暗恨自己大意,差点露了馅,忙道:“福伯,送张老先生入京西码头,路上替老先生诊脉,令庆丰堂开足一个月的用药。” “是,小姐。” “老先生,恕有事在身,不能远送,您一路顺风。”青莞深深一福。 “今日之事,还请老先生守口如瓶。” 张健用力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哈哈一笑,掩住了眼中所有的精光。 他已过花甲之龄,都快入土之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没见过,没听过的。俗话说得好啊,好奇害死猫。 从这些人不远千里找到他,他就知道此次京城一行,事儿怕是小不了。果不其然,这女子问的是当年盛将军府的事。 盛将军府……呵呵,张健苦笑两下,想要活得再久一些,这事儿就得绷住了嘴,带进棺材里去了。 “后悔无期,告辞!” 张健前脚出门,后脚石民威便扔了毛笔走到青莞跟前,正色道:“恭喜小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能寻得此人,就可一举堪破这场惨案背后的那只黑手。” 青莞强压心绪,道:“茫茫人海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师爷可有良策?” 石民威苦笑摇头,“只有一个找字。”盛方见两人脸有愁色,眉睫一动道:“也并非难事。一来他是胡人,胡人多半居住在西北边,长江以南便不用再寻。再者,六年过去,他应该是二十上下。你再看他左眉藏痣,痣若豆大,如此明显的相貌, 但凡有人见过,总会记忆深刻,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青莞神情一凛,心底生出希望,道:“哥哥说得极对。” 盛方颔首道:“师爷,劳烦你再画上一张,我带到军中,军中离胡人居住之地最近,我若得空,也可细细打探。” 石民威大喜,道:“十八爷心细如发,我这就画来。” 兄妹俩对视一眼,趁机去了院子。站定,青莞低声道:“我曾见过他,是祖父院里打粗的伙计,负责看炉子烧水。” 第二百十四回琼台设夜宴 盛方斟酌道:“烧水之人,在水中下药,极为方便,如此可见,应是此人无疑。下药之后,他悄然走脱,可见熟悉盛府地形。” “哥哥意思是,此人在盛家潜伏已久?” 莞醍醐灌顶,与盛方视一眼,心中大惊。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六年前太子谋反,钱家大火,盛家被灭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早就布下了鱼饵,撒下了天罗地网。 兄妹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心绪翻涌。 脑海中仿佛有一滴墨汁落入清水,将青莞的思绪染成浓重的黑色,她低低道:“能布下这样一个局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不过再聪明的人,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哥哥,我会把他揪出来的。” 盛方心头微悸。 他忽地忆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你父亲为赵家的江山卖了一辈子的命,临了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母亲不甘心。都说树大招风,盛家手掌半壁军权,盛家稳,则太子稳;盛家倒,则太子倒。儿啊……你也不必费心找是谁下的手,左不过 那几个,你定要替你父亲报仇。” 青莞与盛方各自陷入了沉思。 这个胡人虽然找了出来,却全无半点兴奋可言,反而让人觉得抑郁沉重。因为这背后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复杂。 酉时二刻,琼台水殿,酒宴歌舞正盛,帝后二人身处高位,坐北朝南。 皇帝左侧下首,一列而下八张紫檀木大桌,分别坐着肃亲王,庆王两位老王爷;之下,则是瑞王赵璟珏,贤王赵璟玮,康王赵璟玬,静王赵璟玧,寿王赵璟琰。 皇帝右侧下首,共有三列,均是后宫嫔妃,为首的是赫然是殷贵妃。 殿外,左则是朝中要员,右则是此次新进进士,依次排开,好不热闹。 秦皇后笑意盈面,举杯向皇帝敬酒。 宝庆帝噙起笑意,目光含着一抹柔色向看皇后,下首的嫔妃把这一幕深看在眼底,不由自主将眼角的余光看在殷贵妃身上。皇帝后宫美人无数,能真正与皇后抗衡的,唯有殷贵妃。只是今日贵妃仅穿了一袭绿衣,装扮得也很简单,她甚至对帝后二人流露出的温情孰视无睹,淡定的品着手中的桂花醉,完全没有往日的对峙、夺 宠,令人称奇。 秦皇后眸光幽幽变幻,片刻脸上笑意更盛。 这殷贵妃倒也学乖了,知道这种场合无论如何打扮,众人的视线只会落在她秦皇后身上。 人啊,贵有自知之明,以色事人,终不长久。她秦氏能登后位,统摄六宫,靠的可不仅仅瑞王和背后的家世,还有皇帝的敬重。他日瑞王登基坐殿,便是你殷氏满门覆灭之时。 殷贵妃察觉到皇后和众嫔妃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仅仅是缓缓垂下了目,嘴角擒上一抹冷笑。 皇后算什么? 远的不说,只说陆皇后,风光半世,到头来儿子和娘家还不是一败涂地。 再看陆皇后之前的孙皇后,宝庆帝名义上的嫡母,亲生儿子被杀,她虽被封为太后,贵不可言,谁又知一言一行均在他人的眼皮子底下,不过短短两年,便幽禁而死。 林间的虎豹搏杀,拼的持久力,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中夜宴,让你秦皇后出尽风头又怎样。 殷贵妃心中一动,抬眼向对座之人看去,不期然撞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她深看一眼,若无其事的滑了过去。 宝庆帝见时机差不多,轻咳一声,丝竹歌舞尽散。 “今日夜宴,朕心甚喜。朕御极以来,四海升平,八方宁静,朝堂之上有贤臣辅佐,六宫有皇后主持,此乃朕之大幸。” 此言一出,群臣动容,秦皇后更是激动的落下泪来,看向宝庆帝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情谊。 “新进的进士们,你们将来乃朕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须得忠信行道,心存百姓,清政廉明,方不辜负朕对你们的拳拳之心,来,朕敬诸位一杯。” 一字一句清楚的传到外头新进进士的耳中,年轻的面庞带着春风得意,齐唰唰举起酒杯,山呼万岁。 宝庆帝仅是沾了沾唇,放下酒杯又道:“今日朕的兄长肃亲王远游而归,朕与他兄友弟恭,血脉相连,这杯酒敬朕的两位兄长。” 座下肃亲王,老庆王恭身而立,向皇帝举杯,均一饮而尽。 饮罢,肃亲王哈哈一笑,朗声道:“我大周之所以能四海升平,只因皇上勤政爱民,革弊创新。本王提议,诸位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龙全安康,长命百岁,祈求上苍佑我大周,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肃亲王五十岁上下,皇室中排行第九,生得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俊朗异常。再加上他身形虎背熊腰,身长三尺,一开口端的是威风凛凛。 众人激动,齐声附和,一时间人声鼎沸,君臣齐欢。然独有一人,歪斜着身子,手支撑着下巴,两眼翻白,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此人正是赵璟琰。 无趣啊无趣,歌功讼德,做的都是表面文章。 他懒懒的端起酒杯,探出脖子朝外头的蒋弘文举了举杯,两人交换过眼神,各自饮酒。 一口饮罢,他神情一暗。想起六年前冬至,也是宫中宴请,彼时兄长仍是太子,赐座于皇帝下首,他与弘文因赌了一夜的银子,姗姗来迟。 父皇大怒,一个酒杯砸过来,兄长将他挡在身后,额头被酒杯砸出青紫。 心中轻轻一叹,没有兄长的歌舞升平,终究不是圆满。 赵璟琰正无趣时,阿离在外殿口探头探脑,他眉心一颤,趁人不察,悄悄溜了出去。 阿离见王爷出来,忙把手里的瓷瓶递上,“爷,这是醒酒用的。” 赵璟琰眼睛一亮,“她给的?” “正是六小姐给的。” 阿离想了想,自作主张的添了一句,“六小姐让王爷少饮些酒,免得伤了身子。” 哟喂,这话本王爱听。 “她在做什么?” 阿离迟疑片刻道:“回爷,六小姐在替那些山匪摆酒送行。” 赵璟琰闻言,笑脸冷了下来。还摆酒送行,依依惜别呢,真真是……罢了,罢了,看在那人是盛家人的份上,他忍了。 就在此时,十几个宫女排成长队鱼贯面入,手中均端着青花瓷盘,太监拂尘一扬,尖声高呼:“翡翠白玉羹——上” 赵璟琰被太监的声音惊了一跳,白了阿离一眼,捏着瓷瓶回了宴席,一低头,恰恰好看到了飘着几片绿叶子的羹汤。 他嫌弃的用调羹挑了挑,自言自语道:“宫中夜宴吃这劳什玩艺,晦气。” 一旁的静王赵璟玧凑过身道:“八弟,父皇食素,这羹汤是专为父皇做的。” 赵璟琰抬眼向上首望去,正好看到父皇端起瓷碗,用了几汤匙,脸上似有赞叹。 想着那碗寡淡无味的粥,赵璟琰正要送到唇边的酒杯僵在半空。 娘的,好不容易爬到了九五至尊还整天吃素,也不知道这日子活个什么劲。 不等赵璟琰骂完娘,进士前二十名已入殿进献新作诗词,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蒋府六爷。 赵璟琰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夜已深沉。 金府酒宴已散,青莞摒退众人,与盛方在书房说话。 钱福等人不敢打扰二人,只敢守在门外。 天一亮,十八爷便要起启,这一去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能见,兄妹俩定要许多话要说。 月娘打了个哈欠,轻声道:“瞧着这样怕是要一夜了,让下人备上些清粥小菜。” 银针清脆道:“我这就去。” 书房里,青莞正与盛方说起兵法之道。 拜望穿河中那一眼所赐,心中有着常人不可知的邱壑,堂哥入军中,正用得着这些。 盛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插上几句话。 烛光将兄妹二人的脸庞照得通红,沙漏静静而泄,一室暖意。 子时一刻,风渐渐飘起。 怡春宫里,一太监匆匆忙忙敲响了宫门。 片刻的后,宫门大开,太监跑进殿中,不过短短须臾,只见秦皇后一脸急色,扶着晴雪的手出殿,匆匆上了停在殿前的撵舆。 寿王府的府邸门口,急的响起了敲门声,看门的小厮睡眼朦胧的爬起来,披了件衣裳,骂骂咧咧的前去开门。 只听得枝呀一声,巨大的木门露出一条缝,内侍太监急急喊道,“皇上突然晕迷,要变天了。” 说罢,小太监一溜烟的跑进了夜色中。小厮惊出一声冷汗,撒了腿的往里跑。 与此同时,瑞王府,贤王府也均有内侍前去通风报讯。 而此时的宫里已乱作一团,皇后散着头发立于龙榻前,四周跪满了宫人太监。 子时二刻,皇上寝殿里传出一声惊呼,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皇上若是醒不来,他们这些人只怕是个“死”字。与宫人同跪的还有嫔妃楚婕妤,只见她穿着中衣,披头散发,满眼涕泪,浑身吓得瑟瑟发抖。 第二百十五回山雨欲袭来 秦皇后气得眼冒金星,甩起手朝着她便是一记耳光。 “贱人,竟然敢魅惑皇上,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诛你九族。” 楚婕妤抚着脸庞,失魂落迫的瘫坐在地上,连个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就在这时,殷贵妃闻风而来,只见她环视一圈,当机立断道:“皇后娘娘息怒,速请了太医诊治方可。” 秦皇后肃着脸道:“已经派人去请了。这个当口,贵妃还请回到宫中,安份为好。” 殷贵妃黛眉一挑。 深更半夜,皇上突然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此前皇上未立太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瑞王嫡长齐占,还有个皇后在边上帮衬,顺理成章的,这天下就落到了这娘俩的手里。 她殷氏一门谋算多年,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岂能听之任之,就算冒着大不违,这一趟她也要走的。 “皇后,臣妾蒙皇上恩宠,心里放不下,所以来看看。” 秦皇后又岂能不知她的心思,厉声道:“看也看过了,贵妃请回吧。”殷贵妃心中冷笑,藏在袖中的手死死一掐,泣声道:“臣妾平日受皇宠在身,这个时候不守在皇上身旁,臣妾就成了那忘恩负义之人。皇后统摄六宫,臣妾奉皇命助皇后六宫事宜,当姐妹同心,相互扶持, 共渡难关。皇后硬要将臣妾赶走,莫非存了什么心?” 一席话,将秦皇后说得哑口无言。殷贵妃的意思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威胁她。 秦氏慢慢舒缓了神色,温和道:“本宫身为一国之后,自当要教训那些不守宫规的嫔妃。不过妹妹也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就与本宫一道守着罢,不过越礼逾制之事,只可仅此一回。” 我是皇后,瑞王是嫡子,就算皇上有什么,这天下也轮不到你殷氏的儿子,你给我老老实实守着你的本份,不然别怕我不客气。 秦皇后柔中藏刀的话,听在殷贵妃耳中,似阵云烟,她现在根本没有本心思去琢磨这话中的深意,她的心思,全在龙榻上那道明黄的身影。 只有皇上醒了,事情方有转机。 秦皇后看了她一眼,拔高了音量,“来人,皇上患病,禁卫军全城宵禁,皇宫守卫戒严,皇宫嫔妃无事不得出宫,违者,杀。” 一个杀字,令殿中所有人如临深渊。 就在这时,李公公一声高呼:“张太医到,唐太医,黄太医,濮太医到……瑞王到……贤王到……寿王——到!” 赵璟琰故作镇定的走进寝殿时,便嗅到了某些特殊的气息。 深夜进宫,他留心细看了一路,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已有禁卫军宵禁,皇宫里,隐隐绰绰的兵卫在走动,甚至连宫门口的守卫,都多出许多。 看来已有人运筹帷幄,想要决胜千里了。他突然明白这种气息叫做: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比起这骇人的气息来,他内心深处更为恐惧的是那个无知无觉的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更盼着父皇的清醒。 指拳紧握,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父亲若就此不醒,那么瑞王就会明正言顺的继承大统。他之前做作的一切,将化为灰烬。 那个被禁在深宅大院里兄长,穷其一生,休想再走出那幢宅子,这辈子他的身份,将被定格在“废太子”三个字上。 内殿里,不光是两个太医为用什么药吵作一团,瑞王与贤王也已怒目相斥,赵璟琰想到了四字个:剑拔弩张。 紧要关头他反倒沉默了。心念转动之下,他忽然拿起手边的白玉花瓶,狠狠的摔于地上。 “吵死了,父皇的病,怎么好得了。” 说罢,他冲到寝殿门口,把左右两个宫人踢翻在地,随手又夺过了侍卫腰间的长剑,折身回殿。 无人查觉,他折身的刹那,唇角对着阿离一动,清楚的吐出了三个字。 赵璟琰冲到龙床前,把冰冷的剑峰抵在了张太医的脖间,气急败坏道:“他娘的,一个时辰内不把父皇治好,本王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张太医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王爷,冷……静,下官一定尽力。” 赵璟琰像是没有听到张太医求饶的话,手中的长剑毫无章法的挥动了几下,吓得殿中的秦皇后等人,惊呼连连。 秦皇后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正要呵斥,只听得“框挡”一声,长剑应声而落,挥剑之人已扑倒在龙床前,嚎啕大哭。 “父皇啊,父皇你醒醒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谁要害你啊……” 秦皇后咬牙切齿道:“来人,寿王行止无状,惊扰皇上,扶寿王回偏殿休息。” 赵璟琰眼中闪过寒光,双肩忽地一颤,在宫人的手将要碰触他时,猛的起身,一把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人,好巧不巧,他抱住的人是贤王。 “三哥啊,这可怎么办啊,你快想想办法啊。父皇一句话也不留下,老八该怎么办啊,三哥,天要塌下来了?” 贤王刚从女人身上被拉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老八晃得他晕头转像。 然一旁的殷贵妃却有如醍醐灌顶。太医院两大医术最好的太医,竟然对皇上的病束手无策,如此看来,事态极为不妙。 秦皇后这会要赶走寿王,下一步势必是她和贤王,这个时候她只有与寿王联手,方可对抗皇后在宫中的地位。 殷贵妃想明白这一点,两滴清泪缓缓而落,泣不成声道:“寿王仁孝,感动天地,皇后何苦让他们父子别离。” 贤王此时方才明白过来,忙朝皇后恭敬道:“母后,这会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当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请来,一替父皇看病。” 赵璟琰忙不迭的喊道:“快请来看病啊,谁要是耽搁,谁就是大周朝的罪人,我父皇若有人闪失,老子一个个杀了你们。” 秦皇后气得脑仁发疼,这个老八疯疯颠颠,没有一句正形。 瑞王眼尖的看到母后面色一沉,忙伸手扶住了,手上暗暗使了一分劲,“母后,老八也是急了,您别和她一般见识,速速把太医院的人都请来。” 秦皇后察觉到胳膊上的动静,当下明白儿子这话中深意。皇上的病尚未有定局,此时还不到与寿王翻脸的时候,万一皇上醒过来…… 秦皇后暗暗压下怒意,冷着脸正要说话,谁知又被那寿王抢了先。 “实在不行,召告天下,请天下神医统统进京治病。重赏之下,必有能人,我就不信,父皇的病治不好。” 赵璟琰的声音极响,殿内殿外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秦皇后如寒霜般的脸瞬间舒展开来。 她正想把皇帝昏迷的事情露出去,这样一来,皇上有个意外,瑞日顺理成章继承大统,他日史书工笔,都不会有半点病诟之处。秦皇后与瑞王相视一眼,眼中均有深意,她朗声道:“来人,宣太医院所有太医入宫侍奉,命禁卫军在城门,闹市处张贴榜单,求天下神医为皇上治病,请两位老王爷入宫坐镇,三省六部要员一律于太和殿 静候。” 一连窜的旨意自秦皇后嘴里说出来,有条不紊。 殷贵妃前一刻对寿王尚有几分好意,这一刻竟恨不能饮其血弑其肉。 事情张扬出去,对贤王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她想暗下动手,也已落了下乘。罢了罢了,只求老天保佑,皇上龙福齐天,平安无事。 赵璟琰见状,慢慢垂下了眼帘,浑身上下如同从水里挥上来的一样,冷汗已湿透了周身。 他一屁股跌坐在御榻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痴痴傻傻。无人知道,刚刚短短的瞬间,涌在暗处的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捏住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利用他们各自想要达到的目的,平衡两方势力,给父皇和自己赢得生机。这其中的智谋与惊险,已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兄长啊兄长,亭林已尽得全力,余下的端看你的命了。但愿如你所说,她是撼动这局势的一枚好棋。 蒋府西边的一处大院子里,蒋弘文衣裳不整的冲了进去,守夜的丫鬟惊呼一声,见是七爷,忙起身掌灯。 卧房里,听得动静的老祖宗已挣扎着爬起来,蒋弘文一把将她扶住倚靠在床头。 “老祖宗,宫里出事儿了。” 老祖宗心头微惊,脸上却无半点惊色,只是伸出手向丫鬟们挥了挥。 待人离开后,她才开口道:“别慌,到底出了什么事?” 蒋弘文颤着声道:“皇上突然吐出一口血,昏迷不醒,几个太医束手无策,亭林在里头传出讯来,请老祖宗想办法。” 浑浊的眼中划起一道微光,老祖宗慢慢闭上了眼睛。 倘若她没有记错,亭林上一次求她想办法,应该是六年前,她拖着这把老骨头,驻着拐杖,颤颤威威跪倒在帝王跟前。 可惜的是,太子虽保住了一命,却终究被废。 老祖宗轻轻叹出一口气,睁开眼睛道:“他求到我跟儿前,可见势态之重。”蒋弘文眼眶一热,道:“老祖宗,速度得快,阿离说,若是皇上醒不来,可就什么都晚了。” 第二百十六回当然不会死 “太医院怎么说?” “太医院自钱,曹二人离逝后,多半是庸碌之辈,孙儿在想,亭林让老祖宗想办法,会不会是想让她……”蒋弘文没有往下说。 老祖宗何等聪明,当下便明白这个她……是指谁。 神机营大营。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来者是殷九龄的贴身侍卫。 入营他未曾下马,而是掏出一个腰牌,展示侍卫眼前,然后长躯直入。 片刻后,主帅帐营的灯骤然而亮。 苏子语惊讶的看着他,道:“何事?” 侍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老爷的亲笔书信,请八姑爷过目。” 苏子语展信一瞧,眼露惊色。 “八姑爷,老爷请您暗下做好准备。” 侍卫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从胸口又掏出一封书信,“八姑爷,这是八小姐让小的交给您的。京中事情很多,小的告辞。” 苏子语眉目淡定,拍了拍他的肩道:“带句话给国公爷,请他一切放心。” 侍卫微笑,抱拳而出。 马蹄声慢慢远去,暗夜中一男子钻进了帐逢,抱拳道:“三爷。”来人是兵部尚书苏青的贴身侍卫铁头。 “何事?” 铁头道:“老爷让我带讯给三爷,稍安勿躁,一切行动,听他的指挥。” 苏子语脸色阴郁。 铁头见他不快,忙道:“老爷说,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不能置苏家于险境。” 苏子语嘴角擒上冷笑,这话听着尤其刺耳,与六年前如出一辄。 “你请老爷放心,我是他的儿子,定会为他的荣华富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毫不留情的嘲讽令铁头变了变神色。 苏子语冷笑一声,掀了帐营走进夜色中,独留铁头一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苏子语一口气跑到后山,拔出身上的长剑,轻啸一声,人与剑已浑然成一体,边舞边呤。 六年前冬日,时任车骑大将军府的苏府,遍插旌旗,被兵马车骑围的戒备森严,水泄不通。 一骑疾驰而来,白袍小将翻身下马,头也未抬自侧门闯入。那小将便是他苏子语。 堂堂苏府三公子,无人敢拦。 苏府正堂,堂门紧闭,门壁两侧精工浮雕的硕大兽首,龇牙咧嘴,栩栩如生。门前一排六根廊柱之上,皆雕形态各异的山野猛兽。 他顾不得去,目光落在左右两排精锐侍卫,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抽刀在手,面容肃穆。 这是他熟悉的临敌的态势。他感觉到了腾腾的杀气,仿佛空气都凝滞了,无法流动。 他知道此时莫说是人,即便有一只飞蝇掠过正常门前,也会被即时一刀劈下去,变为一下公母。 他的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冷汗尽出。 正堂之中,父亲苏青居中端坐,分别镇守南直隶的大哥苏子辰,北直隶的二哥苏子凯,垂手站立。三人虽未着甲胄,却都是一身戎装在身。 大哥,二哥都回来了,他嘴角沁出笑意,钱家有救了。 他脚步有些踉跄,仓惶间张口急急唤道:“父亲……” “噤声!” 一声低吼,父亲的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随着这一声吼,苏府敞开的大门,忽然紧闭。 他不知何故,有些慌乱,忙道:“父亲,钱家……” “成何体统!” 父亲怒叱道:“你堂堂一名神机营左军校慰,慌张什么?” “……”苏子语无言垂首。 父亲皱眉看着他,长叹一声道:“你大哥,二哥风尘仆仆刚刚来到,还不见过。” 他猛然间抬头,却不瞧两位兄长一眼,心中焦急道:“父亲,这就要发动了!”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父亲已然听得明白,淡淡道,“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不能置苏家于险境。” 他沉不住气,急切道:“那……钱家……” 父亲的眼神自他脸上掠过,看不出喜怒,拖长了音调,“这钱家……又如何?” 他的脸庞满是惊惧之色,一时间,仿佛有些看不清父亲的面目。 他犹自挣扎道:“父亲,钱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说得好!” 父亲霍然起身,“钱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你想让为父如何做?” 他哑口无言。 父亲冲左上一拱手,道:“圣命已下,你我行伍之人,闻鼓而进,闻金而退,有令在上,唯令是从!” 他搜尽肠子想要反驳,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冷冷的看着他,目光森然,“难不成,为父对你这十几年的教诲都喂了狗?” 惶惶然,他的眼前已然是一片空白,双膝跪于父亲跟前,恳切道:“父亲,子奇八岁就与孩子许为儿女亲家,自幼与孩子青梅竹马……” 他沉着声说不下去,肩头无声的抖动,“她年芳十三,何罪之有……儿子实在不忍心。求父亲能搭救……” “搭救?” 父亲复又款款坐于宽椅之上,目光滑向大哥苏子辰,“钱子奇,当然不会死。” 仿佛混沌中找到了一丝希望,他的眼神一亮,“大哥,是真的吗?” 苏子辰上前一步,目光有些飘忽,“三弟,是真的,只是……” “只是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定会赴汤蹈火。”他的心中生出希望,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一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胸腹剧烈的喘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 下一刻,他已然双眼赤红,自地上一跃而起,双手一把拽住自己兄长的衣襟,嘶声怒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哥一动不动,任由他撕扯。 “贤王说了,钱府、盛府事了……这神机营的统领,就由三弟坐。” “不,我不同意,我不会同意的,除非我死。”他痛彻心扉的吼叫声,响彻苏府上空。 “孽畜!” “你若不依,便是置苏家于险境,苏家赫赫大族,数百口人因一个女人而落罪,你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父母兄弟,你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他的手一颤,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划落,无声无息,像极了屋外头,不知何时飘起的雪…… 一通剑舞下来,周身大汗淋漓,神魂如从炼狱中走过一遭,苏子语无力的倚在树旁,喘着粗气。 时光暗自流去,过往的桩桩件件却恍如昨日,早已融为他身体的骨血,一旦撕扯开来,便是血肉模糊。 后悔……痛苦……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在这六年当中,已分辨不出哪一种占了上风。 “子语!” 一个声音沉沉自耳后响起,“出了什么事?” 不用回首,也知道是杨锐。苏子语缓缓将剑收起,淡声道:“皇帝昏迷,英国公令我领兵至北城门五里外。” “子语不可!”杨锐暗自惊心,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苏子语冷笑,嘴角带着嘲讽,“父亲不许我轻举妄动,事情尚未有定论,此事动手,为时过早。” 杨锐忙道:“苏尚书言之有理。” 苏子语鼻腔中升起酸楚之意,眸中闪过光芒,“黛眉对我一片情深,六年等待,只为我一人,我又岂能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杨锐如平地闻得一声惊雷,眼前发黑。 苏子语走至他身旁,声音已陡然变冷,“传我的令,神机营所有士兵,半盏茶后集合至练武场。” “苏子语!”杨锐大吼一声,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一只修长的落在他的肩上,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杨锐只觉得那手中冷汗涔涔。 “杨锐,你别跟来。” 苏子语深深看了他一眼,留下这一句话。 絮絮叨叨讲了许多的话,青莞已然有些累了,胸口的旧伤尚未完全痊愈,精力不比从前,偏又舍不得眼前的人离去。 盛方见她强撑,起身走到她身后,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使了几分内力。 暖流流过四经八脉,青莞舒服的叹出一口气,道:“哥哥与我说说,小时候你练功的事儿。” 盛方担忧道:“妹妹的身子吃得消?” 青莞笑道:“我是个大夫,还有谁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身子。” “也罢,我们兄妹今夜便禀烛夜谈。” 盛方坐回原位,正要开口,月娘端着食盒进来,笑道:“小姐,十八爷用些清粥。” 盛方想着那件棉衣出自月娘的手笑,遂笑道:“多谢月娘替我制衣,日后妹妹的身子,还请月娘多费心。” 月娘哪料到堂堂十八爷,会如此谦逊的与她说话,手足无措道:“十八爷,奴婢……这是奴婢应当应份的事儿,十八爷只管放心。” 青莞温和含笑,正要端起粥碗,书房的大房被轰然撞开,银针一头栽进来,结结巴巴道:“小……小……姐……老……老……老祖宗……” “老祖宗怎么了?”青莞心惊。 “老祖宗来了!” 青莞目瞪口呆,一丝疑惑浮过眼底,这个时候,她老人家如何会来?蒋弘文扶着老祖宗入书房时,第一眼便看到了青莞身旁的高大男子,再看到桌上的宵夜时,不禁眯起了眼。 第二百十七回人生如下棋 此时已是寅时一刻,很显然顾六与他谈了半夜,两人谈些什么? 不等他细想,青莞已迎了上来,“老祖宗您怎么来了,快坐下说话。” 老祖宗坐定,目光环视一圈,月娘等人颇为机灵的离去,独盛方身形未动。 他不能动。蒋府的老祖宗深夜降尊亲临,必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他得护着青莞左右。 青莞见老人家眸光一沉,忙道:“老祖宗,他是我的结拜兄长,与我有救命之恩,是个可信之人。明日他便要去军中,我与他在此话别。” 老祖宗扬眉,目光在盛方身上打量,盛方回望过去。 两人对视数秒,老祖宗开口,道:“劳小哥避讳一下,我与这孩子说几句话,并非不想让小哥在一旁听,实在是事关重大,可否行个方便?” 一个在京中受无数人尊敬的长者,用商量的口吻与晚辈说话,盛方再倔犟,也不好意思杵着不动,遂道:“妹妹有事唤我,我在外头候着。” 盛方抱拳而出,经过蒋弘文身侧时,脚步微微一顿,与他擦肩而过。 门轻轻合上,青莞扬起头,道:“老祖宗有话只管吩咐。” “孩子!” 老祖宗轻轻叹出一口气,“老祖宗有件事情想求你。” 青莞忙道:“担不起老祖宗的一个求字,您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皇上突然间昏迷不醒,老祖宗想求你替他诊脉看病。” 青莞的面色陡然一变,饶是她心中闪过无数设想,也未曾想到所求竟然如此。 老祖宗微叹道:“我知道这事儿难为你了。只是老祖宗有不得已的苦衷,皇上这会不能出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青莞怔住。 皇帝昏迷,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瑞王名正言顺可继得大统,贤王苦心经营这些年,又岂会甘休,一场夺嫡大战一触即发。 当年之事,两王嫌隙最大,他们当中哪一个上位,那么钱、盛两家之事休想再有翻案的机会。自己为了翻案,应该出手。 可是……她要救治的人,是她顾青莞这辈子最大的仇人,正是因为他的一道圣旨,令多少人妄死,这样的昏君,她为什么要救? 而且自己一旦出手医治,隐于人后的她势必走到人前来,一身绝世医术,与钱家沾亲带故,这样的身份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 那个高位上的人,绝不会因为她的救治而感恩,相反,君心难测…… 青莞静立无语,心中千回百转,不辨悲喜。 “老祖宗……” 蒋弘文悄悄的推了推她的胳膊,后者瞪了他一眼,拿起了手边的茶盅,慢慢拨动着茶叶末子。 许久,才道:“孩子,风调雨顺,方才国泰民安;血雨腥风一旦刮起,苦的是那些老百姓。钱太医如若在世,他不会有半分的犹豫。” 青莞浑身一震,眼中隐有晶莹。 祖父自然不会有半分的犹豫,在他的眼中,帝王将相也罢,贩夫走卒也罢,十恶不赦也罢,只要生病,便都是他的病人。 然而便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到头来也未曾善终,天下百姓与她何干,她想的只有复仇。老祖宗轻柔的话语又起,“孩子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定数。钱家这一劫,劫在难逃,然福祸相倚,若不是你母亲那一碗毒药,若不是忠奴千里救主,你这痴病又如何能好……孩子 啊,钱家几世深厚的福报,都积在你一人身上。” 这一句话,令顾青莞双膝发软,身子颤抖。 没错,她能于重活一世,归根到底是钱家人治病救人的福报,她不能让这福报毁于她手。 目光渐渐清明,然而心中终究是忐忑,兵行险招,人生如棋,她能算计到下一步如何走,却无法保证这一步迈出去,结局是什么? 福耶,祸耶……于这一事上,青莞没有半分把握。 老祖宗见她神色松动,扶着孙儿的手慢慢站起来,“好孩子,不用怕,有老祖宗在后面撑着你,你只管放手去做,钱家的医术自六年前消失,如今正好借此机会,重出于世。” 青莞用力的看着她,嘴唇有些发白,半晌,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旁静立的蒋弘文长长松出一口气。 老祖宗眉梢一挑,面色寒厉道:“老七,备轿,带上老祖宗的龙头拐杖。”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有气势,蒋弘文眼眶一热,“是,老祖宗。” “孩子!” 老祖宗一只手牵过青莞,用力的握住了她的,一脸正气道:“老祖宗已有些年头未曾进宫了,今儿个,咱们祖孙俩一道进宫救主。” 她的手很干臊而厚实,带着温度,驱走了阴暗的角落里长出来的枝蔓,青莞轻轻叹了一口气,难得说了一句笑话。 “老祖宗,您前头开路,我殿后。” 书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三人的去路,钱福,月娘,银针则紧随其后。 盛方双目阴沉,寒光乍现,冷然道:“妹妹要到哪里去?” 青莞望向他,只觉头痛。以他的本事,只怕书房里的言谈,都尽入耳中。 “老祖宗先往车里去,我与义兄交待几句,随后就来。” 蒋弘文正要开口,见老祖宗的眼睛横过来,老实的闭上了嘴巴。 院里没有外人,青莞抬首对着盛方柔柔一笑。 盛方目不转睛的凝视她,神色有些凝重,“妹妹,这一趟极其危险,那个人九五至尊,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哥!” 青莞不想再让他说下去,所以冷声打断,只是心中五味杂陈。也只有血脉亲情,才会关心到你的医术行不行,有没有性命之忧。 她强撑出一个笑颜,道:“我能把哥哥从阎王爷手中救回来,就一定能把那位的病治好。哥,你要相信我。” 盛方信以为真,眼神异常温柔。 钱福担忧道:“小姐,要不让老奴去吧。” 青莞摇头,“福伯,你是祖父跟儿前的人,我是他的外孙女,我不能让你涉险。银针,把吃饭的家伙带上,你跟我入宫。” “是,小姐。” 青莞看向月娘,“月娘,你速回蒋府,在家里等我的消息。” “小姐,奴婢……”月娘揪着一颗心。 青莞来不及顾忌她的心绪,“哥,你送我出府。” 盛方知道情况紧急,边走边道:“哥等不及你的好消息,你万事保重,一切按咱们计划的来。” 青莞用力的点点头。 盛方眉睫微微颤动,少顷又道:“若是有人欺负你,只管捎信给我,等我从军中回来,必定为妹妹出气,管他什么龙子龙孙。” 这话是冲着赵璟琰那家伙说的,青莞忍不住想笑,只是嘴角刚刚扬起,泪便滴落下来,心里如碎了一地的琉璃碎屑。 多年前,她与苏子语大闹一场后,心中万念俱恢,不敢回钱府,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藏起来,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钱、盛两家急疯了,到处找她,最后还是堂哥们在盛家祠堂的祭祀桌底下,找到了眼泪婆娑的她。 大堂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咬牙切齿道:“子奇,你别哭,哥哥我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气。” “没错,打得那姓苏的小子,满地找牙。”说话的是二堂哥,他挥动着拳头。 三堂哥恨恨道:“钱子奇,瞧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个苏子语吗,我求了父亲再为你说个更好的人家。” 四堂哥扮了个鬼脸,哄骗道:“就是,我们子奇长得那么漂亮,还怕找不到好婆家。” 他们都走了,唯有眼前的人,还说着曾经熟悉的话。 青莞极力克制着心中的不舍,笑中带泪,心中无数的言语,到头来只轻轻的说了一句:“哥哥也要保重,别让妹妹担着心。” “放心!”盛方点头。 兄妹俩默默走了一段路,却见蒋弘文于二门外等候。青莞深看盛方一眼,忽然展颜一笑,笑容动人心魄。 盛方只觉得一瞬间,心里变得空荡荡,他跟着走了两步,等车子走远后,才慢慢转过身,道:“出发!” 夜,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京城,死寂一般的黑。 白日里辉煌精致的皇宫,此时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角落里,暗流奔涌。 英国公府,镇国公府,三省六部的要员府邸的灯,一盏盏的亮起来,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而焦灼的夜晚。 皇宫分六个门,南三门,北三门。 南三门的正中为宣德门,东为东华为,西为西华门。 北三门分别是拱宸门,宣佑门,宣和门,六处宫门,均有禁卫军把守,守卫森严,进出作凭腰牌。 青莞立在宣德门口,仰头看着这黄瓦,红墙,心中淡定无比。 老祖宗的腰牌乃御赐,禁卫军见了,不敢阻拦,唯有放行。因老祖宗年岁大了,宣德门的头头甚至为她找了一顶小轿。 青莞抚着轿,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 蒋弘文看她头一回进宫,便如此镇定,暗道这顾六的胆子怎么这么大?转念一想,这丫头都敢给皇帝看病,还有什么值得称奇的。 皇帝的寝宫是甘泉宫,一行人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方到了甘泉宫的门口。“蒋府老太太到!” 第二百十八回我坐等一死 小太监尖厉的声音,把殿中所有人惊了一跳。 秦皇后蹙眉厉斥道:“谁让你们把老祖宗惊动的?快快请进来。”老祖宗是皇上都敬重的人,身份不比平常,待慢不得。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啪……”的声音,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而来。 赵璟琰一看那拐杖,不由为老祖宗叫了声好,目光却落在了她身后的人儿身上。 青莞大大方方的扬起头,却见偌大的外殿里,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太医。 “老祖宗怎么来了?”秦皇后迎出几步。 曾氏推开老七的手,颤颤威威的欲跪下行礼,“老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秦皇后如何敢让她跪,忙扶住了道:“老祖宗不必客气,快赐座。” 曾氏却不曾坐下,而是走到殷贵妃跟前行礼。 皇后都不敢受这个礼,殷贵妃更是受不得,忙道:“老祖宗快快免礼。” 曾氏此时抬头挺胸道:“听闻皇上病重,老身心急如焚。特带了个大夫过来,给皇上看病。” 众人这时候,才看老祖宗身后的女子,一席白底水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丹凤眼微微上飞,眼角带着妩媚,是个明艳的女子。 “怎么会是你?” 贤王怒目圆睁,手不由抚上颈脖,他化成灰都认识,这女子就是咬住他的疯子,顾府的六小姐。 青莞不语,脸上平静的像是未曾听到贤王的话,只是往后退了半步。这半步,是退给老祖宗和赵璟琰看的。 这一路上她早就想明白了,蒋府诗书之族,政治素来中立,绝不可能把手伸到宫中,因此皇帝病重的消息必是赵璟琰传出来的。 因此,老祖宗这一趟,明着是为皇帝而来,暗下未尝不是为了赵璟琰这厮。 既然这厮要让她替皇帝看病,前头的荆棘可不该她一个弱女子来挥刀。 她还没蠢到如此程度。 这一步在别人眼中,只当是被贤王的话吓住了,只有老祖宗和赵璟琰明白其中的深意。 赵璟琰俊眉一动,突然气冲冲的走到老祖宗跟前,不满道:“老祖宗,你开什么玩笑,这丫头疯病刚好,怎么会治病?” 曾氏一跺龙头柺杖道:“你懂个什么,她虽然从小痴傻,可却是钱家的人,钱家人从娘胎里,就会看医书。” 众人一听,这老祖宗莫非痴也痴傻了。 为医者,若没个几年、几十年的学习磨练,又如何治病救人,旁的不说,只太医院的那些个人,哪个不是头悬梁,锥刺骨,一路苦过来的。 “老祖宗,外婆,——” 赵璟琰一脸无可奈何,忿忿道:“别添乱了,赶紧回去吧。” 曾氏胖脸一沉,拿起龙头柺杖就向寿王砸去,“咚”的一声,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只见赵璟琰的白皙的额头上,砸出一个大包。 “嘶……” 众人随着赵璟琰叫声,倒吸一口凉气。 曾氏怒道:“我说她会,她就一定会。若治不好皇上的病,老身自绝于殿前。” 赵璟琰摸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老祖宗啊老祖宗,摆摆气势就行了,你也不必真砸,疼啊! 曾氏瞪了他一眼。臭小子,要不真刀真枪的干,怎么能威吓住别人,这些可都是人精啊,什么场面没见过。 秦皇后蓦地惊起,忙拦道:“老祖宗,万万不可……” “皇后娘娘!” 殷贵妃眼中闪过冷厉,突然出声。 “老祖宗既然发下毒誓,不防让她试一试,万一能医好了,也不一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皇上九五至尊,天子之身,万一治不好,老祖宗和这疯子可就得……” 贤王何等人也,立马就领会到其中的意思。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治病,笑天下之大稽。 老祖宗是蒋家的人,背后站着的是老八,老八最近与老二走得近,正好借此机会让他倒霉,这样一来,他登顶的机会就大了许多。 想明白这一点,贤王冷哼一声道:“来人,扶老祖宗进内殿。” “慢着!” 瑞王一声厉喝,冷然道:“天子之身,岂可玩笑。来人,送老祖宗回府。” 贤王能看明白的事情,瑞王自然看得明白。 父皇不管醒不醒得来,事情都对他有利,更何况,想要坐稳这个江山,老八的支持尤其重要,他怎能置老八与蒋府于险境。 殷贵妃嘴角浮起一抹嘲讽冷笑,“瑞王拦着,是不想皇上早日醒过来吗?” 这话一出,瑞王脸色难看。 为人子者,莫过于一个孝字,当年宝庆帝血洗皇室手足,却也只能“恭恭敬敬”把太子的生母,尊封为太后。 一旦不孝的罪名压上来,他便是登顶了,也难以服众。 秦皇后怒道:“贵妃执意要个疯子替皇上看病,居心何在。老祖宗年岁大了糊涂,莫非贵妃也一样的糊涂?”殷贵妃脸色微变,却毫不畏惧道:“糊涂的可不是本宫,本宫只知道老祖宗这么大的年岁,为了皇上的身子操碎了心,虽然行事有些不妥,可到底忠心耿耿,甚至愿意自绝于当场。试问殿上这么多太医,谁 敢……谁有这份胆量!”声音陡然转高,带着些许霸气,不等秦皇后回击,她脸色一哀,凄声叹道:“皇上待臣妾不薄,臣妾这个时候只知道,不管好的,坏的,香的,臭的,只要能把皇上救醒,臣妾都愿一试。皇上,您若再不醒 来,臣妾只有跟着您一道去了!” 两相比较,贵妃明显棋高一招。秦皇后若再拦着,便是大不敬。 赵璟琰目光一聚,突然捶胸顿足道:“他娘的,为了我父皇能醒过来,本王豁出去了,老祖宗,孙儿陪你一道疯,忠心耿耿的人得不到好报,老天你没眼。” 跪于下首的张太医看着眼前的局势,忙从地上爬起来,“王爷……王爷……万万不可啊……皇上他……” “他娘的,给我滚开。” 赵璟琰脸一横,一记窝心脚踹到了张华的身上,张华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老祖宗,您请!” 白发苍苍的曾氏将柺杖重重的往地上一搁,中气十足道:“两位娘娘,老身便不进去了,请赐老身一杯毒酒,老身坐等一死。”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感动得一塌糊涂。皇帝醒,她生,皇帝不醒,她死。试问天下,有几个妇人能有如此魄力。 众人心叹,蒋家简在帝心,并非没有道理,仅仅这份忠心,就足以让人动容。 只是,让一个疯子治病,老祖宗莫非真的是老糊涂了,这万一治不好,老祖宗岂不是…… 深知内情的顾青莞,暗暗叹了一口气。 老祖宗啊,你可真真是个人精啊,就这份演技,你已立于世人之上了,我便是两世为人,也被你拿捏住了。 她深深看了赵璟琰一眼,眉角闪过讥笑,抬腿跨进了一个黄色的天地。 赵璟琰却皱了皱眉,这一眼,是在怨怪他吗? 青莞一进内殿,便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再细细闻上一闻时,那香气捕捉不到。 御榻前,内侍李公公跪拜在地,正用衣袖抹眼泪。 青莞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锦幔重重,帷帐顶上四角各有一个纯金龙首,上头还装饰着流云与龙凤纹的金锭,翠玉。 御榻之上隐有一个身影,御榻前的一角上,散落了一地的衣裳,青莞在这堆衣裳中,看到了女子的衣物。 “把帷帐掀开,烛火点亮,开窗通风,闲杂人等,一律退后三丈!” 这是青莞自入宫里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一出,四周静默一片,疑惑自秦皇后等人的眼底掠过。 一般人乍见天颜,吓得连路都走不了,哪里还敢出声?这女子小小年岁,为何说话竟有如此胆量,莫非她的疯病还未治愈? 秦皇后母子的脸色,倾刻间沉了下来。而贵妃母子则微不可察的对视了一眼。 赵璟琰把众人的动静尽收眼底,心中冷哼。 这丫头只要一看病,气势摆得比哪个人都大,便是一国之君在她眼中,也只是个病人。 “李公公,磨蹭什么,还不赶紧照做。” “是……是……”李公公忙不迭应声。 青莞上前一步,撂起裙角,跪倒在榻上,伸手扣住了皇帝的脉搏,慢慢阖上了眼睛。 贤王看着她清荷出水的身姿,不由摇了摇头,这疯子装模做样的样子,还真的能唬住人,若不是自己被她咬了一口,只怕都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殷贵妃的心却莫名的抽了一下。这女子伸手扶脉的动作,她瞧的仔细,这明明是一个经年的老太医才有的动作,莫非……老祖宗来真的? 这一脉,足足扶了小半茶盏的功夫,那跪着的身影都未有动静。 赵璟琰身上的冷汗涔涔又起,心一点点往下沉。 顾六的医术到底如何,他心里知之甚清,若是连她都无计可施,那么父皇的病…… 就在这时,一声微叹自殿中响起,声音的主人款款立起,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落在秦皇后的身上。 “回皇后,皇上日常可服什么丹药?”秦皇后一愣,向李公公看去。 第二百十九回宫里的浮影 李公公忙从八宝阁上取下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丸黑色小丹药。 “这是皇上日常所服的养魂丹。” 青莞接过丹药,先是闻了闻,再伸出舌舔了甜,细品了品,又道:“皇上今儿晚间,都用了些什么,可否承上一看。” 吃食? 莫非是中了毒? 怪道太医院诊不出来,秦皇后心跳若狂,凌厉的眼神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身子一垂,忙不迭道:“御膳房都有留存,奴才立即去取。” 殷贵妃不禁眯起眼睛,暗下给贤王投去一眼,却见他呆呆的看着那疯子,神情恍惚。 瑞王则将视线落在青莞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她竟是钱家的外孙女…… 赵璟琰则长长松出一口气,看顾六的样子,应该是有几分把握了。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寝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青莞却动了,她走下御榻,在殿中慢慢走动,似在寻找着什么,在西北角虎兽鼎的跟前,她脚步一滞,弯下腰把脸凑上前,鼻子轻嗅。然后又掀起盖子,用手指在里面拨动。 片刻后,青葱的手指从里头捻出短短的一截尚未燃过香,青莞淡淡一笑。 就是它了。 就在这时,李公公满头是汗的跑进来,“回皇后娘娘,今儿御膳房留存的食膳,都在外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皇后厉声道。 “只不过少了两样菜。” 赵璟琰神色一凝,怒道:“哪两样?” 李公公抹汗道:“翡翠白玉羹,稀珍黑米粥。”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皇帝信道食素,这两道菜都是素菜,皇上应该用了不少。 “如此,皇上的病因便找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 “顾六,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璟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青莞斜看他一眼,心里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是计较称呼的时候。 “有人在皇上的膳食中下了壮阳的药,又在寝殿里燃了催情的迷香。皇上常年食素,禁欲,服丹药,倘若我没有料错,皇上吐血昏迷前,曾与女子合欢过,且不止一次,因此……” 青莞有些说不下去,当下拳起袖子,唤道:“银针,拿针来。备好铜盆,我要替皇上放血。” 众人一声惊呼,秦皇后摇摇欲坠,厉声道:“不可,皇上千金之躯,怎可……” 青莞目光淡了淡,“皇后娘娘,除了放血疗法能救皇上外,别无他法。” 秦皇后心中闪过恐惧,她担不起这个责任,万一这个女子是胡说八道,她岂不是帮凶。 贤王正要上前,却被殷贵妃一个眼神止住。 此事就该让皇后为难去,她是一国之母,也是皇上的正宫,若出了事情,她逃不脱干系。若她拦着不治,那么,她便是大逆不道。 青莞看着各怀心思的众人,将卷起的衣袖放下,正色道:“请娘娘定夺。不过最多一个时辰,若是毒入五脏六腑,神佛难救。” 青莞说罢,退至一旁,垂首不语。 赵璟琰眸色突转幽深,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突然然跳出来道:“母后,你莫非想看着父皇死?” “你……你……” 秦皇后脸色大变。 她刚刚惊闻有人在皇上的膳食中下手,早已分寸大乱,此事与后宫脱不了干系,而后宫之主是她。这会又被赵璟琰一呵,一口气回不上来,人直挺挺的往后仰。 瑞王眼明手疾,赶紧上前扶住,正要高呼“太医”。 “父皇啊……你快醒醒啊,他们都要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啊,我的父皇啊,儿臣不孝啊,万事做不了主啊!父皇……你好惨啊……堂堂天子,一国之君,被内宫小人陷害,是谁害你啊……” 秦皇后被寿王这一嚎,心突突直跳,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一口气又回了上来。 不曾想殷贵妃冷不丁的推波助澜道:“皇后娘娘早做决断,皇上他等不了那么久。万一……皇后与皇上结发夫妻,于心何忍?” 秦皇后已被逼到了一个绝境,她突然有些后悔。 这事她本进可攻,退可守,将自己与瑞王立于不败之地,谁知心中一软,看不得皇上受苦,方才唤出了“不可”二字。 然皇后到底是皇后,刹那间的慌乱后,她便缓过了心神。 “皇上的御体,关于国本,本宫不得不慎之又慎。正如贤王所说,此女原是个疯子,虽有老祖宗为其担保,便本宫如何敢拿国本开玩笑。若一朝不慎,本宫便是大周朝的罪人。” 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儿,将自己的撇了个干净,把矛头指向了顾青莞。 瑞王突然哀声道:“老祖宗都坐等一死了,母后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正如贵妃娘娘所说,只要能将父皇救醒,都可一试。” 话峰一转,又将矛头指向了殷贵妃。 殷贵妃心中大恨,刀子一样的目光向瑞王看去。 赵璟琰不介意火上添把油,自言自语道:“能在父皇身上做手脚的,不外乎父皇的枕边人啊。母后,贵妃娘娘,这偌大的后宫,到底谁是幕后黑手?” 话中已隐带怀疑,后宫之中,如今还有几分恩宠的,不正是一后一妃吗! 秦皇后,殷贵妃脸色由白转青,前者一咬牙,道:“放血救人!” 都说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有的只是算计,利益,阴谋,争斗。九五至尊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生死还掌控在别人的手里。 青莞看完一出好戏,心中冷笑,挽起衣袖走到铜盆边静手。 银针颤着手递上一排针,青莞抽出一根夹在两指中,流云般在皇帝的十指上各刺下一针,黑色的血涌了出来。 “啊……” 秦皇后、殷贵妃同时发生出一声低呼后,大殿里便再无任何声息。 贤王原本狭长的双目,此时倏地睁大,紧紧的盯着那抹倩影,面若寒霜。 深夜,陋室。 赵璟琼背手立于一副“万马图”前,消瘦的背影挺得笔直。 自打老八有消息传来,他便立在这个图前,不言不语了近半个时辰。 宫闱素来鬼魅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平淡无稽的表象下面,是蠢蠢欲动的野心。 谁下的黑手?与六年前的事情,可有关联?会不会是一计未成,再生一计…… 赵璟琼眼中闪过剑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佛祖说,世间万事万物,从来都有因果……” 门轻敲三下,这个时候,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赵璟琼没有犹豫。 “进来!” 阿离闪身而进,道:“回爷,宫中传出消息,有人在皇上的膳食和香料里添了料。” 赵璟琼缓缓转过身,幽幽道:“内里果然不干净啊。” 此言一出,阿离不知如何接话。 “谁在替他治?” 一个“他”字,道出了所有的怨恨与不满。 阿离头往下缩了缩,忙道:“老祖宗请动了顾府六小姐,六小姐已经替皇上救治了。” 赵璟琼冷冷道:“帝王龙体,岂可由一个闺中女子救治,只怕你家主子费了不少劲吧。” 阿离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怪不得爷对他言听计从,被幽禁六年,却能从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判断出事情的内相,真真是厉害。 “回爷,主子他确实是费了不少劲,还请了老祖宗出山。” 赵璟琼目光一动,落在跃动的烛火上,明明灭灭,映得人的脸幽幽暗暗,如同那深宫里的浮影,总让他看不明白。 六年前,他不曾看明白,现在,仍是不曾。如今机缘巧合下,她进去了,是不是代表着这枚棋子开始活了?如果是……将她放在哪一处最为合适? 屋里倏忽无声,阿离的头垂得更低了。 许久,赵璟琰叹出一口气,当机立断做出一个决定:“去跟你家主子说,想办法把那女子留在宫中当女医。” 阿离周身肌肤紧绷,冷汗直往外冒。 “爷,六小姐是七爷的未婚妻,又是顾府二房的嫡小姐,怎么可能……” 一双剑目横过来,阿离生生把下面的话咽回去。 “你只需跟你家主子说一句话,当年钱太医承给他的药,被狸猫换了太子。” 阿离面色一变,大着胆子向男子看去,俊颜隐藏在阴影中,幽深莫测。 阿离深吸一口气,恭身道:“是,爷!”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每一步,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不得,不能错。冥冥之中佛祖告诉他,此女子,是他唯一的机会。 顾青莞,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赵璟琼定定的望着那幅“万马图”,眸底惊起暗涌。 黑色滴尽,青莞命李公公除去皇帝外衣,只留亵裤,迅速开始施针。 天子之躯,脱得仅剩这么一点,众人哪敢再看,纷纷避开眼去。 青莞未曾察觉,行针既快,又准,不过短短须臾,那针已遍布皇帝全身。 一通针行来,秦皇后等人心里再也没有半分狐疑。行云流水,一气哼成,这分明是一个经年的老太医的手笔。 众人揪心着皇帝的御体,还未来得及深想顾青莞小小年岁,如何能学得这一身的本事。 青莞只知治病救人,紧后一针刺在穴位中,她已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一只大手扶过来。 第二百二十回狸猫换太子 “小心” 赵璟琰幽深黑眸里似有痛意。 青莞抬眼,侧首端详片刻,强忍着胸口的疼痛,道:“无事。银针,按时拔针。” “是,小姐。” 青莞推开那只手,走到秦皇后面前,恭身福道:“皇后娘娘,约半个时辰后,皇上会醒来。草民先休息一会,身子弱,有些熬不住。” 手中落空,赵璟琰心头失落,漫不经心的眉宇间,换了抹沉色,将所有心思隐于脸下。 这个时候,秦皇后已经对眼前的女子深信不疑,忙道:“来人,扶六小姐进内殿休息。” “老祖宗年岁大,请她回府安歇吧。” 青莞说完这一句,眼前一黑,人已缓缓的倒了下去。 “六小姐……” 赵璟琰眼明手疾,揽手扶住,食指在她鼻下一探,稳了心神,道:“体力不支,我将她抱去内殿。” 众人只将目光对准了龙床,不曾想到赵璟琰此举合不合规矩。 女子无声无息的阖着眼睛,毫无血色的脸上,那一份苍白,令赵璟琰的心蓦然一紧。 在京城内眺望皇城,只见高高的宫墙和扬起的角楼。外人无法得知天子居所的情况,只能从混沌中猜测里面的景象。 而黑夜中,连宫墙都模糊不见。 英国公的书房里,通火通明,然房间里,只有殷九龄与殷黛眉父女俩。 茶冷了又沏,沏了又冷,已是一夜的枯坐。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如何了。 殷黛眉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一向娴静得体的她,脸上有些失魂落魄,手中的帕子攥得死死的。 殷九龄则是一口接着一口叹气,眉心的川字更深了。 皇帝晕迷,宫里宫外如引弦待发的羽箭,他得到宫中密信,命他暗下早做准备。 他怕夜长梦多,当即书信一封给苏子语,又怕他按兵不动,遂让女儿附上几句情意绵绵的话。 谁知这会竟然没了动静……等待,每分每秒都难熬,会不会是皇帝借此试探,可万一皇帝真的有事…… 殷九龄一面觉得贵妃有些风声鹤唳,布局的太早了些;一面又觉得生死攸关的时候,需握住先机。 正在左右摇摆之时,他轻轻叹了声:“子语到底是可信的。” 殷黛眉心中暗喜,将握着帕子的手抚向胸口,道:“父亲,他自是可信的。只是这般行事,万一……” 殷九龄面露难色,手心已凉透。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书房门被推开。 “国公爷,皇上有救了。” 英国公先是悄悄舒了口气,随即又添了一丝阴霾。 竟然有救了! 殷黛眉手微微一震,忙道:“父亲,赶紧派人传信啊,让子语撤兵回营,一刻都耽误不得。” “对,对,对!” 殷九龄猛然醒悟,“速速派人传信。” 百里外的小道上,苏子语背手立于马边,已有一个时辰,一动未动,身后是黑压压的带甲盔士。 而一旁的杨锐面色越来越凝重,迟迟未有动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统领,要不要派人去探探?” 苏子语身子一震,眼中剑光四起,“皇城中此刻必定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部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派人去探,只怕不妥,唯有苦等。” “可是……” 杨锐心中担忧,却不敢把话说出口。 苏子语看了他一眼,眸中透过一抹浅淡的温柔,“她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又如何能置之不理。罢了,尽人事,看天命,总是要赌上一赌的。”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自远处飞奔而来,跑到苏子语跟儿前,下跪道:“三爷,侯爷吩咐速速带兵回营,皇上有救了。” 说罢,人已悄然离去。 苏子语双眸一凛,表情却是淡淡的,身形未动半分。 杨锐却觉得脚下发软。 未有旨意,私自领兵进京……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这么大的动静,皇上醒来,一定瞒不住,这一下,可真是被英国公害死了。 看来苏统领这一赌,是败了。 “苏统领……”杨锐担忧唤道。 苏子语不语,眼中波光闪烁,应在思忖如何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苏统领,赶紧带兵回营吧,晚了只怕……”杨锐提高了声音。 苏子语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杨锐,你说苏尚书若是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被我这个不孝子气得半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杨锐只觉脚底升起一股冷气,半晌才道:“子语,趁着天未亮,还是早些拔军回营吧,说不定还能隐了去。” 苏子语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后,朗声道:“回营。” 夜凉如水。 铁头冲进书房,“回老爷,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有救!” “完了!”苏青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失魂落魄。 “老爷,该怎么办?” 苏青一把握住铁头的手,一字一句道:“你的信可曾亲自送到老三手里。” 铁头心中一惊,忙下跪道:“回老爷,小的亲手交给的三爷,他当着小的的面就看了。” 苏青手上一使劲,粗砺的指关节根根分明。 “孽子,他怎么敢?” 铁头垂首不语。 苏青将他一推,起身在来回焦急的踱步。 皇上若醒来,必定秋后算帐,私自领兵入京,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铁头见老爷气得脸色铁心,忙道:“老爷,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还是快点想办法把这事圆过去才行。” “圆,怎么圆?” 苏青厉声吼道:“当年盛老大是怎么死的,盛家是怎么灭的,你难道忘了?” 铁头跟着苏青许多年,成年旧事知之甚清,忙出主意道:“老爷,小的多句嘴,这事儿该急的人是殷国公府。” 苏青醍醐灌顶,自上而下的看着忠仆,“你说得对,这事儿最该急的,不是咱们。来人,备车,趁着天未亮,本尚书要往殷国公府去一趟。” 铁头一个跃身,人已出了书房。 “慢着,回来。” “老爷。” 苏青想了想,于案牍前坐下,提笔疾书。此事非同小可,他必须为苏家留后招。 少顷,苏青将一模一样的两张纸塞于信封中,交于铁头。 “天一亮,你亲自给大爷,二爷送去。” 铁头忙将信收于怀中,伏身于前,道:“老爷放心,小的一定亲手送到。” 言罢,人匆匆而退。 苏青长身而起,自书房门外顿足。 仰望天,天际间乌云遮月,他轻轻叹出一口气,也不知苏家能不能逃过此劫啊! 宫门外,赵璟琰亲自扶老祖宗上车。老祖宗此时已困得不行,头一点点的如鸡琢米。 赵璟琰放下车帘,与蒋弘文交换眼色。后者压低了声道:“刚刚收到消息,神机营动了。” 赵璟琰俊眉一挑,叹道:“竟这么快,是谁通风报讯的?” 蒋弘文在他手里写了一个“殷”字。 赵璟琰愣了片刻,冷笑道:“胆子太大,看他们如何收场?对了,老二知道不知道?” 蒋弘文思了思,道:“瑞王恨不得长出十只眼睛盯着贤王,这么大的动静,只怕瞒不住。” 赵璟琰舒眉,“瞒不住是好事。” “亭林,你打算怎么办?” 赵璟琰露出狐狸一样的笑意,“我打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蒋弘文心中一动,问道:“此话怎讲?” “尚未想好,待我与顾六商议后,再作定夺。你先把老太太送回去,让三位舅舅不必担心。然后与李卓他们商议一下,拿个主意出来。” “你呢?” “她在宫里,我不放心,得盯着。” 赵璟琰掩唇轻咳一声,似笑非笑道:“更何况,父皇醒来,我这天下一等一的大孝子,怎能不在跟儿前侍候。” 蒋弘文正要点头,神情一变,却见阿离一骑黑马飞奔而来。 靠近,阿离翻身下马走上前,用仅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回爷,他说,留六小姐在宫中当女医。”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赵、蒋二人无变了脸色。 “他还说什么?” 阿离低道:“他让小的给爷带句话,当年钱太医承给他的药,被狸猫换了太子。” 此言一出,赵璟琰与蒋弘言呆若木鸡,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年前,皇帝偶染风寒,龙体微恙,钱宗方入宫请脉,称脉相无碍,用几副药便可。 皇帝素来信任钱太医,一手汤药均由他过手,二十几年来,从无差错。就在服用最后一盏药时,正遇到皇后探病。皇后亲自为皇帝试药,谁知…… 龙颜大怒,伏尸千里。就在皇帝下令彻查太医院的同时,钱宗方一家便命丧火中。 朝中有人上书,此火乃钱太医畏罪自焚。皇帝留中不发,十日后,才暗命六扇门对外宣称,此火乃天灾,并非人祸,对钱宗方到底有没有下毒一事,只字未提。此事,便成了六年来的未解之迷。 今夜他授意阿离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让顾六留在太医院,亲查当年一事;还是想通过她,唤起皇帝的记忆……又或者有其它更深的用意?赵璟琰的心思,正如这暗沉沉的夜,沉闷的不行。 第二百二十一回惟此人此心 蒋弘文碰了碰他的胳膊,淡淡道:“这事儿,可不好办啊!” 赵璟琰苦笑连连,声音微颤道:“岂止不好办,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她……哎……” 心底有些涌上后悔。 她一门心思掩了真容混迹于内闺,他为了兄长的千秋大业,利用老祖宗,恩威并施将她请出山,这会又要…… 谁不知太医院连着宫闱,朝堂,最是龌龊无比的地方,一个不慎,就能步钱宗芳的后尘。 她虽然聪慧无比,精于算计,到底年岁尚小,不知深浅。 而且作为女医,在宫中行走,面对的是后宫形形色色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步步为营,若不慎得罪了哪位贵人,那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赵璟琰浑身透出凛冽之势,抬头望了望天,眼中有一抹疲倦。兄长啊兄长,你可知惟有此人,此心,是我不愿意违拗的。 初见她时,江南青石路,那一回他甚至未曾见过她的真颜。 再见时,金府治病,她一双幽深清寒的眸子,令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寻寻觅觅,未曾想她竟是顾府痴傻的六小姐,大族千金装疯卖傻,夹缝里求生存,只为苟活于世。 然而,他终究是看错了她。随着两人一次次的交手,他才发现,她的苟活,是因为心中存了大志。 从她身上,他恍惚见到了自己,放荡不羁,膏梁纨绔的皮囊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志存高远的心。从那时,这个女人便入了他的心。 蒋弘文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涌上浓浓的无奈。 一路来,赵璟琰对顾六的心思,他清楚的看在眼里,此次若不是宫中那位惊险万分,他绝不会冒险,将她置于众人目光之下。 “亭林啊,实际上她就算不入宫,也无法回到原来的顾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赵璟琰浑身一凛。 “那府里狼犬为道,她仅仅入了蒋家的眼,便有人想要害她,这之后,只怕凶险更甚,倒不如入宫做了女医,顾忌她的身份,无人敢动。”蒋弘文细细分析,句句在理。 两人对视许久,赵璟琰轻轻一叹,“罢了,罢了,左右还有我这个得宠的王爷护着。” 蒋弘文歪着头思忖,“我在想他的用意,会不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璟琰才舒展开的眉,又蹙了起来,淡淡道:“此事一了,定要与他讨杯茶喝,问个清楚。” 日光微曦,天空是蒙蒙的灰色。 夜,还没有完全退去。 钱福抱拳道:“十八爷,别再等了,小姐定会平安无事,赶紧出发吧,老奴就送到这里。” 盛方却未动。 青莞入宫已一两个时辰,却未有任何消息过来,福兮,祸兮,他心中担忧。 若是把人治好,倒也罢了;若是无功而返,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在这岔路口,已等了许久。 “十八爷放心,小姐的医术,由老奴亲教,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会没事。” 盛方摇头,“若论医术,我自是信她。只是宫中害人之术太多,贼皇帝莫名晕倒,只怕中了毒,我怕她应付不来。” 钱福愣了愣,十八爷原是担心这个,忙道:“十八爷有所不知,若用小姐的本事,医术只排第二。” “第一是?” “用毒当排第一。” 盛方大吃一惊。 钱福为他解惑,“当年二奶奶去世前,留下诸多用毒的药方,这些年小姐潜心研究,又融汇了后世的奇思妙想,一般的毒根本难不住她。” 盛方嘴角扬起一丝笑,“不曾想我这妹子,还有如此本事。” “老奴给十八爷的包袱里,便有七八种毒药。” 盛方道:“既如此,我便不等了。” 钱福眼眶一热,道:“老奴祝十八爷一路顺风。” 盛方见他眼中含泪,道:“福伯不必伤心,我与兄弟们定会平安归来。” 钱福扶泪道:“十八爷,你……万事小心,若方便多送些书信回来,省得小姐惦记。” 盛方目光微眸,心绪又飘到青莞身上,她若是在此,只怕也会哭得泪水涟涟。 翻身上马,盛方勒转马头回首道:“福伯,照顾好你家小姐,我胡勇且去了!兄弟们,出发。” 一阵马蹄声飞过,扬起阵阵尘土,钱福追了几步,喃喃自语道:“十八爷,您可要平安归来啊!” 御床上,宝庆帝缓缓睁开眼睛。 李公公心头一喜,正欲开口,却见宝庆帝锐利的目光横过来。 他恭身上前,哽咽道:“皇上……” 宝庆帝放于一旁的手摆了摆,眼睛半阖,似在回忆着什么。 今日夜宴上,他并未食用什么,只用些了素食,喝了几杯薄酒,心中噪热无比,总觉得有股邪火自腹中涌起。 他修道几年,年轻时热衷的男女情事,已淡如云烟,后宫成了摆设,除了初一,十五陪皇后吃个饭,喝盅茶外,旁的时候,嫔妃们想要见他都不易。 他脱下龙袍,换了道服,于榻上打坐。若是平时,早已入了仙境,只是今日迟迟凝聚不了心神,脑海中竟然想起了男女之事。 恰好此时,李公公来回禀说,楚婕妤做了醒酒汤,求见圣颜,他未曾犹豫,便将人请进来。 楚婕妤年芳二十六,一身华服,打扮得美艳无比,他牙关紧咬却忍不住的想要把她压在身下。 一通男女情事做下来,他浑身虚汗淋漓,身子像是在半空中飘似的,感觉到不对。 偏那楚婕妤像条蛇一样的缠上了。 他再次挥汗如雨,突然胸口一滞,喷出一口血,然后便人事不知。 “皇上……皇上……”李公公见皇帝呆愣不语,心头突突直跳,又怕出了什么大事。 皇帝动了动身子,道:“朕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何人救的朕,一一道来,不许漏掉一句。” 李公公扑通跪下,口中艰涩道:“皇上……” 宝庆帝听罢,瞿然一惊,只觉遍体生寒。 “皇后拦着……不让治?”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得李公公忙头点地,道:“皇上,并非不让……只是……皇上龙体,关于国运……顾家六小姐一个曾经痴傻之人……皇后她……她怕……” “呵呵!” 皇帝阴笑两声,笑声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一样,李公公脸色大变,背后寒毛直起。 宝庆帝深吸一口气,道:“去把人都替朕叫来。” 李公公不敢有误,忙起身离去,再进来时,皇后,贵妃,瑞王,贤王,寿王齐数进殿。 宝庆帝把目光一个个滑过去,眼中的阴郁让人胆寒,皇后等人齐数跪下。 宝庆帝并未叫起,他眉间的“川”字却越来越紧,君臣,父子,夫妻,一个个只怕都盼着他死罢。 每个人都如芒刺在背,他们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全系于皇帝一身,再如何争宠斗法,都比不过御口一开。 皇后大着胆子抬起眼,正好瞥见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心中怦怦直跳,又垂目下去。夫妻多年,皇帝何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目光最后落在跪得最远的老八身上,宝庆帝的眼中方闪过一丝暖意。 “皇后替朕打理后宫……辛苦了!”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有如鼓擂。皇后统摄六宫,此事虽说与她并无干系,到底是在她的管狭范围。 秦皇后身形一晃,忙磕头谢罪道:“皇上受此一难,是臣妾的失职,臣妾有愧皇上的信任。” 宝庆帝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将头偏过去,“老八,你过来。” 赵璟琰不知父皇此举何义,忙膝行两步,跪倒在御榻前,哽着声道:“父皇!” 宝庆帝慢慢抬起头,想要抚上赵璟琰的脑袋,却觉得手中无力。 他儿子颇多,太子谋逆,以乱犯上,大逆不道;老二贤德过人,休休有容,可托付江山社稷;老三聪慧过人,孝顺有加,虽有不足,却瑕不掩瑜。 然生死倏关的时候,以一已之力将他鬼门关拉回来的,却是眼前这个吊儿朗当,没个正形的儿子。 赵璟琰一把握住父皇的手,毫无正形的哭喊道:“父皇,父皇啊,你可吓坏儿臣了!” “老八!” “儿臣在!” 宝庆帝沉默片刻,半天,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很好!”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发闷,嘴里发涩。三个儿子都在眼跟儿前,独独把小的叫到了身边,看来以后皇帝对老八的偏爱,只多不少啊。 赵璟琰却不知死活的喊道:“好什么好,吓得吓死了。” “老八,不可出口无状。”瑞王呵斥道。 宝庆帝双眸一抬,直直的射向老二,嘴角牵扯出一抹似笑非笑,似有责怪的意思。 瑞王面色一变,忙表忠心道:“儿臣怕他大喊大叫,惊扰了父皇的龙体。” 宝庆帝恍若未闻,慢慢闭上了眼睛,许久才道:“去把她带来见朕。” 瑞王喉咙里咯噔一下,一颗心渐渐下沉,有些忐忑不安。 “我去,我去,父皇我去!”赵璟琰心中一动,毛遂自荐! 第二百二十二回帝王的怀疑 夏末的夜,风已有些凉。 屋中一灯如豆,烛光昏黄,梨木红桌,华帐暖床。 赵璟琰掀开帘子,低头的看着床上的人儿。 离得近了,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赵璟琰伸手,想要抚上那白晳,却在半空中停下。 “王爷,皇上在等着,赶紧把人唤醒吧!”身后的银针小声提点。 一道寒光射过来,银针面露惊色,退后数步,垂下了头。 刚刚她瞧得分明,王爷是想摸小姐的脸呢? 青莞猛的睁开眼睛,却见男子立于床头,微惊之余,看了看四周。 “累吗?”声音有些淡淡,融了暖意。 青莞醒了醒神,“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璟琰展颜一笑,笑意有几分畅然,“父皇请你过去。” 青莞微惊,忙从床上坐起来,许是起得急了些,身形有些晃。 “别急!”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垂目一看,那厮手已落在她的腰间,青莞一时有些怔忡。 “银针,倒杯水给你家小姐。” 银针幽怨的看了眼小姐腰间的那只手,把杯子递过去,“小姐,润润嗓。” “给我!” 赵璟琰接过来,顺势递到青莞手中,“喝吧,不烫。” 青莞又怔了怔,垂目一瞧,男子指尖如玉。他抢了杯子,是在试探水温的高低。 “赶紧喝。” 男子热热的气息,自头顶传来,青莞不自然的挣脱开腰间的手,接过水,低头喝了几口,道:“走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青莞!”赵璟琰出言唤住。 “何事?” 赵璟琰深看了她一眼,眼中波澜微闪,终是轻轻道:“无事,走吧!” 莫名其妙! 顾青莞白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等等!”他又开口。 青莞顿足,回首,“到底何事?” 赵璟琰唇边不自觉的带起弧度,抬手抚上她的发髻。 青莞头一歪,退后几步,眼光清冷刺人。 赵璟琰微微挑眉,低低一笑,“玉簪歪了。” 青莞忙整了整仪容,咬着唇道了声:“多谢。” 赵璟琰微怔,良久无言,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梳洗一下,再面见圣颜吧,本王先走一步。” 青莞慢慢垂眸。 再一次入寝殿,那股奇香已消失不见,青莞低眉顺目,止步于数丈外跪下。 “民女顾青莞拜见皇上。” 殿中无人应答,也不叫起,针落可闻。 青莞拜伏在地上,感觉到头上有数道视线向她看来,不由冷汗涔涔直下。 赵璟琰望着那缩成小小的一团,心底升起情绪,他有些分不清那情绪叫什么。 跳动的烛光,令他忽然醒过神来,眼中一抹柔色,换成了冷硬。 许久,一个低沉混厚的声音响起。 “你们……都退下。” 紧接着,有数个脚步缓缓而出,或重或轻,不知这脚步中,可有赵璟琰那厮,青莞不敢抬脸,分辨不出来。 赵璟琰略走两步,心底到底放不下,突然回首高喊了一声,“父皇啊,她可是老祖宗的人,你别吓着她!” 声音之大,吓得人心头一跳。李公公迅速看了眼皇帝的神情,并无不悦之意,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寿王爷,快请吧。” “催什么催,再催本王一拳打上来。” 李公公气得只差没喷出一口老血,忙把头一缩,成乌龟状,死活不开口。 不知何故,青莞听到赵璟琰声音,心中稍安,这厮在外头,她应该是无恙的。 “老八,留下!” 赵璟琰一只脚跨出殿门时,听到此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挑衅似的朝前头两个王爷抬了抬眉,颠颠的跑了回去,目光掠过青莞的,瞬间恢复谑笑。 “父皇,老八来了。” 宝庆帝皱眉,示意他噤声。 赵璟琰乖乖的闭上了嘴。 “抬起头来!”帝王的声音虽然柔弱,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青莞依言抬起头。 “近些。” 青莞爬了两步,便不动了。 “再近些!” 青莞深吸一口气,一下子跪倒在榻边上,与皇帝的龙床仅一步之遥。 她抬头,入眼的是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带着天子该有锋芒,令人不敢直视,只想俯首称地。 青莞装着害怕的样子,身子轻轻一颤,低低的垂下头去,极时的掩住了眼中的恨意。 这个男子,正是使钱、盛两府覆灭的罪魁祸首,倘若可以,此时此刻,她真想从怀中掏出毒药,朝他扬过去。 “你……是钱家的人?” 青莞强忍住恨意,道:“回皇上,民女姓顾,父亲顾松涛,在太仆寺承职,生母钱氏已逝,嫡母是华阳郡主。” “如何学的医术?” 青莞眼角斜看赵璟琰一眼,却见那厮眼神呆滞,一副魂游天际的模样,心中大恨。她咬了咬牙,决定破釜沉舟。 “回皇上,民女的外祖父原是太医院的院首,医术沿袭至母亲。民女自出娘胎便是痴傻,连话都不会说。母亲心痛之余,无事便在民女耳中读医书,耳渲目染八年整。” 青莞盈盈目光直视皇帝,眼中闪过痛色。 “八岁那年,母亲去逝,民女被遗弃在顾府后院,整日哭闹着要母亲。忠仆月娘无奈,遂学着母亲在民女耳边念医书。久而久之,这些医理,药理在民女脑中,像过往片断一样挥之不去。” “噢?”宝庆帝的声音拖得长长。 他在质疑? 青莞双睫一颤,心中闪过一抹慌乱。帝王多疑,自己若有一处漏了马脚,便是大祸临头。 慌乱仅仅一瞬间。顾青莞,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他,心绪瞬间平静。她继又道:“去年冬,民女从高处摔下,命在旦夕,得江南名医金神医相救,他用针引出了压在脑中的血块,使得民女混沌初开。金神医得知民女是钱家的人,遂留下一本针灸古籍及药毒全方,以作念想。 民女的医术由此而来。” “金神医……”宝庆王喃喃自语,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 赵璟琰猛的回过神,刚刚顾六低头的刹那,露出白晳的颈脖,看得他有些晃心。 “回父皇,正是儿子下江南时,求见的那个名医。”赵璟琰说得一本正经。 宝庆帝不语,只是死死的看着青莞那张白瑕如玉的脸,像要从她脸上找到些什么东西。 青莞此时的内里已全部湿透,上位者强大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久,御口方开,“朕的病……还要用什么药?” 宝庆帝嘴里发涩。他已将男女之事看得极淡,只求长生不老,谁知功亏一篑。 “你……且去吧!” “多谢皇上,民女告退。” 总算是糊弄过关了,青莞心中石头落地,连磕三个头,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朝赵璟琰深深一福,恭身退出去。 赵璟琰却眼神一暗,心念微动,喃喃自语道:“此等医术,比之太医院那些个饭桶,不知道要高多几倍,留宫中做个女医绰绰有余,说不定啊,哪天本王被人下了发情之药,还能治上一治。” 此言一出,宝庆帝神情古怪,眼睛动了动。 赵璟琰却似未所察,自顾自道:“太医院那些个王八蛋,拿着朝庭的俸禄,一个个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眷养的狗,本王请他们侍疾,还得看这些人的臭脸,什么玩艺!” 青莞身形一晃,真真如遭雷击。 赵璟琰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做什么?她脚下却未作停留,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非之地。 “慢着——” 青莞头皮发麻,硬生生扯出一个苦笑,回首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日光渐亮。 一夜死寂的顾府,慢慢恢复生机。 月娘,春泥在后院苦守一夜,墙头还是没有动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说小姐养病,不用晨昏定省,可太太每日里,总会派二小姐过来瞧一瞧,这下可瞒不住啊。 月娘赤红着一双眼睛,当机立断道:“若二小姐来,你就说小姐睡前喝了杯浓茶,夜里走了神,天亮时分将将睡着。” 春泥一听,是个好主意。 “我找个机会出府,去隔壁打听打听。” “你快去,这里有我,只管放心。” 月娘匆匆离去,仅仅半个时辰后,人便回来了,春泥几个将她团团围住。 “如何?” 月娘苦着一张脸,摇头道:“没有任何消息,那边都急死了。” 彩云变了神色道:“月娘,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吧?” “胡说什么,小姐医术这样好,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昏迷,便是棺材里的人,也能给她救活了。” 春泥虽说话利索,却没底气的跌坐在椅子里。 皇宫可不比别处,小姐要治的人是当今天子,万一……菩萨保佑,小姐一定平安无事,化难成详。 就在这时,丁香的声音在院外头响起,“张姨娘来了?” 月娘与春泥面面相觑,“她怎么来了,二小姐呢?” “早晨我往寿安堂去时,忠勇伯府派了人来,二小姐怕是被耽搁了,张姨娘为什么来,我还真不知道。” 月娘深吸一口气,心道管她张姨娘,李姨娘,统统给我拦在外头。遂厉声道:“都给我稳住了。”“嗯!”众女齐声喝道。 第二百二十三回你才私奔呢 张氏四个月身孕掩在衣裙下,走到院里,就见月娘笑着迎上来。 “姨娘留步,小姐还未起身。” 张氏看看天,笑道:“这是怎么说的,莫非病了。” “小姐昨夜走了神,天亮时才睡的,姨娘迟点再过来。” “既如此,我便回去了,好生照顾你家小姐的身子。” 月娘知道张氏好打发,心中沉稳下来,笑道:“月娘送送姨娘。” 就在这时,二房两个庶出带着丫鬟婆子,扭着纤细的腰肢,若柳扶风的走来。 月娘心里咯噔一下,要命了,这两人怎么来了,她赶忙朝春泥递了个眼色。 “三小姐,四小姐早。”春泥迎上前,不动声色的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顾青芸眼角微斜,见张氏也在,目光向她小腹处扫了一眼,道,“你家小姐呢?” 春泥笑道:“我家小姐还未起身。” “这青天白日的,怎的还在睡?” “回三小姐,我家小姐昨晚走了神。” 顾青芸冷笑,“虽说太太开恩,不需六妹晨昏定省,却也不能如此怠懒。四妹,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六妹。” 顾青莲轻笑道:“你是二姐,教训的话该有二姐说,哪有我说话的份。” 墙头草!顾青芸暗骂了一句,绕过春泥便施施然往里走。 春泥如何会让她进屋,身子轻巧一闪,又拦在了跟儿前,“三小姐,小姐睡觉最恨人家吵了,你改日再来。” 顾青芸被人小丫鬟拦,神色一凛,带出几分气势来,“我不过进去瞧瞧,你急个什么劲。” “三小姐,小姐怪罪下来,奴婢可不好交差。” “放心吧,有我在,她不敢怪你。” 春泥心道,有你在才坏事,已经拦着了,还非要往里闯,这是哪门子大家小姐的规矩。 “三小姐,改日再来吧,大夫说了,小姐身体还没有好透,需得好好休息。” 顾青芸原本没有什么,被春泥这样三翻四次拦住,生出几分火气来。 边上的顾青莲也看不下去,她们两个好心来瞧瞧六妹,结果竟连门都不给进。 “哟,好一个忠仆啊。三姐,咱们还是回吧,省得让人讨厌。”她虽然气恼,却也不想光天化日之下跟个下人计较,酸酸的刺了两句,便往外走。 那顾青芸岂是好打发的。人家不让进,她偏要进,连个下人都敢在她面前拿大,传出去日后她这个三小姐,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她咬了咬唇,将春泥用力一推,径直往里闯。 春泥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她顾不得痛,一咕噜爬起来,又拦在跟前,恨恨道:“三小姐,你怎么推人啊。” “好狗不挡道。”顾青芸头也不回。 春泥急了,不顾尊卑的拉住三小姐的胳膊,想要把人拦住。 顾青芸大怒,甩起手照着春泥的脸便是一记巴掌,“作死的小贱人,连个尊卑上下都没有了,竟然敢跟主子动起手了,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春泥捂着脸庞正要呛声,月娘抢了先道:“三小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顾青芸想也不想,便道:“我就不信了,左右都是顾家的狗,还敢反了天不成。我倒要找六妹好好论道论道。” 说罢,她脸一沉,气势十足的冲了进去。 春泥和月娘心中哀号一声,想再拦着时,被三小姐,四小姐身边的丫鬟婆子团团围住。 顾青芸冲进里屋,只见床上的锦被叠的整整齐齐,哪里有顾青莞的身影。她愣了愣神,脑海里一片空白。 片刻后,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天际。 “说,你家主子到哪里去了?” 寿安堂里,赵华阳猛的一拍桌子,眼中尽是怒火。真是见了鬼了,好好的闺中小姐凭空消失,难道是长了翅膀。 月娘,春泥等人跪倒在地,一个个咬牙不语。 赵华阳气得两眼冒火,“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未落,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打粗婆子走进来,一人钳住一个,左右开弓,只听见“啪,啪,啪”几声脆响,月娘等人的脸很快就肿了起来。 叶青,叶紫姐妹何时受过这种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月娘一个眼神止住。 “说,还是不说?” 赵华阳见这几人还是不肯张嘴,一摔袖子,直起身子咬牙道:“再不说,板子伺候。” “母亲且慢!” 吴雁玲放下茶盅慢幽幽道:“这事儿真真奇了,昨儿傍晚,女儿还看到六妹在园子里散步呢,怎的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了呢?莫非……” “莫非什么?”顾青芸沉不住气。 吴雁玲淡淡一笑,道:“那些个话本子里,才子佳人都往后花园幽会,趁着夜深人静,翻了墙私奔出府。我想,六妹到底是顾家的女儿,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私奔两字一出口,便得月娘等人的脸色变了几变。春泥怒火中烧,又气又急,脑子一热,就想把话都点明。 月娘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拿目光狠狠的砸过去。春泥委屈的划过一行泪,牙齿咬咬咯咯作响。 我呸!你才私奔呢,你们全家都私奔,若不是老祖宗亲自来请,我家小姐怎么会……到时候说出来,只怕吓死你们。 吴雁玲又道:“母亲啊,到处派人找找吧,实在不行就报了官吧,蒋府那头也该会吱一声,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不好交差啊。” 赵华阳听了,心里当下明白过来。这事儿要是闹大了,那疯子与蒋府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不了。 “且慢!” 帘子一掀,顾青芷沉着脸出来,“太太说,事情还没个分晓,不便伸张,先派人四下找找,许是往园子里玩了,也不一定。” 吴雁玲冷笑,“二姐可真会说笑,园子里都找了三遍了。若再不报官,只怕人都跑出京城了。二姐啊,六妹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让母亲如何向她死去的生母交待。” “你……”顾青芷被噎住,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就在这时,周氏和管氏婆媳急匆匆的走进堂屋,两人脸上十分难看。 周氏隔着一层帘子道:“回太太,里里外外又找了了遍,确实没有人影。已经派人去通知老爷和二弟了。” 里屋里,魏氏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传出来,“看门的婆子都审过了?” 周氏抹了抹头,气喘吁吁道:“都审过了,都说没见过人。” 赵华阳冷笑道:“太太,依我看,还是赶紧报官吧。” “是啊,是啊,赶紧报官吧,说不定还能把人找到。”周氏连声附和。 自己管着顾府的内宅,那六丫头出一点事,她逃不脱干系。万一那赵华阳趁机闹起来,她就是有几百张嘴,也辩不清。 “不许报官!” 一声厉喝,顾老爷反着手,脸色铁青的走进来,顾松涛苦着一张脸,跟在他的身后。 “我顾府诗礼传家,丢不起那个人。来人,给我打,一个内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跑到哪里去。” 顾砚启指着地上的人,“狠狠的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怕死的人?” 老爷发话,哪个敢不听。片刻间,月娘等人被婆子们一个个拖到了外间。 月娘等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俱是一片死灰,要是小姐能安然回府,这顿打也就值了。 小姐啊,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得赶紧回来啊! 一阵阵哀号声传进来,屋里诸人心里各人所思。 “祖父!” 吴雁玲脆声道:“六妹这事出得蹊跷,不如派些人往六妹的房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些朱丝马迹。” 此言一出,顾青芷心头大怒。 这个吴雁玲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事情还没弄个水落石出,就说六妹与人私奔,还想把事情捅到蒋家,这会还要去抄六妹的屋子,听着像是为了六妹好,谁知道暗底下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玲妹妹,哪有自家人抄自家人的……” “二姐,我知道你与六妹交好,可是她不见了人,府里哪个不急?万一能找出些什么,咱们也不必在这儿干着急。” 顾砚启一听,是这个理儿,大手一挥道:“来人,把六小姐的屋子给我里里外外翻个遍,一处角落都不可拉下。” 顾青芷看着争相而出仆妇,心头暗恨自己没用,连个吴雁玲也对付不了。可转念一想,她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万一找到些朱丝马迹,说不定人就能找着人。 六妹啊六妹,你到底在哪里啊!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顾府总管拎着衣角,满脸惊色的跑进来。 顾砚启正在气头,一听这话,气血直往上涌,恨不能把手边的茶碗向来人砸过去。一大早清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莫非见了鬼了。 他强压怒意,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出了什么事?” 总管抹了一头汗,道:“老爷,外头来了好多官兵,将咱们顾府团团围住了。” “啊……”顾砚启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第二百二十四回算计一个人 天空飘了几滴细雨后,阳光重现,泥土散发出的幽香传得格外悠远。 青莞立于庭前,看着西北角的一丛细竹,脑中浮现一幕又一幕。 一声“慢着”之后,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 “传朕旨意,召顾府青婉为女医官,入宫侍医。” 她噗通跪倒在地,心跳得很快,“皇上,民女万万不敢。”那厮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一把抓住皇帝的手,忿忿道:“父皇,儿臣随口一说,父皇怎可当真,他是弘文将来的儿媳妇,再过两三年便要成亲,怎可入宫为女医。再者说,老祖宗的身子还得靠她调养呢, 不妥,大大的不妥。” 宝庆帝微微皱眉,道:“她今年不过十四,成亲尚早。” “父皇,老祖宗那里老八可交待不过去,不依,不依。”那厮撒泼打滚,颇有几分无赖的模样。 宝庆帝宠溺的看了儿子一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道:“跟老祖宗说,成亲前定让她出宫,朕金口御言,一诺千金。退下罢。” 一句金口御言,一诺千金,使得她在短短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心底涌上恨意,她若这个时候再领悟不出什么,那便真是痴傻之人了。 那厮每一句话,看似无意,实则都挖了一个大坑等着皇帝往下跳,果不其然,自己竟被他算计的体无完肤。 晨风拂着衣袖,青莞垂下了眸,眼底落一片暗影。原来他的欲言又止,是含着深意的,纨绔的皮囊下,是兵不刃血的筹谋。 “青莞!”低沉的声音从背后轻轻响起。 青莞没有回头,只是将藏在袖中的手,慢慢的握成了拳。 果然生气了呢!赵璟琰不禁眯起了眼,慢慢走到她面前,目光下垂。 眼前的女子一夜未睡,素面朝天,却依旧美的动人。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如此风姿,再年长个几岁,该如何是好。 “王爷有何吩咐?”清淡的言语带着浓浓的疏离,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赵璟琰心头陡然一寒。 自打两人交过心后,她从来唤她亭林,这会连王爷都叫了出来,只怕是气得不轻。 赵璟琰抬眸,眸底暗影尽去,他柔声道:“青莞,有些话不知你可想听上一听?” 青莞神情一僵,淡淡道:“王爷的话,民女不敢不听。” 赵璟琰俊眉深皱。 这女子耍起性子来,也够人吃一壶的。只是这性子,太讨他喜欢了。世间大半女子,眼中只有富贵荣华,而她,却自有风骨。 “你不必动气,只听我说完。” 青莞嘴角浮上一抹讥笑,“我等蝼蚁,生死均捏在王爷手中,岂敢动气,王爷有话请快说,免得让人看到,说我这个未来蒋府的七奶奶,与外男有私。” 话音刚落,赵璟琰墨玉的瞳仁中眸光似刀,俊朗的五官显出几分刚毅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堂堂皇爷,还没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话。 青莞毫无惧色的迎上去。算计了她,竟然还好意思散出这副生冷之气。 赵璟琰一看她的目光,涌上的怒意立刻烟消云散。罢了,罢了,算你顾六狠,爷栽你手上,认了。 “青莞,请动老祖宗是我的意思,父皇的病如此凶险,皇后,贵妃各有算计,为了你、我的千秋大事,我不得不劳动你。” 青莞的眉心轻轻跳了跳。 赵璟琰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至于将你留在宫中做女医,只为了两个目的。” 青莞冷笑着接话,“宫中鬼魅众多,你怕皇帝再遭了暗算,故把我放在他身边。” 赵璟琰压低了声道:“时机不到,父皇不能有事。” 青莞不用他说,也猜到了这一层,“其二呢?” “其二,我得到消息,六年前你外祖父为父皇开的药,药被人狸猫换了太子,你是他的外孙女,害你祖父的人,你得亲手把他揪出来,还钱家一个清白。” 男子强烈的气息,喷在青莞的脸上,她的心底升起一阵悸动。 然而,这悸动并非因为赵璟琰,而是他带来的消息。她知道祖父是冤枉的,但从一个皇爷口中言之凿凿说出来,震惊可想而知。 “青莞,有些事情你只有站到了一个高度,才能看到某些东西,想为钱、盛两家翻案,仅仅隐在内闺中还远远不够。” 赵璟琰给谑笑的脸渐沉,“当年你能用金神医这个名头,引了我入江南,今日何不用你的医术,将那浸透斑斑血迹的谜团,一一解开。” 入眼的是一张英俊带着冷意的脸庞,藏着憔悴,双眸深邃,里面藏着太多她不知道的情绪。 青莞呆呆的看着他,心底百转千回。她不是没有想过,利用医术受封女医官,查清当年真相,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势必走到人前。 从地狱穿行过的人,喜欢黑暗,惧怕光明,她怕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太阳底下,无所遁行。 清澈黑眸闪过无助,赵璟琰觉得心都被抽空了,手不可抑的落到了她的肩上。 青莞猛的一颤,连连退后几步。 赵璟琰手中落空,尴尬的从腰间拿出扇子,摇了几下,道:“瑞王好奢华,一座繁花楼,修得富丽堂皇,藏尽天下美人,花了多少银子。这样的人登位,并非天下百姓之福。” 青莞抿唇。 赵璟琰目光微凉,“贤王更不用说,性情暴虐,每年死在他手里的女子多不胜数,他若上位,只会变本加厉。” 唯有他,心存百姓天下,堪配为君。 青莞陡然一惊。 “大周建朝已一百多年,自六年前盛家被灭后,已现败相,天灾,人祸一波接着一波,此时若再两王为帝位相争,最后倒霉的,只有天下百姓。” 赵璟琰上前一步,“青莞,我虽不才,却也深知君为轻,民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父皇此时,绝不能有事,并非为我,而是为家国。” 顾青莞心中震惊,这话与老祖宗说的,半分不差。只是由他嘴里说出来,更让人吃惊。 不等她深思,赵璟琰步步紧逼,“你与弘文已定亲,了不得两三年的时间,莫非……你怕了?” 顾青莞磨了磨后糟牙,静立良久后,冷笑道:“有王爷在一旁保驾护航,青莞何惧有之?” 赵璟琰深深的笑了。这女人是在暗示他,他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若有事,他也逃不脱。 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感觉相当不错呢! 青莞见他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纨绔的王爷,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赵璟琰瞧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那便是用她,来试探父皇的心思。 现在看来,父皇对当年之事,也存了怀疑,若不然,就凭她是钱家的人,坚决不可能召她入宫。 他追上前,拦住了去路,低语道:“青莞,你还在怪我?” 青莞深深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如实的摇了摇头。 “你说的很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你为何还匆匆离去。” 顾青莞微微一笑,道:“你若想知道这个答案,派人帮我去金府会吱一声。” “这有何难。”赵璟琰松快道。 青莞眼中闪过精光,压低了声音道:“我想去算计一个人?” 赵璟琰一愣。 “谁?” “皇帝。” “你……”赵璟琰闷哼一声。 顾青莞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这是跟你学的,顺势而为。” “顾青莞,你想做什么,把话说清楚些。”赵璟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顾青莞娇柔一笑,略带青色的眼底眯了眯,“趁机脱离顾府。” 赵璟琰不由自主的松开手,连连后退数步,笑着的脸一僵,慢慢沉了下来。 “青莞,他不会答应的?” “他会的,因为……主动权在我手上。” 不等他说话,青莞柔糯的声音又起,“他的身子因服食丹药,虚透了,不过……我能调理。”说罢,转身款款而去。 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兮,她顾青莞从来不是逆来顺受被人算计的主,于这件事情上,她得找回点场子,趁机替自己铺上一条后路。 赵璟琰心头陡然一寒,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身子虚透了,这么说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府六女青莞,医术出众,德才兼备,特受封女医官,领七品头弦,卿此!”内侍的尖锐的声音高高扬起。 像以耳边炸起了响雷,顾府众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顾青莞被封女医官,怎么可能?不对,不对,一定是弄错了! 顾砚启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慌乱道:“这位公公,不瞒您说,我家的六丫头,疯病才好半年,连个字都不识,怎会医术出众,德才兼备?” 内侍一听这话,脸色唰的沉了下来,“尔等敢质疑皇上的旨意?” 顾砚启忙道:“不敢,不敢。” “那就接旨谢恩吧!” 顾砚启如何敢接这个旨。且不说那疯子不会看病,就现在人都不见了,若冒冒然接了旨,岂不是欺君大罪。 顾砚启苦着脸道:“公公有所不知,这孩子一大早不见了人影,府里正打算报官呢?” 此言一出,赵华阳心中冷笑。这老不死的,变脸比翻书还快,真是只老狐狸。 内侍眉头一皱,拔高了音量道:“报什么官啊……顾女医在皇上跟儿前侍疾呢!”那疯子在皇上跟儿前侍疾,我的老天爷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顾砚启两眼一翻,人直直的倒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五回给朕个理由 “老爷……” “父亲……” 顾府大厅里乱作一团。赵华阳和吴雁玲愣愣的对视一眼,脸上惧是不可思议。 然而,就在顾府所有人的心思,被六小姐的事情所吸引的时候。顾家大爷的外室柳姨娘,顾二爷的张姨娘一同饮下了一碗安胎药。 半盏茶后,房里的丫鬟突然听到了两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午后,日高花影重。 李公公从内侍手里接过汤罐,低声道:“皇上,该用药了。” 宝庆帝徐徐睁眼,淡淡道:“传张云龙来见朕。” “皇上,先用了药再……” 一道利光斜来,李公公赶紧闭嘴,将汤罐转身交给一旁的内侍,亲自传旨去了。 不过片刻,张云龙一身盔甲跪倒在地。 “如何?”宝庆帝只是简单说出了两个字。 张云龙道:“回皇上,神机营动了。” 剑目一冷,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 无人知道,张云龙不仅是三万禁军统领,手上还领着皇宫暗卫,是他最信任的人。 “皇上,该如何处置?” 皇帝目光拂过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云龙啊,当年钱宗芳端了一碗有毒的汤药,要谋害朕;今日他的外孙女,却把朕从鬼门关救回,这是老天安排好的吗?” 张云龙垂首,“皇上乃天子,自有神佛庇佑。” 宝庆帝脸上浮起阴霾,“贵为天子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想千方百计的加害朕。张统领。” “末将在。” “暗中一查到底。” 张云龙正色道:“是,皇上。” “顺便再替我查查顾青莞的底细。” “是,皇上。” 皇帝疲倦的摆摆手,道:“去吧!” 张云龙恭身退出,离去的刹那,他忽然醒悟,皇上对神机营一事,只字未提。 就在这时,李公公捧着刚热好的汤罐向他走来,两人对望一眼,略欠了欠身,各自擦肩而过。 宝庆帝仅仅喝了两口,便将药推开了,目光灼灼看着李公公。 李公公觉得皇帝凌厉的目光,像一把刀,要劈开他的身体,剖出他的心胆看一看。 “皇上!” 宝庆帝淡淡一笑,“朕的后宫,一后一贵妃。一个盼着朕死,一个想趁机作乱,好……好的很啊!” 李公公只觉得两腿一软,不可抑的跪倒在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宝庆帝一言未发,只阖目养神,脸上说不出的疲倦。 皇帝,又被称为寡人,所有人,都窥视他身下的这张龙椅,想取而代之。从前是太子,现在又是老二,老三……天家的亲情,果然淡薄如云烟啊…… 李公公见皇帝久不出声,以为他睡着了,正想退出。宝庆帝却骤然睁眼。 “传旨,命寿王入宫侍疾。” 李公公背颈一僵,“是,皇上!” 李公公走出寝殿,忽地瞥见中宫辇舆缓缓而来。 他忙迎上去,行礼恭敬道:“皇后娘娘。” “皇上如何了?”秦皇后从辇舆上被人扶下来,微笑道。 李公公忙道:“回皇后,皇上刚刚用了药,略略能说几句话了。” 秦皇后心中一喜,道:“本宫去看看。” 李公公嗵声跪下,道:“皇后如恕罪,皇上吩咐奴才,无召不得入内。” 秦皇后脸色大变,沉默片刻,道:“贵妃呢?” 李公公低首道:“贵妃一样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秦皇后淡淡一笑,目光却凛厉几分。 李公公如芒刺在背,只能如实道:“不过,皇帝召寿王入宫侍疾。” 秦皇后身形一晃,边上的宫女顺势扶住了她。 “皇后保重凤体。” 秦皇后强笑,“快五月了,日头越发的毒了,晒得本宫都有些头晕。你好好侍候皇上。” 李公公顺着话语道:“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秦皇后仪态万千的转身,转身的刹那,脸沉了下来。 “娘娘,连皇后都被拦在了外头,咱们还是回吧!”宫墙的转角处明春眼含忧色道。 殷贵妃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抹悔意,恍若未闻。 明春心中一叹,娘娘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美得让人不敢逼视,谁又知竟连圣颜也见不得。 殷贵妃扶过她的手,脸上有些忿色,“真真是一朝不慎,满盘皆输。怪本宫,太急了。” “娘娘?” “回去吧,明日传八小姐来见本宫。” “是,娘娘。” 殷贵妃似想到了什么,“去打听打听,那个顾府六小姐这会在哪里?” 顾青莞此时正跪在寝殿外,脸色平静的对着李公公道:“请公公回禀皇上,青莞有事求见。” 李公公看了她一眼,道:“医官稍等。” 片刻后,李公公复又出来,道:“医官请跟老奴来。” 青莞入殿,跪倒在塌前,烛火照她的脸越发的白皙。 宝庆帝开口道:“顾女医求见朕何事?” 青莞没有开口,只是把目光落在四下垂首而立的宫人身上。 宝庆帝抬了抬眼,李公公会意,忙挥了挥手,片刻间,寝殿里只剩三人。 青莞这才道:“回皇上,我有一事回禀。” 李公公小声提点道:“顾女医,与皇上说话,不可自称为我。女医一职,品阶虽不高,却是从六品,你应该自称为臣。” “不必了。” 宝庆帝叹了口道:“她一个女的,便随意些吧。” “回皇上,青莞有一事回禀。” “说来。” 不称我,不称臣,以名自谦,听着有一份亲切感,宝庆帝脸色疲惫,却眼睛亮了亮,是个聪明的孩子。 青莞正色道:“皇上,刚刚青莞并未说实话,皇上的身体有些不容乐观。” 此言一出,宝庆帝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大大。青莞未有半分惧色,道:“皇上长期食素,又为国操劳,身子亏空很大,若平日不注重保养,再好的丹药都不能令皇上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皇上是不是最近觉得食欲不震,四肢乏力,尿频尿短,闭怔神 昏。” 宝庆帝阴郁的目光淡淡扫向她,沉默片刻方道:“女医有何良方?” 青莞清了清嗓子,道:“青莞有一良方,愿为皇上进献。” 宝庆帝眉睫一动。 眼前的女子眼睛灵动,目露期盼,又是避过旁人私下来说,必是有所求啊。 “顾女医,你可有所求。” 青莞心中一松。她故意在言语及神态中,露出一丝痕迹,好让皇帝看到她眼中的渴求。 “青莞确有所求。” “说来。” 她咬了咬唇瓣,拜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求皇上能让青莞独立门户,脱离顾府。”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李公公心头一震,果然是无知者胆大,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简直是大逆不道。 一个女子,想要嫁得高门,在夫家受人尊重,靠的是家事。顾府虽然比不上京中权贵,可好歹也是诗礼之族,她脱离了顾府,天地之大,何处容身? 目光向皇上斜去,入眼的是一张波澜无痕的脸。 “给朕一个理由。” 青莞斟酌道:“皇上,青莞没有任何理由,只求皇上成全?” 没有何理由,却要一心脱离顾府,宝庆帝目光扬起,朝李公公挥了挥手。 李公公深看青莞一脸,匆匆退出。 青莞不明就里,拜伏在地不见皇帝叫起,心中忐忑不安,辗转几下后,她索性弓着身子闭目养神。 皇帝阖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偌大的一个寝殿里,没有一丝声音。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青莞陡然清楚,她听到了脚步声。 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公公又匆匆进来,小跑到皇帝耳边,好一阵耳语。 青莞离得近,略听了片刻,心中涌上一抹惊心。仅仅是一个时辰,李公公便把她这些年在顾府的过往,查得一清二楚。 李公公言罢,将宝庆帝扶起。 “顾女医平身。” 青莞里艰难的直起身来,想站起来,却因久跪的原因,浑身泛力。她趁机抬头观皇帝容色,辩不出是喜是怒。 “皇上,青莞还是跪着吧。” 宝庆帝凝视着她,神色微微有变,也不怪她想要独立门户,未曾想这人小小女子,竟然在顾府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青莞决定破釜沉舟,“皇上,容青莞斗胆,皇上若不答应,青莞绝不入宫为医,宁肯服毒而亡。” “放肆,顾女医不可胡言乱语。”李公公呵斥道。 青莞一惊,眼中水莹似要溢出,却迟迟不见落下,她死死的咬住了唇,慢慢垂下了脸。 锋利的眼神睨向李公公,李公公一惊,低声道:“皇上。” 宝庆帝沉声道:“顾女医为何不在朕在前哭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育之恩,受之顾府;青莞不敢诉,不能诉,只求皇上恩准。” 不出恶言,不计前恨,倒是个恩怨分明的女子。宝庆帝深深一叹,“你可知独立门户的艰难?” “青莞知晓,却无怨无悔,求皇上成全。” 神机营。 杨锐率五百亲卫,立于营帐前,心急如焚。 苏统领自回营后,就把不曾露面,将自己困于帐内,滴水不进,连他都不得入内。 一士兵匆匆走到他身边,急急的叫了声,“副统领。” 杨锐转身,“怎么样,京城有什么消息?” 士兵凑近了低语。 杨锐身子一颤,眉峰紧皱,思了须臾后,冲进了帐内。 苏子语听到动静,回首见是杨锐,脸色有些发沉。 杨锐视而不见,急促道:“京城传来些消息,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苏子语目光微震,“说吧。” “苏统领,把皇上的病治好的人是……” “是谁?” 杨锐顿了一下,继续道,“是顾府六小姐,顾青莞。” 苏子语眸心骤缩,眼中尽是诧异。 “不光如此,她还被皇帝受封女医官,自立门户,脱离顾府。” “什么?” 苏子语连连后退数步,心中的震惊不足以用言语行容。这……怎么可能? “此事,是蒋府老太君牵线。” 苏子语一屁股跌坐于椅中,犀利的冷意略微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 这个顾青莞…… 她到底是谁? 顾府内宅。 顾总管提着衣角,火急火燎的跑进寿安堂。 “老爷,太太,宫中又有旨意到。” 一天之内,连降两道圣旨,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快,快……” 顾砚启苍白着一张脸,挣扎着从床爬起来,顾二爷忙把人扶住了,“快,给老爷更衣。” 须臾后,内侍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顾府六女青莞,自请独立门户,脱离顾府,朕念其幼年凄苦,特允之。顾府将其母嫁妆归还,从族谱中去名,钦此!” “孽畜!”顾砚启眼前一黑,又一次栽倒在地。 第二百二十六回七月的流火 宝庆三十九年的初夏,在一声闷雷中悄然而至。 这年夏天,京中发生了几件大件。 头一件大事,皇帝生病,罢朝半月,朝中事务,均由瑞王,贤王商议作主。令人称奇的是,皇帝不见后宫诸妃,单由寿王在跟儿前侍疾。 其次,状元郎蒋府六爷蒋弘言被皇帝召入内庭,封为中书舍人,正五品之职,负责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虽无实权,却是皇帝身边之人。 听说旨意一出,蒋家老祖宗勃然大怒,亲自领三个儿子入宫,长跪不起只求皇帝收回诚命。 宝庆帝将老祖宗请入,两人关起门来一通细说,老祖宗红着眼睛领着众儿孙回府。自此后,蒋舍人在内庭走动,与皇帝左右不离。 倾刻,蒋府水涨船高,门庭若市,送礼之人排成长队,说亲的媒婆踏平了门槛。 开玩笑,蒋府家规森严,族人只可教书育人,不可入朝为官。皇上能说动老祖宗,可见他对蒋家信任之至。 如果说蒋六爷一步登了天,凭的是十年寒窗苦读;那么顾府六小姐被封女医官,便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大周朝的女医官并不多,自太祖算起,至今天不过缪缪三人,且都是家境朴实之人。 六小姐钟铭鼎食之家,又已订了亲,如何被封了女医官,至今仍是个迷。 比六小姐晋封女医官更为扑朔迷离的是,这个六小姐小小年岁,怎会学得一手医术,莫非她的脑子被雷劈过,又或者钱家的人天赋异禀…… 如果说受封女医宫,医术高超,已让六小姐名声鹤起,那么她脱离顾府,自立门户,便是惊世骇俗。 世间女子,闺中依附父兄、家族,出阁后则依附丈夫,婆家,哪有说自立门户。这个六小姐简直不知所谓。 就在京中上下都在惊异此二人的遭遇时,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户部主事楚雷的家,罪名是贪污赈灾银两。 其女楚流云乃宝庆帝的婕妤,得到娘家被抄的消息后,当夜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皇帝大为伤感,将她追封为楚修容,厚葬于皇陵。 皇帝此举,令满朝文臣颇有言辞,然皇帝称此乃他的家事,外臣不可妄议,轻轻一笔带过。 此时,皇帝已经病愈,临朝主政,瑞王,贤王功臣身退,老肃王趁机向皇帝辞行,再次游山玩水去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从来不在朝堂出现的寿王,在皇帝返政这一日,赫赫然出现在帝王身后。 就在众人暗下大惊的时候,宝庆帝发了一道诏书,拿下了兵马寺总指挥使仇道新的官帽。 召书一出,满朝哗然,兵部尚书苏青的脸,如他的名字一样,青成一片,身形摇摇欲坠。 仇道新是他的女婿,皇上此举是在敲山震虎。 当日,殷贵妃便身子不畅,称病不出,说要在佛祖跟前,吃斋念佛,佑皇上身子健康,佑大周万世永存。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京城的权勋们忽然觉得皇上最近的雷霆手段,让人有些看不分明。 然而,也有人心里如明镜一般。 七月底的流火,即便是傍晚了,那太阳仍能把人融化。 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青府门口,赶车的陈平跳下马车,打起轿帘。 “小姐,到了。” 银针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回首扶小姐下车。 青莞一身七品官服,将头发高高盘起,盘成一个圆髻,仅插一支白玉簪,为得干净利落。 主仆二人还未入大门,便看到张姨娘跟儿前的小骨迎了上来。 “六小姐,姨娘儿今儿又有些见红,这可如何是好?” 银针脸一沉道:“小骨,我家小姐刚从宫中回来,累了一天,总要先喝口茶,换身衣裳吧。” 小骨知道银针厉害,忙陪笑道,“不急,不急,我就是跑来跟六小姐说一声,六小姐得空了再来。” 青莞若有所思道:“跟你家主子说,晚膳后我再过去。” 小骨喜出外望,忙拜谢道:“奴婢多谢六小姐。” 青莞走进内宅。 宅子坐南朝北,共五进,占地约十亩,正是当初与顾府比邻而居的金府。她借着金府是老祖宗的手笔,瞒天过海,顺理成章的搬了过去,改作青府。 府邸亭台楼阁水榭,曲径通幽,十分雅致。 青莞搬过来后,原本不打算重新修整,奈何赵璟琰手掌工部,大权在握,遂假公济私,命工部的诸位巧匠,花了一月时间重新布置一翻。 被他这样一捣鼓,雅致中透着几分精巧,精巧中又不失奢华,美不胜收。 宅子分东、西两处院落,青莞一人独住东园,西园则住着曹家兄妹,师爷石民威,陈平等人。中路作正厅,议事用。 府邸西北角的园子里,并未像其它人家一样,种着奇花异草,而是遍种草药,微风拂过,药香扑鼻。 青莞的东园十分大,分前院,正房大院,后院,都是三间正房带着两间耳房。 前院是青莞的书房,正房在院则是她的卧房,后院三间被史松音看中,成了她的卧房。 史松音喜花草,当初青莞离开顾府,搬入金府时,她自告奋勇要将院子布置一番,重新添种些花花草草。 青莞怕她在京中闷出病,遂由着她去。如今青莞只要一走进院子,便能闻到花香味。 月娘,春泥等人等在院门口,见小姐回来,笑眯眯的把人迎进去。彩云、明月一个端盆,一个拿镜,替小姐洗漱更衣。 刘嫂端了托盘进来,一碗不浓不稀的绿豆百合羹摆在几上。 “小姐,先解解暑,快七月底了,这天儿还是这么热,真真是见了鬼了。” 青莞笑道:“史小姐的可用过了?西边那几个呢?” 刘嫂笑道:“哪里还用小姐交待。” 青莞道:“等我洗个澡,便开饭吧。” “是,小姐。” 刘嫂出去,春泥打了珠帘进来,苦闷着一张脸道:“史小姐今儿又在园子里晒了半日,奴婢劝都劝不住,小姐可得好好说她。” 青莞蹙眉。 自打史松音发现园子里种了草药后,便心血来潮的说要跟着福伯识百草。 结果两天后,她见种草药的方法与那些花草的方法,大不相同,便好奇上了,无事就往园子里去。青莞怕她身子吃不消,便让春泥盯着她。 “罢了,只要她喜欢,你远远的看着便行。多动动,多晒晒太阳,对她的身子有好处。” 春泥嘟着嘴,抱怨道:“哪有千金小姐做粗活的,小姐就是由着她。” 青莞笑笑不语。 晚饭摆在小花厅,青莞是一家之主,居中坐北朝南。 左手边依次是史松音,石民威,钱福,右手边则是曹家兄妹,陈平母子。月娘等人立于身后。 青莞红唇一动,“开饭。” 众人方才举筷,各自开动。 青莞替史松音夹了一筷子菜,目光瞥见曹子昂目有凝色,笑道:“子昂今日又遇到了什么难症?” 曹子昂搁了筷子道:“今日同仁堂来了个妇人,已有两个月没一葵水,却又不是滑脉。” “从脉相上看如何?”青莞起了好奇之心。 “脉相倒是正常。” “除此之外,那妇人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失眠多梦,肤色暗沉。”曹子昂想了想又道:“她口中有异味,牙龈红肿,舌胎又白又厚,还有齿状的浅痕。” 青莞接口道:“你细扶她的脉,可有一丝发沉。” 曹子昂脸色一惊,“正是。” “虚汗极多,手脚冰凉,手还微微有些发颤。” “说得对极。” 青莞一叹,“应是中了毒。” 中毒二字一出,钱福等人均放下了筷子,凝神细听。 “不知子昂可曾听过五石散。” 不等曹子昂答话,史松音插话道:“青莞,青莞,我知道。晋朝时世家大族的男子,都会服用这东西。” 青莞淡笑道:“母亲的毒经上记载,服用了五石散便会出现这种症状。” 曹子曦追问道:“世家大族的男子都服用,如此说来,应该无碍啊。” “子曦有所不知,男子偶尔用之,自然无碍,若长期食用,也会损伤身体。晋朝贵族男子大多短命,便是此药所致。” “女子用之,当如何?”石民威突然出声。 青莞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女子服用,初时是口中有异,牙齿松动,失眠多梦,面色微沉。时间一长,便会五脏受损,精神失常。” 众人听到这儿,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子昂,你明日让那妇人注意平日吃食,五石散匀在吃食中,无色无味,极难分辩。药方先是解毒为主,多加一味玄参和黄柏。好了,吃饭。” 曹子昂深看青莞一眼,眼含敬佩。 史松音得意的扬扬眉,趁机把头歪过去,“青莞,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顾青莞指了指那道竹笋老鸭汤道:“若不厉害,如何能为女医官。那道汤是刘嫂花了功夫炖的,多喝些,滋阴润肺,于你的身子最有好处。” 史松音将头往她头上一靠,撒娇道:“你替我盛。” “奴婢来吧!”月娘笑着上前。 “不用,我替她盛。” 青莞宠溺的抚了抚她的发,起身亲自动手,“好好吃饭,要是敢瘦下去一斤,我把你赶回去。” 史松音调皮的扮了个鬼脸,“就会恐吓我,我不怕,哼!”一桌子人都被她逗笑。 第二百二十七回张氏的命运 饭毕,青莞略歇了歇,便要往顾府去。 史松音一把拦住,不悦道:“青莞,那府里都是黑了心肝的,你何苦去。” 春泥也在一旁嘀咕道:“松音小姐说的对,三天两头的把小姐叫过去,合着当别人都是傻的,不知道他们的黑心思。” 青莞见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淡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有两月,这顾府就该……” 众人眼睛一亮,但笑不语。 顾府与青府一墙之隔,青莞却未步行,而是坐着小桥过去。 轿子从角门而入,不曾停下,径直向里。 入了二门,便往西走去,早有张姨娘身边的小丫鬟候着,见她来,撒了腿的跑去报信。 不过须臾,青莞便立在了张姨娘的院儿前。 院子她来过几回,最惊险的一回,便是张姨娘喝下堕胎药的那一次,她赶到时,张姨娘躺在血泊中,脸色苍白的像一片纸,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青莞熟门熟路的往里走,进了屋子,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她闻了闻味道,正是她开的药方。 临窗大炕上,张氏倚在床边,身上盖了床薄毯,见她来,嘴角牵起一抹笑。这笑,落在青莞的眼中,多了几分凄惨。 也确实很惨。四个月大的孩子没保住,打下来的是一个已成了形的男孩。 更让人痛心的是,那一碗堕胎药,用药十分之猛,孩子又很大了,两相一凑,造成了她子宫血流不止,整整一天一夜,顾府请了几个大夫过来,都没将血止住。 青莞彼时刚从宫里放出来,情急之下,只能弃卒保车,好歹保住了命,只是再不能生养了,并且留下了病根。 一个姨娘,在京中没有靠山,身边没有子嗣,姿色平平拢不住男人,这漫长的一生,要如何过啊。 “又劳烦六小姐了。快给六小姐沏茶。”张氏的声音很低很轻,仿佛一阵烟。 青莞走上前,道:“不用麻烦,刚用过。手伸出来。” 张氏依言挽起袖子,将手置于炕上小几。青莞一看她的手腕,瘦骨嶙峋,心里便叹出口气。 仔细切过脉后,青莞便心里有数了。她一言不发,先走到一旁开了方子,交到下人手上后,方才开口。 “将将三个月,姨娘的病还未好透,见红是正常的。从脉相上看,并无大碍,只是事已至此,凡事应想开。你思虑太甚了。” 张氏红了眼眶,惨然道:“我这条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儿子没了,身子没了,什么都没有了,过往的平安喜乐仅仅维持了短短数月,她甚至怀疑那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梦醒后,了无痕,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啊! 青莞从来不喜欢安慰人。谁害的你,把人找出来,用力的打回去,替自己和死去的孩子报仇。 只是这话,她与张氏说了一回,就不会再说第二回。她不是救世主,救得了命,救不了心病。张氏自己若不想走出来,神佛难救。 青莞接过银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这药你先吃着,若有什么不好,再派人过来。姨娘好生保重,青莞告辞。” “六小姐!”张氏突然唤住。 “姨娘还有何事?”青莞回首。 张氏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我原说这点小毛病,六小姐一定会说无碍的,再养些日子便好了。可二爷昨儿过来说,小病不能拖着,还得好好医治。” 青莞如何能听不出这其中的意味深长,她淡淡笑了,道:“早跟姨娘说,万事不可思虑太甚,会伤脾伤肝,好生养着,有事只管来找我。” 张氏眼眶一热,缓缓的倒在锦垫上,暗自垂泪。 小骨上前,替她将滑下的毯子盖好,“六小姐将话说得这般明白,不会怪罪姨娘的,姨娘就不该再伤心了。” 张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叹息道:“你懂什么,我这条命是她救的,就算再如何,也该护着她。” 这偌大的顾府,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借刀杀人,栽脏嫁祸……谁会怜惜一个女人悲惨的命运。 当初她讨好六小姐,不过是想找个同盟军,谁又知一念之下,为自己埋下了福根。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几回夜里,想跟着儿子一同去了,却始终狠不下心。 男人那天来说这话,她心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六小姐离开了顾府,自立门户,虽一墙之隔,却极少往这里来,便是老爷,二爷相请,六小姐也是爱理不理的。 唯独自己的病,牵扯着她的心,但凡小骨去请,六小姐次次都会来。可就有那些居心叵测的,次次候在半路上,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六小姐请了去。 她得知了这些后,便不再让小骨去请,偏偏昨夜二爷来看她,言语之间多有暗示。她苦思一夜后,到底是把六小姐请了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若是连顾府这个保护伞都失去了,那才是真真的可怜。 小骨见张姨娘不语,轻轻叹出口气。 好好的一个哥儿,就这么被人作贱没了,这府里偏偏连个说法也没有,姨娘坏了身子,日后再不能生养,二爷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反倒夜夜往新纳的恕姨娘院儿里去。 怪道六小姐要离了去,这府里的人冷心冷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姐,你说张姨娘的孩子,难道真的是郡主动的手?”出了院子,银针凑近了轻道。 青莞身形一顿,寒意透体。 张氏,柳氏同时喝下打胎药,同时发作。柳氏因为月份尚小,又只喝了半碗药,所以不曾伤了身子,日后还能生养,张氏则却元气大伤。 事情一出,老爷,太太大发雷霆,全府大搜查,结果在华阳郡主丫鬟的床底下,搜到了半包存留的打胎药。 倘若仅仅是这一条,倒也罢了,偏偏那日在厨房里当差的,是赵华阳的陪嫁婆子。所有的线索都冲着她去,赵华阳百口难辩。 顾二爷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年岁不小了,好不容易怀了个儿子,到头来还遭了女人的黑手,她是要他断子绝孙啊。 顾二爷一把揪住华阳的前襟,声声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赵华阳见男人的样子,像是要把她吃掉,心头大恨,两人扭作一团。 这一回顾二爷再不忍气吞声,挥起拳头,毫不留情的向女人砸下去,直把那郡主打得哇哇直叫,若非下人拦着,定要闹出人命来。 赵华阳挨了一顿打,岂恨罢休,爬起来往顾二爷脸上啐了一口血痰,放出一句狠话,“姓顾的,你给老娘等着”,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次日,华阳郡主的长兄,世子赵璟玤带着王府侍卫找上门来,逮住顾二爷就往死里打。 末了,赵璟玤把血流满面的顾二爷,死死踩在脚下,冷笑道:“别说这事儿不是我妹子做的,就算是她做的,那又如何?再敢动我妹子一根手指头,我废了你们顾家!” 这一顿打,直接让顾二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半月后,人能下床活动了,顾家三位老爷商议了一夜。 第二日顾老爷带着一瘸一拐的儿子亲自登门谢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把郡主请了回来。 自此,那两碗堕胎药,便成了无头公案,几个倒霉的下人成了替罪羊,发卖的发卖,责杖的责杖,再无人敢提起这事。 而张氏、柳氏虽滔天恨意,却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咽。 青莞思绪半晌,半晌,慢幽幽道:“只怕未必。” 银针奇道:“除了郡主,还有谁敢下这样的毒手?” 青莞道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六小姐,请留步,太太病了,二小姐请六小姐给太太诊个脉。” 听声音该是二姐跟儿前的红衣,青莞回首,果然是她,遂轻咳一声。 银针一见小姐咳嗽,当即插了腰,抬了眉,破口大骂。“今儿这个请脉,明儿那个请脉,我家小姐莫非是你家的太医。若是太医也就罢了,好歹还挣些个银子,偏偏像个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我家小姐出诊,哪回人家不是把诊金给得足足。莫非你们顾府落魄了 不成,连看病的银子都要来算计。” 银针的话说得尖酸又刻薄,偏偏声音极大,四周的丫鬟婆子听得一清二楚,不出半盏茶,府里必是人人尽知。 青莞等银针说罢,方才挽了帘子,气定神闲对红衣道:“你先去回话吧,我随后就到。” 红衣眼眶一热,朝青莞道了个福,匆匆离去。 “老爷,大爷,二爷,六小姐来了。” 顾砚启眉头一舒,朝两个儿子各看了一眼,道:“如何说,你们心里可清楚了?” 顾大爷,顾二爷齐齐点头,左右各自坐下。 只见得,晕暗的灯光笼着素衣纤骨,少女凤目轻垂,淡若秋水,款款而来。顾二爷心里一怔,恍若看到了从前的钱氏。 青莞进门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副三堂会省的局面,而太太,二姐全然不见人影。 她心中冷笑一声,施施然走上前,在堂屋中央站定,“青莞给老爷,大爷,二爷请安。”这话一出,顾砚启瞬间变了脸色,好哇,连个祖父都不叫了,她的眼里还有谁? 第二百二十八回油盐都不进 顾二爷醒过神,忙呵斥道:“青莞,怎可如此无礼,你就算再如何,也是顾家的人,身上流着顾家的血。” 青莞恍若未闻,道:“老爷把我叫来,不知所谓何事?” “你……”顾砚启气得胡子翘翘。 “老爷万万不可动怒,怒极伤肝,上了年岁的人,肝一出毛病,再好的大夫,再多的保养,都无济于事。” 青莞说得一本正经,身后的银针听罢,忍不住笑了。这话,与诅咒顾老爷去死,无甚分别。 果不其然,顾砚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茶盅就差往青莞头上砸了,他猛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你……简单大逆不道。” 银针冷笑着上前,将青莞护在身后。“这位老爷,我家小姐早已不是顾家的人了,这事儿不仅您知道,皇上也知道,不仅皇上知道,天下人都知道。这大逆不道的帽子,可别往我家小姐头上戴。小姐在宫中走动,多少也要几分脸面儿的,若被 皇上听去了,可怎生是好?” 青莞忍不住要为银针道一声好。 这丫头跟她在宫里走动三月,学得是耳聪目明,玲牙利嘴。她之所回回入顾府都把她带来,正是因为比起春泥的泼辣来,她说话更有策略,让人心头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吐不出,咽不下。 今儿这几句话一说,顾老爷的肝火只怕更旺了。 “这是哪里的规矩,主子说话丫鬟插什么嘴,一点子规矩也没有。”顾大爷把茶盅重重往几上一搁。 “青莞,虽然你已另立门户,可这府里到底还是你的家,祖父,祖母,父亲,长辈都在。顾府诗礼传家,儿孙从来孝顺,你是个好孩子,也应该明白天大地大,孝字最大。” 青莞又忍不住想笑了。到底是顾侍郎会说话,用一个孝字来压她,把她压得死死的。孰不知,她的灵魂从来不是顾府的人,只这一身皮囊才是。 青莞嘴角弯弯。自从她脱离顾府后,嘴角上扬的次数越来越多。 “大爷说的极对。为人子女者,孝顺当先。青莞生母去逝的早,子欲养而亲不在,每每想起,便觉心中痛楚。” 顾二爷一听这话,气了个倒仰,自己是她的亲爹,还没死透呢,还有口气在呢,她竟然心中痛楚,痛楚个屁啊。 顾二爷清了清嗓门,忍着内伤道:“孩子,我知道你为了你母亲,在生父亲的气,你母亲……” “二爷!” 青莞最不想看到他惺惺作态,觉得心中恶心,冷冷打断。 “若没什么要事,青莞先走一步了,明儿还要早起,这会子时辰不早了。” “等等!” 顾二爷也不理会什么计划筹谋了,反正所有算计在这个女儿身上,都是白搭。她根本是油盐不进。 “女儿啊,你在宫里走动,能不能……” “二爷是想让青莞在皇上面前替顾府美言几句。” “正是,正是。”顾二爷心头一喜。 青莞心中一片清明。 自从入宫为女医后,皇帝便极不待见顾府,有一回上朝,他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顾侍郎痛骂一通。 世人多半势力眼,最喜欢迎高踩低,因此顾家二子,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太仆寺,日子都极难熬。 顾家三番四次的把她拦住,想让她在皇帝跟儿前替顾家说上一两句好话,好升官发财。 青莞眉眼弯弯,道:“二爷此言差矣。且不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女医官,替后宫娘娘们看病,就算圣上一月命我扶脉一次,我也该谨尊本份,不能逾越半步,若不然,便是大祸。” 顾家三个男子心头一凛,脸色各异。 青莞又道:“皇上是千古明君,只要百官用心当差,心存百姓,他都会看在眼里,委以重用的。大爷,二爷万万不可动那歪门斜道,反而适得其反。” 一席话,说得大气漂亮,正义凛然,凭他是谁,也无法反驳半分。 顾砚启看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冤孽,冤孽,统统都是冤孽。 另立门户,就是当着全天下的人,给顾府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世人她在顾府受了委屈,受了虐待,所以宁可死,爬也要爬出顾府去。 这一下,害得府里门庭冷落不说,连两个儿子的仕途都大受影响。 后悔啊,后悔,他当时就该狠狠心,一条绳子结果了她,而不是留着这个祸害,让顾家成了京城世家的笑柄。 顾侍郎一看父亲这个模样,知道他又想到了过去,忙劝道:“父亲,她年岁还小,许是受了旁人挑唆也不一定。如今之计,还是要把她的心哄回来。” 顾砚启瞪了大儿子一眼,他何尝不知道要把软着来,可这个丫头软硬不吃,怎么哄?难道要他腆着脸求上门。 顾侍郎转过身,对着兄弟道:“二弟,做大哥的多一句嘴,她在这府里吃好的,穿好的,上上下下从没亏待过,怎么就想到了要另立门户。” 顾二爷一张俊脸泛着青色,喃喃道:“许是为了她的娘。” 顾砚启一听儿子这话,拍着椅背怒道:“一定是被人挑唆的,给我查,到底是谁在她面前煽风点火,查出来给我活活打死。” 顾侍郎深看了父亲一眼,意味深长道:“这府里也是该好好拿出些手段,整治一番了。” 青莞从寿安堂出来,正要扶着上轿,管氏带着丫鬟婆子走过来。 “六妹妹,大奶奶绞心痛又犯了,请六妹帮着瞧一瞧。” 银针正要出言挡开,青莞已开口道:“也省得一趟一趟往那府里请,今日便都一阵看了罢。” 言语带着嘲讽,管氏脸色微红,讪讪道:“多谢六妹。” 天已大黑,各屋开始掌灯。青莞到周氏院儿里时,丫鬟正把灯笼往墙上挂,见她来,纷纷上前行礼。 人情似纸张张薄。当初她是疯子时,连个体面的下人,都比她这个嫡出的小姐有脸面,如今她得了脸,这些人都恨不得跪倒在她脚下,祈求自己多看她们一眼。 青莞淡淡一扬眉,身挺如修竹。 “六小姐来了。” 周氏倚在床上,听到动静后扔了额头的抹额道:“快,快把人请进来。” 帘子一动,青莞已进屋,也未行礼,便坐在了床前,道:“大奶奶哪里不舒服?” 周氏面甜心苦。 这丫头一出顾府,便把往日的称唤换了,除了太太,二小姐外,旁人的全换成了这冷冰冰的称呼,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腔调。 罢了罢了,连二弟在她嘴里都成了“二爷”,她这个隔了房的伯母,还能讨着什么好。 “六丫头啊,我这胸口疼得跟什么似的,总觉得有什么压着心口,喘不过气来,你快帮我瞧瞧。” 青莞看了看她的脸色,道:“把手给我。” 周氏不敢不从,依言伸出手。 三指扶上去,青莞垂下了眼睛。 周氏趁机打量。肌肤盛雪,眉目楚楚,眼角高高扬起,媚色如丝,多日未见,竟又像是长开的不少,已有五分钱氏的模样。 周氏看着看着,便有些恍惚。 当年钱氏进门,她与大爷正要往京中定居,故妯娌两个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 钱氏性格外柔内刚,一身医术比着那些成名的大夫,不知道好多少,府里但凡谁有个头痛脑热的,几贴药下去,保管见好。想想自己当初也是得了她的好处的,奈何……半点不由人,都是命啊! 真真想不到,这丫头扶脉的样子,跟钱氏竟一模一样,看来真是钱氏在天有灵,将一身好医术传给了女儿。 周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目光有些戚戚然,想着这几日做的那些个恶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害怕来。 青莞察觉到她异样,放下手。 “从脉息上看,并无大碍,青莞以为这是心病,大奶奶若得闲了,常往延古寺烧个香拜个佛,或请了菩萨入院里,早晚一柱清香,数卷佛经,也好去了这浑身的罪孽。” 青莞说这话,原是想刺她一想。当年母亲的死,因大房的一封信而起,她周氏不是罪魁祸首,必定也是帮凶。再加上母亲的嫁妆,都被她拿了去,也是该好好算算总帐了。 却不曾想周氏一听这话,竟吓出一声冷汗来。莫非她知道了三月前的事儿。 “你……你……都知道了什么?” 青莞见她面露惧色,冷汗涔涔直下,心中闪过狐疑,擦试道:“大奶奶不该问我知道了什么,只问问自己做过些什么。” 周氏吓得浑身涩涩发抖,脸刹那间变得惨白。 青莞深深看了她一眼,移步至桌前,在早已预备下的纸上写下药方,递于管氏道:“一日三次,连吃七日后不必再吃。青莞告退。” 管氏见周氏不语,遂把药方往下人手里一塞,追了出去。 “六妹妹,请留步。” 青莞回首,“少奶奶还有什么事儿?” 管氏听这称呼,咬了咬唇瓣道:“你虽叫我少奶奶,我却还是想称呼你六妹,这样听着亲切。”青莞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看着她,嘴角还擒着一抹笑。 第二百二十九回我护着二姐 在这样的目光下,管氏一肚子的话不知要如何倒出口,只是轻声道:“六妹走了,这府里冷清了不少。嫂嫂别的不盼,就盼六妹若得空了,常常回府看看。不论如何,你与你大哥一脉相承,终归是兄妹。” 好一句终归是兄妹,青莞暗暗叹了一口气,目光迎向她。 女子一身胭脂红衣裳,皮肤晶莹剔透,眉如远山翠黛,唇色粉嫩嫣然,眼角透着一丝妖艳。 这一丝妖艳让青莞咯噔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道:“少奶奶,大奶奶的病,是什么时候起的?” 管氏眸光闪烁道:“最近才觉得不大好,老喊身子没劲,嘴里没有味道,待倦的很。” 青莞随口问道:“请了几茬大夫来看了?都有什么说法?” “有三四茬了,都说是郁结于心所致。六妹妹,有什么不妥吗?” 青莞淡笑,“郁结于心,那就是有心事。心病可不好医啊。” 管氏身子一颤,手腕一抖,极不自然道:“六妹说的是,我会时常劝慰着的。” 青莞的目光从管氏的手上掠过,点头,“嗯,那就好。” “六妹慢走。” 青莞回首,道:“大少奶奶好好和大少爷过日子。青莞告退。” 管氏面色一暗,看着青莞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神色。 兰儿悄然上前,“大少奶奶,这真的是六小姐吗,奴婢怎么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一个疯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了名医,还入了太医院,若是以往,就算雷劈下来,她都不会相信的。 “旁说是你,便是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是不信的。” 管氏轻轻叹出口气,“说来旁人也许不信,二房头一天入京时,太太让我陪着几位妹妹去园子,我就觉得六小姐不太一般。” “哪里不一般啊,奴婢怎么看不出来?” 管氏苦笑,“我也仅仅是心里觉得,哪里就真看出来了。” “少奶奶,她藏的可真好啊,一府的人都被她骗了。阿弥陀佛啊!”兰儿莫名其妙的加了一句。 管氏不解的看着她。 兰儿忙道:“阿弥陀佛咱们从前没有亏待过她,若不然,六小姐还指不定怎么恨咱们呢。” 管氏拧帕不语。 出了东园,青莞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银针,你猜二姐会不会等在半路呢?” 银针一路绷着的脸这才有些笑意,在这顾府里,小姐愿意见的人,也只有二小姐了。二小姐也回回会等在半路,趁机和小姐说上些体己话。 “不用猜了,你看,她来了。” 银针伸长了脖子瞧,却见数丈之外,两个丫鬟提着灯笼拥着二小姐走过来。 青莞嘴角微微扬起,主动的走了上去。 “二姐。” 顾青芷淡笑道:“都见过了?” “嗯,除了西园的母女俩外,也就剩下几个姨娘了。”青莞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难得露出小女儿神态。 青芷挥了挥手,示意丫鬟远远的跟着,姐妹俩缓缓而行。 寂静的青石路,轻轻扬起了一声叹,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青莞转过头去看她,笑道:“好好的二姐叹什么气?” 顾青芷苦笑,“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初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傻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女医,若不是这人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她根本不会相信,这事会发生在六妹身上。更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六妹她竟然独立门户,成了一家之 主。 “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青莞一怔,叹道:“我也觉得是做了一场梦。” 只是这梦十分的真实,梦里的每一步,都是她脚踏实地走出来的。 青芷沉默了一会,道:“老祖宗对你恩重如山,以后你嫁去了那府里,一定要好好孝顺。” 青莞隐住嘴角的笑意。 在世人眼中,自己之所以有大宅子住,有银子花,敢独立门户,一切都是因为蒋家的老祖宗在背后撑腰。孰不知,老祖宗不过是她的挡箭牌。 她不欲说开,点点头应道:“二姐放心,我待她如亲祖母。” 青芷仍不放心,道:“那十万两陪嫁银子,你可曾交给老祖宗打理了?” 青莞走出顾家那天,顾老爷惨白着一张脸,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匣子,抖抖梭梭的交到了她的手上。她清楚的看到,顾老爷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弑人的目光。 倘若可以,这个老家伙一定会冲上来,狠狠的把她掐死。 “二姐放心,银子已经交给老祖宅了。”青莞一言带过。 青芷欣慰道:“有蒋家替你操持着,我就放心了。” 青莞只是笑笑,“二姐别总顾着我,再有两个月就大婚了,嫁妆什么的都备下了吗?” “嗯!” 顾青芷轻轻应了一声:“太太都替我备下了。这事儿本不该我操心,自有父母作主。” 青莞听着口气不对,侧过脸去看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青芷强笑道:“哪有什么事儿,我……” “六小姐。” 红衣突然走上前,跪倒在青莞跟前,“求六小姐替我家小姐作主。” “红衣!”顾青芷厉声呵斥。 青莞瞪了二姐一眼,“红衣,你说。” “二小姐,” 心思微动,直白道:“六小姐,忠勇伯府那头又添了些聘礼过来,按礼二小姐的嫁妆也该再添些,可大奶奶说再添就按着嫡女的规格走了,顾府没这个规矩。” “老爷、太太怎么说?” 红衣冷笑道:“太太自然是想帮小姐掌脸,可老爷一句没银子,便把话都堵死了。” “你这丫头,哪个要你多嘴多舌。”顾青芷啐道。 “奴婢和小姐一场,见不得小姐背地里总唉声叹气。” 红衣说罢,抬起头又道:“六小姐,您别怪奴婢多嘴,府里并非缺这几个银子,而是老爷想用嫁妆来拿捏我家小姐,想让我家小姐劝说六小姐回府呢。” 青莞听完,冷笑道:“原是如此。怪不得二姐从不主动找我,只敢拦在半路。” “你别听那丫鬟胡说,没有的事。”顾青芷急着掩饰。 青莞不理会她,亲手扶起红衣,道:“做得好,日后你家小姐有什么事,只管绕过她来找我,她不敢拿你怎样。银针,替我赏。” 顾青芷越发急了,“六妹,这小蹄子满嘴糊言乱语,偏你还宠着她。” 青莞直直盯住她,面如深渊。 顾青芷心虚的撇过眼,许久才道:“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青莞这才闲适一笑,道:“二姐,咱们姐妹俩的情份,从来没有为难这一说。银针,把东西拿来。” 银针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交到小姐手中。 青莞看了看四周,道:“你们离远些,我与二小姐有私房话说。” 下人听罢,尽数远远避开。 青莞这才低语道:“这是妹妹的添妆,早就想找个机会给二姐送来。” 青芷好奇的接过来一瞧,惊得双目圆睁。 “一个庄子,留着给二姐傍身,多得不说,一年两千两银子的进帐是有的。这事儿,二姐任何人都不能说,连那梁希在内。” 青莞捏了捏青芷的手,继又道:“不是妹妹多心,那府里突然添了嫁妆,想必是知道你我姐妹交好,由此可见也是逢高踩低的主儿。二姐自个多留神,将来万一有个什么,还有条退路。” 顾青芷潸然泪下,“你……哪来的银子?” “二姐忘了,我有十万两陪嫁银子呢。” 顾青芷气得抡了拳头朝她身上打,“你这小蹄子,那是二婶留给你的,大手大脚的花了,将来拿什么陪到蒋府。” 青莞陪笑道:“二姐,你忘了我已经是女医官,会赚银子。” “会赚银子也不行,蒋家门第高贵,又是简在帝心,你若……” “二姐,你忘了当年我要被送给贤王,二姐巴巴的送来了几百两银子?” 青莞幽幽打断,握着她的手道:“我虽痴傻,心里却是明白的。二姐,别和我计较这些。” 顾青芷心中升起酸楚之感,她用力的回握青莞的手,泣泪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偏你还记得。” “记得,要记一辈子呢。” 青莞柔声道:“从前,二姐护着我;以后,我护着二姐。” 姐妹俩的手紧紧握在一处,顾青芷神色动容。 青莞心思微动,忽然道:“大奶奶那头,你走动走动,她这会病了,你这个做女儿的,也该在跟儿前侍疾。总是你的一片孝心。” 青芷正沉浸在姐妹情深中,随口便道:“我的孝心,早在她要害死我时,就没了。” 青莞眉梢掠起。 “谁?谁在那里?” 一声厉喝,打断了姐妹二人说话。青莞顺着红衣的声音看去,却见数丈之外的树背后,抖抖索索走出来一个人。 晕暗的灯光下,照着妇人的胖脸,正是郡主跟儿前的红人谭嬷嬷。 青芷一看是她,冷脸道:“谭嬷嬷,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谭嬷嬷陪笑道:“过来看看给六小姐请个安,见两位小姐正说着话呢,不敢上前打扰,所以躲在一旁。六小姐安好!” 青莞懒懒的笑了声,道:“谭嬷嬷安好,你可是来给我送菜的?” “送菜?”谭嬷嬷一愣,送什么菜? 第二百三十回四面是敌人 青莞似真似假道:“一碟青虾,一盘鹿脯。想当初,这可是我的心头好呢。” 谭嬷嬷搜肠刮肚后,瞿然变色。她想起来了,那是一盘没有去掉根须硬壳的醉虾,和一盘涌着血水的鹿脯。 “又或者是给我送安神药。正好最近太医院事儿多,夜里常常走了神。嬷嬷若是还有,不防再送些给我。” 谭嬷嬷脸色涨红,一会又变了白,再一会变了青,讪讪道:“六小姐真会说笑。” 青莞的目光淡了淡,“我从不说笑,且素来恩怨分明。谭嬷嬷,你说咱们之间的帐,要怎么算算才好呢?” 谭嬷嬷心头大惊,哪里还敢多停留片刻,道:“郡主跟儿前离不开人,奴婢请完安,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敢看青莞的脸色,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走了。 “还真会装傻充愣!”青莞冷笑。 顾青芷不屑道:“只怕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呢?你快走吧,别在这府里呆了。” 青莞目光一暗,一语双关道:“不怕她,早晚一天,这笔帐我要连着利息,一阵讨要回来。” 谭嬷嬷捂着怦怦跳动的胸口入了里屋。 屋子里,郡主母女歪坐于榻上,见她进来,眼睛同时亮了亮。 “如何?” “回郡主,六小姐进府,先是去了张姨娘的房里,接着又去了寿安堂,出来时被大少奶奶叫住了,又往大奶奶房里走了一遭,最后才与二小姐说的话。” 赵华阳扬起讥笑,“倒是一个也没落下。” 谭嬷嬷想着六小姐刚刚威胁她的话,暗中咬牙,心思一动,道:“独独落下了郡主你。按理说,你是她的嫡母,怎么着也该过来请个安。” “请安?” 华阳音高三分。 “我哪敢当哟。如今京城上下,都在说顾女医被我赵华阳虐待,没了活路才离开顾府。我求着她不在皇上跟儿前告我一状,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担得起她的请安。” 谭嬷嬷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来,“郡主真真是冤枉,这些年好茶好饭,好衣好缎的供着她,谁曾想竟落得如此。” “我被冤枉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儿。” 赵华阳抚了抚脸庞,讥笑道:“你忘了那两团滑掉的血肉,还算在我的头上呢。若不是娘家有几分助力,只怕这个时候,我们娘俩早就活活被人打死了。” 谭嬷嬷恨恨道:“他们敢!” 声音又尖又高,歪在一旁外的吴雁玲不满的看了眼谭嬷嬷,道:“嬷嬷稍安匆噪。” “小姐,嬷嬷这心里哪里安得下来。” 谭嬷嬷一脸的愤慨难当,冷笑道:“小姐是没有亲耳听到,刚刚六小姐她……她……” “她怎么了?” “六小姐说,她是恩怨分明的人,要和咱们好好算算旧年的帐呢。” “什么!”赵华阳惊得一拍榻沿,一时以为听错了。 谭嬷嬷一听这话,来了精神,“郡主啊,她……她这是在向咱们挑衅啊。” 赵华阳瞪圆了眼,拳头紧握着。 她嫁进顾府,对那丫头不冷不淡,却也没有打骂一说,除了延古寺那桩事情外,旁的事情赵华阳对得起天良心。 难道说……延古寺的事情,那丫头已经知道了?不可能啊,知道的人都死绝了? 赵华阳神色复杂的看向女儿,吴雁玲轻轻摇了摇头,道:“母亲,她如今在宫里走动,消息灵通,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依女儿看,她定是打探到了些什么?” “是……是……是……要不然不会说这样的话。”谭嬷嬷趁机帮腔。 “那……”赵华阳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令她有些犹豫。 “母亲不必惊慌,此事得从长计议。”吴雁玲不慌不忙道。 赵华阳猛的抬头,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如何从长计议。这府里如今人人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似的,顾松涛那个怂货,恨我恨的牙直痒痒,就差上来咬掉我一块肉了。那疯子摇身一变,成了红人,还说要和咱们算旧帐,我的女儿啊,你母亲我四 面都是敌人啊。” 吴雁玲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帕子紧了紧。 顾家虽然把她们母女俩迎回了府,奈何到底是两条人命的官司。顾二爷明面上低头认错,实则把恨藏在心中,对母亲日渐冷淡。 老爷,太太更不用说,找个理由,把母亲协理家务的权力夺了。 至于大房……吴雁玲轻叹一口气,她不会忘了大伯母看向母亲怨毒的眼睛。 现在又添了个顾青莞在一旁虎视眈眈,哎,正如母亲所说,她们母女俩这一回四面楚歌。 屋里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母亲,你与女儿说句实在话,那两碗堕胎药,当真不是母亲做的?” 赵华阳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我赵华阳从来就是个利爽人,做了,老娘认;但没做的事情,老娘决不认。” “小姐啊,这事儿绝不是郡主做的。” 谭嬷嬷心头一哀,帮腔道:“郡主虽然恨那张姨娘,却巴不得她生个儿子下来,将来去母留子,好抱在跟儿前当亲子养着,又怎么会下这个黑手。” 吴雁玲听罢,凝眉沉思。 许久,她幽幽抬眸道:“这顾府内宅,除去老爷,太太,统共就两房人。咱们二房这头,母亲没有动手,那就只剩下两个姨娘和大房那头。” “查,给我暗暗的查!”赵华阳拍案而起。 吴雁玲轻声道:“不光要查,那疯子咱们还得想办法对付,等着她来对付咱们,可就晚了。” 吴雁玲走出母亲院里,在院门口停了停,脚步一转,向外院走去。 冬儿匆匆追上来,“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我要去会会那疯子。” “小姐?” “你怕什么,我有分寸。” 青莞走出二门,却见数丈之外,十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吴雁玲走过来。 “六妹妹这就要回啊。”吴雁玲端得得体的笑,款款上前打招呼。 青莞避不过,停下脚步,“正要回去,玲姐儿有事吗?” 语气轻淡,不温不火,像是在对着陌生人说话,吴雁玲嘴角的笑滞了滞。 “正好路过,看到妹妹在,过来打个招呼。” “夜深了,玲姐儿早些回去吧。” “妹妹出了府,是要和姐姐分生了吗?” 青莞原本想转身离去,一听这话,不由顿下了脚步。 眼前的女子双手紧握着帕子,眼中似有点点泪光,看上去娇弱动人。 戏演得可真像啊,不知情的,还以为多么姐妹情深呢。 青莞淡笑,“玲姐儿,我们从来没好过,何谈分生。”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过去,吴雁玲不怒反叹,“看来六妹妹心里,是恨着我们母女的。” 青莞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笑意更浓,“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吗?” 一句如刀,向对方挥刀而去,吴雁玲愣住了。 “我先走一步,不用再送了。” 青莞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如修竹。 “小姐,人都走远了,咱们回吧。”兰儿心有戚戚的看着主子。 吴雁玲不由哑然失笑,暗夜中,这笑瞧着有些渗人。 “去跟母亲说,这个顾青莞迟早是要向我们动手的。” 兰儿被这句话,惊得魂不附体,“小姐,你……你怎么知道?” 吴雁玲转过脸,阴森森的看着她。 “直觉。” 青莞走出顾府,心中一口浊气尽吐。 “我的妈啊,咱们这一趟顾府,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亏得小姐厉害。” 银针朝身后的顾府翻了个白眼,道:“小姐,咱们赶紧回去吧,这府里,真真是呆不得了。” 青莞却停住了脚步,目露轻嘲,“傻丫头,这才刚刚开始呢。” “小姐还是防着些吧。” 青莞淡笑,“如今要防的,该是她们。” 赵璟琰有句话说得对,人只有站到了一定的高度,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他还少说了一句,高度能让自己俯视,让他人仰视。 青莞眸光亮了亮,“银针,你刚刚问我的话,有答案了?” 银针一愣,“小姐,什么有答案了。” “你问我,张姨娘的孩子,到底是谁动的手?” “是谁?” 青莞静默片刻,轻声道:“在顾府,能有这么大本事的,除了郡主,还有一人。” “大奶奶!”银针脱口而出。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青莞的欣慰的点点头。 二房无子,赵华阳不会蠢到自掘坟墓,一招去母留子,将会使她的利益得到最大化。 更何况,赵华阳与周氏是死敌,把柳姨娘弄进来是她的手笔,她巴不得柳氏生个儿子下来,好恶心恶心周氏。 而大奶奶便不同了。二房没了子嗣,柳姨娘滑了胎,顾家的家产都是她两个儿子的。显而易见,大奶奶比着郡主,更有动机。 假祸于人,一剑数雕,当真是好手段。 青莞忽然展颜笑道:“让陈平去查一查,哪家药铺三月前开了堕胎药。” “小姐,这些阴私之事,也值得陈平动手。” 青莞抬头,白皙的下巴婀娜优美,“内里不乱,咱们哪来的机会。你说要是郡主知道了这事儿,会如何?”银针哑然。 第二百三十一回公公与媳妇 天色渐黑,顾家三位爷目的没有达到,只能不欢而散。 顾二爷没有半分犹豫,径直去了恕姨娘的房里,唯有在这个女人身上,他才能记却烦事,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释放。 而顾侍郎则背着手在二门外犹豫了下,到底没往内院去,径直去了书房。 一趟西北之行,自己吃了不少苦,好歹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谁知一回到顾府,府里的情形把他炸了个里焦外嫩。 顾侍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埋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 脚步声轻轻响起,门被推开,女子穿着鹅黄色中衣,下系着云纹百褶裙,青丝散落在腰间,趁着粉脸美艳动人,此人正是柳姨娘。 “你怎么来了?”顾侍郎声音有些冷淡。 柳氏戏子出身,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小曲儿也勾魂。彼时他刚刚把管氏弄上手,怕周氏发现事情败露,于是把人赎了回来,在外头置了房舍,做了外室。用来做个挡箭牌,迷惑周氏。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初始,这柳氏倒也让他心醉神迷了几日,侍候男人的本事让人欲罢不能,只是时间一久,也就没了滋味。 再加上他的精血都被心尖上的那人炸干了,所以即便是与柳氏同卧一床,他也支不起精神来。 他顾侍郎一向怜香惜玉,柳氏跟了她一场,又白担了那个名声,因此银钱上他从来舍得,吃穿用度都照着当家奶奶的额度来。 三月前,他回府时,正好遇上内侍宣读完圣旨,父亲昏厥在地,内院两位姨娘齐齐发作,慌乱之余,也顾不得多问。 后来才知道,弟媳赵华阳趁着他不在府里,把柳氏接进了府,且那柳氏还悄末声的怀了他的骨肉。 更让他气氛的是,赵华阳心思歹毒,两碗避子汤药让内闺变成了修罗场。哎……一环套着一环,一事接着一事,这些个女人,真真一刻都不得消停啊。 柳姨娘嗔笑道:“给二爷炖了些莲子羹,解解暑气。” “这些事情不必你动手,让下人去做就行,你只管养着身子。” 柳姨娘将白瓷碗奉到顾侍郎的面前儿,道:“整日里闲着也是头着,总不能什么事儿也不做。大爷尝尝,我炖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顾侍郎一把推开,“我没胃口,你先回去吧。” “大爷?” 柳姨娘黛眉轻挑,媚态横生,玉手慢慢抚上男人的肩膀,“大爷许久没听柳儿唱戏了。” 顾侍郎虽有几分心动,却奈何今日心有所属。 回京三月,小妖精吃味他将柳氏的肚子睡大了,对他爱理不理,几次三番相约,她总借故推去,只把他的心火勾得往上升了几分。 想着往日里那销魂的滋味,顾侍郎哪里能坐得住,连哄带骗再添了近万两银子的珠宝首饰,方才令管氏回了心思,于前儿夜里让他遂了一回心愿。 三月未曾沾得她身子,顾侍郎动情万分,一泄如注,两人都没有尽兴。今日花好月圆,正是好机会。 顾侍郎不得不煞风景道:“你身子尚未好透,等过些时日,我再去你房里听戏。” 柳姨娘一声,含羞道:“大爷,我用了六小姐的药,身子已经全好了。” 此话带着三分挑逗之意,若是旁人,只怕早就动了心思,偏偏顾侍郎刚刚从寿安堂见过顾青莞,所以一声一声六小姐,令他变了脸色。 柳姨娘一见男人神色,知道没有戏唱了,声音含着委屈道:“柳儿先回去了,大爷早些安睡,别熬坏了身子。” “嗯!” 顾侍郎哼了一声,以作回答。对女子的一步三回首,视而不见。待人走得远了,他方才起身推门而出。 出了院门,他向身边的亲信递了个眼神,主仆二人连个灯笼都没点,便遁入了夜色中。 暗夜无边,薄雾轻下,一切归于寂静。 树后隐约露出一双绣花鞋,柳姨娘嘴角扬起讥笑,“我倒要看看,他往哪里去。” “姨娘!” 阿宝抖抖索索从树后出来,“我们还是回去吧,万一被人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柳锦红冷笑,“怕什么。” 顾侍郎一路向北,穿过几条长廊,走过几条小径,最后在一僻静的宅门口停下脚步。 小厮机灵的看了看四周,“爷,没有人。” 顾侍郎方才撂了衣袍,走进了院子。 管氏以手撑额,定定的瞧着桌上小小的一尊博山炉,炉里棪着香,纂烟细细,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 这个时辰了,大爷怎么还不来?是不是不会来了?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宝贝,我来了。” “大爷!”管氏娇媚的声音微颤。 顾侍郎被这一声“大爷”,酥软了骨头,如恶虎扑狼般扑了上去。这一压,压出了男人狂荡念想。 “宝贝,想死我了。” 管氏娇柔的身子一颤,唇儿已被封住了,片刻间,已娇喘连连,哪还生得出半分力气。 “你这个小娇精……”顾侍郎含糊不清的言语,夹杂着喘息低沉。 顾侍郎见她媚态动人,一头急急褪下衣物。 …… 百合宫香,夹杂着欢愉过后特有的味道,越发衬得屋里馥郁缭绕。 顾侍郎懒懒道:“今儿个,爷威猛不威猛?” 欢爱过后,管氏不胜娇弱,搂抱着男人宽阔的胸膛,轻轻点了点头。 顾侍郎见她这样,心思又起,手一阵乱摸。 管氏一把握住,“爷,咱们好好说会话,上一回,就没说上话。” 顾侍郎听了这话,“还说呢,都不让爷上身,急死爷了。” 管氏轻轻一叹,这叹息含着千般无奈,万般委屈,让人心神为之一颤。 “怎么了,宝贝儿?” “爷若真爱我,就该为我好好打算一番,总好过如今这心惊胆颤的过活。” “傻孩子,要怎么打算。有一日快活,咱们便快活一日,管他什么天崩地裂。” 管氏滴下泪来。 顾侍郎抬手,擦落管氏眼角的泪水,温柔似水道:“这府里,但凡我在,谁还敢给你脸色瞧不成。” 管氏想着周氏对她的拿捏,泪水长流,“爷……我怕,她……她知道了。” 顾侍郎又怜又爱,忙将女子往怀里搂了搂,冷笑道:“知道又怎样,她要是敢言三语四,我头一个休了她。” “爷,万万不可。” 管氏惊出一声冷汗,自己与大爷罔顾人伦已是罪孽,若是再因她将大奶奶休弃,那她真真该死了。 顾侍郎不过嘴上说说,给女人几分安慰罢了,一听这话,遂顺着她的话道:“放心,我有分寸。” “只会拿好话哄了我,哪天被人勾了心去,还管得了什么分寸不分寸。” 话里带着浓浓的酸意,听在顾侍郎耳中,有如天籁。 “真真是个傻的,她怎么能跟你比,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这可说不准,人家外头的,又会唱戏儿,又会瞧人眼色,连侍候人的本事,比着旁人都多出几分。天下男子谁不爱。” “我就不爱。” “那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顾侍郎忙指天发誓道:“我统共就碰过她几次,还是喝了酒的。” “还说!” 管氏使起小性,拿粉拳捶男人胸脯。 “以后不准再碰。” “肯定不碰,你只管放心,只当养个闲人。” 顾侍郎抓住女人雪藕般的双臂,一个跃身又翻了上去,淫言乱语道:“宝贝滋味太好,让爷再吃一回。” 柳锦红主仆俩隐在树后,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出来。 阿宝扯了扯主子的衣裳,示意她回去,柳绵红坚定的摇了摇头。 好在是夏末,夜不算太凉,又等了一个时辰,连柳锦红自己都忍不住了,想要打退堂鼓。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青衣飘飘,长发及腰,款款而出。月影照得她白晳的脸庞,春色无边。 柳锦红有如雷劈。 柳锦红浑浑噩噩回了院,跌坐在床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阿宝见状,忙倒了热茶塞到主子手中。 柳锦红一把推开。 “姨娘?” 阿宝刚要说话,前襟被柳锦红一把抓住,“你看清了没有,公公和儿媳妇偷情……” 阿宝急得跳脚,挣脱开来将手捂住了柳姨娘的嘴,“姨娘,小心隔墙有耳,这个话万万说不得。” 柳锦红眼中露出兴奋,“阿宝,我想到法子了,我想到弄钱的法子了。” 阿宝见她似傻似颠,哀求道:“姨娘,你轻点声,外头有郡主的人呢。” 柳锦红一听郡主二字,浑身一凛,手抚上小腹,咬牙切齿道:“这个狠毒的女人,我咒她不得好死。”骂完,心底涌上前所未有的寒意。 她年仅五岁,便父母双亡,遇了个黑心的小叔,吞了她的家产,把她卖进了戏班子,成了侍候人的小丫鬟,负责端递水,铺床叠被。 七岁那年,班主见她长相清秀,身段柔软,嗓音浑厚,便让她学唱了小生。十五岁登台,与她搭戏的是沈青。 第二百三十二回弦紧则易断 沈青比她小三岁,明明是男儿身,却被师傅逼着学了花旦。两人在台上演着戏本子里,深闺小姐与风流公子的戏码,台下也是姐有情,弟有意,私定了终身。 谁又知在这个吃人的社会,人命生来便分了轻重贵贱,天理公道任权贵玩弄。 青弟那张风华无边的脸,被贤王看中,贤王以她的命作威胁,逼他入了王府。世人谁不知道贤王在外的盛名,青弟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柳绵红一想到青弟白玉一般的身子,被贤王压在身低下,便心碎如裂,生无可恋。 然而她却不敢死,也不能死。贤王只喜欢年少的女子和男子,她定要留着这条命,等青弟出来。 正好顾府大爷看中了她,她毫不犹豫的做了外室,不为别的,只想着多存些钱,将来与青弟远走高飞。 无人知道,她与大爷行房后,总要让阿宝端一碗避孕的汤药来,顾侍郎这种下作的男人,又怎配与她生儿育女。 天遂人愿。青弟十八岁那年,因“年老色衰”,被贤王放了出来,两人再度重逢,抱头痛哭。 他们原本想偷偷把宅子卖了,远走高飞,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共度余生。 却因为青弟在王府里被糟践坏了身子,一年四季需用服补药,她想着在顾侍郎身上多诈些银俩出来,方才想与他再周旋两年。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赵华阳找上门来。想到这里,柳绵如面露讥笑,笑中透着冷意。 戏子的命,果然薄若浮萍,赵华阳为了对付周氏,命她入顾府内宅,和周氏作对,不然庆王府就会让她好看。 她没有任何犹豫,把师弟安顿好之后,毅然绝然的走进了这处肮脏的地方。 她给自己三年时间,三年中,她不仅要治好青弟的病,还要从顾府弄出一大笔钱,让她和青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无人知道,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根本不是顾侍郎的,而是青弟的。从此,她在顾府的使命,又多出了一个为死去的孩子报仇。 “姨娘,姨娘。” 阿宝的声音,让柳绵红回了神,轻轻一笑,道:“阿宝,老天爷让我和青弟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回,总算是开眼了。” “姨娘!”阿宝心惊胆寒。 柳绵红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放心,我不会冲动的。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才行。” 富贵险中求,这一回,她定要为青弟和自己,求一条青云路。 八月初一。 玉楼明窗,小叶熏香。 晨曦第一抹阳光照进窗户,青莞睁开了眼睛。 听到动静,月娘,春泥一个端盆,一个拿着毛巾进来。 片刻后,一个白衣少女出现在铜境中,那容颜,一笔难述,只能说风姿清卓绝,佳人世无双。 青莞合上铜镜,穿了外套,掀帘去了外间,刘嫂正好拎了食盒进来,时辰掐得刚刚好。 一盏茶后,黑色马车自青府门口缓缓而出,陈平亲自驾车。 月娘、春泥等人见马车驶远,方关上了角门。 马车行出一箭之远,便有马蹄声传来,陈平听了听这马蹄声,很习惯勒了勒缰绳,放缓速度。 片刻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很不要脸的在大马路上响起。 “青莞,昨儿睡得如何?” 顾青莞目光清寒,冷哼一声。 做女医官三个月,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总能在这条路上,这个时间点,遇到这厮。 这厮的开场白,总是这样一句“睡得如何?” 我睡得好不好,与卿何干? 青莞懒得回答,只是掀了轿帘,探出半个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赵璟琰心神一颤,饶是他每日都能见到这张人,却仍被那脸上的双眸吸引,脑海里浮现四个字,秀色可餐。 他展颜一笑,道:“陈平,停车,本王昨夜有些拉肚子,要顾女医帮着诊一诊。” 此言一出,阿离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迅速把眼垂下。 赶车的陈平也只能耸耸肩了。 王爷啊王爷啊,你可否换个借口,今天是拉肚子疼,昨儿是头疼,前儿是胸闷,大前天是……您这样拙劣的借口,连我陈平都明白了,我家小姐这么聪明,又岂会不知。 正想着,寿王的身子已到了跟儿前,陈平只有跳下马车,掀了车帘,扶寿王上车。 马车就这么大,寿王上来,势必银针要下去。银针目光幽怨,硬是瞪了来人两眼,才跳下了车。 青莞慢悠悠的翻了页医书,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 赵璟琰坐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静静的看了女子几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书,好看?” 青莞抬起头,淡淡道:“好看。” “有本王好看?”赵璟琰挑眉。 青莞认真的打量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一个是死物,一个是活物,没有可比性。” 赵璟琰先是一愣,再看她眸中流露出的戏谑,磨了磨后糟牙道:“玲牙利嘴。” 青莞忍着笑,回骂道:“厚颜无耻。” 两人对视数秒,脸上均有笑意流出。 赵璟琰眼中的惊艳之色更盛。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这三个月的风雨无阻,死皮赖脸,到底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如今她的脸上,再不像刚封女官时那样冷淡如霜,对他一顰一笑,带着随性随意,越发的动人心魂。 “伸手来?”青莞瞪了他一眼。 赵璟琰卷起衣袖,随意往前一伸,道:“确实有些不舒服,你诊诊?” 青莞将手指扶上,片刻后,便松开了。 “如何?”赵璟琰扇子一合。 青莞素手一抬,指了指他手中的扇子,道:“晚上扇多了,腹部受凉。” “有何良策?”赵璟琰神色懒懒。 青莞只吐出三个字:“盖被子!” 果然是狠角色,赵璟琰扬起嘴角。这个天睡觉,他从不喜盖任何东西,且又喜欢裸着上身,怪不得早起时,腹中隐隐有些痛意。 半晌,他收了笑道:“有个消息,想不想听听。” 青莞望着他眸中的凝色,郑重的点了点头。 “皇帝要动苏子语。” “你如何知道?”青莞心头一紧。 赵璟琰戏谑道:“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青莞凤眸飞扬,这倒是句实话。自打皇帝醒后,对这厮那叫一个好啊,恨不得连家国大事都让他作了主。 她心中一动,道:“可是为了当初他私自调兵一事?” “正是。” “为何三个月以后再动?”青莞不解。 赵璟琰拿过她的中的医书,漫不经心的看一眼,道:“因为他没想好要如何动” “如今他想好了,怎么动?” 赵璟琰虚了虚眼,道:“调到了他的身边,负责他的安危。” “御前侍卫?”青莞脱口而出。 “聪明!”赵璟琰眼露赞赏。 青莞神色不动,冷笑道:“御前侍卫居三品,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威风无比;神机营统领不过五品,带兵打仗,无甚油水可捞,真真是皇恩浩荡,苏家当跪谢。” 言语中带着讥笑,赵璟琰轻轻的笑了。真是越来越喜欢她这个调调。 御前侍卫看着风光,奈何手底下并无兵卫,而神机营却统领着三万人马,这一动,不过是明升暗降罢了,实则是卸下了贤王的一支胳膊,以示惩戒。 “青莞,我敢肯定,这几日,贵妃必定身子欠安,会让你去请个平安脉的。” 青莞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致,另起了话头道:“亭林,一个御前侍卫而已,用不着想三个月的。” 赵璟琰耸耸肩,并不意外她会纠结这个问题,笑道:“你看这三个月来,朝庭、后宫如何?” 青莞认真思了思道:“真正的风平浪静,连一点涟漪也没有。” “那就对了。如果没有他的按兵不动,又如何会有这三个月的平静,你看到没有,连后宫这些天,都分外的平静,一后一妃情同姐妹。” 赵璟琰眸底染发几分霜色,“为君之道,上者御心,中者御权,下者御人。他不动,所有人都不会动,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所有人心中都在忐忑。” 青莞恍然大悟,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众人提心吊胆观望了三个月,一根弦绷得紧紧。 弦紧则易断。于是他动了,动得顺理成章,动得极为巧妙。 “这一动,瑞王可松出一口气,贤王则要心头一紧了。” 赵璟琰把脸凑过去,在离青莞的脸只有几寸的地方停下,低声道:“他不动,咱们如何会有机会。” 顾青莞看着这张近以咫尺的脸,心里莫名的动了动,道:“所以你打算?” 赵璟琰淡笑道:“三哥肯定慌了,我打算好好请喝顿酒,聊了聊风月,美色与权利。” 青莞淡淡道:“确实是时候向贤王伸出橄榄枝了。只是……如何取信于他?” 赵璟琰高深莫测的一笑,“神机营的位置空了,我打算举荐一个人。” “谁?”赵璟琰高深莫测的一笑,吐出了三个字,“高小峰。” 第二百三十三回皇上的脸肿 顾青莞恍然大悟。 高家只忠于皇帝,并非瑞王的人,这对于处于下风的贤王来说,已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而且,这几个月来,这厮与高小峰走得很近,两人吃喝玩乐,称兄道弟,关系看着非同一般。 这个投名状递过去,贤王误以为神机营仍在他手中,而在瑞王看来,皇帝把神机营牢牢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神来之笔。 顾青莞眉头皱了皱,问:“当初,你刻意接近高小锋,早已料定有今日之用?” “非也!” 赵璟琰凑近了,嘴角浮上一抹笑:“跟莞莞你学的,顺势而为,随机而动。” 一声莞莞令青莞诽红了脸色。 朋友妻,不可谑,这厮忒不要脸,竟然敢调戏她,简单是登徒子! 青莞正要出言呵斥,只觉得眼前一闪,那人已掀帘而出,留下一长串无耻的笑声。 青莞忍着杀人的冲动,磨了磨后糟牙,许久从嘴里憋出两个字:“混蛋!” 晨时的一场急雨,刷洗青石路面。 待路面收干时,马车车停在了太医院门口。门口两只石狮子威猛如初,表情刻得有些狰狞。 青莞由银针扶下,如往常般先看了看高悬的牌匾,方才入了正门,这条通往太医院的路,她已走了有三月,并无多少景致可看。 少倾,青莞已坐在了自己的办公的房间里。 说是房间,实则是一个小院子,院中甚至有几根修竹,夏日里瞧着,说不出的清凉。 因太医院都是男人,皇帝为照顾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子,特意命院首张华在太医院寻一处安静的院子,所以这个院子了除了她和银针外,别无他人。 刚开始,青莞每日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喝茶,看医书。 太医院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乳臭未干,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皇帝一命,便破格做了女医,谁见了鼻子里不呼出几口冷气。 青莞也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目光。太医院藏书颇丰,天下所有医书收于此,她正好可以一一阅览,只有理论与实践结合了,方能有所长进。 因此,青莞头一个月,日子过得极为悠闲。皇帝似乎已经忘了这个他亲召入宫的女医。一应请脉问诊,仍召院首张华。 一月刚满,皇帝便一旨令下,命她侍疾。她拿出早已备下的药方,命李公公亲自带人煎煮,然后给皇帝浸泡药浴。 无人知道,其实皇帝浸泡她配置的药浴已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之所以不叫她侍疾,是因为皇帝在看药效。 那一日,她跪在地上扶脉,片刻后抬头只道了一句话:“恭喜皇上,毒除一分,延年三月。若女医不曾猜错的话,皇上这几日下脚应多了几分力道。” 宝庆帝看着她沉吟良久,从此后,每半月,召她侍疾一回。 圣旨一下,太医院上上下下看她的目光,当即不同。她这处小小的院子变得门庭若闹。 青莞一改往日冷清的模样,来者不拒,颇为伶俐的与太医院的人打成一片。 她年岁月小,长得好,嘴又甜,虽有皇宠在身,却半分架子也没有,更难得的一点是,所学医术并不私藏,故众人都喜欢与她搭讪几句,或聊些闲话,或切磋医术。 一盏热茶放在茶前,打断了青莞的思绪。 “小姐,刚沏的碧螺春,您尝尝。” 盛方一走,青莞便把往日所喝的茶统统换了碧螺春,不为别的,只期望这一口香茗,能让她思兄之心,得以缓解。 青莞刚端起茶盅,院里便起了脚步声。 “顾女医,开晨会了。” 来人是刘兆玉,二十二岁,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河南开封人士,家中世代为医,最擅诊脉,为人风趣豪爽,三月来与青莞相交甚秘。 青莞放下茶盅,笑道:“又让刘太医跑一趟,请!” 刘兆玉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道:“速来。” 须臾,青莞已静立于正堂之上。 大周朝的太医院,下设两大机构,御药局和御药房。御药局重在看病开方子,御药房重在配药熬药。 除了院首张华外,还有左、右院判各一人。御医十五人,吏目二十人,医士三十人,食粮医生,切造医生各三十人。 今日晨会,有资格入这大堂上的,仅十八人,青莞隶属编外。 她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将太医院上上下下的人脉摸了清楚。院首张华是皇后的人;左院判唐寒、右院判黄忠则是贵妃的人。 其它御医十五人,各有忠心的主子。 有道是后宫联着朝堂,太医院连着后宫。 御医,除了为皇帝看病外,还肩负着为后宫嫔妃请医问药的使命,因此他们与宫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顺理成章的,与官宦权臣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正所谓一荣惧荣,一损惧损,宫后是女人的修罗场,嫔妃们为防着别人加害,从不会起用不相熟的御医看病。 因此,小小的太医院,便成了后宫的缩影。谁仗了哪个娘娘的势升迁,谁又受哪个娘娘牵连,尽可一目了然。 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若看不透,便像院首张华那般,持宠而骄;也有那看透的,如濮磊老太医那般,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谁也不得罪,八面玲珑。 青莞并不急。要查清当年之事,并非一朝一夕所成,这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六年前的血雨腥风,所以每个人都可能是陷害祖父的凶手。 祖父曾在这里打拼了几十年,她相信雁过留痕,这里多少会留下他的一些蛛丝马迹。 “顾女医心神不宁,在思量什么?”声音很不友善,带着嘲讽。 青莞起身,看向张华,淡淡道:“前儿为皇上请脉时,见他的脸有些肿,我在想这肿的病因。”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这个顾青莞因为皇帝的一个小小脸肿,冥思苦想,委实敬业啊。 张华被噎,阴阴道:“你虽然医术了得,到底年轻,见少识少,皇上乃天子之躯体,他的病症顾女医需及时向我汇报,太医院商量着用药,而不是独断独行。” 话说得极不客气,若是以往,青莞必浅笑不语,然今日不同,三月的试探,已知水深水浅,她要做的,便是揪出那只隐在暗处黑手。 “院首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特意交待过,他的病症绝不可往泄露,免得让有心人窥了去。” 大庭广众之下,顶撞院首,张华心中大恨,脸上却道:“既如此,顾女医就不该把皇上的脸肿一事,说于大庭广众之下。” 青莞不以为然道:“院首大人此言又差矣。浮肿之症,病因太多。然皇上的脸肿,却是因夜里喝多了茶水,并非病因。故青莞可正大光明说出。” 张华又一噎,怒气渐升:“既非病因,那你还思虑什么?” “院首大人这话……真真是……唉,皇帝乃一代明君,肿着脸去上朝,有损威仪,青莞是在思虑去肿的良方,难道这也有错?” “你……”张华拍案而起。 左院判唐寒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看了看眼前的风向,突然出声道:“张大人何须动怒,小顾将皇上的安康时时铭记在心,正是为医者的本份。” “说得好!” 右院判黄忠趁机落井下石,“侍君者,需心存君。张大人,我们统统不如啊!” 左、右院判这么一帮腔,张华哑口无言。 青莞却不想放过,淡笑道:“张大人今日的脸,也略有浮肿,可需青莞替大人诊上一诊?” 这话一出,众太医的眼睛唰唰看向张华。只见他脸庞微肿,油光可鉴,鼻头泛着不自然的红光,一双凸眼,眼圈发黑,双目晕垂。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揭了老底,张华恼羞成怒,正欲呵斥,却听外间有人来报。 “皇后请张大人,顾女医请脉。” 皇后有请,张华有与容焉,趾高气昂的对着青莞道:“皇后凤体欠安,顾女医与我走趟吧。” 青莞却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盅,推辞道:“张院首先行一步,容我回院整整仪容再去。” “大胆!” 张华冷笑,“皇后千金之体,岂能等你一个小小的女医,还不速速跟着来。” 青莞没有回答,只是把茶盅又端了起来,气定神闲的喝了一口。 她替皇帝请脉,身后又有蒋家,别说皇宫嫔妃们,就连皇后,贵妃见了,也要客气的道一声“女医,辛苦”。 张华见她如此行事,气得脸都绿了。 这个顾青莞,仗着给治好了皇帝的病,便不把他这个院首放在眼里,可恶之极。谁不知这太医院,是他张华的天下,早晚一天……刘兆玉怕顾青莞把张华得罪透了,忙打圆场道:“顾女医,皇后娘娘主六宫事宜,片刻都耽误不得,你还是快快随张大人来吧。” 第二百三十四回反其道而行 “是啊,是啊,快去吧。” 众人虽然不大明白,为何一向对张华恭敬如顺的顾女医,今日一反常态,却担心这姑娘年轻气盛,被老奸巨滑的张华穿了小鞋,纷纷苦劝。 青莞见时机差不多了,似笑非笑的看了张华一眼,起身恭敬道:“张院首,对不住,我这耳朵从来只听得好话,见谅,见谅。” 张华憋着一股气,皮笑肉不笑的道一句,“年轻人啊,不可狂妄太过。” 青莞笑笑不语,经过刘兆玉的身侧时,冲着他不可擦的挑了挑眉。 刘兆玉低头会心一笑。 怡春宫,富丽堂皇,然比起贵妃的永春宫,却略逊一筹。 青莞起初不明白,后来才知道,秦皇后被扶正位时,本应将宫殿修缮一新,谁知突厥犯西北边关,战事吃紧。 皇后便跪请皇帝,称将士们正血染沙场,她贵为一国之后,衣食住行当一切从简。 而此时,殷贵妃争后位失利,缠着皇帝讨要些好处。皇帝为抚其心,不得已命工匠为其大兴土木。 就在这当口,皇后唱了这么一出戏,令宝庆帝大为感动。当着后宫诸人的面,道了一句:“皇后为朕勤检持家,乃贤后。” 故秦氏为后多年,宫殿仍是原来的模样。 “女医青莞,给皇后娘娘请安。”青莞声音平淡,笑容含怯。 “起来吧,顾女医。”皇后的声音缓缓而起,懒懒的欠了欠身。 青莞方才抬起头,目光自皇后身上轻轻扫过。凤椅上的女子一袭火红霞锦,佩明黄金饰,连眼角的皱纹都衬出几分雍容华贵。 “顾女医,本宫最近胸口有些不大舒畅,劳女医为本宫诊脉。” 青莞忙谦逊道:“娘娘玉体金贵,该有张太医先为娘娘诊脉,青莞不敢逾越。” 太医讲究的的排资论辈,皇后虽点名要她诊脉,她却不能当即应下,必要做几分样子出来。这是太医院不成文的规矩。 算你识相。 张华见她和平常一般,稍稍心安,上前一步跪下,道:“臣给皇后请脉。” 秦皇后此时,方才把目光移到了张华身上,眼只微光一闪而过。 “那就劳烦张太医了。” “臣不敢。” 张华恭敬的拿出一方锦帕,覆在娘娘的玉腕上,三指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搭了上去。 须臾,他抚须开口道:“娘娘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 “说重点!”秦皇后出言打断。 张华忙道:“娘娘的病,从心上来,心气虚而生火,以至夜不能寐,精神倦怠,不思饮食。” 此言说得冠冕堂皇,归纳成一句话,则是娘娘没病,只因思虚过甚。 秦皇后道:“当如何治?” 张华思忖半晌,道:“娘娘的身子乃水亏火旺之症,用人参二钱,白术二钱,云苓三钱,归身二钱……” 青莞听了半日,便知这张华开的都是些温补的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她心中冷笑,原来人混到了一定的地位,也是怕死的。 “娘娘,可否要写药方?” 秦贵妃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目光一偏,道:“顾女医,你来替本宫诊一诊。” 青莞屈身跪地,并未像平常般按上去,而是将秦皇后玉腕上的锦帕拿去,很无理的扔至一边,“娘娘见谅,青莞诊脉,最恨这劳什子。” 张华脸色微微一变,想要呵斥几句,等看到皇后的神情,不悦之色瞬间隐去。 “嗯!”秦皇后懒懒应了一声,然看向青莞的目光带着深邃。 青莞已从张华的药方,判断出皇后的身子并无任何不妥,不过是有几分心病罢了,照这个方子吃上半月,药到病除。 然而她今天却不想按常理出牌。 张华此人,正是在祖父出事后,一跃坐上了院首的宝座,那碗药他有没有在当中做手脚,如何做的手脚……她需一一查清。 “娘娘的病需用针施足三里,三阴交两处,连施七日,方可调养娘娘肝脾。” “万万不可。” 张华当即站出来道:“此两处穴位治腿脚麻木,疼痛有奇效,于调养肝脾并无益。” 青莞蹙眉,很不客气道:“张太医莫非忘了,三里也能升阳益胃,三阴更能滋阴健脾。” “这……” 张华心中大恨。这个顾青莞,前几次诊脉看着挺懂分寸的一个人,怎的今日突然变了。 他灵机一动,忙替自己辩解道:“娘娘,此乃民间的野路子,宫中太医,无人敢下针。” “能治好娘娘的病,管它是野路子,还是正路子,都该试一试。”青莞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出了事该怎么办?” 青莞淡淡一笑,道:“张太医,施针的人是我,出了事自当由我承担。” “你……”张华语塞。 “好了!” 秦皇后淡淡一笑,“张太医,你退下吧。” 张华身形一晃,将眼中的寒光隐去,心不甘情不愿道:“臣,告退!” 青莞嘴角勾起冷笑,脸上去恭敬道:“皇后娘娘,请退下衣裙,容青莞施针。” 秦皇后微笑道:“罢了,本宫最怕疼,你替我开几盏药吃罢。” “皇后娘娘……”青莞愣住了,似乎很不理解。 “别愣着,来陪本宫说说话。”秦皇后一脸亲切。 青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踌躇几分方才走上去,一脸惶恐道:“青莞笨嘴笨舌,不怎么会说话,怕污了娘娘的耳。” “无碍,这里只有咱们二人。” 皇后命她请脉,脉相无病,看来并非为病把她请来。支走张华,分明有话要说,自己若再装诂不察,戏便过了。 于是,青莞心中一漾,恭顺道:“是,娘娘。” 太和殿里,皇帝高坐,百官静立,三王一字排开,瑞王身如玉树,脸带微笑,显然心情极佳。 等了三月,父皇总算是动手了,今日出门,枝头喜鹊鸣唱,果然有喜事。 贤王长眉若柳,偏双眉紧拢,脸色泛青。父皇把苏子语调到身边,明升暗降,自己这一回,不仅失了父皇的心,还折了一员大将,悔不当初。 赵璟琰嘴角一抽,目光看向对面的苏子语,眸中以有不屑。 苏子语察觉,回望过去。男子青衣玉带,金冠束发,手上执一把折扇,一双狭长凤眸含笑带魅,正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苏子语移开眼睛,忽然双腿跪地,朗声道:“臣遵旨!” 宝庆帝淡淡道:“苏侍卫,朕的安危,便交给你了。” 苏子语神情一肃,“臣以命相护。” 宝庆帝似满意的点点头,继又道:“河道一事,进展如何?” 河道修改,隶属工部,若是以往,高尚书必走出来回话,但如今他却不敢,只拿眼睛去瞧寿王。因为他知道,皇帝是想听寿王的回禀。 偏那寿王将扇子摇得呼呼作响,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似魂游天际一般。 这一幕,这三月来百官早已见惯不怪。 高尚书见冷了场,心底叹了口气,如往常般用力的咳嗽几声,方见寿王向他看来。 高尚书心头宽慰。比着头一个月,自己把肺要咳出来的架势,王爷他委实已长进了不少,他轻声提点道:“王爷,皇上在问河道整修的事。” 赵璟琰朝高尚书挤挤眼睛,故作凝思状,“这个……那个……” “如何?”宝庆帝眼睛一瞪。 这一瞪,赵璟琰索性厚着脸皮,嘿嘿干笑道:“回父皇,河道整修的事儿臣不知,都是高尚书一手所办,你问他吧。”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高尚书年纪不大却颤颤威威的走出来,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的。 “回皇上,运河各段之间高差悬疏,三起三落,工部诸工匠已将将沿路情况摸探清楚,只等夏汛过了,就能开工。臣等已预算好了,明天春季,必能完工。完工后,济宁北部……” 高尚书娓娓道来,一应事务耳熟于心,仿佛已在心中存了千遍,反观寿王爷,一问三不知,甩手掌柜做得舒舒服服…… 众人暗叹一口气。 这三月来,皇帝上朝,总要把寿王带至身边,临朝听政,大有把江山交于寿王之手,偏偏这个纨绔王爷……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众人腹诽之语,赵璟琰自然不会听见,然众人眼中的鄙夷之色,他却瞧得清清楚楚。 将扇子挡住半边脸,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微凉。 一帮子蠢货。 连青莞都说了,他宠皇在身,若再不知死活的表现惊人,那就不是他联手别人,而是别人联手干掉他了。 如今之计,唯得装傻充愣,才是聪明人。 更何况,若没有自己的傻,又怎能衬着兄长的贤明,将来他可明正言顺的将皇位…… 一声尖锐的叫声,令赵璟琰神魂归位,这么快就散了,不错不错,便愿今日父皇不要留下他。 “寿王留下。” 赵璟琰一呛,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目光朝左右来回看了两眼,他翻了个白眼,笑道:“两位兄长,对不住了,今日又不能与两位兄长同行了。” 瑞王拍拍他的肩膀,一脸关切道:“陪父皇好好说话,晚间,到二哥府里喝酒。” 赵璟琰以扇支额,眼角的余光掠过贤王面庞,笑道:“二哥,咱们兄弟俩,老规矩。” 兄弟间的亲热,一目了然。贤王冷笑,甩袖而去。 第二百三十五回皇后的用意 御书房里,凉气逼人。 赵璟琰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帐本,恭敬的递了过去。 “父皇,这是上个月银庄的流水,您瞧瞧。” 宝庆帝接过来,随手翻了翻,眼睛骤然变亮。 赵璟琰笑道:“父皇,仅商贾异地汇兑,一个月便有这么多的利钱,父皇这一回应该放心把南北直隶税的税银,交给儿臣了吧。” 宝庆帝哼一声,手指在帐本上点了点,道:“老八,税银可没有利钱赚钱!” 赵璟琰不以为然道:“什么钱赚得,什么钱赚不得,老八分得清楚。老八是想替父皇省下押运护卫耗费的银两。儿臣虽不才,却也知道汇通天下,于百姓,家国有益。” 宝庆帝不语。 自大周建国后,历代先王率部证讨,历经百年方天下一统。然而这些年,突厥在西边,匈奴在北边虎视眈眈,历年都有战争,国库银两如流水般涌出。 传至宝庆帝的手里,国库早已入不付出。他虽殚精竭虑,修养生息几十年,也将将维持着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 倘若把全国的税银,边塞边军每年的军资军饷用银庄流通,仅仅省下的压运银俩,便是个巨大数字。 赵璟琰见皇帝不语,也不急,幽幽道:“明年重阳,便是父皇登基坐殿四十年整,礼部已筹划着封禅大典,儿臣想把这笔银子省下来,为父皇修一条通往泰山的通天大道。这些都是要银子的啊。” 宝庆帝大为动容,目光盯着他,许久,叹道:“老八啊老八,你总算是做了一件于家国有利的大事。” 赵璟琰趁机表忠心道:“老八只想为父皇分忧解难。” “很好,明日早朝后,朕会让户部留下,商讨此事。” 赵璟琰忙跪地道:“父皇英明,父皇万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衣,宝庆帝面露慈色,“起来吧!” “老八还有一事。” “禀来。” 赵璟琰微眯双眼,道:“老八的钱庄,缺人手,老八向父皇要人。” 宝庆帝没有半分犹豫道:“朕准了,自个到张云龙那边去挑人。对了,神机营的统领,你可有什么想法?” 赵璟琰凑上前,玩笑道:“父皇问儿臣,就不怕儿臣趁机按上自己的人吗?” 宝庆帝看了儿子一眼,很不客气道:“朝中你有人吗?” “有,谁说没有。父皇你小瞧人!”赵璟琰脖子一梗,面红耳赤道。 “噢,说来听听。”宝庆帝笑笑,脸上有着慈爱。 “高小峰就是儿臣的人,儿臣想让他去神机营。” 赵璟琰认真道:“父皇,你也知道,儿臣与那高小峰兴趣相投,颇有几分知己的味道。儿臣觉得他缩在礼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屈才。” “胡闹,他既不会行军打杖,也不会奇略兵法,如何坐得上那统领之位。”宝庆帝大感突兀。 “父皇,神机营不过是京军之一而已,哪需像西北大军那样厉害,关键时候能用就行。再者说了,厉害有什么用啊,对父皇忠心不一,才是最重要的。” 赵璟琰答得半分迟疑也没有,脸上还有几分自鸣得意。 宝庆帝却一捋颌下银色长须,目中带着深意。 “父皇还有什么事儿吗?儿臣今儿要替弘文给顾女医捎个信呢,父皇你别耽搁儿臣送信。” 此言一出,一旁静立侍候的李公公险险一个趔趄惊倒,偷偷抬起看了寿王一眼,复又垂下。 宝庆帝默然少时,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父皇万岁,儿臣去了。”赵璟琰喜滋滋的离开。 括噪之人一走,屋里便陷入了安静。李公公见茶已凉透,又重新沏了新茶,置于几上。 宝庆帝漫不经心的端起了茶盅,却没有往嘴边送,“传朕旨意,封高小峰为神机营统领,即日起上任。” “是,皇上!” 李公公恭身应下,脸上没有半分惊色。 高小峰虽是寿王的人,也是高尚书的爱子。高尚书对皇上忠心耿耿,从不结党营私,更不可能起兵造反。神机营交给到高家手上,如同交到了皇帝的手上一样,最为稳妥。 “顾女医身在何处?” 李公公回神,“皇上,皇后身体有恙,顾女医奉诏侍疾。” “身体有恙?”宝庆帝淡淡一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李公公稳了稳心神,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你的母亲,本宫当年见过她几回,是个极为标致的人儿,谁知红颜薄命……”秦皇后脸有哀色。 青莞坐了半个身位,劝慰道:“娘娘不必悲伤,逝者已矣。” 秦皇后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道:“如今在你外头住得如何,可有什么烦心的事,只管说与本宫听。” “劳娘娘操心,一切安好。”青莞起身欠了欠。 秦皇后叹道:“快坐下,在本宫跟前,不必如此拘谨。” “青莞不敢!” 倒是个懂分寸的女子,怪不得皇上喜欢。秦皇后长眉舒开,道:“听说,你与寿王每日一道进宫?” 每日一道? 四个字,轻轻淡淡,却叫人遐想。 青莞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老祖宗怕青莞年少,不知好歹,被人欺负了去,特意让寿王陪青莞同行,壮胆。” 秦皇后笑意渐浓:“到底是老祖宗想得周到,只是此事有些不妥。你虽已定亲,却仍待字闺中;而寿王未有正妃,你们之间光明磊落,却奈不住小人的恶意诽谤,于你,有损闺誉。” 冰盆就在脚下,凉了青莞的笑意,“皇后娘娘,青莞当如何做方好?” 一点就通,果然是个聪明的,秦皇后笑道:“寿王将至弱冠,府中虽有侧妃无数,到底不是正统,也是该寻个人过日子了。” 青莞目光一转,笑了笑,静待下文。 秦皇后抚了抚发髻间的凤簪,笑道:“本宫虽是他嫡母,这孩子的婚事,论理该有由宫一手操办,只是本宫心疼他小小年岁便没了生母,不想委屈将就。” 青莞眸里含着惊奇,秦皇后原来是要替那厮做谋,只是为何要与她说? 她思忖片刻,顺着话道:“娘娘中宫之主,贤良淑德,您看中的人必定是极好的。” 秦皇后喜笑颜开道:“真是个讨喜的姑娘,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稳妥多了。” 话至此,青莞仍不知皇后真正的用意。 秦皇后喝过一口茶香茗后,立即换了话题,两人闲聊几句,青莞见皇后脸有疲色,趁机告退。 秦皇后却叫住了她,道:“本宫的侄女,镇国公府的么小姐秦千菊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请了几个太医也不见好,可否劳顾女医前去一诊。” 青莞愣住,一个小小的风寒,请了几个太医也不见好,莫非是顽疾? 秦皇后的声音扬起几分。 “秦千菊年芳十六,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正好女医替本宫看看,与寿王可否相配?” 青莞眸光一亮,原来这才是秦皇后真正的用意。 青莞走出怡春院,娇阳热辣,照得人都要化了。 一顶黑伞撑过来,持伞的人笑嘻嘻道:“怎的这会才出来了?” 青莞道:“皇后留我说了会话。” 赵璟琰双眸一亮,“什么话?” 青莞定定的看着他,“一定要听?” “一定要听!” “让我和七爷劝劝你,该娶个正妃回家了。” 赵璟琰眼皮一跳,咬牙,这他娘的是什么话。 青莞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赵璟琰忙跟上去,“要去哪里?” 青莞的声音带着几分味趣,“奉皇后旨意,去镇国公府。” “去那里做什么?” “替你未来的王妃看病。” 赵璟琰一个踉跄,手中的伞跌落在地,脸色有几分难看。 青莞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怜悯,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帝王将相又如何,还不是连婚事都不能作主。 两人静静的对视着,一时无话。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小太监拦住了青莞的去路,恭敬道:“顾女医留步。贵妃娘娘头痛欲裂,请顾女医给娘娘诊脉。” 青莞不语,目光却朝身后看去,仿佛是在征徇寿王的意见。 赵璟琰已掩了狼狈,眸底的光甚至是华亮,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青伞,走上前塞到青莞手中。 “拿着伞去吧,小心被这烈日晒伤了。我去钱庄找弘文喝酒去。” 青莞淡笑。这厮的意思是,保护好自己,当心那位出妖蛾子,晚上他与弘文一起去青府。 笑过后,青莞愣住了。 他的一言一行,自己均能会意;而自己的举手投足,也能了入他眼。不知何时,两人的默契竟已至此。 青莞失神的向他看去。 眼前的男子束发戴玉冠,眉眼懒懒,聚了风华,一双深邃的眼睛笑而含春,颇有几分风流王爷的意思。 “莞莞,我好看吗?”男子垂目低低的笑,笑声愉悦,像染了蜜似的甜,刚刚的不快,不知何时烟消云散。 青莞别开了脸,淡淡道:“我看你眼下有青色,怕又是熬了夜。” 赵璟琰眼中闪过失望。 真真可惜,刚刚她看他的神色,多么的痴迷,仿佛在看着情人一般,连唇角都染着情义。 到头来,竟然是看他的黑眼圈?见了鬼了! 第二百三十六回苏家人不治 赵璟琰见她走远,脸色阴睛不定。 “爷,咱们这会去哪里?”阿离轻声唤道。 赵璟琰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阿离,你家爷又被人惦记上了,你说这事儿,该如何是好?” 阿离手撑着下巴,很认真的想了想,道:“要我说,爷根本不用愁这个事儿。” “为何不愁?”赵璟琰问。 “因为阿离明白,爷的婚姻大事,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作主;阿离还明白,爷不想娶的人,就是塞到爷您的床上,也无用。” 爷想娶的人,就是已经与别人定了亲,爷一定能把人抢回来。阿离默默补了一句。 “嘶!” 赵璟琰收了扇柄,冷笑道:“那还不快点把消息传到皇上耳中,莫非这事儿,还等着爷亲自动手。” 阿离抚着脑袋,敢怒不敢言。 心道,爷最近动不动就打人,真的该找个女人泄泄火了。 皇宫太大,往永春宫去需步行半盏茶的时间。 青莞跟在太监身后,心里算盘着事情。忽然,身子撞到了小太监的后背。 凝神抬眼,一箭之远处,夏风拂了男子的华袖,那人俊朗的面庞在日光下,不甚分明。 “王爷安好!”青莞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了贤王,目光划过,眼底不见任何波澜。 赵璟玤却瞧清了青莞的脸,容颜似水,绝了人间色,胜过他府里的任何一位女子。 他心下一动,迎上前,目光灼灼道:“真是巧了,顾女医这是人往哪里去?” 青莞微低下头,避过他的目光,道:“往贵妃宫里去请脉。” 赵璟玤笑嬉嬉立在她身侧,道:“本王也觉得身子有些个不适,回头还得劳烦女医帮我诊诊。” 顾青莞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道:“不敢。” “不敢?” 赵璟玤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顾女医连本王的脖子都也咬,还有什么事情不敢的?” 此言一出,青莞神情一振,打起十二般的小心应付眼前的男子,“疯病未除,还请王爷见谅!” “是吗?” 赵璟玤放肆的盯着她的小脸。这个蒋老七,还真有几分艳福,这脸蛋,这皮肤……还真让人眼馋呢! 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本王还挺怀念从前的那个疯子的呢,至少……嗯……” 赵琝玤的一声“嗯”,尾音绵工诱惑,忽地抬手,指尖轻轻捏住了青莞的下巴,低下头,鼻尖离她的红唇,不到三寸。 “至少,爷可以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王爷请自重!” 顾青莞藏在怀中的手轻轻一动,银针在两指间若隐若现。 赵璟玤恍若未闻,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紧,目光极为下流的落到了她的胸前,“似乎长大了不少啊,嗯……好香啊!” 光天化日调戏她,这男人的好色,已入了四经八脉。 顾青莞心口大恨,手慢慢抬起。不怕死的,尽管来。 “王爷!”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起,青莞暗松一口气,将手隐在袖中。 赵璟玤见来人,扫兴的放开了顾青莞,淡淡道:“子语来了!” 苏子语上前行礼,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扫,道:“王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 赵璟玤笑笑,目光仍在顾青莞脸上流连,“我随便走走。” 苏子语这时,才光明正大的将目光落在青莞脸上,道:“顾女医见谅,我与王爷有话要说。” 顾青莞再笨,也知道苏子语让她速速离去,遂退后几步,匆匆而行。 走出约数丈之远,放慢了脚步,她脱力的吁一口气,没来由的陡生一种前路漫漫,凶险异常的感慨。 然而,这感慨从心中发出不久,苏子语已然追上她的脚步。 “六小姐,留步!” 青莞回首,轻扬嘴角,道:“苏侍卫有何吩咐?” 前头的小太监一听这话,吓得脸色大变。 御前侍卫,正三品,按规矩,应该恭敬称呼一声苏大人。这个顾女医不知道是无知,还是故意,竟敢这般称呼,实在胆子太大。 苏子语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双眼幽深莫测,似没有听见那一声大不敬的称呼。 “有几句话想与女医说一说。” 青莞袖中的拳头已攥紧,脸上却惊讶道:“苏侍卫的话太多了?” 苏子语对她的讥讽,恍若未闻,“日后女医离贤王远一些。” 青莞虽对他恨之入骨,但此刻听完这句后,却不得不道一声,“多谢!” 贤王素爱幼女,手段毒辣,她虽不怕,但此刻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避则避。 仅仅一句多谢,便让苏子语的目光,如融融春水。 “告辞!”青莞不欲多说。 “六小姐。” 苏子语出言拦住,深吸一口气道:“家母最近身子不好,女医妙手回春,不知可否一诊?” 原是为了这个! 青莞目光一淡,道:“没空。” 苏子语抬起眸来,未有半分怒色,仍恭敬道:“女医何时有空,我等得。” 何时都没空。 青莞很想这么回他一句。 她嘲弄一哼,道:“苏侍卫何必舍近求远,唐太医,黄太医的医术都是极好的,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 苏子语定定的望着她,道:“他们都是男子,还请顾女医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孝心? 你还有心? 你的心早就被狗吃了。 青莞仍是不应:“对不起,苏侍卫,你的孝心我无法成全,因为苏家人的病,本女医不治。” 说罢,青莞拂袖而去。 一支胳膊横在前面,“为何不治,我愿意出双倍的诊金。” “因为——” 青莞嘴角扬起,眼中尽是嘲弄,“因为你——射死了我的表姐。” 苏子语身形一颤,连连后退几步,脸色瞬间惨白。青莞趁机离去,背影挺若修竹。 苏子语回神,望向她的背影,眼中尽是痛楚。没错,他杀了钱子奇,所以连她都恨着……那么子奇呢…… 青莞走到长巷尽头,慢慢回首,恰好看到苏子语踉跄而去的背影,心中一股浊气尽出。 仅这一句话便受不住了,苏子语,比起你拿箭射我的狠诀,还远远不够呢! 青莞鬼魅一笑,一只脚迈进了永春宫的正门。 有宫女迎上来,绅青莞入内,片刻后,她的修长的手指,稳稳的扶在了贵妃的玉腕上。 这一诊,极慢。 青莞足足垂目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把头抬起来。 殷贵妃早已等得不耐烦,忙不迭道:“女医,本宫如何?” 青莞不答反问,“娘娘最近感觉身子哪些不舒服?” 殷贵妃轻轻一叹,边上的明春忙替着答话道:“娘娘最近总叫头疼,耳边嗡嗡作响,食欲不振,身子清减了许多……” “什么?皇后想把秦千菊指给你做正妃。” 钱庄二楼的书房里,蒋弘文眼中的懒意顿失,从榻上一跃而起。 赵璟琰趁机坐下了,身子后仰,歪在榻上,舒服的叹了口气道:“正是。” 蒋弘文在房中走了几步,倚在多宝阁边瞧他,“你打算如何?” 赵璟琰神色淡淡,“我中午在万花楼约了人。” “谁?” “你猜?”赵璟琰挑眉。 “高小峰!” “再猜?”赵璟琰再挑眉。 “猜不出。” “我的三哥。” 蒋弘文挑了挑眉,道:“打算动了?” “三个月,憋得够久了。”赵璟琰摇了扇子道:“你得陪我一道去。” 蒋弘文许久无话,半晌,才叹出一口气道:“我怕他不信。” 赵璟琰翻身坐起,目光一挑道:“苏子语当了御前侍卫,刚刚得到消息,高小峰出任神机营统领,他若不信我,也只能与这皇位渐行渐远了。” 蒋弘文眼睛一亮,人到山穷水尽之时,必要赌上一赌,合则利,分则败,贤王并非庸人,知道如何行事,才对他有利。 “对了,史磊可有消息过来?”赵璟琰突然转了话题。 蒋弘文忙道:“史磊已入宣州,再有三月,最迟年底,便可回京。这一趟,恰值亭林你皇宠正盛,因此收获颇丰。” 赵璟琰点头,道:“父皇把全国的税银交由银庄流通,接下来,他还会把边塞边烟每年的军资军饷,交于我。” “当真?” 蒋弘文惊出一身冷汗,如此一来,那钱庄每日里流通的银两,便是个天文数字。 出息! 赵璟琰白了他一眼,道:“这些银子没有利钱,咱们得想办法,暗下让它生出利钱来,为咱们所用。” “找顾六!”蒋弘文脱口而出。 盛午时分,太阳火辣。青石长街连个人影也不见,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半开半掩,门口的小厮困得头啄米。 万花楼里侬音婉柔,初醒的姑娘们描眉画目,开始了一天的卖笑生涯。 蒋弘文看着对面的万花楼,一把抢过那人手中的扇子,扇了两扇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约’?” “约分很多种,有主动的,有被动的。” “爷我在这日头底下,等了半个时辰的,怎么没见有主动的。” 赵璟琰懒懒一笑,“心静自然凉,你急个什么劲,只要人来,便是约。”“你确定他一定由此路过。” 第二百三十七回你想干什么 赵璟琰挑了挑两条英俊的眉。“从兵部出来有两条道,一条往东,半柱香后就到贤王府,一条往西,往西的道路酒肆林立。今日苏子语的事,他一定不会太高兴,他一不高兴,手底下的人日子难过。为了让日子好过些,酒色二字是少不 了的……” “咦,怎么不说了?”蒋弘文正听得津津有味。 赵璟琰伸出食指,按在唇边,“嘘,他来了。阿离……” “是,爷!” 声音刚落,阿离两指间寸长的钢针,便向马屁股上用力刺下。 一声嘶鸣,马受惊抬蹄,疯一般的飞奔而去,奔出约一箭之远,只听得“砰”的一声,青石长街上响起了一阵巨响。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小太监满头是汗跑进来,道:“贤王的马车与寿王的马车撞在一起,两位王爷当众打起来了。” “伤着没有?”殷贵妃脸色一变,急急道。 “回娘娘,两位王爷都被人抬进了万花楼。” 殷贵妃一听这话,正要从榻上爬起来。 “娘娘别动。针尚在穴位中,若情绪激动,容易引起血脉倒流,反伤了身子。”青莞声音平静。 殷贵妃患有紧张性头痛,只有行针,方可缓解。 殷贵妃一把抓住青莞的手,道:“快帮我拔下。” 青莞看了她一眼,手指一动,额上数十根针已尽数拔下,她收拾好东西,欠了欠身道:“青莞告退。” 殷贵妃心里惦记儿子,顾不得其他,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青莞退出内殿,一路急行,殿门口,银针迎上来,低声道:“小姐,听人说寿王和贤王打起来了。” “连你都知道了?” 银针指了指庭院里的宫女,道:“都在议论呢。小姐,会不会有什么事儿啊?” 青莞走出永春宫,顿足,唇边噙起笑。这厮好快的速度,说动手便动手。 “能有什么事,他这是姜太公钓鱼呢?” 银针不甚明了道:“那小姐,鱼儿上钩了没有?” 青莞眉宇舒展,“自是上钩了。咱们不必管他,陪我去趟镇国公府。” “小姐,贵妃娘娘她……” “银针!” 青莞口气一肃,“出了皇宫再说。” 万花楼后院密林处,有一竹屋。竹屋三面环水,清凉无比。 赵璟琰头上敷着纱布,布上隐有血色渗出,哼哼叽叽的歪坐在竹榻上。 对面的贤王青紫着一只眼睛,凭由绿蝶拿湿毛巾裹着冰块,轻轻搓揉。 蒋弘文暗骂了声娘,陪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两位王爷消消气儿,坐下来喝杯薄酒,这事儿就算说开了。” 贤王冷笑,道:“蒋老七莫非眼睛瞎了,本王被打成这样,难道是几杯薄酒便能说开的。” 他从兵部出来,正要往醉仙居赴宴,马车行置万花楼门前,突然疾驰过来一辆马车,避闪不及,与他的马车撞在一起,天旋地转。 这京城,敢撞他马车的人,还没生出来,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 人刚从马车里爬出来,一记拳头便砸到了脸上,地转天旋。王府侍卫一看王爷被打,也顾不得许多,与对方缠打在一块。 “三哥想如何?马受惊又非人能控制,三哥若执意如此,咱们也只有父皇跟儿前分说了。” “你!”贤王推开绿蝶,“分说就分说,本王还怕你不成。” 赵璟琰脸露讥笑,“三哥倒是好胆量,一个苏子语折得还不够,竟然还想再折几人。既然三哥一意孤行,本王奉陪。走吧!” 贤王脸色一变,眼中的凛冽能将人吓退。 赵璟琰一点惧色也无,懒懒的支着下巴,道:“让老八想想,此事若闹到父皇跟儿前,父皇会如何处置我……弘文,你说说?” 蒋弘文皮笑肉不笑,“皇上了不得呵斥王爷几句,等贤王一走,再赏王爷点什么。” 赵璟琰朝贤王挑挑眉,道:“你漏了一样。” 蒋弘文明知故问,“哪一样?” “父皇最宠爱的人是我,他见我这个爱子被人打破了头,又见三哥不依不饶,只怕心里又多了一层想法。” 蒋弘文又问:“什么想法?” 赵璟琰淡淡的看了贤王一眼,开口道:“连兄弟都容不下的人,岂能登得大位。” 贤王蹭的一下站起来,怒目圆睁,俊脸已有几分变形。老八说得没错,父皇最忌讳的便是兄弟不合。 赵璟琰似未曾看到,继续与蒋弘文一唱一合道:“哎……本王无心皇位,二哥登位,了不得再继续做个闲散王爷;三哥就不同了,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二哥并非大气之人,三哥以后的日子……” “应该会很惨吧!”蒋弘文适当的添了一句。 赵璟琰大方的朝蒋弘文翘了起拇指,道:“说得好。只是一个惨字尤不足形容。史书上说……哎啊,说什么史书啊,本王的几个皇叔,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贤王打了个寒颤,然仅仅一瞬间,他便领悟到了什么。惊马……相撞……打架…… 驾车的阿离,阿离是父皇给老八的人,身手可排当世前三,又怎会轻易惊了马车…… 目光微怔片刻后,贤王目露冷嘲,“老八,你想干什么?” “三哥聪明!” 赵璟琰抚掌起身,脸上一改慵懒之色,掀起衣袍端坐于桌前,朗声道:“来人,置酒菜,本王要与三哥一醉方休,然后……说说酒话。” 有风吹来,竹影摇曳。贤王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八,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酒菜满桌,檀烟袅袅。 赵璟琰击掌,阿离闻言进来,“爷?” “百丈内,一只苍蝇,坟子都不能飞进来。” “是,爷!” 阿离转身离去的瞬间,嘴里发出一声轻哨,数十条影子落下来,将竹屋团团围住。 贤王惊了一跳,“老八……你……想做什么。” “和三哥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于你我都有利的大买卖。”赵璟琰目露深色,“三哥想不想登基坐殿?” 仅仅一句话,就让贤王惊了魂魄,一把捂住赵璟琰的嘴,厉声道:“酒还未喝,你便说酒话,老八你什么意思?” 这话要是到父皇耳朵里,那他这辈子,就休想再翻身。 赵璟琰推开嘴上的手,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三哥的心里话。三哥若是想,老八愿助一臂之力,若是不想,那老八也就不费那个劲了。” 贤王心跳如擂,死死的盯着他,似要把这张脸看出一朵花来。 赵璟琰懒懒一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道:“三哥何必这么看我,莫非老八我……长得好看?” “为什么?”贤王从喉咙里憋出来三个字。 赵璟琰懒色尽退,脸上一片肃杀,冷笑道:“没有什么为什么,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八的诚意摆在三哥面前。” “你要什么?”贤王突然问。 “事成之后,我要江南做我的封地。” 贤王狭长双目倏地睁大。江南做他的封地,好大的口气,这与划江而治,有何区别。 “除此之外……” 竟然还有要求,贤王一愣。 赵璟琰老神在在道:“我还要一个人的命。” “谁!” “秦皇后。” 贤王陡然一惊,跌坐在椅子里。 那边,车轮滚滚,渐至镇国公府。 青莞拎起衣角,抬脚入内。 有伶俐的丫鬟迎上来,“顾女医,轿子已备妥,请女医上轿。” “不必!”青莞摆手。 丫鬟脸露惊讶。 这个顾女医真是奇怪,别的太医请府,都是轿子抬到二门,她一个女流,偏要走进去。 殊不知,这镇国公府宽大无比,便是快行,也得半盏茶的时间。 小丫鬟哪里知道,青莞不行轿,只是为了慢些入内。 皇后让她来这府里诊脉,除了秦千菊外,是否还有别的用意,她需把应对之策,在心里过一遍。 穿长廊,过拱门,入了院子深处。再穿过堂屋,右拐入内,便是闺房。 此时,镇国公夫人陈氏被人簇拥着迎上来,想上前握住青莞的手,却又发觉不妥,讪讪放下,笑意盈面。 “可把顾女医给盼来了。” 青莞含笑行礼。她不过是六品女医,对方却是三品夫人,依规,当行重礼。 陈夫人侧过身,受了半个礼,如箭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心里微微咯噔下。 半年不见,当日被诬陷、跪倒在堂下的女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脸蛋也长开了不少,越发的精致美丽了。 幸好那日自己留了个心眼,没有亏待这丫头,若不然……可真真是祸事。 陈夫人想想有些后怕,边走边笑道:“好孩子,劳你跑这一趟。” 青莞迎上她的目光,笑道:“皇后所托,不敢有违,夫人不必客气,先替小姐诊脉要紧。” “好,好,好!”陈夫人笑成一朵花。 闺房里,一水色梨花木家私,富贵精致。 临窗大炕上,一女子半点珠翠未戴,脸上脂粉未施,一双新月黛眉似蹙非蹙,有几分楚楚可怜之势。 青莞大吃一惊,她怎的消瘦至此。思绪一转,看向她的目光便有几分不同。 也是! 皇后想用她来联姻,偏偏那寿王花名在外,又有个不举的名头,那秦千菊花一般的人物,一辈子要绑着这样一个男人,自然要人比黄花瘦了。 谁又知,那男人不过是披着层纨绔王爷的皮囊,内里……呵呵! 第二百三十八回他果然不信 青莞微叹一口气,心里却没有同情。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要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势必要付出代价。能联姻,说明还有利用价值;若连半分利用价值都没了,那才该哭。 秦千菊看她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仍是恹恹的。 陈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忙道:“好孩子,你替她诊诊,也不知怎的,这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青莞三指伏上脉,心里便有了数,当下给了陈夫人一个眼色,去了外间。 “顾女医!” 青莞一只脚刚跨出去,就听到后面一声唤,身子一顿,转过头笑道:“秦小姐有何吩咐?” 秦千菊陌生的打量着她,随即摇摇头,“无事。” 青莞这些日子在太医院,早就练成收放自如的本事,有狐疑,也不过是皱皱眉,放在心里罢了。 走出内院,早有丫鬟备上纸墨,她略思片刻,落笔于纸上,交于陈夫人。 “小姐无病,不过是心中思虚太甚。偏她是个心性强的,又聪明不过;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故忧虑伤脾。我这药……多半效果不大,想大好,还需开怀。” “孩子!” 陈夫人只觉的这话讲到了她的心坎上,哽咽的唤了一声。 皇后的意思早就漏出来了,可那寿王委实……别说是孩子了,便是她都舍不得。 真真是要命了! 青莞绝不会多言一句。她不会忘了当日自己被诬陷,陈夫人前后判若两人的嘴脸,收拾收拾东西便要告退,却不想被她拦住。 “顾女医医术了得,寿王的身子不知道能不能调理好?” “嗡!”的一声。 青莞脑子有片刻的短路。 倘若亭林知道自己的身体,劳陈夫人等一甘女子记挂在心,不知道会不会仰天长笑三声。 毕竟那东西不能用的话,秦小姐可以要守一辈子活寡的。 青莞斟酌几下,笑道:“不瞒夫人,寿王一直在吃着药,只是……” “只是如何?”陈夫人面色紧张之色。 “只是,入不敷出,神仙也无能为力啊。” 陈夫人只觉得眼前发黑。 可不是入不敷出,天天在瑞王府花天酒地,那身子……那身子……女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青莞同情的看了陈夫人一眼,叹道:“青莞告退,夫人保重。” 陈夫人忙拭了拭眼角的眼,朗声首:“来人,带女医入帐房,好生送出府,不得怠慢。” 青莞笑笑,“夫人客气。” 夜幕降临,暑气渐退,星光点点,繁华入了眼帘,青莞坐着马车转过街角,喧嚣渐渐退去。 银针心疼的看着疲倦的脸,道:“小姐,还有半个时辰到家,你歇上一歇。” “嗯,到了叫我。”青莞索性将发间玉簪解下,散发而卧,今儿一天,她实在太累了,需好好歇歇。 突然车身一顿,马车停了下来,隐约是陈平与人说话,青莞懒得开口,只是朝银针淡淡的看了一眼。 银针替小姐盖上了薄毯,跳下马车。 片刻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青莞的睡意,顿时全无,思忖片刻后,悄悄掀起了帘子。 马车前,苏子语一身青衫,拦在车身前。 “我找你们小姐。” “对不住了,苏三爷,我家小姐没空。”只要是小姐不喜欢的人,银针从来不会给好脸色。 苏子语一挑眉,拔高了音量,道:“六小姐,家母身体有恙,还请六小姐施恩一治。” “喂,你听不懂人话还是怎地,我家小姐说过了,苏家的人,不治。” 苏子语闭了闭唇,强忍心绪道:“家母姓叶,不姓苏。她六年前已入佛门,发带修行。” 青莞心中一痛。六年前,正是那事儿以后。 一痛之后,便是恨意。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什么? 脸上覆上沉怒,如果眸光能杀人的话,青莞相信,此刻的苏子语,应该血流一地。 车内悄无声息,但苏子语相信她在听,“六小姐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但凡我能办到,绝不推诿。” 夜风徐徐,青石路上一片寂静。许久,马车里传出青莞冷清的声音。 “倘若我要苏三爷死呢?” 苏子语眉锋一皱,漆黑的眼睛深深的看了车帘一眼,眼中闪过痛色。 他淡淡一笑,抱拳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仍在,子语不能死。六小姐,叨唠了,告辞!” 青莞一口气正要松下,苏子语突然出声。 “不过,告辞之前,有件事想请六小姐解惑。” 青莞冷笑,“我只是个大夫,只会替人看病,不会替人解惑。” 苏子语逝了笑容,一字一句道:“请问,六小姐这一身医术从何而来?” 青莞一怔,冷笑顿碎。他果然是不信的。 苏子语自然是不信的。当年钱子奇被钱家逼着学医,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偏偏学不会,因此长吁短叹。 他嫌她太笨,故意气她,“按理说,你从娘胎里,就识百草,看百病,耳渲目染了十几年,怎的连个药方都不会开。” “你懂什么?” 钱子奇托着腮,神情有些黯淡,“这是要下苦功夫的,没个十年八年,哪里会成。就跟你学武一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千日功呢。” 青莞咬牙,再次冷笑。 “我的医术从来而来,就不劳苏三爷操心了。苏三爷若闲着无事,不防与我说说,当初你射杀我表姐那一箭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夜风卷着男子华袖,月光洒下,覆了满脸清霜。 他眸光一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未有一丝犹豫。 青莞眼含怒意,狠狠的摔下车帘。到底是一身好皮囊,连决绝而去的背影都好么好看。 青莞躺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苏子语一路疾驰,出北城门,往官道驶去。 骑行约半柱香的时间,到神机营门口,门口兵卫见是他,忙迎上前,惊道:“苏统……噢不……苏大人,你怎么来了?” 苏子语把缰绳一扔,“把杨锐找来。” “苏大人稍等,小的马上去。” “我在后山等他。” “是,苏大人。” 山间有林,林间有风,风中冷月高悬。 两个男子缠打在一起,一招一式带着杀气。 “呯!” “呯!” 两声掌风过后,缠打着的两人呈大字型,仰卧在满是落叶的林间,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杨锐喘了两个粗气,道:“出了什么事?” 苏子语叹出一口气,道:“无事,心里闷,来找你打一架。” 杨锐偏过脸,默默的看了他一眼。 他与子语相认相交多年,太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心闷打架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子语,我从来都是一个好的听众。” 苏子语笑笑,透过参天的大树,稳稳能看到一抹微曦的月光,散着淡淡的银白,是一轮上弦月呢。 他想起多年前,有个灵动的女子,玉面朱唇,仿若空谷佳人,清雅绝世。 与他并排坐于树上,女子素手指点着树叶间一抹月光,道:“苏子语,我总分不清上弦月和下弦月有何不同。” 他抱胸看着她,嘴角擒起一抹笑。 “上弦月出现在傍晚和前半夜,脸朝西;下弦月出现在黎明和后半月,脸朝东。” 她眸子一哀,低低道:“竟永生永世都不能瞧见呢!” 他哑然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傻瓜,是同一个月儿,不过是出现的时间,朝向不同罢了。” 女子摇头,嗔怨道:“你才傻呢,我就希望它们在同一个画面中,然后相互瞧见,这画面多美。” “异想天开!” 女子抬起黑亮的眼睛,含着薄薄的水雾,道:“如果有一天,你,我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想想得多心酸啊……” “你在想她?” 杨锐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打断了回忆。 苏子语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我去找她了,求她为母亲看病。” 杨锐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 “她怎么说” “不肯。”苏子语咬了咬牙。 杨锐摇摇头,道:“换了我,也是不肯的。” 苏子语苦笑,牙咬得更紧了。 “母亲的身子不大好,也不肯请大夫医治,只一日日的熬着,我想着她是她的亲人,母亲看到她,或许就会肯了。” 杨锐想出言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六年前那一箭,不仅让一个如花的少女当场毙命,也射断了子语和叶夫人的母子情份。 “她说,她不会替苏家人治病的,还说希望我死。” 杨锐听不下去了,一跃而起,“这女子一张嘴能杀人,吐不出好话来。” 苏子语慢慢坐起来,“却是在情在理。” “什么在情在理?” 杨锐坐在他边上,道:“子语,这个顾青莞诡异的很,你离她远一点。” 苏子语抓起一把落叶,放在手中默默看着,他明白杨锐说的诡异是什么意思。 这三个月来,他借着私自领兵一事,自省于帐中,深居简出,实则暗下与杨锐一道,亲自把顾青莞的底细,查了个底查天。这一查,虽没有查出多少东西,然仅仅一个钱福,对她自称为奴,就让他心惊不已。 第二百三十九回当年那一箭 “走吧,别想这些了。趁着新统领还未上任,咱们兄弟俩痛快的喝一顿。以后再聚,就难了。”杨锐见他魔怔,突然大声说话。 苏子语不动,神情有几分落幕。 “走,走,喝酒,喝酒!”杨锐一把拉起他。 月华如练。 酒入肠,无由醉。苏子语的眼中寒凉如水,眉宇一抹忧色,浓得花不开。 杨锐似而不见,杯子空了,他倒,一人一杯,如此反复而已。如果他没有记错,苏子语已有六年未醉。 军中的酒,从来都烈,一入口,似火烧,十几壶下肚,两人都有些醉了。 杨锐看着他憔悴的面庞,多少有些不忍,借着酒劲说话。 “子语,别太把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放在心上,她懂个毛。” 苏子语摇头,“并非为她,是为我母亲。” 杨锐身子一僵,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从前,我一个月回京一次,每次不过三天,离得远了,看不见,也就罢了。只是如今……” 苏子语眼神黯淡,有些哽咽着说不下去。 若不是母亲病了,他真不知道她过的是如此清苦的日子。一盏枯灯,一方陋台,荤腥不沾,日夜不停抄写经书,说是要为苏家洗清罪孽。 六年来,抄写的经书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每一张上,落款都是他的名字。他站在屋中间,只差一点点要疯。 “别的大夫如何说?” 冷气蹿上脊背,眼中似有莹光闪烁,苏子语苦笑道:“她根本不肯给人诊脉,开的补药也是尽数倒光。” 杨锐面色一沉彻底无语。这明明是在求死啊。 苏子语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似不过瘾,又抢过了酒壶,倾入嘴里。 酒一半入口,一半酒落在衣间。一壶酒尽,苏子语似发泄般,将酒壶狠狠掷于地上。 四分五裂。 他一言不发,身子轻轻一提,拿起手边的刀,舞了起来,身形越来越快,如疯了一般。 坠叶纷纷,满天的星辰,似被那长剑划伤,和着叶,碎成一地。舞累了,苏子语往地上一躺,哈哈大笑。 这笑,听在杨锐的耳中,有如鬼嚎。 “杨锐,拿酒来。” 苏子语朗声一喝,“今日陪我一醉。” 杨锐一把按住他的手,瞧了好一会,才道:“子语,你和我说实话,当年那一箭,你为什么要射?” 苏子语身子一抖,脸色煞白,对上他的目光。 杨锐被他的目光所摄,不得不移开眼睛,“这话我放心里很久了,想问,又怕伤了你的心。当年,你们俩个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一下子就……子语,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 苏子语身子又一抖,晃晃悠悠的抬起了酒杯,眼底覆了阴郁。 “为什么不相信,事实上,那一箭,就是我射的。” “子语。” 杨锐加重了语气,“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会不知道。” “我是什么人?” 苏子语把酒饮尽,苦笑连连,“我是个忘恩负义,连畜生也不如的人。是个无情无义,寡不知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子语,你醉了。” “哈哈哈哈……” 眼中笑出泪来,苏子语又倒了一杯,凄然道:“要真醉了,倒好了。” 杨锐惊得,久久无话。 青莞回府,实在是太累了,便让史松音他们先用晚膳,自己则舒服的泡在木盆里。 就在她晕晕欲睡之时,月娘匆匆走进来,“小姐,史家别院来人,清哥儿突然病了,求小姐过府瞧一瞧呢。” “松音呢?” “松音小姐一听侄儿病了,急得一推饭碗,已经命人去收拾东西了。” 青莞蹭的从水中起身,“快帮我擦干,姐夫不在,二姐一个人肯定是怕的,我得赶紧过去。” “是,小姐。” 月娘唤来春泥等人,帮小姐净身换衣,因头发还湿着,不能绾发,青莞浑不在意道:“就散着,月娘跟我去。” 青莞这边准备好,史松音也已带着丫鬟仆女赶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相携而去。 金府往史家别院,快马加鞭的话,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 马车刚停,便有人迎上来,“六小姐,快上轿,小少爷的身子很烫。” “慌什么!” 青莞声音平静,没有半分慌乱,“松音,你慢慢跟来,有我在,你不用急。” 史松音见青莞这个时候,还顾着她的身子,心口一暖,道:“青莞你先去。” 轿子行至二门,青莞下轿,早有丫鬟提着灯笼等在一边,“六小姐,这边。” 略行片刻,人已至正堂。 穿过正堂,入里屋,陆芷雨一脸急色,道:“妹妹可算来了,这孩子烫得要命,叫也叫不醒,只一味的昏睡,急死人了。” 青莞见她六神无主,忙安抚道:“别怕,谁家孩子没个头痛脑热的。掌灯,闲杂人等离开。” 陆芷雨一听青莞说话,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般,用帕子拭了拭泪,一一吩咐下去。 “回王爷,史大爷家的小公子生病,陆大奶奶一个人在府邸,应付不过来,小姐被叫去问诊了。”春泥看着眼前二人,如实回话。 赵璟琰摇着扇子,道:“竟这么不巧?” 蒋弘文心中一动,道:“反正也无事,咱们过去瞧瞧。” “什么无事,二哥还在等着我喝花酒呢!” “天天喝,喝死你!”蒋弘文突然一声怒吼,把春泥几个惊得魂都没了。 赵璟琰皱眉,摸着鼻子深看他一眼,半晌才阴阳怪腔道:“那就走吧!” 蒋弘文掩饰了心绪,“赶紧。” 八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 青莞替孩子盖好被子,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着了凉,几盏药就好了。” 陆芷雨一颗心安稳下来。 青莞又道:“夏,秋之交,原本就极易生病,孩子头一回来京城,水土不服,若不是底子好,早就该病了。让下人们这几日当心,万万不可吹了冷风。” 陆芷雨捏着青莞的手,道:“辛苦妹妹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原是我疏忽了。走吧,别吵着孩子睡觉,咱们外头说话。” “大奶奶,六小姐,寿王和蒋府七爷来了,在花厅等着呢!” 陆芷雨惊得脸色大变,“寿王……他怎么会来?” 青莞想着白日里赵璟琰的话,道:“二姐别怕,只怕是来找我的。” “我就说……” 陆芷雨松出一口气道:“我陪妹妹去迎一迎,大爷不在家,总不能失礼。” 青莞走进花厅,见那两人各坐一边,一个喝茶,一个摇扇,脸色平静。 陆芷雨忙上前行礼道:“给王爷请安,给七爷请安。” “大奶奶不必客气,本王找青莞有些事,叨唠了。” 赵璟琰收了扇子,目光却看向一旁的顾青莞,待看到一头及腰的黑发时,他的心头漾了漾。 青莞迎上赵璟琰的目光,淡淡一笑。 这一笑,繁花失色,夜风尽醉。赵璟琰目光深深,嘴角高高扬起。 陆芷雨道:“王爷说哪里的话,请都请不到的人,王爷别嫌府中简陋就行。” “听说小公子病了。”赵璟琰收回视线,一本正经道。 陆芷雨点头,“有些发烧,青莞诊过了,说吃几盏药就没事了。王爷可曾用过饭?” “还未曾!” 赵璟琰一转身,低低道:“青莞你用过了?” 顾青莞正与蒋弘文说话,听他一问,才觉得肚子有些饿,“未曾。” 赵璟琰皱眉道:“那就劳烦大奶奶置上一桌酒菜,稍稍清淡些。” 堂堂王爷,一点架子也没有,竟然要屈尊在史家用饭,陆芷雨脸色一喜,忙道:“王爷,七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蒋弘文见陆芷雨离开,心思一动,道:“青莞,你先坐着,我出去转转。” 青莞只当赵璟琰有话对她单独说,遂轻轻点了点头。 蒋弘文快行两步,走到时陆芷雨的身侧,“大奶奶。” 陆芷雨见他跟上来,惊道:“七爷,有事?” 蒋弘文腼腆一笑。 陆芷雨会意,向身后的仆妇交待了几句,等人离开了,方笑道:“有些年头不见了,竟长这么高了,我记得小时候,你还常到我家来玩呢。” 蒋弘文缓声道:“大奶奶还记得?” 陆芷雨笑道:“怎么不记得,你一到我们家,就吵着要吃酒酿元宵,下人做的,还不肯吃,非要吃我大姐做的,嘴真叼。” 蒋弘文佯笑道:“她做的元宵,一颗一颗,圆溜溜的,又糯又劲道,好吃。” “只可惜,再也吃不到了。”陆芷雨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盈着一层泪光。 蒋弘文心中大痛,掩饰道:“府里都好吧?” 陆芷雨一愣,颇有些诧异道:“劳七爷还惦记着,都还好。” “那就好,总会好起来的。”蒋弘文淡淡道。 只是她看不到了。 陆芷雨心头一暖,背过身擦了一把泪,笑道:“多谢七爷。” “何必这么客气,我记得小时候,你叫我老七,我唤你二姐。”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如今都大了,哪还敢这么叫。”陆芷雨笑道:“不过你和青莞定了亲,跟着她唤我一声二姐,也是应该的。” 第二百四十回余生闻不见 蒋弘文笑道:“那二姐私下里,还是叫我老七吧。” 陆芷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犹豫半晌,没有开口。 倘若从前,她定不会犹豫,只是现在自家娘家落魄,蒋家简在帝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一声老七叫得叫不得? “不让二姐为难,只要二姐心里记得,老七,还是那个老七。”这话蒋弘文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陆芷雨点头笑道:“说来也真是缘份,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你会和青莞结亲。” 蒋弘文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想到。” 陆芷雨眼中波光闪烁,思忖了片刻,道:“七爷以后,一定对青莞好些,这丫头从小吃了不少苦。” “放心!”蒋弘文不欲多说,一言带过。 “大嫂!” 陆芷雨眼睛一喜,“松音快来,这是蒋府七爷。七爷,这是我的小姑史松音,与青莞是最要好的朋友。” 史松音远远看到大嫂与一男子在九曲轿边说话,心中好奇,遂上前打招呼。 待听到是蒋府七爷时,史松音不由的多看了男子两眼。原是青莞的未婚夫呢。 “给七爷请安。” “史小姐!”蒋弘文点头。 就在这时,一中年仆妇匆匆而来,道:“大奶奶,酒菜预备下来,您看看还少些什么?” 陆芷雨忙道:“松音,你替大嫂招呼七爷,我去去就来。” “大嫂!”史松音有些惊乱,她从来不会招呼客人呢。 陆芷雨拍拍她的手,道:“青莞就在里面,你把七爷领去花厅就行。” “噢!”史松音嘟着嘴道。 九曲桥上仅剩下两人,史松音不习惯与陌生男人独处,笑道:“七爷,我们往花厅找青莞去吧。” 蒋弘文心绪繁乱,那人的身影,如浮光掠影般绕过心头,一时酸甜苦辣竟难以分辨,只想找一个无人处静静的呆一会。 “我去湖边走走,你不必跟来。” 声音带着清冷,如头顶的月光一般。史松音一愣,目光有些嗔怨,这个男人,忒无理了。 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正欲入花厅,一支手拦住了她。 “史小姐,我家主子正与六小姐在里面说话,您稍等片刻。” 史松音认得眼前的人叫阿离,常到青府送信的,听月娘她们说,是寿王的贴身侍卫。 她脸上露出个了然的表情,吐了吐舌头,心道还是去找大嫂吧。 原路返回,又走到九曲桥边上,桥尽头,是一株桂树,树下的男子迎风而立,青衣肃杀,玉带楚腰,浑身笼罩在悲伤中,微光照在他脸庞,一滴泪正从他面颊缓缓落下。 史松音的心狠狠的颤了一颤,想拔腿而走,脚似千金重。 蒋弘文正沉浸在悲伤中。 今天正好是她的百日。所以他一听到陆这个姓,便不管不顾的跑来了。 他想起小时候,无事总要往陆家去,只为吃到一碗她亲手做的酒酿元宵。 八月桂花香,她的元宵中便会加桂花。于是他一到桂花落叶时,便会亲手摘了给她送去。 她总是含笑抚他的脑袋,道一声“真乖。” 他那时便想着快快长大,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旁,为她采一地桂花。 没想到,桂花香飘依旧,她却已经走了,余生再闻不见桂花香。 人活一世,立于这天地间,争权夺利,富贵荣华,甚至君临天下,只是到头来,仍如草芥一样,原来什么都做不了主,包括生死。 耳边似有兮兮索索的声音,抬眼望去,是有人站在了桥边。蒋弘文收了悲色,自阴影中走出来,朝来人微微欠身,背手而去。 史松音茫然侧首,如水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男子的背影,心按捺不住的跳动着。 她无意识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的走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为什么会落泪…… 偌大的花厅里只有青莞和赵璟琰两人。 青莞见他额角贴着块沙布,讥笑道:“就额头这点子伤,也需被人抬进万花楼,亭林,莫非你已七老八十?” 出言不善,却是带着一丝关心,赵璟琰哈哈一笑,顺着话道:“青莞,你快来帮我瞧瞧,这会疼的紧。” 顾青莞瞪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 “低头。” 少女的发香扑面而来,赵璟琰心里五味杂陈,正要抬头去看。 “别动!” 赵璟琰冷不丁被她一喝,刚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嘴角扬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好个霸道的女子。不过,他喜欢她对他的霸道。 略带薄凉的手指覆在脸庞,赵璟琰嘴角扬得更高。心里像大冷的天喝了碗热腾腾的鱼汤,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服。 “轻点,疼!” 青莞一愣,手停了下来。自己不过是把他的纱布拿开,伤口还没碰呢,他哪来的疼? 赵璟琰滑稽的解释道:“我怕你一会下手重,说在了前头。” 堂堂男人,竟然怕疼,顾青莞磨磨牙,道:“月娘,把药箱拿来。” 外头的月娘听到唤声,奉上药箱,想在边上帮衬一处,却被赵璟琰一记刀眼,吓得退了出去。 刺鼻的药味熏了眉眼,赵璟琰笑意更盛,声音却柔柔道:“贤王那头,搞定了。” “他信?”青莞追问。 赵璟琰轻出一口气,道:“原先不信,不过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他还是信了。” 青莞不语,麻利的替他处理好额头的伤后,才坐下道:“你如何说的,我想听。” 发香渐渐淡了,赵璟琰端起热茶,掩饰了心中的失落。放下茶盅侧过脸,却见女子墨发,红唇,一双眸子亮若星辰。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咱们别在这里干坐着,边走边说,如何?” 青莞看了看院外,轻轻点了点头。 树梢下月影斑驳,夜风过处,枝叶飒飒作响,衬得湖边极静。 赵璟琰眉宇间泛着暖色,低沉的声音在夜里,如暮鼓,将竹屋中的一幕娓娓道来。 青莞听罢,紧紧的抿了抿嘴唇,道:“你故意提出江南归你,是为了让他打消疑虑吗?” 赵璟琰赞赏道:“若不狮子大开口,他又怎会相信。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提着脑袋去搏,他不是傻子。” 青莞微微动容。把自己的贪欲摆在敌人面前,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遮着掩着,反而引得别人怀疑。 “皇后一事,又有何说法。” 赵璟琰双手一摊,道:“宫中有传言说,我母妃的早逝,是秦氏做的手脚。” 青莞心漏一拍,“当真?” 赵璟琰摇头,“已经过了这些年,真不真的,谁又知道。” 青莞听这口气不对,抬头看他,男子眉宇间拧起忧色。 “听老祖宗说,母妃身子一向康健,那场病来得蹊跷。” 青莞道:“你没有暗下查一查吗?” “要怎么查?” 赵璟琰负手远望,眸底生起凌光。 青莞眯了眯眼,当下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当时他年岁尚小,自保都难,如何去查。如今大了,有几分本事了,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她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想安慰几句,却一时无话。 片刻后,赵璟琰转过身,脸上已一片平静。 “对了,父皇把全国的税银交由银庄流通,我想私用这这笔钱,暗下生出利钱来,可有什么好办法?” 青莞闻言,一怔,皱眉道:“这些银子量虽大,但在钱庄的时间却短,想要赚利钱,唯有一个快字,不大好办。” 赵璟琰笑道:“若好办,也不来找你,替我想想。” 青莞低头,又突然抬头,“亭林,你是不是缺银子?”若不缺银子,又怎么会打这些银子的主意。 “……” 赵璟琰被她问住,嘴角抽抽道:“本王再过几年,总要大婚,为了未来的王妃,也该多赚些银子才是。” 青莞知道他所言非真,却忍不住笑道:“说起亭林的王妃,今日我倒是有幸见了一回,亭林想不想听听。” 那个女子也配。 赵璟琰一收扇子,断然拒绝,“不想听,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我饿了,女人此时勾不起本王的兴趣。” 青莞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挪榆道,“能勾起王爷兴趣的是……” 你! 赵璟琰唇角勾勾,脸色有些僵,言不由衷道:“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青莞气恼。 这厮莫非钻钱眼里去了。 酒席置好,青莞跟在赵璟琰身后入席。蒋弘文已坐着等他们。 青莞饥肠辘辘,头也不抬,斯条慢理的用起饭来。 赵璟琰与蒋弘文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一时无话。 青莞吃下最后一口饭,习惯性的伸手拿杯子喝水,手却扑了个空。抬起,赵璟琰把杯子递过来。 “喝吧,刚泡的。”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青莞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 “谢谢。” 青莞伸手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水温微烫,是她喜欢的温度。 “怎么,是不是太烫了?”赵璟琰眉头微紧,他记得她饭后喜欢用一杯微烫的茶水。 “不是,正正好。” 紧着的眉头舒开,赵璟琰把杯中一饮而尽,朝身后丫鬟道:“盛饭。弘文,你要不要?” 蒋弘文摇头,“你先用饭,我再喝两杯。”赵璟琰深看他一眼,道:“少饮些,还有正事。” 第二百四十一回我岂能错过 蒋弘文眼中藏着光芒,难得没有抬扛,只是点了点头。 青莞并未留心两人之间的举动。她正为刚刚那杯茶水惊讶,这个男子实在太细心了,竟然知道她喜欢的温度。 心里莫名暖了起来,呼吸有些无法自控的紊乱。 “三个月了,铁占的事,还没有消息传来。” 头顶,赵璟琰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歉意。 青莞抬眼,敛了心神,“茫茫人海,确实难寻,亭林,我不急。” 赵璟琰低低一笑,“你不急,就好。这事儿既然我应下了,就一定会帮你办妥。” 青莞点头,道:“有劳了。” “你,我之间无需这么客气的。” 青莞笑笑。这话倒是真的,这厮找她看病,让她帮忙赚银子时,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白晳的脸庞扬起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令赵璟琰心头微暖。 “除了南边和西边,其它都找过了。看来,就应该在这两处地方。” 青莞收了笑,思忖道:“那就先往南边去找吧。” 赵璟琰颇以为然道:“我会让阿离传令下去。” 这一回,青莞没说谢谢,主动拿起茶杯与他的碰了碰,所有的谢意,只在这一举动中。 赵璟琰心中畅快,正欲说话,一旁久未出身的蒋弘文,冷不丁开口,“我吃好了。时辰不早了,说正事儿吧。” 青莞睨了他一眼,这家伙今儿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话出刺人,吃枪药了。 赵璟琰笑意高深,不以为然道:“也没什么可说的,贤王那头刚把诱耳抛出,就等着他主动来找咱们了。这条线稳妥了,青莞,你就可以动顾府和老齐王府了。” 此言之意,青莞一听,便了然于心。 两人离去,青莞也欲回府,却被史松音拦住。 “天晚了,就在府里歇一晚,明月再回去吧,也省得来回跑。” 青莞对着史松音清澈的眼睛,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好点点头。 陆芷雨听见,赶紧命人去打扫客房。 史松音忙拦道:“大嫂,不用麻烦,我们俩睡一张床。” 青莞故意脸色一哀,“二姐,我能说不吗?” “不能!”史松音霸道的回答。 青莞把头磕在陆芷雨的肩上,叹气道:“二姐,快找个媒人把她嫁了吧,也省得天天缠着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史松音红了脸,嗔怨道:“就缠着你,就缠着你。” “二姐,救命!” 陆芷雨被这两人逗得前腑后仰,心中浊气一扫而光。 丫鬟下了帐帘,吹灭蜡烛,各自退去。 青莞累了一天,支撑不住,倒头就睡。 “青莞,我今天看到他在桂花树下哭了。”黑暗中,轻柔的声音响起。 青莞迷糊道:“他是谁啊?” “蒋弘文。” 三个字一出,青莞睡意完无,她翻了个身,见史松音正睁着两只大眼睛,灼灼的看着她。 “好好的,他哭什么,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史松音眨了眨眼睛,眸中异光微动,“我不会看错的,他真的哭了,而且看上去,似乎很悲伤。” 青莞皱了皱眉。 在她的印象中,蒋弘文素来清冷,不该是悲秋伤月的人。 “你一定是看错了,若不然,他定是被什么东西熏着眼睛了。” 史松音当下反驳,“青莞,我真的没看错。” “好,好,好,你没看错,他掉眼泪了。可这与咱们有何干?” “他是你的未婚夫啊,你不关心一下,他为什么掉眼泪吗?” 青莞闻言微怔。自己好歹与他定了婚,行过三礼,未婚夫流泪,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按理应该借机上前嘘寒问暖一番。 “这个……松音,他躲着,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若冒冒然的去问,怕不合适,还是只当不知道的好。” “可是……” “可是太晚了,我明天一早还要去衙门,松音,能不能让我先睡啊。”青莞有气无力。 史松音嘟着嘴,顿了顿,道:“那好吧。” 青莞脸色一松,畅然入睡。 黑暗中,史松音的目光,却越发熠熠闪光。 赵璟琰从史家别院出来,马车不紧不慢的向万花楼驶去。 行到半路,车子被人拦住,竟是瑞王府长史官。 “寿王爷,我家王爷请您和七爷往繁花楼一醉。” 赵璟琰懒懒看了蒋弘文一眼,顺势挑挑眉,道:“今儿个,高小峰请本王在万花楼喝酒,有言在先,只能改日再去二哥府上叨唠了。” 长史官笑眯眯道:“王爷既然有约,那小的就不拦着了。” “嗯!” 赵璟琰收了扇子,点了点额头,道:“去跟你家王爷说,繁花楼有繁花楼的好,万花楼有万花楼的妙,要不要尝尝鲜儿?” 长史官笑意更深,“小的一定把这话给王爷带到。” “去吧!” 等人走远,蒋弘文一摔车帘,道:“亭林,你猜瑞王会不会往万花楼来。” 赵璟琰垂眸,视线落在扇柄上。 “不出一个时辰,必到。” “这么笃定?” 赵璟琰眸底一亮,“有高小峰这个新任统领在,他乐得趁机拉拢下。” 夜。 月色清冷。 灯火通明的书房里,贤王和心腹徐超相对而坐,脸上神色凝重。 徐超抚须道,“王爷的心中,是如何想的?” 贤王慢慢拿起茶盅,却没有往嘴边送,只是放在手里把玩,脸色冰冷。 “本王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千日功,一日毁。这一回,自己损兵折将不说,还在父皇跟前失了宠,真真是悔不当初啊。如果老八能站在他这一头,事情的转机就来了。 徐超心里咯噔一下,“王爷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寿王和瑞王走得么近,万一这是他们两人的计谋,咱们岂不是上了当?” 贤王语意森森,“徐超,老八要不是扶不起,以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这皇位他就该坐了。” 徐超点点头。这话说得实在,寿王在皇上跟前的体面,是任何一个皇子都比不过的。 皇上养病这些日子,连皇后,贵妃都不得入,只放寿王一人在跟前侍疾,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这个时候,他只要乖乖的跟在老二后面,什么都安稳了。何苦冒这个险。” 徐超鹰眼一转,眉间川字纹更深,“王爷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还需三思而后行!” “思什么思?” 贤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几下,怒道:“本王不居长,不居嫡,连神机营都丢了,还有什么资格思这,思那。” 徐超被骂得一声不吭。 “这会他把桥搭过来,我要不踩着过河,就是个傻蛋。他在父皇跟前说一句,顶我说百句。” 贤王把茶盅重重搁在几上,厉声道:“不就是划江而治吗,给他。只要我坐上了那个位置,连天下都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江南算什么?” 徐超见贤王动怒,不敢再劝,只敢低声道:“王爷,我是怕他利用王爷,来对付瑞王,完事后把咱们一脚踢开。毕竟,人都是有野心的。” 贤王哧之以鼻。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老八有本事坐了那位置,我一个闲散王爷的名头,是跑不掉的,总比老二上位,你我身首异处的强。” 徐超心念一动。瑞王此人看着德才兼备,则实心胸狭小,无容人之度。将来一旦他坐上了位置,绝不会手下留情。 寿王则不同,至少命是保得住了的。 贤王吸了一口气,轻叹道:“徐超啊徐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岂能错过!” “回王爷。寿王与高统领约了在万花楼喝酒,不过来了。” 瑞王眉头一皱,脸慢慢沉了下去。 长史官忙道:“寿王让小的带话说,繁花楼有繁花楼的好,万花楼有万花楼的妙,请王爷过去尝尝鲜儿。” 沉着的脸,一瞬间扬了起来,瑞王的目光往下首处一扫。 “老八相邀,你们说本王要不要应下呢?” 众谋士一看瑞王的脸,心中有数。 “王爷,当去。” “王爷应该去尝尝鲜儿。” “万花楼是寿王的地盘,寿王此邀,是没把王爷当外人。” 众人七嘴八舌后,俞清起身轻咳两声道:“王爷,高小锋新官上任,王爷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该去。” 瑞王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既如此,本王屈尊走一趟,又如何?” 俞清上前一步,笑道:“王爷算不得屈尊。高小峰的背后是高尚书,有寿王在中间牵线搭桥,王爷何不慢慢笼络起来。” 瑞王深看他一眼,朗声道:“来人,更衣!” 子时,喧嚣渐淡,繁华隐入夜色。 万花楼门口,数位锦衣公子微醉而出,抱抱拳,各自的小厮持个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穿过三条街,停在朱色的角门口,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高府。” 高小锋一脚踏入高府,醉意全无,由小厮引着入了前院的书院。明日他便要入军营,约摸有半月不能回来,父亲此刻必有话要与他说。果不其然,书房里,灯火通明,工部尚书高鸣涛端坐在太师椅里,见儿子进来,将手中的史书放下。 第二百四十二回所谓的规矩 高小锋上前行礼,把今日在万花楼遇到瑞王一事,合盘托出。 高鸣涛听罢,面有忧色。瑞王此举,拉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君心难测啊! “锋儿啊,你与寿王结交,为父倒是乐得所见。只是这瑞王……你需浅言浅交,避着些为好?” 高小锋微有不解,道:“这是为何?” 高鸣涛抚额道:“瑞王居长居嫡,按理太子之位,早该由他承下。只是这六年来,皇上迟迟未有动静,这不得不让人深思啊。”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意在贤王?” “住嘴,这话岂是你能妄议的。” 高鸣涛神色一肃,厉声道,“为人臣者,忠心二字很重要。不管立谁为诸君,都不该是咱们操心的事。” 高小峰一怔,随即道:“左不过这两人。” “未必!”高鸣涛嘴角微沁。 “你是说寿……” 如刀一样锋利的目光横过来,高小峰忙捂住了嘴。 “儿子啊,君心难测啊,你别忘了盛家的下场。” 高小锋是亲眼见过盛家的惨状的,心有余悸道:“父亲说的对,只要皇上不立太子,咱们就该保持中立。” 高鸣涛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君子立于世,如何中立,难啊!” 突然话峰一转,道:“你觉得寿王此人如何?” 高小锋眼眸一动,晦涩道:“除了那方面,儿子觉得都很好。” 高鸣涛不语。 “父亲,皇上会不会中意他?”高小锋犹豫着把心里的猜测说出。 高鸣涛横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我如今后悔一件事情。” “什么?” “你与顾府二小姐的婚事。” 高小锋皱眉。当初这婚事,还是老父亲亲口婉拒的,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怎么又拿出来说事儿。 忽然,眼前似有东西闪过。顾府二小姐与顾女医交好,顾女医乃蒋七爷的未婚妻,蒋七爷与寿王比亲兄弟还亲,如此说来…… 高鸣涛见他明了,扶着稀疏的几根胡子,道:“寿王那头,好好结交。” “是,父亲!” 高小峰躬身应下。 一夜好眠,青莞神清气爽。 外头候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进来伺候。青莞做了个嘘声的表情,指了指床上熟睡的人,轻手轻脚去了外间。 洗漱用罢早饭,青莞往清哥儿房里又瞧了一回,方才出门。 马车刚行几步,就听到一个清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青莞,昨儿睡得如何?” 顾青莞一愣,不敢置信的掀了帘子去瞧。一张俊朗的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青莞皱了皱眉头。 寿王府在城南,史家别院在城北,这一南一北用脚趾头想想,也不顺路啊。 “别露出这种表情,和着像我跟踪你似的,昨儿宿醉,嗓子疼得很,来找青莞讨些药吃。” 青莞这才听出这厮的声音,果然有些嘶哑。整夜整夜喝酒,喝不死你。 “你心里在骂我?”赵璟琰像是听到了青莞的心声。 青莞一愣,皮笑肉不笑道:“岂敢。你……要不要过来诊个脉?” 赵璟琰摇摇头,“暂时不诊了,回头一并诊。”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顾青莞露出惊色。 赵璟琰不等她思索,笑道:“青莞啊,回头去太医院准备些上好的外伤药,可随时得来搭救我啊。” “什么意思?” 赵璟琰笑道:“我打算再与三哥打一架,青莞觉着如何?” 青莞心中一动,脸上有笑意流出,“好主意。” 赵璟琰挑眉,叹息一声,“只怪本王身子弱,经不得揍啊。” “放心,有我在,你能长命百岁。” 赵璟琰哈哈一笑,“如此,本王便去了,莞莞,记得备好外伤药啊!” 莞莞,这是一个什么称呼? 青莞直到坐在太医院里,仍对今晨赵璟琰叫她的这一声,耿耿于怀。 “顾女医……顾女医!” “啊?” 青莞回神,见是刘兆玉,忙道:“是不是要开晨会了。” “是啊,时辰快到了,你还不赶紧的。去迟了,又要挨骂。” “多谢!” 刘兆玉见她不如往日机灵,笑道:“一大早的,想什么心思呢?” 青莞掩饰道:“正想个方子呢。” 刘兆玉看了看四周,凑近了脑袋低语,“今儿的晨会你小心些,张华的脸,可难看的紧。” 青莞知道是为了昨天皇后跟前的事,不以为然的笑笑,“我心中有数。咱们走吧。” 青莞跟在刘兆玉身后,入了大厅,还没站稳,上首的张华把茶盅重重一搁,声色厉疾。 “资历最浅,架子最大,眼里还有谁?” 此言一出,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有眼睛的都知道说的是谁。大厅里原本闲聊的众人,齐齐住了嘴,目光刷刷看向来人。 青莞微微低头,走到自己最末的位置。 坐下,端起茶碗,素手拨了两下,才慢悠悠道:“张太医的眼里有谁,我的眼里就有谁。” “你……” 张华气结,一拍桌子道:“顾青莞,你太过放肆。” 青莞淡笑,“张太医何出此言,青莞一向谨守本份,从不逾越,何来放肆一说。噢……我明白了,张太医一定是为了昨日皇后宫里的事吧!” 宫里藏不住事儿,昨儿秦皇后把张太医打发走,独留下顾女医请脉,事后,还命顾女医去了镇国公府。 谁不知道,镇国公府的病,一向是由张太医看的。这就相当于在张太医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经青莞一提醒,众太医看向张华的神色,多了几分打量。 张华气得两眼翻翻,遮羞布被撕开,他的脸面被踩到了脚底下。 眼中狠厉一闪而过,青莞瞧得清楚,她把茶碗一放,起身走到张华跟儿前,一脸的恭敬。 “昨天诊脉,没有按着张太医的话说,是青莞的错。张太医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张华冷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凡事都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顾女医啊,你的医术虽然了得,太过心骄气傲,也非好事啊。” 青莞眉眼一抬,针锋相对道:“张太医这话,青莞不敢苟同,难道我就该顾着规矩,至皇后娘娘的病于不顾?” 这话一出,众人心里透亮。原是这张华被拂了面子,公报私仇啊。 “你……”张华气得面红耳赤,暗中咬牙切齿。“皇后娘娘掌六宫之首,颇有贤名,若为病痛所扰,心力不济,必会无心宫中事务。必有那小人趁机作祟,乱宫闺之事。后宫一乱,皇上哪来精力处理朝政?君王无心朝政,百官效仿,长此以往,乱相频生 ,我大周朝赫赫基业,难道就要毁于一个小小的规矩?” 青莞看了看张华青得发紫的脸,突然话峰一转,厉声道:“千之之堤,溃于蚁穴,张大人不让青莞有不同的诊断,居心何在,莫非,张大人是想做那蚁穴?”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只讲得一屋子太医目瞪口呆。 众人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子委实厉害,三言两语,就事情上升到了一个高度,这一下,别说是张华了,就是皇帝听了,也揪不出任何错,反而要夸一声“忠臣啊。” “你……你……” 张华气得怒火冲天,脸涨得像个被开水烫过的猪头,眼中的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好你个灵牙利嘴的顾青莞,竟然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等我跳,我要不整死你,这太医院还有我张华的容身之地吗。 青莞眼色微凉,“张太医所谓的规矩,青莞不敢苟同,但顶撞上司,却是青莞不对。青莞愿自省五日,自罚俸禄半年,不知可平张太医心中怒火。” 说罢,青莞恭敬一揖,扬长而去。 张华看着她的背景,只觉得心中火烧火燎,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手足无措过。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她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张华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张太医……张太医……” 大厅里乱作一团。 青莞听着身后的动静,脚步轻快无比。 反正那厮说了,鱼儿上钩了,下一步该动的人是瑞王。这个张华是瑞王的一条狗,先把狗牙拔了再说。 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青莞接过银针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 “小姐今儿的行事,是不是太急了些?”银针问得小心翼翼。 青莞放下茶盅,道:“银针,狗急了才会跳墙,才会露出狐狸尾巴。这个张华,并非心思正的人,他动了,才会对咱们有利。” 银针点点头,道:“就怕他起什么坏心思,暗中下黑手。小姐,以后多带个叶青吧。” 青莞思忖片刻,道:“听你的,走吧。” “小姐……当真要自省五日?” “话说出去了,总该做到。”青莞眸底含着清冷。 “这……”银针不解。 青莞淡淡一笑,道:“银针,你家主子有持无恐。” 须臾,主仆二人在众目睽睽下,背着医包,扬长而去,惊倒了所有人的。 因是临时起意,青府的马车还没有来接,她犹豫片刻,便让银针去街边雇了辆车。 忽然,一道阴影斜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六小姐。” 第二百四十三回无医是无治 青莞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她撇过脸,故作没听到。 “六小姐想要在下死,动手吧。在下死后,请手小姐出手救治家母。” 青莞看着横过来的匕首,暗暗咬住牙根,抬眸,眼含恨意。 “苏子语,你就料定我不敢刺下去吗?” 苏子语镇定的回视着她的目光,声音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 “六小姐,你只管朝我心口刺下,我已经交待所有的事情,放心。” 青莞一把抢过匕首,胸口不住起伏。 刺? 还是不刺? 一刀刺下去,所有恩怨情仇,一笔勾销,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可是她不甘,就这么让他死,太便宜了。 苏子语见她不动,眸睫一动,“如果这些还不够,再加一个钱福,我想应该够了。” “框挡”一声。 匕首应声而落,青莞眼中一闪而过的怒火,瞬间熄灭在“钱福”两个字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有持无恐啊! “苏侍卫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子语看了她一眼,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六小姐,子语没有任何意思,只想恳请六小姐,替家母医治。” “如果我说不呢?” 苏子语目色一暗,“那就对不住了,钱福的身份,明日后,一定人尽皆知。” 这一刻,青莞只觉得手脚有些发麻。 她后悔了。 当初钱福从京中入江南,不光一夜白头,摔断了腿,人更是老的不成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在胡须中,连顾二爷都没看出,这个驼背的老人,曾经是钱宗方跟前,意气风发的得意人。 后来有了金府,对外钱福以姓金姓自居,而她们从来唤他福伯,所以一直未曾留意。不曾想……竟被他认出来。 苏子语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从最初的怨恨,震惊,平静,甚至连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都看在眼底。 她在意他。那么,这一步棋,就走对了。 青莞自嘲一笑,笑意冰冷,“苏子语,我倒不知钱福是何身份?” 苏子语见她陡然变色,不由一愣,苦笑道:“一个不应该存活于世的人,六小姐认为,他应该是什么身份?” 青莞直视着她,目中的嘲讽之色更深,“看来,苏侍卫的本性六年不改,喜欢出卖他人,为自己换取利益。” 此言一出,苏子语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一股莫名的悲怆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六小姐,请相信我,若不是为了家母,我绝不会……” “绝不会出卖我表姐吗?”青莞冷笑。 苏子语薄唇动了动,任由悲怆慢慢的向外扩散,却咬牙不语。 青莞轻轻叹了口气,讥笑道:“拜托,别装出这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让人瞧着,像是本女医威胁了苏侍卫似的。走吧!” 苏子语神色一松,喜道:“六小姐,我一定不会把钱福的身世……” “苏侍卫。” 青莞冷冷打断,是实在不想听到他虚假的谎言,“誓言这玩艺,从你口中说出来,我恶心的想吐。” 青莞眸底含了风刀,懒得那看一眼,转身离去。风起处裙角轻拂,似一朵盛开的幽莲。 苏子语眸光微闪,紧跟上去。 苏府的宅子,距离钱府的旧宅,仅一盏茶的脚程。 马车在后门停下,青莞看也不看,跟着苏子语入了宅门。 渐渐,她心底涌上不适。 并不是所有的故地重游,都会让人唏嘘感叹,心生留恋;偶尔也会锥心刺骨,痛恨无比。 穿过几条小径,再入花径,四周景致渐稀。如果她没有辨错方向,这应该是西北角,苏府最最偏僻,荒凉的一处地方。 两人在一处院落前止步,苏子语推门而入,青莞抬脚跟上,鼻尖隐有檀香味飘来。 她眉心一紧,只觉手上渗出涔涔汗意。 院子很大,一应花草树木全无,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走出来。 青莞眸光一闪,多看了丫鬟几眼。 绮素见来人,上前福道:“三爷来了。” “母亲在哪里?” 绮素皱眉,目光掠过青莞的脸,道:“夫人在佛堂,不见人。” 苏子语脸一绷,大声道:“这是我请来的顾女医,医术了得,师从钱家,你速去回禀母亲。” 绮素颇有规矩的朝青莞一福,道:“女医请稍等,奴婢先去回禀夫人。” 青莞抬头,示意她自便。 绮素进屋,院里只剩两人,青莞退后三步,转过身,与苏子语保持一断距离。 苏子语立于廊下,眼中微凉。这女子倒是个性情中人,连眼中的厌恶,都不屑掩饰。 他哪里知道,青莞并非不屑掩饰,而不是无法掩饰。 一箭之痛,恨之入骨,既然无法掩饰,不如大大方方示之,反正她现在的身份是钱子奇的表妹,为表姐鸣不平,也在情理之中。 绮素去而复返,“三少爷,夫人说生死由命,无需医治。三少爷和顾女医请回吧。” 苏子语似早有所料,当即道:“你只与母亲说一句话,顾女医的表姐,是钱子奇。” 绮素身子一颤,深深看了青莞一眼,疾步而去。 青莞微微叹出一口气,掰着手指算一算,绮素也该有二十五岁了。怪不得与六年前的风风火火相比,脚程已慢了许多。 “我的母亲,性子有些孤僻,一会有得罪的地方,六小姐看在她是个长者的份上,多担待。” 苏子语的声音,有些发颤,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般。青莞没有任何动容,只是安静的听完,表情满是玩味。 这一回绮素的出来的速度,显然快了许多。 “三爷,夫人有请。” 苏子语又惊又喜,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六小姐,快,母亲请咱们了。” 青莞没有马上抬步,而是环视了院子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的脚上。 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苏子语和绮素狐疑的看着她。 怎么就不动了呢? 偏偏又催不得。 许久,青莞扬眉,抬步进了屋子。 屋子很大,却无光线,点着一支白烛,仅一床、一桌、一椅。老旧大床上,半倚着一名妇人,神色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青莞移步上前,轻轻扫过床上的妇人,心口突然揪作一团,疼痛无比。 她突然忆起从前她来苏家,叶氏还是当家主母,穿着华贵的衣裳,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如众星拱月一般向她走来。 “子奇,快过来,给伯母看看,有没有长高。” 她从不含羞行礼,而是扑进叶氏的怀里,用脸庞轻轻蹭着她的胸口,一股馨香袭来,那香味好闻极来。 叶氏亲热地与她执手而行,那份雍容的气度,无人可及。 青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搞枯,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与当年朱圆玉润的叶氏,是同一人。 眼底有泪只能生生憋进去,青莞紧了紧袖中的手,却感觉不到疼痛。 叶氏缓缓睁开眼,眼中却无多少焦距,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一通乱晃,苏子语忙上前抓住。 “母亲,别急,她在这儿。” 青莞脚底一软,不由自主的问道:“她的眼睛怎么了?” 叶氏推开苏子语伸来的手,青莞忍不住上前抓住了,颤着声问,“叶夫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叶氏抓到青莞的手,慢慢平静下来,道:“眼睛有些模糊,老了,看不大清了。” 青莞眼中的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好在屋里晕暗,旁人看不清楚,也无须多加掩饰。 “不像……像……眼睛像……其它的不像。”叶氏心绪激动,语无伦次。 青莞怕她看出更多,深吸一口气,反手扣住叶氏的手腕,三指扶了上去。 “别说话,别动。” 叶氏没有反抗,而是拿死死的盯着青莞的脸,凑近了一点点打量。 这一诊,时间很久,久到一旁的苏子语忍不住低声问,“六小姐,如何?” 青莞不知道要如何说,这样的脉,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刚满四十岁的女人身上。 她想到了四个字:灯枯油尽。 青莞微一侧头,道:“无病。” 无病……这两个字,如惊雷一般,在苏子语耳中轰鸣而过。 他连连退后几步,母亲苍老、衰弱成这样,她竟然说无病,心底有怨恨浮出,目光渐冷。 “顾青莞,钱子奇是我杀的,与我母亲无亲,你是医者,当悲天悯人,济壶救世。母亲病入膏肓,你竟然说无病,你有没有一颗为医者的心。” 青莞不答,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叶氏,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苏子语的斥责。 “你……出去!”叶氏猝不及防的开了口,声音一如当年般婉转温柔。 “母亲!”苏子语惊呼一声。 “出去!”叶氏加深了语气。 苏子语脸色铁青的看着顾青莞,拂袖而出。 “六小姐见谅,这孩子脾性有些大。”叶氏微微一笑。 青莞摇摇头。 无病,便是无医,无医就是无治,叶氏的病,病在心中,病入骨髓,只能一日一日的拖日子。倘若她配合,左不过三五年。若是她不配合,也就两年的光景。 “绮素,去给六小姐沏杯茶来,不可太苦,加些蜂蜜。”叶氏的话,自然而然的说出口,绮素和青莞同时颤了颤。 第二百四十四回无香的海棠 这世上,能在茶中加峰密的,唯有钱子奇,因她最怕苦。 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钱子奇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六年了,她竟然还记得。 青莞一时悲喜莫辨,放柔了声音,道:“叶夫人,我喝茶,从来不加峰密。” “你不加啊,噢,我竟忘了,你与她是表姐妹。” 叶氏神情有些恍惚,“沏一杯尝尝吧,我觉得味道挺好的。” 青莞拒绝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她作势点点头,垂下脸掩住了眼角的晶莹。 绮素端着托盘上来,“六小姐,请喝茶。” 青莞一见那茶盅,竟不敢伸手去拿。 绮素见了,以为她嫌弃茶盅旧了,抱歉一笑,“六小姐见谅,这茶盅虽然有些年头了,却是夫人的最爱,很干净的。” 青莞迟疑的伸出手,握住茶盅,纤长的手素微微泛着白,无人知道,此时她心底是何等震惊。 这套茶具共六件,质地极为普通,却胜在图案精美,上面绘着海棠花。 从小她便有佐性,满园春色,独爱无香的海棠,故海棠花成了她前世最爱的花。 苏子语有一年心血来潮,临摹了六张海棠图,截取了花从含苞,初开,盛开,凋落过程中最美的部份,然后和工匠一道,一笔一笔将画绘制到茶杯上。 这套茶具,于定婚那年,随聘礼交于钱子奇的手上,她视若珍宝,将它们放在多宝格上,等闲从不舍得用。 那年叶氏生辰,她与家人一道前去贺寿,席间大人们以这套茶具,来取笑她和苏子语。 母亲说:自打送过来后,还没见着那海棠图是什么样? 父亲说:碰都不让我们碰,宝贝着呢。 弟弟说:姐夫太偏心,从不知道送他些什么? 叶氏抚着她的发道:养儿有什么用,一颗心全在别人身上,连个茶盅也得不到,早知如此,生下来就该掐死。 她被挤兑的连头也抬不起,偷眼向苏子语望去,那厮眼中含笑,正向她看过来,薄唇轻动,“子奇,回头送两只茶盅给你未来的婆婆,也省得她要掐死我。” 婆婆两个字出来,她的脸红得能沁出血,心中却甜蜜无比。 当晚,她便把那套茶具拿出两只图案最好的,命人送到叶氏手里。 叶氏很不客气的收下了,还让人给她传了句话,“婆婆先收着,等你们小两口成亲了,再完璧归赵。” 玩笑尤在,物是人非。 当年风华绝代的叶氏,成了老妇;她的亲人们,成了刀下的冤魂;那个负心绝情的男子,成了别人的未婚夫;而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六小姐,六小姐?” “啊?”青莞回神。 “茶水好喝吗?”叶氏满脸期待。 青莞轻轻喝了一口,垂眼掩去所有心绪,半晌,道:“嗯,别有一番味道。” 叶氏嘴角微微扬了扬,“我就说很好喝的。” 青莞深吸一口气道:“叶夫人,你的病……” “我的病,我心里很清楚,六小姐不必忧心。人这一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都是因果。看穿了,也便如此,看不穿的,才求医治病。” “叶夫人,病总是要治的。”青莞默然片刻后说出来的话,很苍白无力。 叶氏摇摇头,道,“好孩子,你跟谁学的医,这些年是如何过的,能不能与我这个老婆子说上一说。” 青莞愣了愣,道:“要说,可得说上一两个时辰,不如让我替叶夫人行一通针,咱们慢慢说。” “行针?” 叶氏再次摇头,“不用了,我怕疼,随它去吧,总是要往那地方去的。” 青莞心中大恸,眸中微冷。 “叶夫人,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本份。倘若叶夫人不愿意治,那咱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还有,我的时间很宝贵,叶夫人如果不想治,让府上三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青莞言毕,将茶盅放下,起身,冷冷再道:“有人想活,活不成,叶夫人却一心求死,试问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青莞转身即走。 说实话,她真的不想留在这间破屋里,对她来说,一秒钟都是煎熬。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外,对她最好的,便是叶氏。 可叶氏是她仇人的母亲,偏偏她对这个仇人的母亲,一丝丝都恨不起来。 “等等!” 青莞身子一顿。 “劳烦六小姐替我治病。”话依旧轻柔。 青莞长长吐出口浊气,似要将心中的怨念都吐出去。回首,脸上已然平静。 “既然要我医治,那就要听我的话。来人,开窗,通风,透气。” “三爷,夫人答应医治了。” “三爷,夫人开窗,通风了。” “三爷,夫人说要留顾女医用饭。” 阳光直直照在男子的身上,风华染了悲伤,苏子语唇边噙起笑意,转头看向屋子,眸底幽暗,有些不知明的情绪。 他把顾青莞请来,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做最后一次努力,不曾想,母亲真的同意了。 如果这样下去,母亲是不是会……身子忽然震了震,苏子语朝身后看了一眼,有小厮立马上前。 “备一桌酒菜来。” “是。” 一通针行下来,青莞浑身乏透,她接过银灯递来的毛巾,用力擦了擦手。 床上的叶氏已然昏睡过去,她深看一眼,移步去了外间。 笔墨已经摆好,青莞坐下,疾笔而书。写完,交给绮素。 “庆丰堂抓药,一日三盏,每盏半碗,煮得浓些。十天后换药方。银针,我们走。” 绮素忙道:“六小姐,我家夫人的眼疾,能不能治?” 青莞冷冷看她,“刚刚行针,便是为她治眼疾。明日我会再来,告诉她,三月之内,不准看任何东西。” 绮素心头大喜,忙福道:“多谢六小姐。” “每日夜间,拿热毛巾敷衍,多敷几次,对眼疾有帮助。” “是,奴婢一定不会忘的。” “还有,屋里时常通风,午后扶夫人出去晒会太阳,多往园子里走走动。” “这……”绮素想着夫人的脾性,一脸的为难。 “慢慢来吧。” 青莞颔首转身,却见男子已立于门口。想来他已把她的话都听去,也省得再费口舌。 眸底的冷意浮上,青莞挺了挺腰背迈开了步,擦肩而过时,一只胳膊横在了面前。 “有几句想与六小姐说。” “无话可说。” 青莞斜看他一眼,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施针一月,每次五百两银子诊费,不必留饭,饭钱已算在诊费中,告辞。” 她一路未回头,苏子语看着她走出院子,那女子到底是心软,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个为医者慈悲的心,和钱家人一模一样。 半晌后,苏子语低头一笑,那笑似初秋的一抹浅阳,微暖,微醉。 绮素在一旁看得呆了。许久未曾见三爷笑过了,他笑起来,可真真好看。 “以后六小姐来,派人通知我,我会赶过来。” “三爷?”绮素不解。 “多留她在母亲身边说说话。” “这……”绮素为难。 “尽力而为就行。” 苏子语放柔了声音,“我去帐房支银子。” 怡春宫里。 秦皇后看着下首的人,眼中微寒。 太医院素来藏不住事,顾青莞自省五日的消息传至宫中,皇帝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凌厉。 这个张华,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不把顾青莞替她拉拢着,反而处处针对,简直愚不可及。 上首的人一言不发,张华额头沁出密密的汗意,忙跪倒在地。 “娘娘,这个顾青莞狂妄之及,一点都不把微臣放在眼里……” “她自然不用把你放在眼里。” 秦皇后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意,“论医术,你不及她;论后台,你比不过她;她凭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 张华嚣张跋扈惯了,反驳道:“皇后娘娘,一个小小的女医,不过是和蒋家联了姻……” “蠢货!” 秦皇后怒气更盛,不及他说完,便骂着打断,“蒋家如今,连本宫都要退让三分,你竟然还敢……” 张华伏首以额点地。 秦皇后连面上敷衍的话,也懒得说,直接厉声道:“你给本宫记着,顾青莞不是你该招惹的人。” “是,娘娘,微臣知罪!”张华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不以为然,故语气生硬。 秦皇后何等人,能听不他的语气,胸口起伏两下,冷冷道:“张太医,顾青莞到底是个女的,在太医院了不得三年,你忍不下,也得给本宫忍着。” 张华听得心惊肉跳,偌偌称是。 秦皇后觉得此时,连看他一眼都是多余,厉声道:“退下!” 张华颤着身子退出去。 等人离去,晴雪把参茶奉上,叹道:“娘娘何苦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秦皇后一拍茶几,怒道:“也怪本宫这些年,太抬举他,让他得意忘形,没了分寸。” 晴雪嘘了口气,这个张华,果真没有眼力劲。自打三月前救主有功后,蒋家在皇上的心目中,又高了一个台阶,这可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儿。偏偏他要去招惹,这不是给娘娘添乱吗? 第二百四十五回军中有信到 秦皇后的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 “这只老狗,越发不像样了,没本事看病,有本事给本宫置气,早晚一天,本宫……” “娘娘得防着狗咬主子一口。” 秦皇后身子一凛,想着那桩事儿,冷笑道:“料他也不敢,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 晴雪抿嘴不语。 秦皇后懒懒的倒在榻上,叹出一口气,“悔不当初啊。本宫要是不拦着曾氏,说不定太子之位就落到瑞王头上。这下倒好,夫妻多年的情份,一朝尽弃。” 晴雪轻轻挥一挥手,命宫人退下后,方将参茶捧到皇后手中。 “娘娘,咱们落不得好,贵妃那得更落不得好。相比而言,皇上对娘娘还有几分旧情的。奴婢听说,皇上到现在,可还没用正眼,瞧过贵妃一眼呢。” 秦皇后冷笑,“你啊,还是看得太浅。当初盛家未有召,私自入京,盛府是什么下场,如今的苏府是个什么下场,他苏青不还好好的坐着他的尚书之位。” “这……”晴雪语塞,有盛家的前例,那苏家就该满门抄斩。” 秦皇后咬牙,“到底还是贵妃会做人啊,三个月吃斋念佛,一招以退为进,让皇上舍不得处置。这些年,她与我平起平坐,不是没有道理啊。” 晴雪低语道:“娘娘,再怎样,她也是个妾,贤王也是庶出。” 秦皇后摇头,意味深长道:“所以,本宫才更要拢着寿王和蒋家。只要他们站在咱们身后,那个女人翻不了天。” “娘娘所言及是。” “镇国公那头,可允下了?” “回娘娘,秦小姐已亲口允下,愿意嫁给寿王为妃。” “委屈她了。” 秦皇后幽幽一叹,“等日后本宫当了太后,定不会亏待于她。” 张华出宫,近侍倪二忙上前撩起车帘。 “老爷,如何?” 张华阴阴看着他,忿忿道:“还能如何,被骂了一通。” “老爷。” 张华朝他递了个眼神,两人上了车,帘子一撂,隔断了外头的阳光。 “老爷,这个顾女医竟这么厉害,连皇后都护着。” 张华目露阴狠,冷笑道:“皇后想笼络寿王和蒋家,当然要护着。” “那老爷怎么办,这个顾女医都爬到老爷头上作威作福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这么算了。” 张华气得脸铁青。 自打那顾青莞救了皇上后,他在太医院的地位,就一日不如一日。皇上虽仍召他请脉,但明显能感觉到,皇上看他的眼神带着怀疑。 虽然顾青莞在太医仅仅三年,但三年之内,变数太大。更何况,这个女子身上,一半流着钱家人的血,他不能冒这个险。 “倪二啊,咱们得想个什么办法,把这个女人,赶出太医院才好啊。” 张华闭目半日,幽幽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青莞一路睡回了青府,刚到府门口下车,就见苏子语一身青衫,立于树下。 好快的手脚。 眸子一沉,青莞整了整衣衫,目不斜视的走上前。 苏子语眼中含笑,迎上去,从怀中掏出银票。 “六小姐,这是一个月的诊费,辛苦了。” 青莞挑眉不语。 银针顺势把银票接过去,点了点数量,然后从中间挑出三张,塞到苏子语手里。 “苏大人,多了,还给你。” 苏子语皱眉,“这是辛苦费。” 银针冷笑,“苏大人,我家小姐说了,该赚的钱一分不会少,不该赚的,一两也不会多拿。” 青莞赞许的点点头,从苏子语身边欠身而过。 “六小姐。”苏子语突然出声。 青莞顿了顿,回首,淡淡道:“苏侍卫还有何吩咐?” 苏子语微微一震,薄唇动了动,只说了三个字:“请放心。” 青莞并未回答,而是扬了扬唇,转身离去。 “露出去又怎样,难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还保不住一个钱福。” 话虽轻,苏子语却听得清楚,眼中浮上一抹暗沉,许久后,他翻身上马,离去。 回屋,月娘端上茶盅,青莞推开。 “去把福伯叫来。” 春泥正好掀了帘子进来,闻言忙道,“小姐,我去。” “月娘,你去弄点酒菜来,我和福伯想单独喝一杯。” 月娘发现今日小姐的脸色,有些不同,却不敢多问,转身操持去了。 净面更衣后,酒菜上桌钱福入了房间。青莞朝四周看了眼,丫鬟们尽数离去。 “月娘,你留下。” 月娘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听小姐喊,立刻站到了她身后。 “福伯,今儿我去了趟苏府。” 怪不得小姐的脸色不对,原是苏家的原因,月娘安下心来。 钱福知道小姐叫他来,定是有事,却不曾想是苏府的事。坐定,道:“小姐去苏府坐什么?” 青莞递过酒盅,“替叶夫人看病。” 钱福手微微一抖,道:“上回听陈平打听回来说,叶夫人如今吃斋念佛,已不再出来见人了,没听说有病啊。” “确实无病,不过身子是坏透了。眼睛就差点瞎了,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钱福一惊,喃喃道:“竟如此了。” 青莞点点头,“从明日开始,我会每日过府给她针施。” “小姐,你打算救她,像她这样的人……” “月娘!” 钱福厉声喝断。月娘远在江南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从前叶夫人对小姐,掏心掏肺,真当亲女儿一般的疼。 而且六年前事变后,叶夫人便不问世事了,可见她对苏家人,心里是有怨的。 青莞看向钱福,目光幽幽。 “福伯,她记得我爱喝加蜜的茶水,还收着那两只白瓷海棠杯,我不想救,又于心有愧。” 钱福慈祥的看着青莞,道:“小姐不必为难,咱们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本性,只当她是个普通的病人罢。” 青莞苦笑,“福伯,我只是心中有些难过,她怎么就变成那样子了。” 钱福不知要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小姐,叶夫人她……也难!” 自然是难。 一边是最宠爱的儿子,一边是爱慕之人的女儿,一颗心像是放在油窝里煎,如何不难! 青莞眉头紧皱,一时间,屋中三人均无语。 “小姐,军中有信到。”屋外,陈平的声音响起。 青莞神色一喜,“快,拿进来。” 陈平拿信进来,青莞接过来。 是封私信,信封上写着四个字——莞妹亲启。青莞迫不及待的打开来。 信中字迹潦草,卓绝风骨,洒脱飞扬,是盛方的字。 “莞妹,一月前,兄已入军中,途中虽有波折,却有惊无险。兄弟二十一人,十人随我入镇西,十人入镇北。 入军后,每日日出而练,日落而息,虽辛苦,却苦中有乐。十日前,镇西军与突厥有过一次交锋,兄立下小小军功。 故一切都好,勿念。 妹所嘱之事,兄铭记在心,定不望重托。 月娘亲缝的绵袄,此时已上兄身,甚暖,代为谢之。 诸此种种,一笔难述;长夜漫漫,思妹甚苦。 望妹多多保重,等兄归来,再续天伦!” 信简短,缪缪几句,报喜不报忧。 青莞的目光落在那句“思妹甚苦”上,眸中闪过晶莹,她仿佛能看到茫茫大地上,营帐灯火繁星,堂哥背手而立,眺望东南。 待灯火尽灭,万赖俱静时,堂哥帐中一灯如豆,他拿笔疾书,一搓而就。 青莞轻轻扬唇,把信交给钱福,自己则掏出脖中玉壁,放入掌中,久久婆娑。 陈平在旁低语,“小姐,信是由阿离送来的。” 青莞皱眉。 陈平忙道:“军中士兵的家信,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青莞明白过来。堂哥入军不过三月,她便能收到书信,定是赵璟琰在中间起了作用。 “想不到,他的手伸得还挺长。阿离人呢,给我好好谢他。” “回小姐,阿离送了信便走了,说是有事,回头再给小姐请安。” 青莞一心都在盛方的信上,不以为然,许久,她开口道:“石师爷在何处?” 石民威走进花厅,钱福便把盛方的信交给他。 看了一眼,石民威抱拳笑道:“恭喜小姐,十八爷一切都好。” 青莞朝月娘递了个眼神,月娘会意,沏了新茶,摆于三人手边,然后恭身退出,把门带上。 石民威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知道小姐要重要的事情,连茶碗都没端起,便道:“小姐请说。” 青莞点头道:“师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要动了。” 石民威不惊反笑,“如此说来,寿王应该与贤王达成一致。” “正是。” “小姐打算先动谁?” “顾府?”青莞眉眼一动。 “然后呢?” “老齐王爷,镇国公府。” 青莞的语气很淡,仿佛说的只是件家常的事儿。而钱福却觉得心怦怦直跳,像要跳出胸膛。这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令京城地震山摇的事儿。 石民威颔首。从小处动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 青莞眼中光芒一闪,道:“师爷可有更好的办法?”石民威喝了一口茶,道:“小姐这般动,若没个三五年,怕是难。皇上身子不好,这样太费时间。” 第二百四十六回顾六怎么办 青莞眨了眨眼睛,师爷这话言之有理。 石民威又道:“瑞王身后,有两个有力的帮手。镇国公府和皇后为一,老齐王府为二,老齐王的身后才是顾府。” “师爷的意思是?” “这些年,镇国公府仗着中宫皇后和瑞王的势,花天酒地,仗势欺人,无所不为,只看一个秦玉昆就知内里已烂到家了。” 青莞微微变色,当下明白石民威话中指的,是哪一件事。 三月前,就在皇上病危那一日,秦玉昆在城外闲游,路遇一马车陷在泥潭中不能前行。 他见车中有是一对碧玉打扮的娇艳女子,便起了色心,命家奴将那对姐妹花团团转住,强行掳至别院。 陈姓姐妹二人拼死不从,那秦玉昆便撬开两人玉齿,将添了春药的茶水灌入姐妹二人口中。 若这姐妹俩是平头百姓,花点银子,堵了家人的嘴,死了也就死了。偏他们的父亲是个富商,家里统共就这么一双女儿,如何肯依,一纸诉状告到了顺天府,求官老爷为民作主。 那秦玉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了一万两银子,买通了顺天府伊,寻了个由头,把富商一家投进了大牢,顺便还抢了人家的家产。 陈老爷人财皆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狱中。陈夫人见男人死了,也吞金而亡。 陈家族中拿了秦玉昆的封口银子,敢怒不敢言,敛了四人尸身,谨小慎微的过日子。 此事闹得沸沸洋洋,百姓对秦玉昆恨得咬牙切齿。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敢在背后骂几句,出出心头之恨。石民威继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镇国公府抢男霸女的事儿,只要捋一捋,少说也有十来件。秦玉昆在京郊有处别院,里头养着的女人,不下百人。这府里若要动,只从这人下手。更别说镇国公世子也 是一路的货色。” 青莞想着那两个如花一般的姐妹,冷笑连连,“自作孽,不可活,总有大祸临头的那一天。” “所以,镇国公府的事儿好办,难办的是,老齐王府和顾府。” 石民威声音低沉,长眉紧拧。“我在京中混迹这些年,老齐王府的名声,倒还是好的。老齐王此人,不比老肃王,百姓中颇有贤名。除了上回赵庭海贪污银两一事,并无让人病诟的地方。所以连春闺这样重要的事儿,皇帝都放心的交给 他。” “贤名,从来都是给世人瞧的。”青莞轻声道。 “小姐说的对。” 石民威目露赞赏。小姐到底聪明绝顶,知道凡事不能光看表面。 “老齐王府这些年,唯一做得让人费解的事儿,就是把华阳郡主嫁进顾府,跌瞎了一众人的眼睛。”钱福在一旁突然出声。 青莞和石民威点点头,后者又道,“至于顾府,顾家两位爷在为官上贪些外,也无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事。像妯娌不合,纳妾玩女人等小事,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坏不了根甚。” 青莞面露凝色。 石民威这话,说得半分不错,水至清则无鱼,为官者,有几个不贪,这也是她迟迟不下手的原因,既然不能连根拔起,动顾家又有何用。 “师爷说得句句在理。”石民威抚须又道:“我知道小姐早晚要动这两府,每日夜里在心头盘旋的,也是这件事。小姐,我是个读书人,行事迂腐,若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这两府铲除,这与当年污蔑钱、盛两家谋反之事,又有何异。 ” 此言一出,青莞大吃一惊,眼中闪过寒光。 “因此,咱们要动,就得动得名正言顺。” 青莞冷笑,“师爷有读书人的骨气,要名正言顺,那顾府逼死我母亲一事,可否罪大恶及?” 石民威轻叹,“所以,民威以为,动顾府,还得从二奶奶的死着手。” “这话是何意思?”青莞又是一惊。 “意思是,顾家唯一能让人病诟的,便是二奶奶的死。” 青莞觉得她的心,好像被冰水浸了一浸,又被滚水浇了一浇,冰火几重天。 万花楼里,雕栏画栋。 大堂处置了面八扇梨花木镂雕屏风,数位女子粉面含春,衣裳轻薄穿梭其中,连屏风上的牡丹都添了明艳。 二楼天字包间的门被推开。 “回王爷,回七爷,信已送到。”阿离话语简单,面无表情。 赵璟琰眉俏微动,举杯向瑞王道:“来来来,老八敬二哥。” 瑞王把酒饮尽,笑道:“什么信?” 赵璟琰朝蒋弘文抬了抬下巴,道:“还不是他给她未婚妻的信,不好意思自己送,总是借我的手。” 蒋弘文无力的叹了口气,朝瑞王道:“让王爷见笑了。” 瑞王哈哈大笑,给了蒋弘文一个了然的表情,道:“老八,弘文都定亲了,你是不是也该娶个正妃回来,好让父皇安心。” 赵璟琰醉眼微迷,“二哥,我……哎……” 欲言又止,让人遐想无穷。瑞王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身子操心。 “弘文媳妇医术了得,难道就没有找她好好瞧瞧?” 赵璟琰一愣,抬头向蒋弘文看去,恰好后者也正向他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打了激灵。 蒋弘文虚笑道:“王爷说笑了,她哪里会看这个病啊。” “谁说我有病?”赵璟琰把酒杯重重一搁,俊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 “没病,没病。” 瑞王忙安抚,眉微微一挑,道:“老八,母后倒是替你看中了一个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哪家的,漂亮不漂亮,温顺不温顺?” 瑞王笑道:“既漂亮,又温顺,门第还好,配你老八绰绰有余。” 赵璟琰揣着明白装糊涂,“噢,快说来听听。” 瑞王凑近了,道:“镇国公府的么小姐,秦千菊。” “是她?”赵璟琰露出了然的神色。 “如何,你要是看得中,我让母后牵线,咱们兄弟亲上加亲。”瑞王循循善诱。 赵璟琰愁眉不语。 “怎么,你看不上。” 久不出声的蒋弘文突然道:“王爷,并非亭林看不上,他是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王爷也知道,亭林他从来都是个闲散之人。” 言外之意,不想和你们夺嫡的王爷,勾搭上。 瑞王眸色一亮,索性趁机把话点明,“老八,弘文,二哥今儿喝了酒,说几句酒话。” “二哥你说。” 瑞王挥了挥手,近侍将屋中的美人儿赶走门。 “父皇年岁已大,身子大不如从前,说句大不敬的话,江山总要传下去。”瑞王侧脸,看向赵璟琰。 “传给谁?” “不是你,就是我,不是我,就是他,左不过咱们兄弟几个。” “传给我,二哥可真会说笑。这赵家的江山传到我手中,不出三年,就能翻了天地去,我还想多活两年呢,罢了罢了。”赵璟琰连连摆手。 瑞王笑意更盛。这个老八,原以为是个扶不起的,想不到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自古以来,皇位继承者,多半居长居嫡……” “居长居嫡,那不是二哥你吗?”赵璟琰突然打断。 瑞王端起酒杯,亲自给赵璟琰斟满,叹道:“我虽居长居嫡,奈何父皇不喜,除了你之外,父皇最喜欢的人,便是老三。上回他私自命人领兵进京,父皇也是轻拿轻放,还把苏子语弄到了身边。” 烛光映着赵璟琰的脸,有些红。他用眼角的余光和蒋弘文对视,眼中都有深意闪出。 “老八,你我兄弟一场,二哥对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你放心,只要你支持二哥,二哥必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瑞王适时抛出诱饵,“所以,这亲上加亲的事,老八你好好寻思寻思。” 深夜,躁热散去。 喧嚣的万花楼,渐渐安静下来。 赵璟琰倚在栏杆上,神色懒懒。 蒋弘文上前道:“瑞王已经把话挑明,你打不打算应下来。” “你说呢?”赵璟琰不答反问。 “我觉得如果要瞒天过海,自然是要应下。但就怕皇上有什么想法。” 赵璟琰会心一笑,“这等伤脑筋的事情,还是让父皇去定夺。” “秦千菊长得如花似娇一般,竟然要嫁给你这个不中用的人,秦皇后也舍得。” 言语中带着嘲讽,说的却是事实。为了瑞王能登大位,牺牲一个侄女算得了什么。 赵璟琰面色微沉,“明日一早,我打算去父皇跟前,讨碗粥喝。”蒋弘文用手撑着下巴,“亭林,如果皇上应下了这门亲事呢,顾六怎么办?” 第二百四十七回妻丧夫守制 赵璟琰目色微沉,“车到山前必有路,顾六有你在,跑不掉的。” “亭林你可要想清楚,镇国公府的小姐,可不比别家,到底有个中宫皇后撑腰呢?” 赵璟琰拍拍他的肩,“我思虑的不是这个,我只想知道,这一回,父皇到底是个想法。走吧。” “去哪里?” “回府啊,李卓他们等着呢,河道工程的事儿,总要给老三一点甜头尝尝,得好好商议商议。” 蒋弘文冷笑,“整夜整夜不是喝酒,就是赌钱,不是赌钱,就是议事,我得早死几年。” “有顾六在,你死不了。”赵璟琰白了他一眼。 “爷!”阿离的声音突然横了进来。 “什么事儿,怎么像个鬼一样的,能不能弄出点人气出来。”赵璟琰被他吓了一跳。 阿离眼睛翻翻,心道我这么帅气的侍卫,哪里像个鬼。 “说话!” 阿离撇撇嘴,“爷,有件事儿,不知道要不要说。” “有屁快放,捂着做什么?” 阿离气出一身内伤,委屈的看了主子一眼。 “爷,今儿六小姐在太医院受委屈了。” “什么?” 一声惊叫,在万花楼响起。 夜色低垂如幕。 青莞僵立于树下,犹如石化。钱福立于她身后,欲言又止。 许久,钱福唤道:“小姐,夜深了,该歇了。” 青莞回首,与他默默对望。 “我总算明白,石民威为何越混越差,连糊口都难。”一个太有原则的人,难在在世上立足。 钱福叹道:“老奴倒觉得他心存家国大义。” “大义?” 青莞冷笑,“迂腐之至。我这人心中从无大义,只有报仇。” 钱福闻言,道:“小姐,有一点师爷说的在理,咱们还得从二奶奶的死着手。” 青莞冷笑,“母亲的死,就算拿出来说又怎样,左不过顾二爷逼死发妻,另攀高门,忘恩负义罢了,还能……” “小姐,小姐……小姐……” 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急。 青莞二人回首,只见石民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着,手里还拿着只茶盅,一颠一颠的从跑过来。 “扑哧!” 青莞被他滑稽的样子惹笑,心底的阴郁一散而光。 “师爷这是做什么,是给我送茶来喝吗?” 石民威这才发现手里捏着茶盅,随手一扔,上前一把抓住钱福的手,道:“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我刚刚说什么?”钱福被他搞得一脸茫然。 “你刚刚插话时,说了什么?” 钱福莫名其妙的看一眼青莞。 石民威见他还不明白,突然大声道:“就是我和小姐刚刚说话时,你突然插了句话,那句话,你说的是什么?” 钱福脸上的茫然之色更甚。 “哎啊!” 石民威急了,摇着钱福的身子道:“我说‘老齐王有贤名’,小姐说‘贤名,从来都是给世人瞧的。’我说‘小姐说的对’,你接着说了句什么?” “我说了什么?”钱福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石民威,深更半夜抽什么风,为了一句话,颠颠的跑来质问,走火入魔了吗? “福伯说‘老齐王府这些年,唯一做得让人费解的事儿,就是把华阳郡主嫁进顾府,跌瞎了一众人的眼睛。”青莞的声音幽幽响起。 “没错,老奴说的就是这一句。” 钱福总算是想了起来,转脸道:“师爷,我这话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没有说错,一点都没有说错。” 石民威眼珠无神,推开钱福的手,一边走,一边低语。 “哎,你这人,我没说错话,你巴巴的追来质问,有什么你不能明天再……” “别吵,别吵,别吵我。”石民威挠着皮头,突然蹲了下来。 青莞看出石民威的不对劲,朝钱福摆了摆手,走到石民威身边,蹲下。 “小姐……” 一道利光向他看来,钱福赶忙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许久,石民威转过头,对上青莞黑白分明的眼睛。 青莞柔声道:“想到了什么?” 石民威摇摇头,如实道:“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想不通一件事。噢,不,是两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二奶奶要去死啊。” “还有呢?” “老齐王干什么把郡主嫁给顾二爷?说不通啊?” “怎么说不通?”青莞循循善诱,“哪里说不通?” 石民威又摇头,突然问道:“二奶奶的性子如何?” 青莞一愣,姨母的面容如轻烟般慢慢聚拢。 “母亲性子刚烈。当年不顾钱家人反对,毅然绝然的远嫁到江南。就算所遇并非良人,仍一心为善。母亲生下我,明知我异于常人,仍教我读书识字,仍在我耳边读医书,从无一刻要将我放弃。” “好,很好……”石民威语无伦次。 青莞轻轻问,“哪里好?” 石民威眼中骤然放光,“性子好。二奶奶心性这般坚定,为何要赴死,为何甘心赴死。” “那是因为二奶奶得知钱家人……”钱福插话。 石民威突然冷笑,“二奶奶从何得知,钱福,当时你还在半路上。” “哎,石民威,二奶奶不会从顾家人口中知道啊?月娘说,大爷当初可是写了信,着人快马加鞭的送回来的。” “那就更不对了。二奶奶这样的人,难道仅会仅凭一封信,几句话就服毒自尽,还带着小姐一起?” 石民威摇摇连连,“想不通,我想不通。”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青莞柔声道:“如果你是母亲,你会如何做?”“一个心性坚定的人,绝不会妄死,必要找出害人的人,才心甘情愿。小姐,你看我,我落魄成这样,和叫饭花子没甚区别了,我也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奶奶可以自请下堂,搬入家庙,出家为尼, 哪一桩都比死好。” “如果顾家一定要她死呢?”青莞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就更说不通了。罪不及出嫁女,顾家也是要头要脸的人,怎么就要逼死她呢?” 青莞恨意深深道:“那是因为顾家只有逼死了她,才能迎娶赵华阳。” 石民威圆眼一瞪,“还是不对。老齐王在那个当口,怎么敢把女儿嫁过去,而且仅仅是三月。一个有贤名的人,怎么这会子就不顾忌了。就算要嫁过去,也该等二奶奶过了忌日,掩了众人之口吧。” 青莞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你听听,二奶奶才走三个月,新坟的土还是潮的,二爷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绝情啊!” 这是她初醒时,听到月娘唠叨的第一句记,声声在耳,绝不会忘。 “小姐啊,咱们大周朝的法典,妻丧,夫守制九个月,方可再娶。”石民威正色道,“如果我是老齐王,怎么样,也得过个半年,而不是三月。” 青莞抬眼,幽幽看着他,“师爷,你想说明什么?” 石民威迎上她的目光,“小姐,凡有违常理的事,咱们都要多留个心眼,这就好比盛家那个走漏的人。民威虽一时想不出为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二奶奶的死,透着蹊跷,绝不是这么简单。” 青莞心绪难掩,忍不住颤声道:“不……不简单在什么地方?” 石民威摇摇头,“小姐,民威觉得眼前被什么而蒙住了,看不透。但只要用剪刀戳破一个洞,民威就能窥得全部。” 青莞愕然,继而苍白的面色一点点有了血色。 许久,她轻轻道:“石民威,倘若有一天,我将这天翻过来,一定让你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有你在,将是天下百姓之福。” 青莞一觉醒来,头晕脑涨。 昨夜与石民威秉烛夜谈,聊至深夜方才回房。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睁眼至天明时分,将将睡去。 梦境纷至沓来,各色面庞走马观花,睡得极不踏实。故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让月娘侍候,你们都出去。” 众女知道小姐心里藏着事,不敢多言,退出外间,掩上了房门。 “月娘,当初姨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月娘先是一愣,再是神色一哀。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冬日,京中有急信到,老爷把二爷叫去,两人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 二奶奶心里记挂着钱家的事,命她暗下打听打听。她求了许多人,才打听出钱家出事。 连滚带跑给二奶奶报讯,主仆两人抱头痛哭。 哭罢,二奶奶幽幽对她说,“钱家定不会放过她,以后的日子,便难了。” 话音刚落,院里便来了许多的婆子,个个五大三粗,神情不善。她心觉不妙,慌成一团。 二奶奶却异常冷静,让她去抱六小姐抱来。 就在这时,管家拎了食盒进来,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请二奶奶服药。 二奶奶闻了闻药,嘴角泛起轻蔑,“月娘,他们要钱家灭绝呢。” 她耳中轰鸣,完全僵立在原地,胸中痛得难以呼吸。 “月娘,你去求一求二爷,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赶尽杀绝。”她身子一颤,撒了腿往外头跑,再回来了,正好看到二奶奶把药往六小姐嘴里灌。 第二百四十八回七爷可真早 她一把打翻药碗,将六小姐死死搂在怀里,抬眼,却见二奶奶嘴角涎下血渍。 “二奶奶——”她吓得魂都没有了。 钱氏仰天长笑,血洒衣襟。 “顾松涛——顾松涛——开长地久有进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死后,愿化厉鬼,咒你顾底满门。” “二奶奶——” 皓月当空,她发出惨厉的尖叫声,直冲天际。 青莞轻轻闭上眼睛。 这个场景,她六年前听过一次,再听,伤痛尤在。 “月娘,姨母为何言之灼灼,钱家绝不会放过她。” “这……”月娘猛的抬起头。 “既然不会放过她,为何又要让你去求顾二爷?” “这……也许二奶奶是想搏一搏,让二爷看在往日夫妻的情份上……” “呵呵!” 两声冷笑打断月娘的话,青莞喃喃自语,“果然是说不通啊!”。 “小姐?” 青莞指了指头顶,“举头三尺有神明,就算蒙在眼前的是块铁筒,我也要将那筒戳个洞。来人,替我洗漱。” 闭门思过五日,今天是头一日,青莞想着不用去太医院见那帮人,胃口大开,早饭让月娘多盛了半碗清粥。 粥端到手里,一个身影坐了下来,抬眼,竟然是蒋弘文,赤红着两只眼睛,面色有点发青。 “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替我盛碗粥,要薄一点的,再弄几个小菜。有没有春卷,豆沙馅的。” 蒋弘文一口气冲月娘说完,才回过头道:“又是一宿没睡,人快死过去了。” 青莞伸手扶住他的脉搏,片刻后放开,“你应该回家睡觉。” “亭林让我来的,听说你今儿闭门思过了,邀你去钱庄走一走,也好散散心。” 青莞皱眉,“我闭门思过和钱庄散心,有什么关系?” 蒋弘文知道瞒不过,笑道:“钱庄马上要接各地各州的税银,这事儿不小,史磊不在,如何操作,得请你把把关。” 青莞又皱眉,“亭林人呢?” 蒋弘文接过月娘递来的清粥,喝了一口,道:“上朝了,说是要为你找找场子去。” “啊?”青莞不解。 蒋弘文见说漏了嘴,忙笑道:“我蒋七爷的未婚妻,难道是这么好欺负的,一个小小的张华,什么玩艺,我让他替你出头去了。” 青莞一听,急了,“谁要你替我出头,我这是故意为之,想逼张华动手呢?” 蒋弘文唇角忍不住一抹淡淡笑意。 怪不得亭林说,这世上,能让顾六受委屈的人,还没生呢。原来,她是有用意的。 青莞见他笑了,才知道上了当,嗔怨的看了他一眼,把筷子重重往下一搁。 蒋弘文挑眉,“别恼,绝不会坏你的好事,回头等你事了,我再替你出头。” 这话原本是亭林说的,蒋弘文不过是借他的口,把话传到而已。 然听在青莞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她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夹了个春卷,放在他碗里。 蒋弘文话不多,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赵璟琰的身后,常常拿白眼瞧人,然而对她,却十分爱护。 “多谢。” 蒋弘文愣了愣,笑道:“不客气,咦,眼底怎么青了,昨夜没睡好?” 青莞不自然的摸了摸眼下,道:“嗯,多喝了几杯浓茶,走了神。” 话音刚落,彩云匆匆进来,“六小姐,六小姐,顾府四位小姐来了。” 青莞脸色一沉,道:“怎么就料定了我在府里?” 蒋弘文咬着春卷,道:“放个人在府门口,没日没夜的盯着,连只狗都逃不脱,更何况人。” 话糙理不糙。 青莞吃下最后一口粥,道:“你吃你的,我去迎一迎。” 顾青芷姐妹,还是头一回往这府里来,一路打量过来,心中暗暗吃惊。 这处宅子虽然没有顾府的大,却胜在精致华贵,听说三月前还大兴土木了一次,看来蒋府是真的有钱。 四姐妹进门,看到青莞端坐上首,挽着飞仙髻,簪着一支翠玉簪子,外罩天青色绣折枝海棠的褙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打扮的如此,四姐妹一时间呆愣住了。 顾青莞微微一笑,“二姐怎么来了?” 明明来了四位姑娘,独独称呼一人,顾府众女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青芷脸有愧疚,掩饰道:“过来瞧瞧你。” “二姐快坐吧,可用过早膳了。”言外之意,来得可真早。 顾青芷脸上愧疚更甚,道:“已用过了,妹妹今日起迟了,不用去太医院吗?” 青莞别有意味的斜睨了她一眼,“今日在家闭门思过,不用去太医院。” “啊,六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要在家闭门思过。”说话的是顾青芸。 “三姐可不能乱说话,六妹岂是这样鲁莽的人。”帮腔的是顾青莲。 顾青芸故意瞪了她一眼,“四妹有所不知,太医院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心眼也多,我就怕六妹一个不慎,把人得罪去。” 这两人拍马屁的本事,越发的精进了。目光向紫衣女子瞧去,青莞淡笑道:“玲姐姐怎么不坐。春泥,上茶。” 吴雁玲嘴角勾起一道笑,未言一句,款款坐下。 青莞见状皱了皱眉头。 茶果奉上,众女端杯喝茶。 青莞不知四人目的,只笑而不语,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冷清了下来。 身后的月娘眉心一动,抬眼向春泥看了看。 春泥顿悟,低下头轻声道:“小姐,后头还有客人呢?” 声音不大,众女却听得清楚,这是在赶人。 顾青芷嘴里泛苦,忙放下茶盅,道:“六妹妹,后儿是太太的生辰,想在府里给太太摆几桌,不知妹妹可有空出席。” 原是为这事儿来,怕自己不应,特意让四个姐妹一道出马,顾家好算盘。 “真是不巧了,我家小姐闭门思过,出不得府门。”春泥道。 “天大地大,孝为大。六妹妹为太太庆生,便是皇上,也不敢不允的。”从头至尾不曾开口的吴雁玲,放下茶盅,说了这么一句话。 青莞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她,道:“玲姐姐说的对,确是该去。” 顾青芷见六妹应下,暗暗松出一口气,浅笑起身,“六妹还有事儿,我们先回吧。” “二姐,急什么?” 顾青芸出言阻拦,“头一回来六妹府里,怎么着也该好好看看,六妹不会不允吧?” 顾青芷脸色一沉,正要呵斥,顾青莲眼疾嘴快,道:“二姐,我也正想参观参观呢。” 吴雁玲轻笑一声,“连太太都说了,一家姐妹,难得聚在一起,正该香亲香亲呢。” 这话一出,顾青芷的神色难看。 腆着脸不请自来,已很没有规矩,这会子还要厚颜无耻的参观人家府邸,这哪里是世家大族小姐该有的做派。 她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青莞不动声色把一切看在眼里。 青府东院,住着曹子昂、石民威、陈平等人。曹氏兄妹已去了同仁同,石民威在院里读书,陈平等护卫则应该在后院练拳。 “月娘,带四位小姐去园子里转转。” 顾青莲笑道:“六妹一起去吧,今儿天气好,外头凉快。” 青莞摇首,“我还有客人,就不陪着了。月娘,吩咐刘嫂,中午置一桌酒席,留姐姐们用饭。” 月娘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还要留人用饭,却依礼上前,“四位小姐,请跟月娘来。” 众女离去。 蒋弘文从里间出来,板着脸,道:“那府里,又打算如何,你也太好性了。” 青莞不愠不怒道:“静观其变。走吧,我跟你去钱庄。” “不用去应付她们了?” “不用。”青莞答得极为干脆。 两个刚跨出门槛,却见月娘领着四人去而复返。 顾府四女俱是一愣,方才明白,原来顾青莞要陪的客人,是蒋弘文。 吴雁玲乍一看到他,心跳如擂,然而短短一瞬间,便寒意透体,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着。 “二姐,怎么又回来了?” 就在众女出神之际,青莞问了一句,“可是拉下了什么?” 顾青芷神情尴尬的看了蒋弘文一眼,道:“六妹,三妹她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 青莞一时不曾听明白,月娘忙上前耳语,“小姐,四小姐突然来了葵水,裙子上沾了些脏。” 青莞淡淡道:“换了我的衣裳,再把人送回去吧。这个当口,还是在家歇着方好。” 顾青莲羞得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其它,由丫鬟扶着进屋。 月娘朝彩云,明月递了个眼色,两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七爷好!”顾青芷上前,朝蒋弘文行礼。 “二小姐不必客气。”蒋弘文知道顾六与她交好,言语中带了几分客气。 顾青芸愣了愣神,也红着脸赶忙上前行礼,“七爷好!” “嗯!”蒋弘文神情淡淡。 “给七爷请安。蒋府到这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七爷起得可真早,呵呵!” 吴雁玲声音轻淡,笑意如春日暖阳,然说出话,却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京中谁不知蒋府七爷夜夜好赌,不到月落树梢,口袋里银子花完绝不罢休,然后回到房里,呼呼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会能出现在顾青莞的院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昨夜他没回府。未婚男女,同处一室,用脚趾头想想,也能想出些明堂来。 第二百四十九回你要防着些 顾青芷,顾青芸脸色一变,拿狐疑的目光去看青莞。 谁知青莞只是淡淡一笑,朝蒋弘文抬了抬眉。 谁惹的祸,谁收拾。 蒋弘文轻咳一声,朝着青莞含情脉脉道:“莞儿,明天我会起得更早,再来陪你用早膳。对了今儿的春卷真好吃,明天让刘嫂多做几个。” 一语了毕,院子针落可闻,连月娘几个都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混蛋! 顾青莞在心里骂了句,轻咳两声,却不得顺着话道:“若无空,也不必过来了。来日方长呢。” 蒋弘文的目光在吴雁玲的身上掠过,意味深长道:“那怎么行,我还护着莞儿,不让别人欺负了去” “……”顾青莞嘴角抽抽。 “有些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莞儿啊,你可得防着些。不过,也不用怕,不就是个拖油瓶吗,摔了就是。你若不敢,我来!” 此言一出,吴雁玲一张俏脸陡然转白,身形摇摇欲坠。 太极殿中,赤红殿柱,明黄御座,青铜仙鹤轻吐的檀烟中,宝庆帝推开李公公的手,定睛端视两侧肃立的群臣。 行叩拜之礼后,李公公一声尖喝。 “有事呈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 昂首出列的是给御史秦浩。“臣参奏寿王。昨日午时,寿王所乘马匹,于闹市区横冲直撞,伤百姓六人。寿王伤人后,不知悔改,随即往万花楼寻欢。自太祖平定天下后,励精图治,先国而后家,先百姓而后君臣,方有今日之太平盛 世。寿王撞人,将百姓生命视若草芥,万花楼寻欢,视礼法纳常于不顾。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百官效仿,长此以往,官风不正,官风不正,则民风不举。皇上,臣肯请严惩。” 一万头草泥马在赵璟琰的心头呼啸而过。 他阴沉双目,寒光乍现:“马受惊伤人,你说成是本王故意撞人;我去万花楼养伤,你说我寻欢。秦御史的眼睛,是长到了屁股上吗?” “王爷?”秦浩红着脸想辩解。 “王什么爷?” 赵璟琰冷冷打断,“你放着那些贪污腐败的贪官不参,敲剥榨取百姓民脂民膏的坏官不参,你来管本王出行琐事,朝庭的俸禄养条狗还知道叫唤两声,莫非你秦御史连狗都不如。” “你……” 秦浩羞愤交加,脸涨得像猪头,当即伏倒在地,“皇上,歪理,歪理,臣冤枉啊。” “哎喂,本王没说你冤枉我,你倒反来诬陷我冤枉了你?秦御史,好口条啊。” 百官一听,偷偷捂嘴。 人长舌头,猪长口条。寿王前头骂他是条狗,这会骂他蠢得像头猪,总之,是个畜生。 秦浩羞愤欲死,逼急了咬牙道:“王爷当众和贤王打架是真吧。” 此言一出,众人把目光唰唰唰看向贤王,眼中各有深意。 谁不知道秦御史的正室和贤王的侧妃是表亲姐妹,搞了半天,原是在替贤王出气啊。 只可惜啊,秦御史的口条弱了些,在混世魔王手下,过不了一招,便成了死猪。 宝庆帝蹙眉轻咳一声,冷冷道:“老八,可有此事?” 赵璟琰鼻中呼出冷气,“回父皇,确有此事。” “混帐,堂堂王爷,皇子皇孙,竟然如此不顾体面,成何体统。”宝庆帝话中隐带薄怒。 “父皇!” 贤王当即撂袍下跪,“是八弟他先撞的我,撞了人,他还打人。” 赵璟琰岂能落也下乘,也跪下道:“父皇,那是因为三哥先骂的人。” “是你先打的人,我再骂的你。” “你不骂我,我为何要打你?” “你不打我,我为何要骂你?” “你先骂。” “你先打。” “是你先。” “是你先。” 两人当众吵得热闹。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伸了一支手,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跪着的两人缠打在一处。 众人一声惊呼,上前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偌大的太极殿里,片刻间变成了市井菜市场,热闹无比。 慌乱中,唯有瑞王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若定。倘若有人此刻留心,定会发现他嘴角扬起的一抹畅笑。 “啪!” 玉杯应声而碎。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向御座叩拜。 宝庆帝怒目而斥道:“来要,贤王,寿王殿前失礼,给朕跪到御书房去。” “跪就跪!” 寿王呼的站起来,朝贤王翻了个白脸,拂袖而去。贤王却恭敬的朝御座磕了三个头,方才绷着脸出去。 宝庆帝手触龙椅上浮凸龙首,当的一声,竟将镶嵌的耳垂大小的南海经珍珠,硬生生抠下。 百官一见,深知皇帝已怒到极至,个个诚惶诚恐。 “父皇息怒,两位皇弟都是性情中人,只是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瑞王此刻方出来做和事佬。 宝庆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如绕颈之丝,似要看到他的心中去。 瑞王抵不过那锐光,垂首道:“是儿臣这个做长兄的没有教导好两位皇弟,请父皇责罚。” 宝庆不语,然眉间的“川”字却渐渐松开。到底是老二有几分肚量啊,知道把事情往身上揽。 “户部夏季的税银,上缴的如何?” 皇帝一开口,瑞王知道刚刚那茬算是过去了,忙道:“户部正在收缴,与以往一样,九月底可完工。” 宝庆帝朝户部尚书看了眼,后者立刻出列道:“回皇上,瑞王说得分豪不差。” “收成如何?” “与往年持平。” “何时押送进京?” 户部尚书一愣,皇上怎的莫名其妙问这个话,押送税银,不都要几个月吗,季季如此,年年如此,从来就没有变过。 “回皇上,最快年底入京。” 宝庆帝双目半眯,道:“寿王在各州各道有三十二间钱庄,相互流通,朕打算,从今夏开始,各州各道的当季税钱,存入当地钱庄,然后从京中支取,省去沿途押运的人力,物力。” 此言一出,百官愕然,大殿里一片静默。 瑞王狭长凤目,此时倏地睁大。 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把这么税银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老八的钱庄。那钱庄压根就是老八玩闹之举。 兵部尚书苏青心颤两下。皇上要动户部,这事儿透着诡异。 瑞王目光一横,户部尚书当下明了,朗声道:“皇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户部尚书眼珠一转,道:“税银之事,关乎国本,将这么重大的事,交于一个小小的钱庄,臣以为太过轻率,万一从中有人做手脚,中饱私囊,可如何是好?” “臣也不赞成。” “臣也不赞成。” 户部左、右侍郎纷纷出列。此二人手掌财政,赋税支计,身份仅在户部尚书之下。 宝庆帝不慌不忙的端起茶盅,轻啜一口,道:“户部尚书,一年四季税银,押运所费几何?” 户部尚书对此数字烂熟于心,“回皇上,以江南为例,一季税银押运,三百马,三百卫,三月行程,所费行程五千两。一年则两万两。” “两万两?” 宝庆帝唇角扬起凉薄的笑意,“两万两在你这个管钱的尚书眼里,只怕是个小数目吧。” “这……” 户部尚书不敢答话,愣了半晌,方道:“皇上,钱庄难道就没有成本吗?” 宝庆帝神情一凝,看了李公公一眼,李公公扯着嗓门道:“税钱入当地钱庄,清点数目,双方签字,仅需三马三卫,星夜兼程,送往京城。到达京中的第二日,尚书便可带着人马,去钱庄取钱。” 此言一毕,百官心中如鼓擂。 宝庆帝眉峰一挑,“一个江南就是两万两,我大周所辖土地,九州之上,万里江山,需要多少个两万两,才能把税银运到京城?” 户部尚书脚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皇上,臣未曾想到。”宝庆帝缓缓起身,神情肃穆,“仅仅三十二个两万两,朕一年便能省下六十四万,朕可以它来加固河道,赈灾扶贫,朕还可以用来给西北将士多添一件衣,多加一顿粮,他日上战场,我大周朝的将士们,吃 的比敌人饱,穿得比敌人暖,就能打败他们。” “皇上……”户部尚书的额上渗出密密的汗,声音竟然带着哭腔。 “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尔等朝庭重臣,国之栋梁,不加深思,不辨利弊,嘴一张就三个字‘不赞成’,尔等不光脑袋,连眼睛都长在了屁股上。” “臣等惶恐!” “臣等有罪!” 百官跪伏于大殿上,哀哀欲绝。 瑞王独立于殿,恭身道:“父皇,若钱庄之人与当地的官员,瞒报税钱,如何监管?” 这庆听起来在情在理,这不是把大周朝的国库,白白给寿王糟践吗? 宝庆帝循声往殿下望去,目光在瑞王身上打转,“一有往日税银做参考,二来……由你手掌的户部做监管,三来,押运的人,从御林军选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瑞王似如梦醒,朗声道:“父皇圣明,儿臣放心。” 户部是他的天下,老八是他的人,此事于他,百利而无一害。 “皇上圣明。” 百官山呼万岁。钟馨声中,皇帝退朝。 第二百五十回江山坐得稳 “二奶奶,小姐回来了!” 西园内宅里,赵华阳正和谭嬷嬷算着帐,闻言道:“快给小姐盛碗燕窝来。” 说话间,珠帘一掀,吴雁玲脸色惨白着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 赵华阳见她神色不对,朝四下挥了挥手,等人离开方厉声道:“是不是那个疯子,给你气受了?” 吴雁玲轻咬唇瓣,冷笑道:“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怎么会给我气受,光顾着和男人撒娇还来不及呢?” “男人,哪来的男人?”赵华阳一时没明白过来。 “蒋七爷。” 吴雁玲轻轻吐出三个话,话峰一转,道:“闺中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已不合规矩,偏她还没日没夜的跟蒋七爷混在一起,若是传出去,连带着我们姐妹几个,都没了名声。” “当真?”赵华阳脸色一变。 “那还有假,姐妹四个,八双眼睛都瞧见了。” “这个小骚货,果然不是什么善茬。”赵华阳一拍桌子。 吴雁玲心中酸涩不堪。 那两人郎情妾意,深情款款的样子,像根针一样刺在她的心口,扎得她鲜血淋漓。 怪不得那男人连看她一眼,都是多余,原来他心里装着的,是顾青莞。 一个疯子,多么可笑。 吴雁玲心底生出渭渭恨意。自己贵为天之娇女,最后竟然连一个疯子都比不过。 错,她根本不是疯子,只是披着疯子外衣的一条白眼狼。而她和母亲,都被她的外衣迷惑住了。 “母亲,我们都被她骗了。” 这话像剑一样戳在了赵华阳的心口上,还是老王妃说得对啊,自己到底心太软,当初怎么就没有下狠手,留着这么一个祸害。要不然,现在和蒋家攀亲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想起蒋家,赵华阳心口又是一痛。如今的蒋家,真是今非昔比,放眼京城,还有谁比蒋家更得皇宠。 “母亲,咱们得早做打算啊。” 吴雁玲只要一想到七爷替那疯子出头,心里跟针刺了似的。看来疯子没少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赵华阳蹙眉,狭长的凤眼闪过阴狠。 魏氏接过顾青芷递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今儿去,六丫头怎么说?” 顾青芷道:“太太,六妹应下了。” 魏氏点着头,嘴里却阵阵发苦,许久,才没头没尾的道了一句,“你,还算是个有福的。” 顾青芷知道太太这话中的意思。府里这么些姐妹,独独她这个大房的,和六妹交好。六妹这么恩怨分明的人,日后定会对她关照有加。 “女人啊,有个倚仗很重要。父母兄弟倚仗不上,那就只有姊妹之间了。日后你往那府里去,公婆妯娌多少也要顾忌些。” 魏氏深深叹了口气。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一切,都是二丫头的造化。 “太太,六妹对太太,也是好的。”顾青芷说的是心里话。 魏氏一听这话,嘴里的苦味更甚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六丫头对她是好的,只是她到底是顾家人,自己将来死后,是要葬入顾家祖坟的,顾家的兴衰和她息息相关。 人与人的情份,也是有限的。自己撕了这张老脸,也只能求六丫头一次两次,多了,往日的情份就淡了。 这道理不光她懂,二丫头也懂。等闲不往那府里去,也不开口,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的处着。 偏偏府里三位爷们看不透,总拿着她和二丫头做引子,哎……孰不知好钢需用在刀刃上啊! 顾青芷见太太一会叹气,一会蹙眉,一会抚额,也不知道要如何劝,心思慢慢划到了六妹和蒋弘文的事上。 “姨娘,今儿个女儿算是见识到了,那疯子是真的有钱。” 顾青莲眼露羡慕,“衣橱里的衣服,多半都是新的,有些款式,女儿见都没见过,摸着料子,都是极好的。你看我身上这一条?” 许氏看着女儿,眼中带着抹暖色,笑道:“她自然有钱,那十万两先不说,蒋家也不会亏待她。毕竟,人家可是救了皇帝呢。” “还是姨娘料得准啊,极时让女儿与她交好,日后我可得常往那府里去。” “还是说迟了。” 许氏想着从前和钱氏的龌龊,悔道:“你瞧瞧大房的老二,日后真是少不了她的好处。” “人哪有前后眼啊!” 顾青莲眼珠子一转,“我总比顾青芸和吴雁玲好。这两个,才要头痛呢。” 许氏被女儿这么一说,倒也放下不少心,“回头,从姨娘的陪嫁里,挑些好东西给六小姐送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尊大佛,咱们可得好好的供着。” “姨娘,女儿听你的。”顾青莲喝了口烫心的红糖汤,连连点头。 许氏又想到什么,眉眼一动,高声唤道:“来人,让小厨房炖只老鸭,放些茶参进去。” “姨娘,我不吃这些油腻的。” “傻丫头,我这哪是给你吃的。等天黑了,给你老子送去。” 许氏眼睛转向窗棂,笑道:“趁着六小姐这当口上,得赶紧把你的亲事定下来,这一回,姨娘要帮你挑个好的。” 顾青莲俏脸一红,低声道:“这是为何?” “真真是个傻的。你和六小姐是亲姐妹,将来的姑爷和六姑爷就是连襟。都说连襟顶半个兄弟,就冲着蒋家的门第,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挑挑。” 顾青莲羞得垂下了眼,“对了,姨娘,我今儿还在那院里看到了六姑爷。” “什么?” 许氏一惊,“快,说来听听。” 就在许氏和顾青莲商议着婚姻大事时,顾青芸已经把在院里看到蒋弘文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给了刘姨娘听。 刘姨娘听罢,手掌一拍,厉声道:“还没有成婚,这两人就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顾青芸冷笑道:“怪不得当初蒋府三天两头的来接,说不定早就有了牵扯。姨娘,我们真是小看她了。” 刘姨娘圆眼一睁,气恼道:“自然是小看她了。装疯卖傻,隐得可真好。” “姨娘,你说她装疯卖傻,那从前……从前……”顾青芸一脸惊色。 “从前?” 刘姨娘冷笑,“从前,连二爷、郡主都骗过了。” “姨娘,从前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傻啊?”顾青芸没听到确切的回答,心里不甘。 “姨娘哪里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总之这个顾青莞绝不简单。” 一身绝世的医术从哪里来?哪来那么大的胆量要脱离顾府?蒋家人凭什么这么帮她? 想至此,刘姨娘脑海中越发的觉得可疑。 “女儿啊,不管这人真傻,假傻,你都给我离远点。咱们从前得罪过她,也甭想从她身上捞着什么好处。井不水不犯河水,自个过自个的日子。她就是做了皇后娘娘,跟咱们也挨不着。” “姨娘,别人都要往上靠,怎么咱们……” “你懂什么,就冲着姨娘动那十万两陪嫁银子的主意,那疯子就不会放过姨娘。” 刘姨娘越想越后怕,“惹不起,还躲不起。不行,我得让你父亲早日把你的婚事定下来,万一她在里头动手脚,这可是要了命的事。” “姨娘。” 顾青芸拉住她,“你见着父亲,别忘了把蒋弘文的事,捅出去。” 刘姨娘心中一动,频频点头。 顾府众人心中的小算盘,顾青莞从来懒得理会。 她端坐在钱庄二楼的包间里,与蒋弘文,银针一道,把往年大周朝各州各道的税银算了一遍。 银针劈里啪啦一通算盘打下来,在纸上写下个数字。 顾青莞看着这个数字,心中微惊,把纸递给了蒋弘文,后者倒吸一口冷气。 “这么多银子,若不能雁过拔毛,真真对不起自个啊。” 顾青莞瞪了他一眼,“时间太短,拔下来的毛往哪里放?” “这可不是我能操心的事儿。”蒋弘文一副你是能人,你来想办法的腔调。 顾青莞磨磨后糟牙。数千万两的银子,让她来想去处,这两个厮也不怕她卷款逃走。 “从各州的税银入钱庄,到银票入京城,再到户部从钱庄提取,这里头的时间有多长?” 蒋弘文凑近了,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青莞眼前晃了晃。 “一个月?” 蒋弘文点头,“亭林说,他会把时间磨成一个月。” “一个月的话,钱庄的人手不够。” “那位已同意让他在御林军中挑人。” 青莞思忖道:“那么也就是说,钱在咱们手中流动的时间,统共就一个月。” “正是。” “一个月,倒是可以考虑放利子钱。” “你疯了。” 蒋弘文低呵道:“皇上是最恨的就是放利的人,若被他知晓了,可怎么得了。” 青莞轻道:“别人放利,息两倍,三倍,有甚者五倍、六倍。倘若咱们的利,只收二分,当如何?” “那跟白借,又有什么区别。”银针接话道。 蒋弘文沉吟道:“天下举贫,以四分收利,官本五分收利,咱们只收二分,亏啊。” “亏不了。一来,咱们的银子多,可积少成多;二来,能替寿王笼络民心。民心向举,寿王日后就算占不得嫡长,只要百姓拥戴,这江山一样坐的稳。”蒋弘文没想到顾六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惊了一跳,忙轻吹一声口哨,却见门外两条黑影落下,一左一右站如松木。 第二百五十一回皇后有心了 “三来?” 还有三来?蒋弘文摸了摸手心的冷汗,静待下文。 “三来,大周朝百姓以农耕为主,商者居少。种田仅能温饱,商业流通,方能使国家繁盛。倘若皇上问起,寿王大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答。” “回答什么?”蒋弘文虽然已经听出些明堂来,却仍忍不住追问。 “低利一出,有田的种田,无田的做买卖,百姓日子越过越好,谁还想着来造反,大周必民富国强,永昌万年。” 青莞的声音很轻,然听在蒋弘文耳中,有如千金重,他深深看着这个素衣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本万利的事情,你可得好好与寿王商议商议。银针,咱们走。” 蒋弘文直到手边的茶水凉了,才慢慢缓过神来。不知为何,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心底升腾起一种莫名的豪情。 眼前似乎有一条通天大道,让他觉得畅然,想大笑三声。 “来人,备马。” “七爷?” “七爷要见到王爷,立刻,马上。”蒋弘文的声音,似有些疯魔。 “小姐,咱们回府吧。”银针看着外头毒辣的太阳,忙撑起伞替小姐遮着。 “不急,既然出来了,索性往苏府去一趟,银子都收了,病儿总得帮人家看好。” 银针不悦道:“小姐这样一个月来回的跑,没的累坏了身体。” “医者父母心。” 青莞垂眸既然应下了,就容不得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此时陈平上前,“小姐,这会去苏府不早不晚,不如到外头找个干净的铺子,用了些饭菜再说。” 青莞看了看时辰,道:“后日太太生辰,正好替她选些东西,也不枉从前她护着我。” 陈平忙伸手道:“小姐,我扶你上车。” 青莞略走两步,回首道:“今儿一早,你看到师爷了没有?” 陈平道:“看到了。一大早的就往园子里去了,见到人也不招呼,两眼发直,眼眶发黑,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青莞脸色变了变,道:“别去打扰他,这几日让他一个人多呆呆。” “是,小姐。” 青莞上车,探出半个身子,“对了,顾府的事儿,查得可有眉目?” 陈平忙道:“小姐,这事儿过去三个月,不会那么快,怕得有几日。兄弟们已经往各个药铺打听去了。” “嗯,查细点。滑胎药这种东西,药铺多半有记录在案的。” “放心吧,小姐。” 御书房里。 宫女们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三位王爷的案几上,清一色的一碗清粥,两碟小菜。 赵璟琰跪在地上嬉皮笑脸道:“父皇这粥,儿臣馋得紧,算算日子,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了呢。” 宝庆帝冷冷看了他一眼,“都起来吧。” 赵璟琰呵呵一笑,朝贤王故意挑衅一眼,方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贤王则面无表情,绕开他,于上首处坐下。 “喝粥!”帝皇的声音淡而轻。 赵璟琰拿起筷子,就着小菜,呼呼的用了起来,仿佛吃的不是寡淡而无味的白粥,而是燕窝鱼翅,鹿茸鸭掌。 贤王皱眉,手似有千金重。他哪一餐不是山珍海味,何时用过这样的饭菜。 宝庆帝眼角微抬,将两子的神情看在眼底。 “老八,史记,五帝本纪中,凡吾子孙,后面是什么?” 赵璟琰含了一口粥,起身含糊道:“凡吾子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正妇顺,内外有别,长幼有序,礼义廉耻,兼修四维……” 一通背下来,贤王已推开粥碗,复跪在地,冷汗涔涔。 宝庆帝摆摆手,示意他起来,又命赵璟琰坐下,继续用粥。 贤王如坐针毡。 粥毕,宝庆帝深看两个儿子一眼,扬而长去。 四周的宫人,纷纷而出,宽敞的御书房里,仅剩两王。 不过须臾,两王先后而出,宫人纷纷上前清扫。 “如何?” 李公公低声道:“回皇上,两王先后离开,寿王把粥和小菜,用了个干干净净。贤王……” “他如何?” 李公公为难道:“贤王,一口未用。” 宝庆帝无语,微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公公沉默了一会,又道:“贤王离去时,主动伸手扶了寿王一把,寿王甩开了。” 宝庆帝扬起眉,道:“老三还算是听话,老八到底……太不像样啊!” 李公公不敢接话。 宝庆帝缓缓起身,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 “朕之江山,所托何人……朕老了。” 李公公心头大颤,冷汗从额头涔涔而出。 他从皇上还是皇子时,便侍候左右。几十年来,君仆二人风风雨雨相伴走过,他还从未听过皇上说过一个“老”字。 而如今……李公公沉默许久,才道:“皇上,皇后娘娘替寿王做媒了。” “噢?”宝庆帝脚下一滞,“说的是哪家的小姐?” “回皇上,皇后有意把镇国公府的么小姐,说给寿王。” 宝庆帝回头望他,目光深沉。 李公公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毛的鸡,无所遁行,浑身上下都被人瞧了去。 “皇上,么小姐名叫秦千菊。” 秦千菊,宝庆帝默念,似乎有些印象,幼时曾见过那孩子,一晃竟然要说亲了。 “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八这样的人……” 李公公笑道:“寿王聪慧,龙姿凤彩,皇后娘娘说堪配。” “哼!” 宝庆帝冷笑,“朕的皇子,配了一个秦家女子不够,还要配第二个,好大的能耐。” 李公公心底暗暗惊骇。 宝庆帝眼眸一动,“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奴才前头遇到寿王,寿王趁着无人时,与奴才闲聊了几句。” 宝庆帝听完,淡淡道:“倒还不蠢。”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他,又是像在说寿王,李公公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 “起来吧,陪朕去皇后宫里坐坐。” “是,皇上。” “臣妾恭迎皇上!”秦皇后得到消息,笑盈盈地迎上去。 皇帝病愈后,很少往后宫走动,自己的怡春宫也冷落无比,算算日子,竟有半月不曾见过帝颜。 “皇后不必多礼!”宝庆帝虚扶一把,入了内室。 坐定,皇后打量皇帝神色,心里微有些忐忑。 皇帝向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既便他们夫妻多年,自己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 宝庆帝喝过参茶,开口道:“听说皇后有意与寿王做媒?” 秦皇后猛然一惊,忙笑道:“这孩子年岁大了,正妃之位总是空着,难免让皇室宗亲笑话。臣妾是他的母后,总该为这孩子操持一二。” 宝庆帝微微颔首,脸上未有半分表情。 秦皇后又笑道:“臣妾的侄女秦千菊,贤良淑德,待嫁之年,臣妾便想着为这两个孩子牵个线,说不定也能就一桩美事。” 宝庆帝开口,“老八的身子不大好,皇后就不怕委屈了秦侄女。” 秦皇后不曾想一向藏得极深的皇帝,未有半分掩饰的将话说出来,忙变了变脸色,道:“臣妾何尝不曾劝过,谁知这孩子打定了主意,只说仰慕寿王的风姿,凭他是谁也劝不住。” “噢?”宝庆帝把调子拖得长长,似乎有些不相信。 “少女怀春,倒也是情有可缘。臣妾想着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何不成人之美呢。” 秦皇后羞涩一笑道:“也不怕皇上笑话,本宫从前年少时,也如她一般,见了皇上,一颗心便再难收回,不管为妾为奴,心里总想着要到皇上跟前侍候,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宝庆帝沉默了一会,笑了笑,意味深长的拉过秦皇后的玉手,轻轻拍了两下,神色似乎对皇后的痴情有些动容。 “难为皇后有心了!” 夫妻二人久未亲热,秦皇后娇羞的垂下了头,轻声道:“皇上,这是臣妾的本份。” “本份二字,最为难得,也最难拿捏,少一分,多一分都要不得。” 秦皇后猛的抬起头,眼中露出惊恐。 宝庆帝没有看她,而是放开了她的手,起身道:“朕还有些事,得空了再来看皇后!” 秦皇后忙敛了心神,道:“臣妾恭送皇上!” 宝庆帝回头深深看了皇后一眼,背手而去。 “娘娘!” 明黄的身影消失在眼中,秦皇后身子晃了晃,秋菊,睛雪忙一左一右扶住了。 秦皇后心底涌上悲凉。 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为何瞧着像是一个执矛,一个执盾的敌手。 八月,流火渐弱。 京中,最热闹的当属京城西市,此处商铺林立,应有尽有。 德月楼宽阔的门庭处,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而停,陈平自马上跳下来,“小姐,到了。” 车帘掀开,素衣女子被扶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一看,“就在此处用饭,找个干净的桌子即可。” “小姐,要不定个包间吧,清新雅致些的。”银针怕酒楼的客人扰了小姐的清静。 “不必,随意用些,用完走人。” 有眼尖的伙计迎上来,将人引入。 “伙计,寻一处不起眼的桌子,把你们家招牌的菜弄个四菜一汤上来。”银针说话清脆。片刻,酒菜上齐,青莞主仆用饭,却听外头有人道:“世子爷来了,世子爷里边请,楼上天字包间侍候着——” 第二百五十二回世子爷有病 青莞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却见门口呼啦啦十几个仆妇,簇拥着几个人进来。 为首的,正是许久不曾见的殷立峰,身后跟着的中年美妇是仇氏,一身紫金双色锦缎褙子显得华贵无比。 仇氏边上则是戴了帷帽的妙龄女子,如果没有猜错,必是殷黛眉无疑。 青莞低下睫毛,继续吃饭。 殷立峰一掀袍子,摇着扇子,昂首挺胸的走进了酒楼,眼角似被什么牵引住了,目光一斜,惊喜露在脸上。 “先带夫人和小姐上楼,我见了个熟人,过去招呼下。” 仇氏嗔看儿子一眼,“赶紧来,别和外人聊个没完。” 殷立峰随意点点头,朝小忠递了个眼色,两人等所有人都入了包间,方才走到青莞桌前。 高大的阴影射过来,青莞并没有抬头,不紧不慢的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 如前世一样,只要她出现在十丈内,这厮闻着味儿就会来,阴魂不散。 与青莞的淡定相比,殷立峰却是心潮澎湃。 有些女人,外头看着像橙子,光鲜亮丽,实则内里酸涩不堪。有些女人就好比荔枝,外头看着不怎样,里头果实香甜。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殷立峰搜肠刮肚,只想到了洋葱。 闻着有香味,卖相也蛮好,就是看不到内里,需得一层一层剥开,弄不好,还会被灼伤了眼睛。 “登徒子!”银针见他盯着小姐看,心里恨得不行。 “好久不见,顾女医。” 殷立峰的话,带着淡淡的嘲讽。当初在镇国公府,这女子出手救人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却被她三言两语哄了过去。 亏他总惦记着她母死父渣,在顾府会受欺负,一门心思的要救她出火海,护她周全,甚至连父母、贵妃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原来……都是假的。 这女子只怕早就学了一身好医术,等着脱离顾府的一天。而自己这个傻蛋,竟然被骗得一无所知。 青莞放下筷子,客气道:“好久不见,殷世子。” 殷立峰袍子一掀,大大方方坐下来,指了指面前的茶盅。小忠眼明手疾,替主子倒了杯温茶。 殷立峰喝了半盏,伸了手往上撂了撂衣袖,“今儿个,本世子有些不舒服,劳顾女医帮着诊一诊。小忠……” 小忠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足足五百两,放在桌上。 银针和陈平勃然变色。 “有钱了不起啊,我家小姐……” “银针。” 青莞出口拦住,拿起银票递到她手上,“收起来。” “小姐?” 青莞纤长的三指已落在男人微白的手腕上,垂下了双眸。 微凉的手指覆在皮肤上,殷立峰头皮乍裂。 他记得六年前的盛夏,他趁着钱子奇熟睡之际,偷偷摸了一把她的手,也是这般冰凉。 正奇怪着,手指已经移开。 “世子爷身子康健,无病无灾,微微有些上火,一切都好。” 青莞红唇微启,起身道:“银针,结帐。” “慢着。” 殷立峰用力扯了扯,青莞一个不慎,跌坐在椅子上。 陈平当下沉了脸色,挥起拳头就要动手。 “退下。”青莞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事情闹大,忙喝住。 陈平瞪了瞪眼睛,有些不甘的收起了拳头。 “世子爷有话请说。” 殷立峰见她一瞬间就平静下来,心中怒气更盛,“我问你,你在顾家,是不是装疯卖傻?你为什么骗我?医术到底跟谁学的?” 顾青莞心底涌上无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世子爷,我刚刚诊错了。” 什么意思?殷立峰没有料到她突然说出这话来。 “从脉相上看,世子爷身子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女子的表情煞有其事,小忠忙追问道:“什么病?” 青莞抬头看了看他,一字一句道:“多管闲事的病。” “你……” “告辞!” 还真拿自己当颗葱,青莞奋而起身,扬长而出。 殷立峰正要追出去,却被陈平挡住,他急得脸色铁青,想发作却又不得不顾着包间里的人。 等人离去,殷立峰气急败坏道:“去,派人跟着,看看她们去了哪里?” “世子爷?”小忠犹豫。 殷立峰一脚踢上去,“去。” 小忠踉踉跄跄追了出去。 殷立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顾青莞,你就算身上披着几十层皮,我也要把你的皮,一层一层扒下来,我到要看看,你还多少秘密瞒着我。 “小姐,这个殷世子怎么回回要缠着小姐,像条蛇一样的,甩都甩不掉。” “不去管他,往苏府去。”青莞不欲多说。 “是,小姐。” 陈平一声应下,扬起了缰绳,一路疾驰。 出西市,街道冷清下来,一股香味钻进马车,青莞动了动鼻子,突然出声。 “停车。” 陈平急勒缰绳,“小姐,什么事?” 青莞掀起车帘,看了看半晌,指着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摊子,道:“去那里买几块烧饼。” “小姐,这外头的东西,脏的紧,你若想吃,我让刘婶回家……” “去吧,这一家是京中最好吃的烧饼。多二两银子赏钱。”青莞低声交待。 银针跳下车,一路小跑过去。 烧饼买回来,冒着热气,马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香味。 “真香,小姐,快趁热尝尝。” 青莞接过来,只是放在鼻下闻了闻,笑笑道:“你吃吧,我不吃。” “小姐不吃,还让奴婢买?” “我就闻闻那香味。” “啊,这多浪费银子啊。”银针随口道。 青莞星目半敛,眼睛定在马车的上方出神。 “小姐怎么了,不开心么?”银针明显感觉到小姐情绪突然的低落。 青莞嘴角弯出弧度,笑笑,阖上了眼睛。 这丫头的心太细了,她确实不开心,因为马上又要见到叶氏,一个让她恨不起来的妇人。 “世子爷,世子爷,六小姐的马车在陈记烧饼摊买了五个烧饼,就一路往南去了。” 殷立峰神情大变,陈记烧饼摊,那是钱子奇唯一爱吃的市井的东西。 他心下一动,拔腿就跑。 “世子爷,你往哪里去,等等我。” 烧饼摊的门面小得可怜,仅容得下两人转身,摊主是对姓陈的夫妻,五十左右上下。 陈老汉刚把饼一个个摊到炉罩内,抬头就看到一个锦衣公子站在面前。 他定定看了半晌,突然面色一喜,连声道:“老婆子,快看,快来看,谁来了?” 陈婆子放下手中的面粉,从暗处走出来,只一眼,惊得嘴巴能塞下个鸡蛋。 “世……世子爷……你怎么来了,快,老头子,把刚出炉的烧饼给世子爷尝尝。” 殷立峰出声,“刚刚有人来买烧饼了?” “刚刚有个姑娘买了五个,那姑娘长得好看,瞧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还给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殷立峰心头一颤,呆立在原地。 他和钱子奇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烧饼摊。 冬日,烧饼卖得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个,谁也不想等,两拨人闹了起来,惊动了主子。 那女子从车上下来,青青袅袅娜娜,清绝的脸上如描似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扑闪扑闪的,嗔怒的看着他。 那一刻,他什么火,什么怨都没有了,只觉得心头怦怦直跳。这是谁家的女子,竟然长得这般好看。 不等他相问,一个清秀的身影走过来,宠溺的看着那女子,声音温柔的对她说,“让给人家吧,我陪你等。” 女子娇嗔的瞪了他一眼,“可是我不想等。” 男子抚抚她的发,“傻瓜,就当陪我。” “你才傻瓜呢。” “有我这么好看的傻瓜吗?” “哪里好看,丑得不行,一点都配不上我。” “是,是,是,是我高攀,总行了吧。” 女子眼含得意,妙眼流眼,流光四射,方才嘟着嘴道:“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忍。” 男子此时方才抬眼看他,惊讶的唤了一声,“世子爷,怎么是你?” 殷立峰这一刻,手心冰凉。 谁不知道苏家三爷早早的定了亲,未婚妻是钱府嫡出的小姐,这两人好得如同一人。 原来她已经定了亲,殷立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根本没听清那男子在说些什么。 “世子爷,世子爷?” 殷立峰回神,喃喃,“何事?” 陈老汉笑道:“世子爷很久没来,老汉把这一炉热乎的烧饼送给世子爷。” 殷立峰深吸一口气,“小忠收下,给钱。” “不要钱,不要钱,就给世子爷尝尝。” 陈老汉朴实的脸上,闪着红光。 殷立峰淡淡一笑,横了小忠一眼,转身离去。后者掏出十两银子塞到陈老汉手里。 陈老汉掂了掂份量,把银子交给老婆子,“掰着手指头算算,世子爷已经六年没来了,从前,他可是三天两头就来的。” “可不是六年了。”陈婆子接过银子,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 “一晃,钱家小姐走了六年了。”陈老汉突然叹了口气。 “哟,老头子你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我还吃过钱太医开的药呢。”陈婆子咳嗽了两声,“哎,好人不长命啊,钱家的人,好好的怎么就烧死了呢,这些年,也没个说法。” 第二百五十三回本王的委屈 陈老汉吓得脸色一变,“嘘,说不得,说不得,干活,干活。” 声音随着秋风,送到殷立峰耳边,他脸色变了几变。 小忠看着世子爷阴晴不变的脸色,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跟世子爷十多年了,主子心里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也明白来胧去脉。但为人奴才,本份二字最重要,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得掂量掂量清楚。 就在这时,一骑黑马打眼前疾驰而过。 “姐夫。”殷立峰突然大喊一声。 黑马急勒疆绳,马上之人回首调转马头,“你怎么在这里?” 殷立峰指了指德月楼,“陪母亲和八姐出来买点中秋节礼,姐夫往哪边去?” 苏子语不欲多说道:“回府一趟。” “姐夫,八姐就在包间里,你要不要见见。” 苏子语淡笑,“这会时间紧,回头再见黛眉。先走一步。” “哎……姐夫。”殷立峰突然出声。 “什么事?” “我刚刚看到顾青莞了。” 苏子语的神色明显一滞,道:“她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与你说说。”殷立峰的目光有几分闪烁。 苏子语笑道:“你与黛眉打个招呼,我先去了。” 殷立峰看着他离去,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小忠,顾青莞往哪里去了?” “也往那边去了。” 殷立峰忡怔片刻,道:“去,打听打听苏府有什么急事?” 赵璟琰大摇大摆从宫里出来,就看到等在宫门口的蒋弘文,两人相互递了个眼神,钻进了黑色豪华马车之中。 “亭林,税银的事儿,我和顾六商量的有眉目了。” “这么快?”赵璟琰微惊。 蒋弘文点头,三下两下便把事情说与他听。 赵璟琰听罢,愣了好一会儿,方道:“顾六人呢?” “走了。” 赵璟琰瞪了他一眼,“怎么也不把她带来。” “人家有事,忙的很。” 煞风景。赵璟琰身子往后一仰,把思绪放在税银的事上。 “亭林,她的主意极好,你思虑下。” “自然是极好的。” 赵璟琰轻声道,“只是这样一来,功劳全在我的身上,与兄长没有半分干系,不妥啊!” 蒋弘文皱眉。 亭林对那个位置没有半分意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人,他光顾着高兴,竟然忘了这一茬。 蒋弘文想了想,道:“若是兄长在此,只怕也会应下青莞的提议。毕竟咱们养那么些人,没有银子,实在难以为继。” 赵璟琰心头一震。 兄长被废,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暗中招兵买马。初时仅有百人,现在已有几千人马,由弘文暗中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是件花钱的事情,所以他和弘文,一个王爷,一个世家公子,才会穷得叮噹响。 “如此,便照她说的去做。” 话音刚落,车子一顿,有声音在外头响起,“王爷,瑞王在醉仙居恭请王爷。” “今儿个,都有谁?” “回王爷,户部的人都在,请王爷赏脸。” 赵璟琰把目光看向蒋弘文,果断道:“跟你家王爷说,我一会就来。” 蒋弘文压低了声道:“怎么中午就请上了?” “必是为了税银走钱庄的事儿。” “噢,今日早朝议过了?” “议过了。群臣反对,父皇说了一翻惊天动地的话,你想不想听听?”赵璟琰嘴角含着笑。 “既然是惊天动地,就不劳你费口舌了,明天京中自会传出来。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又是钱庄,又是工部,又是河道的,你这个闲散王爷,可得悠着些。” “就见不得爷的好!” 赵璟琰怒骂一声,眼中闪过坏笑,“所以爷刚刚当着百官的面,与三哥打了一架。等得空了,要找顾六看看身上有没有内伤呢。” “先不说这个,和镇国公府的亲事,皇上怎么说?” 赵璟琰淡淡一笑,“我没提,暗下说给了李公公听,这会只怕已经传到父皇耳边了。” 蒋弘文想了想,半天没有所得。 赵璟琰横了他一眼,“这事儿,借他人的口说,也好让父皇瞧得见本王的委屈。” 蒋弘文琢磨了会,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暗暗骂了声老狐狸。 苏府后门,青莞刚下车,便有婆子恭敬的迎上来。 “女医来了,快请。” 青莞对婆子的热络原本只想淡淡一笑,却心中一动,道:“你家夫人,为何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身边仅仅一个绮素姑娘服侍?” 婆子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两声,“这事儿说来话长。” 银针掏出二两碎银子,塞到婆子手中,“那你就长话短说,若不知来胧去脉,你家夫人的病啊,难好。” 婆子接了银子,忙不迭道:“女医有所不知,我家夫人和钱家交好,六年前钱家出了事后,夫人受了点刺激,就搬来这里,吃斋念佛,不见人。” “连苏老爷都不见吗?” “一年中,也就苏三爷能见上几面。” “这又是为何?你家夫人的病,正应该一家骨肉相聚,共享天伦,方解她心头的愁苦。”婆子想着是三爷请来的大夫,必定与三爷交好,多说几句也无防,凑上前低声道:“钱家的那位小姐,噢,就是我家三爷的未婚妻,夫人从小就喜欢,当女儿一样的养着。后来那小姐死了,夫人伤心,又不 喜欢现在的这一位,夫人一气之下,就连老爷和三个儿子都恨了去。” 话不尽实。 青莞看了她一眼,轻叹道:“你家夫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婆子干笑道:“夫人是个好人,只是这世道,哪容得到好人……哎啊啊,奴婢多嘴了。” 青莞朝银针递了个眼色,银针又从掏出五两银子,塞过去。 老婆子眼睛顿时放了光,当下半掩着嘴,道:“这话,我只跟女医说,也是为着我家夫人的病。实际上,我家夫人的病是给三爷气出来的。” 青莞明知故问道:“你家三爷怎么了?” “我家三爷失手射死了钱家小姐,夫人就差一点点疯了,所以才吃斋念佛,说要是给三爷赎罪呢。” 绮素一身青衣,立在门口远远看到六小姐来,嘴角牵扯出笑意,转身回去禀报,故青莞入院里,热茶点心已然备妥。 “六小姐用茶。” “不必。” 屋子里阳光洒进,微风徐徐,床上的叶氏虽面色发黄,眼中到底有了一丁儿光彩,青莞满意的点点头。 “眼睛觉得如何?” 叶氏思了思道:“昨儿夜里有些发涨。” “那就对了,今儿夜里,涨得会更厉害些。若难受,可用热毛巾多捂些几回。” 说话间,绮素端上铜盆,青莞净手后便开始施针。 半个时辰行罢针,青莞只觉得后背汗津津,身上说不出的疲倦。 “辛苦了。”叶氏声音轻柔。 青莞刻意淡淡道:“无事。夫人好好休养,告辞。” “六小姐留步。”叶氏出言唤住她。 “何事?” “以后六小姐诊脉,我让府里马车来接。” “不必。我的时辰不定,要看太医院忙不忙。”青莞不卑不亢,答得干脆。 叶氏眼中的光芒微微暗了下来。 青莞视而不见,抬脚走了两步,到底心中不忍。 “夫人是个通透的人,逝者已矣,咱们却还要活着。不仅得活着,还要活得更好,若不然,又怎对得起那些在天上看着咱们的人。” 叶氏心神俱震。 青莞一脚刚跨出院子,却见苏子语懒椅树身,华袖落枝影斑驳,目光在她身上穿梭。 心中微微诧异,他此时应该在宫中当值,怎么回来?避不过,只得上前。 苏子语望向她,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滋味,挠得五脏六腑有些痒。这个女子身上的气息,让他莫名的觉得熟悉,想要靠近。 “六小姐辛苦,我护送六小姐回府。” 他说的是回府,而不是回太医院,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青莞压下心中不快,淡淡道:“苏侍卫很闲?” “不闲。”苏子语如实回答。 青莞冷声道:“既然不闲,就不必等在此地。” “六小姐来回奔波,辛苦的很,我帮不上忙,护送一下,也是应该。” “辛苦费已经算在诊费当中。”言外之意,不必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拿钱,我治病,就这么简单。 苏子语听出这话中的意思,只笑笑,撇了话头道:“六小姐,请。” 青莞目光清冷,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苏子语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有笑意。这个女子年岁虽小,脾气却大,怪不得连张太医都敢得罪。 青莞出得苏府,并未回家,而是转道又去了史家别院。 陆芷雨见她此刻来,微有惊色,领她去了内院。 清哥儿的病已好了大半,青莞依旧细细的诊了脉,脉相无碍方才放下心。 史松音听闻青莞来了,缠着说了一会话。青莞觉得偌大的府邸只她一人,太过冷清,又邀她过去住。 史松音思了思,方道等在家中陪嫂子,侄儿们过了中秋,再去青府。 青莞拗不过,也只能随她去了。回到家,刚刚卸了珠钗,换了衣裳,还未喝一口茶,门房来回有个姓刘的太医,请见小姐一面。 第二百五十四回是不是太傻 青莞想了想,除了刘兆玉外,不会有其它的人。 只是他来做什么? 刘兆玉喝了一口茶,便起身打量花厅里的摆设,瞧了一会,见无甚特别之处,方又坐回。 须臾,就见青莞带着两个丫鬟入了花厅,刘兆玉迎上前,嘻皮笑脸道:“青莞,不请自来,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倒是想赶。” “啊?”刘兆玉一愣。 “怕你被拂了面子,在青府门口哭鼻子。”青莞坐下,接过春泥递来的茶。 刘兆玉哈哈一笑,朝青莞翘了翘大拇指,“有你的。” 青莞放下茶盅,“说罢,找我何事?是不是张太医让你来当说客。” “聪明!” 刘兆玉刚要放下的大拇指又翘了起来,“竟你让猜着了。” 原来,青莞离开太医院不过几个时辰,皇后便将张华叫进宫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张华回来后,便把刘兆玉喊到身边,言外之意,把顾青莞哄回太医院。 “如此这般,我便来了。” 青莞抬眉笑道:“明着让你过来,暗地里,指不定怎么恨我呢,刘太医,你说他会不会扎个小人往我身上戳几针啊。” “难说,以他的性子怕是会。” 刘兆玉对张华半分好感也无,若不是顾着家族长辈,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所以说,日后你还得小心些,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让他揪了错处,这只老狐狸,心胸就跟个娘们似的,载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多少。” 青莞心中一动,试探道:“曹太医也是吗?” 刘兆玉不想她突然有此一问,嘿嘿干笑两声,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青莞见他眼神闪烁,心知他说的并非实话,眸光一闪,道:“那你所说载在他手上的人,都有谁啊?” 刘兆玉深看青莞一眼,“顾青莞,你年岁还小,来太医院的时间不长,有些话,不该问。咱们都是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的人,活命要紧。” 青莞笑道:“说得你好像多老似的,比着我,也不过是大了几岁。” 刘兆玉一摸脸,又恢复了原来的笑意,“这么说来,我还是很看轻的。” “嗯,非常看轻,将将十六岁。” 两人一来一往,开起了玩笑,似乎谁也没有把刚刚的话,放在心上。 一盏茶毕,刘兆玉起身道:“得了,话儿我也传到了,茶也品过了,该走了。” 青莞也起身道:“看在刘太医如此辛苦的份上,五日自省,改为三日,如何?” 刘兆玉会心一笑,“看来,我在顾女医跟儿前,还是有几分薄脸的。不错,不错。” 青莞玩笑道:“谁让刘太医的脸,长得这么年轻呢。” “哈哈哈……有意思。” 刘兆玉一脚跨出门槛,身子却回过来,“顾青莞,不防君子,防小人。大周朝的太医院,称得上君子的,只有你外祖父和曹老。” 青莞身子一颤,眼中光芒一闪而过。 “别送了,我认得路。” 刘兆玉背着身,朝她挥挥手。 青莞嘴角微沁,对着门口的月娘道:“子昂回府,让他来见我。” 未时三刻,英国公府的马车停在角门,众丫鬟婆子围着上前,把夫人和小姐扶下来,簇拥着往里走。 殷立峰落在最后,见小忠朝他挤了挤眼睛,脚步一拐,离开众人的视线。 小忠上前低语,殷立峰神色似有震动。 “瞧得可清楚?” “回世子爷,一清二楚。从苏府后门入,一个时辰后出来。三爷亲自把人送上车,然后两人便分开了。” 殷立峰深呼吸,“有没有打听下,叶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 “听说是浑身都有毛病。” “知道了,此事不可伸张。” 殷立峰转身便走,将走几步,又停住,俊朗的面庞一半隐于树下,一半照着阳光,瞧着有些阴晴不定。 烧饼摊的一面之缘后,不知为何,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心神有些不受控制,总想着再见上一面,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这个女子已经心有所属,若是君子,当远离才行。 可惜,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殷立峰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备马。” “世子爷刚回来,夫人,小姐还等着世子爷……” “废什么话,跟夫人说,我去贤王府看看大姐。” “是。” 贤王府,王妃殷秋灵正在盘算府中用度,见兄弟来,喜不自禁迎出去。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殷立峰朝长姐行了礼,笑道:“许久不曾见过姐姐了,过来瞧瞧。” 殷秋灵抚着他的手,左右端详,见他脸色红润,方才问起了家中的事。 殷立峰挑了些喜事,一一道来。 殷秋灵听罢,含笑命人去请王爷过来作陪,偏偏不巧的很,贤王出门应酬去了。 她想了想,便命丫鬟把酒菜置到了自个的房里,姐弟二人一边用饭,一边说些体己话。 殷立峰心里存了事,话不像从前那样多,脸色有些闷闷的。 殷秋灵对这个么弟极为喜欢,从前在闺中时,就常常亲自教些诗词歌赋,故对他的言神举止一清一楚。 “弟弟可遇到了什么难事?” 殷立峰摇摇头,又喝了几杯酒,方道:“长姐,你可还记得钱子奇。” 殷秋灵听得心头呯呯直跳,呵道:“你可是喝糊涂了,竟然提起她!” 殷立峰捏着酒盅,目光往窗台一落,“长姐,我时常想起她。” 殷秋灵不想他痛痛快快的承认,倒有些无话可说了。 谁知他接着又说了一句,“长姐,我似乎又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是谁?” “顾青莞!” 殷秋灵一愣,顿时变了脸色。 殷立峰眼底微敛痛意,嘴角扬起一个轻笑的弧度,声音悠悠拖长,“长姐……为何我喜欢的女子,都早早的定了亲。” “住嘴!” 殷秋灵大惊,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厉声道:“别再胡言乱语,那不是你该屑想的人。” 殷立躺在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笑出声来,“长姐怕什么,我不会乱来的。” 殷秋灵狠狠瞥了一眼回去,气得胸口起伏,想骂舍不得,不骂心里又有气。 “长姐,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何总要惦记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是不是太傻!” 话里,透着无奈,没有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烛火落在他身上,虽依旧英气逼人,却有着几分疏离和沧桑。 殷秋灵呆住了。 转眼之间,几杯酒又下肚,殷立峰索性牵起长姐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 “长姐,她骗了我,我却恨不起来。她们姐妹俩可真像,尤其那双眼睛一模一样……连习性……也是一样的,她爱吃烧饼,她也爱吃……” 言语断断续续,听在殷秋灵耳中,却觉得心口发闷。 她这个兄弟少年得志,风流富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独独在情事上极不称心,总对那些不该属于他的人,心生幻想。 “长姐,为何我总迟别人半步,从前是,现在也是。” 鬓角的胡子,磨得手有些刺痛,殷秋灵心头一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上树梢。 曹子昂匆匆走进青莞的院里,却见少女的肩柔弱一孤,已立在桂花树下,含笑望着他。 “今儿同仁堂忙得很,回来晚了。” “可用过饭了?” “刚刚用过了。” 青莞指了指树下的六角小几,“茶能消食,那便陪我喝盅茶吧。” 两盏清茶,几碟茶果,曹子昂目光扬起,微笑道:“好。” 茶过半盏,曹子昂主动说话,“我听说,你今天没去太医院。” 青莞点头,“和张华吵了一架,正闭门思过呢。” 曹子昂侧过脸去瞧她,白晳的脸庞在灯笼下,凝着一层光晕,天地仿佛静止一般。 曹子昂顿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咬咬牙,道“敢和张华吵架的人,也只有青莞你了。” 顾青莞扬起目光,轻声道:“如果我说,是故意的呢?” “青莞?”曹子昂轻唤。 “子昂,我入太医院,不光是为了钱家,也为曹家。”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曹子昂惊了心魂,然不等他反应,青莞又道:“从前,我一直没有问你曹老太医为何入狱,如今你可愿意说。” 曹子昂心头如鼓翘,如雷鸣,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一眨不眨。 “怎么,我脸上开花了。”青莞说了句不大好玩的玩笑。 曹子昂仍是不语不动,就在青莞无可奈何的叹出口气时,他突然起身,一撂衣袍,跪倒在地。 “这是做什么?” 曹子昂已重重的磕下三个头。 从前不问,是因为没有能力;现在问了,那就代表她要替曹家人出头。他不是傻子,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也了然于心。 青莞没有动,就这么稳稳的坐着,受了他三个头。 “这头为曹家人所磕。” 青莞笑笑,“原来只是想问问,你这三个头一磕,曹家的事儿,我不得不管,压力颇大。也罢,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子昂起身坐下,只觉得胸中堵得慌,一口气将剩下的半盏茶喝完。 青莞也不催,有些伤痛藏在角落里,一旦重新翻开,必是鲜血淋淋,他需要时间整理。茶喝完,月娘添了新的,此时的曹子昂方才开口。 第二百五十五回偷一张药方 事情很简单。 钱宗方出事后,太医院便成了张华的天下。曹老看不惯张华小人行径,两人常有口角。 去年,皇后微恙,召张华请脉,张华请完脉后,不敢独断,把皇后的脉相记录在案,命太医院诸位太医共同商议。 众人一看这记录在案的脉相,都明白为何张华不敢独断,皇后所患之症乃便秘。 众人七嘴八舌,商议了一通后,便将药方呈上,命药膳局配药,煎药。 谁知用过几日后,皇后的便秘之症仍未缓解,每日如厕十分困难。张华情急之下,只得求曹老出山。 曹老一通脉诊下来后,在原来的药方中添了一味茴香。 茴香主要成份是茴香油,能刺激胃肠神经血管,促进胃肠蠕动,有健胃,行气之功效,民间常用来入药。 谁知皇后服用后三日后,眼睛便模糊不清,此事惊动了皇上。皇上命人彻查,终是查到了皇后所服的药上。 “可是这茴香出了问题?” 曹子昂微惊道:“青莞料得半分不错,正是这茴香出了问题。茴香能利胃通气,然食多会伤目,” “食多会伤目?” 青莞沉吟片刻,便道:“那看来是有人在药量中动了手脚。一般用量不过二钱。” “正是,偏偏祖父的那张方子上,写着六钱。” 五钱,久服足以让人失明。 青莞冷笑,“曹老一生行医,难道连方子都会写错,必是有人动了手脚。” 曹子昂苦笑,“白纸黑字,正是祖父的手笔,抵赖不掉,百口莫辩。” “皇上信?” “原本不信,奈何那张华上书称,祖父与钱太医交好,此举乃为钱太医复仇。再加上皇后在一旁煽风点火,不信也就信了。” 青莞凛然一惊,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曹子昂眼中有晶莹,“皇上命人查抄了曹家在京中的府邸,结果在书房,查到了旧年祖父与钱太医的几封信件。皇上大怒,把人下了大狱。” 青莞心中愤怒,“仅凭几封信,便要至人于死地,刑部,大理寺那些为官的,到底做什么吃的。” “祖父一生光明磊落,从不谄媚拍马,一生医术救人无数,谁曾想,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我入京敛尸,看到他……他……” 曹子昂哽咽难语,眼中的泪,再忍不住落下。 青莞心中焦灼。不用说她也知道,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何能走得体面。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祖父,蓬头垢面的蜷缩在大狱中,残羹剩饭,辱骂挨打。 “这世上,好人从无好报,恶人却逍遥法外,天道不公,可见一般。” 曹子昂呜咽两声,不愿让青莞看到他的伤心,背过身擦眼泪。 “曹老生前,可有话留下。” 把眼泪逼进眼眶中,曹子昂转身,“祖父说,张华是个小人,死后该下十八层大狱。” “可有证据?”青莞的神色已然冷静下来。 曹子昂忿恨道:“没有证据,但除了他外,不会有谁。” 青莞冷静下来,薄唇微扬,“这事儿蹊跷就蹊跷在那张药方上,太医院应该有存根。你可认得曹老的字?” “化成灰都认得。” “那便好。”青莞微微颔首。 …… 曹子昂离去,青莞坐着未动。 钱福、月娘不敢上前,只在边上静待。 青莞起身,在院子里绕了两圈,眸沉在黑暗里,目光透着寒意,“福伯,我想见两个人。” “小姐想见谁?” “绿碟和阿离。” 钱福斟酌片刻,“小姐,我这就去。” 仅仅一个时辰,绿蝶已立在青莞的对面,笑意楚楚,“六小姐,好久不见了。” 青莞眼中扬起笑意,“快坐下,我有桩事情,要你帮我做。” “六小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来,绿蝶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皱个眉头。” 青莞笑道:“哪需如此,只要帮我侍候好一个人。” “谁?” “太医院院首张华。” 竟然是他,绿蝶微微吃惊。 阿离站在青莞面前,笑容灿烂。 六小姐这么晚了找他,必有要事。王爷说要为未来的王妃鞠躬尽粹,死而后已。 他阿离是个识相的人,除了上刀山,下游锅外,旁的都是小事一桩。 青莞回身,嫣然一笑。 阿离心跳三下,忙道:“六小姐,有事只管吩咐。” “阿离,你的功夫如何?” 阿离原本想拍拍胸脯,豪言几句,转念一眼,六小姐是个喜欢低调的人。 “杀几个蟊贼,不在话下。说吧,六小姐要我杀谁?” 青莞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杀人?” “难道不是?” 阿离转了转眼珠子,“六小姐,那些动脑筋的事情,阿离可做不来。” 青莞一记刀眼杀过去,“太医院熟不熟?” “不熟。”阿离答的很干脆。 青莞只当没听见,“不熟也迟了,替我找样东西。” “好。六小姐要找什么?”阿离答的干脆利落。 “一张药方。”青莞气吐如兰。 阿离愣住,听六小姐的意思,是要他去偷? 他堂堂寿王近侍,曾经的御林军侍卫,身手排当世前三之人,竟然要去偷一张药方? 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怎么,你不愿意?” 阿离陪笑道:“小的只是在想,这事儿……需多给些时日,毕竟小的不是专业偷盗出身。” “如此,便多谢了。” 阿离嘴角一抽,忙道:“担不起六小姐的谢,替六小姐办事,是小的荣幸。”日后六小姐嫁到王府里,小的还想仰仗仰仗呢。 青莞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把药方写了些什么,说于你听。” 八月初三,夕阳将落,余晖染了天际。 天未暗,顾府已灯火点点,丫鬟仆妇穿梭其中,一片忙碌景像。 一墙之隔的青府,则安静无比,甚至有几分清冷。 青莞立于镜前,看了又看,回首道:“月娘,是不是打扮的有些过了?” 月娘看着镜中的人儿,笑道:“哪里是过了,我瞧着还是太素净了些,得再往头上插几支簪子呢。” 青莞皱眉。再插,也不怕把脖子压弯了。 月娘见小姐还在犹豫,决定丢个颗重磅炸弹过去,“小姐往那府里去,打扮得越光鲜亮丽,越打他们的脸,活活气死他们。” “月娘说得对。”春泥昂起头帮腔。 青莞想想,倒也是这个理儿。既然主子都盛妆出席了,跟随的丫鬟也得配套啊。 “月娘,春泥,叶青,叶紫,你们也都各自换了最好的衣裳去。” 月娘见小姐一点就通,喜不自禁,“小姐,这就对了,这衣服头面都是女人的脸面啊。你们几个,赶紧去换了衣裳,咱们得帮小姐把这脸面撑起来。” 姑娘们一听这话,如鸟散状。 故青莞一入顾府,下人们便被这主仆五人的气势,惊得眼珠子都掉了下来。 我的个乖乖,别说是六小姐,就是六小姐身后的丫鬟,都穿戴的都跟大家小姐似的,真真是有福气啊。 “六小姐到。” 不一会儿,青莞顶着一身的桂花香,逆光入了花厅。身后四人位丫鬟俱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青莞立于魏氏下首,曲膝行礼,嘴角含笑道:“太太安好,祝太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魏氏眯起眼。今日六丫头穿一件粉红立领中衣,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美得有如画中走下的女子。 “这是孙女一点点心意,太太请收下。” 叶青,叶紫一人捧着两匹上好的锦缎,一人捧着匣盒上前,身后的仆妇忙接过来。 魏氏喜笑颜开道:“何苦送这些东西,你还是个未成家的,快,坐下喝茶。” 坐定,便有丫鬟奉过茶,青莞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方才把目光看向花厅里的人。倒是来的齐全,该来的一个都没拉。 魏氏不说话,下头一个也没有说话的人,都拿目光看着顾青莞,眼中颇有复杂。 也是,以顾青莞今时今日的身份,除了魏氏和二小姐能凑上前说几句话,还有谁能凑得上去。 一时间,花厅里安静了下来。 别人尚能喝茶装死,周氏却不行,身为当家奶奶,可不能让场子冷下来。 “太太,六小姐那一匣子宝贝,我们眼馋的紧,赏着瞧两眼吧。” 魏氏也有心替青莞长长脸面,遂笑道:“去,拿给大奶奶瞧瞧。” 匣子打开,竟是一只白玉手炉,那玉质通体白腻,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魏氏惊了一跳,怎么好好的送如此贵重的东西。 青莞拨着茶碗,道:“太太可记得去年冬,青莞随船进京。江风呼呼地刮,太太命丫鬟给青莞送了一件披风。” 魏氏努力的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江风虽冷,太太的披风却暖,青莞铭记在心,故送太太一只手炉,待到今年冬日,太太也就冻不着了。” 魏氏品味这话里的深意,一时间怔住了。 青莞却笑道:“我还记得,当日和三姐闹了些不愉快呢,三姐,你说是不是?”被点了名的顾青芸银牙暗咬,手里的帕子缠得死死。 第二百五十六回日子长着呢 这个顾疯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把从前的龌龊都放到别人眼底,让人知道她……不对,顾青芸心里咯噔一下,眼中闪过害怕。 太太赏件披风,她送了个白玉手炉,自己抢了她的船舱,那她会送她什么? 送个屁啊,肯定是要报复。 顾青芸颤着声道:“我不记得了。” 青莞却不想放过,“三姐不记得,我倒还记得。三姐那时抢我的船舱,骂我是疯子,可厉害了。” “你……你……” 顾青芸不想她当众把事说出,羞愤欲死,就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魏氏经年的人了,哪里能不明白青莞的用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前欠的她,一一都要讨回来,谁也别想赖。 魏氏明白,成了精的赵华阳又如何不明白,目光微不可察与吴雁玲对视一眼,各自撇过头去。 周氏此刻像大热天,喝了一杯烫心的水,吐不出咽不下,有些难受。 她挪了死鬼钱氏的嫁妆,那丫头不会拿这个事儿来找她的麻烦吧?原本就有病容的她,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魏氏面甜心苦,想缓和几句,又不知如何说,只得轻声道:“到底还是我的不是,理家不严,让人钻了空子。” 青莞见太太把事情往自个身上揽,当下就明白她的意思。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都是往日里的小打小闹,没必要弄得跟仇人似的。 她淡笑道:“哪里能怪到太太身上。府里这些人,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太太也有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 魏氏听了这话,不好再劝,只拿目光冷冷的转了一圈,道:“也是该立一立规矩了。” 话音刚落,有丫鬟进来回话,“太太,忠勇伯府的人已到了二门。” 青莞一听,眼睛立刻向顾青芷瞧去,后者微微含羞摇头。 魏氏心中微惊,忙笑道:“劳大少奶奶去迎一迎。” 管氏依言而出,不过短短须臾,又领着两人回来。 领头的那个穿着紫金双色对襟褙子,头戴八宝凤钗,手上挂了三个金镯子,端的是富贵华丽。 魏氏一见,忙起身道:“小生辰,竟劳夫人亲自过来,真真是……” 来人是忠通伯府的段氏,顾青芷未来的婆婆。 青莞微微皱眉,她怎么来了,不是说是家宴吗?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身后的月娘目光一紧,瞧着面相,可不是好相与的一个,怪不得二姑爷差点载在她手上。 段氏拉着魏氏的手,目光一溜扫过去,笑道:“过来给太太请个安,祝个寿,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说罢,命身后的妇人把贺礼拿上。 “快坐,快坐。”魏氏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人坐下,命丫鬟上茶。 段氏坐下后,复又站起,走到华阳跟前,微微曲身行了礼,“郡主安好。” 赵华阳只欠了欠屁股,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有些年头没见着了。” 周氏一看未来的亲家向赵华阳行礼,自己跟前连个屁也没放,索性懒得起身,端着茶盅喝茶,只当没看到。 坐定,魏氏指着顾青芷道:“快,去给夫人磕个头。” 顾青芷既惊且羞,惊的是段氏的不请自来,羞的是丑媳妇终要见公婆。 丫鬟递上蒲团,顾青芷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低声道了句:“夫人安好。” 段氏眉眼含笑,亲自扶起,拔下手上的镯子,套在了青芷的手腕上,“真真跟天仙儿似的。” 青莞看着那个套在二姐手上的金镯子,眼角微微一扬,端起了茶盅。 这个金镯子的分量,只怕是不轻,瞧着足足有二两。 顾青芷含羞退下。 段氏笑道:“老太太,府上哪位是六小姐,不知今儿可在?” 没有寒暄,没有预兆,段氏就把话题扯到顾青莞的身上,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魏氏不知其意,笑道:“六丫头,快来见过段夫人。” 青莞此刻没有动,在段氏说出“六小姐”三个字时,她就知道这妇人为她而来。 找她,无非是请脉。请,便要有个请的样子。 青莞不动,魏氏的脸上便有几分尴尬。 赵华阳冷笑一声,“六丫头好大的架子,段夫人好歹也是四品夫人,又是长辈,你怎可如此无理。” 青莞咽下一口茶,道:“无理的可不是我,郡主,若按品阶,刚刚段夫的人礼,可受不得。” 青莞对生身父亲都只称呼二爷,更何况是赵华阳。 赵华阳一愣,当即明白是如何回事。亲王出嫁女,封郡主,品阶是五品,段夫人是四品,自己当向她行礼。 段氏眉眼一弯,忙打圆场道:“行什么礼啊,再过两月都是一家人。” 赵华阳阴笑两声,用帕子拭了拭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掩住了眼中的狠毒。 顾疯子,我要是让你活,我便不是爹娘养的。 青莞嘴角淡笑,这么快就攀一家人了,看来,这所求非小啊。抬眼,却见顾青芷目光盈盈向她瞧来,心中一软,道:“段夫人好。” 段夫人似乎这会才看到了青莞,惊叹道:“好一个标致的美人,怪不得蒋府老太太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青莞不接话,只是笑笑,脸上半点羞涩也没有。 魏氏忙道:“这孩子脸皮儿薄,不会说话,夫人见谅。” 什么不会说话,分明是眼里没有人,连个礼都不行,这是哪门子的大家小姐的规矩。 也难怪能做出离开顾府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儿。 段氏磨磨后槽牙,故意笑道:“到底是府里高调教出来的小姐,就是懂规矩。” 青芷打圆场道:“夫人找六妹,不知有什么要事?” 这姑娘瞧着倒是个宽厚的,以后使点手段就能拿捏。段氏手里的帕子一动,抚上了眼角。 “正是有事求六小姐帮忙。我这几日头昏脑涨的,浑身上下没劲,想求着六小姐诊上一诊。” 这么简单的事儿,竟然巴巴的上门,还趁着这个当口。 青莞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不语,目光却淡淡的扫向顾青芷,似乎在征求她的意思。 顾青芷红着脸道:“劳六妹,替夫人诊一诊吧。” 话音一落,顾青莞才松了口,道:“二姐开口,何用一个‘劳’字。我替夫人诊诊便是。” 魏氏一听这话,眼露赞赏,六丫头进退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虽应了段氏的请求,却明白的告诉段氏,她这是看在二丫头的份儿上。 段氏何等眼色,当即热络的笑道:“真是让六小姐受累了。” 这话一说,犹如金石相击,听得众人心中泛惊。段氏何种身份,竟然用如此讨好的语气,和一个小辈说话。 青莞清凌凌的水眸抬了抬,道:“客气了。伸手。” 三指一扶上去,青莞便知她无病,她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指,道:“倒没什么大碍。” “可要用药?” “是药三分毒,无须用药,只别操心太过就行。” “哎啊啊,六小姐果然不一般,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段氏笑了笑,起身道:“老太太,府里还有些事,就不叨唠了,先走一步。” 魏氏哪肯让人离去,挽留再三。 段氏只含笑推退,众人看着她含笑离去,一头雾水,不知她此行是来祝寿的,还是来看病的。 此时前头已有人来叫饭,魏氏没有多思,命人移步。 青莞却朝二姐递了个眼色,两人相约走到了紧后。 “二姐,这个段氏,你须防着,此人是个厉害的。” “妹妹如何知道?” 青莞轻声道:“二姐不必多问,只记着妹妹的话。” 段氏出了顾府门,上了马车,贴身侍女红瑶摔了帘子道:“夫人,可瞧出了什么?” “哼!” 段氏冷冷一笑,脸上再无半分慈色,“这门亲事,咱们无能为力了。顾家老六是个厉害的,有她站在老二身后,咱们占不得上风。” “夫人如何看出来?” “我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日子可就白活到狗身上去了。” 红瑶轻轻叹气。 不曾想府里那个最不起眼的梁希,竟然攀了这样一门好亲,真真是让人丧气。日后,只怕连夫人都难以压制他们夫妻俩。 段氏气得帕子一甩,嘴里呼出一团冷气,“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进了门,有的是办法,且走着瞧。” 寿辰摆在了花厅,热热闹闹四桌人,尽是连各房的姨娘也都坐上了桌。 姨娘中最打眼的,莫过于柳姨娘,一身玫红色衣衫,衬得人比花娇。一举一动又带着外头女子的作派,乍一看,倒有几分新奇。 恕姨娘不落人后,娇娇柔柔的往桌上一坐,露出手上一对绿油油的镯子,分外打人眼。一个丫鬟抬成的姨娘,如何会有这些好东西,十之八九是顾二爷背着郡主赏的。 与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病怏怏的张姨娘,一张脸原本就不出众,如今更是白的像鬼,眼睛深凹着,瞧着像是老了不少。 青莞被魏氏拉在身边,却没有坐下,而是朝顾青芷招招手,“二姐坐到我的上首来。”众人一见,心中各有滋味。 第二百五十七回个个是人物 因是魏氏的生辰,又是长辈,除了老爷外,各房各院都该来敬酒。 顾二爷端着酒杯上前时,目光扫向青莞。 青莞起身福了福,“二爷安好。” 当着一府主子丫鬟,众目睽睽之下被称呼二爷,顾松涛一脸俊脸变了几变。 赵华阳抿着酒冷笑,“我们倒也罢了,他到底是你的身生父亲,这样叫着,没的让人心寒。” 这话说到了魏氏的心坎里,她忙笑道:“六丫头,从前的事,你父亲做的有什么不对的,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份上,就一笔勾消了吧。” 周氏帮腔道:“是啊,是啊,大伯母从前也是糊涂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何苦弄得如此生分。” 管氏端着酒杯,柔声道:“妹妹消消气,今儿是太太的好日子,咱们一家人热热和和的,才是正理。” 青莞见所有人都来劝,只是轻轻一笑,眸光迎上顾松涛的。 顾松涛被她这一瞧,只觉得那笑里似冷非冷,带着看尽世间的淡定从容,仿佛这些人的话,都未曾听见。 顾松涛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刚刚一瞬间,他恍若看到了死去的钱氏,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说,青莞却说了。 “今儿这宴,我原本不想来,只是想着,他日在府中,承蒙太太暗下照拂,又是二姐亲自来请,倒不忍拂了面子。” 话说得如此直白,连一丝敷衍都没有,一桌之隔的顾砚启的脸色沉了下来。 青莞唇边绽开笑容,“前几日,我给皇上请脉,不曾想他突然问我,‘顾女医,令母好好的,为何要寻死?’”。 像一道天雷劈在身上,顾二爷身子晃了两下,腿下有些发软,“你……你……是如何答的?” 青莞摇头道:“我说,母亲看透事世,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顾二爷憋着一口气,听到这句话时,才把气松出来。 “只是……” 青莞顿了顿,目光环了一圈,“我还未曾放下。” “哐当” 顾二爷手里的酒杯,应声而碎。 青莞当场跪下,朝魏氏磕了三个头,“孙女未曾放下,故心中有怨。只是太太永远是我的太太,二姐永远是我的二姐,旁的……便顾不上了。” 魏氏又惊又羞,又恨又痛,整个身子竟像在油涌里滚了几滚。 “放肆!” 顾砚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这个孽畜,油盐不进,好坏不分,养条狗都会叫唤两声,她就是条白眼狼。 青莞恍若未闻,起身闲适一笑,“青莞不孝,有事先走一步,太太慢用。” “你……”顾砚启气了个倒仰。 “我还得多谢老爷当年……那一碗药,让我活了下来。” 顾砚启此刻连手都在抖,眼中惧是惊恐。 青莞略走几步,她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道“噢,差点儿忘了,我说完那句话,皇上又问了一句,老爷可猜得出,皇上问了什么?” 顾砚启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问了什么?” 青莞淡淡道:“皇上说‘你父亲放下的倒也早,结发夫妻啊,想当初朕……顾家……不过如此。’哎啊啊,老爷,我逾越了,告辞。” 顾砚启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想杀人的一句话。 身上有彻骨的寒意袭来,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素衣女子,拿着明晃晃的刀,向他杀过来,走近了,才发现那女了是顾青莞,可转眼一看,又是钱氏。 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冲着儿子厉声道:“你养的好女儿。” 顾砚启拂袖而去。 青莞走进府邸,陈平迎上来。 “小姐?” “这几日盯着顾府,看看都有些什么反应。” “是,小姐,我立马就去安排。” 回到院子,青莞心绪大好,一时有些饿了,便命道:“摆饭吧。” 月娘等人立刻动手,不消片刻,饭菜已经端上。 用罢,月娘递上淡茶,欲言又止。 青莞看了她一眼,挥手示意叶青几个离开。 “月娘,有什么话,便问吧。” “小姐往日还隐忍着,为何今儿太太生辰,反倒撕破了脸?” 青莞一笑,“自是为了师爷的那一番话。”都说不能打草惊蛇,她偏要反其道而行。 “狗急了也会跳墙,我把皇上这尊大佛搬出来,就是想看看这顾府众人的反应。” 月娘恍然大悟,看向小姐的目光带着敬意。 青莞见她了解,又了一句,“如今咱们要做的,便是支着网,等他们往外跳。” 月娘虽然不大明白,小姐说的网是什么,但心中却无比的笃定。 “走吧。” “小姐,去哪里?” “陪我往石师爷的院里转转,顺便消消食。”青莞唇角一挑,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寿安堂,灯火微阑。 魏氏打量男人神色,轻轻叹道:“老爷,她年岁还小,说话没个轻重,你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顾砚启坐在靠窗的花梨木榻上,冷冷看了她一眼,将手边的燕窝往外一推,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 片刻后,站定,厉声道:“顾家,早晚一天败在她的手上。这个孽子,现在眼睛里还有谁?” 魏氏忍不住道:“老爷,这事儿也是从前咱们做得太过。” “妇人之仁。” 顾砚启大怒,“我是少她吃的还是穿的,像她这样的人,留着就是个祸害,我只是后悔,为何当初会心软。” 魏氏一把捂住胸口,半截子话咽下去。 顾砚启心中烦躁,又看不得老妻这副样子,索性推门而出。 走出书房,月影森森,顾砚启没往书房去,而是负手立于树下。 “来人,去找二爷找来。” 约摸小半盏茶的时间,顾二爷匆匆而来。 “父亲。” 顾砚启瞧了他一眼,道:“事情,你都看到了。” 顾二爷理了理衣裳,叹气,“父亲,儿子看得一清二楚。这丫头是铁了心的不回头,对咱们恨之入骨。” “以你之见,咱们该当如何?” 顾二爷嘴里泛上苦涩。六丫头如今在皇帝跟前走动,背后还有个蒋家,他能当如何,总不能…… 心中一动,顾二爷猛的看向顾砚启,“父亲的意思是……” 顾砚启见他明白过来,抚须冷笑道:“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她对钱氏的死耿耿于怀,有她在一日,咱们顾府便永远出头之日。” “父亲,万万不可啊,她到底是我的女儿,是我的骨血啊。” “你可不止这一个女儿。”顾砚启神色平静。 顾二爷连连退后数步,月影下的脸色,白得渗人。 “你别怪为父心狠手懒,你也看到了,这丫头油盐不进。如今,皇帝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咱们顾家危矣。” 顾二爷挣扎了两下,道:“父亲的话,儿子不敢不从,只是蒋家到时候如何交待,他们会咬着咱们不放的。” 顾砚启捏捏鼻子,掩住了嘴角的冷意,“我且问你,当初延古寺的事,到底是谁动的手?” “父亲”顾二爷惊得三魂去了两魂。 顾砚启眼中的幽光闪动,“是不是赵华阳?” 顾二爷垂下了头。 “说!” 一声厉吼,把顾二爷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哀色。 “父亲,儿子无能。” “果然被我猜中。” 顾砚启目色沉沉,“说,为什么容不下?” 顾二爷想着事已至此,再瞒着也没了意思,倒不如都说了罢。 “老齐王府为玲姐儿看中了蒋家,谁知被六丫头抢了先,所以……” “好一个老齐王府,简直欺人太甚。” 顾砚启咬牙切齿,脸然陡然而变,像是从地府爬上来的厉鬼。 顾二爷被他脸上的神色惊倒,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片死寂。 许久,顾砚启幽幽开口,“把赵华阳毒害六丫头的事情,传出去。”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 顾砚启扯扯嘴角,“他无情,我无义,这事儿,我得借了赵华阳的手。儿子啊,咱们便坐山观虎斗吧。” 顾二爷跌坐在地上,心里像被刀儿割了几下。 就在顾二爷愣神之际,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的挪了挪身位,继续侧耳凝听。 “小姐,事情就是这样,二爷从书房离开后,并未往郡主院里去,而是去了恕姨娘那里。”陈平想着那羞人的声音,忙甩了甩头。 青莞冷笑连连。好个饱读诗书,忠义两全的顾府老爷啊。 月娘在一旁恨声道:“一窝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孙女都要下手,老天爷怎么不下道雷劈死他。” 钱福忍不住大怒道:“二爷明明知道,偏偏装着糊涂,还什么父女之情,没的让人笑掉大牙,伪君子!” “骂得好,他最不是个东西了。”陈平补了一句。 “师爷,这事儿,你怎么看?” 青莞抬头,脸上半分怒色也无。为不相干的人愤怒伤心,不是她的所作所为。 石民威斜睨着眼,眉心紧皱,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顾府能有今日的局面,顾老爷功不可没,是个人物啊。” 答非所问,月娘瞪了他一眼,小姐问的可不是这个。青莞却听出几分意思来,冷笑道:“顾府的男人,个个都是人物。” 第二百五十八回寿王那玩艺 石民威颇以为然道:“这世上伪君子,远远比真小人可怕。真小人嘴脸都在外头,还能让人心存防备;伪君子……呵呵,二奶奶嫁进这样的一家子,也难怪连个骨头渣都不剩。” 青莞讥笑,“师爷莫非忘了,顾府可是诗礼之家,一门三进士呢。” “狗屁!”石民威突然骂了句脏话。 众人听了,心中舒畅,这顾家连狗屁都不如,龌龊的让人恶心。 “小姐,人家都要杀上来了,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月娘心中焦急,虽说小姐身边有叶青,叶紫二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得先下手为强啊。 “师爷,你的意思是?”青莞拿目光看石民威。 石民威目光一凝,“小姐,咱们还是不能动,只能静观其变。” 青莞心中明了。 “可适当的火上添油。”石民威轻叹,“在郡主和顾二爷身上,先做做文章。” “那就先从张姨娘落胎的真相开始吧。”青莞拧着挺秀的双眉目,眸中闪过冷意。 一场好好的生辰宴,到最后不欢而散,顾府下人看着主子们绷着的脸,连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就怕一不小心成了出气筒。 这日,张氏刚用下药,帘子一掀,小骨进来。 “姨娘,有客到。” 张氏凄惨一笑,“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姨娘,是六小姐跟儿前的月娘。” 竟是她,张氏一喜,“快请进来。” 月娘进门,“姨娘今儿可好些?” “劳你还来看我,快坐吧,月娘。” 月娘把手里的血燕递到小骨手中,“这是半斤血燕,蒋家老祖宗送来的,六小姐说她年纪小,不用着这劳什子,特意让奴婢给姨娘送来。” 血燕是精贵的东西,便是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也未必能用。 张氏眼眶微红,道:“替我谢谢六小姐,她的大恩大德今生报不了,来生再报。” 月娘笑道:“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恩啊德的,他日小姐在顾府,姨娘常帮衬着,小姐都记在心里呢。” 张氏心里发虚,“那点子微末的事儿,哪里能劳六小姐记住,倒是自己这条贱命,是六小姐从阎王那里救回来的。” 月娘低声道:“姨娘这一难,真真是伤筋动骨,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姨娘心里难道就不恨吗?” 像是被刀狠狠的戳中心口,张氏的脸变了几变,“又如何不恨?” “这一府的人,姨娘恨哪一个?” 张氏颓然跌坐在锦垫上。真真可笑,连恨都不知道恨谁。 “姨娘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动的手?” 月娘的口气很轻,却如同一记重捶捶了过去。张氏猛的起身,一把抓住月娘的手,厉声道:“谁?” “小骨,到外头守着,我有话跟你家主子说。” 就在月娘离开顾府时,谭嬷嬷火急火燎的冲进了郡主的院子。 赵华阳正喝着菊花茶与玲姐儿说话。 这几日男人天天往小贱人那里跑,要是换了以往,她早就一个巴掌煽过去,骂爹骂娘闹他个天翻地覆。 只是那桩龌龊事,还没有查清楚,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干瞪眼。日子一长,火气儿压不住,只能靠菊花茶来清火。 “什么事,像狐狸烧了尾巴?” 谭嬷嬷捏着拳头,眼睛睁得像铜铃大,“郡主,事儿查清楚了。” 赵华阳心里咯噔一下,捏着茶盅的手不自觉的使了三分劲。 “快说,是谁干的?” 谭嬷嬷咬牙,低沉声:“郡主啊,是东园的那一个。” “什么?” 赵华阳眼中涌上杀意,“可有真凭实据?” 谭嬷嬷立马低下头,付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赵华阳粉脸扭曲不已。 “郡主,千真万确,人证物证都有,咱们……咱们替她……背了黑锅啊。” 赵华阳一口银牙咬碎,手中的茶盅狠狠朝地上摔去。 贱人真是心狠手辣啊,一招栽脏陷害,让她在顾府无立足之地;让二房没了后;让顾二爷对她恨之入骨。 “好你个周氏啊,我要不把你活活撕了,我赵华阳他娘的,跟你姓。”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丫鬟说话,“张姨娘来了。”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她怎么来了。 张氏进门,眼眶含泪,脸有戚色,跪倒在郡主跟前。 赵华阳心下生厌,脸上却温和道:“青天白日的,这又是如何说的?” 张氏一脸痛楚,哑声道:“求郡主为我死去的孩子——作主。” 赵华阳与吴雁玲对视一眼,声音透着冷意,“我喂了你堕胎药,你却要我作主,张姨娘找错人了吧。” 张氏抬头,一字一句道:“二房无子,我若生下一子,郡主大可抱在跟前当亲生儿子养,即全了二爷的心思,又让玲姐儿有了依靠,郡主为何要自断后路。” 赵华阳神色微惊。 “所以,我的孩子,绝不会是郡主下的手。失子之痛,痛不欲生;残身之痛,油煎火燎,我求郡主可怜可怜,为我作主,若不然,我只有一死了之。” 张氏长长一拜,伏在地上不起,赵华阳摸了摸隐隐跳动的眼角,咬牙没有说话。 屋里闷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一阵响雷平地炸起,惊得屋中四人魂飞魄散。 片刻间,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顷,雨点敲打着窗框,像是一下下的砸在人的心头上。 张氏被人扶走,赵华阳拍案而起,却被吴雁玲一把拉住。 “母亲不可被张氏的几句话,失了冷静,此事咱们得弄周全了才行,要不然被她倒打一耙,可就得不偿失了。”吴雁玲突然出声。 言之有理,周氏既然敢做,必是想好了说辞,有了后着,赵华阳心头打了个激灵。自己若是冒冒然行事,反倒失了先机。 “依你之见,要怎么做?” “依女儿之见,母亲当和张姨娘,柳姨娘联起手来。除此之外,还需让王府的人为咱们撑腰。” “你的意思是?” 吴雁玲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母亲记着一句话,要么不踩,要踩,就把人往死里踩,踩得她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三日一晃而过,青莞再入太医院时,张华脸上堆满了笑,只是那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时而顺畅,时而憋气。 青莞恍若未见,对那张华仍是没个好脸色。 张华气了个倒仰。 小贱人真是狂妄自大,不知道见好就收,以为背后有个蒋家就了不起了。 你不仁,那就别怪他不义。他张华横行太医院这么些年,岂能让你一个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且让你得意些日子,看他如何找机会收拾。 青莞并没有忽略张华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一个没甚背景的寒门子弟,能拼到这个地位,仅凭下作的手段,是远远不够的,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青莞打定主意,要小心应对,一步都不可差池。 说来也巧,这几日太医院似乎有些不太平,晚间上夜的护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头顶飞来飞去,再偏偏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纷纷向院使大人告状。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青莞突然出声,“不会是闹鬼了吧,听说冤死的厉鬼,会找上门的。” 行医之人,没几个相信鬼神,偏偏张华心里有鬼,顿时脸就变了,厉声呵斥道:“何来鬼神之说,顾女医不要妖言惑众。” 青莞只是笑笑,拂拂衣袖,云淡风轻的走了,把那张华气得在后头干瞪眼。 当天夜间,巡夜的人便多出一倍。 青莞见事情有条不紊,照她预料的发展,安下心来当差,每日仍往苏府看病。 时间一晃,转眼就要中秋。 大周朝的皇室素有惯例,中秋日,皇帝领皇子,后妃,齐拜祖先。入夜,所有皇亲国戚齐聚凤阳阁,赏花赏月共团圆。 今年中秋,两位老亲王均在京中,皇帝便命内庭好生操办,并邀请了京中数十位贵女入宫,意在普天同庆,镇国公府么女秦千菊赫然在例。 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要为寿王挑选王妃的手笔。 寿王明年即将弱冠,按理早该成亲。奈何皇上宠溺,又加上恶名在外,身患顽疾,故婚事一拖再拖。 如今皇上年岁渐大,三月前又突然生了场病,人生苦短,总不能任由爱子这样糊涂下去。 “唉,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倒了八罪子血霉,竟然要嫁进寿王府,且不说……” “刘太医。”青莞冷冷打断,“你怎知寿王那玩艺,不好使?” 中秋日,京城文武百官休沐一日,她却和刘兆玉当值,难免心气儿不顺。 “咳……咳……咳……”刘兆玉掩唇而咳,“虽说行医之人不避讳男女,可你说来到底也是姑娘家,还是……” 第二百五十九回乱花迷人眼 “刘太医,行医之人,不分难女。” “这……还是分得好,你还没成亲。” “那又如何?” 青莞起身,“给皇上问诊的时间快到了,刘太医慢慢咳,我先走一步。” “哎……” 刘兆玉叫了一声,见她头一不回,轻轻叹出一口气,抚额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难道寿王那玩艺,好使?” 入宫,已有小太监等候在宫门口,见她来,恭身上前引她入内。 青莞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得稳当。 拜见圣颜后,顾青莞上前一步,复又跪下,伸手请诊。 半息,脉闭,青莞收回手指,“皇上身子越发健益,余毒已经全清,可安心。只是……” “只是如何?” “皇上最近思虑过甚,脉相上看有些发沉。” 宝庆帝眼底落下一片暗影。 这女子到底是有分真本事的,最近几夜,他为了老八的婚姻,有些发愁。 抬眼,女子幽静的面庞近在咫尺,宝庆帝忽的心中一动,“顾女医,镇国公的么女,你瞧着如何?” 青莞微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三月来,皇上与她说的第一句闲话。以往她请完脉,写下药方,便会自行退去。皇帝则不留,不语,不问。 瞳孔微缩,青莞当即明白过来,根子在皇后派她入镇国公府请脉的事儿上。 “回皇上,秦小姐知书达礼,温柔贤慧,是个好的。” 宝庆帝瞧着她,目光带着几分探试,“连顾女医也这样说。” 他用了一个“连”,那一定是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了,如果没有猜错,定是秦皇后无疑。 青莞思了思,谨慎道:“一面之缘,看到的只是皮相,看不到内里。” “说得好!” 宝庆帝忽尔展颜,“依女医之见,内里是什么?” 许久不曾渗出的冷汗,又慢慢自背后渗出。青莞将头垂得更低,“青莞看不透。” 宝庆帝慢慢吁出口气。旁人看不透,他身居高位,自是看得透的。 “顾女医退下吧。” “是,皇上。” “慢着。” “皇上还有何吩咐?”青莞正要起身,闻言又跪了下去。 “女医中秋夜,打算如何过啊?” 此言一出,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公公身子颤了一下。 青莞抬眸,见皇上微阖眼着眼,龙袍舒卷,黄得有些刺人,“回皇上,往年怎么过,今年还是怎么过。” 宝庆帝挥挥手,示意她离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李公公上前,低声道:“皇上,两位老王爷在御书房静候多时,该动身了。” 宝庆帝抬眼,看了看时辰,叹息道:“中秋祭祀,一年一度,也是该去了。” 青莞从宫中出来,阳光晒到身上,周身方觉得有些温度。 顿足,静静回味了一会皇帝的话,只觉得有无穷无尽的意思,再细琢磨琢磨,又觉得无甚意思。都说君心不可测,今日她算是领教了。 “六小姐。” 青莞回头,“你怎么来了,你家王爷呢?” “我家王爷在御花园赏花。” 青莞不怀好意的笑了。眼前浮现一幕景象,有洁癖的赵璟琰,摇着折扇,后头跟了一群美丽可人的世家贵女,脂粉扑面,场景十分动人。 “跟你家主子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不能没马蹄,连皇上都问起了秦小姐,他可得悠着些。” 阿离一愣,这话怎么听不懂,什么乱花,什么浅草,跟爷有关系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六小姐,这是我家爷送的中秋节礼,小姐请收下。” 青莞接过帕子,捏了捏里面的东西,淡淡道:“替我谢谢王爷。” “王爷说,晚些会过来与小姐一道赏月。无须备什么,几壶清酒,几盏香茗,几块中秋月饼,加外一轮圆月,即可。” 还即可? 青莞看着阿离的背影,有些出神,把帕子往怀里一塞,抬步离去。 御花园里,数百盆菊花迎秋而放,空气中萦绕着淡淡清香,似有若无。 贵女穿行其中,人比花娇。 隐约之间,花树之间现出一人脑袋。 赵璟琰眸色一亮,朝身侧的秦千菊道:“对不住了,秦小姐,本王有些内急,一会再来陪小姐说话。” 今日赏花,在皇后的安排下,他与秦千菊不期而遇。 他心中清明。若没有父皇的首肯,皇后又怎敢如此行事。 看来,他的婚事,今日中秋必有分晓啊。父皇到底是站在了二哥这一边。 花下遇美人,作为风流王爷必是邀美人一同赏花,只是那秦千菊神情恹恹,对他有几分敷衍之色。 想必,她也是不愿意的。 果不其然,秦千菊暗中松出一口气,道:“王爷请自便。” 赵璟琰眼中含笑,狭长凤目从她脸上扫过,脑海中却浮现一张清冷的脸庞。 哎……世间女子,能如顾六那般大大方方看他的,也是少见。倘若此刻她能站在他身边,一道穿行在这花中,该何等畅意。 思绪间,人已至阿离跟儿前。 “爷,东西已送到,六小姐托小的给爷带句话。” “噢,快说来听听?” “六小姐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不能没马蹄,连皇上都问起了秦小姐,王爷可得悠着些。’” 悠着些,她让他悠着些……赵璟琰嘴角浮起笑意,笑意慵懒。 马车缓缓而行,青莞掏出锦帕展开,眼中微有惊色。并非什么稀世珍宝,只是一方微微有些泛旧的药方。 好快的手脚,青莞嘴有扬起好看的弧度。 回府,见月娘几个围着一车的节礼,笑得嘴角合不拢。 见小姐回来,月娘忙迎上前,“小姐,这是蒋家送的节礼,奴婢瞧过了,可都是好东西呢。” 青莞拿起两匹锦锻摸摸,淡淡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月娘,从库房挑些好东西,着人给老祖宗送去。” “是,小姐。老祖宗带话说,小姐一人过节冷清,请小姐去蒋家过节,车马已经备下,小姐您看?” 别人家的团圆日,自己凑上去,岂不是更显冷清。 “不必了,咱们自个在家里,和师爷,曹家兄妹,陈平母子,一样热闹。” 说话间,叶紫掀了帘子进来。 “小姐,那府里有消息传来,今晚要动手了。” 青莞刚好立在窗下,白皙的脸色微动,眉宇间浅惊。 “好快的手脚啊。” “小姐,她这几日都在王府。” 青莞转身,接过银针递来的青瓷茶盏,目光望向叶紫,“原来还得依靠着那头啊,也不算得什么本事。” 春泥思道:“小姐,咱们当如何?” 青莞冷嘲一笑,“静观其变。春泥,你陪我去趟东园。” 曹子昂放下毛巾,换上家常衣衫,正要端起茶盅,虽口茶解解乏,却听外间小厮回话。 “曹公子,六小姐过来了。” “青莞?”曹子昂微怔,忙迎出去。 青莞款步而来,对他抬头一笑,那笑似秋日午后的阳光。 曹子昂扬起嘴角,“怎么过来了?” “有人给我送了份中秋大礼,过来和子昂共赏。”青莞淡笑。 曹子昂心下一动,身子微欠,“六小姐,屋里请。” 时屋,坐定,青莞掏出那方锦帕,“看看吧,可是曹老的笔迹。” 曹子昂颤着手接过来,目光落下。他看得极慢,一边看,一边用手在几上临摹。 青莞抿唇不言,只是轻轻接过春泥递来的茶盅,抿着。 忽然,曹子昂抬起头,眼中有锐光闪过,“青莞,这方子绝非出自我祖父的手笔。” 青莞心惊,“何以见得?” 曹子昂冷笑起身,走进里屋。须臾,复又出来,手中多出一份纸卷。 “青莞,你看,这两份笔迹,可有什么不同。” 青莞将两份摊在桌上,一字一字看,待看到最末时,心下已有了断。 曹子昂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已经了然。 “祖父一生行针,臂力绝非常人能比,撇捺间最为用力。再看这份假的,虽一模一样,却下手无力,只是形同罢了,可见临摹之人,是个书生文人。” 青莞轻轻叹了叹,冷笑,“模仿的这么像,倒是煞费苦心。” 曹子昂蹭的一下子站起,双手握拳,脸上青筋暴起。 “中秋之夜,子昂准备找谁拼命?” 曹子昂回头,眼露红光,“青莞,我祖父是冤枉的,他……他……” “所以,你更应该冷静下来。” 青莞目光平静,“世上能临摹人写字到惟妙惟肖的,除了至亲的人外,还有便是天赋异禀的书画家,查一查,便知晓了。” 曹子昂将脚一收,身子顿住,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我会让陈平暗中查探的,只是这个范围……是不是仅在京中?” 青莞坐着不动,垂首轻语,那鹅颈曼妙一弧,别有柔情绰态。 顾府的中秋宴素来看中,故这日周氏起了个大早,带着管氏和众婆子,把府中诸事料理妥当。 赵华阳母女却是天不亮就往王府去了,落日时分,才将将回来。顾二爷乐得女人不在府里,与恕姨娘在书房里厮混了一天。 赵华阳望着恕姨娘的院子,嘴角冷笑连连。贱人,过了今日,我便让你尝尝,姑奶奶我的手段! 第二百六十回中秋团圆夜 宴席摆在园子的水榭中,水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建在水中,临水围绕着低平雕花栏杆。 等顾家二老入亭子时,四个角点起了灯笼。圆桌上摆好了杯箸酒具,满满三桌人已坐定。 丫鬟们煮茶的煮茶,温酒的温酒。 赵华阳一身白底绿萼梅刺绣交领中衣,盈盈的另生出一分韵致来,连顾二爷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酒菜上来,翡翠大加工业,桂花糖藉,蜜汁小排,酱香鸭腿……光六道冷菜就做得十分精致。 顾老爷一声咳嗽,举杯开宴后,众人方才动筷子。 菜过五味,酒过半巡后,赵华阳朝谭嬷嬷递了个眼色,后者趁人不察,悄然离去。 赵华阳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老爷,太太,今日花好月圆,媳妇敬你们一杯。” 顾老爷,魏氏端杯,放嘴边抿了抿,前者沉声道:“老二家的,有心了。” 赵华阳冷冷一笑,“大哥,大嫂辛苦,这一杯,我敬大哥大嫂。” 顾侍郎,周氏端杯,心道赵华阳这般懂规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华阳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冷嘲一哼后,突然将手中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不等众人心魂,一声厉喝响起。 “来人,带贱婢。” 须臾,两个粗壮婆子押着一个青衣小丫鬟上前,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厨房的打粗丫鬟阿绿吗? “老二家的,这是做什么?”魏氏脸色一沉。 赵华阳走至中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周氏脸上,“太太见谅,趁着今儿人齐全,媳妇有桩旧案要拿出来审一审。” “什么旧案?” 魏氏难得的把杯子重重一放,“不能等过了今日再说。” “等不及,也不想等。” 赵华阳趾高气昂道:“难道太太不想知道,你的两个嫡嫡亲的亲孙子,到底是被哪个下作贱妇,害死的吗?” 此言一出,水榭一片死寂,一旁的丫鬟婆子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张氏颤颤悠悠起身,单薄的身子跪倒在地,“求老爷,太太为妾作主。” 柳姨娘眼中闪着泪水,也跟着跪了下去。 子嗣,从来是一个家族的命脉,顾老爷目光一沉,厉声道:“让她说。” 赵华阳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阿绿。 “京郊北口胡同里,住着一个老妇人,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证,那个老妇人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比当家奶奶还舒坦。若是有一句瞎话,哼哼……” “老爷,太太,郡主,堕胎药是奴婢趁人不备时放的。” 众人一声惊呼,都变了脸色。 “东西从哪里来的?”赵华阳厉声斥问。 “是奴婢的祖母,噢,就是北口胡同的老妇人买的。” “谁给的银子?” “……” “说!”顾老爷拍案而起。 阿绿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任何考虑,脱口而出,“回老爷,是潘亮家的。” “啊……” 众人一声惊呼,目光纷纷看向周氏身后的妇人。 潘亮家的自打阿绿进来,就知道要坏事,心里像打了鼓似的。等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狠狠心掐了一把大腿,老泪纵横的跪下。 “老爷,太太,你们可要为我作主啊,这丫头受了别人的挑唆,满嘴喷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呢。” 众人一听这话,像约定了似的,又把目光移向赵华阳。 赵华阳冷冷一笑,“哟,这话说的,像是我在后头挑事儿。”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潘亮家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魏氏的目光在周氏脸上打转,手中的茶盏,用力扣在金丝楠木桌上,发出重重的地清脆一声。 “老家二的,凡事要讲究个证据,前头几个丫鬟的话,你也是在场的。” 谁不知道,那两碗堕胎药是从二奶奶房里搜到的,为此,二奶奶院里一下子发卖出去三五个丫鬟。 “证据是吗?” 赵华阳尖笑两声,那笑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生疼。 “谭嬷嬷,把北口胡同的地契拿来。” 谭嬷嬷从怀里掏出地契,呈到魏氏手中,魏氏暗吃一惊。两进的宅子,说什么也要五百两的银子,一个卖身丫鬟,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潘亮家的见势不妙,呼天号地道:“老爷,太太,冤枉啊,奴婢从来没给过她地契,这是栽脏陷害啊!” “好一个栽赃陷害!” 赵华阳朝周氏扫去,“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来人,把这贱婢的儿子带上来。” 说话间,有两个护卫押着一男子上前,男子一看到老娘,脸色一哀,“娘,都招了吧,你家孙儿落在别人手里了。” 潘亮家的身子晃了晃,脸上一片灰白。 那两个护卫穿着王府的衣裳,一看就是老齐王府的人。如此说来,她的嫡孙儿日被老齐王府拿住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事只有自己应承下来,才能…… “说出指使的人,我保你全家无事,若不然……你就等着见尸吧。”赵华阳一眼看透这老妇人心里的想法,冷冷的抛出杀手锏。 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喘不过来,潘亮家的身子一瘫,从喉咙里憋出了一句话,“大奶奶,奴婢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周氏身子一歪,人直直的往后仰。 “大奶奶……” “母亲……” 水榭里,乱作一团。 赵华阳挺直了腰背,对着脸色铁青的顾侍郎,冷笑道:“大哥绝了我二房的子嗣,可是想把顾家的家产,都纳入你们大房的怀里,你们……好狠的心啊。” “你,一派糊言。” 顾侍郎一张俊脸,青一块,紫一块,目光阴狠毒辣的看着赵华阳。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谁也没有退让半步。 赵华阳心头一凛,笑意更冷,“大哥兵部侍郎这个位置,可是我父王花了一番心思的,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父王说了,他能把你扶起来,也能让你摔下去。” 顾侍郎怒气大盛,胸口起伏不停,却只能咬牙忍下。 赵华阳缓缓转过脸,“顾松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绝你子嗣的人,到底是谁?” 顾二爷恍若未闻,一脸痴呆的模样,眼神空洞的不知望向何处。 周氏幽幽转醒,晕暗的灯光下,男子端坐在床前,怨毒的目光冷冷的看着她。 顾侍郎见女人孱弱,愈发上了怒气。他与她同床二十多年,到头来未曾想到,床边竟然睡了一头狼。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声音冷冷,连一丝温度也没有,周氏心底涌出恨意,“没错,是我动的手,又如何?” 又如何? 顾侍郎最后一点耐心都被消磨待尽,长袖一拂,黄花梨木小几上的一套青花茶盅应声而碎。 “周氏,你简直胆大包天。” 顾侍郎大怒,“你针对谁不好,偏要针对她,难道你不知道,你家男人的前程,要靠着老齐王府,” 周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大爷,她都爬到我头发尖儿上了,天天作贱我,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大房啊。” 顾侍郎冷喝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房,柳氏的孩子你为什么要下毒手,她怀的可是我的种。” 周氏哀哀欲绝,“一个外室,谁知道怀的是谁的种。” “你给我住嘴。” 顾侍郎厉声道:“怪我往日对你太好,如今看来,你简直蠢到家了。若不是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我定要休了你这个蠢妇。” 休了她,他要休了她。 周氏一头扑到顾侍郎怀里,揪着他的前襟死命摇晃。 “顾松涵,你跟你拼了,我一心为了你,你竟然还说这种话。” 顾侍郎被缠住,心底生厌,把女人用力一推。 “你发什么疯?” 周氏被摔倒在床上,眼中露出死寂。 顾侍郎理了理衣裳,冷然道:“回头,你去给弟妹陪个不是,交出管家大权,安安份份的地日子。” “我不会去的。” “不去,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顾侍郎气得脑子冲血,丢下这一句,便往外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好事,撕破了脸,我了不得竖着进来,横着出你们顾家,要想让我滚蛋,门都没有。倒是你,哼哼……我倒要看看,这桩丑事传出去,你在京中如何立足?” 脚步一顿,顾侍郎钢牙紧咬,“来人,给我看着她,不许出房门一步。” 想用那个来威胁他,哼,他顾侍郎可不是给人威胁大的。 “分家?” 寿安堂里,魏氏抚着心口,双眼中泛着一抹狠意,死死的盯着赵华阳的后背。 “现在大房,二房闹成这样,如何还有脸呆在一个屋檐下,倒不如分开了痛快。” “我还没死,分家的事,轮不到你说。”一向好脾气的魏氏,再也忍不住愤了。 自古以来,长者在,不分家,她这是在咒他们两个老的死啊。 “既然太太不分家,那么大嫂失德,管家大权该交出来。府里那些个下人,也是时候敲打敲打。还有,恕姨娘那个小贱人,我眼是里容不下的。”赵华阳缓缓转过身,抚了抚耳后的发髻,“太太,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杀人不过头点地,只要大嫂给我弯个腰,陪声不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第二百六十一回郡主的手段 她已退了一步,自己若不趁机应下,老齐王府那头定会不依不饶,事到如今,也只有随了她的意了。 魏氏深吸一口气,“都按你说的做吧。” “是,太太” 赵华阳昂了昂头,扭着小腰走出去。哼,还是姐儿说得对啊,要么不踩,要踩就把她们踩死,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从今往后,顾府便是她赵华阳的天下,她想横着走,没有人敢拦着她竖着走。 下一个,就该轮到那小贱人了。 “二奶奶,二奶奶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二奶奶开恩,求二奶奶开恩。” 恕姨娘披头散发跪倒在地,眼中惊恐万分。 赵华阳轻抚茶盖,笑道:“哟,这眼泪滴的,怪可怜的,怪不得勾得二爷的心呢,二爷啊,你说这贱婢该如何入置啊。” 顾二爷陪着笑道:“她没犯什么错,你大人有大量,饶过她吧。” “是吗?” 赵华阳起身,突然将手中的热茶往恕姨娘脸上一泼。 一声惨叫,惊得顾二爷头皮发麻,“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 “哟,二爷心疼啦。”赵华阳笑语艳艳。 顾松涛咬牙切齿,眼前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像魔鬼,可这会,他除了忍下这口气,又能如何? “华阳,饶过她吧,以后我听你的话,再也不往她院子里去了。” “以后?” 华阳扬起声调,一把揪住恕姨娘的头发。 恕姨娘头皮一痛,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顾松涛,你就这么舍不得这个小贱人吗?你可知道她背地里,如何议论我?” 顾二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不过是个姨娘,自己多往她房里去了几次,这女人就容不下。 但这话,顾二爷只敢在心里腹诽,又如何敢说,一张脸涨得通红。 “前日子时,这小贱人骂我是酸缸;初六夜,这小贱人说,是我的身子软,还是她的身子软……” 她……她……竟然让下人偷听?顾二爷臊得只差钻地洞。 赵华阳反手一记耳光,把恕姨娘的打倒在地。 “小骚货,姑奶奶不动你,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了吧,要不要正室的位置,我让给你啊?” “二奶奶,饶命啊,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求二奶奶不要卖了我,求二奶奶开恩。” 赵华阳抚着腰,朝顾二爷冷笑连连,“二爷,小贱人让你开恩呢,你这个恩,开是不开啊?” 顾二爷心如刀割,面露焦急之色,只是看到赵华阳阴毒的目光时,他沉默了。 恕姨娘膝行几步,爬到顾二爷跟前,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二爷,二爷,求求二爷替妾说几句话,二爷你说话啊。” “华阳,就把人……” “嗯?”赵华阳柳眉一竖,眼睛瞪了出来。 姓顾的,今儿你要敢替这个小贱人说一句话,我就敢把这屋顶都掀了去。 “罢了,罢了,随你的意罢。” 顾二爷见势不妙,把人一推,垂着头快步而去,任凭恕姨娘在身后哭天抢地。 赵华阳嫌弃的看着地上之人,心中痛快无比。 “小贱人,敢和我斗,看我不弄死你。谭嬷嬷,随便找户人家卖出去。” “是,郡主” 恕姨娘闻言,止住了哭,猛的抬起头,眼中一片死灰。 两个粗壮婆子一左一右架住她,把人拖走。 片刻后,内屋里吴雁玲款款而出,“母亲,把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如何?” “痛快!” 洗清身上的冤屈,拿到了理家大权,赵华阳眉也舒了,眼也亮了。 “可恨那周氏,我耐她不得。” “一个小小的周氏,何足挂齿。她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以后别想再出来。倒是隔壁还有个疯子,母亲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赵华阳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后背,“放心吧,我的儿,那一个,她跑不掉的。” 二门外的书房外,顾家两位少爷跪倒在地。 书房里,顾侍郎,顾二爷躬身立着,脸上都阴沉着。 顾老爷目光深深,连声叹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顾家两位爷谁也不敢搭话。 “老大啊,你媳妇就让她在房里将养着吧,以后不必再出来了。” 顾侍郎身子一缠,上前跪倒,义正严辞道:“父亲如此处置,是对儿子的眷顾。只是她做下这等恶事,不严惩罚,只怕难以平息那头的怒火。” 顾老爷很清楚儿子说的那头,是哪一头。这周氏将人落胎也就算了,千不该万不该栽赃到赵华阳的头上,那府里,岂是好惹的。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儿子之见,在后院弄个小庙堂,带罪修行吧,也省得二弟夹在中间,难做人。” “大哥,大嫂她……” 顾松涛说不下去,求情吧,儿子确实是她弄死的;不求情吧,怕大哥心里有什么想法。 “你不必多说,这事儿本该是她的错,咱们兄弟之间,可别为了这事,生了嫌隙。”顾侍郎言之灼灼。 “大哥,你放心,我明白的。” 顾老爷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叹息道:“就按老大说的做。” “是,父亲。”两位爷异口同声。 “老二啊,我交待你的事情,你可别忘了。” 顾二爷心中一紧,赶紧垂下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小姐,小姐,那边有动静了。”春泥兴高采烈的冲进来。 青莞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说来听听。” “小姐,阿绿被送官了;潘亮一家被关起来;恕姨娘说是要发卖配人,还有,大奶奶要在家庙里吃斋念佛了,反正现在那府里乱成一锅粥了。” 春泥声音脆而亮,“噢,对了小姐,两个少爷这会正跪着替大奶奶求情呢。” “小姐,这一下大房、二房可就生了嫌隙。”月娘解气道。 青莞嘴角浮上笑意。看来,这个中秋顾府是相当的热闹啊。 石民威夹起一筷子鸭肉,“郡主如何了?” “郡主夺了掌家大位,还能如何,只怕今晚做梦,都得笑醒呢。” 曹梓曦拧着眉,道:“大家族里总是这样,你争过来,我争过去,也不知道在争些什么?” 月娘浅笑道:“自然是争名,夺利。当家奶奶不比平常,每日里过手的银两有多少,从指缝里流点下来,也够脂粉钱了。” 青莞将目光徐徐移到酒杯上,“别人家的事,与咱们无关,今日中秋,大家不拘身份、尊卑,来,我敬大家一杯。” “小姐,螃蟹来了。” 银针亲自端了丙盘十六只大螃蟹上桌,“这是寿王府着人送来的,小姐快尝尝。” 青莞一瞧,好家伙,每只螃蟹足足有七两多重,蒸得红彤彤,亮灿灿,着实诱人。 那家伙怎么想着送螃蟹来,青莞摇摇头,道:“师爷,子昂,梓曦,陈大娘,快尝尝。” “小姐先请。”石民威笑道。 “我体寒,吃不得这东西。月娘,剩下的都分了吧。” “小姐放心,王府送的多,个个都有。” 话音刚落,却见叶青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姐,史姑娘来了。” “松音。”青莞脸色一喜,笑容暖如春日。 曹子昂正好抬头,那一抹笑撞入他的黑瞳中,心中突的一紧。 水榭里,熙熙琅琅七八盏戳灯,幽幽暗暗。此时天上明月渐圆,皎皎洁洁,分外圆润。 史松音一身月牙白素缎袍子,临水而立,细腻如玉的脸上笑意动人。 她回过身,闭上眼,轻吸一口气,“青莞,这院里的桂花,好闻极了。” 青莞接过月娘递来的披风,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宠溺道:“好闻,也不用这会跑来。不是说,过了中秋才来的吗?” “我陪大嫂他们用了饭,想着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便赶来了,怎么,你不欢迎?”史松音俏皮一笑。 青莞头疼的看着她。 “可真真冤枉了我家小姐。小姐前几日,就命奴婢们将史小姐的被褥拿出来吹晒,还命刘婶酿了些桂花酿,说是史小姐爱吃。” “青莞,青莞。”史松音牵起青莞的手,撒娇道:“就知道你对我是最好的。” 月娘几个掩唇而笑。史小姐比小姐年长两岁呢,瞧着倒像小姐是长姐似的。 “真真是我命中的小魔星,月娘,去给松音弄个手炉来。” “我不要这劳什子,这才八月?”史松音挥着拳对抗议。 青莞气笑道:“那就弄个红泥小炉来。煮茶,取暖两不误。” “好主意。” 史松音舒服的往摇椅上一坐,叹道:“还是青院好啊,舒服,自在,随心所欲。春泥,把你家小姐的桂花酿拿来我吃。” 春泥不敢私自作主,见青莞点点头,方才急步离去。 月清凉,风暖暖。 青莞不擅饮酒,几口桂花酿下肚,似有微熏。 松音在耳边唧唧喳喳说着趣事,说得她的心都暖了起来。她半阖了眼睛,轻轻的哼起小曲儿来。 赵璟琰走进水榭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顾六躺在摇椅上,唇起噙着慵懒的笑意,眼神迷离,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很有几分动听。边上的史家小姐将头枕在顾六的腿上,嘴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天真无邪的脸上,两只酒窝若隐若现。 第二百六十二回用倾世温存 赵璟琰折扇一开,大步上前,人未至,声先笑。 “何事这么高兴,笑得连天上的月儿都醉了。” 青莞怔了怔,眸底落下一片剪影。 她推了推松音,摇晃着起身,行礼,目光移到他身后的蒋弘文,道:“你怎么来了?” 这话一出,连青莞自己都惊了一……声音柔糯婉转,带着长长的尾音,听着让人心头发软。 “谁来了,我看看。” 史松音将将站稳,“哇,好英俊的男子。” “松音,你……快来行礼。”青莞虽饮了酒,到底还有几分清明。 史松音却将头倚在青莞的肩上,星目微眯,“可惜,他们没青莞你好看。” 顾青莞噗嗤一声笑了,侧脸回望着她,“史松音,你醉了。” “谁说我醉了,你瞧瞧你,多好看,眉儿是眉儿,眼儿是眼儿的。” “松音,你真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了。”顾青莞抚了抚她的脸蛋,“瞧瞧,这脸烫的。” 月娘和春泥一看两位主子自顾自说话,竟把王爷、七爷撂在了一旁,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正要上前提点,却见寿王摆摆手。 赵璟琰眉心里乐出一朵花,合着这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品酒,竟把自己给品醉了。 有点意思。 “你们两个,本王在宫中不曾好好用膳,再去支一桌酒菜来。我和七爷,要与你家主子,对月饮酒。” “这……” 一道利光射来,月娘、春泥腿一软,垂着头离开。 凉风拂面,青莞酒醒不少,“宫中酒宴散了?” “散了,所以来你这儿讨杯酒喝,顺便,聊聊闲话。” 赵璟琰衣袍一撂,施施然坐在了躺椅上,漫不经心的摇晃起来。 “哎,你这人,怎的坐青莞的椅子。”史松音素手一指,话说得不客气。 赵璟琰眉宇间一沉,笑意收敛了,“弘文,水榭外头桂花飘香,你陪着史小姐去园子里散散步。” “这……肚子饿着呢,没力气散步。”蒋弘文一口拒绝。陪个酒醉之人散步,而且是个女子,当他七爷是什么。? “那就带她醒醒酒,一会再来。” “身上的玉佩拿来。” 眼馋了很久,何不趁机要过来,把玩把玩。反正他要与顾六单独说话,绝计会舍得。 好小子,竟然知道要挟。赵璟琰解下玉佩,往身后一扔。 蒋弘文长臂一伸,稳稳的捏在手里,“来人,扶着史小姐。” 青莞有些儿走神,桂花酿入口微甜,然后劲极大。腹下有暖意涌上来,一直涌到太阳穴。 她摇了摇头,赶紧往边上的摇椅坐下,摇了两下方道:“亭林把人支开,莫非有什么话要说。” 赵璟琰侧目。 月光倾泻在顾六身上,她今日着一身水绿色长裙,头发随意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下巴微微昂起,露出秀长柔美的颈脖,几缕细发垂落在腮边,调皮的像精灵。 他不由的心神恍惚,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月影下的女子,忘了作答。 青莞等不到回答,狐疑的偏过脸,入眼却是一双明月珠辉般的黑眸,眸中深不见底,如一潭幽水。 她莞尔一笑,“看我作什么,怎的不答话?” 这一笑,荡漾着动人的风情,赵璟琰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了又沉。 数日不见,竟又添了几分容色,偏还要再等上两三年,方可把人娶进门,这日子忒难了些。 “史松音不是说你好看吗,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要你管?” 顾青莞气结,这厮是故意跑来气她的吗。她好看不好看,关他什么事。 青莞一气,秀眉往上轻挑几分,原本就有几分媚色的眼角,又添媚态,偏她浑然不知。 见惯了冷心冷性的她,乍乍然现出这副模样,赵璟琰那颗心,直直沉到脚底。 他眼睛灼灼盯着她,突然道:“逗你的,这世上,谁也不及你好看。” “自比不上你府里十八个侧妃,容言鄙陋,你将就着看。” 赵璟琰见她出言相讥,反倒松了口气,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故意道:“果然有自知之明。” “你……” 顾青莞恨不得把绣花鞋脱下,然后狠狠的打上那张如桃花般妖魅的的脸。她光顾着生气,却未曾留意男子高高扬起的唇角。 说话音,月娘,春泥支了酒席过来,几色小菜,几色瓜果,几壶水酒。 一切妥当,赵璟琰捏起酒盅,懒懒的往前一送,“陪我喝一杯。” 青莞接过杯子,手无意识触碰到他的,浑身一凛,忙缩回来,目光却仍在他的手上。 赵璟琰的手颇为清俊,如明月一般,根根修长,瞧着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记忆中,也有一双手,修长如玉。 赵璟琰见她盯着他的手看,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比起手来,脸似乎更耐看。” 青莞抬起头,瞪了她一眼。这男子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梦便碎了一地。 “我在看,这手能不能指点江山。” 赵璟琰抬眼,气得一笑,真是口是心非,刚刚瞧着,分明有些痴迷的样子。看来,自己得好好保护着双手了,免得日后让她失望。 “来吧,不管是指点江山,还是被江山指点,先饮了这一杯再说。” 青莞与他碰了碰,掩面一口饮尽。 “好酒。柔而绵,香而纯,桂花酿中的精品,必是刘婶的手艺。” 青莞被他一提醒,想起当年在庄子养伤一事,淡笑道:“你倒还记得。” 赵璟琰将酒杯倒满,意味深长的笑道:“铭记在心,如何能忘。” 青莞的脑子此时有些朦胧,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奇道:“如何不能忘?” 赵璟琰眸底渐生笑意。 “某人胆大包天,将本王的裤子扒下,害得本王白花花的屁股跌坐在泥水里,清洗了十八遍,方去了泥腥味,莞莞,你可曾忘了。” 似一记闷棍敲在青莞头上,她有些懵了,根本不曾听见他变了称呼。 赵璟琰嘴角勾了勾,目光幽幽盯着她难得一见的脸上,呵呵笑出了声音。 “想当初,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红晕浮在脸上,青莞咬牙道:“为医者,胆子自然是大的。” 赵璟琰哈哈大笑,“你算计我良多,我算计你良多,咱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谁跟你是天生一对,顾青莞变了变脸色,正欲反驳,却见酒杯又递过来。 “今日花好月圆,再陪我饮一杯。” 青莞有自知之明,再饮她便要醉了,“我酒量浅薄……” “饮完了,我告诉你一桩大事。”赵璟琰循循善诱。 许是顾家的事情,让青莞心头舒服;又许是今日的月儿,亮得让人心醉,青莞想也未想,接过酒饮尽。 “说吧,什么大事?” 赵璟琰一手捏着酒盅,一手支着下颌,薄唇轻动。 “父皇为我赐婚了。” 青莞一愣,抬眼望他,“秦千菊?” “你觉得她如何?”赵璟琰不答反问。 “不错。”青莞实言道:“人长得标致,家世好,琴棋书画皆通,定是个好王妃。关键是,她能让瑞王和中宫对你更加放心。如此说来,皇上心中的太子之位,意属瑞王,若不然,是不可能将秦千菊赐给你的。到底居 长居嫡,如何也逃不过。” 赵璟琰问,她便如实答,却不曾注意对面的男子,脸色越来越沉。 她竟然侃侃而谈,一点醋意也没有,微熏着,还能把皇帝的深意,各方的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 亏他听得这个消息,巴巴的跑来,想安慰她一番,他甚至连措词都想好了。 那个女子不过是权宜之计,放心,就算是立马成婚,我也不会动她一动的。 “你倒是想得开。”赵璟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青莞有些莫名,“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赵璟琰望她,突然低下头去,笑声低沉。 是啊,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和弘文定了亲,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 青莞见他一会怒,一会笑,心道这厮莫非和她一样,喝多了,怎的今日古里古怪的。 转念一想,被赐了婚的人,多半如此患得患失,想当初,自己也一样。 “如此,便陪我喝酒吧,你也知道,这桩婚事,非我所愿。”赵璟琰心中生恨。 他的眼里,心里有了她,而她却还云淡风清,什么都不知道,这亏本的买卖,忒让人心里不舒服了。 醉意浮上头,青莞胸口有些发闷,有些话,脱口而出,“这世上之人,有多少人活得心甘情愿。帝王相将,贩夫走卒,谁不如此。” 她也有诸多不甘,又有何用。 “说得好。”赵璟琰大喝一声。 顾青莞抬笑,笑若芳春,“你不过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仅此而已,不用悲天怨人的。我不也一样。” 赵璟琰不知为何,想重重的叹出一口气。 她与蒋弘文的亲事,是他一手促成的。如今两人都有婚约在身上,将来如何举案齐眉,还真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罢了罢了,这十九年来,他戴着面具,看尽人间诡诈无情,心绪早就变得稀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缺那么一点耐心吗?总有一天,他会将她拥入怀中,用倾世温存,在她心上镌上刻骨的相思。 第二百六十三回我们都醉了 赵璟琰燃起斗志。 “说得也对,不悲天怨人,唯有一醉以解忧愁,莞莞,你可愿陪我一醉。” “你叫我什么?”青莞这一回,听得分明。 “青莞和莞莞,有什么不同,我都被逼着娶媳妇了,还不能这样叫你一声吗?” 赵璟琰知道自己说的是歪理,却像个正人君子一般,说得极为坦荡。 青莞半低着头,眸下剪影如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青莞和莞莞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内里,从来都是另有其人。 这一生,还会有谁,唤她一声钱子奇。 酒意上头,青莞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的涌出,她不想让它出来,只能强压下去。 “赵璟琰,我敬你。” “莞莞,我敬你。” 杯子碰在一处,眼前的男子颜如明月,眸若沉渊,青莞眼底涌上异动。 她自嘲一笑,如此美丽的月光下,她竟然为这厮颤了颤心,看来,一定是这酒太浓郁了。 青莞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腾云驾雾般不真实,“赵璟琰,顾家,我开始动了。” 手中的酒杯一滞,赵璟琰莫测高深地笑笑,“噢,莞莞的手真快,我喜欢。” 不光喜欢你的手快,也喜欢你这个人。 碎石小径上,蒋弘文负手而行。 冷风一吹,史松音有几分清醒,她眼神迷离的看着前面的人。 “你是谁?” 男子回首,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而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辰,周身的气质,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宛若黑夜中的鹰。 “噢,我认得你,你是青莞的未婚夫,叫……叫……蒋弘文。” 身旁的两个婢女吓了半死,红衣的小睛忙低语道:“小姐,不可乱呼姓名,这位是蒋七爷。” 绿衣的小雨则向忙不迭的陪不是,“七爷见谅,我家小姐酒量薄,今儿中秋,与六小姐在一起开心,多饮了几杯。” 蒋弘文摆摆手,示意他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的,正欲转身,却见史松音轻轻一笑,说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你就是那个……在桂花树下落泪的男子,我瞧见的。” 女子用一双幼鹤黑亮般的眸子,悠悠的看着她,眸中竟然有几分笑意。 凌厉之势顿起,蒋弘文眼波如沉,似剑一般的射向这个醉酒的女子。 小睛和小雨吓得战战兢兢,不等跪下磕头求饶,史松音又轻轻的开了口。 “你别伤心,这世上的事儿,都会过去的,都能忘记的。我从前不开心,不快乐的事儿,都忘了。” “小姐,不可胡言乱语。” “没有胡言乱语啊,我说的都是真话。青莞也是这么说的,她说的话,准没错。” 蒋弘文这一刻,很想掐死这个女人。她以为她是谁,窥见了他的伤心,难过,然后口无遮拦的说出来。 手指微微颤着,蒋弘文强忍片刻,终是冷笑转身,欲拔腿而去。 就在这时,一阵微凉的风嗖的吹过,史松音腹中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不要紧,好巧不巧的吐在了一丈外蒋弘文身上。 蒋弘文看着衣袍上的污渍,眉心动了几动,这一刻,他不仅想掐死这个女人,还想把她碎尸万段。 两个婢女吓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唤醒自家小姐,只是颤着身子诺诺道:“七爷,对不住,您大人有大谅,别和我家小姐一般见识。” 这女子倒底喝了多少,竟醉成这样。蒋弘文想着顾六,到底没有发出火来。手一解,退去了外衣。 “你家姑娘住哪里,扶她回去吧。” 两个婢女如得大赦,赶紧扶着小姐离去,也不知谁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拉着其它二人,竟欲栽倒在地。 蒋弘文眼光一沉,脚步轻移,把史松音稳稳的抱在手中。他低头皱眉看了看人,苦笑连连。 这女子胡言乱语不说,还吐了他一身,差点摔个狗吃屎,竟然还睡得香甜,真心服了。 眼露嫌弃,蒋弘文冷冽道:“算了,你们前边带路,我抱她回房。” “这……” “这什么这,爷说的话,难道是耳旁风。” 蒋七爷骤然发怒,自己顾及着顾六,拿这个女人没办法,还治不了你们两个下人。 小睛,小雨神魂俱裂,忙不迭的小跑往前,“七爷劳累,请跟奴婢过来。” 蒋弘文把人抱起,才发现这个女子身轻如燕。 许是他的体温让史松音感觉到了暖意,她无意识的把脑袋往前蹭了蹭,像只可怜的小狗般。 这一下,蒋弘文浑身汗毛竖起,眼中的嫌弃更甚。也不知这史家是如何教养的,姑娘家竟往男人怀里钻,闺德不过如此。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减。 不过短短须臾,人已至闺房。 蒋弘文走至床前松手,果断的松了手,正欲离开时,却见衣角一片,被史松音紧紧捏在手中。 背脊倏的紧绷,这一回蒋弘文彻底恼火,想也未想,从怀中掏出匕首,划袍而去,修长的背影,划出一道冷凝的弧度。 “我的妈啊,那刀就差一点点划到小姐手上。”小晴拍着胸口,后怕连连。 “真像个凶神恶煞啊。”小雨接话。 月明必星稀。 青莞半躺在摇椅上,晃啊晃的,目光迷离而忧伤。 微风一吹,桂花飘落满地,清风中夹着一抹幽香,拂过鼻尖,那似乎是父亲身上的味道。 而桂花叶翠花茂的景象,似乎只有等来能才能争睹。自己与他们,隔着千山万水,迢迢星辰,再见不知几时。 也许只有这样的中秋,这样的醉意,才会让早已冷清的心,柔软下来。 我的亲人们,你们在天上,都还好吗,是否如子奇这般,也在思念着。一滴清泪自眼角划落,落在衣襟上,消失不见。 赵璟琰看着摇椅上的人,久久不动。 鲜红的唇轻轻抿着,小脸一半沐着月色,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是何表情。这样的蒋六,让他想到了史家别院里的那一幕。 心底微微抽痛,不该喂她这么多酒的,怕又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他勾起嘴角,道:“醉了?” 青莞尽量把自己视线凝聚到一点,却发现晕的厉害,“醉了。” “略躺一会,我让月娘煮了醒酒汤来,再扶你回房。” “嗯。” 青莞懒懒一笑,翻了个身,头、脚蜷缩在一起,如婴儿的睡姿般。她真的醉了,刚刚那一刻,她竟然看到了那厮眼中的一抹柔情。 赵璟琰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脱下衣衫披于青莞身上。 月娘,春泥上前,前者道:“王爷,小姐醉了,奴婢扶她回房安歇。” 赵璟琰摆摆手,“不用你们扶,我抱她回去。” “这……”月娘其实想说,男女授受不清,王爷如此,会坏了小姐清誉的。 “你家小姐,并非拘泥于俗世之人。”赵璟琰弯腰。 月光浅照,男子弯腰,小心翼翼抱起摇椅上的女子。 青莞迷离的睁眼,秋夜冷,颜如玉,这眉眼……像极了…… 赵璟琰低头,看着她缓缓闭上眼睛,静立片刻后,方才抬步。 他走得很慢,很稳,怀中之人毫无查觉,依上睡得香甜,月光倾在两人身上,如雪如霜。 月娘跟在后头,时不时的抬眼去看。 真真是奇怪,她怎么觉得王爷抱着小姐,像是在抱稀世珍宝似的。念头一起,她迅速的摇了摇头。 多半是她眼花了。 月沉树梢。 英国公府的书房里,残席却还未撤去。 殷九龄看了看时辰,起身道:“算了,不等了,时辰不早,各自回房歇着罢。” “老爷,宫里有消息来了。” “噢?” 殷九龄摆摆手,示意下人离去。 “回老爷,宫里传出消息,今日中秋宴,皇上为寿王赐婚了。” “可是秦国公府?”殷九龄脱口而出。 “回老爷,正是秦国公府的小姐秦千菊。” 殷九龄跌坐在椅子上,挣扎了两下,“可有说何时成婚?” “定在明年冬,皇上说等钦天监看了日子,再挑一挑。” 殷九龄心里一片冰凉,皇上到底是顾着天下人的口舌,居嫡居长,谁也拼不过。 殷黛眉蹙眉道:“贵妃娘娘还有什么话没有?” “回八小姐,贵妃说稍安勿躁,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时间长着呢。” “这话什么意思?娘娘可有明示?”殷九龄挣扎着起来。 来人摇摇头,书房里陷入安静。 许久,殷九龄叹息一声,“都回吧,你们各自安歇去吧。” 殷黛眉起身,看了看一旁的殷立峰,柔声道“父亲,车到山前必有路,夜深了,父亲早点歇息,女儿告退。” “八姐,我送送你。” 殷立峰起身,主动扶起殷黛眉的手,姐弟二人并肩而行,一路都不曾说话。 寿王与秦国公府联姻,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太子这位必属瑞王无疑。到时候新帝登基,必要清理旧臣。他们英国公府这一脉,怕是难逃清洗。 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殷立峰开口说话,“八姐,今年苏家的节礼,我瞧着比往前略薄了些。” “胡说什么。”殷黛眉面色一沉,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有些发虚。 第二百六十四回这颗棋活了 节礼单由她经手,并没有少,却也不曾多出一分。莫非,苏家听到了什么消息。 殷立峰被呵斥后,没有再说话,将人送到院子门口,方才出声,“八姐,叶夫人病了,姐夫请的是顾青莞。” 殷黛眉正欲转身,闻言扬起头,目光如霜。 更声漏远,已是四更。 赵璟琰懒懒的抬起身,“外衣呢?” “扔了。” “为何?” “别问。” “吃了枪药了?”赵璟琰不解。 “差不离。” 赵璟琰鼻子抽动几下,皱眉道:“你身上有股子酸腐味道。” 蒋弘文冷笑道:“还不是拜你所赐,那女子吐了我一身。” 赵璟琰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看来,还是顾六的酒品好一些。 蒋弘文对某人的畅笑,很是鄙视,索性将头撇过去,不言语。 半盏茶后,车身一顿。 赵璟琰打了个哈欠,“今日中秋,要不你与我一道去吧。” 蒋弘文摆摆道,头也不抬,“不必,我就在这里等你,替我问声好。” “也罢。”赵璟琰掀了车帘,脚步轻点,跃上墙头。 推门而入,一灯如豆。 人来了。 赵璟琼淡淡一笑,抬手将杯子斟满。 赵璟琰拍去衣袍上的风尘,翩翩一坐,“兄长,中秋安好。” 赵璟琼点点头,“料定你今日会来。” 赵璟琰笑道:“劳兄长苦等。原本想早些来的,只怕后面有眼睛,故拖到现在。” “无碍,夜长更深,我也睡不着。用过饭了?” “用过了,不过,此刻倒有些饿了。” 赵璟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后,拿起筷子便吃。 饭菜甚至简陋,不过是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碟花生。赵璟琰吃得香甜。 赵璟琼不语,一手拿起手中的经卷,一手端着酒杯,边喝边随意翻看着。 片刻,青菜,豆腐已然见底。此刻,赵璟琰方才放下筷子,道:“兄长,老八今日被赐婚了。” “也该赐婚了。”赵璟琼合上经卷,眼中平静。 赵璟琰一语双关,“如此一来,老八头顶的这把伞,算是彻底的撑起来了。” “还需小心行事。” “兄长,我知道。” “老齐王府的破绽找到了?” “还没有。这个老狐狸,今天酒宴的时候,还跟我谈笑风生呢,说是等我大婚,必要送份大礼。” 赵璟琼闭上眼睛,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他听,“老狐狸也总会露出尾巴的那一刻。六年前的事,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赵璟琰心头一紧。 “顾府六小姐现在如何?” “兄长,老八刚刚从她那头来,她说,顾家已经开始动了。” 赵璟琼猛的睁开眼睛,“她动顾家,是想牵出顾家后面的人?” “怕是有这个想法。” 赵璟琰俊眉一抬,“所以,我打算和她来个里应外和。” “你的意思是?” 赵璟琰慵懒一笑,“天下人都知道,我与弘文是好兄弟,也都知道顾六是弘文的心头好,那么如果我想替顾六出口气,你说二哥会不会捡起我这个西瓜,丢掉顾家那颗芝麻。” 赵璟琼眼睛一亮,“你想给老二施压。” “没错,然后来个离间计,让老二和老齐王府生出嫌隙,斩了他的一条胳膊。” “老齐王被逼急了,也许会跳墙,狐狸尾巴就能露出来。” “兄长,你瞧着这样行事如何?” 赵璟琼沉吟许久,方道:“可一试。” “还有,太医院,顾六也已经在布局了,从曹老开始,以她的聪明,是早晚的事。兄长,指日可待啊。” “这颗棋,竟是活了。”赵璟琼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确实活了。”赵璟琰声音压得很低。 灯影绰绰,赵璟琼半低着头,叹道:“由她出面,方才明正言顺。你……在一旁全力辅助。” “兄长,我会的。” 赵璟琰笑笑,“我怎么舍得她出事呢?” 语气轻松,半开玩笑半似认真,赵璟琼熟知他脾性,目光悠悠看过去。 赵璟琰抬脸一笑,笑容迷人。 一夜好眠,青莞醒过来时,头痛如烈,竟有些记不得昨晚的事情。 月娘听得动静,掀帘进来。 “我昨儿怎么回来了?” 月娘犹豫下,道:“王爷见小姐醉了,怕奴婢们扰着小姐,抱回来的。” 还真叫人意外。 青莞愣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月娘忙道:“小姐放心,我和春泥跟在后头,王爷行事很规矩的。” 青莞松出一口气。也是,那厮见惯了风月,怎会对她这个未及笄的感兴趣。 帘子又一掀,彩云进得屋来,“小姐,史小姐在后头发脾气呢?” “这是为何?” 彩云红着脸道:“史小姐昨晚吐了七爷一身,还劳烦七爷抱进了房,心里正别扭着呢。” 青莞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你去与他说,无须别扭,反正占便宜的人,是她而不是七爷,该别扭的应该是七爷。” “谁说的!” 史松音红着脸进来,一头扑到青莞床边,头也不抬道:“青莞,我没脸见人了,怎么办,可怎么办?” “你是不是还做了些其它过份的事儿?”青莞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些什么。 “青莞,我……我……”史松音把头闷着,死活不肯往下说。 “你不说,我可没法子帮你。” 史松音抬头,露出可怜稀稀的小脸,“青莞,我……我……还揭了他的短,他一定恨毒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你揭了他什么短?” 史松音愣了愣,道:“我说我看见他在树下哭了。” 小姑奶奶啊,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这种话,你与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揭了人家的老底,你让蒋七爷的脸面往哪里搁,没把你往花丛里一扔,就算是他客气了。 青莞身子往后一仰,还真是喝酒误事啊。 喝酒误事的并不止史松音一个,顾二爷显然也是。 许是心爱的小妾被人发卖,顾二爷中秋夜晚,一人对月饮酒,长吁短叹,心塞到不行。 床上少了一个放开得的床伴;唯一的儿子成了一团血水;嫡女挥刀向他砍来;府里鸡飞狗跳,仕途前景渺渺; 人生不得意事,都让他一人独沾,悲矣,惨矣,悲惨矣。 顾二爷酒入愁肠,化作了几把清泪,浑浑谔谔间被人扶着入了房间。一抬眼,赵华阳一身单衣立在床上,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顾二爷心头浮上三个字:母老虎。 顾二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只能“哎啊,哎啊”两声惨叫,翻个身,当下就在地上打起呼来。 赵华阳也懒得把人扶起来,被子一掀自个睡了起来,全然不顾男人躺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顾二爷心里那个恨啊,就差拿根绳把女人活活勒死。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半夜后,实在挨不住冻,像狗一样的缩到了床的一角。 将就一晚后,顾二爷早起头昏,眼花,脚抽筋,整个人像在绵花上飘似的,竟拿不出半分力道,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赵华阳见男人病得不轻,冷笑道:“哟,我的好二爷,要不去青府喊一声,你那个女儿,连皇帝的病都能治好,你的这点病在她眼里,又能算个什么?” 几句话一说,顾二爷的病立马加重几分,丫鬟见了,忙禀了老爷、太太。 二老当下命人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了脉,开了药方抓了药,忙了一个上午,方才妥当。 顾二爷对着二老,眼泪汪汪,一副受虐,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顾老爷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从牙齿缝里吐出两个字“恶妇。” 中秋一过,寿王赐婚的旨意出来,满京城哗然。 皇城脚下,王侯将相,仕宦林立,谁的眼睛没有几分毒辣,谁不知道这旨赐婚背后,透出的信息。 早则祭天过后,迟则两年,太子之位,必定花落瑞王。不过短短一天,瑞王府宾客迎门,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瑞王大喜之下,群宴宾客,广纳贤士。繁花楼里夜夜宵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这其中,寿王往那府里跑得最勤快,十日之中,倒有八日是醉熏熏被人从繁花楼抬出来的。 与之相比,贤王府则门庭冷落,萧条无比。 贤王除了上朝外,深居简出,等闲不往外头去,只在府里与女人厮混。 也是,成王败寇,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命也,运也,仅此而已。 两位王爷赫然如此,宫里的一后一妃,亦如此。皇后统摄六宫,风光无限;一向与她并驾齐驱的殷贵妃,却改了性子,一卷经书,一缕檀香,清幽度日。 第二百六十五回牵一发而动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入了九月,几场秋雨一下,满地尽是落叶,已然有了几分萧瑟之意。 比着秋风秋雨更萧瑟的,则是顾府两位爷的心。 顾侍郎在兵部任职,兵部原本是贤王的天下,他虽然背后有靠山,却也只能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在兵部走动。好在靠山足够大,倒也没有人敢拿他如何。 只是,中秋过后,不知何故,几件原本应该落在他头上的肥差,花落别家。 更让他觉得不安的是,他本是瑞王府繁华楼的常客,偏偏这几回宴请,瑞王连个贴子都没有。 为官之人耳聪目明,顾侍郎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妙。 顾二爷便更不用说了。一个六品小史,放在京城,那根本是不入流的。 太仆寺刘卿原本对他,还算和言悦色,这几日却是连个好脸色也没了,揪着一点小错,便大做文章,弄得顾二爷在同僚中灰头土脸。 男人在官场不如意,除了女人外,还有一招叫借酒消愁。 兄弟俩酒后一吐言,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对视几眼后,酒杯一撂,便往顾老爷书房去。 顾老爷听两个儿子说罢,脸然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半晌,才从嘴里吐出来三个事—要坏事。 坏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逆女顾青莞,一个便是恶妇赵华阳。 顾青莞要坏事,应该不会等到三个月之后才动手,那么坏事的人,必是赵华阳无疑。 顾老爷一双浑浊的眼睛,散出狼一般的光芒。这个女人当真人心不足蛇吞像,夺了管家大权,发卖了姨娘小妾,在顾府横行霸道,却偏偏还不满足。 “老二,你想想办法,把这女子哄好,眼下咱们还得有求于她。” 顾二爷自然明白如今瑞王气焰正盛,只能苦着脸应下。 是夜,青府。 花厅,烛火摇曳。 “小姐,事情便是如此,顾老爷并无任何动作。” 陈平皱了皱眉,眼露鄙夷,又道:“顾二爷这几日,日日歇在郡主院里。” 青莞皱眉,偏过脸,“师爷,你如何看?” 石民威沉默片刻,摇摇头,道:“看不分明。” 青莞眸光亮起,用沾着茶水的手在小几上写字。 石民威凑过去,一个乱字。 “小姐是打算……” “小姐。”月娘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响起。 青莞被打断了议事,面露不悦,“何事?” “刚刚有人闯进青府,被陈平拿住了。” 青莞与石民威面面相觑,竟然还有人不知死活,夜闯青府。 “谁?” “她说她叫阿宝,是柳姨娘跟儿前的人。” 青莞微惊,怎么会是她。 阿宝跪倒在青石地上,四下打量周遭一切。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须臾,就见六小姐迎着月色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中年男子。 不等青莞坐定,阿宝膝行几步,“六小姐,我是柳姨娘跟前的阿宝,奉主子之命,来求见六小姐。” 青莞轻轻拨动碗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侧脸与月娘说话。 “她从哪里闯进来的?” “陈平说,从后院的墙上,顺着院外的一根歪脖子树。” 青莞皱眉,“让人把树砍了。” “是,小姐。” 阿宝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六小姐真把她当贼来看待。 她急急道:“六小姐,我家姨娘有事和六小姐商量,偏偏出不了府,这才让奴婢……” “什么事?”青莞冷冷打断。 阿宝一怔,看了看四周,垂下了眼睛。 青莞对她的暗示轻轻一叹,却冷然端起茶,“送客。” 阿宝猛的抬头,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当下便清脆道:“六小姐,我家姨娘想用一个天大的秘密,换六小姐一句话。” 青莞淡淡一笑,“噢?” 阿宝又一怔,按道理,六小姐不应该问问什么秘密,什么话吗?怎的只是一个“噢”字,那她如何开口。 青莞见她被唬住了,方正色道:“我且问你几句话,你如实说来,若有一句不实,这个口不必开。” 阿宝狐疑点点头,“六小姐请问。” “你和你家主子为什么进府,进府的目的是什么,谁在背后操纵?” 似耳边炸了一道响雷,阿宝跌坐在地。 “我再问你,你家主被打掉的孩子,当真是大爷的?” 阿宝张了张嘴,嘴里却像塞住了棉花一样,发不出一个声音。 青莞眸光淡眯,“你一定不好说,那么,就让你家主子亲自来说。对了,这个秘密是不是和大房有关啊?” 阿宝死劲的瞪着眼前的人,白色如意云纹衫,头上一只羊脂玉簇玉兰花簪子,虽不盛妆却明艳动人。 可是为什么,她却莫名的感觉到害怕。 “月娘,让陈平送她回府,等上半盏的时间,不来,也就不必来了。” 阿宝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半盏茶后。 柳锦红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那便赌上一赌吧。 “六小姐,我进府是郡主的主意。” 青莞眼色平静,正如她所料。 柳锦红咬了咬唇,决定破斧沉舟,“不怕六小姐笑话,我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大爷的。” 青莞心头一跳,“她以此作威胁?” 柳锦红苦笑,“郡主身份贵重,要动我只需弯弯手指头。哪里还用肚子里的孩子。” “你进府的目的是什么?” 柳锦红眼眶一红,轻声道:“不知道六小姐可有兴趣听听戏子的故事。” 青莞垂了垂眼睛,“很有兴趣。” 沙漏无声,柳锦红说完最后一个字,起身跪倒在堂下,嘴角浮上一丝悲凉的笑意,端的惹人怜爱。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是顾青莞,一个连生死都看得通透的人,又怎会为那一抹悲凉乱了心神。 只是一对苦命鸳鸯而已,都还活着,过去的挫折,不过是考验罢了。 她轻咳一声,端起茶盅,却不往嘴边送,“你让想我为你的情郎治病?” 青花茶盅衬得她的手指玉白柔嫩,柳锦红望着那手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忽然醒神,道,“六小姐,贱妾所求不止如此。” “所求为何,不必绕弯子,直说吧。” 柳锦红此刻方才明白,阿宝所说的窒息,是个什么意思。无所遁形,无法掩饰。 “我知道一个秘密,想用这个秘密求六小姐一句话。” “什么话?” “求六小姐护我和他,远走高飞。” 青莞冷笑,“你说的秘密可是有关大少奶奶的?” 柳锦红惊得凤眼瞪出,苦笑连连,“瞒不过六小姐,正是。” “这个,我早已知道,你拿什么来换。”青莞的话,没有一丝温度,听得人心里发颤。 柳锦红不曾想,自己所递的投名状,对方根本不屑一顾。也是,当秘密不成为秘密时,自己已经失去了筹码。 眼中的失望毫不遮掩的泄出。柳锦红挣扎了片刻,咬牙道:“六小姐要怎样才肯。” “那……就替我做件事。” 青莞的声音又淡又薄,淡如轻雾,薄如云烟。 月色如水。 石民威等人离开,从内屋走到青莞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这一下,可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中秋一过,日子过得飞快。 离二小姐出门还有一个多月,余下三礼慢慢行起来,顾府上下便真正忙碌起来。 原本是大房的婚事,因为大奶奶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因此所有事情便落在了郡主头上。魏氏不大放心,又派了管氏在一旁帮衬着。 谁知郡主是个能为的,她把玲姐儿带在身边出谋划策,再加上个谭嬷嬷,硬事把琐碎的婚事,理得忙而不乱。 管氏见插不上手,怕自己多言惹得郡主不快,索性撂了担子,只在房里绣花做衣,闲闲度日。 管氏一闲,顾侍郎便如那猫儿闻到了腥味,逮着机会与她私会。又因为没了周氏的顾忌,两人行事不免有些稍稍放纵,总要厮缠半夜,直到天亮时分,才各自回院儿。 这厢边郡主一忙,无暇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顾二爷衙门里轻闲,回到家轻松,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原来恕姨娘被卖,后院又只剩下一妻三妾,都是在床上寻规导矩之人,哪里及得上恕姨娘那些个花样。 吃惯了饕餮大餐,再去吃那些清粥小菜,顾二爷嚼来嚼去,都觉得嘴里没味。 偏巧这日傍晚,他闲来无事往园子里去,听到有人唱小曲儿。寻音而去,却是大哥的姨娘柳氏。 柳氏一袭紫色如意云纹宽袖上衣,一条软银长裙,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柳腰身,朱唇翠,美得不可方物。 曲好听,人好看,顾二爷当下便怔愣住了,痴痴不肯离去。 柳姨娘发现有人,一双妙眼波流转,斜斜的望过去,勾得顾二爷心头怦怦直跳,当下心里便如被猫儿挠了似的,痒的紧。 说来也巧,自打这日傍晚过后,顾二爷时不时的,总能遇到这位娇嫩嫩的柳氏。四目相对,柳氏娇俏含羞,顾二爷英俊倜傥,说不出的暧昧。 顾二爷是情场老手,女人眼神中透出的信息,如何能不知,他装横作样了几日,便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 两人之间的勾勾搭搭,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布满眼线的赵华阳。 赵华阳得知后,冷冷一笑,笑意中说不出的阴狠毒辣。 一个堂堂顾府爷们,竟然与兄长的小妾暗送秋波,她倒要看看,这两人有没有这个胆。若有……哼,就别她无情无义。 第二百六十六回公公和媳妇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下过几场秋雨后,气温陡然转冷。这日,雨稀稀沥沥又下,不到黄昏时,天已大黑,顾府众人用罢晚膳,早早歇下。 看院的婆子也知这个天气,没有主子会出来,乐得偷懒在房里吃酒闲聊。 深夜,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打在人脸上,生疼。 赵华阳累了一天,刚刚歇下,却听外头有丫鬟说话的声音。片刻后,谭嬷嬷掀了帘子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郡主,刚刚得到消息,二爷往园子北角去了,东园的那一位,也刚刚出门。” 赵华阳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冷笑道:“胆子还真够肥的,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偷人,我倒是小瞧了他们。” “郡主,咱们要如何?”谭嬷嬷问得小心翼翼。 “哼!” 赵华阳一拍床沿,厉声道:“来人,园子里进贼,统统都给我去抓贼。” “郡主,这事儿闹大了,会不会……”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老齐王府帮咱们顶着。” “郡主,园子北角就一处房舍,就在前面。”谭嬷嬷撑着伞,打前头带路。 赵华阳眸中发冷,看着眼前的朱漆木门,嘴角往下沁了沁,“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把门给我撞开了。” 话音刚落,两个肥婆子冲在前面,用力一撞,门应声而开。 赵华阳一马当先,带着众下人气势汹汹的冲进屋子里,掀开帐帘那么一看。 众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绣花帐里,赤身裸体搂在一处的哪里是顾二爷和那柳姨娘,而是……而是……大爷和大少奶奶。 赵华阳眼前一黑,直直的往后倒了下去,倒下去的刹那,她心底骂出一句。 “作了个死的,这顾家哪里是书香门弟,简直就是个淫窝。” “大奶奶,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佛堂里,周氏一身素衣,跪倒在菩萨跟前,嘴里念着佛经,听闻,转身道:“慌慌张张作什么?” “大奶奶,前头前头……”小丫鬟难以启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说吧,还有什么事情,是我禁不住的。” “回大奶奶,大爷和大少奶奶……” 似有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响,周氏脸上血色尽褪,身子晃了晃,跌坐在蒲团上。 许久,她张了张嘴,一声凄厉的哭声响彻云霄。 瞒不住了! 书房里。 顾老爷怒目而视,拿起手中的棍子,狠狠的砸向大儿子。顾松涵眉眼都未动一下,只等着那棍子落下。 “你,你个孽子。” 顾老爷见他不躲不闪,气得两眼翻翻,手上却松了下来。 “那是你儿子的女人。”顾老爷骂了一声。 顾侍郎眸底渐淡,“他若在意,我只管再帮他纳几房姨娘。” “你……你……”顾老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二爷与顾侍郎一母同胞,自然是一丘之貉,想着自己心里的念想,忙道:“父亲,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把事情瞒住了方是正经。” 顾老爷被小儿子这么一提醒,当下明白过来,当下道:“来人,传我的命令,今日这事,谁敢多言语一句,我就让他脑袋落地。” 顾二爷心思一动,“父亲,那些跟去的丫环,婆子也得小心警示一翻,实在不行,统统毒哑了发卖出去。” “嗯,就依你说的去做。” 顾老爷心道都这个时候了,心慈手软只会坏事,“郡主那边,你上她给我闭嘴。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闹大了,她也没脸。” “是,父亲。” 顾老爷看着地上的长子,许久,才冷声道:“管氏的哥儿,交由你母亲照看,从今天起,她搬出东园,称病不出,府里就当……就当没她这个人。” 顾侍郎眼珠子一动,心下了解。 “你儿子那头,自己想办法交待。”顾老爷丢下这句话,甩袖而出。 顾二爷上前扶起顾侍郎,摸了一头的汗,无奈道:“大哥,此事原是她的不对,回头我定好好教训教训她。” 顾二爷心知肚明,这娘们原是为捉她而来,也不知怎的就阴差阳错的撞到了大哥那里,才闹出了这么一出事情。 顾侍郎一口钢牙紧咬,冷笑道:“倒也不必,只让她收了口,不可到外头胡言乱语,也省得坏了咱们的前程。” 顾二爷诺诺应下。 而此刻,大少爷顾子暄孤身一人,径直走进院门,穿过厅堂,掀帘而入。 兰儿一看是大少爷,吓得魂飞魄散。 顾子暄面色冷然,目光落在床上之人身上,手轻轻的挥了挥。 兰儿如何肯走,低垂着头道:“大少爷,大少奶奶身边离不开人,奴婢……” “滚——”顾子暄厉声一喝,脸上青筋暴出。 兰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 “兰儿,去吧。” 幽幽一声叹,管氏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衣裳,又用素手去抚头上的散乱的发髻。 兰儿担忧的看了主子一眼,悬着一颗心离开。 顾子暄目光冷凝,死死的看着管氏,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人灼烧。 管氏拿起床边的衣裳,一件一件妥当的穿起来,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回首惨然一笑。 “爷何必装着愤怒的样子,这桩丑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贱人,你还有脸说。”顾子暄用力的骂了一声。 没错,他确实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的女人和父亲厮混在一起,他顾府大少爷的脸,没地方搁,更没脸说,所以只能装着不知道。 更何况,霸占他女人的,是他的父亲,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用什么和父亲抵抗。 头上绿成这样,没有心思读取功名,他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是个女人,只要儿子还是自己的,只要那层遮羞布还盖着,就随她去罢。 哪里知道…… 如今,他堂堂顾家大少爷,成了全京城男人耻笑对象,甚至顾府下人瞧他的眼色,都带着鄙夷。他如何不恨,如何不怒。 顾子暄一把揪住管氏的前襟,“贱人!” 管氏抬起如水目光,迎上男人的愤怒,“爷想杀了我吗?” “没错,我想杀了你。” “现在就动手吧。”管氏眼中半分惧色也没有。 顾子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别以为我不敢。” 管氏慢慢垂下眼,冷冷一笑,“我自跟他的那一日,便没想到有好结果,但是我不怕。在我心中,他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你算什么?” “你!”顾子暄狠狠一摔。 管氏跌倒在地,头发散乱成瀑布。 她猛的回头,神色如厉鬼般,“你堂堂七尺男儿,靠着祖宗荫庇,混吃等死,成日里和丫鬟姨娘鬼混,连个功名都考不取。” “你……你……” 顾子暄被揭了痛处,恼羞成怒道:“你再说,我打死你。” “我为何不说!” “你一个妇道人家,偷了人,竟然还敢大放阙词,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我要休了你,我一定要休了你。” 管氏伏在地上,心底泛起冰冷。 休吧,杀吧,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怕的,了不得一死,死了才是干净。 “你最好打死我,不然今儿这一遭传到大爷耳中,只怕你这个做儿子的,失了宠。” 管氏的话,如同毒蛇吐信子,咬住了男人的脖子。 顾子暄心头一惊,满头大汗,他冲上去,对着女人又是一脚,“老子先痛快了再说。” 管氏心口一痛,被一脚踢昏了过去。 许久,管氏望着帐子顶上的钿丝花纹,不由悲从中来。 烛火映得房里的一都是红戏的,红的像个噩梦,一个睡了就再也不想醒来的噩梦。 四周听不到任何声音,鸟不叫,虫不鸣,天地间独剩她一人喘着气,死乞白赖的活着。 兰儿进来,看着床上的管氏,轻声道:“大少奶奶,奴婢喂你喝盅茶吧。” 管氏摇头,气若游丝道:“容我一人静静,你去外头吧!” 兰儿暗暗叹了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管氏挣扎着起身,在缠枝双凤镜前,端详自己的脸。她流着泪笑了笑,镜中的自己也流着泪笑了笑。 这辈子,她从一个男人的怀里,游走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可心里能装下的,只有他。 她爱他,不管他是她的公公,还是别的什么人,她只爱着他。终究该结束了。 下辈子,她只想早些遇到他,十里红妆,披冠戴霞,做他的新娘。 管氏穿戴整齐,找了条白色的绸带子,拴了里屋的门,推了桌子到横梁下,又搬了圆凳放在桌上,系了个死结,将个纤细的颈儿挂在上面,摇摇晃晃的用颈儿荡起秋千。 一魂飘飘,二魂渺渺。大爷,我去了,这辈子能爱着你,总算没白活一场。 第二百六十七回与畜生何异 兰儿在外间听得里头的动静,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用力推了几下门,见门在内闩上了,大吃一惊,忙带着人撞开门。 猛然抬头,画梁上晃悠悠地悬着管氏,吓得魂都没了。 “来人啊,救命啊,快救命啊!” “老爷,大爷,二爷,大事不好了,大少奶奶悬梁自尽了。” 顾松涵手一松,茶盅应声而碎,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顾砚启看了儿子一眼,厉声道:“是死是活?” “回老爷,救回来了。” 顾松涵一听,惨白的脸色又有了几分血色,急急道:“父亲,儿子先去看看。” “不许去。” 顾松涵一口钢牙咬碎,“父亲,儿子忍不住,儿子回头再来和父亲请罪。” 说罢,也不顾旁人的眼色,拎了衣角匆匆而出。 院子里,一地残花。 顾子暄立于院门口,正与大夫说话,眼角一斜,却见父亲匆匆而来,脸色顿变。 他恭敬的迎了上去,“父亲。” 父亲二字喊出口,顾子暄心中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分辨不出对他是惊惶,悲凉,愤怒,还是嫌恶。 他为什么还有脸来? 他这一来,置他于何地? 顾松涵冷冷看他,眼中闪过复杂。 出事后,他不知如何面对,毕竟是父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心头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到平静下来了,顾松涵道:“你将她休了吧,我再替你寻一门好亲。” “父亲?”顾子暄大吃一惊。 府里现在这种境况,还会有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再嫁过来。更何况,他一旦休了管氏,那么她在这个府邸…… 心中有什么什么闪过,顾子暄瞬间明了,他动了动嘴唇,问出心底的疑问,“父亲莫非……想纳她为妾。” 顾松涵眼中未有半分愧疚,“玄宗隆基,深爱贵妃,其子另娶高门,你我父子何不仿效。” 有如晴天霹雳,顾子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这样一来,你将母亲置于何地?” 顾松涵沉了脸色,“我保她一生富贵。放心,只要你放下此事,你母亲不出半年,我便让她重掌顾家大权。” 顾子暄颓然委顿在地,无力的耷拉下脑袋,他不敢反抗,更无力反抗,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松涵默默看了儿子一眼,轻轻摇头,径自入内。 闺房里,药香扑鼻,管氏如死人一般躺在床上,眼中没有任何焦距。 顾松涵走近坐于床前,心中一痛,已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别怕,别怕,我来了,一切有我。” 管氏缓缓抬头,看清眼前的男子,嘤咛一声,唇便吻了上去。死过一回,她更明白自己活着的意味。 既然已入地狱,她便再也不想什么天堂,这个男子,便是她的全部。及时行乐吧,还管他什么礼仪廉耻,忠孝仁义。 顾松涵不曾想女子如此主动,愣一愣,身子便压了下去…… 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 清晨,天光微亮。 青莞早早起身,负手立于廊下,看着檐下雨丝缠绵,目色微沉。 院门口,陈平匆匆而入。 青莞见她来,眼前一亮,道:“如何?” 陈平咧嘴而笑,“果然如小姐所料,顾老爷把事情压了下来。谁要敢罔议,就一个字死。” 青莞面色沉着,道,“管氏如何?” “管氏昨夜自尽未遂,被下人救下了。” “顾府大爷呢?” 陈平一愣,鄙夷道:“在管氏房里呆了一夜,照常入了衙门办公,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青莞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绵长,比秋日的雨还绵长许多,似有无穷无尽的深意。 陈平立于她身后,看着她轻轻蹙眉,不解道:“小姐为何叹气?” 青莞随即笑笑,笑声有几分寒意。 “此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临了,男人无事儿一般,女人却要以死谢罪,这世道,果然艰辛。” 陈平不语,目光像是在沉思。 青莞只觉得有些头痛,道:“替我看着她,她虽然犯了一个淫字,但罪不至死。不过以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了些。” “小姐还是太心软。这样的女子若放在咱们南方,只怕难逃一个死字。” 青莞回首看了陈平一眼,“最该死的人,是顾府的男人。去吧,里头的事情办妥了,剩下的,就是外面的事儿了。陈平,去把阿离找来。” “是,小姐。”陈平抱拳而出。 寿王府。 赵璟琰背手而立,脸神平静,唯有眼中的深沉泄漏一丝端倪。 阿离一个跃身,从墙上跃下。 赵璟琰眼角一动,唇角微微扬起。 来了。 “爷,顾府的事儿妥了,六小姐让爷去瑞王面前儿前,演一出好戏。务必一箭双雕才行。” 赵璟琰带着懒散的笑,眉头却皱起,“她可曾说,此事办妥有什么好处?” 阿离抬头扫了言了一眼,“六小姐没说。” “哎,无甚好处的事儿,真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不过,看在她是我未来王妃的份上,这活儿爷接了。” 阿离眉心跳动了几下,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呢! 繁花楼里,曲儿动人,舞儿勾人。 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再刚正不阿的朝庭大臣,都沉醉于繁花楼的温柔香里。 赵璟琰把头倚在绝色女子怀里,把酒中的美酒倾下。 “皇兄,刚刚八弟听到了一桩奇事。” 瑞王嘴角一勾,“八弟,说来听听,是什么奇事。” 众人把目光投向寿王,却见那人轻挑眉,懒含笑,眉目如秋潋滟,风华雍容华贵。 “昨儿夜间,顾府发生一桩惊天丑事,难道二哥不知?” “什么丑事?”瑞王不明就里。 赵璟琰眉色一扬,似笑非笑道:“有人被捉奸在床。” 哇! 众官员一听,来了兴趣,个个眉飞色舞蹈,“王爷快说,谁和谁被捉奸在床。” “兵部侍郎顾松涵和府里的大少奶奶。” “啊……”众人一声惊呼,脸色大变。顾大爷和大少奶奶,那可是……可是……公公和媳妇的关系啊。 赵璟琰轻啜一口美酒,开口道:“听说,那顾侍郎被人捉到时,两人正颠鸾倒凤,忘情的很呢。”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啧啧啧,如此活色生香的场面,真真是……引人遐想呢。赵璟琰又笑道:“本王还听说,那管氏在床上,当真有几分真本事,那皮肤,那身段比着这繁华楼里最好的姑娘,还要好上三分,勾那顾侍郎神魂颠倒,连人伦都顾不得了,真不知顾侍郎的孙子,到底是谁 的种啊。” “我的娘哎,这顾府好歹也是诗礼之家,这公公和媳妇扒灰……这……这……有失读书人的体统。” 赵璟琰看了眼二哥的神色,笑眯眯道:“体统二字,还是不要再提的好,本王都替他们臊得慌。世上女子千千万,哪一个不能入了身下,偏要玩儿子的女人,这话若是传到父皇的耳朵里……事情就好玩罗!” 瑞王脸色铁青,目中有寒光射出。 顾松涵原是他手下的一条狗,狗出了这等丑事,连带着旁人对他这个主人,都会另眼看待。 老八说得没错,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玩,独独人伦纲常要守得住,若不然,与畜生何异? “对了,我还听说这捉奸的人,原本是要捉自家男人的,结果阴差阳错之间,捉了别人。” 这话听着大有深意,有个肥头肥耳的官员忍不住追问道:“王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话别说一半啊,那捉奸的人,原本要捉谁啊?” “是啊,要捉谁啊,莫非这顾府还有别的明堂?” 寿王抬起比玉还滋润的手,拍了拍怀里女子的小脸。 “听说顾府二爷看中了顾大爷的小妾,想趁着无人时尝尝鲜儿,郡主气不过这才……谁知道呀……哎……怎一个淫字了得。” 此时,瑞王的脸已墨灰如碳了。 赵璟琰却不想放过,轻轻道了一句,“二哥啊,父皇他最最恨的,便是好色成性的人,你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一语言罢,瑞王勃然大怒。 赵璟琰抬眼,与门口的阿离对视,眼中各有深意。 深夜。 从繁华楼出来,赵璟琰半躺在车里,目光炯炯,片刻后,他薄唇一动,眉宇间带着一抹沉静。 “阿离!” “爷!” “给老三递个投名状去,御史台的事,就看他的了。” “是,爷。” “等等。” “爷还有什么吩咐。” “去和顾六说,这些日子在风头浪尖儿上,我就不往那府里去了,等顾家倒了,我再与她痛饮三杯。” 但愿,她不要太想我。赵璟琰身子一仰,嘴角扬起苦笑。 哎…… 顾六又如何会想他,这丫头刚刚十四,虽聪慧异于常人,奈何心思都在复仇上,懵懂不知。动情的人,唯有他。罢了,罢了,十八年看尽人间诡诈无情,静待磨平了心。这一生,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他总能教会他的。 第二百六十八回痛打赵华阳 世间之事,如风云雷电,从来不在人的预料之中。 顾老爷的如意算盘,被一波又一波的风浪打了个晕头转象。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京中流言四起,把顾家大爷扒灰一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个八九不离十,仿佛人人亲眼见到一般。 大周盛世,世风尚可,男女之事并不开明,像此等丑事,如同平湖里扔了个炸弹,炸得人心荡漾。 不到几日时间,小到街头巷陌,大到高门公族,乃至皇室宗亲,都听说了这一桩丑事。 五日后早朝。 御史官突然发难,一纸奏章弹劾兵部侍郎顾松涵,称他淫秽内闺,罔顾人伦,令祖宗,朝庭蒙羞,不配为官。 御史官开了金口,百官岂有不应。为官者,可傲,可贪,可无才,独独不能沾个淫字。 淫字一沾,便落了下乘。 宝庆帝脸色一沉,目光在兵部苏尚书与瑞王身上打了个转。 一个是顾侍郎的上司,一个是顾侍郎的主子,这一眼的深意,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苏尚书只言了一句:臣附意! 一条瑞王的狗,混进了兵部,早就想剔了他的狗头,这一回顺势下坡,何乐不为。 瑞王脸色青得发紫,也只言了一句: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此人不配为官。 扶不起的阿斗,只可惜了兵部侍郎这个职位。蠢货啊,蠢货!瑞王心里大恨! 早朝过后,顾侍郎免冠,除袍,解印,落魄回府。 倘若事情到此为止,也便罢了。 第二日,京中又有流言,称顾大爷之所以被捉了奸,实则是因为他的小妾与顾二爷厮混在了一起。 娘哎……两男御一女,这等香艳绝绝的场面,岂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次日午后,太仆寺卿面无表情的对着顾二爷道:“停职自省。” 就这样,顾府两位顶梁柱,一个免官,一个停职,顾府的天塌了下来。顾老爷当下一个倒仰,人晕沉了过去。 是夜。 顾老爷悠悠转醒,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爷们三人六只眼睛,面面相觑,目光都有深意。 顾老爷抚着额头,咬牙切齿的骂道:“毒妇,毒妇啊。” 顾大爷心中大恨。一夜之间,京中皆知,此等本事,除了赵华阳外,还有谁能做到。这个女人,她是要死死的把顾家踩在脚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啊。 顾二爷又羞又愧。亏得他那晚还卖了老命,把那女人哄好,哪曾想…… 顾大爷握着拳头,冷笑道:“二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我兄弟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弟这般做,不知是何用意啊?” “大哥……” “周氏一事,确是她的过错,却也是弟妹逼迫太过,如今她已经得了报应,弟妹拿了管家之位,为何还不放过大房?” 话已出口,顾大爷心里的怒意喷涌而出。 自己被削了官不说,日后也无脸面在京中走动,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那个女人的赐。 “我再如何,手没伸出大房这一支,二弟却想把手伸到我的身边来,倒也是好本事。莫非你们夫妻二人,真的要置我们大房于死地。” 这话已然讲得极重,顾二爷冷汗涔涔直下。 顾大爷目光一凛,冷笑着朝顾二爷长长一揖,“如此一来,这顾府的兴盛,就有劳二弟挑起。” 说罢,顾大爷拂袖而去,连床上的老父都未曾看一眼。 顾二爷被刺得胸口生疼,恨声道:“我倒不知她有如此胆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要把咱们顾家分崩离析,作贱死啊。老二,老二啊,顾家要败了,要败了!” 顾老爷捶胸顿足,有个两滴浊泪流下来,面如死灰。 顾二爷心痛如裂,猛的起身离去。 “打,给我狠狠的打,出了事,老子去给老齐王府赔罪。”顾老爷横眉怒目,声音凄厉的冲儿子背影喊了一声。 赵华阳此时正歪在贵妃榻上,心跳噗通噗通,跟前两个丫鬟,一个捏头,一个捶腿。 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把事情给传到了外头,这下可好,老大罢了官,还连累到自己家男人,顾府的名声的,算是彻底的败了。 “查,给我一个一个的查,查出来给我活活打死。” 赵华阳猛的起身,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把两个丫鬟吓得面无人色。 话音刚落,帘子被重重掀了过来。 顾松涛怒气冲冲走进来,一脸狰狞道:“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落慌而逃。 赵华阳秀眉微皱,“哟,什么事儿惹得二爷发这么大的脾气,莫非又有哪个女人,没让二爷偷上手?” 顾松涛心底一怒,抬脚就朝赵华阳的心窝里踢过去。 赵华阳一声惨叫,重重的跌倒在地。只是,还没等她爬起来,男人的拳头似雨点般的落到了身上。 赵华阳哪里想到,一向言听计从的男人突然动,吓得魂飞迫散,连连大喊救命。 谭嬷嬷闻迅进来,一看主子被打得缩成一团,急得眼睛都红了,扑到郡主身上,死死护着。 “来人啊,二爷行凶啊,杀人啊,快保护郡主啊!” 顾松涛那一脚踢出去,心里所有的顾忌都甩到了脑后,心里痛快到要叫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其它,下手越发的狠毒起来,谭嬷嬷被打得嗷嗷直叫。 就在这时,外头冲进来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都是郡主从王府带来的人。 众人一看顾二爷像野兽般疯了,当下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死死的把人困住。 赵华阳披头散发,嘴角流血,被人扶起,只觉得胸口钻心的疼,她睁着两只发红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郡主。”丫鬟赶紧上前扶。 “滚开!” 赵华阳手一推,一步步走到男人面前,厉声道:“顾松涛,我问你,你为什么打我?” “你个毒妇,你毁我顾家一门,害大哥和我丢官,我打死你。” 男人眼中的寒光,像是一把刀子狠狠的戳到了心口,赵华阳眼中热泪潄潄而落。 她嫁到顾家六年,除了玲姐儿以外,一颗心都在这个男人身上,替他操持内闺,替他筹谋化策,谁曾想到头来……竟然落了个被毒打的下场。 她堂堂郡主,皇亲国戚,身份高贵,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顾松涛,就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 好……好……很好…… 赵华阳捂着胸口连连退后数步,忽然一个急步,冲到男人跟前,张口朝着他的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直至满口鲜血淋淋。 “啊……”顾松涛痛不可挡。 赵华阳松开口,甩起手对着男人的俊脸打了下去,一连打了十几下,直至气喘吁吁。 “呸!” 一口血痰重重的吐到顾松涛脸上。 “来……人,收拾东西,带着姐儿回王府。” 赵华阳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倒栽下去。 暗夜。 雨打窗棂,青莞半倚在榻上,想起刚刚石师爷的话,眼中微起波澜。 “长子失官,次子停职,百年诗书的顾府被坏了名声,如今唯一能靠的,只有老齐王府。偏偏顾老爷反其道而行,要打死赵华阳,这……诡异,实在诡异。” 灯影绰绰,青莞慢慢睁开眼睛,眉头微皱。 月娘见小姐皱眉,忙道:“小姐,快别想那么多,这顾府内里早就烂到家了,巴不得他们一个个倒霉了才好。” 青莞支着下颌望向窗外,眸光深得有些让月娘看不懂。 “如今赵华阳带着吴雁玲回府,月娘,你说老齐王府知道了,该如何?” 月娘思了思,笑道:“老规矩,肯定是把顾二爷打骂一顿,趁机拿捏。” “未必!” 青莞摇摇头,“如今顾府败相已现,臭名远扬,连带着吴雁玲的婚事都要受影响。如果赵华阳聪明,就该趁机和离了才是。” “又和离?”月娘诧异。 青莞淡笑,“除非她愿意拿着自己的嫁妆,贴补着两房,养活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人。” 月娘醍醐灌顶。 顾府在江南时早就亏空一尽,入京后,青莞出府带走十万两;二小姐备嫁妆,至少也要三万两。 府里的进项就这么多,现在两个爷们不中用了,整个顾府只出不进,几百张嘴等着吃饭。郡主掌一府之家,可不是要倒贴嫁妆? “小姐,郡主这人,难道就这样无情无义?” 青莞抬眼,轻轻一叹,“咱们拭目以待。” 话音刚落,春泥掀了帘子进来,“小姐,红衣来了,说太太昨夜吹了冷风,染了风寒,请小姐过府一诊。” 青莞抬手抚额,有些儿走神。这个时候,二姐让红衣过来,难道真的是太太病了? “去和红衣说,我身子有些待倦,就不去了。明日再诊吧。等等!” 春泥一愣,抬眼道:“小姐还有什么事?” “你和红衣说,让二姐放心,她的事有我。”青莞突然加了一句。 须臾,春泥去而复反,“小姐,红衣走了。” “那便是了。”青莞放下医书,喃喃自语。 “什么那便是了,小姐快把话说清楚,奴婢一头雾水呢?”月娘放下针线筐。 青莞斜看她一眼,“顾府这样子,太太肯定着急,她能求的唯有我,所以才让红衣来。” “那小姐加这一句话的意思是……” “二姐的事儿有我,旁人的事儿,我可管不着了。”青莞又一叹。 月娘敬佩的看着自家小姐,嘴角浮上笑意。就该如此。 第二百六十九回破罐子破摔 “太太,六妹身子倦怠,不过来了。”顾青芷端着汤药进来。 魏氏倚着床,脸色十分难看,接过汤药正要往嘴边送,却又不甘心的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顾青芷默一默,“六妹说,让我放心,我的事有她。” 一声脆响,药碗应声而碎,溅了满床满地。 顾青芷掏出帕子,忙上前替太太擦拭,却不想一把被推开。 魏氏面如死灰的靠在锦垫上,脸上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她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出口,六丫头就拒了去,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 “太太,你别怪六妹,她……” “完了,顾府……完了。”魏氏喃喃自语,眼中一片死寂。 老齐王府里。 太医写好药方,交给下人。 “郡主的病都是外伤,内敷的药一日三次。” 老王妃端坐着,“来人,送陈太医。” 屋里没了外人,赵华阳掀了被子跪倒在老王妃跟前,眼中莹泪,“求母亲为我和玲儿作主。” 老王妃低头冷笑,“我只问你一句话,顾府的事情,是不是你捅到外头去的。” “母亲!” 赵华阳肿着半边脸泣道:“母亲,这种事情蒙住还来不及,女儿怎么会傻到往外捅。这于女儿脸面有何异处,玲姐儿还要再嫁人,我就算心里再有气,也总要顾忌她啊。” “这个顾家,欺人太甚!” 老王妃拍案而起,“你好生养着,放心,有我和你父王在,看谁敢欺负到你头上。” 屋里没了外人,吴雁玲亲扶赵华阳到床上,思忖片刻后,道:“母亲,你与顾府合离吧。”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赵华阳大惊失色,“我的儿,这和离……” “母亲,顾家已然败了,再扶,也扶不起来了。母亲何不趁机为自己打算打算。” 赵华阳滴下泪,心里到底有一丝舍不得。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虽与那顾松涛是半路夫妻,却也恩爱过。 吴雁玲眼中闪过厉色,进一步上前道:“母亲,咱们在那府里,内忧外患啊!” “这话如何说?” 吴雁玲郁闷的深吸一口气,“母亲捉了大爷和大少奶奶的奸,已然埋下祸根。如果这事儿又闹得满城风雨,旁人只当是母亲做的恶,别说是顾府众人,就是顾二爷都把母亲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赵华阳心头明了。自己这一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真真是有口难辩。 “其次,顾府两位爷失了官,哪来的银子养家糊口?咱们二房还有三个姑娘没出门子,到头来,还不是要母亲掏钱。母亲啊,这个冤大头,咱们可不能当啊。” 吴雁玲的话,让赵华阳心头一凛。 没错啊,顾府已然打了饥荒,这一回雪上又添了霜,自己手里的那点子东西,早让人家惦记上了。 人已经指望不上了,难不成连钱都保不住? “和离,必须和离。” 赵华阳被子一掀,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来人,替我更衣,我要亲自去求父亲。” 吴雁玲暗暗松出一口气,母亲总算是领悟过来了。 “不可!”老齐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似晴天炸了响雷,赵华阳惊愕失色,手足无措的惨白着一张脸。 吴雁玲磨了磨后槽牙,下了下决定心道:“外祖父,我与母亲已经被顾家欺负成这样,为何还不能和离。” 老齐王眼中闪过精光,微微撇过头,沉声道:“大周朝的女子,多半从一而终,你母亲嫁了两回人,这让本王如何向世人交待。” 赵华阳惊得目瞪口呆,似不敢相信的看着老王爷。 “父亲,是女儿的幸福重要,还是王府的名誉重要?顾府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了,父亲难道忍心看女儿深陷其中,被人欺负至死吗?” 老齐王闻言,羞怒交加,“这门亲事是本王求苦了皇上,请赐而来,你说和离就得离,皇上那头如何交待。此事,你不要再想。” “父亲!” 赵华阳尖叫一声,“当初,可是你让我嫁的。” 男人病势后,她虽日子不好过,却也从未起过再嫁的念头,只想把玲姐儿安安稳稳抚养大。 谁知父亲苦劝,又说顾府二爷人品如何如何,顾家如何如何,她这才枯木逢春,勉强应下了这桩亲事。 父亲怕她心有牵挂,索性让玲姐儿也跟着一道过去,并备下重重的嫁妆,带到苏州府。 她想着父亲为她操心至此,这些年感怀在心,每年年节上,都备了重重的礼送往京城。 为什么现在……竟成了她要嫁了。 “没错,当初是我让你嫁的,但现在还不到和离的时候。你给我安安稳稳的住着,旁的事情不用操心。” 老齐王的话中已隐带薄怒,散出天生上位者的气势。赵华阳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半天没有声响。 一夜之间都变了。顾府变了,男人变了,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变得那么陌生? 老齐王阴沉双目寒光乍现。 “你是我女儿,我绝计不会害你。顾府的事情,我必会让他们给你一个交待。至于玲姐儿的婚事……我老齐王的外孙女,无人敢说三道四。” 赵华阳慢慢垂下了头。 一丝疑惑如浮光掠影,闪过青莞眼底。 “这么说来,郡主仅仅是回娘家小住些时日,根本没有向顾府提出和离一事。” 陈平忙道:“回小姐,正是。” 石民威疑惑道:“顾府那头是个什么动静?” “毫无动静。顾家二老双双病倒在床,两位爷一个在书房喝酒,和丫环寻欢,一个白天读书,夜里索性往大少奶奶房里住下了,根本都不避讳了。” 青莞忽的转过身,“府里谁当家?” “二小姐暂时理着一府的事务。” “不应该啊,确实不应该啊!”石民威抚着胡须道。 青莞眼中波光闪动,颔首表示赞同。 顾府的名声,与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也差不离多少,为何郡主不提出和离。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顾府明知得罪了老齐王府,不仅不上门道歉,而且对郡主回王府一事,只字不提,像是没事人似的。 难道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了? 顾家如此会钻营之人,绝不可能放着大树不依靠啊,反其道而行。 这又是为何? 青莞下意识向石民威看去,却不曾想他也正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睛。 “小姐,反常即为妖,这里头,肯定有事,而且事情小不了。” 青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石民威低声道:“小姐,何不问问寿王,当年这桩婚事,是如何做成的?” 他? 青莞心下一动,眼中闪过波光,向陈平看去。 秋雨仍在,寒意有几分逼人。 万花楼里。 赵璟琰乌发银冠,倚在西窗下,手持杯盏,容眼醉了月色。 蒋弘文推门而入,嘴角难得的擒着笑意。 “赢钱了,笑得这么风骚?” 蒋弘文皱眉,这“风骚”二字,如何与他丰神俊秀的七爷搭得上关系,只能说此人心绪不佳。 “你吃了火药了?” 赵璟琰转身,眸底淡淡,“正打算吃呢?” 蒋弘文白了他一眼,“贤王就在隔壁,你要不要见见。” “哼!”赵璟琰嘴角冷笑。 顾府折了,敲掉了瑞王的狗牙,连带着瑞王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降不了少,他的好三哥自然开心不已。 “瓜田李下的,就不见了吧,也省得被人都瞧了去。” 口气酸酸,听着倒像是吃了酸味的男人。蒋弘文不明白他好好的,闹什么别扭。 “爷!” 阿离推门而入,“爷,陈平来了,六小姐请爷过府一趟,有事相问。” “啪” 赵璟琰眼中光芒四起,打开折扇子,摇了几下,嘴角高高扬起,“爷正闲着无事呢,快快备车。弘文,一道来,一道来。” 上车,蒋弘文凑近了一针见血道:“你……刚刚在想她?” 赵璟琰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 “爷觉得许久未见,心头确还有些想念。” 装! 蒋弘文叹道:“亭林啊,我真替你们两个愁得慌。” “愁什么?” “你心里有她,她未必有你。此为一愁。” “哟,还有二愁,说来听听。” “你们二人都已订亲,此为二愁。” “可有三愁否?” 蒋弘文认真的想了想,“暂无。” 赵璟琰不徐不疾的摇着扇子道:“还有一愁,你未曾想到?” “什么?” “她这样的女子,可否容得下王府里十八个侧妃。” 蒋弘文无力的白了他一眼,不想跟这人再多说一句话。想得还真远,连十八个侧妃都想进去了,哼! 夜色低垂如幕。 花厅里,灯烛浅照,女子乌发披着,着素衣屋中背手静。听闻脚步声,回首,嘴角绽放笑意。 赵璟琰墨眼霍然乍起波澜。许久未见,这一笑,真美。 “你……” 长臂一抬,用扇子点着她,似嗔似笑,“如此雨夜,无酒无菜,只美人一位,煞风景。”顾青莞笑里带起薄怒,目光掠过他,向身后之人看去,“弘文,你来了。” 第二百七十回不许叫莞莞 蒋弘文忍着笑意,上前行礼,手指着他,“他非要我来,逃不过。” 青莞笑意更深,“原本也想请你的,想着你们总在一处,便省了。” “以后能否不省,否则便不来了。”蒋弘文挑眉。 “能。” “最近可好?” “你呢,老祖宗身体如何?” 赵璟琰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目光顿冷,望向蒋弘文,冷问,“话太多,吵。” 蒋弘文知他吃醋,故意走到青莞身边,放低了声道:“青莞,他嫌咱们吵呢。” 顾青莞不知其深意,遂接话道:“回头咱们再聊。” 咱们? 再聊? 赵璟琰俊脸一沉,施施然往椅上一坐,一副“老子不爽”的表情。 蒋弘文本意只是想戏逗戏逗他,见他生气,索性抬了抬手,抚过青莞的肩头。 “沾了点灰尘,我帮你掸去。” 青莞淡笑,“谢谢。” “咳……咳……咳……” 某人到底忍不住了,一边摇扇子,一边咳嗽。 顾青莞微怔,坐至他身旁,冷声道:“挽袖,伸手。” 耳畔响起她微凉的声音,偏这抹声音像美酒一般,渗去了心里,甘甜。 笑意自嘴倾出,赵璟琰懒懒伸出手,朝蒋弘文一挑眉目,“如此,便有劳了。” 蒋弘文这一刻,方觉得这张脸真的很欠扁,他朝青莞笑笑道:“我去让人弄些吃的来。” 青莞抬眼,“不必,一会自有人送来。” “那……我还是出去透透气吧,这厅里一股子酸味。” 酸味? 哪来的酸味。 青莞不解,狐疑的望向对面的男子,男子低低一笑,道:“不必理他,他鼻子有毛病。” 青莞也不知这二人在搞什么鬼,凝神诊脉,片刻后道:“无甚毛病。变天了,衣服多穿些,扇子可以扔了。” 赵璟琰笑道:“总要摆些王爷的派头。” “你如今手掌工部,又有钱庄在身,哪需要这些东西虚张伸势。” “言之有理。” 赵璟琰连声音都带着笑,“既如此,就有劳莞莞替我收着罢。” 青莞一怔,这个称呼委实暧昧了些,不妥,“叫青莞。” 赵璟琰仍只是笑,“青莞,莞莞有何分别,别和世俗女子一般拘于俗礼,当真无趣的紧。” 无趣你个头啊。青莞瞪了他一眼。 “你若不服气,也可叫回来。你可以换我阿琰,琰琰,或者阿亭,亭亭之类的,我不介意。” “我介意!” 顾青莞眼中闪过怒意。 她吃饱了撑的,唤这些个恶心的要吐的名字。 亭亭?我还婷婷玉立呢。 “别动!”赵璟琰突然出声,声音有几分紧张。 “呃……”顾青莞吓了一跳。 男子眼中曼曼柔和,伸手在青莞的耳边轻轻一动,指尖轻触她的脖颈,如蜻蜓点水般,看似不经意。 顾青莞浑身一醒,变了脸色。 一根长发在眼前扬了扬,男子笑道:“我帮你拿掉。” 顾青莞长磨了磨牙齿,用力了瞪了他一眼,却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大题小作,遂尴尬的别过头,道:“咱们说正事儿吧。” “好啊。” 赵璟琰扇子往她手里一塞,“你说,我听。” 顾青莞手里莫名的多了个扇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就在这时,月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姐,酒菜已经备好,要端进来吗?” 青莞一看时辰,又一次磨了磨牙。都是被这厮搅和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溜掉了。 “正饿了,边吃边聊,边看雨景,如何?”赵璟琰俊脸浮笑,笑中带着得意。 男人微热气息喷在脸上,青莞心口一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王府正房。 老齐王眉宇间有了和分怨怼之色,“这个顾家,欺人太甚。” 老王妃轻声叹息,“王爷,已然是扶不起的阿斗了,不如弃了吧。” 老齐王冷笑,“妇道人家懂什么,顾砚启这只老狐狸,深藏不露,六年了,你女儿连顾家的边都没摸着。” 老王妃垂首听着,也不反驳,良久后才开口,“华阳的性子,直来直往,又怎会是那府人的对手。这事儿一出,孩子骑虎难下了。” “哼!” 老齐王眼露寒光,“骑虎难下,也得下。你速速替玲姐儿寻门好亲,把你女儿的心安稳下来。” “是,王爷。” “你先睡,我去书房议会事。这些日子顾府来人,一律推了不见。我倒要看看,这顾家是不是铁筒一块。” 老王妃双目一垂,送王爷出门。 老齐王走出内院,勾起一个交织着愤怒与嘲讽的笑。 近侍打伞上前,低声道:“王爷,他们都在书房等着呢。” 老齐王目光一睨,“暗中传我令,京中若有敢拉顾府一把,便是于我王府作对。” “是,王爷。” “瑞王府的人何在?” “刚到。” 老齐王抚须点头,目露锐光,淡声道:“来的真是时候。” 王府另一端。 帘幕落下,丫鬟吹灭烛光,悄然离去。 雕花大床上,吴雁玲半倚床头,冷然道:“母亲,为何外祖父不让母亲和离,母亲再回蒋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赵华阳不语,几缕发丝垂在额边,依稀有几分年轻时的娇媚。几次红唇轻启,她却吐不出一个字。 父亲今日的态度,已然很明朗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顾家你必须呆着。 吴雁玲见母亲不说话,不由皱眉道:“母亲当初,为何定要嫁到顾府?这府里当真没有一个是好的。” 赵华阳轻轻叹了口的气,“你懂什么。当初是你祖父要母亲嫁的,咱们孤儿寡母的,能依靠的唯有王府,我若不应下,岂不是把你祖父得罪了去。” 吴雁玲隐住脸上的一抹冷意。 这世道,除了你自己谁也不可信。母亲下嫁顾府,不过是替瑞王府敛人,说白了也是颗棋子。而自己的婚事,又何尝不是。 所不同的是,蒋家比起顾家的门第,不知好过多少倍。 女人啊,唯有不择手段的爬到最高处,才不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夜更深,雨丝更急。 青莞调整呼吸,“这么说来,赵华阳与前夫的感情是极好的。” 赵华阳前头所嫁之人,乃给事中吴世忠。此人官虽不大,却是皇帝近臣。 因赵华阳是下嫁,故吴世忠对其言听计从,尽管两人只育一女,吴世忠至死都不曾纳过妾。 赵璟琰沉默了一会,道:“已然是极好的。倘若她肯守节,吴府所有人必感恩戴德。然而她将将三月,便又嫁了人,吴家气愤难平,还一纸奏章告到了天子跟前。” “皇帝如何说?” 赵璟琰抬头对她一笑,笑意似春后暖洋,青莞心底泛起涟漪,不逢然的把头偏了过去。 “父皇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追究不得。你在怀疑什么?”赵璟琰目光追随着他,眼中有探究。 青莞不得已,转而看向他,“顾二爷虽然皮囊不错,也不至于让郡主一见倾心。更何况,郡主生在皇家,什么样的男子不曾见过。” “说下去。”赵璟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此事虽说是顾府求娶,若没有老齐王的首肯,怕也难成。老齐王冒着女儿被骂的恶名,将她远嫁到顾府,图的是什么?倘若是想让顾府帮着在江南敛财,也不必费此周章。” 赵璟琰悚然动容,思忖道,“你的意思是?” 青莞目光幽幽看向他,眼波流转,“我的意思是,赵华阳下嫁顾府,绝非如此简单,怕有不知道的内幕。别忘了,这事儿在太子被废之后。” 赵璟琰心头震惊,拿着杯子的不由一颤。这个女子当真心细如发。 世间女子,素来只在内闺看着男人的脸色过活,目光所极之处,也只妇道人家的家长里短。 然她不同。 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才当配立于他的身侧,与他一道,冲突这重重幕帷,寻出当年的真相。 怪不得,兄长未曾见她一面,便对她心生折服。 赵璟琰怔了片刻,突然执起她放在桌上的玉手,用力的握了握。入手微凉,如她的人一般。 青莞一惊,当即要甩开,却被握得更紧。 顾青莞脸色一沉,厉声道:“你……这是做何?” 赵璟琰脸上未有半分不自在,反而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 “莞莞,你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聪明的一个。” 短暂的慌乱之后,顾青莞沉静下来,“这与你捏着我的手,有何干系?” 赵璟琰轻笑。 她的手很软,很柔,却微凉。记忆中,这手便没有暖过,为何? “没有任何干系,只是心有感叹,情之所至罢了。” 顾青莞拍开他的手,道:“亭林何时,变得如此娇情?” 娇情? 这又是个什么词汇。 赵璟琰手中落空,心底泛起一阵虚妄,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间流走。 他轻轻一叹,道:“顾府那头,我会安人盯着,既然顾老大的官已削了,留着顾老二的也没甚用处,我便替莞莞再烧把火吧。”“不许叫我莞莞。” 第二百七十一回失官失德失心 赵璟琰笑道:“我想这样叫。” “……”想这样叫,你可有考虑到外头你兄弟的感受。 青莞正要辩上几句,却听外头有人争执。她眉心一皱,当即起身走出去。 赵璟琰脸色微变,随即跟出。 庭院里,史松音着白底绿萼梅刺绣披风,目光含恨的看着对面的男子,眼中有晶莹含而未落。 青莞上前,抚过好微瘦的肩头,柔声道:“松音,怎么了?” 史松音耳郭赤红,回首把头埋于青莞颈间,“他欺负我。” 蒋弘文神色凝重,冷笑道:“史小姐,你撞了我,还说我欺负你,黑白颠倒不说,还恶人先告状。” 史松音忍不住抬头,泪盈于睫,“你立在院门,黑灯瞎火的如何看得清。更何况,我已然陪了不是,你却还……” 蒋弘文此生最恨女子哭哭渧渧,故眼中生恶,“我不过是长袖一拂,哼冷了几声,请问如何得罪。” “你……”史松音面红耳赤,朱唇一张,却说不出话来。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蒋弘文目光冷清。 “你……”史松音用力的瞪了他一眼,泣面而去。 “松音。” 青莞唤了两声,忙对着彩云几个道:“快去哄哄,我一会便来。” 彩云几个忙不迭追了上去。 青莞回道,看着蒋弘文冷冷道:“我也是女子,既然难养,七爷不养也罢。” “青莞,你与她不同。”蒋弘文一听这话不对,赶紧解释。 “有何不同。” 顾青莞对松音了如直掌,从不会做无理取闹一事,这番落泪,定是被这厮欺负的。 “你们男子,不过是仗着世道宽容罢了,若真论起来,这世上有几个能比得过松音的,哼,不奉陪了。” 赵璟琰看着顾青莞娇俏动怒的小脸,不由莞尔。 素来冷清的她,还有无理取闹这一面,生动的紧啊,不错,合他的胃口。 “你还笑。”蒋弘文脸绷得紧紧。 “难不成哭?”赵璟琰的反问。 蒋弘文睨了他一眼,俊脸沉成一块冰,随即甩袖而去。 “慢点,等等我,快与我说说,你怎么惹到这小姑奶奶了。”赵璟琰眼角含笑。 “松音,你竟然为了这事,就动了怒?”顾青莞一头黑线,心里默默朝蒋弘文陪了声不是。 史松音垂下小脸,“他嘲我冷哼,难道我不该动怒。” 青莞摇头,“小姑奶奶,那也是你撞人家在先啊,你素来对人宽容,为何遇到他,尽失了分寸。” 为何遇到他? 史松音耳中轰鸣,身体完全僵住了,胸中有些疼痛。 青莞见她不语,手抚上她的眉,目光尽是和暖笑意,“别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我亲自向他说声抱歉,事情就过去了。” 史松音恍若未闻,只是轻轻的抬起了眼睛,“对不起,青莞。” “说什么傻话。” 青莞眼中越发柔暖。这张脸,与她当初遇见时,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娇憨可人,无忧无虑的活着,可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凭他是谁,也不能对我的松音无礼。” “青莞……”史松音把头轻轻磕在了她的肩上,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史松音,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那个男人是青莞的未婚夫,青莞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 “我明天想回去陪陪大嫂。” “好啊,我让陈平送你回去。” 青莞不以为意,“不早了,咱们早点睡,今天儿我就睡这里了。对了,明日我让月娘准备些吃食,你顺道带回去。得空了,我再去接你。” 史松音心中一紧,紧紧的搂住青莞。 “今儿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青莞你好。” 顾青莞挽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我从来就很好,若不然,又怎会与你相知,相交。虽然是你缠上来的。” “顾青莞!”史松音嗔语。 “好了,好了,是我缠着你的好不好,睡觉,睡觉,今儿累了一天了。” 夜深。 史松音听着边上轻柔的呼吸,慢慢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暗夜里,亮若星辰。 她悄悄转过头,看着枕边的女子。她的下颔微扬,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清绝秀雅的面庞,仿佛能兰花一样美丽。 青莞,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连你也不能说。我似乎喜欢上了那个男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喜欢上了呢。你知道了,一定会怪我的。 史松音眼底滑过一滴泪,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与你抢他的,因为你才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他与你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史松音悄悄的翻了一个身,玉手顺势擦去了清泪。 秋雨缠绵了几日,下得人心里发闷发慌。 史松音回了史家别院,青府清静下来。 青莞白日里入太医院,晚间听陈平说着顾府的事儿,然后与石师爷一一分析。 这日回府,人还未入得院中,却见月娘匆匆迎上来,“小姐,陈平刚刚来说,二爷也被削了官。” 将将三天。 青莞算了算日子,嘴角微扬道:“顾府来人,一律推去,连大门都不必让进。” “若是二小姐呢?” 青莞淡淡一笑,“二姐明白我的意思的,不会再来。” “小姐,顾府这一回,可再没了依仗了。” “未必。” 青莞抛下这一句,转身入了房间。 一墙之隔的顾府,凄凄惨惨戚戚。 刘姨娘,许姨娘团坐在坑沿上,脸上一片苦色,对座的顾青芸,顾青莲也失了往日的活泼,愁眉不展。 郡主不归,府里两位爷失官,二老病倒在床,这一切可如何是好。旁的倒也罢了,两个女儿的婚嫁未定,这才是要了命的事。 都怨那个赵华阳,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捉什么奸,这下可好,连条活路都没给顾府留下。 她倒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苦的是这府里无依无靠的人。 四人面面相觑,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书房里。 顾家两位爷默默垂头无语,脑中都有些虚空。 短短数日,顾家似乎走到了悬崖边,前头无路,后头也无路,四周空荡荡的,连个帮衬的人影也看不见。 失官,失德,失心,怎的就到了这一步。 顾老爷一张脸已然惨白如鬼,原本水色饱满的脸塌了下去,唯有一双眼睛,还铮铮发亮,闪着精光。 “父亲,这可怎么办啊?” 顾二爷心里恨作一团,未有任何征兆,自己就被拿下了官职,朝廷连个说法都没有。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坏了他的前程。 “老二,你去王府接郡主回来。”顾砚启幽幽一叹。 “父亲?” “去!” “父亲,万一人家王府不让我进……” 顾二爷说不下去,自己把赵华阳毒打一顿,王府那头岂能轻饶。 顾砚启呼吸渐重,低低道:“倘若不让你进,那事情便不好了。” 数个时辰后,顾大爷从外头而入,推门便急急道:“父亲,王府没上二弟进门,二弟让人来问,该如何是好?” 顾砚启闭着眼睛,掩住了眼底的厉色。他到底是逼过来了。 顾大爷见老父亲脸色难看,心中微微吃惊。 顾老爷慢慢从椅子上站出,一字一句道,“替我给老齐王府下个贴子,我要会一会他。” “父亲!”顾大爷惊色更甚,父亲这是要亲自去求了吗? 顾老爷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便走了出去。 深夜。 万籁俱静,庆王府灯火齐熄,府门紧闭。 独独老齐王府的书房里,还灯火通明。 书房门口,数个侍卫垂首而立,把书房围一个密不通风。 顾砚启一身崭新衣裳,跪倒在地,“草民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齐王目光一闪,虚笑道:“起来吧,你我二人,不必如此客气,来人,赐坐,上茶。” 顾砚启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仅仅坐了半个身位。 下人奉茶,关门而出,书房里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顾砚启眼珠子一转,衣袍一掀,再次下跪,“求王爷看在顾家一片忠心的份上,出手救一救顾家。” 老齐王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轻声道:“可以救,就看砚启如何做了。” “老王爷,顾府愿为老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顾砚启长长一拜,伏倒在地,形容可怜。 “是吗?” 老齐王淡淡一笑,笑意说不出的阴森恐怖,“老伙计,你可听说一句话。” 顾砚启猛的抬起头,“王爷请说。” “钱财乃身外之物啊。”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顾砚启身子晃了几下。果然是为那些东西而来。 “老王爷,顾家真的没有啊!” 老齐王勃然变色,双袖一拂道:“顾砚启,本王耐心有限,已然等了你六年。老狐狸,何去何从,你自己心里有数。” 顾砚启猛的抬起头,“老王爷,顾府这些年,替王爷敛的财,还少吗?王爷为何还要逼我至此。” “逼?” 老齐王连连冷笑。 “当初你走投无路,求至我门下,我不仅把女儿嫁给你,还保你顾府满门。你的长子年纪轻轻,官至兵部侍郎;次子官虽不大,油水却颇多,你顾府能兴盛这些年,凭的可是我老齐王的招牌。”顾砚启心中涌上恐怖。 第二百七十二回保你一世无忧 “顾府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也配让本王把女儿下嫁过去。顾砚启,你不会如此天真吧。” 顾砚启额头渗出密密的汗,他就知道当初老齐王能帮顾家,绝非无意之举。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 “百年世家,风流逐世,顾府虽然瞒得了天下,却瞒不过我。老狐狸,你好自为之。” 顾砚启怒目圆睁,“如此说来,外头的那些流言,老大,老二的失官,都是王爷您的手笔。” 老齐王微微迟疑。 事已至此,是不是他做的又有何分别,顺势而为,方是大丈夫行径。他已然给了他六年的时间,这老狐狸却还无动于衷。 如今瑞王既将破土而出,他等不得了。 “既是我的手笔,又不是我的手笔。到底是谁的手笔,你心里当一清二楚。” 顾砚启颓然跌坐在地上,目中闪过绝望。老齐王的背后是瑞王,难道这一切,是瑞王的主意。 怪不得……怪不得…… 老齐王上前两步,冷光嗖嗖道:“拿出东西,我女儿依旧是你顾家的媳妇,我保你顾家一世无忧。若不然……” 顾砚启冷汗涔涔而下。 “顾砚启,其玉无罪,怀壁有罪,顾府一介白身,想要保住它们,哼哼,只怕是难啊。” 似有一记闷棍重重的敲在头上,顾砚启掩住眼底的恨意,再次拜伏在地。 “求王爷容砚启思虑几日。” “回小姐,顾老爷入了王府,在王府呆了约摸一个时辰后,方才出来。” 陈平道:“因为王府守卫森严,四下俱有高手埋伏,所以我们没法跟进去,也不知道顾老爷和老王爷都说了些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石民威追问。 “不过,顾老爷出来时,与进去时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马车行至顾府门口时,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噢?”石民威大感兴趣,不由拎眉沉思。 青莞向他望去,淡淡一笑,“师爷,果然如你所料,当初赵华阳嫁到顾家,是有问题的。” “就是不知道,这问题出在哪里?” 青莞面色微变,沉默片刻道:“师爷,我有一计,就不知柳锦红愿意不愿意。” 石民威双眉舒展,“小姐,说来听听。” 顾砚启幽幽转醒,觉得胸口似有千金重,抬眼去瞧,顾府众人均在眼前。 魏氏床边而坐,垂首抹泪。 “老大,老二留下,旁人都出去。” 魏氏刚想阻拦,却被男人眼中的寒光所摄,不敢多言,带着两个孙子悄然离去。 “慢着,派人在房屋四周盯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魏氏脚下一滞,默默点了点头。 莫名的紧张感让顾府两位爷感到恐慌,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父亲去了一趟王府,原以为事情能有所缓和,不曾想竟是被人抬了回来,看来事情前所未有的不妙啊。 屋中有一刻寂静,顾砚启挣扎着起身,两个儿子忙上前扶住了。 顾砚启浑浊的目光两人脸上扫过,低喝道:“都给我跪下。” 噗通两声,顾家二子均跪于床前。 顾砚启慢慢开口。“大周元年,我顾家祖先以贩丝绸起家。江南丝绸,举世闻名,仅仅两代,顾家便积累了惊人财富。银子一多,自然贪逸奢华,挥霍成性。谁知好景不长,顾家的财富引得朝庭那些狗官的垂涎,以莫须有的 罪名,把财产都掠了去。” 顾大爷,顾二爷听得心头微跳。 “经此一事后,顾家便有祖训,命顾族弟子往仕图发展,以仕养财,以仕护财,且财不示人” “父亲,何为财不示人?”顾二爷低声问。 顾砚启目光一冷,“便是把钱财私藏,以防万一。我问你们,当世之世,谁堪称天下首富。” 顾大爷思忖道:“天下不知,但江南首富,必是史家无疑。” “史家?” 顾砚启冷笑连连,“史家与顾家比起来,连个脚指头都比不下。” 顾家二子俱是一惊,心跳怦怦。天下谁不知史家之富,享誉江南,难道顾家比着史家,还要富? 不可能啊,这些年顾家打了饥荒,早已入不敷出,从前靠着钱氏的嫁妆,现在则靠了郡主的嫁妆,哪来的银子。 顾砚启见儿子眼露狐疑,叹了口气,伸手沾了些茶水,在床沿写下一个串数字。 顾家二子惊得无以加复,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顾砚启不去看两人神色,自顾自道:“那年上元灯节,我入京为官,一眼便看中了这座府邸,当时这宅子的主人开价二十万两。我眼皮眨都未眨,当场便付了定金,还说了几句狂话,不曾想……” “如何?”听到精彩处,连顾大爷都忍不住出了声。 “不曾想这宅子是老齐王看中的,因价格谈不扰,便搁浅了几日。” 顾砚启脸上浮现悔意,“正是这一出露富,老齐王便盯上了咱们顾府。” 顾二爷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太子一事后,老齐王主动伸出了手,把赵华阳下嫁于我,为的就是咱们顾府的银子。” 顾砚启见儿子说得半分不错,不由点头,“我心中一直狐疑,却奈何对方始终不曾有动静。为了掩饰,这才打了赵华阳嫁妆的主意,并且,且钱氏的嫁妆来作掩饰。” 怪不得……怪不得……顾二爷与兄长面面相觑,眼中明了。 顾大爷突然开口说话,“父亲,如此说来,最近的事情,都是老齐王做出来的,为的是让咱们顾家交出钱来。” 顾砚启面露恨色,“这些年,咱们在南边替他敛财,银子左右进,右手出,从不私藏一分,谁知道他竟然贪心不足,把顾家逼到了绝路上。” 顾府二位爷恍然大悟。 什么捉奸在床,什么流言四起,什么德行有损失官……暗的不行,就来明抢,这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老齐王在背后动的手脚。 “这个老家伙,不得好死。”顾二爷痛骂一句。 顾大爷面色凝重,“父亲,如今之计,咱们当如何?” 顾砚启咬牙,眼中滴出几滴浊泪,“我听老齐王的话,此事是瑞王的意思,儿啊,天大地大,无咱们顾府容身之处啊。这些财富,怕是要保不住啊。” “父亲,这银子是咱们祖先留下来的,哪能便宜了他们。”顾二爷一想到白哗哗的银子流入老齐王府,心头便滴血。 “父亲,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银子咱们不能拿出去啊。” “大哥说得对,要真拿出去了,万一他翻脸不认,又把顾府按了莫须有的罪名,这可如何是好?” 顾砚启长长一叹,就怕这老家伙弄不到钱,来个鱼死网破。 “进也难,退也难,进退两难啊!” 顾大爷鹰眼一横,咬牙道:“父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老家伙想吞下,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顾砚启眼睛放光。到底是他的儿子,明白他的心意,“依你之见,当如何?” 顾大爷唇角沁了沁,陷入深思。 三人商议半天,终究不曾想出一个好办法。 对手地位之高,手段之狠,心机之深,让人生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与皇室之人争斗,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终究难逃一个败字。 顾二爷混混噩噩走出院子,心里跳得厉害。 不曾想自己的婚姻,到头来只是他人的工具。 早知道顾家腰缠万贯,乃当世首富,那他还用得着看那母老虎的脸色吗。只是要如何才能保住这银子? 青石路上,柳姨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款款而行,女子的肩柔弱一弧,望之如见那江南月,袅袅细腰,如杨柳拂风。 顾二爷心头一漾,目光再难移去。 柳棉红杏眼微斜,上前行礼,“二爷安好。” 声音娇中带柔,柔中带媚,如黄莺出谷,顾二爷酥了半边的身子,咽了口口水道:“你这是?” “我怕大爷没带伞,给他送伞来。” 顾二爷眼色一沉,瞧瞧人家女子的做派,这份情谊,亏得自己有三个姨娘,却也没有一个如她这般知冷知热。 “大哥先走一步了。” “竟是来迟了?”柳棉红柔柔一叹,眼中闪过失落,“妾告辞。” “那一日?” 顾二爷如何舍得她走,欺身上前拦住,“我来了,偏没寻到。” 柳锦红脂粉薄施的脸上嫣然一笑,“幸好没寻到,不然便是妾的罪过了。” 说罢,柳腰一扭,与顾二爷擦身二过。 许是多日小雨,使得青石路有些打滑,柳棉红一个踉跄,身子不稳,眼看就要倒地,一大强劲有力的臂膀及时挽住。 柳锦红吓得眼中含泪,柔柔目光向男人看去,那丝丝情愫一点一点的缠上男人的心。 顾二爷怦然心动。 如此妙人,怎可让大哥一人独享。上一回就想吃进嘴了,这一回再见,绝不能放过。 “二爷……不可!”柳锦红素手轻推。 顾二爷如何肯依,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柔声道:“你必是脚下受了伤,我抱你回房。”“二爷……如此,多谢二爷。”柳锦红红唇轻启,素手勾上了男人的颈脖。 第二百七十三回深夜有要事 顾二爷的两个贴身小厮不敢再看,纷纷垂头闭目,心里如鼓捶。瞧这情形,今夜怕是……大爷那头可如何交待。 也罢,大爷如今与那管氏,连下人都不避讳了,还会在意这些。两人悄然跟随在顾二爷身后。 入了里屋,顾二爷把柳氏放下,打量闺房,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他轻嗅几下,把唇凑过去,轻佻道:“什么味儿,这么香,快让我亲上一亲。” 柳锦红嘤咛一声,将男人推开,“二爷急什么,这般没情没趣的有什么滋味。” 顾二爷茫然。男女之间,不就那些个事儿吗,还要什么情什么趣。 柳锦红素手一抬,指了指炕几上的酒菜,挪步走到跟儿前,倒了半杯水酒。 “二爷,过来!” 顾二爷不明就里,施施然走过去。只见那柳锦红将酒轻轻含下,然后挑起男人的下巴,嘴对嘴的喂了过去…… 顾二爷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顾二爷见她媚态十足,撕扯着罗裙,手已伸了进去。 柳锦红冷冷含笑,“二爷且慢,若是郡主知晓了,妾身这条命,可就交待在二爷的手上了。” 顾二爷把头拱在女人胸前,醉态十足,“我的祖宗,只要你依了我,赵华阳又算得了什么。回头等大哥想出办法,爷就把她休了,扶你为正。” 柳锦红眼中闪过微光,任由他把罗裙扯下,“二爷可真会说笑,老齐王府可不是好惹的。” 顾二爷吻着女人如初生婴儿般的皮肤,眼色迷离,“老齐王最不是个东西。” “二爷,妾侍候的好吗?” “等爷拿到了银子……赏……重重的赏。” 柳锦红心下一动,欺身上前,含住男子的耳垂,“顾府要败了,哪来的银子。” 顾二爷扣住她的肩头,毫不怜惜的压在身下,放肆的叫嚣道:“爷有的是银子,爷富可敌国,发财了,发财了!” 子时。 万籁俱静。 柳姨娘院里传出几声伊伊丫丫的曲调。 仅仅三响过后,一条黑影从墙头落下,与人耳语几句后,又跃上了枝头。 片刻后,青府一处院落掌灯,石民威披着衣裳匆匆而入,还未坐定,便急急道:“小姐,何事这么急?” 青莞披着发,鼻尖萦绕淡淡茶香,道:“师爷不急,听陈平慢慢道来。” 半盏茶后。 石民威皱眉,“小姐,这话大有深意啊,顾府难道真的有银子?” “所以才深夜晚找师爷来问问。”青莞抚着杯沿,眉心紧紧皱起。 柳锦红燃的那只香,是催情香,男人在酒和情欲的双重作用下,会刺激出他内心最真实的东西。 这香她从三年前开始研制,到现在也仅得了两枝,倘若能探出些东西,倒也不枉费这三年的辛苦。 许久,石民威变了变脸色,道“小姐,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成立,所有不合理的问题迎刃而解。” 顾青莞转头,认真的看着他,“师爷别急,我刚刚也有一丝所得。” “你我二人同时写下,如何?” “好主意。” 两人各自伸出手指沾了沾茶,落指,下一瞬,两人向对面几上望去。 片刻后,顾青莞眸心微紧,一向平静的脸上,有了几分动容。 她猛的站起来,道:“陈平,备马,我要去寿王府一趟。” “小姐。” 石民威伸手拦住,“此事非同小可,我也要去。” 顾青莞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后,道:“师爷可想清楚了,这一下,你便走到了人前。” “有小姐在,我不怕。”石民威目光坚定。 四更更鼓敲过,万物沉寂。 雨丝已停,冷风依旧。 阿离敲门,“爷,六小姐来了。” 赵璟琰一个激灵,从床上直直跳下来,脸色大变,“出了什么事?” “没说。” “人呢?” “已在书房等着。” 赵璟琰幽幽看向漆黑的夜,目光深邃幽远,长袍一披,人已走出屋子。 青莞坐在太师椅中,握着茶盅,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她生平第一次无法平息自己的心绪,这种感觉连当初被送到贤王床上,都不曾有过。 书房很大,却空空荡荡,连本书都不曾见,布置的倒是清雅幽静。青莞淡淡一笑,这厮还真会装模作样。 心绪渐渐平复。 忽然,有脚步传来,门应声而开,赵璟琰迎风而来。 两人目光一相触,青莞呆住了。这厮竟然连衣裳都不曾穿好,露出半片精壮的胸脯。 烛火摇曳,落在他散着的发上,莹着一层淡淡的光圈,绝了人间色。 赵璟琰淡笑不语,声音懒懒道:“起得匆忙,见谅。” 青莞目光微凝,有些不自然道:“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嗯。” 赵璟琰淡淡应声,目光落在青莞边上的男子身上,“这位是?” 青莞抬眸,“这是石民威,我的师爷。” 烛心莫名跳动丙下,赵璟琰皱了皱眉,看向青莞的目光起了波澜。这个女人竟然还有谋士,真真是…… 姓石? 赵璟琰猛的一颤,“你叫什么?” “回寿王,小民姓石,名民威,触柱而死的石阁老,正是小民的父亲。” 一语未了,赵璟琰下意识的去看顾青莞,心中震惊。 石阁老,太子太傅,当世大儒,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因太子一事,血溅当庭,其子孙后代远离京城,不再入仕为官。 他知道这女子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不却曾想她连石民威都纳入麾下。 青莞知道他心中震惊,却不想此刻解释,“亭林,我深夜找你,是有要事。” 女子一双幼鹤般墨亮的眸子看着他,赵璟琰笑笑,慢慢将衣裳系好,朝石民威微微俯首。 石民威身子一抖,忙长长揖下,恭敬道:“王爷,万万不敢。” “坐下说话。” 赵璟琰指了指椅子,转身,华袖翻飞起几分凌厉。 “阿离,百丈之外有活物,杀无慑。” “是,王爷。” 顾青莞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心中轻轻一动,到底是龙子龙孙,其势非凡人能比。 “莞莞,说吧,这里很安全。” 赵璟琰坐下,神色变得温柔。他的肃杀,从来只对敌人,于她,只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顾青莞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们有一夜的时间可说。”赵璟琰唇角微扬。 没正经。顾青莞轻咳一声,眼底涌上一层寒霜,娓娓道来。 赵璟琰初时听得漫不经心,渐渐便肃目上沉敛,到最后眼底也涌上寒霜。 不等青莞说完,他问道:“你与石师爷推算出了什么?” 青莞倏地握紧了手,微痛。 “亭林,假设顾家有巨额财富,老齐王偶尔得知,心中窥视。正好太子事发,顾家走投无路,老齐王抛出诱饵,顾家求上门。老齐王替顾家扫清一切,并将女儿嫁入顾府,以图顾家之财。” 赵璟琰脸一沉,“华阳入顾府六年,未有异样。此番我们内外齐动,将顾府逼上绝路。顾老爷私以为是老齐王下的手,于是求上门。老齐王趁机以顾家之财威逼利诱,” 青莞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顾老爷走投无路,不得不将此事说与两个儿子听,共商大计。顾二爷乍闻此事,心绪激动,在柳锦红的诱导下,言语中透露出点滴。” 赵璟琰怔愣抬眼,突然问道:“柳锦红是你布下的。” 青莞点头,面色有几分涨红,只是在烛火下,微不可察,“她有求于我,我便与师爷商量出此计。” 赵璟琰垂眸,茶雾遮了眉眼,一时瞧不清眸底神色。 这个女人,她……她……的脑袋是如何长的,她如何知道男人在极乐之时,会有只言片语的真话。 而且……她……竟然通过这些只字片语,分析出事情的首尾,他根本找不到半点反驳的机会,甚至深信不疑。 青莞不知他所思,又道:“亭林,此事你如何看?” 如何看? 赵璟琰抬眼,掩住心底的震惊,抚着心口道:“容我缓缓,这事儿太突然了。” 说罢,赵璟琰将茶盅里的温茶,一饮而尽,眸底沉了又沉。 烛照洒在窗棂上,一室静谥。 青莞与石民威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垂头不语。 这事儿他们筹谋多日,然今夜得到消息时,心中仍是震惊,王爷乍闻,定会觉得突然。许久,赵璟琰长长叹出一口气,抿了抿唇,道:“莞莞,你可有想过,万一你的母亲,并非因为钱家而死,而是因为得知了这笔财富,被灭了口呢?” 第二百七十四回这厮在说谎 青莞嘴角抽动一下,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沉沉夜色,冷笑道:“想过。所以,我要搞清楚这一切,不让母亲枉死。” “你打算如何做?”赵璟琰眸中熠熠闪光。 “未曾想好。” 青莞回头,“事情只是推算,并无真凭实据,我说不上来。” 女子低头着面颊,长睫扑闪,光洁的额头平添了冷艳之态。 赵璟琰无声望去,再难移开眼。 “王爷,小姐,我觉得此事的关键,已不在顾府,而在老齐王府身上。”石民威突然开口。 “你快说!” 一柔,一沉两道声音同时开口,青莞回首,与对面男子相视一笑,目光落在石民威身上,后者眸色未动。 “老齐王府权势滔天,富贵无双,为何要打顾府的主意?甚至不惜把爱女作为棋子?此事,有蹊跷。”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在两人耳响炸了一道响雷。 青莞摇了摇头,眼中露出迷茫,而赵璟琰却眸中冷光点点,似漫不经心道:“哎啊……本王肚子有些疼,需如厕一番,莞莞你等我下。” 青莞怔愣。 这厮怎的如此不靠谱,紧要关头,竟然要拉屎,什么德性? 赵璟琰移步出屋子,阿离紧跟而上。 “不必跟来,侍候好六小姐,爷往那头去去就来。” 阿离自然清楚爷所说的那头,是哪一头,忙沉声道:“爷,一来一回,怕六小姐起疑。” 赵璟琰皱眉道:“就说我被哪个侧妃绊住了脚,务必留他们下来。” 阿离一颤,垂首受教,再不敢多言半句。 赵璟琰身子一提,消失在夜色中。 陋室里,檀香袅袅,似烟似雾。 赵璟琼以手轻点桌面,一言不发。 “兄长,这事儿,我拿不下主意,你看如何是好?”赵璟琰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奔得急了,似乎汗透中衣,粘在身上,颇为难受。 “老齐王……银子……” 赵璟琼似乎并不着急,喃喃自语,甚至连饮了数盅清茶。 “兄长?”赵璟琰心中着急,“你忘了六年前……” 赵璟琰眸色一寒,如刀剑。 “你先回去,把人稳住,老齐王府这事儿小不了,容我仔细想想。” “他们那儿,我如何应对。” “无须应对,只让人先回府。明日子时,你过来。” “兄长保重!”赵璟琰急急起身,抱拳而出。 “等等!” “兄长还有何吩咐?” 赵璟琼道:“那人……当真是石阁老的幼子?” 赵璟琰点头道:“兄长,如假包换,不知为何,他成了顾青莞的师爷。” 赵璟琼薄唇轻动,“你帮我暗下打听打听。” “兄长放心!” 书房里。 顾青莞忽的立起,目色怒色,“与你家王爷说,我困了,先回府。” 阿离忙陪笑道:“许是半路给哪个侧妃缠住了,不过应该快来了,六小姐稍等片刻。” 顾青莞气得欲吐出一口血,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还敌不过一个女人,真真是纨绔王爷,扶不起的阿斗。 阿离抚了一头汗,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心中却急道,我的爷啊,您到是快些啊,这六小姐发起怒来,可怕的紧啊。 心中正哀求着,却见门一开,自家爷丰神俊秀的面庞含着一丝怡然的笑,翩翩而来。 “王爷,您可算来了。” 赵璟琰对青莞脸上的怒意视而不见,笑意盈面道:“真对不住,有个侧妃思念本王太过,竟拦在了半路。本王怜香惜玉,总要哄上几句,让莞莞久等了。” 此言一出,屋中二人脸上惧有惊色。 石民威心里咯噔,小姐与他合作,会不会是看走眼了,这位瞧着,实在是…… 青莞磨了磨后槽牙,这男子果然好色,女色当前连正事都忘了,可恨可恶。她唇角一牵,冷笑道:“既然王爷繁忙,我便不扰了,告辞。” 赵璟琰欺身上前,凑上前低语道:“莞莞,明日四更,我来寻你。” 一缕檀香淡淡萦绕鼻尖,顾青莞秀眉微蹙,微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二人无功而返。 石民威见小姐面色有些凝重,开口劝道:“小姐,王爷乃天子娇子,咱们深夜造访,本就不妥,不怪……” “师爷?”青莞冷冷打断。 “啊?” 青莞看着他,沉默不语。 “小姐?”石民威不明就里,又追问了一句。 青莞轻声道:“你可曾闻见寿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不曾。”石民威想了想摇头。 青莞眸色泛着冷辉,映得眉宇浅浅,“早点歇着吧,此事明日再说,今日是我心急了。” 回屋,已然五更,再有一会,便要起身,青莞端坐榻上苦笑。 月娘,春泥端水进来。 “小姐,洗漱一下吧。” 青莞摆摆头,“你们去睡会,我歇一歇再洗。” 两人见小姐面色凝重,知道她心中有事,不敢打扰,只轻轻合上了门。 窗户紧闭,树影映在窗上,摇曳如鬼爪,似将一个巨大的秘密关在了窗外。 青莞起身,走过去推开了窗。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卷着泥土的气息,青莞头脑不觉清明了几分。 行医之人,嗅觉最为灵敏,那一抹檀香她绝不会闻错。既然被侧妃拦住行欢,六根未尽的女子,屋中岂会点檀香。 “这厮是在说谎,他定是见了什么人。” 青莞忽然开口,嘴角浮上凉意,随即自嘲一笑。 顾青莞,你这是怎么了,他身上带什么香,与你有何相干,何必如此风声鹤厉。 她摇了摇头,将窗户关上,回首见桌上那把安静的房子,愣了片刻,上前素手执起,轻轻打开。 扇骨呈棕色,表面有雕刻,一看便价值不菲,扇柄因久握,光滑无比,扇面是两句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莞低头嘴角一牵,笑意微浮。 女人在他眼中,从来都是玩物,不用求,便有人扑蛾扑火,何时竟也有这般情趣过。 幸好不是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若不然,她真要吐出一口血,笑绝身亡。 “阿离!” “爷?” “你说,莞莞她信不信我的说辞?” 鹰隼壮大的目光投向黑色中的庭院,眉间隐有川字,赵璟琰的心上,似有极重的心事。 阿离打量主子脸色,抚了抚微痛的脑门,道:“应该信吧。” 赵璟琰习惯性抬手去打,却发现手中空空,才想起好扇子他送于顾青莞了。 赵璟琰微笑,“不知不觉,竟又深了一层。” “什么深了一层。”阿离不解。 赵璟琰剑眉一扬,手懒懒向东一指,“对那头,又深了一层。不然,又怎会在乎她的感受。” 阿离撇了撇嘴角,直说对六小姐不就得了,还那头,那头。哎…… “你叹什么气?” 阿离被问住,想了想,道:“我在想,六小姐天资聪颖,怎的就不知道爷的心思呢?” 连阿离这样后知后觉的人,都察觉了,偏这六小姐像块木头一样。爷都叫她莞莞了,这称呼是能随便叫的吗。 哎—— 又是一声轻叹,阿离觉得最近一定是伤心事儿太多了,心里总有气叹出口。 “那是因为,她不是别人,是顾青莞。”赵璟琰看着瑟瑟摇曳的树叶,脸上一片柔色。 “啊?” 阿离听得云里雾里。 一阵风过,赵璟琰有片刻恍惚。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至今不曾看明白的,必是顾青莞无疑。 从初见时惊艳绝绝,到如今的心有所属,仅短短一年时间。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的心里藏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真的一无所知。 心念所驰,只在刹那间,生生灭灭,竟刻骨铭心。他叹了口气,将手一握,仿佛要将什么握住。 顾六,我要如何让你懂呢…… 晨曦将夜幕挑起,一抹久围的阳光映照京城,气温陡然降底。 寿王府丹漆大门,徐徐开启,一驾黑色马车自内驶出。车中之人半倚半躺,闭目补觉。 入夜,马车从街道驶回王府,车中之人依旧晕睡不醒。 子时,赵璟琰一身黑袍,手持半贯茶叶,踏着夜色入院。 一阵夜风刮过,夹着森森寒意,有树叶潇潇落下。京城秋日从来短暂,竟是要初冬了呢。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出。 “老八,可记得宝庆三十三年。” 赵璟琰脸色微变,目光看向兄长,“老八记得。” 如何能忘了,那一年,他从一个肆意的少年长成一个纨绔的男人,仅仅用了数天的时间。 天翻地覆间,他的兄长抚着他的肩头,平静道:“老八,兄长再护不住你了。” “兄长,老八去求父皇,你一定是被冤枉的。” “老八,记住兄长的话,谁也别求,活着才是最好……” 赵璟琼眼神一飞,似乎回到了一个暂停的世界。 这六年来,他常常会想起当年的事情,一幕幕,如在眼前浮过。想得多了,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 事情为什么会到了这一步。彼时,他还是太子,掌兵部,户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然而,他这个太子之位,并不稳当。 第二百七十五回以天下为局 中宫皇后联手二弟,虎视眈眈;贵妃与三弟也在一旁伺机而动,他有种被人掐了喉咙的感觉。 在父皇连续数日莫名发难后,陆国公第一个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深夜来太子府,话不明说,却处处暗示。 他心知肚明。 皇位之争,从来血流成河,他的身后绝非一人,那些追随者拿出身家性命,把宝押在他的身上,便是为了这些人,他都必须达到权力的顶峰。 无人知道他的痛苦与挣扎,他到底是他的父皇,他们到底是他的手足,一脉相承。 就在他犹豫之际,他发现宫中有异动,随之,军中盛清也有密信到,只短短两字:有变。 他看着这两个深黑色的字,怔怔出神。果真如史书上所说,皇位之争,无天家父子,无兄弟手足吗? 他闭上眼,强抑喉咙涌上的浓重血腥,手指微颤,将密信紧攥在掌心,然后平静的召来了谋士和下臣。 母后用十几年的心血为他铺下的这条路,他绝不可能拱手让人,否则便是万劫不覆。 然而,就在他煞费苦心谋划时,却意外的截获了一个消息,有人要对父皇下手。 他没有任何思虑,当下召来钱宗方,命他伴君左右,汤药一律由他经手。 彼时,京中兵马除了父皇手握的禁卫大军外,还在京军三大营,他手握神机营,神机营的统领是刘然。此人英勇善战,对他忠心耿耿,却在一个冬日的夜晚,猝死于营帐中。 他感觉不妙。 然而更让他为之吃惊的是,在刘然的书房暗阁里,他的暗卫找到了一封突厥的信。信上仍是短短数语—— 刘统领,安好! 他当即想到了四个字:里应外合,却瞬间推翻。倘若刘然要反,那么,他身边之人,便无一人可信。 那么,真正要反的人,是谁? 是势力渐大的老二,还是野心勃勃的老三;亦或者是韬光伟略的老齐王,还是闲云野鹤的老肃王?又或者是另外两个默默无闻的皇弟? 可笑的是,他训练有素的暗卫,竟然查不出蛛丝马迹。天地之间,被迷上了一层大雾,他看不清,看不透,没有任何证据。 风声鹤戾! 他苦思一夜,拿私印命暗卫送给盛清,命他领三万大军,随时待命,以备不时之虚,守卫皇城。 然而,他到底棋差一步。 宫变如约而至。 献上一碗毒药的是钱宗方,发动军变的是原本应该待命的盛清。直至父皇把从太子府里抄出的龙袍,扔于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被请进了一个局。 设局的人,用三万盛家军,用钱氏一府,为他上了血淋淋一课。成王败寇,他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心头暗暗发誓,倘若留着残命,誓死揪出幕后黑手。 “老八啊,人生一局棋,迷惘之时,多半在局内,了悟时,人已在局外。当年兄长被世相所迷,连累了许多人,悔之晚矣。”赵璟琼眼中闪过悔意。 赵璟琰静静看他,“兄长,也是设局之人,太过高明。” “并非高明,而是入世之人,已然看不清棋局。”看不清,所以才被诱惑,才有软肋。 “兄长的意思是?”赵璟琰微惊。 “我想用顾家的财富,以这天下为局,谱一手请君入瓮的棋。” 天下为局,赵璟琰身体微颤,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纷乱的无法言说。 兄弟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个淡然,一个心悸。 青莞立于庭院,头微微有些痛,已经连续两日没有入眠,她觉得心力憔悴。 头一回,她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小姐,寿王可会如约而至。”石民威开口。 “应该会的。”青莞黯然良久。 石民威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踌躇道:“小姐,要不要歇坐一会?” “不必,站着,更让人清醒些。” 话音刚落,却见赵璟琰远远而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青莞觉得那笑意甚为刺眼。 赵璟琰走至她身侧,看着她眼底的青色,慵懒一笑,“劳莞莞久等,今日二哥的繁花楼来了几个绝色的,故晚了些。” 似有若无的檀香飘入鼻尖,青莞似笑非笑,“确实晚了。” 赵璟琰漫不经心的扫过她微垂的双肩,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青莞一愣,下意识往退后。 “穿得太单薄了。” 赵璟琰如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漾,便抽身离去,留下了呆若木鸡的顾青莞。 披风上尚有他的温度,似有若无的檀香,淡淡拂来,青莞低头默不作声的用力嗅了嗅,秀眉蹙了起来。 似乎这檀香中还有别的其它的味道。 她辨不出来! 月娘上茶,赵璟琰端了茶,却不往嘴边送,目光发狠的盯着那张脸。 纤白明媚无人能及,却浮着一层倦色,深看了一会,他才开口,“莞莞,顾家的事情,我有打算了。” 开门见山,青莞微恼的思绪被他拉回,与石民威对视一眼,道:“你说。” “可还记得,我应过你一件事?” 顾青莞微笑,“你答应我将顾家连根拔起。” 赵璟琰抚了抚额头,“也是该兑现诺言了。” “然后呢?” “然后……” 赵璟琰扬了扬眉,“然后逼顾老爷交出财富。” “王爷要拿来一用?”石民威惊讶。 “错!” 赵璟琰一手端着茶,一手拿起茶盖,拨了拨,“这笔财富就让老庆王拿去吧。” 青莞心中震惊,一瞬间便明白过来,眼露赞扬道:“好主意。” 赵璟琰见她一听就懂,心中无限惆怅。她懂他,这个世界上,唯有她懂他的一言一行。 他低头沉沉一笑,“既帮莞莞你报了仇,又能除去二哥一条臂膀,这事儿怎么看,咱们都占便宜。” “也未必。” 青莞道:“万一老庆王与瑞王是一条心,把钱子交出去了呢?” “那他也不必让吴雁玲嫁进蒋府,为自己留条后路了。交出去的人,是傻蛋,很显然,我那老王叔绝非傻蛋。” “那就看瑞王为了银子是敢自断一臂,还是与虎画皮。”青莞眸中闪过光芒。 赵璟琰一笑,眉宇间难掩傲然之色,“如果是我,自会秋后算帐,但是我那好二哥吗,就未必了,他素来疑心就很大。” 青莞起身,“顾家十月初九动手,初八是我二姐的大喜之日。” “将将一月,来得及。” 青莞皱眉,“得防着老庆王府先下手。” 赵璟琰温和的笑笑,“我会让他忙得没有时间。” 石民威见这二人一应一答,自己插不进半句话,心底浮上微叹。 夜深。 寿王府。 赵璟琰写下一封信,交于阿离。 阿离接过信,塞于怀中,脚下轻点,人已飞身而去。 半盏茶后,人落于贤王书房。 贤王接过书信,目露微光,深深打量了阿离几眼,方道:“你家王爷什么意思?” 阿离垂首道:“我家爷希望王爷配合他演个戏。” “把祭祀一事交给老庆王,如此一来,二哥离那王位又近了一步,你家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王爷不必担心,我家爷自有打算。” 贤王沉吟许久,才道,“和你家爷说,我姑且信着。只是顾家那头……” “我家王爷说,顾家首鼠两端,曾是瑞王在南边的眼线,先把这个狗牙拔了再说。” 贤王起身,走至窗前,看着外头深深夜色,冷笑道:“放心,这个狗牙,本王早就想拔了去。” 阿离离去,内屋谋士徐超悄然而出,贤王看了他一眼,“你如何看?” 徐超抚须沉吟,“王爷,寿王这一系列的动作,果然与他说的那般,此事,可信。咱们就在边上帮衬着。” 贤王轻轻一叹,“如今之势,也无路可退,老八如何说,咱们便如何做。” 徐超眉目深深,“王爷何必叹气,拉下了瑞王,留下后招,这江山必定是王爷您的。” 贤王淡淡瞥了他一眼,心中涌上豪情万壮,“此事,你去安排。” “是,王爷!” 翌日。 京中发生了一件小事。 贤王与寿王为了祭天修路一事,恶言相加,两方都想拿下这块油水颇多的肥肉,谁也不肯相让。 皇帝被吵得头痛,最后御口一开,肥肉落到了老庆王的口袋。 因时间紧迫,次日,老庆王与礼部尚书一道,奉旨出京。是夜,老庆王把女儿赵华阳叫至身边,摒去众人,私聊许久。 瑞王亲送至城外,水酒一杯,两人脸上尽有得意之色。 老庆王一出京,京中又连续下了几场秋雨,落了势的顾府,依旧死气沉沉。 府里两位爷无事可做,白日常往老爷书房走动,父子三人一呆便是一天,连个服侍的下人都不用。 郡主母女依旧在老庆王府住着,两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竟一点音讯也无。顾府也不派人去接,两厢边就这样僵持着。 也正是这一日,青莞为叶夫人最后一次施针。 马车行到半路,天空下起急雨,雨点子霹雳啪啦砸下来,片刻便已倾盆。空气中泥土的味道和青草的夹杂在一起,颇有几分清新。青莞却愁眉。 第二百七十六回你到底是谁 银针知道小姐的癖好,笑道:“小姐别怕,这么大的雨儿,只怕苏府的小轿早早就已备下,无须小姐走半步路。” 青莞低头翘起鞋,抬头又看她一眼,眸中浮光隐现,欲再说什么,却把话咽了下去。 车轮滚滚,渐至府门,如银针所料苏府的小轿已候着。 陈平深知小姐不喜雨中行步,亲北背她入小轿,银针一手扶轿,一手打伞,主仆二人如常而行。 轿停。 银针扶青莞下轿,习惯性抬眼,院门口青衣男子伞下静立,眼中有无边荒凉。 青莞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了握拳头。 一月行针,他无一日缀,今日最后一回,就算刮风下雨也会在吧!当真是孝子呢,也不知道做戏给谁看? 没有半分紧张,她提起裙角,绣花鞋一步一步在水中走得稳当。 银针惊得目瞪口呆,忙打伞跟上,与男子擦肩而过时,眼角的余光看到男子的目光,都在小姐身上。 进了堂屋,青莞刚要拂去身上的雨丝,一块毛巾递进来。 “六小姐,擦擦吧!” 青莞看了眼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恍若不曾听见,绕过那只手,径直进了里屋。 苏子语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 整整一月,她依旧是对他冷莫而无礼,甚至不屑一顾,仿佛眼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连厌恶都懒得隐藏,还真是她六小姐的风格。苏子语微僵的脸上,扬起笑,跟着入内。 青莞此时已坐定,如往常一样把三指扶上叶夫人的脉搏,凝神不语。 苏子语又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脸很白,唇上并无多少血色,乍看之下觉得苍凉,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她的呼吸清清浅浅,没有同龄的的稚气,带着老成,极缓,极慢。 她的眼里有揉碎的光芒,闪闪烁烁,令人看不分明,甚至有几分晕眩。 而那人,从来都是直直的看着他,眼中有情,并不带一点掩饰。 苏子语把目光移动窗外,雨点打在老旧的窗棂上,啪……啪……啪……像是打在他心头。 毫无章法。 “叶夫人,我要行针了。”声音依旧淡淡,但比起第一回来,已多了几分温度。 叶氏看着她失神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慢慢平躺在床上。 青莞回首看了看窗边的人,目光凌厉。 苏子语却不为所动,道:“最后一次,我想在边上瞧着,望六小姐应允。” 青莞冷笑,不想与这人多言一句,转身,净手,拿针,手起,针落,未有一分停顿。 固然苏子语听说过很多回,然而头一回见,仍是吓了一大跳,眼角微微抽搐,目光更深了。 她拱着身,身姿娉婷,曲线玲珑,像紫藤树上初绽的蕊,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有种奇异的气象。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身上,他莫名的觉得熟悉。最后一针施下,青莞直起身,接过银针递来的毛巾,反反复复擦着手,居高临下道,“叶夫人,今日最后一次了施针了,你的眼疾已恢复六成,日后便好生保养着吧,我先去外头转了方子,回头来帮你拔针 。” 素来拔针的事,由银针做;然叶夫人的针,半月前由青莞亲自拔下。 叶夫人眼含殷殷期盼,听话的点点头。 方子早在心中,无须多思,已落笔纸上,和以往一样递给丫鬟,“这是半月的量。” “半月后,是不是要去府上,接六小姐。” 不知什么时候,苏子语已悄然跟出来,声音低沉温柔。 青莞无力的叹了一口气,他这样阴魂不散真的很讨厌。嘴角浮笑,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 “半月后,随便太医院哪一个,都可为叶夫人诊脉开药。” “可是母亲她……只用你的。” 青莞偏过身,目光睨了他一眼。 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青色的大袖袍穿在身上,不见武将的威风凛凛,倒像个落拓的文人。 “半月后可来,无须行针,诊费减一百两。”青莞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欲转身进屋,一条胳膊拦在身前。 她抬起头,面有愠色。 苏子语凝眉,有些为难道:“六小姐,顾府的事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我。” 这话,苏子语想说很久了。顾家两位爷失了官位,依这府人的性子,多半会去骚扰她,她一界女流,难免被人欺负了去。 青莞望向他的眼睛,冷笑,“顾府与我毫无干系,也无为难之处。”说罢,将他扔在一旁,复又进里屋。 苏子语很想再跟进去,偏又觉得孟浪,硬生生止住步,略站了片刻,心里慢慢沉淀下来。 原是他多虑了,以她的本事,自保绰绰有余,想着今日宫里还有事,苏子语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小丫鬟撑着伞急急走来,视线被伞遮住,一头撞在苏子语身上。 “三爷,对不起,奴婢没有看到。”小丫鬟一脸害怕。 苏子语冷冷看了她一眼,“这般毛糙,怎么做事的?” 小丫鬟忙道:“奴婢急着给三爷回话,殷小姐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三爷。” 苏子语眉眼陡然有些冷,淡淡道:“你先去给夫人抓药要紧,书房我自会去。” “是,三爷。” 小丫鬟长出一口气,从地上捡起撞翻的伞,却发现手中握着的药方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 “啊,夫人的药方。” 她一声惊呼,忙扔了伞去捡药方。 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捡起,苏子语眉眼更冷了,淡淡扫了一眼,道“还好是在屋檐下,没淋湿,若不然……” 似五雷轰顶,他只觉得天眩地转,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刹那间失了血色。 “三爷,三爷!”小丫鬟见三爷看着药方不动了,心里怕的不行。 苏子语心里大大地惶恐起来,九月的天气,竟然浑身冷嗖嗖。 许久,他拧着眉头抬起眼,气息有些不稳,道:“这药,我亲自去抓,你替我去回殷小姐,宫里有些急事,让她先回去,过几天得空了,我再去找她。” 小丫鬟不明白为什么三爷一下子改了主意,却不敢多问,迅速离开。 苏子语却没有动。 雨势越来越大,夹杂着冷风扑面而来,衬着这光秃秃的院子,有种繁华成灰的凄凉。 心底的惶恐越来越大,像波纹一样漾了一圈,又一圈,他艰难的闭上了眼睛。 半盏茶后,青莞从屋里走出来,院中青色的身影早已不见,她松出一口气。 绮素送出来,眼睛转了一圈,奇道:“六小姐留步,那些抬轿的婆子怕是避雨去了,奴婢替你去寻寻。” 她走了,叶夫人跟前便没了人,青莞无可奈何道:“不用了,我与银针打伞走一段路吧。” “那如何使得?” 绮素忙擒起裙角打伞冲进雨里,走至院门口,脸上露出喜色,朝不远唤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气得直跺脚。 青莞与银针对一眼,后者走过去,低语了几句,又回来。 “小姐,那些婆子在亭子里避雨,叫都叫不过来。你且等等,奴婢上前去喊。” 青莞看了看外面的雨,一来一回,便是打着伞,衣服也要打湿,遂笑道:“算了,咱们略走几步吧。” “小姐?” “无事!” 青莞说完,人已走到伞下,一手勾着银针的胳膊,一手拎起裙角,不紧不慢走出院子。 走到院门口时,绮素一脸谦意。 青莞摆摆手,让她回去。 主仆二人走出数丈,青莞回首,见院门口已没有了人,四周也无一人,故作平静的脸上到底浮现一抹厌恶。 也顾不得端着,如从前一般在雨中一跳一跳,避着有水的青石路面。 “小姐,慢点,等等我。” “银针,快跟上,这雨天委实可恨,弄湿了绣花鞋,一整天都不舒服。下次雨天,你家小姐绝不出诊。” 声音随雨丝飘散开来,苏子语浑身湿透,从树后隐出。 他的喉咙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底有浪潮,疯狂的汹涌而上,眼前的身影变得糊涂不清,不知道是因为雨水遮了双眼,还是其它。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雨天不肯走路,出行总要背伏在父兄的身上。 他冷嘲,“谁家的姑娘,生得这样娇蛮任性。” “要你管,我怕弄湿了鞋面,一整天都不舒服。” 女孩腮边澜出一抹笑,眼睛又黑又亮,美极了。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背伏的人是他,就好了。 后来,这个念头成了真,他又想着,如果能这样背着她一生一世,便更好了。 再后来……苏子语缓缓垂下眼,隐住了心中的稚心刺骨的痛。然而,片刻间,他便又抬起来,眼中有火焰升腾。 顾青莞,你到底是谁? 顾青莞出了府门,陈平立刻迎上来。 “小姐,我背你上车。” 青莞抬了抬鞋,苦笑道:“不必了,都已经湿了,上车吧。” 陈平接过银针手中的伞,将小姐遮了个严严实实。 银针则淋着雨,将车帘掀开。 青莞正要上车,却听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青莞!” 数丈之外,一道倩丽的身影伞下静立,漂亮秀气的眉高高扬起,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正是殷黛眉。青莞玩味一笑,既不上前,也不退后,茕茕孑立在青色的油纸伞下。 第二百七十七回有几分可怕 殷黛眉见她这般,心中有些恍惚。 她在书房里越等,心头的荒芜越大。从前她入苏府,不管子语身在何处,只要得了消息,便会立刻赶来。 而现在,她打听到他就在府中,仅仅半盏茶的脚程,却迟迟未来。 直到丫鬟进来回话,她便再也忍不住了,命碧玉打听了顾青莞的行踪,静候在此。 她咬了咬银牙,移步上前,掩了所有心绪,温柔笑道:“不曾想在这里遇见。” “还真是巧!”顾青莞从容应对。 殷黛眉一听这话,不由深吸口气,眼中凝冷下来。 犹记得初见她时,她还是个半疯半痴的顾府六小姐,而现在……她的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空谷幽兰,出于尘上。 仅仅这样一个站着的身姿,便让人移不开眼去。 殷黛眉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心底的荒芜从何而来。 顾青莞替叶夫人行针一月,子语无论多忙,总要赶回府。朝夕相对,会发生些什么,她根本不敢往下深想。 “一月来辛苦妹妹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妹妹收下。” 青莞看着碧玉手中的锦盒,笑了笑。这个女子对她何曾有过什么心意,有的,只是算计。 “不必,诊费已经结清。告辞!” “妹妹留步。” 顾青莞看着她,不语。 那种淡漠的神气,瞧着令殷黛眉心头生凉,她勉强笑道:“顾府的事,我听说了。帮不上什么忙,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妹妹只管开口说话。”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的口中说出,意味不同。青莞懒得仔细体味,只是淡淡一笑。 “告辞!” 殷黛眉瞧着那俏丽的身影消失在帘中,唇瓣紧紧咬着。 女人与生俱来的敏锐,让她感觉到的,这个顾青莞会是她和子语之间,最大的障碍! “小姐,雨越发大了,咱们回吧!”碧玉捧着匣盒道。 殷黛眉环顾四周,轻轻叹道:“碧玉,这个顾青莞当真只有十四岁?” 碧玉吐了吐舌头,蹙着眉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许久才道:“小姐,奴婢觉得,六小姐有几分可怕?” 可怕? 一阵雨丝夹着风飘过来,殷黛眉浑身一凛,当场立在那里。 忽然,一个人影淋着雨,从门中追出来,目光四下张望,神色有些紧张。 待看到殷黛眉时,他抹了把脸,掩住所有的心绪,上前温柔道:“不是让你在书房等吗,怎么跑这里来了,还淋着雨?” 殷黛眉把目光丝丝缠在那人身上,掩住心中不痛快,上前替苏子语打伞。 “我过来谢谢顾小姐,这些日子她替夫人看病,辛苦了。你怎么淋着雨就跑出来,是要追顾小姐吗?” 苏子语笑笑,似乎看出来她的小心思,柔声道:“她一言不发便走了,我追出来问问下一回诊脉的时间。” 原是如此。 殷黛眉嗔笑道:“子语请顾小姐为夫人治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苏子语轻轻咳嗽一声,道:“何必让你担心。这事儿连父母和二位兄长都瞒着。你也知道,母亲的性子实在是……” 殷黛眉眼中流出光彩。 她如何不知道叶氏的性子。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放着当家夫人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要去吃斋念佛,甚至不惜与一府人为敌。 也真是傻透了! 心底冷笑一声,脸上却如常道:“夫人的性子没什么不好,虽说佛堂清苦,胜在清净。如今又有顾小姐帮着调养,身子定会健康的。回头我送些两百年的老参来,让夫人调养。” 苏子语笑笑,也不拒绝,只道:“难为你想的周到。” 殷黛眉眼波流转,情深款款道:“待以后咱们成了亲,我会亲自给夫人侍奉汤药的。” 苏子语握了握她的手,瞬间放开,“黛眉,你真好!宫中还有事,得赶紧过去,你速速回府,别淋着雨。” 男人手指的温度尚在,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殷黛眉目光缱绻,心中微甜,许久才道:“碧玉,把贵妃赐下的老参,给叶夫人送去。” “是,小姐!” “小姐,奴婢不喜欢这个殷小姐。” 马车里,银针嘟着嘴,也在议论起那对主仆来。 “为何?”青莞问。 “说不上来,就是有种感觉,她的眼睛很像深宫里的妃子,藏着东西,不像史小姐一眼就看到底。” 青莞不由畅笑。 前世,她在年轻飞扬的日子里,被家人和苏子语肆意宠爱着,轻易不知晓人心的复杂,待知晓了,却迟了。 这个女人何止像深宫里的妃子,笑里藏刀,她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儿狼,随时会给你致命一击,让你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过去了,她这个虚伪的性子不仅没变,甚至入了骨血,嘴里妹妹、妹妹的叫着,心里不知把你恨成什么样。 大雨天巴巴的等在门口,连鬼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吃醋是吗?试探是吗? 青莞嘲讽一笑,也罢,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殷黛眉,早晚会轮到你。 还有你,苏子语! 而此刻,苏子语正在雨中痴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却什么也听不见。 一马一车飞奔进神机营,杨锐迎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苏子语一脸惊慌失措,眼中俱是恐慌,心里不由的咯噔一下,一颗心直往下沉。 “子语,出了事?” 苏子语茫然抬起头,发丝滴着水,落进他的眼中,视线变得模糊。 他动了动唇,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发现牙齿上下打着架,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杨锐眼中寒光一起,摇晃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急死我了。” 苏子语反手握住他的,蓦然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鬼吗?” 杨锐眼神一骇,话堵在了嗓子眼。 “夫人,殷小姐派人送了四支老参过来,您看……” 叶氏身形未动,只将手中的拂珠转了一圈,道:“退回去。” “这……”绮素心中十分为难。 夫人对殷小姐素来不喜,旁说这等贵重的东西,便是一根线也都不会收下的。 若是以往,她根本不会多想,干干脆脆把东西退还了去。只是如今夫人和三爷的关系,将将有些好转,她倒不得不思虑周全些。 “你不必为难!” 叶氏淡淡一笑,“她不比她,心思藏的深着呢,若不然,那孩子也不会吃了她的亏。” 绮素点了点头。 一个是心思都放在脸上,一个是心思都放在暗处,胜负一目了然。 叶氏横了她一眼,“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女子营营汲汲,总有一天,会跌大根斗。我养的儿子,我心里清楚。” 绮素听罢,脸上未露出半分惊色,只劝慰道:“夫人既然知道,又何必为难三爷。三爷他……也不容易。”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的念想。区别在于,有人能看透,以有看不透。看得透的,红尘俗世里打滚,看不透的,轮回路上一碗孟婆汤。” 叶氏扬起嘴角,“绮素啊,我这辈子,怕是看不透了。只求到了下面,能向那一家子人拔簪谢罪,也算是解脱。” “夫人……何苦说这样的话。”绮素一听这话,眼眶便红了。 “有六小姐在,夫人的病会好的。” 叶氏笑笑,“那个丫头,也是个痴的。” “夫人?”绮素一惊。 “你们都看不出,唯有我这个半瞎了的,心里明白。” 叶氏轻轻叹了口气,“人啊,痴心最难。她放不下,便是难上加难。” 青莞回府,雨便停了,还未来得及换了衣裳,便有客到。 问清来人,她略思片刻,道:“把人带去花厅,我换了衣裳就来。” 青莞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身官袍衬得人清风朗月,再无半分落魄之色,心中微叹,男人道底是要事业做底气的。 梁希打量眼前的女子,心里翻滚了几下,道:“冒昧前来,还请女医见谅。” 青莞淡笑,“何必如此客气,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唤你二姐夫了。” 梁希闻之,不喜反叹,目中似有隐隐的祈求,嘴上嗫嚅着,“这……我……” 青莞不用他开口,也知他在叹什么,再看他这模样,心中已码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朝月娘看了眼,后者意会道:“二姑爷可有什么难事,不防说与小姐听,我家小姐与二小姐素来交好,不会坐视不管的。” 梁希脸有愧色,“这事儿,说来真是难以启齿。” 青莞淡淡道:“可是府上要退亲?” 梁希心头一振,垂下了眸光。六小姐猜得半分不假,父亲嫌弃顾府的名声,有意想要把婚退了,帮他重择高门。 “你如何想?”青莞不想浪费时间,直言不讳。 梁希正色道:“我危难时,受恩于二小姐,如今岂能负她。所以才求到六小姐府上。” 青莞眸光一亮。 世间不管男人,女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动物,而虚荣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内心的欲望。 男人想要功名利禄,如花美眷,女人想要嫁入高门,郎情妾意,所以才会讲究门当户对。 当初顾府两位爷官位在身时,尚可,而现在,连郡主都跑回了娘家。 倘若眼前的男子仅仅是白身,倒也罢了,偏偏他已入翰林,前程一片光明,忠勇伯府理应萌生了退意。“要我如何帮你?” 第二百七十八回我要护着的人 “六小姐与蒋府老祖宗交好,可否让梁府老祖宗帮着说句话,这样府里双亲,也就没了话说。” 青莞目光有些深意,道:“万一老祖宗不肯说呢,二姐夫可还会是二姐夫?” 梁希读书之人,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深意。 梁希冷笑道:“六小姐不必试探,倘若老祖宗真的不肯,那我也是要娶的。” “为何?”青莞追问。 梁希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又道:“六小姐也许不知道,当初我……我……能中举,多亏了二姐小暗中帮衬。二小姐这样一片心,我又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青莞心中微微一漾,目光柔缓许多,却道:“就算你执意要娶,娶回后,可护得住。” 梁希一愣,看向青莞的目光带着探究,她竟然想得这般深? 他头一回见到六小姐,还是在会试后,她随二小姐一道入内,他彼时心绪激动,眼中只有二小姐,根本不曾瞧见她什么模样。 后来,她入宫为女医,自立门户,远远在宫里见过几回后,心中震惊不已。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青府之行。 那府的人,素来迎高踩低,二小姐没了依仗,就算嫁过去,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自己虽入翰林,到底羽翼未丰。 青莞见他怔怔出神,若有所思的看了月娘一眼,后者背后微微渗出些汗意。 二姑爷,您可别退缩啊。我家小姐这可是以试探你呢,你这一退,小姐就舍不得把二小姐嫁给你了。 许久,梁希握了握拳再道:“也不怕六小姐笑话,我确实护不住,怕是要让她委屈些时日。但是……” “但是如何?” “但是总有一天,我梁希会和六小姐一样,分府自立门户,到时候,没有人敢委屈她。”梁希的目光隐隐透着坚定。 “好!”青莞赞许的点点头。 大户人家,公婆妯娌之间,女人在内宅的地位,从来都是男人给的。 男人在外头扬眉吐气,女人便在内宅扬眉吐气,无人敢欺;若是男人在外头灰头土脸,那么连个体面些的奴才,都会欺负到女人头上。 青莞扬笑,“倒有几分读书人的志气。二姐夫放心,她的事,便是我的事。这门亲事黄不了。” 梁希起身,长长一揖,“谢六小姐。” “以后,可唤我六妹。”青莞眼睛眨眨。 梁希看着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心中豁然开朗,道:“六妹!” 青莞轻轻颔首,“二姐夫,老祖宗到底年岁大了,不问俗事,此事由她出面不妥,不如这样,我让蒋府三太太收二姐为干女儿,你看如何?” 梁希心头一震。 蒋府简在帝心,三太太乃蒋六爷的嫡母,六爷如今在皇帝跟前走动,官儿虽不大,却让百官羡慕。二小姐有这样一个靠山,那府里还有谁敢动。 梁希想明白这一点,当下长长一揖,“多谢六妹。” 青莞嘴角微扬,“不必如此客气,二姐夫只需记得,她是我要护着的人。” 她是我要护着的人,所以连你在内,无人能欺负她。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梁希心中渗出冷汗,顿一顿,怡然一笑道:“二妹放心,我必不负她。” 青莞满意的笑道:“如此,甚好!对了,你嫡母的病如何了?” 上回,那段氏巴巴跑来求她诊脉,开了药方后头又没了下文,真不知道她闹的是哪一出。 梁希汗颜道:“六小姐见谅,她不过是想过来探探虚实,看看六小姐与顾府是不是还交往着。” 青莞冷笑。 这个段氏果然是个人精,看出自己对顾府颇为冷淡,权衡之下才有了退亲一事。敢情还是那时埋下的祸根啊。 月娘看着梁希离去的背景,颇为感叹道:“小姐,好人有好报,他这样,二小姐也算是得了圆满。” 青莞淡笑,“月娘,这世上哪有什么圆满之事,他们要走的路还长着呢,以后风风雨雨也能如此这般,那才是圆满。再者说,那个段氏,可不是吃素的。” 月娘颇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小姐说得没错。奴婢瞧着小姐和蒋七爷,就圆满的很。” 青莞不解道:“这厮十天半月不着面,圆满在哪里?” “那是人家知道小姐这会忙顾府的事,没时间理会他呢。” 青莞轻轻一笑道:“他不来理我,这会我倒要去理他,二姐的事情,需他在中间牵线搭桥方可。” “小姐何必如此麻烦,就凭着小姐和老祖宗的交情,这事儿不就定下来了。” “月娘啊,交情就像是咱们库房里的老参,用一根,少一根,需福伯不停的往里头添加才行。” 青莞起身,轻轻一叹,道“去把二姐接来住几日吧,也好让她安了心。” “这个当口……” “正是要这个当口才好呢。” 月娘似有所悟。 原来小姐是想告诉那府里的人,不管顾府如何,二小姐有她护着。忠勇伯夫妻是个聪明的,必会左右衡量。 毕竟小姐的身后,站的是蒋家,蒋家的背后,有个正得势的寿王。他们不会蠢到连寿王都得罪了去。 青莞见她明了,道:“现在就去吧,顺便带些药食给太太送去。还有,派人去接松音来,也好让人作个伴。” “是,小姐。那七爷呢?” 青莞思了思道:“我亲自去找他,来人,更衣。” 醉仙居里,蒋弘文用眼睛去瞧青莞,轻道:“如今倒是胆儿大,竟然敢青天白日的把我约来了。” “一来有正经事;二来我也非闺中女子,所以那些个男女授受不清,与我也说不着。上回松音的事,我与你陪个不是。” 蒋弘文伸了手,摆以桌上,“替我把个脉,这事一笔带过。” 青莞伸手,将手指扶在他的脉上,秀眉动了动,道:“最近怕是银子输多了,有些上火。” “是被你那好友,弄得有些上火。” 青莞一字一句道:“她是个好女子。” “好女子也不该揭人伤痛。”蒋弘文脸色有些发沉。 青莞抬眼看他,眼中不由带着几分玩味与欣赏,“弘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他在桂树下滴泪,伤而不痛,隐而不发,为情所困?又或者为命所叹?纨绔的皮囊下,深藏的是什么? 蒋弘文迎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望过去,嘴角微挑,“青莞,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小小年纪,医术出众,心思缜密,算计无人能敌,如同谜一样的女子。 青莞心中一紧,把目光别过去,淡淡道:“一个从地狱穿行过的女子,你相信吗?” “鬼才信。”蒋弘文学着亭林的腔调。 “不信便好。” 青莞和颜道:“言归正传,有件事情,我求弘文帮忙。” “求这个字不敢当,有事只管说话。”蒋弘文捏着茶盅,慢慢啜了一口,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青莞瞧他的做派,心道这身皮囊委实不错。 “是这样,顾府如今成了过街老鼠,忠勇伯府觉得我二姐配不上梁希,所以……” 俊脸浮上一抹阴厉,蒋弘文冷笑,“鼠目寸光,说罢,要如何做……” 青莞凑过去轻语。 片刻后,蒋弘文昂首道:“此事有何难,三天后听音讯。对了,既然出来了,趁着你休沐,陪我去钱庄一趟。” “又有何事?” “左不过那些个赚钱的破事儿,有你在,我心里安稳。” 青莞见他眼底有青色,笑道:“怎么,应付不过来了,过手的,这才多少?” 蒋弘文气笑道:“六小姐,弘文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所以您担待。” “好说,好说。” “承让,承让。”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蒋弘文见她难得笑得开心,心下起了逗弄之意,“青莞,再过两年,可就轮到咱们大婚了,你有何想法?” 蒋弘文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青莞觉得心惊内跳,她拿起茶盅,饮了半盅,抚了抚心绪道:“你……不会是有什么想法了吧?” “如果我说是呢?”蒋弘文淡笑。 青莞有片刻忡怔。这话是真是假,不是说好只是应付的吗,仅仅数秒,她已冷清下来。 “两年太长,会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从不想如此遥远的事情。” 蒋弘文忽的扬眉,一个能走一步,看三步的女子,竟然说不想将来的事情,这话一定要说与亭林听听才好。 “别紧张,我只是逗逗你罢了。对了,顾府这事,什么时候了啊。” 青莞暗暗松出一口气,道:“很快。” 青莞回府,已是天黑。 原以为院子里必是热闹无疑,谁知月娘上前道:“小姐,二小姐要在太太跟儿前侍疾。史小姐和陆大奶奶去了陆国公府。” 青莞心下虽有些失落,倒也没有多说。 “太太身子如何?” “听说不大好,总喊心口疼呢。” “请了哪个太医来看?” 月娘摇摇头,“如今,顾府这样,哪还请得动太医上门啊。” 青莞想了想,道:“拿着我的贴子,让刘兆玉去瞧一趟吧,也好安了我的心。” “小姐还是心太软。”月娘迟疑道。 “我与她,说不着。”青莞扔下这一句,便往外走。 “小姐,你去哪里?” “到石师爷院里去坐坐。”月娘站在廊下,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心道小姐最近可常往石师爷院里去。 第二百七十九回泪落给谁看 三日后,蒋府朱大奶奶亲自上门,把二小姐接进了府里。 仅仅过了一夜,蒋府三夫人收顾府二小姐为干女儿的事儿,便传了出来。 消息一出,也无多少人在意,独独忠勇伯夫妇俩惊了个透心凉。看来这顾家的二小姐不想娶也不行了。 且不说她的身后有个顾女医,就是蒋家也不是忠勇伯府能得罪的。 罢了罢了,也省得旁人说府里无情无义,迎高踩低,这亲事就这么操办吧。 更何况留着这条线更好,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也好拿捏拿捏,旁的不说,有顾青莞在,这府里谁有个疼痛脑热的,也方便。 忠勇伯夫妇俩算盘打得巴拉巴拉响。 十月初八,晴。 大吉,宜嫁娶。 天还未亮,顾青芷就被丫鬟摇醒了,一番洗漱后,就有经年的老妇人过来开脸。 开完脸,描好眉,画好眼,接着就是上头,一层层的穿戴起来。 打扮妥当,院子里依旧冷清,连个过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红衣心酸不止。 旁人家嫁女,都是兄弟姊妹,亲戚朋友,热热闹闹,哪有像二小姐这样,一个亲人都没有。 顾青芷倒是淡然了。 这个时候,顾府能操持着把她嫁出去,嫁妆一分不少,已然对得起她,她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六妹说得对,人生在世,谁又能顾得了谁,唯有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顾青芷捏了捏怀里揣着的东西,眸子慢慢垂了下去。 昨夜,月娘悄然入院,交给她一只锦盒,说是六小姐的添妆。她未曾在意,只当是些珠宝首饰,结果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万两银子。 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从前,她不过是瞧着她可怜,暗地里多照拂了几下,都当不得大事,偏偏六妹心里记着恩。 月娘的声音柔柔传来,“小姐说,这些银子让二小姐收着,千万不可跟任何人说起。小姐还说,日后到了那府里,有什么难事,只管来找她。” “月娘,你家小姐……还说了什么?”顾静芷的眼泪已然流下。 “小姐还说,这世上没有谁能陪着谁,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二小姐是聪明人,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顾青芷抬手,拭去了眼中的泪水。六妹,你且放心,就算那府里再不堪,我也能好好过。 月娘一走,顾青芷心里酸涩难当,扑倒在床上痛哭了一顿,红衣劝了几回,方才止住。 顾青芷红着眼,一字一句道:“在这府里,真心诚意待我的,唯有六妹。” 红衣轻叹道:“一个庄子就不少钱了,这回又是一万两银子,六小姐的礼,实在是太大了。” 顾青芷拭泪道:“你替我把这银子收起来,回头等她大婚了,咱们再添上些,到时候一并还过去。她心里有我这个姐姐,我更不能事事处处占她的便宜。” 主仆二人说了一回子话,想着明日便要离开顾府,心里又有期望,又有不舍。天明时分,才昏昏沉沉睡去。 一切妥当,天已大亮,此时梁家迎亲的队伍已到了顾府大门。 顾青芷被人扶着进了寿安堂。 此时寿安堂里,老爷,太太已赫然端坐在上首。 丫鬟递来锦垫,顾青芷跪倒在上面,着着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顾老爷等她磕完,一秒都不曾多留,扬长而去。太太魏氏见状,不由泪水连连,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顾青芷心里何尝好受,膝行两步,扑倒在魏氏脚下,泣不成声。 下人们也都不敢上前劝慰,只在边上陪着抹泪,也不知是在哭二小姐出嫁的冷清,还是愁自己将来的出路。 “起轿!” 随之鼓乐齐鸣,八人抬的喜轿被稳稳的抬了起来。 此刻,青莞站在府门口,看着梁希一身喜袍,脸上带着笑,骑马走在最前面,眸光淡淡一亮。 再看到喜轿从府门前过时,那眸子便更亮了。 二姐,实在对不住,给了你这样一个难堪的婚宴,只是这顾家,妹妹是一定要将他连根拔起的。 青莞抬头,看着微青的天空,久久不动,直到月娘催了,才转身入内。 片刻后,苏子语从树后隐出,探着眉,腰背笔直的看着青府宽大的门头。 许久,他闭目一叹,脸上痛楚难掩。 一夜北风,吹得人心慌慌。 门口的数盏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园子里,残花枯叶满地。 魏氏亲端药碗,递到男人嘴边。 “老爷,该用药了!” 顾砚启摆摆手,叹道:“二丫头三日后回门,这事儿操办的简单些,不必大张声势。” 魏氏嘴里发苦。二丫头成婚,已是简之又简,连宾客都没请几桌,还能再简单到哪里去。 顾砚启摆过药碗,自要送到嘴里,忽然帘子一掀,管事连爬带滚的冲进来。 “老爷,太太,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头来了许多的官兵。” “什么?” 一声碎响,青花瓷碗应声而碎,顾砚启面若死灰。 与此同时,老齐王府内宅里。 赵华阳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坑沿上,百年诗礼之家的顾府被抄了? 怎会么? 虽说两位爷品行有失,失了官,却也没做杀人放火,谋逆犯上的事儿,怎么就被抄了呢? 她六神无主道:“快……快……去打听一下,顾府里的人如何了?” 谭嬷嬷脸色变了变,急急出去。 吴雁玲在一旁冷笑,“母亲还去打听作什么,抄了才好呢,安生!” “你懂什么?” 赵华阳声色厉疾,“我与那死鬼没有和离,事情无论如何都撇不开。” 吴雁玲这时才有些害怕,“母亲,那可如何是好?” 赵华阳哀嚎一声,直挺挺的倒在锦垫上,她怎么知道如何是好? 库房里的那些个嫁妆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母女俩个会不会受牵连也不好说。 怎么……顾府就一败涂地了呢! 说话间,谭嬷嬷去而复返,急了一脑门子的汗,“郡主,大事不好了,老爷,大爷,二爷都被下了大狱,其它人不准私自挪动,那府里乱作一团。” 赵华阳两眼一黑,只觉得天眩地转,她强撑着问道:“什么罪名?” “回郡主,外头传说是贪污织造府的银子,具体什么罪名,奴婢打听不出来,听说是贤王往上递的奏章。” 贤王? 赵华阳咬牙切齿。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府里财产都抄了,连郡主的的嫁妆也……” 完了,完了…… 赵华阳一口上气上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墙之隔的顾府,顾青莞舒展眉目心,极目远眺,风吹过后天空清新明丽。 一行白鹭飞过,天忽然放睛了。 “小姐,小姐,二小姐,二姑爷来了,您要不要见见!”月娘神然有几分不自然。 青莞转身轻轻一叹,道:“意料中的事情,请进来吧!” 花厅里,青莞用了热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座下顾青芷。 初为人妇的她,一身正红色亮新绸描银缠枝刻丝褙子,眼角还带着媚色,想来昨天的洞房花烛夜是极好的。 青莞把茶盏往几上一搁,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道:“二姐新婚燕尔,何必跑这一趟。” 顾青芷泪如雨下,她又何曾想跑这一趟。 初为人妻,本该是件喜庆的事,谁知一夜春光后,传来的却是顾府被抄的消息,她惊得魂儿都没了。 虽说那府里诸多不堪,却是她的娘家,有她的父母兄弟姊妹,她若装着无动于衷,于畜生何异? “六妹,你认识的人多,可否打听打听,顾府为什么被抄,老爷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青莞目光缓缓扫过梁希,神色不变道:“二姐,此事尚未有定论,皇帝乃明君,必是事出有因,你且回去安心渡日,那府里,我会留意。” 事出有因? 顾青芷神色淡了下来,茫然的看向她的新婚丈夫。 梁希握了握她的手,道:“你不信我的话,六妹的话该信吧,回吧。” 顾青芷大庭广众之下被握了手,羞红了脸,想着男人如此体贴,自己倒也圆满,偏娘家又这般模样,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又簌簌而下。 青莞心底微叹。 从前二姐在顾家,也是个极要强的人,天大的事儿落在她头上,也不会动不动就哭。 如今有了依靠,那泪珠儿倒比从前多了许多。可见女子的坚强,多半无人依靠,方才给自己的脸上戴了一层面具,若不然,那泪落给谁看。 青莞抚了抚眼底,自嘲一笑。 这些年,她除了在盛方跟儿前,落过几次泪,便再无落泪的时候。不像前世那般,连手上划破个口子,也要父母兄弟哄上半天。 可见,人是会长大的。痛得多了,也便麻木了,眼泪也就没有了。 如今月娘,钱福他们都依靠着自己,自己更不能随心落泪,因为在她们眼中,她才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 青莞心氏莫名腾起的感伤,渐渐深沉淀了下去。 所以。 顾青莞,没必要为了二姐的几滴泪而生了愧疚之心,那些曾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他们在天上看着你。 那些蚀骨的痛,需得加倍让他们偿还。 顾府,也不例外!赵璟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六小姐一身雪白的中单,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眼里却写满忧伤。 第二百八十回亭林赠吾爱 赵璟琰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在想什么?” 顾青莞收回思绪,慢慢转过身,不答却问,“你怎么来了?” “无事,过来看看。”赵璟琰随便找了个理由,目光落在她微青的眼底。 顾青莞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这厮入了工部,又是水利,又是祭祀,又是钱庄的,不应该忙得分身乏术吗? 赵璟琰被她看得寒毛直竖起来,忽然有种挫败的感觉。 也是。 这女子这般聪慧,如何能瞒得过。 既然瞒不过,不如实话实说,“得到消息,老齐王三日后回京。” 这么快? 顾青莞心里鼓声大作,如此一来,那要赶在老齐王回府之前,把事情办妥。 “所以?”目光淡淡看向他,嘴角含着笑。 赵璟琰回望过去,眼神温柔,“所以,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刑部大牢?” 青莞心头突的一跳,脑中有千般思绪,终是化作了一句,“好!” 赵璟琰见她神色凝重,戏谑之心顿起,“如此,便打扮成我的小厮吧,莞莞你看如何?” 青莞微微一愣,点头算作回答,又道:“这张脸终欺不了人,如何办?” “这有何难?” 赵璟琰突然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歪着脑袋左右打量。 这厮……这厮……看他平常纨绔,风流也便罢了,这会竟然动手动脚,委实可恨。 青莞面上隐约透出一层可疑的晕红,冷了脸正要挣脱那恼人的手指。 “别动!” 赵璟琰笑意盈盈,“我得根据你的脸形,给你挑个合适的面皮。”说罢,他索性用手在青莞脸上捏了几下。 顾青莞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脏,开始疯狂的擂动,耳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定定的看着赵璟琰。 他目光清澈,神色严肃,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注了细微的阴影,丝毫没有亵渎她的意思。 殊不知,此刻赵璟琰的心,也擂动的厉害。 然而,仅有的一点清明告诉他,不可以。 有人说,你越爱一个人,胆子就越小,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生怕她一个不满意,连眼神都懒得给你。 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在父皇跟前,都带着三分玩笑,然而这一刻,他却不敢玩笑。 依依不舍的放开,手指似不经意的抚过她的红唇,赵璟琰浑身打了个激灵。 过了一会,他突然笑道:“皮肤挺嫩,手感相当好!晚点我来接你!” 说罢,扬长而去。 并非脸皮薄,是怕再呆下去,自己真的忍不住了。 皮肤挺嫩,手感相当好。 只是短短一句话,顾青莞咬牙切齿整整一个下午,不仅如此,她还命月娘打了五遍水,把脸洗了又洗。 行医这些年,自己也算是阅尽天下男色,又有一颗心如止水的心,不曾想竟被那厮的好皮囊给迷了去。 这厮的手,不知道抚过多少女人的脸,虽然他装得一本正经,可到底还是觉得脏。 可恨自己为何不一巴掌打开?青莞紧咬唇瓣,心底后悔不已。 月娘见小姐一个下午都有坐立难安,只当是为了顾府的事,也不敢多言语,与春泥,银针交换了眼神后,唤来彩云,明月等人,坐在炕沿上做衣裳。 小姐今晚要打扮成寿王小厮,这衣裳得现做,若不然,就会露出马脚来。 而青莞此时的心,像是在冰水里滚了滚,又在开水里烫了烫,索性拿了医书来看。不想医书的上面,竟压着那厮的折扇。 见了,心下又起烦躁。 这种烦躁与以往不同,竟有种忽上忽下的感觉。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眼前竟浮现一双眸子,流光似水,暖若晚春,带着慵懒的风情。 眸子的主人,扶着下巴,一把折扇入在指间把玩,笑意浓郁的盯着她看。 青莞猛的一惊,用力的摇了摇头,那浮影在眼前却并未离去。 她鬼使神差的打开扇子,那两句诗跃然眼前。 似有一道闪电,从脑中划过,青莞双目微合了一下,忽又睁开眼,用力的看着那扇面。 扇面下的落款,竟然……竟然是…… 亭林赠吾爱! 吾爱两个字,写得极小,又极潦草,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手上像被什么烫了一下,顾青莞猛的扔了扇子,蹭的一下站起来。 他什么意思…… 赵璟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上西楼。 如钩。 赵璟琰如约而置,见青莞,眼前一亮。 青色的小褂,头戴着皂帽,十足的小厮样。尽管脸上唇红齿白,细皮嫩肉。 青莞见他来,牙根咬得紧紧,目光只是淡淡,“还算准时。” 赵璟琰笑昨格外亲切温柔,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布,打开,露出一个肉色的面皮。 “来,我来替你戴上。” 青莞退后两步,粉脖微红,道:“不用,我让月娘替我收拾。” “莞莞,你不懂!” 赵璟琰慢条斯理走上前,把面皮放在青莞面前,“这东西,我这些年也只从高人那里,得了两个,用法相当考究,弄不好便只能弃了,所以,还是我来。” 青莞的牙磨得更厉害了。话似乎很有道理,没有可推辞的理由,只是…… “莞莞从来不是闺中女子,何必扭扭捏捏?还是你怕我?”赵璟琰笑得更欢了。 青莞睫毛微微颤抖,面上红晕如潮,然而心里在听到这话时,却突然的平静了下来。 眼前的男子,府里十八个侧妃,夜夜在万花楼和繁花楼中穿梭,哪来的真情与爱。 什么吾爱,不过就是随口一写的玩艺,偏你还当了真。 想至此,青莞心里刚掀起的一点涟漪,消失的一干二净,她两眼眯起,淡淡道:“如此,便麻烦亭林了。” 赵璟琰有刹那的恍惚。 他刚刚明明看张惊艳绝绝的脸上,露出一抹羞色,怎的一晃,又面无表情了呢? 莫非……他看错了。 来不及多想,赵璟琰随即命月娘把烛火拿近,心无旁待的替她贴了上去。 青莞看着男人认真的表情,心里长松一口气。 原来是她多想了。 深夜的刑部,阴冷而潮湿。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牢头恭敬的弯着腰,“王爷,您请!” 赵璟琰淡淡看了身后的小厮一眼,那小厮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牢头见那小厮竟然连句客套话都不屑说,心道到底是寿王跟前的人敢有这份傲据,若换了旁人,哪个不对他点头哈腰。 “王爷慢聊,小的给您守着门,牢房阴森森,您小心脚下。” 赵璟琰心中一动,目光看了看脚下的路,随即伸手,把小厮的手,握在掌中。 宽厚的手掌握上来,青莞身子僵住了。 这厮疯了吗? 正要用力挣脱,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闹,楼梯很窄,不好走。” 胸口仿佛有什么久违的东西在沸腾,那点刚刚消失的涟漪,又一漾漾的升了上来。 顾青莞抬头,却见赵璟琰正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温柔,那眸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邃。 她有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被她这样看着,赵璟琰只觉得意乱情迷。那双手软弱无骨,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握在掌中,像是握着一块美玉,他想要握得更紧一些。 “你是想把我捏碎吗?” 赵璟琰身子一凛,笑意自嘴边而出,“我怕你甩开。” 握得这般紧,甩得开吗? 青莞瞪了他一眼,两人同时拾级而下。 刚走几步,才发现这个楼梯果然又窄又险,只容得下一个人。赵璟琰义不容辞,走在前面。 “小心脚下!” “嗯!”青莞只顾着看楼梯,不曾看到男人回首看她,笑得极温柔,连声音也是温柔的。 大周朝重要的犯人,都关在这一处牢房。 穿过阴森恐怖的长廊,两人在牢房门口站定。 青莞头一回来到这种地方,心里有些忐忑,手上隐隐渗出冷汗。 六年前冬日,盛家的老老少少挤在一起,看不到星辰月亮,是何等的绝望。 风从洞里穿梭,发出哭泣般的声响,顾青莞的脸色慢慢变成惨白,体内仿佛有一股烈火在烧。 赵璟琰察觉到她的不安,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错开五指,摩挲她指间娇嫩的肌肤。 “别怕,有我在!” 青莞没有回答,眉尖不停的跳动,眼睛直直的看着牢房,像是看痴了。 赵璟琰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意外的发现她的眼角有湿意。 心呯呯跳了两下,赵璟琰用力咳嗽两声。 青莞突然回神,背过身擦去眼泪。原来眼泪不是流不出,而是没有到伤心处。 赵璟琰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隐住了心底的一抹疑虑。 她恨不得顾家不复存在,又如何会为他们流泪? 这一声咳嗽,也惊醒了牢内的人。 角落里,顾家三位爷看来人,眼中迸出光芒,莫非是六丫头求了寿王,救他们来了。 顾松涛挣扎着从草堆里爬起来,扑通跪倒在寿王跟前,涕泪均下。“王爷,顾家冤枉,冤枉啊!” 第二百八十一回反被聪明误 青莞的视线落在顾松涛脸上。 短短一日,这个昔日风流倜傥,富贵荣华的顾家二爷,变成了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阶下囚,唯有那红润的皮肤,无声宣告他曾经的高贵。 心中涌上几分痛快,又有几分鄙夷。 顾松涛见王爷不语,眼眸如剑一般盯着她,看不出喜怒,一颗心直往下沉。 赵璟琰越过他,目光落在顾砚启的身上,昂了昂下巴,趾高气昂道:“本王想与顾老爷说话。” 顾松涛忙爬回去,推了推老父亲,顾砚启抖抖索索起身,父子三人同时跪倒,一脸惶恐。 “草民拜见王爷,求王爷开恩,救顾家于水火之中。” 赵璟琰目光微凛,淡淡一笑道:“顾家能不能救,就看顾老爷,会不会做人。” 顾砚启心头一惊,惴惴不安道:“求王爷明示。” 赵璟琰眼角余光看向身边的女人,正色道:“本王听说,顾家有富可敌国之财,顾老爷若是想从这天牢里出去,怕是要出点血吧。”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在头顶炸了个响雷,顾府三位爷,脸上一片死灰。 他是如何知道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顾老爷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自有明断。” 顾砚启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抓住了,疼得紧,脸上如霜打的茄子。 “草民……草民只想知道……王爷这个消息,从何处来?” “顾老爷是在置疑本王消息的真假吗?” 赵璟琰嘴角微扬,冷意倾出,“其玉无罪,怀壁有罪,顾老爷难道还不明白,这趟牢狱之灾,从何而来吗?” 又似一记重锤落在三人头上,砸得人头晕眼花,顾砚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 老齐王一心记挂顾府宝藏,求而不得后,便用了一招以钱换命,以莫须有的罪名,把顾家逼上绝路。 顾砚启心里升出恨意,“肉在砧板上,横竖是个死。顾府从来没有宝藏,王爷这一趟怕要失望了。” 赵璟琰漫不经心的笑笑,婆娑着青莞的手,容颜如明月。 青莞这时候才发现手还被男子握着,用力的挣脱几下,偏偏他越握越紧。 想要发作,又怕顾府三人看出什么来,只能认命。只是十指相交,这样子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青莞脸上多了几分不自在。 寿王的笑,落在顾砚启眼中,又有了另一番味道。 是怜悯,亦或嘲笑? 肉在砧板上,不从又如何。他已花甲之龄,死不足惜,可儿子、孙子还小,若是连他们都…… 岂不是亡府之灾? 顾砚启脸上细微的表情,逃不过赵璟琰的眼。这个老家伙到底还是怕死的。 他侧首又看了青莞一眼,故意浅笑道:“青儿,既然顾老爷不领本王的情,咱们还是走吧!” “是,王爷!”顾青莞会意,压低了声音回话,脚步一转,人已转过身去,就势挣脱开男人的手。 赵璟琰手中落空,心情不爽,冷冷道:“本王若不是看在顾六的份上,还会管顾府的死活,哼,愚不可及,就乖乖的等死吧。对了,青儿,顾府尚还有多少人?” 青莞哑着声道:“回王爷,未出阁的姑娘三位,两位少爷,一位哥儿。” 赵璟琰连连摇头,一脸叹息,“哎,活不成罗!” “王爷……王爷留步。”顾砚启伏倒在地,双手死死的捂住脸,浑浊的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赵璟琰与青莞对视一眼,眼中有笑意流出。 “青儿过来,让本王靠靠,站得久了,本王受不住。” 顾青莞忙走到赵璟琰身边扶住,后者顺势搂住她的肩头,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 顾青莞没由来的一阵颤抖,这厮……简单混蛋透顶。 出刑部,入马车。 顾青莞怒目相对,不知怎的,心里猛然来了一股怒气,像是被人耍了一样。 刚刚在天牢里的那幕,一定是他故意的。 赵璟琰含笑看她,一双凤眼,如梨花般清俊。 “三日后,老齐王回来,必要去天牢探试,逼顾家交出财富。顾砚启为了保命,势必合盘托出。一切如莞莞算计的那般。” 青莞冷冷扫了他一眼,脸色难看道:“如此,便有劳亭林了。” 她在生气! 赵璟琰一脸委屈道:“牵你的手,是为了不让你摔倒,后面搂着,也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心。莞莞,爷冤枉的紧啊!” 就算是冤枉,为何他要与她十指相交?青莞差点没忍住脱口而出。 只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无理取闹,握都握了,还要计较怎么个握法。 罢了,离这厮远一些罢。 赵璟琰看着她脸上一会白,一会红,只觉得好看得紧。 心下轻轻一叹,她虽然老成多智,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女子,这般生动的面庞,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 “刚才为什么哭?” 青莞一听,正了身子,含糊道:“牢里味道刺鼻,我被熏了眼睛。” 赵璟琰只是淡笑,一双眼幽深如寒潭。 青莞回望过去,四目相对,那笑冲淡了男子眉间的凌厉。 她觉得心绪繁乱。 回府,月娘几个绷着脸迎上来。 青莞见他们脸色不对,忙道:“出了什么事。” 春泥脾气火爆,没有忍住,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净。 青莞听罢,心中冷笑。 当初自己还是个疯子时,那府里没有人正眼瞧她一下,这会子顾府落败了,一个个的倒来求她了。 人心的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顾府人一时一个嘴脸,可变是变换的快啊! 月娘看了看小姐的脸色,心里又涌出恨意。 今日一天,府里就没有断过人,先是老夫人拖了个病体,亲自登门。再是大奶奶带着两位少爷,随后二爷的三位姨娘。 若是好好求,也便罢了,偏这些人完全没有求人的自觉性,言语中带着几分傲气,仿佛别人欠着他们似的。 青莞低头深思半晌,才轻声道:“从明日起,关门闭府。” “是,小姐。”月娘点头应下。 门被推开,春泥进来,“小姐,柳姨娘来了。” 顾青莞眼前一亮,“把人请进来!” 片刻后,柳氏进门,盈盈一福。 青莞不等她开口,便道:“月娘,把东西给她。” 月娘递上匣子,“柳姨娘,东西都在里头,你打开瞧瞧。” 柳氏却并未打开,而是把匣子抱在了怀里。 这里头是她卖宅子存下的私房钱,还有六小姐许下的两万两银子,存在六小姐这里,躲过了抄家。 有了这些银子,以后的日子虽不致于大富大贵,闲闲度日已然是够的。 她柔柔道:“我信得过六小姐。” 青莞见她如此行事,心中微赞,道:“他的身子,需慢慢调理,庆丰堂各地都有分店,里头还有一张我的手书,你拿着它,随便到哪个分店,会有人替他诊脉,开药,分文不收。” 柳氏心头一暖,眼中露出感激。当初六小姐与她达成交易时,并未谈及这一桩好处。 “车马都已经备下,回头你赎了身出来,往天上放盏孔明灯,会有人护送你出城。以后找个山青水绿的地方,安生过日子吧。” 柳氏神色动容,再次起身道福,“多谢六小姐成全。” 青莞颔首,道:“不必谢我,只谢你自己。顾家已然是不成的了,你速速离了去,免得牵连上。” 仿佛有森冷的寒气,自脚下而出,柳氏心中一紧,忙应了一声“是”。 她从小在戏院长大,见多了人间百态,是个极聪明的。顾府的落败,她多少能猜出几分,却不能问,也不敢问。 人活着,糊涂些便好,太聪明了,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就此拜别,六小姐好生保重。” 青莞起身,笑笑,“你也一样。” 柳氏一去,月娘便道:“小姐,这柳姨娘颇有几分眼色,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青莞笑道:“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这样的聪明人做事。回头交待陈平,出城后送出五百里便回,也好让她们夫妻俩安心。” 月娘点头道:“小姐放心。” 话音刚落,银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陈平回来了!” “噢?” 说曹操,曹操就到。 青莞心头一喜,“快请进来。” 片刻,陈平一身劲装,夹着寒意,风尘仆仆而来。 “小姐,仿钱太医字迹的人,找到了。” 青莞猛的起身,“是谁?” “小姐再聪慧,也猜不出她是谁。”陈平唏嘘。 月娘气笑,“打什么哑迷,快快说来。” “小姐可记得今年元月,镇国公府长孙满月一事。” 青莞眉心微蹙。 她当然记得,那日自己在后花园救下世子爷的姨娘何氏,还被人诬陷行凶。 “难道是何氏?” 陈平忙道:“小姐,并非何氏,而是世子爷的正室,如今被禁了足的世子妃董氏。” 竟然是她?青莞始料不及。 “小姐,这个董氏出身诗书大族,书画极为出色,最擅临摹。”青莞道:“你如何打听到是她?” 第二百八十二回福之祸所倚 陈平一笑道:“说来也巧了。这些天咱们兄弟在京中四下打探,国子监查探了两个回合,一无所得。结果有个兄弟心急气噪之下,撞了一人。那人女扮男装,怀里抱着几卷书画,散落在地。” 青莞听到精彩处,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董氏的贴身丫鬟。” 陈平微微吃惊,“小姐如何知道?” 青莞挑眉轻叹道:“董氏残害妾室,交出管家大事,禁足于内帏,没有了油水,银钱上肯定不衬手。她有以假乱真的本事,又素来是个胆大的,何不仿上几副名画,换了银子。” “小姐料得半分不错。”陈平对青莞的聪慧,佩服之至。 “她虽有这等本事,却未必肯承认事情是她做的。” 青莞起身,跨步至窗前,神色淡冷,“她若矢口否认,咱们也毫无办法。” 陈平着急,“小姐,那怎么办,兄弟们这一通,岂不是白打听?” “怎么会?” 青莞意味深长道,“此事我定要想个办法,让她开口。陈平,备马。” 月娘惊道:“小姐刚回来,这会又要到哪里去?” 青莞寥寥一笑,“我想去趟万花楼。” “小姐要去哪种地方?”月娘更是吃惊。 “嗯,那件事绿碟还没有办妥,我得给她送点好东西去。” “小姐,什么好东西?” “一个,能让张太医开口的好东西,顾二爷也用过呢!” 月娘愕然,半晌才道:“那董氏那边呢?” 青莞轻道:“董氏的事儿,待我一路上细细思量。” 青莞从万花楼出来,并未回房,而是径直入了曹子昂的院子。 彼时,曹子昂早已歇下,得到消息披了件袄袍,散着发,连鞋子都不曾穿妥,便匆匆而出。 顾青莞端坐在案桌前,一手端着茶另,一手指了指他,笑道:“头一回见子昂这副模样,倒有几分石师父的风范。” 曹子昂红了脸色,羞道:“怕你等,起得有些急了。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又怎会看到子昂这般模样。”青莞忍不住打趣。 脑子绷得紧了,偶尔也想着要调剂下,不知为何,府中这么多人,她独独喜欢与子昂开玩笑。 仿佛是已认识了多年的好友,一言一行中,带着随意。 曹子昂脸色又一红,嗔怨的瞪了一眼,袍子掀开坐于她边上,就着烛火向她打量。 眼下有青色,双目浮肿,下巴微尖,显然是思虑过多。他想着这几日外头的风雨,心底微叹一声,脸上却浮现笑意。 “找我何事?” 青莞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极为难看,见他打量一圈后却不曾多言一分,笑意浮上脸庞。 她与他相识至今,从头一回见面,两人之间的相处便十分舒适,就算后来她为主,他为仆,也未曾有尴尬的时候。 人生能得朋友如此,也算是件趣事。 青莞心中一动,淡淡开口道:“忍不住,想要与子昂通报一件喜事。” “喜从何来?”曹子昂转头看向她。 “曹老太医的冤案,不日便会大白于天下,喜否?” 曹子昂猜出她深夜前来,必有要事,也曾想过会不会是祖父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却不曾想到会大白于天下,惊得目瞪口呆。 这才短短数月啊…… 他急急道:“可有真凭实据?” 青莞点点头,“八成的把握,还有两成,交给命数。” “可是那张贼所为?” “正是,仿笔迹之人,若没有差错,当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妃。” 曹子昂面露怒色,青筋暴出,两只拳头握得紧紧。 这样的神色,从前她也有过,只是时间久了,那恨便已深入骨髓,再不外露。 青莞轻道:“子昂稍安勿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为防着那张贼狡辩,咱们得把事情做得周全些。世子妃那头的笔迹,还需你亲自出马。” 曹子昂一惊,忙敛了神色道:“青莞只管吩咐,要我如何做,我万死不辞!” 这话听着像是要去杀人放火,打家劫室,又像要去赴死。 青莞莞尔一笑道:“别紧张,这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我已帮你想好了主意,你附耳过来……” 曹子昂把人送出院子,又跟了几步,等人走远了方才回去。 刚转身,一个黑影立在眼前,他吓得浑身一凛,“谁?” “哥,是我!” 曹子曦从暗处走出来,“六小姐来了?” “嗯!”曹子昂不欲多说,一言带过,“你怎么这个时辰还不歇着?” 曹子曦羞怯的看了他一眼,道:“给哥哥做了些宵夜。” 曹子昂皱眉,“这些事情,哪里劳你动手,快回去歇着吧。”,说罢,转身就便走。 走出几丈远,却见自家妹子仍立在当下,又折回来了,“怎么还不走?” 曹子曦咬着唇,双目盈盈望去,怯生生道:“哥,这么晚了,六小姐来找哥做什么?” 张华一事,尚未有定论,曹子昂不想节外伸枝,从未对人说起。 他轻轻柔柔的抚安她道:“她今日出诊,遇上一点难事,故与我商议商议。明日还要早起,歇着罢。” 曹梓曦目光深深,神情有几分古怪,唇动了动,半晌才道:“哥也早点歇着。” 三日一晃而过。 老齐王威风凛凛回京,入皇宫到皇帝眼前复命。 宝庆帝见诸事妥当,心下大喜,赐宴。 是夜。 老齐王微有醉意,自皇宫而出,却见世子赵璟玤等在宫门前。见他出来,急急迎上去,附耳低语。 老齐王瞬间变色,目光如箭,当下驱车入了刑部。 阿离隐在暗处,等老齐王微胖的身子离了视线,朝身后的同伴颔首,脚下一点,翻身上马。 夜深。 齐王府门口。 老齐王自车上下来,冷着一张脸,背手急急入了府邸。 片刻后,书房的灯齐齐亮起,赵璟玤匆匆入院,垂首立于书案前。 书案上红蜡的灯捻子颤了颤,烛火跳动好几下。 老齐王抚着手上的板指,开口道“顾府如何就败了?谁下的手?” 赵璟环忙道:“父亲,儿子暗中打探过了,此事是贤王动的手。” “老三,为何会是他?”“父亲忘了,当初贤王入江南,顾府送了个疯子过去,咬伤了他,此为一;二其,顾府是父亲的人,父亲又与瑞王交好,贤王如今失势,自然是急了,一通乱咬。再加上顾府三位爷本身屁股不干净,前些日 子又出了这些个丑闻,所以才被拉下了马。” 老齐王的手心蓦然冰冷。 这个贤王,果然心胸狭小,呲牙必报,这样的人若登了大位,只怕这江山也难坐稳。 “依你之见,当如何?”老齐王捻须问。 赵璟环思忖片刻,道“父亲,儿子以为,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这事儿对咱们是个机会!” 不愧是他最倚重的儿子,才能,谋略,一样不差。 老齐王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道:“与我想到一处了。今日我已经把话和顾砚启说开了,银子和命选一个。” “他如何选?” 老齐王面露得意之色,“爱财之人,更爱命,他自然选后者。” “恭喜父亲,贺喜父亲!” 赵璟环神色激动。顾家百年财富,数目惊人,老齐王六年苦求而不得,不曾想阴差阳错间,竟然这么容易的就到手了。 可见老天都站在他们这边。倘若老齐王府有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何愁大事不成! 老齐王反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此事最对不住的,便是你妹子。原本顾家交出财富,她便可和离,只是得防着那老狐狸反咬一口,倒不得不再让她周旋一两年。” 赵璟环不以为然道:“父亲,这有何难。等大事落定,我便封她一个公主当当,天底下的好男人,随她挑选。” 老齐王不答,闭目微微思忖半晌,道:“既如此,你明日便四下走动,把顾府三位爷弄出来。我明日夜间,再去趟刑部大牢。这头只要到了手,那头你便放人。” “是,父亲!” “去吧!”老齐王疲倦的跌坐在椅子上,“本王要好好想想,该与那老狐狸怎么谈。” 赵璟环身形未动,反而上前一步,低语道:“父亲,他快要到京城了。” “谁?”老齐王一时不明。 “海南府的那一位。”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夜时就变了天。风乍起,吹得刑部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连眼都睁不开。 丑时二刻,雨丝飘下。 破旧的牢狱里,有寒风灌进来,顾砚启歪在角落里,脸色惨白。 “父亲,老齐王今夜会再来吗?”顾松涛忧心重重。 顾砚启听着外面雨声飒飒,脑海中从未有过的清明。 “顾砚启,只要你交出财宝,我必保顾府无忧。” “老王爷深谋远虑,砚启自叹不如,却还有一点清明。老王爷若是过河折桥,顾家终究是个死。” “你放心,华阳是我的女儿,但终究是你的媳妇。有她在,你完全不用担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砚启老泪纵横。 第二百八十三回顾家被骗了 顾砚启老泪纵横。 这个魔王六年前就舍了女儿,又如何会把女儿的生死放在心头,不过是为了安他的心而已。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个世道,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怨只怨自己没本事。 顾砚启恨意滔天,浊眼微张,却朦胧看见牢房房前站了个人。 终于……来了! 丑时三刻。 连万花楼都已沉睡。 然西北角的房间里,灯亮依旧。 赵璟琰打了个哈欠,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放下一枚白子。 真他娘的想骂人。这个老齐王也忒小心谨慎了些,这个时辰还没动,打的是什么主意。 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早知如此,该拖着顾六的。 “该你了,弘文。” 蒋弘文赤红着眼睛,懒懒的歪在榻上,脸色难看的放下黑子。 子落,门开。 阿离浑身湿透进来,“爷,鱼儿上钩了。” 蒋弘文猛的起身,“怎么说?” 阿离抹了一把脸,“半盏茶前,老齐王从刑部出来。随之,齐王世子领随从拿着腰牌出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 “南边?” 赵璟琰又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对上蒋弘文的眼睛,“莫非是苏州府的顾宅?” 蒋弘文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捻起一颗果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嫌酸,又吐了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离见冷了场,忙道:“爷,咱们的人暗中跟着。快马加鞭,十天必有消息传来。” 十天,时间可真够长的,他都有些等不及了呢。 赵璟琰目光在阿离的身上停留片刻,良久才哼了一声道:“多分几批,别让人起了疑心。” “爷,放心!”阿离转身离开。 蒋弘文目光一斜,“下一步,打算如何?” “顾六说,坐山观虎斗。” “能不能把老齐王拉下马?” 赵璟琰冷笑道:“那就看我的好二哥怎么做了。从明儿起,爷要在繁花楼醉生梦死,顺道在他耳边,吹吹枕旁风!” “你又不是女人?”蒋弘文眼露鄙视。 “非常时期,爷可行女人之事!”赵璟琰低下头,然后瓮声笑起来。 蒋弘文听得心头森然。 十日,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不过转瞬即逝。 然对于顾府的人来说,是天塌地陷的痛苦。 府里爷们被抓,家产被封,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真真是撕心裂肺。 别说是那些昔日要好的亲朋好友,便是二爷的正妻,华阳郡主都避而不见,人心冷暖可见一般。 府中那些个精明的下人,眼见顾府要倒,有本事的交了银子赎身出府;没本事的,整日浑浑度日,喝酒赌博,连差事都懈怠。 也别怪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眼睛势力,连大爷的新纳的柳姨娘都交了赎身银子,收拾收拾细软奔前程去了,他们还在这里苦撑个什么劲! 魏氏自打那日抄家,一口气上不来,人便昏厥过去,从此便一病不起。 府里无人主事,不得已只能把大奶奶周氏请出来,掌顾府内外大事。 周氏强拖病体,接过顾家的令牌,勉强主事。 一切,不过是熬着! 似乎连老天爷都哀叹顾府的遭遇,雨滴滴嗒嗒的下了十日。 转眼时,初冬已至。 这日清晨。 城门将开,数骑飞马风尘仆仆疾驰而过,一路狂奔至老齐王府。 为首的世子爷把缰绳一扔,冲进了府邸。 就在世子爷入城的瞬间,两道黑影落在寿王府书房。 赵璟琰见人来,眼前一亮,道:“速速道来。” “王爷,那笔银子一部份埋在顾府祖茔下头,一部份沉在内宅月牙湖的里头。” “他们都运回来了?” “不曾运回京中,而是放在京郊的庄子上,四周都是暗卫,咱们的人近不得身。” “共有多少?” “以小的估算,几千万两。” 赵璟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黯然片刻后道:“果然是块肥肉肉啊,我那好二哥,多少应该会动心吧。” 午后。 瑞王府书房。 赵璟琰素锦褒衣,束发玉冠,半倚半躺在临窗塌下,推开美婢递来的果子,神色懒懒,似乎满腹的心事。 “哎……” 叹气声再一次幽幽响起,瑞王索性放下笔,“八弟可有什么烦心事,怎的一下午都愁眉苦脸的?” 赵璟琰呵呵低笑两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瑞王挥了挥手,下人尽数离去。 “说吧,有什么烦心事,你这一口气,一口气叹得我心烦。” “二哥,有件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瑞王道:“你我兄弟,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非也,非也!” 赵璟琰连连摇头,一副欠捧的样子。 “这话要说出来,二哥定要说我是在搬弄是非;可不说吧,你和我这么好的兄弟,老八心里过意不去。” 瑞王彻底来了兴致,道:“得了,速速道来。” 赵璟琰这才勉强开了口,“顾府的事情,二哥想必是知道的。” 瑞王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这几日,他为了顾府的事情,吃不香睡不着。到底是他的人,正想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歹把人弄出来。 “顾府如何?” 赵璟琰捂嘴轻咳一声道,“我且问二哥,齐王叔可有往二哥处走动走动,说把顾府搭救出来?” 瑞王眉头一紧,这事他心里一直奇怪着。 按理说顾二爷是他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也要张罗张罗,偏偏老齐王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瑞王肃容道:“老八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璟琰注视他良久,淡淡一笑道:“老八听说一件事。顾府之事,并非三哥所为,而是齐王叔的手笔。” “什么?”瑞王大惊。 赵璟琰轻轻叹出口气,“我听说,顾府有惊人宝藏,老王叔布局六年,还没把银子弄到手,不得已才使了这招。”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瑞王的脸色一点点转白。 是夜。 侍卫低着头道:“王爷,小的已经查清,齐王府世子爷在十日前出了城,今日早上才将将回来。” 瑞王冷脸道:“可有查出,他去了哪里?” “回王爷,去了苏州府顾宅。” 瑞王脸色一怒,拍案而起,目光中的狠厉让坐下的人心颤不已。 谋士俞清见状,起身道:“王爷,市井之言,不可全信。王爷不防再派人去趟刑部,从顾砚启嘴里打探一下真实。这才是顶要紧的。” 瑞王回过神,道:“来人……” “王爷,此事不可伸张,清愿亲自前往。”俞清忙拦住。 瑞王心下一动,当下明白过来,“速去速回。” 话毕,俞清行了行礼,扬步而出。 顾家三位爷做梦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竟然是王府谋士俞清。 更让他们心惊胆寒的是,此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顾家有宝藏的事情,可是真的?” 像晴天炸了道响雷,顾砚启脚一软,身子委顿下去。 俞清冷冷一笑,“如今这笔银子,是不是在老齐王手中?” 此言一出,顾砚启一口气上不来,直直倒下。 两位爷手忙脚乱,死命的掐了人中,方才把人弄醒。 顾砚启缓缓转醒,气若游丝,浊目中却射出精光。瑞王派了近臣过来,语含责备,莫非是…… 似有一道光照进来,顾砚启恍然大悟,心底波涛汹涌。 老齐王所言必有假,此刻顾府之灾,绝非瑞王在后面推波助澜,而是他一人所为。甚至瑞王都被瞒在鼓里。 直娘贼,顾家……顾家被骗了! 顾砚启胸口发闷,四肢发僵,浑身一片冰凉。 现在,他要如何舍取? 俞清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又一句有份量的话砸了过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老爷若不实话实说,别说一个老齐王,就是十个老齐王,也扶不起一个顾家。” 顾砚启被这样的一句话,砸得头晕眼花。 他半张着嘴,像一条被人拎出水面的鱼儿,无论怎样喘气,都有种窒息的感觉。 许久,他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颤颤威威跪倒在地,哽咽道:“顾家是砧板上的肉,不得不从啊,求瑞王替草民,替顾家作主!” 一个时辰后,去而复返的俞清回到瑞王府。 “回王爷,共八千九百七十万两银子,都给老齐王吞下了。” “八千九百七十万两银子,竟然这么多?” 瑞王勃然变色,一掌拍在案桌上。 饶是他贵为皇子,仍被这巨大的数量给惊呆了。 俞清垂首道:“顾砚启说,当初老齐王把郡主下嫁到顾家,打的就是这笔银子的主意。顾家有此一难,也是老齐王用计逼出这笔银子。” 瑞王眼中带了几分狠意。脸上神色不明。 俞清思了思,又道:“顾砚启还说,老齐王逼问他要这笔银子的时候,打的是王爷您的旗号。” “混帐!” 瑞王一听,勃然大怒,“好你个老齐王,竟然背着我不声不响的吞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俞清道:“王爷,看来老齐王与咱们不是一条心。” “还用你说?”瑞王钢牙紧咬,这不是明白的事吗?俞清被噎,不急不恼,道:“王爷,清以小人心之,度君子之腹,担心一件事。” 第二百八十四回谁也逃不掉 “说来!” “他瞒着王爷闷下这么一大笔银子,万一这银子他暗中给了贤王,那王爷……危矣!” “好……好……好……” 瑞王惊得连连退后数步,森冷一笑,“本王要让他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俞清上前一步,忙道:“王爷,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咱们得先礼后兵。” 瑞王明白这话中的深意。老齐王知道他诸多事情,冒冒然闹僵,绝非上上策。 “依你之见,当如何?” 俞清思忖道:“王爷,何不先试探一下,只要老齐王愿意交出财宝,王爷便睁只眼,闭只眼。” “倘若他拒绝呢?” “哪……”俞清神色一紧,目中射出狠光,“那……就留不得!” 这话,说到了瑞王心上,眼珠子一转,他冷笑道:“让母后出面试探一下。如果他真的生了二心,哼,这条老狗本王宁可毁了,也绝不让他为老三所用。” “是,王爷!” 翌日。 皇后请齐王妃入宫的旨意,便传到了齐王府上。 老王妃不紧不慢的穿了朝服,自南门入宫。 怡春宫里。 秦皇后早已候着,等人坐定,也不寒喧,只开门见山道:“请老王妃过来是有件事情想问问。” 老齐王妃微微欠身,“娘娘有话只管问,老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皇后抚了抚头上的凤簪,好一会才说话,“听说世子前些日子去了南边?”老王妃心里咯噔一下,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王府在南边有些生意,这几年府里懒得照看,那起子下作小人越发的猖狂,弄些个假帐目糊弄主子。这一回实在不像样了,王爷发了一回狠,就让世子去料理 下。” 秦皇后嘴角浮起笑意,意味深长道:“糊弄主子的下人,按规矩就该乱棒打死。世子爷这回没有心软吧。” 老王妃不知这话是何用意,只能顺着话头道:“乱棒打死了几个。” “很该如此!” 秦皇后端起茶盅,润了润唇,道:“本宫听说,世子这回去南边,得了不少好东西?” 老王妃脸色微变,“确实带了些南边的特产,回头等理好了,老身命人给娘娘送些来,尝尝鲜。” 哼,戏演得可真好,若不是本宫早已知晓,定要被你骗去。 秦皇后已没有耐心拐弯抹脚了,把茶盅一搁,正色道:“本宫怎么听说,世子爷带回京的不是土产,而是成箱的金子、银子啊!” 老王妃惊得手脚冰凉。 几场寒雨一下,梧桐落圳,瑟瑟而下,树头已然秃了不少,除却那些枝蔓,看到了粗壮的枝干。 太医院里,青莞拿着一卷医书,目光却落在窗外。 刚刚阿离传讯事,事情正一步步,有条不紊的行进下去,所有的人与事,尽在掌握中。 如果没有料错的话,此刻老齐王妃应当被叫进宫。不知道皇后会用什么手段试探、逼问,以老王妃本事,应该是能应付的吧。 如此一来,自己离六年前的真相,似乎又近了一步。 就在此时,院内来人。 “顾女医,皇后有请。” 青莞心神一凛,神色变了几变后,拿起医包平静而出。 青莞在怡春宫门站着,风吹上来,很有几分刺骨。 秋菊端了盅茶过来,一脸歉意道:“顾女医稍安勿噪,皇后此刻正与老齐王妃说话。” 青莞接过茶盅,淡淡道:“无碍。” “女医的脾气真是好,怪不得连皇后娘娘都喜欢。”秋菊没话找话。 青莞笑笑,不答。她是皇后,她是医官,为了手里饭碗,如何能不好脾气。 突然,一个小宫女匆匆跑出来,“女医速速跟我来,老太妃晕倒了。” 青莞表情一肃,急步而入。 此刻老太妃跟前已围得水泄不通。 “速速褪开!” 青莞厉喝,一手伏脉,一手翻开眼皮去瞧。随即,她拿下银针,对准穴位刺下。 奇怪的是,仅仅一针下去,老太妃幽然转醒,目光在青莞脸上转了一个圈后,挣扎着起身,颤威威的欲跪下去,边上忙有丫鬟扶住了。 “皇后娘娘,老生告退。” 秦皇后未曾起身,仍端坐在上首,神色冷淡,“老太妃走好。” 老王妃银牙暗咬,目光深深的将青莞剜了一眼后,蹒跚离去。 青莞低垂下头,心中了然,恭敬上前与皇后行礼。 “皇后哪里不舒服?” 皇后脸色微青,压住心中的怒意,强颜道:“顾女医退下吧,本宫这会,心头舒畅了许多。” 青莞颔首,没有任何动作,起身行礼,“青莞告退。” 等人离开,秦皇后拂然大怒,广袖一扫,茶盅应声而落,“好个老妖婆,嘴紧得跟个河蚌似的,我倒要看看,他老齐王府要做什么?” 皇后发怒,无人也上前,大殿里个个噤了声。 秦皇后深吸几口气,厉声道:“来人,传信给瑞王府……” 青莞将将走出数丈之远,听到身后的动静,脚下未有停滞。 皇后将老王妃请去,是逼问银子的事情。 而老王妃心思深沉,必是口风紧得很,被逼急了,便以一招装晕蒙人。 不曾想她就在边上,一针下去,老王妃受不住,只能醒来。 否则,那一眼便不用剜得又狠又厉了。 皇后这一逼,老齐王府怕是要动了,聪明的就是将顾家三人杀了灭口,来个死无对症。 默然良久,她轻轻一叹,“银针!” “小姐有何吩咐?” “去寿王府和王爷说一声,大牢那头,一刻也不能放松了。好戏已渐入高潮!” 银针会意,“是,小姐。” 青莞待人离去,顿步抬头看了看天,嘴角泌出笑意。老齐王和瑞王你来我往,如此手段,不知谁更胜一筹。 “六小姐!”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温润而醇厚。 青莞回首,数丈之外,苏子语一身月白长袍信步而来,俊郎儒雅的脸上,带着一抹关切。 青莞在打量苏子语的司时,苏子语也在打量她。 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同,她眼下有青色,神情似乎很疲倦,眉角的神色,远不如从前那般艳丽。 两相互相审视着,都不曾开口。 许久,苏子语抱拳道:“六小姐,家母的病不知……” 青莞微惊。这些日子忙着顾府的事,竟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算算日子,竟有二十几天不曾往那府里去了。 她不曾还礼,眼帘低垂道:“是我失了约,走吧,现在就去。” 苏子语看着她眼底的青色,道:“如此,便有劳六小姐了。” 青莞目光扫过他的脸,心静如水,转身离去。 出皇宫,上马车,马蹄声嗒嗒而响,敲在人的心上。 青莞掀了帘子,目光落在马背上月白色的身形,思绪在现实与前世中游走。 苏子语敏锐的察觉到身后有道视线,忍不住回头凝睇,却只瞧见微有晃动的轿帘。 他凝视良久,感觉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了他的心头。 苏府后院。 叶氏手中盘着佛珠,把经书放下,叹道:“那丫头已经很久没来了。” 绮素收起经书,把参茶奉到叶氏手中,道:“夫人,顾府三位爷下了牢狱,六小姐怕是忙着那头的事。” 叶氏“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绮素见她兴致怏怏,不敢多言,拿起坑上的针线篓子刚动了几针,却听叶氏道:“顾家,不会有好下场的。” 叶氏的声音低沉苍老,把绮素惊了一跳,忙低声道:“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谁也逃不掉的,苏家也一样。” 绮素心头大震,忙岔开了话道:“夫人,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打帘出门,一抬眼,正好看到青莞走过来,绮素喜得折回去,“夫人,六小姐来了。” 叶氏原本眼神空空,听得消息,蓦地翻身而起,匆匆披上衣衫,道:“快,快扶我去迎迎。” 绮素笑道:“已经正门口了,我扶夫人起来。” 话音刚落,青莞已入了内里,见叶氏迎出来,忙快行两步,将她按住了。 叶氏的眼睛微微转动,在青莞身上停留片刻后,道:“竟瘦了。” 青莞不曾想叶氏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默然片刻,道:“夫人的脸色也不大好。坐下吧,我替夫人诊诊脉。” 叶氏笑笑,苍老的脸上依稀有着几分从前的模样。青莞尽量不去看她的脸,把注意力用在了诊脉上。 “夫人这些天可曾好好用药?” 绮素见六小姐向她看来,忙道:“一日三顿,顿顿不落下。” 青莞皱眉,不动声色的看了叶氏一眼,道:“夫人的药,还得好好吃,我去外间给夫人开了药方来。” “孩子,别急着走,咱们娘俩说会子话。”叶氏突然主动拉住了她。 青莞心中叹了口气,道:“也好。绮素,你去看看夫人的药好了没,我亲喂夫人吃药。” “哎,奴婢这就去!” 苏子语立在窗下,看着屋里一老一少低声轻谈,心神越来越恍惚。 这一幕,从前常有,子奇和母亲常常将他撇开,母女俩凑在一起说体己话。 为什么她们如此相象。苏子语静静的看着,忧郁深邃的双眸痛色浮上,他有个错觉,似乎顾青莞就是钱子奇,钱子奇就是顾青莞。 第二百八十五回还不配我出手 半个时辰后,药喝完,话说尽,青莞扶叶氏睡下,替她掖了掖锦被,欲转身离去。 一只干枯的手拉住了她,叶氏扬起头,巴巴的看着,道:“孩子,下回何时再来?” 青莞淡笑,“十日后,再来。” “一言为定。”叶氏的神情,像个孩子。 “若不来,你打发人来请。” 叶氏听完,笑了放了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青莞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口实在压抑的难受,迅速离开。 外间,早已备下纸笔,这一回,青莞皱着眉沉吟许久,方在纸下落笔。 一道阴影斜过来,顾青莞正好按下印章,她起身朝来人递了个眼神,先一步走到了院子。 苏子语的目光在方子上扫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塞进了袖中。 青莞站定,淡淡道:“回头多派两个丫鬟服侍,看着她把药喝下。” 苏子语脸色微变,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母亲所在的屋子。怪道用了药,母亲的身子也不见好。 “言尽于此,告辞!” “六小姐,且慢。” 苏子语迅速掩去眼底的惊色,道:“六小姐,子语还是那句话,若有难事,只管来找我。” 青莞冷冷一笑,她明白苏子语所说的难事是什么事。 她突然想起六年前,钱府和盛府风雨飘摇,他巴巴的赶来,握着她的手,道:“子奇,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会护你一生一世,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誓言总是说得好听,如同天空中最绚丽的彩虹,然而,却转瞬间即逝。 “苏侍卫,我与你非亲非故,不敢有劳,告辞!” 一只手横在面前,顾青莞抬头,嘴角含着嘲讽,“什么意思?” 苏子语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六小姐,不管从前的事情如何,请一定记住,若有难事,来苏府找我。” 青莞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脱口而出道:“当初我表姐有难,苏侍卫不仅不救,反而恩将仇报,如今这话,我只当笑话听!” “顾青莞!” 苏子语厉声叫住,“我就算是世间一苍惶野狗,人人都能叫打,可此时此刻对你所言,句句是真。” “真亦是假,假亦是真,顾侍卫的真真假假,委实难以分辨,也不想分辨。” 青莞反唇相讥,“美人在怀,官位在身,我看不出苏侍卫哪里活得像野狗。狗尚忠诚,苏侍卫从前之举,怕是连狗都不如吧。” “你为何如此恨我?” 苏子语恼羞成怒。自己想着顾家之事,会不会给她造成困扰,若是,他愿意出手,刑部有他的人在。 谁知,她根本不屑,甚至将他的心意踩至脚下。 “我就是如此恨你!”青莞不屑隐藏,拂袖而去。 苏子语心里一下乱了,乱成一团麻。 这样爱憎分明的个性,他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在她身上,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从无中间的灰色地带。 可是,又怎么可能?她的尸身,是他亲手掩埋,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 苏子语眼里神色变幻,像是不敢相信,像是无比恐惧,又像是无穷无尽的绝望。 青莞出宫,心神烦乱。 乱的不光光是苏子语这个人,还有叶氏的一心求死,但更多的是如今的局势。 现在的每一步都在她和亭林的算计当中,只是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料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样的日子,确实是累的,比在江南的时候,更累。因为一个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青莞一边随着马车晃晃悠悠,一边想早点回府,不知为何,她竟然饿得慌。 突然,车身一晃,马车骤然停下。 银针探出头看了看,低声道:“小姐,竟然是三小姐和四小姐。” 青天白日,世家千金抛头露面竟当众拦车,看来,是被逼到了份儿上。 青莞思忖片刻,道:“让她们回去。” 银针踌躇道:“小姐,怕是没有那么好打发,听月娘说,她们都来过几回了。避得了初一,避不了十五,正好边上有个茶楼,小姐如不见见,把话说清楚,也省得她们这一趟又一趟的。” 青莞抚了抚微痛的额头,低声道:“那就到茶楼要个雅间。” 茶楼的雅间,布置的十分精致,青莞如水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心里泛起冷笑。 赤金盘螭璎珞圈,缠丝镶红宝石金簪,梅花垂珠滴水耳环……世家千金该有的派头一样未少。 顾青芸,顾青莲对视一眼,前者咬咬牙道:“六妹,从前我与四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是啊,是啊,六妹,我们到底都姓顾,到底是同一个爹生的,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呢!”顾青莲应而附和。 青莞看着两人不说话,只是傲慢一笑。 顾青芸银牙暗咬,用帕子拭了拭泪道:“六妹,府里的事儿,你也是知道的,老爷,大伯,父亲再怎么错,都是咱们的长辈,长辈有难,咱们做小辈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可叹我是个闺中女子,这偌大的京城识不得几个人,若不然,便是拼了命,也要去试一试的。” 顾青莲很快接了话,又话峰一转,“六妹与蒋家有些交情,蒋家与寿王又是至亲,六妹若是顾念着往日长辈的恩情,就应该走动走动。”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都在劝顾青莞抛前前愁旧恨,帮顾府一把。 顾青莞看两人这副样子,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早已脱离顾府,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绝情绝意!” “六妹,咱们女子日后要想过得好,能依靠的还是娘家,六妹可别把事儿做绝了,到时候后悔,还是好好思量思量。” 顾青莞笑道:“不用思量,顾府门第高,青莞高攀不起,将来也没打算依靠。” 顾青芸气得两眼发直,冷了声道:“人生在世,谁没个难事,难道六妹有了蒋家以后,就一定顺风顺风。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蒋家……六妹将来靠谁。更何况,里头的那个,是咱们的父亲。” 顾青莲见三姐话说得重了,暗下扯了扯她的衣裳。咱们是来求人的,不是来吵架的,哄着让她去救人才是正经。 顾青芸一把甩开她的手。这贱人油盐不进,一味的说奉承话根本没有用,不如刺上一刺。 “为人子者,忠孝顶重要,六妹出府也就算了,若见死不救,那便是不忠不孝之人。这样的人,是要遭世人谩骂的。” 青莞仍是捏着茶盅不说话,说实话,她真的不想在她们身上浪费唾沫星子。 不忠不孝又怎样? 她嘴角浮上笑容,缓缓起身道:“两位姐姐说完了吗,说完了妹妹就先告退了。” 顾青芸,顾青莲顿时变色,合着她们口干舌噪的求了半天,她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顾青芸脸色铁青,用力拉住青莞的胳膊,“六妹,你给句话,到底帮还是不帮。” 青莞被猛的一拉,身子前后晃了两下,一旁的叶青立刻上前扶住,很不客气道:“你们两个再敢对小姐无理,我把你们扔到大街上去。” 被个丫鬟呵斥,顾青芸怒不可遏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主子讲话,哪有你说话份。” 求人,居然还这么摆谱,真不知道这女子是蠢呢,还是笨! 青莞冷笑,朝叶青递了个眼色。 叶青眼角闪过冷意,上前一步揪住了顾青芸的前胸。 “你……你……放肆……”顾青芸吓得面无人色,声音颤颤威威。 “六妹,六妹,有话好好说,三姐她……心直口快,她……她……” “这就怕了?” 青莞微微一笑,道“且不谈从前你们如何对我的,只说我母亲在时,两位姨娘在背后做的那些个龌龊事,我便可以让你们四人生不如死。” “你……你……敢!”顾青芸浑身发抖。 青莞对上她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连顾府她都敢连根拔起,更何况你们。 “我自然是敢的。不过……你们还不配我出手。”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庶出的两个冷汗顿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针一脸无奈的看着两人。心道小姐要是把心思放在你们两个蠢货身上,只怕你们到头来,连个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小姐出府,避而不见,就是想前仇不计,后怨不算,一笔带过。偏偏这还不自知,总想着要小姐救三位爷。 谁又知,小姐最恨的便是这三人。 哎……还是小姐说得对,愚蠢而不自知,才是最要命的。 “来人,交待下去,从此青府的大门,不许这两人再入。” 青莞扔下这句话,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 老齐王府书房里。 一向和颜悦色的老齐王阴沉着脸,眼中惧是阴霾。 世子赵璟玤跪倒在地,心里像敲了边鼓一样,七上八下。 他出城回城极为私密之事,却不知何故,被皇后知晓,甚至不惜撕破了脸,逼他们拿出银子。皇后深居宫闺,自然不可能知晓那么多,只有瑞王能有此等本事,只是如此一来,该怎生是好? 第二百八十六回呼吸都乱了 “父亲,看来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瑞王的眼皮子底下。” 老齐王恨声道:“查,给我查个彻底,到底是哪个在吃里趴外。” 赵璟玤抬头,“此事日后再查也不迟,如今紧要的是,咱们该如何应对?” 不用儿子提醒,老齐王心里很明白,虎口夺食这种事情,他绝不容许。 更何况这银子对他来说,有大用场,若不然,他又何苦殚尽竭虑的筹谋六年。 他冷冷一笑,道:“顾家的三位爷,看来是留不得了。” 原本还想放他们一条生路,谁知节外生枝。不是他心狠,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这是一块大肥肉,谁都想咬上一口,旁人没有真凭实据,他可以推个一干二净,然顾家三人心知肚明。 一旦走露风声,老齐王府便成了众矢之的,那便是大祸来临。 赵璟玤惊出一声冷汗,却深知这其中的奥秒,附声道:“父亲,无毒不丈夫,此事交于儿子去做。” “务必做得干净利落,不让人起疑。” “父亲放心。” 暗夜。 无星无月。 四周只闻风声泠泠,陈平一身黑衣,趴在屋顶俯着下面。 他的身上伏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在一件黑袍中,只露出两只如星辰般灿烂的眼睛。 忽然,静寂的夜里传来一丝动静,陈平目光一亮,低语道:“小姐,他们来了。” “嗯!”青莞轻轻一哼。 话音刚落,四条黑影齐刷刷跃上屋顶,为首的人眼睛一亮,一个跃身,恰恰好落在两条人影身侧。 “这么早?” 青莞瞪了来人一眼,神情有些紧张,这个时候,竟然还敢说话,不要命了。 来人懒懒一笑,笑意惊了夜风。 他朝身后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长臂一捞,把顾青莞往怀里一带,几个跃身后,人已落在一顶大树上。 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电光闪烁之间,陈平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的娘啊,这寿王原来是个高手。 陈平心头一阵慌乱,正要追去,一只大手落在肩上。 “别去,他会护着的!” 开玩笑,亭林好不容找着个机会与六小姐亲热下,岂能被这厮破坏了。 蒋弘文手上使出三分劲,将陈平按了个结结实实。 “你干什么?” “屋顶既不安全,又冷,这里暖和。” 青莞看了眼下方,咬咬牙,视死如归的闭上了眼睛。 当然暖和了,整个身体,都在他的怀中,她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隔着厚厚的衣服,她都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热度。 更要命的是,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正揽在了她的腰间。 这男人,大半夜的抽什么风。青莞只觉得心头怦怦直跳,脸色因为紧张而泛起红色。 女人温柔馨柔的身体,密密实实的搂进怀里,一股清新的药香直扑鼻息,赵璟琰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口气。 “别怕,我护着你。” 热热的气息从耳边传过来,青莞浑身一颤,死死的咬住了牙。 真是够了!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你怕我?” 赵璟琰感觉到怀里的女人,身体紧绷的像个石头,眸色微深几许,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唇几乎擦着她的颈脖的皮肤。 一股电流颈后窜过,仅一秒钟,便划过全身。 “赵璟琰!” 顾青莞窘迫的脸上,已经能红得滴出血来,她忍不住回过头,怒目相对。 入眼,是一双深若海洋的双目,幽深的看不到尽头,没有意想中的嬉笑,有的是她看不透的复杂。 老天真不公平,不仅给了这个男人无上的权利,还赐予了他完美绝色的皮囊。 “看够了么?” 男人薄唇掀动,声音带着几分暧昧,“是不是觉得,爷挺好看的?” “嗯,脸皮很厚!”青莞有种想把他埋了的冲动。 赵璟琰对这话恍若未闻,只是温柔一笑,把脸往前再挪了三寸。 这一下,两个人鼻尖几乎要贴着鼻尖。青莞觉得还是把自己埋了更实在些,她不安的扭动了下身子,僵硬的转过脸。 赵璟琰眼里裹着火,声音越发的轻柔,“别动,爷好歹是个正常男子,当心走火。” 心惊肉跳的话一出口,顾青莞连呼吸都乱了。 “你不是已经不能人道了吗?” “我能不能,莞莞不是最清楚吗?”赵璟琰的眸色又深了些。她骨架纤细,瘦得不盈一握。 顾青菜深吸一口气,扬了扬手里的银针,“万事万物,总会变的,王爷?” 这女人还真狠! 赵璟琰点头微笑,正要说话,却脸色一变。 “嘘,有人来了,你呆在上面不要动。” 顾青莞心神一绷,转身直视身后,低声道:“带我进去。” “不行,太危险。”赵璟琰想都没想一口拒绝。 “亭林。” 青莞心中焦急,不顾男女有别,急急握住他的手,手腕却亲亲颤抖。 她布局这么长时间,为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当是最好的机会,她必须要亲口问出。 冰冷的小手缠上来,如水的目光带着焦急,赵璟琰忽然感觉到无力。 这样的眼神,是他所不能受的,倘若可以,他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统统捧到他面前。 “来了二十个暗卫,刀剑无眼。” 青莞坚定的点点头,“我不怕!” 我怕! 赵璟琰在心底补了一句。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挣脱开她的手,伸到她脑后,细心的替她把黑布系好。 然后,他貌似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随即抿唇一笑,眸中宝光流转,竟有一丝妩媚之意,“替我系上黑布,我带你去。” 青莞眼睛一亮,素手轻动,只是这一刻,浑身的力气不知为何,竟像被抽空了似的,她连指尖都在颤栗。 下一刻的危险,她从来知道。他堂堂王爷,任她妄为,不问缘由,以身试险,为何? 她茫然地看着他,喃喃:“亭林……” 赵璟琰眨了眨了眨眼睛,只说了两个字:“有我!” 两张脸隐在黑布中,仅剩四目相对,目光缠在一起,谁也没有再说话。 突然,赵璟琰一个轻巧的翻身,已把顾青莞伏在了背上。 “啊……我肚子疼!” “我也肚子疼……好疼啊……救命!” “来人,放我们出去……吃坏肚子了。” 此刻的牢中,已乱作一团,有几个身子弱的,已疼晕过去。 匆匆起来的牢头吓了半死,此地关的都是朝庭要犯,尚未定罪,倘若有个差池,自己别说官位不保,说不定还要扯上身家性命。 他一边命下属去请太医,一边上报刑部官员,狱中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也不知从哪里飘来个火星,落到了草垛上,火苗迅速窜起一丈多高。 “起火啦,起火啦!” 这厢边声音刚起,那厢边又有人叫,“不好了,这里也起火了。” “这里也起了!” 这一下,大牢里像是炸开了锅,人人四处逃散。 “快,快,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救火救火!”牢头喊的声撕厉歇。 几个牢卒手忙脚乱掏出身上的钥匙,依次开门。 顾大爷,顾二爷强忍着肚子的不适,一左一右架起老父亲,艰难的往前挪。 突然,有数条黑影自四面八方涌过来,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见人就砍。 这是个什么世道,竟然还有人胆子肥到冲进刑部大狱杀人的?牢狱长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青莞此刻才明白赵璟琰所说的危险,到底有多危险。 冲天的大火,刺鼻的浓烟,四下逃窜的犯人,见人就砍的暗卫…… 刀光如影,招招毙命! 这一刻,她心底没有害怕,更没有后悔,而是镇定的在赵璟琰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小心!” 赵璟琰沙哑的笑了笑,身子左躲右闪已冲至最前。 阿离看到自家爷的那一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王……王爷……他……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的……在外头等吗? 我的亲娘啊,这下要了命了,王爷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天啊……他身上还背了个顾六! 阿离身子晃了晃,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幻觉。他嘴唇一动,发出一声低啸。 有几个同伴围过来,将赵璟琰团团围在中间。 赵璟琰看了看四周,低低喊出一声,“别管我,你们先去救人!” 说罢,身子冲了出去,停在一处牢门口,正好看到顾家三人要出来。他心下一动,脚轻轻一勾,牢门瞬间合上。 顾家三位爷压根没有想通往生路的牢门,顷刻间被人堵死了,吓得屁滚尿流,拼了命的喊救命,双手死命的扒着牢房的门。 奈何,牢里所有人自顾逃命,哪里会有人来管他们。 就在这时,一个蒙面人出现在三人面前,声音既低沉,又嘶哑。 “想要活命不难,说,顾府前二奶奶,到底因何而死?” 顾砚启的身子开始发抖,颤着声道:“你……你……是谁?” 蒙面人没有动,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 而此刻,大火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燃成熊熊之势,打斗声也越来越近。顾大爷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的摇着牢门。 第二百八十七回你会心疼吗 顾二爷连连看着窜至脚后的火苗,连连叫道:“自尽而亡,她是自尽而亡,开门,快开门,放我们出去。” “为何自尽?” 声音凛冽,没有一线温度,和牢里灼热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钱家,因为钱家!”顾二爷已经忍不住了,火苗就在他脚后烤。 “哼!”蒙面人冷冷一哼,身形一动未动。 “救命啊,救命啊!” 顾二爷扑打着身上的火苗,声音绝望,完了,真的完了。 顾砚启瘫软在地,求生的欲望让他猛的往前一冲,怒吼一声道:“她知道了顾家的秘密,逃不过一死,她就该死!我绝不能让她活着。” “她怎么会知道的?” “父亲,你快说啊,火来了,火来了,要烧死了,要烧死了!”顾二爷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条狗一样伏在地上。 “父亲,来不及了,烧上来了,啊……” 顾大爷的一声慘叫,把顾砚启惊得魂飞魄散。 在生命攸关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多想,断断续续道:“她来给我诊脉……诊脉……不从我。我故意告诉她秘密,只要她愿意……她能活的……性子太烈。” “所以你趁着钱家一事,用顾青莞的生死逼她喝下毒药,她是你逼死的!” 这句话听在顾砚启的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顾青莞慢慢蹲下身,目光直直的看上顾砚启布满涕泪的老脸,眼中是无尽的怒火。 这个老贼,竟然想要奸污姨母,姨母不从,又以顾家的秘密威胁……钱家已倒,姨母没有靠山,更逃不脱顾老爷的魔掌。 世间之大,无处可依,不如一死。 不如一死! 火光印着顾砚启的脸,明明灭灭,那神情,像一条滨死的老狗。 顾青莞此时只觉得恨,她死死的咬住黑布下的嘴唇,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搅碎成粉。 畜生,她要杀了他! 她突然跳起来,一手拉开牢门,另一只手中的银针,已隐隐露出。 忽然,脖子一疼,身体落入温暖的怀抱。 意识消失前,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莞莞,留着他,还有用。”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火光,剑影,惨叫声…… 赵璟琰看着四面涌上来的黑衣人,咬了咬牙,急道:“留着这三人的命,还有用。” 阿离点点头急道:“爷,快走,这牢房要塌了。” 赵璟琰看一眼怀里的女人,浮上苦笑,“冲出去!” “你太任性妄为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如何向那人交待?” 两处剑伤,虽不深,却还流着血。 六个暗卫,折一个,重伤两个,这一战损失惨重。而原本,他们只需看场好戏,根本不用动手。 蒋弘文背手而立,神色微凛的看着眼前的狼狈男子,目光里有怒意。 赵璟琰“哼哼”两声,眉头皱得很紧,低声道:“你真是罗嗦,还不快帮我来包扎。” “亭林!” 蒋弘文一声怒吼,“爷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以身涉险的后果,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吼什么?” 赵璟琰冷冷看了他一眼,“本王愿意,怎样?” “你……”蒋弘文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璟琰定定的看着里屋的门帘,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弘文,她就么干巴巴的看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陷得深了!”蒋弘文冷笑。 “那又如何!” 赵璟琰淡淡一笑,调语有几分悲凉,“人世间迷走,一夕爱恨,一朝情愁,世梦总无常,我想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要用命来还。” 蒋弘文惊得无以加复。 他知道他对她有情,却不曾想情以深至如此,这他娘的……才多久啊? “王爷,六小姐醒了。”绿碟从里屋走出来,目光在两位爷身上流转。 赵璟琰笑道:“快把她叫起来,本王要血流而亡了。” “活该!” 蒋弘文忍不住骂了一句。明明早就可以把人叫醒,偏偏说什么让她多睡会,怜香惜玉也得分个时候。 赵璟琰凑近脑袋,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英雄救美,美日后定会以身相报的。” 蒋弘文气笑道:“就你这样还英雄呢,狗熊还差不多。” “谁是狗熊?” 青莞抚着微痛的后颈,由绿蝶扶着从里屋出走来,她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怎的一下子来了万花楼。 蒋弘文指着塌上的男子,“狗熊在这里,非要等你醒才肯治,再耽误下去,这宫里的旨意怕要来了。” 话音刚落,阿离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爷,皇上有旨,宣爷立刻进宫。” 这么快? 赵璟琰与蒋弘文面面相觑。 青莞这会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底浮上愧意,然愧意一闪而过,已换了冷清。 她撩起衣袖,道:“绿蝶,备水;弘文,掌灯。” 不等两人反应,青莞已走近榻前,目光扫一扫,素手微动,顷刻间把某人的上衣,脱了个精光。 赵璟琰愣住,下意识的护住胸。 这……这……好歹也矜持些,他也是会害羞的。 顾青莞根本不去看赵璟琰的神色,拍开他护在胸前的手,目光扫过那两处伤口,秀眉紧蹙。 赵璟琰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的那间小屋,他被剥得只剩下亵裤,而面前的女人则面不改色。 “阿离!”青莞突然出声。 “六小姐?” “速去青府拿我的衣包。” “陈平已经拿来了。” 顾青莞心口微松,“赶紧拿进来。” 阿离推门而入,见自家爷脱得像个拔了毛的小鸡,深深看了青莞一眼,眼中有些怨恨。 爷金枝玉叶的娇养到现在,为谁涉过险。这个女人,怎么看都有点红颜祸水的味道。 “会有一点疼,你忍着。” 青莞的声音轻柔,像羽毛般拂过赵璟琰的心口,他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那你帮我吹吹。” 青莞拿着瓷瓶的手,微微一顿,“好!” 笑意自赵璟琰的唇边扬起,目光追随着那张美艳的小脸,若喜若惊若深情。 阿离朝蒋弘文挤了挤眉眼。七爷您瞧瞧,这事儿可怎么办好好? 蒋弘文星眸半眯,对阿离递来的眼神视而不见。 他有什么办法,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嘶——” 一股刺鼻的药水扑面而来,赵璟琰痛得眼泪都差点出来,“这是什么?” “酒精。治外伤最好的药。” 青莞一边答,一边真的替他在伤口处吹了吹。 “什么叫酒精?”男人声音里含着笑,漫不经心道。 “你别问,问了也不懂。” 青莞说罢,手中的银针往烛火上烤了烤,“我马上替你缝针,阿离,拿块干净的布,塞到你家主子嘴里。” “我不用那玩艺!”赵璟琰抗议。 青莞脸色微变,却很快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下手不会轻的,你一嚎,别吓着万花楼里的客人。” 赵璟琰薄唇轻抿,颇有些风雨欲来的趋势。 青莞不忍再挤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允许你哼两声。” 赵璟琰慵懒的眯着眼,忽然长臂轻轻一拉。 顾青莞跌坐在榻上,抬眼处正好能看到男子宽厚的胸膛正随着呼吸起伏,以及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她隐隐有些晕眩。 “莞莞,” 男人凑到她耳旁,湿热的气息毫不客气地落在好的脸上。 “我哼哼了,你会心疼吗?” 顾青莞看着他如墨的眼睛,轻轻的答了一句,“会!” 赵璟琰下巴一抬,了然一笑道:“开始吧。” 青莞落完最后一针,始终没有听到男人一句哼声。 这家伙从至到尾,就像是一个贵公子浸浴在木桶之中,墨发松散,长眸微眯,眼神慵懒。 只那双眼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她,以至于在行针时,自己的手莫名的抖了两下。 青莞神色平淡地吩咐,“阿离,替你家爷更衣,可以走了。” “是!” 一道厉光射过来,阿离忙改口道:“是……不行的,我怕碰着爷的伤口,还是六小姐你来,我去备车。” 说罢,他把衣服往青莞怀里一送,落荒而逃。 青莞捧着衣服,窘迫得口干舌噪,她只是个大夫,不是婢女,连她自己的衣服都是月娘、春泥穿的,又怎会替男人换衣服。 “还是我来吧。”蒋弘文不顾某人幽怨的目光,从青莞手里接过了衣服。 这两人磨磨叽叽,叽叽歪歪,歪歪倒倒,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宝庆三十九年初冬。 京中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堂堂刑部大狱,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刑部关押的案犯,先是被人下药,再是被人纵火,最后直接来了一拨子杀手。大牢里乱成一锅粥。 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时辰,连禁卫军都惊动了,才被众人扑灭了。 张云龙看着被烧得黑漆漆的大牢,脸色铁青,当下派人细细查探,随即入宫面见皇帝。 皇帝自龙床上被人喊起,一听刑部大牢被人端了,勃然大怒,当下命人把寿王请进宫。寿王此刻正在万花楼搂着小美人喝花酒呢,一听要进宫,气得脸都绿了,一问来人,才知道刑部大牢出事。 第二百八十八回是谁设的局 寿王当即推开美人,衣裳还没有穿妥,趿了双鞋子便跑出去,边跑还边叫唤。 “完了,完了,弘文要骂死我了。那牢中还有顾家三父子呢,再怎么闹,也是一家人不是。完了……完了!” 与此同时,繁花楼的瑞王得到消息,惊得酒杯落地,与谋士俞清对视一眼,眼中均有深意。 此举,必是老齐王杀人来口,想来个死无对症啊。 好快的手脚啊! 看来,这老齐王是铁了心的不回头了! 俞清忙起身道:“王爷,速派人去打听一下,顾府三位爷的情况。” 次日早朝。 宝庆帝一改往日温和面孔,一入座便把李公公递来的上好的茶盏拂倒在地。 茶盏跌落在地,应声而碎,殿内百官均暗道一声不好。 刑部王尚书跪在地,颤着身子把昨日大牢之事,一一道来。 末了,他面色惨白的拜伏在地,颗粒大的冷汗一颗颗往下掉,哀哀欲绝称,“臣死罪!” 也是该以死谢罪。 大牢七十三名在关要犯,伤二十人,死十余人,余下大半,都还捧着肚子翻过来,滚过去呢。 仅仅是这些也就算了,偏偏刑部这么多的士卫,连放火之人是谁,杀人之人是谁,都不曾查到,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老齐王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只心跳已如鼓敲。 皇帝还未出声,只见大理寺,都察院二部当家,纷纷而出,要求彻查此案。 此刻,瑞王目光扫了老齐王一眼,上前一步高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人如此天大妄为,求皇上彻查。” 贤王不甘人后,也站出来要求皇帝严惩凶手。 百官见一向不合的二王,竟然异口同声,心知此事非同小可,遂齐声高呼。 皇帝缓缓起身,眼含怒火。 “朕在位多年,虽称不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却也自问勤政务实,兢兢业业。如今百兴安居,江山稳固,竟然还有此等杀人放火,丧心病狂之事。” 群臣纷纷下跪,拜伏在地。 “查,给朕严查,一查到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群臣大喊,“皇上英明!” 皇帝怒目而睁,目光锋利的扫过众人,“寿王。” “儿臣在!” “朕命你领三部要员,彻查此事,若查不到个水落石出来,别来见朕。” “父皇!” 寿王脸色一哀,冲到龙椅前,一把抱住皇帝的腿脚,嚎啕大哭,“万一儿子查不出怎么办啊?儿子难道一辈子不见父皇。” 皇帝胸口一闷,暗暗磨磨后糟牙,道:“那朕便先把那三部的掌事之人给贬了,再拿你开刀!” 寿王脸有喜色,似乎这样的处置也不错,到底还有三个老家伙为他做垫背呢。 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虎假虎威的道:“你们三人听见了没有,给我好生查案,不论查到谁,都需得老老实实的汇报上来,敢徇私舞弊,本王要你们的脑袋。”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院士一听,腿有些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细细咀嚼皇帝话中的深意,只怕是让寿王挂个名头而已,看来这事儿,必是要他们尽心尽责的查办。 寿王退回原位,似有若无的目光在老齐王脸上扫过,眼中微微一笑,又突然开口道,“王尚书,顾家三位爷都还活着啊?” 王尚书抹了一头汗,心有余悸道:“回王爷,顾家三位爷倒还活着,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留口气,能说话就行。”寿王摆摆手,很没礼貌的打断了他。 老齐王目光一闪,佯装低头,掩住眼中的一抹凶光。 早朝一散。 寿王颠颠的跟着皇帝入了御书房;瑞王则往后宫去,皇后这几日身子有恙,他这个儿子须上前虚寒问暖一番。 贤王如常的一散朝,便不见了人影,而一向与百官打成一片的老齐王,破天荒的板了个脸,匆匆出宫。 一出口,便有王府马车迎上来,世子赵璟玤心头微颤,亲扶老父上车。 坐定,老齐王府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赵璟玤当下跪倒在车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儿子无用,求父亲责罚。” 老齐王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尽是疲倦,他无力的看了儿子一眼,倚在车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瑞王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以此子的心胸,肯定怀疑到刑部的事,是他下的手。 这一下算是真正的撕破了脸。 老二的性子狠毒,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事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啊,不大妙! “父亲,咱们现在该如何?” “如何?” 老齐王冷冷一笑,“如今,咱们王府倒成了那砧板上的肉了。” 若他没有感觉错,自己仿佛是钻进了一个局,如同六年前的局一样。 谁是设局的人? 自己可是那局中之人? 这是生局? 还是一呼一吸间便可化为的死局。一想到这里,老齐王背间生出密密的冷汗。 赵璟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暗暗发虚,原本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夜深静好,青府暖阁,红灯高挂。 一轮银月高悬天边。 湖边垂柳,已无繁叶,只余秃枝,随夜风拂过湖面,颇有几分萧瑟之意。 阿离垂首立于暖阁外,目光如电,环视四周,一双漂亮的锐眼,就是不往春泥身上瞧。 春泥时不时的朝暖阁瞧上几眼,待视线落在阿离身上时,鼻子里呼出冷气,别过脑袋。 这两人从认识起,便相互不待见,如今更甚。 暖阁一角,红泥小炉上温着酒,蒋弘文看着榻上的人,长臂一伸,从炉上把酒壶拎起,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头别了过去。 榻上的男子,散着墨黑的发,上身精赤,神色几分懒倦,缱绻溺人。 一只素手抚在他胸口,如绣花一般,绣出一条微细的伤口。随即收针,打结,包扎。 一系烈的动作行云流水,赵璟琰似乎看呆了。 “再裂开一回,我也无能为力了。”青莞起身,揉了揉微酸的脖子。 赵璟琰黑眸幽暗,只是浅笑。 伤口裂开也非他所愿,戏若不做全套,难免被人看出破绽。那张云龙何等厉害角色,若被他盯上了,那便是前功尽弃。 “对了,今日为何不疼?” “我帮你擦了些麻佛散。不过药性仅仅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仍会疼。春泥,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是,小姐。” 青莞净完手,脸色平静道:“把那两个因我而伤的暗卫,送过来,我亲自替他们治伤。遇难的那个,回头我会让银针送银子过来,亭林,你替我交给他的家人。” 赵璟琰歪着脑袋,任由蒋弘文替他更衣,眸光却在她身上流转,语气悠然。 “这些人自跟着我的一天起,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你不用自责。” 青莞回首看他,他的衣裳尚还敞开着,将锁骨半遮半掩,胸前的肌肤在烛光下,映出暧昧的光泽。 收回视线,青莞低声道:“到底因我而死,我心有愧疚,就让我替他们做些事吧。” “那我因你而受伤,这事儿又怎么说?”赵璟琰笑了笑,搭在蒋弘文肩头的手,重重捏了几下。 兄弟,知趣些好吗,爷要撩妹了,你在这里,碍事啊。 蒋弘文目光微微一闪,故意手一松,某人重重跌坐在榻上,牵着伤口隐隐作痛。 要不要这么狠啊?赵璟琰幽怨的瞪了他一眼。 蒋弘文视而不见,“青莞,暗卫那边还有些事,我先去处理下,你替我看着他。” 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青莞立在当场,有些不明所以的回头看着赵璟琰,小炉上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容颜,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确实有事,陪着来是担心我。这会有你在,他便放心了。”赵璟琰笑笑。 青莞知道他们兄弟情深,并未多想,走过去,坐在榻前,正色道:“顾府三位爷,可安顿好了?” 赵璟琰收了心思,道:“放心,都好得很,皮外伤而已,这会在顺天府的大牢里,逍遥快活呢!” 刑部大牢被抄,案犯无处可去,只能挪至顺天府。听说顺天府的牢房,比着刑部的,略好上几分。 青莞思忖道:“你猜老齐王现在,会如何?” 男子面露得意,“定是后悔的无边无际。烫手山芋捏在手里,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只要我动点心思,把刑部的事情往他身上引,那么瑞王的这一条胳膊,算是彻底的被咱们废去了。” 青莞低低的叹了一声,再抬起头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你为我受了伤,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瞧一瞧。” “是什么?” 刚刚那话,只是逗她的玩笑,他何曾想过要什么补偿。 赵璟琰低头,漫不经心的扫过一眼,随即脸色微变,目光深深看向身侧的女子。 青莞淡淡一笑,“曹家的事情,是张华做的。以张华的能力,还不足以抄了曹家,必有人在其身后帮衬。此人,多半是中宫皇后。”“所以?”赵璟琰心中微惊,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 第二百八十九回她还他惊喜 “所以……我想把这个送到老齐王手里,也好让他不那么容易就败了。”青莞的声音,淡得如天边的浮去。 赵璟琰一时不曾会意,脸色疑惑,忽然,眉宇间的慵懒尽数敛去,猛的起身。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赵璟琰觉得有什么一下子掐住了他的喉咙。 青莞望着他,抿唇,然后道:“我想趁机把瑞王拉下水。” 耳边炸了个响雷,赵璟琰惊得目瞪口呆。 他和她这一通算计,从来只有顾府和老齐王府,顾府是替她报仇,老齐王府则是顺势卸掉瑞王的一条胳膊。 他从来没有想过,甚至也不敢想……能把老二拉下水。 一箭三雕,她是如何做到的? 青莞深吸一口气,道:“老齐王如今四面楚歌,刑部一事,顾家财富一事,哪一个他都逃不脱。可是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张华是皇后的一条狗,咬过的人很多,咱们把这条狗送到老齐王手里,就是把生的希望送到他手上。”赵璟琰接话。 青莞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就凭曹家的事情,张华肯定死路一条。这条狗素来贪生怕死,性命危急之时,为求保命,必定会向主人求救。” 赵璟琰踌躇了下,“主人多半会丢卒保车,倘若这个时候老齐王大发善心救下了他,张华多半会反咬皇后一口。” “如果一来,老齐王捏着皇后的命脉,瑞王捏着老齐王的命脉,这一下,便有些好玩了。” 好玩? 赵璟琰只觉得毛皮发麻,如此惊心动魄的事,被她说的如同过家家一般轻松无比。 “莞莞,相互捏着对方的命脉,两边都不敢轻举妄动,若来个息事宁人,咱们该如何?” 青莞轻笑,“如此僵局,那就靠亭林你打破了,只要有一方动了,另一方必动。” 暖阁的烛火晃晃悠悠,衬得女子的脸上忽明忽暗,灯影迭迭。赵璟琰侧脸去看,心神微荡,他有种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 然而,他未动,只笑道:“我是二哥的人,张华的这个把柄,该有谁出面送比较合适呢?” 青莞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亭林忘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贤王这个时候,巴不得两人决裂,何不适时让他伸上一脚。” “漂亮!” 赵璟琰心神一动,顺势捏过了她的手,用力的握了两下,瞬间又放开,“莞莞,事不迟疑,我这就去。” 青莞只觉得手上一暖,又一冷,并未在意,羽睫轻动,微微颔首。 “小心些伤口。” 赵璟琰一听这话,目光幽幽的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青莞被他看毛了,没好气道:“还有事吗?” “有!” 赵璟琰甚是诚实的回答,“你用什么办法让张华开口说真话?” 青莞脸色一红,顺后道:“男人要说真话,无非两个条件,一是痛不欲生之时,另一个便是欢愉到极致时。” 赵璟琰半晌才道:“你用的是后一招?” “嗯。” 顺便让人喂了他一些迷幻药。只是这话,青莞不想说出口。 “你又如何知道,男人欢娱到极致,便会说真话。” 青莞面色暗红,磨了磨后糟牙,咬着唇瓣道:“医书上说的。” “哪本医书,可否借来一阅?” “你……” 青莞抬眼,眼前的男子肤色古铜,长眉入鬓,眼波流转,顾盼间多了一份说不清的意味。 她的脸色又红了几分,哭笑不得道:“丢了。” 赵璟琰凑近了,声若游丝的她耳边道:“等这事儿忙完了,莞莞好好与我说道说道,这个补偿我很喜欢,太喜欢了!” 青莞对着他的背影,轻轻的瞪了一眼,然而嘴角却小小的掀了一下,笑意淡淡流出。 他护她平安,她便还他惊喜。 做人,须恩怨分明! 赵璟琰自顾府出来,迎风而立,站了许久,一脸的肃杀,浑不似往日的模样。 阿离踌躇上前,“爷,是不是往那边去?” “不必。” 且让他安心的念几日佛经吧,到时候他要给个天大的喜讯给他。 “再有一个月……”赵璟琰的声音极低,仿佛从喉咙时发出。 阿离却听得分明,“爷,什么事情还有一个月?” 赵璟琰回首,深看他一眼后,答非所问:“往万花楼去,你亲自去贤王府一趟,就说我请他喝花酒。” “这个时候?”阿离微惊。 “正是这个时候。” “爷的身子……” “无事!” 赵璟琰再不发一言,跃上马车,凛凛杀气尽去,只余下远山般的沉静悠然。 许久不曾见过爷这般模样了,看来刚刚与六小姐所谈之事,极为重要。 “阿离?” “爷,阿离在。” “你觉得爷聪明不聪明?” “爷聪明绝顶,阿离再没见过比爷更聪明的人。” “可是,为什么爷觉得,自个在莞莞跟儿前,像个白痴?” “这……”阿离怔愣,挠了挠后脑勺,一脸为难。 赵璟琰幽幽叹了口气,“阿离啊,帮爷查查曹家的人,现在身何处?” “曹家,哪个曹家?”阿离只觉莫名其妙。 “金陵曹家。” 阿离心神一紧,忙道:“是,爷!” 马车横越沉沉夜幕,径直向万花楼走去。 青莞回到自己院里,刚入厅堂,便愣住了,钱福,师爷,陈平,月娘一个都不少,目光或怨憎,或恼怒的看着她。 看来昨夜自己涉险一事,已被他们知道了。 青莞瞪了陈平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不能怪我,小姐身上的衣服沾了血迹,哪里瞒得住。” 话音刚落,月娘,钱福走到她面前,扑通跪倒在地。 “小姐不为自己,就算为我们两个老奴,也该万事小心。万一小姐有个什么,我们俩也只有死路一条。” 青莞头痛的看着他俩,朝石民威递了个神色,不料这厮抚着须道:“大事未成,小姐以后再不可涉险。” 心里说不出口的暖意,夹着混淆难辨的情绪,青莞苦笑道:“我错了,以后再不敢如此,都起来吧。” 月娘尤不甘心,恨声道:“小姐可得记着这话,若再有下次,月娘定不依,先一头撞死了,也好过这样担惊受怕。” 青莞亲自扶起她,点头如捣蒜,道:“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都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实在是累的很。” 钱福拉起她的手,把了把脉,道:“月娘,让厨房多做些清火滋补的汤,放些参须,早晚侍候小姐喝,这几日夜间点了安神香。” “放心!” 众人离去,月娘侍候小姐洗漱过后,一边散开她的发,一边心疼道:“小姐这几天脸色连看的紧,眼下的青色越发看得清,日后早些安睡。” 青莞听话的点点头,一脸疲倦道:“亭林他们应该比我还累。” 月娘扶她进了被窝,倒了杯温水,仔细送到她唇边,给她润了润唇。 “寿王是男子,将来是要登顶的,他不累谁累。小姐是个女子,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累着了奴婢心疼。” 青莞缓缓闭上眼,喃喃道:“月娘,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你上来陪我睡吧,这天儿,越发的冷了。” “明儿个咱们就烧地龙。” 月娘把青莞搂在怀里,如同小时候一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迷迷蒙蒙间,青莞似又回到了江南顾府那间破了风的小屋。那个时候,她的身边还只有月娘和钱福两个人。 “月娘,再帮我说说姨母生前的事儿?” 月娘长长叹了一口气,未曾开口眼睛便已湿润,哽咽着开了口。 青莞张了张嘴,却又凝住了,算了,月娘若是知晓了姨母惨死的真相,只怕受不住。 这事儿并非光彩,瞒着吧,也省得月娘夜不能寐,恨之入骨。 许久唇边慢慢浮上一抹淡嘲,青莞暗道,顾砚启,这笔帐我会慢慢和你算的。 深夜的顾府,死气沉沉。 魏氏床前,周氏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盏,奉送到面前,“夫人,该喝药了。” 魏氏面色苍白,慢慢睁开眼睛,见是周氏,轻轻叹出一口气。 周氏心底暗暗吃惊,短短几日,魏氏像是老了十多岁,脸上爬满皱纹。 双手抚上自己的脸,心头悲从中来,周氏忍不住背过身抹泪。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魏氏恨声道。 周氏被骂,忍不住瑟瑟发抖,一口气堵在心口出不来,索性哽咽道:“夫人,这日子可么过啊?” 怎过么? 魏氏双目含泪,当场变了脸色。 一夜之间,山绷地裂,能倚靠的男人和儿子都入了大狱,她头顶的天,塌了。 只是入狱,倒也罢了,只要留着命在,总有复起的一天。谁又知,屋漏偏逢连阴雨,连刑部大狱都出了事,也不知他们在里头,是生是死? 顾府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魏氏只觉得心里火急火燎的烧起来,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府里,还有多少人?”周氏抖着一张唇,勉强道:“除了赎身出府的,余下的就几房家生子,七零八落的没几个。” 第二百九十回大幕开始了 魏氏道:“索性一并放了去,也省得留着是个祸害。” 周氏哀哀点头。哪里是祸害,早已经用不起了,月银一发,中公的银子所剩无几。 “各房院里,留一两个忠心的,余下的都放出去。” “是。” “公中还剩下多少银子?” 周氏眼皮一跳,摇头道:“夫人,还有几千两银子。” “什么?”魏氏眼里光直射,惊的变了脸色。 “夫人,光今日打点出去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偏还没个准信。能剩下几千两,已是儿媳妇私扣的。”周氏又是抹泪。 竟已至此,顾府竟已至此! 魏氏伤心欲绝。 她嫁至顾家几十年,也经历过几闪血雨腥风,都有惊无险的过来了,独独这次……连老爷都进去了,这顾家还有什么指望。 魏氏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指尖深隐入掌,咬牙切齿。 “可恨那贱妇,至今不曾出现,我顾家也不曾愧对她分毫,她……她……竟然狠心至此。” 一句话把周氏心底的恨意勾了出来,她厉声道:“夫人,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府里的事,说不定就她弄出来的。” “我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魏氏仰天一喝,跌倒在锦垫上。 老齐王府内宅。 赵华阳愁眉苦脸歪在榻上,四更的更鼓敲响,丝毫没有困意。 这样眼着眼睛到天明的日子,已然有数日了。 帘子一掀,谭嬷嬷进来。 “郡主,都打听清楚了,顾府三位爷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那府里急得不行,到处花银子在打点呢。” 赵华阳垂着眼眸,道:“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郡主,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顾府说不定……说不定……” 那府里连下人都发卖了,早已是落魄景象,还能有什么后福。只是老王爷、王妃交待,万万不可在郡主面前透露一丝口风。 谭嬷嬷叹了口气,接着道:“说不定又复起了。” “复起,谈何容易?” 这一回,谭嬷嬷也词穷了,她心下一动,忙道:“郡主,顾府从前帮着瑞王在南边,弄了不少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瑞王肯定会出手相帮的,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顾府倒的。” 赵华阳直勾勾的盯着窗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喃喃自语道:“嬷嬷啊,你说父王为何拘着我们娘俩?” 自打她回王府后,便被老王爷下令拘着,连园子里都不能去,衣食住行却不曾苛刻半分,甚至还赏了许多贵重的饰品。 父王他是何道理? “这……”谭嬷嬷答不上来。 “如今顾府有难,我这个郡主连个面儿也不曾露,世人只道我又是迎高踩低,嫌贫爱富,日后我也没脸面在京中走动了。” “老王爷素来疼爱郡主,这般行事也是为了郡主好,奴婢听说,老王妃已在世家弟子中给玲姐儿挑选如意郎君,郡主大可宽心。” 赵华阳摇摇头,目光充满了狐疑,片刻后轻轻一叹。 “你别宽慰我,我总觉得,父王,母妃有许多事儿瞒着我。” 谭嬷嬷不敢言语,只是胆怯的看了主子一眼,迅速底下了头。 “这几天,我这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两个眼皮轮番跳,哎……” “郡主需得宽心。”谭嬷嬷憋了半天,挤出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宽心?如何还能宽心!”赵华阳神色惨淡。 月上中天。 万花楼门前的数盏红灯,也像是染了风月,一晃一晃的好看的紧。 赵璟琰走进万花楼,目光一斜,看向身后的随从,“把绿妈妈叫来。” 须臾,绿蝶扭着柳腰进来。 “我的爷啊,是不是想蝶儿啊?” “想得爷心里火急火燎的,瞧瞧,眼下都青了呢!”赵璟琰笑若春风。 “爷,尽喜欢说好听的哄人家,讨厌啦!” “讨厌啦”四个字一出,赵璟琰摸了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绿蝶香帕一甩,娇躯倚在了赵璟琰的怀里,声音忽然一变,“爷,找我何事。” “那个……张太医的事儿,莞莞是如何做到的。”赵璟琰轻声软语。 “这……” 绿蝶怔忡,一向八面玲珑的她,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有些码不准寿王这一问,到底是何用意。 “宝贝不乖,竟然还瞒着爷。” 赵璟琰声音更柔,笑意更盛,然目光却透着冷意,“爷的,便是她的;她的,便是爷的。” 绿蝶惊得心口怦怦直跳,王爷这话的意思……意思是…… 花月中人,美目一流转,绿蝶便明白了此话的深意,娇笑连连道:“爷,您把耳朵凑过来,这事绿蝶啊可得与您好好说道说道。” 赵璟琰听罢,把怀中的人往外一推,眼中含着惊色,半晌才道:“你且去吧,此事万不可对第二个人说。” “是,爷!” 绿蝶深看了他一眼,终是壮着胆子上前,道:“爷,您对小姐她……” 她是风月中人,见过的男人成千上万,什么香的,臭的,好的,坏的,痴情的,薄情的……没有她绿妈妈看不穿的。 独独一个寿王,一个七爷,她始终看不穿。 这两人一个花天酒地,一个嗜赌如命,看着顽劣风流,实则却最守规矩,这么久以来,楼里的姑娘没有一个碰着他们身子的。 若是那七爷倒也罢了,六小姐天仙儿似的一个人,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脸,倒也罢了。那寿王府可是养着十七八侧妃呢。 所以她才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赵璟琰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我对她势在必得。” 绿蝶心中骇然。她知道寿王对六小姐并不一般,却不曾想竟已如此。只是七爷又该怎么办? 忽然,脑海中有似有什么划过,绿蝶猛的一睁眼。 “慎言!”对面的男子目色突然冰冷。 “是,爷。”绿蝶道了个万福悄然而出。 罢了,罢了,主子的事情,可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多言的。寿王也罢,七爷也好,只要六小姐愿意,她哪个都喜欢。 这是个什么玩艺,难道和她所说的乐到极致,是一个意思?赵璟琰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嘴里,常有各种新词出现,有些他连听都未曾听过。 为何会如此?赵璟琰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爷,客到。”阿离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 来了,好快的脚程。 赵璟琰舒展了眉头,袖袍一拂,小几上什么也不曾有过。 宝庆三十九年,十月二十四。 天气阴沉,无风也无雨。 老齐王府的门房上,来了一个青衣小厮,小厮递上拜贴。 门房一看,竟然是贤王府的贴子,不敢耽误,立刻送进书房。 老齐王拿着拜贴,看了又看,一盏茶后,方令下人去门房回话。 午后,老齐王府门口,一辆黑色马车缓缓停住。 车帘一掀,一个玉面粉冠之人款款而出,齐王世子忙迎上去,恭敬的把人请进府。 这日过后,不知为何,老齐王称病不出。 皇帝顾念手足之情,不光命人送了几枝上好的百年老参,还命瑞王前去探病。 瑞王领旨而去,在老齐王府足足逗留了三个时辰,方才离去。 有小道消息称,瑞王离去时,不知何故脸色铁青,回府当着一众媒士的面,将书房砸了个稀巴烂。 又有小道消息称,瑞王从老齐王府出来,并未回府,而是入宫复命。 他在御书房呆了半盏茶的时间后,又入后宫探望了中宫皇后。母子俩情意深重,瑞王直至宫门落,方才出宫。 宝庆三十九年,十一月中。 冬日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飘飘洋洋的下了夜。 寿王赵璟琰月前奉皇帝之令,领三部要员,彻查刑剖大牢一案。 要命的是,案子足足查了大半个月,愣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光下药之人没查出,连失火的原因都未找着。 皇帝大怒,把三部的头头痛骂一通,就差把御史弹劾的奏章甩到三人脸上。 可恨那寿王,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幽哉悠哉的喝着茶,全然不顾三人的死活。 王尚书等人被骂得狠了,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瞪寿王,心里直喊冤枉。 也确实是冤枉。 这纨绔王爷虽然领了皇命,却天天厮混在万花楼、繁花楼的温柔香里,怀里不是抱着美人,便是抱着伶人,根本不把案子放在心上。 倘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王爷玩王爷的,他们查他们的,事情一样有进展,了不得多花点心思。 偏偏这个寿王,不光自己花天酒地,还拉着他们一道花天酒地,若是不从,就要打要杀的,作孽啊作孽。 可怜三位大人一把年纪了,天天被几个绝色的小姑娘搓揉的心神荡漾,这大半个月来,滋补的药不知吃了多少,方能勉强应付,哪还有心思查案。 宝庆帝骂得累了,目光冷冷看向一旁不成器的儿子,心里涌上无力感。 这个老八,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收收心,好好的办件差事呢。但凡他要成器些,这大周的江山也不至于…… 第二百九十一回一屁股的屎 宝庆帝恨意上来,御手指着老八,想骂吧,没用;想打吧,又舍不得,一时心头思绪万千,竟不知如何是好。 孽子啊,孽子! 寿王一瞧,哪还敢再喝茶,扑通一声,又扑倒在宝庆帝的脚边,长吁短叹道:“儿臣辜负了父王的殷殷期望,儿臣愿自省一月,闭门思过,求父皇应允。” 宝庆帝闭目仰头长叹,半晌才道:“此事,何人接手为妥?” 此言一出,御书房诸人,无一人敢出声。 几十年官海沉浮,哪个不是八面玲珑。此案的水很深,皇帝起用寿王,并非没有深意。 至少寿王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背后站着的又是皇帝,因此不管涉案人是谁,只不是天皇老子,他都敢动。 谁知此子不成器,白瞎了这么好的靠山。除他之外,京中有这个量,又有这个胆儿的,也就瑞王和贤王。 此时寿王伸了伸脖子,以转了转眼珠子,坏笑两声道:“父皇,倒不如请三哥查一查,听说他近日怪闲的,正好找点差事做做。” 宝庆帝听罢,又好气,又好笑。 自己破不了案,把一屁股的屎胡在老三身上,让他也不得好过,这个老八,当真还是小孩气性啊! “父皇,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寿王寡不知耻的又补了一句。 宝庆帝胸口微微起伏,平淡的眼神中闪过光芒,“此事,由瑞王接手!” 宝庆帝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广袖一拂,迈着闲散的步子离去。 “父皇,为什么不是三哥啊,父皇……父皇,你怎么不理儿臣啊!” 李公公看了眼沮丧的寿王,静静跟上。 赵璟琰面色一寒,嘴角却不可觉的扬了一下。 宝庆三十九年,十一月十八。 瑞王奉旨接手刑部案件,一连数日,他与三部要员翻阅卷宗,将大牢所有人看守,一一单独审查,整整花了三日时间,仍旧一无所获。 就在这边审案如火如荼时,贤王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踏进了老齐王府的门。 贤王申时三刻入老齐王府,亥时一刻才从王府出来。 回到府邸,贤王对着诸位谋众士,哈哈大笑道:“本王得老齐王相且,如虎添翼,甚幸,甚幸。” 仅隔半个时辰,这惊人的言语便传到了瑞王府和中宫皇后处,瑞王勃然大怒。 次日早朝过后,瑞王入中宫,在秦皇后处用罢午膳才出。 一出宫门,他径直往刑部去,单独提审了顾府三位爷。 是夜,牢狱中的顾老爷不知何故绝食叫冤,并晕倒在当场,叫唤不醒。 牢头此刻已经不起风浪,当下命人回了瑞王,瑞王命御医张华亲自问诊。又召来三部要员,一齐共审顾府一案。 消失传到老齐王府,老齐王惊得跌坐在太师椅里,久久不语。 然而,更令他心惊胆寒的是,翌日早朝,瑞王上书称顾府之罪,罢官可以,抄家可以,入狱牵强。 三部要员齐声附和。 顾家是瑞王府的人,众人一看此等情形,都以为瑞王要为自己捞人。 水至清则无鱼儿。 宝庆帝对百官素来宽仁,只要不是作乱犯止之事,多半睁只眼闭只睁。 宝庆帝当常并未言语,又命都察院细细再省,若情况属实,则速速出狱回家吧。 深夜,雪又落下。 老齐王府银装束裹。 书房里,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面色凝重。 赵璟玤脸色倏然一沉,道:“父亲,速速做决断,瑞王替顾府开脱,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此人言而无信,绝对是个卑鄙小人。” 老齐王听这话,浑身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似的,软了下来。 赵璟玤又气道:“上回那小人入府探病,与父亲达成协议,原本以为能相安无事,谁知只是他的缓兵之计,这会子他替顾家开脱,十有八九是要动手了。父亲,咱们绝不能束手以毙。” 老齐王不答,只是把玩着的手中的玉佩,浑浊的眼中,有剑芒射出来。“父亲还等什么,顾府那三位爷有奶便是娘,早就投了瑞王,若不然瑞王又怎么宝藏一事。瑞王左不过三年便会被立于太子,他上位,除了贤王外,头一个要除去的,便是咱们,难不成咱们老齐王府,巴巴 等死。” “住嘴!” 老齐王一声厉喝,“当年宝庆帝血洗宫闱,我尚能活命,又怎会惧怕一个无耻小儿,他不仁,我不义,我倒要看看,没有我的支持,他还能不能登得大位。” 赵璟玤一喜,“父亲,富贵险中求,咱们当拿出些手段来。” 老齐王把玉佩一扔,长身当起,立于窗前,目色幽暗不明。 许久,道:“世子,把张华这条老狗,给本王抛出去,我倒要看看,中宫这一屁股的屎,要怎么擦。” 赵璟玤顿一顿道:“父亲,那顾家三位爷该如何?” “死!” 老齐王扬起嘴,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怒,变幻莫测。 青府幽静的庭院里,顾青莞白衣胜屋,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雪景,久久不语。 月娘朝一旁的春泥递了个眼色。 春泥返身入里,拿了件白色披风,轻巧的替她披上,气道,“小姐,夜深了,那家伙不会来了。” 寿王办差事不利,自请禁足,因此这几日,都是阿离过府与小姐商议事情。只是这家伙也不知道早些,总让小姐苦等。 “不急,再等等!”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自院墙而落,走到青莞面前,“六小姐,今儿有些事,给耽搁了。” 青莞道:“无事,你家爷身子如何了?” “谢六小姐关心,爷已经全愈。今儿爷让小的带个口讯给小姐,老齐王要动张华了。” “噢?” 青莞眉眼微舒,“这么快就把这张牌打出来,看来他是急了。” 阿离道:“爷让六小姐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青莞眉心跳了跳,道:“辛苦了,你且回去吧。” 阿离轻咳一声,“六小姐可有什么话,要小的带给爷?” 青莞黑眸呆了一瞬,笑道:“无话,让你家爷好生养着,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没几天了。” 阿离应了一声,跃身离去。 “春泥,去把福伯叫来。” “是,小姐。” 须臾,钱福匆匆而来,上前道:“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青莞勉强笑了下,“福伯,我要动张华了。” 钱福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咬牙切齿,“小姐只管动,老奴等着看他的报应。” 青莞回首,声音有些疲倦的响起。 “这一枚棋我原本不想这么早抛出来的,与师爷商议了好几回,想想还是抛出来的好,我总觉得钱家的事,与他,与中宫脱不了干系。” 钱福心头不由的一阵狂跳,忙道:“小姐是想趁这次机会,撬开他的嘴。” 青莞轻轻将头倚在钱福肩上,喃喃道:“福伯,你说,人到了生死关头,会不会用秘密来保命?” 钱福冷笑,“自然是会的,尤其像他这样的小人。小姐的算计,从来没有落空过。” “但愿如此!”青莞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原本凝着的眉头,松弛下来。 二日后。 京中发生了一件趣事。 话说万花楼一年有两个节,姑娘都是从江南来的,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小眼神往男人身上那么一瞟,保准能酥麻了半边身子。 这一回,从南边来的姑娘统共就五个,想等着初夜的爷们倒有百来个,狼多肉少。 万花楼贴出告示,价高者得,以示公平公正。 且说这日夜间,万花楼里红灯高挂,宾客如云,谁都想一睹这五个美人的模样。 打头的姑娘一件薄纱,酥身半隐半现,脸蛋儿嫩的,一掐就能出水。经过几轮叫喊,姑娘最后以五千两银子,被一个富商买下初夜。 余下三个姑娘,也各有买主。 轮到最后一个出场时,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姑娘浑身上下,仅用一张毯子裹着,那毯子薄薄的一层,连里面的春色,都瞧得一清二楚。 男人们沸腾了,这身材,这模样,简单就是人间极品。 十几轮叫价过后,姑娘的身价就已过五万。 众人一看,五万两银子买个初夜,个个偃旗息鼓。 独留下太医院院首张华和一个外乡人。 张华一看那女人,浑身便涌出热血,心道把这样的女人压在身下,做鬼都值了。 谁知那外乡人像是和他做对一般,一步都不肯让。 张华气绝,心道京中谁不知道我的名号,你个乡巴佬竟然也敢跟我抢,我弄不死你。 小眼神一扫,身后十几个小厮便把人拥住了往外拉。情敌已除,张华神清气爽,扔了银子便要与那女人共赴云雨。谁知就在此刻,一声巨响,涌出七八个精瘦的汉子。 第二百九十二回兄台贵姓啊 七八个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袜子往张华嘴里一塞,用麻袋一套,便把人一通好揍。 几分钟后,那些汉子一个个从窗户里跃出,连同那个外乡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张华狼狈的从麻袋里爬出来,摇摇晃晃走到外头一看,十几个小厮被人揍得歪歪倒倒,气得肺都炸掉了,大吼一声,“给我砸!” 那些个小厮跟着主子从来都嚣张跋扈惯了,被人一痛狠揍,谁都耐烦不得,拿起手边的棍棒,把万花楼砸了个稀巴烂。 只把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 世人都知万花楼是寿王的产业,恰巧这日寿王带着蒋七爷酒足饭饱后,来万花楼消遣,一看楼被砸了,气得脸都绿了。 两位浊世魔王一对眼,冷冷干笑三声,拂袖而去。 次日。 顺天府尹正门刚开,便有一中年男子来投案自守。 府尹大人把人叫来细细一问,惊出一头冷汗。 原来此人是老齐王远房的侄子,昨夜刚到京城,在万花楼把张华打了,故来投案自首。 咦,不对啊! 老齐王的远房侄子,那不也是皇上的远房侄子? 府尹大人后知后觉,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兄台贵姓?” 男子目光一凛,挺了挺胸,道:“姓赵,名璟环。家父是已逝的淮南王。” 我去! 似一道响雷,劈中了府尹大人的脑袋瓜,他迅速从官位上爬下来,扑通一声跪倒男子面前,连连磕头。 随即,又一咕噜爬起来,一边命人好茶好饭的招呼着,一边颠颠的往宫中去了。 而此时的朝堂上,寿王正冲着皇帝,哭诉自己的万花楼被人砸了。 众大臣听得心惊胆寒。 妈蛋的,这京中还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敢砸寿王的产业,他项上的脑袋不要了。 谁? 到底是谁? 还不等皇帝开口问,府尹大人胖胖的身子连滚带爬的跑进来。 “皇上,皇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宝庆帝正被老八的哭,闹得心繁意乱,这会又被人这么一叫唤,当下头痛欲裂。 府尹大人跪倒在地,也不顾皇帝的脸色如何难看,一五一十将他口中的大事说了出来。 百官一听,惊得无以回复。 赵璟环,淮南王的遗腹子,其父在皇族中排行第二。宝庆帝登基初时,血洗皇族,淮南王与其五子均惨死在被贬的路上。 此子的生母是淮南王府的花房丫鬟,与淮南王一夜鸳鸯后,暗结珠胎,又因她身份卑微,连被贬的资格都没有,故逃过一劫。 此后,她投奔老齐王府,说出腹中孩子来历,老齐王苦思一晚后,如实向新帝回禀。 新帝想着一个未出生的毛孩,掀不起什么风什么浪,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允她生下。 宝庆五年,老齐王为此子请命,称他不宜留在京中,远远打发才是正经。 新帝允之,将其安置在远离京都的海南府,连个番号也未曾有。这一去,便是三十年。 如此久远的时间,让京中的权贵们早就忘了,皇族中还有这号人物存在。 宝庆帝听罢,目光幽暗不明,半晌才道:“把人请进殿。” “宣赵璟环觐见!” 李公公拂尘一甩,噪音又尖又高。 等人间隙,宝庆帝这才想起儿子的事情还没解决,忙问他何人砸了万花楼。 赵璟琰冷冷一笑,酸不啦叽道:“这人连皇族弟子都敢打,我这这小小的万花楼,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惊得无以加复,目光纷纷向瑞王向去。敢情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人,是那张华啊! 瑞王面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怒气中烧。 这个混蛋,灌了几口黄汤竟然敢砸老八的场子,还把皇室的弟子给打伤了,看我回头如何收拾他! 太极殿上。 皇帝看着跪下的赵璟环,不免心中一惊。 这张脸与他的二哥淮南王如出一辄,剑眉,薄唇,甚至连眉头的那颗痣,也生得一模一样。 赵璟环行过礼后,面色一哀,匍匐在地上,连声道:“皇上,臣侄有罪,请皇上惩罚。” 宝庆帝微微皱眉,“何时进的京,下塌在何处?不何不先入宫?” 赵璟环身子一颤,满脸惊色。“臣侄昨夜进京,宫门已落,便在齐王叔府上借宿,想着今日再来拜见皇上。谁知昨夜臣侄多喝了几杯,冲撞了太医院的张院首,心中有愧,又怕皇上责罚,故往顺天府尹投案。皇上,臣侄有罪,臣侄有罪 。” 言罢,赵璟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堂堂皇族血脉,竟然惧怕一个小小的太医,不惜自首,百官默默对望,各自垂下脑袋。 唯有赵璟琰没有低头,目光淡淡的扫过地上的人,眸中微有诧异闪过。 皇帝明年泰山封禅,按礼皇族弟子都要进京,随皇帝御驾一同亲往,这赵璟环也算是皇族弟子,理当进京。 只是,此人出现的时间,委实太过凑巧,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偌大的殿里,静寂无声,仿佛一个暂停的世界。 宝庆帝眼中的深邃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意。 “朕以为朕的天下,四海升平,天下大治,却不知一个宫中太医竟能狐假虎威,猖狂至此,好啊,很好!” 狐假虎威四个字一出,瑞王的脸色陡然变白。天底下谁不知,张华是皇后娘娘的人。 “今日他连皇子皇孙都不放在眼里,他日,岂不是要连朕都听命于他?” 群臣一听这话极重,深知张华已然惹怒了皇帝,赵璟环倒也罢了,徒有个赵姓而已,可寿王那可是实打实的宝贝疙瘩。 帝言一落,边上从头到尾不曾说话的贤王幽幽开口,“看来本王的车马若是遇到张华,也只有退避三舍了。” “大胆!”宝庆帝怒拍椅背,脸上青筋暴出。 “皇上息怒!”群臣跪拜。 “皇上,臣有一事回奏。两年前,那张华……” “皇上,臣也有一事回秦。五年前那张华……” 世道便是这样,雪中送碳者,寥寥无己;落井下石者,大有人在。 百官像是突然开了窍似的,一个个的回忆起张华作下的那些个恶事,就差声泪俱下了。 宝庆帝越听越怒,额上青筋根根暴出,末了,手中的道珠猛的砸到了瑞王的身上。 瑞王再度伏身下去,诺诺不敢言。 “好啊……很好!”宝庆帝的话中隐隐透着悲怆,甚至有些语无论次。 赵璟琰心有戚戚,长长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得极轻,极柔,似有不甘,又有无奈,落在每个人的耳中,体味各有不同。 宝庆帝冷冷一声,自龙椅上缓缓而起。 李公公忙伸手上前扶住。 宝庆帝一把推开,厉声骂道:“狗奴才,朕还没到老眼晕花的时候。” 众人心中同时跳了两下,暗自揣摩着这句意有所指的话。 “禁卫军张云龙。” “臣在!” “把张华拿下,领朕的旨意,搜查张华府邸,一个小小的太医,竟然能一掷万金,朕倒要看看,他哪来那么多的银子。” “臣,遵旨!” “顾青莞。”一张笑脸自窗下而出。 青莞正在调试药膏,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恨声道:“刘兆玉,以后走路能不能弄出点声音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两人共事已久,对彼此的医术,性子,为人处事颇为欣赏,一来一往之间,连称呼都熟络起来。 刘兆玉挑眉一笑,“你连张太医都不怕,还怕我。” 青莞美目流转,嗔看了他一眼,道:“找我何事?” 刘兆玉往身后瞧了瞧,把身子凑到窗台上,压了低声道:“你有没有看到张华的脸?” 青莞皱了皱眉头,道:“看到了,肿得像个猪头一样。” 刘兆玉嘿嘿干笑两声,“我跟你说,这家伙惹事了。” “什么事?”青莞明知故问。 刘兆玉讥诮瞥了她一眼,道:“你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这事儿跟你还扯着点关系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跟你身后的人关系。我和你说啊……” “刘太医,顾太医……快去瞧热闹啊,宫里把张太医给架走了!” “什么?” 刘兆玉一听有热闹瞧,眼光大亮,一边拎着袍子往外跑,一边冲顾青莞道:“我先去,你快来,哈哈哈,估摸着他要倒霉了。” 青莞对他鼓励一笑,沾满了药膏的手在鼻子闻了闻,笑意自嘴角而出。 亭林,好戏开场了,你这个演技派,可别让我失望啊。 御旨一出,谁与争峰。 仅仅一个时辰,张云龙去而复返,与他一道入殿的,还有两个樟木箱子。 “皇上,查到了这个。” 宝庆帝捏着佛珠的手一顿,李公公拂尘一扫,尖声道:“打开。” 张云龙挥退左右内侍,大掌一用劲,两个箱子就声而开,众人伸头一瞧,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整整两大箱子的金条,闪着灼灼金光,足以亮瞎所有人的眼睛。 赵璟琰一声轻叹,“我的娘啊,本王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 宝庆帝一字一句道:“朕只知藏富于民,却不知藏富于官,很好。张云龙?” “臣在!” “替朕摘去张华头上顶戴花领,关入大狱。” “臣遵旨。” “此案,朕要亲审。” 宝庆帝怒到极至,已然平静如初,轻描淡写的扔下这一句后,背手离去。百官大气都不敢喘,三呼万岁。 第二百九十三回你也很八卦 怡春宫里。 皇后正面铁青地坐在御榻上,脚边铜炉里,银霜碳烧得正旺。 秋菊跪倒在地,低着头道:“娘娘,事情就是这样,这会皇上已经命禁卫军把人拿下了。” “啪!”的一声碎响。 白玉茶盅应声而碎,皇后怒道:“这个张华,竟敢坏本宫的好事,反了天了。” 秋菊见皇后动怒,越发把头垂得低了,“娘娘,现在还不是动怒的时候,得赶紧想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皇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冷冷的看着地上的碎渣滓,脸上尽是懊恼。 张华不过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奈何这条狗知道她诸多事情,倘若这是条家养的倒也罢了,偏偏这条狗是条野狗,弄不好还会反咬她一口。 事关重大,此刻是该救人,还是丢卒保帅,须谨慎行事。 “娘娘?” 秦皇后回神,纤手抚上额头,“老八的事情倒还好说,打皇族子弟一事,可大可小,就看皇上如何处置。快,迅速再去前头打听打听。” “是,娘娘!”秋菊忙低头退了出去。 秦皇后挥退宫女,缓缓起身,走至书案前,一边慢慢研墨,一边深思。 片刻后,一个中规中矩的“静”字,落然于纸上。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秋菊一脸惊慌的又跑进来,连头上的珠花歪了都顾不上。 秦皇后心头一悸,“又怎么了?” “娘娘,刚刚禁卫军从张华府里抄出两大箱的金条,皇上震怒,这会把人投了大狱!” 纤手一松,墨笔落在了纸上,把个“静”字,染得面目全非。秦皇后半张着嘴,身子微微向前倾。 两大箱金条?这个狗奴才他怎么敢! “娘娘,皇上还说说他要亲审张华。” 堂堂天子亲审一个小小的太医? 秦皇后的一颗心往下沉,虽然脚边的碳火烧得正旺,却仍抵不住周身上下的寒意。 她还是低估了这条狗的惹祸本事,早知今日,何不当初就下了死手,真是成是不足,败事有余下。 许久,她目光一凛,道:“瑞王身在何处?” 秋菊忙道:“皇上把瑞王,贤王,寿王,还有赵璟环都叫到了御书房,这会怕是在议事。” 秦皇后闻言,心头一阵慌乱。 一旁的睛雪老成些,忙上前道:“不过是个张华,娘娘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秦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低呵道:“若是旁人,我倒也不怕了,只是这人……” 两个心腹婢女闻言一惊,都不敢再说话。 “张华的家人在何处?” 秋菊道:“回娘娘,都被困在府中。” 秦皇后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本宫听说,张华最宠的是他的么儿?” “娘娘的意思是?”两个婢女异口同志。 “派人告诉镇国公,张华虽然犯了事,但本宫与他之间尚有旧情,帮着照顾一下他的么儿吧。” 言语淡淡却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狠厉,听着让人觉得胆寒。 “是,娘娘!” 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秦皇后歪在榻上,极力自持着镇静的脸上,到底露出一抹忧色。 双目慢慢闭上,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秦皇后扬声道:“谁在外头?” 有脚步而入,竟然天瑞王赵璟珏,乍一见,心里猛然一喜,不由脱口唤道:“儿子,快到母后跟前来,你父皇怎么说?” 瑞王挥手示意下人离去,施然坐于榻前小凳上,“母后,父皇大怒。” 秦皇后眼眶泛红,心里说不出来的气,“张华那个小人,成事不足,改事有余。” “母后,一盏茶前,张华的小儿子被老齐王府的人去了去。” 秦皇后身子晃了几晃,跌坐在塌上,脸上一片怒意,“他怎么敢!” 瑞王忙扶住了,道:“母后息怒,儿子过来,便是想与母后商议对策。” 秦皇后咬牙道:“张华一事,明摆着是那老贼所为,为的便是拿捏咱们,皇儿啊,可不能任他为所欲为啊。” 瑞王冷笑连连。 “老齐王此刻已经投了老三,此人老奸巨滑,在朝中颇有贤名,又有这么一大笔银子在手上,老三有了他,便是天大的助力。此人,咱们定要想办法除去,只是在这之前,咱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皇儿啊,你快说。”秦皇后有些沉不住气。 瑞王的目光又阴又冷,“张华这只狗,知道的太多,如今之计,唯有弃卒保帅。只是刑部这会正在风头浪尖,咱们不好冒冒然下手!” “那该如何办啊?” 秦皇后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张华知道的一清二楚,心里便慌乱无比。 瑞王气息微滞,忍了忍,将寒冰般目光投外地上。 “如今的局势,只有分两步走。一来想把办法把张华除去,此人一除,死无对症,母亲后顾无忧;二来便是把刑部的案子捅出来,祸水东引,让老齐王自顾不暇。” 秦皇后一把抓住瑞王的手,“皇儿啊,那咱们这头一定要快啊!被那老贼抢了先机,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儿子这就回去安排,母后这几日常往父亲跟前走动,打听打听情况。” “本宫知道,你速速离去!”秦皇后一把推开瑞王,干脆的没有丁点拖泥带水。 日落西山,顾青莞收拾好东西,走出太医院。 “顾青莞,顾青莞,张华被下大狱了!” 青莞顿下脚步,回首看着气喘吁吁追来的刘兆玉,无可奈何的挑挑眉。 “刘兆玉,我头一回发现,你其实也很八卦。” “八卦是什么意思?”刘兆玉一头雾水。 “八卦的意思是……你的消息很灵通。”青莞笑道。 “那是!咦,这样大快人心的事儿,你脸上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啊?”刘兆玉后知后觉。 这顾青莞不是和张华不对付的吗? “难道,要我在太医院门口,放两窜鞭炮来庆祝一下。” “那倒不用。不过请客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刘兆玉笑得贼嬉嬉。 青莞瞄了他一眼,“想趁机敲我竹杠?” “了不得,你敲我。”刘兆玉挑眉。 “成交!”青莞正有些事,想试探一下此人,故一口应下。 忽然,一道锐光射过来,两人同时打了个激灵。数丈之外,一锦袍男子似笑非笑的正看着他们。 刘兆玉一看来人,颠颠的跑过去行礼道:“王爷安好!” “刘太医这是要往哪里去?”赵璟琰笑眯眯的问他,目光却扫向顾青莞。 “我与青莞正要去找个地方吃饭。”刘兆玉是个实诚人。 “是吗?” 赵璟琰笑意更盛,只是眼中的寒意一点点泌出。青莞,叫得这么亲热,这是你应该叫得吗? “那个……刘太医啊,我府上的十八位侧妃,昨日晚间开始有些不舒服,你帮本王去瞧瞧。” “这个时辰?”他和青莞都约好了啊! “难道看病也得看日黄历,找个良辰吉日。”赵璟琰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势不如人! 刘兆玉磨了磨后槽牙,硬着头皮应下后,颠颠的跑回青莞交待几句。 赵璟琰“嗯”了一声,上前两步,笑得两眼眯起:“莞莞,快上车,别耽误了时辰。” 话音刚落,那边的两人一个惊,一个怒,神情各异。 赵璟琰施施然上前,接过银针手中的披风,往顾青莞肩上一披,然后低下头,手指轻动打了个结,一脸宠溺道:“走吧,别让弘文等急了。” 刘兆玉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足足愣了半晌,还是一头雾水。 寿王他……他…… 顾青莞……明明是……七爷的…… 这……这……什么情况…… 无人知道顾青莞此刻的心情,她很想冲上去,咬住这厮的脖子,用力吸两口血;又想一巴掌扇上那张桃花满面的脸。 大庭广众之下,这厮竟然做出如此举动,她一世英名,早晚会毁在他的手上。 只可惜,赵璟琰不等她有任何举动,沉下脸来,一本正经道,“帮我分析一件事。” 青莞被他脸上你的凝重,惊了一跳,讷讷便问:“何事?” “你可知昨夜张华为何出事?” 青莞眯起眼睛,“不是咱们商量好的吗?” 在酒中下药,让他产生亢奋,找人与他对抗,使他屡屡受措,待药性彻底发作时,以万花楼为引子,使他癫狂。 “昨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话是何意思?” 赵璟琰俊美无双的脸上浮上淡淡的怒意,“咱们安排好的人,根本来不及叫价位,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谁?” “赵璟环?” “什么人?”青莞略感意外,这个名字听着像是皇族的,但皇子中不曾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赵璟琰苦笑一下,身子微微前倾,一一道出。 青莞听罢,拧眉沉思,思到动容处,习惯性的将手指在唇边抚了几下。 冰雪般的肌肤,玫瑰般的红唇,青葱的玉手,发间幽香四溢,赵璟琰看着她。 许久,顾青莞眼前一亮,道:“他确实昨日才入京?” “我让阿离查过,确实刚刚入京。”赵璟琰不着痕迹的往她身边靠了靠,想让那淡淡的发香,闻得更清晰些。 第二百九十四回王妃是个谜 青莞思了思道:“他住哪里?” “老齐王府。” 青莞眉目纹丝不动,抬头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清楚的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 青莞猛的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半倚在男人的怀中,男人一张俊脸离自己不到两寸,几乎是额头贴着由头,而他的手还握着她的。 这厮的两只眸子里,流光灿若星辰。 见鬼! 青莞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偏过去的脸上浮上两朵红云。 赵璟琰笑眯眯地看着青莞睛转阴的脸,很无辜的道了一句,“哎啊,都怪我想事情入迷了。” 此言一出,青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没办法喘气。用力深吸一口气,那静止的心跳突然怦怦而动,似要跳出胸腔。 赵璟琰感觉到她呼吸有些乱,心情大好,极不要脸道:“莞莞,你是不是被本王的帅气,迷倒了!” 顾青莞眼前一黑,有如雷劈! 她能确定的是,这厮青天白日的在调戏她。 如此重要的时刻能正经些吗? 忽然,车身猛的一顿。 “皇上急召顾女医入宫。” “何事?” “张华中毒,生命垂危!” 顾青莞迅速对上面前的眼睛,后者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薄唇轻动,“中宫,动了!” 顾青莞淡淡一笑,“很好!” 宝庆三十九年冬,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前脚顾府刚被抄,后脚张府也被抄。 然而,就在张府被抄的当日,刚刚入狱的张华接过狱卒递来的水,仅仅抿了一小口,便察觉不对,尽数喷出,随即大喊救命。 饶是如此,待侍卫赶来时,张华已嘴角流血,晕倒在地,若不是顾女医救的及时,只怕人已入了阎王殿。 短短时日,刑部牢狱接二连三出事,皇帝再沉迷修道,国事俱废,也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当日,于御书房单独召张云龙觐见。 半盏茶的时间,张云龙面色凝重而出,久候在殿外的青莞由李公公引着,入了御书房。 跪拜,行礼,起身,青莞垂首回话。 “皇上,张华所服之毒,俗称断肠草。” “断肠草?”御座上的男子目光微冷。 “正是。此毒奇狠无比,张华仅喝了半口,方才救回一命。”青莞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的母亲,就死于此毒。” 皇帝眼中光芒闪过,目光注定着她,良久不语。 青莞只是静立,目光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时间呢无声息的流逝,李公公心里直打鼓。顾女医这最后一句话,似乎说得不大妥当啊。 “你的母亲……因何要自尽?” 青莞薄唇轻咬,恭身道:“青莞不知。” 一句不知,将所有的事情掩过去,宝庆帝目中的光芒微微收敛。 这个女子在他跟前当差几个月,从不多言一句,沉默的似个透明人,与当初那个执意脱离顾府的烈性女子,判若两人。 小小年岁,这样的沉稳,实属难得。 “顾府败了,你心里有何想法?” “物盛则衰,天道之常也。水满则溢,虚盈之数也!”青莞神情淡淡。 宝庆帝却心中一动,目光如剑,“你不想为顾家求情?” “不想!”青莞摇头,“皇上是明君,是非自有公断。” 马屁拍得宝庆帝很受用。这个丫头心里对她母亲的死,终归是恨的;却又不言顾府是非,也算有情有义。 “难为你了,咳咳咳……” 李公公见皇帝咳嗽,一边递上参茶,一边朝青莞递了个眼色。 “青莞跪请皇上诊脉。” 宝庆帝面色涨得通红,慢慢点了头。 青莞如往常一般跪于皇帝脚下,三指伏于脉上,沉吟片刻,道:“皇上昨夜怕是着了凉。” 李公公忙道:“女医好本事,昨儿地龙烧得旺,皇上夜里口渴,喝了两加茶,早就就咳嗽了两声。” “应是染了风寒,症兆初起,需服上三日药,无事。” 青莞起身道:“我去外间给皇上斟酌药方。” “不用去外间了,就在此处写吧。” “是,皇上!” 青莞接过袍子一掀,施施然坐下,执笔的手一挫而就。写罢,她从袖中掏出印泥,用手指沾了沾,重重的按下手印。 此举,让一旁的李公公颇感意外,不由随口问道:“从前未见女医按手印,怎的今日如此慎重?” “这……” 青莞抬头,面色有些为难,眼中闪过一抹惊慌,掩盖道:“说来话长,公公还是先帮皇上煎药要紧。” 宝庆帝此刻正好抬头,一眼便捕捉顾青莞眼里的惊慌,颇有些意外道道:“说来朕听听。” 顾青莞脸色微红,踌躇半晌后突然跪下,道:“皇上恕青莞无罪,青莞才敢说。” 一个小小的手印,竟然让一向沉静的顾女医如此行事,宝庆帝的兴致被勾起。 “朕恕你无罪,你且道来!” 青莞方才深吸一口气,道:“皇上有所不知,前几日青莞得了一副名画,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结果拿给七爷一瞧,七爷说是假的。” 青莞说至此,脸色涨得微红,“我不服,与他辩了半日,结果输了。” 宝庆帝听得有趣,笑道:“那小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到底在那府里浸淫多年,眼睛还是毒的。” “也怪那仿画之人,仿得极像,若不是懂行之人,必要被骗了去。” 宝庆帝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插嘴道:“此事,与你按有手,有何关联。” 青莞的脸色,更红了,仿佛能沁出血来。“七爷突发奇思妙想,他说这世间高人无数,有仿画像的,也有仿字像的,若有那别有用之人,仿了我的笔迹,给皇上开药,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他……他……还说……不想连娇滴滴的媳妇都折过去 。” 宝庆帝的脸色陡然而变。 青莞似无所察,自顾自低着头道:“正所谓防小人不防君子,七爷与我商议半天,决定用这一招。字画能仿,手印却是独一无二,便是有人想仿,也仿不了。” “顾女医!”不知为何,宝庆帝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皇上,有何吩咐!”青莞抬头。 “那副《千里江山图》是谁仿的。” 青莞忙道:“回皇上,七爷说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妃所仿,我不懂字画,只听他的。” 此言一闭,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青莞心中如鼓敲,如钟鸣,浑身虚汗淋淋。 “你且下去吧。” 许久,宝庆帝如暮鼓般的声音低沉而出,青莞暗暗松出一口气。 磕头行礼,躬身退出,转身瞬时,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青莞的脚步透着轻松。 宝庆帝瞧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淡淡道:“你可还记得曹家一事?”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回皇上,老奴记得很清楚。” 宝庆帝目光森然,“你暗下替我去见一见世子妃。” “是,皇上。”李公公心底大惊。 “慢着,把老八,蒋七给我叫来。” “是,皇上!” 青莞走出皇宫,正好看到赵璟琰,蒋弘文两人交头接耳的走过来。 六目相对,青莞面色如常的上前行礼。 赵璟琰淡笑,装腔作势道:“女医辛苦!” “你也辛苦!” 青莞目光落在他一旁的蒋弘文脸上,微微颔首离去。 赵璟琰会心一笑,搂着蒋弘文的肩头,目光幽远深邃道:“你说,她到底有多大?” 蒋弘文无力的翻了个白眼,“还有心思问这个,先想着如何应付里头的人再说。” 一路过来,京城的禁卫军明显增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山雨欲来,他还有心思玩笑。 赵璟琰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告诉你一个消息。” “说来!”蒋弘文一想到要见皇帝,脸色不大好看。 “曹老太医的孙子,孙儿在京中。” “什么,他们不是……”蒋弘文微惊。 “而且开了个医馆叫同仁堂。” “同仁堂是曹家的?”蒋弘文又惊。 “非也,你猜同仁堂幕后的老板是谁?”赵璟琰狭长凤眸微眯。 “是谁?” “顾青莞。” “什么?”蒋弘文惊得张大了嘴。 赵璟琰见到他吃惊的模样,像是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爽透了。这表情与他当初听到阿离回话时,一模一样。 若不是他对曹家的事情多留了个心眼,只怕又会被这个女人骗了去。 狡兔三窟。 这个女人开一个庆丰堂,开一个万花楼还不够,竟然还瞒着他暗下开了个同仁堂,委实厉害。 “她……想钱……想疯了。” “哼,如此肤浅,你果然配不上她。”赵璟琰冷笑。 蒋弘文气道:“那你说是为何?” 赵璟琰收了笑,道:“你可知道同仁堂来看病的都是些什么人?” 蒋弘文如实摇摇头。 “你可知道那副《千里江山图》她如何弄到的?” 蒋弘文再次摇摇头。赵璟琰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有点点的柔光,“走吧,这事儿了了,咱们兄弟俩个好好说道,总之一句话,本王的王妃,是个谜。” 第二百九十五回狗反咬主人 殿外的灯光,一点点暗淡。 李公公再次入殿时,眼前一片黑沉,待适应了宫殿中的光线后,才走上前。 “皇上,事情查清楚了,确实如皇上所料的一样,世子妃她……” 宝庆帝摆摆手,示意不必要再往下说,“老八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候着。” “掌灯,把人喊进来。” 李公公虽不解,却如实道:“是,皇上!” 赵璟琰进殿,正了正衣冠,与蒋弘文跪倒在地。 宝庆帝抚着道珠,道:“老八,刑部大火一案,你给我如实招来。” 赵璟琰的表情,有如雷击,喃喃道:“父皇,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哼!” 宝庆帝冷笑,“朕听说,你曾往刑部大牢里去过?” 赵璟琰惊得无以加复,忙磕头道:“父皇,儿臣是去过,可杀人放火的事儿,绝不是儿臣做的,儿臣冤枉!” “你去刑部做什么?” 赵璟琰吓得一个激灵,忙把事情推到蒋弘文头上,“我受他所托。” 蒋弘文怨恨的瞪了他一眼,忙道:“皇上,我与青莞订亲,她虽然出了顾府,可到底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求亭林去探一探,看看他们得罪了什么人?” 宝庆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赵璟琰身上,冷冷道;“老八,你探出了什么?” 赵璟琰与蒋弘文对视一眼,各自垂下眼帘。 “说!”宝庆帝大怒。 张云龙来报,顾家入狱后,除了老八外,还有老齐王,老二的谋士,都曾一一探过。 一个小小的顾家竟然引得这么多人齐动,这里头的事儿,哼哼,怕是小不了。 赵璟琰伸了伸脖子,道:“父皇,你别恼,这事儿我也不知真假,所以才瞒着的。” “哎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磨蹭什么,再不说,皇上定要怀疑是咱们动的手。” 蒋弘文似乎忍不住赵璟琰的吱吱唔唔,索性把话挑明了。 “说就说!” 赵璟琰往前爬了半步,道:“我替弘文去打听,结果那顾砚启哭着喊着要本王救他,还说……还说……他顾家之所以入狱,是因为府中有惊世之财,被老齐王盯上了,才有了牢狱之灾。” 宝庆帝目光陡然转厉。 “父皇,我只知道这么多,余下的,可真的就一无所知了。当时,我只当他是玩笑呢,也没放在心上。” 赵璟琰又往前爬了几步,“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杀人放火,儿臣真的只是去替弘文探了探。” 宝庆帝深深看着他俩,目光似要把两人身上灼出洞来。 半晌,他慢慢吐出一句话,“去吧,这几日在府中闭门思路,无事,不要出去。” “是,父皇(皇上)!” 地上两人同时长长松出一口气。 话音刚落,李公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皇上,张统领求见!” 宝庆帝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地上两人不敢多言,悄然离去。 “亭林,你心里有没有底。”蒋弘文抚着胸口,边走边道。 赵璟琰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数丈之外。 顾青莞一袭官袍,立于树下,月光照着她身影,有种孤寂,很明显,是在等他们。 “去问她,不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近,蒋弘文笑道:“你若不等我们,便要去府上了。” 青莞脸上没有笑意,只轻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上车。” 马车就这么大,三人往上一坐,便显得有些挤。 青莞往后缩了缩,道:“如何?” 赵璟琰往那她那处靠了靠,“顺利。我们出来了,张云龙刚刚进去。” 顾青莞闻言,微松一口气,眸光流转。 她拉出了曹家的事,亭林又点出了顾府的事,以皇帝的手段,不出三日,必能查得所有真相。 “倘若不出意外,此事应该了了。”赵璟琰出声安慰。 “只怕未必!” 蒋弘文一听,忙道:“为何?” 顾青莞道:“一个老齐王,一个瑞王,还牵扯到中宫皇后,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三个举足轻重的人,是高高拿起,还是轻轻放下。” 赵璟琰瞬间明了。 倘若高高拿起,那么瑞王的政治前程到此结束;如果轻轻放下,那么太子之位,皇帝仍意属瑞王。 “莞莞,你有什么想法?” “亭林你曾与我说过,六年前那一碗汤药,被狸猫换了太子。” 赵璟琰心下一动,“你的意思是……” 青莞微微一笑,“张华刚一出事,便有人送了他一碗断肠草。谁这么想他死。” 蒋弘文接话,“除了皇后,不会有别人。” “若仅为一个曹家,皇后绝计不会这么冒冒然出手,必然还有比曹家更重要的事。” 青莞顿口,目光落在赵璟琰脸上,“想想,正是因为六年前那一碗汤药,太子才落上了一个弑杀的罪名,这个事,够不够重要。” 蒋弘文心头一激动,一把抓住青莞的手,“你是说,太子的事情,是皇后动的手。” 青莞摇头,“别的事不好说,但那碗汤药是一定的。” 蒋弘文张了张嘴,半晌才道:“谋害皇帝,嫁祸于人,此罪大逆不道,皇后、瑞王就是浑身长满了本事,也休想翻身。亭林……亭林……” 无人应答,蒋弘文回头一看,这人正死死的盯着他握着青莞的手,吓得赶紧一松,面色讪讪。 赵璟琰轻轻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钱太医的冤屈便可明了,只是如何才能办到?” 顾青莞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这事儿,就得靠你了。” 怡春宫里。 秦皇后立在铜镜前。 镜中的女人头梳椎鬓,疏疏地插戴了两点珠翠,意太安详,举止雍容,虽已过了最美的年纪,却依旧留有几分风韵。 秋菊在一旁捧着匣盒道:“娘娘素妆,比着盛妆更美三分。” 秦皇后闻言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已备妥,都是皇上爱吃的。” 秦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皇上现在何处?” “在御书房。” “还有谁在?” 秋菊垂首道:“打听不出来。这几日御书房当值的人,嘴紧得跟个河蚌似的,一问三不知。” 秦皇后心头一沉。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慌。皇上亲审张华,审得如何,张华交待了多少,心里实在没底,不得不走这一趟。 出怡春宫,上了凤撵,正值掌灯时分。 须臾,人已到御书房门口,正要抬步进入,被门口内侍拦下。 “皇后留步,皇上不在御书房!” 秦皇后道:“皇上人在何处?” “皇上刚被寿王叫走。” 秦皇后微笑道:“本宫给皇上做了些点心,既然皇上不在,本宫便到里边等吧。” “皇后止步,皇上交待,御书房里谁也不得擅入。” 秦皇后皱眉,虽说女子不能干政,可从前在御书房等皇上,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脸色一凛,她问道:“为何?” “这……” 内侍犹豫片刻,道:“张太医在里头。” 秦皇后心下怦怦跳得厉害,威严的看了内侍,“难不成要本宫在这寒风口等。” 说罢,裙摆一动,人已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一散发男子拜伏在地上,两人内侍垂首而立。 秦皇后朝秋菊递了个眼神,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入内侍手中,片刻后,偌大的书房里,再无一人。 秦皇后默默走至男子跟前,轻轻咳嗽一声。 张华听到声音,猛的抬起头来,眼中先是一亮,又是一暗,哑着声道:“娘娘救命!” 秦皇后惊得退后数步,短短几日,一向风度翩翩的张华竟然像阴间的厉鬼,连声音都透着嘶哑恐怖。 这一退,让张华心里咯噔一下。 多年的宫闺浸润,秦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厉声道:“灌了几杯黄尿,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了,你可知道,这一回你得罪的是谁?” 张华早就连肠子都悔清了,涕泪均下,连连磕头,道:“娘娘,我错了,娘娘救我,救张家一家老小。” 秦皇后不说话,心里筹谋了一会,低声道:“你放心,只要你懂得分寸,本宫必会向皇上求情。” “娘娘放心,只要娘娘肯为我走动,我绝计不会说出一个字。”张华信誓旦旦,然话中却透着隐隐的威胁。 秦皇后何等人也,脸立刻沉了下来,“你是在威胁本宫吗?” 张华忙道:“娘娘息怒,我这也是为了自保。任娘娘的本事,救一个张华轻而易举,求娘娘看在张华忠心耿耿的份上,救我于水火。” “你犯的可是死罪!” 秦皇后大为火光。这条野狗忒狡猾,连毒药都毒不死他,真是后患无穷。 若是以往,皇后发怒,张华早就战战兢兢,然此刻不同。那口断肠草刚入口,他便知道是谁要害他。 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己知道太多,若不死又怎能让别人安心。 但他是张华,不是钱宗方,更不是老曹,君子有德性,宁死都要扛着忠义两字。 他张华是小人,小人只知道贪财保命,为了保命,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冷笑一声道:“娘娘息怒。就算我犯的是死罪,那也是为娘娘而犯,所以娘娘最好想办法求我,不然的话……嘿嘿!” 第二百九十六回老齐王反了 秦皇后世家大族出身,从来高高在上,何时被条野狗威胁过,大怒道:“你敢!” 张华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当下也不客气道:“娘娘难道忘了,六年前那碗药,可是娘娘授意小的动的手脚。娘娘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不能做那弃卒保帅之事啊!” 这只野狗……这只野狗……本宫早晚一天要了他的狗命。然而,还不等她作出反应,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帘后响起。 “谁敢威胁朕的皇后啊!” 秦皇后和张华闻言,五雷轰顶,惊骗欲绝,两人一个僵立,一个跪倒,眼睁睁的那着那个高瘦的身影渐渐靠近。 这个身影,从未让他们如此惊恐过。 他为什么在?听了多久? 很快,那个身影走到他们跟前,明黄色的龙袍刺目惊心。 来人,正是宝庆帝。 半盏茶后,张云龙入殿内,看了看皇帝的表情,又看了眼斜坐在一旁的寿王,道:“皇上,张华召了。” 宝庆帝面无表情道:“说!” 张云龙干涩的开口,“六年前钱宗方毒害皇上一事,是张华所为,幕后指使的人是……” 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皇后,张云龙不由轻声道:“指使的人,是皇后!”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良久,宝庆帝抬手,缓缓击掌,“好,很好!” 秦皇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生出了一股冷彻的寒意,完了,一切都完了。 “皇上,张华还交待了一件事,当初曹家一案,也是他所为,那张药方是镇国公世子妃所临摹,牵线的人……也是皇后!” “皇后?” 宝庆帝玩味的低语一句,“朕不曾想到贤良恭德的皇后,竟然敢设计要朕的命,还嫁祸给太子,甚至勾结外官残害忠良。” 秦皇后万念俱灰,唇轻轻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宝庆帝冷冷一笑,“皇后啊,朕与你夫妻数载,你就这么盼着朕死吗?” 秦皇后百口莫辩,只觉悲从中来,万念俱灰。自己苦心筹谋多年,一步步在刀尖上走过来,到头来竟然毁在张华这只疯狗上。 “云龙,你亲自去请瑞王!” 一个请字,让秦皇后身子颤抖,心口大痛。 “哎——” 一声幽叹自赵璟琰口中而出,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痛心疼首道:“母后,你真真糊涂啊,为了一个张华,连二哥都受了牵连……二哥他……哎!” 秦皇后闻言一震,目光逐渐清明,她强撑着抬起头,“皇上,臣妾有话要和皇上单独说。” “朕的皇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宝庆帝清了清嗓子,神色很平静。 秦皇后脸色泛白,胸中一阵激荡。 她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多年,十分清楚他的禀性,风平浪静的背后,是滔天的怒意。 “皇上,这些事情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瑞王无半分干系,要如何处置臣妾都没有关系,只求皇上别降罪于他。” 宝庆帝纹丝不动,目光中冷意点点,“皇后还真是舔犊情深,如此说来,钱家灭门一案,也是皇后一人下的手?” 秦皇后猛的抬头,知口否认,“皇上,此事非臣妾所为,臣妾冤枉。” 宝庆帝慢慢转身,目光一凛,“你可知当年六扇门查案,查出了什么?一箭封喉。” 秦皇后眼露迷茫,钱家不是一场火烧死的吗? “当世之下,除了你的儿子,谁还会有那个本事?钱家一百多口人啊!” “不是,绝对不是!”秦皇后的声音又利又尖。 宝庆帝突然蹲下,手钳住秦皇后的下巴,“皇后,瑞王府的暗卫,还是朕给他的。” 秦皇后连连摇头,“皇亲宗室,养暗卫的何止瑞王一人,老齐王府也有,那天刑部的大火,便是老齐王府暗卫所为。” 宝庆帝眸光一冷。 “皇上,有不臣之心的,不是瑞王,而是老齐王。”秦皇后对上帝王的眼睛,目光透着坚定。 老齐王,你这个老贼,大周开国以来,未有废后,只要本宫还是皇后,总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你攀上了贤王,本宫为了皇儿,也得将你除去。 许久,御书房的门缓缓打开,宝庆帝背手缓缓走出来,目光落在垂首而立的张云龙身上。 “带顾砚启来见朕!” “是,皇上!” 夜幕,一点点降临。 书房里,赵璟玤急道:“父亲,动手吧,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召见顾砚启,银子一事,根本瞒不住,如此一来,便又牵着刑部纵火、杀人一案。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小事。 老齐王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缓缓落在了赵璟环的身上。 这张脸,和二哥的真像。 他的生母,仅仅是先帝负责捧盂的婢女,先帝醉酒,与她一夜春宵,不曾想便怀上了他。 后宫之中,母凭子贵,然而生母身份极低,于弃妃无异,连体面的宫人,都可踩在他们头上,唯有二哥暗下偷偷护着他,故兄弟两人感情深厚。 先帝驾崩,太子被诛杀,宝庆帝篡位成功,血洗宫闱。他因为乖顺,留下一命,而二哥则被流放塞外。 皇权之路,从来充满了血腥,他想着只要二哥保住了命,远离京城,逍遥度日也未必不是一桩外事。谁曾想,那个畜生竟然还不肯放过。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恨。 这个天下,是赵家的天下。一个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刽子手,有何颜面端坐在龙椅之上。 从前他不想染指,只想做个逍遥王爷,但那一刻,他有了欲望,不为别的,便是为了从小护着他的二哥,他也要将那个刽子手,拉下位。 所以,他才千方保计的保住了赵璟环;所以,他才会逼着顾家拿出财宝;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赵璟环缓缓而立,撩起衣袍跪下,一字一句道:“王叔,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与其坐而等死,不如拼死一搏。” “好!” 老齐王奋而起身,将手中的茶盅狠狠摔于地下,眼中露出无穷的狠意。 “随本王杀进宫!” 宝庆三十九年冬。 十一月初六。 大凶。 老齐王调结私兵,反。 同日五军营统领赵震,领兵两万,逼向皇宫,反。 淮南王之子赵璟环,领私兵五千,向皇宫的方向会集,反。 百姓们很快察觉出事情的不寻常,纷纷躲避,一向繁华的街巷在几个时辰内便寂静了下来。 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宝庆帝惊闻,身子晃了几下,喷出一口血。 片刻后,他接过李公公递来的毛巾,平静的擦了擦嘴角,看着地上的张云龙和赵璟琰,一字一句道:“很好,都在惦记着朕这张龙椅。” 张云龙急道:“皇上,事不心疑,片刻都耽误不得!” “父皇,时间紧迫!” 赵璟琰有些惊魂。不曾想一个小小的顾家,竟然逼得老齐王谋反,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宝庆帝却笑了,声音又轻又淡。 臣欺君,兄杀弟,子逆父,妻谋夫……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对面?既如此,那就别怪他无情无义。 “杀无赦!” 轻飘飘的三个字,从帝皇的嘴里说出,地上二人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暗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像要把人吞噬一般,黑得令人感到绝望。 青府里。 阿离一个跃身,自高墙而下,急急走入花厅。 “六小姐!” “如何了?”青莞神色严峻。 阿离指了指冒火的喉咙,也不顾得是谁的茶盅,一口饮下,道:“老齐王反了。” “反了?” 青莞惊出一身冷汗,心提到了噪子眼,“你家王爷人呢?” “王爷在宫里,让小姐呆在府中千万别出去,外头乱的很。”阿离说罢,抱了抱拳,消失在夜色中。 青莞勉强镇定地回过头,声音有些发颤,“师爷,老齐王胜算几何?” 石民威捏着胡须,沉声道:“无胜算。” “为何?” “小姐只须想一想,老齐王的兵马,比着盛家军如何?” 青莞面色变了变。 “盛清这般骁勇善战之人都败了,何况齐王,必败无疑。”石民威连连摇头。 青莞听罢,许久才道:“师爷,老齐王为何要反?” 不反,尚有命活;反了,便是灭门之灾。 石民威沉吟半晌,道:“小姐,民威猜不出,但隐约觉得是为了当年宝庆帝夺位一事。” 青莞看了他一眼,唇瓣微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而此刻,一身白袍的赵璟琰慢慢走向城楼,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张云龙。 “天这么冷,王叔不在府中歇着,到这城墙下吹寒风,好大的雅兴。” 老齐王抬首,看着城楼上布布麻麻的弓箭手,高声大笑三声,“你难道看不出来,本王这是兵临城下了吗?” 赵璟琰眸色一冷,淡笑道:“父皇待你不薄,许你高位,赐你荣华,你为何要反?” 老齐王冷冷一笑,“三十九年前,他弑兄夺位,大逆不道,他能反,本王为何不能反。” 赵璟琰遥遥向他一笑,“因为你没那个本事。王叔啊,侄儿好心劝你一句,速速离去,尚能活命,若不然……啧啧啧,身首异处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老齐王笑而不语,只是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剑。 第二百九十七回老齐王兵败 赵璟琰眸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父皇治下,国泰民安,王叔定要刀刃相向,自相残杀吗?” 老齐王冷笑,将手中的剑举高三寸,“那就问问我的长剑,应不应!儿郎们,杀!” 话音刚落,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带着尖锐的呼啸声。 赵璟琰叹出一口气,朝身侧的张云龙轻声道:“总算救兵来了,张统领,下面便是你的事了!” 厮杀声整整响了一天一夜,夹着呼呼的背风,吹得人人心头发寒。 随即天地渐渐安静,空中飘起鹅毛白雪,皇城在漫天的飞雪中,变得晶莹剔透。 张云龙拉开了弓弦,随即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一支利箭离弦而出,直奔老齐王。随着锐箭破空之声,老齐王心口一痛,从马上跌落。 世子赵璟玤正杀红了眼,见老父倒下,持刀的手一滞。城楼上数箭齐发,如雨而落…… 慢慢的,雪越下越大,盖住了皇城四周的鲜血。 然而,那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却是久久不散。 宝庆三十九年的冬天。 齐王兵变,大败。 消息传来,老齐王妃一滴泪也不曾落,一边平静的令下人安置灵堂,一边将郡主母女送出王府。 子时一刻,老王妃领王府众儿孙,跪拜于灵堂前。三拜过后,她与儿孙一道,先后饮下毒酒,自尽而亡。 消息传至宫中,御书房的灯烛燃了整整一夜。 次日。 宝庆帝罢朝,禁卫军以雷霆之速查抄了镇国公府,五军营统领赵府,并远赴海南将赵璟环妻儿斩杀。 与此同时,一支由赵璟琰亲领的禁卫军,入了老齐王在燕山下的庄子。 禁卫军彻底搜查了庄子的每一处,甚至挖地三尺,却始终没有找到顾府那笔财富。 更令他称奇的是,那庄子上的仆人,个个都是大字不识的哑巴,根本问不出任何东西。 赵璟琰立在庄子中间,环视四周,脑海中冒出四个字:不易而飞。 三日后,中宫皇后带宫女秋菊,晴雪二人,迁居长门宫。 其子瑞王跪于殿外寒风中整整一夜,被皇帝命人架走,至此后,瑞王再没有在百官面前出现,幽静于瑞王府。 雪后。 又一个黄昏如期而至。 夜暮一点点降临,像一张织得密密的网,悄无声息的落下。 城南一处五进的宅子里,有女子凄惨的哭声传来。 帘子一掀,谭嬷嬷抖抖缩缩进屋来,“郡主,小姐,时间到了,该给老王爷,老王妃烧纸了。” 赵华阳一身白衣,被人扶着走到庭院,跪倒在案桌前,接过丫环递来的白纸,一边烧,一边哭。 这几日像是做了场梦,梦里父母兄弟尚健在,什么谋反,什么抄家……统统只是梦境。 而梦一醒,老齐王这一支,只剩下她和女儿两个人。 那日,老王妃把她叫到跟前,目光平静的递给她一方锦盒,她打开来一瞧,惊得无以加复。 “王府的家底,都在这里,你拿着她,带着玲姐儿活命去吧。这也是我与你父亲,亏欠你的。” 赵华阳此刻方才明白,六年来,自己不过是父王放在顾家的一枚棋罢了。 老王妃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儿啊,别忘了替你父母,兄弟敛尸,每年清明烧些纸钱,给你老父亲多斟几杯酒。” 她惊得心口一痛,晕倒在地,再醒来时,人已入了别院。 “父亲,母亲啊,你们这又是何苦,那个位置当真这般好,一家人安份守已度日,共离天伦,岂不快哉。如今阴阳相隔,你让女儿如何独活于世,便是金山银山在眼前,又有何用。” 吴雁玲听着母亲嘶哑的声音,泪水连连。 老齐王府反了,顾府败了,天翻地覆间,她将将十五的年龄,连能依靠的人都没了,她好不甘心。 更让她心生恐惧的是,谋反之罪,罪无可赦,她与母亲虽是出嫁女,可到底是王府的血脉。 皇帝此刻顾不得她们母女,以后会如何? 吴雁玲越想越怕,扑倒在郡主怀里,嚎啕大哭。 而此刻,顾青莞目光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三人。 顺天府的大牢果然比刑部的大牢,环境要好不少,只是眼前三人的狼狈,却更盛了。 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连市井小民都不如。 “小哥,我家小姐想入里说几句话,能不能行个方便。” 叶青将手中的银票塞过去,牢头一看面额,喜不自禁,“半盏茶的时间可够?” “够了,够了。” 牢头掏了钥匙打开门,青莞抬步入内,叶青紧跟后面。 顾二爷混混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后猛的坐起,“你……你……怎么来了?” 顾老爷惊醒,挣扎着要起来,顾大爷忙扶住了,三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来人,心里隐隐有希望升起。 青莞缓缓一笑,笑声清脆。 “三位爷,受苦了。叶青,把东西放下来。” 片刻后,两只烧鸡,几色小菜,一壶酒摆在面前,酒香,菜香混在一处,勾人馋虫。 父子三人不约而同的吞了口口水。 青莞道:“吃吧!” 顾二爷犹豫地看了眼女儿,慢慢伸出手,倒也没有忘记孝道,将水酒,鸡腿塞到了老父亲手中。 顾老爷吃了一口鸡肉,老泪纵横。他活了六十年,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气得狼吞虎咽起来。 三人风卷残云,吃相难看。青莞把三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 “就不怕我在酒菜里下毒吗?” 父子三人神色顿变。 青莞目光寒彻,冷哼一声,“猜猜看,是断肠草呢,还是情花,亦或者是砒霜?” “呕……” 三人吓得齐齐把嘴里酒菜吐出来,顾二爷甚至拿手去抠喉咙。 顾大爷气骂道:“贱人,你竟然敢羞辱长辈?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大爷的脾气长了不少,不知大少奶奶瞧见了,还会不会爱得若狂。”青莞一针见血。 顾大爷心头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二爷一听这话,方有几分明白,心里虽恨,却又不得不跌软道:“青莞,你这是做什么?这样的玩笑,开不得的。” “是吗?” 青莞眼色森冷,目光移到顾老爷身上,一字一句道:“顾老爷,你也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顾砚启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他要是再看不明白,那便是真真的傻了,他猛的把手里的酒盅一扔。 “顾青莞,你今天来想要干什么?” 青莞莞尔一笑,“自然是想和顾老爷你,算一算陈年的旧帐。” 顾砚启钢牙紧咬,怨恨的看着她,“你吃我的,喝我的,竟然要和我算账,你这个贱人,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掐死你。” 青莞抚掌,柔柔一笑,道:“可惜迟了。” “你……”顾砚启气得两眼冒金星。 “这样就生气了?” 青莞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倘若我说,顾府的落败,你们的牢狱之灾,是我一手促成的,不知道顾老爷会不会气死过去?对了,这个局,我布了六年。” 顾砚启张着嘴,没听明白,眼睛发直,道:“你……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了遍?” 她不是个疯子吗,为什么会布局六年? 哪来的六年? 顾青莞凑近了,低声道:“其实我不是疯子,装疯而已,所以,顾老爷,你真的应该掐死我的。” 如晴天霹雳一般,顾砚启惊恐失色,身子抖个不停。 顾青莞笑了笑,又道:“你贪图母亲的美色,想要行那苟且之事,母亲不从,你便故意泄了顾家秘密给她。太子事败,钱府遭殃,你一方面另攀高枝,一方面又以保全母亲和我为名,想趁机将其奸污。” 顾砚启脸色惨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母亲不从,你用生、死让母亲做选择,结果母亲毅然绝然带着我赴死。顾老爷,我说的可对?” 青莞直勾勾的看着她,眼中彻骨的寒意,令人心头为之一颤。 此言一出,顾砚启握成拳头的手,忽然一松,面色惨白的往后爷去。 “父亲!”两个儿子异口同声。 青莞瞬间出手,手中早已备下的银针,直刺顾砚启的头顶的两个穴位。 顾砚启幽幽转醒,看顾青莞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自幼熟读诗书,聪明过人,长大后娶妻生子纳妾,把家业打理的顺顺利利,人生无一不顺遂。 偏偏遇到了那个女人。 她长得极美,投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女子没有的利爽和干脆,婚后成亲的第一天,她抬起头来奉茶的瞬间,顾砚启这颗早沉死的心,就活络了。 他强忍着心底的欲望,将目光一次又一次的移向钱氏,看着她娇艳似花,看着她独守空房……心里像是被猫儿抓了似。 终于有一天,他撕破了脸握住了她的手,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说得半分没错,钱氏本可以活,但她一次又一次的违逆,令他陡然生恨。 既不从,便去死。他倒要看看,在性命和清白之间,她会选择什么?直到现在,他仍记得钱氏看他的眼神,仿佛看着茅坑里的不停扭动的蛆,阴测中带着厌恶,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 第二百九十八回让你们久等了 顾砚启抬起头,颤颤的向眼前的女子看去。没错,这眼神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 “你……你……如何知道?” 顾青莞似笑非笑道:“我若连这些都不知道,又如何会让顾家连根拔起。” 顾砚启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顾青莞,眼中都是寒光,尖着声道:“你……竟然是你!”顾青莞一脸平静道:“正是我,逼得顾家在江南无法立足,也正是我,抄了你们顾家。噢,对了,竟忘了告诉你,老齐王府没了,瑞王被禁了,顾家能倚仗的都完了。顾老爷,我送上的这份礼物,你还满意 啊?” 顾砚启脸色惨白的吓人,浑身不住的颤抖。 青莞眼中射出利箭,“我不会让顾老爷死的,我一定会让你长命百岁,你会眼睁睁地看着顾家,如何一步步走向落败。” 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无穷的痛苦。那种痛,剜心剜骨,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她要让他生生受着,直至老死! 魔鬼,这个女人一定是魔鬼,是钱氏的冤魂。 顾砚启心底生出无穷的苍凉,苍凉到了尽头,就变成了怨毒的恨。 “谁教得你忤逆长辈?谁教得你吃里扒外,我打死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孽畜……我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放油锅里煮,” 顾青莞眼光锋利无比,看着他狰狞的神情,忽然展颜一笑,缓缓退后一步。 “顾老爷何苦说这样狠毒的话,难道当真愿意死在牢里一辈子?” 顾砚启胸口一滞,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威胁我?” “自然是敢的!” 青莞冷冷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一定要听话,过两天,我会让人放你出去。对了,千万别寻死觅活,不然,顾家几十口人,我定会为你陪葬。” “你……你……” 顾砚启一张老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再由青转白,眼中一片惶恐,身子一歪,人直直倒下。 “父亲……父亲……”两个儿子猛的扑过去。 顾青莞嘴角微扬,露出嘲讽的笑意,道:“两位爷可得好好照顾着,若他出了事,头一个陪葬的人,便是你们俩。” 顾二爷猛的抬起头,怒骂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你给我滚——滚!我顾松涛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比起顾二爷出卖恩师,忘恩负义的行径来,我这还有点人味。” 顾二爷被戳了痛处,奋起爬起来,跌跌撞撞冲着顾青莞撞过来。 叶青想也没想,一脚踢了过去,顾二爷滚了几滚,像只死狗一样跌倒在地。 顾青莞目光一寒,冷声道:“你哪里配做我的父亲,你不过是条连狗都不如的畜生罢了。踩着女人的身子往上爬,午夜梦回当心我母亲来索命!” “反了……反了……啊!” 顾二爷发了癫狂一样的吼道:“孽畜……孽畜啊!” 青莞盈盈的看着他,道:“二爷,你且看看这人是谁?” 顾二爷抱痛抬起头,眼神犀利的看着牢房外的男子。男子头发花白,剑眉大眼,脸上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 这人好面熟。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毛皮炸开,“你……你……你是……” 钱福淡淡开口,“二姑爷,别业无恙啊!” 一句问好声,将顾二爷的头皮炸了个四分五裂,魂魄俱散,这世上谁会叫他二姑爷? 这声音……这声音……绝不可能,钱家人应该死绝了啊! “你……是人是鬼?” 钱福微微一笑,“二姑爷真健忘,想当初二姑爷进京考功名,病得奄奄一息,还是老奴我开的药方。” 顾二爷似不敢相信,狂摆手,摆了几下又停了下来。 “早知道二姑父这条白眼狼,当初老奴就该一碗毒药喂了你,也省得我家二小姐白白送死。” 顾二爷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他在钱福的眼底,看到了怨毒辣的冷光。 很可怕! 顾青莞眼中寒光一闪,低语道:“顾二爷,好好保重,可别疯魔了。咱们之间的帐,还没完呢!” 说罢,再不看地上三人一眼,推开牢门,离去。 身后恶毒的咒骂一声高过一声,顾青莞腰背挺得直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抬头,对着苍穹淡淡一笑。 姨母、表妹,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歇,这仇,我终于报了。 六年了,让你们久等了! 灯火寥落,夜行无人。 钱家破败的院落里,满地的枯叶枝桠,难以想象这里也曾繁花叶翠过。 梧桐树下,钱福,月娘摆下案头香烛,瓜果点心。 青莞一袭白衣,立于钱府庭院中,接过月娘递来的香烛,对着天空盈盈三拜。 今日是钱府大火的六周年忌日,命运何其微妙,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操纵着,六年的轮回,祖父的冤屈,总算是洗尽。 心中涌上痛楚,青莞将眼泪逼回去。还不到落泪的时候,那一剑封喉的刀是谁的手,她还没有查清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不急! “给我三柱香!” 赵璟琰不知何时站立在青莞的身后,神色幽暗不明。 月娘忙拿香,赵璟琰接过点燃,三拜过后,一言未发插入香炉,跟在青莞身边蹲下,把黄纸扔进火盆里。 火光印着他形容惧憔的俊脸,明明暗暗。 青莞有些诧异。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宫里忙得脚不沾地,怎的会来此。 “他们在天之灵能看到吗?”赵璟琰突然出声。 顾青莞望着无尽的暗夜,淡淡一笑,“应该吧。” “莞莞,有件事,想与你说。” 顾青莞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他一会,道:“嗯,你讲!” 赵璟琰被她这么看一眼,反而有些不自在,她这么聪慧,多少应该明白此刻他的来意。 要怎么开口? 赵璟琰眯眼,道:“钱家的事,可能暂时不会有下文。” 青莞目光微暗,神色却极为平静。 大周百年,未有废后的先例,秦皇后下药一案,不能伸张,多半以张华做替罪羊。 赵璟琰望着她眼角细碎的光,目光深邃了些,“不过,父皇已令六扇门暗中重查此案。” 青莞心下微微一动。 旧案重查,何其艰难,损的是帝王与朝庭的颜面,此事,若不是他在其中牵线搭桥,只怕难成。 “多谢!” 赵璟琰挑眉,“你我之间,何需言谢,应当应份的事儿,你如此客气,我不喜。” 素来嬉笑的脸,一下子换上了正经,青莞有些不大适应,只垂下眼,拿出一张纸放入火盆,看着它瞬间燃成灰尽。 “还有件事,要与你说。” 赵璟琰把她脸上的神情,分毫不差的看在眼里,“平阳长公主的嫡子李宗泽上书回朝,父皇让我去镇西军中历练一年,五日后起程。” 青莞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瑞王一倒,能有力实登位的只有贤王。贤王年纪最长,领职又是京畿重地,在诸王中威势最胜。 而且皇后一倒,宫中无人主持,贵妃复出势在必行,如此一来,朝庭、后宫都是贤王的助力。 此番皇帝却让赵璟琰入镇西军,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镇西军二十万人,镇大周朝的西北,赵璟琰赴任,说白了便是皇帝将镇西军交于他手中。一年时间,赵璟琰便可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一只大手握上来,青莞猛的回过神。 “再不放,火就要烧上来了。” 赵璟琰拉过她柔软的小手,放在唇边吹了吹。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青莞这才觉得手上有些灼痛感,身体忍不住为之一颤,想要将手挣脱开来。 赵璟琰却加了几分力道,“别动,小心起泡,我再帮你吹吹。” 幼稚!烫伤了用冷水冲才行,吹有什么用。 嘴边的话,不知何故没有出口。他吹得很认真,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神情极为专注。 青莞就这样望着他,面上清霜浅化。 赵璟琰唇边笑意渐深,眸底的神色却淡了些,道:“五日后就要出发,这个年都得在路上过,莞莞有什么要说的。” 青莞眨了两下眼睛,“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一年之期,需拿出十分本事,收伏镇西军。若不然,这帝位便难了。” 赵璟琰又笑。 父皇让他去军中历练,却只一年为期,看来心中也是在考量。 为君者,江山为大,就算自己独得父皇宠爱,倘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那么一年之后,贤王必登太子位。 “不过,也不必怕,二十万镇西军在手中,便是发动兵变,夺取天下也够了。” 赵璟琰惊骇,眼睛瞪大了看着她。 这……这种话也敢说,她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青莞不紧不慢的抽出手,低声道:“所以为了百姓的安然,这一年,你可要用心啊。” 赵璟琰手中落空,心里涌上淡淡的失落,片刻后,他淡笑道:“放心,便是为了莞莞,我也会用心。” “这叫什么话?” 顾青莞有些不忿。什么叫为了她,将来君临天下,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人,是他赵璟琰。赵璟琰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五日后,在暖阁置上水酒替我送行,我有话要说。宫中有事,我先回去,你早些回府。” 第二百九十九回当真十四岁 说罢,赵璟琰伸手,轻轻点了点她微挺的秀鼻,然后飞身而去。 顾青莞呆愣在地,鼻尖隐隐发热,而一旁的钱福,月娘则看得目瞪口呆。 许久,她顾不得心中的异样,起身道:“回府吧,有些事情,需好好与师爷议一议。” “小姐……” 月娘正要开口,钱福一个眼神递过来,忙收了口。 青莞见月娘欲言又止,也知道她要问什么。 那日宫变,阿离离去后,青府四周涌出数百位王府侍卫,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护她安危。 三个月的风雨同行……他叫她莞莞……她若再查觉不出些什么,但妄她两世为人了。 青莞叹了口气,道:“先回府再说。” 刚要离去,一条黑影从夜色中走出来。 “六小姐!” “何事?”顾青莞面色微凉,冷声问。 苏子语把目光落在钱福身上,脸色微白,“我……来看看!” 顾青莞慢慢踱到苏子语面前,笑道:“苏侍卫为何阴魂不散,总跟着我?” 苏子语眼底的明光,被她一句话压来,只剩深不见底的沉渊。 顾青莞淡道:“苏侍卫别告诉我说,每年的今日,你都会钱府缅怀一翻?” 苏子语身形微晃。 她说的半分没错,这六年来,他不论多忙,不论身在何处,这一日他都会在这幢阴森恐怖的宅子中,苦坐一夜。 顾青莞见他不答,兴味一笑,“福伯,替我好好招呼苏侍卫,若有兴致,你可与他说一说从前的旧事。月娘,咱们走。” 月娘得令,狠狠的朝苏子语瞪了一眼,心底痛骂了几句,扶着小姐离去。 苏子语把视线挪了过去,苦笑道:“伯福,许久不见!” 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老得不成样的男子,竟然是钱宗方最信任的左臂右膀。 当年京中为医者见了他,谁不恭恭敬敬的尊称一声“钱爷”。 钱福怔了怔,面露嫌恶道:“苏公子人中龙凤,老奴担不起您这称呼,告辞!” “伯福!”苏子语伸手拦住,“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钱福咬牙切齿道:“倒是想陪着老爷,小姐一道去死,只是老天爷不收。苏公子,让你失望了。” 苏子语痛彻心扉,“福伯,何苦这样说,我……” 钱福见他面露愧色,想着小姐心底的怨恨,退后半步,问出了藏了六年的心事:“老奴只想问苏公子一句话,为什么……要射死我家小姐?” 苏子语双手紧握成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福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眼底生寒,“苏公子,你可曾想过,那一箭射在小姐心口,她有多疼!” 此言一出,苏子语痛得脸都扭曲了。 赵璟琰离开钱府旧宅,并未回宫,坐进马车,朝里面的人对视一眼,道:“今日怎的愿意跟我去见他了。” 蒋弘文捏着茶盅,冷着脸道:“你管我。” 赵璟琰看着他眼底的青色,轻轻一笑,“阿离,车行快些,爷竟有些等不急了呢!” “是,爷!”阿离的声音和着寒风,轻轻传来。 陋室里,豆灯晦暗。 蒋弘文的身体被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扶起,手的主人目光微暖。 “一晃六年,弘文,你长高了。” 蒋弘文看着他清瘦的脸,心头一热,哽咽道:“兄长!” 赵璟琼眼有动容道:“坐!” 蒋弘文环视一圈,坐下时,赵璟琰已拿起缺了口的茶盅,悠闲自得的喝着。 “兄长这些年,受苦了。” 赵璟琼淡笑,“一檀佛香,一卷经书,乐在其中,苦从何来?倒是你们,与人勾心半角,筹谋算计,苦不堪言。” 蒋弘文语塞,与赵璟琰对视一眼,半晌不知如何答。 赵璟琰早已见惯不怪,淡定道:“兄长,有好消息。” “容我猜猜!” 赵璟琼甩甩衣袖,负手转身,目光看着窗外的暗色,道:“那一夜呼声震天,血腥阵阵,若我没猜错,当是谁反了。” 赵璟琰脸上挤出个得意的笑来,“兄长既已猜出,不防坐下,听老八细细与你道来。这一仗,惊天动地。” 一盏茶后,赵璟琼面有惊色地看着两人,心中委实震惊。 他虽然用顾家的财富,以天下为局,请君入瓮,却不曾想这女子因时度势,挖渠引水,步步为营,竟将顾府,老齐王府,瑞王府玩弄于股掌,她当真只有十四岁吗? 即便他亲自坐镇,也未必能有做得如此完美。 许久,他才缓缓叹道:“这一箭三雕之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进进退退,人心拿捏的恰到好处,老八啊,兄长此刻竟有些坐不住,想要见一见她。” 赵璟琰面有喜色,道:“早晚一天,老八将她带来给兄长一瞧。” 赵璟琼点点头,“甚好!” “兄长,这一仗,咱们到底是赢了。” 赵璟琰重重一叹,双手情不自禁的握着他的,微微有些颤抖。 自兄长被废以来,两个人心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故作平静的压抑,筹谋了这么久,终于在六年后,弦松了。 赵璟琼回握住他,目光对上老八的俊颜,不知为何激动的心绪,仅仅半息,便沉了下去。 “今日的老二,便是昨日的我;今日的镇国公府,便是昨日的定国公府;因果轮回,老天爷……” 赵璟琰听着这话消沉无比,当下打断道:“兄长,镇国公府并非因为谋反而被抄,实在是身上的人命官司太多了。” 赵璟琼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蒋弘文忙道:“兄长,光秦玉昆身上就有十几条命案,更别说镇国公,镇国公世子了,连同内宅的陈氏,都仗着皇后娘娘的势,买官卖官,从中敛了巨额的财产。” 赵璟琰冷笑道:“兄长可知道山东知府王奇,为了坐上知府一位,给陈氏送了多少银两?整整五万两。” 赵璟琼神色冷峻,如琉璃一样的眸子,冷冰冰的盯着地上的青石钻。 他老了,坐在那个高位上,只看到了眼前的粉饰太平,却看不到平静下面的危机似伏。五万两一个知府,这根子已然烂到了家。 “兄长?”赵璟琰见他这副模样,恍若又看到了从前那个立于朝堂,忧国忧民的太子。 赵璟琼摆了摆手道:“你的王妃如何了?” 赵璟琰冷笑,“连镇国公府都没了,哪还来什么王妃,不提也罢。” 蒋弘文斜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笑意。这样一来,倒是替亭林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赵璟琼颔首,摸着下巴,道:“你审老庆王党羽时,可曾问出些别的?” 赵璟琰知道兄长是想问六年前的事,一脸叹息道:“兄长有所不知,老齐王府虽是临时起事,却连五军营的赵震都反了,可见他这些年一直在筹谋此事,因此那一杖,异常艰难……” 赵璟琰一时间竟找不出词来形容,他独立在城墙头,眼前只看到无尽的红色,比残阳还烈。 蒋弘文见他不语,接话道:“兄长,齐王心腹无一人独活,武战死,文自尽,连他年仅三岁的孙儿都没活下来,所以……” 赵璟琼心头微有失望。 “不过,禁卫军查抄王府时,找到了一封信。亭林,快把信给兄长瞧。” 赵璟琰回神,忙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兄长,你看看这是谁的笔迹。” 赵璟琼展信,目光一惊,眉心立刻皱起。这字他化成灰也认识,是他的爱将,前神机营统领刘然的笔迹。 “兄长,这信上虽只短短几句闲话,却足以证明刘然与齐王是旧识,六年前的事情,与老齐王脱不了这个干系。”赵璟琰道。 赵璟琼缓缓闭上眼,喃喃自语道:“报了必死之心,非黑即白,如此绝烈的性子……手笔不大像啊!” “兄长,你说什么?” 赵璟琼睁眼,哀道:“不曾想连刘然都背叛了我,也难怪会败!” 蒋弘文忙道:“兄长何必难过,兄长只要知道亭林与我,永远站在兄长的背后,便可。” “是啊,兄长,这信父皇也瞧见了,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 赵璟琰笑道:“父皇说‘太子给人算计了’” 赵璟琼眸光暗淡,一时神色难辨。 “兄长,父皇已经后悔了,要不了多久,兄长就可光明正大的从这里接出去。”赵璟琰信心满满。 赵璟琼却不为所动。 一句后悔何其可笑,能换回钱府,盛府,能留下石大儒的性命吗?更何况他屠杀的何止这些? “执善念,重因果,天理轮回生生不息……” 赵璟琰见兄长语出佛语,忙打岔道:“兄长,还有件喜事,父皇命我接掌镇西军,一年为期,五日后出发。” “老八!”赵璟琼心头又是一惊,笑意缓缓自嘴角而出。 赵璟琰点头,对上他如墨的眼睛,正色道:“再委屈兄长些时日,这一年,老八必全力以赴。” “何来委屈!” 赵璟琼眸底霎那掠过金光,电般慑人,道:“你这一上任,京中无人,必要布置一番。” “如何布置,兄长只管说话。”赵璟琼思忖道:“当时与老三联手,不过权宜之计。老二一倒,你便是他最大的敌人。此刻若再一味示弱,那便是大忌。” 第三百回他有话对你说 “兄长的意思是?” “不光是你,连弘文都得脱胎换骨了去。户部此刻必有职位空出,弘文救驾有空,要个户部的闲职不为过。” 蒋弘文眼前一亮,当下明白此中深意。 拔出萝卜带出泥,根倒了,枝枝脉脉也不好过,皇帝肯定会秋后算帐。自己这个时候混进去,户部,钱庄两相得宜。 他笑道:“兄长,好主意。” 赵璟琼不接话,目光一变,看向赵璟琰道:“平阳长公主是个人精,这些年深居简出,看似远离朝堂,实则不然,只怕做梦都睁着两只眼睛呢。” 赵璟琰眼前豁然一亮。怪不得李宗泽上书回朝的时机不早不晚,这么恰到好处。 “你出发前,去平阳长公主府请个安。” 赵璟琰笑道:“放心!” 赵璟琼点头又道:“李宗泽此人,由长公主亲自教导,一言一行极重规矩,你若见他,需礼贤下士。” 赵璟琰笑道:“兄长放心,我虽与他交往甚浅,但到底也是表亲。且他又比咱们年长这么多,应该不会为难我。” “如此便好。他……你妥善利用。” 突然其来的一句话,令赵璟琰、蒋弘文心神一凛,愣了半晌,才知道此人是谁。 “他流着盛家人的血,绝非孬种,又先于你入军中,从小兵做起,以他的本事,定是与左右打成一片,有他的帮衬,一年之期不难。收伏此人,只需找顾青莞。” 赵璟琼目光锐利,声音十分镇定,“老八,顾青莞这人你定要善用,弘文的手够不着宫里,父皇身子的安危全靠她。” 赵璟琰一听这个了熟于心的名字,有一瞬间的短路,但很快便领悟,却是眸光一暗,心中涌上无奈。 刚刚所有的兴奋,被这几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蒋弘文双手扰在袖子里,微不可察的用脚踢踢他。 赵璟琰会意,忙敛了神色,道:“兄长,有件事老八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笔银子不易而飞。” 赵璟琼俊眉微挑,眸色暗沉了下来,后背渗出冷汗。 老八的能量他是清楚的,但凡有些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连他都找不到,看来…… 赵璟琼修长的手指,轻点案桌,片刻后,道:“老八,你觉得会是怎样?” 赵璟琰咬咬牙,正色道:“兄长,老八说不上来。” 赵璟琼思忖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来,是有人伺机在一旁盯着啊!” 赵璟琰、蒋弘文面面相觑,一股冷意自脚心而出。 许久。 赵璟琰如释重负的走出陋室,对着天上一轮圆月深深一叹,眼中的落寞清晰可见。 她小小年岁,孤身在宫中。宫里狼虎当道,危机四伏,倘若可以,他只想将她放在身边,宠之爱之,而不是为着这无穷尽的皇权,冲锋陷阵。 “亭林!”蒋弘文轻唤,“你舍不得了?” 赵璟琰勉强一笑,“确实舍不得,但不舍得又如何。” 宫中除了她,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明白就好!” 蒋弘文暗自摇头,情之一字于他来说,是不敢触碰的禁地,所以,他有些同情亭林。 “她并非闺中女子,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你别忘了,连你都曾载在她手上过。” 赵璟琰苦笑,突然想到了四个字:关心则乱。 “对了,快于我说说,曹家和那副《千里江山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蒋弘文憋了一肚子的好奇。 赵璟琰目光渐深,眉宇在月色里泛着冷辉。 “曹家被抄,她拿钱买下了曹家十六间铺子,分三成干股给曹家。又将曹老最有出息的孙子曹子昂卖身给她十年,并且拿走了曹家半数的药方。十年后,十六间铺子尽归曹家所有。” 蒋弘文唇微微张着,眼露惊色,“爷怎么越听越不明白,横看竖看她这笔买卖都是亏的。” “你当然是听不懂。” 赵璟琰与他对望,眼中有着深深的嘲讽。别说弘文听不明白,初时连他都是糊涂的,根本摸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曹子昂进京,替她打理同仁堂,只做世家女子的生意。头三个月,门庭冷落,生意清淡。第三个月开始,同仁堂便开始在京中崭露头角,各世家大族的千金,妇人纷纷往那铺子瞧病。” 一个小小的药铺,身后并无靠山,没有个三年五年,绝不可能在京中立足。蒋弘文眉头皱得更紧。 她是如何做到的。 赵璟琰满眼兴味。“那曹子昂生得俊俏,医术又好,镇国公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是那铺子的常客。镇公国世子妃因残害妾室一事,禁足内室,时间一长,身上有了诸多毛病。曹子昂一月前对世子妃关怀倍置。没几日,那世子 妃便春心荡漾,临了副《千里江山图》送他。” 蒋弘文连连叹道:“世人只道有美人计,却不曾想也有美男计。” 赵璟琰面色有些复杂,拍拍他的肩道:“什么美人计,美男计,依我看,他开同仁堂,请男子坐堂,又只为女子诊脉,打的可不光光是这个主意。” “那是什么?” “世间女子,多半话多嘴碎,东家长,西家短,看似说的都是些琐事,实则不然。有道是内宅连着堂朝,她这是在变相的打探朝庭动向。” 蒋弘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拿目光死死的盯着他瞧,半晌才道:“幸好咱们与她,是友非敌。” “弘文,这一年,你替我看好她。” 谁也欺负她? 活得不耐烦了! 蒋弘文心中苦笑,口中却道:“放心吧,我蒋七爷的未婚妻,无人敢动。” 赵璟琰唇边牵起浅浅笑意,那笑颇淡,“我也……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蒋弘文听得不明不白。 赵璟琰斜看他一眼,从嘴里说出两个字。 “别问!” 翌日。 寿王从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层浪。 京中谁也不是傻子,皇帝此举让人寻味,细思极恐。念及这几日朝庭的动向,人人风声鹤唳。 当然,反应最大的,便是寿王府那十八个侧妃。 自家爷们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入了军中,还不等于去送死;他一送死不要紧,这世上可不就多出了十八个寡妇。 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啊。 侧妃们一个个哭得眼泪哗哗,哀哀欲绝,连着寿王后花园的小湖的水,都上涨了几分。 王爷啊,你命苦啊! 而此刻的贤王府里,贤王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的搁在几上,脸色铁青。 一个镇西军,二十万的铁骑,老不死的还真舍得。 谋士徐超抚须道:“王爷,皇上此举,是有意要抬举寿王,不得不防。” 局势如他所料,瑞王一倒,两虎必争。怎么争,是个问题。 贤王冷笑,“如今之计,咱们当如何?” 徐超闭目,沉思许久,道:“瑞王一倒,各大世家为了家族的利益,必要重新寻找扶持的目标。我以为,王爷应趁着寿王不在京,笼络人心。” “那军中就随他而去?”贤王挑眉。 徐超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心,一年时间太过仓促,他想要将镇西军捏在手中,只怕是难。” “却也不得不防!” 贤王一手食指按着睛明。老八这一计,足见这人是有几分聪明的。虽然他自己说对皇位无甚兴趣,谁能保下? 徐超叹道:“天高路远,防是防不住的。实在不行……” 贤王举目,见徐超做了一个杀的姿势,心中惊得怦怦直跳。 “这……这……” 徐超上前一步,沉声道:“王爷,无毒不丈夫,局面已然很清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半点心慈手软都要不得。” 贤王垂下眼,缓缓点了点头。 此刻。 赵璟琰,蒋弘文一人着白,一人着青,施然走入青府。 暖阁里,酒宴已经备下,顾青莞迎风而立,见人来,笑意盈面。 赵璟琰见她衣衫单薄,眼中闪过不悦,“为何不在里头等?” 顾青莞瞥了他一眼,直接跃地他与后面的蒋弘文打招呼,“几日不见,竟然瘦了。” 蒋弘文下意识摸了摸脸,心有余悸道:“被吓的。” “真不经吓。” “青莞,我胆子很小。” “胆子小还敢领兵救架?演技不错。”顾青莞打趣。 这厮齐王谋反之日,领着蒋府家丁护卫一百来人,冲进皇宫叫嚷着要护驾。 结果御驾没护成,那厮被老齐王带来的黑压压的兵卫,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跌了个狗吃屎。 事后,直把那宝庆帝感动坏了,拍着蒋弘文的肩,连声道:“无勇无谋,却有一个忠字,足矣!” 蒋弘文挑挑眉笑笑,“瞒不过你。想趁着这事儿,为蒋家捞点好处。” 这好处捞得足! 青莞睨了他一眼,道:“亭林离京,京中只剩下你,你这个‘活阎王’该出山了吧。” 聪明的女子,蒋弘文心中一叹,道:“正打算向皇帝老儿讨个闲官当当?” “老祖宗没意见?” “老祖宗活了一把年纪了,什么看不明白。” 顾青莞想着老祖宗算计她入宫治病时的场景,深以为然的笑笑。 两人一唱一应,把今日的主角撩在了一旁,赵璟琰却不怒反笑,往桌子上一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后,斯条慢理的开口。 “弘文,时辰不早了。” 蒋弘文无力的白了他一眼,道:“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顾青莞一愣。蒋弘文凑近了,低声道:“我是被逼的,他有话对你说。” 第三百一回疯魔了不成 暖阁只余两人,连空气中都似乎有了不寻常的气息。 赵璟琰静静的看着她低垂的脸,轻咳一声,道:“我明日一早便走,有什么事,只管去找弘文,我都与他交待好了。” 顾青莞抬首,从袖中掏了一封信,“这是给我义兄的,见信后,他会帮你。” 赵璟琰优雅的接过信,眸色深重了些,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雍容懒散,此刻尽去。 “你都帮我算好了。” 顾青莞道:“如此行事,于你有利。张华一倒,皇帝的请脉都该我接手,我会万分当心,你只管放心。月娘。” 月娘应声而入,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目光复杂的看了两人一眼,又悄然退出去。 “这是我备下的一些东西,你入军中用得着,刀枪无眼,万事小心。” 赵璟琰的嘴角涌上苦苦涩。 她的眼,那样清澈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他觉得自己快要沉溺进去。这样的眼睛,于他而言,只在回忆中。 回忆中的女子长他三岁,容貌清透,不顶美,爱使小性,喜欢爬高上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温柔贤惠一概完全。 偏偏那女子眼睛也是这样的黑白分明,望一眼,再不想挪开。 那女子性子倔强,偶尔会哭,一哭起来,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湿湿的润气。他远远的瞧过一次,觉得心疼。 赵璟琰望了望外面的夜色,笑颜添了些柔和。 “莞莞,替我诊下脉!” “伸手!”声音依旧清冷。 赵璟琰眯眼看她,娇脆的轮廓仿佛逆光的剪影,镌刻在他的心上,与那记忆中的女子重叠。 贴着他皮肤的手指,依旧冰凉,凉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哂笑一声,目光移向暖阁外的夜空。 “莞莞。” 赵璟琰的声音渺渺,似乎飘得很远。 顾青莞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他,诊脉的心绪一下子乱了。 “我的脉相,是不是有病?” 顾青莞淡淡道:“无甚大碍,只是虚火有些旺,吃几盏去火的药就够了。” 赵璟琰眼中的光辉带着笑意,“不对,你没有诊出来。” 青莞微惊,忙凝神细辨他的脉相。 赵璟琰盯着她看,眼中浮光隐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病的症状,初时心悸,对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再时心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末了心痛,想把她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无枝可依。” 青莞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 心里一叹,慢慢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掌心,很烫,烫得她心惊肉跳。 “这种病无处可说,无计可施,无法解脱,而且病入膏肓,垂垂将死。莞莞,你说,该如何治。” 赵璟琰俯下身,眉眼间一簇余晖跳动。 顾青莞抬眼,迎上他灼热的视线,道:“得这个病的人,真是个傻子,那女子早有婚约,兄弟之妻,不可戏,莫非他不明白?” 赵璟琰震了震,眸中隐有痛色,当初不过权宜之计,心下早就生悔。 “这病初时,他的兄弟便已知晓,未曾想瞒过他一分,故他愿意成人之美。” 顾青莞眼露惊讶,一时神情竟生了恍惚。 原来蒋弘文早就知道。 “莞莞。”他低低的唤了一声,“你可愿意出手一治。” 顾青莞身体渐渐颤抖,又极力抑住,她死死的看着他,心口的灼痛一点点扩大。 誓言尤在,爱情却死。 不觉可笑吗? 少女的手温香软玉,放在掌心莫名心安,赵璟琰用力握着,静静的等着她的回答。 天地仿佛静止一般,她始终就这样看着他,不说话。 赵璟琰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有些急促。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些东西是他看不透的。 许久,顾青莞开口,直呼其名。 “赵璟琰。” 一双灿烂水眸,幽远深邃,赵璟琰柔声道:“莞莞,我在。” “你的病,我无法医治。” 赵璟琰猛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一字一句道:“为何?” “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这病无能为力。” “你说谎!” 青莞回瞪过去,分明已虚弱无力,但那双眸子却依旧含着倔强。 她这一生,从来只为复仇,从未想过涉及男女私情。因为那剜心刮骨之痛,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她都不想再尝。 没有爱,就不会痛;不动心,便不会伤。对不起赵璟琰,你的这份情注定要被辜负。 “我再说一遍,我对你没有半分情义。” 女子清冷的话语,倔强的眼神,灼伤了赵璟琰的神知,他忽然手一紧,将她带入怀里,捏了她的下颌,俯下头去! 青莞惊住,鼻息唇齿间皆是他灼热的气息。 他想吻她,很久了。 “啪!” 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赵璟琰眼中迸出凌冽寒光。 然,这寒光仅仅一闪,便化成了柔色,他长臂一伸,将她拥入怀里,搂得死死。 “莞莞,为何如此?” 她的那些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明白的泄露了她的心事,他久在风月中行走,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一切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对他是有感觉的。 顾青莞被束在他怀中,不得动弹,心底不知名的情绪让她莫名愤怒。 这愤怒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 她心里也在问:为何如此? “莞莞,你走到了我的心里,就绝不会让你再走出去,不相信,你只管一试。” 赵璟琰把头埋在她的脖间,用力的深吸一口气,“我会等你慢慢长大的。” 怀里的女子,轻轻笑了,“赵璟琰,兄长礼佛吗?” “嗯!”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了赵璟琰一个措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一声“嗯”已然应下。 “赵璟琰,我于你,只有利用;你于我,也是利用。既然都是利用,就别说什么情啊,爱啊,听着有些假。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顾青莞慢慢推开男人的胸膛,嘴角浮上冷笑,“你这个病,恕我眼拙,看不出任何要死要活的地方。万花楼里找个女人,随便睡上一觉,泄一泄火,这病就能好。” 赵璟琰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眼中的惊色逐渐代替了暖意,换了一副陌生的神色,似今夜才识清她。 顾青莞对他的神情,毫不在意,“我此生,不谈风月,不谈情爱。唯报仇二字。倘若你不介意此事,我便站在你身边,助你或者助你身后的那人,登上至尊高位。” “倘若我介意呢?” 赵璟琰低低地问出,目光带着寒意。他是皇子,高高在上,而她不过一介女子,天下之大,她能到躲到哪里去。 逃不掉的。 顾青莞嘴角的讥笑更盛,“赵璟琰,你是在逼我去死吗?” 心口被刀狠狠一戳,痛不可挡,赵璟琰眸光瞬间黯淡。她死了,他的这个病就会好吗? 万花楼庭院,一张小几,几壶烈酒,蒋弘文看着枯树的修长身形,轻轻叹了口气。 “亭林,若心中不畅,我陪你喝几杯。兄弟别的帮不上忙,唯有一醉。” 赵璟琰回首,面容清俊,眸光如水。 “弘文,不敢想象,我竟然栽在了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女子手里。” “那是你活该!” 蒋弘文自顾自倒酒喝。他头一眼见顾六,就知道她绝非凡人,亭林早晚一天要载,故言语中多有提醒。不曾想…… 还是栽了! “我也想做个无情人……只谈风月,不谈情爱,心眼只需一个,便不会被人伤了心。”赵璟琰惨笑,“谁曾想心动,既动了,又岂能收回。” 蒋弘文苦笑,“如此,你只能活该。” “也是活该!” 赵璟琰也苦笑,微凉的声音随着夜风吹散开去,女子的面容越发清晰的映在眼前。 似梦,似幻,似真,似有情,似无情。 “弘文,我一点点的靠近,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心,她当真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女子,应当天真烂漫,少女怀春,然而,他在她身上,却看到了沧桑。 没错,是千帆过尽,看透世间的沧桑;是红尘中翻滚,悲观磨洗后的苍凉。 仿佛,她已历经千世的情殇。 蒋弘文连干两杯酒后,冷笑,“亭林,先把这一年熬过去再说。经此一事,皇帝身子越发不好,咱们时日不多。你与她,来日方长。” 赵璟琰眸中深深浅浅的忧伤。 那个女子,早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然后枝蔓爬上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甚至都想好了,只要她应下,府里的那些个女子,统统散了去,从今以后,只与她一人长相厮守。 心口隐隐作痛,像被撕裂了一般。赵璟琰正色道:“她是我的,此生别想逃开。” 蒋弘文一口烈酒尽数喷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心跳加速。他与他二十年的兄弟,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  疯魔了不成? 第三百二回心间一丹砂 寒夜。 顾青莞的手从凌乱的被褥里抬起,“水!” 月娘,春泥听得动静,忙披了衣裳进来侍候,一个倒水,一个扶人。 小姐一从暖阁回来,额头便烫得厉害,钱福一诊脉,说是着了寒。手忙脚乱的熬了药,喂着小姐服下。看着小姐越发尖尖的下巴,几个丫鬟心疼死了。 青莞接过温水,一口气喝完,有气无力道:“几更了?” 月娘心疼的拍着她的后背,“小姐,四更不到,还早呢。” “再给我一杯。” 春泥忙又倒了来,“小姐,喝水。” 青莞喝罢,才舒服的叹了口气,“去睡吧,我没事。” 月娘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放心道:“小姐,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了,我刚刚出了一身的汗,睡着不舒服。早起替我备水,更衣。” 月娘与春泥对视一眼,吹灭了烛火悄然离去。 屋里安静下来,睡意却陡然消失,顾青莞轻轻吁出一口气。 宝庆帝信道,迷恋修身长寿,故宫中信佛者缪缪,除了贵妃为避人耳目,无奈礼佛外,皇室弟子,均以皇帝之爱为好。 普天之下,能与皇帝反其道而行的,只有废太子。 而赵璟琰从小便有皇后教养,与废太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故那日赵璟琰身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应当是去见了废太子吧。 顾青莞嘴角微微颤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 此人金玉其中,败絮其外,为的是掩人耳目。为谁掩?这不是她该思虑的事。 这一份情谊中,掺了太多的算计与利用,又有分得清几分真,几分假。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利用他的权势,还钱家,盛家一个清白。 那么,两个彼此利用的人,心又怎能交织在一起。 青莞的神色慢慢地变冷,过了许久,眼中又有光浮上,如此几番后,思绪分外清明。 她看了看窗外,索性低声唤道:“月娘。” “小姐。” “去把石师爷叫来!” 石民威匆匆进来,见小姐的脸色,心里微惊,忙道:“小姐病着,就该好好养着,何苦思虑太过。” 青莞淡笑,指了指床前的圆凳,道:“不过是受了些风寒,不碍事。倒是大半夜的把师爷叫来,心有不安。” 石民威坐下,道:“就是小姐不叫,民威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瞧着小姐这几日,殚精竭虑,脸色也不好,就想着缓一缓。” 青莞一听,正了正身子,道:“如此寒夜,正好禀烛夜谈,咱们也是该商议下,后面的事儿了。” 石民威抚须思忖道:“时局很明显了,瑞王出局,寿王、贤王相争。皇帝不偏不倚,仅看两王个人本事。” 青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两王决裂是必然的事。早则半年,迟则一年。” 青莞低了头,道:“为何是半年?” 石民威道:“那头也得看看寿王能否在军中站稳脚根,若不稳,无须动手;若稳当,届时寿王回朝,只怕会掀起大风大浪来。” 青莞双手交叉,手上涌出虚汗,沉默许久后,她沉声道:“贤王所能依仗的,一是宫中贵妃,一是苏家。皇后被禁,贵妃定会复出;苏家手掌兵部,在朝中经营多年,实力不容小视。所以……” 石民威正听得入迷,见小姐不语,追问道:“所以,小姐打算?” 青莞扬起眼睛,眉心微皱,“我打算,与苏家的帐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石民威心口一阵窒息,目光中迸出光芒,沉默半晌后,他低语道:“小姐果然看得分明。” 只要苏家一倒,贤王再无力量与寿王抗衡,寿王登上皇位顺理成章。 青莞对上他的目光,眉心舒展开来,语调变得轻松许多,“师爷,后面咱们可又是一场硬杖要打啊!” “死过一回的人,有何惧之?”石民威目光一扬,胸中升出豪气万分,“小姐,咱们且行且看。” 青莞笑起来,眼睛里却是无边的荒凉。 苏子语,我们终于要对上了呢! 宝庆三十九年。 十二月初一。 有风。 天光大亮。 赵璟琰一身锦衣玉冠,于宫中拜别宝庆帝,自南门而出。 百官将寿王仪仗送至北城门,贤王亲自奉上水酒。赵璟琰接过酒杯,举目远眺,目光在人群中一一划过,脸上微有失落。 “八弟。”贤王笑容满面端起酒杯,往前一送,“三哥祝你一路顺风。” 赵璟琰回笑道:“多谢三哥。” 四目相对,目中都有流光溢出。往日同行的岁月,一去不返,剩下的是什么,两人心中都很明白。 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赵璟琰朗声畅笑几声,将酒杯一扔,一转身钻入了那辆黑色马车之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贤王唇边浮起邪魅的笑,轻声道:“老八,这一下,可就只剩咱们俩了!” 青莞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青云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不由轻喃一声,“保重。” “小姐为何不亲自送送寿王?”陈平眼露不解。 小姐病着,偏起了个大早赶到城门,按理凭她与寿王的关系,只管上前送别,偏偏躲着不见。 即如此,又何必来送? 青莞收回视线,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陈平瞥了瞥嘴,忙跟上护着。哎,小姐的心思,他从来猜不透,也不敢猜。 帘子一掀,陈平恭敬道:“我扶小姐请上车!” 青莞正要抬脚,一骑快马直冲过来,马上之人一收缰绳,翻身跃下,眼睛闪着亮光。 “六小姐,这是我家爷给你的,你收下。” 青莞展手来看,却见是一枚玉佩,上雕着数枝青柳,栩栩如生。那玉佩尚且温热,带着主人的余温,灼得她的手掌滚烫。 青莞不由苦笑。 世间男女定情,多半男人送玉佩,女子送荷包,她觉得此刻手里捧着的,是那厮遗落的笑靥。 竟然猜到她会来送行,好本事! 青莞想随手一扔,却又觉得有些不舍,踌躇半晌后,只能红唇轻咬,转身离去。 尘烟滚滚。 阿离打马行至车前,朗声道:“爷,竟被你料准了。” 赵璟琰半倚在车中,闻言俊脸淡淡一笑,灿若天边明月。 蒋弘文气笑道:“送个行而已,不值得你笑得如此风骚。” “呵呵!” 赵璟琰应了声,眸光温润如水,颇有意味道:“若是送行,为何隐而不现。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何处?” “她在心在何处?”蒋弘文好奇。 赵璟琰收了笑,脸上从未曾这样严肃认真,“她的心,沉在水底。想要浮起,得费大功夫。” 蒋弘文酸得牙都倒了,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别文绉绉,讲人话。” “人话是,我也不知道。”赵璟琰苦笑。 蒋弘文瞧了他一眼,直起身,执手倒出两杯水酒,“得,得,得,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来,干了这一杯,咱们分道而行,别他娘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江上烟楼月疏影,不及心间一丹砂!” 赵璟琰懒懒起身,认真的与他碰了碰杯,“兄弟,保重,京中的一切,我交给你!” 蒋弘文一干而尽,“我等你回来……” 车队疾驶而过,留下尘土阵阵,到最后,化作了一个点,直至消失不见。 蒋弘文又默默静立了半晌,才慢慢转身,心中不辨悲喜。 在寿王离京的三天后,宝庆帝终于病倒,这一病,便是整整三月,宫内宫外如临大敌。 顾青莞奉召入宫请脉,随侍左右,一概汤药,均由她经手。 经此一事,宝庆帝看她的眼神又有不同,没有了以往的探究和疏离,想来也是因为钱宗芳一事水落石出。 六扇门对钱家灭门一事,在暗中查探,只是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青莞以不变应万变,还如从前一般行事。 钱家一事没有着落,但曹老太医一案,却人证物证俱在,纯属张华为了一已私欲,与皇后一起制造的一起冤案假案。 刑部重查案宗呈上,宝庆帝在看着案宗,想着曹太医昔日为人,御笔一挥,给曹家翻了案,并归还了部份的田产。 饶是如此,曹氏一族经此一难,很久没有喘过气来。 张华罪大恶极,本应立即处死,却因为身上还有几条人命关司,尚未理清,故刑部在押严审。 然,终逃不脱一个死字。不出意外,明年秋后,必问斩。 宫里,皇后被幽静的风波风没有持续太久,半月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 贵妃放下佛经,脱去素袍,主持宫闺,统摄六宫事宜,风光复出。 至此后宫中,贵妃独大。 后宫连着朝堂,与贵妃齐头并进的,还有贤王。 宝庆帝病中,贤王奉旨监国,临朝主事,暗下大肆笼络朝臣。故此,贤王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时风光无二。 宝庆帝睁只眼,闭只眼,一切听之任之。只是在数日后,发出两道诏书。 一道是将蒋弘文调入户部,做了户部左侍郎。另一道则是任命了康王赵璟玬为五军营统领。 两道旨意看似无意,实则用意颇深,几日后,贤王府门前的马车便少了许多。 青莞静中观察多日,此刻方才悄悄舒了口气。看来皇帝有意维持这一年时局的平衡。如此一来,那厮又多了几分胜算。 蒋弘文入了户部,做了侍郎,掌钱谷之政。众人都以为以他的品性,只怕如寿王一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坚持不了几日。 谁知,这人竟像改头换面了一般,每日早出晚归,极其敬业,除了偶尔往万花楼喝喝花酒外,连银子都不赌了,跌瞎了一众人的眼睛。 就在众人惊讶蒋七爷的惊变时,刑部传出了一桩蹊跷事,原本应该明年秋后问斩的张华,于一个下雪的寒夜,吊死在牢房。狱卒发现时,身子都已经凉了。 宝庆帝对此人一腔恨意,命刑部彻查。刑部查了几个来回,上书称是畏罪自尽。 青莞直觉有些蹊跷,刑部的梁那么高,他怎么就上吊了,特意将让蒋弘文去刑部打探打探。 打探的消息令青莞大吃一惊。 那张华并非悬高梁而死,而是把腰带系在了牢门,脚蹬而死。 这么独特的死法,委实让人吃惊。想来那张华也知自己死罪难逃,又抗不住牢中艰苦,不如早些去吧。 只是……万一有人自牢门外将其勒死呢?顾青莞被自己心底起的这个念头,惊了一跳。 她把这个想法说于蒋弘文听,蒋弘文听罢弹了下她的脑门,“那张华连屁股上的屎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还有谁会脏了自己的手,杀死一条死狗。你太过风声鹤唳了。” 青莞抚着微痛的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 宝庆四十年的春天,就在这风声鹤唳中,如期到来。  这一年,顾青莞十五岁。 第三百三回恰经年离别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清明时节天还微凉,然春衫却已上身。 昨夜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残存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青莞推开窗户,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下过春雪似的。她低头一吹,柳絮身轻。 蒋弘文来时,折了枝新柳递与她,“今日早膳用什么?” 青莞接过新柳,看着那张脸,不由气笑。 赵璟琰离京四月,这厮日日到她府里蹭吃蹭喝,同进同出。京中传言,蒋府七爷对其未婚妻言听计从,宠之爱之,真真像是换了个人的。 连蒋府老祖宗都忍不住打趣道,“一物降一物,老七这么厉害的人,也被莞丫头降住了,可见缘份二字。” 唯有她知道,这厮定是奉了某人的命令,看护着她。 说得好是看护,说得不好,便是监视。青莞初时没少拿冷脸对他,就差命丫鬟们拿着扫把赶人了。 偏偏这厮学了赵璟琰嬉皮笑脸的作派,浑不在意,今日赶了,明日再来;明日赶了,后日再来。 到最后,连青莞自己都累了,只能随他去罢。 蒋弘文见她笑而不答,拍拍额头后,指了指眼底的青色,道:“快快让人备饭,瞧瞧我,又是熬了一夜。” 青莞笑意更盛。 一月前,宝庆帝大病初愈,正式临朝处理朝政。蒋弘文因有了品阶,赫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皇帝见他穿着朝服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退朝后,将户部尚书找来一问,宝庆帝对其表现大吃一惊,遂暗示了几句。 老尚书回去一琢磨,当下把户部诸多事务,交于蒋弘文处理,因此把这厮累得个狗朝天。 早膳摆上,青莞一瞧,心底涌上无奈。 银芽鸡丝春卷,红豆奶冻糕,鲜虾水晶包,香油小馄饨……竟都是这厮的最爱。 蒋弘文显然是饿极了,一通风卷残云后,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她手上。 “三日后户部将派人去军中,你要不要写个回信,我着人带过去?” 青莞接过信,看也未看便塞入袖中,眸中浮光隐现。 宝庆帝临朝后,头一件事,便是将边军的军饷由钱庄运营,户部官员十分小心,两个月来竟派了两拨子官员,入军中查帐,就怕寿王纨绔,出了什么意外。 青莞嗯了一声,忽而婉媚一笑:“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又要失望。” 当然失望。 亭林入军四月,已有四封书信给她,偏她倒好,一封也不回,心狠的要命。 想着亭林在那边眼巴巴的等着,蒋弘文轻咳一声道:“青莞,军中苦寒,都是些糙老爷们,吃的,穿的也极苦,唯有书信能慰人心,你看……是不是……” 青莞又笑了。这厮劝人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能否有些新意。 “青莞,你再思量思量!”蒋弘文仍不甘心。 顾青莞低声道:“倘若你能与松音不吵架,我会考虑。” “这……” 蒋弘文一愣,俊脸挤作一团,神色十分纠结,看得一旁的春泥,银针暗笑不已。 这史小姐和七爷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回回碰到一起,要不就是冷着脸,要不是就吵架,哪一回都没有太平过。小姐夹在中间,劝这个,劝那个,左右为难。 “青莞,我今儿回去……” 史松音一脚刚跨进门槛,抬头见那修长的身形,俏脸一板,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不可闻,“又来蹭吃的。” 她的声音虽小,然蒋弘文却听得清楚明白,冷笑道:“又不是蹭你的,管得着吗?” “你……皮厚。”史松音脸一红,气呼呼的坐下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蒋弘文不欲与她一般见识。这女子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看的脸蛋,比着顾六还年长两岁呢,言行举止像个三岁的小孩。 史松音气得身声发颤,“我即是女子,还是小人,怎样?要你管?” “打住!” 顾青莞被吵得头疼,将筷子一放,道:“你们两个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青莞,我吃饱了,在外头等你。”蒋弘文冷笑着起身,拂袖而去。 “青莞,你看看他……”史松音见他离开,怒意更盛,眼睛在眼眶里打转。 青莞欲劝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柔声说,“是不是要回去住了?” 史松音拭了拭泪,道:“嗯,快清明了,大哥和我要回乡祭祖,怕是要动身了。” 史磊在外头的差事办妥,年前回的京,算算日子,已有近一年的时间不曾回南边。 青莞思了思道:“嗯,你先回去,晚上我过来找二哥,正有件事儿要拜托他呢!” “什么事?”史松音好奇。 青莞脸色黯淡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想让母亲的坟,从顾家迁出来。” 史松音惊住了。 出府。 蒋弘文已候在马车前,见青莞出来,淡淡一笑,亲自掀了帘子扶她上车。 车行片刻,蒋弘文开口道:“边军的银两极大,如何操作我拿不定主意。今晚我与史磊约好了,你一道过来。” “约在何处?” “史家别院!” 青莞笑笑,“原本就要过去,这会竟巧了。” 蒋弘文微怔,“如此便说定了,我骑马先行。” “弘文!”青莞出声唤住。 蒋弘文回首,“回事?” “你与松音到底怎么回事?” 蒋弘文皱眉,“我记得你从前问过这话。” 顾青莞耸耸肩。那又怎样,问过就不能再问了吗? 蒋弘文长长叹道:“许是八字不合吧。” 八字不合这种借口也拿出来用,顾青莞有些鄙夷的看着他。 蒋弘文偏过脸,脸上收了笑,正色道:“青莞,我喜欢世家女子贞静悠贤,动静有法,不喜欢那种胡搅蛮缠,动不动就耍小性子的。” 不曾想最没规矩的蒋七爷,心里喜欢的女子,应是这世上最守规矩的,这一下,轮到顾青莞愣住了,待人离开半日,方才松散下来。 她自嘲一笑,从袖中掏出信,不紧不慢的展开。 赵璟琰的字与他的人不同,雄秀之气,浑然天成,竟写得一笔好字。青莞初见时,很是吃了一惊。 目光从上而下,缓缓扫过,待看到末尾几句,她的呼吸有些不稳。 “寒夜孤寂,春意微冷,独望京城,京中有美,倾国之姿,颠倒众生,思之若狂。 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这厮……这厮……写的什么东西,既不对仗,又不工整。 顾青莞懊恼的将书信一扔,脑子里嗡嗡直响,这信自军中辗转而来,不知经了几手,若被别人瞧见,只怕窘也要窘死了。 四个月了,月月一封,不早不晚,如此厚脸皮,倒是出乎她的预料。自己果然小瞧了他的决心。 青莞转念一想,金玉其中,败絮其外的狠角色,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既然他打定了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也只能随他去了。 车身一顿,太医院已至。 青莞勉强定下神,深吸一口气,将信叠起,复塞进袖中下车,刚站定,便听有人唤她。 “顾青莞!”刘兆玉笑眯眯的拦住了去路。 青莞瞧了瞧四下,淡笑道:“何事?” 刘兆玉道:“王修仪召你我入宫请脉。” 王修仪?顾青莞皱眉。  刘兆玉知道她未曾听过王修仪的名号,忙解释道:“她是河南王家的人,与我家有些远亲关系,入宫十年年了,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她的脉,一直由我请的。上一回她提起你的名字,我是拍了胸脯的。 顾青莞,你若愿意去,回头我请你往醉仙居吃好吃的。” 青莞只是笑笑。 宫里嫔妃请脉,都有相熟的太医,王修仪突然请她,怕是有事相求。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我统统答应。”刘兆玉见她不语,一咬牙道。 青莞慢慢抬步,似真又似假道:“把你们刘家的药酒,送一坛来,我想尝尝。” 刘家药酒,在开封一带名声颇大,传言入九后,连吃七七四十九天的药酒,来年连病都没有。 刘兆玉哈哈一笑,“这有何难,成个双,送两坛。” 顾青莞见他爽快,话峰一转,道:“成交!” 刘兆玉眉露喜色,朝青莞抱了抱拳,道:“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别客气噢!” “自然不会客气。” 银针等人离开,凑上前道:“小姐如今在皇上跟前请脉,一举一动都被人瞧在眼中,这厢边为王修仪诊脉,回头又有了李美人,再有个顾宝林……如何应付得来。” 叶青颇以为然的点点头,“小姐,银针说得对。”  青莞缓步而行,行了两步,又折回去,低低道:“张华一倒,唐寒由院判升了院首,原本皇后的人,一个个的倒戈,太医院成了贵妃的天下。难得这个刘兆玉并非那墙头草,不溜须拍马,不迎高踩低, 这样的人,我想拉拢。” “这刘太医与小姐一向交好,哪需要拉拢?” 青莞嗔看叶青一眼,淡笑道:“有来才有往,他欠我的人情多了,日后想不还,也难!”  叶青闻言,微微忡怔。 第三百四回要步步为营 大周朝皇宫,后妃无数,有得宠的,有不得宠的,王修仪便是后者。 青莞行过礼抬头,趁机打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长得有几分面熟。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口,年轻时,必是个美貌的女子。 刘兆玉恭敬道:“娘娘,请!” 王修仪淡笑,懒懒伸出手。 刘兆玉敷上帕子诊脉,垂目半晌,他低语道:“湿气重,肾气亏,故至经血不调。娘娘这个月的葵水,怕又是迟了十日。” 王修仪轻叹道:“被你料准了。” 刘兆玉起身回首,对着青莞笑道:“顾女医也来诊一诊。” 青莞微微颔首,上前半步,撩起衣袍跪下,将帕子移去,用手指扶在她的脉上。诊脉的结果,如刘兆玉所说的一模一样。 她起身道:“娘娘往常用些什么药方?” 刘兆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往常开的药方。” 青莞认真看了一眼,眼露赞赏,转身道:“娘娘,这药方开得极为精准。不必再重开,只照着这个方子吃下去,必会有效。” 王修仪缓缓抬起眼,似乎对自己的病情并不着急,笑道:“顾女医的外祖家,是钱家?” “正是。” “若本宫没记错,以前常用钱太医的药呢。” 青莞秀眉一动,只是笑笑。 王修仪看了看她,道,“你觉得再添一味淫羊藿如何?” “万万不可!” 刘兆玉毫不犹豫的驳斥,“娘娘,淫羊藿是壮阳之物,女子岂能服用。” 青莞听到这味药时,眸光微微一闪。半年前,皇帝昏迷,香料中就添了这一味。 王修仪眉眼弯弯,笑道:“即不能添药,用针灸如何,听闻女医用针,手起针落,无人能及,连皇上这么重的病,都是被女医用针救的,不知会不会疗效快些。” 青莞眼中,又有眸光闪过,她咬了咬唇,当即笑道:“可以。刘太医,你在外间等我一下。” 女子行针,必会褪去外衫,刘兆玉移步去了外间。 青莞看了看四周静立的宫人,道:“请娘娘摒退左右,青莞行针,不喜有人在边上。” 王修仪眉眼更弯,玉手抬了抬,片刻后,宫人尽数散去。 青莞压着嗓子,咳嗽一声,“娘娘有话,请直说吧。” “顾女医果然聪明。” 青莞苦笑,“娘娘的暗示如此明显,我再听不出,便有负娘娘一片苦心。” 王修仪缓缓起身,走到青莞面前,似笑非笑道:“女医不仅聪明,而且大胆,颇有钱家人的风范。” 青莞不语。 是敌是友分不清,她能做的,只有静待下文。这深宫里,轻易相信一个人和轻易得罪一个人,都一样至命。 王修仪自嘲一笑,“我想与顾女医,做笔买卖。” “请说。” “我有个故人,病重在身,想请顾女医屈就一诊。” 屈就两个字一出,青莞便知道这个病人,绝非普通,她凝神想了想,道:“修仪的故人,不知道是谁?” 王修仪抿了抿唇瓣,道:“楚家大爷楚云。” 楚云? 顾青莞愣了半晌,才想起此人是半年前,因楚婕妤一事被抄查的户部侍郎楚雷的长子。楚家被抄后,案件未有定性,楚家人被关在大牢里,静待发落。 “他从小身子便弱,半年牢狱之灾,已是极限,谁知又遇火灾,又遇强盗的,竟没一刻安生,若再拖着,只怕撑不过十天。” 青莞的目光落在窗台之外,窗外骄阳似火,却让她生出一股冷意。一个宫中娘娘对外男知道的这么清楚,这绝非什么好事。 “虽说治病救人,是青莞的职责所在,只是身陷囫囵之人,青莞实在是……” “你若愿意,我会让我的家人支持贤王。” 王修仪的声音很轻,落在青莞耳边,却有如雷鸣。 河南王家,自前朝起,便是名门望族。先帝十七年,开科取士,亲试策问,状首即为王家男儿。 宝庆五年,王家长子王然入内阁为辅,威望仅次于石民威的父亲石智远。 王修仪虽不是王家嫡支嫡脉,却也是王氏族中之人,与王然是隔了几房的叔侄关系。 王然此人,青莞前世略有耳闻,未及弱冠,诗赋文章已做得极好。此人信奉中庸之道,素来明哲保身,谨小慎微,故为官多年,既无大功,又无大过,是个聪明人。 她敛了神,如水的目光向王修仪看去。 “娘娘何必舍近求远?” 王修仪的远房叔父官至内阁,一言九鼎,倘若要将楚云救出,他是首选。倘若仅是治病,那么刘兆玉的医术完全可以应付。 王修仪何等人也,一听便明了,养尊处优的面庞上,一抹愁色挥之不去,“王家人官做得越高,胆子越小。顾女医,我所求不高,只求他活着。” 青莞当下明白过来。看来这王修仪既要救人,又要救命,哪里是所求不高,而是所图不小。 “娘娘,青莞只能治病,不会救人。” 王修仪笑着摇头,“顾女医,你小小年纪便能脱离顾府,立于身帝身侧,这番本事,绝非常人所有,更何况,女医的背后有个蒋家。” 顾青莞眼波流转,眉心微蹙道:“怒青莞说句大不敬的话,王氏一族既然胆小,贤王要来何用?” 王修仪长出一口气,声音里都含了笑,“虽然胆小,但为了王家的荣华富贵,总要搏上一搏,此时不搏,便已晚矣。本宫这等深宫浅薄妇人能看清的事情,我那好叔父,绝不会看不清。” 青莞心中微惊。 心道这宫廷之中,又有哪个是浅薄的呢?你这一番精打细算,既救了楚云,又一只脚拜倒在赵璟琰门下,一箭双雕。 “娘娘可曾忧心,这万一搏错了,便是灭族之灾啊!” 王修仪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人生如棋,既要步步为营,又要洞若观火,本宫愿把宝押在贤王身上。” 青莞静下心来,道:“娘娘可否如实告诉我,那个楚云是娘娘的什么人?” 王修仪愣了许久,轻声道:“他并非是我的什么人,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 青莞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富贵女子。 虽然她不喜探人隐私,却实在想象不出,仅一面之缘的人,如何能让王修仪舍下身段找她。 “娘娘容我思虑一两日。” 王修仪急道,“女医可否快些,他的身子等不及。” 走出宫殿,刘兆玉迎上来,嬉皮笑脸道:“顾青莞,我请你醉仙居吃饭。” 青莞淡笑,意味深长道:“也确实该请。” 刘兆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怎么,难为你了?” “你说呢?”顾青莞挑眉抬步。 “哎……等我下,咱们边走边说。” 话音刚落,一个小内侍匆匆跑上前,“顾太医,皇上身子有恙,速去请脉。” 青莞脸色微变,对着刘兆玉苦笑道:“看来,只能下回。” 须臾。 内侍领青莞入御书房,却见了李公公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人来,脸色一松,忙道:“顾女医,快,快,皇上胸口喊闷。” 青莞颔首,正要入内,却听一声脆响从房内传来,脚步一滞,目光不解的看向李公公。 “书房内有人?” 李公公忙道:“贤王在内。” 青莞静了片刻,道:“我还是略等一会再进去。” “女医还等什么,天子之躯,万尊之贵,一刻也等不得。” 顾青莞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方才入内。 御书房里,气氛有些凝重,宝庆帝以手抚额,端坐在龙椅之上,脸色微有疲倦。 龙案前,贤王一身云龙绛色锦袍,压方心曲领,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垂首而立,见青莞进来,眼睛一亮,目光往她脸上一落,便不再移开。 顾青莞看了眼贤王脚下的奏章,心中冷笑,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走上前,低道:“青莞给皇上请脉。” 宝庆帝大手一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应都懒得应一声,打开奏章批阅。 青莞跟在宝庆帝身边多月,单看此情此景,便知他已动了怒气。 为何?目光落在御案前的几封奏章上,青莞扫过一眼后,低下了头。 李公公动了几下嘴唇,到底没敢说话,一时间,偌大的书房里,寂静无声。 一阵药香扑鼻而来,贤王鼻子动了动,用眼角打量。 这女子纤白明媚无人可及,同她一比,府中那些顿无颜色。略大一岁,身量长开了不少,这样娇俏的人儿,归心可赏心悦目;不归心,等闲便是敌人。 到底有些舍不得,若能在他身下欲死欲罪,该何等销魂。贤王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许久,宝庆帝正了正身子,道:“退下吧,别忘了你的分寸。” “是,父皇!”贤王忙伏身跪拜。 青莞此刻方才抬起头,再次向前跪倒,低声道:“皇上,青莞请诊。” 宝庆帝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朕近日有些头疼,女医可有办法医治。” “容青莞先诊脉。” 言闭,手指已扶了上去,半晌,道:“皇上这几日太过操劳,怕有失眠之症,若想根治,只有用针。” 宝庆帝摆摆手,“朕年岁大了,也禁不得痛,可有其它法子。” 青莞思了思道:“外祖父生前,传过母亲一套按摩的手法,皇上不防一试。”  李公公闻言,惊得抬起头,连连朝青莞使眼色,示意她万万不可再提及钱家一事。 第三百五回别闪了舌头 青莞恍若未见,只是恭敬的垂着脑袋。 宝庆帝听罢,失神良久,道:“那便试一试吧。” “请皇上移步榻间。”青莞挽起袖子,目光落在一旁的铜鼎上。 李公公会意,忙轻手轻脚的燃了安神香气。 片刻后,淡淡的熏着华樱草的清香钻入鼻中,青莞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 冰凉的手按上来,像是三伏天的凉风,舒服极了,宝庆帝缓缓闭肯。 “刚刚去了王修仪处?” 自己的行踪,皇帝了如直掌,青莞早已历练的处变不惊。 “回皇上,修仪的葵水已有半月未来,刘太医怕有个闪失,故让青莞帮着一道诊诊。” “嗯!”宝庆帝轻哼一声。 须臾,有平缓的呼吸声传来,皇帝的睡颜如清醒时,一样威仪。青莞起身悄然退出。 出得御书房,微风拂面,青莞此刻才发现浑身已经湿透。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位潜心修道的帝王,比着历代君王,更有狠毒的手段。 刚刚她故意提及钱家,若是旁人,心中必有一番愧疚,毕竟钱氏一族,归根到底,死于他手。 然而此人却毫无动静,仿佛那姓氏,与毫无干系,连丁点的波澜都未曾掀起。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自己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要当十二万分的心。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青莞身子一凛,忙回首,竟是一张妖孽般俊俏的脸。 “女医在想什么,竟这么出神?” 青莞退后半步,避开那只手,淡淡道:“贤王安好,告退。” “咦,怎的本王一来,你便要离去?” 贤王笑着拦在了她的面前,“莫非你……怕我,本王可还记得,当初顾家把你送到本王床上时,你的胆子可大的很啊。” 青莞目光一沉,一抹讥笑自唇角而出,“王爷好记性。” “你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包括你咬我的那一口。” 贤王看着她一排长卷的睫毛,每一次扇动,都像是一把羽毛,扇在他心尖上,酥麻,痒痒的,又觉得柔软。 “我会的,可不光是咬人!”顾青莞突然抬起头。 贤王的目光还没有移开,四目对上,青莞完全没有要撤退的样子,而是直直的看着他,眼中没有分半温度。 “我还能让你立刻就失了皇上的欢心,不信,可一试。” 贤王先怔了一瞬,随即怒意浮上脸,“顾青莞,你敢?” “我自然是敢的。”顾青莞冷笑。 “好,好,好!” 贤王恼羞成怒,“我倒忘了你身后站的人是谁。” “知趣的,就赶紧给我滚。” 顾青莞突然语出惊人,“若再对我言三语四,我不敢保证,下一回给皇上请脉的时候,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赵璟玮哪里料到一个小小的女医,竟然会厉害成这样,气得肺都炸了。隔着春日的暖阳,他觉得眼前女子的眼睛,竟深不见底。 心思一转,想到从前他对她出言不逊,这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看来是有所倚仗啊! 八弟啊八弟,看来,咱们兄弟俩之间这一场较量,势在必行啊。 想至此,赵璟玮咬牙切齿道:“你……休想逃过!” 顾青莞半分惧色也无,“贤王莫非以为瑞王一倒,那高位便如囊中之物了吧,世间之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分出胜负。我还是奉劝贤王一句,春日风大,别闪了舌头。” “你,大胆!” 赵璟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猛似要将她捏碎。 顾青莞忍着惧痛,冷笑道:“贤王如此暴虐,好色,我赌你此生,都没有机会坐在那个位置上。” 反了天了! 赵璟玮獠牙毕露,正要有所行动,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 “王爷,放手!”数丈之外,苏子语眉目间带着凌厉,双眼幽深地看着他们。 赵璟玮见来人,手立刻松开。 顾青莞想也不想,抬起手照着那张脸狠狠抽了下去,“无耻,下流!”拎起袍脚,落荒而逃。 苏子语下意识的追随着她的身影,恰恰看到了她眼中夺眶而出的热泪,心中莫名一惊。 赵璟玮万没料到,这女子竟然敢打她,怒火中烧。 苏子语见状忙道:“王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顾女医在皇上跟前走动,王爷万万不可鲁莽。” 赵璟玮如毒蛇一样的目光,追随着顾青莞的身影,妖异魅惑的脸庞变幻莫测。 苏子语看着贤王的的脸,没由来的,心里一紧。 一口气跑出皇宫,宫门口银针,叶青迎上来,见小姐脸色不对,正要开口相问。 青莞目光一冷,气喘吁吁道:“上车再说,去史家别院。” 随着马车缓缓前,青莞紧绷的心弦,渐渐松散下来。 “小姐,出了什么事?”银针不放心。 青莞接过叶青递来的茶盅,轻轻啜了一口,道:“无事,刚刚被狗咬了一口。” “狗?”银针和叶青面面相觑。好好的,皇宫里哪来的狗。 青莞不欲多说,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扬起。 世间男人,对女人素来有征服的欲望,贤王也不例外。求而不得再加上口出恶言,想必能激起他的斗志。 这场好戏,慢慢就会拉开序幕。 心里正想着,忽然车身一个颠簸,青莞不曾扶住,与银针撞在一起。 银针俏脸大怒,不等车停稳,便掀了帘子跳下去,却见一个玉冠红袍的男子立于车前。 “什么人?” “请你家小姐出来说话。” 银针气结,俏眼一睁,厉声道:“先报上名来,看看我有小姐愿意不愿意见。” “不见!” 不等来人说话,青莞已做了回答。又是殷立峰,阴魂不散,何其讨厌。 “顾青莞,你下来,我有话要说。”殷立峰岂肯善罢甘休。 “我与你无话可说,陈平,驾车!” 殷立峰脸色大变,上前两步立在了马前,一副要过去,就从本世子身上压过去的气势。 小忠吓得魂儿都没了,又不敢忤逆,只能随着主子一道站在了马前。 顾青莞气得柳眉倒竖,素来冷清的她也忍不住暗骂:“王八蛋,鼻子属狗的。” 原来青石小街的路就窄,马车停在当场,后面的人便过不去,纷纷催促着。 殷立峰死猪不怕开水汤,就是站着不动。 顾青莞心下一动,附在叶青耳边低语几句,方冷声道:“殷世子,你当街拦我,欲如何?” 殷立峰得意挑眉,“想请六小姐赏光吃顿便饭!” “我若不答应呢?” “那……本世子就只能站到六小姐,应下为止。” 半盏茶后。 酒肆豪华的包间里,青莞端起手中的黑釉茶盅,轻啜一口,脸上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身后银针,目光极不友善的在殷立峰脸上扫过。哼,堂堂世家子弟,竟然用这种无赖的手法,胁迫小姐,什么玩艺! 忽然有一道视线向她向来,银针猛的抬头,用力的瞪了同样立在身后的小忠,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小忠看着她忿恨的表情,自觉理亏的垂下了脑袋。 殷立峰对身后两人的动静视而不见,目光灼灼的盯着顾青莞,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举一动。 包间的门被推开,有伙计端着托盘进来。 “客官,您点的菜来了!” 凉抖鸡丝,五香牛肉,五午腰果,椰汁红豆糕,琵琶大虾,蚝油鸭掌,香酥鸭,酱闷鹌鹑,四蝶冷菜,四碟热菜,布了满满一桌。 目光扫过这些菜,青莞嘴角一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殷立峰举杯,眼底浸润出笑意,“六小姐,请!” 顾青莞没有动筷,只是端了茶盅,淡淡道:“对着一个讨厌的人,我食下不咽!” 殷立峰笑意更浓,目光在她端了茶盅的玉手上落下。这只手青葱如玉,夺了杯色。 如他没有料错,这手的温度,即便是在盛夏,也冰冷如水。 殷立峰拿起筷子,夹了一方椰汁红豆糕,放在青莞的碗里,“尝尝这个,京中最地道的,便是这一家了。这家的红豆用石磨现磨,沥干了水,又添进些蜂蜜,入口香甜,十分劲道。” 青莞用力的磨了磨后糟牙,面上却淡淡一笑,拿筷子重新夹了一方椰汁红豆糕,放入嘴中细嚼慢咽。 “不过如此!” “是吗?” 没有预想中的惊喜若狂,殷立峰一愣,对青莞的话将信将疑。 他一拍额头,懊恼道:“哎啊,坏事,我竟忘了点鱼。” 青莞听见这话,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那得赶紧点一条,我是江南人,尤爱吃鱼。” 殷立峰俊眉紧蹙,目光连连在青莞的脸上扫过,片刻后,朝身后的小忠挥了挥手。 小忠会意,道:“来人,上条红烧鲫鱼!”  “好的,客官,红烧鲫鱼马上来!” 第三百六回你要小心了 鱼上来,青莞闻着香味,夹了一筷子鱼肉,怡然的送到嘴边,品了两口,道:“味道不错。只是这鱼不如江南的新鲜,有股子泥腥味。不过,还能将就。” 说罢,青莞又尝了一口,方才停筷。 殷立峰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逝去。 他记得钱子奇从不吃鱼。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因被鱼刺卡了喉咙。他点的是鲫鱼,鲫鱼鲜美刺多,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为什么? 顾青莞看着他如同便秘一般的脸色,心中冷笑。若她此刻还不知道这厮的用意,那便真真是傻的了。 这些个菜式,都是前世她最爱吃的。人家今儿个拦在半路,是为了试探呢。 他又岂能知道,人的口味就如同爱情一样,爱情易变,口味更亦变。 苏子语说红豆代表相思,一口咬下去,满满的都是想你的味道,所以她才会喜欢椰汁红豆糕。 至于她不吃鱼,那是因为饭桌上,少了那个为她挑鱼刺的人。 如花的岁月,她便是用这样一种笨拙、无理的方式,向那个如玉般的男子撒着娇。 为的,只是想坐在他的身边,看那修长的手指轻动,为她挑去一根根鱼刺。 而现在…… 顾青莞嘴角扬起冷冽的笑。心硬如铁,还会为了那负心的男子,玩这些可笑的把戏吗? “殷世子找我,还有其它事吗?” 语气疏淡而冰冷,听在殷立峰的耳边,没有一丝的温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声音,却是语不成调。 说什么? 说我在试探你。 说我对你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兴趣。 殷立峰眼中茫然。难道从前的那些,都是巧合吗? 顾青莞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露出一丝了然的蔑笑,“既然世子爷无话可说,那便不防听我说几句吧。” 殷立峰端起酒盅,饮了半口,道:“你说,我听。” 顾青莞举起茶盅,难得殷勤的替他斟了半盅酒,“世子爷三番五次拦我,可是为了我的表姐钱子奇。” “噗!” 殷立峰喷出半口酒,咳嗽连连,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对面的女子瞧。 顾青莞笑道:“世子爷难道喜欢过我的表姐,甚至如今还对她念念不忘?” “你……” 顾青莞摇了摇头道:“听说贵府八小姐,对苏府三爷一见钟情,还是世子爷您,在中间牵的线,搭的桥。世子爷倒是好本事,为了自己的私心,尽使些下作的手段。” “你……你……你是谁?” 殷立峰猛的站起来,指着顾青莞的手轻轻颤抖。 他是英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府中花红柳绿,多少女子围着他转,温柔有之,聪慧有之,绝色有之,妩媚有之,独独不曾有过像钱子奇样的。 世家小姐,行有规,言有度,不可多行一步,不可多言一句,把世俗的规矩,融入了骨血中,故千人一面。 而钱子奇不是。她就是个万花筒,翻一面,便可见到一面的风景;再翻一面,便是另一翻风景。 他初时被吸引,刻意接近,处处留心,谁知越陷越深,竟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爱情。他动了心,在她身边出出进进,躲躲闪闪,她却浑然不知,甚至再过几年,便要嫁为人妻。 怎甘心! 在他的人生轨迹中,从未有过求而不得的东西。 于是,苦思几月后,他设下一计。这一计,阴毒,狠辣甚至有几分无耻。 然而,他不悔。 在他眼中,爱情从来不是先到先得,而是胜者为王。他就是想看看,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不是铁筒一块。 一胞而生的八姐,自视甚高,琴棋书画不在话下,等闲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青眼。 但他却知道,八姐喜欢的是能立于她身侧,与她共看世间风景的男子。而这个男子,他觉得苏子语最最合适。 他处心积虑的把苏子语这人,一点点的承露在八姐面前。果不其然,一向心如止水的八姐,这一回终究没有逃过这个清俊的少年,一头栽了进去。 殷家的人,从来对得不到东西,有着惊人的毅力。八姐的毅力,更胜于常人。 她甚至不顾闺中的教养,主动坦承对苏子语的爱慕。他在一旁窃喜无比,只要八姐拿下苏子语,那么他就趁着钱子奇失魂落魄之时,表明心迹。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被他的一片真心所打感。 谁又知,人生拟是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他算计了所有的一切,却终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玻璃易碎重门掩。 终于,他与钱子奇,隔着阴阳,隔着尘缘,此生再不能见。 这是他心中的痛,也是伤,更是他不能启齿的龌龊。只是这些龌龊,顾青莞又如何知道? 顾青莞见他如痴如呆如傻,冷冷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帐,我会替我表姐算回来的,所以……你要小心了。” “你……你……说什么?”殷立峰心中的震惊无以加复。这女子在说什么,为什么他有些听不懂。 顾青莞淡然一笑,缓缓直起身,“世子爷,别再玩那些龌龊的小把戏了。君子坦荡荡,小人私戚戚。别把对我表姐的那点子小动作,用到我的身上。我表姐本性天真,不予你计较,我却不同。” “你……” “我龇牙必报。” 殷立峰被顾青莞眼中的寒意所惊,直直的呆愣在当地,眼神没有一丝的焦距。 顾青莞推门而出,看到门口清俊的男子,展颜一笑道:“苏侍卫,刚刚有一场好戏,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苏子语眸中一痛,对上顾青莞的眼睛,目中的凌厉神色逐渐淡去。 许久,他发出了声叹息,默默垂下了眼,道:“恰好赶上了。” 顾青莞轻颦浅笑,双眸微微一眯,悄然离去。 马车里,银针与叶青对了个眼神,有些不安的看着青莞。 刚刚酒肆这一出,委实有些出乎预料,小姐此举用意是什么,她们猜不透。 青莞微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这两个丫鬟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却懒懒的不想睁眼,更不想解释。 刚刚那一仗,用去了她诸多的精力,此刻,她只想好好休息,什么也不想。 不过,她有些好奇的是,苏子语知道了殷立峰当年的龌龊手段后,会不会如约与苏家大婚。 嘴角浮上讥笑。 殷家有个一手遮天的贵妃,又有个权势滔天的贤王,这苏子语又如何敢。 不过,让他们不痛快,便是让她痛快。 她已经有些等不急了呢! 马车入史家别院,一身青衣的史磊迎上来,见青莞下车,眼前一亮。 女子乌发,雪肤,眸光柔和,如融融春水一般,美艳动人。史磊心中暗惊,大半年不见,竟已生得如此。 “青莞,咱们往园子里走走。” 青莞会意,难得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春光明媚,正想与史大哥一游。” 史家园子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史磊无心驻足观赏,从怀中掏出几张地契,道:“你交待的东西,我都办妥了,十二个庄子,每个庄子三千亩良田,种的都是粮食。” 青莞接过来,笑意盈盈道:“辛苦史大哥了。这一趟差事办得如何?” 史磊去年夏离京,原本过年就该回来,偏偏直到六日前,才回了京。青莞有些好奇,他这一趟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史磊知道她心中好奇,却不急,只是缓缓道:“我且问你,顾府、老齐王府的事,可是你的手笔?” 青莞挤眉弄眼,语气变得轻淡了,“倘若瑞王的倒台,硬要算在我头上的话,我也认了。” 史磊目露惊色,凝眉看着她,半晌才道:“你可知道,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都替你揪着一颗心啊。” 光想想,浑身就是一身冷汗;也不知道这丫头身在其中,是怎么熬过来的。 青莞抬头看了看天,长吁一口气,笑道:“劳史大哥记挂,真是青莞的过错。” “你啊……” 史磊抬手,轻抚她的发,眼中都是宠溺。 “听松音说,清明要回乡祭祖,有件事,想请史大哥帮忙。” “只管说话。” 青莞犹豫片刻,道:“我想把母亲的坟迁回京中。” “什么?”史磊闻言,大吃一惊。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不管生前如何,死后只能葬在夫家,哪有迁回娘家的道理。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是要被人世人戳脊梁骨的。 “青莞,顾家不会同意的。”史磊想了片刻,找出了这个理由。 青莞冷笑,“顾家同不同意,与我何干,母亲只我一个女儿,我绝不会让她做孤坟野鬼。” 史磊劝道:“青莞,死者为大,这一翻动静,只怕二奶奶在九泉之下……” “史大哥,你知道我母亲到底因何而死吗?”青莞幽幽打断,“顾砚启贪图母亲美色,想要占为己有,母亲不从,才逼死了她!”  “青莞?” 第三百七回皇后的气度 青莞目光幽深,“倘若他们将母亲葬入顾家祖坟,这事便也罢了。” 史磊又一惊,“二奶奶葬在何处?” 青莞笑了,“母亲葬在顾家祖茔的背阳面,孤零零的一个坟头,常年晒不到太阳,我如何忍心。” 史磊这一下,半分顾虑也没有了。二奶奶怎么说也是明媚正娶,顾家的做派实在太过份。 “放心,此事我帮你去做,只是顾家那头总要会吱一声。” 青莞破渧而笑,“史大哥放心,此事我会安排妥当。”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惊慌失措的跑来。 “六小姐,六小姐,大事不好了,我家小姐晕过去了,您快去瞧瞧啊!” 青莞心头一颤,飞奔出去,“银针,叶青,快把我的医包拿来。” 而此刻酒肆中,殷立峰,苏子语面面对坐,谁也没有说话。 小忠见情势不妙,谨慎的看着苏三爷,生怕他有个动静。 半晌,苏子语替殷立峰斟了一盅酒,道:“你、我许久不曾喝酒,今日正好遇见,且饮一杯吧。” 殷立峰神情有些懊恼,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夺过酒壶,一杯又一杯的往下灌。 苏子语也不劝,只把目光落在菜肴上,眸光微微一闪。 其实,不用六小姐把他叫来,让他看这样一场好戏,他也知道殷立峰喜欢的是谁。 男人若心细起来,比着女人更甚一筹。殷立峰几次醉酒,嘴里叫的都是钱子奇的名字。 “你不必自责,她把我叫来,也不过是想让我们之间生了嫌隙。以后,离她远一些,这人不是钱子奇,不是你能招惹的。” 殷立峰听着这话,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喜耶? 悲耶? 他有些分不清。 “姐夫,你不怪我吗?” “不怪!”苏子语摇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一向是有缘份的,我与她的缘份,只有那么几年。更何况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益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殷立峰握着酒杯的手,挣出青筋。 他与她尚有缘份,而他却无缘无份。偏偏到现在,都不曾忘记,多么可笑。 “立峰,活在过去,就被困住了吗。” 殷立峰冷笑,“姐夫当真走出来了吗?” 这话一出,殷立峰心中涌上后悔。他这是怎么了,既盼着姐姐、姐夫白头到老;却又不甘心苏子语这么快的就忘了钱子奇。 他这是怎么了? 难道真如顾青莞所说,自己是个十足的小人? 果不其然,苏子语闻言,眼中寒光一闪,淡然道:“你想说什么?” 殷立峰清楚到看到了他眼中的寒光,心里直发虚,突然起身道:“没什么,我要回府了,姐夫若有空,常入府看看姐姐。” 说罢,他落荒而逃! 小忠一看主子跑了,连忙朝苏三爷行了个礼,追出去。 包厢里安静下来,只余苏子语一人。 他不慌不忙的饮了一杯酒,然后命伙计打了盆水进来。 挽袖,净手,把那盘早已冷了的红烧鲫鱼端到面前,拿起筷子,一根一根把里头的刺挑了。 他挑得很专注,心无旁贷,仿佛天塌下来,都没有眼前的事儿重要。 半盏茶后,刺挑完,苏子语一扔筷子,扬长而去。 伙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挠着头皮一脸的不解。 “一口不吃,却把刺挑了干净,真是怪事。” 皇宫中。 贵妃的凤辇在流光中踏过落花,缓缓停在永春宫门口,一应内侍、宫婢恭候两侧。 贵妃扶着明春的手款款下辇,缓步走入宫门,所过之处,众皆俯首。 殷贵妃昂着漂亮的颈脖,神情傲据,如今深宫之中,唯她独大,那个曾经把她压得死死的秦氏,余生只能在冷宫中渡过。 皇后又怎样。 自古帝王身边庭掖三千,你来我往,或宠冠后宫,或寂寞白头,终究只是过客。 从前是蒋后,接着是秦后……如今与帝王并肩俯瞰天下的,却唯有她。 想至此,殷贵妃脸上浮出淡淡的笑,眼中扬起得意。 忽然,有嬉笑声传入耳中,殷贵妃皱眉。 有宫婢忙上前道:“娘娘,王爷在里头。” 殷贵妃冷笑一声,悄然而入。 临窗的贵妃榻上,一对男女搂抱在一处,女子身量未开,却媚态十足,“王爷,你轻些。” “傻子,呆会你尝了滋味,恨不得叫我用力些呢。” “王爷,我怕!” “怕什么,让本王好好疼你。” 殷贵妃听着不像样,轻咳一声。 小宫女一看来人,吓得两腿发软,也顾不得衣服穿没穿好,踉踉跄跄的爬起来,跪地直喊饶命。 “拉出去杖毙!” “无趣!” 贤王颇为扫兴地整了整衣裳,笑眯眯道:“我还没尝得滋味呢。” 殷贵妃知道儿子的性子,正要嗔怨几句,却见儿子白晳的俊脸上,有一道微肿的痕迹。。 “这是如何弄得?” 贤王不自然的抚了抚,冷笑道:“母妃别管。” 殷贵妃想着今日儿子被叫进了御书房,强压怒意道:“你父皇如今的脾性越发大了,为了几个御史的奏章,连父子亲情也不顾了。” 贤王不欲多说,嗯嗯应了几下。 殷贵妃见儿子不肯说,只当他是要面子,心疼的抚着他脸,道:“皇儿啊,你父皇为着老齐王的事,心里一直不痛快。这些日子,你好好当差,别再惹事生非。” 贤王避开她伸来的手,阴阴道:“母妃,我这个儿子便是做得再好,也不得父皇的心意,哪比得上老八。” “胡说!” “母妃可别忘了,老八如今在军中。” 殷贵妃心里却咯噔一下。这是一根横在她喉咙口的刺,拔不出,咽不下。 看来,有些事情也该预备起来了,不然真的等到那一天,这宫里宫外,便再无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赵璟玮莫名想起顾青莞的话,眼中有冷冷的光,“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母妃啊,儿臣有些按捺不住了。” 殷贵妃一听这话,心中呯呯直跳,忙道:“军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赵璟玮摇摇头,道:“尚无。”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殷贵妃松出一口气,淡淡道:“我儿文滔武略,才俊非凡,除了女色一事遭人病诟,余下的比那寿王好上百倍。立储之事,长嫡为先,贤能为后,皇儿这些日子当无过无失,多结交众臣,方可服众。母 妃在宫中,也会暗下替你使劲。” 贤王点头一一应下。 “一年之期,已过四月,咱们以半年为期,倘若他立住脚跟,那此人必要除去;倘若立不下,呵呵……那也无需动手,皇儿高枕无忧。” “母妃睿智。” 贵妃朝他招了招手,贤王依言坐于塌下。 贵妃看着儿子琉璃般的脸,压低了声道:“皇上在位四十年,九月重阳祭天,此事你定要好好表现,在群臣中立下威望。” “母妃放心。” “殷苏两家,八月成亲,回头告诉你王妃,就说本宫说的,让殷家好好操持,务必办得体体面面。” “是,母妃!” 贤王离去,殷贵妃浅饮了半盏茶,自言自语道:“皇上九月祭祀,老肃王到时候,应该会回京吧?” 明春手里拿着经卷,正派人把熏炉抬出去除灰,听得贵妃的话,经卷落下来,卷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闷声刚起,有宫人匆匆进来回话,“娘娘,皇后要见皇上,被咱们的人截下了,娘娘您看……” 殷贵妃眸色微凉,如披秋霜,“还想着起死复生呢?也难怪,一国之后,高高在上,怎禁得冷宫寂寞。也罢,本宫便为难走这一趟吧!” 明春忙躬身上前扶起。 “等等,给本宫换一身衣裳!” 秦皇后听得动静,抬起头,见来人,眸光迅速黯淡,脸色一点点沉了一下来。 待来人走得近了,秦皇后眼中猛的迸出锐光。 殷贵妃穿了一身红灿灿的百蝶穿花襦锦长衣,满头的珠翠,身段窈窕,丽姿含春,端的是春风得意。 她如愿看到皇后眼中的惊色,得意一笑。 正室方能着红。自己虽然贵为贵妃,却并无资格,此番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打击一下这个斗了十多年的敌人。 然而秦皇后眼中的锐光一闪而过,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仅报以淡淡一笑。 殷贵妃走近了,并不行礼,反而扬起了下巴。 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眼睛浮肿,脸上一片灰败之色,哪还有半分皇后的气度。 “听说姐姐要见皇上?” 秦皇后冷冷的睨了她一眼,厉声道:“贵妃见本宫,为何不行礼?” 殷贵妃笑笑,“身处冷宫,偏要摆着皇后的派头,姐姐啊,你这份气性委实差了些啊。” “放肆!” 秦皇后愤而起身,“本宫乃皇上亲授金印而封,一日未曾废后,本宫便仍是在大周朝的皇后。” “啧……啧……啧!” 殷贵妃忽尔明媚一笑,“姐姐有所不知,皇上已经将六宫事宜,统统交给了我,我才是这个庭掖的主人,姐姐不过是空有一个名号罢了。”  秦皇后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着,口中讽刺道:“这个名号百年后,可光明正大的与皇帝合葬。冷宫又怎样,千秋万载,我永远是皇上的女人,而你……呵呵!” 第三百八回我对不住你 秦皇后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可每一个字却像一把利剑,一剑剑的刺在了殷贵妃的心上。 没错,她是妾,就算儿子登了帝位,也不能葬入帝陵。 “贵妃啊,本宫的笑话,不是你能瞧的,本宫看着咱们共同服侍皇上这么多年的份上,送一句话给妹妹。” 秦皇后欣赏着殷贵妃微微变化的表情,笑道:“今日的我,必是明日的你!” 这话一出,殷贵妃恨之入骨,深吸一口气,道:“皇后还是太自以为是了。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倒?” 秦皇后眼睛骤然睁大。 殷贵妃玩味的看着她,凑近了,低低道:“那是因为寿王与贤王私下,早已达成一致,共同对付的人,便是你的儿子。” 秦皇后身子猛的一颤,目中迸出怒火。 她一直想不明白,她与瑞王好好的,怎么会倒…… 原来如此。 她强忍心头之恨,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头明媚的春阳。 春阳可真好,人立于阳光下,浑身的暖意。不像这寒悽的冷宫,盖再多的被子,都暖不回一颗心。 她挺直了腰背,淡淡道:“如此,那就恭喜贵妃早日得尝所愿。” 殷贵妃昂着头笑道:“看着咱们素日的情份上,本宫绝不会亏待姐姐的,只要姐姐安分守己。” 若是还有什么妾想,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秦皇后沉默不语,微瘦的身体像具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殷贵妃见她服软,心中无比畅快,十几年了,这一口浊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噢,对了姐姐,镇国公府抄了,皇上念及姐姐素日的好,并没有下狠手,都留着性命呢,姐姐可不要太伤心啊!” 殷贵妃扔下这句话,轻声一笑,缓缓走出这座没有半分人气的宫殿。 一行热泪自秦皇后眼中落下。兵败如山倒,连她都被禁了,身后人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人,争不过命啊! 殷氏,本宫敢料定,你的儿子绝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而且,你的下场,会比本宫惨上百倍。 不信,咱们走着瞧! 秦皇后恨到极至,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凄惨无比! 赵璟玮信步走出宫门,入了豪华马车,帘子一落,他的脸沉了下来。 眼前浮现女子细致的流光,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牵扯着。 她仅仅是一袭官袍,朱翠全无,便让人移不开眼,若是盛妆而扮,不知何等惊艳。 蒋府老七旁的不行,看女子的眼光倒出奇的好。 只是这样的女子若不拿来亵玩一翻,便是做了帝王,又如何? 想个什么法子呢?赵璟玮心中犯愁。 “姐夫!” 赵璟玮掀了帘子去瞧,数丈之外,殷立峰一身锦袍,玉面楚楚的坐在马上。 “你这是哪里去?” 殷立峰用力挤出一道笑,心里实在憋得慌,就想找个人一醉方休。 “我在等你。姐夫,我要到你府上饮酒。” 赵璟玮眼中闪过波澜,心下一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且上来,本王有话问你。” 殷立峰扔了缰绳,跃上马车,笑眯眯问,“姐夫,你要问什么?” 赵璟玮迟疑了片刻,道:“府中喜中置办得如何了?” 原是问八姐与苏家的婚事,殷立峰笑道:“有母亲操持着,极好。姐夫放心。” “贵妃说,必要将此事办得风风光光才行。” “放心吧,母亲最宠八姐,嫁妆都是添了又添的,绝不会委屈了去。” 赵璟玮沉吟片刻道:“今日本王在宫中遇到顾女医,略说了几句话,子语恰好也在,本王瞧着,子语对那个女子,颇有几分不同。” 殷立峰怔愣,谨慎的打量了贤王一眼,随即笑道:“苏大哥母亲的病,是顾女医所治,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 赵璟玮狭长的凤眸挑了挑,淡笑道:“原来如此!” 史家别院的闺房里,众丫鬟大气都不敢出,只凝神静听里屋的动静。 小姐突然犯病,若真有什么事,她们一个个逃不脱死字。 里屋,顾青莞看了史松音苍白的小脸,脸色暗沉下来。 陆芷雨在一旁抹眼泪,“妹妹,松音她到底是怎么了?” 青莞冷笑,“幸好有我在,不然……哼!” 史松音晕过去的地方,是在凉亭边,仅隔了一箭的距离。饶是这样,青莞赶过去的时候,已极险。 “啊!”陆芷雨一声惊呼,那泪落得更多了,“妹妹,那她的病……” 青莞在她肩上拍了拍,一言未发的走去了外间。 史磊见她出来,起身迎上,神色虽然平静,然而眼中的焦急却一揽无余。 “如何?” “无碍。” 青莞目光一斜,朝青衣男子看去,冷了脸色道:“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蒋弘文万没料到,顾六用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又气又恼又悔。 今日他入史家别院,想着避开那个小祖宗,连二门都没进,直接往园子里去了。哪曾想到,竟在凉亭遇上了。 他也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昏倒了。 史磊见蒋七爷面色难看,忙着打圆场,“青莞,这事不怪七爷,你……” “大哥,你别多话,去看看松音醒了没有。”青莞冷声打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史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了口气索性避开了。 蒋弘文见没了外人,心一横道:“青莞,你听我说,这事儿真不能怪我 “弘文!” 青莞低低打断:“松音她有天生的心脏病,原本活不过十六岁,若不是有我在……” 活不过十六岁?蒋弘文耳中犹如擂鼓般,咚咚直响。 “正因为这样,史家人才不拘着她的性子。其实她是个极好的人,性子也真,虽不如闺中大家小姐那般贞静贤叔,却自有风骨。” 蒋弘文慢慢平静下来,“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就让着她了。” 顾青莞微微垂下眼。 “她从小吃了很多的病苦,难得的调养好了,便再也不想以弱示人,想与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们都拗不过她,都替她瞒着。” 蒋弘文看着青莞的眼神,觉得自己头顶写“混蛋”二字,连连后怕。 她发病的样子,委实可怕,一口气上不来,便要入那忘川,倘若真是这样,自己便是罪魁祸首了。 “我以后,尽量避着不见她,便是见了,也让着她,你放心吧。” 青莞见他垂着头,声音软了下来,“弘文,我头一回见她,她瘦得像只猫儿一样,偏偏脸上还带着笑。” 彼时她的心里满是仇恨,整个人千苍百孔,她的脸,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剑,将记忆表层的冰冷,一层层的击溃。 “世人都怕死,独独她不怕。她与我说,这一辈子有父母兄嫂宠爱,有我这样一个知己,足矣!” 青莞淡淡一笑,低声道:“她是如此简单而知足,知足到连老天爷对她的不公,都懒得怨恨!” 蒋弘文听见脑子里嗡嗡乱响。这样的话,他活到现在,从未听见有人说过。 青莞轻叹一声,“弘文,你让着她点,算我求你!” 史松音幽幽转醒,床前围着一群人,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直直的对上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心中一痛。 他立在烛光下,身形修长,脸上一抹忧色挥之不去的郁色,能撞进人的心里来。 史松音别过脸,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蝇,“大哥,大嫂,我没事,你们回去歇着吧。” 青莞略牵了下嘴角,起身道:“二姐,我与松音说会体己话,你们都去忙吧。” 陆芷雨眼含感激,拍了拍青莞的手,道:“好妹妹!” 众人陆续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青莞轻轻叹了一声,道:“说吧,你与他到底怎么了?” 史松音一惊,眼泪簌簌而下,哽咽难语。 顾青莞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你从来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凡事总有原因。况且你的病一向是我瞧的,从未有过如此凶险时刻。你若当我是好姐妹,就和我实话实说。” 史松音的眼泪落得更凶了,脸上扰着凄迷稀薄的痛楚,这话要如何开口,真真开不了口。 “青莞,你别问了。” 顾青莞秀眉紧皱,她素来心里存不住事,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与自己说上半天。觑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么了。 心下一横,冷清的话脱口而出,“史松音,你是要与我生分了吗?你若再不说,我便不管你了!” 顾青莞作势起身,一只冰冷的手将她握住。 “青莞,我对不住你,我喜欢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史松音说罢,放声大哭。 她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以为什么都不在乎了,这辈子陪着哥嫂侄儿,洒脱过日。 只是心里还会幻想,幻想会不会有一个男人,不介意她的身子,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再后来,她遇到了他,那个幻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午夜梦回,总挥之不去。  史松音眨了眨眼睛,将头埋进被窝里,有泪珠不停涌出。 第三百九回是你欠我的 那人是青莞的未婚夫,而青莞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能喜欢他。可心里却又盼着,念着,想着…… 这样的痛楚,日夜折磨着她,将她放在火上炙烤,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 今日两人不期然又遇见了。 春日迟迟,傍晚的斜阳携了花影,他立在花影下,青衫落拓,眉宇矜践懒散。 她正在廊下散步,四下一顾,便看到了他。 目光再不能移开。 许久未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也是,寿王不在京,他又入户部任职,一应事务都落在他的身上吧。 她忍不住上前见礼。 他悄然回首,见是她,目光有些游离,一碰之下,便躲闪开了。 她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含笑离去,然而看着他眼底的青色,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吗?” 此言一出,她惊住了。 世家女子,语出有分寸,她如此问,已然造次。 果不其他,他脸色一变,冷笑道:“史姑娘出身大族,难道不懂男大女防的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语出惊人,所谓何事?” 她的血液瞬间上涌。 又如何会不明白,史家也是有规矩的人家。 只是那些规矩与他比起来,便成了云烟,她甚至忘记了教养,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她的好朋友青莞。 “我……我……” 她其实想说:蒋弘文,我喜欢你。我愿用我的一颗心,换你余生,再不落泪。 可话一出口,却尖酸的变成了:蒋弘文,你有什么了不起? 他勃然变色,冷笑道:“弘文是没什么了不起,故请史小姐高抬贵手,以后遇见了,绕道而行,免得两看两相厌。” 两看两相厌! 她身形摇摇欲坠。 蒋弘文,我为了你,连女子的脸面都不要了,一颗心在水里火里浸透,你竟然对我讨厌。 为什么? 心口怦怦跳得极快,似要跳出胸膛,然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划过心口。 她幽幽一笑,颓然倒地。倒地的剎那,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焦急。 顾青莞看着她,怔愣了许久,轻声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对她喜怒无常;怪不得她最近日渐消瘦,原来她是对蒋弘文动了情。 史松音将被子的掀,凄声道:“青莞,我对不住你,你骂我吧,打我吧,我不想活了。” 顾青莞抚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真真是个傻丫头!” 夜深。 顾青莞从里屋出来,史磊夫妇不约而同站起来,脸然颇有几分尴尬。 妹子的话,他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她居然……原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错,光顾着她的身子如何,不曾想少女总会怀春。 史磊自责道:“青莞,松音被我宠坏了,你别与她一般见识,我……” “史大哥!” 青莞忽然出声拦住,嘴角渐渐漾出一抹笑,“我们外头说话,二姐也来。” 三人站定,青莞直言道:“我与蒋七爷的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倘若松音真的喜欢,我可以……” “万万不行!” 史磊厉声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就算有成人之美,却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更何况她的身体,不适宜婚嫁。等她身子大好,我便会送她去南边。时间一长,她也就断了心思。” “史大哥……” “你不必再说,此事,我万万不会答应。史家素来光明磊落,从不会做这些肖小之事,你也是我的妹妹,我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史磊愤而拂袖而去,陆芷雨捏了捏青莞的手,唇动了几动,方才低声道:“青莞,别说你大哥不答应,便是我也不应的。” “二姐!”青莞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她很想说,她愿意成全松音,和蒋弘文退婚……可是理智告诉她,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远远不是她退了婚这么简单的。 陆芷雨拍拍她的手,“我送妹妹出府。” “七爷呢?” 陆芷雨指了指背手而立的人,努了努嘴。 顾青莞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眸色黯淡的走过去。 蒋弘文深深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今日月色极好,陪我一醉如何?” 顾青莞看了看时辰,道:“太晚了。” “你都要把我拱手让人了,还分什么早晚,顾青莞,你够可以的。”蒋弘文意味深长地道。 青莞叹气,眼中泛着愧疚的光芒。 万花楼后院,落英缤纷。 对座的男子一杯接一杯喝酒,顾青莞面有愧色,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弘文,你……我……她……” 要怎么说? 如何开这个口? 顾青莞突然词穷了,筹谋算计都没觉得这么难。 “你怎么不说了?刚刚不是很能说的吗?”蒋弘文语出嘲讽。 再说,当真是要弄巧成拙了。顾青莞语塞,越发感到有些泄气,只觉得素来清明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蒋弘文指了指她面前的水酒,道:“陪我喝一杯,这一杯是你欠我的。” 顾青莞垂手望着手中酒盅,笑了笑,一饮而尽,将袖中的信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哪里是欠你的。你为他送信的时候,难道不曾想过退路。” 明明知道赵璟琰那厮对她有想法,偏他似个没事人儿一般,还帮着在中间牵线搭轿。兄弟做到这份上,委实难得啊! 蒋弘文低低的笑。这女子,他当真玩不过,喜欢一击即中,也就亭林好那口,若换了他,早就拔腿跑了,还等到现在。 “所以,你就想着,用史松音来补偿我?” 顾青莞冷笑,“蒋弘文,我无需补偿谁,我与他不可能,与你也不可能。我只是想着,松音对你一片痴情,倘若你对她也有情谊的话,我愿意成全。老祖宗那边,我去说。” 蒋弘文一听这话,心底的阴郁一消而散。 亭林啊亭林,你到底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女子,心性如此坚硬,还是女人吗? 你的这条路,怕是难走。 “顾青莞,我实话说你说吧,我对史松音没有半分情谊。” 顾青莞一愣,嘴里发苦。情之一字,强求不得,全凭缘份,她能算计任何人,独独不能算计感情。 “所以,你以后别再想着要将我让与她。我在你身边的意义,便是用蒋这个姓,为你撑起一方天地。” 当然,还有替亭林守着你。只是这话,蒋弘文不会说。不过,以顾青莞的聪慧,只怕也料到了。 顾青莞深看了他一眼,尤不甘心道:“你可是有了喜欢的女子?” 蒋弘文对她笑了笑,掩住了心中的一抹悲伤,“这世间,有哪个女子值得我喜欢,还未生出来呢,你省省吧。” 顾青莞低头盯着他,眼中似有不信。 这厮已过弱冠,屋中未有妾室,通房,莫非真如外间传言,他喜欢的是…… “顾青莞,收起你的好奇心,别胡思乱想,七爷非断袖,喜欢的是女子。”蒋弘文被她看毛了。 顾青莞歉然一笑,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对不住,是我妄想了!” “无碍,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然于我,并不合适。不想耽误,所以得把话先说清楚。”蒋弘文轻叹一声。 顾青莞不曾想他如此光明磊落,看着他发了很久的呆。 “为何这样看我?”蒋弘文好笑的问道。 “嗯,因为你长得还挺好看。”顾青莞也笑了。 蒋弘文与她碰了碰杯,“你这样说,亭林会有醋意的。” “管他作甚,离得那么远,再大的醋意,我也闻不见。”顾青莞难得孩子气地回答。 两人对视,目光清澈无比,一种叫友谊的东西,渐渐滋生,很微妙,又很奇妙。 蒋弘文忍不住要为兄弟说几句好话,“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府里的那些个侧妃,也都是摆设,万花楼的姑娘,一个没碰过。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也是被逼急了。” “于我何干!” 于她何干?蒋弘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真一点醋意也没有吗? 顾青莞冷笑道:“如同我不能逼你喜欢松音一样,你也别算计着我喜欢他。若不然,咱们割袍断义。” “哪能啊!” 蒋弘文陪笑,“来,来,喝酒,以后咱们都不提这一茬,青莞,我敬你。” 顾青莞微微一笑,举起杯子,与他碰了碰,轻啜了一下。 饮罢,放下酒杯,目光一转,她正色道“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蒋弘文正暗自失神,忙道:“说来!” “王修仪今日请我诊脉,想让我搭救一个叫楚雷的男子。好处是,王氏一脉誓死追随赵璟琰。” “什么……咳……咳……” 蒋弘文一口酒刚含下去,呛得肺都要咳出来,眼中惧是惊色。 顾青莞只是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好主意?” 蒋弘文一边拍胸口,一边深喘两口气,咬牙道:“王阁老是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当初石阁老触而亡,这老头愣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这会竟然要誓死追随,鬼信。” 顾青莞面带凉薄,“以你之见,那便不救,然后把老狐狸推到贤王那头。” 蒋弘文被将了一军,忙道:“哪能啊,求都求不来的人,必须救,我只是感叹几句罢了。” “如何救?”  “这……”蒋弘文语塞。 第三百十回只傻这一次 顾青莞看着他,笑道:“弘文,楚雷的身体,归我;救他出牢狱这事,归你,咱们分工合作!” 这事儿的好处是赵璟琰的,她可不能通通揽在身上,蒋弘文是他的好兄弟,有些事该有他来想办法。 一道闪电直击蒋弘文的面门,击得他里焦外嫩。他忽然有些想念他的好兄弟。 这女人,门儿精! 幽静的小巷里,车轱辘缓缓驶过青石路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间。 银针和叶青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与小姐说,偏偏小姐靠着锦垫,闭目养神,分辨不出喜怒。 忽然车身一顿,停了下来,叶青先跳下来,“小姐,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青莞疲倦的打了个哈欠,扶着银针的手下车。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树下走出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六小姐!” 一声低唤,让顾青莞的睡意烟消云散,浑身打了个寒颤。 苏子语走至灯下,深邃的目光里有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柔色,就这样死死的看着她。 青莞的反应很冷漠,“苏侍卫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苏子语看了看身边围上来的人,淡笑道:“只想与六小姐略说几句话。” 青莞心中一动,想必是为了殷立峰的事而来,“你们先退下!” 苏子语待人退远了,方才开口道:“以后入宫,不要单身一人,身边带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婢女。若遇到贤王,离远些,他不是个好相与的。我记得从前提醒过你,你一定要听。” 顾青莞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讨厌眼前的男子。这个人城府极深,每说一句话,都要心里掂量再三,每做一件事,都要想好进退。 那么,巴巴的跑来说这样一句话,为的是什么? “苏侍卫如此通风报讯,不知道殷八小姐知道了,作何感想?” 苏子语挑起唇角,再次打量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 “再有几月,苏侍卫便要大婚了吧。牺牲我的表姐,抱得美人归,苏侍卫此生夙愿得偿,可喜可贺!”青莞换了种语气,锋芒毕露,直击人心。 苏子语不为所动,眼中仅仅一漾,又道:“立峰并非大恶之人,他……” “苏侍卫倒是度量很大,若是有人这样缠着八小姐,不知苏侍卫内心作何感想?” 顾青莞眉眼一笑,“想来以苏侍卫有奶便是娘的个性,自然也无所谓。” 苏子语只是苦笑两下,“话,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既然难听,苏侍卫可以不听,没有人拦着你。” 顾青莞觉得这笑,颇为刺眼,慢慢踱开了脚步,擦肩而过时,一只手拦住了她。 “六小姐,我早就说过,子语存活于世,只是世间一仓皇野狗。六小姐想要什么,子语多少有些清楚。” “我想要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她是笑着说的,然而这笑容里蕴含了太多的东西,并非参不透,而不想参透。 顾家、老齐王府、瑞王府……下一个是谁? 英国公府? 亦或者是——他! 苏子语淡淡一笑,冲顾青莞抱了抱拳,一言不发的扬长而去。 青莞眉心一皱,自己摆下了十八般兵器,想要给敌人致命一击,却不曾想件件兵器,打在了棉花上。 抬头看他的背影,那身影从容疏阔,有风吹进他的衣裳,衣袂飘飘,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混蛋!”顾青莞扔下这一句,方才进府。 那低而沉的声音,在黝黑寂静的夜里,与风同行,跌落在苏子语的耳中。 他的脚步慢了慢,回身一顾,青府的门已缓缓合上。苦笑浮面,从袖中掏出一叠药方,就着如水的月色,凝神打量。 这里的每一张药方,都是他这几个月收集而来,字迹熟悉而陌生,再见时,恍若隔世。 “苏子语,你教我练字好不好。”少女乌发,红衣,看上去那么的娇柔清灵。 他看着她明亮、妩媚的眼睛,故意低笑道:“我不嫌弃你的字丑。” “我嫌弃!” 少女急了,挥着小拳头,道:“你快教我,我要写得和你一样好看。” 她的着急,让他觉得心里通体舒畅。 他知道她为何要学,那是因为殷黛眉的字极为漂亮,连宫里的贵人都跨。她怕他嫌弃,所以才想着暗中练一练。 真真是个傻瓜。 他又怎会为了那一笔字,移情别恋。就算那女子再琴棋书画精通,诗词歌赋出色,又怎及她清脆的一记笑声。 情之所钟,爱之所及,就算她大字不识,他都趋之若骛。 不过,这些心底的话,他是不愿意说的,要说,也得在新婚之夜,免得滋长了她的骄傲。 “你过来,坐下!”他口中说着命令。 少女听话地坐在他的书桌前,执起笔,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他心漏一拍,走到她身后,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扶着她一笔一画的在纸上落笔。 少女的发香钻入鼻中,他脸红心跳,下笔失了分寸。 “哎……哎……我写坏了,怎么办,我真笨啊!” 她愁眉不展,一脸的懊恼,自己生自己的气,微微嘟起的红唇,有着动人的色泽。 他故作深沉的想了想,然后浅浅一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扶着你练字半个时辰,可有信心?” “有,肯定有,必须有,绝对有!”少女信誓旦旦。 他看着如白玉一般的脸颊,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倘若能握着她的手,写一辈子的字,他也是愿意的。 一阵风过,苏子语摇了摇头,转身看着在夜色中岿然而立的青府,眸光深深。 顾青莞,你到底是谁? 从哪里学得一身惊人医术? 为何字迹会与她的一模一样? 为何怕雨,喜欢在雨中踮着脚走路? 又为何知道殷立峰的心思? 你是不是钱子奇? “爷,夜深了,该回了!”贴身小厮忍不住低声唤道。 “嗯!”苏子语敛了思绪,面色渐渐沉静。 青莞回房,洗漱妥当,散了发懒懒的歪在床边。 月娘端了燕窝进来,奉到小姐手上,唇动了几下,道:“蒋家的这门亲事,小姐万万让不得。” 青莞刚把调羹送到嘴边,闻言抬头道:“你都听说了?” “银针,叶青他们都替小姐抱着不平,心里藏不住,想让奴婢帮着劝劝。” 青莞笑笑。这几个丫头对她倒是一心一意,生怕自己为了松音,丢了这门好亲。 “世上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就算我有心想让,也要蒋府愿意接纳,你让她们几个安心罢。” 月娘心念一转,当下明白过来。先不说蒋府的门第,就只说老祖宗这一关,史小姐就过不去。 “我只是怕松音她一撅不振,其实,她真的是个好姑娘。”青莞轻轻叹了一声,“我与她多年情份,盼着她得个好归宿。” “小姐,人各有命。”月娘想了半天,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史小姐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小姐,月娘对她只有敬重,没有别的感情。 但小姐不同,小姐是月娘捧在手心养大的,看着比自个的性命,还要重要。这门好亲,她说什么都不能让小姐让了去。 青莞冷笑道:“命在自个手中,只要郞有情,妹有意,我便愿意为她一搏。” 问题是……蒋弘文对她并无情义,这才是最难的。 “小姐!”月娘心惊。 这厢边青莞与月娘说着史松音的事,那厢边史磊倚在床头,沉思良久。 这个妹妹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但凡换了别的男子,他必是要搏上一搏的,不曾想是蒋七爷,这个事儿,如何无何都不能做。 “后儿,咱们就动身吧,出来一年,也是该回去了。” 陆芷雨知道男人心中所想,道:“妹妹的身子不好,来回跑动大为不妥,咱们还是得顾忌她的身子才行。” 史磊摇头,“这会顾不得了。也叫青莞性子好,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只怕连脸皮都要撕破了。” 陆芷雨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并非她胳膊肘往外拐,这事儿无论如何瞧着,都是松音的不是,青莞气量大,又宠着她,不与计较。可他们做兄嫂的,却不能由着两人乱来。 毕竟这里头还牵扯到一个蒋家。蒋家是最重规矩的,万万乱不得。 史磊抚着女人的素手,拍了拍道:“史家能拿下皇宫织造,岳父,岳母的身子能健康……多亏了青莞,咱们可不能冷了她的心。你先睡着,我再去看看松音,与她好好聊聊。” 陆芷雨眼眶一热,深情的看向男子,“去吧,我等你!” 史松音此刻脑中一片空白,见兄长持灯走进来,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兄长不必来劝我,什么事儿做得,什么事儿做不得,妹妹心中有数。” 史磊原以为必有一番口舌要说,不曾想妹妹通情达礼,心下反倒有些生怜。 坐到床边,替她把被子往上盖了盖,轻声道:“真是个傻丫头。” 史松音将头靠在史磊的肩上,低声道:“哥,傻丫头也会有长大的一天,所以动了心,乱了情,哥别怪我。” “哥如何舍得怪你!”史磊听了这话,心里越发难受。 “青莞她更不会怪你。她甚至想着成全你,是被哥拦住了。” 史松音一听到青莞,嘴角浮上笑容,“除了哥,她是最宠我的人。” “知道就好!人活于世,有可为,有不可为,她这般对你,你当知足。” 史松音抚着心口,“哥,你放心,妹妹要傻,也只傻这一次。傻过了,就不会再傻了。咱们回南边吧。”  史磊沉沉一叹,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三百十一回魏氏的怨恨 “松音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必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方可。” 天刚蒙蒙亮,青莞便入了史家别院,听说松音明儿要走,顿时冷了脸。 史磊夫妻对视一眼,竟一时没了主意。 再如何,他们也不敢拿妹妹的身体开玩笑。只是清明祭祖势在必行,史磊乃一家之主,这么大的事情,少不了他出面。 青莞思了思,道:“若你们信得过我,就让她跟我住吧,我也帮着调理一番。这一回,可有些伤了原气。” “这……”史磊犹豫。 若是跟着青莞住,他是极放心的,但是蒋七爷常会过府商议事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妹妹万一…… 青莞笑道:“我单独给她避个清静的院子休养,这一下你们该放心了吧。回头等她身子养好了,史大哥再来接不迟。” 史磊想了想,点头道:“好,如何便麻烦你了,等她身子好了,我定早些派人来接。” “是啊,是啊!”陆芷雨连声附和,脸上陪着小心。 顾青莞脸色有些不悦,气道:“你们定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史磊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动怒。 顾青莞冷笑道:“我只当你们是亲人,你们却将我当外人,真真寒心,也罢,现在就跟着你们走,她的事我不管了。” 夫妻俩的脸色变得惨白,那惨白里又透出一点红。 “你不管我的事,我便再也不理你。哥哥,嫂嫂快帮我收拾东西,从今往后,我要吃在青府,玩在青府,你们也甭来接,待她厌了我的时候,自会把我送回来了的。” 史松音扶着丫鬟的手,弱不禁风的走出来。 顾青莞上前扶住了,道:“你们俩个还不如她通透,顾着那点子礼数和周全,当真无趣极了。松音,我先入宫当差去,晚些再来看你。” 史磊夫妻俩对视一眼,一个背过身抹泪,一个上前拍了拍青莞的脑袋,脸上露出笑意。 世人都道顾女医冷清高傲,无血脉亲情,谁又知这人是最重情义的。 你只要给她一点点好,她定会十倍还之。 “小姐,你对史小姐委实太好了,比对二小姐还要好。”银针支着下巴感叹。 顾青莞云淡风轻的一笑。 她缩在树上,眼睁睁的看着大火将钱府淹没,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只要老天爷肯让她的亲人们活命,她愿意坠落地狱。 孑然一生过的人,对亲情有着无比的渴望。她的亲人们,都在天上了,除了盛方,月娘,钱福、二姐外,史磊夫妇,松音便是她亲人。 对亲人好,不是应该的吗? “青莞!” 有人唤他,顾青莞顿足回首。 蒋弘文风度翩翩上前,低语道:“刑部安排好了,今晚便可入内看病。” 好快的手脚。 顾青莞暗叹一声,道:“如何把人弄出来?” “难!”蒋弘文看了看四周。 “既然难,那就不必急着。王家能不见兔子不撒鹰,咱们一样可以,该急的,不是咱们。” 蒋弘文眼前豁然一亮,道:“晚些我来接你。对了,给亭林的书信,可曾写好?” 顾青莞瞪了他一眼,简简单单甩出两个字:“没空!” 蒋弘文气得牙直咬咬。 顾青莞不去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道:“史大哥要回乡祭祖,松音身子不易远行,我将她接回府里修养,你回头避着些,别去招惹她。” 这女子护短的紧! 蒋弘文看着顾青莞离去的背影,无力的翻了个白眼。 大爷的,到底是谁招惹的谁啊! 刚入夜,青莞一身利爽打扮,被陈平扶上马车。 蒋弘文眼中一笑,调转马头,抽了下缰绳,先行而去。 马车刚驶出一箭之远,小厮正要关门,却见一青衣女子,探头探脑的往里头瞧。 “什么人?” 女子陪着笑,道:“我是顾府老夫人跟前的丫鬟,来找六小姐。” 小厮一听是顾府,脸板得铁青,“我家小姐不在府中,赶紧走,赶紧走。” 莲萍一听,忍不住苦求道:“这位小哥,你行行好,我家夫人确实找六小姐有些急事,求小哥通融通融!” 青衣小厮见她如此说话,叹气道:“姑娘,我家小姐确实刚刚出门,真的不在府中。而且就算在府中,只怕也不会……你还是别让小的为难了。” 莲萍不甘心的瞧了两眼,失望的离开。 从角门入顾府,疾步走到寿安堂,掀帘子入了内屋。 内屋里灯光通明,西北角的铸造铜鎏金虎兽熏笼上袅袅生烟,掩住了空气中的药味。 “夫人,那头说六小姐不在府里。” 魏氏头发花白,手持念珠,面露悲色道:“她是恨毒了咱们啊。” 莲萍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把头垂得更深些。 魏氏拨动了两颗佛珠,重重叹了口气,道:“扶我起来。” “夫人?” “我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求!” “夫人,这会晚了,明儿个休沐,夫人明天再去也不迟。” 魏氏持念珠的手一滞,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珠,软了下去。 莲萍不忍再看,劝慰道:“夫人从前对六小姐照顾颇多,六小姐就算看在夫人的面儿上,定会应下的。” 这话一出,魏氏不喜反忧,眼中浊泪盈盈。她天大的脸面,也比不得老爷做下的那些个孽。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与他夫妻几十载,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闺,不曾想临了,她连男人是什么心思,都没有摸清楚。 她原以为钱氏因娘家而死,虽然死得冤枉,可为着顾家的富贵前程,她虽暗下痛心不已,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谁料到,钱氏的死因竟是如此……她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只想大哭一场。 公公逼死媳妇,这是做的什么孽啊!也难怪六丫头对这会里的人恨之入骨,换了是她,只怕也是恨的。 若仅是钱氏的事,倒也罢了,左不过男人好色,偏偏还有一桩银子的事。 魏氏想到这里,跌坐在床上,脸上满是伤痛。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竟连她都瞒着,还瞒得滴水不露,魏氏欲哭无泪。 “走,扶我去看老爷。” “是,夫人!” 晕暗的卧房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隐隐还有几分屎尿的味道。魏氏皱眉,指了指窗户。 丫鬟推开窗户,垂手立于一旁。 床上的男子瘦骨嶙峋,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嘴唇一张一合,口水顺着嘴角慢慢涎下。 魏氏心中一痛,朝丫鬟递了个眼神。后者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掩着眼中的嫌弃,替老爷擦拭。 魏氏看着自个的男人,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末了只觉得嘴里发苦。 四月前,皇恩浩荡,内侍过来传信,顾府三位爷并无十恶不赦的大罪,特准无罪释放。 她心头一喜,连着两个孙儿,亲自往牢狱门口迎人。谁曾想等了半日,老爷竟被人抬了出来。她惊得腿一软,人直直的倒了下去。 “啊……啊……” 顾砚启看到老妻过来,急得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偏嘴里说出不一句话来。 魏氏痛不可挡,背过身擦了把眼泪,强笑道:“老爷别急,好好养着,回头咱们再请了好的大夫来瞧。” 顾砚启患的是中风之症,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屎尿都无法自理。这四个月,不知砸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太夫,都束手无策。 顾砚启用力点点头,眼中的光芒渐盛。 魏氏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到底开了口,“老爷,有件事儿,我要与你商量下,如今大爷、二爷在京中也没有营生,坐吃山空。妾身之见,倒不如卖了京中的房子,回苏州府吧。” 顾砚启猛的睁开眼睛,气得浑身发抖,手颤颤威威的伸出来,咬着牙捶了两下床沿。 魏氏见状,泪如雨下,泣道:“老爷别恼,这府里实在是……维持不上去了。” 家产被抄,两位爷失官,府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她将库房里能当的,能卖的统统拿了出去,也将将维持。 若再在京中死死撑着,只怕没几个月,就都得喝西北风了,倒不如把这宅子卖了,拿了银钱往南边过活,好歹南边还有几个庄子,日子还能维系。 顾砚启只觉得一口恶气涌上来,吐不出又咽不下,哽在喉咙里,着实难受。 顾府败了,一败涂地……丧家之犬一般的进京,又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离京。 他要强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万没想到到老竟然会这样! 恨啊! 顾砚启浑身一颤,猛的咳嗽起来,脸色越涨越红,嘴张的大大,发出来的声音却像破鼓一样。 慢慢的,那破鼓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魏氏吓了一跳,忙拖着病身,上前替他揉胸顺气。 “来人,快来人,叫大夫……快叫大夫。叫大爷、二爷统统都来!” “夫人,大爷不在府,二爷也不在府……” 魏氏急得眼睛都红了,“去找,给我派人去找!”  丫鬟一听夫人的声音都喊哑了,吓得脸色一变,掀了帘子便跑出去。 第三百十二回行医人的规矩 顾府众人四下寻不着的顾二爷,此刻正像个幽魂,踌躇在一幢宅子前。 末了,他咬了咬牙,拳头猛敲几下,“开门,开门!” 许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老妇人伸出头,“你找谁?” 顾二爷磨了磨后槽牙,“跟你家主子说,我是她男人!” 老女人惊的眼珠子都瞪了出来,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男子竟然是顾府二爷。 如果说,这世界有一种相见,是面目全非的话,那么顾二爷夫妻便是如此。 顾松涛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枯瘦的女人,曾是那个神彩飞扬,丰腴美貌的郡主。 赵华阳更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胡子邋遢,面色发青的男人,是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顾二爷。 两人看着对方,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同时长长的心里发出一声叹。 恍若隔世啊。 顾松涛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却见赵华阳依旧凌厉的目光,顿时蔫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赵华阳也不说话,垂下脸扶泪,半晌后,才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顾松涛按着进门前打好的腹稿,哀声道:“我来接你回府。你我到底夫妻一场,也不曾和离,你在外头这样住着,也不像样子。” 赵华阳心中微惊,嘴里却不慌不忙道:“怕不是来接我吧。” “这叫什么话,我不来接你,还能接谁。” 赵华阳脸色一哀,绞着帕子泣道:“我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回去。就让我死在外头吧。” 顾松涛心中一动,也不声响,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就势起身坐到女人边上,“你放心,有我在,府里无人敢说。华阳,咱们如今都这样了,下半辈子就守着就好好过吧。” 赵华阳见他情真意切,不由心软一半。 老齐王府没了,她们孤儿寡母虽然不愁吃喝,到底没个男人撑门面,再加上皇上对她们母女,迟迟未有发落,悬着一颗心,日子过得有些提心吊胆。 只是想着女儿的交待,她心下一动,故意放柔了声音道:“你当真想与我好好过日子,不嫌弃老齐王府的事?” 顾松涛见她松开了眉眼,伸手揽过女人的肩,柔声道:“这还有假。” 赵华阳喜笑颜开道:“算你还有几分良心。正好这宅子也到期了,咱们收拾收拾就动身吧。” 像是大冬天泼了一盆凉水,顾松滔猛的一惊,缩回手,推开她道:“你说什么?”  赵华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丝毫不露,只盈盈泪眼望着男人,道:“你若不来,我也要找上门了。这宅子是租凭来的,快到期了,我们孤儿寡母的都不知道能往哪里去。二爷,你放心,从今往后我…… 我都听你的,再不使小性子打你骂你了。” 顾松涛彻底懵了。不是说老齐王妃临死前,把所有的银钱都给了赵华阳吗,难道传言有假。 似不敢相信一般,顾松涛凝神盯着赵华阳看,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竹叶对襟褙子,头上珠钗也无。 赵华阳见他如此,心里凉成一片,咬牙伸手握住男人的,柔声道:“二爷为何如此看我?” 冰凉的手握上来,顾松涛惊得连忙甩掉,冷笑连连。 “二爷?” 赵华阳不甘心,又缠上去。 顾松涛气得一推。 哼,他求上门不过是为了银子,既然这女人连银子都没有了,还求个鬼啊。 “二爷,二爷,大事不好了,老爷他……老爷他……不行了,小的找得您好苦啊,快跟小的走,迟了可就晚了!” 顾府总管急得满头是汗的跑进来,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拉着顾二爷便往外跑。 顾松涛前头被赵华阳一惊,后头又被父亲的事一惊,整个人像踩在云端上,失魂落魄的离去。 屏风后头,吴雁玲悄然走出来,冷笑道:“母亲,这样的男人和离了吧。” 赵华阳心里冷成一片,这些天来,心里最后的一点子希望也破灭了,忍不住放声大哭道:“儿啊,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吴雁玲脸上半分波澜也没有,艳丽的脸上带着一抹狠厉。 “母亲,你且信我,一切都会好起的!” 深夜子时。 顾青莞拖着疲倦的身体坐上马车,蒋弘文正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她。 “如何?” 顾青莞被冷风一吹,脑子已不像刚才那样涨疼,抬头道:“此人的肺病已经很严重了,牢里光线实在太暗,针行不起来。倘若要治,只有把人弄出来。还有……” “还有什么?”蒋弘文正听得仔细,见她突然没了下文。 顾青莞的抚上额头,叹息着道:“还有……他真的活不过一月。” 蒋弘文听得呆住了,半晌才道:“活不过一月,为何还要废这么大的劲治?” “你猜?”顾青莞把牙一咬。 我猜什么猜,爷要是猜得出,还用得着问你。蒋弘文被她这一问,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顾青莞自嘲一笑,道:“不过是拿这个做由头罢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皇上身子不好,文武百官谁也不是傻子,纷纷站队。王家不过是用楚雷这个由头,来试探一下咱们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咱们被人当猴耍了?” “倒也不全是,倘若王家当真愿意扶寿王上位,这是件双赢的事。” 顾青莞思忖又道:“据我所知,工部的左侍郎便是王阁老的门生,你若有空,不防在万花楼宴请一下,探探口风。” 蒋弘文当下明了,道:“如此,我便替亭林拿了主意。那……楚雷怎么办?” “救!” 青莞当机立断,“你得让人看到寿王的实力,不在贤王之下。” 蒋弘文一拍腿,眼睛迸出亮光,“此事,我来想办法,对了……” “什么对了?” 蒋弘文眼梢一动,沉声道:“一箭之外,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马蹄声响起,陈平看清来人,忙道:“小姐,是叶青。” 青莞探出脑袋,还没开口,叶青已急急的叫出了声。 “小姐,小姐……夫人跪在咱们府门口,怎么劝也劝不住。” 青莞惊了一跳,对蒋弘文对视一眼,“出了什么事?” “顾家老爷,快不行了!” “呵,这么快就不行了啊,这老家伙不是厉害的很吗?”蒋弘文忍不住冷嘲了几句。 青莞瞪了他一眼,心道这男人毒舌起来,也厉害的很。 午夜时分,青府门口一片通明。 顾青莞走上前扶起魏氏,低叹道:“夫人何苦如此?” 魏氏涕泪均下,反手抓住青莞的手,泣道:“六丫头,祖母知道你心里恨,可再恨,他到底也是你的祖父,求你看在祖母的面儿上,救他一救。” 顾青莞心中苦笑。 这世上,总有人喜欢狭恩求报,偏偏自己还无法拒绝。魏氏于她多少有些恩慧,而她离开顾府,魏氏从未找她开过任何口。 唯一的一次,便是顾家三位爷入狱。自己避而不见,魏氏心中有数,便不再上门。 而这一回,魏氏竟然以长辈之资,跪求医治,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脱。 可是若出手治……姨母在天之灵,只怕也难饶过她。 魏氏见青莞不语,心中一横,又要再跪,却被一只大手扶住。 蒋弘文面色微凉,道:“她若治,将生她养她的母亲置于何地?她若不治,便是背着不忠不孝的名头。老夫人若真心疼她,又如何会将她推至难堪的境地。” 魏氏抬起泪眼,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去把福伯叫来!” 顾青莞深吸一口气,道:“夫人,我的医术由福伯亲授,让他跟着去瞧一瞧吧。” 话已至此魏氏心里很清楚,自己已不能要求更多,只得含泪点头应。 不料钱福上前,目光直直的看向青莞,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小姐莫非忘了钱家的家训?” 顾青莞身子一颤,苦笑更甚了,“福伯,一定要如此吗?” 钱福正色道:“小姐,二奶奶若在天有灵,定不会怪你。若怪你,日后我亲自向她赔罪。” 蒋弘文冷笑两声,正要帮青莞说话,却被月娘一把拉住,“七爷,行医人有行医人的规矩。” 室中纱帐卷起,宽大的百子床上躺着一名年迈的男子。 青莞忆起自己头一回见到他时,他一身锦衣,正坐于上首,目光嫌弃的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颗老鼠屎,连多一眼都是浪费。 彼此的他,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伸伸手指头就能把捏死,甚至不用花费半分力气。而现在……青莞怀疑他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那衰老干枯的躯体。 这一刻,她反而平静了。 一个贪恋红尘的人,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他不甘的。 抬手,抚脉,凝神,静思…… 许久,青莞回首,对着巴巴看着她的魏氏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我设法让他醒过来,你们听听可有什么话要说。” 竟已至此?魏氏泪如泉涌,“孩子,当真不可救了吗?”  青莞目色一冷,“我既来了,就一定尽力,能救而不救的事,非我所为。” 第三百十三回顾府的帷幕 魏氏心如刀割,怔怔的一话也说不出来。 青莞不再理会,转过身,手起针落。 针入几个要穴,顾砚启心口一痛,幽幽转醒,目光凝聚在床前的青莞身上,枯瘦的手猛的抓住了她的。 “顾……青……莞!” 一旁的魏氏大惊。老爷出狱以来,发音甚是艰难,这下子竟然能连名带姓叫出,可见是回光返照。 青莞神色平静的看向他,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你还有一刻在阳世的时间,有什么话好好交待,别浪费在我的身上。” “你……你……”顾砚启青筋暴出。 这个孽畜,是在咒他死啊! 青莞淡笑,“对了,有一件事,我须得告诉你。母亲的坟,清明我要将她迁出。” “休……想!” 顾砚启眼中的恶毒展露无疑。那个女人生是他们顾家的人,死只能是他顾家的鬼,谁也不能将她迁走! “我想做的事情,无人能拦。” 青莞又笑道:“黄泉路上若遇见了,替我带句话,大仇得报,她当笑。” 说罢,青莞轻巧的挣脱开那只枯瘦的手,信步离去。 屋里所有人退后半步,让出一条道来,仿佛这人是人地狱里窜出来的厉鬼。 顾青莞的眼睛,一一从他们身上划过。 面色憔悴的顾大爷,失魂落魄的顾二爷,满面是泪的大奶奶周氏,失了水色的管氏,心魂未定的两个庶出的小姐…… 最后顾青莞对上顾二爷的眼睛,轻轻笑了笑。 “二爷可得好好活着,我等着替你摔盆的那一天。” 长辈死了,儿女才要摔盆。 顾二爷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似的,吓得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才稳住。 此刻青莞已出了寿安堂,对着身后的钱福道:“他一死,顾家势必回南边,这宅子定是要发卖的,你替我买下来。” “是,小姐!” 四更三刻。 顾府寿安堂的后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凄惨的哭声,在寂寞的夜里,分外渗人。 顾青莞立在窗前,听着月娘的回话,淡淡一笑,笑意有几分萧瑟。 笑过后,她走到书房,摊开纸,拿起笔墨,心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说她此刻的轻松、痛快,说她这些年的对顾家的怨恨,算计,说她对顾二爷的不屑……然而提笔许久,到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回想自己在顾家睁开眼的刹那,心头的不甘,怨恨,早就在这六年的时间里,一点点磨平了,化作残梦。 六年布一局,她终究是赢了。 便够了! 顾青莞傲然而立,微尖的下巴扬得高高,许久后,她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保重。 宝庆四十年的春天,顾府风光无限的家主,曾官至侍郎的顾砚启离世。 顾家的天塌了。 次日,华阳郡主一纸诉状,将顾府二爷顾松涛告上顺天府,要求和离。 顾二爷得到消息后想也未想,在书房呆了半刻钟不到,命贴身小厮带了一封书到顺天府。 信写得极为简单,仅仅八个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顺天府尹当下判定两人合离。 顾砚启的棺木在顾府大堂摆下,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 与生前的风光相比,顾老爷的生后,可谓凄凄惨惨戚戚,连操持丧事的钱,都是顾府二小姐偷偷拿出了五千两的私房银子,才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 灵堂中披麻戴孝的顾家两位爷,一个目光呆滞,一个眼两无光,无半分风流才子的样貌。 魏氏身子撑不住,躺在床上哀哀欲绝,仅仅三天,人便瘦得只剩一层皮。 头七过后,魏氏将两个儿子叫至跟前,一通长谈后,命府中男女老少收拾东西,准备扶棺归南。顾府宅子门口,也贴了卖宅子的告示。 三日后,顾府宅子以银子十万两易人。买主颇为神秘,只着中人出面交易,连个头也未曾露得。 这日夜,月娘奉青莞的命入了寿安堂,从怀中掏出一万两银子,交于魏氏,并道:“小姐说了,这是她欠夫人的。以后一南一北,再不得相见,望夫人好生保重。” 魏氏拿着银子,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觉得像手里捏了个烧得烫烫的碳,连心都灼痛了。 月娘又道:“夫人的病,小姐已书信江南庆丰堂,每月庆丰堂会有大夫上门请脉,夫人的一应用药,都由庆丰堂承担。” 此言一出,魏氏顿时老泪纵横。那丫头果真恩怨分明,一丝丝不肯错。 这让她到底是恨好,还是不恨好? 浊泪落进嘴边,魏氏只感觉连心头都发苦,唇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疲倦的摆了摆手。 西北后院。 顾松涵兴意狂荡,在女人身上驰骋。 有一日乐,便乐一日,就算明儿个死了去见阎王,也不亏。 旁的,都是浮云,都是浮云啊! 而此刻,顾青芸,顾青莲呆呆的坐在坑沿上,回忆起刚来京城时的欢喜,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谁能料到,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顾府竟然一败涂地至此。她们两个待嫁的女儿,将来命运如何,未可知道。 两人对望一眼,心底有生出几分希望。 太太把宅子卖了,吃穿还是不愁的;父亲和离了,说不定会将她们的姨娘扶正,如此一来,自己便可由庶变嫡,堂堂正正的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 两人想着心思,不曾察觉外头的夜色,渐渐变黑。 夜幕笼着府邸,像是盖上了一层黑布,连光都透不出去。 周氏头上缠着抹额,有气无力的伏倒在锦垫上,接过丫鬟递进来的药,一口喝尽。 “大爷呢?” “大爷在西北院里。”丫鬟简单答了一句。 周氏冷冷一笑,笑意说不出的苍凉。 老爷刚过头七,男人便往媳妇房里跑。也难怪赵华阳要和离,这顾家真真是从根子上烂透了。 大衍之数四十有九,上苍给芸芸众生留下了慈悲,也留下了痛苦,挣不开,解不脱,何时是个头? 一串泪从周氏眼中落下,她用帕子拭了拭,心中哀叹。如今还能落下几滴泪来,回了南边,只怕连泪也落不下。 心都死了,哪还有泪! 老天爷,你下道雷吧,劈死那对狗男女。我周氏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的。 周氏咬牙切齿,脸上说不出的狰狞! 而此刻的顾二爷,却在书房喝得烂醉如泥,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忍不住伏地痛哭。 他活了三十几年,逍遥了半世,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混得风声水起,不曾想,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女儿的手上。 都是报应啊!顾二爷哭得渧泪均下。 父亲对钱氏的心思,他从来知道。他不是没有怨,没有恨,可是那又怎样? 父亲素来强势,他根本无力反抗。 他的第一个女人,便是父亲的一房小妾。父亲知晓,不仅没骂,而是索性将那小妾赏了他。 至此,他明白一件事,女人如衣服,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可那钱氏偏偏……偏偏…… 顾二爷翻了个身,头直直的对着房顶,酒不停的往嘴里沁。 沁得急了,呛得喉咙,顾二爷咳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心底有无数的怨,却又不知道怨哪一个。 脖子伸了两伸,顾二爷重重的吼了出来。 “钱氏啊钱氏,你还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更漏声远,顾府众人缩在自己的房里,或笑,或泪,或醉,或纵情……慢慢的舔舐着心底的痛。 这痛,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曾想到,这一舔舐,便是一辈子! 次日一早,顾府众人便从府邸鱼贯而出,坐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去,也不知谁没有忍住,竟低低的啜泣起来。 仅仅片刻后,那啜泣声越来越大,连成了一片,若细细分辨,依稀能听出,这哭声来自何人。 一个时辰后,马车至京西码头,顾府众人弃车登船,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一路向南。 赵华阳此刻立在码头边的酒楼包间里,居高临下的看着顾府的船驶离码头,脸上神色不明。 谭嬷嬷把茶盅递过去,赵华阳推开了,淡淡道:“嬷嬷啊,你说顾府回了南边,会如何?” 谭嬷嬷想了想,叹道:“安分守己过日子吧,大富大贵是不可能的了,简省着些,日子也不难过。” “顾松涛还会再娶吗?” “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多半是守不住的。”  谭嬷嬷轻叹一口气。郡主虽说和离了,到底还是放不下啊,若不然又怎会来送行。 第三百十四回小心长针眼 赵华阳一听这话,脸上浮出狠厉。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男人果然绝情绝义啊! 顾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算上南边的庄子,宅子,还是有些家底的,那些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削尖了脑袋要嫁到大宅门里,哪还会想那么多。 更何况顾松涛哄女人的本事,着实厉害,敢问世上的女子,有几个不喜欢甜言蜜语。 谭嬷嬷打量主子神色,料到主子心中的不忿,忙道:“郡主,有那个疯子在,顾府这辈子,就是死路一条。他顾二爷能找着什么好的?” 赵华阳展颜冷笑。 心里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恨,都在这一笑中,化作了顾府的那一艘船,渐行渐远! 谭嬷嬷被这笑,惊了魂,惴惴道:“郡主,回吧,小姐在府里怕是等急了。” 赵华阳把手收入了袖中,转过身直直的看着谭嬷嬷,许久,轻轻叹道:“我这辈子,父母兄弟靠不住,男人靠不住,能靠得住的,也只玲姐儿和那些傍身的银子。” “嗯……郡主说得极对!” 赵华阳神色淡淡,面无表情的走出包间,“走吧,也是该回了!” 天际一道白光,划响京城的夜空。 转眼,暴雨倾盆。 今夏的春水,比着往年要多三成,吴雁玲站在廊下,看着檐下雨丝成线,静静出神。 赵华阳寻常打扮,从里屋出来,看着女儿纤柔细瘦的背影,上前揽住,道:“回屋吧,这雨怪大的。” 吴雁玲身形未动,低声道;“母亲,你说外祖父他们在天上,可会淋着雨?” 一句话,说得赵华阳眼眶泛泪,“真真是个傻的,人死灯灭,哪里会淋着雨,知冷暖。” 吴雁玲偏过头,一张脸毫无生机,嘴角勾着冰冷的笑,“母亲,咱们就这样躲着,怕着,当个缩头乌龟?” 赵华阳拭泪道:“不然怎样,能活命已是万幸。如今,我只盼着咱们娘俩平安喜乐,再无其它的想法。” “平安喜乐?” 吴雁玲眼中闪过厉色。她的平安喜乐,早在老齐王被抄的那一天,打碎了,如今只是苟活着,还剩下什么平安喜乐。 “女儿啊,你别灰心,等这事儿过去一两年,母亲定想办法,帮你寻一门好亲。到时候,咱们陪了厚厚的嫁妆,不愁日子……” “母亲!” 吴雁玲冷冷打断,“母亲想为我寻什么好亲?高门贵族有哪个敢娶我?” 赵华阳心痛如裂,“儿啊,咱们不嫁那高门,就寻个平头人家,过安安稳稳的富贵日子,那些个争啊,斗啊……” “凭什么女儿就要嫁个平头人家?这些年,女儿琴棋书画,针凿理家,哪个学得不是一顶一的好?” 赵华阳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着娘家父母兄弟的惨死,泣不成声道:“此一时,彼一时,没有老齐王府,还能挑到什么好人家。” 这句话,激起了吴雁玲的情绪,“没了老齐王府的倚仗,女儿就该去死了吗,早知如此,何必活着,白白受人冷眼,倒不如一根绳子,了结了干净。” “你……” “要不是老齐王府,咱们母女俩何至于如此,生生困在这四方的院里,不见天日。他们利用母亲再嫁,作乱犯上的时候,可曾顾忌到咱娘俩。什么血肉亲情,什么骨肉相连,统统都是利用。” 赵华阳万没想到,千宠万疼的女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甩起手,便是一个巴掌。 一声脆响之后,吴雁玲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呆呆不语。 赵华阳又悔又恨,不等她言语,吴雁玲帕子一扔,冲进了瓢泼的雨中。 赵华阳嗡的一声,脑子乱成一团,立即追了出去,后面一干下人,相继奔出。 吴雁玲跑了一段,倚着一块山石坐下,放声大哭。 喜欢的人,与别的女人订了婚;呆了十几年的顾家,落魄了;连最后可以挡风遮雨的外祖家,也谋逆而亡了。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会对她如此不公?她才十几岁的年纪,下半辈子就要活着像个罪人一样,躲躲闪闪,连个头都不敢抬起来吗? 不,绝不! 吴雁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身后的赵华阳一字一句道:“母亲,我的人生,再不想依靠任何人,我想要的东西,凭他是谁,也休想夺走。哈哈哈……谁也别想夺走!” 赵华阳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宝庆四十年的夏天,就在顾家落魄南归,赵华阳的怨恨中,不期而置。 京中的夏天素来炎热,皇帝身子欠妥,仍命贤王监国;贵妃虽统摄六宫,便为了皇帝的身子祈福,坚持食素; 朝中六部官员各司其职,礼部因筹备九月初九,皇帝泰山封禅一事,分外忙碌。 此间老肃王远游归京。因他是皇室宗亲中最有份量的一位,礼部将其请出山,主持封禅各项事宜。 老肃王推却不过,只能应下。 除此之外,京中最大的盛事,便是兵部尚书的三爷,将在中秋之夜,迎娶英国公府的八小姐。 此二人爱情的缠绵悱恻,七年来的不离不弃,感动了京中所有的适婚女子。故两人的大婚,成了京中翘首以盼的一景。 除此之外,京城平静如水,石头掉进去,也只漾出几圈波纹。 这其中最大的一圈波纹,当属内阁要员王然身体有恙,请了顾女医入府请脉。 至于像楚家大爷楚雷因病被挪出大牢,十日后便病重归西这种小事,别说是波纹了,连丁点的涟漪都不曾有。 不过,有一件事儿,却是让京中所有人大跌眼睛,那便是顾女医把生母钱氏的棺椁从顾家迁出,连夜送往京中。 十日后,顾女医沐浴熏香,披麻戴孝自京西码头迎钱氏棺椁入京。 在事先寻好的风水宝地上,另起一座新坟,上刻着“钱氏二女之钱春华之幕”,并请来得道高僧,讼经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亡灵。 此举极不合规矩,哪有出嫁女的棺椁回娘家而葬,故引起京中渲染大波。朝中有那么些老夫子,联名上书给皇帝,称顾女医不顾人伦纲常,胆大妄为。 皇帝留中不发,只将顾女医叫至身边询问。 奇怪的事,仅仅半盏茶时间,皇帝便放顾女医离去,并对着一旁的李公公说了这么一句话,“诗礼传家的顾家,狗屁不如!” 帝言传出,京中诸人心颤了三颤。 连皇帝都骂了脏话,莫非这顾府内里真的有什么龌龊。罢了,罢了,连皇帝都帮着顾女医,他们着急个什么劲。 至此,京中上下,无人改议。 很多年后,当有人回忆起这个夏天时,脚下莫名升出一股寒气。 原来,所有波澜壮阔的阴谋,尔虞我诈的算计,惊心动魄的较量,都从这个夏天真正开始。 西北的夏天与京中不同,午后太阳毒辣的能把人炙烤了一般。然而随着夜幕的降临,温度骤然下降,寒似深秋。 镇西军营中,一处营帐灯火通明。 “我写了四封信,每一封都情真意切,为何她只回过来两个字‘保重’,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不通。” 此刻,赵璟琰正拿着薄薄的一张纸,目光扫过来,又扫过去,第十八次重复这句话。 阿离从炉上取下滋滋烧开的热水,替主子冲了杯热茶,茶叶翻滚几下,露出几个梗子飘浮在上面。 阿离用手这么一弹,那梗子便滚到了地上。 爷素来锦衣玉食,又有洁癖,吃喝拉撒一应都是最好的,何曾喝过有梗子的茶叶。 也难为爷坚持了下来,想当初爷刚入西北时,一连半月鼻子出血,嘴唇干裂,头发大把大把的掉,直把他心疼坏了。 可爷愣是咬咬牙,坚持了下来,连个哼声都没有,真真让他刮目相看。 “我写了四封信,每一封都情真意切,为何她只回过来两个字‘保重’,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不通。” 赵璟琰又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阿离身上,定定道:“你倒是帮我想想撒!” 阿离笑得格外的亲切温柔,随口道:“王爷,六小姐到底是个女子,有些话不能堂而偟之说出口,总要有些姑娘嫁的矜持。” 一记毛栗子狠狠敲上来。 “矜持?她顾六把本王衣裳脱的了时候,何曾有过矜持?” 赵璟琰很不满意阿离敷衍的态度,愤愤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咬牙切齿道:“瞧瞧,她给他义兄写的,整整两页纸,你个蠢货!” 阿离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心里委屈的不行。 爷的脾性,越来越像女子每个月来葵水,收不到六小姐的书信要发火,收到六小姐书信也要发火。 忽然,有道光照进了阿离的脑中,“爷……爷……你扣了人家胡勇的书信,他……他……万一……” “万一你个头啊!” 赵璟琰又一记毛栗子敲过去,阿离捧着个脑袋报头鼠窜。 “爷要不扣,如何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蠢货。快,替我守着门去。”  阿离脱力的吁一口气。爷,你偷看人家书信,小心长针眼。 第三百十五回她安则帝安 营帐里安静了下来。 赵璟琰拿出书信,从头到尾认真的看了一遍,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在这封信上,他看到了四个字:情真义切。 一对半路出家的异性兄妹,竟然比那血脉手足还要缠缠绵绵,这……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赵璟琰放下信,背手在营帐里来回走了两圈,莫名想起临别时,自己极不要脸的那一记强吻。 那女人与世家女子不一样,不躲不闪,白皙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细指无意识的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渐渐朦胧。 他那时有种错觉,眼前的女人像一朵被风吹过的莲花,纤弱柔弱,他需倾尽所有,将她护在怀中。 谁又曾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不由心绪烦乱,真是个迷一样的女子啊。 “爷,胡勇求见!” 赵璟琰顿时心中一根弦紧紧绷起来,冲到桌边,忙将书信收于袖中,一本正经道:“嗯,请他进来。” 盛方一身戎装威风凛凛而入,站定,抱拳道:“王爷,听说京中来了书信,不知可有我的书信。” 赵璟琰故作平静道:“正要去叫你,喏……这是顾六给你的!” 盛方俊眉一扬,不客气地接过信,充满煞气的脸上,现出一抹柔色,“多谢王爷!” 赵璟琰转过头,黑幽幽的瞳孔微微一闪,眼角的余光却盯着他的脸。 “信上都说了什么?” 一抹混杂着欣慰,感动,相信的笑容浮在盛方的唇边,他扬起下巴,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保重。” 赵璟琰心里腹诽几下,依旧笑眯眯道:“她最近如何?” 盛方锁住他的视线,眉头皱了皱,似乎不大相信他对青莞在京中的消息,一无所知。 “信上说一切安好!” 赵璟琰轻轻点头,道:“嗯,她安,则帝安,不错,不错。” 盛方抱拳道:“谢王爷,末将出去。” 话音刚落,帐帘突然一掀,阿离闪身进来,“王爷,南越有人袭营抢粮。” 赵璟琰脸色一变。 大周西北边,共有两个小国,居西南的南越,居西北的突厥,其中突厥最为猖狂,因此镇北军常年驻扎在虎门关内,以御这群马背上的蛮夷之族。 而镇西军的驻军之地,恰好在甘州,其任务主要是抵抗南越及突厥小部。 入军以来,突厥迟迟未有动静,即便有动静,也被镇北军的于规抵于虎门关外。 但南越的偷袭,则十分频繁,一月中总有那么几次,让人猝不及防。他们并非杀人,而是抢粮。 要命的是,这些南越军擅长丛林作战,穿着绿色的衣裳往从林里一钻,连人影的看不见,故极难追踪。 赵璟琰大怒道:“这些南越人是属狗的吗,鼻子闻着味便来了。” 七天前,京中有军粮运到,他吃了几次亏,学那狡兔三窟,将军粮分藏于军中的几处,竟然还给人寻着了。 如此说来,这大军里怕是有细作啊! 不等他深想,盛方神色一凛,道:“王爷,末将请命迎敌!” 赵璟琰眸光一亮,道:“本王准了!” 盛方双手抱拳,未有片刻犹豫转身即出。 赵璟琰看着他健硕的背影,心中暗叹,到底是盛家人,仅这份沉着和英勇,便高于常人。 “本王入军后,他立下多少军功?” 阿离看了看身后无人,方知王爷与他说话,他略思片刻,道:“王爷,入军这些日子,胡勇他大战六回,小战三十二回,回回得胜而归。军中上下,无人不服。” 赵璟琰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意。 犹记得他与李宗泽交接时,李宗泽特意将当时还是伍长的盛方叫到了跟前。 伍长是军中最低等的官职,他当时为掩其身份,特意不屑的撇了撇嘴,像是在说,这样低等的军人,也配出现在他面前。 李宗泽却不以为意道:“王爷,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以后可重用。” 赵璟琰抚眉冷笑,目光不善的在胡勇身上流连,末了阴阳怪气道:“既然有勇有谋,那本王便升了副将吧。” 只轻轻一句话,让在场的左右都统,左右副将,左右将军暗中大吃一惊,果然是纨绔王爷,一点子规矩也没有。 军中的官职,都按排资论辈来算,除非是空降兵,朝中有人可一步登天,若不然那便得从枪淋弹雨中摸爬滚打的立了军功,才能一步步往上升。 这胡勇不过是个山匪,按理只能升个校尉当当,这一下连跳三级升为副将。 不妥,大大的不妥! 赵璟琰看到左,右两位将军脸上的阴沉,又阴阴的道了一句,“怎么,本王的旨意,尔等不服?” 早在入军前,便预料到有些事情,不会如此心平气和的解决,所在才故意用胡勇来试探一二。 若这些人是软柿子,便顺势而为,将胡勇明正言顺的提拔成自己的心腹; 若这些人是个刺儿头,那便再缓缓图之,将胡勇官升一级,领校尉头衔。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摸清这刺儿头,到底以谁为尊。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左右两位将军竟然敢怒不敢言,赵璟琰此刻心中豁然明白。李宗泽原为文将,文将带出来的兵,擅长阴谋算计,真正有血性,能领兵打仗的没几个。 也难怪镇西军如今的名声,大不如六年前,在百姓中的威望,远远在镇北军之下。 这一试探,赵璟琰当下明白要如何整治这支庞大的镇西军,他决定就从胡勇入手。 入夜,他将胡勇请进帐中,将青莞的书信拿出。 胡勇看罢,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个圈,当即单膝跪地,以示臣服。 赵璟琰心中微有酸意的同时,命阿离布上酒菜,当场与他痛饮。 男人之间的友情,一通烈酒一喝,便无话不谈,然而这个胡勇却是特例,始终不闲不淡的应付着他,即便他将这一年的打算全盘托出,那胡勇的眼角眉梢也未有半分动容。 末了,他已酩酊大罪了,那厮却还清风明月着。 这一交手,赵璟琰心中颇为郁闷,然而仅仅三天后,胡勇便立下战功,将南越一支游军生擒,既服了众,又为他寿王搏了一个识人善用的名声。 军队,形同朝庭。 寿王一上来重用胡勇,胡勇棋开得胜,下了诸位将士一个下马威,当即镇住了所有人。 赵璟琰成功坐稳了大将军的位置。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胡勇给他的惊喜,远远不止这些。 他言语极少,却与下层的军官打成一片。众人见他气度沉稳,义胆冲天,纷纷追随其帐下。 再加上他的十个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为其助阵,镇西军中大半人都心悦臣服这个年轻人。 少言多做,真刀真枪,一步一个脚印,赵璟琰冷眼旁观着,几乎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若非他与顾青莞的关系太过暧昧,他当真想与他结交一番。 赵璟琰想至此,道:“阿离,你说爷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阿离一听这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他面色严肃,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爷,以阿离仅有的一点浅薄的感情经验来瞧,六小姐与胡勇似乎……似乎……不像是那么回事?” 赵璟琰不由笑问道:“你的浅薄感情经验,从何而来。” 阿离俊脸一红,像煮熟的虾子,翻了个白眼道:“王爷别问!” “哟,长本事了,竟然还有本王不能问的事?”赵璟琰气笑。 阿离背过身双眼圆睁,眼白外露,扭捏道:“哎啊……左不过那些个暗恋我的人,王爷不要追根问底。” 赵璟琰深知不能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三天不理人。若是在京中,倒也罢了,这枯燥的军营,统过就这么一个体贴的人。 “那你倒说说,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阿离挠着头皮,道:“小的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凭感觉。” 赵璟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的去摸身上的玉佩,却扑了个空,才想起这玉佩临走前给了顾青莞。 心中似有所动,他走至书桌前,轻轻磨墨,脑子里想着该如何回这封信。 正欲提笔时,帐帘被猛然掀开,一士兵急急进来,“王爷,大事不好,胡副将遇险。” “怎么回事?”赵璟琰猛的起身。 “回王爷,那伙南越人是突厥所伪装。” 赵璟琰当即明白过来。 既是伪装,那路上必设埋伏,“来人,整军,营救胡副将!” “是,王爷!” 甘州往南,便是大兴,三座大山,延绵不绝。峰顶常年积雪,峰下山林茂密,山中景致壮美奇丽。 然而夜色中的山林,透着诡异。 盛方一进入山林,就有种危机四伏之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南越人偷袭一向是速战速决,按以往经验,追出十里必有所获,然而今日不同。 偷袭者七拐八拐,将他们带入这一片深山之中,似乎有所图。 紧接着,几声破空声响彻云霄,身边接二连三有自己人倒下,盛方惊出一身冷汗。 南越人在山林中行走,擅长近身肉搏,长箭无法施展开来,能一箭射中目标,绝非他们的手笔。 当世之下擅长用箭的人,只有突厥。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第三百十六回就许你深藏 “老大,你先撤,我护着你!”小康急急道。 盛方隐在一棵大树后,神色依旧平静,“别说这样的话,事情还不到那一步。军中必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小康正要说什么,目光一紧,却见丛林里有隐隐绰绰的人影围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老大,有人包围了咱们,赶紧撤,没时间了。” 说罢,他面色一变,朝身后几个兄弟递了个眼色,打算将敌人引走。 盛方一把拉住,厉声道:“不可乱来,我岂能弃你们而去。如今之计,只有背水一战,谁也逃不脱。” “老大……大哥!”小康急得要命,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 他便是那个被江南会扣住的人,老大为了他连命都差点没了,这个时候,他宁肯破釜沉舟,也决不能让老大涉险。 盛方眸光一厉,静默片刻道:“过命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拿剑,准备一搏!” 众士兵听见“搏”这个词,便知事情危急,当下握紧了长剑,等着一声令下。 盛方动了动手指,比划出一个手势,电光闪烁间,他的身影已如黑风般率先掠了出去。 小康跟着飞纵出去,迎着一个敌人,手起剑落。两队人马交战在一起,仅仅须臾时间,已横尸遍地。 身旁有烈风刮过,盛方急回头,见又一波的敌人涌上来,眸光一暗,剑锋轻轻掠过对手的颈项,利刃切入血脉,快若闪电。 第一波围攻的人群倒下,有了片刻的喘息机会。 盛方微动手势,命所有的士兵缩在树影下隐蔽自己,等待第二波的围攻。 然而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刀剑声又起,盛方与小康交换一个眼神后,动作迅捷的迎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围攻的人已经减少大半,而自己这头,也只剩下寥寥十几人。 盛方赤红着眼,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可能活下去。 手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让他精神更加高度紧张。十几人武功再好,也经不起敌人的轮番进攻。倘若不出意外,还有三轮,必败无疑。 心中有无数的疑虑,突厥为何要设这样一个局? 南越与突厥是否联了手? 军中有没有得到消息,会不会有人来接应? 就在这时,小康脚步微微虚浮着隐过来,轻轻咳嗽两声,“老大?” 盛方一听他说话,便知他受伤不轻,直视道:“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小康回视,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杀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夜色,又一波的围攻开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方明显觉得神思有些恍惚,拔刀的手越来越慢。 倘若他此刻的感觉是对的,那么身上最少中了三剑,正滋滋冒着血,难道天要亡他? 他大喝一声,朗声喝道:“小康,出身未杰身先死,十八年后,爷又是一条好汗!” “老大,拼了!”此刻的小康早已杀红了眼。死就死吧,能和老大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能有人伴。 “拼了!” 话音刚落,身旁有烈风刮过,盛方忽的回头,却见树林的一旁,男子头戴玉冠,手持长剑,踏月而来,宛如战神天降。 那人手起,刀落,所至之处,乾坤破,血如泼。 盛方愣在当堂,他怎么亲自来了! 来人是京中纨绔王爷,也是镇西大将军! 赵璟琰! 天色渐晓,盛方从一具具尸体中,扶着赵璟琰走出来。 两人走到一处宽阔的草地,脚下一个踉跄,双双跌倒在地上。 赵璟琰长出一口气,索性四肢一伸,仰天而躺。 “王爷?”阿离的声音中带着焦急。 赵璟琰摆摆手,“清理战场,务必给我找出一个活口来。” 这帮突厥人太岁头上动土,竟然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看来要抽个机会,好好和镇北大将军于规聊一聊了。 “是!”阿离不放心,瞧了瞧同样躺下的盛方,转身离去。 赵璟琰偏过头,看着边上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露齿一笑。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倘若这个男人出一点点事,只怕顾六这辈子都恨死他。 盛方难得的抱以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这条命,到底是捡回来了,只是堂堂王爷,亲自领兵救他,刚刚危急之处,甚至替他挡了一剑。 心中有情绪在翻滚激荡,盛方开口,“多谢!” “不客气!” “你原来会功夫?”盛方抹了一把血,眼眸微微眯起。 王岸山上初见,他被侍卫背伏在身上,眼神慵懒,言语间有着高贵的气度。那神情,连山风被他衬得别样缱绻。 青府再见,他摇着折扇,踏月而来,眼中清幽森冷,看人的目光带着剑风,仿佛要把他浑身上下看出个洞来。 军中相逢,他邪魅而不羁,然眼中隐藏的复杂深意,上位者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军中半年,他冷眼旁观,竟发现此人绝非良善之辈,而是一只真正披着羊皮的狼,野心深藏于中,上位者的手段,狠厉和聪慧一样不缺,怪不得青莞对他看好。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人一身绝世武功,竟然不在他下。 赵璟琰感觉到他冰凉的眼神,笑笑,意味深长道:“许你深藏,就不许我深藏?” 盛方心神一凛,轻咳几声,喉咙涌出血腥,“王爷玩笑了。” 赵璟琰见他气若游丝,竟生出一股英雄惜英雄的感叹,道:“你怎样?” “尚还有命!” 赵璟琰朗笑三声,“如此这般,我也能向她交待!” 她是谁,盛方一清二楚,如此说来,他亲自来救,只怕也是因为她的原因。 眼前隐有她的影子,烟雨笼了素衣纤骨,凤目轻垂,淡若秋水,一身药香伴了清风。 盛方眼中微有波澜,道:“王爷不该为我以身涉险。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赵璟琰笑笑道:“本王藏得够久了,也是时候利剑出鞘。再者说,你是我的人,我如何能让你死!” 他入军半年多,虽已让诸将臣服,却只是因为他位高权重,立于权力之上。军中多半人,心中是不忿的。 想让这些人,真正追随于他,为他所用,除了前些日子的笼络外,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那便是立威。 威不立,则言无信。 盛方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身的伤,值! 青莞料得不错,他有朝一日定能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 “黄沙埋骨,胡勇不敢有怨,只是今日这一局,委实蹊跷,还请王爷好好查上一查。” 赵璟琰正想听他说上一说,遂道:“蹊跷在何处?” 盛方思了思,道:“有三处蹊跷。” “一一道来!” “头一处,这帮突厥人为何用南越人做掩饰,目的何在?” 赵璟琰目露深色,半晌才道:“第二处呢?” “第二处,围攻的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箭术了得,怕是突厥中的精兵。这样的精兵用来诱杀镇西军中的一只小小队伍,难道不可惜。” “其三呢?” “其三,这样的诱杀,意义何在?突厥人就不怕咱们报复吗?” “意义何在?”赵璟琰喃喃自语,俊眉拧得紧紧。 正在这时,阿离走来,低声道:“王爷,两千一百六十二人,无一人活口。” 赵璟琰惊得直直坐起来,却又觉得胸口一痛,连忙捂住了,道:“不是活捉了几个?” “服毒自尽!” 这一下,连一向沉稳的盛方也变了脸色。 赵璟琰一个跃身,站了起来,脸色阴睛不定,道:“此处不易久留,回营再议!” “是,王爷!” “阿离,你背着胡勇!” “不必!”盛方挣扎着地上起来,艰难的走了两步,“我可以!” 回营,营中所有将领均等候着,左右将军,左右副将,左右都统……一色站开。 见寿王回来,面色一喜,望着那宛若战神一样的男子,齐喝:“大将军!”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死人堆里爬过的,带兵中了埋伏,浴血坚守,等的是援军。 援军或来,或不来;或来得早,或来得迟,都得看大将军的排兵部阵。 因此,生死由命! 而这一回,大将军竟然亲自带兵去救,以身涉险,仅仅这一份义薄云天的义气,心中想一想,都觉得滚烫。 赵璟琰一改往日嬉笑之色,厉声道:“粮草刚至,本王分批而藏,敌军却闻风而动,诸位爱将对此事,有何高见那?” 众人均哑口无言,面面相觑,看来这镇西军中是出了叛徒。 赵璟琰目光扫过一圈,道:“今日只是粮草,他日若两军对磊,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众人心头一凛,左将军陈斌上前一步道:“大将军,看来军中还需严整。” “哼!” 赵璟琰冷笑一声,“本王看最该整的便是你们这些带兵的人!” 众人听罢诧异万分。 赵璟琰冷笑,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至诸将面前,“镇西军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损臂折枝断头洒血,所为何来?” 右将军许刚抬头挺胸道:“为保家卫国!为大周百姓!”  一旁正由军医治伤的盛方突然出声,“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惠泽子孙后代!” 第三百十七回赵璟琰中毒 “这才是句大实话!”赵璟琰抚掌道:“然,治军如治国,君不爱臣,臣无心朝政;臣不爱民,民则不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没有那些低等的士兵,你们建个鬼功,立个鬼业。” 众人愕然,心下有些明白过来。 当初李将军在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敌军不来惹我,我绝不主动迎击;就算敌军来战,追出百里便可,绝不穷追不舍。 故镇西军上下,自保为上,建功为下,一派和和气气,无所是事的景象。 和气能生财,但绝不能生军心。 军心,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凝聚起来的,因此,镇西军上下一盘撒沙。 别说比不过六年前盛家之时,连如今的镇北军,也不可同日而语。 上行下效!上层军官和稀泥,下次士兵也和稀泥,和来和去,军心便散了,便有了异心。 赵璟琰冷笑:“此次抢粮,并非南越人的手笔,而是突厥的阴谋诡计。” “什么?”众人一声惊呼。 赵璟琰肃声道:“你们尚在这里歌舞升平,却不曾想人家已经算计上了。” 此言一出,众人惊出一身冷汗。突厥冒充南越人,这背后隐藏的动机是什么? 细思极恐,众人纷纷把目光看向寿王。 墨发雪冠,眉宇间带着肃色,披挂一身烛光,与生俱来贵胄让人无由来的想臣服于他的脚下。 与传说中那个纨绔的王爷,极不相衬。 众人心中一紧,想着皇帝将他放置镇西军中的目的,眼光与神色便大为不同。 商议到深夜,诸将纷纷而出。 盛方包扎好伤口,起身告辞。 赵璟琰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坐一会。 盛方眼尖,见他肩上隐在血色隐出,“王爷,你受伤了。” “无碍!”赵璟琰摇摇头,这点小伤怕什么,“阿离!” 阿离早就想上去了,只是不敢。听言,忙替主子解了衣,查看伤口。 赵璟琰见茶冷了,道:“来人,沏了热茶上来。” 须臾,青衣侍卫将热茶端上,目光扫了帐中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盛方主动开口,“王爷可是为了突厥的事情忧心?” 赵璟琰点头。自大周开国以来,突厥之扰,从未断过。 始帝六年,帝率领十万大军,挥师北上进攻突厥,将其逼至西北角。突厥请降,愿臣服于大周朝,每年献上岁币。 始帝允之。故西北十年无战事。 此间突厥修生养息,等兵强马壮时野心渐起,又常来骚扰大周边境。始帝二十年,突厥骑兵大举南下,杀死渔阳守将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多人。 始帝闻之,派人出征,突厥又大败而逃。西北边境又得十年安稳。 一百多年来,如此反复十余次后,盛家军横空出世。盛清手掌镇西军时,把突厥人打得连北都不认识,一连二十余年,未有战事。 如今盛家不在了,突厥经过七年的休养,又开始蠢蠢欲动,这并非好事啊! 赵璟琰轻叹一口气,目光在盛方的脸上掠过,道:“本王想十日后,约于规见上一面。” “爷想见于将军的用意是?” 赵璟琰平静一笑,道:“突厥贼心不死,欲起战事,我想与他商议一下抗敌之计。 盛方思忖半晌,道:“若镇西军,镇北军联手,突厥必败无疑。只是在此之前,王爷最好与南越使者见上一面。” 南越蛮夷之国,国土之小,还不如大周的江南。只是小归小,若真与突厥起战事,也得谨慎防着它横插一脚。 赵璟琰眼露赞赏,“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说罢,捏起茶盅,嫌弃的看了一眼上面飘浮的茶梗子,吹了吹,轻抿一口,道:“本王有一计。” “王爷请说。” “既然这些突厥兵穿的是南越人的衣裳,不如这笔帐就算在南越人的头上。” 盛方一惊,道:“王爷是打算对南越用兵?” 赵璟琰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四海天下,终要一统,本王……噗!” 一口鲜血自他嘴中喷涌而出,盛方眼色一变。 “王爷?” “爷?” 赵璟琰面色惨白,唇瓣渐渐发黑,忙用手撑着欲倒下的身子,压低了声道:“茶中有毒。” 夜已深沉。 屋里一片寂静,西北角的香炉袅袅燃着安神香。 然而,床上的人却不安的扭动着,神情有几分狰狞。 忽然,一声惊叫在屋中响起,紧接有烛火亮起。 “小姐,小姐?”月娘心疼搂过小姐,一摸其背后,里衣竟已湿透。“小姐这是怎么了?” 青莞将头伏月娘的肩上,喘着气道:“刚刚做了个恶梦。” “小姐梦见什么了?” “梦见……” 青莞有些说不下去。 她梦见赵璟琰躺在地上,嘴里,鼻中,耳朵不停有血涌出。 “莞莞,救我!” 赵璟琰的声音带着低沉,一声声在她耳边轻唤。她想救,却发现手和脚被人束缚住了,动弹不得。 月娘见青莞沉默不语,紧紧的怀住她,“小姐,梦都是反的,有月娘在,小姐别怕。” 此刻春泥端了铜盆进来,绞了热热的帕子替小姐擦身,又替她换了干净的内衣。 一切妥当后,青莞睡意全无。 她披衣走到书房,从多宝阁上拿出一副卷轴展开。然后将烛火凑近,手指慢慢的移到卷轴的一边,细细察看。 月娘凑过头,不解道:“小姐,这地图有什么可看的?” 青莞并未抬头,道:“镇西军在甘州,那地方寒苦之地,不知他可还安好?” 月娘不解,“寿王入军都过半年,小姐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 青莞沉默不语。不是现在才想起来问,而是不能问。 问了,心就乱了。 “月娘且去吧,我略坐会就睡!” 月娘不放心,上前道:“天快亮了,小姐别坐了,明天又是一堆的事儿。走,我扶小姐上床。” 青莞拗不过,只得依她所言。 上床,熄灯,月娘掩门离去。 青莞睁着眼睛不动,梦中的情景清晰可见,仿佛就在眼前发生,竟真实的可怕。 倘若从前,她定不会把这梦境当真,那厮在她的生命中,不过是个过客。 只是不知何时,这样的相处模式已然变了样,自己对他竟有了分几牵挂。 许久,她把这两东西摸黑又放回去,嘴中低喃道:“但愿这只是一个梦!” 夏日的夜,暮色笼罩,带着一丝神秘与幽静,风已经很凉了。 赵璟琰此刻正在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随即闭眼暗暗调息,却发现浑身无力,真气始终提不起来。 再睁眼时,却见阿离眼眶含泪。 他淡淡一笑,“爷还死不了,你哭什么?” 只一开口,赵璟琰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像是在地狱里爬起来的厉鬼,又嘶哑,又低沉。 阿离张了张嘴,哽咽难语。 军医老张上前一步,道:“下官无能,解不开王爷身上的毒,还是请王爷速速回京医治的好,若不然……” “如何?” 军医老张犹豫了一下,道:“此毒甚是厉害,初起三窍出血,十日后眼不能明,耳不能听;半月若清除不了,王爷就……” 好阴狠的毒啊! 赵璟琰眼光转动,强忍着胸口如火烧火燎一般的痛楚,道:“下毒之人,可查出来了。” 老张头摇摇头,目光看向身后的盛方。 盛方上前一步道:“送茶,烧水的两人,均身中三刀而亡。老张头已经验过,两杯茶中都有毒。” 这么快的手脚! 是谁? 赵璟琰目光深了些,轻叹道:“好在,你未喝!” 盛方心头一热,有暖意涌上来,唇动了动,咽下所有的话。 赵璟琰不曾想自己随意的一声叹,让盛方心中感慨,道:“我在明,敌在暗,封锁一切消息。胡副将,你扮我,称病不出。阿离?” “王爷!” 赵璟琰艰难道:“派暗卫速速入京,通知顾青莞,我与她在永乐镇会合。” “是,王爷!” 阿离的话音刚落,一只大手落在他肩上,“此计不妥。阿离,你扮王爷,我护着王爷去永乐镇!老张头留下。” “不行!”阿离心头怒起。 他是王爷的贴身侍卫,怎么可以和王爷分开,万一…… 再者说,胡副将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伤还未好,他绝不敢冒这个险。 “他说的对!”赵璟琰不再明言,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似有什么闪过,阿离立刻明白过来。 胡副将受袭,王爷中毒……种种迹象表明,镇西军中鬼魅丛生,有一只黑手隐在暗处,操控着一切。 王爷称病不出,若他这个贴身侍卫也不见了踪影,难免引得人怀疑。他留下,能一人分饰两角,如此行事,方不被人看出破绽。 他胸口起伏两下,突然屈膝跪地,“胡副将,王爷的安危,便交给你了。” 盛方深看他一眼,仅答两字:“放心!”  阿离背过身抹了一把泪。从怀中摸出“寿”字令牌,塞到盛方手中。 第三百十八回一对狗男女 盛方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转身,道:“王爷,这军中旁的人我不信,我只信我的几个兄弟。” 赵璟琰嘴角又有黑血渗出,喘了两口气道:“好!” 说罢,头一歪,人便昏了过去。 “爷——” 阿离眼眶又热,正要扑上去,却被盛方拉住,“暗卫有几人?速派二人去报信,余下的一刻钟后出发。” 阿离擦了一包眼泪,道:“共二十人,我立刻去集结。” “抓紧!” 日子过得如指尖的流水般飞快。 这日青莞从太医院回来,刚进院,习惯性的问道:“松音呢?” 月娘迎上来,“史小姐在后花园呢!” 又往那里去! 青莞笑笑,道:“我去瞧瞧!” 松音自打清明大病一场后,便一直在青府修养,一晃已三四个月了,方养得稍稍好些。 史家派人来接过一回,那时刚入端午,松音连走路都微有些喘。青莞怕她有事,一口回绝了去。 端午过后,史磊又入京打理生意,与青莞一商议,索性让松音养到中秋,再跟着送节礼的船回南。 因这一回陆芷雨留在了杭州府主内宅大事,青莞又怕史磊在外头奔波着,无心照顾,所以就一直留松音在她身边。 青莞刚入后花园,便见药圃中,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穿梭其中。 “小姐,史小姐对药倒是颇有几分天份,天天缠着福伯问东问西呢。若不是身子不好,只怕这京中还能出个女医。” 青莞扫了月娘一眼,笑道:“什么女医不女医的,只要她开心,就让她玩着。这几日七爷过来碰着了,没吵架吧!” 月娘笑道:“小姐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史小姐搬过来后,就再也没与七爷吵过,两人见面虽不热络,都恪守着礼数呢。” 青莞苦笑。 她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就怕这两个冤家当着她的面,一团和气,背过头又吵作一团。 猫儿有九条命,这松音却将将一条命,还是条残命,她可不敢保证下次发病时,自己能救回。 “走吧,不去打扰她,这两天暑气足,多弄些清火的饭菜调养,不可怠慢。” “放心吧,小姐,奴婢们怠慢谁,也不敢怠慢史小姐。” 青莞满意的点点头,心里似想到了什么,收了笑道:“月娘,陪我去那府里看看。” “是,小姐。” 青莞所说的那府,便是一墙之隔的顾府。顾府离京,她命陈平找中人与顾府买卖。 中人见顾家急着出手,狠压了价格,最后以十万两银子成交。 殊不知当初顾家买下宅子时,整整掏了二十万两,再加上当年修葺的银子,顾家亏了不少。 宅子买下后,便一直空着,青莞忙着太医院和钱庄的事,也没时间要去打理。 后来,钱福见宅子越来越荒凉,后花园里野草丛生,遂回了青莞,建议把两个宅子打通了,并作一处。 青莞细细一想,也好,顾府那后花园极大,便是种了草药也是使得的。 再者说,她素来有一个心愿,开医馆让钱家的医术流传下去,造福百性。若心愿达成,总得有地方让医徒们住下。 如此一想,青莞便忍不住动了手。正好钱庄那头分了些利钱,钱放在手上也无事,她便索性命陈平请了匠人重新翻新。 青莞走进顾府,心头便有几分压抑。 陈平迎上来,“小姐,都差不多了,还有些收尾的事儿。” 青莞点头,道:“我去寿安堂瞧瞧。” “小姐忘了,早没有寿安堂了,那处房舍早就拆了。” 青莞微微一愣,方想起动工第一天,她便命人把寿安堂连同顾砚启的书房,一道拆了。 如今的顾府,她都是照着记忆中钱家的样子整修的。 她笑了笑,道:“我竟糊涂了!” 陈平笑道:“小姐哪里是糊涂了,心里装的大事太多,便装不下这些小事。我陪小姐走走看看,如何?” 青莞上下凝视陈平片刻,笑道:“什么大事,小事,帮你娶一房媳妇,把那些个丫头片子嫁出去,便是我心中的事。” 陈平一听小姐说这话,脸涨得通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对成家立业一点子兴趣也没有,像如今这样跟着小姐,侍奉老母,日子过得舒坦极了,何苦找个人管着自己。 青莞瞪了他一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与他们不同,大娘养大你不易,绝不可能放你参军,你死了这条心。” 陈平当场愣住了。自己这点小心思,谁都没有说过,小姐又是如何知晓的。 青莞不去理他,径直走进了二门,落脚在从前的寿安堂院门口。 从前她每回入这宅院,心里总要胆寒几下,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成了这院子的主人,却还有些旧日的阴影。 皇帝那句骂顾家的话传出后,顾家在南边的日子,也不好过,虽说衣食不缺,但到底不同以往,江南的名门望族避之不及,门庭冷却。 两位爷也不往外头去,只在内闺厮混着;夫人魏氏病容缠身,吃斋念佛,等闲已不出来见人。 周氏虽理着家,却早已没有当年大奶奶的风光,只是苦苦支撑着。有道是坐吃山空,卖宅子的钱能撑个几年,却撑不了一辈子。 周氏愁白了头发。 二房两个庶出的姑娘,因为顾家的原因,迟迟未有人上门提亲,仍待字闺中。 刘姨娘,许姨娘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急得如那热锅上的蚂蚁。 真正应了那句话,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心里正想着,却见银针满头是汗的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小姐!” “出了什么事?” 银针一抹汗,道:“小姐,英国公世子和八小姐来了,正在花厅里等着呢!” 顾青莞听罢,不解道:“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给六小姐送喜贴来了。” 给她送什么喜帖,怕是炫耀来了吧! 青莞淡淡一笑,“不必理会,且让他们等着吧!” 话音刚落,春泥苍白着小脸,飞奔过来,“小姐,小姐……” “你慌什么?” 春泥咽了口口水,道:“小姐,蒋七爷也来了,几句话一说,便和世子爷打了几来,劝都劝不住,这可怎么是好?“ 顾青莞抬头看了看红得刺眼的晚霞,清亮至极的眸子微微一弯,“那咱们便不急,让他们打累了再去。” “呃?”银针和春泥对视着,一头雾水。 小姐怎么这么淡定,换了别人急都急死了。 花厅里,两处冰盆散着淡淡冷意。 蒋弘文高大的身形斜坐在太师椅子里,玉冠不知掉落在何处,几缕发丝垂落在眼前,一副放荡不羁样子。 无人察觉到,那被发丝遮住的眼中,露出一抹痛色。刚刚得到消息,亭林出事了。 对面的殷立峰也不曾好到哪里,月牙白的衣袍上占了灰,脸上有处抓痕,很狼狈。 简单莫名其妙,他好好的在花厅里等顾青莞,不料这蒋弘文冲进来,就像只疯狗一样乱咆乱啸。 他堂堂英国公世子,贵妃最宠爱的侄儿,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当场与他干起架来。 殷黛眉心疼弟弟受伤,看向蒋弘文的目光,带了几分不屑,“堂堂户部侍郎,语出狂言,动手伤人,一点子世家大族的规矩都没有,莫不是你欺负我英国公府无人。” 蒋弘文冷笑,“欺负你们又怎样?” “你……”殷黛眉气结。 “我什么我?” 蒋弘文起身,挑衅的抬了抬下巴,“我是没规矩,不过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年你插足苏、钱两家的丑事,爷记得清楚的很!还世家小姐呢,哼,万花楼的妓女也不如!” “你个混蛋!”殷立峰岂会让人这么侮辱他的姐姐,又冲了上去与蒋弘文扭打在一处。 蒋弘文忙里抽空,朝气得两眼冒火的殷黛眉挑了挑眉,“什么狗屎的金童玉女,依爷看,就是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殷黛眉捂着心口摇摇欲坠。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狠毒的骂过,这蒋弘文……这蒋弘文…… 殷立峰一听,气得肺都炸了。 直娘贼,吃了熊能豹子胆,竟然敢这样骂八姐,本世子不打得你满地找牙,跟你姓! 蒋弘文见殷立峰目露凶光,眼中光芒一闪,一个挺身,把原本压着他的殷立峰翻身压倒在地,雨点般的拳头落了上去,边打还边骂。 “别仗着宫里有个贵妃,便不知天高地厚,今儿个,就让你尝尝我蒋七爷的拳头。” 殷黛眉心头大怒,对着外头带来的人,厉声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回府搬了救兵来,世子爷被人欺负成这样,天子脚下没王法了不成?” 一旁的春泥,彩云一听这话,急得腿都软了。 小姐呢,小姐怎么还不来,这两位爷,劝又不敢劝,拦又拦不住,哪一位都得罪不起,事情闹大了可如何是好啊! “谁在我府上撒泼?” 人未到,声先至。 春泥等人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小姐,你总算是来了,再不来,这天都要塌下来了。 一道清丽的身形慢慢走进来,红唇轻轻一动,“没关系,你们继续,谁伤了,谁瘸了,我来治!”  此言一出,适才还聒噪喧哗的花厅里,静谧如水。 第三百十九回谁比谁更狠 青莞饶有兴趣的看着地上缠打在一起的两人,眸光淡了几分,“月娘,替我搬张椅子来。” 蒋弘文见她来,一脚踹开殷立峰,理了理散乱了发,笑道:“青莞你来了,我也是为你打抱不平。” 青莞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眼中闪过狐疑,道:“为我?” 蒋弘文哈哈一笑,笑意有几分尖锐,“不为你,也为你死去的表姐。对了,这女人是来送喜贴的,她和苏子语要大婚了。” 青莞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已经耳边响起。 “替我往死里激怒她们。” 青莞猛的睁大了眼睛,眼中的锐光一闪而过,直直的看着眼前的蒋弘文。 蒋弘文回望过去,眼神与往常大不相同。 出什么事了? 顾青莞心里咯噔,转念之下,目光看向俏然而立的殷黛眉,冷笑道:“还真难为了八小姐,特特跑这一趟。” 殷黛眉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炫耀,哪曾想遇到了蒋弘文这么一个畜生,袖子一甩,气势十足。 “看来顾女医没少在蒋七爷面前诋毁我啊,也罢,再如何诋毁,我与子语都要成亲了。若有空,顾女医来喝杯薄酒吧!” “我不会来的!” “你不敢来?”殷黛眉讥笑。 顾青莞看向她,面沉如水,“我若一来,怕苏侍卫连拜堂的勇气都没有。” 此言一出,厅中所有人勃然变色,殷黛眉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目白光,头脑中随即轰鸣阵阵。 抬眼看了看顾青,见她也正举目仰视着自己,肤色玉曜,眉目淡远,五官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清光,眼中有着笃定。 殷黛眉心中生出恨意。 顾青莞这话不假。她清楚的知道子语心中的恐惧是什么,那是一处连她都不能走进的禁地。 而顾青莞能。 因为她是这个世上,唯一和钱子奇有关系的人。 顾青莞又笑道:“你也不必拿着喜贴耀武扬威,这世间之事,没到最后一刻,又怎见分晓。我若是你,当安份守已的做个待嫁新娘,而不是节外生枝。” “你!”殷黛眉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至于你,殷世子。” 顾青莞转过头,话峰一转,冷笑道:“莫非忘了酒肆一事,可真健忘啊” 殷立峰心口重重一沉。 酒肆一事,如何能忘,只是抵不过他的一颗心。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心思就在这个女子身上。 想见,又不敢见;不见,又想得慌。人就像在油里煎熬着,何时是个头? 青莞见他咬唇不语,又道:“披着人皮,都挡不住你内心的龌龊,世子爷从今往后,可万万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也省得……” “怎样?”殷立峰身子一凛,目光直直看她看去。 青莞嘴角微扬,“我夜里做了恶梦!” “顾青蔻!” 殷立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三个字,心里空荡荡。局面似又回到了七年前,他死缠着她,她对他冷嘲热讽。 为什么会惊人的相似? 殷黛眉见弟弟被辱,厉声道:“六小姐到底也是大家出身,怎的如此语出恶言。” 顾青莞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笑道:“比起殷小姐光天化日向男人示爱一事,我说几句难听的话,也算不得什么?” “啪!” 一记耳光闪电般落在青莞颊上,殷黛眉锐利的声音突然响起,“顾青莞,你欺人太甚!” 银针几个一看小姐被打,急得眼都红了,正要上前理论,却见小姐高傲的扬起下颌,轻蔑一笑。 “殷小姐的闺中教养,也不过如此。来人,替我传信给苏侍卫,就说……钱子奇的表妹被他的未婚妻打了,所以府上叶夫人的病,从今往后,另请高明。” 殷黛眉顿时面如死灰。 顾青莞上前几步,对上殷黛眉的漂亮的眼睛,“八小姐,咱们等着瞧!” 蒋弘文死死的盯着顾青莞,心底升起几分寒意,打蛇打三寸。 太狠了! 殷国公府的两人,终是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那殷立峰临走前,忿忿地盯着蒋弘文与顾青莞两人,留下一句狠话。 “本世子倒要看看,到底谁等着。” 花厅里只剩下两人,蒋弘文心疼的看着她微肿的半边脸,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何必这么狠,拿自己作饵。” “不然呢?”顾青莞挑眉,“不是你说往死里激动他们吗?” 蒋弘文被噎住,幽幽切齿道:“舍不得你挨打。” 顾青莞心中一暖,看着渐黑的天色,叹了口气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一路从顾府走来,心里便起了疑心。 七爷早已不是从前的七爷,撒泼打滚,胡搅蛮缠,打架斗殴的事儿,已成了过往。 今儿个在她府上放肆,必是事出有因。 蒋弘文转过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一之中,身心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青莞,亭林他……身中奇毒!” 像是被一记闷棍敲中了脑袋,又像是被一根细针扎在了心口,顾青莞呆呆的立在当场,脑子里一片空白。 “今天晚上,咱们必须出发,若不然……” 顾青莞猛的睁大了眼睛,目光死死的看着他。 怪不得他如此行事。激怒殷家兄妹,英国公府咽不下这口气,必要告到贵妃那边。 贵妃正愁找不到错处逮住他们两人,送上门的把柄岂能弃之不用。如此一来,两人轻则禁足,重则丢官,一举两得。 当真好算计! 蒋弘文苦笑连连。他半个时辰前接到线报时,也同她一样惊得魂飞魄散。 心里恍惚着入了青府,不曾想遇到了殷家的人,念头转了几下,方才设下一计。 自己与顾青莞,一个户部左侍郎,一个太医,若同时不在京中,只怕引人注目,倒不如把殷家得罪狠了去,然后自请禁足。 顾青莞回过神,吃惊地望向他,缓缓道:“去镇西军营来回一个月,就算这般行事,时间也不够。” 蒋弘文忙道:“在永乐镇会合。” 永乐镇? 青莞心中一动,忙道:“你跟我进书房。” 两人快步走至后院书房,青莞亲自掌灯,照着桌上的地图,手指轻轻划动,然后在永乐镇的方位点了几下。 “快马加鞭,来回几日?” 蒋弘文低语道:“来回十日,放二十日替亭林除毒,这一趟,咱们总共需要月余。” 青莞在心中快速算计着,片刻后,道:“此事都有谁知道?” “只你和我!” 顾青莞转身走到窗边,红色霞光中的背影,透着一丝落寞,“如何中的毒,把事情一一道来。” 蒋弘文想着这事儿牵扯到她的义兄胡勇,自己也必要瞒着什么,组织了了一番语言,将事情的娓娓道来。 青莞听罢,猛的回头,脚步微有不稳。 蒋弘文忙上前扶住。 许久,青莞缓过神,道:“弘文,这事绝不仅仅如此简单。” 蒋弘文与她对视一眼,郑重的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极,所以咱们得赶紧发出,一刻钟都耽误不了。” 青莞眸光一动,摇头道:“你刚刚这一招治标不治本,就算我自请禁足,也逃不过替皇帝的诊脉,故此计不通。” 该死! 蒋弘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忘了这一茬。如今皇帝在太医院中,信任的人只有顾青莞。 她若一走,皇帝的请脉该怎么办?她若不走,那亭林的毒如何解? 两难! 蒋弘文捂着脑门,急得在房里团团转。 顾青莞被他走得头有些晕,慢慢踱至书桌前,置身于太师椅里,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 饮闭,沉吟许久,青莞抬眸,视线越过男子焦急的脸,轻道:“我若出京,皇帝那头瞒不住,倒不如把这层窗户纸捅亮了。” 蒋弘文惊声道:“你的意思是……” 顾青莞对上他的眼睛,重重的点了几下头,“与其咱们在这里左算计,右筹谋,倒不如让他定夺。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谁要害他,谁会害他,也得让皇上心中有数。若有证据,那便最好,若没有证据,也能在皇帝的心中埋个影子进去。” “这……” 蒋弘文沉吟半晌,“我不是没有想过,怕就怕他以为亭林是在贼喊捉贼,那便不妙了。” 顾青莞冷笑,“先想着如何救命,再去管皇帝的想法。命没了,你就是化身皇帝肚中的蛔虫,也枉然。” 一句话,把蒋弘文噎了个半晌,然而不等他思忖,那清冷的声音又道:“三窍流血,乃慢性毒,此毒只有十日时间,如今还剩几日?” 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蒋弘文的脑袋,他来不及思索,忙道:“我此刻便进宫。” “等等!” 顾青莞忙唤住他,“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弘文,你不防哭得惨些,若不惨,不防让老祖宗进宫哭去。” 眼前豁然一亮,蒋弘文一边往外走,一边回首道:“好主意,你立刻回府,万万把药材预备周全了,不可出一丝差错。银庄的事,你替我交待史磊。我这头没时间了。”  青莞追出两步,道:“放心,咱们分头行动。” 第三百二十回好大的胆子 而此刻的永春宫里,殷黛眉双目微红,犹带泪痕。 榻中的殷贵妃目不斜视的看着她,神情冷漠,唯有上下起伏的胸口,显示出她此刻的心情。 宫门快要落下,殷黛眉起身朝贵妃欠身道万福,“姑母,黛眉先去了。” 贵妃蹙了蹙眉,道:“且去吧,这个场子本宫必会帮你找回来。” “多谢姑母!” 殷黛眉又深深一福,方才离去。 殷贵妃等人走远,按捺不住,玉手重重往榻沿一拍。 明春见了,忙上前扶过贵妃的手,道:“娘娘何必置气,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医,要料理她,总有法子的。” 殷贵妃剜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起身走置窗户前,目露寒光。 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医,然而这个女医却在皇帝跟前走动,连她这个贵妃,都要退避三舍,更不用说这个女医的背后,有个蒋家,而蒋家的身后,又是寿王。 细思极恐啊! “一个个都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谁给他们的胆?” 贵妃猛的回头,厉声道:“替本宫更衣。” 明春惊道:“娘娘,万万不可急躁,这事儿……” “这事儿,本宫等不得了,本宫九死一生,爬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受气的。”殷贵妃厉声道。 “这个顾青莞,本宫早晚一点要除掉她!” 顾青莞等人离开,没有片刻耽误,道:“陈平,你先去请师爷过来,然后再去史家别院把史磊请来。” 陈平见小姐脸色异样,深知情况紧急,忙闪身而出。 片刻后,石民威匆匆而来,一见面便道:“小姐,出了什么事?” 顾青莞朝他招了招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寿王中毒。 石民威惊得腿一软,顿时踉跄了几步,眼中露出恐惧,“小姐?” 青莞摆摆手,道:“师爷别慌,只要我赶过去,他一定不会有事。” 此言一出,石民威趴的一声,跌落在地上,“小……小姐……要去军中?” 山高路远,必是快马加鞭,小姐金玉一般的人儿,怎禁得住路上的颠簸。 “并非去军中,而是与寿王在永乐镇会合。” “永乐镇?”石民威喃喃重复。 “没错,这样才能最快。” 青莞扶起他,直视他的目光,道:“此行,只有我去。所以请师爷过来,一来帮我安顿京中的事,二来,替我想一想,到底是谁,要寿王的命!” 石民威坐在椅子里喘着粗气,神情有些呆呆,似乎没有听见青莞的说话。 “师爷?”时间不多了,青莞心中焦急,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石民威慢慢抬起头,略带忧虑的看向她,“小姐,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妙。” “哪里不妙?” 石民威把手握成拳头,一字一句道:“我怕寿王他……赶不到永乐镇。” 顾青莞眼前一黑,顿时明白这话中的深意,只是不及深思,月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小姐,史大爷到了!” “快请进来。” 史磊入书房,脸色很不好看,“青莞,这么急急忙忙的把我叫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青莞微露迟疑神色后,遂将事情一一告知,不出意外,史磊脸上一片惊恐之色。 寿王的身份,牵一发而动全身,倘或他出事了,那么……史磊根本不敢往下深想。 青莞深知时间不多,忙道,“我与七爷出京,钱庄已上正轨,独独军饷一事刻不容缓,你需放十分心思,万万不可出错,令人纠了错处去。” 史磊点头道:“昔日我跟着七爷,与户部几个头头打过交道,有几分交情,想来不会太过为难。” 青莞道:“你既要忙着钱庄,又要史家生意,只怕分身乏术,松音就留在此处吧,我会交待福伯的。” 史磊也不客气,自己也腾不也手来照顾妹子,如此安顿最令她省心。 “京中的动静,尤其是贤王府的,你多留神,若有什么变故,可通过各州各道税银这一条,传递消息。” 史磊心念一动,顿时明白此间深意,“放心!还有什么交待?” 青莞想了想,道:“神机营的高小峰与寿王交好,你抽空约他出来喝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无须言极其他,高小峰自会明白。” 史磊一时不曾想到,高小峰会明白什么,转了几个念头方知晓其中的深意。 寿王出事,京中若有风吹草动,神机营必会闻风而动,那么高小虎便是头一个知晓的人,结交此人大有用处。 史磊上前一步,抚了抚青莞的发髻,眸光一沉道:“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 史磊从怀中掏出一方玉佩,“这是我史家的信物,史家在西北有十几处生意,你若需要帮忙,只要拿着这个玉佩。收着,备不时之需。” 青莞自不会客气,往怀中一收。 史家生意遍布天南海北,其门路之广绝非一般富族能比,这个时候,多个帮忙的,便是多条生路。 且说蒋弘文钻进马车飞驰回府,此刻老祖宗刚刚用罢晚膳,正与儿媳妇,孙媳妇们说笑着。 蒋弘文脸色阴沉,匆匆而入,连个礼也不曾行,便往老祖宗身前站住。 众人一见,笑声戈然而止。 老祖宗何等眼色,胖手一挥,众女眷鱼贯而出,片刻间走得一个也不剩。 这时,蒋弘文方才一掀衣袍,直直跪下,“老祖宗,亭林出事了。” 老祖宗身子一晃,脸色变了几变,方道:“孩子,别急,你快起来,与老祖宗细细说来。” 皇帝寝宫的后殿。 皇帝身着白色大袖襕衫,足着乌靴,头束软纱唐巾,腰系五色吕公绦,眉目清和的坐在蒲团上,正吐纳修气。 李公公悄然上前,低声道:“皇上,贵妃求见。” 皇帝恍若未闻。 李公公见皇帝没有动静,躬着身为难的看了看门口,不敢再言语,只有垂首而立。 许久,皇帝一通打道下来,方抬起头,“去问问,何事?” 李公公忙道:“回皇上,已经问过了,贵妃说今日英国公世子和八小姐入了青府,却被人骂了出来。贵妃气不过,想求皇上作主。” 皇帝吩咐片刻,淡笑道:“那丫头脸板得比朕还要正经,竟然还会骂人?” 李公公一听,不敢作答。 “嗯!” 宝庆帝长长叹气,“去和贵妃说,统摄六宫者,要有气度,小辈之间玩闹的事,就不必当真了。” 李公公揣摩这话中的深意,眼珠子一转,道:“是,皇上,奴才这就去说。” 走出宫门,电光闪烁之间,李公公已然闪过许多个念头。 见贵妃,忙上前殷勤道:“劳娘娘久等,皇上还有一息的打座时间,不忍娘娘久等,请娘娘先回吧!” 殷贵妃垂目注视着他,冷冷笑道:“李公公好一张巧嘴。” 李公公口中艰涩应道:“不敢。皇上还有几句话,让老奴带到。” “还不快说来。”殷贵妃见皇帝不见她,心中隐隐怒气。 “皇上说,娘娘统摄六宫,当有气度。” 此言一出,殷贵妃且惊且喜。 惊得是,气度二字是在敲打她;喜的是,自古只有皇后方能统摄六宫。 殷贵妃身形一晃,思绪芜杂,连李公公都未看一眼,便扶着明春的手离去。 李公公怔怔的看着贵妃的背影,缓缓闭眼,掩住了眼中的一抹锐光,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常态。 此刻,一内侍急步而来,附其耳边低语。 李公公闻言,忙匆匆入内。 “后直,蒋府老祖宗求见。” 皇帝猛的睁眼。这老妇人无事从不入宫,入宫必有要事。 “速速请来!” 李公公微惊,复又走出去传旨。 片刻后,蒋弘文已扶着老祖宗入了内,还未走至皇帝跟前,老祖把拐杖一丢,颤颤威威的跪了下去。 “皇上,求皇上救救寿王吧!” 皇帝前一刻,脸上还带着笑,下一刻,便阴云密布,目光一寒,道:“老祖宗起来说话。” 老祖宗不动,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哭得哀哀欲绝。 皇帝皱着眉头把目光落在蒋弘文面上,后者也不语,只是陪着一道哭。 这一下,只把皇帝急坏了,“都给朕住嘴,速速道来。” 蒋弘文此刻,方才把抹了把泪,哽咽着把寿王中毒一事说出来。 皇帝听罢,慢慢闭上了眼睛,胸口感觉到一阵疼痛。到底有人忍不住,要出手了。 老祖宗冷眼旁观,朝一旁的蒋弘文使了个眼色,一老一少再不多言一句。 许久,皇帝睁眼,道:“宣顾女医进宫!” 顾青莞走入宫门,便有内侍黄人引灯上前,“女医请跟我来!” 青莞点点头,跟着入内,刚至殿外,却见老祖宗柱着拐杖立于一旁,蒋弘文正朝着她挤眼睛。 顾青莞朝老祖宗行了个礼,老祖宗在她耳边低语几声,她点了点头径直入内,须臾,人已跪倒在殿内。 “顾女医,三窍流血,是何毒?” 青莞沉吟,道:“不诊脉,不辨色,断不出是何毒。” 皇帝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女医在太医院,与何人交好?” 青莞未有犹豫,便道:“与刘兆玉相交甚好。此人世医之家,医术高超,只有些不拘小节。” “听说今日殷家兄妹到府上送了喜帖?” 顾青莞心里转过几个弯,不紧不慢道:“是。” “你辱骂了他们?” “是!”  “顾女医好大的胆子!”皇帝突然声色厉疾。 第三百二十一回只有该不该 这一声骂,令顾青莞心中一片清明。 先问毒,确认她要不要离京;再问太医院中是否有可靠之人,确保帝王的安全;再寻个理由,将她打发出京。 话虽简,却步步为营。 她忙伏地而拜,“青莞知罪!” 皇帝冷眼看着她,却与一旁的李公公道:“传朕旨意,顾女医,蒋侍郎行事无状,口出恶言,罚半年俸禄,禁足一月。” 顾青莞诚惶诚恐道:“青莞领旨。” “明日起,朕的请脉,交由刘兆玉。” 李公公忙上前一步,“是,皇上!” 皇帝摆了摆,疲倦的抚了抚额头,道:“来人,摆架贵妃的永春宫。” “是,皇上!”李公公眉色一惊。 青莞退下,浑身已有冷汗浮上,跨出大门后,见老祖宗二人仍等候一旁,忙上前扶住。 老祖宗摸了摸她的掌心,压低了声道:“速去速回,定要让他安然无恙,不然,就是大祸临头。” 青莞心中平和,反手握住她的,“京中,便由老祖宗坐镇了,您老可得悠着些。” 老祖宗胖胖的眼睛闪过一抹精光,将御赐的拐仗往地上顿了顿,“放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翻不了船。” 青莞含笑不语。 蒋弘文却伸过一个头,翘起大拇指,“老祖宗,好定力。我送您回府。” “省着些脚程,我还没到七老八十,你们忙你们的。” 青莞看着老祖宗步步稳键的背影,扯了扯蒋弘文的衣裳,附在他耳边正色道:“他在军中,除了下毒这一招外,旁的动不了他分毫,若是孤身入了永乐镇……弘文,他危矣。” 蒋弘文只觉得后脑勺阵阵发木,浑身置于冰窖再无半分热气。 青莞暗暗叹了一口气,默然半晌,道:“赶紧出发,迟了,便晚了!” 子时一刻。 钱福,月娘在青莞身后,步步紧跟,石民威低垂着脑袋,神色不明。 青莞转身,看着他们几个,道:“回去吧,别再送了。” 月娘含了一包泪,死死拽着青莞的手,泣道:“小姐,你可得平安归来。” 青莞笑道:“放心,大事未了,老天爷会护着我的。福伯,师爷,府里就交给你们,我去了。” “小姐!” 石民威突然出声,“小姐,民威想陪着小姐一道去。” 青莞笑笑,道:“不必,京中离不开你。” “那小姐千万要当心。” 石民威眼眶有些泛红。他跟在小姐身边整整一年,乍一分别,心中竟万分不舍。 心下一动,他竟朝陈平,叶青,叶紫三人深深一揖,“小姐的安危,就交于你们了。” 陈平三人惊得退后数步,连喊不敢当。 青莞朝天爷首,咬了咬唇道:“出发。” 就在这时,月色中,突然走出一人,青衣落拓,竟是曹子昂。 “你怎么来了?”青莞笑道。 曹子昂看了看叶青,叶紫手上的包袱,俊眉微皱,片刻后舒展开来,道:“保重!” 顾青莞微微颔首。出府之事,她并未多说,也不能多说。子昂不问缘由,只道平安,可见是个聪明之人。 “子昂,有件事我放在心里一直没有问你。” 曹子昂淡淡一笑,“现在问也不迟。” “你……”青莞踌躇的看了他一眼,道:“曹家平反,你恢复了身份,想不想……” “不想!” 曹子昂一口拒绝,“十年之约,莫非你想出尔反尔?” 男子神情微有些激动,眼睛明亮,整个人笼在烛火下,青衫落拓。青莞看着他,半晌,无奈一叹。 “好吧,那……同仁堂多替我赚些银子。” 曹子昂展颜一笑,笑意璀璨,“放心!” 青莞回以一笑,便不再言语中,提起衣角,翩然而去,只是刚刚走出几步,一个清亮的声音便叫住了她。 身体一顿,青莞轻轻叹口气,回首笑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安歇?” 史松音苦着脸,一跺脚道:“不告而别之人,都是坏人。” 青莞被她这样一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忙上前搂住了,哄道:“是,我是坏人。你这个好人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按时吃药。” 史松音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有流光溢出,“你可万万保重。” 青莞捏捏她的手,笑道:“放心,有人护着呢。” 史松音的目光落在青莞的身后,嘴角动了动,道:“那便去吧!” 青莞回首,看了看身后,握了个空拳入在鼻下,轻咳一声道:“我们,都会平安归来的。” 有些东西,不说,不问,不理,不睬,不代表已然忘却,只是隐在了心底。想见而不能相见,唯求了喜乐平安。 青莞前世受够了情爱之苦,又岂能看不出她眼底的心思。 那个人,是史松音心底的一根刺。 转身,出门,上车,探出脑袋向众人挥了挥手,车子疾驰而去。 月娘捂着脸泣不成声,眼睛又舍不得离开,从指缝里看着马车驶远了,再不看到一丝踪影,方才闭了眼。 马车行置北门,禁卫军统领张云龙早已奉命等候在此,却不见蒋弘文的踪影。 顾青莞挑起车帘看了看天上的星辰,随即闭上眼默默等候。 此刻,蒋弘文正立于陋室,对着赵璟琼道:“兄长,暗卫我带走大半,还有二十人护你平安。” 赵璟琼面露凝色,军中鱼龙混杂,有许多利害互通之处,老八他到底是中了招。 顾青莞当料得半分不错,中毒只为先招,还有后招在等着。这样一来,这一趟险之又险,弄不好…… 自己身陷囫囵,不仅帮不上忙,还拖累了他们,“不必,你都带走,我一介废人,不会有人惦记的。” “不可!” 蒋弘文坚定的摇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兄长,时间仓促,我要走了。” “弘文!” 赵璟琼起身唤住,“凡事小心,谋定而后动,护着那女子的安危。” “兄长放心!” “若见到老八,替我带去句给他。” “兄长请讲。” “只要是人,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不要放过任何一丁点的线索。” 蒋弘文深深一拜,“是,兄长!” 顾青莞左等右等,都不见蒋弘文那厮赶来,脸色越来越沉,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还迟到,真真是…… 正思虑间,帘子一动,蒋弘文的脑袋探进来,“不好意思,劳你苦你,出发吧。” 顾青莞气笑道:“不会是和万花楼的相好,告别去了吧。” 蒋弘文愣了愣,笑笑摔下了帘子。 车马迅速出城,一路向官道疾驰。一个时辰,张云龙打马拦住,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云龙告辞,两位保重。” 顾青莞掀了车帘下车,朝张云龙道了个万福,后者抱抱拳,绝尘而去。 蒋弘文走过来,指了指留下的五十个禁卫军,道:“除了这些,有百人是咱们的人。” 顾青莞眼露惊色,看来这厮的家底也不薄。 “我也骑马,咱们加快速度。” 蒋弘文正有此意,却又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见她已换了男装,必是有所准备,心下一动,道:“你我共乘一骑。” 几十人的队伍绝尘而去,扬起滚滚尘土。 尘土散去,月色下隐出两人,其中一人穿着灰色长衫,披着黑色大氅,目光炯炯。 “子语,你莫非能未仆先知?” 杨锐抚额皱眉,两条眉纠结在一处,像是打了结似的,再难解开。 他今日原本在军中畅饮,酒至一半,就被他拎了出来,先是在青府百米外苦等许久,然后又提前埋伏到这里。 被蚊虫盯咬了几个时辰,方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我哪有这本事。”苏子语苦笑。 他今日去殷国公府,不巧黛眉入宫,略一打听,才知道午后在青府发生的事情。 以顾青莞的性子,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又怎会说出那样一番话。好奇之余,他根本控制不住心神,当下便往青府去。 远远的,他看到史磊神色匆匆从青府出来,紧接着顾青莞又出来,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初时,他只以为皇帝召女医请脉,待得知蒋府老祖宗也进了府,便感觉事情有些不秒。 “我若有这本事,还能猜出不她的去向。” 杨锐看着无尽的夜色,叹道:“连禁卫军都出动了,这事儿不会小。” “所以,我打算一路跟着。” “什么?”杨锐惊得无以回复,“那宫中怎么办?岂是你随心所欲,想走便走的?” 苏子语眸色一暗,当即道:“既然我走不了,那就劳动你,多带些人。” 月入云中,夜色深深,杨锐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依稀有一股清冷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其实他这样说并不意外,只是为了那个女子……值得吗? 苏子语拍拍他的肩膀,“她一闺中女子,弃车骑马,绝不寻常;禁卫军护送,更不寻常。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该不该。” 杨锐目瞪口呆。 苏子语回府,已是破晓时分。 见他回来,贴身小厮迅速迎上来。 “三爷,英国公府那边的人到现在还等着三爷,您看……” 苏子语疲倦的叹了口气,“把人叫来吧。”  来人是个精瘦的婆子,一夜枯等,原本两只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一见三爷,那神情像是打了鸡血。 第三百二十二回后背交给你 “三爷,您回来了!” 苏子语柔声道:“何事?” 婆子眼眶一红,哀道:“我家小姐受了委屈,三爷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作主啊。” 苏子语瞧了她一会儿,道:“我换衣裳,便过去,你先回吧。” 婆子一喜,颠颠离去。 能把三爷请过去,这一夜的苦等也便够了。小姐那头的赏赐绝不可会。 晨光大亮。 苏子语站在殷黛眉的跟儿前,嘴角微弯,笑容淡淡,一身青色华袍衬得他优雅贵气。 殷黛眉看着他,心中涌上许多滋味。 犹记得一次见他,一袭白衣下,不浓不淡的剑眉微挑,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那么温润的看着钱子奇。 她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她突然无比嫉妒那个笑颜如画的女子。她愿意用所有,来换取那双温柔的眼睛。 幸好,她抢来了。 殷黛眉咬咬唇,扑到男子的怀里:“子语,你来了!” 苏子语身子一顿,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手慢慢抚上她的发,像哄孩子一样哄道:“这又是怎么了,和谁闹别扭呢?” 殷黛眉抬起泪起,想必顾青莞那个女子,已添油加醋的把事情都说说子语听了吧。 此刻她再说,便显得没有气度。 想了想,她只哽咽道:“子语,她都向你告状了吧。都是我错了,我不该打她一记巴掌的,为了叶夫人的病,就算她话讲得再难听,我也应该忍着。” 苏子语眼神有些复杂,“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个狂妄的人。” 殷黛眉一听这话,泪便落下来,双目如水一般的打量着男子的神情。 “那夫人的病怎么办,她肯定不会治了,都怪我不好。” 苏子语身子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 “无事,母亲的病已然好多了,若有什么,我再去求她。” 殷黛眉温情脉脉,上前将头靠在男子的胸前,“子语,你太宠我了。” 苏子语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立即移开,“我不宠你,又能宠谁。时辰差不多了,宫里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殷黛眉一把揪住他的衣裳,道:“子语,我把这事告到了贵妃跟前,你不会怪我吧。” 苏子语神情微不可察的变了变,道:“如何会怪你,换了我,也是要生气的。” 殷黛眉嘴角高高扬起,脸上扬着幸福的笑,低喃一声,“子语!” 西北的一处小驿站里,密密的放着五六个烧得旺旺的火盆。 这一路行来,当真艰辛,好在路上还算顺利。只是短短数日,寿王已瘦得没了人形,大热的天,竟然盖了两床被子还喊冷,看来毒已慢慢渗入。 “水来了。” 青峰、雁落两个拎着木盆进来,他们两个是阿离从暗卫中精心挑选出来,侍候王爷的。 盛方大手一抄,把寿王抱起,放下冒着热气的木桶里。 行临前,青莞曾告诉她,倘若中毒,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用金银花,甘草,金钱草……但凡能找得到的清火去毒的中药,熬制成汤水浸泡。 赵璟琰被热水一激,强撑着睁开眼睛,眼睛深深凹陷,“几更了?” “四更了。” 赵璟琰点头,连喘了几口气,才幽幽道:“泡好了,便赶路。” 盛方算了算脚程,道:“王爷不必担心,刚刚得到消息,那边已经在路上了。” 她出发了,很快便能见到了。 赵璟琰虚弱的扬起一个笑,“如此,甚好!” 水慢慢冷却,青锋拿起粗布毛巾,替王爷擦试干了,雁落则熟练的套上了衣服。 盛方正要喂自己一口茶水,忽然,耳中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哨声持杯子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眸光一缩,当即把赵璟琰背负在身上。 “胡副将,出了何事?” 话音刚落,小康几个冲进来,“老大,三百米外有人,怕是冲咱们来的,先撤!” 青峰、雁落心头一惊,他们自负武功出众,若不然也不可能被派来保护王爷,却根本连危机都没有查觉,这些低等的士卫是如何做到的? 盛方朝两人扫了一眼,不欲多说,执起明晃晃的刀,厉声道:“走!” 身后的赵璟琰却微微挑了挑眉。 数人冲出驿站,翻身上马,马疾驰而行,盛方回首,却见月色下,黑压压的几百人,围追而来。 寿王此行,保护他的人将将过百,敌众我寡,盛方大感不妙,当即喝道:“前方一处密林,往密林中去。” 众人马头一拨,驶向密林。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突然,密林中冲出百人,明晃晃的长箭在月夜下泛着冷色。 众人勃然变色。前在埋伏,后有追兵,看来早已有人候在半路。 赵璟琰不怒反笑,“这么多人,倒还配得上本王的身份。好算计。” 走出军营的剎那,他心里便存一个担忧,看来这个担忧还真让他预料到了。 下毒,追杀……他中毒辣的消息封锁的及时,并未走露任何风声,且军中有阿离扮他,为何还有人埋伏在半路? 谁这么想要他死?可是三哥的手笔? “王爷还有空玩笑,不如想想该如何解了眼前的困。”盛方面色凝重,一场生死之战看来是避之不能了。 “逃!”赵璟琰咬着牙齿,说出了一个字。 盛方一笑,将身后的寿王轻轻一抛,抛至青峰背上,提起手中长刀,没有片刻的停顿,一马一人已率先冲了出去。 厮杀声渐起。 盛方与小康二人,相背而立,手起刀落,刀刀直中敌人要害,转眼间已斩杀了数十人。 余下他的兄弟们,也都如此。 他们曾经都是杀手,杀人的功夫绝不是花架子,最简单的招式,最致命的一击,素来如此。 赵璟琰此刻方才明白,盛方为什么要把他的兄弟们带来。 我把后背交给你,你生我生,你死我绝不独活。 他艰难从举了举手,作了一个动作,暗卫所有人均以这样的阵形迎敌。 长夜漫漫,厮杀还在继续,声音却已经慢慢弱了下去,只有风,在这个血腥之野上不断旋舞。 遍地的尸体血污。 赵璟琰所带百人,均是功夫最厉害的,人人可以一敌百,更别说盛方等十人。 然即便是这样,一场厮杀下来,死十六,伤二十八。 “王爷,未有活口,这些人牙缝里均藏着毒药。” 赵璟琰脸色乌青,嘴角慢慢渗出血来。对方装备精良,身手敏捷,一看就是长期训练有素的。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谁走漏了风声? 赵璟琰怒极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王爷?” “王爷?” 赵璟琰强撑着摆摆手,“日夜赶路。” 一语道毕,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盛方环视一圈,西方地原广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再有大批人马来,极难应付。 迅速命人整军,未作片刻停留,连夜疾驰。 又驰出百里,人劳马乏,不得不再作休整。 赵璟琰始终未醒,脸上的青色泛着淡淡的黑,一张脸已不人不鬼。 青峰,雁落心中焦急,正啃了几口干粮便没了食欲。 盛方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厉声道:“吃下去,万一再遇袭,此刻拼的便是体力。” 只是话音未落,又有破空声响起,几道箭光逆风而来,其中一箭正中一士兵的心口。 小康眼一红,急得怒骂,“直娘贼的,还没完没了了,让老子查出是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盛方大喝一声,“且战且逃……” 又是三百人追杀,又是一场以命搏命,有人不断的倒下去,和着西风卷起的阵阵黄土,再不能醒来。 赵璟琰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在大声吵架,谁也不服谁,赤红着眼睛几乎打起来。 赵璟琰骂了句粗话,他娘的,竟然还有人当着本王的面吵架的,胆子太大了。 忽然,他觉得身体一阵颠簸,刀身,箭声,破空声,声声袭来。然后又有了哭声。 谁在哭,到底是谁在哭。 他奋力的想睁开眼睛,却只觉得胸口火烧火燎,疼痛难挡。 接着便是漫天的红色,红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是火。 无处不在的火焰,如跳动的红色,灼得他皮肤都痛了,他似乎听到了青峰在喊,“烧过来了,烧过来了……” “啊!” 赵璟琰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他用力的揉了揉,依旧眼前没有亮光。 是他失明了吗? “王爷!”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他的,“王爷觉得如何?” 尽管声音嘶哑低沉,赵璟琰仍然听出是盛方的声音,他松出一口气。 “水!” 悉悉索索的有声音传来,接着唇边一热,有液体涌进来,带着浓浓的腥味。 他猛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恶心,“这是什么?” “马血!” 赵璟琰心头一凉,怎么给他喝马血,“我们现在在哪里?” 盛方沉默了很久,才道:“洞里。” 怪不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在洞里, “其他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听不见任何声音。 赵璟琰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握着盛方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其他人呢?”  “死了,都死了!” 第三百二十三回以赵姓发誓 赵璟琰心中灼痛更盛。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怎的都死了,青锋死了,雁鸣死了,小康也死了…… 小康? 赵璟琰猛的瞪大了眼睛,“你的十个兄弟……都死了?” 一滴热泪滴落在手背上,灼得他痛极了。梦里的火焰,在他心中烈烈的燃起。 又一滴泪落下来。 赵璟琰静静的躺着,看着这无穷无尽的黑色,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原来梦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眼里涌出泪来,赵璟琰平静道:“你,说给我听。” 黑暗中,盛方心头一阵悲凉。 “王爷晕迷后,我们继续赶路。三天,五次追杀,连火都用上了。咱们只剩下二十几个兄弟。我一看不大妙,照这个样子,必死在路上,于是打算兵分两路。” 盛方心绪烦乱,有些说不下去。 他原本打算由他装成寿王的模样,谁知小康他们坚决反对。 青峰、雁鸣二人见此情况,立刻领了十几个暗卫,带着马车走大路,做了诱饵。 而他和小康十个兄弟从林中出发,抄小路往永乐镇。谁又曾想,连小路上都设了埋伏。 小康脱下寿王的衣裳,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把他们俩藏进了山丘中的一个小洞。 他透过小洞,看着漫天的黄沙,兄弟们流淌的鲜血,染红了那片林子,风沙过后,落得一片干净。 只有那悬挂在半空的圆月,冷眼旁观却寂静无声。 盛方闭上了眼睛,泪仍从眼中涌出。 他们跟着他十年,出身入死,同甘共苦,却不曾想,这一役都折了去。 “谁后死,就好好留着命,替兄弟们报仇。” “清明替兄弟们上柱香,多烧些纸钱。” “多带些烈酒。” “我不要烈酒,我要喝江南的离人醉。” “哈哈哈……离人醉,又绵又柔,和江南的女人一样的滋味!” 往日戏言,一语成谶,盛方心中狂跳,任由眼泪长流。 “王爷,我留着这条命,并非苟活,也非为你,冤有头,债有主,总有一天,我会替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还有那被屠杀的三万盛家军。 赵璟琰一颗心,被人揪得生疼。 太子谋逆,钱、盛两家被屠杀,他虽然心痛,却想着只要兄长能活,便是大幸。 兄长被禁,从此吃斋饭,念佛语,心如死灰。他不懂,常问兄长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兄长说,他只要一想到,那些追随他多年,却因他而枉死的人,便锥心的痛。只有跪在佛祖面前,才能洗去他一生的罪孽。 他仍是不懂,皇权路上,总要死人,总要流血,兄长堂堂皇子,何必为了他们这些人自苦。 后来他看到顾青莞,一介女流,为了替钱家复仇,不惜装疯卖傻时,心中似有所了悟。 只是他还不明白,生而为人,为何要这么多的执念,执念一多,便入了魔,眼中再看不到其它的风景。 而如今,这些活生生的人为自己战斗,为自己浴血,为自己牺牲,他们有也父母兄弟,也有妻子儿女,抛家舍业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澄清宇内。 耳畔嗡嗡直响,赵璟琰在黑暗中,寂寂无声地流着泪笑了。 笑过后,他开了口,“我以赵姓发誓,钱家,盛家,你的兄弟,我的将士,还有石阁老,那些替我和兄长妄死的人,绝不让他们白白去死。这天下,我要定了。” 盛方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只是冷笑。 上位者的话,从来不可相信,一将功成万古枯。盛家人金戈铁马,封狼居胥,没有死在为国杀敌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他的父亲,被割下头颅,高悬在城门口。他的尸身,爬满了虫蚁,像一段枯木。 他是英雄啊,不当死的这样惨。 而那些皇子皇孙,依旧美酒女人,为了达到权利鼎锋,莹莹汲汲,谁会在意一个将军的死活。 就算这天下,他握在手中又怎样,能让小康他们起死回身吗?盛方低头着,任由悲伤将自己铁石般的心浸透。 心底一片冰凉。 两人各自悲伤着自己,都没有再说话。 劫后余生的人,从来都是虚弱无力的,他们要时间来舔舐伤口,平复心情。 黑暗,正是他们的遮盖。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穴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有些急促。 盛方面色一变,道:“王爷,此处不易久留,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无人应他。 盛方立刻撑起身子,伸手放在他鼻下一探,原是昏迷过去了,心中稍稍安定。 他用手一点一点抠开堵在门口的泥巴,抬眼,见一轮冷月高悬月空,而四周的血腥之气,仍挥之不去。 他迅速背起赵璟琰,顺着星辰的方向一路南行。 正值盛夏,烈日似火, 青莞骑行两日,整个人已如散了架的鸭子,一下马车,两条腿都是打着颤的,把叶青、叶紫姐妹心疼的不行。 夜晚安营扎寨,息于山坡上。 青莞命叶青打水,叶紫掌灯,脱下裤子一瞧,大腿内侧全磨破了,涌着血水。 “小姐?”叶紫一声惊呼。 青莞朝她摆摆手,冷静的从包袱里拿出酒精,一点点涂抹在伤口处。 锥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又掏出药膏,令叶青替她涂抹。 “青莞,可是出了什么事?”蒋弘文的声音在外边响起。 “无事!”青莞不欲伸张,“早点安歇吧,三个时辰后赶路。” 蒋弘文立在帐外,眉头探得更紧。 他不是没有看到她走路的姿势。初次骑马之人,骑行半天,大腿内侧便会青紫。 她整整两天两夜,只怕都磨破了。 少见闺中女子能如此吃苦的,连哼一声不曾有。他并非怜香惜玉之人,瞧着她,也有几分心疼。 蒋弘文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此刻,他最不该的便是怜香惜玉,万一亭林那头……想至此,蒋弘文眼中闪过担忧,也不知前去打探的暗卫,有没有与他接应上了。 突然一声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闷雷滚滚。 蒋弘文抬头看了看天,只怕有雷雨要来。他迅速转入帐中,命人安顿好马匹。 半盏茶后,暴雨倾盆而下。 青莞听着外头的雨,心中莫名惊慌,把头埋进了叶青的怀中,叶紫一见,忙上前捂住小姐的耳朵。 “小姐,别怕!” 忽然,帐帘一掀,陈平湿淋淋进来。 叶青眼睛一抬,厉声道:“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小姐的……” 陈平抹了一脸的雨水,道:“雨下太大,几丈的距离,就看不见人,我进帐来护着小姐。” 叶紫笑道:“你也忒小心了些,快拿毛巾擦擦。” “谢谢叶紫姑娘。”陈平笑眯眯道。 话音刚落,一声马嘶声,划过天空。 陈平脸色一变,暗道不好,当下急道:“快,收拾东西,赶紧撤。” “陈平,出了什么事?”青莞尚未反应过来。 “小姐,马嘶鸣,那就有人袭营,我来背你。叶青,叶紫,你们护在我身后。” 就在这时,蒋弘文冲进来,高声呵道:“你们快上马,有人杀过来了。” “嗖!” 响箭射入夜空,帐中的禁卫军,暗卫提刀迎上如潮水般一样出现在雨夜的杀手。 青莞脚下一软,急急喊道:“不用退,可智取。叶紫,把我包袱里的白瓷瓶拿出来。弘文,速速沿着山坡一圈倒下,然后命咱们的人往上走” 蒋弘文愣住。 “快,一分钟都耽误不得。” 陈平对小姐的话,从来深信不疑,一把抢过叶青手里的两个白瓷瓶,冲进了雨夜。 蒋弘文跺了跺脚,随即也冲了出去。 须臾,几声惨叫声夹着雷声,传进帐进,青莞长长的松出一口气,“扶我先歇一会。” 她实在,太累了。 雨夜中,瓷瓶中的粉末倒在地上,和着雨水往山坡下流,无色无味。 雨水流到敌人脚下,恰巧有个黑衣人双手着地,只听得“滋啦”一声,黑衣人痛苦的跌倒在地,哀嚎连连。 接着,那哀嚎声此起彼伏,一声连着一声。 蒋弘文心中一喜,厉声道,来人,给我留活口,我倒要看看,竟然谁这么大的胆子,要七爷我死!” 青莞再次睁开眼睛时,雨势已收。 一丈之外,有个影子直直坐着,脸庞隐在暗色中,看不分明。 “谁在那里?” “是我。”蒋弘文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青莞松了一口气,“外面怎样了?” 蒋弘文摸着新长出来的胡子,不答反问,“那瓷瓶里是什么?” 青莞强撑着坐起来,两条腿像是按在了别人的身上,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毒药,由最毒最毒的江南水蛇竹叶青身上提取的。可有活口留下。” “有!” “谁要杀我们。” “你猜?” 顾青莞有气无力,“猜不出,也不想猜。不过,你坐在我帐中,一脸苦涩,想必来头不小。” 蒋弘文苦笑,“胡人。” “突厥?”  顾青莞着实大吃一惊,脑海里立刻回忆了一下那张地图,正色道:“咱们日夜行了两天,离永宁镇尚有一段距离,再往西北便是镇西军,镇北军,胡人如何能长驱直入。” 第三百二十四回命和命根子 “我若知道,还需坐在这里?” 蒋弘文恨道:“也不知道北府那帮子官员做什么吃的,敌人都跑到了山海关附近了,他们还在做着白日梦呢。” 顾青莞心中一番肚肠,冷笑道:“他们又是如何知晓我们的行程。” 蒋弘文惊的站起来,“青莞,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敢往想下,半分都不敢。 顾青莞幽幽叹出一口气,“根子不在亭林身边,就在京中。” 青莞说得很干脆,听在蒋弘文的耳中,却有如刚刚的响雷,惊得他的心怦怦直跳。 通敌卖国? 那可是灭九族的罪,京中谁有如此大的胆子? 青莞的眸子清亮如星辰,道:“你可曾记得我让亭林查的那人?” 蒋弘文皱着眉头,用力想了想,道:“那个叫什么铁占的?” “嗯。” “这事儿与他有什么关系?” 青莞低头,眉心微凝,道:“暂时不知,不过有一点,我知道,咱们的时间不多,得赶紧出发。” 蒋弘文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对了,有件事忘了与你说。” “你说。” “刚刚厮杀时,山坡脚下冲出来几十个黑衣人,从背后杀向胡人。见胡人从山坡滚下来时,人便消失不见了。” “可看清对方的样貌?” “雨太大,什么也看不清。是友非敌。”最后四个字,蒋弘文说得用力。 青莞轻轻一叹,“老齐王一死,这京中的水不清反混,鬼鬼魅魅的都出来了。好事!” 还好事? 蒋弘文就差没有气绝身亡。 整军,未有一人伤亡,即刻出发。 众人经历过生死,再不敢大意,一路行得小心翼翼,便是中途休息,也都睁着一只眼睛。 令人稀奇的是,直至入永乐镇,再未有胡人来袭,仿佛那一个雨夜,众人所惊厉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永乐镇位于陕西西咸,渭河自镇边而过,乃北府第一名镇。 傍晚,日落山关,青莞一行百人并未入镇,而是在渭河边,寻了一处农舍住下。 蒋弘文安顿好顾青莞,立刻派暗卫去镇中四处寻察。 寿王暗卫间,都有特殊信号,倘若他们已到,不出半盏茶,便会知晓。 天未暗,城中已灯火点点,青石长街上开尽火树银花,若天河落了人间。 夜未至,街上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已起,花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长街。 然而,直至深夜子时,众人均没有消息。 蒋弘文有些坐不住,又命人把寻察的范围扩大,天亮时分,众人回来,依旧一无所获。 心急如焚。 顾青莞经过一天的休息,双腿至少能下地了。清洗伤口,擦药,裹上纱布,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叶青端了热热的玉米粥,她结结实实的用了一碗,整个人才活过来。 蒋弘文推门而入,顾不得男大女防,往她安歇的坑上一坐,“还没有亭林的消息。” 顾青莞听着他的话,心跳加速。 按脚程,他们应当先到,此刻不见人,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出了事。 青莞一想到此,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尽是冰凉。她的脸叫烛炮映得通红,另一半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 脸色凝重! 蒋弘文猛的举起手,却又讪讪放下。自己尚不能劝慰自己,又如何能劝慰得了她。 老天保佑,亭林他福大命大。 顾青莞并不知道,蒋弘文此刻心中所想。 往事如风,她不知为何,想到了从前的许多事情,纷杂而烦乱。她有些分不出这纷乱从何而来,甚至分不清,这纷乱是因为盛方,还是因为那一个如明月般的男子。 手心慢慢渗出冷汗,心底的空虚一圈一圈荡开,这种空虚,是她自重生之日起,从未有过的。 她的心被复仇装得极满,装了无数的人和事,为何还会空虚? 难道……他们真的出了事? 瞬间,有什么从脑海中划过,她颤着声道:“弘文,此处可有山?” 蒋弘文思了思道:“渭河另一侧,便是山。” “往山上去寻。” “为何?” 青莞淡淡道:“我义兄从前在山上做劫匪,山是他的藏身之处,对他来说,躲在这种地方,最安全不过。” 蒋弘文一个踉跄,“你是说……你是说……” 顾青莞迎上他的眼睛,抚着心口道:“速去,迟了怕来不及。” 日落,月升。 蛙声渐起。 整个农庄都进入了沉眠。 突然,一道黑影冲进来,“七爷,七爷,找到了,快让顾女医作准备,王爷他……他……快不行了。” 蒋弘文脸色大变,一扔茶盅,人便冲了出去。 青莞一手按着睛明,轻轻叹出一口气,身子却没有动。 他还活着,哥哥呢? 叶青动了动唇,道:“小姐,咱们也得赶紧做准备。” 青莞慢慢抬起眼,掩了慌乱的心神,平静道:“扶我起来,准备吧!” 饶是顾青莞再如何聪慧,也想象不到眼前的男子竟然是寿王赵璟琰。 男子头发篷乱,两颊凹陷,面色黝黑,一身衣裳沾满了灰土,破旧不堪,隐隐散着血腥之气。像是从哪个深山野木里钻出来的样子。 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更让她惊心不已的是,他的脸上已然布满黑色,甚至连一向修剪得当的指甲,也浸着黑气。 毒入五脏六腑,生死不可知。 青莞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却并未动手,回首,朝蒋弘文道:“他呢?” 蒋弘文已然被亭林的样子吓住,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他是胡勇,忙道:“他无碍,只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看到我们来,当场就晕睡过去了。” 青莞这才抓起赵璟琰的手,细细诊脉。 这一诊,心凉半截。 “如何?”蒋弘文没忍住,神情紧张。 青莞不答,只是厉声道:“陈平,拿纸笔来。” 还有救。 蒋弘文长长的松出一口气。 纸笔奉上,青莞想也未想,急速的写下一连窜的方子,往陈平怀里一送。 “照这个方子煎药,熬制成水。叶青,拿金针来。弘文,褪下他所有的衣裳。余下的人,统统离开。” 蒋弘文下意识的舔了舔唇,迅速一件件褪下亭林的衣裳。 最后,只剩一条亵裤。 顾青莞眸光一沉,厉眸瞪着他,“为何不脱光!” “咳……咳……”蒋弘文瞪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耳中所闻。 脱得精光?亭林的身体横陈在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面前? 亭林若醒来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掐死他。 他手指了指某人的身下,表情十分痛苦道:“这里……莫非也受了伤?” “有一个穴位,需要引针。”顾青莞的声音,没有丁点波澜。 还需要引针? 蒋弘文脸涨得通红,只觉得比雷劈了他,还要不可思议。 顾青莞冷笑,“是他的命重要,还是他的命根子重要?” 毒入血液,下体处有一个穴位,可将下半身的毒引出大半。此穴因颇为私密,若非紧急,极少有人会用。 用则有良效。 这厮都快去见阎王了,还顾着这点子颜面,迂腐之至! 蒋弘文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脱光就脱光,你竟然还要动手? 顾青莞,你当真是个女人? 蒋弘文把脸憋成猪干色,一咬牙,把蒋璟琰身上最后一点遮羞布给褪了去,然后背过身去。 顾青莞心无旁念,金针下得飞快,倾刻间,便有黑血自十指滴出…… 整整两个时辰后,待金针一根根拔下,顾青莞浑身上下竟像从水里劳上来的一样,牙齿和牙齿打着颤,一屁股跌跌坐在地上。 “把他……放入……木桶里浸泡。” 蒋弘文见她脸色怪白如纸,额头汗如雨下,不由心疼道:“你怎样?” “你怎不问问他怎样?” “他怎样?” 青莞吃力的看了眼床上之人,“能活,需拔毒十日,每日早晚两次,方可将余毒拔清。只差一点点了。” 言罢,一头栽了下去。 “青莞!”蒋弘文眸光一暗,大喊了一声。 树梢下月影斑驳,夜风过处,树叶飒飒作响,衬得屋里更静了。 木桶里,热气腾腾,散着浓浓的药香。 男子精赤着身体,双目紧闭,无力趴在桶边,脸上的黑气渐淡。 蒋弘文神色稍稍缓了缓,转身道:“你家小姐如何?” 陈平嘴角动了动,“回七爷,解毒的针一个周天行下来,极耗费心力。小姐没有大碍,休息几个时辰便好。” “胡勇醒了没有?” “七爷,还没有。” 三人皆沉睡着,独独他清醒,这样的滋味实在难受,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蒋弘文目光渐深,心头涌上无力感,“命人煮些清粥,弄些可口的小菜。” “是,七爷!” 青莞再一次醒来时,已过两个时辰,此时天色微晓,屋里没有任何人。 她挣扎着站起来,理了理散乱了发,悄无声息的推门出去,转身入了隔壁。 床上熟睡的男子紧紧的拧着眉,容色憔悴,眼眶凹陷,头发跟个鸡窝似的。 一晃整整大半年未见,这厮又黑又瘦,整个人像是脱了水似的干瘪。都知道西北寒苦,不曾想竟苦成这样。 顾青莞一手抚上他的眉,似要把它抚平。  盛方心头微微一跳,突然惊醒过来,见青莞坐在他床头,目光灼灼,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第三百二十五回不是为这些 两人对视良久,盛方长臂一捞,把女子搂进怀里,低低唤了一句,“妹妹!” 嘶哑,暗沉的声音令青莞心中一暖,久含的泪水,滴落下来,伸手回拥住了他。 一时屋里静寂无声。 许久,顾青莞直起身,嗔怨道:“你是要吓死我吗?” 盛方眸中一痛,强笑道:“不敢!” 那抹笑分外刺眼,青莞眸色深深,突然厉声道:“脱衣!” “你……如何知道?”盛方苦笑。 “我是个大夫。”光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身上带着伤。 顾青莞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去。片刻后,再回来时,盛方已脱衣躺下。 左胸、右腹,小腿处三处极深的刀伤,长约三五寸,因时间久了,血已凝固。余下各种小伤,多不胜数。 好在,都是外伤,并无生命之忧。 青莞把脉,细心的处理每一个伤口,微小之处都不曾放过。 盛方任由她动作,眼睛含笑。 一年未见,她长高了,眼角的风情更盛,且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冷凝。 这一年中,她入宫做了女医,扳倒了顾家,替二奶奶报了仇,又将老齐王府、瑞王、皇后拉下了马,替钱家洗清了弑君的罪名。 一桩桩,一件件传到他耳中,惊险多于惊喜。 世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不紧不慢的做到了,这中间多少算计与筹谋,他有些不敢想象。 这辈子有这样的一个妹妹,盛方觉得是种无尚骄傲。 就在此刻,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几声,顾青莞笑道:“饿了?” “已有四日不曾进食,只生吃过几条蛇。” 青莞磨了磨后糟牙,偏过头,隐住眼底的泪,“蛇的味道如何?” 盛方很认真的想了想,道:“尚可果腹。” 青莞笑中带泪,“我去让人拿吃的来。” “王爷如何了?” 背后的声音传来,顾青莞脚步一顿。 “死不了。” 片刻后,陈平端了托盘进来,一海碗的薄粥外加几个包子。 “胡爷,快趁热吃。” 盛方皱眉,没有动手。 青莞气笑道:“哥哥有所不知,久未进食的人,不可荤腥,这一餐用些清淡的垫垫,回头再给你吃肉。” 盛方这才端起了碗,含糊道:“下一餐,一定吃肉。” 青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走至他身后,拿起梳子,替他把发一缕缕梳直,再至头顶盘扎。 梳完。 盛方已五碗稀饭,六个包子下肚,仍觉得腹中空空。 “哥哥需少食多饮,免得伤了胃。” 盛方一抹嘴道:“听你的。” 青莞复又坐下,目光直直道:“哥哥把事情的来胧去脉都说与我听。” 盛方垂眸,眼底落下一片剪影,嘶哑的声音缓缓而起。 顾青莞越听越惊心,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真的是九死一生。 待听到跟去的兄弟,无一人生还时,顾青莞猛的起身,走到窗前,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那些人跟着哥哥从江南会逃出生死,在王岸山落草为寇,又一同入了军中,拳拳兄弟之情,可见一般。 他们死,便如斩断了哥哥的一只手,连她都替他疼。 “哥,若不是我非要让你入军中……” “妹妹!” 一只大手落在她肩上,盛方的声音似从遥远地方响起,“无须自责,也无可自责。替他们报仇,寻出幕后黑手,便是最好的慰藉。” 顾青莞回首,眸子被泪水冲刷后更显黑亮,“是我欠他们的。” “是我们欠他们的。”盛方重复了一句。 顾青莞小脸露出坚定,“放心,这仇早晚当报!” “小姐,王爷的身子极烫,七爷问要如何办?”陈平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青莞眼眸一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赵璟琰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所到之处,迅速窜起火苗,灼得他滚烫。 一边是灼热,一边是冰凉,冰与火的交替,让他苦不堪言。 迷迷糊糊间,一道柔柔细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是润物春雨,能轻易的安抚人心。 这声音忒好听,是她的吗? 夜,静如死。 戌时三刻。 赵璟琰睫毛颤动,良久,才艰难的睁开。 昏暗的油灯,使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一旁的桌角上,女子歪着头,趴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着。 “顾……” 嘴中刚要唤出,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扣住了他的脉搏。 “醒了?” 熟悉的声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赵璟琰心底叹出口气,抬头,女子忧心忡忡的小脸缓缓浮现。 黑眸,秀眉,樱唇。 终于。 见到了! 他扬起唇角,手轻轻一动,反手握住了她的,强行分开五指,紧紧相扣。 顾青莞没有料到,这厮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做这样一个动作,气得想一把甩开,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动,只低声喝道:“放开。” 赵璟琰虚弱的笑笑,那笑意中如常带着几分纨绔,手下却用了几分力道。 “不放。” 男子修长的十指缠着她的,很暖,很烫,青莞像是被灼了一下,“你,放开!” “不放!”赵璟琰声音柔弱,用尽力全把她的手拉到颊边,把脸贴了上去。 “赵璟琰!” 青莞的声音压抑着怒气。 这个登徒子,刚醒来,便调戏她。 赵璟琰恍若未闻,只掀起一目,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窘迫和羞涩,趁得她越发的明艳动人。 “莞莞别动,让我靠一会。” 让我靠一会,顾青莞,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你不曾知晓,我有多么害怕。并非怕死,而是怕从此与你阳阴相隔,再不能见。 这种恐惧,比着千军万马的敌人横在我眼前,都来得强烈,一丝丝,一寸寸,钻进我的四经八脉。 我甚至祈求老天,什么帝王相将,千古霸业,统统滚蛋。 从前,我风流人间,游历花丛,在权欲中算计,在宫闱中虞诈,从未想过自己离死亡会那么的近。 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终要离开这个世界,或早,或晚。而离开时,只望余生没有遗憾。 顾青莞,我若活下来,此生必与你长相守。 顾青莞感觉到男子的悲痛,心微微一颤,默然垂首。 忽然,手背一热,顾青莞猛的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床上的男子。 也是,堂堂皇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被人毒杀,追杀,命悬一线,活得连个叫花子都不如,如何能不伤心落泪。 慢慢的,她伸出了手,安慰般的轻唤,“亭林,不必难过,这笔帐咱们……” “顾青莞。” 赵璟琰突然出声,声音带着不稳的气息,“我不是为了这些。” “那是为了什么?” “别问。”赵璟琰一动不动,就这么贴她的小手,任泪长流。 青莞果真不动。 他枯瘦憔悴,像一个迟暮的英雄,垂垂老矣,往昔意气风发的样子再不复见,仿佛历经了千年的劫。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直的看向她,十分明亮。 “我从小和弘文一道,暗下跟着盛家三爷学武,什么样残酷的训练没禁受过。” 男子轻描淡写,声音已然平静,然听在青莞耳中,却有如雷鸣。 盛家儿朗中,武功最好的,不是大伯,也不是她的父亲盛九,而是三伯父。原来,他们竟是三伯父的入室弟子。 青莞心中一痛,神丝有些涣散。她已然记不起三伯父的样子,只知道他喜欢用胡子扎她的小脸,一边扎,还一边哈哈大笑。 “练得累了,我便问师父,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为何要这么较真,再说,我一个堂堂皇子,出入都有侍卫,能自保便行。” 赵璟琰眼中闪过光泽,“师父却说,刀枪无眼,战场上敌人黑压压的杀上来,今日多练一分,便是日后多一份活路。那时,我不信,而现在,我信了。 顾青莞心中酸涩,不知如何答。 “扶我起来!” 顾青莞伸手,碰着男子肌肤纹理下硬硬的富有力量感的肌肉,才发现他的上身,依旧精赤着。 青莞的心,莫名悸动,再没有行针时的淡定。 赵璟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曾发现自己裸着上身,凝视着她道,微弱道:“顾青莞,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了吗?” 青莞如何不知,却不答。 青锋,雁鸣这些暗卫,跟在他身边的年头不少,这次统统折了进去。他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斗,如何不自责,有些话说出来,方是解脱。 “我自谓武功高强,鲜有对手,哪知……在敌人面前,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去。此刻我方明白,师父的话从来不假。” 自然不会有假。 三伯也曾在军中历练过,熟知敌、我相对时的残酷,所以盛家的人,冬练三伏,夏练三九,无一日坠。 不出师,不入军。 “天下英雄敌谁手!他们入暗卫,行军打仗,早已把生死看得透透,这事,你不必自责,也无须自责。” 青莞说完这话,自嘲一笑。这话原是哥哥拿来劝她的,结果她却用来劝别人。 谁能把生死看得透透?赵璟琰苦笑,“他们也是父母生,父母养。”  此言一出,顾青莞沉默下来。 第三百二十六回就是喜欢你 为王者,若心存天下,心存怜悯,必是百姓之福。她到底……没有看错。 “皇权路上,从来血流成河。今日他们死,明日也许会是我。” “赵璟琰!” 顾青莞心中一痛,突然厉声叫出。 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让人猝不及防,撕心裂肺。 “你有我在,不会死。” 赵璟琰哑然失望,望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脸,淡淡道:“你只是大夫,并非神仙。” “你……”顾青莞气结。 赵璟琰用力一拉,将她拉近半寸,眸色深沉,“死又有何怕。我唯怕见不到你。” 脑中轰鸣,顾青莞只觉得心惊肉跳。 赵璟琰撑着让自己,一点点靠近她,想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后,他眯了眯眼,凑近了在她耳边气若游丝道:“莞莞,生我要与你在一起,死,我要与你葬在一起,生生死死,我都要我们在一起。不留遗憾。” 淡淡的一句话,让顾青莞心跳加速,快得像要跳出胸膛一样。 “别逃,好吗?” 这厮……这厮…… 顾青莞脸色一红,甩开他的手,夺门而去。 赵璟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像个傻子一样咧着嘴笑。 “哎……”一声低叹,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幽幽响起。 赵璟琰惊了一跳,抬眼看,西北角落里,蒋弘文睁着两只无辜的眼睛,一脸尴尬的看着他。 “你怎的在这里?” 蒋弘文无语凝噎。 “从你被人抬进来,我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你一醒,便向她告白,我便是想走,也挪不开腿啊。”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蒋七爷从来不是君子,想捂着耳朵,那声音依旧钻进来,不如坦然听之。 怨不得他! 赵璟琰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初见的喜悦,身子慢慢往坑沿靠了下去。半晌,才轻轻开口,“你怎么这鬼样子?” 胡子邋遢,面有菜色,身上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旧袍,穿得不伦不类。 蒋弘文气笑,“你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竟然还笑话他,这会泡过药澡了,瞧着还像个人,刚抬进来,连鬼都比他好看。 赵璟琰还真低头掀被看了看,待看到自己浑身上下,连条亵裤都不曾穿时,也不知是刚醒来体力不支,还是被惊得,呯的一声倒在了坑上。 蒋弘文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摇了摇头道:“行针拔毒辣的时间快到了,我去叫她。” 转身的剎那,一只手无力的抓住了他的。 手的主人眨了两下眼睛,虚弱道:“她……她……看过了?” 何止看过,行针的时候就差一点点碰到了。 蒋弘文深吸一口气,无限同情的看着他,“亭林,她是太夫。而且……” 眼睛往他的下身看了眼,蒋弘文咽了口口水,眸色一暗,“她说‘命比命根子重要’” 赵璟琰脸色发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然后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蒋弘文把手探到他鼻下,颇为无奈道:“兄弟,我尽力了!反正她是你认定的媳妇,早看,晚看,总是要看的。” 顾青莞走到院里,心乱如麻。 这个男人,把情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谁跟他生生死死要在一起。 做梦! “王爷醒了?” 青莞回头,见盛方独立于屋檐下,身姿挺拔。 她努力平复心绪,“嗯,刚醒。” “还需行针几日,可将余毒拔尽。” 青莞抬头望了望天际,“最少十日。” 十日,阿离他们不知能不能撑得十日? 盛方走上前,正要开口,却见青莞的脸红得如碳,忙伸手覆在她额上,“脸这么红,可是病了?” “没事,这天有些闷!” 青莞掩饰,又道:“哥,他和七爷师从三伯父。” 轻飘飘的一句,让盛方眸子一亮。怪不得他瞧着寿王的剑法与他的,有些像。 原来,他们师出一脉。 就在这时,蒋弘文从屋里走出来,“青莞,他晕过去了。” 顾青莞一见是他,心中慌乱。 刚刚屋中的那一幕,必是被他看了去,自己虽不介意,但到底是女子,总有几分面薄。 她强撑道:“无事,他能醒来这么长时间,已极好!” “那,是不是该行针了?” “先命人备下药汤,我净手后再来。” 蒋弘文听她说话不如从前利爽,声音发闷,知道是为了刚才的事,遂道:“那亭林便交给你了!” 顾青莞微忡,随即明白这厮是不想让她难堪。 蒋弘文朝盛方走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胡勇,闲来无事,咱们俩个喝一杯,你与我说说军中的事。” 盛方深看他一眼,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喜悦,一脸豪气道:“好!” “伤没好,不许喝酒!”顾青莞厉声阻拦。 盛方陪着笑脸,“喝一杯,只喝一杯。” “一杯都不能!”顾青莞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盛方被她瞧的心头胆怯,抱歉的朝蒋弘文笑笑,“七爷,我以酒代茶,你看……” “好……好……好!” 蒋弘文瞧着顾青莞袅袅娉娉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凉气。 他能不说好吗,万一将来哪一天,自己有个病啊灾的,犯在她手里,还想留点男人的颜面和自尊呢! 别到头来像亭林那样,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剥个精光! 顾青莞走到门口,脚步明显犹豫,顿了片刻,终是推门而入。 此刻炕上的男子悄然闭目,似以沉睡。 她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手轻轻扣上他的脉搏,凝神辨脉。 叶青把屋中几十根蜡烛,一一点着,顿时亮如白昼。 “小姐,金针在此。咦,七爷人呢?” 顾青莞叹了口气,道:“你出去吧。” “是,奴婢在外头守着。” 脚步渐远,门又重掩,屋内声息全无,静的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青莞捏着金针,看着床上的男子,头一回不知如何下手。 他实在长得太好,眉眼精致,夺了人间色,展颜一笑的容颜,连女子都自叹不如。 他好色,贪玩,油嘴滑舌,对她谈不上多好,多半是利用。更可气的是,这人对感情极为霸道。不管你接不接爱,喜不喜欢,反正他就是心悦你。 不到黄河,绝不退缩。 顾青莞唇角牵起浅淡的笑意,素手把薄被掀开。 一愣。 不知何时,那亵裤已经穿上。 “你看够了没有?”如幽井般深邃的眼睛,有些恼怒的看着她。 顾青莞绷直了脸,虚咳几声道:“行医者,不分男女,眼中没有性别。” 赵璟琰看她说得云淡风轻,怒极反笑,“我不管,你看都看了,要对我负责。” “堂堂皇爷,一副无赖样!”顾青莞轻斥。 赵璟琰温柔的看着,目光多情而缱绻,“只对你!” 青莞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直跳,跳动的烛火映着她的眉宇,美艳极了。 赵璟琰看呆了。 原来,她也会羞涩,会柔媚,会眼神无处安放。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 许久,青莞口气一变,冷声道:“躺好了,我要行针了。” 赵璟琰低低一笑,把身子舒展开来,眼中有着沉溺,“来吧!” 这话听着有些许暧昧,青莞垂眸,再扬起时,眼中已无风月。 手起,针落,一针一个穴位,轻捻细拨,深浅不一。 针入肌肤,初时有些疼痛难忍,渐渐便是酸,酸到极致后,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酸意往外涌。 整个过程,赵璟琰始终咬牙,未哼出一声。 上身针已布满,轮到下身。青莞扫过他身下的凸起,未有半分犹豫,已落下了针。 赵璟琰瞧着她笑,“需要我褪了亵裤吗?” “今日不用” “为何不用?” “住嘴!”顾青莞有些气及败坏。 乱了她的心神,倒霉的是他。更何况,这套针法对病人来说,痛极,酸极,还竟然还有心思说话。 赵璟琰看着她的慌乱,眼中的柔情更盛。 难受了,才想听她说话,她一说话,如同梦中的那只手一样,什么痛都没了。 她的手生得极美,肤色莹润如玉,手指纤长,起伏行动间像两朵修悠悠飘舞的花,流畅优雅极了。 他怔怔的看着,很安静。 待最后一针落下时,他突然侧过头,喷出一大口黑而浓的血,紧接着又是一口,心口翻江倒海。 顾青莞随即拿过早已备下的毛巾,细细替他擦拭嘴角和身上的残血,声音不由放柔了。 “吐出就,就好。” 赵璟琰不及回答,又吐出一口黑血,勉强应了一个“嗯”字。 素来嚣张跋扈男子一下子病倒,顾青莞胸口有些闷。恰好此刻他的发落在颊边,长指,伸了出去。 将那颊边的长发,轻轻纳到脸后。指尖,擦过他的耳廓。 青莞一怔,心微乱。 赵璟琰下意识抬目看她,触到她眼里那一缕淡淡的、却带着复杂的光芒,轻叹了一声:“莞莞,我喜欢你。” “闭嘴!”顾青莞此刻全身已然虚脱。 “不闭,就是喜欢你!”赵璟琰微笑。  顾青莞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第三百二十七回谁这么大胆 赵璟琰却只是笑,“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心里不明白。没关系,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纠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赵璟琰?”顾青莞面红耳赤。 “嗯,我在。会一直都在,会一直喜欢,此生不变。” 顾青莞很想把鞋子脱下,然后砸在那张桃花一样的脸上,然而心里,却涌上丝丝喜悦。 他还能说话,还能痞赖,还能无耻,这比什么都好。 赵璟琰拉过她的手,轻轻拨弄,撒娇道:“莞莞,我的嘴里好苦。” 顾青莞抽了手,低声道:“无碍。我喂你一盅茶,你漱下口,这样的行针,还有十天。初时毒多,拔针并不十分痛苦。末尾要拔出留存的残毒,行针时,会痛苦万分,你要有心里准备。” 赵璟琰压下心口的翻涌,柔声道:“你在,我不怕!” 顾青莞哑然,看着他惨白的俊颜,呵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茶水有些烫,你小心。”青莞轻吹了两下。 “那你先……尝一尝。” 青莞下意识的轻啜一口,“我喝着正好,怕你嫌烫。” “喂我!” “我喝过了,换一杯。” “不必!” 顾青莞脸色又一红。 赵璟琰煞有其事的看着她,道:“我喜欢喝你剩下的。” 顾青莞忡怔。这个男人,居然能把情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得秀眉一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这一眼,眼含秋水,似烟又似雾。 动人。 赵璟琰直直的看呆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余生若再见不到这样的眼睛,恐一生遗憾。 顾青莞见他不语,也没再开口。她这几日为他一路奔波,担惊受怕,拔毒行针,已累极,需积攒体力。 时间一点点逝去,青莞爬起来收针,喊了声“叶青!” 片刻后,木桶端进屋里,蒋弘文进来把赵璟琰抱进去。他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没敢多停留一分钟,即刻离去。 赵璟琰一入滚烫的药水中,便明白梦里那滚烫的炙热,从何而来。一波又一波的热意袭来,他无力了把头搁在桶沿上。 青莞拿着毛巾,替他额头的汗意拭去,“感觉如何?” “难受!”赵璟琰声音沙哑。 “这个与行针恰恰相反,初时难受,到后面便松快了,忍着些。” 声音软软,轻柔得似能把人融化,素来清冷的目光里,带着一抹不自知的心疼,揉在温柔的眼底,像氤氲的一层淡淡的薄纱。 赵璟琰微微扬起唇角,“把手伸过来。” 声音虽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更染着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度。 青莞推却的话,这就么卡在喉咙里,慢慢的伸过来手。 他一把握住,然后将脸无力的伏在她手上,神情如同餍足的孩子一般。 顾青莞心底轻轻叹一口气,没有把手抽出来。 拔了毒的赵璟琰,已无说话的力气,沉沉睡去。 顾青莞累极,扶着叶青的手,回了隔壁,倒头便睡。 叶青、叶紫悄无声息的替小姐脱了外衣,净面洗漱,正要灭了烛火,蒋弘文突然冲进来。 “快把你家小姐叫醒,马圈里一下子倒了十几匹马。” 顾青莞已然惊醒,迅速道:“扶我去看看。” 叶青忙帮小姐披了外衣,与叶紫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月色清冷,照在死马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顾青莞蹲下,将手伸进马的口中,沾了些唾沫,放下鼻子闻了闻。 十几匹马一一验过,她又命人扶她去马槽旁。 盛方背手上前,“如何?” 顾青抬头,眸色渐冷,她看了一眼四周黑漆的夜色,道:“有人下了砒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顾青莞朝变了色的蒋弘文递了个眼神,“你们俩人进来,我有话要说。陈平,你守在外面。” “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有人暗中尾随着我们?”蒋弘文的脸色,很不好看。 “正是!” 顾青莞眼神凌厉,“此毒药乃常见的砒霜,量虽小,足以致命。看来咱们的行踪,被人摸得一清二楚。有人想困住咱们。” 蒋弘文勃然大怒。 “妈的,谁他娘的这么大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们死。老子岂能受这窝囊气,不把这北府闹个翻天覆地,我蒋七爷的名字,倒过来写。” 盛方眉头紧皱,“北府的太守是刘建,此人武将世家出身,善射。其父刘牢,曾是老齐王的门生,官至征虏将军,会不会是他为了给老齐王报仇,下的手?” 蒋弘文摇头,“老齐王乃逼宫失败而亡,属乱臣贼子。刘家岂会为了这样的人自掘坟墓?” 盛方心头一颤,此言有道理。 顾青莞思忖道:“不管如何,这里不能再呆,须立刻离开。” 蒋弘文当机立断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咱们就往北府去?” 青莞沉吟,道:“弘文,你带人往北府去,要银子,要马,要侍卫,并立刻派人往京中报讯,把寿王的遭遇一一告知皇上。保险起见,我带寿王栖在另一处。” “哪一处?” “史家粮庄。”青莞咬牙道:“临走前,史大哥再三交待,有难事,可找史家。我打听过了,史家粮庄,就在这永乐镇上。” 人生地不熟,她谁也不信,却信得过史磊。 蒋弘文略思片刻,便知其中深意。 赵璟琰的身份,不容有失,北府这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们谁也不清楚。 他这一去,便可试探出七八分,若当真安全,再把人接回不迟。 “好,咱们分头行动。胡勇,你跟着青莞他们,有你在,我放心。” 盛方斩定截铁,“是,七爷!” “等等!” 青莞突然出声,“他们意在亭林,放一匹空马车,往军中去,派些人护着着,咱们来个声东击西。” “好主意!”赵、蒋二人同时低叹。 “还有,弘文你去问叶青要点好东西防身,这左一个下毒,右一个下毒的,咱们得防着。” 蒋弘文颇以为然的点点头。 史家粮庄在永乐镇,很不起眼。 粮庄的管事姓朱,名荣,江南人士,二十五六左右,来永乐镇已八年,早已在此安家立业。 此刻,他正搂着老婆睡得香甜。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朱荣惊醒,心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会不会是南边的消息。 开门,一块玉牌伸进来,在月色下泛着冷凝的光。 朱荣惊了一跳,史家大爷的手令,足见来人非同一般,立刻人引进了内宅。 一行人进来,约摸七八个,其中一个背伏在他人身上,人事不醒。 陈平上前,道:“借此地暂住几日,可有最安全的房舍?” 朱荣打量这些人,忙道:“粮仓后头,有一处内宅,无人出入,请跟我来。” 陈平向青莞看去,见她微微颔首,方道:“多谢!” 安顿好,青莞亲自走到朱荣跟前,目光如水道:“我称呼你们主子为姐夫。此行不可对外声张,约摸住十日,便会离去。” 朱荣看着眼前的女子,年岁虽小,却面色沉净,正色道:“不管小姐是谁,只要有爷的玉佩,小的一切听您的差遣。” 青莞微微颔首,“多谢!” “小的万不敢当。” 话音刚落,叶紫从屋里冲出来,低声道:“小姐,小姐,不好了,爷的耳中,有黑血流出,快去看看。” 青莞一听,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冲了进去。 朱荣眼前一亮。这女子会看病,又是史爷的妹子,莫非是……莫非是她? 青莞诊过脉后,起身时,身子微微晃了晃,一只大手伸过来扶住。 盛方面上覆了一层忧心,“青莞,出了什么事?” 青莞眉头紧皱,“毒有反复,刚刚又是一阵颠簸,故心肺受损加重。” “当如何?” 青莞心力憔悴道:“得用三百年以上的人形老参,作药引方可。陈平!” “小姐。” “庆丰堂离此处最近一处药铺,是哪里?” 陈平想了想,道:“百里外的洛邑。” “你速去……” “等等,我去!”盛方按住陈平。 “不行!” 顾青莞想也未想,“你伤未好,留下。陈平,你带着两个暗卫装扮羞路人,速去。掌柜的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你请他指点一下。” 陈平冲盛方抱抱拳,“胡爷放心,我去去就来。照顾好小姐。” 盛方无奈,摸了摸顾青莞发,柔声道:“你哥我,又不是泥捏的。” “我不管!” 顾青嗔看了他一眼,当下掏出金针在赵璟琰身上的几个要穴刺下,半割破两个中指,放血。 又行了一通针,少倾,赵璟琰耳中的血,方止住。 顾青莞松出口气,身子一歪,人便软了下去。 盛方眼明手疾,一把将人横抱起。 “哥,太累了,容我睡会,王爷交给你!”青莞说完这句,眼睛再撑不住,沉沉睡去。 盛方眼露心疼,小心翼翼的把人抱出屋子。 而此刻,蒋弘文威风凛凛跨入北府太守府。 刘建闻讯匆忙迎出,连外衣都未曾穿妥。 “七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蒋弘文抱拳,眼光却一亮。 刘家好个将门后代。身约三尺,双目凛凛,走路虎虎生威,虽衣冠不整,却自股气度。  他心下一动,道:“叨唠了,刘太守。” 第三百二十八回北太守刘健 有客到,下人端上茶来。 蒋弘文满面阴沉的端起茶盅,不紧不慢的缀了一口,方才开口。 “北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吃的没吃的,要喝了没喝的,刘太守,速速给本王弄些个酒菜来,再备间上好的房间,七爷我要在此处逗留几日。” 蒋七爷深夜来此,既不说来干什么,也不说是公差私差,就这么说要住上几日…… 刘健陪笑道:“七爷这一趟来是……” 蒋弘文皮笑肉不笑道:“先不说这个,爷饿惨了,吃饱喝足再谈正事。” “这……”刘健陪笑道:“七爷略坐坐,容本官先去安排。” 蒋七爷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别磨磨讥讥,给爷快些。” 刘健心头一堵,却碍于身份,匆匆退出,一个黑影慢慢靠过来。 刘健回头,见是他,忙递了个眼色。 黑影上前,道:“回老爷,蒋七爷带来的人,身手极好,瞧着装扮,都像是禁卫军。若要真动起手来,怕比不过。还有,王爷那头,跟丢了。” 跟丢了? 刘健目中闪出阴狠,道:“先将人安抚住,找出寿王和那女子后,一并解决。” “是,老爷!” 蒋弘文坐在堂屋里,悠闲自在的喝着茶,目光却往外头瞧。 有他的侍卫进来,“爷,北府的防卫稀疏寻常,兵营里三五成群,都在賭银子,兵器有些都生了诱,像是许久未操练过了。” 蒋弘文皱眉,脑中转得飞快。 北府竟然是这么一帮怂货,不应该啊!也不知道青莞他们有没有安顿好,亭林的身子如何了……妈蛋的,出了京城,就没有一件好事。 片刻,酒菜端了上来,满满当当布了一桌。 蒋弘文心头是真饿了,当下用了几口,忽然,眼前一抹暗色袭来。 不好,这酒菜里加了料。 思绪刚涌上来,脑袋一歪,人已趴在了桌上。 夜深。 北府的内宅灯火通明。 刘健立于庭院中,眼底含了风刀,看向身侧的人,“怎样,蒋弘文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 师爷瘦得不成形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大人,都中了蒙汗药,放心吧。” “给我看牢了,不许走脱一个。” “大人放心。” “去吧。” 刘健挥挥手,静静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许久,一黑衣男子落下。 “老爷,夫人和少爷已经安顿好了。他让老爷务必一次解决干净。” 刘健手一挥,来人悄失在暗色中,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闪过一抹痛色。 没错,他的确师从老齐王门下,然而师徒关系,不足以让他舍了妻儿,性命,为老齐王报仇。 无人知道,他刘健的母亲,正是老王妃的远房侄女,他们这一房,受老齐王妃的恩惠颇多,才有了后面的昌盛之势。 母亲常教导他,做人,需爱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老齐王府的这个仇,他当报。 “来人,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深夜。 烛光微浅。 青莞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 刚刚坐了个恶梦,梦中有条毒蛇,在边上吐着信子,阴阴的看着她,蓄势待发,随时要上来咬一口。 叶青听到声音,忙上前,“小姐,做恶梦啦?” 青莞看了看外头微晓的亮色,道:“陈平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青莞垂着眸,心里盘算了一会,道:“帮我洗漱,我去看看王爷。” 叶青见小姐脸色苍白,心疼道:“小姐,别太辛苦,先保重着自己要紧。 青莞苦笑。大树底下方好乘凉,自然是保着那棵树要紧。 “小姐,我再帮你擦点药吧。” 青莞经她一提醒,方才觉得腿上隐隐作痛。 刚换完药,叶紫突然冲进来。 “回来了,回来了!小姐,陈平回来了。” 青莞神色一喜,道:“快,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陈平兴冲冲进来,把身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扔。 “小姐,人参拿来了,还顺便带了些别的药。你看看,都在这里。” 青莞见他满头满脸的灰,心疼道:“赶紧歇着,我替王爷治病。” 赵璟琰再一次醒来时,窗前一大片斑驳的阴影,摇曳着,像万花楼的舞者。 身上似乎松快了很多,丹田处,隐隐有了气息。 “王爷醒了,感觉怎样?” 赵璟琰看着烛火下的冷面男子,道:“感觉好些了,她呢? 盛方嘴角微沁,犹豫了一会,道:“她累极,睡下了。” 赵璟琰看了看四周,脸色寒了寒,“出了什么事,这是哪里?” “这是史家粮店,原来的农庄被人盯上了。” 赵璟琰眸中渐起惊色。 什么人,非要他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波未成,再来一波? “弘文呢?” “回王爷,死了几匹马,七爷入北府,弄些马和粮,顺便探探情况。” 北府? 赵璟琰缓缓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道:“扶我去看看她。” “王爷?”盛方微惊。 寿王一醒,便问起青莞,已让他奇怪,这会身子虚弱,又强撑着要去看她,这…… “我还死不了,就是想看看他。”赵璟琰挣扎着扶起来。 盛方忙扶着,劝道:“王爷,男女有别,她……” 一道锐光射向他,盛方劝阻的话,没有再说出口。罢了,也是该让他看看,青莞为了他,都成什么样了。 床上的女子,纤白的颈项如玉,黑眸紧闭,秀眉紧锁,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 赵璟琰的心,一下子变得极软,几乎想侧眉去吻她的眉,将眉目宇间的那抹愁色,抚平。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滚烫。 “她怎么了?” 盛方脸色有些僵硬,没有接话。 一旁的叶紫没有忍住,埋怨道:“还不是为了王爷你。小姐腿还没好,便每日一天两次的行针拔毒,多废精力,这不,撑不住便倒下了。” “她的腿,怎么了?”。 叶紫哑然,这话让她怎么说嘛! “说!”赵璟琰脸色微沉。 叶紫吓得一个哆嗦,心一横,“说就说。小姐为了早日赶到永乐镇,像个男人一样连骑了五六天的马,都磨破了。天一热,伤迟迟不好,只不让我们说罢了!” 赵璟琰垂目,缓缓深吸气,悄然压下了心中蔓延而上的痛意。无须深想,他也能猜出她伤在哪里。 “偏还有人不顾忌着自个的身子,万一再这边流血,那边流血的,我家小姐可没力气救!”叶紫恨极,又补了一句。 赵璟琰猛的抬起头,如剑的目光扫过叶紫的脸。 叶青心头微惊,忙拦在有头,陪笑道:“这丫头疯魔了,王爷别和她一般见识。” 赵璟琰不怒,反而一笑。 若非这腿伤,险些被她骗了去。 她这样一个清冷的女子,一心想着为钱、盛两家复仇,又怎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莞莞,真好! 原来,你的心里,也住着我, 赵璟琰身上的冷意忽然隐去,笑道:“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她。胡勇,扶我回屋。” 叶青,叶紫两个听得目瞪口呆。 确定,寿王爷的脑袋没中毒吧? 赵璟琰回屋,虚汗涔涔而下。 盛方是条糙汉子,不会照顾人,拿毛巾替他擦了擦额头后,竟不知道要做什么。 赵璟琰反而释然,虚弱道:“趁着我还有意识,把事情详细与我说一遍。” 盛方想了想,把他昏迷后的情况一一道来。 言罢,屋里一片寂静。 风拂来,树影婆娑更盛,碎了一地的月光。 他仅仅手掌了镇西军,便有人急着想要他的命,不死不休,也难怪兄长身居太子之位,十几年如履薄冰,却被人算计的渣也不剩。 赵璟琰面色越来越平静,甚至浮出一抹笑。 他该庆幸的。这条通往天阶的道路,并不只有他和弘文两个,苦苦支撑。 还有她! 许久,他叹了口气,道:“这事儿,等她醒了,咱们三人坐下来议一议。这会,帮我弄些吃的,总得将身子养好了,才有力气反击。” 青莞这一觉,足足睡了有三个时辰。 待醒时,天光已大亮。 洗漱过后,她用了些清粥,小菜。 刚用罢,朱荣匆匆进来。 “小姐,外头街上多了很多北府的兵,像是在找什么人。” 青莞一惊,忙道:“看得可清楚?” “小的,不会看错。小的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街上多条狗,都分辨的清。” 青莞神色微惊,思了思道:“朱荣,你与北府的官兵怎样?” 朱荣一听这话,当下猜出几分,忙道:“粮铺在此经营十多年,孝敬的银子,不知道给了多少,那些个官兵都熟的很。小姐只管安心住下。就算他们来,后头的粮仓,也能藏人。” 青莞欣慰道:“如此,便多谢了。对了,太守刘健为人如何?” 朱荣笑道:“是个一等一的大孝子。为人颇为好爽,北府这些年,在他手上,没出过什么差事。” “他可娶妻生子?” 朱荣觉得这话问着有些奇怪,二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打光棍吧。 “他一妻一妾,膝下有三子。不过,小的听说他的妻妾前些日子走亲戚去了。”  “去哪里了?” 第三百二十九回有人想你死 朱荣摇摇头,“这个小的不知道。不过,带了很多细软的,足足装了有五车呢。” “五车?”青莞轻声低喃,“小妾也跟着去了吗?” “这……” “那府里谁侍候?” “这个……”朱荣答不上来。 青莞神色变了几变,“朱荣,你忙去吧。” 朱荣一听这话,心中松出口气,忙道:“小姐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 “我不会客气的。” 朱荣躬身退出,青莞坐在炕沿,足足呆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方起身。 她走到赵璟琰的炕前,伸手扣脉,脸色稍稍松弛。 “怎样?”盛方上前低问。 “毒除四分,余下六分,是个好兆头。” “莞莞,你的身子怎样?烧退了吗?” 不知何时,坑上的人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轻幽的看着她。 青莞放开他的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发了一身汗,已经退烧了。” “腿呢?”赵璟琰又问。 他怎么知道腿的事情,青莞愣了愣,不欲多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北府的刘健,有问题。” 此言一出,赵璟琰和盛方两人,同时眸光一沉,脸上露出寒意。 三人坐定,叶青沏了热茶,掩门悄然退出。 赵璟琰指了指坑边的竹椅,目光缱绻,“坐下说话,站着累。” 青莞对他的目光,故意视而不见,却依言坐下。 “胡勇,扶我起来。” 胡勇见青莞对他点点头,遂把人轻轻扶起,末了,又拿了垫子,放在寿王的身后。 他深看了寿王一眼,悄无声息的退到了窗边。 刚刚他叫她“莞莞”,这样的称呼即便是自己这样的身份,也不敢叫出口。 妹妹与七爷订了婚,七爷与王爷又是兄弟,都说兄弟妻,不可戏,王爷如何能这样称呼? 为什么三个字,在盛方的舌头上绕了一绕,还是咽了下去。 赵璟琰并不知晓,自己的一个称呼在盛方心里,掀起了波澜,他的目光都在身侧的女子身上。 “莞莞,我有一个感觉,从我中毒到现在,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坑里。而且这个坑,是有人故意挖的。” 顾青莞如何不知道这种感觉。梦中的那条吐着信子的蛇,那双阴阴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亭林,事情归根到底,其实很简单。说白了,便是有人想你死。” “正是!”赵璟琰点头。 盛方接话:“是谁?” “问得好,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青莞看了他一眼,道:“贤王?最有可能。除去亭林,他再无敌手。” 赵璟琰思忖道:“三哥虽有可能,却无胆量通敌,那些个胡人,不应当是他的手笔。一连窜的计划中,处处逃脱不了胡人的影子。” 青莞见他思绪冷静,即便身处囫囵也不曾胡乱作出判断,心中微赞。 “除去他,还有一人最为可疑。刚刚米店老板与我说,外头多了许多巡街的官兵。” 赵璟琰脸色得得很凌厉,“这个时候……当是冲着我来的。” “还有一个消息。刘健的妻儿小妾早在几日前,带着细软出城了。事上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赵璟琰目光一冷,无比冷静的对青莞道:“倘若真是他,那此人抱着必死之心。弘文危矣!” 青莞咬咬唇,抬眸道:“临走前,我让他带了些好东西防身。只要不是穿肠毒药,都耐他不得。” 防患于未然。 她可真行! 赵璟琰嘴角扬起弧度,眼中有热度。这样的女人,才配立于他的身侧。 “弘文也是只狐狸。他不出现,必是发现了什么,又或者在等待时机。” 青莞轻轻一笑,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觉得,他是在等着王爷您去救他。” 赵璟琰心中一动,眼底落下一片深情。好个聪明的女子,如此一来,便有理由引兵入北府一探究竟。 他直直的看向青莞,一字一句道:“弘文与我是好兄弟,他的安危,不容有失。这里离镇北军不过百里,我立刻书信一封,让于规引兵入北府。” “等等!” 久未出声的盛方突然开口,“咱们仅是猜测,并未有真凭实据,若是弄错了呢?” 赵璟琰把目光移向他,淡淡一笑道:“那么这些镇北军,也能护着本王安然回到军中。” 前后都有退路。盛方眸光一动,“既如此,镇北军那头,我去。” 青莞没有出言阻拦,而是起身,一步步走上前,声音低得犹如坟蚋一般。 “速去速回,一路小心。” 盛方回看,低声道:“好!” “我送你。”青莞眼神依依不舍。 盛方展颜一笑,“嗯!” 此刻的京城,风平浪静。 戌时的梆子敲过,蒋府陆陆续续掌灯。 西院里,老祖宗手缠念珠,斜靠在榻上,一向慈眉善目的脸上,多了几分忧色。 帘子一掀,朱氏扶着婆婆张氏进来,给侍立的丫鬟递了个眼色,下人立刻鱼贯而出。 张氏自侧身坐下,欲言又止。 老祖宗缓缓掀目,看了她一眼,道:“这个时辰,做什么过来?” “老祖宗,这老七禁足这么些日子,为什么连媳妇都不能瞧,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张氏心头着急。刚刚她往老七院里去,结果竟然被人拦下。 堂堂蒋府大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看,这是何道理。这才急着来找老祖宗。 “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禁不住事,这是上头的规矩。”老祖宗不欲多说。 张氏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就算是上头的规矩,也只拒着人不能出去,没说拒着人不能探试啊。 老祖宗见她纠缠不清,怕坏事,当下声色厉疾道:“不过是个禁足,又不少吃的,少穿的,你心疼什么?” 张氏被呵斥,不敢言语,心里所气不过,又道:“老祖宗,不是媳妇多话,那英国公世子也不像样。凭什么只禁老七一个人?” 老祖宗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人家宫中有贵妃,你有什么。安安份份过日子,别自个找不痛快。老七院里也不必再去,到了时辰,他自然会出来。” 张氏从未见老祖宗这般厉声说话,委屈的垂了眼,道:“媳妇告退!” 朱氏对禁足一事心知肚明。 她见婆婆神情低落,忙上前扶住了,又不好明说,只低声道:“夫人别往心里去,老祖宗心里怕也不痛快呢!” 张氏一听,心头稍稍宽慰。 朱氏又道:“回头我悄悄的让人多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去。顾府那头,咱也不拉下。” “好孩子!” 张氏拍拍她的手。还是这个媳妇贴心啊。 朱氏送走婆婆,又折了回来,目光落在老祖宗手中的佛珠上。 暗笑。 这佛珠十多年都没碰过了,这会拿在手上盘,只怕是担着心呢,偏在太太跟前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老祖宗见她盯着佛珠瞧,知道瞒不住她,嘴硬道:“我担心的是青莞,姑娘家的身子金贵,不比老七,皮厚肉糙的,泥里水里浸着,也没事。” 朱氏气笑道:“老祖宗啊,您就哄我吧。” 老祖宗一听这话,顿时泄了气,这几日心里像是油煎了似的,只端着架子罢了。 她叹了口气,道:“整整十日,连个信都没捎回来,也不知如何了。” 朱氏抚着老祖宗的后背,眼神也暗也下来。 别人不知道老祖宗这几日的揪心,她却一清二楚。那三个,都是老祖宗心头肉,哪一个都不能出事,否则…… 心思一动,她压低了声道:“不知道宫里头,有没有收到信?” “难说!”老祖宗摇了摇头。 正想着,忽然帘子一掀,有人进来,面庞很生,瞧着竟不像是府里的。 哪来的没规矩的人,朱氏正要呵斥,眼角却见老祖宗眼睛一亮,“有消息了?” 来人冲老祖宗抱了抱拳,道:“七爷有信到,已入宫中。” 老祖宗长松一口气,道:“可安好?” 来人轻轻咳一声,“有惊无险,告辞!” 此刻。 宫门紧闭。 禁宫统领张云龙看着金钉朱漆的宫门,掏出令牌,向守门的禁卫示出,自南门匆匆而入。 “李公公,有要事面见皇上,麻烦通报下。” 李公公揉着惺忪的眼睛,返身入内。 约摸半盏茶后,去而复返,李公公笑道:“张统领,皇上有请!” 入室,下跪行礼,张云龙的目光在李公公身上扫过。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人出去。 李公公趁着转身的瞬间,眉头微微一皱,扫过张云龙的神色,低头退出。 张云龙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西北有消息传来。” “说!”皇帝简单一语,连眼皮都未曾掀开。 “蒋侍郎一行遇袭,未有人员伤亡。寿王入永和镇也被袭,随军之人全军覆没。” “什么?”宝庆帝大惊,猛的睁开眼睛,“老八如何?” “寿王万幸,被胡副将救下,已与顾女医会合,行针拔毒,只是……” “只是说何,说!”宝庆帝勃然变色。 张云龙速速下跪,直言道:“只是似乎……还有人暗中追杀,在马匹的饲料中下毒。”  话音刚落,一声脆落在他脚边炸开,玉盏四分五裂。 第三百三十回天下的明君 宝庆帝怒不可遏道:“朕未想到,还有如此胆大之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凶。” 天子一怒,怒上云霄。 张云龙伏倒在地,不敢起身。 宝庆帝深吸一口气,“起来说话。” 张云龙起身,道:“皇上,臣一路思虑,觉得事情很有几分蹊跷。” “你说!” “寿王出事,第一时间传至京中,蒋侍郎悄然而出,为何还会遭人袭击,谁泄露了消息。” 张云龙款款道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再次追杀,谁这么想要寿王的命?” 宝庆帝掸了掸衣袖,脸上渐渐平静,“你觉得是谁?” 张云龙正色道:“皇上,臣奉命追查下毒一事,发现贤王府未有任何风吹草动。” “英国公府呢?” “英国公府平静如初。其它两王,也未有动静。” 宝庆帝“嗯”了一声,冷笑道:“明上未有动静,不代表暗下未有。” 张云龙心里咯噔下,不敢答话。 许久,宝庆帝又开口,“以你之见,朕当如何?” “臣以为,当速速派人将寿王接回京中。”张云龙言罢,默默垂下了头。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云龙,” 皇帝淡淡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将老八送入西军?” 张云龙黑眸一转,道:“皇上深谋远虑,臣不敢妄猜!” “天下,不能交给无能之辈。大周的江山若要千秋万代,必要能者居之。废太子文滔武略,原本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远,谁知他竟……” 张云龙头垂更低。 皇帝脸色变了变,“瑞王是被皇后,老齐王府拖累了。康王,静王生母出身普通,性子柔弱,都非最佳人选。还剩下一个老三,一个老八。” 张云龙头一回听皇帝说起诸子,当即凝神。 “朕将他们俩,一个留在京中,一个远赴军中,也是想要考校一番。”  皇帝眼光一闪,痛心道:“皇权之路,从来血腥,朕有十多个兄弟,太子睿智,性子柔弱;二哥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迂腐不堪;三哥武艺高强,母族太过强盛……先帝的江山若交到他们手中,如何会有 今日的盛世。” 张云龙听得心惊胆寒,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宝庆帝一字一句道:“故朕立诸,不以嫡长,能者居上。” “皇上英明!”张云龙再次拜伏下去。 “云龙可曾观察过,林间的野兽?” “回皇上,不曾。” “野兽之间经过博弈,厮杀,争斗,胜者方有能力统领一方天下。朕命顾女医私自出京,已然偏袒了老八,朕从前也护他太多。倘若他有意染指皇位,这个关,得他自己闯过去。” 张云龙只觉得脚下冷风飕飕,冷汗淋漓! 怪不得先太子被废后,久不立太子,怪不得两王争半,皇上不偏不倚。 皇上的真正用意,是要选出一个能权掌天下的明君。 那么,皇上所谓的兄弟相亲,手足相亲,不过时机未到时,用来维持诸王之间平衡的烟雾弹。 张云龙额上汗滴如雨。他跟随皇上十几年,深得皇宠,却始终不曾明白过来,帝心竟如此深不可测。 若非皇上亲口说出,世间又有谁能猜透。 “人的本性,与野兽无异,朕为了这大周的江山,便要下得了狠手。云龙啊,朕首先是君,其次才为父。” 宝庆帝神情落幕,“先帝在时,权臣当道;再往前,外戚专权;再看今日朕之江山,稳若汤固。这便是明君的好处。所以,朕不能帮。” 皇宫里,晨曦落在人周身,一室暖意。 李公公抬眼,瞧着背手而立的皇上,又瞧了瞧沙漏,嘴唇动了动动,到底没有说话。 半个时辰前,张云龙匆匆入宫,与皇上密谈一番后离去,皇上便站在此处,久久未有动静。 眼看上朝的时间到了,这……总不能让满朝文开等吧! “皇上,时辰到了!”李公公硬着头皮,小声提点。 宝庆帝转过身,眼窝下多了两抹郁青之色,嘴角的浅腾蛇纹更深了,整张脸有些肃杀的冷意。 李公公微惊,嗫嚅的道:“皇上,该上朝了。” 宝庆帝斜睨他一眼,皱眉道:“今日朕身子不适,停朝一日。” 李公公心里咯噔了一下,忙甩着拂尘出去传旨。 “等等,传贤王,康王,静王进宫!”帝王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威严无比。 李公公回首,掩住眼底的惊色,道:“是,皇上。” 三王入宫时,宫门早已大开。 苏子语当值,见人来,忙迎步上前行礼。见礼后,贤王略说几句,便匆匆离去。 苏子语瞧着三人背影,面露凝色。 身后近侍上前低语道:“大人,南门当值的人说,天不亮,张统领便入宫面圣。一个时辰后,皇上宣布罢朝。这会又宣三位王爷进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苏子语不动声色的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拿去给南门的侍卫买酒喝。” “是,大人!”近侍退后半步,转眼离去。 苏子语嘴角噙着一抹清冷的笑间,眼中含刀,随即,他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去官道守着,看看杨锐没有没回来。” “是!” “什么,皇上停朝了,传了贤王入宫?” 殷贵妃素手一顿,玉钗应声而落,断成两截。 一大早的,这玉钗便断了,不是什么好兆头,明春惶惶然捡起,往身后宫女怀里一塞,“快去扔了。” 殷贵妃推开梳头的宫女,起身踱了两步。 皇上虽一心修道,不理国事,然早朝却极少断过。更何况,皇上这几日的身子,调理的还算好,没听说有病啊? 莫非……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殷贵妃狭长凤眸,落在明春身上,“这几日,那个刘玉兆几日一诊?” “回娘娘,刘太医日日进宫,寸步不离皇上左右,所有汤药,均由刘太医经手。” 殷贵妃沉吟半响,道:“明春,速去打听打听。” “是,娘娘。” 三王入垂拱门至皇帝的寝殿,不敢擅入,无在外殿等候召见。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李公公方才躬着身出来,“三位王爷,皇上有请。” 入殿,下跪行礼,上首的明黄男子不曾叫起,只拿目光淡淡扫过三人,落在贤王的脸上。 恰好此刻贤王正举目仰视过去,父子俩目光交汇,都没有刻意回避。 赵璟玮一触到父皇的眼神,心里便咯噔一下。那双眼睛波澜无痕,似一潭幽水,深不可测。 他根本猜不出父亲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只能深深的将头垂了下去。 宝庆帝方才开口,道:“都平身吧,朕今日命人煮了薄粥,邀你们一同品粥。” 三王面面相觑。 少倾。 粥端上来,赵璟玮皱眉。 清粥,小菜,还如从前一般寡淡无比,难以下咽。 宝庆帝先食了一口,道:“味道不错,你们怎么不吃。” 康王赵璟玬,静王赵璟玧还是头一回被父皇邀请食粥,面带笑意的用了几口。 赵璟玮却只是润了润唇。 宝庆帝将三子的神情尽纳于眼底,淡笑道:“老八陪朕食粥,一海碗三口,五口便吃完了。” 众人一听,心中酸涩。怪道皇帝平白无故的把他们叫来,原是在想老八了。 宝庆帝眼望西北处,失神半晌,方笑道:“倒是难为你们了,去吧。” 三子愣了愣,不明白父皇好好的,怎的又让他们走了。 “贤王留下。” 赵璟玮闻言,微惊。 等人离开,上前笑道:“父皇留儿臣下来,可有要事?” 宝庆帝看了眼他,道:“当世之人,谁最想你死?” 赵璟玮一听这话,骇得无以加复,当下拜伏在地,颤着身子不敢答话。 “无碍,朕赎你无罪,就当你我父子私下闲聊,你可直言。” 赵璟玮一听父子二人,松出一口气。在他的印象中,父皇素来威严,极少有如此温情一刻。 用心思了思,他大着胆子道:“父皇,当世之人,唯有一人,最盼我死。” “谁?” 赵璟玮咬了咬,道:“八弟!” 定庆帝不由皱眉,道:“反之,你也最盼他死?” 赵璟玮猛的抬起头,心内生急。今儿父皇是怎么了,一向深沉的他,为何要把话说得这么明了。 他心里转了几个圈后,面上却依旧做出一派痛苦状,道:“父皇常教导儿臣,要手足情深,儿臣铭记在心。故儿臣舍不得,也不敢。” 宝庆帝叹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 “平身退下吧!” 赵璟玮直到走出内殿,仍不明白父皇这一番话,是何用意。当真君心难测啊! 而此刻宫殿里,宝庆帝背着手,在殿中踱了几步,道:“来人,拟旨。” 夜幕四合,街边逐渐亮起了灯笼,就像是繁星落在了凡间,星星点点。 官道一侧的破亭中,苏子语背手而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爷,今天锐爷怕是赶不回来的,咱们回吧,迟了就要落城门了。” 苏子语摇头,“再等等。”  “您都等了三日了。”小厮神情讪讪,往地上一蹲,拿了个枯枝在地上划。 第三百三十一回一吻定情吗 官道上渐渐起了薄雾,树影摇晃着。 片刻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苏子语脸色微变,见杨锐自薄雾中飞驰而来。 他轻喊一声,杨锐闻声,急拉缰绳,把马勒住,纵身一跃,跃至苏子语身前。 “子语,被你料中,有人拦在了半路。” 苏子语心头一急,脱口而出,“她……怎么样?” 杨锐咽了口口水,道:“她早有防备,分豪不伤,我将她送至永乐镇,便回来了。” “何人拦在半路?” “突厥!” “胡人?”苏子语心头大惊。 杨锐忙将手按在他的肩上,压低了声道:“此事,很有蹊跷,我奔了一路,想了一路,总也想不通。” “前儿半夜,张云龙进宫了。次日皇上罢朝,随即将三王宣进宫。” 杨锐一惊,“出了什么事?” 苏子语摇头,“丁点风声都打听不到,不过应该是与西北的事情有关。” 杨锐摸了摸脑袋,“西北到底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寿王有事?” 苏子语眼眸一亮,压低了声道:“多半是的。不然不会让顾青莞出马。” “寿王会出什么事?难道生病了?” “非病即伤。” 杨锐瞬间抬头,对上苏子语一双沉静的眸子,那眸子沉若古井,不见悲,不见怒。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子语,你是说……有人动手了?” 苏子语淡笑,慢慢垂下眼,手落在杨锐的肩上,轻叹了一口气,“回吧,咱们早晚会知道。” 此刻的北府,蒋弘文白袍素冠,坐在灯下看书。 身后两个北府的侍卫,一左一右,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蒋弘文许是看累了,将书一推,举步走出房门,立于一树槐树下,对月长长叹了一口气。 身后两人紧随而上,隐于暗处,然目光不动,仍在蒋弘文的身上。 蒋弘文见状,朗声一笑,“爷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人,你们这样盯着,倒也看得起我。刘健啊,要爷说,你的胆子也忒小了些。” 刘健缓缓行来,对这言语中的讥笑,恍若未闻。 “北府贼寇太多,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七爷您的安全。” “是吗?” 蒋弘文饶有兴趣的看向他,“爷在这北府,果然安全的很啊!” 刘健皱眉,道:“七爷当真不肯说出王爷身藏何处吗?” “王爷?哪个王爷?” 蒋弘文挑眉一笑,“贤王远在京中,寿王就在军中,刘兄问的是哪个王爷?” 刘健脸色寒了寒。 一连数日,永乐镇每一户都查遍了,竟然不曾发现寿王的踪影,藏在了哪里?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七爷何必装疯卖傻,我问的是哪个王爷,七爷应该很清楚。” “真不好意思,我不清楚。这里浊气太重,爷不奉陪了,刘兄慢慢赏月。” 蒋弘文甩甩袖子,径直往里走,边走边嚷道:“皇上他老人家,只怕已经收到我的托梦了,算算时辰,也应该在路上了。哎……脚程真慢!” 刘健看着他逝在门口的衣袍,脸色大变,压住心头的翻涌,甩袖而去。 出二门,师爷匆匆迎上来,“老爷,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该怎么办?” 刘健目露凶光,道:“他们能藏到哪里?永乐镇就这么几百户人家?若再找不到,咱们都得死。” 师爷苦着脸,他也想知道,永乐镇四面都有侍卫,若逃出去,不可能不发生。 几个大活人能隐到哪里去? “史家的粮铺,有没有派人细查过?”刘健突然开口。 “查了两遍,确实没有人。” “不对,再给我查。那女子和史家交好,这永乐镇除了……” 忽然,刘健似想到了什么,厉声道:“堆粮的仓库,派人查了没有?” 师爷心一惊,“老爷,我这就去。”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镇北军就在五里外。” 刘健一听,连连后退数步,厉声道:“来人,把蒋弘文给我带着。” 粮店的粮仓,位于铺子后庭。 数丈宽的屋子里,堆满了去年的陈米,闻着,有股淡淡的霉味。 米堆的后面,用帘子隔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仅一床一椅,容得下几个人。 顾青莞将刚煮好药,放在了赵璟琰的手边。 “喝药。” 赵璟琰从下而上的看她,“苦,你喂!” 无耻! 这厮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嘴却一日贫过一日,她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赵璟琰眸底兴味之色渐浓,厚着脸皮道:“莞莞,真的浑身无力,连手都举不起来。不信,你摸!” 顾青莞瞪了他一眼,认命的端起了药盏。 拔毒还剩下三日,他身体中仅有些许残毒,行针已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 他刚刚拔过针,确实连抬臂的力量也没有。 顾青莞尝了尝温度,低声道:“张嘴。” 赵璟琰觉得她这副样子有些好笑,扯扯唇,到底听话的把嘴张开。 药入口,有些许顺着唇角涎下,那厮笑眯眯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顾青莞咬咬牙,心一横,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拭着他的唇角。 指尖,不知道为何,碰到了他柔软的唇,一股电流窜过青莞的全身,整个人酥麻发烫。 顾青莞本来已经心惊肉跳了,这样一碰,更是吓了一跳,无意识的咬了咬唇瓣。 顾青莞不疑有他,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来看。” “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赵璟琰手轻轻一拉,青莞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他的怀中。 男人俊逸非凡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下一刻,冰凉的唇,一下子就贴到了她唇上。 明明是凉的触感,然顾青莞却觉得一股让人心惊胆战的火热,从唇上忽的炸开。 炸得她脑海里一片浆糊。 她莫名感觉到害怕。 怕沉醉其中,会是万丈深渊。可是,又无力推却…… 许久,赵璟琰猛的放开她,用力的喘着粗气,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 赵璟琰深深的看着她,眼睛出奇的明亮。 要命! 为什么她才十五! 顾青莞水润的眸子回望他,指尖轻轻抚上了他的脸,脑中一阵茫然。耳边有种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听不清是什么。 因为嗡嗡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莞莞!” 赵璟琰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有种奇异的慵懒,“等我回京,我请父皇赐婚,我们这辈子,都不分开!” 顾青莞猛的推开他,背过身,目光落在帘布上,酸楚一笑。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她突然想吃西市的烧饼,两人坐上马车,摇摇晃晃驶在青石路上。 狭小闭塞的空间,他慢慢挪过来,问一旁含笑的她:“子奇,你知道你这张脸长得最美的地方,是哪里?” 她认真的想了想,“娘说,我的皮肤好,吹弹可破;爹说,我的眼睛生得好,黑亮黑亮的。” 他摇摇头,修长的手指伸到她的面前,落在她的唇上,“这里……最好看。” 说完,他俯下头,唇轻轻触到她。 她心跳怦怦,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他的手指抚在她的脸上,指尖温度很烫,她深身像是着了火。 “你……是在吻我吗?” “嗯,乖,闭上眼睛。” 她傻气地问:“我不要,我想看着你。” 他温柔一笑,轻轻盖上了她的眼睛,唇凑近了在她耳边低语,“你看着我,我就不敢了。” 她立刻乖乖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涌上小窃喜。 娘说过,男子吻了女子,就算是在女子的心上,印上了印记,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分开。 誓言犹在,物是人非。 她曾经飞蛾扑火奔向那个男人,无所畏惧;而如今,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勇气。 “对不起,赵璟琰,我不会嫁给你。” 赵璟琰身体突然一僵。 刚刚的缠绵厮磨,她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依偎入怀,明明动了情,为什么还如此倔强。 身后没有了动静,顾青莞垂下了眼帘,心头有淡淡的失落。 忽然,有胳膊缠上来,坚强而有力。 顾青莞身子一僵,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 “顾青莞,别急着说狠心的话。我说过了,你走到了我心里,此生我绝不可能,再让你走出去。” 顾青莞气结,猛的回头推开他,直直看向他的眸。 “你府里十八个侧妃,将来九五至尊,后宫佳丽三千,天下多少女子等着你宠幸,为何还要缠着我?” 赵璟琰略一笑。 十五岁的年纪,秀眉凤目,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一转身,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美极! 那笑看在顾青莞的眼中,颇为刺眼,他听不懂她的话吗? 然而不等她开口,男人已将她轻轻搂进了怀中。  “顾青莞,待我回京,我会将一切,明明白白的摆在你面前。没有侧妃,没有佳丽三千,只有你。” 第三百三十二回陪我一道去 只有你! 顾青莞猛的抬起头。为什么只有她? 赵璟琰回望过去,眸中情深点点,手指忍不住轻摩日日魂牵梦萦的脸。 “小姐,小姐……”帘子一掀,叶紫冲了进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顾青莞瞬间清明,推开身前的男子,道:“何事?” 叶紫胆怯的看了眼寿王,“回小姐,北府的官兵包围了粮铺,他们……他们……还把七爷给带来了,这……这……可怎么办?” 屋中两人脸色突变,刚刚旖旎的气氛一消而散,随之而来的是窒息。 顾青莞身形一动,却被赵璟琰拉住。 她回首。 男人的目光冷峻无比,“你在屋里别动,这事不该由你出面。我来!” 青莞深看他一眼,低声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好透。” 赵璟琰点头略笑,“无碍,我倒想看看,他刘健有没有这个胆。” “不行,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眼前的男子身份贵重,绝不可能将他置于险地,若不然,真像老祖宗说的那样,大祸将至。 “叶紫” “小姐。” “你护着他,不许他出这个房间半步。还有,将我的包袱拿来。” 赵璟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心中软成一团水。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子护在身后。 手一动,握住了她的。 顾青莞气恼,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要…… “弘文的功夫,只在我上,不在我下。有你给他的那些个东西,这世间想要拿下他的人,不多。他既然有持无恐的来了,那么必是心中笃定。” 赵璟琰紧了紧手,将掌心的玉手握得更紧了些,嘴角的笑意扬起,“你若不放心,陪着我一道出去。” 七月流火,西北犹热。 蒋弘文抱胸,看着亭林和青莞走出来,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眸光微微一亮。 一道锐光向他看来,眼神在空中交汇。 赵璟琰微挑了一下眉,蒋弘文回以颔首,然后朗声道:“刘大人,见了王爷为何不下跪啊?” 刘健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寿王。千算万算,竟然忘算了他躲在这里,白白浪费了五天的时辰。 “来人,此人并非寿王爷,而是乱臣贼子,将其拿下!” 陈平,叶青,叶紫三人持刀护在两人身前,三人同时喝出一声,“放肆!谁敢动。” 赵璟琰看了眼弘文,忍不住笑了,“莞莞,天底下,贼喊捉贼的事儿,你说当如何?” 顾青莞被他强拉着手,已然怒极。再一听这个刘健说话,更是怒上加怒。 北府就算再天高皇帝远,却也是大周的江山。一个北府小小的长史官,竟然这样说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我说他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脑子里塞了狗屎,已经快疯了。” 骂得好! 赵璟琰和蒋弘文同时心里暗赞了一声。 刘健气得脸色铁青,目光如箭一样,射向顾青莞。这个青涩的女子,当是顾青莞,皇帝身边的女医。 顾青莞回望过去,冷笑道:“怎么,狗看到主人,不下跪,莫非想上来咬一口。亭林,这样的狗依我看,当拔了它的狗牙,敲碎它的脑袋。” “莞莞,且消消气,至少得让本王问问清楚这条狗,有没有做下毒、追杀,通敌叛国的事?” “亭林,他都把你当乱臣贼子了,又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我告诉你,这些蠢事儿,也只有他这样的狗脑子才会做出来。自不量力。” “莞莞,你都说他是狗脑子了,又怎会一计连着一计,只怕身后有人罢?” 大战大即,这两人却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上话了,蒋弘文不由苦笑连连。 他微不可察地往刘健身边走了几步,两人之间仅剩下半步的身位。 赵璟琰语气清淡,然眼神却凌厉,“刘健,回答本王的问题。” 刘健被他一喝,脚步有些虚浮。 寿王不是中毒了吗,为何还如此神采奕奕,中气十足,难道…… 他眼睛一睁,凶相毕露:“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假冒的王爷,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北府士兵拔剑冲上前,陈平三人同时而动。 赵璟琰眼神冷厉如刀,脸上半分惧色也无,将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掷,领头的北府兵倒地而亡。 “本王堂堂寿王,谁敢动!” 北府兵从未见过寿王,却纷纷被他长虹的气势所惊。 顾青莞察觉到身则男人紊乱的气息,心知他驱动了内力,眸色一暗的同时,立刻呵斥道:“一个认不得主人的狗,莫非生了异心,与突厥勾搭上了?” “小贱人,你给我闭嘴!”刘健再好的脾气,也被顾青莞的毒舌给激怒了。 赵璟琰浑身凌厉之势顿起。 敢骂他的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顾青莞却轻轻一笑,“骂你是条狗,已然是看得起你。实质上,你连狗都不如。” 话音刚落,一旁的师爷上前,“老爷,别费话了,就这么几个人,动手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横在刘健的脖下。 “刘大人,对不住了,刀剑无眼,你可得小心项上的脑袋。” 刘健一看是蒋弘文,气得眼都绿了。这家伙不是被喂了软骨散了吗,怎么还能举起刀。 只是不等他明白过来,那些原本该关在北府大牢里的禁卫军,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然后,更让他心惊胆寒的是,青石小路上,一盔甲男子大步上前,走至赵璟琰跟前,单膝跪地。 此人黑肤,鹰鼻,薄唇,双眸犹如烈火,勃然英姿,“末将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赵璟琰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闪过笑意,如常一般,手轻轻一抬,道:“劳于将军亲来,辛苦了!” 于归? 那个镇北大将军,十八晋校尉,二十为都尉,屡立战功,大败突厥于塞外,封义勇伯的那个于规? 顾青莞心惊的同时,目光向人群中的看去,待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心底的虚无才慢慢被填平。 盛方上扬的嘴角,在看到两人相握的手时微微变色。 刘健神色灰败,眼神中有着慌张。 完了,一切都完了! 左右是个死! 他双眼一沉,抬起长剑,厉声道:“北府的儿郎们,杀!” 蒋弘文不曾想到了这个地步,那刘健仍有勇气喊出一个“杀”字,手轻轻一抬,匕首划过他的颈脖。 血喷射而出。 刘健的长剑落地,北府军乱作一团。 于规一挥手,镇北军的手起刀落,与溃不成军的北府军厮杀在一处。 赵璟琰正要叫一句“刀下留活口”,却只觉得胸口一痛,喉咙中有血腥涌上,下意识的,他手上一用劲,将顾青莞护于身后。 顾青莞何等眼色,见他嘴角渗出一丝暗血,忙挣脱出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 “张嘴!” 赵璟琰将药丸连着血腥,一同咽下,再抬眼时,北府军已斩杀于眼前。 于规上前道:“王爷,末将领军先入北府,清扫余孽。” 赵璟琰面露疲倦道:“不必赶尽杀绝,有降者,留命。” “是!” 镇北军整齐化一,绝尘而去。 赵璟琰身形微晃,顾青莞伸手扶住。他回首,淡笑道:“怕又得劳累你了。” 顾青莞心中石头落下,语气中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娇嗔。 “谁让你逞强。” 夜晚的永乐镇,微有寒意。 因黄昏前刮了一阵风,故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 夜色深沉。 顾青莞拔下最后一根针,接过叶紫端来的茶盏,递到赵璟琰手边。 “趁热喝。” 赵璟琰唇动了动,想说“你喂我”,想着外间等他的人,当即听话的饮下苦药。 一碗药下肚,身上渐渐渗出大汗来。 顾青莞替他仔细拭净了嘴角,又将额边的细汗拭去,拿起椅边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夜凉,小心着凉。” 赵璟琰微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掌心,脱下披风,反手披在她的肩上,温声道:“扶我出去。” 顾青莞平静安和的看着他,唇儿抿了抿,什么话也没有说。 两人走出内屋,堂屋中的三人均放下茶盅,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赵璟琰对投向他的目光视而不见,看着青莞坐下后,方才静坐到她的对面。 盛方踌躇的看一眼妹子,又看了看一旁淡淡含笑的蒋七爷,慢慢垂下了眼帘。 而一旁的于规则从掏出怀中圣旨,恭敬递于寿王手中。 “王爷,末将于今日晨时收到京中旨意。” 赵璟琰与蒋弘文对视一眼,将旨意展开,目光扫过,心中微有暖意。父皇到底是在意他的,旨意下到镇北军,命于规亲自护送他。 “于将军来得正好,本王正有事相商。” “王爷,请说。” 赵璟琰沉默片刻,道:“本王身子有恙,就请胡副将代述。” 盛方轻咳一声,将此次事情,一一道来。 于规听罢,黝黑的脸上一片凝重。诸多事件中,都有胡人的影子,这绝非好事。  赵璟琰此刻方才开口,道:“大周北有镇北军,西有镇西军,虎门关内,甘州以南,均是重兵把守,突厥从何而入,又为何能神不知,鬼不绝?” 第三百三十三回等皇上旨意 于规怔了怔,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胡人异常狡猾,常会隐在通商的队伍中,混入关内。久而久之,便可形成规模。至于军中……王爷手掌镇西军,只怕也知道,人事纷杂,几十万的大军总能混进一两 个细作。” 赵璟琰拧眉,道:“依于将军之见,当如何?” 于规正色道:“末将以为,当禀报朝庭,奏请皇上旨意。” 此言倒也有些道理。赵璟琰点头道:“弘文,替本王拟信,连夜送往京城。” “好!” 赵璟琰又道:“光靠朝庭的旨意远远不够,我们同守大周国门,敌国滋事生非,绝不姑息,定要想个办法狠狠的打回去。” 于规神色一肃,道:“王爷说是极对,末将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只是胡人均是些散兵游勇,如何打是关键。若是小打小闹,治不了根;若是大军挺进,末将还是那句话,奏请皇上旨意。” 言下之意,两军对磊,绝非小事,若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不敢轻举妄动。 赵璟琰对于规的谨小慎微,略有不满,却深知他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小心已成了他的习性,倒也奈何不得。 “既然胡人常混迹于通商大军,塞外驼商马队中,于将军为何不严查这些贩卖的商人。但凡查到,轻则扣押货品,马匹,重则治罪,想必那些商人也不会再有这个胆子暗藏胡人。” 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的顾青莞,突然出声。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看向于规。 于规神情微微尴尬,轻咳一声道:“姑娘有所不知。往来中原塞外的驼商马队都缴了通关重税,不好查得太严。再者说,数百人的马队中,藏了一个人,也极为难查。” “税上绞朝庭?” “这……一部分上交朝庭;一部份入北府;还有一部份则入西北的两处大军,充作军饷。” 顾青莞冷笑。怪不得让胡人有机可趁,说到底还是利益的趋势。 “胡人土地贫瘠,乃马背上的蛮夷之族,用兵虽为上策,却还有上上之策,可掐住他们的喉咙。” 赵璟琰侧着脸去看她,心中喜悦,“有何上上之策。” “切断通商之路。” “万万不可!”于规当即反对。 “于将军,于家国大义面前,瘾头小利根本不值得计较。只有切断了源头,才能保一方平安。” 于规面有难色。 “这……姑娘,通商互利,乃利国利民之策,才有今日西北的繁荣。若切断了,于家国大义有利,于百姓无益。末将还是那句话,一切奏请皇上的旨意。” 赵璟琰听着两人各执一词,忽然莞一笑,道:“如此,便等着皇上的旨意到。” 风声又起,夹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北府后院,青莞亲自提着一只灯笼,迎风而行。 见到那抹身影,她轻唤道:“哥哥,你让我好找,快跟我回去,让我看看伤口。” 盛方回首,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欲言又止。 青莞见他翻来覆去打量自己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哥哥,可是想问我与寿王的事?” 盛方正进退两难,听他这样一说,遂道:“你与寿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青莞抬头,道:“他说,想娶我为妻。” “那怎么行,你与七爷已定下婚事,怎可一女二嫁。” 盛方虽是行武,然骨子里仍有大族弟子的规矩,故话说得极为严厉。 青莞用手握住他的胳膊,答道:“哥哥别气,听我将此事一一道来,我不瞒着你。” 不想瞒着,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人。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媒妁之言。 长兄当如父。 盛方听罢,半晌没有醒过神来。寿王非妹妹不娶,七爷愿成人之美,这……怎么听着有些悬乎。 许久,他道:“妹妹,你也知道我并非迂腐之人,世俗的眼光和蒋家的门弟,从来不是我所顾忌的。我只想知道,你心悦谁?” 顾青莞呆若木鸡,定定的看住他,将头慢慢靠在他的手臂上。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盛方心头一软,低声道:“哥孑然半辈子,老天垂怜,让你我相认,我定要顾着你的平安喜乐。你若爱他,哥便为你军戈铁马,挣出个强硬的娘家靠山,让他这辈子都不敢欺负你。你若不爱他,你也不 必怕。待大仇得报,咱们便离开京城,你行医救人,哥替你打下手。” 顾青莞眼角慢慢渗出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道:“我这辈子,不想嫁人,等大仇报了,咱们就离开京城。” 盛方侧头,看见了她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说道:“可是因为他?” 他,指的是苏子语。 青莞听得明白,轻道:“伤过一次,胆子就小了,总怕重蹈覆辙。再得说,我此刻心里装不下情爱,唯有复仇。” 盛方心中微一细想,便有几分清明。 因为怕,便不也再爱,即便心中有他;装不下情爱,是因为大仇未报,所以不去想,宁可这么糊涂着。 原来,她对他,也是有情的,只是不肯面对罢了。 盛方笑笑,道:“哥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盼着你开心就行。等事情了了,你说怎样,便怎样。” 你说怎样,便怎样……若堂哥们都活着,对她说的,只怕也是这句话。 顾青莞倚着他,不于说话,觉着心里还是空虚,便又将手伸进他的胳膊中,挽着他,仿佛这样,眼前的人才不是南柯梦觉。 蒋弘文迎风而来时,正好看到了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心里咯噔一下,转个停留都没有,立刻飞身到了赵璟琰的面前。 “亭林,我看到青莞和胡勇……” 他有些说不下去,面色讪讪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璟琰正歪在炕上,手中握着那道黄灿灿的旨意,像是要把它瞧出个洞来。 闻言,抬起头,淡淡道:“弘文,不要这么八卦,有些事情绝非你看到的那样。” 蒋弘文一愣,脸上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可是那个一遇到顾青莞的事,就会醋意十足的亭林,怎么瞧着有些眼生啊? 不应该啊!  赵璟琰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回首时,脸上很平静,“人在生死边缘,能想明白很多事。她是我的,跑不掉。父皇的旨意,几天后便会过来。我这身子再有三日,便不用再行针。若有时间,咱们当好好商 议一下眼前的局势。” “亭林?”蒋弘文揉揉了眼睛。 赵璟琰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弘文,我夺天下的心,如同要她一样。只有将自己变得强大了,我与她才有未来。” 在父皇跟前撒泼打滚,并非长久之际。男人,只有用实力,才能护住身边的女人,即便那个女人十分的强大。 “从今后,我是我,又不是我,弘文,你会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赵璟琰,不再以纨绔王爷立于当世。” 赵璟琰目光深深,微笑道:“弘文,其实我很庆幸,这世上,终有一个人,能将我这戴了多年的面皮撕去。” 蒋弘文愕然。 时间,转瞬即过。 宝庆帝的旨意,在五日后的一个傍晚抵达,同时抵达的,还有新任命的北府太守陈权。 陈权原是绵州人,在绵州府任知府,其正室是蒋家三夫人的远房表妹。如此身份接任北府,北庆帝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跪地接旨。 旨意很简单,说白了就是命寿王回镇西军继续呆着,哪儿哪儿都别去。蒋弘文和顾青莞则速速回京。 突厥偷袭一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还之。西北大军瞅准了机会,狠狠打回去。 至于切断通商之路,是万万不可行的。镇西军,镇北军抽调千名士兵,设卡盘查,若有可疑者,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赵璟琰接过旨意,心思不有些飘忽不定。 半盏茶后,于规领兵归营,走前抱拳与赵璟琰道:“抗突厥一事,末将会亲自入镇西军,与王爷商议。” 赵璟琰笑笑,亲将人送至北府正门,方才回来,此刻陈权已等候一旁。 赵璟琰看了看他,两人入书房秘密交谈,蒋弘文随之而入。 顾青莞帮盛方处理好伤口,两人对坐无言。分别在即,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 盛方沉默了片刻,道:“镇西军包括北府这一块,我都让人细细打听过了,都没有那个叫铁占的。这次去北军我来回匆忙,不曾见到兄弟们。回头王爷与于将军共商突厥大事时,我会留心。” 顾青莞点头。 盛方又道:“京中你万事小心,不可……” 暮色一点点沉下去,窗外又刮起了大风。风夹着沙石敲着窗户,有几分初秋的味道。 顾青莞听着兄长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有瞬间的失神。 心里装了很多事,又有很多的片断,连不起来,只觉得深深的疲倦。 她用手撑着头,发现额头有些烫,心中不禁莞尔一笑,人的精神紧张到了一个极限,又突然松弛下来,果真易病。 真累! 蓦的,她睁开眼,发现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屋里静极了。  有人立在灯影里,面容瞧不真切,身形高大。 第三百三十四回你的手太凉 “叶青?”她轻轻唤了一声。 灯影中的人走出来,眸中有光。 “怎么是你?” 赵璟琰将烛火拿近,“夜深了,她们都睡了。” 青蔻有片刻的迷糊,她明明才与哥哥说着话呢,怎的一晃就夜深了。 大手落在她的额上,带着丝丝凉意,“我扶你起来,刚煮好的燕窝粥,喝几口。” 顾青莞推开额上的手,坐起来,披了件衣裳。 赵璟琰将食盒内的瓷碗取妯,把羹匙递到她手中,微笑道:“还有些烧。” 顾青莞尝了一口,因是烧着,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淡淡的能入口。 赵璟琰期盼地盯着她,“好吃吗?” 顾青莞点点头,“嗯!” 赵璟琰满意的笑道:“从前我病了,母后总会命人熬了这薄薄的燕窝粥,让我趁热喝下,捂了严严实实的被子,发一生汗。” 顾青莞停下来看他。他说的母后,应是先皇后。他从小,便由先皇后抚养长大。 “兄长,则会拿了从外头淘来的新奇玩艺,变着法的哄我玩。被我缠得紧了,夜间索性与我睡一张床。” “你说的兄长,可是先太子?” 赵璟琰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色,“是。” 顾青莞第一次,听这个男人说起先太子的事,虽不了解他的用意,却耐着性子听下去。 “兄长熟读史书,知道很多事儿,常常讲一些历史上好玩的故事给我听,我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一觉醒来,见兄长仍在灯下读书。” 赵璟琰起身,慢慢踱至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声音低沉。 “世人只道皇王将相,天生贵胄,一落地,荣华富贵尽在掌握。却不知身为皇子皇孙的我们,吃的苦一点都不比普通人少。书子百家,四书五经,国学,策论,书画,骑射……” 顾青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男子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同了。他的身上,不再飘浮着与世不恭的气息,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兄长每样都学得出色,在诸多皇子中,无人能及,自然付出的心血,要比别人更多。我回回看他在灯下读书,心中便莫名安定。” “为什么心安?” 赵璟琰回首,嘴角笑意扬起,“说来也可笑,我幼时心安的原因,仅仅是想着兄长厉害了,我就可以偷偷懒了。” 顾青莞愣了半晌,方道:“顽皮。” “确实顽皮!” 赵璟琰忽的笑起来,“那时我小,父皇因为生母的原因,不大管我,都由着我的性子来;母后则不大好管,重了,轻了都不妥当。旁人见我顽皮,躲都躲不及,唯有兄长,发狠起来,会拿鞭子抽我。” 顾青莞见他今夜行止大异,一边品着粥,一边凝神细听。 “有一回秋日,宫中的柿子树结了果,我瞧着怪好玩的,便自己爬了上去。柿子树高,我从树上跌下来。父皇,母后被我吓了个半死,入夜,兄长进来,将我一把从床上扔下,拿起鞭子就抽。” 顾青莞轻声道:“你不是会哭的吗?” 赵璟琰面容缓和,“你当我没有哭吗,我哭起来比谁都凶,不顶用,只有求饶。不过,求饶也没用。” 兄长颤着身,痛心疾首地对他道:“老八,你可曾知道,就因为你这一摔,你身边跟着的人,统统没了命。那些可都是跟着你生母的老人啊,你如何忍心。” 顾青莞心中一颤,怔怔的看着他。 “当时的我并不懂,生母的老人对我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换了一拨子宫人来侍候,我被人从假山上推下时,我才明白过来。” 赵璟琰眼角湿润,慢慢踱到青莞床边,坐下,将她手中的空碗放到桌上,就势握住了她的,合在掌中,随口道:“你的手总这么凉了。” 顾青莞扬起眉,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复杂眼神,看着他,即未出声,也未挣扎。 “莞莞,兄长于我,亦父亦兄亦友,我实话说你说,在我的背后,从来有他。” 顾青莞恻然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我对那个皇位,没有半点想法。那张龙椅对我来说,不过是爱它之人,永不枯竭的献血滋养的权欲。之所以想坐上去,一来是为了兄长,二来是为了他身后那些冤死的人。” 顾青莞无言,唯有淡淡一笑,他是他的兄长,却不是她的。她的兄长都在天上,而他却还活着。 赵璟琰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寸余,然之间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她唇角的微笑空洞而陌生,看得人的心有些慌。 “莞莞,你一定奇怪我为何讲这样一番话,这些话原本我想留着等我回了京再与你说,只是生命无常,我不想留着遗憾。你放心,不会有后宫佳丽,不会有侧妃,只有你。”  赵璟琰双眸灼热,双手忍不住紧握,“等大事得成,等钱、盛两家的冤屈大白于天下,我便将位置让出去。你若喜欢江南水乡,我便陪你去江南,你若喜欢塞外飞雪,咱们便出关。总之,我这颗心,交 于你,便没想过收回。” 顾青莞血脉贲张,浑身一颤,迅速撇过脸,不让眼中的泪,在男人面前滴落下来。 只是强忍了许久,又怎能不落下。 赵璟琰死死盯着苍白如落花的清颜,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从前的锋利,坚强,冷清,不过是掩在她面上的保护色,就如同他一样。 他伸出手,将她紧搂在怀里,几不可闻的低低叹了一声。 “莞莞。这一路你走来,太辛苦,让我担你忧,担你愁,担你苦,好吗?” 顾青莞的泪落得更凶,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却使不出半分劲。 独行这么久,从未想过有一天,身边会多出一个人,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太凉了。” 是不是手冷的人,一旦遇到了温暖,才会忍不住的靠上去,只因那一点点暖意,于她来说,都是奢侈。 赵璟琰拿指腹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在军中的大半年,我常常面对着京城,想着此刻的你,正在做什么。也许在宫中诊脉,也许在青府喝茶,也许正如同我想你一样,也正想着我。” 他想的何止这些。起风了,她会冷吗?花开了,她会笑吗? “才不会!”顾青莞浓密的颤了颤,没有睁开,嘴里轻轻嘀咕了一句,似嗔似怨。 “自然不会,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回京后记得想我,如同我想着你一般。” 赵璟琰扬起嘴角,温柔一笑,低下头,将唇缠绵在她微凉的唇上。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顾青莞苍白的脸色,一点点红起来,细指无意识的揪着他的衣袖。 赵璟琰轻轻一叹。 再聪慧,再冷清的女子,在喜爱人的怀里,也会战栗,而这样的她,更让人疼怜。 他没有再让他躲避,温润的唇一点点探索,慢慢诱她陷落沉醉。 青莞蓦然烫红了脸,指尖死死用着劲,唇齿厮磨间,她缓缓合上了眼睛。 眼前,仿佛有一道光,那光照着她心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那光里,很暖……很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柔的指腹慢慢伸到她的白晳的颈脖间,轻轻一点。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莞莞,不忍与你分别,只好用此下策,我怕对着你的眼睛,再没勇气回军中。” “等我!” 失去意识的瞬间,青蔻的眼角划过泪。 她对这个男人,动了心! 赵璟琰看着她熟睡的面孔,不由自主的笑了。 这女子,原来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会如此乖巧,听话和娴静。 修长的手把玩着她的黑发,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咬咬牙,转身离去。 赵璟琰从屋中走出来,看着庭院中的人,道:“拿酒来,我要送送弘文。” 蒋弘文朝屋中看了眼,道:“你……她……” 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赵璟琰笑道:“她睡着了,放心。来,兄弟,这一趟辛苦了,这酒,我敬你。” 蒋弘文一饮而尽,骂道:“说什么傻话,以后自己当点心,别再给人算计了,这天高路远的,爷赶得及一次,赶不及第二次。” “乌鸦嘴,能说点好的吗?”赵璟琰佯怒。 “能啊,好的就是,活着回京。” 蒋弘文翻了个白眼,这一趟,他替这家伙担了多少的心,连夜里做梦都睁着一只眼睛。 “胡勇,我敬你一杯。” 盛方端起酒杯,道:“青山不改,绿水常流,七爷,保重!替我照顾好青莞!” 蒋弘文饮罢,将酒杯一扔,豪气道:“放心!” 三人再没多言一句,赵璟琰重重在蒋弘文肩上拍了两下,大穈一甩,脸上再没有儿女情长,只有一抹坚持。 离去! 盛方朝蒋弘文抱拳,紧随而上。 蒋弘文看着两人逝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扬。 亭林这一去,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既要对抗突厥,又要整顿镇西军,这些个差事,哪一个都不省心。 保重啊,兄弟!  他静立许久后,突然扬声道:“一个时辰后,回京。” 第三百三十五回玲小姐的事 青莞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里,车厢里药香阵阵,图案精致。 “小姐,这马车是寿王给的。”叶青轻笑道:“又宽敞,又好,坐着真是舒服。” 青莞哑然失笑。这车分明是他从她手中抢去的,这会子倒用来做人情。 一笑过后,她似又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沁红。 帘子一搬,蒋弘文的头探进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身子怎样,还烧吗?” 青莞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已无大碍。” 蒋弘文笑道:“幸好,幸好,如此咱们便赶路了。” “嗯!” “咦,青莞你的脸为何这么红?”蒋弘文故意挑眉一笑。 顾青莞深看他一眼,平静道:“要你管,赶路。” 两人相视一笑后,帘子摔下,蒋弘文扬着兴奋的声音高高响起。 “儿朗们,连夜赶路吧,京中的好姑娘们,都在等着咱们呢!” 顾青莞淡淡一笑,天鹅般优雅的笑容,让叶青,叶紫两姐妹心中一惊。 小姐她……似乎哪里有些不同了。 而此刻的另一辆马车里。 赵璟琰依旧斜斜的半倚半躺,“胡勇,你再替我捋一捋镇西军。” 仅这一句话,盛方便知寿王是何用意。整顿镇西军,肃清军中细作,已迫在眉睫。 “王爷,左将军陈斌华亭人士,家境寻常,却是当地几百年积世旧族之余;右将军许刚徐州人士,世家出身……”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像古琴般优雅。 月色渐渐西沉。 宝庆四十年。 八月初八,连日的秋雨浇灭了盛夏的酷暑,禁足一月的户部左侍郎和顾女医,在早朝过后,被皇帝宣召进宫。 此二人便大摇大摆的,在百官异样的眼神中,入了御书房,面圣。 宝庆帝看着两人的模样,御口一开:自省期间表现不错,三日后官复原职。 二人跪拜谢恩。 因态度良好,被宝庆帝留下喝茶。这一喝,便是半柱香的时辰。 出御书房后,顾青莞与蒋弘文看着彼此眼中的血丝,相视一笑。 无人知道,他们俩人回京,尚不过一个时辰,连替换的衣裳都是暗卫从府中拿来,在马车里换上的。 一笑过后,各自回府,月娘几个得到消息,巴巴的等在正门口。 等看到小姐下车时,那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连一向狂妄的石民威也背过身擦了几把眼泪。 青莞来不及安抚众人,此刻她实在是太累了,就想舒舒服服的泡在木桶里,洗干净这一身的脏,然后躺在床上睡他个三天三夜。 只是她刚侵入木桶中,连发都不曾散开,便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月娘心疼不已,一边落泪,一边替小姐梳洗。 一觉醒来,天已大黑。 青莞被人侍候着喂了半盅的奶酪,翻了个,又睡过去。 这一睡,又是一天一夜,直至第三日的午时,顾青莞才打着哈欠醒过来,口中直喊饿。 刘嫂子将早已备下的饭菜一一端上,青莞闻着香味,脸上浮出笑意,随即皱了皱眉道:“怎么不见松音。” 月娘气笑道:“小姐,史小姐都不知来瞧过小姐多少回来。” “连她都担着心。” “何止史小姐一人,史大爷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蒋家那头,大奶奶也过来了。” “难为他们揪着一颗心了。” “小姐,英国公世子,刘太医,二小姐也都上门了,奴婢给挡回去了。” 顾青莞冷笑,“二姐、刘兆玉是担心我,那个殷立峰就不知道安了什么心了。你有没有帮我狠狠的骂回去啊?” 月娘忙道:“小姐,奴婢说话狠着呢,那世子爷的脸色甭提有多难看了。” 很好! 青莞眸光一亮,笑意浮面。这笑,如一朵空谷幽兰,绽放在夜色中,让人怦然心动。 月娘惊得目瞪口呆。这些年,小姐素来清冷,笑容极少,即便是笑,也从未如此嫣然过。 青莞浑然不觉,道:“说说我不在这一个月里,都有些什么趣事儿。” 月娘勉强收了惊色,思了思道:“这一个月,京中没甚大事,不过有一桩事,月娘不知是大是小。” “何事?”青莞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滞。 月娘凝了凝,道:“玲小姐的事。” 吴雁玲?青莞怔忡了好一会。 老齐王府被抄后,按大周的法律,罪不及出嫁女,故这母女俩侥幸活了下来。听说她们身居简出,守着些银钱过日子,除此之外,便再无消息。 “她如何了?” 月娘惘然不能语,面色有几分难看,重重叹了口气后,方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 就在青莞离京后的三日后,京西街市的一辆马车受了惊,横在街打撞。 正好后头飞驰而来一匹马,马上的公子嘞不住缰绳,马头一转,撞上了一旁的一顶小轿,轿中的小姐且当场被撞出轿中,头着地,晕倒在地。 年轻公子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把那小姐送回家,并请了大夫来看。小姐幽幽醒来,强撑着被丫鬟扶出来,对着年轻公子轻轻一福。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公子且去吧,我没事。” 那公子一听这话,大吃一惊。自己撞了人,若换了旁人,早就揪着送官,或者讹钱了。 公子抬头一看,只见这小姐豆蔻年华,长得柳眉杏眼,袅袅聘聘,一口吴侬软语,娇中带着柔,柔中带着媚,勾得人魂儿都没有了。 他呆愣愣的看着,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回到府里,茶饭不思,第二日,脚勾不住心儿,买了些补品,便往那小姐府里去。 一来二去,郎有情来妹有意,山盟海誓后,那公子把持不住,与女子有了首尾,下当便跪求家中长辈,欲娶那女子当妻。 家中长辈一听,且喜且惊,不曾想素来对女色不开窍的儿子,竟然一夜之间开了窍,这是哪家的姑娘啊?连夜派人去打听。 谁知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所有人都傻了眼。 “小姐,你猜猜那姑娘和公子是谁?” 顾青莞听罢,大吃一惊,思了思道:“那姑娘必是吴雁玲,公子是谁,我倒猜不出。” 月娘面色一哀,叹息道:“我的好小姐,你做梦都不会想到,那公子是蒋六爷。” 蒋弘言,今科状元,那个只会读书,不懂风月的男子? 怎么会是他? 顾青莞目瞪口呆,唇半张半合,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果然,她做梦都不会想到。 月娘预料到小姐的吃惊,冷笑道:“为了这个事儿,蒋家闹翻了天,上到老祖宗,下到各房奶奶,哪个都不依。偏偏六爷像是着了魔似的,谁的话都听不进,就觉得玲小姐好。” 青莞揉了揉耳朵,似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 蒋六爷她是见过的,连和她说个话,脸都能红半天,又怎会…… “小姐啊,闷不坑声的人才会钻死胡同,一条道儿走到黑,不碰南墙不回头。若换了七爷,脑子拎得清,根本不会做傻事。” 顾青莞此刻才清明过来,轻叹道:“这个书呆子,想得太简单了。” “可不是太简单,这事儿,连月娘我都看得明白,他怎么就不懂。” 青莞笑道:“月娘,你倒说说看,都看明白了什么?” 月娘往炕沿上一坐,利落道:“小姐,从前玲小姐心高气傲,压根看不上六爷,怎的现在又看上了。不过因为老齐王府倒了,没了依靠,想找个靠山罢了。” “京中的靠山这么多,为何偏偏要找到蒋家?” “哪知道呢,也就六爷傻吧!”月娘嘴一撇。 话音刚落,院里有人说话。 “七爷,您怎么来了?” 片刻间,蒋弘文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青莞对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顾青莞打量他的面色,朝月娘递了个眼神,“给七爷拿双碗筷。” 月娘颇有眼色的离去。 “事情我都知道了。” 蒋弘文冷笑:“青莞,说实话,我真想劈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怎么就看不明白,那女子是别有用心昵?” 顾青莞轻轻一笑。 蒋弘言是皇帝亲封的中书舍人,正五品官职,在皇帝跟前走动,名副其实的红人。再加上背后有个蒋有家,前途不可限量。 吴雁玲虽有几分家产,但是与老齐王沾着边,放眼京中大族,谁敢娶。 蒋家虽然简在帝心,到底也要顾忌着。更何况蒋弘言并非普通的蒋家弟子,而是第一个入朝为官的弟子,意义非凡,这门亲事别说蒋家不同意,便是皇帝也难开金口。 蒋弘言若执意要娶她为妻,那他在蒋家的地位,在朝庭的前程,可真真就毁了。 而对于吴雁玲来说,却是找到了真正的依靠。蒋家再如何,都可为她遮风挡雨。 “老祖宗身体如何?” “这一回,是真的动了怒气。这不,请你过去瞧一瞧昵,怕老人家气出个好歹不。” “打发个下人不就行,何必亲自跑为一趟。” 蒋弘文抬头看他,目光深深,“出来躲躲,透透气,不然的话会闷死。” “你还会闷死,万花楼的姑娘抱一抱,神清气爽。” “青莞,谁要抱万花楼的姑娘?”  话音刚落,一身绿衣的史松音进来,待看到屋里的人时,笑容僵在脸上。 第三百三十六回可怎么收场 许久未见,他瘦了许多,脸上有着浓浓的疲惫之色,唯有一双黑眸,依旧深不见底。 蒋弘文也是一愣。 她穿了件天青色绣花衣衫,乌黑一般的发,远山一般的眉,樱花一般的唇,很美。 他眸光一动,微微颔首,“史姑娘。” 史松音咬了咬唇瓣,上前行礼,“七爷,安好。” 言语冰冰有礼,神色颇为平静。青莞目光在两人脸上划过,心中微叹一声。 “松音来了,陪我一道用饭吧。” 史松音眼角向那个男子看去,惨然一笑,声音轻柔道:“你有客,我回头再来。” 蒋弘文鬼使神差的,心里莫名一动,“史小姐用过饭了吗?” 史松音身形一顿,回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蒋弘文神色有些讪讪,“若没有,就一道用吧。” “多谢七爷,不用了。青莞,等你闲了,咱们再说话。”史松音声音淡淡,悄然离云。 蒋弘文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瘦弱,纤细,如同一枝垂柳,风一吹,便断了。 心是似有绞痛,他缓缓垂下了眼,掩住了眼中的那抹怜惜。 顾青莞看着他,又叹,“弘文,你可知道,我为何特别宠爱她?” 蒋弘文凝神。 “你有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干净的没有一点杂质,如一汪湖水般,清澈,明亮。”顾青莞露出一个笑。 蒋弘文抬起眼,眼中怜惜不在,“行了,顾媒婆,且帮我把眼前的事儿,应付过去再说。” 蒋府内宅。 老祖宗歪在榻上,一向笑眯眯的脸上,满是失望。 榻前三个儿媳恭身而立,也都没有了玩笑之意,三夫人韩氏的脸上,更是一片死灰。 “六小姐来了。” 青莞穿过屏风而来,被人簇拥到老祖宗面儿前,低头行礼。 老祖宗见她,神情激动,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唇动了几下,没有说话。 青莞拍拍她的手,像个经年的大人一般,道:“好了,我来了,快把手拿出来给我诊一诊。” 老祖宗犹豫的几下,到底是将手伸了出去。 青莞诊了片刻,道:“思虑太甚,需用几副药。老祖宗,不是我说你,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只需颐养天年就好,操心的事儿,交给小辈。” 老祖宗苦笑两声,指了指边一旁的三夫人韩氏,“给你三伯母瞧一瞧,这几日那张脸都不能瞧了。” 韩氏一听这话,眼睛泛红,哽咽道:“劳老祖宗记挂,真是媳妇的过错。” 青莞回头看三夫人神色,着实吃了一惊,数月不见,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那脸色着实难看。 想来也是,原本前程似锦的儿子,突然迷上了这样一个女子,做母亲的,有几个还能脸色红润的。 青莞正要说话,一个青衣丫鬟匆匆而入。 “老祖宗,三位夫人,大事不好了,华阳郡主带着吴小姐找上门了。” “什么?”韩氏一声惊呼,脸色骤然发白。 左右两个妯娌扶住了,眼睛同时向老祖宗看去。 “哼,手脚倒快。”老祖宗冷笑一声,“老身要亲自会会,这母女打的什么主意。” “老祖宗年岁大了,受不得刺激。”青莞突然开口,“劳大奶奶陪着三位夫人先去瞧瞧吧。” 朱氏心领神会。 老祖宗出面同,事情就没有了周转的余地。此刻由她和三位夫人出面,才是上上策。 张氏瞧着自己的准儿媳,心底那股子自豪感,油然而生。 瞧瞧儿子的眼光,再瞧瞧六爷的眼光,那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知老六他,着了什么魔。 张氏退出去,见儿子抱胸站在门口,目光呆呆的盯着青莞瞧,心中一喜,胳膊肘朝儿子推了推,含笑离去。 蒋弘文看着母亲意味深长的笑,头皮发麻。可以预见,将来他和青莞的事,麻烦小不了。 朱氏一看吴雁玲母女,心里便咯噔一下。 两人均一身素衣,头上珠钗未着,脸上脂粉未施,亭亭立于堂下。 张氏三妯娌齐身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目光均朝朱氏看了一眼。 朱氏会意,巧笑道:“郡主坐吧,有什么话不防直说。” 赵华阳目光环视一圈,冷然道:“府上六爷呢,请把人叫出来说话。” 大夫人张氏脸一肃,道:“爷们有爷们的事,郡主与我说话,也是一样的。” 赵华阳不过是想弄个下马威罢了,闻言,道:“既然大夫人说话,那我便不客气了。六爷辱了我女儿的清白,难道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算了?府上诗礼大族,莫非也要学那泼户翻脸不认人?” 张氏与韩氏对视一眼,道:“郡主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黑不提,白不提。这是大事,总不能就这么草率的定下来。” 赵华阳眼眶一红,恨声道:“我知道,蒋家钟鸣鼎食,我们家攀不上,也不想高攀,谁知……真真是冤孽。如今事已至此,你们说罢,到底想怎么办?” 张氏道:“郡主有什么要求?” 赵华阳眉梢一挑,“我的要求很简单,三媒六礼,八抬大轿把我女儿娶回去。” 韩氏一听这话,急得脸色大变,忍不住忿忿道:“做梦,我儿子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 赵华阳眼光一兴,嘴角闪过狠厉,抬起手照着吴雁玲脸上,狠狠的抽了下去。  “听见没有,人家压根就不会娶你做媳妇,也就你这傻子,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把心和身子都给了他。堂堂大家小姐,沦落成失身的下作女子,真真丢尽了我的脸。若我是你,哪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 上,早一头撞死了算。” 吴雁玲捂着脸,泪水涟涟,嘴里含糊道:“母亲……母亲……当真要我去死吗?” 赵华阳泣不成声,一脸灰败道:“不是我要你死,是这蒋家要把你逼死。你这个傻孩子,失了身的女人,这辈子就完了,连给人做妾都没有人要。” 吴雁玲抬起泪眼,扑通一声跪倒在三位夫人面前,泣声道:“求夫人垂怜雁玲,给一条活路,若不然,雁玲真的只有一死了之了。” 韩氏气极。这话明白着是胁迫蒋家娶她,若不娶,便以死相逼。  她正欲说话,张氏迅速拦住,柔声道:“事情到了这份上,有些话不说也得说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姑娘没入洞房,就失了身,这话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就算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不懂规矩 ,但姑娘是大族出身,难道也跟着他一道不懂规矩?姑娘不懂规矩倒也罢了,难道郡主也任由着你们胡来?” 青莞站在帘后,听了张氏这几句话,心中不由赞叹。真真是一针见血啊,骂人不带脏字,却连着郡主都骂了进去。 赵华阳如何听不出,脸涨得通红。 吴雁玲一行热泪落下,泣不成声。  “夫人教训的是,母亲从来对我严厉,是我自己失了德行,怪不得别人。只是夫人,人都有情窦初开,情不自禁的时候,我与六爷是真心相爱,我敬重他的学识和人品,所以才一失足,成千古恨。什么 也不必再说,我吴雁玲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今日腆着脸上门,已羞愧之至。” 说罢,她袅袅从地上起身,一步步退后,边行边语,“替我给六爷带句话,我吴雁玲从未后悔把身子给了他,今生做不成夫妻,来世再做。我在黄泉路上等他。” 众人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只见吴雁玲脚下一使劲,猛的向墙上撞去。 “咚!” 身子如蝴蝶样飞弹出去,缓缓倒地,血流满面。 而恰恰就在这时,闻讯而来的蒋弘言冲进堂屋,正正好看到了吴雁玲自尽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冲过去一把搂着心爱的女子,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你们逼死了她,满意了。她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玲儿,玲儿……” 赵华阳一看女儿撞墙自尽,魂儿都吓没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 堂屋里顿时闹作一团,朱氏先反应过来,只是不等她开口,顾青莞和蒋弘文同时里屋冲出来。 朱氏像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青莞。 “妹妹,快救救她。” 床上无知无觉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血自头顶涌出,青莞拨开她的发,见伤口略深,遂用针。 许是因为疼痛,吴雁玲幽幽醒来,目光凝在青莞身上,散着幽幽寒意。 顾青莞察觉,对望过去,吴雁玲厌恶的闭上了眼睛。 银针在一旁瞧得清楚,嘴一撇,冷哼道:“翻什么眼睛,要不是因为蒋家,你还以为我家小姐愿意救你?哼!” 顾青莞扫了银针一眼,厉声道:“做好自己的本份。” 银针吓得吐了吐舌头,心道也就小姐好心,换了她,哪里会害她的人看病。 半盏茶后,顾青莞从里屋出来。 “她如何了?”蒋府众女忙迎上去。 顾青莞接过银针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汗,方道:“头顶缝了六针,性命无忧。” 众人长松一口气。真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女子,说自尽便自尽,可真真是……  韩氏被人搀扶着,红肿着一双眼睛,哀道:“这一下,可怎么收场啊?” 第三百三十七回争来一个妾 众人一听这话,心中一沉。连死都用上了,看来这吴雁玲是打定了主意的。 “六小姐,老祖宗叫你过去。” 顾青莞一听,目光看向蒋弘文。她只负责看病,府里谈婚论嫁的事儿,与她无关。 蒋弘文一脸无辜的朝她眨眨眼睛。对不住了青莞,老祖宗信你,我也没办法。 “好孩子,我只问你一句话,这女子能不能进门?” 顾青莞站在榻前,认真的想了想,扬声道:“老祖宗既然信我,我便实话实说,进不得。” 吴雁玲的手段,她是尝过的,比那两个庶出的不知厉害多少倍,心思深不可测,再加上身后有个赵华阳,那更是个难缠的妇人。 延古寺里,这母女俩设下连环计的事,她可是一直都记在心中,只是还未腾出手料理。 六爷只会读书,心思单纯,若娶这样的人为妻,只怕蒋家的家宅,从此再难安宁。 老祖宗听罢这话,微眯的眼睛突然睁大,“好孩子,扶我起来。” “老祖宗,您这是要……” “好孩子,这事儿不能再拖下去,蒋家百年的名声,不容毁在一个孽子手中。” 顾青莞见她目光清明,仿佛已有定夺,忙上前扶住。 客房里,药香阵阵。 绣帐里,吴雁玲头缠纱布,美目紧闭,脸上惨白无血色。 床前蒋弘言神色悲痛,双手紧握着亲爱之人的小手,眼睛定定的,根本舍不各挪开半分,连老祖宗来了,都不曾行礼。 老祖宗往太师椅里一坐,龙头椅杖重重往地上一戳。 “弘言,你给我过来,跪下。” 蒋弘言犹豫了半晌,到底放下了吴雁玲的手,直直跪倒在地。 “求老祖宗发发慈悲,成全了孙儿,以后孙儿都听您的,再不会忤逆半分。” 老祖宗冷笑一声,如箭的目光向床边的赵华阳看去。  “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心,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你熟读圣贤书,却臣不臣, 子不子,不仁不信,故不配为人。” 蒋弘言一脸愧疚,眼泪滴落下来,“老祖宗,孙儿错了,可孙儿实在爱她,一刻也离不开她。” 青莞看着他深情的模样,心中微叹。书读得再多,学问再好又有何用,看不清世事,辨不清是非,也惘然。  心里正想着,听老祖宗又道:“你口口声声要我成全,好,我便成全你。但是,这女子乃罪人之后,蒋家忠君爱国,你不配为人,你的父亲,兄弟却还要在这京中立足。所以,这个女子,以妾纳之,正 室之位另有他人。” 赵华阳一听女儿要做妾,气得柳眉倒竖,“我女儿堂堂大家小姐,绝不可为妾!” 老祖宗缓缓起身,直视着赵华阳的眼睛,嘴角浮上冷笑,“做妾,已是抬举了她。若不是弘言看中,这个女子便是入蒋府为奴,我还嫌她心思歹毒。” “你……”赵华阳气得眼睛翻翻。 老祖宗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眼中毫不遮掩鄙夷,“赵华阳,有些话你知,我知,说出来就难听了。当初延古寺的事,你真当我老眼昏花,一无所知吗?” 赵华阳惊出一身冷汗,嘴一张一合,心里惶恐到了极致。这事儿要是被翻了来,她们母女俩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老祖宗扫了眼床上的人,声音微扬,“我不防明白的告诉你,你女儿就算是死在蒋家,这事儿我也是不怕的。不撕破脸,一来是蒋家要这个脸面,二来,蒋弘言是我的孙子。” 赵华阳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死命的咬着牙,不让脸上的恨意表现出来。 老祖宗高高扬起头,目光带着了然,“来人,把吴小姐安顿在西北角的冷月院,今天晚上府中摆酒,给六爷纳姨娘。” 话音刚落,蒋弘言膝行到她面前,连连磕头谢恩,“多谢老祖宗成全,多谢老祖宗成全。”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只要他和玲儿能在一起,不管正室,还是丫鬟,他都愿意。 老祖宗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说不出的失望,堂堂状元,诗书满腹,到头来竟然连个好歹都不分,都是她的疏忽啊! “你明日给我上书皇上,将此事奏明,若皇上用你,你便好生当差,若皇上恼你,就给我递了辞呈回来。” “孙儿一切,都听老祖宗的安排。” 蒋弘文的话,像一把利刀,直刺赵华阳的胸口,眼泪簌簌而下。她缓缓的看向床上的人,心如刀绞。 姜到底是老的辣。 女儿啊女儿,母亲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这个蒋家,是你千方右计要进来的,但愿你平安喜乐,此生不会后悔。 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早已醒来的吴雁玲听着老祖宗不带一丝温情的话,将藏在被中的手,死死的握着,指尖掐进肉里浑然不知疼痛。 一个妾?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布下这么多机关,到头来竟然只争来一个妾。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赵华阳再不甘,也只能朝老祖宗陪着笑离去。女儿以妾之名入蒋家,日子过得好,过得差,都在别人手里捏着。 她久浸内宅,这里头的门道清清楚楚。 三夫人韩氏再不甘,也只能众人面前强颜欢笑,老祖宗这一招,已然是最周全的法子。如今之计,就得给儿子寻个好媳妇,把那吴雁玲弹压下去。 顾青莞回到府,歪在炕上,懒懒不想说话。 老祖宗到底是厉害的。 一个妾室,既可以保住最有出息的孙子,又可以平息此次风波,还能堵天下之口舌,皇帝那头又能交待,其手断真非常人能比。 更何况蒋家的妾室,等闲连院门都出不得,掀不起大风大浪。 怕就怕,吴雁玲心高气傲,非要争个长短,挑唆着蒋六爷与家中作对,那就有得闹腾了。 月娘见小姐不语,上前劝慰道:“小姐何必为她们母女愁心,老祖宗这样厉害的人,难道还治不住一个小妾。” 顾青莞定住了眼睛,盯着月娘足有半晌,方道:“我并非担心这个。我只在想吴雁玲费尽心思勾住蒋弘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寻人庇护?” “哼!” 月娘嘴里呼出冷气,“小姐,我倒觉得畅快。争来争去,到头来不过是个妾,哼,也算是她的报应。” 话音刚落,春泥的声音突然响起,“七爷,您怎么又来了?” “找你家小姐有要事。” 顾青莞眉头紧皱,莫非那吴雁玲又出了什么么蛾子? 她忙迎出去,还未开口,蒋弘文已压低了声,一脸焦急道:“青莞,亭林来信。” 顾青莞心中一惊,她才入京三日,怎的就有信来,莫非他身上的毒有复发? “速速拿来我看!” 蒋弘文哑然失笑,从怀中掏出信,“要得这么急,我可有什么好处?” 顾青莞此刻方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脸一红,转身就往里走。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您六小姐大人有大量,速速拿去瞧吧。可怜身上一堆的事儿,偏要巴巴的跑来,结果还落了个不是。” 顾青莞闻言,转身,目光淡淡的看向他。 “别这样看我,某人会有酸意的。得了,我该走了。” “往哪里去?” “史磊,高小锋在万花楼,等着我呢,说要给我接风洗尘,这酒不喝不行啊!” “今儿不是六爷的好日子吗,你若走了,老祖宗会不会生气。” 蒋弘文笑道:“你傻了不是,一个姨娘而已,哪里值得爷我出面,这个女人,我看一眼都嫌多余。” 这话听着熨贴,顾青莞笑笑,低声道:“那你少喝些。” “少不了,爷憋曲了一个多月了,正想大醉一场。” “喝不死你!” 顾青莞捏着信,嗔怒的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扬。 信很短,寥寥几笔,却看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莞莞,刚刚分别,思念又起,眼前全是你的影子,一伸手,却是虚无。忽明白,为伊消得人憔悴这话,半分不假。愿你也如我这般的,想我!” 青莞闭目,捂住胸口,纸上的一笔一画,铮铮风骨,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嬉笑,不羁。 从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一颗心放在你面前,你看到得到好,看不到也好,总之,他始终都在。 又看了一遍信,小心收起,放于床头的暗阁里,依着一扇一佩,这些可都是他的东西。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青莞莞尔一笑,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慢慢的走进了自己的心。 蒋弘文抬脚走出院子了,却见数丈外史松音款款而来。 四目相对,多少有些尴尬。史松音脚步明显一滞,不曾想来来回回都能遇到,真是冤孽。 “七爷。” 失惊的盈盈清眸,雪颊上微微浮起的绯色,蒋弘文莫名的心跳了几下。 “史小姐。” 史松音微微颔首,绕道从他身边走地去,眼神之间半分缱绻也无。 “史小姐。”蒋弘文突然出声唤住。  “七爷,有何吩咐?” 第三百三十八回真冤家路窄 声音沉稳而疏离,再无半分从前的俏皮,蒋弘文心里反觉得沉闷。 他忽然想起那去年中秋,那女子娇俏玲动的倚在青莞的身旁,傻傻的笑着,眼神如天边的星辰,亮得刺眼。 史松音见他不语,却直直的看着她,不由拔高了声间,“七爷唤我,有什么事?” 蒋弘文愣了愣神,道:“天凉了,你多穿件衣裳,免得病了。” 耳畔嗡嗡咋响,那一句略带着关心的话,烫得史松音神智全无。 她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失神地看着眼前这个俊郎男子。 蒋弘文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扯出一抹干笑,“史小姐,我……哎……告辞!” 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墙角,史松音才收回了视线,眼中露出淡淡的失望。 不过是一句客套的话,又如何能当真。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的影子。 “小睛,小雨,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小姐?”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 史松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纯真明澈的眼神里那男子的倒影犹在。 冷月院里,烛火通明。 吴雁玲仰着头看着绣花帐,眼神有些呆滞。 冬儿端了药盏进来,“小姐,药煎好了,奴婢扶您起来。” 吴雁玲摇摇头,“什么时候时辰了?” “戌时二刻了。” “前头的酒席散了没有?” 冬儿打量小姐神色,想了想道:“已经散了,六爷许是被什么耽搁住了脚,小姐别急。” 吴雁玲一动不动的躺着,嘴角泛起冷笑,“我急什么?” 冬儿被这样一堵,面露难色。她跟在小姐身边很多年,却不知为何觉得如今小姐陌生的紧,一言一行连她都看不明白了。 小姐心里明明没有六爷,却与他饮诗作对,弹琴作画,那眉眼,那笑意像极了热恋中的少女,无限妩媚又无限端庄。 风华绝代的佳人,让六爷这个不识情滋味的书呆子,根本把持不住。小姐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直勾勾的跟到哪里。 生辰那天,小姐精心打扮,美得像天上的仙子,六爷原本就对小姐一见倾心,再喝了些加了料的酒,哪里还能把握住。 一夜春宵,落红点点,山盟海誓,连她在外间,都似乎听得醉了。 想到这里,冬儿脸上浮起冷笑。 男人的誓言果然最最听不得,六爷明明拍着胸脯说要娶小姐进门的,到头了竟成了姨娘,别说连个红轿都没有,就是外头的酒席,都冷清无比。 小姐啊,你这般委屈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冬儿,去打听打听,七爷身在何处?” 冬儿心里咯噔一下,冷汗从后背渗出,“小姐……七爷他不是咱们能打听的。” “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凡事我心中有数。”吴雁玲厉声道。 冬儿咬咬牙,“是,小姐。” 屋里安静下来,吴雁玲闭上眼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漫漫靠近,一双大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玲儿,委屈你了。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才是我真正的妻子。” 男人的声音温柔无比,动作轻柔,然吴雁玲心里却忍不住的想吐,她用力的掐了把腰间,睁眼时,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带着丝丝柔情。 “爷——” 蒋六爷纳妾的事儿,在偌大的京城,掀不起丁点的波澜,即便这个妾的来头,是曾经的老齐王府的外孙女。 宝庆帝看到蒋舍人的自责书,思虑了一息的时间,才记起吴雁玲母女来。 两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何必赶尽杀绝,嫁于蒋舍人为妾,不失是个好归宿。于是宝庆帝不假思索,写下两字“驳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蒋家人看着御笔,心里的石头落下地来。 史松音在青府住了两日,便要回去。青莞心里虽舍不得,却也耐她不得。 弘文如今三天两头往这府里跑,就算再避讳,也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罢了罢了,不了得她多往史家别院看她去。 青莞找了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亲自把人送回了家,又与史磊秉烛夜谈,晚了,索性也在史家住下。 转眼便是中秋,京中上下都在盯着两件事。 头一件便是苏府三子与殷国公八小姐的婚事。其次是九月初九皇帝泰山祭祀,八月二十日,皇帝仪仗便要出京。 头一件事,与青莞无甚关系;但泰山祭祀她定是要随行左右的。 偏偏青莞自回京后,身子时好时坏,一来是西北之行,亏损太多,二来又是夏末秋初换季之时,天气冷热不均。 再加是大腿内侧的擦伤,刚刚长出新肉,奇痒无比,故有几分难熬。 月娘几个变着法的替她调养,钱福更是三天一大诊,两天一小诊,无一日敢缀。 曹子昂不言不语,用各种补药精心熬制成了膏,命月娘务必让小姐在饭前用上一勺。 青莞看在眼里,暖在心中,悸动的心底想流泪。 八月十四。 秋日黄昏,天空一碧如洗。 这日,青莞给皇帝请完脉后,刚出殿门,就被静候在此的刘玉兆拦住了去路。 刘兆玉这个月来,在皇帝跟前走动,因侍奉的好,在太医院里官进一级,这一切源于青莞的举荐。故他一心想找个机会,把这份情还了。 青莞见他的模样,心知这一顿宴请,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遂笑道:“恭敬不如众命。!” 刘兆玉笑道:“得勒,咱们醉仙居走着!” 两人入醉仙居,找了个雅间,点了一桌的酒菜。青莞正吃着药,不能饮酒,故以茶代酒,边喝边聊些太医院的事。 酒过三巡,刘兆玉笑眯眯的道:“我真不明白,你禁个足,为何连我都不见?” 刘兆玉前后上青府两趟,结果回回被月娘婉拒,结果只能灰头土脸的回去。 青莞掩饰道:“我在府里逍遥快活的紧,懒得见人。” 刘兆玉喝过一杯酒,眉眼前有些八卦道,“你快与我说说,你与那殷家两位有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就到了那个地步?” 青莞白了他一眼,脸色一沉,答了两个字:“别问!” 刘兆玉嘿嘿一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不过有句话我定要与你说一说,说得难听,你只当我是酒话。” 青莞不用他说,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仍是点点头。  “殷家两位到底宫中有个贵妃,万一哪天贤王上了位,殷家来个秋后算账……哎,凡事总要为自己留点余地,不可太过。你这个性子,从前我瞧着温柔的很,怎的也有如此血性的一面,不妥,大大的不 妥。依我看……” 刘兆玉喋喋不休,青莞笑而不语。 片刻后,他突然声调一变,凑过去低语道:“皇上的身子瞧着不大妥当,这一趟泰山之行,有两三分凶险。你我身上的担子不轻。” 顾青莞听了这一句,方才明白他此次请客的最终目的,想了想,也把头凑过去道:“他的身子已然虚透。” 刘兆玉背后渗出冷汗,“那……咱们当如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尽好自己的本份才行。” 突然,门被推开,一个锦衣男子站在门口,眼光冷令的看着包厢里的人。 刘兆玉见来人吓了一跳。真是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他怎么找上门来了? 顾青莞眼角扫过,笑意淡淡逝去,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慢慢送到嘴里,恍若未见。 殷立峰盯住她,一时无声,眼中似有怒意。 刘兆玉看着面色不善的两个人,心里念啊一声阿咪陀佛,这两个小祖宗可千万别闹起来啊。 “兆玉,来,我敬你一杯。” 青莞挑了挑眉,“以后请我吃饭,找个安静一点的地儿,别阿猫阿狗都能找到,看着嫌烦。” 刘兆玉手一颤,酒泼撒出来,急得直眨眼睛,示意她少说一句。 “兆玉,你眼睛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了小人,就抽抽了?” 这话一出,刘兆玉差点没从椅子下摔下去。小祖宗哎,胆子太大了,我刚刚才劝你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果不其然,殷立峰气冲冲走过来,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顾青莞,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是小人,谁是阿猫阿狗?” 顾青莞淡淡一笑,“没想到,还是条疯狗,兆玉,麻烦赶一下,免得影响我食欲。” “顾青莞,你的胆子太大了,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殷立峰的肺都要气炸了。她竟然把他比喻成一条狗,放眼京城,还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 刘兆玉心里哀嚎阵阵,手轻轻扯了扯青莞的衣袖。姑奶奶,少说一句,眼前的这人,咱们惹不起。 青莞一把甩开,目光冷冷对上殷立峰的,冷笑,“你想拿我怎样,殷世子?” “你……”殷立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真的不想拿她怎样。禁足一个月,他的心里没有一天不在担忧,茶不思,饭不香,就怕她心里恨着他。  偷偷上门两次,却被人赶出来。今日正巧遇见了青府的马车,他喜之若狂,控制不住的想要见她,却不曾想推开门,见到的竟是她和别的男子单独吃饭。 第三百三十九回当年那一箭 顾青莞轻轻把筷子放下,优雅的起身,视若无睹的对着刘兆玉道:“兆玉,今日来了外人,这饭用着没甚滋味,改日你来我府上,我在暖阁设宴,陪你一醉。” 陪你一醉? 殷立峰的脑袋里嗡的一下,心底所有的担心变成了愤怒,他猛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女子的手。 “放开,你这只疯狗。”顾青莞毫不畏惧。 殷立峰怒不可歇,狰狞的样子像要把她捏碎。 “你是个女子,能不能懂些规矩,整天和男人混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刘兆玉听这话,脸色彻底黑了,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声音越发冷清。 “我再不懂规矩,也不会去勾搭别人的未婚夫。没规矩的是你的胞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贱最贱的人。” 招不在旧,管用就行。殷黛眉从来都是他的死穴。顾青莞一脸嘲讽地看着他。 “放肆!” 殷立峰一声怒吼,想也没想野蛮的把她一推。 这个女人,嘴太毒了。 顾青莞踉跄后退几步,一头撞在屏风上。 呼拉拉,屏风倒地,她脚下一乱,重重跌倒在屏风上。 “小姐!” “青莞!” 三条人影飞扑过去,殷立峰目光一滞,手掌僵硬在半空,心口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眼中惊慌失措。 他喜欢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为什么,回回都是这样! 两败俱伤。 有一只手落在肩上,殷立峰茫然回首,“姐夫……我不是故意的。” 苏子语双目微垂,蹙眉叹息道:“立峰,你过份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 她到底是个弱女子,手无寸铁,被他一掌推开,嘴角涎出血丝。 殷立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抱头不语。 有敲门声。 门吱呀一声推开,殷黛眉走进来。 殷立峰抬起头,“八姐。” 殷黛眉走到他跟前,轻叹道:“闯了祸就躲起来,这岂是大丈夫所为。你实话和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像三岁的稚儿藏了糖果,被别人的找到,殷立峰猛的起走,像困兽一样来回在房间里走动。 殷黛眉看着胞弟如此,心底有些痛意。 他从小顺遂,未有求而不得的东西,独独在情之一事上,颇有一翻坎坷。 当年他在她面前反复说起苏子语时,自以为将心藏的很好,只是一母同胞之间的默契,她又如何不清楚他的想法。 而现在,他把对钱子奇的一腔心,又统统转移到了顾青莞身上,偏偏又无甚手段,只会笨拙的伤人伤已。 真真是个痴傻的! “立峰,别再去招惹她了。那个女人不比钱子奇,心思深沉,十个你也不是她的手对。如今朝庭正是敏感之时,你万万不可给贤王闯祸。” 殷黛眉咬了咬牙,道:“更何况,原本你姐夫就心存愧疚,你这样一闹,他对顾青莞更为怜惜了。” 殷立峰忽的停下脚步,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苏子语。姐姐放心好了,明日便是你的大婚之日,你盼了多年终于得尝夙愿,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你……” 殷立峰袖子一甩,“我不放心她,去那府里看看。不会耽误明早背八姐出嫁。” “殷立峰,你给我站住!” 殷立峰恍若未闻,身子一斜,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殷黛眉气得浑身簌簌发抖。 “小姐,咱们回去吧,没几个时辰,便要洗漱装扮了。”碧玉上前扶住。 殷黛眉神色一凌,“去,打听打听,子语是不是也在那府里。” 碧玉气不打一处来,“这顾青莞就是个祸害,弄得世子爷和姑爷都不得安生。” 殷黛眉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 苏子语此刻,正站在青府的院子里,对着盛怒的蒋弘文抱了抱拳。 “立峰年少气盛,误伤了六小姐,确是他的错。还请七爷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计较。” 蒋弘文怒目看着他,脸上的青筋已然暴出,冷笑道:“少他妈跟爷废话,伤了爷的人,竟然找你来出头,那殷立峰也就是个怂蛋。” 今日他正在户部和一帮老家伙斗智斗勇,得到消息惊呆了。直娘贼的,竟然连亭林的女人也敢打,那殷立峰的胆子也太大了。 好在只是摔了跤,身上几处淤青,并无什么大碍。若真有个什么,以亭林的脾气,只怕这天都要掀开来。 苏子语无奈道:“七爷消消气,有什么怒气冲我来。” “你算老几?” 蒋弘文拿起“活阎王”的派头,“踩着女人升官发财,爷他妈最恨的就是你这种鸟人。废话少说,滚回去带去话给殷立峰,给爷等着,这笔帐爷定会找他算帐。” “弘文!” 顾青莞散着长发,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身后。 蒋弘文神色一变,缓缓走近,放柔了声音道:“不好好歇着,出来做什么?” 顾青莞对他一笑,目光越过落在他的身后,“多谢苏侍卫,明日便是你的大喜之日,请回吧。” 眼前的女子身段玲珑,花容绰约,月余不见,似又长开了不少。 苏子语在心里暗暗叹息,道:“六小姐身子如何了?” “活着。” 简单二字,是嘲讽,更是不屑。 苏子语看着她纯黑的青丝,忽然笑道:“既活着,不知可否留我用些饭菜,这会竟饿得慌。” 蒋弘文冷笑:“苏三爷真会说话。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有何颜面在青府用饭。” 苏子语不语,一双深目拂过青莞的眼角眉梢,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无一点血色,想来这一个月极为劳累。 那一日她入京,他就隐在官道的树林里,看着她的马车扬起尘沙,一颗心总算是归了原位。 青莞淡淡扬笑,“对不住苏侍卫,我的饭菜宁肯喂了狗,也不会舍于你吃。弘文,替我送客。” 蒋弘文眼露讥诮,“请吧苏三爷,这府里不欢迎你。” “六小姐就不想知道,当初我什么要射那一箭吗?”苏子语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顾青莞原本苍白的脸色,刹那间惨无人色,心里有什么突然撕裂开来。 七年来,她尽量不去想那一幕,因为每想一次,那伤口便涌出鲜血,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多少次,她在睡梦中惊醒,泪流满面。拭了泪,告诉自己,那只是梦而已,不要再想,如果你是顾青莞,而非钱子奇。 可那梦境真实的可怕,她知道,如果得不到答案,那梦竟怕是她今生今世的修罗场和梦魇。 如影随行,永不会变。 顾青莞目光直直看向他,唇边浮上一个惨然的笑,“来人,置酒菜。” “青莞?”蒋弘文直觉不对,低低的唤出一声。 青莞目光移向他,眼中有着无尽的痛意,“弘文,我有些话,想听苏侍卫说一说,你可介意?” “介意”两个词在喉咙里翻涌了几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女子突然像换了一个人,身上的哀色如秋雨淅淅沥沥,缠绵流转。 想着她一心为钱、盛两家复仇的心,蒋弘文深吸一口气。 “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酒席置在水榭。 临近十月,天边月儿大而亮,照得夜色美仑美幻,连心都柔软了几分。 男子负手立于桌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目光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闪过打量。 顾青莞幽幽一笑,“苏侍卫,请入席吧。” 苏子语看着青莞身后的钱福和月娘,以母鸡护小鸡的姿态瞪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眼中含笑。 “六小姐,可否摒退下人?” 青莞手挥了挥,“你们,下去吧。” “小姐。”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射死子奇小姐的罪魁祸首,月娘如何能放心。 青莞嘴边浮起一抹轻笑,“月娘别怕,一来他手上没有箭,二来明儿是他的大喜之日,他不会自寻死路的。苏侍卫,我说得对吗?” “对极!” 苏子语撩起衣袍,施施然坐下,修长的手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斟满,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灵气逼人的脸上。 她双眸微朦,眼中流光深藏,平静的脸上如同一个经年的老人,看不出喜怒,辨不清悲欢。 这一个月来,他每日深夜唯一做的事情,便是展开从前子奇给他的书信,和顾青莞的药方,置于灯下,一字字,一笔笔的看。 越看,他的心越惊;越惊,则心中涌上恐惧。他几乎可以认定心中所疑,独独缺一个肯定。 青莞轻摆衣袖,袅袅移动,身姿优雅的坐下,“你们,且去吧。” 月娘与钱福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一时间,水榭里静寂无声,只有如水的月光,无声的照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时隔七年,头一回和这个男人离得这么近,青莞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远在军中的赵璟琰。 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他总是有很多的话要与她说,钱庄的,朝庭的……而她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他的眉目便亮了,俊极了。 青莞垂下头。  而七年前,她和苏子语在一起时,都是她聒噪说着话,逗他开心。可见,在感情的中,谁先动了情,乱了情,就失了先机。 第三百四十回怒时的眼神 苏子语此刻也有些恍惚。 她散着长发,眼睛在月光下分外动人,似有几分子奇的样子,然细细一看,却又不是。 子奇的眼中,是暖暖的笑意,看得人的心会随之漾起;而她的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看得人寒彻心骨。 然而世上诸多荒诞之事,从来都在人的想象外。明日他就要大婚了,他等不及了。 时间淡淡流逝,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这么静静的坐着,一个饮茶,一个饮酒。 一片乌云随风而过,遮住了月色。 苏子语压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绪,冷静的开口,“六小姐可想听一听,我与你表姐的故事?” 顾青莞垂目,片刻后点点头。 其实,故事就在她的心里,但总要让他回忆一下,然后告诉她,他那一箭是如何的身不由已。 世间负心的汉子,不都是这样的套路吗? 苏子语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声音低沉的如同古琴,他决定破釜沉舟。 “其实,我并不喜欢你的表姐,不应该说,从来没有喜欢过。” 青莞猛的睁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不可能,绝不可能! 苏子语看着她错愕的表情,略微提高了声调,“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莞咬着牙,心底一片空茫,他不喜欢他,从来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 叶夫人? 顾青莞又一惊。她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无济于事,她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 苏子语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 “母亲嫁于父亲,生了三个儿子,我是老么。母亲待我和哥哥很好,独独对父亲冷淡。连父亲纳妾这种事情,她都只是淡淡一笑。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喜欢的人,是你的父亲。” 顾青莞并不接话,只是慢慢的握紧了拳头。 “一个女子嫁了人,心思不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却惦记着不该属于她的东西。我每每看着父亲借酒消愁,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苏子语有些说不下去,猛的连喝两杯,接着道:“后来你来了,母亲看你的眼神闪着光,这样的光芒,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恨你。因为我知道母亲看的,并非是你,而是你身后的 人。” 她身后的人,是父亲。 顾青莞感觉自己掉进一个无边的旋涡,身子在那旋涡里转啊转啊。拳头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苏子语死死的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丁点反应。  “于是,我便想着,既然母亲让父亲难过一生,我为什么不能替我父亲报仇。父亲那样爱我,教我读书,教我习武,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伤心、难过,痛苦。所以,我一点点的靠近你的表姐,对她欲 擒故纵,让她对我欲罢不能。” 顾青莞只觉得胸口的疤痕,慢慢扩大,扩大,里面有深红的血,涌出来。耳畔嗡嗡作响,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少女的情愫,单纯的容不下任何东西,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情话,便足以让她赴汤蹈火。 然而,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欺骗,不过是为了亲人的报复。 顾青莞含泪凝神着他。这七年来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耿耿于怀,此刻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一个局而已,她却为了这个局陪上了所有。 甚至性命! 苏子语看着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心跳如擂,然而他却轻轻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父亲,我说不定还会喜欢她。说起来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点傻,一心以为我喜欢她,其实我真正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殷黛眉。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所以,你杀了她。”顾青莞声音微微发颤,眼中的温度如冰。 “她还能活吗?钱家、盛家都那样了,她还能独活吗?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一箭了结,至少她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痛楚。而且,到了那边也有亲人陪着,不置于孤单。” 顾青莞已经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如果她手中有匕首,会毫不犹豫的向他刺去。 要怎样的厚颜无耻,心思歹毒才会坦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苏子语,此生不将你碎尸万段,她誓不为人。 眼中喷出的怒火,足以灼尽这世间的一切。 苏子语心一痛,拿起酒壶,用力灌入自己的口中,灌得急了,呛得连连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六小姐,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不瞒着你,你也可以恨我,但希望你只恨着我,别去伤害立峰和黛尾。” 苏子语的一双瞳仁陡然收缩,眼中闪出厉光来。 “我从前对你处处忍让,不过是看在你表姐的份上。她到底是个可怜人,错爱了我一场,我于心不忍。午夜梦回时,我也觉得亏欠。” 青莞猛的低垂下了头,只有微微颤着的双肩,出卖了此刻她的心。 她要杀了他! 她一定要杀了他!  苏子语看着那瘦弱的肩,咬咬牙,道:“六小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身后的人和我身后的人早晚一天会决裂,六小姐是个聪明人,当早做打算,别有朝一日如你表姐那样,便悔之晚矣。子语言尽于此 。” 痛到极致了,顾青莞反而抬起了头,眼中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多谢苏侍卫的箴言,希望你有朝一日,不会后悔今日对我的坦承。我以钱子奇的在天之灵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苏子语此刻,已然喝光最后一滴酒,他站起来,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喜贴,放在桌上,“六小姐若有空,不防前来观礼,钱子奇看不到了,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幸福。” 又记一重捶敲在了顾青莞的心口。 她凝神着他,眼中有泪盈眶,却咬着牙不让泪落下,“苏子语,你真残忍。” 苏子语回望着她,惨然一笑,“顾青莞,我们彼此彼此。” 乌云掠过,月色如盈依旧。 水榭里,青莞端坐着,瘦削的腰背挺得直直。然而,她的坚强逐渐被泪水瓦解,消融在那无边的悲伤里。 那人的脚步渐渐离去,她似乎能想象出他走动时,双肩微垂,脚步沉稳,腰间用白绫长穗绦系着的羊脂白玉,随着身形摆动。 这是藏在她心里十四年男子走路的姿势,风流倜傥的无人能比。 一切不过是个梦,梦醒了,连一地残渣都是他施舍的。 顾青莞心中涌出一股血腥,她喷出一口血,身子软软的伏了下去。 “小姐!”月娘,钱福大惊失色。 呼声传来时,苏子语已泪流满面。 他脚下一动,身形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他踉跄着跨上了黑马,绝尘而去。 风忽忽在耳边刮过,什么也听不见。 马行出数里,直至皇城北门,城门正要落下,苏子语猛的一抽马鞭,跃了出去。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他似疯了一般,狠狠的抽着马鞭。 行了不知多远,穿过了一片树林,林间有小石路,苏子语穿路而过,豁然开朗。 于那竹林茂密处,泉清石峻旁,立着一座孤坟,荒凉阴森。 坟前有碑,碑上刻字:吾妻之墓。 他飞身下马,扑倒在墓前,修长的手指,寸步不离的抚过碑上的字,顷刻间已泪流满面。 七年来,他是人间一苍惶野狗,心已死,活着,只为心中的那个执念。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 不会错,他绝不会看错。 世间万物,千转万变,唯有一样东西绝不可变,那就是一个人怒时的眼神。 而那样的眼神只会有一个人身上出现。 她是她! 苏子语慢慢靠着石碑坐下来,头斜斜的抵在上面,似自言自语,又似与墓里的人倾诉。 “你小时候长得肉肉的,喜欢跟在我的后面,连午睡都拽着我的衣襟,我一走,你便会醒过来。我只好陪着你睡,你缩在我的怀里,像个猫儿一样,可爱极了……” 风吹过,眼角的晶莹已干,嘴角扬起一抹笑,月下色,那笑惊了翠竹,惊了夜风。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中,总会遇到一个能让你把生命都抛在脑后的人。 他走来,她走去,遇见了,又错过了。 感觉老天垂怜。 他们又遇见了。 蒋弘文看着一旁低声抽泣的女子,心乱如麻,忍不住柔声道:“史小姐,别再哭了,有钱福他们在,没事。” 史松音抬起泪眼,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我只是担心她,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脸色。” 醉仙居离史家绣庄很近,青莞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边,她匆匆赶过来,正好看到青莞被人抱回房,惊得魂都没有了。 史磊拍拍妹子的肩,无声安慰。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钱福和曹子昂一前一后出来。 史松音忙迎上去,“福伯,青莞她如何了?” 钱福和曹子昂对望,叹道:“郁怒忧思,疲劳体虚,再加上怒极攻心,才令小姐吐血而晕。这是大症,需要调养数日了。”  蒋弘文上前,厉声道:“那个苏子语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才令她怒极攻心?” 第三百四十一回爷做了个梦 钱福摇摇头,“小姐令我们离开,他们说了什么,无人知道。不过看神情,小姐很激动。” “他娘的,真是欺人太甚,一个个的都欺负上门了!”蒋弘文骂了一句。 史磊见他激动,忙把人按住了,“七爷稍安勿躁,等青莞醒来问清了再作打算。”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月娘的声音,带着哭声,从里屋传出来。 青莞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前围着一圈的人,那双素来清澈的眸,蒙上浓浓的忧色。 “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青莞,那个畜生和你说了什么?” 蒋弘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青莞,即便他们在西北最难的时候,她的眼中都有光泽。 而现在,只有死寂。 顾青莞瞧了他一会,摇摇头,“说了些从前我表姐的旧事,是我自己禁不住。所以才……” 众人一听这话,暗暗松出一口气,独独月娘和钱福眼中担忧。 青莞强撑一抹笑意,“都回去吧,这一日累极,我想好好歇一会。” 说罢,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青府门口数丈外的树下,小忠颠颠的跑过来,“世子爷,小的打听到了,六小姐刚刚吐血了。” “啊?” 殷立峰惊的脸色变了变,喃喃自语道:“我没想那一推会这样厉害,我……” 心里涌上浓浓的自责,她到底是个女子,又手无缚鸡之力,自己那一推怎么下得了手? “世子,听说是被苏姑爷气的。” 殷立峰只当小忠替他开脱,“她那样泼辣的女子,如何能被人气吐血。” 小忠面露难色,道:“世子爷,夜深了,咱们得回了。明儿是八小姐的正日了,可耽误不得。” 殷立峰眼睛一瞪,“急什么,还早着呢。” “世子爷,蒋七爷在里头呢,万一咱们给发现了……” 殷立峰眉毛挑了起来,思了思道:“走,回府。” “月娘,扶我起来。” 月娘含泪上前,将小姐扶起。 青莞靠着锦垫,阖目而坐,一脸倦意。 月娘踌躇半晌,与身后的钱福对视数眼,忍不住问道:“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月娘,别让月娘急?” 青莞缓缓睁眼,看着眼前的两人,闲适一笑道:“无事,去把师爷叫来。” 月娘如何肯依,赶紧朝钱福递眼色,让他劝劝小姐。 钱福张了张嘴,却叹息一声道:“小姐,老奴去唤,他应该就在院里。” 小姐与苏子语一番长谈,竟然吐血昏迷,以小姐的性子,事情绝不会小。小姐撑着不说,醒来头一件事是要找师爷,多半与苏家有关。 他又如何能劝?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石民威就守在院外,听闻小姐找他,立刻进屋。 青莞长睫半垂,道:“你们都出去,我与师爷有话要说。” 待人离去,石民威上前坐于圆凳上,垂了垂眸,道:“小姐,可是为了苏家?” 青莞默视他良久,点头道:“师爷,我要苏家万劫不覆。” 石民威矍然一惊,道:“小姐,民威已替小姐思虑过了,想动苏家并不容易,若是贪脏枉法,只是罢官,若要万劫不覆,那便难了。” 顾青莞忡怔片刻,她很明白石民威的意思,苏家与贤王为一体,小打小闹动不了根基,只要贤王贵妃屹立不倒,早晚有复起的那天。 “苏家根在兵部,苏青此人无甚才华,却有一个本事。” 顾青莞冷淡道:“投机取巧,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事。” “小姐说得对极。这样的人,你是极难抓倒他的把柄的。苏家三位爷,老大南直隶,老二北直隶,都是要职,所以极难。能动他们的唯有当今皇上。” “皇上?”顾青莞喃喃自语。 石民威轻声道:“咱们得想个什么法子,让苏家失了帝心,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顾青莞双眸与他对视一瞬,懒懒的偏过头,“宝庆帝此人,深不可测。我之所以能在他身边当差,不过是四个字‘谨言慎行’,这事不易,得看机会。” 石民威劝慰道:“凡事,都不可能朝夕就成。小姐布局顾家,都用了整整六年,何况苏府?” 青莞听着,许久无话。半晌,唇角扬起,一笑,“师爷,是我急了。” 石民威离去,青莞用了药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那一片海棠开的正欢,清卓满园。白衣少年淡立,眉眼带着柔色,懒懒的看着她。 她将手中的花扬起,飞奔到他跟前。少年脸色突然凌厉,手中的长剑向她心口刺去。 痛—— 骤然睁开,冷汗涔涔,看着晕暗的房间,才发现不过是个梦境。 苏子语! 苏子语! 青莞默念,心中的恨意,如陈年的酒酿,越来越浓烈。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的记忆,到头来却是赤裸裸的欺骗,这让她如何甘心。 秋夜幽凉,月挂树梢。 镇西军营,静寂无声。 赵璟琰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半天不能言语。 阿离忙点了灯,见主子满头的汗,忙道:“爷,哪里不舒服?” 赵璟琰脸色微有些白,“什么时辰了?” “四更已过。” “我要喝茶。” 阿离倒了热茶,先尝了半口,方把茶奉到爷的嘴边。 一杯热茶下肚,赵璟琰脸色缓了过来,“去睡吧,我略站会。” 阿离自打爷从永乐镇回来后,再不敢离开半分,只在身后守着。 残烛摇曳,赵璟琰莫名心烦意乱,披了件衣裳走出帐外。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亮得刺人眼睛,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晃竟是中秋,与她分别将将几日,竟觉得漫长。 那信想来她已看到,冷清的脸上是喜,是怨,是嗔,他真的很想亲眼看到。 “阿离,你说六小姐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阿离一听这话,暗暗叹气。能让爷半夜惊醒,又难以入眠的,只有她了。 “六小姐该睡了吧。” “过了子时,便是中秋了。” 赵璟琰双眸如墨,闭了闭眼睛,声音随夜风飘散,“阿离啊,爷有些度日如年。” 阿离又是重重叹气。爷不在的那些日子,他一人分饰两角,心里又记挂着爷,日夜焦灼,他也度日如年啊。 “刚刚爷做了个梦,梦到她吐了口血,眼中还有泪。爷一惊,就醒了。” 阿离无言。 赵璟琰收回视线,慢慢转身,“去把胡勇给我叫来。” “爷,这个时辰?” 阿离一脸为难。爷回来这些日子,整治军队,商议战事,调兵遣将,忙得连饭都觉都不够睡。 今夜好不容易早睡了,却又被梦惊醒。 赵璟琰背手走过他身侧,笑道:“大漠荒原,群狼相伴,我只有早一日把这镇西军整治妥当了,才能早一日回京。” 是早一日见她吧! 阿离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立刻消失在夜色中。 宝庆四十年,忡秋,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宜嫁娶,冲猪狗,大煞东方。 举国休沐三日 英国公府张灯结彩,喜气非凡。 天还未亮,殷黛眉就被碧玉摇醒,用罢早膳,屋里陆续就有人来。经年的妇人替她开脸,描眉上妆,一层层的穿戴起来。 苏子语一身喜袍,骑马从苏府出发,脸上微微带着笑,温润如玉,那神情如同世上最幸福的新郎。 迎亲的队伍蜿蜒几里,长的看不到尽头。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着新郎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队伍到了英国公府,新郎翻身下马,被人迎进府中。入中堂,略站片刻,一身红衣的女子被人搀扶着走出来,拜别高堂,由胞弟殷立峰背着上轿。 殷黛眉伏在兄弟身上,眼角却在寻着那人的衣袍。等看到那抹红色摆动的衣角时,她的嘴角高高扬起,顿觉心安无比。 她爱这个男子多年,也等待多年,今日终于得偿夙愿,一切都圆满了。从此夫唱妇随,平安喜乐。 “起轿——” 随着一声高喊,鼓乐齐鸣,八人抬的喜轿稳稳抬起, 青府里闺房。 青莞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身后的人道:“替我打扮得漂亮些。” “小姐?” 月娘拿着梳子,迟迟不肯动手,“身子不好,又何苦走那一趟,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青莞素手捻起桌上的喜贴,淡淡一笑道:“人家既然来请了,又怎能驳了面子,去看看七爷到了没有。” 月娘叹道:“七爷昨夜没回去,和史家大爷一道,住了清秋阁。小姐还没起就派人来问了。” “松音呢?” “史小姐也没回去,就在后院住着。” 青莞咬咬牙,道:“劳他们费心了。” “小姐心里明白,又何必再去,今日中秋,奴婢命刘婶弄一桌好菜……” “月娘,只让我任性这一次。” 青莞拉过月娘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上面,如同小时候撒娇一般。 月娘的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小姐啊,奴婢不拦着,可小姐别忘了,人得往前看,不要走回头路。” “嗯!”  青莞目中一片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悲喜。 第三百四十二回新人请留步 苏府里,人头攒动,笑声不断。 京城世家贵族来了过半,宾客迎门,络绎不绝。 西北角的院落里,绮素看着椅背上的衣裳,心里直叹气。 夫人避世多年,一应红白喜事都不出席,只是今日三爷大婚,新婚夫妻要磕头行礼。高堂上只老爷一人孤坐,落在宾客眼中,极为失礼。 老爷虽不说话,却派人把新做的衣裳给夫人送来,用意十分明显,希望夫人给儿子一个体面。 可夫人念经半天,没有要洗漱动身的意思。想着往日三爷的孝心,绮素心里十分为难,这一口气叹出了声。 叶氏持珠的手一顿,抬眼淡淡道:“去和老爷说,吃斋念佛之人,六根已净。他若心有怨,只管将石姨娘坐了高堂。” 绮素心头一惊。 石姨娘是老爷的爱妾,这些年跟在老爷身边,里里外外风光得紧,早就盼着夫人一死,好被老爷扶了正。 她想了想,道:“奴婢从不劝夫人,只是今日之事,奴婢想多说几句。三爷素来有孝心,对夫人又言听计从,夫人平常不理不睬也就罢了,这拜堂成亲的大场面,总要露个脸。” 叶氏冷笑,“但凡旁人,这个脸面我总要给的,只是殷黛眉这个女子,我不喜。你也别劝,劝了我也不会去。” “夫人何苦为个外人,为三爷才是正经。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抄佛经,为的不就是三爷吗?” 叶氏摇头,“为他,也是为我自己。绮素,今日我若去了,他日入黄泉,可就没脸再见他们了。这辈子,我只认子奇是我的儿媳妇。” 绮素一肚子的话,听到“子奇”二字,再说不出半分。 殷立峰从高马上翻身下来,一抬眼,正好看到蒋府的马车停在苏府门口。 婢女利落的跳下车放好脚登,动作极为敏捷。 锦帘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俊脸一入眼,殷立峰心中浮上恨意。 来人正是他的冤家对头蒋弘文。 殷立峰正要上前质问他为什么来,却见厢内探出一只白生生的手,玲珑秀美。 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婢女掌中,柔若无骨,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殷立峰心头一荡,待看清手的主人后,一时间呼吸都滞住了。来不及思索,他冲了上去。 “顾青莞,你怎么会来?” 四目凝望,顾青莞淡淡一笑,那笑有惊心动魄的丽色,“弘文,我们走。” 蒋弘文斜看殷立峰一眼,口气不善道:“好狗不挡首,今日苏三爷喜事,别逼着爷动粗,再把你踢臭水沟,你的脸面可不好看。” “蒋弘文!”殷立峰咬牙切齿。 “爷在!” 蒋弘文毫不畏惧的还瞪过去,鼻子里呼出一团冷气,高傲的护在青莞的身侧,扬长而去。 殷立峰快行两步,伸手拦住,目露凶相道:“你们今日要敢闹事,就别怪本世子不客气。” 顾青莞朝身侧的银针看过去,银针会意,掏出请贴,往殷立峰怀里一扔。 “世子爷,睁大眼睛瞧瞧,这是苏三爷亲自送给我家小姐的请贴。要不然……哼,十八抬大轿来抬,我家小姐也不会来。” 殷立峰看着请贴目瞪口呆,再抬眼时,那人儿已入了苏府。他后背冒出冷汗,匆匆一撩衣袍,跟了出去。 “礼部尚书到——” “兵马左侍郎到——” “户部蒋侍郎,顾女医到——” 苏子语牵着红绸的手一顿,目光向门口看去,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忽然一笑。 而殷黛眉却身子一顿,精美的脸上一片惊慌。 她如何来了? 来干什么? 青莞随着人群走入堂屋中观礼,蒋弘文护他左右。 苏青端坐正首,看两人进来,心里微有波澜,忙朝两个儿子递了眼神,示意上前迎一迎。 蒋弘文板着脸与人寒喧,脸上的神情不像是来喝喜酒的,反倒像是来讨债的。 顾青莞视而不见,目光落在一对新人的身上,露出一抹笑意。那笑蕴着三分慵倦,三分散漫,还有三分鬼魅。 无人知道,此刻她五内俱凉,连眼神都是冰的。 众宾客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心中疑窦,纷纷切切私语。 “这个顾女医,就是钱家的外孙女。她的表姐原来和苏三爷定过亲,不知道这会她来做什么?” “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从前那桩旧事……” “嘘,万万不可说。” 殷黛眉顶着红盖,听着四周细索的议论声,不由毛骨悚然。她万万没有料到顾青莞这样的胆大,竟然还敢跑上门来闹。 苏子语神情不变,斜过身向她望去,目光交汇,顾青莞嘴角绽放一朵璀璨笑容,夺目却带着寒凉。 这一刻,喧嚣的堂屋里,骤然安静下来。 白衣裹着纤巧的身段,黑亮的乌发轻挽。容光绝代,肤光胜雪,剪水黑眸仿如静潭诱人沉溺,唇色的的笑意,明而媚,清而艳,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蒋弘文轻轻叹出一口气。 这样盛妆的顾青莞,连他都惊艳,更何况这些个凡夫俗死,就差眼珠子都弹出来。 亭林若在,只怕又有醋意。 苏子语神色如常的微微颔首,显得彬彬有礼,而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苏青一看此等情形,生怕出意外,忙朝行礼官递了个眼神。 行礼官立即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入洞房。” “一对新人请留步。” 一个清柔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四周顿时哑雀无声。 青莞袅袅上前,美目流转,屈身一福,“恭喜三爷,殷小姐。” 苏子语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道:“谢六小姐祝福。” “话还未说完。” 青莞对上他的目光,眼微微一眯,用三人仅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你们猜,你们会不会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呢?” 殷黛眉早已忍了许久,一听这话,她猛的掀起喜巾,却被眼前的女子惊住了。 青莞冲着她展颜一笑,转身朝蒋弘文笑道:“咱们回吧!” 蒋弘文报以温柔一笑,大手虚扶一把,将人护在身前,缓缓而出,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这两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子语!”殷黛眉看着身则的男人,低低的唤了一声,心里后怕连连。 刚刚那一刻,她真怕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苏子语蓦的醒神,柔声道:“走吧,不必理会。” 说罢,他扬手,将喜帕翻下,盖住了那双探寻的目光。 蒋弘文跟有青莞身侧,捂嘴低语道:“青莞,你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些恭喜的话。” “仅仅如此?”蒋弘文眼露怀疑。 “还能怎样?难不成我当着众宾客的面,高喊一声‘你们这对狗男女,还我表姐的性命来?’” 蒋弘文气笑,“若是亭林在,他必会说‘喊了又怎样,出了事,本王替她担着。’” 想象力还真丰富。 青莞白了他一眼,心情莫名有些好转。 这一趟,只为了却心愿。 前世,她最期盼的事,便是身披霞冠,牵着苏子语的手,走过漫天的红色,走入他们的喜房。 如今心愿已了,剩下的,便只有恨了。 刚走出厅堂,有青衣丫鬟迎上来,正是叶夫人身旁的绮素。 绮素见青莞,眼睛一亮,“六小姐,夫人知道您来了,请想您去她院里,喝杯薄酒再走。” 青莞从来没有一刻,这么讨厌听到“叶夫人”三人字,若不是她的执念,自己又如何会成为一枚复报的棋子。 顾青莞笑了笑,“不必了。请转告夫人,青莞昨日梦到表姐,她心口沤出脓血,神色痛苦,让我救救她。想来她在天有灵,是生了怨恨。所以,以后叶夫人的病,恐怕得另请了高明。” 绮素听得目瞪口呆,心底生出凉意来,“六小姐,夫人她只吃六小姐开的药啊?” 顾青莞心中一狠,冷笑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请转告夫人,我的姨母,姨夫在天上恩爱异常,请她多活几年,务必不要早早的去扰了他们的清静。” 绮素惊得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盛妆女子。 就在此时,门口有人高喊, “贤王,贤王妃到——” 苏府成亲,贤王曲尊,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苏青携三子急急迎出,神色颇有几分惶恐。 绮素趁机匆匆离去。 如潮的人流均由堂屋而出,走向正门。 青莞淡淡一笑,朝身旁的蒋弘文道:“南直隶,北直隶的两人都回来了,贤王此刻出现,大有深意。” 蒋弘文眉头拧得有些紧,眼中的风刀明晃晃,“你先回,我去会会。” 青莞一把拉住,“别去,还不到时候。今日中秋,你速速回府陪老祖宗喝团圆酒。” 蒋弘文顿时明了此话中的深意。 中秋之夜,素来宫中有宴,贤王夫妇只怕呆不了一时半会,便要走。他此去,毫无意义。 “那我先回府,晚些再来找你和史爷喝酒。”  青莞淡笑,“好!” 第三百四十三回洞房花烛夜 贤王被人簇拥而入。 忽然,他眼睛一亮,目光直直的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女子,顿住了脚步。 从来不知,她盛装打扮过的样子,是这样的美不胜收。 “蒋老七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蒋弘文将顾青莞护在身后,挡住了贤王的视线,抱拳道:“原是王爷驾到,失敬失敬。” 贤王在有得色的笑笑,“怎么本王一来,你就要走,坐下来喝杯水酒再走也不迟,这一个月可辛苦你了。” 言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京中谁不知道,蒋弘文因为与殷世子结梁子,而被禁足了。 蒋弘文冷笑道:“吃的香,睡着着,哪来的辛苦。告辞!” “慢着,顾女医也在,怎的见了本王不行礼啊?” 顾青莞眯眼轻叹,慢慢从蒋弘文身后走出,道了个万福,“王爷安好。” 贤王无声的咽下了下口水,心里像猫抓了似的难受。 这女子雪玉般的脸在灯笼下,映出迷离的彩光,美得有不真切,眼角一抹嫣色娇媚,让人他有些心神不属。 贤王妃一看顾青莞的打扮,心中就有三分不喜,又一想到这女人骂弟弟妹妹的那些个话,这不喜又添了三分。 她心念一动,笑眯眯的上前握着青莞的手。 “好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日后大婚可定要向老祖宗讨杯喜酒喝喝,不知老祖宗可有将日子定下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晓亮,暗道贤王妃为人厉害,明夸暗贬的本事滴水不露。 不曾大婚,却与未婚夫同进同出,这是在暗贬顾女医没有家教与规矩。 顾青莞抽出手,向贤王妃行礼,不紧不慢地回道:“王妃谬夸,如何比得上今日一对新人,数年相思,一朝圆满,这份情义感天动地,才是真正的郞才女貌。” 软软的回敬过去,却力道十足。 蒋弘文嘴角一扬,眉梢一挑,痞痞道:“贤王妃来得正好,回头得空了,可得好好管教下胞弟,醉仙居的事情我也就算了,若再得寸进尺,哼哼……青莞,我们走!” “弘文,我不依,醉仙居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 “你傻啊,难道你就没长嘴,不会在皇上跟前分说吗?一个大男人跟踪女人还不算,竟然还动了粗,这等恶裂行径,也只有那府里人能做出。” “万一又是咱们落不得好,被禁了足呢?” “禁就禁罢,怕他个鬼啊。” 众宾客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的话,心中各有所思。 独独贤王妃的脸色,青白交加,难看的紧。 青莞被扶上马车,身子一软,倒在锦垫上,再不复刚刚的气势。 蒋弘文看她,叹道:“何苦强撑着非要来,来了还不是一肚子的气。” “只是想看看!”青莞在蒋弘文面前再不端着,如实坦白。 看一看,这个无情无意的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嘴脸,让五脏六腑的那些痛,再深一些。 “青莞,那日苏子语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话,我很好奇?” 顾青莞闭眼,面色更冷,“他说当初他对我表姐,只是报复。为的是他的母亲。” “什么?” 蒋弘文一惊,心思转了几个念头,方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 许久,他咬牙道:“这个小人,枉做男人!” 蒋家的中秋家宴,摆在后花园的水榭。 十几盏红灯高挂,水榭灯火通明。 蒋家诗书传家,已历百年,素来是讲规矩的人家,故姨娘没有资格入席,只在自己房里摆了酒菜过节。 若男人怜惜,便会寻个空当,去姨娘房里走走;若男人不怜惜,也只能对着冷月,凄凄戚戚。 所以,在蒋家当姨娘,不是一件等闲之事。 吴雁玲对着一桌冷菜,重重将酒杯一搁。 长这么大,何曾孤零零一人过节,从前在吴家,父母俱在,其乐融融;便是在顾家,也热闹非凡。 “冬儿,陪我到园子里走走。” “小姐?” 冬儿面色为难。园子里只怕都是人,小姐这个时候去,怕不合适。 吴雁玲怪异的瞪着她,“怕什么,莫非敢吃了我不成。” 冬儿轻叹一口气,拿了件披风,替小姐披上。 因为秋天,园子里草木萧疏,落叶片片,主仆二人边行边看。 前边隐约传来谈笑声,想来离水榭不远。吴雁玲心中有些灼痛,想起另一处也是独自度日的母亲,心中酸涩难当。 晕暗中,有人匆匆走过来,她一抬头,脚下如有千金重。 男子一袭淡紫色衣裳,在月光下折射光辉,冠发高绾,眼若星辰,俊的不似凡人。 蒋弘文赶着回来过节,故走了小径,却不曾相在这里遇见了人。想着此人的阴毒,眼中便有几分不屑。 “七爷安好!”吴雁玲被冬儿推了推,上前行礼。 蒋弘文连话都懒得说一句,抬步就走。 “七爷留步!”吴雁玲用身子堵住了去路。 蒋弘文皱眉,神色顿时冷诮如雪。 吴雁玲被他的眼神惊住了,却又不想放弃这难得的见面机会,“我与七爷,也算是旧识,为何如今七爷见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莫非七爷嫌了我不成?” 女子面庞娇媚可人,声音轻柔悦耳,若换了其它男人,必心存爱怜。然而,她遇到的是蒋弘文。 “我为什么要嫌你,你与我有何关系,算什么旧识。一个妾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蒋弘文冷冷抛下一句,甩袖离去。 似一记闷棍敲在了吴雁玲的脑袋上,她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潸然泪下。 冬儿在一旁瞧得心酸不已。这个蒋七爷对小姐,实在是无情了些。 “小姐,咱们回吧!” 吴雁玲静立不语,许久,她转过身冲着冬儿轻轻一笑。 “冬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的眼里有我。” 在冷月下,那笑意说不出的阴森鬼魅,冬儿心里咯噔一下。 西院里,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房里有细索的声音传出来。 “夫人,六小姐并非故意不来,只是梦到了子奇小姐,回头等她忘了,奴婢再求三爷去请。” 回答她的只是低低的佛经。 “夫人,您喝药吧,这药都冷了。” “……” “夫人,您都几天没喝药了,这身子……” “绮素啊,那丫头恨着我,我想早点见着她,向她陪个不是。这药,便不喝了吧。” “夫人何苦……说这样的话,这日子还长着呢”绮素的声音,带着哽咽。 “只是不知道我这样的罪孽深重,能不能去那极乐世界。许是入那地府,受刀斧锯,烈焰焚,油锅煎也不定。” “夫人!”绮素泣不成声。 “傻孩子,你哭什么,这是我的孽障,早晚要还的。她还说了些什么?” 绮素心慌,遮掩道:“没什么了,就这一句。” 叶氏淡淡抬眼,笑道:“何苦瞒我,你这张脸一进门,便像被霜打了似的。说吧,还有什么是我禁不住的。” 绮素踌躇许久,心知瞒不过,终是叹声道:“六小姐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请转告夫人,我的姨母,姨夫在天上恩爱异常,请她多活几年,务必不要早早的,去扰了他们的清静。’” 如鼓敲,如雷打,叶氏勃然变色,呆呆的望着红烛。渐渐的,双目开始模糊,干涸的眼中忽然滴出泪来。 半晌,她笑了,嘴角涎出一丝血色,身子一软,缓缓的伏倒在地。 “夫人,夫人!”绮素大惊失色。 “新郎官来了!” 殷黛眉心头一颤,忙将自己的身子坐直。 苏子语接过喜娘递来的如意称,掀起了那红得晃眼的盖头。 殷黛眉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脸一红,复又垂了下去。 喜娘用托盘奉上两杯酒,酒杯的后头用红线连在一起。殷黛眉偏过身,一饮而尽。 喜娘接回杯子,往榻上一扔,“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殷黛眉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恭喜声,心中的喜悦如同今日的月儿一样,圆得快要溢出来了,一扫刚刚的阴郁。 她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男子,想着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脸色蓦的烧了起来。 苏子语看着他,笑意盈盈,“前头还有客人,我去去就来。” “你……少喝些,别喝醉了。”殷殷叮嘱,如同一个称职的妻子。 苏子语掩住心里的血流成河,只淡笑道:“放心!” 喜房里人渐渐散去,殷黛眉令丫鬟取下珠翠,脱下头套,沐浴更衣。 等一切妥当后,便临窗而立静等。 约摸等了一个时辰后,仍不见人来,碧玉见小姐的脸有焦急,忙招了个小丫鬟过来,“去,打听打听前头的宴席可散了?” 片刻后,丫鬟急急而来,“小姐,宴席刚散,姑爷一会就来了。” 殷黛眉心跳加速,“快,碧玉,帮我瞧瞧身上可妥当。” 碧玉笑道:“妥当,妥当,奴婢再也没见过像小姐这般美的新娘,一会姑爷来了,定眼睛都看直了。” “死丫头!”殷黛眉星眸闪亮,脸色娇嗔。  说话间,有脚步声传来,苏子语被人扶着入了喜房,刚站稳,醉意消散,挥一挥命下人离去。 第三百四十四回爱恨两不欠 碧玉喜滋滋的瞧着小姐含羞的模样,欲掩门而去。 苏子语伸手拦住,柔声道:“今日外间无须人当值,你们都睡到外边去,我会照顾好你家小姐的。” “是!”碧玉声间低不可闻,又羞又躁,逃也似的离去。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苏子语调呼吸,收敛心神,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静静的饮下。 殷黛眉偷眼打量,他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着他此刻的激动。 她悄然上前,按下了正欲倒酒的手,“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苏子语淡笑,掩住他所有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推开她的手,倒了两杯酒,递到殷黛眉的手中。 “谢谢这些年,你对我的情谊。” 殷黛眉嫣然巧笑,抬起一只纤手,接过酒杯,芳唇轻启,将酒一口饮尽。 扔了酒杯,纤手抚上男子的胸,沿着衣襟攀到肩上,再划过他的脖子和下巴,最后指头落在他的唇上,轻柔的抚摸。 这薄唇她想吻许久了,只是不敢。 “子语……” 殷黛眉目色迷离,将头轻轻倚在男子的怀中,双手主动攀附着他的颈脖。 苏子语凝视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厌恶。 然而,这厌恶只在一瞬间之间,便烟消云散,他避开她的唇,一动不动。 殷黛眉紧闭双目,不敢看他,睫毛不时轻颤,似害怕,又似期盼。然而期盼了很久,却不见男人有任何动静,她忍不住张开眼睛。 入眼的,是一双冰冷的眼睛,“你先睡,我还未去母亲处请安。” “这么晚了?”殷黛眉大惊。 “于长辈请安,何分早晚?” 殷黛眉撑起头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子语,今日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苏子语唇边隐有讥讽,正欲开口,忽然外间有人说话。 “三爷,夫人病重晕迷!” 苏子语黑眸一沉,迅速离去。 殷黛眉立在当下,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恨意。老妇人什么时候病重不行,非要这个时候,真真晦气。 她咬了咬唇瓣,扬起道:“来人,替我更衣,我去后头瞧瞧。” 西院里,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几个丫鬟穿行其中,神色十分凝重。 苏子语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心如刀割。 这个曾经美丽,雅致,气派的女子,如今又瘦又枯,了无生机的躺在床上。 几个大夫看罢都摇头,只说灯枯油尽,无力回春。 苏老爷哑着声对三个儿子道,“命人做准备吧。”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落泪。 半盏茶后,叶氏幽幽转醒,目光看了一圈人,落在苏子语身上。 “母亲!”苏子语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语。 叶氏微声道:“什么时辰了?” “母亲,已戌一刻。药煎好了,我扶您起来用药。” 叶氏虚弱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我已经用不着了。我想见见六小姐,你替我找她来。” “母亲!”苏子语泪如雨下,“咱们不见她可好?” “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苏子语泣不成声,松开叶氏的手,道:“儿子这就去请。” 叶氏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微转,“我有话与老爷说,余下的人待我死了,再哭吧。” 青府的中秋一向热闹,拼拼凑凑一大桌,今年又多了个留京的史磊,热闹更甚。 青莞去苏家已是强撑着,一回府,便再也撑不住歪在了榻上。 她把春泥几个都赶去了外间吃团圆饭,独留月娘在跟前侍候。 “月娘,那几个也大了,该替她们寻了好人家,一个个的嫁出去了。” 月娘放下手中的针线,仔细的想了想,道:“春泥,银针几个都是跟着小姐有些年头的,只怕不肯出去。叶青,叶紫两姐妹小姐用得着,也不能放出去。算来算去,也就一个丁香。” 青莞道:“那就寻个殷实的人家嫁了吧吧。陈平年岁大了,陈大娘总盼着抱孙子,你看看丫鬟里,有没有陈平中意的,挑个老实本份的配着,也好全了大娘的心思。” “小姐是做大事儿的人,这些个小事,就别盘算了,月娘心中有数。” 正说着话,钱福掀帘进来,急急道:“小姐,苏三爷闯进来了。 青莞半点惊色也无,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笑。 月娘却心慌失色。 苏三爷大婚,这个时候本应洞房,此刻却突然闯进青府,难道是来找小姐寻仇的? “小姐,奴婢速速派人去通知七爷。” “不必!” 青莞脸色平静,慢慢从榻上坐上进心来,“替我更衣!” “小姐,你的身子?”月娘心疼无比。 青莞凝神了片刻,道:“我心中有数。” 穿戴妥当,青莞走出院子,见苏子事被人团团围在中间,手挥了挥,示意人散去。 “苏侍卫夜闯青府,不知所谓何事?” 卸了盛半月的女子脸庞白皙,乌发如墨,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笑,苏子语目光深深,“生母病重,欲见六小姐一面。” 顾青莞平静的看着他,“我与夫人非亲非故,恕不能从命。苏侍卫请回。” 苏子语走到她面前,撂起衣衫,直直跪下,“求六小姐成全母亲的遗愿。” 顾青莞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平静笑笑,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苏侍卫不曾忘了水榭中的一番话吧。想见不难,朝着心口刺下去。” 苏子语慢慢捡起匕首,道:“六小姐一定要我死吗?” “不死,如何解我心头这恨。”顾青莞嘴角浮起凌厉笑容。 苏子语缓缓起身,望向她,一字一句道:“六小姐,子语总有一天会让你称心如意,但非今日。所以……对不住了!” 电光闪烁之间,苏子语突然出手,已将刀横在青莞脖下。 “小姐!” “青莞!” 众人惊色齐呼。 “卑鄙小人,放下刀。” 月色中,蒋弘文信步走来,目光不善。他刚入院子,便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苏子语两条俊眉紧锁,咬牙道:“七爷见谅,我不会伤害她,只想让她走一趟。你们只管派人跟着。” 顾青莞不惊,反笑,笑意若有若无。 蒋弘文心里咯噔一下,呵斥的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这笑,他太熟悉了,亭林脸上也有,一般出现在他算计人之后。 顾青莞被逼上车,马车疾驰而去。 史磊脸有担忧:“七爷,咱们要不要跟着。青莞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蒋弘文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想了想,道:“来人,备马!” 马刚牵来,两人正要上车,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斩。 片刻后,一人一马停在青府门口,马上跳下一人,抱拳头,“皇上宣顾女医进宫请脉。” 蒋弘文和史磊面面面觑,前者脸色一变,怒骂道:“大爷的,这叫什么事,赶紧去追。” 月色撩人。 顾青莞走进这个熟悉的院子,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她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屋子。 床上的人眼中有光,脸色死灰,不用诊脉,便知是回光返照。 见人来,叶氏睁开眼睛,想抬手握住青莞的手,却发现已没那个力气。 她颓然叹道:“你们,都出去吧,容我与六小姐说几句话。” 所有人离开,屋中仅剩两人。 顾青莞站着不动,脸上不见悲喜。 叶氏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牵出一笑,“孩子,我要走了,生死不由命,只由天。” 青莞不语。 “孩子……我头一回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带着恨来的,我不怨你。也该恨。只盼着你……别把一生,都用在恨上。” 青莞心中一痛,眼眶不由的热了。 叶氏咳嗽两声,看着她又断续道:“你当有你的爱,你的喜,他们在天上……也盼着你喜,盼着你笑。” 顾青莞被看得无所遁形,索性闭上了眼睛,“夫人难道不明白吗,我的喜,我的笑早在七年前,苏子语射出那一箭时,就没有了。” 叶氏一听这话,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脸上一片死寂。 “你……你……你……” 顾青莞忽然蹲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低声道:“夫人,若到了那边,替我带句话,女儿很好,请他们放心,这深仇大恨一一在报。” 叶氏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青莞的手,表情狰狞,眼神勾勾的瞪着她。 “你……你……会后悔的!他……他……” 顾青莞轻轻挣脱,慢慢起身,再无一丝留恋的转过身。 人群一涌而入,仅仅片刻,便传出惊人的哭声。 青莞身形一顿,一滴泪落在衣间,很快就消失不见。她转身,向着叶氏的屋子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对不住了,叶夫人,这一下咱们所有的仇,所有的恨,都抵消了。 转身,苏子语立在她身后,泪流满面。  她对上他的视线,默默无言的与他擦肩而过。 第三百四十五回你没那个命 蒋弘文,史磊见顾青莞走出院子,急急迎过去,刚走到面前,见她身子一软,两人心漏一拍,忙一左一右的扶住了。 “出了什么事?”蒋弘文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担心道。 顾青莞扬眸,“没事,叶夫人刚刚去世了。” 蒋弘文愣了半晌,心里只浮出一个念头,红事变白事,这苏子语和殷黛眉的婚事,也太他娘的倒霉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洞房啊! 青莞直起身,低声道:“大周律例,父母去世,为官者按例丁忧三年。” 石皮天惊的一句话,把蒋弘文炸了个头皮发麻,四脚发软。如此说来,宫中禁军,南、北直隶…… 他眼中露出惊喜,扶着青莞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许久才叹道:“你一早就算计好的?” 顾青莞默默无言。没错,自那日吐出一口血时,她便算计好的。 再没有人比她清楚叶氏的身体了。一颗即将枯萎的花,根本经不住任何风雨,风一吹,就七零八落了。 更何况,她抛出的是她的父母,叶氏根本承受不住。 史磊想着宫里的旨意,不得不打断两人的沉思,“青莞,宫中宣你进京,你的身子怎样?” 青莞微微吃惊,叹道:“还死不了。” 蒋弘文一听,立即跳脚,“说什么死啊活的,快,我陪你进宫。” “无召入宫,你不要命了?” 蒋弘文苦笑,“你要出点事,我一样没命!” 中秋的皇宫,红灯高照。 夜宴设在皇极殿,宴请后宫嫔妃,皇室宗亲,文武大臣,能入此殿者,非富即贵。 青莞刚到殿门口,便看到刘兆玉来回踱步,见她来,脸色一喜。 走近,青莞低语,“出了什么事?” 刘兆玉见蒋弘文跟在她身后,忙压低了声道:“无事,刚刚贵妃喝了几杯薄酒,头有些晕痛,钦点了你的名字。” 青莞指了指里面,“她还在宴上?” 刘兆玉点点头道:“听说你吐了口血?小心着点,殷贵妃不是个好相与的。” 顾青莞会意一笑。 前头有禁足一事,后头有醉仙居一事,哪一桩都离不开英国公府。贵妃一个头晕,便把她叫来,可不得当心着些。 算算时辰,此刻叶夫人的噩耗,只怕还没传进来。 “多谢!弘文,你在此间等我。” “真不用我陪你进去?” “不用,大殿之下,她不敢拿我如何!”青莞留下这一句,抬脚进殿。 皇极殿分前殿后殿。 此刻前殿中歌舞正兴,酒暄耳热。她低头垂目走到皇上,贵妃座前,下跪行礼。 贵妃坐于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端庄秀丽,眉目和善,隐隐已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势。 “平身吧!” 皇帝淡淡一笑,“贵妃身子有恙,劳女医诊上一诊。” “是,皇上!” 青莞起身,突然,一道凛厉的视线自身后而起,看得她心神无比的慌乱。 她借着转身,凭直觉向那视线的源头看去,入眼的,是一双波澜不惊,微微含笑的眼。 这个面孔她从未看过,看其着衣打扮,当是老肃王无疑。 青莞颔首,垂下了眼帘,心中起疑。刚刚那道凌厉的视线,到底是谁的? 有宫女扶起贵妃,转身进放内殿,青莞不有怠慢,随之而入。 此刻,坐上的贤王也突然起身,“父皇,儿臣不放心,入后殿瞧一瞧。” 宝庆帝正与老肃王说话,闻言,只摆了摆手。 扶脉一诊,青莞心中便有数,只是略着了些风寒,并不要紧。她沉思着将脉相说出,静待下文。 贵妃眼睛眯了眯,道:“请女医替我开药方吧。” “是,娘娘。” 青莞拿过纸笔,一挫而就,临了盖上了自己的章印。 贵妃见她如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正欲说话,却听贤王捂嘴重重咳嗽几声,忙道:“皇儿这是怎么了?” 贤王起身道:“咳嗽已有三日,这几日身上疲怠,有些食欲不震。” 母子连心,贵妃也顾不得自己的身子,笑眯眯道:“劳女医再替贤王诊一诊,再一并开了药方。” “是!”青莞低声回答,暗下却处处留心。 贤王深看青莞一脸,眼角微微扬起,“母妃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宫中歇息,稍后儿子再来请安。” 殷贵妃颔首,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而出,走到皇帝跟儿前行礼,“皇上,臣妾身子有恙,先行告退。” 宝庆帝温和笑道:“爱妃去吧!好生保养着。” 殷贵妃抬起眼,如水美目微一流转,含笑离去。 后殿之中,仅数位宫人静立侍候。 贤王端坐抬手,挽起袖子将手置于几上,露出微白的肌肤,目光灼热的盯着青莞的脸,似笑非笑。 青莞神色平静,伸手将三根白玉般的纤指轻轻扶上。 肌肤相触,一股清新的药香直扑鼻息,贤王眼睛亮了亮,邪魅一笑道:“顾女医,本王身子有何不妥。” 顾青莞道:“无碍,略有伤寒之症,用几盏药便好。” 说罢,欲收手,却不料男子大手一翻,紧紧握住她的。 青莞不曾想他竟然如此大胆,目光冷清的抬向他,“王爷意欲何为?” 贤王贪婪的看着她的唇,笑道:“女医别急,本王这会腹中隐有绞痛,你帮本爷瞧一瞧。” 说罢,骤然松手,人已躺在了榻上,“来人,替本王将外衣脱下。” 顾青莞看着男子敞开的胸膛,心中冷笑,走到其身边,半蹲下,嫣然一笑。 “腹痛,有一处穴位可施针。王爷稍忍疼痛,我替王爷施针。”说罢,素手一翻,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贤王何等聪明,眸光闪了几下,手一拉,将女子搂在怀中。 贤王眸色一沉,只觉得浑身上下窜出一股电流,那肿涨又大了几分。 “你……” 一字未言罢,那抵在胸口的纤手一动,夹在指间的针往前送了半寸, “王爷只管试试,就怕这一试,王爷的龙根此生再无龙威。” 贤王脸色变了几变,那针已刺入他的穴中,酸痛无比,肿涨再无半点雄风,软作一团。 他面色有些狰狞,却不甘心的将小腹往上一顶,“顾青莞,本爷看上你了,若你愿意,本王必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将来你的地位,仅次于王妃之下。” “若我不愿意呢?”顾青莞反唇相讥。 贤王呵呵一笑,眼中放出光,“你跟着蒋老七不会有好下场的,这蒋家本王早晚一天……你逃不掉。” “哼,就怕你没那个命!” 贤王勃然大怒,一个翻身将其压在身下,女子纤弱的颈脖盈盈不堪一握,却有异样的美。 “顾青莞,你等着,看我有没有那个命。” 青莞对上他阴毒而猥琐的目光,苍白的唇扬起讥笑。 “王爷,我敢保证不出两年,寿王必会登上那张龙椅。王爷想要的那天,永不会来。” 贤王死死的看着她,目光似要在她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忽然,他阴笑两声,抽身离去。 身上的份量陡然减轻。青莞抚着狂跳的胸口,虚弱的顺了几口气,一抹头,才发现浑身已被汗湿透。 这人已然毫无顾忌,撕破了脸,只怕这一场争斗要提前了。 贤王走出内殿,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继续端坐着看歌舞,眼角余光见贴身侍卫探着头向里张望,遂摆摆手示意他进来。 侍卫走至贤王身边,轻声耳语。 剎那间,贤王俊的几乎妖孽的脸,沉了下来。 此刻,殷贵妃走出皇极殿,见今日月色甚美,遂对身后的宫人道:“你们不必都跟着,有明春即可。我去琼花台赏会月。” 宫人不敢言语,纷纷散去。 殷贵妃扶着明春的手,往琼花台去。 琼花台会置极偏,今日中秋,举国欢庆,故连个宫人也看不见。主仆二人路经假山处,却见如水的月色下,一男子背手而立。 殷贵妃心跳怦怦加快,嘴角溢不住的笑容,“明春,替本宫看着。” 男子听得身音转过身来,目中泛着柔色。 殷贵妃顿觉粉脸一烫,如火烤一般,再忍不住飞身扑入男子怀中。 “毅琥!” 明春听了这一声叫,吓得心惊肉跳,连将身子转过去,目光四周扫视。  男子将贵妃搂入不中,身形一动,两人已入假山深处,不等站稳,便抚着她柔韧的柳腰,亲起嘴来,大手向女子的裙底摸去。 第三百四十六回我放在心里 殷贵妃一经男子触碰,便软作一团,死死咬着牙,恨声道:“我的个冤家,劳我好等。” 男子低低一笑,将贵妃抵在石壁上,褪下其底裤,分开玉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个硕大无比的灼热挺了进去。 殷贵妃娇弱无力,手儿勾着男子的颈脖,任他狂风骤雨的大弄,身子如在云端飘浮着,呻吟不止。 这不堪入目的一幕,羞得连月儿都隐在了云层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低吼,两人云雨渐收,贵妃无力的倚在男身上,心魂飘荡。 男子搂得她紧紧,一张薄唇罩在她香唇上,辗转又吸了两口,望着她低低道:“苏青的老婆死了,苏家一门算是废了。” 贵妃猛的张开眼睛,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他在军中已然站隐,咱们……等不得了。若贤王监国,便可以京中发动宫变,界时奏请皇帝为太上皇。”男子的声音沉稳无比。 “这……这……若是贤王跟着一道去呢?”贵妃虽是女子,却一言指中这计中的漏洞。 “若贤王随行,我必想办法留在京中,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殷贵妃将他的手,移到她的心口,“毅琥,我怕!” “在我在,你怕什么,一切尽在计划之中。现在……再让我吃上一回,你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男子索性往石头上一坐,将贵妃横跨在自己身上。 一道月光照进洞里,映着他的脸,带着怒怒发威。 夜宴已散。 群臣纷纷离去。 青莞浑身虚脱,走在最后。将行数步,却见一宫女持灯走到她面前。 青莞眼睛一亮,此宫女是王修仪跟前的婢女。 来人压低了声道:““女医,我家主子刚得了个消息,太子一事将会重提。女医心中有数。” 青莞嘴角含笑,高声道:“替我与娘娘带句话,过几日我亲自给娘娘请诊。” “如此,甚好!女医慢走。” 青莞颔首离去,却见刘兆玉等在一旁。 “他呢?” “为避开蒋家人,去宫外等你了。刚刚瞧着有人和你说话?” 青莞此刻早已疲倦万分,纯属强如之末,也懒得敷衍,道:“是王修仪跟前的婢女,修仪身子有些不妥,命我请脉。” 刘兆玉看了她一眼,唇色发紫,脸色发白,额有虚汗,乃大症。不由摇头道:“我看你的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妥。我替你诊一下脉。” 青莞笑笑,“可我此刻只想回家。” 刘兆玉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走,我送你。” “多谢!”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若不是你的举荐,我又如何能侍奉君侧。” 青莞回头斜了他一眼,道:“你又岂知我……没有私心?” 刘兆玉晦涩一笑。 顾青莞这一举荐,刘家及其身后的人,势必得站在寿王这一头,连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一笑过后,他又挑了挑眉,“左右是个赌,总要赌一头,我觉得我刘太医的运气一向不错,希望你家七爷万万不要让我失望。” 顾青莞看着他贼亮的眼睛,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连骂他一句“狐狸”的力气也没有。 走出宫门,却见叶青正探头脑袋张望,身侧站着的正是蒋弘文和史磊,两人脸上都是一脸的焦急。 青莞长松一口气,遂高声道:“史大哥,我在这里。” 史磊见青莞出来,心中石头落地,刚要露出笑意,却见她身形晃了两下。 “青莞!” 声音刚起,一旁的蒋弘文已冲了出去,扶住了那纤细的身子。等看到顾青莞毫无人色的小脸时,他朝身后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去,打听打听六小姐这一趟都见过些什么人。” “是,七爷!” 青府里,钱福,刘兆玉,曹子昂先后走到院中,脸色都很凝重。 蒋弘文上前抱了抱拳,道:“她如何?” 钱福道:“郁结于心。” 刘兆玉道:“气滞血亏。” 曹子昂道:“旧伤未去,又添新伤且思虚太甚。” 蒋弘文听得有些心惊胆寒,“严不严重。” 钱福道:“得好好调理着,若不然,非长寿之人。” 史磊见钱福这样说,沉默良久,缓缓走到刘兆玉身则,“劳烦刘太医给青莞在太医院告假。” “放心,我省得。夜深,我先回府,子昂兄可否送我一送。” 曹子昂点头笑道:“刘兄请!” 两人结伴而出,刘兆玉走了几步,道:“子昂兄与曹老太医有何关系?” 曹子昂道:“他是我祖父。” 刘兆玉微微一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别人诊脉为三指,曹家则为四指。刚刚你给青莞一诊脉,我便猜出几分。” 曹子昂颔首不语。 刘兆玉回头看了看顾青莞的院落,笑道:“顾青莞这女子,口风实在是紧,连我都瞒着,可恨可恨。曹老太医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人之一。” 曹子昂笑道:“从前子昂仅是庶人,故不想多声张。青莞此举,也是为护着我。” 刘兆玉看了他一眼,道:“可有想过入太医院供职?若想,我可牵线搭轿。” “不想!”曹子昂摇头,“宫中是非太多,子昂是个简单的人。” 刘兆玉眯了眯眼睛,深看了他一眼,眼含赞许,“颇有几分曹老的风范,青莞有你在,无碍,告辞!” 曹子昂等他走远,方才转身,一回头,却见妹妹曹梓曦立在他的身后,目光幽幽。 “哥哥,咱们如今已经翻了案,为何不进太医院继承曹家的衣钵,也好出人头地。” 曹子昂走过去,摇头道:“我与青莞签了十年长约,岂能说走就走。更何况太医院这种地方,我实在不喜欢。” “哥,大周朝为医者千千万,能入太医院的寥寥可数,如此光宗耀祖的事,哥就算再不喜欢,也应该去试一试。只有哥入了太医院,曹家才算彻底翻身。” 曹子昂皱眉,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哥要是怕六小姐不放人,我亲自去求她。” “梓曦,曹家翻案的那天,青莞就问过这个话,我拒绝了。做人,当言而有信。” “哥,你是不是因为她……才不打算离开。”曹梓曦眸终捺不住,脱口而出将心底的话,问出。 “不可胡言乱语。” 曹子昂心口有些气闷,脸上已无半点笑意,“青莞已经订亲,女子闺誉堪比性命。夜深了,早些歇着,我与福伯商议下如何用药。” “哥!” 曹梓曦看着他的背影,跺了下脚,胸口起伏不定。 许久,她撤回目光,却看数丈外一侍卫模样的人匆匆而入,她心神一凛,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 只见那人走到蒋七爷跟前,咐在他耳边一通低语。 月色下,蒋七爷的脸掀起滔天的怒意。 蒋弘文挥退侍卫,强压怒火走入院子,脚还未跨进去,便听见有人说话。 “哥,我想留在这里陪她,她身子这样,我不放心。” “你陪她,哥没有意见,只是七爷常过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哥怕你……” “哥,你放心,我不做再做傻事了。这辈子,我就陪着哥嫂,什么都不会想的。他,我只放在心里。” “傻丫头,你年岁这样小,哥不忍心……” “哥,人这一生如何不是个过,老天能让我多活这些年,已是垂怜,若再肖想,便是奢求……” 声音慢慢低缓,接着有脚步声渐近,蒋弘文身形一动,隐入暗色中。 史松音衣衫单薄渐渐走远,月影将她的身形拉得长长,孤单,冷寂。 蒋弘文有片刻的失神,呼吸微微急促,心中有一处像被什么扯得生疼。 这样的绞痛,许久不曾有,最近的一次,当是她离世的那天。 他猛的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转身入院。 史磊见他去而复返,脸色极为难看,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 蒋弘文朝他招了招手,一脸凝重,“咱们堂屋说话。” 两人坐下,春泥,银针端了茶果,各自退开。 “七爷何事?” 蒋弘文转了几个心思,沉着脸道:“刚刚得到消息,今日她入宫,是为着给贵妃和贤王诊脉,谁知贤王那个畜生对她……动了心思。” 史磊脸色大变,怒而拍桌,“他竟然敢?” 蒋弘文被他这一声吼,也勾得怒火上涌,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他大爷的。 顾青莞好歹了也是他蒋七爷的未婚妻,按理该避讳着,偏偏那畜生……哼,当真不把他放在眼里? 史磊见他脸色难看,忙一手按住了,“七爷,万万不可冲动,冷静冷静。” 蒋弘文冷笑道:“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怎么冷静,如何冷静?若是给亭林知晓,只怕这天下就不太平了。” 史磊一听这话,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话中的意思…… 蒋弘文自知失言,索性畅开了道:“磊爷,我不防明白与你说,我与青莞的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亭林对她一往情深。”  像头顶炸了个响雷,史磊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三百四十七回我看不透她 当初青莞对松音说那些个话,他只当是推拖之词,谁知……竟然是真的! 这委实太让人震惊了。 史磊嘴角泛起苦涩,对着蒋弘文的眼睛,动了动唇,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蒋弘文心底涌上烦躁,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行,此事必要让亭林知道,我怕……” “弘文!”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蒋弘文抬起眼,对上一双沉静的眸。那眸沉若古井,不见悲,不见怒,浅光一照,静得吓人。 所有的话咽进肚里,蒋弘文心知自己的话,已被她听去,只得苦笑道:“你身子不好,又何苦起来?” 青莞扶着月娘的手坐下,声音有几分慵懒,“你太吵了。” 蒋弘文一噎,不知要如何答,想出声安慰,又觉不妥;想装聋作哑,又心不甘。 顾青莞轻轻挑眉目,手挥了挥,“月娘,你们几个都下去,这里不用人侍候了。” “小姐?”月娘眼露担忧。 蒋弘文一看青莞这架势,心知她有话要说,遂笑道:“月娘放心,这里有我和磊爷,定不会让你家小姐累着。” 月娘心里叹口气,小姐自打从醉仙居回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她越来越摸不清楚她的心思了。 遂添了热茶,领着一众丫鬟退出。 夜宴一散,贤王便往永春宫去。 只是等了半盏茶,还不见人来,脸色有几分不快。 宫门快要落下,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母妃半途离席,也不知往哪处赏月去了。 “快,再去看看贵妃娘娘到了哪处?” 小宫女一溜烟的跑开,片刻后又喘着气进来,“王爷,娘娘来了。” 说话间,殷贵妃扶着明春的手走进来,心猿意马的看了儿子一眼,懒懒不想说话,只往那榻上一坐,半倚半躺。 贤王见她一副神思倦怠的样子,奇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殷贵妃怕他看出什么端睨,忙敛了神色道,“今日中秋,多饮了半杯,头有些晕。” 贤王不曾在意,挥退了众人,忙上前道:“母妃,刚刚得到消息,苏青的夫人去世了。” 殷贵妃慵懒道:“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好快的耳报。 贤王微惊,道:“母妃,苏家三子丁忧,南直隶,北直隶还有宫中禁卫军三处,都必要换人,苏家这一枚棋子,白白经营这些年,关键时候竟然派不上用场,算是废了。” 殷贵妃心中有莫名的恼怒。 原本以为苏家是皇儿最大的保障,谁知道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着丁忧这一出。 那个叶氏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要这个时候死,真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再过三月,老八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这局势便不妙了,咱们不能再等了。” “你急什么?” 贤王面色一沉,道:“母妃,如何能不急,儿臣……” “住嘴!” 殷贵妃神色一肃,脸上的春色一消而光。 “如今朝中立太子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与贤王身上,此刻动不得。” “母妃?” “母妃已然有了安排,你且放心,这江山早晚一点,母妃会为你争来。” 贤王急道:“如何争,只要老八手里握着镇西军,就算这江山给了我,也坐不稳。” 殷贵妃冷笑一声道:“皇儿啊,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这大周的江山,可不止一个镇西军。” 贤王猛然怔住。 大周的军队的确不止一个镇西军,可镇北大将军是于归,这人和他半分干脉也没有,如何将其笼络? 殷贵妃不欲多说。这个儿子她很清楚,心里沉不住事。有些事情说得太早,反而不好。 “叶氏病逝,你出宫后替本宫走上一趟,一来安抚住人心,二来传话给苏青,上书丁忧时,同时立请太子。还有,继任的人,让他多费些心神。” “是,母妃。”贤王狂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殷贵妃朝他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道:“皇儿啊,你动不得,母后动得。这天下,母妃终会将它呈在你面前。” 贤王闻言,耳中响起阵阵惊雷,片刻后,一抹得意的笑容以唇边绽放。 “多谢母妃为儿子思量。” “不为你,又为谁?” 殷贵妃伸手,抚着他俊郎的面庞,眼中浮现那人的身形,心底掀起无限爱怜。 “皇儿啊,咱们娘俩的出头之日,快到了!” 红烛明灭,烛映青莞白晳的脸,唇色更淡了。 她喝了口参茶,开口道:“你们刚刚的话,我都听见了。” 屋中两个男子心中沉了沉,眉头紧锁。 世间女子若被人轻薄,多半要死要活。青莞虽不是寻常女子,可这份沉静也委实让人吃惊。 “我心中有一计,想与你们说一说。” 蒋弘文眼睛一亮,饶有兴味道:“说来听听。” 顾青莞犹豫了片刻,唇角微扬,道:“当年顾府为保荣华,将我送给贤王。贤王求而不得,故对我心心念念,我想用一招美人计,将其拉下马。” 蒋弘文瞧着她,心下有些不明白,“这话何意?” 顾青莞低下头,眸底落下一片烛影,寂静难名。 半晌,她抬起头,一定句道,“用我的清白,换皇帝对他的厌恶。” “不可!” 史磊猛的起身,眼角带着凌厉,“我绝不答应你这样做,这个代价太大。” 顾青莞看了他一眼,“这个方法,简单有效,一旦事成,太子之位必属寿王。” “顾青莞,你当亭林是苏子语吗?” 蒋弘文神色严肃,“用一个女人,换龙袍加身,这买卖他绝计不会做。” “那是他太蠢!” 顾青莞冷笑,“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与江山,与权力相比,轻乎其微。” “你……”蒋弘文语塞。 “我得到消息,太子之位,将被重提,他远在军中,鞭长莫及,倒不如以我作诱饵。到时候蒋家,王家,群臣齐齐发难,大事可成。” 青莞缓缓抬眸,清冷道:“这是个机会,咱们需把握。到时候,他可龙袍加身,九五至尊;他被禁的兄长可平安无事,而我……也可卸下这深仇大恨,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蒋,史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女子,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这一出美人计,饵是她自己啊! “兄长,事情便是如此。”蒋弘文一口气说罢,端起茶盅,一口饮尽。 赵璟琼沉吟半晌,开口声音颇沉,“倒是个奇女子。你心中如何想法?” 蒋弘文微露迟疑神色,“兄长,我觉得此计不妥。” “为何不妥?” “这……” 蒋弘文有些答不上来。 也是,这事儿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是对亭林有益处的。 赵璟琼冷笑,“她有句话说得好,与江山,权力相比,一个女人轻乎其微。倘若她能让贤王身败名裂,那相当于扫清了老八面前所有的障碍。一计数得,为何不妥?” 蒋弘文变了脸色道:“兄长有所不知,她在亭林心中的份量,非同小可,亭林绝不会牺牲她的。” 赵璟琼闻此语,摇头道:“此事非我们的所迫,而是她主动提出。何谈牺牲二字。” “兄长?” 蒋弘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男子,眉眼实在是陌生。  赵璟琼见状,轻叹道:“你无须这样看我,亭林中毒一事,让我突然领悟过来。与君子对奕,用阳谋方显光明磊落;与小人对奕,用堂堂正正的方法,会让自己伤痕累累。弘文啊,我只是不想让亭林他 ……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他是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弟。” 蒋弘文无言半晌。 赵璟琼又叹道:“美人一计,先声夺人,若事成,进可玫,退可退,占得先机。男子不可太过多情,帝王更不能用情。为君者,心中只有家国天下。此事,就依她所言,你在一旁好生安排。” 蒋弘文钻进马车,夜风一吹,忽觉后背冷汗如雨,终是膝头一软,跌跪在了车里。 许久,他轻啸一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轻巧的跃入马车。 “快马加鞭,替我给寿王传个信……” 黑影迅速隐在夜色中,蒋弘文看着外边无尽的夜色,轻轻叹出一口气。 “亭林啊,兄弟尽力了,一切交由你自己选择!” 一言闭,心中空虚无比,像是与人打了一架,很累,想找个人一醉方休。 此刻与他有一样烦恼的人,唯有史磊,蒋弘文想了想,折回青府。 几色小菜,几壶烈酒。 史磊与蒋弘文无对无言,只是你一声,我一声的叹息。 史磊抚着酒盅,苦笑道:“七爷,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些堂堂七尺男儿,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 “还用你说?” 蒋弘文也苦笑,“我自诩不凡,与她一比,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你说这世间,怎会有这样一个钟敏灵秀之人。” “七爷,我不知道!”  史磊摇头,“史家世代行商,我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计其数,眼睛也是极毒的。偏偏这一个,我看不透她。” 第三百四十八回推你向地狱 “我也看不透。” 蒋弘文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酒。  “我与亭林光着屁股蛋时便认识,他天生贵胄,皇权霸业,世间想与他亲近的女子,不知其多,何曾看过他对一个女子如此动心。换了别人,就差感恩戴德了。偏偏她只是冷眼瞧着,心底没有一丝松动 。” 史磊嘴里泛出苦涩。他的身份不足以对寿王指手划脚,唯有倾听。 “你道她无情吧,也确实无情,将亭林的真心一次次踩至脚下;你道她有情,还真他娘的有情,千里救人不说,这会还要牺牲自己,将皇权放在亭林手里。” 蒋弘文想到愤恨处,痛饮了一杯,“我有时候真想扒开她的脑袋看看,钱,盛两家的恨难道就这么重要,非要让她连自己的一生都舍了去?” 史磊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无言以对,只有喝酒。 “要不,我再劝劝她,改了主意?” 史磊摇摇头,“我也想,只是能劝得动吗?”这个丫头自他认识起,就十分有主张,从来只有他听她指挥的份。 “那怎么办?” 蒋弘文想着兄长的话,赤红着眼睛。 山河之美,权力之美,一伸手即可触到天际,他不敢确认亭林到了那个地步,会不会变了对她初心。 如果是,那他怎么办,亲自将顾青莞送到贤王的床上,演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 他大爷的! 为毛这事儿,想想就觉得心慌! “磊爷,磊爷!”蒋弘文久等不到回答,推了他两下。 史磊头一栽,已经醉倒在桌上。 蒋弘文咧着嘴气笑,“他娘的,江南人就是不经喝。” 再无喝酒的兴致,蒋弘文起身,走于院中,耳边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寻声走去,只见月色下,女子身着红衣,荡在秋千上,“荡高些,再荡高些。” “小姐,已经是最高了,你可得小心着些,别摔着了。” “没关系,我不怕。” 心头涌上愤怒,他在这里凄凄惨惨戚戚,那女子什么都不知道,活着开心自在。 真是不公。 蒋弘文心中有些愤愤。 “小姐,大爷和七爷在喝闷酒呢,你要不要去劝劝啊?” “劝什么?我不劝。这世间的事啊,可不是劝就能劝得好的,得自个想通,想不通,喝再多的酒也无用。” “你想通了?”蒋弘文再忍不住出声。 史松音再没想到,这个声音会凭空而出,心头一惊,手不由自主的松开,人直直的往后倒下去。 而此刻,秋千已荡到最高处,若摔下来……史松音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睛,自己已落入男子的怀抱。 四目相对,有什么在眼底流动,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心跳。 蒋弘文片刻失神。 史松音挣扎着下来,刚一落地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史小姐,你想通了?” 史松音脸色一红,她听得出这话中的深意,咬咬唇瓣,言不由衷的点点头。 蒋弘文看着她绯红的脸,心口没由来的一荡,心中久藏的话脱口而出,“可是我想不通?“ 史松音抬起眼睛,清眸不杂半点尘埃,“七爷想不通什么?” “我想不通,一个人的情会变得如此的快,快到别人还来不及回味,她就将它藏起来了。” 嗡的一声,史松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蒋弘文赫然低头一笑,道:“史小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月影西斜,晨光晓亮。 青莞却睁着两只眼睛,看着窗外的朦胧,忽然觉得有些冷,遂往上拉了拉被子,顺势揉了揉额角。 从未有这么一刻,她希望那男子立在他的床头,什么也不说,只是将她搂在怀中,抵挡夜的寒凉。 自从那一口血吐出后,她越发觉得这世间到处是寒凉。 虚伪、贪婪,欺骗,善变,争夺……无处不在,连最情真意切的爱情,也不过是虚幻中的天堂。 “莞莞,生我要与你在一起,死,我要与你葬在一起,生生死死,我都要我们在一起。不留遗憾。”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刚开始她愈咀嚼,愈觉得心中温暖;而现在……只余可笑。 她与苏子语青梅竹马十多年,至死都不曾看到他的本心,更何况赵璟琰,那个总有一天荣登九五至尊的人。 那隐在深情下面的本心,是利用,还是背叛,还是自私,她无从分辨。 她不是钱子奇。 钱子奇迷失在男人的情话中,所以注定了悲剧,而她是顾青蔻,她的单纯,信任,爱情,早在七年有的那个雪夜,就被那一箭射死了。 无法拼凑,只剩残骸! 这七年来,她朝思暮想的一件事,便是有朝一日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如此残酷。 所以,她等不及了,也不想等。 叶氏一死,苏家这柄贤王的利箭,必要在剑鞘中渡过漫长的三年。三年于人之一生,不过转瞬,但对于大周来说,却是最关键的三年。 因为那一位的身子,绝计等不到三年,两年已是最大的极限。 至于贤王? 哼! 她的身份并非那些普通女子,连张破席子都不用,往乱坟岗一扔便可掩盖一切罪行。 她是蒋家名义上的七奶奶,是皇帝钦定的女医,是名震江南的金神医。她若出点事,朝庭的言官,蒋家的那些个门生,江南受她恩惠的百姓,都会为她出头。 试问,一个德行有污,品行不正的皇子,怎可配坐上那位置?一旦赵璟琰登得大位,苏家不过是囊中之物。 顾青莞闭目,神色安然无比。 苏子语—— 我宁肯牺牲自己,也让将你推向地狱。只有地狱,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小姐,史小姐来了。” 月娘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在外头响起,青莞双目一瞬,敛了神情,道:“快让她进来。” 史松音悄然而至,如水的目光看着顾青莞,然后二话不说,脱下外衣钻进了青莞的被子,伸手怀住了她的腰。 青莞抚着她微凉的脸颊,低声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史松音不语,只是将她怀得更紧了。 青莞也不多问,这丫头显然一夜未睡,这个时候来找她,定是藏了什么心事。以她的性子,只怕憋不过半盏茶。 谁知等了半天,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再低头一看,她半阖着眼睛,已然睡得香甜。 顾青莞不由莞尔一笑,心底的抑郁一扫而光。 既无恨,又无怨。 替她掖了掖被角,青莞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青莞这厢没了动静,那厢蒋弘文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一定是梦魇了,才会鬼使神差地说那样一句话。他看着她心慌失措的逃开,心中真替她捏把汗。 黑灯瞎火的,她要是摔着了,该怎么办? 她摔着了,关你屁事? 蒋弘文蓦的一惊,惶惶然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仍觉心跳不已。 无人知道,她从秋千上落在他怀里的一刻,他有种想低头吻她的冲动,然后恶狠狠的补上一句,“你这丫头,荡这么高,不知道危险吗?你想吓死我吗?” 为什么会这样? 哪跟筋搭错了? 蒋弘文走了几步,狂躁的心慢慢平复下来,推开窗户,将身子倚在窗格上,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亭林啊,亭林,七爷我从没有一刻,这么想你。 你不在,我这一腔的心事,说与谁听! 殷黛眉醒来,伸手摸了摸,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心中一惊。 “碧玉,碧玉!” 碧玉进屋,挂起帐勾,道:“小姐醒了?” “姑爷呢?” 碧玉神色一哀道:“姑爷在灵堂,一夜未归。” “灵堂?” 殷黛眉初醒,眼中露出迷茫,片刻后她心神一凛,才想起叶氏昨天去世了。 她直直从床上坐起来,“我睡了几个时辰?” “小姐将将睡了一个时辰。” “快替我洗漱,去晚了,可就落人口舌了。” 碧玉气恼地跺了跺脚,恨声道:“这叫什么事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小姐新婚之夜死,丧气。” “你给我住嘴。”殷黛眉厉声道,“再说这种话,就给我回英国公府去。” 碧玉脸色一红,泪落下来,哽咽道:“奴婢只是心疼小姐,女人这辈子只有一场婚礼,小姐却连个洞房都没有。旁人的婚事都是顺顺利利,偏偏到了小姐这里,异常坎坷,真是见了鬼了。” 殷黛眉一听这话,竟呆住了。她又何尝不知晓,盼了念了这么多年的大婚,结果不曾想,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想着心酸处,那泪便落下来。 “要奴婢说,都怪那个顾青莞,就是她说的那几句话,活活把夫人气死了。” “是吗?这话我怎么没听说?”帘子一掀,苏子语一声孝服走进来,神色不豫。  殷黛眉心头一慌,忙拭泪解释道:“子语,这丫头心直口快,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第三百四十九回我等了很久 苏子语神色冷冷,“大宅门里,祸从口出,三奶奶也是世家出身,当管好自己身边的人,免得落人口舌。” 殷黛眉神色有几分尴尬,胸口起伏几下,道:“还不快向三爷陪个不是。” 碧玉一听,忙上前陪礼,心里在暗暗后怕。 苏子语倒了杯茶,润了润口,道:“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一会吊唁的人要来,就算三奶奶不喜我母亲,也该在灵堂守着,别让人家瞧了笑话。” 话语冷清,没有一丝温度。 言罢,他转身离去,剩下一主一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碧玉老成,看着小姐阴睛不定的脸,道:“小姐,姑爷是个孝顺的人,这会心情肯定不好,说话有些重,你别往心里去。” 殷黛眉只觉得脑中一阵轻微晕眩,醒悟过来,一笑道:“放心,我不会生他的气的。” 红绸揭下,换了白缎,一场喜事变丧事,全京城哗然。 苏府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苏青携三子迎来送往,灵堂里三位媳妇并数位小辈披麻戴孝,嚎哭烧纸,悲伤不已。 几分真心,几分假心,不得而知。 苏家因为大婚之事,早已弄得人人疲劳,就等着大婚一过,好歇上一歇,不曾想又出了这事,一番折腾,当下便有人支撑不住,病倒了几位。 不过短短时辰,苏府便有流言出来,只道新进府的三奶奶果然命太硬,刚过门就克死了婆婆,不是什么好兆头。 殷黛眉中午休息,从灵堂走回自个院子,听到下人们窃窃私语,惊的脸色变了几变,强忍着回到了房里,眼泪才瑟瑟而落。 心底的阴郁慢慢浮上,她有种冲动,想要伏在男人怀里大哭一场。 碧玉在一旁瞧着心疼,想劝又不如如何劝,陪着一道偷偷抹泪。只心里却也忍不住狐疑,莫非小姐的命,真如延古寺的老和尚说的那般? 月上柳梢。 灵堂应是大房夫妇上夜,然苏子语依旧未归。 殷黛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便有些心急,派了两个丫鬟往前院打听。 片刻后,丫鬟进来回话,说姑爷脱了孝服往外头去了,尚未回府。 殷黛眉听罢,怔愣了半天,心中酸涩难当。 一晃成亲两日,她与子语寥寥数语,除了在灵堂能见到他的人外,等闲连人都见不着。 内宅女子,等闲出不了二门,男人在外头,若不命小厮报个讯,跟本不知其踪迹。 倘若在英国公府,别说是二门,便是父亲的书房,她都可随意出入;可这里是苏府,她一个新嫁过来的女子,再如何也要守着规矩。 三更时分。 殷黛眉实在等得心慌意乱。 她与子语七年相思,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夫人去世,可他总该派个人过来吱会一声。 这样行事,既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也绝不可能如此。 殷黛眉心底的慌张慢慢漾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期盼了这么久的大婚,会是这样的一翻景象,莫非是因为婚礼上的那一出。 想至此,眼前浮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慌张如波纹般漾了一圈又一圈。 不行,今夜她定要问个清楚。 子时一过,苏子语进屋,见女子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含笑看着她,眉头轻轻皱了皱。 他回来了! 殷黛眉脸上一喜,忙起身迎上去,伸手想要替他脱了外衫。却不想男子轻巧的避开。 “不用了,我自己来。” 殷黛眉手中落空,讪讪道:“子语,我们是夫妻,妻子侍候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 苏子语深看她一眼,“我不习惯外人的触碰。你先睡,我去净房。” 殷黛眉不敢置信的看着男人消失的衣角,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逝去。 从前,她入苏府,按礼给夫人请安,夫人说不见外人,拒她千里。 她虽心有不甘,却一笑了之。自古婆媳是天敌,她来请安,不过是想让子语看到她的贤惠。那个女人与她来说,只是个无甚重要的人。 而现在,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连苏子称呼她是外人。他们是夫妻,当是最亲密的人啊! 殷黛眉回神,净房的水声渐消,她深吸一口气,慌忙试去眼中的泪水,换上了笑容。 苏子语走出来,看着女子明媚的笑颜,眼底深深厌恶,“我还要与两位兄长商议出殡一事,你先睡。我一会就来。” “子语,等等!” 苏子语回首,目光冷清。 再灿烂的笑容,都抵不住心底这一刻的失望,殷黛眉肩微微一动,心底痛苦挣扎,最后咬咬唇瓣,道:“子语,你怎么了,为什么变得这样陌生。” 苏子语一笑,如从前般温柔。 殷黛眉被这一笑,晃了眼。她轻轻一叹,走上前将头伏在他的怀里。 “子语,别去书房,我想你抱着我睡。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我想你多陪陪我。” 清冽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英国公府钟鸣鼎食,教养出来的姑娘当温柔贤淑。母亲刚刚过世,府里忙作一团,你却让我陪你入睡,三奶奶的礼义廉耻去了哪里,莫非没有男人,便睡不着?” 像是一道响雷在耳边炸起,殷黛眉猛的抬起头,连连后退数步,眼中惧是惊恐。 她挣扎道:“子语,你为何这样说话,我是你的妻子,刚嫁到苏府人生地不熟,只想你陪我一会。” 苏子语只是看着她,深邃如墨的眼睛看不到喜怒。 “我不喜。” 如同一把匕首,直刺心脏,殷黛眉捂着心口,脸上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声音发着颤。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陪着你,更不想看到你,甚至深深的厌恶你。” 殷黛眉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杂乱。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他怎么会厌恶她,怎么可能厌恶她。 他等了七年,整整七年啊! 殷黛眉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你厌恶谁?”“你!”苏子语语气异常平静。 殷黛眉蓦的醒来,惶惶然看向他,心跳得飞快,“你厌恶我?” “对。是你,殷八小姐。” 男人毫不留情的话,让殷黛眉的泪水即刻如决堤之水,涌了出来。她抬起泪眼,反反复复的看着他,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痛到极致,殷黛眉反问,“是不是因为她?” “她是谁?”苏子语嘴角勾起凉薄的笑。 殷黛眉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嘴里迸出来,“顾青莞,你被她勾去了心。” 苏子语眼中无波无澜,却无声冷笑,“原来,你也有害怕我被人夺走的时候。想当初,你是如何对子奇的?” 殷黛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原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些年英国公府一半的主意都是她拿。男人这几日反常的举动,绝不是无意的。 他刚刚说不是为了顾青莞,而是为了钱子奇…… 那么……从前的那些日盟海誓,花前月下,统统都是假的。 想至此,一向冷清多智的殷黛眉目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吼道:“你娶我,是为了替她报仇?” “对!”苏子语直白回答,没有半点遮掩。 天旋地转。 殷黛眉撕拉着他的衣裳,颤着声道:“我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恨我?” 苏子语望着她狰狞的面庞,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平复下心绪,神容淡淡。 “你想知道吗?也罢,有些事情虽然已过去七年,可总有一天要开说。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你且跟我来。” 皇帝寝殿。 一宫装丽人手托食盘,笑语盈盈地穿衣过内殿。 李公公迎上去,接过盘中药盏放于桌上,从怀中掏出银针,在碗中试了几下,又轻抿一口尝了尝,一切妥当后,方轻声唤道:“皇上,药好了。” 宝庆帝半目闭腿而坐,闻言调整气息,睁开眼,将药慢慢饮尽。 “贵妃娘娘到。” 李公公忙用眼睛瞧着皇帝,后者微微颔首,李公公脸色一喜,道:“宣!” 话音刚落,贵妃翩翩然而入,行过礼后,端坐在皇帝下首,一脸关切道:“皇上可用过药了?” 宝庆帝抬眼看了看她,颔首道:“贵妃今日气色不错,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 贵妃不自然的抚了抚脸颊,接过李公公手里的茶,奉到皇帝手边。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臣妾在宫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念皇上,这才厚着脸皮,不管不顾的跑来了。”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道:“听说苏夫人病世了?” 殷贵妃重重叹了口气,掏出怀里的帕子拭了拭泪,道:“老天要你三更死,不会等到四更天。昨天原本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谁曾想……” “贵妃替谁伤心?” 殷贵妃神色有些尴尬,实话实说,:“黛眉那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又是那么一个标致的人儿,这大喜之日死了婆婆,也不知那孩子哭成什么样?” 李公公突然插话道:“娘娘安心。就冲着苏大人那份深情,定不会让八小姐受了委屈。”  “但愿如此!”殷贵妃拿起桌上的橘子,素手一动,剥了一瓣递给皇帝,“皇上出行在即,苏子语因孝不能跟随,皇上打算派何人护驾。” 第三百五十回你这样的痴情 宝庆帝接过橘瓣,轻咬一口,道:“禁卫军这些人,难不成还找不出一个适宜的,贵妃放心吧。” 殷贵妃微微含笑,道:“臣妾也想跟皇上一道去。” 宝庆帝微惊,“你去了,朕的后宫交给谁?” “交给谁都可以,泰山这样远,皇上身子还用着药,臣妾若不侍奉在皇上身边,又如何安心?” 殷贵妃眼含热泪,“皇上若不应下,臣妾今儿个便不走了。” 女子依旧美艳的面庞,带着娇嗔与不甘,宝庆帝颇有几分动容,拉过贵妃的手,放在膝头拍了拍。 “罢了,你且跟着吧,后宫诸事交由妥当的人。” 殷贵妃喜不自禁,盈然笑意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她柔声道:“臣妾多谢皇上。只是皇上一走就得两个月,京中诸事交于谁手?” 宝庆帝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淡笑道:“以贵妃之见,朕托付给谁最为妥当?”  殷贵妃轻撩长鬓,柔声试探道:“臣妾一介女流,怎可妄议朝政,托付给谁都行,只别托付给贤王便可。他前些日子还与臣妾私下说,想陪着皇上一道登泰山,感受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份 豪迈。” 宝庆帝细细看他,笑道:“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朕的儿子当有那份气度。” 殷贵妃见他轻巧的避开话题,心中暗恨,脸上却笑眯眯道:“天底下谁不知皇上的气度,是顶好的。” 宝庆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去吧,朕还要再打坐一个时辰,你回去预备起来。” 殷贵妃娇嗔一笑,“皇上早些安置,皇妾告退。” 一阵香味拂过鼻尖,宝庆帝望着那一抹消失不见的丽色,神色倦怠,道:“老家伙,你说朕离京,当由谁坐镇京中最为妥当呢?” 李公公陪笑道:“老奴只知道将皇上侍候好,哪懂这些个军国大事。老奴不敢妄议。” 宝庆帝摆摆手,轻轻叹了一声,“你看贤王如何?” 老公公打量皇帝脸色,笑笑道:“贤王文滔武略,按理可当此重任。” 宝庆帝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明日早朝,将康王,威宁侯,高小峰,张云龙,留下,朕有话要说。” 这四人,一个禁军统令,一个五军军营首领,一个三千营首领,一个神机营首领,均是京畿大军的头头。 李公公一听,便心中明了,躬身笑道:“皇上且放心!” “那个孽子现在如何了?” 李公公一听这话,明白皇上所问的人是被囚禁了的瑞王,吓得脸色大变,跪倒在地,“回皇上,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外,一切与从前无异。瑞王他每日读书,弹琴,日子颇为悠闲。” “哼!” 宝庆帝冷笑一声,“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思读书,弹琴,只怕缩在繁花楼里,醉生梦死呢。” 李公公不敢接话,只垂头不语。 “那一位呢?” 李公公猛地抬起头,忡怔了片刻,才明白皇上问的是谁。 “回皇上,废太子依旧一卷佛经,一缕佛香,闲闲度日。” 宝庆帝听罢,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李公公悄然起身,拂尘一扫,眼观鼻,鼻观心地立于他身后。 夜晚色中的苏府,略显安静与冷清。 府中的一处书房里,空气凝结,烛火跳跃。 新婚的夫妻俩相对而立,目光定定的凝神着彼此,种种错综之色都在脸上。 殷黛眉环视一周,见窗台上白玉瓶里插着一枝盛开的海棠,心里像是被什么灼伤了一样。 海棠无香,偏是那人的最爱。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道:“从前我来书房,从未见过这只白玉瓶,怎的凭空多出来一只。” 苏子语淡然道:“一直在那里,只是你不曾察觉罢了。” 殷黛眉何等聪明,颤着声道:“苏子语,百花之中,你原来最爱的是它。” “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此生不变,生生世世不变。”苏子语目光深沉而幽远。 殷黛眉一下子疯狂起来,扑到窗台,衣袖一拂,白玉花瓶应声而碎,“原来你都是在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为什么?” 苏子语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转身走置多宝阁上,从高处拿下一个匣子。 哗啦一声,匣子里的东西尽数倒在桌上。 东西很琐碎,一块绢帕,一只荷包,一支簪子,一把梳子,几张诗稿…… 殷黛眉身子轻轻一抖,眼中闪过惊色。 怎么会在他那里? 苏子语看着她的表情,冷笑,“这些东西,还记得吗?你送给她的小玩艺。” 殷黛眉强撑道:“我与她原是闺中好姐妹,彼此交换信物,何错有之?” “是吗?” 苏子语拿起绢帕,对着烛火照了照,“双面刺绣果然是个好东西,若不细看,又怎会察觉到这帕的反面,绣了子语两个字。” 殷黛眉惊得面皮忍不住抖了两下。 “这只荷包是你买通我的丫鬟,花高价命她绣的。那丫鬟绣荷包有一个特点,不喜欢绣鸳鸯,偏喜欢绣喜鹊。你将它送给子奇,让她误会这荷包,是我送你的。” 苏子语扔下荷包,拿起簪子,放在手中转了转,“我喜欢玉兰,你就故意把簪子上的花做成玉兰花模样,送给她。其它的,还需要我一一说吗?” 殷黛眉垂了眼,片刻后又抬起,美目含着热泪看向男子,情深款款。 “苏子语,那是因为我爱你如痴如狂,你喜欢的,必是我喜欢的;你不喜的,我也深深厌恶。我甚至连绣帕上都写下你的名字,我这样的痴情,也有错吗?” 苏子语淡淡一笑,笑含讥讽,“痴情无错,但你将这些东西送到她手里,便是心思歹毒,便是居心叵测,与那卑劣小人何异?” 那时候的他,只当她是无理取闹,心胸狭小,容不下人,根本不曾深想。心里甚至有些恼怒,他与她多年情份,为何连这份信性都没有? 谁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背后的诡计。 钱子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看到这一件件与他有关的东西,该如何的心如刀绞。 一句比一句狠毒的话,让殷黛眉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幽幽道:“世间女子为了所爱之人,用些个小心思又怎样?谁让她傻?” “是吗?” 苏子语眼中的厌恶更盛,“聪明绝顶的殷八小姐,你真当她傻吗?” 钱、盛两家只得她一个女儿,她从小便在男儿堆里长大,做梦都想着有个闺中姐妹能说说知心话。 “她从来不傻,只是珍惜与你这份姐妹之情。她活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你呢?你这样的人,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苏子语!” 殷黛眉忍不住惊声尖叫,“既然我给她提鞋都不配,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来喜欢我,还要对我说那些谎言,还要娶我,为什么?” 苏子语唇边抿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你当真不知吗?” 殷黛眉连连摇头,脸上已近疯狂,眼中的怒火像要灼烧了眼前的男人。七年,整整七年,自己活在他編织的梦境里,如痴如醉。 结果呢…… 苏子语一改刚刚的云淡风轻,上前一步站在她的面前,神色凌厉。 殷黛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惊得脊背一凉。 “八小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苏子语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放在身后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因为你的这些小动作,她终究忍不住,与我大闹一场,也正是这一场闹,让我明白了,像她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子绝不是你的对手,我必要好好的将她护在身下。你失望了,于是心生毒计。” 殷黛眉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仿佛自己被人拔了外衣,赤裸裸的站在他的面前。 没错,她失望了。 她长得比钱子奇好看,性子比钱子奇温柔,琴棋书画比钱子奇出色,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如玉的男子眼中,就是没有她? 她殷黛眉从生下来,是活在众人的赞扬声中,还从来没有如此挫败的时候,她怎甘心,如何甘心! 越得不到,她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心里便越不甘心。那种滋味,就如同千万个蚂蚁在她心头爬动。 奇痒无比,奇痛无比。 “你的长姐嫁给贤王为正妃,你常入贤王府看她,久而久之,便知道了贤王身上的毛病。于是,你一次次的设计,让贤王暗中看到她,对她起了心思。” 苏子语此刻的表情,有如吞了一只苍蝇,说不出的恶心。 子奇长得清艳脱俗,娇俏可爱,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灵动,非一般世俗女子可比。 这样的女子,只一眼便可引起男人的注意,更何况那个以狎玩幼女为爱好的贤王。 贤王看上了她,却碍于钱、盛两家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只暗中等待着时机。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你冤枉我!”殷黛眉无力地为自己喊冤。 只是这声音弱小的,连她自己也不信。没错,她就是要她被贤王看中,这样一来,苏子语就是她的了。  这是她心底最大的秘密,他怎么会知道? 第三百五十一回心平静无比 苏子语大手握住她的肩,脸上的神色似要把她撕裂。 这个女人何其歹毒! 钱家出事的那天,他从神机营赶回来,心心念念赶着要去救她。谁知被父亲拦住。 他记得很清楚,大哥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三弟,贤王看中了钱子奇,势在必得。就算不死也难逃魔爪。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落在那个魔头手中,还不如一死。 他有如被雷劈中了,惊得无以加复。子奇对皇宫里出来的人,一向避而远之,又如何会招惹到贤王? “你以为这七年来,我接近你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把你过去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查干净。” 什么? 殷黛眉耳中轰鸣,无法呼吸。 苏子语冷笑道:“八小姐,你从前那个叫珍珠侍女去了哪里?” 殷黛眉捂着胸口,像看到鬼一样的看着他,一脸的惊恐。 珍珠是她最贴心的婢女,按理应该配个小厮,留在她身边。她嫌弃珍珠知晓她太多的心事,于是远远的把她打发了。 殷黛眉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这个男人不光骗她,而且还暗中查她?太可怕了! 苏子语嫌弃地将她一把推开,从袖中掏出帕子,拭了拭手,仿佛那手上沾染的,是世间最恶心的东西。 殷黛眉一个踉跄,将将止住身,抬头正好把他擦手的动作尽收眼底。 这一刻,她心中的怨毒,愤恨彻底爆发了。 “苏子语,我是卑鄙,我是恶心,你也一样。你别忘了我,钱子奇是你亲手射死的。” 苏子语心中一痛,连五脏六腑都抽了抽。眼前浮现子奇中箭时绝望的眼神。 那眼神在火光里,亮极了。 “所以,我们这样卑劣的人,就应该在一起,相互折磨,相互报复,不死不休。” 殷黛眉颓然跌倒在地。 他在说什么? 不死不休! 眼中有恐惧流出,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幻境。幻境里,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他是世间最多情的男子。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在延古寺抽到的那只签:镜花水月终是空,举岸齐眉意难平。 钱子奇,这是你对你的报复吗? 不,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殷黛眉高昂起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有着柔情,尽管这柔情看上去很假。 她走到他面前,手抚上了他的脸膛,低声道:“子语,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我之所以这样做,真的是因为我爱你,爱惨了你。” 苏子语冷冷的看着她的表演,心底没有一点涟漪。 “她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活。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们好好过,不要再相互伤害,我会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内闺,别再恨我,好吗?” “八小姐!” 苏子语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知道钱子奇比你强在哪里吗?她对爱从来都有分寸,但凡只要我对你有好感,她都愿意成全。而你呢……别费劲了,你知不知道,每一次看到你,我都想杀了你。”  殷黛眉神色大变,突然撕扯着他的衣服,尖声叫道:“苏子语,你这个伪君子,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娘娘的,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让苏家一无所有。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 想得到。” 苏子语任她撕扯着。 他依稀记得眼前这个女子头一回见他时,娇羞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眼里的柔情似要漫出来一般,即便是那最娇艳的花儿与她相比,也会暗淡几会。 可是,他的心里已经住下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另一个。 毁了他是吗? 他在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早已经毁了,活着,只为了他的母亲。母亲生他,养他,爱他,恨他,他不能死。 如今,母亲走了,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撕开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面具戴的久了,总有一天要摘下来,这样,他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苏子语鬼魅一笑,“你早就把我毁了,如今也是我该还手的时候了。” 说完,他拍了两下掌,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来。 苏子语淡淡一笑,“她是你的了。” 殷黛眉觉得晴天霹雳,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瞬间笼上全身。 她正要惊声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陌生男人的气息让殷黛眉拼命踢蹬,然后不知哪个穴位被轻轻一拍,她的身子蓦然间酸软了下来,难以挪动分毫。 而下一秒,她已经被架到了书桌上。 嘶—— 裙子撕开,处女柔美的胴体展露在空气中,男人眼中露出一丝惊艳。 殷黛眉痛得一声惊呼,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眼泪簌簌而下。 男人并没有因为她的痛而怜香惜玉,高举起她的腿,用力的抽动着,一下又一下。 苏子语微微昂着下颌,俊美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仿佛刻意欣赏她此刻的无措和屈辱。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元宵,你约她一道赏灯,你故意与她走散,害她被几个叫花子盯上。若不是盛家的几位堂哥找得快,她这辈子就毁了。八小姐,一千八百两夺人清白的事儿,你不会忘记吧!” 他忘不了她浑身污脏,满身是伤的被人抱回来。那一刻,他真想将那几个叫花子剜出血淋淋的肉来。 所有人都只当是场意外,直到他找到了珍珠,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狠毒。 苏子语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此刻他手上有利刀,一定会剖开她的胸膛,看一看是黑是白。 一下,两下……殷黛眉仰头看着他,从疼痛,到屈辱,到麻木,到愤恨…… 呵,她想起来了。 那一年她是让珍珠找人毁了她的清白,可是事后她就后悔了。  苏子语看着她涣散的目光,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开口,“你要是敢在外人面露出一个字,你殷八小姐与男人苟合一事,必定满城风雨,到时候连累的不光是英国公,还是你的贵妃娘娘。对了,好好做 着你的三奶奶,这个男人会每夜替我照顾你的。” 男人捡起地上的空匣子,将白帕放入其中,“三爷!” 苏子语接过匣子,居高临下道:“八小姐,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了,还要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射下那一箭?” 殷黛眉转动了下眼珠子,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苏子语嘴角轻轻勾起,眸色清亮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忽然,殷黛眉打了个哆嗦,眼睛猛的迸出惊恐,像是看到了鬼。 苏子语转身,朝男人冷笑道:“让她明天下不了床。” “是,三爷!” 苏子语再不看他一眼,捧着匣子,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 殷黛眉心魂飘荡,湿湿的髻发贴在脸颊上,睁着两只眼睛,眼神唤散着,没有焦距。 身子又一次被撕裂,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若是时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转,她宁愿,那年宫中夜宴,她与他只是擦肩而过,不曾相识。 她后悔了,行吗? 苏子语捧着匣子,走进叶氏生前的屋子。 屋里,人去屋空,说不出的清冷阴森。 他轻声一跃,将匣子置于梁上,这里面,不光有她的白帕,还有她沾了血的亵裤,万一……都会是证据。 身子落地,他身子一个翻身,睡在了母亲的床上,目光看着帐顶发呆。 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像魔鬼一样,手持利剑,狠狠的刺向恨的人的身体。 他其实和世间所有的男了一样,一样的胆小如鼠,一样的贪嗔痴迷。他这辈子只在钱子奇的面前张扬骄傲过。 他人生的最大心愿,不是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而是携着她的手,寻一处幽静的所在,生两三个儿女,相扶慢慢变老。 而如今这一切……已然是奢望了。 殷黛眉有一句话说得对,他是个伪君子,深藏在这具皮囊之下的,是一个活生生自私的人。 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枕间瞬间化为乌有。 窗外有雨滴急落下来,打着窗户叭叭直响,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心里平静无比。 宝庆四十年。 八月十八,雨。 宝庆帝临朝,宣布泰山祭天,贤王随仪仗出行,老肃王留京监国。 此旨一出,众人看贤王的眼神略有不同。此刻能让皇上带在身边,祭祀天神显然已不是一种荣耀了。 同日,兵部尚书因妻过世,命人转呈了三个儿子的丁忧文书。与文书一道呈上的,还有一本洋洋洒洒,请立太子的奏章。 宝庆帝看罢,微微一笑道:“苏尚书妻丧,心中却担忧家国大事,朕的忠臣啊!” 用粗俗的话来说,就是你苏青才死了老婆三天,就有闲功夫来管朕的事。  明褒暗贬,让百官哗然。 第三百五十二回暗下多照顾 消息传到青莞耳中,她看着窗外的雨丝,嘴角勾起。 宝庆帝从前以宫变夺了江山,又经历太子,老齐王两次逼宫,深怕离京时贤王给他来了“大惊喜”,索性把人带在身边,让没有子嗣的肃王临时临国。 如此一来,她与贤王朝夕相处,自己这美人计便有了可施之地。 嗯,是该好好算计算计了。 青莞这厢边在算计,蒋弘文那头则愁白了发。 以他对顾青莞的了解,这一趟泰山之行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只需轻轻的勾一勾手指头,贤王便可中计。 只是这一计中,美人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身体?性命? 他琢磨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想要全身而退,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这一刻,蒋弘文觉得自己如一只野兽,被困在了笼子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外面厮杀,却使不出半分的力道。 因为,这一趟的泰山之行的随从人员中,压根就没有他,唯有他的六哥蒋弘言。 他决定与顾青莞好好谈心。 而此刻的顾青莞,已在太医院忙活。 皇帝出行月余,太医院共有四位太医随行。除了她和刘兆玉以外,还有院首唐寒,左院判黄忠。 张华一倒,两王成争夺之势,唐寒和黄忠都是贵妃的人,故青莞在太医院的身份有些尴尬。 好在有个刘兆玉在一旁插浑抖科,她又是皇帝跟儿前的人,所以明目张胆的为难没有,暗下使绊子的小事不断。 青莞从御药房配了药出来,按两月的分量让切造医生研磨,又命低等医士按类别包装好,方才入宫回禀。 宫中忙碌不堪,内侍、宫女个个脚下生风。 虽说天子出行的仪仗已提前一个月备下,奈何临了总有些琐碎的事儿要做。 更何况今日百官替皇上送行,宫中又有夜宴,更是忙上加忙。 宝庆帝只用了一息的时间,听青莞略说了几句话,便挥手示意她离去。 青莞坐马车回了青府,蒋弘文与史磊已等候在花厅,见她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莞不欲再说,只称累想休息,撂下两人便回了房。 她的人生,从来不需要听从别人的劝导。再者说,劝了也没用。 蒋弘文与史磊又只能支了一桌酒,相顾无言。 终将自己醉倒。 八月十九,夜。 雨停。 青莞命刘嫂做了几桌丰盛的饭菜,命青府上上下下齐聚花厅。此次出行,青莞只能带叶青,叶紫两个丫环,连陈平都无法随行。 众人只道替小姐送行,并未多想,一时间花厅里热闹非凡。 宴散。 青莞将月娘和钱福叫至身边,三人沏了热茶,略略饮了口几,她开口道:“此次随帝出行,家中事儿就劳你们二人多操心。家中若有什么大事,只管找史大哥和七爷商量。” 月娘笑道:“小姐放心,月娘都省得。” 青莞目光落在钱福身上,“福伯年岁大了,凡事不可操劳,仔细保养着身子才好。庆丰堂和同仁堂的事儿,都可交于下人去做。” 钱福摇头道:“做惯了的人,哪里闲得住。小姐别操心老奴,顾着自个就好。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一趟天高路远的,小姐需当十二分的心,别让小人钻了空子去。” 青莞心中慰贴,福伯到底是祖父跟儿前的人,知道轻重。 宝庆帝的身子并不好,长途跋涉及耗费精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个随行太医便是死路一条。 “福伯放心,刘兆玉是个妥贴的人,有他在,不会有事。” 月娘这个时候方才明白过来,忙道:“小姐,要不要再多些人跟着?” “不必!” 青莞笑着摇摇头,眼眸一转,顺着话头道:“不过凡事总得做了最坏打算,万一有个意外……” “呸呸呸!” 月娘连连朝地上吐口水,“小姐说什么傻话,月娘不爱听。明天一早要赶路,小姐歇着吧,我得再朝那两个丫鬟交待几句。” 福伯也起身道:“我再去药铺看看,路上多备些药,免得需要时又短了的。” 青莞看着两人离开,微微含笑,命春泥,银针备了汤水,热热地泡了个澡,洗净了长发。 一切妥当时,彩云进来回话,史家兄妹等在堂屋,请小姐说话。 青莞头皮有些发麻,头一回不想面对这对兄妹。不过终是躲不过去,若不然以史松音的性子,只怕会闯进来。 三人坐下,史松音絮絮说了些叮嘱的话,青莞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史磊将实情瞒着。 心中感激,遂朝史磊微微颔首。 谁知那史磊只当没看见,沉着一张脸,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果不其然,半盏茶后,史磊将松音打发走,挥退所有人,向她直言。 “青莞,贤王这人你也有所耳闻,下手从来没有轻重,你再好好思虑下,不要冲动。” 顾青莞笑笑,“史大哥,早些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 “青莞!” 史磊急得站起来,一向温润的脸上难得的有一抹愤怒。“你要出了点事,我和你二姐怎么交待?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顾青莞又笑,轻声道:“史大哥,我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青莞,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急躁的人,为何现在沉不住气,非要把自己都搭进去。”史磊一针见血。 顾青莞仰着头,看着他,也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察觉她细微的变化。 没错,她是变了,自那一口血吐出以后。 “史大哥你是不相信我吗,我多年行医,难道连自保的方式都没有?你且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有事。” “你……” 史磊见她油盐不进,脸上带着出分颓然,目光幽幽地看着他,道:“青莞,大哥希望你不要后悔。” 顾青莞眼中的泪,终是落下。 而此刻醉仙居的包房里,一身白衣的苏子语,举起手中的杯子。 对座的杨帆苦笑,“我是该恭喜你新婚之喜呢,还是安慰你丧母之痛。” 两人碰了碰杯,苏子语冷笑,“我把事情都与她说开了。” “什么?” 杨帆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她到贵妃,英国公府面前告你一状。” “她不敢!”苏子语微微垂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许久,杨帆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打量着他,“九十九回忍过去了,为何这最后一回,又忍不住了?” 苏子语淡道:“不想再演了,觉得累。” 杨帆想着他这些年的累,不欲多说,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干了!” “干了!” 杯空,杨帆压低了声道:“伯母这一去,你和你家两个大哥势必丁忧,不知道南、北直隶由谁接手。” 苏子语摇头,“君心不可测,不管谁接手,对苏家都不是坏事。皇上身子有恙,此刻丁忧,许能保命。” “倒也是这个理。” “这一趟泰山之行,我没办法跟行,你暗下多照顾下她,我怕贤王对她不利。” 贤王? 杨帆微惊,“你是说……” 苏子语点头不语。 “不会吧,贤王多少会有所顾忌吧,那蒋老七也不是吃素的,后面到底还有个寿王呢?” 那是你低估了她的美貌! 苏子语轻声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不想让她出事。” “子语!” 杨帆放下酒杯,脸色一正道:“我且问你,你对她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苏子语深吸一口气,却难敌此刻胸口的寒意,“有和没有,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还有什么分别?” 杨帆微微讶然。 八月二十。 一连几日的阴雨,骤然放晴,是个好兆头。 天子出行祭天,以大驾规模而出,前拥后簇,车乘相衔,旌旗招展,护卫及官员数不胜数。 青莞掀了帘子去看,密密麻麻的都是攒动的人头,看不到尽头,延绵数百里。 礼部尚书随引驾仪走至前端,其后方是皇帝乘坐的玉格。 玉格由太仆侍卿架驭,前后共四十一位架士簇拥,两侧则有左、右卫将军护驾。玉格后面便是禁军的高级将领以及内侍。 令青莞称奇的是,一向随侍在皇帝左右的张云龙,并未在随行的队伍当中,而是留驻京城。 青莞眸光微微一扬。倘若叶夫人没有过去,此刻禁军将领中,当有苏子语的身影。 再往后看,便是行至最后的后卫部队,分前后两个方阵,分别有四十八队,每队三十人。 “小姐,这浩浩荡荡的,得多少人啊?”叶青显然已被这阵仗吓住。 顾青莞算了算,道:“过万人。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规模,前朝有个皇帝出行祭天,足足动用了三万人。” “我的妈啊,这么多的人,得花多少银子啊。”叶紫轻叹。 顾青莞冷笑。 据她所知,宝庆帝这一次泰山祭天,连着前头休整河道沿路,各地修建行宫在内,已将国库掏去大半。也算是奢侈之及。 因要赶着九月九重阳,大驾仪仗极少休整,行进速度极快。 青莞与刘兆玉,一人一天随侍在皇帝左右,晨夕两次请脉,确保皇帝身子无豫。 九月初五,仪仗入山东境内。  山东大小官员齐数迎驾,又行一日后,入行宫休整,此刻已人仰马乏。 第三百五十三回泰山祭祀夜 行宫并不大,约摸四分之一皇宫的面积,却修建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此次出行,宝庆帝的后宫佳丽三千,只有一个殷贵妃有幸跟随,故宫青莞的屋子,被安排在贵妃院中。 贵妃出行,仪杖堪比皇后,随行十二宫女,十二内侍,除了那一身的凤冠不曾穿戴外,旁的也差不离了。 青莞对贵妃敬而远之,休整两日等闲不往外头去,除了早晚为皇帝请脉外,别的时间只在自个屋子里呆着。 仅有的几次,好巧不巧的遇到了贤王过来请安,贤王的目光直勾勾,没有半点遮掩地落在了她身上。 青莞恍若不知,倒是两旁的叶青,叶紫,看得分明,暗中小心防备着。 皇帝祭天,一应官员需焚香,沐浴,禁欲,以示对天地的畏敬。饶是如此,贤王此行还带了四个美婢。 可老话不常说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顾青莞长得花容月貌,没有那十分,也有七八分的倾国倾城,尤其是这半月的行车,身心皆疲,稚嫩的脸上,平添了许多的弱态和妩媚。 他暗暗寻找着机会。 九月九,重阳。 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宝庆帝率文开百官,在山下建好的封坛前,开始祭天活动。 这一祭,便是一个时辰。 繁复的仪式,沉泛的规矩,青莞在一旁看得头大。 她与刘兆玉相互看了一眼,心知这一趟祭祀下来,皇帝必要病上两个月,方可全愈。 祭祀之后,宝庆帝与贤王等人步行登泰山,行登封礼。 泰山之高,可入云霄。 宝庆帝仅爬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已气喘吁吁,脸色惨白。 行礼官忙将预备下的轿子抬上,宝庆帝被扶入轿,余下官员继续攀爬。 青莞体弱,独行根本不能登得山顶,好在叶青、叶紫二人身强力壮,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她,半抱半扶才将将让她支撑住。 饶是如此,到山顶时,青莞已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只是强撑着。 叶紫气的脸色铁青,偏偏又不能发作,只拿眼睛去看小姐。 青莞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介意。 整修片刻。 祭天之礼正式开始。 宝庆帝走到山顶的大坛前,向天拜,向地拜,向诸神拜…… 青莞不敢大意,目光直盯着皇帝的面色,用以判断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忽然,一道视线向她看来,青莞微微垂眸,脸上露出娇羞的红色。 简单的官袍掩映着玉人,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仿佛细柳不堪一握。再往下的那一抹高耸,让人心生奇特诱惑。 在这天底下最最庄严的祭祀场合,赵璟玮小腹升起股热气,汇集身体的某一处,一时竟难以自持。 许是那目光太过灼人,一旁的刘兆玉猛的抬起头,顺着那视线看过去,心里吓得咯噔一下。 许久,他偏过头,道:“青莞,你小心贤王。” 青莞茫然看向他,道:“为什么?” 刘兆玉咬了咬牙,这女子真是单纯的可以,那贤王看她的目光分明……分明…… “你别问,总之避着些!” “嗯!”青莞听话的点点头,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 沉长的仪式终于结束。 申时一刻,皇帝拜完最后一拜,额头已虚汗四起,在众人的簇拥下,钻进轿子往山下去。帝王仪架有条不紊的跟在轿后。 落日时分,帝驾回到行宫。 因第二日还有到社首山“降禅坛”祭地神,青莞与刘兆玉等宝庆帝换下朝服时,便上前共同请脉。 脉相微有恙,显然是劳累过度。 青莞拟了药方,亲自配好的药,交于李公公煮药;刘兆玉当下用按摩手法,解除皇帝疲劳。 妥当后,青莞先行退下,早早回房安歇。 第二日宝庆帝祭地神,礼毕后,回行宫整休,于次日晚上大宴群臣。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行宫花园内露天而宴。 皇帝,贵妃端坐正首,向群臣举杯。 美姬歌舞,声乐柔靡,语笑盈盈。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令人不饮自醉。 百官皆期待的宴会,令顾青莞觉得乏味,她踢了踢一旁的刘兆玉,压低了声道:“这两天,我进进出出老遇到贤王。” 刘兆玉听得心口突突直跳,目光下意识的向贤王看去。 好巧不巧,贤王的目光正向他看来,刘兆玉吓得赶紧垂了头。心道,这贤王胆子也太大了,蒋七爷的人他也敢动心思? 不行,他得留意着! 青莞目的达到,在忍下一个呵欠后,她朝刘兆玉递了个眼色,悄悄退出花园。 叶青、叶紫等在一旁,见小姐出来,忙迎上去,主仆三人相扶回房。 回去就安全了。 刘兆玉正要长松一口气,眼角的余光却见贤王起身跟了出去,他一下子头皮炸开了,胸口起伏几下,他悄无声息挪动了脚步。 青莞主仆三人说笑着行至假山旁。 突然,静谧的黑暗中,窜出数条黑影,将主仆三人团团围住。 来人出手如电,仅仅一个眨眼,叶青、叶紫已被人一掌劈于脑后,晕撅在地。 青莞眼中闪过一丝极细的光芒,厉声道:“你……你们……大胆。” 月色下,一张邪魅的俊脸慢慢自暗中走出,含笑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淡绿色的秋衫衬着雪色肌肤,益发显出纤腰一握,弱不胜衣,有江南女儿的婉转娇柔,教人心生怜惜。 赵璟玮咽了口口水,色眯眯道:“顾青莞,本王说了,你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顾青莞连唇都失了颜色,惊得用手捂嘴巴,指间的一颗黑色药丸无声无息入了口中。 下一刻,颈脖间被重重一击,她身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赵璟玮看着无声无息的女子,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来人,将她放到自己的房间。” “是,王爷!” 片刻后,等人离去,大树后探出一双眼睛,眼睛中惧是惊恐, 夜深了,行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宝庆帝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锦服,连日的行程令他感到疲惫极了。 殷贵妃眼中露出心疼,牵引着他的手,扶他躺在榻上。 “皇上脸色不好,臣妾向顾女医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给皇上捏上一捏。” 宝庆帝半阖着眼睛,缓缓点头。 殷贵妃坐在他身则,素手扶上皇帝的脑袋,力道不轻不重的按着。 李公公此刻端了药进来,如往常一样用银针试药,又亲自尝了尝,方才低唤。 “皇上……皇上……药好了。” 唤了几声,不见动静,只有平缓的呼吸。 殷贵妃做了个禁声的姿势,道:“皇上累了,先将药放在一旁,待皇上歇够了,再喝不迟。” “是,娘娘。夜深了,娘娘可回去歇着了。” 殷贵妃摇头,“我再替他按一会。这趟子累的,就是铁人也吃不消。” “娘娘,受累!” 李公公夸了一句,垂首静立一旁。 片刻后,有内侍进来请示,李公公怕吵着皇帝,遂与人去了外间说话。 一时间,寝宫里静寂无声,只余袅袅清烟。 殷贵妃余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上,心跳加速。 她低头看了看已睡得香甜的皇帝,唇瓣用力一咬,装模作样的起身去端茶喝。 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一颗米粒大的药丸坠落汤药中,瞬间化得无影无踪。 殷贵妃提起茶盅,轻啜一口后,无声无息的笑了。 皇帝醒来,喝下这碗药,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晕晕而睡,凭他是谁,也无法将他唤醒。 那么接下来的事儿…… “朕刚刚睡着了?”宝庆帝不知何故,身子一凛,突然醒了过来。 殷贵妃惊得浑身一颤,心扑通扑通直跳,深吸两口气,回首强笑着扶他起来,“皇上太累了,可不是睡着了。赶巧了,这药啊正正不烫,臣妾给皇上端来。” 恰好此刻,李公公去而复返,听得贵妃这一句,忙道:“娘娘,老奴来吧!” 殷贵妃澹然一笑,“李公公,难得本宫侍候皇上,你就在一旁歇着吧,这些日子也怪累的。” 宝庆帝摆摆手,目光却向李公公瞧去,见他微微颔首,心知药已试过毒辣,方笑道:“就让贵妃侍候朕吧。” 李公公微笑道:“老奴谢娘娘体恤。” 殷贵妃笑笑,袅袅起身,将药端起来,素手挑起勺子,拨动了几下,见温度适当,方才奉到皇帝手边。 宝庆帝端起玉盏,正欲一口饮下,突然,木门开,刘兆玉失魂落魄的闯进来。 “皇上……皇上……” 殷贵妃心头突突的跳,莫非他发现了这药中的蹊跷。 无召擅闯寝殿,帝王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李公公眼睛犀利,看得分明,当下厉声喝道:“刘太医,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刘兆玉被当头一喝,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皇……皇上……王爷他……他……将顾女医掳走了!” 第三百五十四回你怎么来了 “什么?”手中的药盏应声而碎。 一旁的殷贵妃勃然变色。 女子闺阁,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淡淡药香。 赵璟玮看着床上蜷缩着的纤小身影,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体内涌起热流。 暗卫熟练的点了一柱香。 这是王爷行房时最喜欢用的,闻了此香的女子,就算是烈女,也能变成荡妇。 闻到香味,赵璟玮一下子兴奋起来,挥挥手,暗卫掩门而去。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 低喃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情欲,修长的手自女子的额头抚起,慢慢往下,最后落在她微翘的唇上。 这唇长得极好,圆润而小巧,这样的唇形如果含着他的龙根,进进出出,那是怎样的一副香艳场景。 手指一挑,盘扣解开,赵璟琰呼吸渐渐起起来。 刘兆玉,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顾青莞仿佛这个时候才似乎看清眼前的情景,吓得身子一团,拼命往后缩。 “你……你想干什么?” 赵璟玮一看到女子又羞又怕的样子,身下的硕大肿涨了几分,昂扬着头,跃跃欲试。 他一个俯身,趴在柔弱无骨的身子上,唇已落在了青莞的耳边。 “你个小浪货,爷最喜欢看你这样的眼神,爷马上来弄你,保你这辈子都念着爷的好。” 顾青莞被压制住挣扎不得,吓得花容失色,然眼中却闪过极细的微芒,“你放开我,来人啊,来人啊!” 赵璟玮一手扣着她的后颈,一手用力的撕扯。 哗—— 长长的指甲如同匕首,令赵璟玮反而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顾青莞此刻方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女子会死在贤王手里。他跟本就是一头野兽,用最锋利的牙齿撕咬着她,凌厉而骇人。 闭着眼睛,眼泪簌簌而下。 此刻她忽然有些怕了。这样的怕,来自这具身体的最深处,与怕同时涌上的,是惊怖、耻辱…… 而更让她怕的是,那香已然对她起了作用。 刘兆玉,你为何还不来? 突然! 一声巨响,门被重重踢开,焦急的双眸,看到眼前的一幕后,骤然冰冷。 双眸的主人没有片刻停留,冲到床前,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赵璟玮的身上。 顾青莞猛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男人时,耳畔嗡嗡作响,心神欲裂。 “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 赵璟琰愤怒的脸上,带着阴厉,拳头又狠又准。 八日前他得到消息,一纸书信展开,惊的魂不附体。这个女人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换他黄袍加身! 狠! 真他娘的狠! 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不停蹄往行宫赶,跑死了五匹战马,到底是迟来了一步。 她身上的青紫咬痕,掐痕印记触目惊心,那个畜生对她做了什么? 心中怒火越烧越盛,赵璟琰神智全无,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倘若出了事,他不介意以牙还牙,以暴制暴,甚至用天下来陪葬。 “住手!”帝王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刺啦—— 一片拔刀之间,锋锐冰刃的刀,晃亮了赵璟琰的眼睛,他看着父皇愤怒的脸,缓缓放下了手。 “父皇救我,父皇救我……” 贤王挣扎着爬到皇帝的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脚,“老八疯了……他要打死我,父皇……” 凌乱的大床,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顾青莞,满身是血的老三……宝庆帝看着眼前的一切,身子晃了两晃,目光落在赵璟琰的身上,眼中的复杂让人为之一寒。 而另一道目光,此刻也落在赵璟琰身上。 他来了,千里之外,带着一身尘土。 微弱的烛火下,他精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变得有些狰狞,素来含笑的薄唇,带着秋水般的哀伤。 这样的哀伤从何而来? 此计若成,他当笑。 好傻! 青莞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却又慢慢溢出。 这样的心事,她七年不曾有过。因为这七年里,她心里装得满满的,是恨。 顾青莞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只这身体的燥热已让她无法自持,再撑不住半分。 指尖暗藏的针朝着穴位用力刺下去,她一头栽下。 失去意识的瞬间,顾青莞想,他这样痴情的人,如何当得了帝王! 秋夜深沉。 山风渐起,夹着阴寒,已然有些冷。 行宫的内殿里,已升起了火盆子,然膝盖在青石砖上跪着,已然觉得冷。 这样的冷,比起西北此刻飘雪的夜空,多了几分阴寒。赵璟琰深深呼吸一口气,一动不动。 有脚步声传来。 李公公匆匆忙忙而入,看了看皇帝的神色,低声道:“皇上,事情已经查清楚。正如刘太医所说,贤王他……顾女医的两个婢女也找到了。” 宝庆帝听罢,蓦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气血攻心,一按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坐在椅中。 “那个孽畜现在如何?” 李公公看了寿王一眼,道:“回皇上,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一些外伤。” 宝庆帝怒骂道:“打死了才好,这个孽畜,朕倒不知他竟有这等糊涂心思。” 李公公闻言,赶紧把头垂下,一时间,内殿里安静了下来。 许久,宝庆帝疲倦的摆摆手,道,“命太医给他医治。” 一边嘴上说着要打死,一连又命太医医治,赵璟琰嘴角轻轻一牵,露出鄙夷的神色。 每年贤王府里死的幼女不计其数,若不是父皇睁只眼闭只眼,他又敢胆大到这种程度。 “是,皇上!”李公公躬身退出,少顷去而复返。 “皇上,贵妃娘娘在外面跪着,求见皇上。” “不见!”宝庆帝语气很不好。 李公公不敢再言,掩门而退,内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听得火盆里银霜碳噼啪的声音。 宝庆帝瞧了眼垂首跪在下首的老八,眼中有说不明的意味。 近一年未见,他黑了,瘦了,眼尾射出的光芒,有点冷,有点烈。 他下跪的姿势,不再如从前那般痞赖,慵懒地没有丝毫帝王之气。而是将脊背挺得直直,给人强烈的力量感,如同一只准备发动攻击的雄狮,下一刻,随时会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这是一个男人在军中被千锤百练后,宝剑出鞘的样子。宝庆帝眼中的不明意味,更浓了。 赵璟琰昂起头,坦然迎上父皇的目光。 他带五百将士,无召而回,事情可大可小。大者,如盛家一样,妥妥的谋逆逼宫,这便是造反了。 小者,为一介女子弃边关不顾,那便是玩忽职守,不忠不孝。无论怎样看,他这一趟都无法全身而退。 就在父子两都不知如何开口时,殷贵妃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地冲了进来,直直扑倒在帝王的脚下。 “皇上,臣妾……” 宝庆帝脸色一变,厉声道:“朕的话,贵妃不曾听见吗?” 殷贵妃抬起泪眼,泣不成声道:“皇上,臣妾今日拼着一死,也要在皇上面前,替贤王分说几句。” “贵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宝庆帝冷笑,“他平日里的那些个龌龊事,朕睁只眼,闭只眼也便罢了。竟然把敢把主意打到朕身边的人身上,胆子太大了。” 殷贵妃泣道:“皇上岂可听信一家之言。贤王平时再不守规矩,可也有知礼义廉耻,又怎会在皇上祭天之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 宝庆帝迟疑一下,低声道:“依贵妃所言,朕还是冤枉了他?” “皇上!” 殷贵妃骤然高声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求往深里想一想。” “贵妃,你要朕如何想?”宝庆帝凝视着她,眼中的冷肃,让人不寒而栗。 殷贵妃爬行两步,哀声道:“皇上也知道,那刘太医与顾女医素来交好,当初他能到皇上跟前侍奉,还是顾女医牵的线,搭的轿。他的证言根本不可信。” “噢?”宝庆帝冷笑,面上波澜不惊,“依贵妃之见,此事的真相当如何?” 殷贵妃咬牙道:“此事发生在顾女医的闺房,房中又燃了催情香,要臣妾说,分明是那顾女医想勾引贤王。”  此言一出,赵璟琰怒火中烧,如冰的目光闪过一抹狠色,薄唇微微向下沁了沁,正要开口反驳,一道锐光向他看来。 第三百五十五回只为她回来 宝庆帝收回视线,“贵妃有何证据?” 殷贵妃一脸委屈,道:“臣妾并无证据。但顾女医在臣妾院里进进出出这几天,有宫女看到她常用眼睛去瞄贤王。可见她心存不轨。” 宝庆帝神色冷峻,道:“她一介女医,蒋家的未来的儿媳妇,为何要勾引贤王?” “这……”殷贵妃答不上来。 “贵妃是在欺朕老眼晕花吗?” 宝庆帝冷笑,眼底族着两团火苗,突突地跳着,“分明是你的儿子垂涎顾女医的美色,欲行不轨之事。” 殷贵妃一屁股跌倒在地,高耸的胸部起伏起下,长长拜伏在地:“皇上不相信臣妾所言,臣妾无能为力。臣妾只求皇上多想一想,为什么寿王此刻会出现?这难道不是寿王设的一个局吗?” 宝庆帝勃然大怒,“与他有什么关系?” “皇上!” 殷贵妃挣扎道:“若与寿王没有关系,为何他会冒冒然出现?是巧合吗?皇上别忘了,顾女医是蒋七爷的未婚嫁,天底下谁不知道蒋七爷与寿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贵妃娘娘,本王并非贤王,本王欲夺这天下,绝不屑以女人为棋子。”赵璟琰的声音听起来寒冷如冰。 “那你什么会恰巧出现?” 殷贵妃倏然抬起头,眸色如电:“你无诏而返,所为何事?是为了这大周的江山?还是为了顾女医?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和顾青莞设的局?” 赵璟琰闻言面色不由一沉,正欲开口,却听贵妃哀嚎一声道:“皇上,您难道忘了七年前盛家的事了吗?” 七年前,盛清无召而返,带了三万盛家军浩浩荡荡逼进皇城,兵临城下。 张华一案,太子虽然被证无辜,却他并未松口将他放出,便是因为盛家军反京是奉了他的命令。 龙颜渐怒,宝庆帝沉声道:“老八,你为何进京?” 赵璟琰听了这话,不怒反笑,“父皇莫非也以为,儿臣带了五百人马回京,是为了夺大周的天下?” 殷贵妃冷笑,“不管寿王带多少人,无诏而返,便是欲谋不轨,按罪当诛。” “你给朕闭嘴!”宝庆帝一声厉吼。 殷贵妃吓得身子一软,嘴里呜咽了两声,心底反倒涌上一股子勇气。 这当口,她分得很清楚。贤王奸淫一事,只是品性不端,并非大事。等皇帝的怒意消了,风头一过早晚会复起。 但赵璟琰无召而返,那可就是谋逆的大事。她只要死揪住不放,必能让他失了皇宠。 “皇上啊,寿王若不说出真相,那么贤王就是被冤枉的,他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为的就是上位啊!” “贵妃当朕的话是耳旁风吗?”宝庆帝勃然变色,重重一掌拍在案上。 殷贵妃一听这话,便知皇帝要护着这个儿子,遂哀号一声长伏于地。 “朗朗乾坤,悠悠众口。臣妾……求皇上明察。” 目光不善的转向爱子,他沉沉道:“老八,朕要听你的解释。” 赵璟琰转过脸去,脑海中浮荡着波澜。 父皇已然起疑,自己若不说出个妥当的理由,根本无法将此事揭过。 罢了,罢了! 须叟,赵璟琰又回复冷寂的神情,淡淡道:“父皇,是不是儿臣说实话,父皇就会相信儿臣,并无不臣之心。” 宝庆帝正色道:“只要你说实话,朕便信你。” “好!说便说!” 赵璟琰无声一笑,“儿臣心悦顾青莞,这一趟只为她回来!”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屋中两人心神俱晃。 “说慌,你在说慌?”殷贵妃厉声尖叫。 “来人,送贵妃回去!”宝庆帝皱眉,声线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公公应而而入,小碎步走到贵妃身边,“娘娘,请吧!” 殷贵妃如何肯走,正欲撒泼一翻,却见帝王的森林冷笑,眼中寒光四起。 她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艰难的从地上爬起,随着李公公退出去。 书房又只剩下两人。 宝庆帝目光刻意阴冷,然眼中的洞察之色,没有淡去。显然,他对老八这一说辞并不相信。 赵璟琰略略抬头,对上宝庆帝深沉的眼睛,“父皇,儿子说得句句是真,这一趟只为她而来。” “为何?”宝庆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 赵璟琰恻然一笑,道:“父皇可曾记得儿臣中毒一事。” 宝庆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赵璟琰一哂,一字一顿道:“她为救我,闺中千金小姐同男人一样骑跨在马上,两条腿磨得鲜血淋淋。父皇,儿臣从未有一瞬,如此感动过。这世间的女子,像她这样奋不顾身为了儿臣的,只有儿臣的 母妃。” 淑妃?宝庆帝心神一颤,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 许久,他一声叹息道:“她……可曾知晓?” 赵璟琰勉强一笑道:“她不曾知晓。此次偷偷回京,儿臣是因为思念难耐,想偷偷见她一面,谁知……当时也是急红了眼,下手狠了些。但是,儿臣不悔。若有下次,照打不误。” 宝庆帝保持漠然的神情,不语。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臣为了儿女私情,罔顾父皇教诲,请父皇责罚!” 宝庆帝依旧不语,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缓缓闭目。 “老八啊,朋友妻,不可谑,你可曾想过这样一来,这天下,这朝纲,这蒋家要如何看你啊?” 说实话,他还真没想过! 大业得成,天下在手,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够的,谁又曾想事情瞬息万变。只是,他若不将此事抛出来,无诏而返这一事,根本说不过去。 赵璟琰心中涌上深深的哀伤,低声道:“父皇,情已起,难自抑,儿臣没想那么多。” “老八啊老八,你干的事儿……” 宝庆帝极不满意的唤了两声,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便听不见了。 赵璟琰低眉垂目,神情颇为柔顺恭谨。 忽然,有什么细索的声音传到耳边,他猛的抬头,却看到窗边的身子软软的歪了下去。 “父皇!” 赵璟琰惊魂,猛的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住。 “太医,传太医!” 月明星稀。 殷贵妃穿过阴森长廊,一路向南,又穿过几条小径,走到贤王院门口。 有伶俐的婢女忙迎上来,低声道:“娘娘,王爷刚刚喝了药睡下。” 殷贵妃一把将人推开,径直走入里屋。 里屋的大床上,男子脸色苍白,仰躺而睡,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殷贵妃心疼得不行,一头扑了过去。 待近了看,那身上的伤更是触目惊心,殷贵妃一把捂住嘴,眼泪瑟瑟而下。 赵璟玮隐约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哼哼了两声,目光喷出怒火。 殷贵妃拭了泪,朝明春看了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宫有话和贤王说。” 婢女尽数离去。 殷贵妃牵过儿子的手,泣声道:“你这个傻孩子,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好惹,非要去惹那一个。这下……吃了苦头了吧!” 赵璟玮厌恶的闭上眼睛,把头撇向一旁。 殷贵妃一看儿子的神情,心头那个恨啊,真想一巴掌甩过去,却又下不了手。 这个傻小子啊!坏了她的好事不说,还被人打成这样,真真愚不可及! 等他登得大位,这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非得……殷贵妃想得恨了,一巴掌打了过去。 赵璟玮疼得哀嚎不己。 殷贵妃一听儿子叫,又气又恨,眸中闪过寒光,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贝齿,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 “你好生养着,这个仇母妃早晚一天给你报,那个顾青莞,本宫早晚一天让她躺在你身下。” “当真?”赵璟玮连疼都忘了叫。 “比真金还真!这当口,你给我消停些。” 说罢,殷贵妃缓缓起身,走至庭院,久久不动。 明春悄无声息上前,叹道:“娘娘,夜深了,该歇着了。” 殷贵妃猛的回首,压低了声道:“速速派人传消息入京,所有行动立即取消。” “是,娘娘。”明春脸色变了变,应声而去。 刚离开,一个小宫女行色匆匆的走到殷贵妃身边,“娘娘,皇上晕倒了。” 刹那间。 殷贵妃的双眸像是刚被点燃的烛火,明明暗暗的跳动着。 夜,深了。 山风刮得越来越大,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顾青莞猛的一惊,睁开眼睛。 “小姐,你醒了?”叶青,叶紫两人扑过来,眼中含着泪。 顾青莞瞳孔一缩,哑声道:“你们没有受伤吧?”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叶青先道:“只是将我们打晕了,扔在了园子里。” 青莞轻轻叹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们了。是我们没护好小姐,害小姐吃了苦头。”叶紫心中愧疚无比。 顾青莞苦笑一声,右手扶住了左手的脉搏,凝神一诊,体内媚香已除。  “谁替我看的病?” 第三百五十六回她一向狠绝 “是刘太医。小姐身上的外伤,是奴婢两个擦的药,衣服也一并换了。”叶青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那一身的瘀伤、咬伤,根本不能瞧,小姐白玉般的身子,怎经得起如此,真是个畜生啊! 青莞见她落泪,凄厉一笑。 她在女子中已然是个胆大的,却也被贤王的疯狂给吓住了,他根本不是人,比野兽还凶残。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幼女,生前要经历多少痛楚和屈辱。 青莞心中沉沉钝痛,低声道:“外面如何了?” 叶青忙道:“贤王被寿王打了个半死,断了三根肋骨;寿王被皇帝叫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赵璟琰……”青莞低喃,语气晃出无数圈涟漪与波折。 那一眼,她看得清楚的很。 他布满风尘的脸上,怒意涛天,微薄的唇死死的咬着,唇色已然发紫,眼中有惊天的弑杀。 若不是皇帝来得及时,她真怕他会活活把贤王打死。 顾青莞缓缓垂下眼睛,掩住了眼底的汪意,指尖动了动,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累得很,想清静一会。” 叶青,叶紫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叹出一口气。 小姐的本事,她们是知道的。小姐若不想让人近身,凭他是谁,也无法靠近半分。这一身伤为何会出现……其实她们心里多少有些数。 那一趟西北之行,她们心里就明白寿王对小姐的情谊,只是万没想到,王爷会在这个当口,巴巴的赶来。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前因后果? “奴婢就在外边守着,小姐有事叫喊一声。” 叶青,叶紫想不出明白,转身离去。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高大的身影竖在眼前。 “王……王爷!” 顾青莞身子一颤,两颊上蓦然泛起红潮,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赵璟琰走近,定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 不敢想象,倘若自己来迟一步,又或者刘兆玉没有管这个闲事,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个女人绝对会把自己的清白豁出去。 她一向狠绝。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顾青莞抬起头,承迎着他的目光。待看到他眼底的怒火时,她的心莫名的心虚了起来。 也不明白这个心虚从何而来,只是有种错觉,如果她纵身跳进了万丈悬崖,那么这个男子也会毫不犹豫的跟着一道跳下去。 “你……” “哼!” 赵璟琰冷笑一声,脸上淡漠的如同一个陌生人,当即转身离去。 顾青莞大吃吃惊。 她从未看到这个男人如此冷漠与强硬,甚至他的眸底有一丝的恨意。 他在恨她? 为什么? 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顾青莞只觉得茫然, 该恨的不应该是她吗? 一个完美的计划,突然被他的出现,彻底的毁了。 顾青莞头一回觉得茫然,手指无意识的蜷缩起来,身上的疼痛慢慢传来,比着刚刚似乎又痛了不少。 她挣扎着起身,突然胸口涌上血腥,猛烈的咳了起来。 叶青、叶紫听到动静,忙不迭进来,一个顺气,一个喂茶,顾青莞无力的伏在枕上,嘴角牵挂一抹苦笑。 她重生之日便告诉自己,世上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情爱,便比旁人多了弱点。 苏子语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使自己摒弃了这个可怕的弱点,却不曾想,到头来自己又…… 赵璟琰听着女人的咳嗽声,心痛缩成一团。他强忍住折回去的欲望,转身便走,不带一丝眷恋。 听不得,那便离得远些。 可是走了两步,又有些舍不得,顿下脚,一拳砸到身旁的大树上。 落叶缤纷。 他当然恨她,恨得牙直痒痒。 倘若可以,他恨不得一口咬上她的颈脖,用力的吸两口血,然后用最严厉的口气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他又有什么权力质问呢?根本问不出口。 她一向聪明,计谋的每一个环节都设计的天衣无缝,他只要顺承着她的意思,那么这个天下,便是他的。 她是为了他好啊? 赵璟琰苦笑连连,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身体有千斤重。 阿离远远的看着自家主子的动静,眼中闪过黯淡。五天不分昼夜的奔走,喝冷水,啃冷馒头,像一个疯子一样,跟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七爷说得半分不错,他的爷陷得深了。 如果爷足够冷血,足够聪明,足够无情,此刻这大周的江山,已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偏偏他的爷舍不得这个女人! 阿离有种不好的预感,迟早有一天,爷会为了这个女人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阿离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前低唤道:“爷,您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该歇了!” 赵璟琰回首看他,目光没有焦距,只幽幽道:“阿离,我这会想弘文了。” “爷,阿离也想七爷。” 有七爷在边上劝着爷,爷多少还会听上去些。旁人的话,谁的爷都不听。 赵璟琰继又道:“想与他一醉方休!” 他也想喝酒。阿离在心中补了一句。好好的一桩对爷有利的事儿,爷硬生生的把它变成了劣势。 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不划算。 暗夜如沉。 刘兆玉赤红着一双眼睛,从内殿退出来。 这一夜过的,惊险四起,浑身都乏透了。必要回去好好睡一觉才行,若不然就是神仙也撑不住。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他抬头,看清来人,忙跪下道:“王爷安好!” 赵璟琰笑笑,弯腰扶起他,一语又关道:“刘太医辛苦了。” 刘兆玉听得明白,忙躬身道:“王爷夸奖,这是微臣应尽的本份。” 赵璟琰点头,将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父皇如何?” 刘兆玉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道:“不大好,这一病怕要两个月。妥善期间,当早日归京才好。” 赵璟琰皱着眉,道:“她的身子呢?” 刘兆玉没听没白,忙道:“王爷说的她,是指谁?” “顾青莞!” 原来是她! 刘兆玉恨声道:“前病没好透,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哎……也真是倒霉。自己是个大夫,偏偏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女人……真不好说她。” “前病?什么前病?”赵璟琰追问。 刘兆玉随口道:“吐血啊!” 赵璟琰蓦然一惊,脑中有光芒闪过。 他一把揪住刘兆玉的胸口,猛的把人往外一拖。 “王……王爷……有……有……话……好好说,别……别……动……粗!” 刘兆玉不明白为什么寿王神情突变,一副想吃了他的样子,吓得腿都软了。 赵璟琰嫌弃他啰嗦,一把将其拎起来。 刘兆玉魂都没了。这寿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力气这么大。 赵璟琰将他压到无人处的墙角,“她为什么吐血?” 刘兆玉脸色惨白着,“王……王爷……您别生气……听我慢慢说!” 话音刚落,李公公突然跑出来,“王爷,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赵璟琰一怔,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遂即一把松开刘兆玉,大步离去。 刘兆玉抚着狂跳的心口,后怕的喘了两口粗气,脑海中突然想起两个字“莞莞”。 他猛的一拍额头,跌足叹道:“哎啊,我早该知道是这么一回事的。” 李公公正要离开,闻言,不由顿足回首道:“这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 刘兆玉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糊言乱语的。”说罢,一溜烟的跑开了。 “这个刘太医,真是颠三倒四!”李公公轻轻一声叹。 内殿里,暖如春日。 赵璟琰移步至父皇床前,屈膝跪下,仰首仔细看着眼前的老人,心中忧郁而复杂。 而在他的记忆中,这老人曾经是只猛虎,征马扬尘,热血追逐,顶天立地的屹立在当世。 那一刻,他的眼中唯有仰望,崇敬。 而现在,他的眼角爬上了皱纹,眼睛浑浊不堪,唇边的法令纹深如沟,一代帝王已是个真正的老人了。 “父皇!” 宝庆帝缓缓睁眼,脸上早已不复怒色,余下的只是疲倦。他直了直身子,让脖子舒缓了下。 “一年之期,还有多久?” 赵璟琰紧抿双唇,想了想道:“父皇,儿臣去年十二月入军,还有三月。” “三月?” 宝庆帝如同梦醒一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西北如何?”  赵璟琰思忖道:“回父皇,北府已然安稳。这一月来,儿臣与于将军携手,与突厥狠狠的打了两场,杀敌五千,突厥暂不敢来犯。设卡盘查之事,也有了进展,约摸捉了十余个细作,都是混在马帮队伍 中的。南越边军已派了使臣过来,愿称降,只是……” 男子声音低沉,侃侃而谈,将这大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所见所感一一道出。 宝庆帝颔首,眸中微有赞色。 他已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言行已颇有大将军的架势,仿佛是一把真正的宝剑,拭去尘灰,祭了敌血,散着夺人的冷色。  这样的冷色,他在先太子身上,都未曾看过。 第三百五十七回我去看看她 “此刻西北已入冬,天寒地冻,粮草困难,当以休生养息为主。儿臣已接受了南越的降书,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再做打算。” 赵璟琰只顾说话,不曾发现宝庆帝看他的眼神,略有不同。 “下毒之人,可曾查出?”  “回父皇,共查出两个细作,均是隐在镇西军中的胡汉杂交之人。儿臣以为突厥此举,用意颇深。兵部当商议大计,筹备粮草,暗下作准备,大周与突厥早晚一战,到时候,儿臣愿亲自领兵,攻打突厥 ,还西北边境十年安稳。 “好!” 宝庆帝稍一用力,便咳嗽连连,然心中涌上血性,这个老八,到底没有看错他。 咳嗽渐缓,皇帝又开口,却话一转,道:“这一趟,你打算如何收场?” 赵璟琰一愣。 父皇这话听着有深意。无召而返的罪名,并不是他想打算,就能打算得了的,莫非父皇他…… 狭长双眼微亮,赵璟琰爬行一步,低声道:“儿臣此刻愿回军中,待一年之期满后,再归京。” 宝庆帝深看他一眼,道:“一个时辰后出发吧。这一趟,就当是你为朕泰山祈福,尽了孝心。” 赵璟琰眸底泛上清明。皇帝泰山祭祀,儿子千里祈福,于情于理,说得过去。 “工部尚书府有女十六,贞静幽贤,你归京后,朕再为赐婚。” 轻淡的言语,听在赵璟琰的耳边却有如雷响。原来,泰山祈福的后招,在这里等着他。 “父皇,儿臣不要。” “容不得你不要!”宝庆帝的声音陡然变厉。 一旦这事儿走露出去,京中必有风波,到时候更难收场。与期让多方难堪,倒不如现在就绝了他的心思。 赵璟琰愣住,脸上微微变了变,道:“父皇,儿臣……” “老八!” 宝庆帝冷冷打断,“儿女情长与家国天下,不可兼得,你若一意孤行,你老八的名声,蒋府的脸面,顾青莞的闺誉将统统受损。你可明白?” 父皇说家国天下…… 赵璟琰垂眸,眸中幽色深浸。 他如何不明白,自己的名声无足轻重,反正纨绔一个。但蒋家,青莞却是他最看重的。若不是被逼无奈,他绝不会将他们推置风口浪尖。 许久,他抬头,肃然道:“多谢父皇提点,儿子心知肚明。只是赐婚一事,求父皇等儿子回京后,再作定夺。” 宝庆帝一眼看出他的心思。 只是一个拖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绝不允许顾青莞嫁与他为妃。男人动情,绝非坏事;但帝王动情,那便是件顶坏的事。 把老八放到镇西军历练,他就有将皇位托付的意思,一切就看老八自己争气不争气。 果然,他没有让他失望,仅仅半年,就在军中立足。 老八中毒,他对老天起过誓,倘若老八能挺过这一关,大周的江山定交到他的手中。 宝庆帝斜斜看过去,眼中寒光刺人。 “朕的话,绝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告知。你年岁不小了,朕可容你胡乱非为,可容你花天酒地,但绝不能容你抢兄弟的女人。去吧,三月后,准时归京。”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磕了三个头,离开。 偌大的寝殿里,空空荡荡。 李公公端了药盏进来,“皇上,该吃药了。” 宝庆帝闭目靠在锦垫上,神色平静,道:“宣朕旨意,明日晨时,归京。” “是,皇上。老奴这就去吩咐。” “等等!”宝庆帝唤住他。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寿王千里迢迢为朕泰山祈福,朕心甚慰。然军中不可群龙无首,朕命他即刻起程归军。” 李公公愣了片刻,明白皇上这是打算把事情压下去,遂微笑道:“老奴领旨。” “行宫里的闲言碎语,你好好清理下,若有人敢多言一句,杖毙!” “是,皇上!” “咳……咳……咳……” 李公公放下佛尘,将皇帝扶起,靠在他的身上,一手抚着后背顺气。 宝庆帝舒服了许多,闭上眼睛,气息渐稳,自语道:“她……有什么好?” 赵璟琰走出内殿,背手立于树下,对着四面宫墙,默默无语。 “爷?”阿离悄无声息的迎上来。 赵璟琰回首看他,声音清淡,“一个时辰后,准备出发。” 阿离先是一惊,又是一喜。 爷让出发,那说明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吊着的一颗心松下来,阿离身形微晃,人已在数丈之外。 然而仅仅片刻,他又折回来,“爷,你呢?” “我去看看她,就走。”赵璟琰叹了一口气。 “爷,这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给皇上……”一道锐光向他射来,阿离后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璟琰转过身,拂袖而去。 夜色浓重,半空中悬浮着雾气,他立在她的窗外,叹了口气。也许,只有这夜半的雾水,能察觉出他此刻的心,既惊又痛。 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是感谢还是愤怒? 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无人知道这情绪有多复杂,揭开一层,是怒;再揭一层,是痛;下面一层,是心疼…… 最后一层揭开来,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是什么,是爱到深处的束手无策,还是义无返顾? 赵璟琰心中一痛,负手而入。 揭开帐帘,窗外月光清凌凌洒落进来,淡色柔光抹去了脸颊上的苍白,长睫随着清浅呼吸轻动。 墨发如水披散,长睫无力垂着,淡淡的唇微微嘟起,仿佛在邀约着什么。 她睡着的时候,才会这般平和柔美,眼角眉梢不复醒时的凌厉,一时间,赵璟琰看得痴了。 慢慢在她床边坐下,伸手过去,又怕惊了她的美梦,赶紧缩回来。 一缩回来,心中却不甘,赵璟琰淡淡扬笑,手又伸了过去,在触到脸颊的一刹那,她醒了。 犹不知身处何向,亦忘却岁月流光。 顾青莞未看清来人,带着睡意的憨态抱怨,“叶青,我身上疼。” 心中的怒火被这一句点着,无形之中,越烧越盛。那一幕记忆纷乱而来,布满淤青的雪肤,被撕得破碎的衣裳…… 赵璟琰的眸底染上了清洌。 他探出手去,扶上她的额头,微微有些烫,想来应该还在发烧。 顾青莞打了个激灵,猛的睁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灰衣男子。 “赵璟琰,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顾青莞!” 声音低沉悦耳,亦带着浓浓的怒意,然而覆在额上的手,却带着灼热。 青莞抬头,去推额上的手,却推不动。 赵璟琰大手一转,将她握在掌中,五指交缠,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 “赵璟琰,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赵璟琰深深看着她,将她此刻的羞涩和愤怒尽收眼底。 忽然,他身形一动,人已躺在了她的边上。手轻轻从她的颈间抄过,将她搂进了怀里。 “赵璟琰!” 顾青莞心头一惊,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这个登徒子,竟然与她同睡一床,同盖一被。 这……顾青莞脸一红,挣扎着要起身,奈何男子的手,像块铁一样,死沉死沉。 “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我就走了。”赵璟琰把头埋进她的发间,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 她的身体这样的轻,这样的软,仿佛垂柳般,稍稍用力,便折了。可赵璟琰却忍不住使劲,似要将怀中的人儿钳入身体里。 分离一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他难以自持,此刻她在他的怀里,什么怒,什么痛,统统都没有了,他就想这样抱着她,一辈子不分开。 他要走了? 脑中有什么闪过,顾青莞秀长的眉先是一紧,再是一舒。如此说来,皇帝已经将此事压下。 她正欲开口,突然浑身一颤,勃然变色。 那厮的手……正沿着她的腰际划到她的后背,轻轻婆娑。 “你……” “你吐血了?”赵璟琰将话接了过去。 顾青莞沉默片刻,察觉到那手只是在替她去除身上的疼痛,轻轻的“嗯”了一声。 “为了什么?” 赵璟琰抬起头,用黑幽的双眸看着她。 这个女人用七年的时间,来经营复仇大计,其坚韧的心性非同一般。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惊到吐血。 顾青莞挣脱开他的手,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抵住,她的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必须马上平静下来。 这样的姿势太过暧昧,男人强烈的气息自头顶传来,扑在她的脸上,奇痒无比。 “不为什么,只是身子有些弱。” “你在撒谎!”赵璟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 顾青莞撇过眼睛,长睫颤抖了两下后,复又抬起,“如果你告诉我,这一趟为何要来,我便告诉你原因。” 赵璟琰忍不不住一笑。不曾想这女人也有如此刁蛮的时刻,真的让他大感意外。 这一笑,惊了月华,醉了秋风。 顾青莞竟看呆了。 然而一下刻,那脸上的笑已不见,只余下冷色。 “顾青莞,这天下我想要,自会去夺,不用牺牲你。用你的身体换来的江山,我不屑。”  赵璟琰低下头,唇擦过她的莹白的耳廓,玩味道:“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你想听吗?” 第三百五十八回我等你回来 顾青莞心里五味杂阵,不辨非喜,轻轻点了点头。 “想你,所以来了!” 这是什么破原因,顾青莞气得忍不住拿拳头去打他,下一刻,泪却不争气的从眼底涌出。 顾青莞不愿意承认,这一出美人计的背后,还深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赌注。 以蒋弘文的性子,必要将此事告诉远在军中的赵璟琰,如果他听之任之,那么他对她的情谊,也不过如此,江山、帝业统统在她之上。这样的男人,与苏子语无异。 这份情不要也罢。但如果他来了…… 顾青莞咬咬唇瓣,慢慢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他来了,自己还需要找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拒绝。 本心如此,她用的赌注,是她的一生。 温润的小脸贴到他的胸前,赵璟琰浑身一颤,连呼吸都不能了。 他的心,从未有这样一刻的软柔过,仿佛霜雪化成了水,水中开出了花,花儿迎着风,风拂过他的心。 柔柔的,暖暖的,甜甜的。 “呵呵……”他不由的笑出了声。 顾青莞听着那两声干笑,咬住了唇。她独自在人世间行走了七年,听过无数人的笑,独独这两声尴尬的笑,让她怦然心动。 她的亲人们,都在天上。她从这个世界路过,以为只是个看客,看人生百态,报血海深仇。 长门深锁,孤城久闭,她这一生,唯有自己陪着自己,孤独终老。 谁又想,老天看她可怜,将盛方拉到她面前,于是,她有了一份牵绊; 而现在,这个人又以强势的姿势,将她搂进怀中,那么这个世界于她来说,又多了一份别样的牵绊。 顾青莞忍不住轻轻的骂了一句,“真傻。” 赵璟琰没有答话,只是将手紧了紧。 傻就傻吧,反正他在她面前,也从来没有聪明过。算计来算计去,结果把自己的一颗心给陪了进去,还陪得彻彻底底。 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抱着。他的额抵在她的发上,她的发散在他的怀里,以一种交缠的姿势。 直到,天荒地老。 许久,顾青莞从他怀中抬起眼,柔声道:“皇上怎么答应放过你。” 赵璟琰低下头,鼻子碰了碰她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行,你先说。”青莞的神色,颇有几分赖皮。 冷清的女子,偶尔扬出的俏皮,分外的动人。 赵璟琰眼睛一亮,不答反问,“顾青莞,咱们的关系算是定下来了吗?” 顾青莞唇际笑意轻扬,半分都没有隐藏的点了点头。 都已然这个样子了,不定下来,又算什么? 她从来不是扭捏的人,恨了便是恨了,爱了便是爱了,不隐藏,不纠结,不犹豫。 人生短暂,要做的事情太多,何苦在情之一字上,左右摇摆,累人累已。 赵璟琰收了笑,正色道:“好,那么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听清楚了。这一趟我原本是无召而返,虽只带了五百人,可性质同盛清当年一模一样。” 盛清两个字一出,笑意自青莞的唇边逝去。 “父皇不欲将此事张扬,故对外的说辞是为他泰山祈福。但有一个条件。” “是我吗?”顾青莞脱口而出。 赵璟琰苦笑,“莞莞,你能不要那么聪明吗?没错,正是你。三月后归京,他会为我重新指一门亲事。” 一放一收,方为帝王本色。 顾青莞素手轻抬,抚上他好看的眉眼,不怒反笑道:“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烂摊子,你自个收拾。” 赵璟琰气笑,“我能说,我后悔了吗?” “不能!” 顾青莞秀眉一挑,“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倘若你收拾不了,待我出宫那日,我便让弘文八抬大轿,将我迎回府,做个舒服的蒋家七少奶奶。反正,老祖宗她们也都挺喜欢我的。” 赵璟琰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觉得任何的言语,都是徒劳。 不如用行动去抗议,这女人有多无情。 顾青莞此刻只有伏在他在怀里,直喘粗气的份了。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七少奶奶,想都不要再想,也不要说气话,好好保重着身子,一切待我三月后归来。” 赵璟琰声音低沉,隐隐含着威胁与不甘。 他是个男人,做和尚这么久,软玉在怀,终归会有反应。可她将将十五,还那么小,又怎么舍得。 更何况她是他想共渡一生的妻,又怎会在没名没份之下…… 想至此,他咬了咬牙,道:“还有,离老三远一些,宫里宫外出入时,把弘文拉着。他能保护你。” 顾青莞淡淡而笑,一双眸子又黑又亮,透着喜色。 “你在军中也要小心。” 赵璟琰最见不得她这样看他,轻轻将她的搂进怀中,哑着声道:“你别再做傻事,这天下我自会去夺,不需要你牺牲了自己,皇权霸业与你比起来,没那么重要。” 顾青莞心中泛上喜悦。一个皇爷,手一伸便可触到天,却对着她说这样的话。 她强忍住泪,伸手在他脸颊上抚摩。满脸的胡髭,扎着她的手指,触上去哔啵作响。 赵璟琰心中一动,紧紧压着她的手背,低下头,看不见她脸上表情,只有浓浓的眉睫,一扇一扇,动人极了。 他忍不住在她眉睫上落下一吻,哑声道:“还未分别,相思已起,三月的日子,太难了些。” 顾青莞是为医者,又如何不明白他此刻所言,刚刚两人动情时,他身下的反应,让她有剎那的害怕。 红晕浮上她的脸,倘若此刻蒋弘文在,定会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这还是那个冷冷说出“命比命根子重要”的女子吗? 赵璟琰不知她心中所想,将身体的欲望平息后,他扬起笑问道:“莞莞,你还没说为何吐血?” 顾青莞无声一笑,柔声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了,等我睡醒了再说,可好?” 赵璟琰一脸的无可奈何,眼神却宠溺的看着她,“嗯,你睡,我等你睡着后,便走。” 顾青莞笑了笑,极为大胆的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头甚至往他怀里蹭了蹭。 那心底的花又开,温柔的风又起,赵璟琰默默的注视着她,想把她此刻的娇态,柔弱,依恋,铭刻到心里去。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为何看她第一眼时,自己心底便起涟漪。 天地间,再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冷清的时候,极冷;温柔的时候,极暖; 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女子,霸道的环住他的腰,无声召告在她对他的喜欢。 许久,女子的呼吸渐渐平稳。 赵璟琰缓缓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又轻轻的将她的手挪开,低语道:“莞莞,等我回来。” 言罢,似又不甘心离开,又呆呆的看了一会,才悄然离去。 床上的女子睫毛无声的颤了一下,却没挣开眼睛。 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怀抱会再次拥住她,为她驱散寒夜的冷意。 赵璟琰,我等你回来。 “什么,皇上命寿王连夜归军,还下令所有人封口?”殷贵妃面色不郁。 明春唯唯道:“是的娘娘,李公公亲自带人,一层层交待下去的,凭他是谁,若泄了风声,杖毙!” 殷贵妃冷笑连连,心中的怒意如波涛翻涌。 都说人心是偏的,可皇上这心,偏得也太过了些,这摆明了是要护着老八。 “明春啊,本宫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明春忙低道:“娘娘,有些东西封是封不住的,那晚的情形,多少人看着。” 殷贵妃长长吸进一口气,“真教给贤王说对了,皇上这是要把江山传给老八啊。” 明春不敢多言,只低声道:“娘娘,冷宫的日子,凄凉无比。” 殷贵妃猛的起身,双手合拾,朝着天空拜了三拜,幽幽转身道:“本宫倒要看看,他封得住封不住。你暗中派人各处走动,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传出去,传得越厉害越好。” “是,娘娘!” 皇帝昏迷,醒来后下令归京,原本还有两天逗留的行程,统统作罢。 百官心中微惊,却不敢耽搁,当下整合人马启程,山东一应官员齐齐送行出百里外。 令人称奇的是,归京途中,贵妃称病不出,贤王称病不出。皇帝命刘兆玉在跟前请脉,平日里最信任的顾女医,则不见了踪影,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公公发出禁令,但暗底下隐隐有流言从宫女、内传中流出。 流言以各种版本扩散开来,贤王对顾女医欲行不轨……顾女医与寿王暗夜幽会,寿王为了她甚至不惜千里相会…… 只是这当口,谁也不敢多言,谁也不能多言。皇室龌龊,就算心里知道的再清楚,也只能装聋作哑。  若不然,那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第三百五十九回老八的名声 两日后的清晨。 京中的一处书房里,亮了一夜的灯将将熄灭,书桌后的男人却依旧一动未动。 他在等。 门吱牙一声,有人探头进来,“主子,山东有消息传过来。” 男人眸光一亮,喜道:“快快道来。” “寿王突然从军中回来,计划失败。” 男子猛的一拍桌子,脸上说不出的失望,“真是个蠢货,成不了大事。” 那人忙道:“主子,娘娘说,若不是寿王突然出现,事情就成了。” “老八?他怎么会回来?”男子浓浓的眉目,皱成一团。 “回主子,寿王此次回来与顾女医有关,还有,皇上晕迷了,贵妃说会很快就会回京。” 男子的双眸像霎时燃尽的香饼,目光唯余死灰一片。他没有出声,但置于两膝上的手,缓缓的合成了拳。 “寿王与顾女医有什么事?” 那人犹豫片刻道:“寿王与顾女医有私情,。” 私情? 男子死灰的双眸慢慢扬起亮色,沉默了许久,他冷笑道:“去,在皇上归京前,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寿王与顾女医偷情,给蒋家七爷戴了一顶绿帽子。” “是,小的这就去布置。” 男子待人离开,立体的脸庞隐在暗隐里,独独眸子闪闪发亮。 此刻若有人看到,必会惊讶这眸中散着的寒光,如草原的狼一样,无比渗人。 而此刻,蒋弘文一脚踏入陋室,对着久等在窗前的那抹青色,长长一揖。 “兄长。” 赵璟琼回首,眼中扬着喜色,“可是成功了?” 蒋弘文嘴角泛起苦涩,踌躇了片刻后,方道:“兄长,事情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只是……” “只是如何?”赵璟琼有些迫不及待。 蒋弘文看了他一眼,“只是紧要时,亭林出现了,还把贤王打断了三根肋骨。” 当! 一声脆响,茶盅应声而碎。 赵璟琼脸露惊色,连连后退数步。 直到退无可退时,人倚在窗户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厉声道:“他如何知道?可是你……” 蒋弘文深吸一口气,撩起起衣袍直直跪下,“回兄长,是我。” 赵璟琼瞠目,久久不语。 许久,眼中的亮色被一抹灰败盖住,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冷声道:“弘文啊,无召而返可是杀头大罪,你们生生把这一局生棋,下成了死棋。” 蒋弘文听得心惊,忙道:“兄长,皇上已将此事掩下,亭林他不会有事。” “哼!” 赵璟琼冷笑,“动静这么大,掩是掩不下的。你且去吧,等王驾回来了,把她带来见我。” “兄长?” 蒋弘文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见她作什么?” 赵璟琼走到屋子中间,修长的手指挑起一颗白子,在简陋的棋盘轻轻放下。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这事儿绝不可能瞒住,现在老三伤着,自顾不暇,等他回过神来,必会逮住机会,往这两人身上泼脏水。 倘若真的走到这一步,那么老八的名声…… “这些天你留意,看看有没有对老八不利的传言。” 蒋弘文似乎有些明白他话中的深意,皱眉道:“兄长,贤王他未必敢吧?” 赵璟琼深看他一眼,淡淡道:“希望是我多虑。只是这一件事儿……弘文啊,你做得错了。” 蒋弘文浑浑噩噩躺在马车里,深邃的目光盯着车顶,眼珠子一动不动。 兄长说这件事,他做得错了。 他倒不觉得。倘若有再一次的机会,他还会如此选择。 顾青莞在亭林眼中,非同一般,他作为兄弟都看在眼里。他很怕有一天,亭林知晓这件事后,与他反目。 其实他和亭林是同类人,心底都竖着一堵高墙,自己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 倘若余生不幸,那么只有自己。 所以,能走进高墙里的,他们视若珍宝,不岂容旁人窥觊。 蒋弘文轻轻叹出一口气,眼前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双眸清亮,唇角微抿,脸上带着一抹清澈的笑意。 那笑,若无掩口,便会露出几颗贝齿,整整齐齐,一见便心生欢喜。 蒋弘文被心生欢喜这四个字,惊住了,猛的坐直了,英气的眉毛蹙得紧紧。 许久后,两条眉毛松开,他苦笑两声。看来,有一个人影在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他的高墙里。 “来人,调转马头,去史家别院!” “是,七爷。” 一盏茶后,丫鬟笑眯眯对蒋弘文道:“七爷,真是不巧,大爷已经出门,去了钱庄。” 蒋弘文往园子的高墙处望了望,道:“你家小姐呢?” “我家小姐这会在藏书阁晒书呢。。” 蒋弘文皱眉,“好好的,晒什么书?” 丫鬟笑道:“小姐要回南边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那些书都是她的宝贝,小姐说拿出来晒一晒,也省得发霉。” 她要走了? 蒋弘文一惊,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 一墙之隔的园子,走进去,便有阵阵菊香,秋风佛来,沁人心脾。 穿行过一片树林,于一处两层阁楼前顿步,一抬眼,便看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红依的衣裙,背对着她,忙着翻手里的书。 “小晴,你手脚轻点,这些书都是孤本。” 小晴扬起脸,气笑道:“小姐,奴婢的手够轻的了。” 史松音嘟起嘴,不悦道:“还是太重,放着我来。” 小晴气得跌足叹道:“小姐平日里总不见读书,怎的一下子突然又宝贝起这些死物来。” 史松音停下手中的活,轻轻叹了一口气。 “傻丫头,这一回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许是再也见不着了,临走将它们拿出来晒晒,也不妄我收藏它们这一场。” “谁说不能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如同在耳边炸了一道响雷。 史松音惊得手一松,一转头,看到了那张记忆中的俊脸,手中的书应声而落。 蒋弘文走上前,将书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递还过去,“江南和京城,不过半月的车程,来回很方便的。” 史松音接过书,垂首福了福,道:“我身子不好,不能多行船,七爷怎么来了。” 蒋弘文对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来,结巴道:“我……我……来找你大哥,无事便来逛逛。” 原来是来找大哥的,史松音心底一暗,道:“七爷请自便,我先把这些忙完。” “我帮你!” 史松音一愣,不解的看着他。 蒋弘文以手掩唇,轻咳两声道:“你手脚这么慢,要晒到何时?” “你……” “别你啊你的,干活。再不拿出来晒,太阳都要下山了。”蒋弘文胡诌。 史松音呆立在原地,脸上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眼中含着水雾。 这男人委实讨厌,好好的跑来招惹她,招惹她还不算,还拿言语刺她。 原本这些书,她打算消消停停晒上个几天。他这么急,莫非是在暗示她,早点回南边,不必再缠着他。 “我不要你帮忙!”史松音一赌气,用力去抢他手力的里书。 蒋弘文气恼,这女人身子这么弱,动不动的就晕倒,他怕累着她,结果竟半分不领情,口气不由的重了三分,“你怎么不讲道理?” 史松音心头森然,他字里行间隐约还有另一层含义,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子,就该早些回南边。 心头不由生出恨意,自己已经避讳着他了,他还想怎样,还要怎样? “我就是不讲道理,谁要你帮,拿来!” 史松音手中一用劲,那头偏又拽得死死,“嘶……”的一声,两人各执半本,呆立在原地。 自己就这么令他讨厌吗?连这种小事都要与她争? 史松音心头生出凄凉,浑身失了力气,像一个失了线的木偶,弱不胜衣。 蒋弘文看着她,见她伶仃站着,心里满是恻隐之心。 他不懂得怎么安慰人,想了想,笨拙的开解道:“你若不抢,它就不会坏。不过,你也别恼,只是本书而已,回头我陪给你,” “谁要你陪,谁要你帮,谁要你来!” 史松音突然一下子崩溃了,眼泪夺眶而出,“你走……你走开,再也不要看到你……哇!” 单纯善良的女子,喜怒哀乐从不懂得隐藏,那书撕成两半,就像是他和她,一个天涯,一个海角,再不能走到一起。 这一幕,在史松音的心头,狠狠划下一刀,从前那些隐藏的爱意,痛意,一下子从四经八脉涌上来,将她遮掩的好好的平静,统统撕裂开来。 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蒋弘文发誓,这辈子头一回,看一个女人哭成这样,眼泪像断了线儿的珍珠,吧嗒吧嗒滴下来,滴得他的心揪得一团。 手足无措的男子,脸色都变了,“你别哭……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 史松音正在伤心处,听了他的话,心头越发的委屈了,不管不顾的将他一推。  稚嫩的动作,带着孩子般的赌气,偏那男人的身形像座山,不仅未推动分毫,反令她身形晃了晃。 第三百六十回不易也易了 蒋弘文笑了,只觉得这样的一颦一笑,带着无比的生动,让他的心变得更柔软些。 他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那个中秋,醉酒的女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唇瓣上沾了酒意,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半分没有羞怯。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情不自禁的,蒋弘文长臂一伸,将女子搂在胸前,霸气的按住她的脑袋,低声哄道:“好了,都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都行,只别气着自个。” 史松音尚未察觉到不妥,抡起拳头,带着三分执拗,边打边哭道:“本来就是你的错,统统都是你的错,你赔我书,赔我书。” 她比顾青莞尚大两岁,还露出这样的刁蛮来,真是个稀奇的女子。偏偏自己觉得这样的刁蛮可爱的紧,丁点的厌恶都没有。 蒋弘文无可奈何道,“赔,赔,统统都赔,你要如何就如何,只求你别哭。” 那眼泪落在他的手上,灼热无比,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 要命! 史松音这时才茫然抬起头,待看清两人要立而拥的姿势时,脸一下子飞红。 她刚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为什么两人的距离会这样的近,近到他的眼神中,清楚倒映着自己。 慌不择路的连连退后几步,史松音有种死后重生的感觉。 连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拭去,她恍恍惚惚地将面具重新敷在脸上,“七爷,对不住,是我失了分寸,忘了闺中教养,我……” 蒋弘文眉头渐渐拢起来,他突然想起了“分寸”、“教养”二字,都是他从前厌弃她时的言语。 他牵动了下唇角,却没说出话来。 从前,他爱的那个女子,是这天底下最守规矩的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极有分寸,袅袅往那一站,那份气度无人能敌。 恰如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 而现在,他隐隐有了另一种想法。 那女子固守着规矩,教导,凡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不让人有丝毫的病诟,即便身处冷宫,心中苦不堪言,也要强撑着那份气度。 过刚易折。她终于困在了这份气度上,郁郁寡欢,英年而逝。 倘若她肯像史松音一样,哭一哭,闹一闹,恨一恨,也不于如此结局。 牡丹虽富贵,却失了灵气。倒不如空谷幽兰般,来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史松音见他不语,只当他是生了气,神色一黯,曲膝福了福,打算离去。 谁知,刚迈出步,男人已欺身上前拦住了她。 史松音扬起小脸,讷讷地,红着脸道:“七爷,我已经赔不是了……我……” “你别回南边。”蒋弘文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一句。 史松音凄凉一笑,“留下来做什么?讨人嫌吗?” 蒋弘文凝着她,直直对上她的眼睛,死死的抿着唇,半晌,才开口道:“没有人嫌你。” 史松音慢慢摇头,嘴角沁了沁,没有作答,而是身子一侧,从另一处离开。 “史松音!” 蒋弘文心里急得如火烧,却又不知如何说,更不好再拦,索性脸皮一厚,唤出了她的名字。 史松音脚步一顿,不敢回头。 蒋弘文深吸一口气,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她连头都不回,莫非是真的讨厌他了? 自己也确实讨厌! 史松音听不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身,眼中依旧有泪,“七爷还有什么事吗?” 蒋弘文看着她的脸,低声道:“我不嫌弃你!” 瞬间。 史松音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心跳得飞快,似要跳出胸膛一般。她颤着声道:“七……七爷说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刻,蒋弘文已然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道:“史松音,我心悦你!” 男子眼中的锋芒直击人心,史松音捂着胸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须臾,她身子一软,一头栽了下去。 “史松音,史松音……” 蒋弘文望着怀里的人,心乱成一团麻。 就在蒋弘文心乱如麻时,一个兵卫打扮的人穿过池塘,入了院子,走进了苏三爷的书房。 书房里,苏子语手拿画笔,描摹着什么,听到声响,抬头,看是杨锐身边的人,忙放下笔起身。 来人上前一步,道:“三爷,六小姐那边出事了。” 苏子语心跳得隆隆,手指紧紧扣住桌沿,颤着声道:“她出了什么事?” 来人凑过去,在他耳边一通低语。 苏子语听罢,脸上的神色极其复杂。 许久,他掩下所有心思,淡淡道:“去和你家爷说,归程的途中务必细心照看着,不可再出差错。” 来人低声道:“爷说了,只能尽力而为,您也知道,她在皇帝跟儿前走动,实在无法靠近。” “去吧!”苏子语挥挥手,嘴唇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他早就告诫过她,离贤王远一些,再远一些,可竟然还是……如果不是寿王赶回来,她便…… 忽然,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苏子语猛的一拍桌子立了起来。 不对,寿王为何这么巧的赶了回来? “三爷,三奶奶今儿的中饭,又没有吃,您看……”书房外,忽然有人说话。 思绪被打断,苏子语脸上闪过恼怒,打开门看着门口的丫鬟,片刻道:“我去瞧瞧。” 秋风渐起,敲打着窗户。 苏子语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户上一道字符,符上有四字—百无禁忌,眸色渐深。 母亲停灵二十一日,刚刚入葬,这符还得贴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摘下。 一晃,她已走了月余。苏子语微叹口气,掀帘进了内屋。 床上的莲花梨木小翘几上摆放了三四个盛汤药的碗盏,一色的浮纹美人绘粉彩石青宫窑瓷。 另一个小几上,则放着食盒,食盒时的饭菜,早已凉透。 苏子语看着床上半倚半躺的人儿,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去。 “八小姐,倘若你想以绝食来威胁我,那么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殷黛眉抬起眼睛,瞥了这个男子一眼,放在两侧的手,不由紧紧的握成了拳。 指甲深深隐进了掌中,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苏子语拿起衣架上的衣服,扔到床上,低声道:“穿好它,用罢饭,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对你的病有好处。” 殷黛眉没有动,只是拿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早已失了灵动,变得如死水一般。 这个男人真真可怕。 明明心里恨她恨的要死,却在外头与她装出夫妻情深的场面,凭他是谁,都看不出半点不妥。 不光如此,他时时刻刻护着她,不管对的,错的,有理的,无理的,将她这个刚刚新进门的媳妇推至风头浪尖。 府中上下,无人不知苏三爷宠媳妇,已宠得没边了。实则呢…… 她遭了多少恨,多少嫉。 这种手段,叫捧杀,多半是正房用在庶子庶女身上,母亲当年没少用过。 不曾想,有一天这样的手段落在她身上。现在,她在这个府里,根本寸步难行。 让她感觉难堪的是,每每深夜,那个健硕的男子都会准时出现在她床前,颠鸾倒凤。 那种身体的极度欢娱与内心的极度痛苦,那种在天堂、地狱里来回的翻腾的情波,一次次吞噬着她。 她知道,这是苏子语对她的报复,他已经蓄意将她逼至崩溃的边境,就差一点点逼疯她。 殷黛眉冷笑一声,“苏子语,难为你这样恨我,还要装出夫妻情深的场面,真不易!” 苏子语脸有半分愧色,“装了这些年了,不易也易了。” 殷黛眉几乎呕出血来,眼泪簌簌而下,“苏子语,我当真这样恨我。我不过是将她引荐给了贤王,你要这样来毁了我?” 苏子语深沉的眸子一寒,脸上隐含的杀气微动。 许久,他淡笑道:“殷小姐何苦这样说,你毁了她,我毁了你,这笔仇,咱们今世就了了,不必纠缠到来世。听话,张嘴,我喂你吃饭。” 言语温柔,情深款款,像极了世间最温情的丈夫。 殷黛眉猛的一推,疯了一样的喊道:“滚开,你个疯子,你这个魔鬼,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你们苏家统统倒霉。”  苏子语叹了一口气,凑过脸,低声道:“殷小姐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不如,我就陪你回趟英国公府吧?对了,顺便多带几个婢女,将那一夜的事儿说于英国公听。不知道英国公听看到后,会是怎样 的表情?” 片刻间,殷黛眉像被点了穴一样的,伸着脖子,再没有半点声音可以发出。 她有种预感,这个疯狂的男人,为了那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 她慢慢低下了头,不想再想,想多了心头愈发荒芜,绝望。 苏子语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来吧,三奶奶,把饭儿吃了,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 他天天陪她去园子,不论刮风下雨,两人并肩行走在青石路上,瞧着背影何其恩爱。 调羹递到嘴边,殷黛眉慢慢张开了嘴,将冷饭含进嘴里,慢慢的嚼着。 一滴泪从眼中落出来。  恩爱,那都是给外人瞧的;内里,早就一地碎渣。 第三百六十一回事情大不妙 他立在阳光里,眼眸深沉,容华淡淡。 “史松音,我心悦你!” 泪从史松音的眼中流下来,她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高兴不了,反觉得沉重。 太没有出息了,竟然在那样的情况下昏倒。他会如何看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体弱,而觉得不喜。 “醒了!”史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睁开,怯怯的叫了一声,“大哥!” 史磊长长松出一口气,玩味一笑,“怎的又晕了过去?” 史松音脸色一红,嘤咛一声将头蒙进了被里,等了半日不见动静,渐渐不耐烦了,便又偷偷探出半个脑袋。 “哥!” 史磊此刻正凝着妹子出神。 按理说,两情相悦这事儿,他做哥哥的应该是开心,但是这事儿,他不仅开心不起来,反而有种深深的担忧。 史磊回神,替她掖了掖被子,柔声道:“他在外头候着,我去吱会一声。” “哥……”史松音急得一把抓住他,“你都知道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再不如实和我说,也交待不过去。” 史磊推开妹子的手,压低了声道:“此事,还需等青莞回来,再细细商量。” 史松音仍将手死死抓回去,“哥,我怕!” “怕什么,横竖有我和青莞为你做主,你别怕!” 史松音羞中带俏,听话的点点头。 守在外间的蒋弘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冲进去。 奈何四周丫鬟,婆子守着,想他在青府,青莞的闺房也常闯过,而现在却没了胆量。 总算明白当初亭林为何说,他遇见了顾青莞,胆子便小了。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珍惜,所以不敢唐突。 史磊走出来,蒋弘文忙迎上去,神情有些紧张,“如何?” “无事!” 史磊朝他递了个眼神,从容的走到了另一侧的书房。 蒋弘文跟过去,可能是因为紧张,差一点被门槛绊一跤。 史磊眼角的余光看见,想笑又不敢笑。 堂堂蒋七爷,京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连皇帝儿跟前都敢撒波打滚,如今却因为他的妹妹,魂不守舍。若不是他亲眼所见,又如何能相信。 “七爷,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与松音的事儿……” “七爷,蒋七爷……”蒋福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蒋弘文神色一变,与史磊对视一眼,道:“快把人请进来。” 蒋福急急跑进来,喘着粗气道:“七爷,大事不好,外头……外头好多小姐和寿王的传闻。” “什么?”蒋弘文勃然变色。 苏府门口。 一匹黑马疾驰而来,不等马停稳,人已翻了下来。 门口小厮眼前一亮,迎上去,“世子爷,您来了?” 殷立峰把将缰绳一扔,急急道:“你家三爷呢?” 小厮忙道:“三爷这会陪着三奶奶在园子里散步。” 殷立峰把缰绳往小厮怀里一扔,人已进了府。 数丈之外,菊花丛中,一红一白一双玉人儿,相扶而行,太阳洒在两人身上,像莹着一圈光晕。 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殷立峰静静看了会,嘴角不由扬起笑意,片刻后又有愁色浮上。遂收了目光,匆匆上前,“姐,姐夫!” 殷黛眉身子一颤,脸上变了几变。 “黛眉,立峰来了。”苏子语平静的搂住她的肩,用两人仅能听到的话,在她耳边低语,“可得小心了。” 夫妻俩缓缓转身,一个脸上挂着清浅的笑,一个目光微有闪烁,颤着声道:“立峰,你怎么来了?” 殷立峰朝胞姐陪了个笑脸,道:“姐夫,快,我有话与你。” “什么事,这么急?” “连走边说!” 殷立峰一把将他拉走,也顾不得与殷黛眉招呼一声,急匆匆地离去。 “立峰!” 殷黛眉追了几步,眼泪簌簌而下,呆呆的立于秋阳下,浑身一片冰凉。 “姐夫,大事不好,外面酒肆,茶坊都有流言。” 殷立峰急急的灌了一口茶,接着道:“说……说……顾青莞和寿王偷情,寿王为了她,在祭天的当日偷偷从军中跑回来与她私会。” 苏子语猛的直起身,脸上青筋暴出。 殷立峰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还说他们偷情时,被人逮了个正着,那场景……不堪入目。” “叭!” 苏子语一拳砸到书桌上,四方桌应声而碎,茶盅,碟子碎了满地。 “姐夫?” 殷立峰用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他如此激动。 苏子语目光幽幽,面上浮起苍凉的笑容,“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外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得不让人相信啊?” 殷立峰懊恼的跺了跺脚,恨声道:“早知道我便跟过去了。” 苏子语淡淡冷笑道:“你跟过去,也无用。” 这件事情,倘若他没有料错的话,绝不会如此简单,真相如何,他必须搞清楚。 “你先回去吧,这事儿不是咱们能管。” “姐夫,事虽与我无关,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我找大姐打听打听去。” 殷立峰愤愤而去。 苏子语狭长凤眸一眯,目光落在书桌的画卷上,那画依稀只见轮廓。 他看了许久,慢慢卷起袖子,一手轻轻磨墨,一手抚额,眸色深远,神色若有所思。 许久,他提笔,一气呵成,灵动的女子跃然纸上。 记忆中的面孔,即便过了许多年,依旧记忆犹新,仿佛刻在了脑中。 待墨干透,修长的手指一挑,将画收起来,转身走至窗边,脚轻轻一震,地下的青石砖裂出一条缝隙。 他拨开砖,将画放进去,又盖好。一切如常。 “来人!” “三爷,有何吩咐?” “备马,和老爷说,我要出门一趟,约摸十日后回。” “是,三爷!” 待人离开后,苏子语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推开书房门,仰首立于台阶之上,看着院中的的海棠。 静默无言。 夜深。 青府花厅,烛火跳跃。 蒋弘文端坐上首,侃侃而谈。 下首处史磊,钱福,石民威一字排开,月娘则立于他身后,凝神静听。 “事情便是如此。这一出美人计是她执意要做的,我与史爷都苦劝过,没用。” 钱福神色一哀。小姐何时听过劝,便是他和月娘这两个从前的老人,都劝不动。 只是这一回,小姐的计谋委实胆大了些,万一……那贤王爷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钱福身子一震,心中涌上阵阵后怕。 蒋弘文轻被钱福脸上的神色,吓了一跳,掩唇虚咳道:“我怕亭林心中郁结,恨我这个兄弟,所以悄悄送了书信过去,没想到,他真的千里赶过去了。只是这一去,是福,也是祸。” 石民威突然开口,“七爷,如此看来,这事儿不大妙。” 蒋弘文心知肚明,却有意摸一下这石民威的底细,遂道:“不妙在何处?”  石民威捻须道:“七爷,谎言最高明的,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半真半假,让人摸不清头脑。寿王与小姐有情是真,偷情是假;寿王为小姐私返归京是真,幽会是假。这事儿,咱们辨得清,世人辨不清 。寿王与小姐这一回,掉进黄河也洗不清。” 蒋弘文微微颔首,眸光一沉,道:“以你之见,谁是主谋。” 石民威冷笑,“事情很清楚,谁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谁便是主谋。一石二鸟之计,委实阴毒。” “师爷,可是那想要小姐清白的贤王?”月娘脱口而出。 石民威点头道:“正是。” 蒋福心头有些慌,“那……那……小姐的名声,寿王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一旁久不出声的史磊闻言,低叹道:“何止毁了,连蒋家都要牵连进去,这一招应时制宜,可真狠。” 蒋弘文此刻方明白兄长在担心什么,他猛的起身,道:“当下之急,是要将京中的流言,让青莞知晓,我得马上派人出城。” “七爷,且慢!”石民威突然出声阻拦。 诸人一齐将目光对准他。 蒋弘文脚步刚动,忙收住,侧身道:“还有何事?” 石民威捻着胡子,两条眉目皱成一团,“我在想,皇上若知晓此事后,会如何?”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命寿王归军,对外又有了另一番说辞,显然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偏偏没有几天,事情便闹了个满城风雨,皇帝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 “问得好!”蒋弘文赞了一声。 石民威走了两步,停在蒋弘文面前,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若我是皇上,必勃然大怒,彻查是谁走露了风声,是谁在无中生有。这样一来,劣势便成了忧势。如今咱们要做的,便是将此事捅到皇上跟前。让皇上来替寿王、小姐挡这个风波。天底下,唯有他, 才能遮了悠悠众口。” “好主意!” 蒋弘文眼睛一亮,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石民威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倒在地。  史磊插话道:“如何将此事捅到皇上跟前?” 第三百六十二回有空读点书 石民威眸光一沉,手指了指皇宫的那个方向,道:“既然有人不遗余力的想诋毁,那咱们不防火上浇一把油,将此事传至宫中。宫中每隔三日,必会有禁卫军传信过去。” 蒋弘文眉间一挑,道:“如此,咱们分头行动。” “七爷,寿王那头要不要传个信过去?” “不必!” 石民威当机立断,“此次过后,王爷那头不容有点丁的过错,不然,一切便前功尽弃。” 蒋弘文目光深深看了石民威一眼,眼底闪过惊艳之色。此人,当有相才! “还有一件事,七爷需心里有个准备。”史磊的声音,淡淡而起。 “何事?” 史磊起身,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道:“蒋家!” 一记闷棍砸在蒋弘文耳中,他有些晕头转象。 蒋家早晚一天要知道,老祖宗倒还好说,母亲那头怕不好交待。倘若从前自己心无牵挂,那么他大可以拍拍屁股置之不理,等亭林回来再说。 但现在有了史松音,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此刻的蒋家,各房齐聚在老祖宗的屋里。 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一个贤王,一个顾青莞;一个是蒋家所倚仗之人,一个是蒋家未来的七奶奶。 这两个与蒋家息息相关的人,闹出了惊天的波澜,弄不好,连蒋家都要栽进去。 张氏的脸更是难看的紧。外头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万一是真的,可如何是好? 蒋家丢不起这人啊。 想至此,张氏朝媳妇朱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先开口。 朱氏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老祖宗,您看是不是查一查,这流言哪里来的?” 老祖宗抬了抬眼睛,寒光四起,“查什么查,既是流言,就当不得真。一个在千里之外,一个侍奉在皇帝身边,想来,也是无中生有的事。” 大老爷抚须思忖道:“母亲说得对,依我看,此事的背后大有深意,还是等帝驾归京后,再作打算,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你倒是个明白人!” 老祖宗赞赏的看了大儿子一眼,“如今天底下的人,都在盯着咱们蒋家,你们一个个的饭照吃,书照教,都给我沉住了气。这事儿牵扯太大,弄不好……” “咳……咳……”大老爷轻轻咳嗽几声,示意话不要再往下说。 老祖宗会意,道:“天塌不下来,都回去吧。大奶奶留下。” 朱氏等人都走光了,上前扶住老祖宗,慢慢往里屋走,“老七这会在顾府,要不要派人将她叫回来?” 老祖宗拍拍她的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事儿里里外外透着蹊跷,怕他此刻也正在头痛着。” 朱氏低声道:“青莞那丫头,瞧着不像是这样的人,这里头会不会有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老祖宗将手中的拐杖递过去,慢慢在床沿坐下,眼中微有凝色。 “他们都是有分寸的孩子,咱们用不着多操心。留你下来,是让你拘着府里的人,不要乱传,不要乱说。谁要敢在背后嚼舌根子,统统给我打出去。” “老祖宗放心。” “无事,陪你婆婆多说话。她心思重,一颗心又只在老七身上,这些日子怕不好受。” 朱氏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省得。” “六房那位如何了?” 朱氏一愣,忙道:“回老祖宗,规矩倒是守的,只是手段厉害了些,六爷天天往她院里去,夜夜要水。” “避孕的汤药,每日可都着人看着她喝?” 蒋家素来重规矩,正房奶奶未曾生养前,房里不许有庶子庶女生下来。 朱氏道:“三夫人日日盯着呢,老祖宗只管放心。” “哼!” 老祖宗嘴里发出冷哼,道:“一府的人,独独不放心这女子!瞧着罢,她的心大着呢!” 朱氏哑然! 宝庆四十年秋末。 帝驾行出山东,在行宫落脚。 是夜,一骑快马入行宫,马上之人掏出禁牌,内侍一看,忙将其引入内殿。 李公公见来人,命其稍后,反身入内通禀后,方将人领进去。 宝庆帝此刻刚刚沐浴完,身着宽大明黄道袍,见来人,淡淡道:“京中有何事?” 来人上前,低语几句,宝庆帝勃然变色,“流言从何而出?” 来人道:“回皇上,三日前自酒肆,茶坊,医馆,集市而出,说得有鼻子有眼,如今已传遍整个京城。” “可查出何人所为?” “张统领派人细细查探了,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京中人实在太杂,查不出何人所谓。” 宝庆帝挥挥手,那人跪拜后迅速离去。 “来人,传顾女医来见朕。” 李公公看着皇帝不善的脸色,心头咯噔,不敢多问,忙命人通传。 小太监溜烟地跑入后庭,入女医院中,尖声道:“顾女医,皇上召见!” 手捧医书的顾青莞脸色微惊。 自那日后,皇上便命她好生休养,无事不必外出,诊脉用药都由刘兆玉一人。显然是对她生了嫌隙。 此刻深夜召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慌乱片刻后便沉静了下来,她将医书放下,慢慢走至镜前。 叶青上前,“小姐,奴婢替你梳头。” 顾青莞从镜中看见叶青愁眉不展,心知她在担心,遂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替我绾发吧。” “小姐,作女医打扮还是女子打扮?” 青莞笑笑,从桌上拿了支梅花簪,“女子打扮吧,多少让人心生怜惜些。” 叶青听罢,手下没有半分迟疑。 一切妥当后,青莞款款走入了内殿,伏地行跪拜之礼后,额头在冰冷的石地上,咚咚敲出闷响。 皇帝却并未唤她起身,只是任由她跪着。 顾青莞心里有些不安,低眉顺目敛了一切神色。 李公公在边上瞧着,倒隐隐升出些不忍。女子啊,长得太美也不是好事。 这个顾女医顶着一张绝色的脸,在宫内行走,又是那么鹤立独行,也难怪让贤王,寿王都心生欢喜。 宝庆帝挥挥手,四周静立的内侍一一散去。 “顾女医,朕心口有些不舒服,你帮朕诊一诊。” “是,皇上!” 顾青莞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皇帝跟前,再跪,方才伸手诊脉。 这一诊,顾青莞心中咯噔一下。不曾想短短十日,皇帝的脉相沉乏至此。 刘兆玉干什么吃的? 宝庆帝看着她,声音平淡道:“顾女医,朕的病如何?” 顾青莞深思片刻,轻声道:“皇上的脉相不大好,左寸沉数,右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 “这话,朕已经听过了。”宝庆帝出声打断,沉沉抬起目光。 “皇上想听什么?” “朕想知道,朕还能撑多久?”宝庆帝语气轻松,半开玩笑半似认真。 顾青莞心里却如鼓擂。她很清楚,皇帝这话,绝非玩笑,此刻把她叫来,莫非是为这事? “顾女医,朕想听真话。”宝庆帝凝神着她。 顾青莞谨慎道:“皇上的身子,调养得当两三年无豫。” “两三年后呢?” 顾青莞如实的摇了摇头,“青莞无能。” 人生由命,富贵在天。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等到五更天。她只是医,并非神。 三年,已是安慰之语;两年,才是极限。 宝庆帝眸光微微一暗,自感叹,又似难过道:“看来……朕的日子不多了,这家国大事也该定下来了。” 顾青莞的心,倏然跳得极快。她不明白皇帝与她说这话的用意,按理绝不应该在她面前提起。 莫非……顾青莞不敢往下想。 宝庆帝很快就镇定下来,扬眉,看着地上的女子,道:“女医可曾读过书?” 顾青莞心里怦的一跳,思了思道:“青莞自幼便傻,除了医术颇有些天赋外,读书,女红一窍不通,书也读得极少。” 宝庆帝道:“女医有空,当读些书。” 顾青莞欠身,“青莞一向愚钝。” “三国时,曹操有个儿子叫曹植,写过一篇《洛神赋》,你可知这洛神赋他是为谁而写。” 顾青莞嘴里泛里苦涩。她经历两世,如何能不知。 曹植的《洛神赋》为甄宓所写。 甄宓美方不可尤物,原是袁绍的儿媳妇,官渡之战后,落于曹操之手。曹操的儿子曹丕、曹植均十分爱慕她。最后曹丕抱得美人归。 倾国红颜,引得兄弟二人反目成仇。曹植在七步成诗后,仍被曹丕处处打击,一个优游宴乐的贵族王子,最后郁郁而欢,英年早逝。 那甄宓的下场也十分惨。容色已老,再难搏帝王宠爱,最后死于后宫女人之手。 皇帝以此赋警示于她,显然她已成了兄弟反目的罪魁祸首。 “回皇上,青莞略听说一二。” 宝庆帝牵出一点冷淡的笑意:“女医与那甄宓相比,如何?” 顾青莞淡淡道:“万分不及其一。” “于朕看来,你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青莞垂首,默默无语,心中泛起冷笑。 妲己惹纣,西施亡吴,贵妃改唐,史书所记,不由叹息一声红颜祸水。但这一切究竟谁之错,顾青莞不想辩,也不屑辩。  “女医为何不说话?” 第三百六十三回自辱自尽了 顾青莞陡然升起怒意。说她是让两个王爷反目成仇的红颜祸水? 拜托,别逗了! 她只是个女子而已,祸水两个字担不起,再过十年八年,洗脚水还差不多。 “回皇上,青莞前日登泰山,见山路边一株墨菊开得正盛,姿态柔美。青莞欲将它采了放于窗台,观其姿,闻其香;刘太医却说,这墨菊入药极好,清热败火,一举数得。我与他争了半日,结果……” 顾青莞于紧要处,收口不语。 “结果如何?”宝庆帝追问。 “结果,后面扶着青莞的婢女接话道‘难得这一路看到一朵美的,小姐要采,刘太医也要采,这花儿作了什么孽,竟入了你们两人的法眼。罢了罢了,你们俩且饶过它吧!’” 青莞浅浅一笑,“菊花何其无辜,遇了我与刘太医;甄宓何其无辜,遇了曹家兄弟俩;青莞何其不幸……” 宝庆帝一惊,“你不幸什么?” “不幸入京,不幸入宫,不幸侍奉在帝侧。青莞年岁已大,求皇上放我出宫。” 青莞言罢,拜伏在地,露出一段颈脖,那颈脖并非白玉般,而是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瞧着触目惊心。 显然是贤王杰作。 这一军,将得宝庆帝有些措手不及。 是个聪明的女子啊,以花喻人,既开脱了自己,又指责了摘花的人,这样的人若能立于老八身侧…… 宝庆帝被心底的这个念头,惊身手微微一颤。 “女医啊,朕刚刚得到消息,京中传出些你的流言。说你勾引老八,与他私通,这事你如何看?” 顾青莞惊得心怦怦下跳。 皇帝已下令将各处消息封锁,那么这消息从何而来,是谁所为?目的是什么? 她本能的抬起头,看到帝王威严的脸庞依然沉静,嘴角有一抹讥诮的笑,不由惊呼道:“皇上,青莞冤枉!” 宝庆帝见她白皙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怒意和惊讶,心中已然有几分明了。 “冤在何处?” “青莞没有勾引寿王,也并未与他私通,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一点可遭人病诟之处。” “可他对你,一往情深,此次回来,也是因为你。”宝庆帝话语淡淡。 一张遮羞布揭开了,翻出最不堪的内里,摆在她面前,为的是什么? 顾青莞眼底的惊色更盛,一张脸渐渐惨白,身上冷汗涔涔,心里有些码不准皇帝此言的深意。 “皇上,寿王如何想,非青莞所能,青莞能做的,唯有谨守本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两年,直至大婚。” 宝庆帝深谙御下之道,故意沉默不言,一双鹰眼锐利地看着她,仿佛是在分辨此话的真假。 顾青莞察觉到头顶的目光,脑海中快速翻转,却始终摸不透皇帝用意。 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这一回,青莞总算是明白过来。 饶她再聪明绝顶,精于算计,也无法察觉出这个深沉男人的真正所想。 擦不透,那就只有破釜沉舟。  顾青莞咬咬牙,直起身子,脸露愤恨道:“皇上,人要脸,树要皮。青莞虽为医,却始终是个女子,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比女子的名声更重要。青莞叩请皇上,查清流言蜚语的来笼去脉,还青莞一个 表白,还寿王一个清白。” 宝庆帝冷笑,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的。 顾青莞退出内殿,脚下一个踉跄,竟要一头栽下。 叶青,叶紫忙上前扶住,“小姐?” 顾青莞此刻虚汗淋漓,双腿无力,“赶紧扶我回去,快!” 姐妹俩见小姐唇色发白,不敢有误,立刻飞步而行。 片刻后,主仆三人回到屋里,青莞撑不住,软软扶在床上,连伸手拭汗的力气都没有。 此刻,她的脑海中飞转的极快。 京中有流她和亭林的流林,为何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以弘文的性子,必会想方设法联系上他,好让她心中有准备,以便想出万全之策。 这会京中毫无动静,那么…… 顾青莞心里一步步推理过去,等前前后后理了遍,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原来如此! 这事儿,只怕弘文与师爷商议过了。 那么此刻她要做的,就是在皇帝上心,轻轻放下一根稻草,这稻草很轻,但足以让皇帝做出决定。 顾青莞慢慢起身,走到窗户前,看着外头的黑漆漆的夜,莞尔一笑。 亭林,你为我千里而奔,我还便你个一劳永逸。 顾青莞慢慢转身,看着一旁的白墙,突然一个剑步,头重重的撞在墙上。 白的墙,黑的发,红的血……触目惊心。 叶青端着药,一脚刚刚踏入房中,恰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得连连惨叫。 “小姐,小姐……来人啊……来人啊!” 殿里没有了人,空空荡荡的,分外冷清。 宝庆帝扶着李公公的手,疲倦的倚在床前,神色幽暗不明。 “皇上,该歇了,明儿还得赶路。” “老伙计啊,你说这京中的流言,是自个长了脚飞回去的呢,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李公公心跳加速,神情惶恐,“皇上,老奴不知!” “你个老家伙,一双眼睛阅尽人间百态,你会不知?闷着不说罢了!” 宝庆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手轻轻在床沿拍了几下,又快又急,像是在表达着不满。 权力之下,鬼魅丛生,谁都想登得这个高位。阴谋诡计,夫妻相离,兄弟相忌,谁又知这个高位,他日日坐着,如履薄冰。 高处不胜寒啊!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李公公眉眼一动,忙抬步走出去,片刻后,又匆匆而回。 “何事?”宝庆帝闭目问道。 李公公为难的张了张嘴,道:“皇上,顾女医……受辱……自尽了!” 一双鹰眼猛的睁开,眼中是惊天的怒意。 行宫后院,明春快步走入内屋,掀了帷帘。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顾女青撞墙自尽了!” “什么?”贵妃胸中一痛,惊得从床上直直坐起来,“好好的,怎么会自尽?” 明春道:“奴婢打听过了,皇上刚刚召见了她,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顾女医才从内殿出来。回去后,不到一息,就自尽了。” 贵妃转头,一把抓住明春的手,道:“莫非,是因为寿王一事?” 明春摇头道:“多半是的。” 贵妃冷笑道:“这个顾青莞,长着一双桃花眼,勾得贤王七荤八素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活该。对了,她死了没有?” 明春一拍额头,道:“刘太医,黄太医,唐太医都赶过去了,听说是在救着,不知道活没活。” 贵妃神色一唳,“那还不快去打听?” “是,奴婢这就是!” 话音刚落,守门的小宫女仅着中衣,急急的跑进来,“娘娘,李公公在院中。” 贵妃一惊,忙道:“什么事?” 小宫女还未来得急开口,李公公又尖又利的声音在院外响起,“皇上传贵妃娘娘入殿觐见。” “这个时候?” 贵妃与明春面面要觑。 内殿里,寂寂无声。 殿的一角,香炉里的沉香,袅袅而升,慢的连时间都似乎停止了。 宝庆帝着龙袍,端坐在榻上,目光有些凛厉。 贵妃远远一见,心中打起边鼓,曲身行礼后走到他身边,柔声道:“皇上此刻召臣妾来,可有什么要事?“ 宝庆帝侧目看她,不曾开口。 贵妃心虚的抚了抚脸,道:“皇上为何这样盯着人瞧,怪不好意思的。” 宝庆帝胸口起伏如海浪,眉梢眼角绵是怒意。 贵妃一看,忙跪下,道:“皇上,可是臣妾做了什么错事,惹得皇上生气?” 宝庆帝喘了口粗气,眼神如刀刃,“贵妃做了什么,当心知肚名,怎的来问朕?” 殷贵妃心神惧裂,头隐隐而痛,连身子都在打着颤。 莫非是……不可能! 绝不可能! 她强撑道:“皇上,臣妾安分守己,谨尊内闱,并无过份之事,还请皇上明示。” “朕且问你,京中的流言,可是你命人散出去的?” 殷贵妃一听并非那两桩事情,悬着的心立刻放下,忙道:“流言,什么流言,臣妾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 宝庆帝霍然起怒,厉声道:“寿王为顾女医无召而返一事,当时只有你、我二人在场。朕下了封口令,无人敢在背后言三语四。除了你,还会有谁?” “皇上!” 殷贵妃身上侵起冷意,“这事儿,臣妾根本不知道什么流言,也没有往外透露过丁点的风声,皇上明鉴啊!” 还在说谎! 宝庆帝怒意更盛,眼角的皱纹深了几分,嘴角含着一抹冷意。 “贵妃当真以为朕老了吗?五日前,御驾尚在泰山脚下,子时一刻,你的贴身婢女明春趁夜出院,悄末声的放走一人。此人一路往北,该是往京中去了吧?” 殷贵妃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手足无措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还知道些什么?会不会…… 宝庆帝伸手,慢慢钳住了她的下巴。 这张脸依旧很美,如雨后的桃花,娇艳依旧。只是这脸下掩藏的心思,让人嫌恶。  “贵妃可知,朕最恨的是什么?” 第三百六十四回独漏算了她 殷贵妃泪如雨下,连连摇头,藏着鬼的心里泛起阵阵害怕。 “贵妃,朕最恨的,便是欺骗。朕再问你一遍,那人是不是你派往京中去的?” “不……” 殷贵妃心底掀起惊涛巨浪。 这个时候若不应承下来,那么皇帝必会派人追查,一旦顺着这条线往下查……那便是诸九族之罪,连他都要被牵连。 不! 留着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倒不如索性应承了下来,再作打算。 她凝神着皇帝,红唇动了动,晦涩道:“不是臣妾,又会是谁?皇上,臣妾咽不下这口气啊!” 宝庆帝闭上双眸,手一摔,“你是在怨恨朕,心偏向老八?” “难道不是吗?” 到了这个份上,殷贵妃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嘴角牵出一抹冷笑。 “皇上宠爱寿王,天下谁不知。即便他无诏而返,皇上也替他掩人耳目。贤王被打成这样,皇上连句问都没有,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要怎样才能不怨?” “那是你儿子,先欲行不轨!” 殷贵妃被问得哑然,不死心的低喃道:“不过是个女子,有何要紧?” “那女子是朕的太医,放眼大周,朕的身体唯有她能调理。你儿子连这个女子都不放过,是怕朕活得太久吗?” 殷贵妃身子一颤,惊得胸口发闷,半句话也答不上来。 宝庆帝霍然起身,长袖一扫,茶钆器皿摔了一地。 殷贵妃吓得赶紧伏地在身,瑟瑟发抖道:“皇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饶了臣妾这一次吧。” 宝庆帝喘息急促,一连深吸了几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龙榻上,有气无力道:“贵妃啊,你让朕太过失望了。” 悠悠转醒,不知人事几许。 头顶疼痛无比,像是要裂开一样,又奇涨无比,像有东西要从里面绷出。 顾青莞勉强想睁开眼睛,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的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便听到有人欢喜地叫:“女医醒了,女医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至喉中,为身体注入活力,青莞缓缓睁眼,入眼的是刘兆玉瘦得不成样的脸。 “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他为何成这副模样?亏她问得出口。 昏迷十天,生不生,死不死,仅仅用人参吊着一口气,他都快被她逼疯了。 刘兆玉眼眶一热,一屁股跌坐在地,抹了一把泪,喃喃自语道:“醒了,总算醒了。” 又一个鬼不成鬼,人不成人的脸自出现在眼前,竟然是蒋弘文。 “你……怎么也在!” 蒋弘文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一般,“顾青莞,你就是到了阴曹地府,爷也要将你抓回来。” 要不然,爷也只有跟着你去阴曹地府。 这厮疯魔了不成? 顾青莞低低一笑,道:“我去过阴曹地府的,那边不收,说我阳寿未尽,又将我赶了回来。” “顾青莞!” 蒋弘文两只拳头青筋暴出,恨不能掐死她算了。 他和师爷算计了一切,却独独算漏了她。这女子的狠绝,比男人更甚。 顾青莞斜看了他一眼,悽然一笑道:“我这是在哪里?” 蒋弘文咬牙道:“在回京的路上,还有两天的脚程入京。” 顾青莞眨了眨眼睛,也不想再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一撞真的很疼,很疼。 她想,再多睡一会。 入夜。 一黑衣男子翻过行宫的高墙,脚步几个点地,已奔入夜色中。 男子一路向西,约奔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来到一处密林。再往密林行了数丈远,地势豁然开朗。 竟是一弯小溪。 小溪旁,一人一马相依而立,不是那苏子语,又是谁。 杨帆急步上前,道:“刚刚得到消息,她已经醒过来了。” 苏子语松出一口气,指了指地上,席地而坐,目眺远方。 他在禁卫军呆了一年多,暗下总是有几个眼线的。别人不知道那日行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稍稍一打听,便一清二楚。 从寿王无召而返,将欲行不轨的贤王打伤…… 到皇帝欲盖弥彰,下令封口…… 再到京中突然流言四起,流行传至行宫,顾青莞以死明志…… 这一计套着一计,一环套着一环当是她的手笔。只有她,会狠绝到把自己都算计进去。 贤王的背后是英国公府,英国公府的背后是苏府,她到底是举着明晃晃的剑,向他杀来了。 苏子语一想到这些事都出自于她的手笔,心中忍不住的汹涌澎湃。从前,她是那样一个心思单纯,天真烂漫之人;而现在竟然有如此深的算计。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所以苏子语问道:“她与寿王的事,几分真,几分假?” 杨帆捡了一片枯叶,放在手里把玩一会,低声道:“她与寿王的事,十分真。寿王临行前,在她房里呆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 苏子语只觉得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地,眸中的痛色来不及掩饰,于月光下尽数流出。 痛意从足底蔓延至心底,锥心刺骨,苏子语身形晃了晃。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杨帆见他脸色不对,伸手扶住。 苏子语苦笑,“没事。” 杨帆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个顾青莞真的是厉害,把蒋老七,贤王,寿王都弄得神魂颠倒,这一下,有好戏看了。” 苏子语又是苦笑。 兄弟妻,不可戏。倘若他没有料错,蒋老七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若不然,以寿王的性子,绝不会如此。 他其实早该料到的,当初寿王中毒,她千里救人,此举便不同寻常。 “你怎么不说话?”杨帆久等他不开口,忍不住追问。 苏子语木然道:“要我说什么?” 杨帆叹出口气,“这个女子太厉害了,钱子奇不及她半分。” 苏子语面色微微一变,闭上了眼睛,道:“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杨帆听罢,道:“我怎么觉得她攀上寿王,是别有用心啊。” 苏子语心中又一痛。是不是别有用心,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寿王对她动了真心。 “如今这样一闹,也不知道闹出个什么明堂来。寿王和贤王算是彻底的闹僵了。” 苏子语迟疑道:“明堂肯定是有的。此次归京后,若无意外,太子一位当属寿王。” “为何?”杨帆惊得目瞪口呆。 还需要问吗?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杨帆似想到了什么,“啊,那苏家……” “苏家风光了这些年,也该轮到了。”苏子语突然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枯叶,“我想去看看她,可有办法?” 杨帆还未从一个惊吓中缓过神来,又被另一个惊吓给镇住了,“行宫禁卫森严,只怕是难?更何况蒋七爷从京中赶来,守在她身旁。” 蒋弘文也来了? 苏子语眉头微皱,却仍道:“想想办法。见她一面,我便走。” “她有什么好看的?”杨帆不明白。 苏子语沉默下来,周身沉浸在无穷的悲伤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张陌生的脸,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杨帆最看不得他这样,咬咬牙,道:“跟我来。” “七爷,皇上召你去问话。” “这个时辰……刘太医,这边你费心。” “七爷放心去。” 脚步声渐远,片刻后,刘兆玉的声音在院里又响起,“叶紫,我琢磨着又添了一味药,你速去煎来。 “叶青,你让厨房的人弄些薄薄的粥来,你家小姐好些天没进食了,醒了定会叫饿的,粥里加些红枣,补血补气。” “刘太医,你一人行吗?” “没事,你们速去速回!” 随即,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躲在墙角的杨帆朝身后的人看了看,压低了声道:“半盏茶的时间,一定要走。这个刘兆玉,我来搞定。” “放心!”苏子语肃目点头。 屋里药香扑鼻,帷幔勾起,薄薄地帷幔轻垂着,如絮如云罩住了半间屋子。 苏子语登上脚踏,手撩起床帐,眸中闪过痛色。 床上的女子苍白的脸瘦小的很,嘴唇毫无血色,幽深如黑的眸子紧紧闭着,垂下的睫毛无了无声机。 黑亮的乌发梳成两条长辫,包裹在重重的纱布里。纱布的顶上隐隐透出血色,看得人触目惊心。 苏子语胸口痉挛的发痛,一时竟觉得腿发软,呼吸都停了。 他慢慢伸出手,想要触摸到她的脸上,却停在半空中,眼泪莫名的落下来。 七年了,这个世上他最爱的女子,终于又一次如此近的,在他的面前。近到他的心狂跳不已。 似不敢相信般,他闭上了眼睛,却又立刻睁开。 那人还在。 变了外形,变了身份,然内里却是依旧是她——钱子奇。曾经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爱人。 苏子语的视线慢慢落下,落在她的手上。 这以手曾经握在他的掌中,轻轻的,软软的,柔弱无骨。他喜欢握着她的手,穿行在钱家的花园里,替她捻下一缕耳边的碎发。  苏子语悄然跪下,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将床上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心底的满足,让他寂寞无声的笑了。 第三百六十五回我与你同死 然而,泪却流得更凶了。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那一箭为何要射。 殷黛眉引钱子奇于贤王跟前,贤王对她虎视眈眈,若她活着,根本逃不脱贤王的魔抓。 他与她相伴相爱十多年,又怎会不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一旦受辱,必会自尽而亡。 都是一个亡字,那么就让他来结果吧,至少她还走得清白,走得干脆。 所以,他含痛射出了那一箭,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地后,他掏出了匕首,朝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钱子奇,黄泉路上慢些走,我很快就会来陪你的,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寂无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苏家养他,育他,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人去死。 射死她,让苏家得到圆满,让父母得到富贵,保全苏府一族上上下下数百口人。 对不起钱不奇,我用你的死,还了苏家的养育之恩,从此再不欠苏家任何东西。 然后,我把我的这条命陪给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分离。如此,你一定会原谅我的,这已然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不能同生,只有同死! 谁知那刀刺入心口寸余,自己的手便一松,两位兄长的脸近在咫尺。 接着,他后脖重重挨了一下,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父亲冰冷而恶毒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苏子语,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为一个女人殉情的。如果你执意要死,那么我敢保证,你的母亲一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自己掂量着办。” 蛇捏七寸,父亲一向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他用母亲来威胁他,激起他生的欲望,可谁又知,他胸膛里早就空空荡荡,余生只有冰冷孤寂。 掌心中的小手,轻轻一动,床上的女子皱着眉头,哼出一声。 苏子语蓦的惊了一跳,几欲夺路而逃。 “疼!” 这一声,让苏子语双耳轰鸣,心揪在了一处。 见床上的人没有了动静,他才敢直起身,大着胆子轻轻将手抚上她的伤口。 良久,窗外有了些许的动静。 苏子语慢慢在榻上站了起来,默默的注视着她,想把她此时的样子,铭刻到心里去。 缓缓俯身,他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子奇,不管你如何留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管你要向我怎样的报复,这一回,你的子语绝不做逃兵。 我愿用所有的一切,换你今生的平安喜乐! 脚步声渐近,苏子语唇际笑语轻扬,松开手,遁入无穷无尽的夜色中。 顾青莞猛的睁开眼睛,空气中有陌生的气息,目光向窗台一扫,急唤道:“叶青,叶紫?” 帘子一掀,刘兆玉走进来,“醒了,哪里不舒服?” “刚刚我这屋里谁来过?” 刘兆玉皱眉道:“没有人来,我一直守在外头,怎么了?” 顾青莞拧眉,莫非是她多心了? “没事,刚刚做了个梦。她们人呢?” “一个煎药,一个给你熬粥。”刘兆玉一边说,一边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手扣住了她的脉搏。 顾青莞看着他眼底的青色,低低道:“多谢!” 刘兆玉猛的抬头,目光如电,“谢我什么?” 顾青莞语塞,愣了半晌,道:“谢你救我!” 刘兆玉自嘲一笑,目光随笑意而远,“顾青莞,你指的是哪个救?” 是傻呼呼的冲进了皇帝内殿,还是把你从鬼门关前救了出来? 顾青莞迎上他的目光,浅笑道:“两者皆谢。” 刘兆玉手回手,挑眉笑道:“可有好处?” “有?” “什么?” “日后你就知道了。”青莞声音慵懒。 刘兆玉目视她良久,方道:“顾青莞,你和他……可是真的?” “如你所见了!” 刘兆玉一拍大腿,“我早就应该知道,当初他唤你……” “咳……咳……” 刘兆玉立刻捂住了嘴,想想,却又心不甘,压低了声道:“顾青莞,我把宝压在了你身上,你和你身后的那位,可别让我失望。” 顾青莞一时哑口,盯着他许久,笑了一声,“应该不会。” 应该不会! 这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底气,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刘兆玉恨不能仰头大笑。 末了,他咬牙切齿道:“从今往后,你且记住,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这条大粗腿,我抱定了。” 顾青莞眨了两下眼睛,淡淡笑了。 宝庆四十年十月初。 宝庆帝前后历经两月,祭天归京,老肃王领百官迎出五十里外。 入京当日,秋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百姓却都冒雨等候在两旁,只为见一见圣驾。 帝驾浩浩荡荡而来,百姓三呼万岁,呼声震耳欲聋。 宝庆帝一身龙袍端坐在御架上,含笑向他的子民挥手致意,百姓见之,均嚎啕大哭。 帝驾入皇宫,下令随行百官休沐三日,并传三位阁老及老肃王入宫。 而远在西北的赵璟琰,此刻正拿着长剑,与盛方一较高下。 一旁的阿离看得心惊胆寒。 归来已有十日,今日接到京中密报,爷的脸色便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晃。 独自在帐中呆了半个时辰后,爷叫来胡勇,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练了一通的剑。 可是,这哪里是练剑,分明是有搏杀,一招一势带着杀机凌厉,望之心悸。 阿离轻轻叹了一口气,能让爷如此失常的人,只有一个。那封连他都不曾看到的密信,一定事关六小姐。 他还是识相些,先去准备些酒菜吧,今日瞧这架势,爷和胡勇必要大醉一场。 两道寒光闪过,接着两道闷哼,场中两人一个眼红如血,一个气喘如牛,纷纷仰首倒地。 大雪飘飘洒洒,落于两人的身上,浩瀚天际,渐渐暗沉。 “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有什么心事?” 胡勇按捏着胸口,刚刚一掌,他虽躲得快,却还是中了掌风,痛得发抖。 赵璟琰望着晕沉的夜色,低低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盛方摇摇头,他这辈子,习武,杀人,为匪,从军,生命中除了母亲和青莞外,从未有别的女子。 赵璟琰眼中落了寒霜,“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盛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认真的想了想,仍是摇头。 从前盛家被张云龙灭族,他恨张云龙;后来又恨先太子,若不是太子起事,盛家又怎会受连累;再后来,青莞说杀盛家的人,另有其人,凶手迟迟没有找到,所以他不知道恨谁。 赵璟琰见他摇头,轻轻叹出一口气,“你可曾想过,爱和恨,都在一个人身上,会如何?” 盛方果断的摇摇头,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这样简单的人是遇不到的,也不想遇到。 赵璟琰半眯起眼睛,眼前浮现那张美丽的脸,初见时,震撼的撞进他心里来。 他渴慕着她,一点点试探着她,喜欢着她,结果现在,他有些怕她。 堂堂寿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竟然怕一个女人,说出去当是笑话。 “你的义妹,在我离开后,又做了一件事。” 盛方一把抓住他,满脸紧张道:“什么事?” “她自尽了,以头撞墙,血流如注。” “什么?”盛方大惊失色,“她怎样?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得好!” 赵璟琰猛的坐起来,甩开他的手,反手抓住盛方的前襟,勃然大怒道:“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要用美人计,将贤王拉下马,他既惊又痛。她是他爱的人啊,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女人用她的身体,换来锦绣前程。 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的跑来阻拦,然后把自己的心,没有一点遮拦的坦承在她的面前。 谁知,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变卦,撞墙自尽。 她得多疼啊! 赵璟琰的心,从没有这一刻,这么疼过。 盛方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怒吼道:“她有没有事?你他娘的说话啊。” 赵璟琰继续默不作声。 盛方急了,反手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句道:“赵璟琰,她有没有事?” 赵璟琰抬头看着他,低声道:“救回来了。” 盛方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雪地里,心头只觉得凄怆。 他明白赵璟琰为什么会如此的愤怒,当初他接到蒋七爷的密信时,也是这般的愤怒,以至于所有人都拦不住。 他也是男人,那个女子也是他心疼之人,所以,他懂。 但他更懂青莞心头的恨,那种血海深仇早在她重生时,就已融入到她的血液里,赵璟琰又怎会体会那种迫切想要手刃仇人的绝决。 盛方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鄙夷,“王爷,她是我的妹妹,我比你更心疼她。但这个时候,我根本不会愤怒,只有心哀。你若强了,她不必如此。”  说罢,盛方起身,拍拍身上的残雪,“王爷,别像个孬种一样,只会在背后怨声栽道,她把局面给你生生扭回来,你要做的,是将这天下握在手上,给她一个盛世,让她再无忧,再无怨,再无恨。若不 然,你便配不上她。”  脚步声渐行渐远,赵璟琰依旧躺在雪地中。 第三百六十六回把事儿操办 “真傻!”似有人在他耳边低低一声,仿佛是她的声音。 赵璟琰猛的坐起来,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原来是幻听。 他抹了一把泪,手顺势抚上头,一寸寸的沿着头皮扶摸。 信上说,头顶缝了十八针,当有这么长,这道疤刻在她头顶,也在他的心上。 赵璟琰衡量完,神色已恢复平静,他慢慢站起来,看了会天际,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入帐内。 阿离迎上来,“爷,酒菜已经备下了,您用些。” 赵璟琰看他,淡淡道:“不必了,半柱香后,所有镇西军将领集合。” 阿离一愣,“爷,大雪天的,您这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还有三个月,爷要让这九十天,过成一百八十天。既然要盛世,当从镇西军开始。” 赵璟琰推开他,道:“从今日起,本王爷要与士兵同吃同住。” 阿离惊得两只眼睛瞪了出来,爷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顾青莞绝对料不到,自己一个撞墙,让赵璟琰彻底的脱胎换骨,三月的同吃同住,使得他与镇西军上上下下,建立起非常牢固及深厚的感情。 以至于连军中最低等的将士提起他们的将军,都能拍着胸脯,自自豪地说出某年某月,将军曾与他同饮同醉过。 士兵们近乎于膜拜的忠诚,让赵璟琰将镇西军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利剑,所向披靡。 当很久以后,一场更大的灾难向他和顾青莞袭来时,镇西军上下二十万人,在盛方的指挥下,以铜墙铁臂之势,立在了他们的身后。 此为后话。 顾青莞此刻平躺在床上,看着屋里哭成一团的人,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月娘泣不成声道:“小姐,你是想把月娘往死里逼,你也不用逼,月娘早晚会死,就盼着能死在小姐前头,也省得担心受怕,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史松音注不成声道:“顾青莞,你这头猪,平日里最厉害的人,也有寻死的那天。我跟你说,你若是敢死以我前头,我做鬼也不地放过你。” 顾青芷泣不成声道:“六妹,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心里有什么苦,有什么冤,只管跟二姐说,可就是不能干傻事啊。你若干了傻事,二姐日后怎么活?” 大夫人张氏泣不成声道:“傻孩子,那些个流言蜚语何必放在心上,蒋家和老祖宗都会替你作主。好端端的一条命没了,我到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媳妇啊!” 独独大奶奶朱氏恨声道:“哼,指着咱们这些都是没头没脑,黑白不分的呢,不就是那点子恶毒心思吗,瞒得过谁?弟妹,你别怕,回头大嫂护着你,凭他是谁,也不敢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青莞看着床前的这一个个,眼眶微微湿润,嘴边牵起一个淡淡的笑。 这些都非她真正的亲人,却都是真心实意盼着她好的,此生能有他们,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让青莞好好休息。”蒋弘文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这个声音一起,史松音捏着帕子手颤了颤,拿眼睛偷偷的打量张氏的神情,有些羞愧的垂下了脑袋。 顾青芷则心中一松。六妹出了这么大的事,七爷和蒋家还死死的护着,这方是诗礼大族该有的样子。 朱氏眼中露笑,这个老七,倒挺会护媳妇的,看来回了府得和老祖宗提提,这亲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众女各怀心思,纷纷退出。 顾青莞见人散去,长长松出一口气。这厮终于做了件好事,若不然,她早晚被眼泪给淹死。 众女入了堂屋,月娘拭了拭泪拦住,“大夫人,大奶奶,二小姐,用了中饭再走吧,府里都预备下了。” 张氏正有话要说,遂道:“饭就不吃了,喝盏茶就走。二小姐,快过来坐。” 顾青芷秀眉一动,主动上前扶住张氏坐下,“难为大夫人特意跑这一趟,真真是这丫头的福气。” 张氏轻叹一声,道:“什么福气不福气,娶回家了才是真的福气。不瞒二小姐说,这一日没过门啊,我这心一日就沉不下去。” 如今看来,那孩子是个心性儿高的,为了外头的几句流言,以死明志。这回虽是救上来了,可保不准还有那些个嚼舌根的。 哎,赶紧把事儿操办了吧,也好卸了宫中那份差事,省得她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这话正说到顾青芷的下怀。外头风言风语,这个时候若能把亲事操办起来,也可让流言不攻自破。 她扬笑道:“六妹她过了年就满十六了,也该操持起来。姑娘家的总不能老在外头抛头露面。六妹没有长辈,我又是个不中用的,求大夫人怜惜,替她操持起来。” 此言一出,月娘心里,嘴里泛上苦涩,忍不住拿目光去瞧门口的蒋六爷。 六爷,您可拿个主意啊,大夫人可都在商量成亲的事儿了。 蒋弘文根本没理会月娘的目光,而是将视线轻轻落在了垂首不语的红衣女子身上,心是乱成一团麻。 这事儿要他说什么好,真真是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别的他都不怕,就怕松音她心里多想,一时恼了。 他哪里知道此刻,史松音的心里不仅没恼,反倒替青莞和他揪着一颗心。 朱氏一边仔细听婆婆说话,一边拿目光去看老七,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坐上的女子一身红衣,眉目楚楚,体态风流,一派江南女子柔柔弱弱的模样。 朱氏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老七看这女子的眼神怎的有些不一般。 “大奶奶……大奶奶!” 朱氏听闻唤,忙回神,“夫人有何吩咐?” 张氏气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朱氏纤手一指,笑道:“松音妹妹好久不见,竟出落的越发的好看了。” 史松音脸色一红,忙起身行礼。 从前青莞在蒋家养伤,她与嫂嫂探病,所以对蒋家的人有几分熟悉,刚刚只顾着青莞,忘了行礼。 蒋弘文一看朱氏把目光盯在了史松音身上,心中转了几个弯,道:“时辰不早了,我送母亲和大嫂回去。” 张氏正与顾青芷聊得兴起,闻言不好折了儿子的面子,又笑言了几句,遂于朱氏一道离去。 顾青芷因府中有事,交待了月娘几句,也一并离去。 屋中顷刻间,只剩下两人。 蒋弘文与史松音遥遥对望,心头各自一荡,久久不语。 月娘瞧见了,挥了挥手,示意众丫鬟们各自离去。自个则转身入了内屋,附耳与小姐说了几句。 青莞正昏昏欲睡,闻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们俩……可是真的?” 月娘叹了口气道:“千真万确。” 顾青莞想了想,道:“这事儿……倒是有些复杂了。” “何止复杂,简单乱成一团麻了。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啊?”月娘看着小姐一脸平静,也只能欲言又止。 顾青莞不再看她,缓缓闭上眼睛,思虑许久,方才睁眼道:“月娘,松音瞧着大大咧咧,却不经事,这事儿需得说开了才行。你去把她叫来。” 史松音在青莞床头坐下,接过春泥端来的药,笑道:“这回该轮到你喝苦药了。” 顾青莞一动不动,也不答应。 史松音便又笑说,“你若怕苦,我便让她们拿出梅子来,让你过过嘴儿。” 顾青莞淡淡一笑,道:“当我和你一样呢,喝一碗苦药,便要吃两颗梅子。对了,我这一趟出远门,你在家中可好?” 史松音唇微微一动,心里痛苦挣扎,最后终于把持不住,目光随即暗淡下去,“青莞,他……他说想照顾我。” “这是好事!”顾青莞笑着伸出手,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挠了挠。 史松音反手握住她的,“青莞,你当真不恼我。” “当真不恼。我与他只是朋友,并无男女之情,这话你要我说几遍。” 顾青莞故意沉了脸,“我这会头正疼着,你偏来气我,以后再不管你的闲事。” 史松音一听,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嘤咛一声,把头埋进了手中,羞得不敢见人。 青莞含笑看着她。 她忽然记得前世那个男人与她告白后,她也是这样,羞得躲进被窝里,整个人像只煮熟的吓子,又红又烫。 史松音久听不见动静,不由拿开了手,用眼睛去打量青莞。待看到青莞正看着她时,又羞得遮住了脸。 “顾青莞,你嘲笑我?” “史松音,我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笑你,你又来气我。”顾青莞头疼,说不了太久的话,又补了一句,“我是在替你忧心。” 史松音放下手,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虽不谙事世,却也知道青莞在担心什么。 旁的统统不论,只说自己的身子,断无生儿育女的可能。蒋家这样的人家,怎会娶一个不会生养的人进门。她和他注定是有缘无份。 顾青莞却想得更深一些。 没有对比就不会有伤害。大夫人之所以满意她,一来自己讨老祖宗喜欢,二来她是个名大夫,三来自己能管住蒋弘文。 若是换了松音,只怕大夫人心头会有落差。再加上松音的身子极难生养,纳妾在所难免。  一个有生养的妾室,凭松音这样的干干净净的人,又岂会是对手,除非蒋弘文一直护着,若不然…… 第三百六十七回只是个孬种 两人各想着心思,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帘子突然一掀,蒋弘文直直闯进来,神色紧张道:“顾青莞,你与松音说什么,这么久?” 顾青莞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在与松音说,谁闯的祸,让谁去收拾。若没本事收拾,就别来招惹我们。” “你……”蒋弘文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说,待我的事了,你们再不把这绳结开,我便与松音两个回南边,一笼烟雨,几许风光,闲闲度日。我看病,她替我种草药,照样快活一生。” “你……你……”蒋弘文气得脑袋都炸了。 “我什么,我与松音说定了,此生只要一世一双人,谁若想纳妾嫖妓养外室,赶紧的,合离文书先写下,省得到时候牵扯不清。” “顾青莞,七爷我的还没成亲呢!”蒋弘文大吼一声。 这女人就想着要合离文书了,妈蛋的,她哪只眼睛看到他要纳妾嫖妓养外室了。 顾青莞冷笑道:“你已经订亲了。” 一句话,把蒋弘文说得哑口无言,眼神一动,看到一旁的史松音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看着他。 他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唇一动,不由放柔了声音道:“松音,你别急,待亭林回来,一定会有法子解决的。你等我。” 史松音已有泪盈眶,泫然欲坠,偏偏咬着牙点点头,绞着帕子道,“嗯。” 蒋弘文立在她对面,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子,满腹的话涌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顾青莞默然看着这两人,轻轻叹出一口气。 都说爱情是场博弈,谁用情深,就谁处在了下风,她瞧着这两人倒有几分棋鼓相当。 既然郎有妾,妹有意,罢了罢了! 顾青莞苦笑,轻声道:“一动不如一静,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咱们都避讳着些。等他回来,我会与他商量出一个妥当的办法的,必会让你们心想事成。” “青莞!”史松音喜及而泣,青莞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 蒋弘文也嗔怨的看着她,“还算讲了句人话,也不枉我为你操这么些的心。” 顾青莞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无人知道,此刻她真正等的,并不是赵璟琰,而是龙椅上的那一位。 她在等他做出抉择。 青莞居家养伤的日子,与世隔绝,不用与人勾心斗角,过得舒适而惬意。 这样平静的日子,连月娘、钱福都看不出一丝端倪。 而此刻的宫中暗流汹涌,似有风雨要袭来,连最年轻的内侍都缩着脑袋,小心当差。 原因无他,皇上已连续三日在御书房房里召见内阁大臣。 风起波涌,风涌波动,所有的细流一点点,一天天,终究汇聚成巨浪。 宝庆帝到底没有让青莞久等。 宝庆四十年十月十五,皇帝带病上朝。 李公公当朝宣读召书,立寿王赵璟琰为太子,继承大统,命太子十二月十二日归京,迁入太子宫。 满朝文武,除了三位知晓内情的阁老和老肃王外,无不惊讶万分。寿王不居长,不居嫡,又不能人道,如何能为太子? 苏青咬咬牙,上前一步,道:“皇上,寿王并无子嗣,太子一位似不妥当。” 李公公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寿王入军前,身子便已调理好。尚书大人不必担心。” 苏青一脸的颓败,却心又不甘,硬着头皮道:“皇上,前些日子京中流言四起,传寿王与顾女医私通,德行有亏之人,如何能登太子位? 宝庆帝淡淡一笑,神色有些寡淡。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道:“苏大人高居高位,日理万机,却还有闲功夫听坊间传言,可见这差事……当得好啊!” 苏青忙下跪,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来。 宝庆帝挥挥手,道:“三人成虎啊,怪不得顾女医要以死明志!来人,传朕旨意,私会一事纯属无稽之谈,若谁再敢以讹传讹,朕定不轻饶。” 苏青见大势已去,只能以头叩地道:“是,皇上!” “李公公,宣朕第二道旨意。” 李公公神色一肃,又宣读第二道诏旨,南北直隶的两处大营,由逍遥侯二公子柳景远,和信阳侯世子蔡庆接手。 逍遥侯,信阳侯都非贤王的人,苏青的脸由颓败变成惨白,眼皮无力的耷拉下来。 两道诏旨一出,宝庆帝缓缓而起,目光平静扫过百官的脸,阴冷而暴虐。 文武百官不由心头一震,一句反对的话也不敢说出。 宝庆帝以非常手段继得大统,这几十年来,从来独断独行,容不得听到半点反对之声。即便如石阁老那样位高权重,到最后也只落得当庭触死。 罢了,罢了,太子一位,既是家国大事,又是皇帝的私事,皇帝素来偏好那一位,又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百官齐齐拜下,三呼万岁。 在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宝庆帝拂袖而去。 立太子的旨意一出,殷贵妃手中的白玉莲花碗应声而碎,碗中的血燕倾了一地,有几滴溅在她华贵的衣裙上,瞬间隐没。 许久,她慢慢撑着站起来,长出纤长两指虚虚一指,眼中露出一抹狠厉来。 “他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用尽所有力气骂出这一声,殷贵妃身形晃了晃,明春急急扶住她,“娘娘,这一下可如何是好?” 殷贵妃回首看着她,冷笑两声,“太子之位又如何?先帝在时,太子至情至性,多少风光,还不是身首异处;废太子就更不用说。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成败?” “娘娘……”明春欲言又止。 “去,传信到贤王府,让他把心给我放进去,酒照喝,女人照玩,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了,也有本宫为他顶着。” “是娘娘。” 殷贵妃转眉道:“派人去肃亲王府上,求老王爷看在伯侄的分上,劝上一劝,也省得那孩子做傻事。” 明春眼中露同一抹光芒,“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富丽堂皇的永春宫,静寂无声,殷贵妃缓缓走出大殿,冷漠的看着外头广阔的天际,眉目隐隐有凶悍。 “呯……” “嚓……” 贤王府的书房里,一片狼藉,所有人立在书房外,不敢上前一步。 几个谋士面面相觑,不知此刻该借故离去,还是继续留在闲王府辅佐。 一趟祭天之行,原本以为太子之十位拿九稳,谁又知出了顾女医那档子事,波云诡异,生生把这一手的手棋拱手让给了别人。 谋士徐超一脸颓败,心里哀叹着,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赵璟玮砸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许久没有这样怒过,他千方百计,营营汲汲讨好关父皇,到头来还是敌不过一个老八。 可笑啊,他和老二这些年来,为了嗣君之位明争暗斗,结果同样是白白为人做了嫁衣。 “老肃王爷到!” 赵璟玮恍若未闻,目光呆滞。 门推开,一身灰衣的老肃王步入屋内,赵璟琰抬首,目光冷冷打量一眼,继又垂下。 老肃王见他不理,淡淡一笑,弯腰捡起脚边散乱的书册,翻了几下,身手敏捷的盘腿坐于窗下的大榻上,缓缓开口。 “你,打算就在地上坐一辈子?” 赵璟玮对这位闲云散鹤的王爷,一向没多少好感,不以为然道:“老肃王是来瞧本王笑话的吧。” “我倒不知,你有什么笑话可让本王瞧。” 只这一句,激起赵璟玮心底的怒意。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不是来看笑话是什么? “老王爷请回,本王心情不豫,没功夫招待你。” 老肃王看了他一眼,道:“你当本王愿意来,若不是贵妃娘娘所托,本王根本不想走这一趟。” “那就赶紧走,也省得看着烦!” 言语说得无理之极,老肃王却不怒反笑,“我还以为你有多少的本事,结果只是个孬种。” “你……”赵璟玮猛的起头,怒火在眼中烧起,“你有什么资格说本王是孬种,一个避世的王爷而已,为了活命,连个子嗣都不敢有,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无能的王爷吗?” “你倒是看得清!” 老肃王一字一句道,“却不知只看清了一层,未看清第二层,所以,你注定是寿王的手下败将。” 寿王两个字一出,赵璟玮直直坐地上站起来,手指着榻上的人,厉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老肃王冷冷一笑,嘴角浮上嘲讽,“你为了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了所有你身后的人。你这个懦夫,早知如此,娘娘和我,就不该为你劈荆斩棘,浴血奋战。” “你……你……说什么?”赵璟玮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上前一步道:“你有种再说了遍。” 老肃王缓缓起身,站在贤王面前,居高临下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拿不到,便去抢,这滔天的权势握在手上,什么样的女人你睡不到。” “你……你……”赵璟玮惊怖到了极点。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听不懂。 第三百六十八回钱子奇已死 老肃王平静的看着他。 “你的性子不如你父皇的万分之一。他年纪极小就能沉住气,隐身于先太子后身,在紧要关头给敌人致命一击。而你……哼!” 赵璟玮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有些恍惚。 老肃王笑容讽刺,“繁华红尘中,美人如玉,抵不过权力半分。我若是你,便安安份份的呆在自个的府中,修身养性,积蓄力量,与娘娘里应外合,等着最后一搏。” 惊到极点,赵璟玮狠狠的咬住了唇,血腥味从口中弥漫开来,他颤着声,小心翼翼道:“老肃王,你……你……到底是哪头的?” “我从来就在站在身后,贤王!” 老肃王冷冷一笑,眼中露出如狼一样的寒光。 皇帝的旨意,传播的速度从来都很快。 仅仅一天,大周朝的臣民,上至皇亲贵戚,下至三岁月小儿,人人皆知太子之位,花落寿王。 寿王府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即便寿王此刻远在西北,却不防碍送礼之人聊表孝心。 寿王府长史官一见这个架势,喜不自禁,不过短短三天,小腿便跑瘦了一圈,可门外还有无数的人等着入府送礼。 同样热闹非凡的,还有蒋家。 蒋家作为太子的母族,一夜之间水涨船高。虽然蒋家的水,原本就很高,可此高非彼高。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是贤王登了高位,那蒋家早晚有落败的那一天。 而现在……众人只能惊叹一声,真真贵不可言啊! 令人称奇的是,这样的喜事,老祖宗连个面都没露,只命府中三位老爷,夫人出面周旋招待,自个依旧称病不出。 让人不由敬佩的道一句,老祖宗到底是老祖宗,沉得住气啊! 养病的顾青莞听着丫鬟们说着外头蒋家的热闹,嘴角难道得露出一抹坏笑。 老祖宗自然要称病不出。 当朝几位王爷中,就数那厮没有正妃,如今太子之位已定,多少世家贵族都把目光对准了太子妃一位,想走蒋家的门路。 老祖宗不傻,她若着急着张啰,难保让皇帝以为她在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更何况太子妃一事蒋家作不了半分主,不如避而不见,还可在皇帝跟前落个贤名。 顾青莞想到此,笑意渐渐淡去。 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重要,何况太子。 从古至今,太子妃一位贤者居之,能者居之。贤者,心胸须海纳百川,有容人之度。能者,待日后入主中宫,执掌凤印,管理后宫。 像她这样既无容人之度,又无管理后宫之能的女子,万万不在皇帝的甄选之中。 所以,亭林啊亭林,摆在你我面前的是一条坎坷的路。 我从头到至尾都没想过坐上那样的高位,深宫寂寞,你争我夺,刀光剑影,早晚一天变得面目可憎,再深的感情到头来,也只是悲剧。 我想要的,只是闲散度日,一生一世一双人,仅此而已。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小姐!”钱福的声音打断了青莞的思绪。 青莞朝月娘示意,把人请进来。 钱福进屋,先是替小姐诊脉,随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福伯,何事?” 钱福见小姐问,这才开口道:“英国公世子在外头,说是要见小姐一面。” “拒了去!”青莞脱口而出。 钱福为难道:“赶了几回,不肯走,总不能把人打出去吧。” “打出去……咳……咳……”青莞一急,猛烈的咳嗽起来。 “小姐何苦为这样的人气恼。” 月娘心疼不已,忙上前轻抚她的胸口,“钱福你也是的,把人打出去不就得了,白白惹小姐生气。” 钱福咬牙,道:“小姐,把人打出去,治标不治本。下回再来,难道又打出去不成?” 小姐前世与殷世子的纠葛,钱福多少知道些,故才有此说。 青莞凝神细思,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遂道:“月娘,替我简单梳洗。” 钱福忙道:“小姐先预备着,我去把人请进来。” 两盏茶喝完。 殷立峰背手站在堂屋中央,来回走了几步,道:“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出来?” 春泥脆声道:“我家小姐受伤,根本起不了身,洗漱打扮也是要时间的,您耐心些吧。” 殷立峰见一个小丫鬟也如此尖酸刻薄,气得两眼翻翻。 正说着话,帘子一掀,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青莞慢慢走出来。 殷立峰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再移不开眼。 眼前的女子未戴任何珠钗,头上围着白纱,又长又顺的乌发之间,一缕苍白非常显目。 在殷立峰的凝神下,青莞娇喘微微地坐下,长长的羽睫下寒如秋水的黑眸一冷。 “世子爷非要见我,所谓事事?” 殷立峰此刻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顾青莞在他的印象中,素来冷清,厉害,他从未见她如此的羸弱的模样。 他跌坐在太师椅里,目中闪过心疼。 顾青莞无视他种种作派,用手抵着额,强撑道:“我身子不好,禁不得坐,你有话快说,无话快走。” “有话,有话!” 殷立峰忙不迭的道:“外头的那些个流言,我查过了,都是些无稽之谈,你不必担心,好生养着伤。” 顾青莞冷冷一哂,不由用心打量起眼前的男子:俊目,高鼻,面上微有憔悴。 还真是难得啊! 贤王落败,自身难保,英国公府受其牵连,日子难熬,他竟然还有闲心去查外头的流言蜚语。 真不知道他是傻呢,还是蠢呢! “多谢世子关心。” 言语一如继往的冷淡,殷言峰也习惯了,浑不在意道:“我替你弄了些药材来,旁的也没什么意思,只盼着你早些好。” 顾青莞秀眉微蹙,“还请世子爷拿回去。我与世子爷非亲无故,无功不受禄。” “我……我只是……担心……” “世子爷慎言,瓜田礼下,我这脑袋,经不起第二回的撞。还有,我与世子爷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请别再登门。来人,送客!” 顾青莞头疼着,支撑不住。话已至此,她根本不想多浪费时间,直接赶人。 殷立峰猛的起身,脸色很不好看,“你就如此讨厌我?” “对!” 顾青莞冷笑,“十分的厌恶。” 殷立峰抬目,直视着她,“为什么?” 顾青莞深吸了口气,扶着桌沿慢慢起身,“世子爷不应该问这个弱智的问题,你当问,为什么贤王就败了,英国公府的下场会如何,你这个世子的封号保得住,保不住?” “你说什么?”殷立峰眼露恐怖之色。 顾青莞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狠绝,“我早就说过了,有笔帐我会替我表姐算回来的,现在……我正要慢慢的算着。” “你……你……!” 殷立峰有如雷劈,直到他坐在车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是顾青莞最后的那句话。 小忠见世子爷一脸颓败的样子,心有不忍,劝慰道:“世子爷,那女子不是什么好人,您以后别再惦记她了。” 殷立峰抬首,幽幽道:“我知道,可心里就是惦记着,控制不住。” 小忠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说。 “小忠,我有种感觉。” “什么?” “顾青莞就是钱子奇。” 小忠惊了一跳,“世子爷,这青天白日日的,您可别乱说。” 钱家那个女人死了多少年了,白骨都化成灰了,怎么可能活过来。 “她回来了,回来报复了,不然,她不会说这样的话。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殷立峰摇摇头,神情有些傻傻的,说到激动处,他一把揪住了小忠的前襟,用力的摇晃着。“ “世子爷?”小忠被吓傻了。 “不对,不对,她早就死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殷立峰两眼无神的喃喃自语。 小忠只觉得心头发杵,扑到殷立峰的脚边,哭道:“世子爷,您醒醒,您这是怎么了?” 殷立峰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去苏府,我要去找姐夫,快……快!” 苏府里。 苏子语听完殷立峰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眸中闪过微光。 倘若这个世上,他是最了解钱子奇的人,那么眼前的这个男子,当属第二。 刚开始,他是极为愤怒。 他有什么资格窥探他的女子,有什么资格叫她的名字,这对姐弟俩真是一母同胞,一样的下作,一样的手段恶毒。 后来,暗中查探后,才发现他与殷黛眉不同。 他除了将自己引荐给殷黛眉以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钱子奇的事,只是单纯喜欢着,以他自己笨拙的方式。 人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倘若子奇还活着,像殷立峰这样的人,他根本容不下。 而子奇走了,有人陪着你一道伤心,有人思念着你的思念,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人在身边也不错。 说到底,也是个伤人心罢了。 但是这一回……他绝不会让他继续窥视下去。 “你说完了吗?” 殷立峰一愣,“姐夫?” “说完请回吧!” “姐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立峰,钱子奇已经死了,你醒醒吧。”苏子语的语气很不客气。 第三百六十九回夫人都明白 “姐夫,你不相信我?” “我自然不会相信你。” 苏子语冷笑道:“我和你姐姐已经成亲,你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说起她,是什么意思?” “姐夫,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立峰,我知道你喜欢顾女医,但凡事当有个度。你如今要做的,是想着如何保住你英国公府的荣华富贵,而不是把心思用在一个女人身上。” 苏子语沉声道:“还有,她和你不是一路人,你若再对她纠缠不清,祸害的是整个英国公府。你别忘了,顾女医是定过亲的人,她的未婚夫是蒋钱爷。小忠!” “姑爷,小的在。” “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你家国公爷,让他好生拘着世子,别到时候闯出什么祸事来,不好收场。” 小忠踌躇着,不如是该应下,还是不应下。 殷立峰咬牙半响,突然泄气道:“小忠,我们走!” 主仆俩气势汹汹地走去,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苏子语心中莫名恼怒,一拳打在梅花小几上,小几应声而碎。 有细琐的脚步声传来。 “谁?” “三爷,是我!”绮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苏子语敛了所有神色。 绮素进屋,福道:“三爷,奴婢要走了,过来和三爷道个别。” 苏子语一惊,“到哪里去?” 绮素拨了拨耳边的碎发,“夫人走了,奴婢再呆在这府里没甚意思。老家还有兄弟姊妹,我想回去瞧瞧。” 苏子语心中空落,眸中哀伤之色顿起。连她都要走了,这府里再没有他可留恋的东西了。 绮素上前,低声道:“三爷,奴婢有话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 “其实,夫人从前对奴婢说过一句话,她说,这世上最苦的,并非她,也不是死了的钱小姐,而是三爷。三爷的苦,说不出,却都在心里。她早一日去,三爷便早一日解脱。”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苏子语失了语。 “夫人其实心里都明白的,这些年吃斋念佛一来是为了替三爷在佛祖跟前求情,二来也是想避着老爷他们。夫人真正恨的人,是老爷。” “母亲……”两行清泪从苏子语眼中滚落,润湿了微干的唇角。 绮素看着他悲伤的神情,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说到底夫人和三爷,都是痴人啊! “三爷,奴婢告退。” “绮素,等等!”苏子语唤住了她,拭干了泪水转身从多书房的抽屉里拿出几张银票,“这些,你带着。” 绮素推开,“夫人临终前,都替奴婢安排好了,奴婢不能再拿三爷的钱。三爷好生保重。” 苏子语看着她,帐然一笑,仍将银票塞到她手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府里很快就要败了,我也不留你,拿着银子好好过日子去吧。” 绮素心一惊,低低的唤了一声,“三爷?” 苏子语只是笑笑,手掌落在她的肩上,轻声道:“走,我亲自送你出城。” 绮素这一刻,眼泪方从眼中落下。 十月一过,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今年的冬日,比着往年来得早了半月。 青莞的伤又养了整整一月,在刘兆玉的催促下,才往太医院消了假,入皇帝身侧侍奉。 再次入宫,顾青莞明显感觉到皇帝看她的神色,在很大的不同,那双鹰目落在她身上,带着打量与疑色,让人不寒而栗。 顾青莞没有时间理会这目光背事的深意。两月不曾请脉,皇帝的身体各项机能的衰退,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刘兆玉三天两头催她复职。这一趟泰山之行,实在是耗费了皇帝极大的精力。 顾青莞细细查验往日这两月的方子,未发现有何不妥,方才与刘兆玉商议,用药再不能求稳,需凶猛一分。 刘兆玉自然明白顾青莞此举的意义。 虽说太子之位已定,但太子仍在千里之外,这个时候皇帝的身子不容有恙,不然,便是大祸临头。 药用下三日后,宝庆帝身子舒畅许多,晚膳多用了半碗粥,把李公公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至此后,宝庆帝看青莞的神色,又有几分不同。 他命李公公在他的寝殿边上,腾出两间院子,命她与刘兆玉两人入住,并配了宫女,太监侍候。 如此一来,青莞十日中,倒有五日是在宫中度过。 一晃又是一年将近冬至之时,京城早已喧腾一片,家家户户开始预备应节物事。 冬至一过,天气越发寒冷,京中下起了第一场雪,雪飘飘洋洋,一连下了两日。 然而这样的雪,与西北军中的大雪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的西北,虽是午后,却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雪厚已没小腿肚,那北风呼呼刮在人脸上,有如刀子划过,生疼。 阿离手托锦衣玉带,笑语盈盈地走进大帐。 紫袍玉带,蜀地贡锦,寸缕寸金,只看着就觉得富贵咄咄逼人。这是礼部着人送来的太子新衣,乃皇帝亲赐。 阿离将衣裳很谨慎的替爷装好,偷身打量,只觉得爷俊郎的不似凡人,华丽与清雅兼具,光彩夺目。 都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待日后爷登基坐殿,龙袍加身时,不知何等耀眼。 “胡爷,您看爷穿这身衣裳好看吗?” 盛方淡淡含笑,看了片刻,由衷道:“再没见过如此丰神俊秀的人物。” 阿离得意挑眉目,仿佛被夸的人是他。 盛方笑道:“太子爷,酒菜已然备下,将士们都在等着了,咱们是不是该入座了?” 赵璟琰轻咳一声,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回头被灌醉了,你替本太子喝。” 盛方揖一揖道:“太子爷应千杯不倒,万杯不醉。” “万杯不醉,你当我是妖怪吗?” 盛方呵呵笑笑。 赵璟琰看了他一眼,道:“今夜不能醉啊,我与你还要秉烛夜谈呢。” 盛方一愣,随即道:“我替太子爷挡酒。” “好!”赵璟琰大喝一声,掀帘而出。 军中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爽无比,仅过了一会,那热闹之声渐起。 赵璟琰长身而起,端起酒杯,朝各位将士敬酒,三碗饮罢,他便从这个帐中,走到那个帐中,继续喝酒。 二十万将士,营帐连绵不断,赵璟琰每个营帐连干三杯,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众将士们看着他们的将军,新晋的太子爷,未来的帝王,激动的不能自持,一个个年轻而黑瘦的面孔,如初升的朝阳,散着最明亮的光泽。 一连百杯下来,赵璟琰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头晕目眩,只觉肠胃中翻江倒海。 忽然后背一只大手扶上,内力源源不断入了体内,赵璟琰心中一动,稍稍气运丹田,便有酒自指尖逼出。 顷刻,他已清醒了不少。 “这便是你替我挡的酒?”赵璟琰回首低语。 “太子爷之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他们看的是太子这个人,干的也是太子手中这碗酒。”盛方神色平静。 赵璟琰笑而不语,眼中含有赞赏之意。 亥时二刻,雪越下越大。 赵璟琰敬完最后一个营帐,歪歪扭扭被人扶出去,回到自己营帐,当下甩开阿离的手,神色清明的走到榻前,将外袍脱去。 “胡勇,坐!” 盛方见他如此还没醉,不由心生佩服,当下也脱了外袍,端坐在他对面,接过阿离端来的热茶,奉到太子手边。 赵璟琰接过茶,闻了闻,笑道:“犹记得我初入军营,头一回喝这里的茶,一口吐了出来,苦死爷了,一晃一年之期已到,这日子过得真快。” 赵璟琰自称爷,显然是有拉近两人距离的意思。 盛方却深知君为君,臣为臣的道理,轻声道:“我初入军营,也觉度日如年,时间一长,便习惯了。” 赵璟琰一双凤眸微眯,打量着他,道:“你可知今日我要与你说什么?” 盛方摇头,“胡勇不知。” 残留在身体的酒意慢慢涌上,吞噬了赵璟琰清醒的思维。他睁大双眸,不欲再遮遮掩掩。 “你叫什么名字?” 盛方一听这话,有如雷击,脸色变了变。 “其实,你从王岸山下来,我就知道你的身份。莞莞设下计谋,护你入军,我想着你这个身份在京中,确实不便,所以便将计就计。” 赵璟琰眼神迷离,似有醉意,“镇西军是盛家人的根,你能来,也许是宿命。” 盛方愣了半晌,只觉头痛如裂,想不清他是如何知晓他的身份的。 赵璟琰微微一笑,道:“我与弘文从小师从盛家三爷,你略长我两岁,论辈份,当唤你一声师兄。” 盛方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与未来的帝王称兄道帝,那是件很危险的事。 “太子,末将不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无须防备我。我大周的江山,欠着盛家人一笔血帐,这笔帐,我早晚会替盛家讨回来。这与青莞无关,与你无关。”  盛方猛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与青莞无关,与他元关,那么说来…… 第三百七十回你脱光没有 赵璟琰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眼角似有湿意。 “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拳拳爱心,不能忘也不敢忘。盛家的几个儿郎,都是我们俩的兄弟,一道玩耍,一道练拳,朝夕相处。这仇,也在我与弘文心中。” 盛方眼中涌出光亮,突然起身跪下,正色道:“太子爷,我替盛家……” 赵璟琰立刻将他扶起,道:“你叫什么,族中排行第几。我与盛十三最要好,弘文与盛七最要好,他们都自称七爷。” 盛方闭上眼睛,胸口起伏两下,随即又睁开,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虔诚道:“我排行十八,父亲为我取名盛方。” “盛十八,盛方,好名字!” 赵璟琰扶他坐下,举杯道:“为这个名字,你我当干一杯。以后我换你十八。” 盛方笑笑,一口饮尽,道:“王爷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从我的兄长,噢,也是废太子那里。” 废太子三个字一出,盛方脸色沉了沉。当年,盛家正是因为他的一旨旨意,才满门覆灭。 赵璟琰低语道:“我知道你恨他,可他也是受人所害。当年那些事,绝非他所为。” “受何人所害?”盛方神情一动。 赵璟琰轻咳一声,“我与兄长一致认为是老齐王,心头又有几分不确定。” 盛方想着那一方被血浸润的帕子,蹙眉无语,思忖片刻后,他决定隐下此事。 他并非是个聪明的人,斩杀敌人,行军打仗在行,若论算计,绝非皇族中人的对手。 太子与他师从一脉,又对青莞情深意切,但他的身份终究是太子。所以,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赵璟琰并没有注意到盛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戒备,道:“此次归京,镇西军你需帮我看住。我总觉得突厥一事藏着蹊跷。” “太子请放心。” 盛方郑重点点头。这事儿并不需要太子交待,他也会去做。 这几次与突厥交锋,打击到的全是突厥的游兵散将,而且他们在暗中查探细作一事,也发现有些细作已完全的汉化,根本分不出他们是突厥人,还是汉人。 赵璟琰见他点头,一颗心沉沉落下。 他一走,镇西军的将军之位悬而待之,父皇并未派人过来,说明他已放权,这个人选将由他抉择。 盛方入军时间尚早,资历还浅,其身份又不能明示,故不是最佳人选,而纵观兵部诸将,还真没有一个能盛任的。 可悲啊! 盛家一倒,堂堂大周国,连几个行军打仗的能人都没有,可见兵部这些年在苏青的手中,成了一堆废柴。 与其弄个没本事的人来,倒不如让盛方暂行将军一职,等他回京与父皇细细商议后,再作定夺。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通军中的排兵步阵后,两壶酒已喝尽。 盛方看着微熏的太子,心知肚明这一场酒,才刚刚开始,有一个人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提及。 果然,赵璟琰又命阿离端了一坛酒,换了大碗上来。 “十八,你可有书信,要我带给她?” 盛方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然封了口的信,“请太子爷交给青莞。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请她不必担心。” 赵璟琰看了一眼手这的信,复塞进怀中,两人端起碗,一干而尽,心中都感觉到了一阵痛快。 赵璟琰朗笑道:“这三个月,我将自己忙得像条狗似的,倒床就睡。你可知为何?” 盛方笑道:“可是因为她?” “正是因为她。” 赵璟琰不由放柔了声音,“想起,便觉得心口痛,索性就不想了。好在,再过些日子就见到了,你说我该如何见她?” 盛方眉头紧皱,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太子该如何见她,我只想问,你与她的事情,要如何收场?” 赵璟琰如梦初醒,猛的睁大了眼。 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提及,像是一把利箭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他感觉到了痛意。 “太子爷,我是个孑然一生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妹子。你也知道盛家人极为护短,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希望你好好待她。” 赵璟琰端起碗,认真道:“你放心,不管如何收场,必不负她。” “干!” “干!” 饮罢,心中升起几分豪情来,赵璟琰想着那个人儿,笑道:“对了,你们当初,是怎样遇见的?” 盛方看着他迷离的眼神,笑道:“说来也巧,我受伤,她治病,就这么遇见了。” 赵璟琰已经醉了,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漏洞,兴奋道:“她怎么替你医治的?” “她说她从鬼门关把我救上来的。” “当时,你脱光了没有?” “嗯!”盛方黝黑的脸上浮上红云,咬牙道。 赵璟琰指着对坐之人,哈哈大笑,“你竟然……也……被她……” 盛方脸色更红,“你不也是。” 赵璟琰凑近了,低语道:“你那时候啥感觉?” “没啥感觉,我心无杂念。” 赵璟琰摇摇头,“我与你不一样,我在想,她看了我的身体,就得对我负责……我还在想,这个女子要是取回家,这辈子该如何有趣,我更想……” 雪越下越大,踩在脚下铮铮有声。 阿离掀了帐帘一角往里瞧,见爷的脸上眉飞色舞,正与胡勇说着他与六小姐初识场景,嘴角微微扬起笑。 放下帘子,他踏雪而行。 天快亮了,明日就是归期,他要去看看马喂饱了没有,干粮准备好了没有。 此刻,风已渐定,只剩下漫天的大雪寂静落下。 太子即将归京,宫中上下忙成一团。 府已然修缮一新,只等太子归来挪过去,钦天监连黄道吉日都已择好。 随着这日渐渐临近,顾青莞的心,像是被什么挠过似的,有些飘忽,仿佛小雀儿扑腾着跳来跳去。 黄瓦,红墙。 雪后的皇宫,一片素白,分外寂静。 这一傍晚。 青莞于宫中用罢晚膳,便有皇帝跟前的人来请。她理了理衣袍,慢步入了皇帝的寝殿内。 内殿里,皇帝半倚半坐在榻上,李公公立于榻下,正将药奉上。 青莞上前,如常一般跪着请脉。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本奏章道:“女医替朕捡起来。” 顾青莞依言捡起,奉过头顶。 宝庆帝没有接,道:“你替朕看看。” 顾青莞翻开奏章,目光轻扫,心中渐明。 “女医看罢有何想法?” 顾青莞思了思道:“青莞不敢妄议。古言说得好,成家方可立业,太子妃一位也确实该定下来了。” “女医瞧着工部尚书府的么小姐如何?” 高家?青莞笑道:“出身大家,贞静幽贤,极好。” “嗯!”宝庆帝掀起眼皮轻轻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青莞脸上一派平静,起身退出内殿,刚一抬头,却见贵妃的撵驾缓缓落地。 她停下身形,上前行礼。 殷贵妃冷冷看着她,嘴角泛起一抹讥笑,眼皮微微一扬,扬长而去。 青莞抬头,恰好看到一抹消失在殿门口的红色衣角,眸中不由闪了闪。 太子之位旁落,贵妃恼了一阵,便如常统理六宫事宜,对皇上也无半分怨恨,每日晚间必炖了各式补品,为皇帝调整身体。 贤王在府中大闹了一通,足足有半月不曾出门。过后便有些消极怠工,衙门里的事有一日,没一日,百官也不敢言。 贤王府算是彻底的冷清了下来,有几个谋士怕受牵连,索性借故离去。 贤王受此刺激,更多的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并迅速与闲散王爷老肃王打成一片。太子府修缮,他也奏请皇帝要将府邸重修。 宝庆帝对这个儿子心有亏欠,御笔一挥,准了,并从国库中拨了银两。去过贤王府的人都说,王府修缮的比那太子府还精致,华贵。 青莞想至此,不由淡笑。成王败寇,就算他将府邸修得如皇宫一样,也只能是个王府。 冬日的夜,来得很快。 今日她当值,只能歇在宫中,青莞跟在两个宫女身后,沿旧路折回院子。 有风乍起,吹动了她的黑发,高高飞舞起来。 衣是素色,简简单单的一袭官袍,衬得她的身形有几分消瘦,眼角的媚态却更盛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入了院子,里屋灯亮起来。 “女医要洗漱吗?” 青莞看了看时辰,“不必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宫中不比外头,叶青,叶紫她们进不来,随身侍候的都是宫里的宫女。她素有左性,不喜陌生人,故常常自己动手。 洗漱好,青莞从书案上拿了本医书,于烛下细看,正渐入佳境,忽然,烛火跳动两下,灭了。 青莞惊了一跳,正要起身,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淡淡的,轻轻的,有几分急促。 有人! 青莞的头皮一阵冷冷的麻。 是敌,是友? 还未等她指尖的银针露出来,一双长臂自后背环了过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莞莞,是我!”  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上,青莞心中一窒,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身子软软的伏向身后的怀抱。 第三百七十一回陌上花开了 尽管赵璟琰已经预想过很多次,将她抱在怀中时的感觉,却从未有像这一刻,如现在这般真实。 窗外的月色浅浅而入,他看到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轻轻一嗅,便能闻到她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他轻叹一声,将脸埋在她纤细的脖间,手臂紧了紧,用耳语般地声音说: “我回来了!” 顾青莞释然一笑,转过身环搂着男人的腰,埋首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 这一刻,如此安宁。 她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表面装着无所谓,甚至一片云淡风清,实际上每日都在担心。 这个人用一根绳子,牢牢的拴着她,让她生了牵挂。让一个清冷的人生出牵挂,从来不是件易事。 这一路兜兜转转,进进退退,寻寻觅觅,才有了今日的亲密无间。 赵璟琰用力的抱住她,似要将她嵌入五脏六腑。 大雪纷飞的归程路上,他只要一想能将她拥入怀里,心头便有无穷的力量。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会为一个女人如痴如狂。 也不想说清。 他和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 低下头,在暗夜中寻找她的唇。唇齿相依,赵璟琰覆上去。 记忆中少女清美的气息似乎浓郁了许多,比之从前更为芬芳,温润,带着香甜。 他久久不舍得离开,只想就这么吻下去。 顾青莞已经喘不过气来,她不自觉得向后缩,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心跳得很快,也不敢抬头去看他,仍将头埋了进去。 赵璟琰嘴角微扬,似满足,又似不满,长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叹得幽远而绵长,让青莞的心忍不住与他一道,起起扬扬。 黑暗中,再无一点声音,只有相拥的两个人,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女医睡了吗?”屋外,婢女的声音有些突兀。 青莞惊了一跳,忙道:“嗯,睡了。” “今儿怎么这么早?” 婢女的低喃清楚的传过来,赵璟琰轻轻一笑,在她耳边低语,“平常都很晚,是在想我吗?” 顾青莞怕人还未走开,吓得伸手捂住了他的唇,“不许说话。” 赵璟琰含笑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即低下头,借着外面的月色,打量她。仔仔细细地,一处都舍不得落下。 待看到她的黑发时,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一寸寸顺着头皮摸过去,待摸到一处凸起起,赵璟琰身子轻轻一颤,指腹慢慢在那道疤痕上来回婆娑。 “疼吗?” “嗯!”顾青莞一带而过。 赵璟琰眼里带着凄恻,轻声道:“为何要这样做?” 顾青莞扬眸,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做都做了,何苦再问。” 赵璟琰咬牙,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一时各种滋味涌上来,最后脸上强凝出愤怒,“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殊不知,他强怒的脸,像极了虚张伸势的猫儿,顾青莞装着没听到,没看到,只是略带撒娇的抓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别骂,你一骂我的头就疼,瞧,现在就疼了,你得替我摸摸。” 赵璟琰定定的看着她,呆若木鸡。 她是在向他撒娇吗? 半晌,眼角渗出一点晶莹的东西,他猛的把女子的头按在他的怀中,一字一句道:“顾青莞,下次再不要这样,我受不住。” 那种痛,比一刀刺进他的心口,还要痛上三分。这三个月来,这种痛意没有一日不在吞噬着他的心。 “嗯!”顾青莞轻轻应了一声,忍不住扬起唇角,蔓生的笑意融入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其实,她明白这种痛。 当初他身中奇毒,命悬一线时,她的心也是如此。只是她性子要强,绝不肯随意表露心思,只能矜持着。 “咕噜!”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顾青莞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如星辰一样的眼睛,笑意渐扬。 堂堂太子,竟然会饿肚子? 赵璟琰低头看着她,脸露歉意道,“急着回来看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 顾青莞莞尔一笑,“我只会下面条,别的什么都不会。” 赵璟琰像小鸡儿琢米一样,亲了亲她的唇,“你弄的,我都爱吃,面条就面条。” 顾青莞推开他,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走到后院,在即将熄了的炉子上加了一把碳,用扇子轻轻扇着。 她突然想起从前父亲出远门,常常深更半夜的赶回来,饿极了,便让母亲下一碗清水面,面上飘着几滴香油,再煎上一个荷包蛋。 父亲总是一口气吃完,连汤都不剩一滴。 吃完,擦擦嘴跑进里屋,亲亲熟睡中她的唇,然后命丫鬟把她抱回自己的屋子。 青莞不由的哑然失笑。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父亲的夜归,只因为家里有个等他的人。 而如今,那个清俊的男子,也如同父亲一般,为了她而归心似箭呢! “女医可是饿了,要奴婢帮忙吗?”动静虽小,却惊动了婢女。 青莞摇头道:“无事,我会,你且去睡吧。” 婢女狐疑地看了她两眼,方才打着哈欠离开。 水开,下面,片刻后面捞上来,想学着母亲的样子,撒几滴香油,才发现简陋的灶边,只有小小一罐盐。 青莞苦笑,端了面碗进屋,却发现暗夜中那人不见了。 心中一急,她将面放下,燃起烛火,四下打量,最后在她的床上找到了身影。 他好像是睡着了,脑袋微微垂着,面容被阴影笼罩。青莞走近,入眼却是深邃含笑的眸子。 赵璟琰其实在她进屋的瞬间,便惊醒了,他看着她四下寻找,看着她焦急的燃起蜡烛,那眼中的惊惶失措动人极了,让他满心喜悦。 他坐起来,反锁了房门,方才坐到桌边,低头闻了闻,“好香。” 青莞的神情有些局促,“我头一回做,将就着。” “我尝尝。”赵璟琰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怎样?” 赵璟琰没有说话,低头又吃了一口,将口中食物咽下了,方道:“此生,再没比这一碗面更让我觉得开心的食物了。” 油嘴滑舌! 顾青莞腹诽,嘴角却浮上明亮的笑,坐在一旁托腮看他。 他吃的很慢,皇室贵公子的仪态半分没有少,若不是脸上的疲劳让他的面色有一点灰暗,当真是个极俊俏的男子。 赵璟琰抬起头,“你要不要尝尝?” 青莞摇摇头。她已经尝过了,淡而无味,偏他还吃得香甜。 赵璟琰温柔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信,“盛方给你的。” 青莞正要接过来,听到盛方两个字,耳中轰鸣,手一松,信飘飘然落在地上。 赵璟琰弯腰捡起,看着她诧异的脸,哑声道:“莞莞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青莞完全僵住,直视着他似笑非笑的脸,感觉呼吸不过来。 他如何会知道? 是堂哥主动告诉他的吗?不会,堂哥不是那样的人! 赵璟琰伸手,抬起她的微尖的下巴,“别胡思乱想,早在他从王岸山下来时,我就知道了。” 男子的目光清澈而明亮,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是情愫,顾青莞心思一动,当下便明白过来,莫可名状的觉得烦闷。 她素来喜看别人演戏,不曾想,自己营营汲汲的半天,只是演了一场戏给他看。 “如何猜到的?” “绝死阵!” 赵璟琰轻轻抚摩着她的下巴,道:“莞莞忘了,我也师从盛家,所以,你别怕。” 原来如此!顾青莞无奈的笑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终究漏算了一着。 “莞莞,你觉不觉得,凡事总有宿命。” 顾青莞一怔,“如何说。” “盛家人不认十八,他侥幸活了下来,你救下他,他救下你,兜兜转转,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安排你们重逢。这便是宿命。” 青莞勉强一笑,“我于你,会有宿命吗?” “有啊!” 赵璟琰凝神着她,“我抢你马车,你引君入瓮,命运之神让我们交汇,从此后的年年岁岁,我们都在一起。” 顾青莞心神一荡,拍开他的手,极不自然道:“花言巧语,还不快吃面,都冷了。” 赵璟琰目中波光一现,凑近了道:“给我打个水,吃完面我得洗把脸,一会带你去个好地方。” “太子仪驾听说在百里外,明日午时才能归京。万一被禁卫军看到了,小心皇帝骂你。” 赵璟琰喝光最后一口面汤,低低笑道:“那个地方,凭他是谁也不会发现。” 月色如洗。 青莞伏在男子的背上,从高高的的宫墙上掠过,耳边是呼呼地风声,心里没有半分害怕。 他的背很宽阔,虽隔着厚厚的衣服,却隐隐透着力量感。 避过了几队巡逻的禁卫军,约摸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赵璟琰的身子稳稳落下。 “这是哪里?”青莞打量这一处不大不小的宫殿。 赵璟琰牵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这是我出宫开府前的院子,跟我来。”  原是他住的地方,顾青莞跟着他进去。 第三百七十二回别往心里去 因多年不曾住人,殿内泛旧的厉害,如冷宫无异,赵璟琰却兴致勃勃。 “这是我小时候的案桌,从前读书,最喜欢在案桌上刻些东西,这上面的图案,都是我刻的。” 青莞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幼童,小小年纪便伏岸写字,写得累了,便在案桌上划一条,调皮的紧。 “这是我的床。你瞧瞧,大不大?” 青莞眼中露出惊色,这一张床足足能躺下六个人。 “我从前睡觉很不老实,常常一个翻身,便能从床上摔下来。母后索性就命人打了这一张。不曾想,我摔下来的次数更多。” 青莞低头思忖,“这是为何?” 赵璟琰笑道:“这床这样大,我便在上头翻跟头,玩杂耍,常常一个不慎便掉下来。” 青莞忍不住掩口轻笑。不曾想仪表堂堂的太子爷,小时候也曾有过荒唐的时候。 “摔伤过吗?” “伤了也不能吱声,不然会被父皇骂的。” “你怕皇上?”青莞挑眉。 “怕!” 赵璟琰坦承,“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脸一板,都能把人吓得尿裤子。” “如今怎么不怕了?”青莞蹙眉目。 赵璟琰侧首看她。 她绝美的面孔上覆上一层轻柔的光,两条好看的秀眉拧成一团,没有了从前的清冷,连四周的空气都是柔柔的。 “一来是骂得多了,胆子也就大了。二来是有母妃和兄长护着。” 赵璟琰放开她的手,自顾自的在床上躺下,头枕着双臂,腿微微屈着。 青莞走过去,在床边的凳上坐下。 赵璟琰继又指着墙角的多宝阁,道:“多宝阁的背后,藏了好多从前的小玩艺,风干的蝴蝶,兄长送给我的木箭,从母妃那里骗来的傀儡人……” 男人的声音在夜色中,如同古琴般低沉轻缓,说得又是些琐碎无比的事。 青莞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知道,这个男子是想把他长大,玩耍,撒泼打滚的事儿,都讲给她听一遍。 那些欢喜的,悲伤的,幸福的,落泪的过往,他将它们描绘在她的眼前,让她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 赵璟琰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青莞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的每一个反应,都落在他的眼中。 这样的事儿,他早就想做了。 “莞莞,你可知我的第一次,是怎样的?”赵璟琰毫不避讳的想说与她听。 在她的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就是想将自己褪去所有的一切,将一个孩子慢慢长大成男人的过往,都说与她听。 顾青莞脸上浮现红晕。 他已过弱冠,又是皇子皇孙,男欢女爱的事情绝不可能没有。只是这样的事情,也要说出来吗,她真的不想听。 赵璟琰嘴角泛起讥笑,目光却落在青莞的脸上,期待着她的反应。 顾青莞是医者,一听便知道这里头的蹊跷。那股好闻的气味,怕是催情香吧。 “你,中了人家的计了。” 赵璟琰眼睛瞬间亮了,猛的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神色专注。 “你如何知道?” 顾青莞冷笑,“但凡好闻的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皇子,见惯了环肥燕瘦,又怎会为了一片白净的胸脯,乱了心神。” 赵璟琰笑了。 月光流镀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仿佛那个被胸脯乱了心神的男子,根本不是他。 顾青莞偏过脸,不去看那张脸。只因这张脸上的双眸,太过灼热,她不敢对视。 “你也知道皇子宠幸完女子,既可瞒下不说,也可上报到敬事房。我见那宫女娇俏可人,便想给她一个名份。母后知晓后,派了宫中管事嬷嬷过来细细查探。结果……如你所料。” 顾青莞不语。 先皇后辅佐皇帝上位,统摄六宫,盛宠多年不衰,果然是极厉害的。这事儿,必是有人在后面操纵的。一个宫女,绝不可能有这种香料。 赵璟琰起身走过去,低下头看着她的脸。 顾青莞却不想让他察觉心底异样,偏过脸去。 谁想那张脸在她眼前放大,越放越大。躲无可躲,便闭了眼睛。然而呼吸间,都是男子身上淡淡的尘土味。 赵璟琰笑笑,手抚上她头顶的疤痕,低声道:“是父皇的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买通了那婢女,想通过我在父皇跟前替她说几句好话。那婢女则想往上爬,所以一口应承下……” 顾青莞轻咬唇瓣,心里各种滋味涌上,一时难辨。皇宫里枝枝蔓蔓,数不胜数,每一条枝蔓的后面都藏着算计。 年年岁岁月的困在这里,即便是再天真的女子,也会因为名利而变得面目全非。 “母后下令处死了她,我蒙在鼓里,跑去质问。”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后,方道:“母后语重心长对我说,皇宫冰冷,从来没有纯粹的感情。即便是同睡一张床,也不过是异梦。你是皇帝的心头好,这深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想攀上你达到他们的目的 。所以,对女子,你可风流,却不能动情。情一动,你便输了。” 顾青莞猛的睁开眼睛,仰头看身前的人,如水的目光中,带着了然的深沉。 赵璟琰此刻的脸上,早已收了笑,双眸深深的看着她。 “从此,我便明白一件事,权力之下,所谓爱的背后,不过是利用和算计。所以,我便成了纨绔王爷。” 顾青莞只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的紧。 “而你不同。”  赵璟琰慢慢蹲下来,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遇上你,并非我之愿,你让我有了诸多的弱点。但既已遇上,我便不会再放手。这天地间,穷尽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有一个女子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我这 个人而来。” “你又处怎知我不是冲着你王爷的身份。”顾青莞低声道。 赵璟琰淡淡一笑,“我有眼睛,我看得分明。” “有时候见到的未必是真。” “除了眼睛,我还有心。” 青莞哑然。 心和心的碰触,吸引,又怎能骗过得人? 只是他带她来从前的宫殿,说这么多话,必不会无的放矢,总有原因。原因是什么,青莞习惯性的往深里去想一想。 赵璟琰没有让她多等,轻轻一叹,正色道:“九五至尊,其实是每个皇子心中的梦。坐在那个位置上,天下,权力,富贵,尽握在手。然而我不喜。” 顾青莞眼睛一亮,呼吸有剎那的凝滞。 赵璟琰压制住心头的恶心,“那个位置,冰冷而残酷,既是天堂,又是地狱,血腥无比。从前我做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为了我的兄长。” 废太子赵璟琼? 顾青莞这是第二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人。 她思了思道:“你是想把这个位置,禅让给他?” 赵璟琰点头,“兄长比我聪明,更适合在那个位置。所以莞莞,我现在要做的,便是把江山稳稳的拿到手,再交给他。” 青莞这一刻,明白了眼前男子的真正用意。 晋封的太子要将江山稳稳的拿到手,唯有一个等字。等皇帝驾崩,等权力交迭,等一切水道渠成。 然而皇帝驾崩前,他首要做的事情,便是替太子选一个称职的太子妃。这个太子妃绝不会是她。 换而言之,他和她的事情仍需放在暗处。 赵璟琰纤长的手指拨动了下她的,低声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然而比起不公平来,我更不想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我不能让你有一点点的危险。” 顾青莞手一颤,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看来,她还是低估了皇权路上的龌龊。 赵璟琰见她明了,一字一句地道出了真正的用意,“所以,一旦父皇赐婚,我会应承下来。你别往心里去。” 别往心里去,他只是被逼着演一场戏。 男子的嗓音如沉沉溪水,缓慢淌进她的心里。青莞心中动容。 其实他不说,她也清楚。人活于世,便是皇帝也不可能随心所欲。轻重、缓急相交,这样的抉择是最好的方式。 青莞唇角扬笑,“我都明白。而且我连你的太子妃是谁,都一清二楚,想不想知道?” “不想!” 她这样的乖巧,这样的通透,赵璟琰心头却闪过黯淡。盛十八说得对,一个男人委屈一个女人,其实说白了也是那男人无用。 倘若可以,他恨不得诏告全天下,这个女子是他深爱的。 然而,此刻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并且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求得她的体谅与理解。 而她……从来那么善解人意。 赵璟琰沉默了下,将脸埋在她的掌心。  顾青莞被他这一个动作逗笑了,“赵璟琰,我发现你果然不适合那个位置。你的心太软,没有帝王的杀伐果敢,而且太儿女情长。” 第三百七十三回适应我的人 “嗯,我知道。”男人的声音闷闷的。 一个儿女情儿的人,即便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也会很痛苦,这一点他从来就有自知之明。 青莞抽出一只手,像逗小狗一样,拍拍他的脑袋,“我不觉得委屈,你也不必愧疚。一辈子长着呢,咱们好好珍惜。” 赵璟琰抬起头,眸子亮若星辰,含情脉脉的看向她,忽尔一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先从珍惜这一夜开始。” 顾青莞哑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仅仅过了一会,青莞便明白所谓的珍惜这一夜,是什么意思。 他送她回到屋子,袖子一拂熄灭了烛火,不等她的眼睛适应黑暗,手轻轻一带,已将她带进床上。 顾青莞刚要挣扎,便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乖,睡觉!” 乖,睡觉! 这三个字,很刺耳。 顾青莞只觉得脸上发烫。 三月前在泰山下,他也是这样霸道,一点都不顾忌男大女防。 赵璟琰觉察到她的不安,低声安慰,“莞莞,你是在我掌心里的人,我对你有足够的耐心。” 所以,只是抱着,不会发生任何事,你且心安。 顾青莞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 从前她同他斗智斗勇,即便他将她逼迫到窘迫的境地,她也从无慌乱的时刻。 而现在,他撬开了她的心,搅乱了一迟的春水,一切都变得乱乱乱。 “赵璟琰,床这么大,你离我远些。” 赵璟琰抚着她的衣袋,语重心长道:“莞莞,你得慢慢适应。” “适应什么?”顾青莞脱口而出。 “适应我们的亲密。”赵璟琰低声道。 顾青莞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厮果然是纨绔,暧昧的话说得收放自如,全然不顾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赵璟琰,我还没有成亲,不想这么早适应。” 男子的声音含着笑,漫不经心地道:“你要适应的不是时间,而是我这个人。” 顾青莞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要炸开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来强大,无师自通。 而她,只有自愧不如。 心乱到极致,顾青莞便淡定了。她用力的咬了咬唇瓣,从被窝里伸出头,翻了个身,对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 赵璟琰低低笑了一声,眸落在她的身上。 她衣裳的领口有一些松开,锁骨半遮半掩,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肌,很是诱人。 他低低笑了一声,“莞莞,你突然转过身,是想做些什么吗?” 顾青莞呼吸一紧,脸蛋红了红,然后厚着脸道:“嗯,我想先适应一下。” 话一出口,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青莞索性把头往他怀里一埋,闭眼睛睡觉。 这一下,轮到赵璟琰呆住了,他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是可以淡定的睡去了,那么他呢? 这些年,他这个纨绔王爷做得极不称职,即便是在繁花楼,万花楼这样销魂的地方,也只是掩人耳目。 他已经很久没有……赵璟琰苦涩一笑,这个时候若真的能睡着,那才是见了鬼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在窗户上,轻轻发出声响。 怀里的人儿无声无息,像是睡着了,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些,却意外的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地,像把小扇子。 原来她也在紧张。 发现了这一秘密的赵璟琰心情大好,唇边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意。 “既然都睡不着,我们做些其它的事儿吧。”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晕下去的剎那,他的吻,突然变得清风细雨,温柔下来。 那种温柔,让青莞下意识的放松了身体,回应着他的吻,告诉他自己压抑了三个月的思念和爱恋。 她的回应,让赵璟琰心中一喜,恨不得将两个人糅合在一起,直至天荒地老。 终于,赵璟琰放开了她,一只手揽过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指尖摩挲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顾青莞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柔声道:“睡吧。” 赵璟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声音低沉而温柔,“嗯,睡吧,我抱着你。” 耳边似有声音低沉地说着什么,那声音很熟悉,也很陌生,迷迷糊糊听不大真切。 渐渐的,她的眼前便浮现了很多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大伯…… 他们都在对她笑。 “母亲,我抓住你了,你再也走不掉了。” 母亲在,父亲哪里都不会去的,弟弟也会在…… 如此,她便有一个完整的家。 真好! 顾青莞呵呵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泪了下来。母亲的手刹那间变得透明,她根本抓不住。 父亲抚着她的发,轻声道:“子奇,好好活着,为你自己活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错,你要珍惜。” “父亲!”顾青莞忍不住泪如雨下,“你们要去哪里,带着我好不好?” “姐,这一回我们不能带你。”说话的是她的弟弟钱子异,“你还没到时间呢,到时间了,我们再来接你。” “不要走!” 顾青莞用力吼出了声。请求你们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界上。无人问寒暖,无人问饥渴,漫天抛洒的都是孤单。 “不走,不走,莞莞,我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温柔,在她耳边倾诉。 顾青莞的泪落得更凶了。孑然一生七年了,为什么你这个时候才来。她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七年前,她的心被一箭射碎了,一直疼到现在。你会将我的心拼凑好吗? 再不让她受伤,让她疼痛吗? 赵璟琰拍打着她的后面,一边低声的哄着,一边细密的吻着她的紧闭而流泪双眼。 “别怕莞莞,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我爱你” 她做梦了,梦里叫着双亲,哭声压抑而凄厉,让他的心揪作一团。他从来没有想过,白日里坚强的如同一个战士的女子,于凄冷的夜里,会泣不成声。 她那样的小,蜷缩成一团,像个无助的孩子。 重逢的喜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赵璟琰深邃的眼眸渐渐黯淡。 他捧着她脸,一下一下的吻着,指腹落在她的眼角,将泪拭去。心底有许多的不满足,又有许多的满足。 顾青莞,不要哭。 你的余生有我,不会惊,不会苦,不会无枝可依,穷尽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的。 赵璟琰窒息着将她揉进怀里,轻轻的笑了笑,眼神却渐渐变得忧郁。 他有种预感。 不,这种预感一直都在。 她的心里藏着一个硬核,那核里包裹的是一个谜,一个藏着秘密的迷。 装疯之迷,医术之迷,聪慧之迷,甚至连那一次吐血的原因,都是迷。 她不说,他便不问。怕问了,她又如鱼儿沉到了水底,再不愿浮出来。 但这些迷,都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莞莞,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拨开你的硬核。让你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微曦的光透过窗户射进来。 顾青莞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他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眼中露出迷茫,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似乎那人的出现,只是黄粱一梦。 她掀起被子,走到桌案前,将红梅插入床置在一旁的美人瓶里,搁在窗台上,才叫来婢女洗漱。 小宫女掀帘进来,漫不经心扫过顾女医的脸,脸露惊色道:“女医长得真好看。” 顾青莞浑不在意,淡笑着往镜前一坐,待看清镜中自己的模样时,方才明白那句话从何而来。 镜中那张脸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眼角眉梢的魅色,浑然一成,与往日大不相同。 “咳……咳……快来帮我洗漱吧,该给皇上请脉了。”  顾青莞忙虚咳一声掩饰,心中却涌上喜悦,也不知那厮何时走的,现在又身在何处? 第三百七十四回统统都累了 此刻,赵璟琰立于陋室中,看着厚厚的帘子一掀,忙上前两步,神色动容道:“兄长,老八回来了。” 赵璟琼神色激动,上下打量道:“黑了,瘦了,也壮实了。” 赵璟琰看着他,眼中升起喜色,“兄长没变。” 赵璟琼淡淡一笑,“老了。” “哪里老,如从前一样丰神俊郎,雅致非凡。” “何时进的京?” 赵璟琰跳眉道:“此刻还应该在归京的路上,今日午时自北门而入。先过来看看兄长。” “坐吧。”赵璟琼掩了激动的神色,转身从炉上倒出热水,亲手沏了两壶茶。 赵璟琰接过茶盅,饮了一口,脸上已无半分异色。在如今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茶是他不能入口的了。 赵璟琼拍了拍他的肩,道:“与我说说这一年的事儿,西北那边如何了?” “正要与兄长一一道来。”赵璟琰低沉的声音缓缓而出。 宝庆四十年冬。 十二月十二。 冬雨淅淅,寒风彻骨。 午时。 太子乘金格自皇城北门而入,康王赵璟玬,静王赵璟玧亲迎出城。 马车缓缓驶入皇城,太子下金格步行,整肃仪容后,恭候天子召见。 李公公引人入内,殿内已有宫人移案布箸,通传膳所。显然,宝庆帝在等太子归来,一道用午膳。 赵璟琰行过大礼,分坐于皇帝下首。宝庆帝看着英武俊郎的儿子,心底升出一股子豪气。 午膳约摸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宝庆帝才命人归去。 赵璟琰并未回寿王府,而是一路乘金格入了太子府。太子府上下齐立于府门,恭迎太子。 次日,早朝。 宝庆帝下召,命太子监国,打理朝中一切事务。此举,均在百官的意料之中。 皇帝久病,应修养为宜,太子归来,新旧权力更迭,时机恰到好处。 文武百官打量着静立于皇帝身侧的太子,剑眉,星目,眉宇间透着沉稳和冷静,心里都涌着一股说不明的情绪。 两年前,瑞王倚仗宫中皇后,风头正盛,是皇位的不二人选。贤王虽有心抗衡,奈何棋差一着,落人下风,但即便如此,实力仍不可小觑。 谁能料到短短两年,风云突变,瑞王被禁,贤王受冷,真正上位的却是有“小阎王”之称的寿王。 人生际遇翻云覆雨啊! 不等百官感叹完,宝庆帝低沉、稳健的声音,再一次扬起。  “工部尚书府幼女高敏,府中排行十一,年方十七,秀毓名门,祥钟世德,秉德温顺,与太子堪配,朕心甚悦。特将此女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待来年春暖花开,择 良辰完婚。” 话音刚落,老肃王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向太子道谢,“恭喜太子,贺喜太子,这桩婚事,真乃天作之合,老夫都等不及要向太子讨一杯喜酒喝了。” 赵璟琰早就料到了父皇的雷霆手段,忙敛了心神朝老肃王淡淡一笑,跪下叩谢道:“谢父皇赐婚。” 宝庆帝对太子的态度十分满意,微微颔首,眸中闪过深沉。 百官见状,纷纷上前围着工部尚书高鸣涛贺喜。 “来年春天,那便只有三四个月的时辰筹备婚事,三媒六礼行一通,这礼部和钦天监只怕要疯啊。” 蒋弘文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去看顾青莞,顺手又给史松音剥了个桔子。 “很甜,你尝尝。” “谢谢!”史松音含羞接过,分了一半给青莞。 青莞捻起一片放进嘴边,尝了尝,意味深长的笑道:“管他是谁疯,只要不是我疯就行。你比亭林还年长,他都要大婚了,你这头也该有动静了。” 蒋弘文和史松音同时脸色大变。 就在这时,钱福匆匆而来,“七爷,府里请您回去一趟,说有事儿。” 蒋弘文抽了下眼角,脸色沉了下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蒋家如今整天人来人往,连他都烦不胜烦,无事懒得回去,只在青府呆着。 “来人可有说什么事?” 钱福陪笑道:“只说老祖宗找您,旁的没有多说。” 蒋弘文听是老祖宗找他,不敢耽误,放柔了声音对身则的女子道:“你好生歇着,我先回去瞧瞧什么事儿,明儿再来看你。” “嗯!”史松音含笑点点头。 蒋弘文见她的意笑有些牵强,心思一动,低声道:“城西头牌楼的核桃酥想不想吃,我明儿给你带一包来?” “那家的核桃酥又脆又香,我喜欢吃。”史松音前一秒脸上还有愁色,后一秒眼睛便亮了。 顾青莞拿毛巾擦了擦指尖的桔汁,笑道:“感情好,我也正馋着,不如也替我带一份。” 蒋弘文白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呼出一团冷气,“少不了你的,姑奶奶。” 顾青莞噗嗤一声掩嘴笑道:“松音,你瞧瞧他,乱了辈份,唤我姑奶奶,唤你当是什么?” 史松音嘤咛一声笑,朝蒋弘文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去,别又被打趣了。 自打这两人好上后,青莞便没少打趣蒋弘文这厮,总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曾经辜负了松音对他的一片心。 蒋弘文被人拽着小辫子,气又气不得,恼又恼不得,只能伏低作小陪不是。一时间闹了许多的趣事儿。 蒋弘文见心爱之人这样的体贴,心中漾起雀跃,朝史松音眨了眨眼睛后,方才离去。 一路快马加鞭送回府,半柱香的时间便已入了老祖宗的院子。 堂屋里,老祖宗,三位夫人齐聚一堂,大奶奶朱氏如从前一般,立在老祖宗身后侍候。 老祖宗见他来,眼睛眯眯笑,“老七啊来得正好,我正和你母亲,婶婶她们商量你的大事呢。” 蒋弘文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顾青莞那什么破嘴,怎么好的不灵坏的灵,竟给她说准了。  张氏见儿子愣愣的,道:“过了年,六丫头也就满十六了,是大姑娘了,正是该慢慢操办起来。明年春老祖宗七十大寿,再加上太子大婚,府里忙不过来,你的婚事,我和老太太商量过了,就放在初秋 ,你看可好?” 朱氏喜笑颜开道:“老七,我和夫人连日子都看好了,八月初二,大吉大利,再好不过了。” 二夫人打趣道:“早点成亲好,省得你三天两头往那院里跑,整日介连个人也看不见。” 三夫人韩氏面甜心苦,也道:“六小姐那样好的姑娘,正是该早点娶回来,才放心呢。老七啊,你可比你六哥有福气啊。” 蒋弘言议亲议到现在,真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门第相当的,都顾忌着他房里有个爱妾吴雁玲,门第差的,韩氏又看不上。挑了半天,左不满意,右不满意,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蒋弘文心里有苦说不出,想着亭林的交待,只能端着笑应承下来,“一切,都凭老祖宗作主。只是,不知道皇上那头,会不会放人,听说这些日子皇上的身子不大好呢。” 老祖宗到底是成了精的人,思了思道:“太子归朝,有些事也该避讳着。太医院那些人,个个是有真本事的,总不能指着她一人,就先按着八月初二慢慢操办起来吧。” 张氏一听,心中欢喜。可不是正该避讳着吗。 那丫头前面为了那些个流言,差点连命也搭上了,这一回正好可以借着这个原由离开皇宫。 她忙笑道:“一切都听老祖宗的。” 蒋弘文见大势已去,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多言,含笑应下。 老祖宗见他乖巧,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她那府里也没个当家的,咱们便弃了那些个俗礼,让你大嫂亲自跑一趟,把那府里的事一并操办了。” 朱氏笑道:“不用老祖宗说,我也正要过去呢。这几日总沉觉得身上有些不畅快,得让她把一把脉呢。” 韩氏随口道:“不会是又有了吧?” 朱氏心头一凛,算计着小日子来的日子,可不是已过了三四天了吗。 老祖宗见她这人神色,当即明白几分,喜道:“有了正好,来年双喜临门。既如此,你明儿也不用去了,让那丫头来吧,正发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怪想的。老七,你亲自去请。” “是,老祖宗!”蒋弘文一口应下。 “顺道把她府里的史姑娘也一并请来吧。”张氏突然说话。 蒋弘文惊得眉毛都竖起来,“请她来做什么?”  张氏不理会她,朝一旁的韩氏笑道:“弟妹,那姑娘你见见,我上回瞧着模样,性子怪好的,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史家在江南极有地位,她的嫂子正是陆国公府的二小姐。史家大爷为了她,连个妾都没 有纳,可见那府里是极有规矩的。老祖宗,你说呢?” “旁人我不知道,这陆家老二我是知道的,是个有福气的。” 能得老太太一声夸的女子,都非常人。韩氏一听,眉眼顿时亮了起来,心不迭道:“请来,一并请来。” 蒋弘文此刻头皮都炸开来了。 他大爷的。 乱了,乱了,统统乱了。  不行,得赶紧找亭林商量商量去。 第三百七十五回请高抬贵手 蒋弘文心中如此一想,再按捺不住心思,忙道:“我立刻跑一趟。” 朱氏见小叔子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不由笑道:“老祖宗,你瞧瞧他,跑得比那猴儿还快,真真说他什么好?” 老祖宗不紧不慢道:“当初老大也是这样,你莫非忘了?” 朱氏又羞又臊,红着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亭林,你说这事儿,可怎么是好?” 赵璟琰侧目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拿起了筷子夹菜,不作声。 蒋弘文见他不理,忍不住气道:“你这是吃中膳呢,还是吃晚膳,怎么是这个点儿?” 一忙的阿离忙道:“回七爷,我家爷从军中回来这几天,统共就吃了四餐东西。您别急,让爷好好吃一餐,再想法子。” 蒋弘文愣住,许久才叹道:“这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自然不是这么好做的,更何况还有个监国大任在身。父皇自他归来那日后,便称病不出,朝庭大小事务一应落在他的身上。一天要见多少文武百官,批阅多少奏章。 江南的干旱,四川的瘟疫,西北的暴雪……短短几日,他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根本没有停歇的机会。 连心中思念的那个人儿,都抽不出空去瞧上一瞧。 赵璟琰以手抚额,放下筷子,沉声道:“诸君之位,行皇帝之职,牵一发而动全身,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半分都懈怠不得。如今我总算知道,从前兄长他为何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蒋弘文哑口无言,心中微有愧疚,道:“回头,我来帮你。” 赵璟琰笑笑,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怕你的史小姐心中有怨。” 蒋弘文嘴角含笑,道:“她可不比顾青莞,心思全在脸上,极好哄,一点吃食,一句好话,一支晨起带着水珠儿的花,都能让她高兴上半天。” 赵璟琰接过阿离递来的水,漱了漱口,道:“这会觉着人家好了?” “嗯!” 蒋弘文收了笑,正色道:“现在想来,从前的我有些可笑。” “可笑在哪里?” “她的心里只有兄长,我的心里却有她,以为离得很近,实则离得很远,穷尽一辈子,我都只能在一旁偷窥,满足自己的私欲。可笑不可笑?” 赵璟琰拭了拭嘴角,道:“可笑,也可悲。” “正是!”  蒋弘文眼中有了温柔的笑,“如今有了她,我突然发现两情相悦,比着世上任何一事都要美妙。她笑,我陪着她一道笑。她哭,我哄着她。她活生生的在我身边,我空着的心被她填满了,觉得无比的满 足。” 赵璟琰看着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低头不住的笑。 他们虽是兄弟,同进同出,但他看不惯他的游戏人间;他也看不惯他的死气沉沉。 幼年那一场虚无的爱恋,让他真正的无牵无挂,年纪轻轻如同一个清心寡欲的老夫子。 而如今,他的眼睛有了光彩,神色有了喜怒,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笑完,赵璟琰抬首道:“既如此,待我再见两拨子人,理完手中的事,便陪你去青府走一趟吧。” 几日不见,如同隔了几个春秋,连思念都没了什么趣味。 蒋弘文挑眉道:“那我先去趟城西给她买核桃酥。” “慢着。” 赵璟琰出声唤住了他,“钱庄今年的帐,可都盘出来了?” 蒋弘文从怀里掏出一本帐本,“史磊离京前,和银针那丫头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总的帐目都在这里,每日的流水帐在钱庄。” “史磊何时回京。” 他十二日归京,史磊月初便回了南边,两人不曾碰到面。故赵璟琰多问了一句。 “这一趟回去,怕要久些,一来过年,二来各处的钱庄要查看,你这一上位,宫中织造这一块,来年怕都要落在史家的头上。要忙的事儿极多。” “史松音为何不回去过年?你的主意?” “青莞说她一人在京中,觉着冷清,所以留她下来。”当然,他在边上也是撺掇了几下。 赵璟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垂目翻看帐本,脸露惊色道:“竟没想到,一年下来有这么多。你我也算是富甲天下的人了。” 蒋弘文笑道:“银子花出去,才是你的。不然赚得再多,也是死物。” “这话不像是你说的。” “你家那位说的。” 蒋弘文挑眉道:“她拿了例钱,又让史磊去南边买地买庄子了。富甲一方的人是她。” 赵璟琰微笑着,略略低首,掩住眼听一抹柔色,再抬起时,脸色已无波澜。 “这些银子,今年还不能落在咱们的口袋。派人通知史磊,江南干旱,让史家捐出银子,算是替我撑一撑场子。你、我也一样。弘文啊,国库空虚,巧女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蒋弘文当下明了,道:“你放心,史家一捐,钱庄其它的股东不会不动。蒋家一动,文武百官也会争相效仿,如此一来,今冬的难关可过。” 今年难关可过,明年呢?太平不是想粉饰便能粉饰的。 从前他不站在那个位置,不接触到核心的国家大事,真不知山有多,水有多深。 仅仅数日,赵璟琰已察觉到这个有着数百年风流的江山,不可避免的走了下坡路。 沉醉的人依然沉醉,清醒的人却无能为力。 何其悲哉! 但凡国库还有钱子,他又何至于用自家人的主意。赵璟琰吁出一口气,不想多言,遂道:“你且去吧,早些回来。” 蒋弘文边往外走,边道:“还得替你家那位带一份呢。” 赵璟琰听他这一说,忡怔了很长的时间,末了忍不住问,“阿离,六小姐喜欢吃些什么,用些什么?” 阿离一脸白痴样的摇摇头,“太子爷,阿离不知。” “去打听!” “问谁打听啊?” “春泥啊,你不是和她挺要好的吗?” 鬼才和她要好呢! 阿离腹诽了一句,别扭的低下了头。 青莞此刻正在花厅里与曹家兄妹说话。 年关将至,曹家平反头一年,兄妹俩接到家中书信,打算回家过年。 青莞听说后,便让他们跟着史家入京送节礼的船一道归南。史家的船明日出发,故曹家兄妹前来话别。 青莞接过月娘递来的匣子,推到曹子昂面前,“一点心意,路上带着。年后不必急着赶回来,过了正月再出发也不迟。” 曹子昂心知青莞的心意必不会少,打开一瞧,果然吓了一跳,足足有五两之多。 “青莞,这么重的礼,我不能收。” “什么能不能,我给,你便拿着,让家中过个富足年。另外同仁堂的例银已经盘好,你一会去银针那边支。” 曹子昂咬咬牙,心下感动道:“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谢,但还是要说声谢谢。” 月娘又拿出一个包袱,奉到曹梓曦手中,“这是我家小姐命人给曹姑娘做的衣裳,和一些首饰头面,姑娘且收下。还有一些过年的节礼,已命人装了船上,清单都在包袱里。” “这……”曹梓曦不敢接下,只拿目光去瞧哥哥。 青莞笑道:“你不必看他,只管收下。来年也不知你会不会再跟来,若不来,这些权当我替你添妆。” 曹梓曦来年芳龄十八,已是大姑娘了。若不是曹家出事,早就说了合适的人家,洗手作羹汤了。 曹梓曦肯中闪过一抹深意,淡淡道:“多谢六小姐。哥哥孤身入京,我定要陪着的。” 口气有些冲。曹子昂一听这话,略嫌局促的垂下了眼。 顾青莞微微一愣,浅笑道:“如此,我们来年再见。早些去歇着,明儿船一早出发,我便不送了。” 曹梓曦不等哥哥起身,突然走到青莞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六小姐,我和哥哥不要银子,不要衣裳首饰,只求六小姐一件事。。” “梓曦,你这是做什么?”曹子昂深知妹妹要求的是什么,当下呵住。 顾青莞目光扫过曹子昂,冲他摆了摆手道:“有话起来说,不必跪着。” 曹梓曦身形不动,开口道:“六小姐,我哥医术了得,卖身于六小姐也是因为时局困难,如今曹家平反,求六小姐高抬贵手,让我哥堂堂正正立于当世。” 顾青莞微一皱眉,目光与一旁的钱福交换了眼神。 曹子昂脸色突变,厉声道:“曹梓曦,做人不可言而无信。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哥,我是为你好,你的医术放眼大周朝……” “你给我闭嘴!” 曹子昂心起身作揖道:“青莞,此事并非我的本意,你别放心里去。说好十年,便是十年。我们来年见。” 曹梓曦眼中迸出泪,急急道:“哥,十年你就三十了,要不要成家,要不要立业……” 曹子昂万没料到素来乖顺的妹妹,竟会当众说出这样话来,又羞又涩,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顾青莞看了眼他们兄妹俩,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抢了先。  “曹老若在天有灵,看到子孙后代这副嘴脸,只怕气得要从棺材里迸出来。” 第三百七十六回你比花好看 声音的主人一袭锦袍,肤色偏暗,长眉入鬓,贵气逼人,正是赵璟琰。与他一同而往入的,自然是蒋弘文。 顾青莞一见这两人,脸色微有些不自然,目光在赵璟琰身上划过,淡淡一笑。 赵璟琰看似懒懒的回望过去,心里却已难自持。 几日不见,瞧着都有些恍惚了,眉眼还是那眉眼,柔唇还是那柔唇,微光里却又添了几分媚态,美极了。 曹子昂对蒋七爷很熟悉,前头那位则头一回见,然而他一猜便猜出了此人是谁,忙下跪道:“太子爷安好。” 月娘和钱福同时跪下。今时不同往日,眼前的这一位将来是帝王,该有的礼一样都不可少。 赵璟琰手一抬,亲手将钱福,月娘扶起,目光落在地上男子的身上,微冷。 “辨得出我是谁,看来是个聪明的。曹家一案,若不是顾女医,只怕是难。我素来敬重曹老为人,子昂可别令我失望啊。” 曹子昂心头一凛,忙战战兢兢道:“子昂绝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 赵璟琰在外头早已听了大半,遂道:“起来吧,十年期满,我会举荐你入太医院。” 此言一出,顾青莞与曹子昂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顾青莞想,亭林怎知十年卖身一事? 曹子昂则想,太子爷连这个儿都知道,可见青莞与太子关系非浅。曹家平反这连串的事情,只怕都与太子有关。 曹梓曦见哥哥低头不语,又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忙转了身伏地拜谢道:“民女多谢太子恩惠。” 赵璟琰眼风都吝啬给,朝着青莞柔声道:“外头开始飘雪了,有道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命人在水榭支了炭盆,弄些清淡小菜,把史小姐叫上,赏赏夜雪吧。” 说得倒诗情画意。 顾青莞朝月娘、钱福递了个眼色后,眸光微微一暖,径直走了出去。 赵璟琰朝蒋弘文挑挑俊眉,翩翩而出。 曹家兄妹待人都离去,方才起身。 从头到尾,青莞都不曾向太子行过一个礼,也不曾说过一句话,这样的关系只怕…… 曹子昂眼中露出狐疑,想着三月前京中的那些个流言,心中莫名一动。 曹梓曦看着外头的夜色,低喃道:“早知道六小姐与太子爷的交情这样好,那番话我便不说了。不过也不算白说,至少十年后,哥哥一个锦绣前程是少不了的。” 曹子昂回神,冷冷的看着她,道:“青莞说得对,你年岁不小了,这次回去后,不必再跟着我入京,让二老给你挑个好人家,嫁了吧。” “哥,我不嫁人。”曹梓曦脸色大变。 “不嫁人,难道留在曹家做个老姑娘?”曹子昂声音冰冷。 “没错,我就是不嫁要。” 曹子昂强忍住怒意,一字一句道:“不管你嫁还是不嫁,总之不要再跟着我。我也不会带你上京。”说罢,拂袖而去。 “哥……哥……” 曹梓馨跺了跺脚,忙追了出去。 雪洋洋洒洒,越飘越大。 水榭里,暖如春日。 史松音的话,却如水榭外的天一样,又冷又冰,“青莞,那个曹姑娘我不喜欢。” “她哪里得罪你了?” “她胁迫你,我就不喜欢。你待她够好的了,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说得好!” 蒋弘文从红泥小炉上取下酒壶,斟了四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史松音的手中,陪着笑道:“喝口酒暖暖胃,别为不相干的人气伤了身子,不值得。” 史松音眉眼眨眨,轻啜了一口,道:“弘文,园子西南角有两枝早梅开了,我想去瞧瞧。” 蒋弘文看了看那两个,笑眯眯道:“这个时候就开了,可是稀奇事,走,我陪你去。” 说罢,他接过丫鬟手中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又伸手将青莞手中的手炉抢了过来,塞到史松音的怀里,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出去了。 赵璟琰目光远眺了一会,收笑道:“这个史姑娘,倒是可爱的紧。”知道给我们挪地方,就冲着这份机灵劲,与弘文堪配。 顾青莞气笑道:“她身子不好呢,不挨冻。” “有弘文在怕什么?” 赵璟琰不以为然,起身坐到顾青莞边上,含笑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寸余。 顾青莞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大自然,偏过头低语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赵璟琰笑而不语,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手很凉,他轻轻搓揉。 顾青莞含羞嗔道:“小心给人看去。” “哪个敢看?” 赵璟琰指了指外头,青莞这才发现水榭中空无一人,惊呼一下子局促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处看。 “要不,我们也去瞧瞧梅花?” 即便两人连更亲密的事儿都已做过,可青莞还是觉得羞涩。 “看花做什么,你比花儿好看,我就想看着你。” “赵璟琰!” 顾青莞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他总是这样,喜欢将情话放在嘴边,倒是半分也不掩饰。 “说真话你也恼吗?” “话虽真,却不是正经话。” “在你面前,为何要正经?男女相爱,人伦常理,若正经了,才真正无趣。” 赵璟琰把酒杯递过去,“手有些凉,喝口酒暖暖。” 顾青莞说不过他,只能接过酒杯,啜了一口,道:“怎的今儿有空了过来?太子府的事情,都忙完了?” 赵璟琰摇头道:“忙是忙不完的,想你了,便过来。” 顾青莞看着他微尖的下巴,眸中闪过微光,“把手给我。” 赵璟琰摇摇头,“我如今心满意足,无病无灾,不需要诊脉。” 顾青莞听得怔愣,半晌,方才想起他离京前的那一夜,跑到她府里,用病来告白一事,嘴角不由的扬起。 “我且问你,曹家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赵璟琰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用牙齿轻轻研磨着,道:“莞莞,这事儿我还没拷问你,便倒来拷顺我,为什么要帮曹家?” 男人细长的眼睛含笑带魅,眸底满是兴味,顾青莞看得心头一跳。 有些真相,即便如亲密如他,也是不能告诉的。 她坦然一笑,“曹家从前与我外祖父交好,我不忍心见他们也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伸出了援手。” 赵璟琰淡笑,懒懒的将脸凑在她颊边,低语道:“为何还要独设一个同仁堂?” 男人热热的气息喷在颊边,顾青莞脸上火辣辣烧起来,“狡兔三窟,总要留点东西防防身。” “莞莞,还有其它防身的东西吗?”赵璟琰见她连小小的耳垂的染了蜜色,索性轻轻含住了,用舌尖打圈。 嗡的一声! 顾青莞直直站起身,却被男人长臂一圈,跌坐在他的腿上。 “莞莞,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男人的声音听着漫不经心,有几分倦意,然顾青莞听着却有如雷鸣。 她抵住男人灼热的胸腹,低声道:“有啊,有很多。不能一下都告诉你,你得自个慢慢发现。” 赵璟琰认命的垂下了眼眸,把头凑到她的颈项间。鹅颈曼妙弧,别有柔情绰态,他早就想埋首于此间。 “真是调皮。” 顾青莞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男人的手臂紧紧的环着,只能轻轻一叹,闭上了眼。 “有两件事,很头疼,你替我想想。” 顾青莞只觉得后背酥痒,微麻,眉尖儿颤颤,身上再使不起半分力道,软软的伏在他的脸前。 那模样,别样惹人爱怜。 “嗯,你说!” 赵璟琰索性掌心稍用了些劲,将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明儿老祖宗请你过府,一来是商量你和弘文的大事,二来是想替老六相看史松音。” 话说得简单明了,顾青莞却听得分明,她笑道:“这是好事啊?” 赵璟琰脸色顿变,他心里愁了半天,她却说好事。 好个屁事! 世上万事皆有取舍,唯独她,一根头发他都不舍。想着他要和弘文成亲、拜堂,他不疯也得疯。 “你都要大婚了,为何我不能成亲。” 赵璟琰不可置信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死死的看着她。心里很明白她说的是笑话,可那一瞬间竟然当了真。 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颔,俯身把唇贴了下去。 过了很久,赵璟琰才和她分开一点点,睫毛挨擦着她的睫毛,低声道:“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顾青莞:“……” 赵璟琰恨声道:“那天我巴巴跑来,说了些什么,难不成你都忘了?” 顾青莞:“……” 赵璟琰又道:“是不是要我将心都挖出来,你才信我?” 顾青莞:“……” 赵璟琰见她垂着头不说话,“是要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吗?” 顾青莞伸手,在他腋下用力一拧,喘着气道:“我刚刚差点儿被你闷死。”  看她到这样的表情,赵激光仪琰的眼睛瞬间又亮了,“感觉好吗?” 第三百七十七回偷偷来看你 赵璟琰一阵飘飘欲仙,不知身在何处,连刚刚自己想要问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恨意。 当什么太子啊! 玩又没得玩,身后还一堆的屁事,家国江山又怎及怀中女子半分。 顾青莞平息了心绪,道:“这事儿确实难办,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依我看老祖宗那头,还是老实交待了吧,至少眼前她能帮着挡一挡松音的事。” 赵璟琰微微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事得你亲自出面去求老祖宗,她一向疼你。” “其实,我都没脸见她。一个好好的孙媳妇被我抢跑了,我怕她老人家咬我。” “反正你皮厚,咬几口也无碍。”顾青莞接得顺溜。 赵璟琰被她这话,笑出内伤,“莞莞,我哪里皮厚?” “你哪里,哪里都皮厚。” 强把人搂在怀里,强吻下来,还咬她的耳垂,哪一桩,哪一件不皮厚。顾青莞心里腹诽。 赵璟琰望着她笑,哑声道:“莞莞,我不介意再做点皮厚的事儿。别动。” 顾青莞果真不动。 下一刻,她的唇齿间,颈项间,都是烛热的气息。 那个男人从她的额头一路吻下去。眉心,鼻尖,面颊,嘴唇,下颌…… 雪漫天的下着,水榭里悄无声息,唯有两人的心跳,如雪花一样,无声的绽放。 许久,水榭里才有了声音。 “你只说了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呢?” “各地灾患频地,国库空虚,入不付出,我打算让史家,蒋家带头捐些银子,好让我这个太子之位,坐得稳当些,你觉得可妥当?” “自是妥当。只是救急不救穷,原因还得从根子上找。” “你替我找。” “为何要我替你找?” “因为,早些把这事儿了断,我好早些陪你去游山玩水。对了,明儿我要入宫,你在不在,我从父皇那里出来,偷偷来看你。” “赵璟琰,你哪里像个太子的样?” “在你面前,为何要像太子的样,像个男人的样便行。” “赵璟琰,被别人看到又有话说。” “我只看你一眼,偷偷的……” “不稀罕!” “我稀罕!” “赵璟琰!” “莞莞,我在!”赵璟琰恻然一笑。 情人间的柔情蜜语低低传出,暖得连雪都融化了。 而此刻的梅树下,蒋弘文折了一枝早梅,转手放在史松音手里。 “回头放窗台上养着。” 史松音欣悦的放鼻下吻了吻,笑道:“有股子清香,真好看。” “好看,我再替你摘两枝。” “别,怪可惜的,回头枝儿秃了,咱们过来赏什么?”史松音的微微嘟起唇。 蒋弘文目光一沉,笑道:“那……明儿我再来陪你赏梅。不,天天来。” 史松音眼睛一亮,主动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勾,不许哄我。” 蒋弘文看着她俏皮的笑容,伸出手,用小手指勾住了她的,随即大手一翻,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 史松音俏羞的垂下了头,手缩了缩,反被他握得更紧了。她大着胆子扬起脸,看着他一会,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 “这里有条皱纹,以后别蹙着眉,不好看。” 蒋弘文微惊,心里想着事儿,不自然的带到了脸上,他捉住她调皮的手,低声道:“明儿我大嫂会请你过府。” 史松音手一惊,梅花应声落地,“请我做什么?” 蒋弘文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通,遂即又道:“你别怕,亭林和青莞正在议这个事儿,有他们挡着,咱们不用操心。” 史松音万没想到,蒋家竟然看中她,要娶当六少奶奶。 她咬了咬唇,挨过去,两只手牵了他的袖子,轻声道:“有件事,我想与你说。” 蒋弘文的心,似被她的手挠了一下,骤然收缩,轻轻颔首。 史松音苦笑道:“我从小身上便有病,大夫说我活不过及笄。后来遇着青莞,才又多活了几年。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就该老死闺中,根本不能成亲生子。” 这些他都知道。 那次昏倒后,顾青莞没有任何隐瞒,都告诉了他。他知道她不能心悸,不能操劳,不能有孕,只是情之所终,又如何能顾得上这些。 他也很清楚,蒋家若知道真相,是绝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的,就算老祖宗再疼他爱他。 蒋弘文掩住心中的担忧,温柔一笑,道:“什么都不必怕,一切都有我在,你只管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七爷!”阿离的声音远远的响起,打断了两人的说话。 蒋弘文正色道:“何事?” “爷说要去蒋家一趟。” 蒋弘文心头一喜,忙在女子耳边低语道:“瞧,我说什么来着。” “快去吧!”松音笑语。 蒋弘文抬首,朗声道:“让你家爷稍等,我先送史小姐回去。” “是,七爷!” “不用送,我自己可以回去。” 史松音笑着看向他,露出几颗珠贝一般的细牙,很是可爱。 蒋弘文唇孤弯弯,别有意味道:“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喏,这是他给你的核桃酥。”史松音将东西递过去。 青莞拿起来,放下鼻下闻了闻,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史松音帕子一甩,嗔看着她,“青莞,你真坏。我都给你挪位置了,你还嘲笑我?” 顾青莞忙陪笑道:“哪敢,哪敢。来,伸手,我替你诊诊脉。” “好好的诊什么脉。” “将你的病彻彻底底治好,也好让那人抱得美人归啊!”顾青莞脸上含笑,心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其实,松音的病,从来都在她的心上,只是一直想不出好的医治方法。如今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蒋家再如何通情达礼,也不可能找个不会生养的女子,作正房奶奶。 史松音没有伸手,淡淡一笑道:“青莞,何必费那个心思。老天能让我多活几年,已是怜我;遇上他,更是老天开眼。凡事不可能十全十美,能这样,我已然知足。” “我却还要贪心些。” 顾青莞刮了刮她的秀鼻,“不试试如何知道。来,伸手,趁着这些日子太平,容我好好寻思寻思。” 这世上总有奇迹,连她都能死而复生,何况只是怀个孩子。理论上,只要孩子不挤压母亲的心脏,就有三分可行。 “小姐,小姐!” 正在这时,月娘掀帘进来。 “何事?” 月娘朝外头白了一眼,道:“曹姑娘求见小姐,说要给小姐陪不是。” “这会来陪不是了,晚了!”史松音没好气道。 顾青莞秀眉微蹙,眼中有微光闪过,“去和曹姑娘说不必了,这点小事我没往心里去,早些安歇,明日还得赶路。” “是,小姐!” “青莞,你当真没往心里去?”史松音凑过小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闪着。 顾青莞淡淡一笑,“不相干的人和事,为何要往心里去。只有小姑奶奶你,才值得我费心。” “青莞,青莞!” 史松音心里像吃了蜜似的甜,挽着她的手,把头轻轻靠过去,“其实,能一辈子陪着你,也是件极好的事。” “我也如此!” 青莞笑容平静。 雪夜, 无星无月。 天空暗沉如幕布。 蒋府大总管行色匆匆入了内宅,与院门口的小丫鬟低语道:“快去通报老祖宗一声,太子爷来了。” 小丫鬟听罢,一溜烟的跑进了屋子。 “老祖宗,太子爷来了?” 老祖宗一听,忙从床上爬起来,颤威威的站起来,“快,替我更衣。” 赵璟琰踏入堂屋,见老祖宗已穿戴妥当站在跟前。 “老身拜见太子!” 赵璟琰神色微惊,忙一把扶住,“老祖宗折煞我了,即便我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受不住老祖宗的跪。” “今时不同往日,礼不可废啊!”老祖宗笑眯眯道。 “虚礼而已!”赵璟琰扶她坐下,也不拐弯抹脚,直言道:“老祖宗,深夜前来,是有一事要说。” 老祖宗看着眼前的俊郎男子,心中自豪之意油然而升,喜道:“说罢,什么事?” 赵璟琰瞧了眼身后的蒋弘文,正色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论理,还得从我头一次入南边说起。” 烛火跳动,明明灭灭。 男子低沉地声音,有如沉鼓,轻轻的敲在老人家的心头,一下,又一下。 许久,她抚着裙上的刺绣,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道:“如此说来,外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赵璟琰脸露愧色,道:“千真万确。” 老祖宗的呼吸有些急促,眉宇闪过暗色,道:“这丫头是个聪明绝顶的,你能坐上这太子位,有她大半的功劳啊!” “老祖宗这话说得半分不假,所以,我正需要她这样的人,立在我的身侧。只是父皇那里……所以,还请老祖宗体谅。”  赵璟琰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意思已然很明白了。 第三百七十八回没什么区别 老祖宗把目光落在蒋弘文身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这丫头与我蒋家没有缘份啊!” 此言一出,赵璟琰一撩衣袍,跪倒在老祖宗跟前,双手握着她的手,动容道:“老祖宗养我一场,我与弘文的身份,又有什么区别。她将来嫁与我,也是老祖宗您的孙媳妇。” 老祖宗喟然一笑,抽出手抚着赵璟琰的发,道:“傻孩子,又岂能一样。我心里到底是舍不得的。只是棒打鸳鸯的事,老祖宗也做不出,罢了罢了,且随你的意吧。” “多谢老祖宗!” “只是,这事儿如何收场,倒是个难的。”老祖宗一眼看出问题所在,“我且问你,你打算将她置于什么位置?” 九五至尊,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这都是稀疏平事儿,只要不是皇后一位,蒋家这头亲一退,这事儿就是小事。 若亭林非要以皇后之位待她,那事儿,就不这么简单了。 皇上亲口御封的太子妃,可不是玩笑,更不是摆设。更何况高家不是吃素的。” 赵璟琰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在皇位上呆多久,哪来什么皇后,贵妃,他想的只是与她闲闲终老,仅此而已。 只这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与老祖宗说,也不能说。 老祖宗见他为难,便知他对她的心意非同一般,遂道:“你也不必为难,中宫那个位置不是好坐的,天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倒不如封个贵妃,你心里宠她爱她便行。” 赵璟琰心中翻腾了许多下,终是点头道:“老祖宗说得对。” 老祖宗欣慰道:“至于蒋家这头,我自有分寸。为了让皇上安心,有些礼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行,若不然你保不住她。” 赵璟琰暗生敬佩。老祖宗当真面面俱到,策算无遗,连皇帝那头都顾忌到了。 老祖宗叹了一声道:“只要不拜堂成亲,一切好说。了不得,我豁出去这张老脸。” 赵璟琰将脸往她的膝上蹭了蹭,道:“多谢老祖宗疼我。今次,我抢了老祖宗的孙媳妇,回头,我定还一个好的来。弘文他其实……” 忽然,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上。 “我其实对那顾青莞当真没有半分情谊,这么厉害,怕都怕死了。”蒋弘文接过他的话,陪笑道。 老祖宗嗔看了孙儿一眼,胖手无奈的指了指,道:“厉害的才管得住你!” “是,是!” 蒋弘文陪了个大大的笑,道:“那明日……就别让她们来了吧。我听说,那个史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 “哟,是哪家的公子啊?” “好像是京里的,不好意思多问。” 此言一出,赵璟琰迅速拿眼睛瞄了蒋弘文一眼,瞬间神色归于平静。 两人走出院子。 行至无人处,赵璟琰顿足回首,“刚刚为何不让我说?” 蒋弘文淡淡道:“事情不能一下子都露出来,老祖宗吃不消。再者说,你的事儿解决了,我的事儿就成了一半。不急在一时。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赵璟琰深深看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他从来都是这样,越是重要的人,越会藏在心里,绝不轻易摆在明面上,就怕让她受到丁点的伤害。 “可是……因为她的身子?” 蒋弘文苦笑,“老祖宗之所以能应下你的事,是因为顾青莞对你有用。但她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与其闹开来,不如先安安稳稳的过了年再说。” 赵璟琰拍拍他的肩,道:“回头让青莞帮着再调养调养。” “我也是如此想的。” “若调养不好呢?” “调养不好又怎样,蒋家早已儿孙满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了不得从族中抱养一个……” 声音淡去,兄弟俩,在雪中渐行渐远。 片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宝庆四十年的春节,就在这漫天的飞雪中,悄然滑了过来。 青莞这个节,原本应该过得极为惬意。 诸事妥当,不用再算计什么,除了宫中当值,便是回府与松音厮混。 然而,事情从来不以她的想象为主。 正月初十,府中有了客人,来者竟是二少爷顾子晔,带了满满的一车礼,这让她大感意外。 若说顾家的男子当中,还有一个人是青莞不那么讨厌的,便是这一位了。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堂兄书读得极好,等闲并不往内宅去,房里虽有两个通房之流的婢女,却也不曾乱来。 堂兄妹之间,并无多少交集,中间又掺杂了那么多的事儿,坐在一起,无话可说。 顾子晔却一改往常内秀书生的样子,不等青莞问,主动说明来意。 原来,顾二少爷年前就已进了京,在忠勇伯府顾青芷处落角,这一回入京是想走走门路,进国子监读书,以求顾家的复起。 青莞以礼待之,命人在花厅支了酒席,请堂兄用了午膳,席间却只字不提,只含笑闲话而过。 饭毕,青莞命人拿出五千两银票,奉到顾子晔手边。 顾子晔微惊,拒不肯收。  青莞这才开口道:“堂兄想读书,自然是好事。只是我这头却难以帮衬上,一切只凭堂兄的真才实学。若真是那满腹经纶的,他日必能金榜提名。忠勇伯府人多事杂,二姐当不了家。这五千两银子堂兄 收下,另租赁一处幽静的房子,闭门读书方好。至于入国子监,我实在无能为力。” 顾子晔不曾想顾青莞如此绝情,顿时变了脸色。 蒋家一门都在国子监教书,她又是蒋家未来的儿媳妇,帮他入国子监,对于顾青莞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顾青莞根本不去看他的脸色如何,端茶送客。她是个凉薄的人,五千两已是她能给这个堂兄最大的情份, 顾子晔气得咬牙切齿,将银票一推,拂袖而去。 顾青莞看着他的背影,对着身后的一众丫鬟道:“一个男子若连这等冷言冷语都受不住,如何撑起家业,担族中兴盛,不过是笑话罢了。” 月娘几个都不敢言。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已怀孕两个月的顾青芷亲自登了门,这一下,让青莞犯了难。 她很清楚二姐这一趟为何而来,到底是一个爹生的兄弟,再如何总是要帮衬一把的。 再者说,二姐自嫁到那个府里,从未有一件事情麻烦过她,连过府请脉这些个小事,都不曾有,足可见一直挡在她的身前。 顾青芷也是个聪慧的,旁的不多说,只说二少爷的书读得极好,若不能进国子监,委实有些可惜。 顾青莞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话,无奈的叹了口气,遂亲笔书信一封给蒋府大老爷。 顾青芷看着六妹阴沉的脸,笑着拉过她的手,道:“原本,我也是不想揽这个事的,只是祖母书信来,我倒不得不走这一趟。知道你心里不畅快,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来。” 顾青莞这才明白,让顾二少爷入国子监读书,原是太太的主意,不由暗叹魏氏颇有几分远见。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信也只是引荐,成不成的,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若不是,二姐也不必再来求我。” 顾青芷见青莞的脸缓了下来,暗下松出一口气,遂把顾家的现状道了出来。 言而总之一句话,顾家从根上已经烂了。至于怎么烂,青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入脑子。 倒是月娘几个,对顾府内宅的淫乱充满了八卦之心。 因皇帝有病在身,宫中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为惨淡。连初一的午门祭祀,皇帝都未曾现身,而是由太子代劳。 是夜,太子又在保和殿赐宴皇族子弟和一二品大官,席间,歌舞正暄,礼乐齐奏。 宴罢,太子留宿在皇帝塌前,端汤侍药,衣衫不减,一连数日。 众人皆道太子仁孝。只有细心之人发现,但凡顾女医值夜,太子才会留宿宫中。 皇帝虽在病中,却眼聪目明,对太子这些个小动作视而不见,他深谙压得越深,弹得越猛的道理,只要大事上拿捏得住,旁的动了不根本。 而且听说蒋家已经在操办老七婚事,太子再如何,也不会做损人不利已的事。 这是一个诸君当有的气度和筹谋。 贵妃仍主六宫事宜,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对皇帝也是虚寒问母暖,每日必亲煮了各色补汤,奉于皇帝床边。 更让人吃惊的是,贵妃对太子也是一团和气,并常有赏赐入太子府,连未过门的太子妃都得了赏赐。 宫中上下皆称贵妃会做人,小恩小惠的笼络着太子,好换得贤王的长久富贵。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尚在时,兄友弟恭。一旦老皇帝仙逝……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人,不仅得识时务,还要未雨筹谋。 不过说起贤王,倒有几分让人糟心。 其中有两个长得极美的,仅仅半月,便香消玉陨。 贤王半分收敛也无,又命人从江南淘了些俊美小子回来,夜夜宵歌,好不快活,大有步老肃王后尘的架势。 众人心知肚明,这未尝不是自保的方法,倒也是聪明。 连宝庆帝听罢,都对着李公公意味不明的道了一句,“有粥吃粥,有饭吃饭,贤王此举,甚好啊!”  李公公不知如何答,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第三百七十九回上元灯节夜 上元灯节,大周朝的旧例,必在京中开灯市。 青莞从小到大没凑过这个热闹,奈何今年不同,赵璟琰早早命阿离过来传信,上元灯节四人一道观灯。 青莞看着松音跃跃欲试的表情,不忍拒绝,却又怕漏了馅,命月娘几个照着她和松音的身材,连夜赶制出两套世家男子的锦袍。 故灯节那天,两人往赵璟琰、蒋弘文面前这么一站时,后者脸上的惊色难以用言语形容。 眼前的两个锦衣公子,一个面若冠玉,红唇齿白;一个眉若脆竹,肌肤雪白。 只一眼,便再难移开。 赵璟琰微微心跳如雷。这样的装束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心头恨不能就将她拥进怀中。 他斜看了弘文一眼,发现此人正像只呆头鹅一般,目光都不能转动了,不由伸出胳膊推了推。 蒋弘文方才嘿嘿干笑两声,回转过神来。 灯市临水而建,平常百姓都在陆上观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游船而观。而达官贵人也分高低,高低的显现都在船上。 顾青莞脚下的船,宽敞而精致,稳健的飘在河面上,感受不到半点起伏。 赵璟琰解下身上披风,覆在青莞肩上,“临水观灯景虽美,也容易吹了凉风。” 顾青莞淡淡一笑,目光落在那一盏盏灯上。 赵璟琰见她看得认真,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好看吗?” 青莞点点头,“嗯,好看。” “若喜欢,以后年年的上元灯节,咱们都来看灯。” 青莞睨他,晕暗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看上去斯文秀气,隐隐有种帝王之姿。 与从前大不一样。 青莞笑道:“今年是马年,我想要盏小马灯。” 赵璟琰难得听到她要些什么,忙朝阿离挥挥手道:“问问史小姐喜欢什么灯,一并买了来。” “是,爷!” 赵璟琰走到青莞身侧,低下头看着她柔美的颈脖,笑道:“听说顾家的人进京了?” 青莞身子一顿,嗔看着他,“你又如何知道?” “弘文说与我听的。大舅见过那个人,校考了半日,学问倒还好,遂收进了国子监。” “那也是他的福份。” 赵璟琰冷笑道:“这福分是你给的。若不是看在他于你并无恩怨的份上,我岂能容他进去。” 顾青莞心中熨贴,目光从灯上收回,落在他的眉眼上,“何苦为个不相干的人恼火,这些人素来不在我的眼里。” 赵璟琰心中一动,“莞莞的眼里有谁?” 顾青莞俏皮一笑,“月娘,福伯,松音,史大哥,二姐。” “还有呢?”心中期待的那个名字不曾听到,赵璟琰不甘心追问。 “你!” 青莞顿了顿,又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赵璟琰的心猛的一紧,眼睛骤然发亮。 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从来都在不经意的时候说出,才最有震撼力。他与她之间,一个追,一个躲,一个进,一个退,纠缠了这么久,才有今日的情份。 可她,即便同床共枕,也不曾说过心底的话。 而这一句,当数她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赵璟琰唇角微扬,上前一步,在她耳边低语道:“若不是今日人多,我真想此刻便吻你。” “色胚!”顾青莞笑着躲开。 “亭林,如此佳节,我们四人联诗如何。” 就在这时,蒋弘文牵着史松音的手走过来,月影照在两人身上,像是下了一层薄纱。 “不要!” 顾青莞头一个反对。前世她不喜读书,只没心没肺的玩乐,这一世心思都在药上,别说联诗,便是背诗都要她的命。 蒋弘文气笑道:“那总得找点乐子,这样干巴巴的站着,有什么意思。” 赵璟琰宠溺的看着身侧的女子,笑道:“早知如此,当从太子府请了歌伎过来,咱们饮酒作乐,看着灯,听着歌,也是件极雅的事。” 久未出声的史松音,轻轻开口,“歌伎听着吵,我们南边的昆曲才好听呢。一抬手,一低头,韵味十足。” 蒋弘文笑道:“回头得空了,我陪你去南边,就专门听昆曲去。” 史松音嗔笑,“好啊,只是眼下该如何?” “问她!”蒋弘文手一指,对准了顾青莞。 青莞脸色微窘,羞愧道:“我除了看病,真的什么都不会。” 赵璟琰笑道:“我有个主意。” “快说来一听。” “待灯买来,你们两人手中拿灯,倚在船边,头顶一轮明月,脚下河水潺潺,我与弘文替你们做画。回头命人裱了,挂在卧房里,聊慰相思之苦。” “极雅,极雅!”蒋弘文直呼妙。 史松音则羞红了脸,拉了拉青莞的衣袖,后者淡笑道:“只要不让我动,倒是可行,只这画不能挂在你们房里,得赠与我们。” “那不行,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白画?”蒋弘文第一个舍不得。 青莞瞪了他一眼,“那便作罢。也不想想,这画现在放你们那头,合适不合适?” 赵璟琰递了个眼色给弘文,笑道:“如此也行,反正回头可当作嫁妆陪过来。” “呸,谁要嫁你!” 顾青莞再脸皮厚,也撑不住了,拉着史松音往边上去。 赵璟琰笑眯眯道:“弘文,她不嫁我,嫁谁?” “无人能嫁!”蒋弘文摇头耸肩,命人去准备笔墨纸砚。 灯下看美人,美人颜如玉。 赵璟琰与蒋弘文对视一眼,各自挥洒笔墨,一挫而就。 蒋家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究琴棋书画,所以就算蒋弘文再不成器,手上的笔力还是有的。 赵璟琰自不必说,皇子皇孙从小便是在大儒手下受教,功力非同寻常。 仅仅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停下了笔。 青莞把灯交给春泥,走到赵璟琰身侧,低头一看,惊住了。 画中的女子乌发如丝,柔光若腻,一双黑眸幽远灵动,美的不食人间烟火。 “我今日着男装,束发,你又如何画得出这样的景致?” 赵璟琰侧首,深情一笑道:“你的一颦一笑,都在我的脑中,男装,女装又有何不同。” 顾青莞眼角唇角皆笑意,目光流转,对上男人的眼睛。 赵璟琰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心中一动,低声道:“我在上头写句词,如何?” “别混写,坏了这画的意境。” 赵璟琰缄默不答,似在沉思,半晌后,他轻轻地,用耳语般的声对青莞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珊处。” 青莞的目光温柔的抚过他的眼角眉梢,知道:“太长,后一句恰到好处。” 赵璟琰拊掌道好,沉思片刻,旋即提笔,将词提于画上,末了又写上:宝庆四十一年上元,夜,亭林赠莞莞。 最后一笔落下,赵璟琰眯着眼看她。 她立在月下,即便着男装,却是身姿娉婷,曲线玲珑,像紫藤树上初绽的蕊,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有种奇异的清华气象。 自己画的,要有本不及眼前的人儿半分。 “以后,每年的上元灯节,我都替你画一副。一年又一年,等我们老了,再拿出来看。” 青莞翕动了下嘴唇,低声道:“那时,我早已白发鹤颜,遭了人嫌。你再看从前的,只怕越发的看不上我了。” 赵璟琰轻声笑道:“没想到聪慧如你,也会讲出这样的傻话来。我比你大得多,要老也是我先老,看不上的人,也是你。” 顾青莞主动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那咱们便一起慢慢变老。” “一言为定,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 四目相对,缠缠绵绵,你的眼中有个我,我的眼中倒映着你,再难移开。 月色映着男子的眉宇,微冷;秋风吹着女子的长发,染上了幽色。蒋弘文头一侧,见这两人情深款款,嘴角扬起。 “亭林,青莞,快来看看我画的如何?” 顾青莞慌乱的移开视线,走到他的画前,垂首观赏。 不等她开口,赵璟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错,笔力欠佳,神态却真,想来对画中的女子了然于心。” 史松音羞道:“太子爷不带这么淘埋人的。” “哟,还没怎么样呢,这就帮上了。史小姐要不要这么偏心啊。”赵璟琰故意逗笑。 “青莞,你看太子爷他……” “他说得极对啊!”顾青莞破天慌的没有帮松音。 史松音鼓着面颊,嘟着红唇,“青莞,你也欺负我?” 蒋弘文闻言,忙挡在史松音面前,“谁欺负你,得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顾青莞噗嗤一笑,指着蒋弘文道:“瞧瞧,我若不欺负你,又怎能炸出这人的真心来。” 史松音躁得没地儿躲,脚一跺,躲进了船舱。 蒋弘文没有去追,而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青莞,她的身子能不能成亲,我需心里有数,好早做打算。” 顾青莞收了笑道:“她的身体,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成亲没有问题,怀孕生子会有些难,但不是没有可能。” “几分可能?” “这样说吧。她的心脏是受不得压迫的,只要解决这个问题,便有五分的可能。”  “还有五分呢?”蒋弘文追问。 第三百八十回要的是品性 “交给老天。”青莞实话实说。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把好话说在前头的人。五分是她能把握的。 蒋弘文一改嬉笑的脸色,沉声道:“只有五分,我便不会让她冒这个险。” 青莞轻叹一口气,道:“此言过早,等我寻到法子再说。”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赵璟琰拍拍好兄弟的肩,“实在不行,到时候来个赐婚,如此一来,凭他是谁,也无话可说。” “爷,有两艘船在向我们的船靠拢。”侍卫突然出声,打断了谈话。 赵璟琰神色一凛,正要发作,一只白皙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他含笑将那手握在掌中,放柔了声音,道:“哪个府上的?” “一艘是高府的,另一馊是蒋府的。” 蒋弘文思了思,道:“高府的,定是高小锋;至于蒋府,莫非是大哥、大嫂他们?亭林,估计都是冲你来的。” 赵璟琰眉头一蹙,神色有些不喜。早知如此,弄艘小船就好了。 青莞淡淡一笑,抽出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还到他手中,“我和松音到船舱里避避。” 赵璟琰无可奈何点点头,目送她进舱,方才轻咳嗽一声道:“命他们靠过来。” 两艘船一前一后靠近,还真被蒋弘文料准了,只不过高家的船上,多了个未来的太子妃高敏; 蒋家的船上,多了个六爷蒋弘言和他的爱妾吴雁玲。 三船聚在一起,高小锋一袭灰袍立于船头,抱拳道:“拜见太子爷,七爷安好。” 赵璟琰含笑而立,手轻轻一抬,“今日佳节,不必多礼,你们之间松快些。” 高小锋笑道:“礼不可废,小妹,过来见过太子。” 话音刚落,一华衣女子从舱中走出,圆脸,秀眉,挺鼻,红唇,身披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端庄而不失雅致,贵气十足。 她款款上前,朝着赵璟琰深深一道,“民女高敏见过太子。” 赵璟琰眸光下意识的朝身后的船舱望了一眼,颔首道:“高姑娘请起。” 高敏抬首,如水的目光望向未来的夫君。 男子一身素色衣裳,长眉若柳,身如玉树,如神明降世,浑身上下散着贵不可言气势。 高敏暗下一惊,红晕透过薄薄的一层脂粉,慢慢晕染到整个脸孔。早就听大哥说起这位太子爷,是个极出色的人物,不曾想见了真人,更胜一筹。 想着如此丰神俊郎的男子,从此后便是她的良人,高敏心中涌上无穷的喜悦,然面上仅是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顾青莞透过船舱的玻璃,将高小姐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此刻方才明白为何皇帝千挑万挑,挑中了她。 清秀而不失端庄,温柔而不失稳重,果真是个极妥贴的人。 “青莞,不及你半分好看。”史松音轻声道。 青莞侧首笑笑,“中宫之位,要的不是容色,而是品性。以色侍君,不长久矣;品性,方能让君王看中。” 史松音见她话中颇有赞赏之意,不由奇道:“你当真一点醋意也无?” 青莞点了点她的鼻尖,叹道:“各花入各眼。她这样的,许能入了世家公子的眼,却入不了赵璟琰的。我不仅没有醋意,反倒有些怜惜她。” 青莞心里如此想,赵璟琰的心中也正这般想着。这姑娘倒是个端庄的,只可惜注定要被辜负。 高小峰见太子盯着妹子看,心中喜悦,暗道今日好不容易碰着,定要寻个机会让太子和妹妹相处一番,留下个好印象才行。 高敏却压低了声道:“大哥,难得遇到蒋家的人儿,咱们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免得失了礼。” 高小峰豁然开朗,不由暗夸妹子看得深远。 太子与蒋家的关系极好,么妹日后若想在太子心中占得一席之地,蒋家是个借力。 他压低了声道:“咱们见机行事。” 高敏微微一笑,垂下了头。 而此刻,赵璟琰身子一偏,对上蒋家的船,船头的蒋大爷抱拳行礼,“太子,安好!” 赵璟琰与他很是熟捻,淡笑道:“表哥好雅兴。” 蒋大爷尴尬一笑。心道这雅兴也是被逼出来的。 朱氏怀了身孕,也不知哪来的兴致非要出来赏灯,他怕街上人多,挤着她,这才弄了一条大船。 大奶奶朱氏在旁一边冲着蒋弘文挥着小手,一边对自家男人低语道:“你信不信,六小姐此刻就在船上。” “你如何知道?”蒋大爷瞧了眼爱妻。 朱氏挑眉道:“我闻着味儿就知道,老七整天介的往那府里去,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快让我过去,我要找她诊脉,那些个庸医,哪个都不如她。” 蒋大爷心头一动,正欲说话,却见一旁的蒋弘言环着吴姨娘,低语不停,连礼都不曾向太子行,当下沉了脸,厉声道:“老六,太子在眼前,为何不行礼,蒋家的规矩呢?” 蒋弘言一惊,忙放开吴雁玲,朝太子遥遥一揖。 赵璟琰目光掠过,看到一旁的吴雁玲时,眉心微微一蹙。 吴雁玲却大大方方的上前,福道:“八皇叔,安好!” 此言一出,蒋家船上的所有人,神色都有些难看。蒋大爷如剑的目光狠狠的剜了六弟一眼,忙朝太子陪了个笑脸。 赵璟琰仅一颔首,便将目光移开,与蒋家大爷说话。 吴雁玲绞着手中的帕子,神色有些讪讪,眼眶一热,垂首道:“弘言,是我唐突了。” 蒋弘文浑不在意,拍拍她的肩道:“别放心里去,不是什么大事。” “嗯!” 吴雁玲媚媚应答,眼角的余光却看向蒋弘文,寒光一闪而过。 史松音把收视线回,“青莞,你的这位二姐好不要脸,蒋家与太子这样的关系,见了面都要恭敬的称呼一声‘太子爷’,老齐王府早就不在了,她又是个妾,偏偏唤了声‘八皇叔’,不大妥当。” 身后的春泥冷笑道:“何止不妥当,简单不要脸。” “就是,凭她现在的身份,可是连门都不应该出的。” “那是你不知道她的手段,小姐这样聪明,在她的手上都吃过亏。顾家兴盛时,一府的姑娘就数她混得最开。” 春泥一想到延古寺的那一出,心里就恨得不行,忿忿又道:“小姐就这样放过她了?” 顾青莞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吴雁玲了,乍一见,吃了一惊。 许是灯下看美人的原故,吴雁玲的容貌比着从前,更精致明艳了不少,怪道蒋六爷宠得连蒋家的规矩都顾不得了。 她低声道:“老齐王府倒了,不就是对她最好的报复吗?” “人家可是想着小姐死呢?” “生不如死,也是件痛苦的事。” 春泥嘟着嘴道:“奴婢可没瞧出她哪里生不如死的样儿,活得滋润的很呢。” 青莞浅笑道,“那是眼前,咱们且看日后。蒋家的姨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并非心慈手软,她和郡主母女之间的帐,早在老齐王府没了的那天,就了了。 现何况她如今的身份,已不配她出手。一个妾而已,何必赶尽杀绝。 “哎,小姐,他们都要过来了!”银针一声低呼。 青莞回神,这才发现高府的船,蒋府的船已经与他们的船连在了一处,船与船之间架起了踏板。 史松音看了青莞一眼同,轻声低语道:“相逢不如偶遇,怕是太子爷也不好拒了去。” 青莞但笑不语,拉过她的手,道:“我们只管躲在里面,乐咱们自己个的,外头的事,交给他们去处理。” 青莞的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三船合一,众人齐聚一堂。 赵璟琰既是位高者,又是主人,含笑着把蒋、高两家相互引荐。 朱氏八百玲珑,与众人行过礼后,拉着高敏的手一通好夸。未来的中宫皇后,蒋家即便是这样的身份,也该好好相处的。 高敏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便打听过蒋家的事,很清楚这位大奶奶在蒋家的地位,拿出了十分的热络。 故两人相见甚欢。 高敏虽与朱氏交谈,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太子那头。 朱氏何等眼色,忙借了个由头与蒋弘文说话。 高敏笑而不语,脚步轻挪,往太子那头近了两步,暗暗留神太子的一举一动。 朱氏把蒋弘文拉到一旁,挤眉弄眼道:“青莞在不在里头?” 蒋弘文一愣,忙低声道:“不在里头。” 朱氏佯怒道:“老七,你哄鬼呢,我刚刚明明看到她在船上的。你连大嫂都瞒,回头别想我再护着你。” 蒋弘文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这女人眼神也忒好了些吧,大晚上的,隔那么老远,都能看得清人,莫非怀了身子的女人都耳聪目明? 蒋弘文不敢拿主意,只把求救的目光向赵璟琰看去。 赵璟琰正与高小峰,蒋大爷笑谈,一听到青莞两字,耳朵便竖起来了,所以这头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既然看见了,那也没什么可藏的,不如坦然示之,反正有弘文在,无人能挑出毛病。 只是她的性子,素不喜与陌生人打交待,生怕她恼,只让朱氏一人进去吧。  赵璟琰转过几个心思,终是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三百八十一回你说错话了 蒋弘文会意,方才笑着低声道:“大嫂好眼神,正在里头呢,你悄悄的进去,别让旁人看到了。” 朱氏心知老七不想伸张,遂轻轻点头,轻声道:“七弟放心,大嫂省得,绝不……” “可是六妹在船舱里?”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惊了一船的人,声音的主人凤目盈盈一点清,脸含惊喜道:“许久不曾见到六妹了,今儿真巧了。” 朱氏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火树银花台,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船舱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个年轻公子从里面走出来。为首的公子五官精致,眼角一抹魅色,尤为惊人。 身后的公子容色娇艳,眼波盈盈,身段瞧着却有一股弱态。 女扮男装,众人一见,眼中各有深意。 朱氏心中有愧,忙笑着上前打招呼,“扰了两位妹妹的清净,真真是大嫂的不是。” 青莞已知事情缘由,淡笑道:“正要出来和大嫂打招呼呢。” 言罢,牵着史松音的手,走到蒋大爷面前,轻轻一福。 蒋大爷朝老七瞪了一眼,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你大嫂怀了身子,请六小姐帮着看一看。” 青莞点点道:“放心!” “六小姐,又见面了”蒋弘言上前一步行礼。 他在皇帝跟前走动,进进出出的常能遇到顾青莞,两人偶尔也交谈几句,相交淡淡如水。 青莞福道:“六爷安好。” “六妹许久不见,这一身男装越发趁得妹妹眉目如画。”吴雁玲跟着上前,眼中含着微笑。 青莞笑笑,不曾停留一分,转身离去。 吴雁玲脸色大变,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算什么玩艺,竟然对她视而不见,从前像她这样的疯子,只配在自己的脚下匍匐。 不就是攀上了蒋弘文吗,哼,日子还长着呢…… 吴雁玲隐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个一把,疼得眼中含泪。 这副泪盈于眶的样子,落在蒋弘言眼中,又有一翻景象,他心疼地揽住她的肩,低语道:“没事,没事,许是她没听见。” 吴雁玲含泪抬头,紧咬唇瓣,泣声道:“我的身份,哪还配得上和她说话。” 这话不高不低,恰恰好传到青莞耳中,她身子一顿,并未理睬。 “六小姐。” 一个清柔的声音迎面而来,高敏款款走到青莞面前,目中含着一丝打量的意味。 自她从舱中出来,自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与太子传出流言蜚语的便是她吧。 这女子长得实在是好,一双如水眸子便能倾倒男人的心,这一身的皮囊果然是她不能及的。 高敏下意识的抬眼去看一旁的赵璟琰,却见他正含笑向她看来,心里咯噔一下,娇羞着垂下了眼。 这一垂,她忽略了太子的目光掠过她,落在了青莞的身上。 顾青莞对男子投来的目光试而不见,一通礼行下来,转身又折回了船舱。 蒋弘文一看,忙把脑袋凑到亭林耳边,“怕是有些生气了,得赶紧把人打发走。” 赵璟琰默默凝神了一会,低声道:“她没那么小气,只是不想引起误会。” 岸边,灯光点点;船上,茶香阵阵。 青莞看着围坐在她身边的人,慢慢垂下了双睫。 许久,她收回手,浅笑道:“脉相不错,母子均安,无须用药。回头我让人送几枝特制的安神香来,夜间临睡前点着,必能一夜到天明。” 朱氏一听,心中佩服的无体投地。 从前有孕,白天黑夜嗜睡,这一胎不知为何,夜里总要兴奋到四更,方才沉沉睡去,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朱氏推了推蒋大爷,由衷道:“我就说,只有六妹妹能治我这个病。” 蒋大爷笑眯眯道:“六小姐的医术,当真是无人能及,连老祖宗都是佩服的。” 朱氏放下衣袖,笑道:“就盼着赶紧进门,到时候我们也好沾了光。老七,你说对不对?” 蒋弘文面甜心苦,“大嫂说得对。” “六小姐,能不能帮雁玲诊一诊,她这几天也常常走了眠。”蒋六爷突然开口说话。  吴雁玲红着脸,柔声道:“我这点小病,哪需要劳动六妹。六妹她自己的身子也不好,前些天还听说她头伤了,卧床静养呢,别让她操劳了。六妹,你的头没事吧,下次可别再做这样的蠢事了,我听了 ,魂都吓没了。” 这话一出,热闹的船舱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都把目光对准了吴雁玲。 吴春玲惊得一捂嘴,羞愧的低下了头,怯生生道:“我说错话了吗?” 朱氏心头那个恨啊,恨不得上前甩她一个嘴巴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元灯节,太子和青莞出现在一条船上,虽然有个老七在,到底是不合规矩,你让未来的太子妃怎么想? 这不是把青莞放在火上烤吗? 这女子太恶毒了,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顾青莞一向知道吴雁玲厉害,却不曾想她厉害至此,在男人面前以柔示弱,看似不经意的提起,实则暗藏杀机。 把她与太子的流言重新提起,让太子妃对她心生忌惮,又可在蒋弘文面前挑唆一下,暗示她水性扬花。 一箭双雕,好本事! 春泥见小姐吃亏,心头起怒,也顾不得主仆尊卑,正要破口大骂。 青莞眼明手疾,捂嘴轻咳几声,淡笑不语。 这点小事,何须劳动春泥出头,自然有那厉害的人挡在前面。 果不其然,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而出,带着厉色,“大嫂,姨娘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怎么如今也放到外头来蹦跶,蒋家何时变得如此没规矩?” 蒋弘文脸色一冷,眼中寒光四起。 朱氏正等着老七出声,故意神色一哀,为难道:“这……人家是华阳郡主的女儿,又是六爷的心头好,便是老祖宗也不敢拦啊!” 蒋弘文冷笑一声,“哪还有什么华阳郡主,老齐王府乱臣贼子,作乱犯上,他的后人按理应入奴籍。” 吴雁玲一听,唰的一下脸色惨白,这是她心底最大的恐惧。 赵璟琰目光一凛,很不客气地道:“能入蒋府为妾,已是父皇大度。若是换了本太子……哼……” 这话一出,吴雁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筛子。 赵璟琰眼光冷冷的落在蒋弘言身上,“蒋舍人为了一个妾室,把蒋家的规矩,长辈的劝导统统扔至脑后,你这些年的书,也算是白读了。” 这话,从太子口中说出,已然极重。 蒋大爷俊眉皱了下,厉声道:“大奶奶,回去会知老祖宗,吴姨娘冲撞太子,禁足一年。” “大哥?”蒋弘言急急拦住。 蒋大爷一记刀眼飞过去,眼中的凌厉让人心生畏惧。蒋弘言赤红着一张脸,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顾青莞看着地上的吴雁玲,暗暗叹出一口气。 人啊,确实得如宝庆帝所说的那样,有粥吃粥,有饭吃饭,身处哪个位置,就按着那个位置的生存手则活下去。 一个妾蹦到台面上来,已然是错;当着太子,高府,蒋家所有人的面,把大家都想压下去的事儿,重新挑出来,更是错上加错。 人要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但青莞想不通的是,为何这个吴雁玲处处要与她作对。 她与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青莞收回视线,走到赵璟琰面前,深深一福,落落大方道:“多谢太子。回头太子若有空,不防与七爷一道,到青府小灼。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便先告辞了。” 赵璟琰深知这两句话,是说与高家人听的,遂含笑道:“来日方长,这一顿,女医逃不脱。” 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难堪的遮掩,一切如从前一般有礼,有节,在外人看来,反倒是光明磊落。 高小峰嘴角微微扬起,手轻轻在妹子肩上一拍,兄妹俩暗暗松出一口气。 原本他们上船,看到顾女医在,又是着男装,心里便有些狐疑,然而被吴雁玲这么一闹,狐疑立刻烟消云散了。 京中上下,谁不知道这赵华阳母女最是奇葩,从这对母女俩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货来。 蒋弘文眼风扫过,上前笑道:“青莞,我送你。” 顾青莞莞尔一笑,垂首低声道:“有劳七爷!” 一场花前月下的灯会,变成了刀光剑影的过招。 青莞累倒在榻上,懒懒不想说话。 月娘端着荡药进来,心疼的看着她,道:“这个吴小姐还真真是个人物,不知道天高地厚。我要是她,上赶着巴结小姐都来不及呢,哪还会来寻小姐的不是?”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青莞蹙眉。 月娘这话真与她不谋而合,吴雁玲最是聪明不过,今日这一招,怎么看怎么蠢啊! 不像是她的手笔! “小姐!” 帘子一掀,银针手里提了个灯儿进来,“小姐快看,这灯儿好不好看?” 青莞心思不在这个上头,粗粗扫了一眼,随口道:“哪来的?”  “在院里捡到的,我瞧着好看,便拿进来了。” 第三百八十二回父亲扎的灯 月娘气笑道:“捡到的灯儿,怎么可能好看,指不定是你们中哪个扔了的,偏你当了宝贝拾回来。” 银针不服气的把灯儿递过去,“月娘,您可别不服,我瞧着这灯,比小姐拿回来的小马灯,还精致百倍呢。” “哟……还真是呢!”月娘笑道。 “拿来我瞧瞧。”青莞被勾起了兴趣,懒懒支起身子。 “小姐,你看。” 顾青莞瞪大了双眼花容失色,这灯……她认得。 不仅认得,前世的十四年里,她年年会收到这样一盏灯。精致,漂亮,栩栩如生。 顾青莞一掀被子,冲了出去。 “小姐,小姐……” 月娘脸色一变,连忙追了出去。 银针一回首,见小姐的鞋子还在榻前,忙不迭的折身拎了鞋子。 女子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与同色长裙,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际,与月色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她提着长裙四下奔跑了两下,裙袂飘扬间,可以看出她未着鞋袜,竟是跣足而来。 隐在树上的苏子语眸色一沉,她追出来了。 一沉之后,又是一喜,他隐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握成了拳头。记忆纷至沓来。 “子奇,你的书房里书没本书,灯倒是多。这些都褪了色的,可以扔了。明年灯会,我帮你淘了新的来。” “别碰,这是我爹扎给我的。” “九叔他竟然会这个?” “我爹会的东西可多了,这只是其中一样。你看看,好不好看。” “好看!还真精致。” “好看吧,我爹年年给我扎一个。” “是不是要扎到你嫁出去为止?” “你怎么知道?” “嫁出去了,每年的花灯就由我送给你。这叫在家从父,出门从夫。” “才不要从夫呢,你想得美,哼!” 顾青莞四下奔走着,眼中已有泪意,神情慌乱无比。 丫鬟们闻讯出来,看小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心里惊了一跳。在她们的记忆中,天塌下来,小姐都不会有如此神色。 院子空空荡荡,没有那个记忆中的身影,顾青莞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脸上小珠在清亮的月色下,清如朝露。 父亲扎的灯与匠人不同,他只用桂竹与绫绢。竹条打磨的光滑无比,再用绫绢严严实实的包起来,精致无比。 父亲说,他的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万一给竹条伤了手,他会心疼。 情绪一点点稳当下来。 顾青莞慢慢垂下头,眸光落地上,地上她的影子斜斜不动。 这世上,从来没有鬼,即便像她这样,从鬼门关走过来的,月影下也有自己的影子。 那么是谁? 心念一起,那张英俊的脸在眼前浮现,顾青莞眸底的冷意一点点涌出。 会是他吗?只是他又如何学得父亲的手笔? 若不是他,那世间还会有谁,知道这件事? 青莞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清醒,拒绝去做任何的猜想与想象,只是把事情一点点的推算过去。 然而推算的到最后,顾青莞得出一个结论:这必是苏子语的手笔。 心中不由生出恨来。 试探是吗? 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竟然还有闲心来试探她? 她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子语,不管你是试探也好,还是其它,我就是明晃晃拿着剑走到你面前了,你逃不脱。 顾青莞嘴角泛起冷笑,目光向看天际一轮寒月,须臾,她拎起裙角,优雅转身,一步一步向屋中走去。 她走得极慢,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青松一样,不惧怕任何风吹雨打。 苏子语隐在树上看得出神,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一摸,竟是泪水。 他摊开手,看着手上一道道的划痕,苦涩一笑。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他就想送她一盏灯了,为此,还偷偷的向九叔拜师学艺。 想着有朝一日,等她嫁给他,上元灯节,他带她去观灯,然后冷不丁的拿出一盏亲制的花灯,她一定会喜得连睡梦中都是笑意。 九叔一听他要做灯送给女儿,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一老一少瞒着所有人,躲在书房以下棋为名,一个教,一个学。 那一年的冬天,他跟着九叔学了一个月的时间,钱家就被一把火烧了。 这些年过去了,做灯的手艺还在,看灯的人却弄丢了。他和她终逃不过命运的渊蔽。 苏子语悲从中来,脚步轻点,人已跃墙而去。 梦到底是圆上了。 苏子语回府,看到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目光一沉,道:“怎么回事?” 小丫鬟忙停下来,笑眯眯地福道::“恭喜三爷,三奶奶刚刚晕倒了,请了大夫过来,说是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大奶奶命人送了些补品过来。” 怀上了? 苏子语嘴角泛起冷笑,在院子里静静立了一会,方才踱步进了房间。 手一挥,所有丫鬟都退下去。 躺在床上的殷黛眉慢慢侧过来,见是他,眼中露出一抹恨意。 苏子语背手上前,道:“三奶奶有了身孕,真是喜事一桩,日后便安心在房里养胎。” 殷黛眉猛的从床上爬起来,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咬牙切齿道:“苏子语,这一下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男人眉头一皱,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在她的脸上戳出个窟窿够。 殷黛眉吓得手不自觉的就放开了。 苏子语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亲生孩子抚养的,若是个男孩,将来苏府三房的家业,都会让他继承。” 殷黛眉连连摇头,脸上都是恐惧。这男人是个变态,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苏子语道:“明儿,我会派人去英国公府传喜讯,你该如何做,不用我再说。今时更不同往日了,英国公府自身难保,你可别再给岳父岳母大人添麻烦。” “你……” 殷黛眉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是魔鬼。 暗夜深沉。 吴雁玲回到房间,伤心的扑倒在床上,嘤嘤直哭。 蒋弘言心疼不己,却又不知要如何劝,急得只用手抚着她的后背。 吴雁玲哭了一会,支起身子道:“六爷,我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要将我禁足一年。我好歹也是她的姐姐,许久不见,关心她的身子,错在哪里?” 蒋弘言只会读书,内宅中女子心头的弯弯绕,一窍不通。他隐隐觉得女人的话是说错了,却又不明白错在何处? 吴雁玲见他不说话,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也不必为难,只管把送回去,我吴雁玲虽然落魄了,却也知道好歹。” 蒋弘言一听,急了,忙哄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个气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回头我求了老祖宗,把你放出来。” “六爷,老祖宗请您过去一趟。” 吴雁玲一听,忙抓住男人的衣裳,泣道:“六爷,定是她们告状去了,你可要替我分说啊。” 蒋弘言心疼的抚着她眼底的泪,“放心,我省得。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来。” 男人匆匆而去,吴雁玲将帕子一扔,眼中露出阴狠。 她自诩聪明,却不曾想连与顾青莞过招的本事都没有,便落败了下来。 她就不相信,这辈子比不过一个疯子,顾青莞你给我等着,等你嫁进了蒋府,咱们再一比高下。 太子府。 檐下宫灯高悬,人影幢幢映在糊窗的纸上,隐隐绰绰。 书房里,赵璟琰翻看着奏章,神色有几分凝重。 今冬各地灾害频出,国库空虚,他下令盘帐,一盘惊吓住了所有人。 瑞王这些年在户部,竟把户部当成了自己的小金库,暗下挪用了近千万两的银子,中饱私囊。 若不是蒋家,史家年前带头捐了些银子,只怕这个年都撑不过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让国库丰盈起来,这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太子爷,烟侧妃来了。” 赵璟琰目色微闪,道:“把人请进来了吧。” 烟莞一身月牙色锦袄,笑意款款走进来。 赵璟琰回首看她,道:“怎么这个时辰还不歇着。” 烟芜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取出里头的青花瓷碗,“给爷炖了些清火去热的燕窝粥,爷趁热喝一碗,也好填填肚子。” 赵璟琰扔下奏章,颔首道:“难为你有心了。” 烟芜将粥奉到赵璟琰手边,趋势打量眼前的男子。刀削般的面庞,俊美宛若天生,唇角微微上扬,淡淡含着笑。 真好看。 赵璟琰察觉到她的目光,抬首道:“今日上元,你们在府中过得如何?” 烟芜笑道:“与姐妹们一道听了出戏,热闹了一下午,晚上在后花园观了会灯,用了酒席才散去。” “到是热闹。” “爷若在,就更热闹了。”烟芜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颇有几分哀凄,“姐妹们都说爷好久没在府里用过饭了。” 赵璟琰睨了她一眼,笑道:“阿芜是在抱怨我,冷淡了你吗?嗯?” 声音带着几分邪魅,勾得人神魂一荡。 烟芜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烟芜含情脉脉的看向他,道:“爷,阿芜不敢。”  赵璟琰淡淡道:“爷的阿莞还真是口是心非啊!” 第三百八十三回爷不说着玩 烟芜微怔了下,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也判断不出他话里的含义,是褒,是贬。 太子即将大婚,钦天监已选定了几个日期,就等节后开市呈到皇帝手中,最迟五月前必定完婚。 太子妃一入府,爷的心里就更不可能有她,倒不如趁着现在,坐实了太子女人之名,为将来留条后路。 所以,半夜而来并非只为送宵夜。 烟芜翁声道:“爷……阿芜想……” “阿芜!” 赵璟琰出声打断,“我若放你出府,你愿意不愿意。” 烟芜惊心,忙跪倒在地,“爷,阿芜这辈子就想留在爷的身边,为奴为婢都可以,求爷别赶阿芜出府。” 赵璟琰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沉默下来,顿了顿道:“不光是你,府里的那些个女子,爷都想放出去。” 烟芜立刻呆愣住了,心底涌上震惊。 她入府这些年,府里的女人只有抬进来的,从没有放出去一说。如今爷为了太子妃连她也要赶出去,难道爷真心爱慕她? “你思量思量,爷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烟芜无声无息的垂下了眼睛,半晌,抬头缓声道:“爷是想逼烟芜死吗,烟芜离开了爷,一天都活不下去。” 赵璟琰皱了皱眉,有种周身被爬藤的丝瓜缠住的感觉,莫名的想逃离。 莞莞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她无论在哪里,有没有他,都能活得很好。 如同一棵树,深深扎根泥土,风吹,雨打,都以飞扬姿态直立着,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他淡淡道:“谁离开了谁,都能活。起来吧,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罢。” 烟芜连连摇头,泪水磅礴而下,“爷要赶阿芜走,阿芜死也不起来。” 美人落泪,媚眼楚楚,赵璟琰却只想逃离,“当爷的话是耳旁风吗?” 烟芜猛的停住了哭泣。她入府八年,爷何曾对她有过如此声色厉疾的时候。 她摇摇晃晃爬起来,连礼都不曾行一个,扭头飞奔出去。 “爷,烟侧妃哭着离开了。”阿离探进头。 赵璟琰冷笑,“随她去。” 阿离悄悄看了太子一眼,道:“爷,欲速则不达。皇上若是知道了,也不会答应,还是缓一缓再说。” 赵璟琰沉默了一会,叹道:“阿离啊,待你以后有了心爱之人,就知道有些事情,连缓一缓,装一装都是不行的。” 阿离垂下眼睛,却无话可说。 “去,找个可靠的匠人,把这两幅画表起来,表好了,把送到青府。” 阿离微微一愣:“是,爷!对了爷,三月初三是老祖宗的生辰,刚刚刘长史来问,送什么礼好?” 一晃老祖宗竟七十大寿了! 赵璟琰思忖片刻,道:“这一回的礼,稍稍重些。” 翌日,清晨。 西市有条古玩一条街,街尾有个古玩铺,铺子的主人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裱画师,姓贺名一。 这日他刚打铺门打开,便有两个官爷模样的来请,贺一见来人,眼前一亮,当下关了铺门上了马车。 马车略行一盏茶的时间,入了太子府,贺一下马入内,过了几处院子,在一处房舍前停下脚步。 入厅堂,便见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贺一忙上前行礼:“小的给离爷请安。” 阿离指着桌上两副画道:“老贺,这两天把铺子关一关,先这两副裱起来。” “离爷,我先瞧瞧!”裱画这一行的规矩,定要先看到画,才能应下。 阿离手一落,按在画上,正色道:“瞧可以,看到什么烂在肚子里,若敢漏了一点风声,当心你的脑袋不保。” 贺一陪笑道:“离爷认识我老贺,也不是一日两日,我是什么样的人,离爷还不放心吗。” 阿离这才把手拿开,“快点,太子爷等着要呢。” 贺一将画摊开,只一眼心中便有了数,眯着眼道:“这几日我就在太子府住下了。” 是个聪明人。 阿离点头道:“东西都预备下了,老家伙,开工吧。” 裱画并非难事,三日后,贺一得了赏赐回到铺子,刚要把怀里的银子收起来,忽然脖间一凉,便失去了意识。 而此刻,这两副裱好的画,摆在了赵璟琰的案桌上 他看了又看,心中颇有几分舍不得,“阿离,你觉得爷这一副画,如何?” 阿离目光扫过,道:“爷,阿离不懂画,只觉得六小姐比这画上的人儿要好看。” 赵璟琰慵懒一笑,“还是你聪明啊。来人,铺纸研墨。” “爷,您这是……” 赵璟琰不语,提笔在空中略略描了几笔,方在铺好的纸上一挫而就。 画成,他方才把原来的旧画卷起,“给六小姐送去吧。” “是,爷” “等等!” 阿离顿步,“爷,还有什么吩咐?” “把宫中赐下的龙眼,替六小姐送去。”赵璟琰掸了掸衣袖。 “是” 阿离离去仅一息,又折回来。 “何事?” “爷,宫中来人,皇上请爷入宫。” 赵璟琰神色一凛,道:“来人,替爷更衣。” 赵璟琰入得内殿,见礼部、钦天监两位头儿也在,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上前行礼。 宝庆帝手一抬,示意他起来,“老八,钦天监拟了几个日子,你自个瞧瞧。” 赵璟琰笑道:“父皇定夺就行,老八听父皇的。” 宝庆帝哼一声,道:“四月初九倒是个好日子。” 四月初九,还有两月,赵璟琰心中微惊,如此仓促,父皇到底是不放心他啊! 不等他出言反对,礼部尚书苦着脸道:“皇上,时间太仓促了。” “父皇,儿臣大婚,三媒六礼行起来,必要妥妥当当,方不让世人笑话,不如往后挪挪。”赵璟琰正色道。 宝庆帝不语,只拿目光看着寿王,似要分辨这话中的真假。 钦天监监正见状,忙笑道:“皇上,五月二十也是个极好的日子,春末夏初,不冷不热,雨水也少,正适合太子大婚。” 宝庆帝又哼了一声,道:“老八,你觉着呢?” “老八觉着合适。” 宝庆帝脸上方有了丝笑容,“既如此,就拟旨召告天下吧。” “是,皇上!” “你们去吧,老八留下。” “臣等告退!” 随着二人离去,内殿又恢复了安静,恰好李公公端了汤药进来,赵璟琰上前接过来,亲自尝了两口。 “父皇,用药吧。” 宝庆帝一直望着他,接过药,慢慢饮下,又漱了口,方指了指床前的凳子,道:“朝庭开市,可有什么为难?” 赵璟琰笑道:“再难的事,儿臣也能应付,父皇保重龙体,才是正经。” 宝庆帝眼露赞赏之意。 这个老八到底是长大了,从前一受委屈,便抱着他的腿一通大哭,如今做了诸君,越发有了担当。 “户部的事,到此为止吧,不用再往下查了,他到底是你的兄长,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君者,利弊权衡很重要。” 赵璟琰明白父皇说的是瑞王私挪银俩一事,遂道:“儿臣也是这个意思。” 宝庆帝满意道:“御国之道,御人之道,御下之道,均有很多的讲究,从今日起,你每日来朕这里一个时辰。” 赵璟琰心知肚明,父皇这是要拨沉指点他,遂跪下道,“多谢父皇。” 皇帝合目,在心中叹了口气,方睁眼道:“听说你与她上元灯节去观了灯?” 赵璟琰苦笑,“瞒不住父皇的眼睛,是儿臣逼着她去的,到底心里有些放不下,想见她一面。” 如此坦承,宝庆帝倒有些诧异,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情之一事上,你太像你的母妃了。” 赵璟琰呆愣,无言以对。 “朕的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一个个都是为着她们身后的家族而来,独你的母妃是为朕这个人而来。” 宝庆帝目光有一丝缱绻,“你母妃蒋家出身,骨子里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她喜欢朕这个人,心中盼着与朕一生一世一双人,听着是不是有几分可笑,朕是君王。” 赵璟琰苦笑。 “朕身为她的丈夫,能宠她入骨,但朕身为君王,则需雨露均沾。你母妃她……郁郁寡欢,终是为朕染了一身的病啊。” 宝庆帝心中一痛,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浮出一个女子,眼波凝,眉峰聚,眉眼英英,无限妩媚。 赵璟琰眼中落下泪儿。他一心以为母妃的死,有什么蹊跷,临了,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爱得深了,眼中容不下一滴沙子,却又喜欢着那个人,欢愉、痛苦,吃醋,妥协,不甘……循环着这个无法解脱的死局。 宝庆帝睁开眼睛,轻叹道:“情深不寿,慧及必伤,她到底是去了,朕心痛万分。这样的深宫里,再不会有一个人,仅仅为了朕这个人而来,无所图,无所求,就是爱着朕。” 赵璟琰此刻方才明白,父皇对他的宠爱,对他的宽容,从何而来。他无言的凝神着皇帝,心底浮出一个人影儿,与记忆中母妃的样子重叠起来。 她与她,何其相象,又何其不像。 母妃为爱妥协,却又无法圆满,只能抑郁而死;  而以她的心性,只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会抽身离去,然后天涯相望,不复再见。 第三百八十四回你是个痴心的 宝庆帝思到痛处,眼中含泪,“老八啊,情之一字,毁人啊。朕知道你是个痴心的,越是如此,朕越不能成全你。你……可明白?” 赵璟琰膝行上前,将皇帝的手握在掌中,“父皇,儿臣明白。儿臣只是觉得深宫寂寞,若母妃还在,定能让父皇多几分笑颜,少几分愁色。” 所以,他的身侧必要有她,而不是像父皇你那样,余生只有怀念。 宝庆帝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不敢想象,若她还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也许早就两看两相厌了。男女之间的情爱,从来都经不起岁月的考量。 淑妃于他,只是一个不曾圆满的梦罢了。 再绝美的女子,再缠绵的情爱,又怎比得这天下霸业尽握在手。皇权之美,只有尝过的人才会明白。老八他到底还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 “去吧,这当口上别再节外生枝。那丫头并不适合你。” “是,父皇!” 赵璟琰以额点地,嘴角微微扬起,似嘲讽,又似不屑! 这厢边太子大婚的日子刚刚敲定,那厢边已悄然传开。 仅仅半个时辰,宫中的旨意入了高家。 工部尚书高鸣涛闻讯,当即穿上朝服,领着众儿孙往前厅接旨。 李公公亲自宣旨,声音抑扬顿挫,听得高家众人心头雀跃。 是夜。 青府内宅。 月娘替小姐打散了头发,替她细细梳理,轻声道:“小姐,那副画得找个地方收起来,被人瞧见了不好。” 青莞抬眼漫视镜中,想了想,道:“就收在书房的暗格里吧,松音的那副一并收起来,待事情了了,再还给她。”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 月娘犹豫了下,低声道,“太子大婚订在五月二十,没几个月了,小姐,月娘心里有些不安。” “五月二十?” 青莞心里被这个日子刺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声,道:“什么不安的,这事不该咱们操心。” 操心也没用啊!月娘在心里补了一句。 青莞拍拍她的手道:“他若有情,自不会委屈了我;若要委屈,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托付。” “小姐到底心大。”月娘叹道。 不是心大,而是不在你手中把控的事情,思虑了也无用,倒不如把自己稳住了,静观其变。 青莞不想再说这个话题,遂问道:“老祖宗的七十大寿,礼可备下了?” “钱福那边已经备下。” “师爷最近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我忙着宫里的事儿,冷落了他。” 月娘扶着小姐上床,笑道:“他忙得很呢,天天往外跑,跟一帮子穷酸书生混迹在一道,喝茶,对对子,谈论治国之道,比那皇帝佬儿都要忙。” 青莞思了思,意味深长的道,“他也是该忙起来了。” 放下帐帘,月娘吹灭了烛火,掩门而去,静立着站了一会,遂往史小姐院儿里去。 那院里还亮着灯,史松音正在灯下观摹那两幅画,月娘说明来意,她忙将画小心收好了,交到月娘手中。 “收起来吧,放妥当了。” 月娘笑道:“就放小姐书房,史小姐若想瞧了,只管去。” 史松音含羞啐道:“月娘笑话我。” 月娘笑着说了一会子话,方才离去。行至长廊处,忽然脚下被什么一绊。 “哎啊!” 月娘尚未来得及回神,一个踉跄,人已摔了下去,手中的画卷滚了几下。 电光闪烁之间,有个黑影一晃而过,月娘恰巧低着头,根本不曾看见。 “哪个杀千刀的横了块砖在这里。” 月娘怒骂了两声,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捡起两副滚落的画,一瘸一拐的走进了夜色中。 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手中的两幅画仅仅在这一瞬之间,已被人调了包。 半盏茶后,那画已经摆在了贤王的书案上,他的眼中喷出火来,似要将那画灼出个洞来。 幽暗的水面上,少女的身影在灯影里浮现,似笑似嗔,似梦似幻,勾人心魂。 “哼!” 一声冷哼不高不低的响起,老肃王放下茶盅,走到书案前,目光冰冷。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啧啧啧,贤侄儿,瞧这热乎劲,这两人怕早就有了首尾。行宫那一出,多半是他们设的美人计呢,若不然,老八又怎会如此凑巧的出现。” “好你个老八,我竟然上当了!” 赵璟炜一拳打在了桌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青莞,赵璟琰,你们如此算计我,我岂能饶过!老王爷,下一步咱们如何走?” 肃王不曾答话,目光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笑出了声。那锋利的笑声,让书房中的两个不寒而栗。 赵璟炜暴怒道:“老王爷,再不动就来不及了,您可得想办法帮帮我啊!” “急什么?” 老肃王抬起头,看了看门外,淡淡一笑道:“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做。” 赵璟炜沉不住气,“被人算计至此,要我如何等得及!” 老肃王见他焦躁,收回视线,目光在贤王身上打了个转。 “他想欲盖弥彰,本王却非要将事情大白于天下,贤侄啊,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赵璟炜心头狠狠跳了一下,“如何开场?” 老肃王置若罔闻,背手走到窗前,目光犀利,“就从蒋家老祖宗的七十大寿开场。” “老王叔,我要如何做?”赵璟炜心里激起希望,一脸的跃跃欲试。 老肃王回首,“有个人,需你亲自出面会上一会。” “谁?” “华阳郡主!” “怎么会是她?”赵璟炜愣在当场。 上元灯节过后,天气骤变,连下了几天的雨,好不容易放了睛,却又刮起了风。 北风连刮两日,空中雪花飞扬。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京中一片银装素裹。 赵华阳立于檐下,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心情也似这天气一般。 蒋家传来消息,女儿冲撞太子,被禁足一年。一年,黄花菜都凉了! 我的女儿啊,你瞧瞧你,进了蒋家的门,一天的好日子都没过过,还被人死死的踩在脚底下,你这是何苦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母女俩安安份份守着银子过活。 “郡主,郡主,不好了,不好了,贤……贤王……来了!”谭嬷嬷一脚深一脚浅的跑过来。 赵璟炜?他怎么来了? 赵华阳心头一惊,身子晃了几下,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郡主,别来无恙啊!” 赵璟炜一身锦袍,头戴玉冠,风度翩翩的往椅子上一坐,根本看不出丁点落魄王爷的样子。 赵华阳摸不清他的来意,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王爷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日子过得如何?” 赵璟炜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脸上呈出冷淡笑意,“瞧着,似乎很不好,清减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赵华阳神色一哀,以帕拭泪,“还能如何,有一日便混一日罢了。” “郡主啊,咱们同是天涯落魄之人。” 赵华阳苦笑,“王爷还是王爷,我却再不是从前的郡主。” 赵璟炜唇边勾起一丝嘲讽,“何必说这种话,有朝一日他登了大位,我怕是连郡主的下场都不如啊!” 赵华阳揣摩这话中的深意,目中闪过精光,想开口直言相问,却又有些胆怯。 赵璟炜低低叹道:“郡主啊,帝王相将宁有种乎,堂姐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 赵华阳心里蓦的一沉,手心渗出密密的汗来。 然而赵璟炜却不让她有片刻的喘息时间,厉声道:“郡主以为,他上了位后,你还过守着这处精致的宅子过活吗?” “你……你这话是何意思?”赵华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尖锐。 “我这话的意思是,郡主只怕不知道,那位心底最爱的人,是你的继女顾青莞呢?” “什么?” 手中的帕子飘然落地,赵华阳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眼睛差点弹出来。 那么说来,外头的那些流言……是真的! “堂姐啊,有顾青莞在,你说你将来的下场会如何?”赵璟琰淡淡一笑。 “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将她送到本王的床上的!” 赵华阳心如死灰。自己做下的孽,何止是这一桩,还有延古寺那一桩呢! “所以堂姐啊,现在有一个好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会不会拿捏住了。” 赵璟炜看着她脸上的反应,轻轻抛出了这一句。 正月一过,朝庭开市。 赵璟琰监国,忙得日夜颠倒,闲等看不到人,顺带着蒋弘文也不见了人影。 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青莞与刘兆玉却松懈不得,仍细心替皇帝调养着。 二月,不期而至。 曹子昂自金陵而返,一入青府,青莞便得了消息,命刘嫂置办一桌,晚上替他接风洗尘。 听到曹梓曦并未跟随入京后,她的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席间,曹子昂并未提及妹妹一事,青莞也不问,两人单独对饮了一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此时,蒋府有请贴到。 第三百八十五回千里马常有 青莞捏着烫金请贴,指了指上头史松音的名字,笑而不语的将请贴递了过去。 史松音看罢,脸露羞涩,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 虽是二月,天儿却冷,房间里烧了地龙,姐妹便头挨着头一处说话。 “青莞,我与蒋府非亲非故,为何要我去?” 青莞思了思道:“把你请去,怕是弘文的意思,他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史松音双眸清亮,脸上似喜似嗔,“听说是很忙。” “确实很忙!” 青莞收了笑,接话道:“户部的事,太子府的事,银庄的事儿,蒋府的事儿都要操心。” 史松音轻叹道:“说到底,还是太子身边信得过的人太少,若不然事儿分摊出去,他也能歇歇。” “史大小姐是心疼七爷了呢!” 史松音啐了青莞一口,捂着脸道:“没良心的,总取笑我,再不理你。” 顾青莞却心中一动,目光微有深意,“好了,都是我的不是,史大哥何时归京?” “估摸着要到三月底,府里事儿多,大哥是家主,难得回去一趟,总要把事情料理完了,才能入京。” “二姐这回会跟着一道来吗?” 史松音摇摇头,“大哥信上没说,我倒盼着他来,大哥一人在京里,也没个照料的,忒可怜。” 两人又闲闲说了会话,方才入睡。 待史松音的呼吸渐渐平稳,青莞悄然掀了被子,于黑暗中穿妥了衣裳,走出了房门。 春泥、月娘在外头守夜,听得动静,忙披了衣裳起身。 “小姐要去哪里?” “月娘,你别动,春泥,陪我去师爷处走一趟。” 石民威看着深夜造访的小姐,笑道:“天寒地冻的,小姐何苦亲自过来,有事,让丫鬟们过来唤一声。” 青莞淡淡看着他,唇际古怪的笑似别有意味。 石民威被他瞧得心头有些发麻,“小姐有话不防直说,是不是民威做错了什么,惹得小姐不高兴了。” 青莞突然脸一沉,“确实有些不高兴,这些日子你天天往外跑,是这青府留不住你吗?” 此言一出,石民威有如雷劈,“小姐怎会这样想,我……” “既然留不住,不如出府去吧。来人,替石师爷收拾东西。” “小姐,小姐……”石民威急得面红耳赤。这是如何说的,好好的小姐竟然要赶他走。 “东西收拾好了,送到太子府。” “啊……” 似一道雷劈中了石民威,他呆呆的看着青莞含笑的眼睛,如梦初醒。 “小姐,你的意思是……” 青莞朝他微笑,柔声道:“虽然我极舍不得,但以师爷之高才,屈居小小的青府,实在是大材小用,暴胗天物,倒不如到太子跟前历练历练。他那边正是用人之际。” 石民威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太子跟前历练,也就意味着一脚踏入太子的政治圈子,将来太子九五至尊…… 石民威不敢往下想,撩起衣袍,直直的跪在了青石砖上,怦怦怦三个响头,磕头惊天动地。 “小姐大恩……大恩……” 语不成语,泣不成泣,石民威的后背一动一动,已然激动难以自持。 青莞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扶起,“师爷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若没有真材实学,我也断不会让你去的。” “民威跪天跪君跪父母,还跪小姐,小姐是民威此生最敬佩的人。若没有小姐,我早就是白骨一堆。” 青莞微笑道:“老黄历何必再说,有件事儿,我需交待你。” 石民威何等聪明,立即道:“小姐无须交待,民威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就算我入了太子府,民威也只认小姐一个主子。所以,小姐只管放心。” 青莞听他这样一说,倒语塞了,半晌方道:“你收拾收拾,今晚便去,我书信一封,你带过去给他。” “是,小姐。” “入了那府,多看,多听,少言,他虽为太子,但到底差了一步,这一步很关键,你需用十分的心。” 石民威慎重道:“小姐放心,民威必不负小姐重托。” 太子府。 阿离推门而入,忽视众人的目光,走到太子跟前,附耳低语,“太子爷,青府来人。” 赵璟琰眉心一皱,挥了挥手道,“夜深了,你们且去吧,户部的事明日再议。” 众谋士行礼,一一告退。 蒋弘文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下发麻的四肢,道:“谁来了?” “七爷,是石师爷。” “是他?”蒋弘文神色一喜,宣兵夺主道:“快快有请!” 赵璟琰轻扫他一眼,“怎么,这人合你的口味。” “何止合我的口味,当初京中流言四起,我与你府中谋士束手无策,是他一步步推算,抽丝剥茧。亭林,不是我说,你这个太子有他做帮衬,如虎添翼。” 赵璟琰用指尖点着桌面道:“也不想想他姓什么,石阁老何等人也。我倒是想把人请进府,但他是青莞的人,我不好下手。” “太子爷,石师爷到!” 话音刚落,一个灰袍的中年男子信步而入,跪拜行礼,“草民民威,拜见太子,这是小姐的亲笔书信,太子爷请看。” “不必多礼,起来吧!” 赵璟琰慵懒抬了抬手,接过阿离递来的信,展开一瞧。 忽然,他猛的从太师椅中跳了起来,把一旁的蒋弘文吓了一跳。 “她把你……给了我?” 石民威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字一句道:“小姐说太子爷虽为太子,但到底差了一步,这一步很关键,让我需用十分的心。”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蒋弘文心中一喜,全然不顾“曹操”用在这当下,恰当不恰当。 “好,好!” 赵璟琰强压住内心的欢喜,笑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石民威,你可别让本太子失望。” 石民威深深一揖,恭敬道:“民威当自尽全力而为。” 赵璟琰望他片刻,朗声道:“来人,给石师爷备下上好的院子。另拨四位婢女照顾其饮食起居,不可怠慢。” “是,爷!” 阿离手一伸,“师爷,请随我而来。” 石民威笑道:“太子爷,民威先去,明日再与太子秉烛夜谈。” 蒋弘文见他走远,眨了眨眼睛道:“亭林,此刻心情如何?” “当笑!” 赵璟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仰天长笑。” 她将石民威送来,替他分忧解难,助他一臂之力,足可见她的心与他重叠在一起。 两颗重叠在一起的心,劈风斩棘,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璟琰心中泛过几丝柔,狭长双眸两簇火焰在跳动。若她此刻就在,该有多好,他定要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此刻还不是笑的时候,一大堆的事情等的要做,别得意忘了形。”蒋弘文见他唇际笑意轻扬,冷不丁的泼了盆冷水。 “太子爷,高小峰到。” 赵璟琰神色一淡,“今儿我这太子府倒是热闹。” “怕是为了婚事而来,若不然此刻他应该在神机营。”蒋弘文分析。 “婚事有什么可商量的?” “这你便不懂了,这里头的名堂极多。” 赵璟琰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很在行似的。” “在行七爷我称不上,不过有一点,你得小心了,高家不是省油的灯,为了你和顾六的将来,需留一手啊。” 赵璟琰沉吟半晌,淡淡一笑。 时间,总在不经意及忙乱中,悄然流逝。 转眼三月已至,春暖花开。 再过几日便是老祖宗的寿辰,京中动静颇大。那些与蒋家扯得上关系的,扯不上关系的,都想着能在寿辰上与老祖宗说上一两句话。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蒋家背后的人。 宫中的赏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由李公公亲自领着内侍,送到了蒋家。 老祖宗闻讯,穿上诰命夫人朝服,柱着皇帝亲赐的龙头拐杖,颤颤威威的迎出来。 蒋家一时,风光无两。 三月初三,大吉,和风高照。 今日老祖宗七十大寿,蒋府正门大开,张灯结彩,府门口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青莞下车,早有眼尖的丫鬟迎上来,“六小姐,史小姐,里边请,老祖宗正盼着呢。” 史松音头一回从正门入蒋府,心里有几分胆怯,死死拽着青莞的手不放。 又一想到要见到他,心儿狂跳得厉害, “别怕,我有在。” 青莞安慰了一句,由丫鬟引着入内。 春日的蒋府景致颇好,虽小桥流水,亭台楼榭依旧,然隐隐透着几分富贵气派。 少顷,青莞二人便相继入内。 相较之众人的盛装打扮,她们妆容素净,面白无瑕,更有几分清新雅致之感。 老祖宗看向青莞的神色,多了几分打量。 哎—— 到底是蒋家无福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过能跟在亭林身侧,也是极好的。  且不说她一身医术能帮着调理亭林的身子,只这孩子的聪慧,也是一大助力。 第三百八十六回真的见鬼了 “六丫头,快过来,坐到老祖宗跟儿前来。” 顾青莞两剪秋水潋滟一转,牵着松音的手坐于老祖宗的塌下。 众人一瞧,心中均不动声色。 听闻老祖宗极喜欢这位顾女医,看来传言不假。那处座位,连老祖宗嫡嫡亲的孙女,重孙女,都坐不得呢。 一拨又一拨的女眷进屋,诺大的花厅中已人满为患。 老祖宗怕顾此失彼,怠慢了众人,于是命朱氏领着小辈往园中赏花,只留妇人们闲话家常。 蒋府的花园美不胜收,又正值春季,更是花团锦簇。青莞搀扶着朱氏的手,趁势帮她诊了诊脉。 “脉相极好,不必担心。” 朱氏怀孕三月多,尚未显怀,面色白里透红,一看就知保养的极好。 “吃得香,睡得着,再不脉相好,就对不起妹妹的苦心了。” 青莞笑而不语。 朱氏四下瞧了瞧,压低了声道:“老七一大早的,特意跑我院里来叮嘱,说得闲了会来,让你在园子里等一等她。” 青莞听了哼笑。那厮哪里是为她而来,分明是冲着松音而来。 朱氏见她半分羞涩也无,不由打趣道:“这个老七,要么不上心,这一上心啊,便上到了心坎里。瞧瞧,几日不见,便心里惦记着,妹妹好福气。” 再好的福气也轮不到她。 青莞不由拿眼角去看身侧的史松音,待如愿的见到她脸上的一抹红晕时,方才满意的回过脸,道:“大奶奶就是会打趣我。” 朱氏笑眯眯道:“傻妹妹,既是打趣,也是心头喜欢,就盼着你早些进门。我偷偷与你说,大夫人都让老和尚挑了好几个日子,就等老祖宗一声令下了。” 青莞故意问道:“老祖宗怎么说?” 朱氏一听这话,眉头微皱,“也不知道老祖宗怎么想的,总不满意。大夫人为了这事儿,都着急上火了呢,回头还请妹妹开几幅清火的药才行。” 青莞眼中闪过复杂,默默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青衣丫鬟匆匆上前,“大奶奶,三夫人的娘家姐妹来了,三夫人让你去迎一迎。” 朱氏点点头,叫来身边的丫鬟,叮嘱道:“把六小姐引着去湖边的凉亭处歇会脚,好生招待着。” “是,大奶奶。六小姐请跟我来!” 四角凉亭,小巧精致。 青莞喜静,在此处与松音一道品茶聊天,颇为怡然自得。 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蒋弘文一袭锦衫,匆匆而来,额头微有薄汗。 他一来,顾不得与青莞打招呼,目光便落在了史松音的身上。 四目相触,两人似被陡然灼烫一般,面上沁上绯色,唇角都是微微上扬,丝丝缠缠的目光如蛛丝一般,扯着两人的心。 青莞见状,朝春泥看了一眼,转首回避,主仆二人沿着湖边慢行。 “小姐,今儿老祖宗寿辰,为何太子爷不来祝寿?” 青莞沉默片刻道:“蒋家已经太过风光,若太子亲置,烈火享油,反倒不美。” 春泥半知半解。 “华阳郡主到!” 也不知哪个丫鬟在外头脆喊了一声,花厅里一片寂静,众女面面相觑。 这个女人如今在京中的上流社会,已然是个笑话了,连好端端的女儿都给人做妾,蒋家怎么会把她请来? 老祖宗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心中不喜,脸上却笑道:“三夫人,你替老身迎上一迎。 韩氏见老祖宗开口,只能硬着头皮迎出去。 片刻间,一素衣女子昂首走进花厅,行至老祖宗跟前,盈盈一拜。 众女停止了私下交谈,把目光对准了赵华阳,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祝老祖宗身体安康,万寿无疆。” 老祖宗眯眼一笑,“倒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此言一出,众女心中明了,感情那赵华阳是不请自来啊,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赵华阳眼角的余光,把众人的神色都落在眼中,唇际古怪的笑似别有意味,“心里惦记着老祖宗大寿,给您老预备下了贺礼。” 老祖宗淡淡一笑,“劳郡主破费了。” “老祖宗说得哪里的话,这贺礼还得看您老喜欢不喜欢呢!不过……” 赵华阳拖了长长的调子,头昂得高高,道:“不过我猜这贺礼,一定能惊艳全场呢!” “噢?”老祖宗眼中锐光一闪,若有所思的看了赵华阳一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好。 这女子上门的动机,绝不是送贺礼这么简单。 赵华阳不等她发话,朝着身后的两个婢女递了个眼色,婢女立刻将手中的画卷展开。 “我今日给老祖宗呈上的,是一副画,画中的人老您一定认识……” 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众人一声惊呼。 这卷轴上的人,这卷轴上的人……不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顾女医吗! 赵华阳朗然一笑,“老祖宗,您眼神不好,容我替你读一下这画的题词:众里寻他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珊处。宝庆四十一年上元,夜,亭林赠莞莞!” 话毕,喧嚣的花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大夫人张氏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亭林赠莞莞? 这……这…… 老祖宗冷冷的看着赵华阳似笑非笑的脸,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这对母女,果然都不是良善的人啊! 明晃晃的刀向蒋家杀来了。 凉亭里。 一抹春阳透过亭角射进来,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女子的眉眼。 史松音赫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样,“今儿府中这样忙,又何苦来陪我?” 蒋弘文含笑看她,“那些人如何有你重要。” 史松音头垂更低,俏脸更红,娇嗔的低语了一句,“尽会说好话哄我,你……” 猝不及防之下的惊呼还未出口,便淹没了。 蒋弘文一手猛地揽过她的腰,一手扶在她的脑后,将她引到怀中,低首侵袭她的樱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史松音心头一乱,小手死死的抓住了男子的衣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口舌间的缠绵,让两人像两条溺水的鱼儿。 许久,史松音艰难的摆脱了深吻,不敢抬眼看人,只埋首在男子的胸前,含羞敛眉。 蒋弘文轻轻喘着气,梦呓般的唤道:“松音,我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 史松音扬起嘴角,心中涌上浓浓的喜悦,“我也是。” 一语道毕,再无声音,春日暖阳斜斜照在两人身上,有种不知身处何境的感觉。 忽然,一道突兀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凉亭。 “老七,老七!”朱氏火急火撩的扶着丫鬟的手跑过来。 她怎么找来了?两人心中一惊,忙各自分开。 史松音粉脸涨得通红,慌乱道:“弘文,怎么办?” “别怕,大嫂和我是一条心!” 蒋弘文低声安慰了一句,忙迎出去,“大嫂怀着身子,做什么跑这么急?” 朱氏喘着粗气,目光匆匆扫过亭中俏丽的身影,嗔怨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花厅里……花厅里都闹翻了。那副画……那副画……赵华阳拿来了。” 蒋弘文听得去里雾里。 “什么画?什么赵华阳?大嫂说得明白些。” 朱氏一跺脚道:“上元灯节,太子给青莞画的画……” 嗡的一声,蒋弘文像被雷劈中了,呆立在原地。片刻后,他突然大喊一声,“大嫂,你陪着松音,我去找顾青莞!” 朱氏被他吓了一跳,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看了眼惊慌失措的史松音,又看了看小叔子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跺足一叹,磨了磨后槽牙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顾青莞,上回亭林给你画的画,你放在何处了?”蒋弘文气势汹汹而来。 青莞不明就里,“放在书房了,怎么了?” “那画现在在赵华阳的手里,前头花厅闹开了,这一下可什么都瞒不住了。” “怎么可能?” 顾青莞心头一惊,自顾自走了两步,思绪在顷刻间爆发。停住,折回头,冷然一笑。 “弘文,你赶紧通知亭林。” “你呢?” “我要回府一趟,看看那画还在不在。” 蒋弘文立刻追问道:“若不在呢?” 顾青莞脸色微沉,“若不在,那真的便是有鬼了!” “小姐你看,画在啊!”月娘指着匣子里的卷轴,长松一口气。 青莞秀眉紧拧,“打开我瞧瞧!” 月娘忙弯腰拿起两卷画,转身走到书案前,解开细绳,小心翼翼的打开。 只是一眼,便有如晴天霹雳。这哪里还是原来的画,早给人偷梁换柱了。 月娘急得额头冒汗,“哪个下作小娼妇干的缺德事儿啊,真真是要了命了!” “两副画都换了?”月娘忙又展开一幅,心惊半截。 顾青莞看着两幅山水画,起初的惊讶渐渐消散,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狸猫换了太子,神不知鬼不觉,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周围的一切像被水墨晕开,她沦陷于一个充斥着危险的空间,四周有潜藏的敌人,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她。 她艰难的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心还是跳得很快。 “来人,备轿,我要去太子府。”  钱福心一惊,立刻拦道:“小姐,这个当口上……” 第三百八十七回我们是真的 “正是在这个当口上。” 顾青莞当机立断,言语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随即,她话峰一转,“陈平,我的书房被盗,你当知道该如何?” 陈平面色沉重,“小姐放心,若有内鬼,陈平一定揪出来给小姐一个交待。” “很好!” 顾青莞点头道:“福伯,你跟我一道去。” “是,小姐!” 然而青莞仍是迟到了一步。 她刚刚走进太子府,赵璟琰已于半盏茶之前,被叫进了宫中。消息传得如此迅速,她只觉得后脑一阵阵发木。 片刻后,她冷静下来,“领我去你家主子的书房,我等他。” “这……”太子府总管看着眼前这个极美的女子,心中泛起为难。 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若无太子首肯,绝不能放人入内,毕竟里面放着很多的重要书信。 只是眼前这个女子…… 片刻间,总管心里转了几个弯,眉眼一笑,忙恭敬道:“女医,请跟我来!” “慢着!”一个轻柔的声音由远及近。 烟芜穿着大红衣裳,长裙平缓柔顺的委曳于地,娴静宁和的款款走来。 她原本听说太子匆匆被叫入宫,心头有些不放心,往前院来看一看,不曾想远远看到一俏丽的女子与总管说话,心中好奇方才过来瞧瞧。 总管一看来人,忙朝着顾女医陪笑道:“女医,这是烟侧妃。烟侧妃,这是顾女医。” 青莞抬头,心里咯噔一下,眼中露出不可思议。 竟然是她——盛欢! 她不是死了吗?为何会在太子府,成了太子侧妃? 烟芜的心里也同时咯噔一下。 眼前的女子肤色玉曜,眉色淡远,气品高雅,如同画中走来的人儿。 “女医找太子有何要事?” 青莞踌躇片刻,道:“有些要事。” “真是不凑巧了,太子不在府中,女医请回吧。”烟芜眯了眯眼,目光傲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都说这个顾女医心高气傲,清冷无比,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竟然巴巴的凑到太子身边。可见再高冷的女子,也念着权力和富贵。 顾青莞不卑不亢道:“有些要事,须等太子归来商议。” 烟莞眉心微皱,语气有些冷,“太子入宫,归府不知时辰,女医确定要等。” “要等!” 烟莞心中不喜,冷冷道:“总管,把人领去外厅候着。” 总管心里为难。 外厅,那是一般客人等候的地方,旁人不知道女医的身份,他多少是清楚的,太子爷从宫中回来,要是知道了这事儿……怕会大怒。 “烟侧妃,女医乃一介女流,外厅都是男子,怕有不便,我领她入太子书房静等。” “放肆!” 烟莞勃然大怒,“书房重地,要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可担当得起?” “这……” 青莞一怔,嘴角勾出薄薄的一点笑意,“福伯,看来还是咱们多管了闲事。既如此,咱们回吧。” “小姐?”钱福有些不确定。 青莞冷笑道:“这事儿原不该咱们着急,既然太子爷身边能人这么多,自有解决之道。我们走!” 说罢,拂袖而去,钱福深看烟侧妃一眼,随后离开。 总管暗道不好,却又不好出言相拦,只能颠颠的跟了出去。 烟芜瞧着总管卑恭的样子,眼中露出狐疑,朝身后的婢女道:“顾女医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 烟莞直觉有些不大好,看着三人的背影思忖半晌,道:“去,打听打听太子为何进宫?” “是,烟侧妃!” 片刻后,婢女去而复返,“侧妃,奴婢打听到了。” “快说!” “起因是蒋府老祖宗七十大寿,华阳郡主拿出来一幅画,是太子爷画给顾女医的,上头还提了一句词。” “什么词?” “众里寻他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烟芜心中一惊,贝齿紧咬薄唇。 青莞登车,随即闭目养神,脸上不见喜怒。 钱福心中有无数的疑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拿目光一遍遍的去看小姐。 “福伯想问什么?” 钱福见她眼睛都未睁,不由干笑道:“小姐真是老奴肚子里的蛔虫。” 青莞抬睁开妙眼,波光流转,“我还能算出福伯想问的,一定是那个姻侧妃。” 钱福用力点了点头,“如果老奴还没有老眼昏花的话,这个姻侧妃应该就是盛府三夫人陆氏的养女,从前常跟在小姐身后的。” “福伯好眼力。”青莞神色微淡,“只是她为何活了下来,又入了太子府,我也一无所知。” “小姐回头问一问太子爷,便一清二楚了。” 青莞仅淡淡一笑,并未言语,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行至胡同口,便见月娘翘首以盼,停车一问,才知顾青芷夫妇等在府中。 青莞苦笑。二姐是三夫人的干女儿,今日老祖宗大寿,她定会前往,才能这么快的得了消息过来。 入花厅,顾青芷已迎上来,牵过青莞的手,急急道:“六妹,你与太子的事情,可是真的?” 青莞透过她,看向她身后的男子,笑道:“何为是真,何为是假?” “这……” 顾青芷被问住,见六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狐疑道:“莫非那画是假的?我就知道赵华阳没安什么好心。” “画是真的。” “什么?” 顾青芷大惊失色,那么说来六妹和太子…… 青莞点点头道:“我和太子也是真的。” 顾青芷脑子嗡的一声,身形摇摇欲坠。 青莞陪了个笑脸,也不知道要如何劝慰。 顾青芷一掌拍在她身上,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难不成哭吗?”青莞驳了一句,“二姐,我不惹事,事来了,也不怕。” “可是你和蒋家,和七爷……” 青莞轻声道:“老祖宗早就知道。” “什么?” 这一下,顾青芷彻底懵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怎么听不大明白。 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梁希拍了拍她的肩,道:“我就说六妹的事,不用你跟着瞎操心。” 顾青芷愣愣地看着自个的男人,仍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梁希将目光落在青莞身上,思了思道:“有什么难事,派人过来会吱一声,我与你二姐虽帮不上什么忙,到底是一家人。” 青莞强笑着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其实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事情一步步的走到了这里,再往前追溯,并无任何意义。 如今她更担心的是,赵璟琰这一趟进宫,结果会是什么? 赵璟琰此刻,正跪拜在殿中,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安。 早朝刚散,他连朝服都未曾脱去,便又被叫进了宫,如此匆促,不知所谓何事? 宝庆帝睨了他一眼,面色愈趋难看,“李公公,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于他听。” 李公公轻咳一声,遂将画的事情合盘托出。 赵璟琰听罢,眼中锐光陡然变冷,却不出言解释,只是垂下了目光,掩住了怒意。 李公公心里叹了口气,亦不敢再多说,一时大殿里默默无言。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赵璟琰心中冷笑,回回他这头出事,那头殷贵妃便得了讯,好快的耳报啊! 赵璟琰能想到的事,宝庆帝自然心里也明白。 他手一扬,冷笑道:“请贵妃先回去,朕这头还有事情。” 小太监为难的抬起头,“娘娘说,皇上不见,她便长跪不起。” “那便让她跪着!” 小太监看着勃然大怒的皇帝,吓得腿直发软,身子一缩,人已退了出去。 宝庆帝森严道:“太子,此事你可有话说?” 赵璟琰冷笑一声,“回皇父,儿臣只有一句话可说。” “朕容你说。” “此画乃上元灯节之时,我在游船上为她所作,以作念想。因不能示人,故深藏于青府书房,为何会落入赵华阳之手?”赵璟琰一针见血。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宝庆帝反而愣了片刻,方恨声道:“朕问的岂是这些?” 赵璟琰痞痞一笑,“父皇问的是……” “混账,揣着明白装糊涂,此事你打算如何收场?”宝庆帝拍案而起。 此言一出,赵璟琰暗松一口气。能破口大骂,代表父皇的心仍在他这头。 他肩头一抖,装着害怕的样子,“父皇,儿臣不知道如何收场,儿臣只是觉得大婚之前,若不能留下些什么,此生有憾。却不曾想……求父皇救我!” 蠢货! 宝庆帝冷眼旁观,心里重重的骂了一声,“你乃诸君,儿女情长与江山社稷相比,孰轻孰重?” 赵璟琰发自肺腑道:“自是江山社稷为重。父皇,儿臣知错。只是情之一字,难以自控,儿臣首先是人,其次是君,为人二十一栽,为诸君将将几月,请父皇容忍儿臣慢慢学习为君之道。” 宝庆帝一听这话,想着这几十年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心中唏嘘不己。他又何尝不知情难自禁的道理,只是身为储君,又岂能随心所欲。  “你如今已为太子,一言一行都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需三思而后行。朕老了,替你挡不了多少风雨,上苍留给你由人变君的时间,不多。” 第三百八十八回医者先是人 赵璟琰眉头微舒,就势慢慢将双手从膝头移下,颇为动容道:“儿臣宁可此生只为诸君,也求上苍能让父皇长命百岁。” 宝庆帝深深地看着他,心底有折心稚骨的痛。身为帝王,谁不想长命百岁,千秋万载,只是生死由命不由他啊! 他放缓了语气道:“难为你有这个孝心。只是今日这事,若不妥善处理,怕不能服众。” 赵璟琰猛的抬起头,目光炯炯看着上着的帝王,眼中微有狐疑。 父子俩对峙良久,宝庆帝忽然高声道:“来人!” 李公公垂首道:“奴才在!” “取廷杖来!” 李公公不由大惊,连忙求乞道:“皇上?” 宝庆帝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太子德行有污,朕是他的父亲,父亲管教儿子,你要拦?” “这……”李公公语塞。 赵璟琰一边盯着皇帝看,一边细细思索父皇这一举动,半息后,便明白过来。 自己心系青莞一事,可大可小。 于大处,太子德行有污,沉迷女色,不堪为君,此乃朝政大事,关于国体。 此刻父皇以父自居,行的是家法,便是有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得更白些,便是儿子犯了错,老子管教,尔等文武百官,后宫嫔妃谁也不要多嘴多舌。 这一顿打,是为了赌住天下悠悠之口。 赵璟琰想明白这一点,朗声道:“儿子知错,请父皇责罚。” 宝庆帝见他明白,遂冷笑道:“五十杖,一杖都不可少。” “是!” 李公公神志一凛,忙下去安排。 殷贵妃听着殿内发出的杖声,嘴角泛上冷笑。 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才。皇帝上位这些年,何曾用家法管教过诸皇子,这不明摆着是要护着太子。 “哼!本宫倒要看看,他能护到几时!”殷贵妃低不可闻的默念闻一句,拂袖而去。 五十杖行完,赵璟琰一张俊脸已呈青白色之,五官亦扭曲,锦衣上血迹斑斑。 然而,他咬牙未哼一声。 宝庆帝眼有不忍之色,“来人,送太子回府休养。” 几个内侍赶紧搀扶起太子,不料却都被他推开。 赵璟琰颤颤威威跪下,嘴角涎着一抹血色,虚弱道:“多谢父亲管教,儿子日后定修身养性。只是请父皇查一查,华阳郡主那副画,从何而得。” 挨了几下屁股,脑子却还清明。 宝庆帝眼露赞意,道:“放心,朕定会派人细查。” “多谢父皇!” 赵璟琰说完这一句,一个倒栽葱,昏倒在地。 李公公亲送太子回府,安置在西苑暖阁,十八个侧妃一看太子被抬着进府,哭声震天。 李公公一看太子府中慌乱,微微摇了摇头,回皇宫复命。 管家把人送出去后,遂急急派人去请太医,刚吩咐完,却见蒋七爷一脸急色的从外院走进来。 “他怎样?” 管家忙道:“回七爷,刚抬进屋,还未醒来,您去瞧瞧吧。” 蒋弘文进府,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围在床头,脸一沉,怒道:“都给我出去。” 众侧妃见是他,不敢吱声,三步一回头的拭泪离去,独独烟莞仍俏立在榻前,泪水盈面。 蒋弘文眉头一睁,看了眼床上之人,当机立断道:“去请顾女医。” 管家一愣,忙道:“回七爷,顾女医已经来过了。” “人呢?” 管家踌躇了片刻,抬眼朝烟侧妃瞧了瞧,道:“走了。” 蒋弘文不曾多想,急急道:“那再去请。” 烟芜忙柔声道:“七爷,太医院里有的是厉害的大夫,太子爷伤的地方,顾女医瞧着怕是不便。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太子因画受皇上责罚,这会正应该避讳着些,也省得落人口舌。” “烟侧妃!”一个清冷的声音沉沉响起。 烟芜心中一喜,飞扑上去,“爷,你醒了。” 赵璟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疏淡,“退下!” 烟芜脸上的惊喜尚未退去,闻言愣了半晌,强忍住眼中的泪,恋恋不舍道:“爷保重,妾先退下。” 蒋弘文看一眼她的背影,思忖道:“她说的倒也不错,这会正应该避讳着,也省得……” “等天黑了再把人请来,避着些人。” 蒋弘文干咳一声,意味深长道:“你伤的可是臀部。” 赵璟琰咧着嘴道:“所以才要请她来,本太子的身子,可是能随便示人的。除了她,我哪个太医都不要。” “你!” 蒋弘文气得牙疼,都这个时候了,这厮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已经来过了。” “什么时候?”赵璟琰脸色一喜,“怎么又走了,为何不等我?” “问你府上的管家。” 管家硬着头皮上前,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赵璟琰听罢,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许久,幽幽道:“看来,这府里也是该清一清了。” 管家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清明。 蒋弘文不便多言,只岔了话道:“阿离呢?” “我让她查赵华阳去了。” “也确实该查了查了。” 蒋弘文冷笑连连后,话峰一转,“为何不用内力护身。非要白白挨着五十板子。” 赵璟琰弱弱一笑,“我不想辜负父皇为我的一片心。” 夜凉如水。 赵璟琰久等青莞不来,乏得脱了力,再加上身后疼痛得如灼如割,终于撑不住,慢慢合眼睡了过去。 蒋弘文想着自己府中的乱相,心里盼着顾青莞早些来。 “七爷,顾女医已到二门。” 蒋弘文长松一口气,忙迎出去。 四目相对,顾青莞苦笑一声,“府中如何?” 老祖宗七十大寿,闹出这样的事情,蒋家、太子府的脸面受损不说,张氏那头只怕也…… 蒋弘文挠了挠头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别管,合着那头有我,你只管把亭林的伤治好再说。” “好!” 青莞进门时,恰好听到他在梦中喃喃低语了一声:“莞莞!” 心中一动,移灯上前查看,素手猛的掀起被子。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瞧着触目惊心。 青莞深吸一口气,诧异道:“为何不早处理伤口?” 蒋弘文一脸无奈,“非要等你来,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顾青莞微微愕然,随即脸一沉,接过钱福递来的剪刀,将中单剪开,血肉模糊。 看着伤口,一时间,顾青莞不知从何下手。 从前,这样的伤在她看来,并不算什么,半盏茶的时间便清理好了,而现在……她有些下不了手。 “莞莞别怕,我不觉得疼,你只管替我治!”不知何时,赵璟琰已经醒了,哑着声安慰她。 顾青莞咬咬牙,仍是不动。 “莫非害羞了?”赵璟琰强笑。 顾青莞嗔看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声,拿过手中沾了酒精的棉布,手终于落在他的臀上…… 她清理的很慢,很轻,极有耐心的将他下身的血渍一点点拭去。也许是肌肤相触的原因,顾青莞总觉得自己的手,僵硬的不听使唤。 医者,首先是人。 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床上的男子是她喜爱的,他的痛,便是她的痛;他的伤,便是她的伤。 她心里舍不得。 清理好伤口,顾青莞暗暗松出一口气,又替他在伤口处抹了药,末了虚虚的替他搭了一床薄被,随即掏出怀中的帕子,擦拭着他额头的点点冷汗。 赵璟琰抬眼,对上面前关切的黑眸,笑道:“辛苦你了。” 青莞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道:“你为我挨一顿打,也很辛苦。” 赵璟琰轻轻一笑,牵动伤口,疼得咧嘴道:“我的女人医术又好,人又好,不枉我这一顿打。” 顾青莞低垂着首,含笑看着他,耳上翡翠坠子微漾,折射出的绿光铺阵了半边柔白的颈项。 “还有心思玩笑呢,都这个时辰了。” 赵璟琰半边的俊脸枕在胳膊肘上,眉眼安和,低声道:“我已经让阿离去查赵华阳了。” “我府上也让陈平在查了,亭林,那画……” “我知道。”赵璟琰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你也不必自责,我信你。” 顾青莞笑而不语,心中却是有种充实的感觉。 人世间极美极圆满的一种感情,便是爱的人无条件的相信你,不问任何缘由,以母鸡护小鸡的姿态,直立在你的身侧。 “亭林!” 她低下头,让额头与他的相触。在这亲密无间的距离中,她轻轻的,用耳语般的声音对他说,“如此,我便原谅了你有十八个侧妃的事。” 女子吹气如兰,与私语相伴的游丝般的气息拂过赵璟琰的鼻尖,他忍不住浅笑。  “不必原谅,我会把人都散出去的。这一会身上疼得紧,有些熬不住,容我先睡一会。等醒了,咱们再把事情细细的捋一捋。” 第三百八十九回十五中元节 青莞忍不住想问,连烟侧妃这样的妙曼女子,你也舍得?只是话到嘴边,她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他既然这样信她,她又何必起疑,盛欢如何活下来,又如何进府的,早晚会有水落石的那一天。 顾青莞将头抬起,低低应道:“嗯!” 赵璟琰以为她要离开,忙一把拉住,“莞莞,别走。” 男人指尖轻捻,婆娑着青莞的手背,眼中的不舍如同蜘蛛网一样,密密的缠着。 青莞芳唇轻启,俯下身柔声道:“我去替你煮药。” “我太子府的奴婢都是吃闲饭的吗,竟要劳你动手?” 青莞纤手轻点男人额头,嗔笑道,“傻子,这药不比寻常,旁人不知火候。煮出一大锅,一日三次擦拭,有奇效。” 她唤他傻子? 赵璟琰看着她,神思恍惚,抬手拥住了她,撒娇道:“不许走远,就在外头支个炉子,我一醒来,你就要在。” 顾青莞依旧笑着,晃动的眼波流光潋滟, 支个炉子,摆上药罐,一把鈛子,一把扇子,听着“咕噜,咕噜”的煮药声,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顾青莞托腮,神思都在失画一事上,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 谁隐在暗中,窥视着一切? 他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顾女医!” 暗夜中,烟芜提着食盒款款而来,只见她素丝单襦,梳一妇人发髻,头上斜插一枝展支金凤挂珠钗,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顾青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半天,心中微微一动。 记忆中的盛欢从来素净,即使三伯母为她备下许多的衣裳首饰,她也只挑素净的衣裳穿,头上永远是一只白玉簪子。如今这样盛妆打扮,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烟侧妃找我何事?” 青莞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烟芜心中酸涩难当。 事情从来有迹可寻,细细回想起来,爷和顾女医的事情,可追溯至爷从江南回来,而她竟忽视了,甚至愚蠢到认为爷要将府中侧妃散去,为的是未来的太子妃。 烟芜强撑着笑,在青莞面前的竹凳上笑盈盈坐下,“这种粗活,怎能让女医亲自动手。” “无事,这药有些难煮。”青莞简单一语带过。 烟芜笑道:“还是我来吧,我侍候爷已经六七个头年了,爷从前的药,都经我的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青莞仅仅一笑,便把目光挪了回去。 对于这种意味深长,话中有话的言语,她素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在心底落下丁点的痕迹。 少女的皮肤光洁,映着烛火,连细小的绒发都看得一清二楚,越发像美玉拂了尘,光鲜得直达人心。烟莞暗暗咬了咬唇。 也难怪爷上了心,这样光彩夺人的女子,世间有几个男子能抵得住他的颜色。 只是那又如何? 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驰,也不过图一时的新鲜罢了,到最后,真正能陪伴在爷身边的人,唯有她。 不是她有这个自信,而是她最清楚,爷真正的心头好是哪一位。所以,烟芜决定赌一赌。 “煮药,最主要的是火候,少了丁点的时辰,药效便会不同。我瞧着药刚刚开,没有半个时辰不会煮好,这么长的时间,不如女医听我说个故事吧。” 顾青莞停下了扇子,深看了她一眼。 说实话,她对烟侧妃要说的故事,没有丁点的兴趣。这女子深夜而来,此来其实是为探底。画的事情瞒不住,她是他的侧妃,总要先摸透敌人的斤两,才能想出对付的招数。 想明白这一点,青莞简短的道了一声,“好!” 烟莞心喜,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个少年,因做错了事情被大人责罚,他害怕所以躲进了祠堂。他在那个祠堂里遇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给了他一方椰汁红豆糕,顺便种下了一世的情缘。顾小姐可知,这个少年是谁?” 顾青莞看着她别有意味的笑容,只觉得这方椰汁红豆糕听着有些熟悉。 烟莞见她沉默不语,冷冷的斜睨了一眼,“这个少年,便是太子爷。其实太子爷的心里,一直深藏着一个人,女医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谁?”顾青莞如愿的被勾起了兴趣。 烟莞得意一笑,笑中略带了几分索然,“说起来,这人与女医还有几分渊源。” 顾青莞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闪过狐疑之色。 烟莞细瞧着她的表情,一字一句道:“此人正是女医的表姐,前太医院院首的孙女,钱子奇。” 青莞手中的扇子彻底停了下来,眼中露出不可思议,心底则震惊不己。 祠堂,椰汁红豆糕…… 她记起来了…… 那一年正值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 彼时的她和苏子语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情变,刚刚和好如初。偏偏她的堂兄们个个不服气,说要替她教训一下那个“见议思迁”的家伙。 她苦拦不住,只能使出哭闹这一招。 若是从前,她这么一哭,几个堂兄们便手足无措了,上天入地都由她。可这一次,堂兄们坚决不答应。敢欺负他们的妹子,就得禁得住盛家人的拳头。 争来争去,争到最后,堂兄们退后一步,命她躲进盛府祠堂的桌子下,若苏子语那家伙能在两个时辰找到,便饶了他这一遭。 若找不到……哼哼……别想再把人娶回家。 二堂哥心疼她,把她塞进桌下的同时,还顺手塞给了她一方椰汁红豆糕。 她看着红豆糕,心里得意的想着,凭苏子语那贼尖的鼻子,和他们之间的默契,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把人找到。 谁知,她趴在桌下等了半天,也听不见祠堂里有半点动静,心中不由埋怨堂兄们想得点子尖酸刻薄。 好好的,哪有把人藏在祠堂的,对着一溜排的祖宗排位,吓都吓死了,更何况今天还是鬼节。 她心头一气,恨恨的咬了一口红豆糕,心中默念道:“盛家的列祖列宗啊,你家的姑娘一没貌,二没才,能把苏子语那家伙骗到手,已是老天开眼了,你们可得保佑她顺顺利利的嫁出去。” 话音刚落,桌布一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她心头一喜,哈哈,莫非是盛家的仙辈听到了她的话。 谁知定睛一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少年,长得项若冠玉,皮肤比她还白,眼睛比她还大, 那少年不曾料到桌底下竟然还藏了人,一脸惊悚的样子,颤着声问,“你是人是鬼。” 她被逗笑了,想也没想,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两下,笑道:“你见过我这般人见人爱的鬼吗?” “疼!”少年脸色一沉,用力推开她的手。 她耸耸肩,笑道:“疼就对了,证明我是人。” 少年一怔,明显对她说的歪理表示怀疑,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半步。 她又乐了,把脸凑过去“来,你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热的,听说鬼都是冰凉冰凉的。” 少年没有伸手,而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没趣! 她鄙视的白了他一眼,又狠狠的咬了一口红豆糕,心道苏子语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他不会找不到吧? 心里正想着,直觉两道锐利的目光在她手上打转,“你也想吃?” 少年昂起头,冷哼一声,把目光移到一旁。 她更乐了,哟喂,小小年纪板起脸来,竟然还有模有样的,比着她几个堂兄来,更有几分煞气呢! “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躲到这里来?” 也许是戳中了少年的痛处,他恶狠狠的瞪大了眼睛,厉声道了一句:“闭嘴,真啰嗦。” 她脸上的笑顿时沉了下来,放眼盛府,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在我的地盘,说这样无理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打得满头包?” 少年眼中的惊讶,简直到了快溢出来的地步。那神情仿佛在说:世上竟然还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他可真是开了天眼。 若是平时,她定会细细盘查了下这人的来胧去脉,只是今日她心里存了事,心思全不在这上头,故也懒得理会这家伙,只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一时间,祠堂里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时间一点点逝去,她的心中渐渐慌乱,忍不住轻声嘀咕。 “这家伙怎么这么慢,他该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啊,除了这一处,还能躲哪里?” “你在跟人玩捉迷藏?他们会找来吗?”少年的声音仍带着颤抖,眼中尽是恐惧。 她回首看他,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你不会是偷了盛府什么东西,躲到这里来了吧。” “你……”少年像是被人说中了心事,脸涨得通红。 她一下子看呆了。 她在男孩子堆里找这么大,从未见过有男子会脸红,心中一软,很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别怕,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好。来,这红豆糕我请你吃。” 少年清澈的秀眼不含任何杂质,只是看着她,却不见任何动作。  她索性把红豆糕往他手里一塞。放在手里怪粘的,而且味道一点都不好,二堂哥的口味真是怪异。 第三百九十回怎样的缘份 那少年拿着红豆糕,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用手拿过了。” 哎啊,这小偷竟然还嫌弃她的手,真真是……她磨了磨后槽牙,胡诌道:“笨蛋,这红豆糕用手捏着才吃得香。” 话音刚落,便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是子语的。 她心头一喜,忙伸手把少年往里面推了推,低声道:“有人来了,我把人引开,你乖乖的躲好,待我们走了,再逃命去吧。” 半个身子钻出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少年的双眸泛着幽幽的光,“你叫什么?” 她回首,因为心中喜悦而眨了几下眼睛,调皮道:“我叫椰汁红豆糕。” 烟莞如愿地看着她吃惊的样子,浅淡的笑意自她的嘴角浮出,“女医一定很吃惊吧。” 回忆被打断,青莞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木然的回答,“是很吃惊。” 烟莞似笑非笑道:“还有让女医更吃惊的事呢。” “什么?”顾青莞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其实我与女医,也是有几分渊源的。” “噢?”青莞笑了笑,静待下文。 烟莞道:“女医可知我的身份?” 顾青莞心知肚明,却摇了摇头。 “我原本姓盛,名欢,是盛府的养女,一个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的人。” 顾青莞眸底生出幽暗之色,她看了烟侧妃一眼,淡淡的笑了,“为何又活了下来?” “是太子爷救了我。”烟莞玉指如葱,轻轻点了点里屋,“你可知太子爷为何救我?” 顾青莞心中微微一跳,“我不知。” “因为那一方椰汁红豆糕,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违救下了我。” 青莞垂首不语,心情如同眼前的药罐一样,不停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太子爷的心中,每逢七月十五,太子爷总会沐浴戒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拒不见客。” 烟莞眼中透着一点哀色。每到这一日,她总会站在书外房,看着那紧锁的大门,心里期盼着有朝一日,那门能吱呀一声打开。 只可惜,她从来没有如愿过。 那道门,将太子和她分隔在了两个世界里,他不愿出来,她走不进去。 “女医可知太子为何心系于你?” 青莞从最初的无所适从和震惊,已慢慢复归安宁,她轻轻一笑,将所有心事都藏于这一笑中。 “为何?” 烟莞笑意略略加深,“那是因为女医的眼睛,长得很像钱子奇,而且,你是她的表妹。” 很像,所以你也只是个替代品而已。太子透过你,其实看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已经死了,穷尽一生,你不过也同我一样,黯然伫立在门外,永远无法走进太子的心中。 因为,死人是没有办法超越的。 知难而退吧,顾青莞! 如你这般清冷高傲的女子,是不屑于同一个死人争的。你离开了,那么她就是与钱子奇最有关系的人,太子才永远不会把她赶出府。 烟莞死死的盯着顾青莞,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 顾青莞微凉的眸中,闪出光芒,带着一抹奇异的笑意,“这真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药好了,我端进去给亭林喝,烟侧妃请自便。” 烟莞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 她叫他亭林!! 顾青莞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如水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如果我是烟侧妃,一定不会讲这个故事。” “为什么?难道你不介意?”烟莞猛的起身,目光与她平视。 青莞微笑,“我不介意。” 烟莞脸色一点点变苍白,她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出眼前的女子,只不过顶着一张冷清高傲的皮而已,内里对荣华富贵依旧贪恋。 她竟然连这个都不在意,可见对太子并非真心。 青莞俯身,端起药盏,淡淡道:“夜深了,烟侧妃请回吧。” 烟莞只觉耳中嗡的一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月色凄清,夜风凌人。 床上的男子闭目而睡,长睫在烛火下无声垂着。 青莞眸底如含星火,烂漫醉人,含笑看着他,不觉有些恍惚。 世间的缘份,真的很奇妙。 前世,她追逐着苏子语的脚步,心里眼里只容得下一个他,却不曾想到在她的身后,也站着一个痴情的男子。 她慢慢伸出手,抚上他的眉眼。 他的眉,又浓又直,不笑时像两道箭直射人的心底;一笑,那眉舒展开来,如天边的弯月,融着暖意。 他的鼻子很挺,有事无事时,总喜欢摸上一摸。 鼻下是唇,唇形微薄,散着淡淡的光泽。母亲常说,唇薄的人寡情。这话于他身上,似乎并不合适。 倘若姻侧妃不告诉她,她定然不信眼前的男子,与那个冷硬的少年,同为一人。可是,人生有时就是如梦如幻。 “莞莞,你抚着我的唇,是想我吻你吗?” 男人一声莞莞,情意幽幽缱绻溺人,眼波脉脉看得人都要化了。 赵璟琰顿如石化,眸光迸出光亮,呆呆地看着她。 许久,他眸底掠过惊光,慵懒一笑,“莞莞,这一吻是为了安慰我吗?” 嘶哑的声音惑人无比,听在青莞耳中,心都莫名一跳。 世事纷纷嚷嚷,兜兜转转,他与她终究相遇,相爱,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缘份。 青莞主动将小手伸进他的掌中,笑道:“是为了激励你。” “嗯?”男子翻过手心,紧紧握住她的,沉沉笑道:“激励我什么?” 青莞的目光越发的深沉慑人,低低道:“激励你为了咱们的将来,一定要好好养伤,稳稳坐上那个位置。” 赵璟琰浅淡笑容骤然凝结,似不敢相信的望着眼前的人,嘴里低低的唤了一声,“莞莞?” 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他死皮癞脸,既便情到浓处,她也不曾给他任何只言片语。 而现在…… 青莞不等他开口,幽幽一叹道:“宫廷是个沉闷的地方,我从来没想过要进去,进去了就被困住了。不过因为你,倒可以尝试着玩个几年。不过,也仅仅是三五年而已。” 眼下的这个形势,已不容他们再遮遮掩掩,不如索性大方示之,也好趁机把蒋家摘出来。 如此一来,自己早晚会入太子府。她可以不计较身份,却只有一个时间的要求。三五年,已是她的极限。 “莞莞?”赵理琰鼻头发酸,挣扎着想起身。 “别动!” 青莞按住他,“现在不是谈风月的时候,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 “我忍不住了!” 赵璟琰长臂一伸,将她搂在怀中,手劲有些失控,几乎要把她嵌进怀里。 薄凉的唇贴上去,吻在她的耳际,声线里带着一丝颤抖,“莞莞,我不会委屈你的。” 青莞反手抱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和你在一起,不觉得委屈。” 赵璟琰身体轻轻颤抖,动容地将唇贴过去,吻上了她的唇。 令人窒息的,长长的亲吻终于停歇,赵璟琰迫不及待地捧住了女子的脸。 “莞莞,我心头开心极了,从未有过的开心。那些个山盟海誓我不想说,也不屑说,你只看着我如何做。” 青莞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一吻抽走了,呼吸间都是男人热热的气息。 她将手抚上心口,心里的空洞不知何时,已经填满。 再不沉重和痛楚,只有说不出的轻松。这种轻松,让从前的犹豫,踌躇一扫而光,滋生出无数的勇气。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样的勇敢和大胆。 没有人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早就说了许多。此刻言语已经是多余,那些深埋在内心的感情,早已让他们彼此心灵相通。 只需一个眼神,甚至……一个笑容。 许久,阿离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爷,我回来了。” 顾青莞秀眉一挑,推开男子的怀抱,低声道:“我去把石民威找来,商量一下下一步要如何走。” 赵璟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想好了,从暗到明,再不用躲躲闪闪。莞莞,我需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的身侧。” 蒋府内宅,灯火通明。 老祖宗手中的茶盅在张氏裙边炸开了花。 三位爷立刻跪下,诺诺不敢言,张氏也提裙跪下,掩面而泣,道:“老祖宗别生气,媳妇这也是心头着急上了火。” 好好的准媳妇与太子扯上了关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让她堂堂蒋府大房的脸面,往哪里搁,老七的脸面往哪里搁。 “你着急上火,别人就不着急上火。如今这事儿已不是咱们府里的事,牵扯到太子府上,便要多个心眼,别又上了外人的当。” 张氏虽是妇人,却也知道一荣惧荣,一损惧损的道理,心里虽然有怨言,却不敢出声。  老祖宗目光一凛,冷冷的看向一旁的蒋弘文,后者会意,忙上前一步道:“父亲,母亲,二位叔叔。这事儿不怪亭林和青莞,其实都是我的不是。” 第三百九十一回太子爷睿智 张氏止住哭,愣愣的看着儿子,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蒋弘文见事情都已闹成这样,也不想瞒着,遂坦承。  “当初是因为她聪慧多智,又有绝世医术在身,所以,我才想着用婚事牵住她,也好为亭林多个帮衬的人。实际上,我对她无半分感情,只将她当妹妹看待。后来亭林中毒,她千里救治,这才让亭林上 了心。此事我从西南一回来,便与老祖宗坦承了。” “我想着那孩子初登太子之位,一动不如一静,便命他们瞒下了。”老祖宗一语遮之。 底下四人面面相觑,感情闹了半天,原是连老祖宗都知道,只瞒着他们一干人。 老祖宗见他们神情了解,遂道:“今日这一出,必是有人暗中针对太子,太子为此已受了责杖,你们都是明白人,蒋家此刻该何去何从啊?” 大老爷心神一动,道:“依儿子之见,蒋家当把事情统统揽下来。” “大哥说得对,太子之位,不容有失,咱们当护着亭林,找个合适的说辞,把事情掩过去。” 三老爷轻叹一声道:“还是先与亭林商议一下,看看找哪个说辞比较好。” 老祖宗长叹一口气,拿起手边的拐杖柱着站起来,如箭的目光在三个儿子面上扫过,最后落在张氏身上。 “你们只要记着一点,亭林是诸君,是未来的帝王,将来他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一个顾青莞。” 张氏虽心如刀绞,却也不得不应道:“是,老祖宗!”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吴雁玲拍案而起,脸上惊色万分。 “小姐,都是真的,太子爷还因为这个事,责杖了五十板,被人抬着出宫的。这一下可就有好戏看了。” 冬儿纤长的手指向窗外指了指,冷笑连连,“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干的是那勾栏里的勾当。搭上了七爷,却还心不满足,一转身又攀上了太子,可真真是好本事啊!” 吴雁玲退后两步,思绪回到上元灯节那一夜。 怪不得太子会为顾青莞出头,原来……原来…… “小姐,这一下京中就有好戏看了。太子和七爷可是好兄弟啊,这真是比那戏文里的还精彩呢。郡主可算是替小姐报了大仇了呢。” “母亲怎么会有那画的?”吴雁玲脸上并无喜色,喃喃自语。 “管他如何来的,只要能给小姐解了气,就是好事。小姐啊,他们都说太子和六小姐早就有了首尾呢!” “啪!” 一记耳光闪电般落在冬儿的面颊上,锐利的声音陡然响起,“她哪里是替我报了大仇,而是把我推进了火坑啊!” 冬儿捂着火辣辣的脸,不甘道:“奴婢不明白小姐的话。” 吴雁玲陡然倒在榻上,眼中闪过绝望。 一个婢女,自然是不会明白她心中所想的。 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顾青莞而起。 顾青莞毁了顾家,毁了老齐王府,抢走了她的喜欢的人,她恨不能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喝她的血。 她才是天之娇女啊,而她不过是个疯子! 天堂和地狱,只在一线之间。疯子让她跌入地狱,那么她要做的,能做的,也是将她拉进地狱。 所以,她才想尽一切办法,不惜自降身份入了蒋家。她在等,等顾青莞嫁进蒋家,光明正大的斗上一斗,直至有朝一日把顾青莞踩在脚底下。 而现在,顾青莞勾搭上了太子? 她早早预备下的三十六计,一计都使不上。拳头力量十足,却根本无处可击…… 为什么? 为什么她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却连这疯子的衣角都够不着! “啊——” 吴雁玲发出尖厉的叫冲,疯狂地冲到梳妆台前,长袖一拂,珠翠应声而碎。 顾青莞,你这个疯子,我要和你斗,我要和你争,我要把你踩到脚下! “吴姨娘,吴姨娘……” 吴雁玲听得唤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披散着头发厉声问道:“哭天抹地的,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咬了咬唇,低声道:“回吴姨娘,二门外六爷传消息过来,姨娘的母亲……上吊自尽了!” “上吊自尽?” 吴雁玲似被雷劈中了一般,呆愣在当场。 而此刻,赵璟琰手里的药盅应声而碎。 “什么,赵华阳死了。” 阿离睨了主子一眼,忙点头道:“回爷,上吊而亡,待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与她一同上吊而亡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谭嬷嬷。” 石民威看着地上的一滩药渍,抚须道:“刑部可派人去查看了?” “刑部正派人查看,尚未发现异常。我走时,还特意详细地问了下。” 顾青莞拿起帕子,牵过赵璟琰的手细细擦拭,眉宇间闪过疑色,“当初老齐王府被灭,她都舍不得自尽,这会又怎会为了一副画而自尽?” 石民威接话道:“什么人下手这么快?” 赵璟琰的目光看向阿离,阿离为难的摇摇头道:“回爷,暂时查不出来。” 赵华阳不过是个过街老鼠,哪里还值得太子府浪费一个暗卫看着。但谁又曾料到,一个差不多被人遗忘的人,竟然还会兴风作浪。 赵璟琰微怔。连阿离都查不出的事情,可见敌人藏得极深。 石民威沉思道:“太子爷,基本可以预见,华阳郡主不过是个马前卒,其身后必有掌控的人,若不然就凭她一介妇人,绝不可能拿到画卷。” 赵璟琰不语,目光看向青莞,后者微微点头,道:“如今咱们要做的,便是查出赵华阳身后的人。阿离!” “阿离在。” “暗卫全城布控。” “是,爷!” 石民威等阿离离去,目光在青莞脸上打了个转,道:“太子爷,此时高府那头,需顾及一下。” 话音刚落,阿离推门而入,去而复返,“爷,高家么小姐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璟琰低首沉默,并不接话。 青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笑道:“太子妃的旨意已下,高府自会和太子荣辱与共,她此刻来必是有话要说,你好生安抚,我先回去。” “莞莞!” 赵璟琰强撑起半个身子,拉住她的手,死死的握着不放,眼中尽是不舍。 青莞带着温和的笑意看他,轻声道:“明晚,我再来帮你上药。” 赵璟琰勉强一笑,眼中有些苍凉,倘若可以,他只想她冲着自己发一通火,胡搅蛮缠也好,撒娇任性也好,而不是这般的体贴周到。 原来,纵容也是要有资本的。他尚未有这个资本,所以只能委屈她。 许久,他一点点松开手,目光探向她眉眼盈盈处,柔声道:“你早点来,我等你。记着我们之间的约定。” “高小姐深夜前来探病,辛苦了,只是于理,并不合适。”赵璟琰的声音淡淡而出。 高敏瞧着帷帐里隐隐绰绰的身影,嘴角泛起苦涩。 她又何尝不知道此行不合规矩,但为了高家和自己,她不得不咬牙走这一遭。 上元灯节,她便觉得太子对顾女医很不一般,如今看来,所料不错。 虽然她是皇帝钦定的太子妃,然而后宫之中,她能倚仗的只有眼前这个男子。唯有讨得他的欢心,将来她才能坐稳中宫之位. 以退为进,从来是个搏得男人好感的方式,太子看到她的贤惠和大度,看到高家的立场,定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太子见谅,深夜前来一是担忧太子身体,二是有几句话,想与太子说一说。” “高小姐有话请直说。” 高敏咬牙,道:“我并非心胸狭小之人,太子心系顾小姐,我愿与她情如姐妹。” 赵璟琰听罢,缓缓深吸一口气,并未接话,而是沉默了半晌。 莞莞料得分毫不错,高家此刻命高敏前来,一是摆明立场,二是趁机搏得他的好感,为将来入主中宫做准备。 赵璟的沉默,让高敏眼中有些慌乱,心里反复揣摩刚刚的话,有无失礼之处。 就在她忐忑不安时,低沉的声音缓缓而起。 “高小姐贤良淑德,乃女子典范,我竟有些期待两月后的大婚。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高家。” “太子爷睿智。” 高敏长松一口气,起身盈盈笑道:“家父有句话让我转达,太子在明,敌在暗,还请太子小心应对,高家永远会立在太子身后。” 赵璟琰的语气颇为动容,“劳高尚书操心了,也请转造尚书大人,这几日我卧床养病,朝中大事只能劳尚书大人辛苦。” 高敏听出这话中的深意,忙道:“太子爷,请放心。” “来人,护送高小姐回府。” “记着我们之间的约定。” 顾青莞淡笑低首,心里轻叹一声,时至今日,她又怎看不懂他的真心,如何会疑心于他。 钱福看着小姐脸上的笑,嘘了口气,道:“小姐,太子爷的伤适当的添几味药,天热了怕有反复。” 青莞回神,点头道:“福伯你开了方子给我。”  钱福犹豫了片刻,道:“明日入宫,宫中怕有流言出来,小姐别往心里去。” 第三百九十二回对我的救赎 并非钱福想得太多,世人都对男子宽容,对女子苛刻。小姐与太子的这一场桃色事件,多半会把脏水往小姐身上泼。 顾青莞脸色一白,道:“死过一回的人,又岂会为了几句闲话而动怒,福伯太小瞧于我了。” “那便好!”钱福心中一松,“小姐快眯会眼吧,回府还有一盏茶的路辰呢。” 话音刚落,车身突然顿了一下。 “小姐,苏三爷拦在半路。” 顾青莞脸色一滞,道:“与他说,我乏累的很,不想见任何人。” 陈平跳下马车,走到路中与人交谈了几句,忽又折回来,“小姐,他说事关赵华阳的事,小姐还是见一见的好。” 顾青莞隐在袖中的手,渐渐握成拳头。 青府的暖阁,两盏灯笼高悬,散着这晕暗的光,有种凄凉的意境。 苏子语眼中流光闪烁。 许久不见,她似乎高了一些,精致的五官与灯光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一向清冷的脸上,有种熟悉的神韵。这神韵只有热恋中的女子脸上才会出现。 苏子语心中一痛,到嘴的话化作了轻轻的一声叹。 顾青莞看着他,淡淡道:“苏三爷找我何事?” 苏子语眼眶一热。 从前,她唤他子语或子语哥,现在她唤他苏侍卫,苏三爷,淡漠的如同一个陌生人。 苏子语朝天仰首,看了看天上一轮弯月,道:“六小姐陪我喝杯茶吧。” 顾青莞神色戒备的看着他,道:“晚间,我素来不喝茶,怕走了神。苏三爷有什么话,不防直说吧。” 苏子语不语。 四周寂寥无声,唯暖阁旁的一池湖水,在月下海这着清淡的波光。 顾青莞见状,冷笑道:“来人,给苏三爷砌一壶茶来。” “不用,只把茶叶和杯子拿来,我自己来砌。” 顾青莞暗暗咬牙,看了看身后的月娘和春泥,冷哼道:“照三爷的话去做。” 苏三爷有三绝。 一绝为书;一绝为画;最绝为分茶。 案桌前,青衣男子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指尖夺了杯色,让人移不开眼晴。 若是前世的钱子奇,必拖腮凝视,生怕错漏了他的每一个动作。而现在…… 顾青莞秀脸微扬,下颌与脖颈勾出上扬的角度,目不斜视,神情淡漠。 茶分好,白玉杯递进她的,苏子语微笑道:“六小姐,尝了尝吧。” 顾青莞嘴角一勾,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如何?”苏子语忍不住眼露期盼。 青莞淡笑,“不过尔尔。” 苏子语目光一黯,慢慢拿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饮罢,他脸上带着笑,笑意有几分凄然。 “能得六小姐一句‘尔尔’,已是极好。” 顾青莞没有功夫听他闲扯,能把人请进府,坐下喝茶,不过是想听听赵华阳的事。 所以,她很不客气地开口道:“苏三爷的闲话太多了,请说正题吧。” 苏子语身子一凛,失神地看着她。 从前,她叽叽呱呱在他耳边,总埋怨他的话太少了,有时痛恨极了,她便会用绣花鞋子踩在着他的,用力捻上几下。 她哪里知道,他不开口,是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好听,像晨起窗外的小鸟,每一声都带着清脆,让人忍不住想静听。 “顾三爷迟迟不说正题,莫非是来骗茶喝的?”顾青莞心中的恨意,化作尖锐的言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拿着赵华阳作借口,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作给谁看?谁耐烦看? 苏子语深吸了口气,自嘲一笑道:“六小姐别急,容我喝完这一杯茶,再说不迟。” “你……别得寸进尺。” 苏子语淡淡道:“不敢,子语有分寸。一杯茶,耽误不了六小姐多少时间,而六小姐得到的,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顾青莞没有再说话,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与他对峙,从来是她占得上风,将他逼迫得无所遁形,狼狈不堪。何时,他变得冷静的吓人。 想着上元灯节的那盏灯,一瞬间,顾青莞的心里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然而,这种感觉仅仅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她拿起盅茶,细细品着这岐山红袍,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她倒想看看,这葫芦里罐的什么药。 心一静,茶品在嘴中,便有了滋味。比之七八年前,似乎长进了不少。一个负心绝义,贪生怕死的男人,能将分茶的手艺练得出神入化,可见此人的心,深不可测。 一茶喝罢,苏子语轻声开口,声音一如继往的温柔,“六小姐,赵华阳死前曾见过一个人。” 顾青莞心中一紧,“谁?” “贤王赵璟玮!” 青莞眼中锐光四起,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 片刻后,她扬声道:“苏三爷这是打算弃暗投明?” 苏子语起身,宛若未闻,只是淡淡道:“一语已毕,子语告辞。” 青莞看着他迎风而摆的衣袍,目中闪过光芒,“陈平。” 大树背后,陈平现身,“小姐?” “立刻把这个消息传到太子府。” “是,小姐。” 片刻后,青府后门一人一马疾驰而去。待马蹄声走远了,树下落下两人。 “子语,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做?”说话的是杨帆。 苏子语摇摇头。 月亮挂在天上,变成一个白惨惨的影子,落在男子的身上显得孤单。 杨帆看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也不急,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太子和顾青莞的事一出来,子语便四下走动,甚至动了很多这些年布来的暗桩,才打探到了赵华阳的事,并把这个消息送给了顾青莞。 可见,他对这个顾青莞绝不一般。仅仅是因为她是钱子奇表妹的原因吗?亦或者他对她动了心? 杨帆很想问个清楚,却深知即便问了,他也不会说。 苏子语回首,抬手在杨帆的肩上拍了拍,“各方继续盯着,不知为何,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此事还有后招。” 杨帆看着他,低语道:“子语,你可想过万一你的事,被贤王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吧。”苏子语坦然一笑。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贤王,英国公府……那人才是他的全部,所有涉及,牵扯到她的,他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从前,他没有能力护住,这一回,凭他是谁,也不能伤害她半分。 茶香犹在,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充实过,有了牵挂,有了心甘情愿背负的重压。 这样很好,他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只是一条狗。 杨帆无语,恨声道:“子语,你为这个女人入魔了。” 苏子语黯然片刻,一字一句道:“杨帆,我只觉得现在很开心。” 即使她拿着明晃晃的刀杀过来,也无比的开心。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哪来撕心裂肺的恨? 子奇,这是你对我的赎罪。 陈平在一个时辰后归来,青莞强撑着精神等他。 “小姐,消息送过去了。” “可有说什么?” “我去时,太子支撑不住睡了过去,阿离说知道了,对了,七爷也在。” 顾青莞松出一口气,道:“去歇着吧,这几日府里待我查得严些。” 陈平离去,月娘几个侍候小姐入睡,青莞躺在床上,反倒没有了睡意。 倘若苏子语说的是真的,那么赵华阳的背后便是贤王,只是贤王为何要将她杀人灭口呢?着实令人费解。 她翻身向内,睡意渐渐袭来。 令青莞费解的事情,在第二天便解开了谜团。 刑部在再次勘察现场,竟然在赵华阳的衣角里发现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太子逼我! 刑部尚书惊得魂飞魄散,忙下令封口,自个则匆匆入宫面圣。 宝庆帝看着这四个字,冷笑连连。真当他是三岁小儿吗,不谙世事吗? 老八若真要动手,以他的本事,岂会让赵华阳留下之字片语。老八说得不错啊,看来是有人在暗中针对他啊。 只是行动如此之快,到是出乎人的意料。 “皇上,此事当如何?” 宝庆帝颔首,良久方道:“赵华阳死于自缢,刑部可结案。” “是,皇上。” “此事,不必再罔议。” “臣,遵旨!” 刑部尚书离去,宝庆帝目光一炯,对着身侧的李公公道:“把张云龙叫来。” 片刻后,张云龙威风凛凛而入,跪拜皇帝后道:“皇上,昨夜太子府请的太医是顾女医,顾女医离开后,高府敏小姐前去探望,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便离开了。” 宝庆帝脸上未有半点讶异,只抚须道:“他们几个可有动静?” “回皇上,贤王等未有动静。” “噢?” 宝庆帝冷笑道:“这倒是奇了,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皇上!” 张云龙正色道:“臣暗中查到,华阳郡主生前,曾见过贤王一面。” 老三? 宝庆帝心中生怒,正要说话,却觉心口一阵绞痛。 李公公眼明手疾,关切道:“皇上怎么了?” 宝庆帝抚着心口,脸色惨白道:“喧顾女医为朕请脉。”  这个当口?李公公心中咯噔一下。 第三百九十三回信的是太子 青莞收回三指,低声道:“皇上此痛为心绞痛,思虑过慎引起,需用半月的药,还需卧床休养方可。” 宝庆帝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跪在下首的青莞,道:“昨夜,你去太子府了?” 顾青莞点头,“太子府来请,我为他看病。” 宝庆帝哼了一声,“太子对你痴心一片,你打算如何?” 顾青莞不曾想皇帝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思了思道:“心中有愧,担不起蒋府老祖宗的信任,青莞打算退婚。” “然后呢?” “然后……” 顾青莞语塞,有些揣摩不出皇帝的意思,索性心一横道:“然后奏请皇上出宫,行万里路,治千人病。” 宝庆帝撇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舍得?” 顾青莞苦笑。 这话问得有几分意思,你舍得的是荣华富贵,还是舍得太子府中的那个人? 若是从前,她定会毫不犹豫答一声“舍得”,只是现在……顾青莞以头点地,闷声道:“舍不得,也得舍得。” 好个聪明的女子! 宝庆帝皱眉。这便是顾青莞的精明处,把他的心思都猜透了,又将自己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任凭他处置。 “太子大婚在即,你们也需避讳着些,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于太子和你都无益处。” 青莞猛的抬起头,体味着这话中的深意。 宝庆帝缓缓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就在青莞起身之际,李公公匆匆而入,“皇上,外头都在传太子为泄私愤,逼华阳郡主上吊,张统领来请示皇上,当如何是好?” 青莞蓦地一惊,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瞬间脸上再无半分血色,苍白的可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死不休。 宝庆帝刚刚平复胸口,突突直跳两下,疼得揪作一团。他刚刚下令封口,偏消息已传置街头巷末,将他帝王的威严置于何处? 青莞见眼角瞥见皇帝虚汗淋漓,立刻抬手扣住了他的脉膊,“皇上,怒及伤身。” 宝庆帝大手一挥,挥退了青莞的手,厉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顾青莞跌坐在一旁,哑然无语。 “来人,传贤王!” “是,皇上!”李公公没有半分犹豫,转身便走。 贤王匆匆而至,目光扫过静立在一旁的顾青莞,跪倒行礼。 礼罢。 宝庆帝不曾叫起,看了他一眼,道:“赵华阳死了,这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赵璟玮惊讶地抬起头,道:“父皇您定在说笑,儿臣前几日刚刚见过她。” 不问自招?顾青莞垂下的眼睛眨了眨,凝神细听。 “你去见她做什么?” “就是去见见!”赵璟玮低声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宝庆帝心又生怒,厉声道:“给朕一一道来。”  赵璟玮这才慌乱道:“吴雁玲入蒋府为妾,她想以千金之资求贵妃帮忙在蒋家老祖宗面前美言几句,好让吴雁玲坐了正室。儿臣深知此事不可为,才亲自走了一趟,劝她安生渡日,不要乱生事非。谁知 ……” 合情合理,半分错处也没有。青莞微微叹出一口气。 “儿臣自重阳祭祀后,便常常在府中自省。父皇教导我多年,我却做出那等畜生不如之事,实在有愧父皇的垂爱。如今,我想着做个闲散王爷,无心卷入朝政……” 说着说着,赵璟玮眼中便有泪下,“父皇,儿臣说的都是真话,赵华阳并非儿臣所杀,请父皇明鉴。” 贤王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更显情真意切,连顾青莞听着都几乎相信了。 果然,宝庆帝颇为动容,想起身扶他,却又无力为继,只淡淡道:“你也朕的儿子,朕自是信你。去吧,好生渡日,别再生出是非来。” 贤王含泪跪谢,“儿臣谢父皇厚恩。” 宝庆帝轻叹道:“去吧!” “出宫前,儿臣还想去永春宫给母妃请个安。” 宝庆帝依允,目送着他离去。 “你都看到了。” 青莞立刻回神,并不敢多言,只是轻轻的答了句,“是的。” 宝庆帝阴郁的目光滴溜溜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诡笑一声道:“你可信?” 青莞忙道:“青莞不敢妄断。” 宝庆帝哼了一声道:“他是朕生养的。” 只轻轻一句话,顾青莞的手心便渗出密密的汗来,垂着头不敢作答。 宝庆帝思量片刻,又道:“太子的身子如何?” 青莞小心组织语句,道:“回皇上,半月不能下地。” “去吧,细心医治,不管用什么法子,半月必要让他痊愈。” 青莞心中生奇,却又不敢问,忽听得皇帝淡淡道:“旧年四川瘟疫,今春又遭了虫灾,太子身为诸君,当与百姓合力救灾,以渡难关。” 顾青莞目光一幽,眼中微有湿意。 积是成非,无形中能置人于死地。亭林原本口碑并不好,如此颠倒是非,于他的声誉极为不利。 此刻放他出去救灾,一来可移花接木,缓解京中琐事,等风平浪静后再归朝;二来,可让太子在百姓中恢复声誉。 皇帝不信贤王,信的是太子。 秋阳宫里。 殷贵妃看中镜中的自己,道:“替本宫疏个朝天髻。” 明春正欲应下,却听外头宫女高声道:“贤王到!” “来了!”殷贵妃面色一喜,扔了手中的凤钗,起身迎出。 须臾,母子二人坐下,宫女奉上茶果。闲话少许后,殷贵妃挥退殿中所有人,并用目光示意明春。 明春会意,于最后一个掩门退出大殿,并亲自守在殿门口。 “事情怎样?” 赵璟玮邪魅一笑,“有老肃王的宫环计,自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殷贵妃双手合拾,朝空中拜了几拜,脸上露出松快的表情,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父皇信你?” 赵璟玮嘴角擒起冷笑,“刚刚我在父帝跟前哭念了一番,此刻他应是将信将疑。” “那下一步……” 赵璟玮凑过头,低声道:“按着老肃王的算计,老八十有八发会出京,此刻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 殷贵妃的心怦怦直跳,夹着些许兴奋。她盼了这些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哈哈哈,很快这大周的天下便是他们母子的了。 赵璟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递到贵妃手中,“母妃,这下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是药引。” 殷贵妃急急地把纸包塞进袖中,目露寒光道:“放心,我省得,我会找准时机动手的。” 赵璟玮得意一笑道:“不劳母妃动手。” “啊?”殷贵妃愕然。 “有一个人会替咱们动手,顺便做做咱们的替罪羊。” “谁?” 赵璟玮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殷贵妃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目色一紧,“竟然是他?” 赵璟玮点点头,笑道:“只要母妃将这封信给他看,他必会乖乖的替咱们办事。” 殷贵妃眼中的惊色一点点逝去,取而代这的是滔天的喜悦. 外头有肃王坐镇,宫里有她坐镇,再添一个得力帮手,太子一脉如何会是他们的对手。 “那这些日子,咱们母子都需安分守己。” “放心,儿子如今最擅长的,便是安分守己。” 母子俩会心一笑,笑得猖狂而得意。 傍晚的余辉,斜酒庭院,照着青莞纤弱的身形,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 穿过青石小路,便看见得了讯的阿离迎出来。 “六小姐。” “你家爷怎样?” “略睡了一个时辰,得知陈平带来的消息后,便一夜没有合眼,与府中谋士商议至天亮,晨起又召见了几位大人,午后略睡了半个时辰,又见了几位朝臣,此后便巴巴的等着六小姐来。” 青莞微微一笑,“等我做什么?” “等六小姐换药。”阿离实话实说。 青莞心里莫名一动,不再说什么,径直入内。 屋里已掌灯,床上仰卧的男子撑着半个身子,目中含笑的看着进来的人儿,叹道:“总算把你盼来了。” 青莞不语,走上去扣住他的脉搏,凝神诊了诊,道:“太过劳神了。” “无事!” 赵璟琰干笑两声,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至床边,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下的青色。 “昨夜,你也没睡好?” 青莞如实点点头。 “担心我?” 青莞又点点头。 赵璟琰把脸颊往前蹭了蹭,闻着她身上的药香,低低道:“既然担心,就别回府了。” “嗯,我也有这个意思。” 赵璟琰不过是随口一说,闻言惊得抬起头。 青莞抬手,在他鼻尖点了点,道:“所有的事情,只怕都逃不脱你的眼线,不过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 “十五日后,皇上会派你入四川救灾。” 赵璟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父皇此举的用意。 青莞一双碧清的妙目,滢然微有不舍,道:“所以,这十五日内,我要使出浑身的本事,将你治愈。”  赵璟琰静静的看着她,心里很明白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却依旧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道:“入哪里都无所谓,只舍不得你。” 第三百九十四回一出连一出 青莞嘴角重新弯了弯,道:“舍不得也得舍得,谁让你被人算计上了呢。” 赵璟琰哼一声,“总有一天会还回去。” 浅淡的笑意自青莞嘴边浮出,“先顾着眼前的事儿。皇帝的身子又差了几分,你不在京中,有些事情早做防备,免得留下后患。” 赵璟琰接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柔声道:“莞莞,你先替我换了药,然后喂我吃些粥,我这就来布置。” “好!” 青莞一口应下! “对了,贤王与赵华阳见面的消息,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青莞犹豫了一下,坦然道:“昨日回府,苏子语等在半路,是他告诉我的。” 苏子语? 赵璟琰心头微惊,怎么会是他? 顾青莞知他心中所想,道:“原本我也不信,不过今日皇上将贤王叫去,他亲口承认了。” 青莞柔声将宫中的事一一说出,末了,又道:“依我看,这话两分是真,八分是假,亭林,你当小心。贤王府需多派人手盯着。” 赵璟琰当即道:“我立刻来安排。” 换过药,喂过清粥,青莞便与赵璟琰商议先回府一趟,入夜了再来。 十五日要让他痊愈,她必须回府与福伯、子昂好好商量一番如何用药。 她前脚刚出,高小峰,礼部尚书,刑部尚书等人相继入太子府。赵璟琰听阿离来报,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与来人一一密谈。 夜凉如水。 这一批刚离开,王阁老悄然而入,赵璟琰心中微喜,命阿离迎出二外门。 那厢边,青莞则把钱福,曹子昂叫至身侧,将太子的脉相一五一十说出。 两人一听,顿觉头痛。外伤,只有静养,并无良药可治,时辰到了,自然痊愈。 三人蹙眉商议了许久,决定用内外兼治的方法,并细细的拟了方子。 事毕,钱福亲自去庆丰堂取药,曹子昂则动手熬制外伤的膏药。 三更时分,青莞抚着微痛的太阳穴,走进了史松音的院子。 史松音此刻已经卸下珠钗,正坐在镜前发呆,见她来,笑容顿时洋溢在了脸上。 自蒋家回来后,她便再没见过青莞,也没见过蒋弘文,知道他们都忙着太子的事情,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安份守已的呆在府里,不给他们添麻烦,只是心里却总惦记着。 青莞见她眼露担忧,上前抚着她的三千青丝,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说出她听。 史松音不曾想到一副小小的画,竟惹出如此大的风波来,不由呆愣住了。 青莞拉她坐下,低声道:“你别怕,只顾着自个的身子便好。这几天,蒋府应该会有人来退亲,到时候我和弘文商议一下,是不是趁机把你们的事情坦承出来。”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它,她不希望松音与弘文的事,也变得如何复杂。 史松音万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青莞还在为她思虑,不由眼眶一热,伸手搂住她的颈脖。 “我们的事儿不急,先把太子这一关渡过去,这个时候别再添乱了。” 青莞眉尖微微一蹙。 史松音忙笑道:“等大哥入了京再商议也不迟。” “他还有几日?” “听说还有半月。” 青莞算了算日子,遂点头道:“就依你。我替你思忖着拟了个方子,你试着吃吃看。这十五日,我不常会在府中,你替我看家。” 史松音纤手抚上青莞微微发黑的眼下,笑道:“放心,我定会把这个家看看好好的。” 话音刚落,月娘匆匆掀了帘子进来,“小姐,蒋府大奶奶来了。” “青莞?”史松音一听到蒋府两个字,一颗心开始狂跳。 青莞拍拍她的手,道:“定是奉了老祖宗的命而来,你要不要跟着一道来听听。” 史松音抿着唇儿点点头。 朱氏看着眼前清秀的女子,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始终不曾发觉弘文与六小姐之间的诡异。 还是老祖宗会演戏啊,心里门儿清,偏偏嘴上还让她和大夫人挑日子。 朱氏放下茶盅,轻咳嗽一声道:“六妹,我今日来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你看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要做个了断,只是怎么个了断法,咱们两家还得商议着来。” “大嫂!”青莞仍以旧称唤之,很没有礼貌的打断了她的说话。 一声大嫂,让朱氏面甜心苦。 她现在还能担起这一句“大嫂“,日后可万万不敢了,眼前的女子将来贵不可言。 “不必商议,蒋家直接退婚。” 朱氏惊讶,“这如何了得,六妹清凌凌的一个人,怎担得起这样的恶名。” “蒋家诗礼族,将来是太子强有力的帮衬,我一介女子,上无父母长辈,下无兄弟姊妹,唯一的长姐已经出嫁,怎样都可以。” 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京城的,而蒋家的根在京中,相害相权取其轻,与其都遭人病诟,不如统统由她来承担。 更何况她是死过一活的人,深知虚名与感情比起来,不值一提。 朱氏心口一暖,哽咽道:“六妹,你这样一说,让大嫂如何是好。” 她并非三岁小儿,青莞为人如何,这么长时间早就看出一二,以她的性子,绝不会主动招惹亭林。 如今要把事情推到她一人头上,蒋家做不出来,只怕亭林也不会答应。 青莞淡淡道:“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先把眼前的这个坎过了再说。” 亭林的利益不能受损,蒋府的利益不能受损,能受损的唯有她。 朱氏忙道:“老祖宗的意思,把事情都推在弘文头上,就说弘文另有喜欢的人。” 青莞美目一动,摇了摇头。如此一来,就把弘文推到了风口浪尖,弄不好还要牵扯到史松音。不妥,大大的不妥。 想至此,青莞当机立断道:“不必再把旁人牵扯进来,大嫂回头和老祖宗说,就按我的办法去做。三日后蒋家速来退亲。” “六妹?”朱氏急得站起身来。 青莞上前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再与老祖宗说,她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回头可得还给我。” 一旁的史松音听得这话,眼睛微微有些泛红。以她对青莞的了解,这个人情必是为她而讨的。 朱氏见她口气坚定,叹了声道:“你这孩子,叫大嫂如何舍得,到底是蒋家没福气啊!” 青莞笑道:“终归是一家人。” 朱氏背过身拭了拭泪,道:“是,是,是,咱们总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就回禀老祖宗去。” “难为你怀了个身子,还来回的跑,我已经让月娘备了些安抬药,你回去仔细着吃。” 知冷知热的话听在朱氏耳中,心头又是一暖,落下泪来。 青莞轻叹一声,“替我给大夫人陪个不是,等事儿了了,我再到府上给她陪罪。” 连大夫人都思虑到了,真是个玲珑的人儿。朱氏无奈叹道:“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 青莞扶起她,目光却看向另一侧,“我送送大嫂,松音,你先回房歇着吧。” 史松音上前给朱氏行过礼,深看青莞一眼,便淡笑着离去。 青莞将朱氏送至二门外,唇动了几下,问道:“吴雁玲现在如何?” 朱氏一听以此人,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这对母女,老祖宗好好的七十大寿又怎会弄得一团糟。 “得知赵华阳死了的消息,像个疯子一样闹得要出府,至亲死了,府里不大好拦着,老祖宗便派了五六个婆子跟着。” 青莞以手抚额,停了半晌,道:“到底是老祖宗见多识广。” 朱氏掌心渗出汗来,压低了声道:“六妹,你说赵华阳好好的怎么就上吊死了呢?太子他当真没有动手?” 青莞一听这知,只觉得手心已经凉透。 连朱氏心里都怀疑到了亭林身上,何况那些个不知内情的人,也难怪皇上要急急地把人送出京,众口一词,虽金石亦可熔化。 看来这一出接着一出的连环计,一早便设计好的。云谲波诡,是沉是浮,是好是坏,还需他们齐心拨开云雾。 青莞带着不安的心绪再次入了太子府,见屋里灯火通明,显然还有客在。 阿离见她来,喜道:“六小姐随小的往书房去等吧。” 青莞摆摆手,指了指庭院里的大树,道:“我在那里立一会。一会有人出来,隐在树后便是。” “我给六小姐搬个竹椅过来。” “不用了,坐了一路的马车,正想站站,你且去忙。” 阿离不放心,指了指门口,低声道:“小的那就在那里,六小姐有事只管吱一声。” 暗夜,无星无月。 雾气一点点浓郁,怕是要有雨来。 青莞细细的梳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点点的抽丝剥茧,试图找出一些破绽来。 正想到惊心处,却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原是烟侧妃送点心过来,被拦在院外。 烟侧妃不死心,和护卫理论了几句。 门口的阿离听到动静,剑步走过去,很不客气道:“烟侧妃请回,太子爷有令,无事不必再过来。”  烟妃眼中透出点点晶莹,失神地望向亮灯的屋子,片刻后潸然泪下. 第三百九十五回你是在吃醋 青莞不想再看,撇过脸,将目光投向暗处,然思绪却再不能聚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穿着朝服的男子依次而出。 青莞轻巧的躲在树后,看着阿离引人离开,方才入内。 屋里,赵璟琰见她来,黑眸闪亮,疲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抬起手,“莞莞,快过来。” 青莞依言走过去,将手伸进他的掌中,“累吗?” “手为何这样冷?”赵璟琰眉头一皱,不答反问。 青莞在一旁小凳坐下,“在外头略站了一会。” “坐过来,离我近些,别坐凳子上。” 牵着的手轻轻一拉,青莞跌坐在矮榻上,还未等坐稳,手触摸到了一处温柔的地方。原是被塞进了他的怀里。 赵璟琰笑道:“这一只捂暖了,再捂另一只。” 青莞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堂堂太子爷替人捂手,传出去怕笑掉人的大牙。” 赵璟琰吃力的昂起半个身子,在她耳边低语道:“在你面前,我只是个男人,别说替你捂手,便是替你打水洗脚也是使得的。” 私语相伴的游丝般的气息拂过青莞的耳际,她轻轻一战栗,怔忡之间,身子已被男人拥住躺下。 男人的面颊轻贴在她的脸边,略一抬唇,便能吻到她的面颊。 青莞僵硬片刻后,便坦然了下来,嫣然巧笑道:“刚刚在院里,遇到了烟侧妃。” 赵璟琰错愕的凝视她,随即嘴角扬起笑,“莞莞,我可否认为你这是在吃醋。” 青莞睨了他一眼,赌气似的把脸别了过去。 “她其实与你有些渊源的。”赵璟琰怕她生气,忙想把烟莞的身世简单的说于她听。 “亭林!” 赵璟琰目色迷离,温柔地看着她。 “为什么救她?” 迷离之色瞬间消失,目中渐渐浮起一丝深意,赵璟琰沉默了许久,心思飘得很远。 那日盛家抄家,她走在人群中,身影娇小纤柔,长发披散直垂腰际,像极了刚刚去世的那个人。 他心中一痛。 人生在世,从不能够顺应此心,他救不了钱子奇已是大为悔恨,若再救不了她…… 赵璟琰莞尔一笑,“救了便是救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性任!” 青莞不欲说穿,只是调皮的在他唇上点了两下,道:“快放我起来,药好了,该吃药了。” 赵璟琰不动,只是拥着她。 “亭林?”青莞加重了语气,秀眉高高挑起。 此时,赵璟琰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 青莞起身走到外间,片刻后端了药进来,放在桌上,“还有些烫。” 赵璟琰懒懒看她,笑道:“莞莞,这当口替我梳头吧,已有两日没有梳了。” 青莞笑笑,找出梳子,坐在榻边,素手轻动解下他的发髻。 男子的发又黑又亮,还微微有些硬,这样的男子当有几分倔强和固执,所以才会把钱子奇深埋在心底。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璟琰听到她笑出声,惊得转过身。 青莞脸一下子红了,俏面带羞掩饰道:“那头山雨欲来,这屋中融融暖意,咱们两个的心是不是太大了?” “你为这个笑?”赵璟琰不可置信。 青莞点点头,“太沉醉于温柔乡也不好,失了原来的冷清与冷静,目光就没有了锐利。” 赵璟琰深深看着她,苦笑道:“若可以,只愿沉醉,不愿醒来。” “来日方长。” 青莞替他把辫子盘好,将梳子上的落发一根根收起,团成一团收在荷包里。 随即端了药,扶他起身喝药。 “苦!”赵璟琰皱眉。 青莞微笑着转身,“苦就对了,证明这是好药。” “莞莞你过来。” “做甚?” “来!”赵璟琰慵懒的一笑,笑意醉人。 青莞放下药碗走过去,正欲启口说什么,手被重重一拉,复坐在榻上。 赵璟琰奋力一撑,唇触到了她柔软的双唇,含糊道:“莞莞,我们同甘,也共苦。” 青莞不由一颤,轻轻的倚在了他的怀中。 他的吻在她朱唇之间游移,像一个坏小孩般,刻意在她身上纵火。 忽然,赵璟琰一把将她推开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青莞扬笑,烛影下的男子多么英俊,唇色闪着夺人的光泽,她轻轻的倚过去,低声道:“会有一天如你的意的。” 赵璟琰抬起下巴,眸中陡然闪出光亮,瞬间又黯淡了下去,“莞莞,熬人。” 青莞轻轻笑着,哑着声从唇中吐出两个字:活该。 赵璟琰也笑,将她往怀里拉了拉,“睡吧。” “就睡这里?” “就睡这里。” 赵璟琰袖子一拂,灯火熄灭,“什么都不会发生。” 青莞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笑而不语。 身侧轻柔的呼吸传来,赵璟琰伸手在青莞脖后一点,轻唤了一声,“阿离!” 门推开一条缝,阿离悄然闪进来。 燃起烛火的瞬间,赵璟琰已将被子掩住了身侧的人。 阿离垂着目光,视线根本不敢乱看。 “去查一下烟侧妃这几日做了些什么?还有,派人把七爷叫来。” 青莞说话,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她说起姻莞,必然有所意图。女人之间的争斗,他从来清楚,不闻不问那是因为不在意。 而现在有她,便不同了,他要护着她不受丁点的伤害。 阿离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片刻后,复又进来,“爷,那日爷受伤,六小姐替爷熬药,烟侧妃凑过去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阿离头垂得更低,话像是从嘴里迸出来的一样,“烟侧妃和六小姐说起了钱子奇。” 赵璟琰嘴角扬起冷笑,“传我的命,把烟芜送至庄上,此生不必再回来了。” “是,爷!” “你家那位是只老虎,不是病猫,十个姻侧妃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蒋弘文走进来,看着榻上一头凌乱的青丝,目光尴尬的别了过去。 赵璟琰轻咳一声,“阿离,抱我去外间。弘文,你出来,咱们外头说话。” 夜凉如水。 蒋弘文眸底凉意深深,迟迟不开口,只是一杯又一杯的灌着茶。 许久,他道:“有件事儿要与你说,明日蒋府会上门退亲,青莞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 赵璟琰一动不动,脸色平静,然而心底是掀起波浪。 他想起从前的种种,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蒋弘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咱们俩个都不如她。她一个女子,清清白白的名声,就这样没了,日后怎么做人?” “所以,我才想为她舍了这帝王之位,随她天涯海角。她的好,不需要任何人知道,独我一人知道就可以了。” 赵璟琰眸光一深,灯下晃出雪寒锋锐的光芒,“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有十五日我便要出京,京中什么局势,咱们两个要布一布,这十五天咱们要忙的事情很多。” 蒋弘文捏着杯子点点头,道:“我去把石民威叫来,他主意多。” “已经来了!”赵璟琰指了指外头。 蒋弘文凝神一听,有脚步声传来。 此刻城北的一座大宅子里,铺天盖地的白色。 灵堂里,吴雁玲一身孝服,跪坐在棺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蒋弘言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想劝慰,双不知如何劝,只能巴巴的陪在一旁。 天欲破晓,蒋弘言看了看时辰,终忍不住道:“玲儿,我要上朝去了,等下了朝再来看你。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好生保重着。” 吴雁玲恍若未闻。 蒋弘言又瞧了她几眼,听外头小厮在催,只能匆匆离去。 脚步走远,吴雁玲眼珠子方才动了一动,扶着棺木,慢慢起身。 “来人,把棺木给我打开。” “小姐?” 丫鬟们惊得花容失色,这棺木都已经合上了,哪有再打开的道理;再者说,她们也不敢啊。 吴雁玲冷笑道:“替我开棺木的,赏银五两。” 此言一出,丫鬟一拥而上,将巨沉无比的棺盖抬了起来。 吴雁玲走到棺前,呆呆地看着里面躺着的人,许久,她伸出手,抚上了死人的颈脖。 一道淤痕触目惊心。 吴雁玲深吸一口气,神色冷洌,“母亲你安心去吧,女儿一定替你报仇,此报不报,我不配为人。” 赵璟琰,顾青莞,你们等着! 西北的春夜,依旧寒风凌冽。 主帐里,盛方面色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小兵,道:“你确定那人就在镇北军中。” 来人姓王名北,是盛方兄弟的手下。 王北头一伸,斩钉截铁道:“回大人,千真万确,若不是他喝醉了酒,无意中说漏了嘴,大哥他们还发现不了。” “他现在叫什么?” “叫成元,是大将军身边的侍卫之一。大哥他们怕弄错,硬是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探了几个月,才命小的来通知大人您。”  盛方深渊般的眸底终生惊涛骇浪。 第三百九十六回儿子舍不得 铁占隐在镇北军,而且还是于规的侍卫,这让盛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帐里静了静,气氛压抑的让人难受,小兵有些忐忑不安的看了盛方一眼,忽然一拍脑袋又道:“大人,差点忘了正事。镇北军妓中,有个女人疯疯颠颠,自称是前北府太守刘健的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哥让我通知您一下。” 刘健的妾?盛方忽生惊意,心头只觉得有一道诡风吹了进来。 刘健的妻妾不是都逃掉了吗,怎么也会在镇北军,还充了军妓?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夜探镇北军,此计可行不可行?” 王北思了思道:“若是从前,当然不可行。不过现在大哥们多多少少也算个头头,掩护下应该没问题。只是,大人您夜探镇北军,有什么用呢?” 盛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擒住铁占,然后压送至京中。” 王北惊得魂都没了。 擒住铁占,这怎么可能? 铁占是于将军的贴身侍卫,少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于将军不把这镇北军寻翻了天,那才有鬼。 盛方扬了扬嘴角,眸底却无笑意,“如果我让他假死呢?” 王北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定住了。 盛方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瓷瓶,瓷瓶精致无比,上面画着一支红梅,里面只有一颗药丸,服下能使人闭气三个时辰。 这便是青莞给他的宝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用上。 宝庆四十一年。 三月仲春。 在蒋府老祖宗的七十大寿上,太子与顾女医的私情大白于天下。京城哗然。 皇帝大怒,责杖太子。 当日,华阳郡主自缢身亡,仅仅半日便流言四起,流言直指太子心胸狭小,逼死郡主。 刑部贴出告示,称郡主自缢,是怕受到老齐王谋反的牵连,故以死谢罪。 告示一出,虽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然太子声誉仍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损害。 蒋家于三日后退亲,由老祖宗亲自出面。 世人皆骂女医青莞水性扬花,麻雀飞上枝头,另寻了高枝,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令人称奇的是,退亲后,蒋家仍常派马车接顾女医入府,两府并未因此而生了嫌隙。世人只觉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在此时,太子上书,愿在半月后入川抗灾,与百姓共安危。皇帝思了一日,允之。 就在太子上书的当日,镇西军中驶出一匹马车,车中坐着什么人不得而知,然护送该车的,却都是镇西军中最出色的精兵。 马车一路向南,快马加鞭直奔京城方向。 时间,就在这满城风雨的涌动间,来到了三月十九。 是夜。 宝庆帝看着地上的太子,眉宇间生出心疼之色,半月未见,瞧着样子倒像是好全了的,可见那女子是用了心思。 “起来吧,陪朕喝粥。” 赵璟琰笑道:“谢父皇!父皇的粥,儿臣想得紧,正馋这一口呢。” “哼!”宝庆帝冷冷看了他一眼,讥刺道:“这一顿打,还没把你的油嘴滑舌的毛病打掉。” 赵璟琰仍笑道:“儿子在父亲跟前撒娇,算什么油嘴滑舌,非要跟上朝那样一本正经吗?” 一声父亲,让宝庆帝心中熨帖,只脸上还端着肃色,“坐吧。” 赵璟琰撩起衣衫,只坐了半个身位,宝庆帝瞧见,深知臀上的伤并未好透,冷笑道:“看来那女医的本事,不过尔尔。” 赵璟琰笑腆着脸笑道:“父皇,刚结了痂,她交待宁站勿坐,其实已大好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宝庆帝白了他一眼,命内侍端上清粥,小菜。 赵璟琰也不客气,虽这半月喝的都是粥,吃的都是小菜,嘴里已淡出鸟味来,却食得津津有味。 明日出京,今夜父皇将他唤来,必是心中不放心,若再不表现得好一些,岂不辜负了他一片心。 宝庆帝见状,心中欢喜,屏退宫人,道:“此次入川,踏踏实实做点政绩出来,给天下人看看。” 赵璟琰心中一暖,道:“儿臣明白,也请父皇保重身子,等儿臣凯旋归来。” 宝庆帝轻叹了一声,随意吃了一口粥,却如同嚼蜡。年纪大了,儿女心也重了,老八这一走,他心里竟然有些舍不得。 赵璟琰见父皇脸色微沉,扔了粥碗,走到他跟前,直直跪下,“儿臣不孝,劳父皇累心。母妃早殇,都是父皇一手将我养大,想着旧日种种恶习,顽劣之至,心中悔矣。” “老八啊!”宝庆帝心中动容。 赵璟琰抬眼,见父皇唇下的胡须已现斑白之色,面色也有沧桑之态,心中不知何种滋味。 在旁人眼中,父皇并非什么好人,然于他,却是舔犊情深。赵璟琰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膝上,伸手怀住了皇帝的腰,沉声道:“父亲,儿子以后会孝顺您的。” 宝庆帝眼睛闪过晶莹。 他活了这么久,还从未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动作。 皇座冰冷孤寂,先君臣,后父子,人性都掩在权欲中,防备着,窥视着,隔阂着,何曾有过如此脉脉温情一刻。 他抬头,在太子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像个父亲一样语重心长道:“那女子你纳了吧,朕也看透了,你喜欢她。只是不可太过宠爱,宠必生害。” 赵璟琰吃惊的抬起头,“父亲,当真?” “老八,君无戏言。” 宝庆帝咳嗽两声,眼中透着冷意。 他看得很明白,有人在暗中针对太子,且这个人藏得很深。那女子是个聪明的,又有一身医术,当是个得力的帮手。 为了老八的安然,大周的江山,他不得不退这一步。 宝庆帝突然推开他,起身走至案桌前,拿出一块虎符,“这东西你收着,皇宫一千天子卫,只认符,不认人,也是该传给你了。” 赵璟琰接过虎符,一股热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心底。 天子卫,父皇身边最精锐、最具战斗力的一千人,都是从禁卫军中精挑细选出来。 宝庆帝双手击掌,片刻后,一年轻的禁卫军走进来,跪倒在地。 “从今天往后,他是你们的主子。” “是,皇上!”来人扫了太子一眼,悄然离去。 赵璟琰见他脚步轻盈,心知此人功夫不浅. “去吧,早去早回,救灾的银子,自个想办法,反正你如今也不缺那几个银子。”宝庆帝挥挥手,动作像赶苍蝇似的,无比的嫌弃。 赵璟琰淡淡一笑,膝行两步上前,抱住皇帝的双膝,“父亲,儿子舍不得你。” “滚,滚,滚……”宝庆帝被他这稚气的动作气笑,连声骂道。 “皇上!” 太子离去,李公公端着药进来,见皇帝脸有笑意,不由陪笑道:“皇上今儿高兴,这药也该喝得痛快些。” “你个老货,朕何时喝药不痛快。”宝庆帝神色虽厉,言语却间却隐隐有玩笑之意。 李公公侍候帝王几十年,岂有看不清的道理,大着胆子道:“老奴刚刚瞧着太子走路的样子,很有几分皇上年轻时的模样,一时间,差点瞧花了眼。” 宝庆帝闭上了眼睛,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朕年轻的时候,可比他精神多了。你瞧他那样儿,整日里没个正形。” 李公公陪笑道:“皇上天子龙威,太子自是比不得。老奴瞧了这几十年,只觉得皇上如今的龙姿,比当年更盛。” “老了,老了!” 宝庆帝被奉承的很舒服,睁眼道:“把药拿来吧。” 李公公奉上药,笑道:“皇上正是当年,哪里见老,老奴还能再侍候皇上几十年呢。” 此言一出,宝庆帝端药的手顿住,目光看向这个同自己如影随行的人,轻轻叹出口气。 “老家伙,还说不见老,你看看你自己,连头发都花白了,怎么还能再侍候朕几十年。再累你苦上一两年,也就可以颐养天年了。” 李公公眼眶一热,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老奴生死都随着皇上。” 宝庆帝摇摇头看着药碗,一口气喝下半盏,“起来吧,朕虽贵为天子,却也奈何不得生死命死,修道成仙,修仙成道……哼,都是虚无啊!能活,就活着。朕累了,扶朕歇着去吧。” 李公公拭了一把泪,接过药盏,扶着宝庆帝往内殿走。 “皇上,贵妃给您送宵夜来了。” 宝庆帝顿住脚,道:“今日朕乏了,不想用宵夜,请贵妃回去吧。” “也难为贵妃有心了,一连数月,每日都变着法的给皇上您滋补。” 皇帝甩开他的手进殿。遥遥,李公公听闻一句,“有心也是为了她和老三啊!”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天地间,一片寂静。 归府。 寂静的院子里,青莞一身白衣,风骨凛然,悄立于树下,翘首以盼,见他来,脸上露出笑意。 赵璟琰快行几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替她穿上。 “就几步路,何必麻烦?” 赵璟琰不语,只看着她笑。  青莞被他看得久了,微觉羞恼,偏过了头去,嗔道:“为何不说话?” 第三百九十七回我的心很小 赵璟琰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突然想到民间的夫妻,男子外出干活,女子在家操持。落日了,女子等在院外,迎男子回来。你刚刚的神情,像极了等丈夫回来的妻子。” 顾青莞踮起脚尖,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想得美。饿不饿,阿离备了饭菜,用一些我再替你换药。” 赵璟琰摇头,“刚刚在宫中用了些粥,不想再食什么。趁着天上还有月色,你陪我走走。” 顾青莞侧首,目光落在他的身后,笑道:“今日将将能走路,怕会牵着伤口。” 赵璟琰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中,在耳边低语道:“所以,你得扶着我。” 太子府的园子很大,雕梁画栋,美不胜收。赵璟琰身子尚未痊愈,两人慢行至凉亭中,便不再前行。 分别再即,似乎言语都已是多余,赵璟琰一手从背后环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一手从怀中掏出虎符。 “这个给你。” 月色下,虎符闪着冷冷的光泽,青莞狐疑,“这是什么东西?” “号令宫中一千天子卫的虎府,父皇刚给我的,你收着,有什么事儿也可防备一二,我在外间用不着。” 青莞微惊,“你就不怕给了我,然后我造反?” 赵璟琰听了发笑,“一千天子卫就想造反,莞莞的心果然比较大。” 青莞转身,扬起脸笑道:“我的心一向很大,大到自己的男人眼中,只能容下我一个人。” 男子把虎符塞到她手中,温柔的指腹覆上她的眼睛,眼中的疼惜一览无遗,“我的心却很小,小到眼中只看到你一人。” 青莞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后将脸埋进男子胸前。他的胸口很暖,有悠长的清香。 “亭林,你会一直爱我么?” 赵璟琰思忖了一会,微笑点头,“一辈子爱你。” “即使我容颜老去?” “即使你容颜老去。” “即使你的身边,有一个比我更出色的女子存在?” 赵璟琰低头,吻着她的发香,拥着她轻轻晃了晃身子,“在我眼中,你最好。说我了,我的心很小的,你不信么?” 顾青莞慢慢扬起笑。即便两世为人,在情爱中的女子也一样不自信。 这与聪明无关,与清冷无关。 爱情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它就是你流淌的血流,穿过你的四经八脉,最终汇聚到心房。 然后,你的心里,眼里就只能容下这个人,再看不到其它。 “等你这趟四川之行回来,怕是要大婚了吧。” 赵璟琰心头失落,拥着她的胳膊施了几分力道,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说实话,他很怕提起这个,半月来朝夕相处,两人都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不说。 誓言说得再美,若不能实现,也是惘然。他知道她心里没底,正如他从前捉摸不透她,也觉得心里没底一样。 青莞等不到他的回答,幽幽道:“再过几年,我想去南边住些日子,住腻了,便想去西北找盛方,你陪着我可好?” 赵璟琰嘴角微扬,轻道:“天涯海角,你在哪,我在哪。不过现在,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带你去见一个人。” “太子?”青莞脱口而出。 “嗯!” 赵璟琰蹭蹭她的额头,“只有见到了他,你就会明白我对你的誓言,从不会有假。” 陋室里,一灯如豆。 赵璟琼看眼前的女子,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双黑眸亮若星辰,透着聪慧与狡黠,心底突然明白,为何老八会钟情于她。 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老八此生只要遇见了,便逃不脱。 那双眼睛,太像了。 赵璟琼在打量的同时,青莞也正细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身半旧的青衫,掩着消瘦的身形,发间隐有银色,眼中无波无澜。虽落魄,然与生俱来的贵气掩盖不住,仍隐在身侧。 青莞实在无法把眼前的男子,与八年前起兵造反的太子怜惜在一起,眼前的男子,实在太像个书生了。 以至于她满心对他的恨意,根本无法说出口。 赵璟琰亲自倒了三杯茶,放在桌上,并未坐下,而是站在了青莞的身后。 赵璟琼见他这一举动,眉头微微一蹙。他还是低估了老八对她的情义。 他的弟弟,从来只站在过他的身后,何曾站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并以一种保护之姿。 他宽袖一拂,指了指桌上的茶,道:“粗茶,六小姐凑合用一用。” 青莞垂眼,看着缺了一个口的茶盅,抬起放于鼻下先闻了闻,轻啜一口,放下。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一望便知是大族出身的女子。 赵璟琼目光深深,“赵华阳之死,六小姐可有什么想法?” 青莞心里微惊。他身处囫囵,却洞察外间一切,看来亭林的身后,从来都有他。 “过河的卒子,原本就是用来送死的,身后有人。” “何人?”赵璟琼紧问不放。 青莞思了思道:“贤王最为可疑,但可说无凭,只是直觉。” 赵璟琼抬眼看向老八,后者正色道:“兄长,贤王府已派人盯着,这些日子他除了饮酒作乐玩女人外,并无异动。中宫也安份守已,找不出破绽。” “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他们苦心经营了这些年,岂会甘心,必会一搏,你需小心防备着。” 顾青莞眼中光亮一闪而过,废太子虽已被禁八年,然言谈中仍有着最敏锐的触觉。 这种触觉并非一朝一夕能形成,这点,是亭林所不能比的。 赵璟琰道:“禁卫军在父皇手中,神机营,南北直隶都是咱们的人,苏家三子俱在丁忧,苏青空有兵部尚书之名,实则已是废人,朝中有高鸣涛、王然坐镇,应当不会有事。”  赵璟琼听着老八的布局,拧眉沉思片刻道:“如此甚好!只是总被动挨打并非长久之际,青蛙不肯跳出来,是因为水温不够,有时候需加一把柴火。待你从四川回来,风平浪静后可慢慢布局。去吧,平 安归来。” 赵璟琰面色挣扎了几下,终是咬牙点点头。 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 青莞直至回到太子府,心里仍盘恒着那句话——风平浪静后可慢慢布局。 倘若她没有理解错,这个布局是要支起一张网,逼贤王跳出来,如此一来,亭林的皇权之位,再无阻拦。 果然是个狠角色啊。 只是这样厉害的人,当初又怎会做出那冲动且幼稚的事情,倘若他安分守己,那么钱、盛两家是不是就不用白白牺牲。 八年前的那一场叛乱,真相到底是什么? 赵璟琰见她一路魂游天际,不由伸手刮了下她秀挺的小鼻,“莞莞,在想什么?” 顾青莞回神,定定地看着眼前男子的眉眼,低声道:“当初,他为何要反?” 原是在想这个! 赵璟琰扬笑。 若是旁的女子,头一回见兄长,在意的只会是兄长对她满意不满意。他的莞莞,果然是个奇女子。 手抚上她的黑发,轻轻地捻动着,声音越发的轻柔,“莞莞,这事儿并非一言半语就能说清,倘若要说细,只怕到天亮都说不够。待我从四川回来,我一一告诉你,你只需明白,兄长他并非坏人。” 青莞心中冷。人生于世,谁又是真正的坏人,谁又是真正的好人。手上不沾满了血,是根本没有办法坐上那个位置的。 至于亭林,他真的是老天的宠儿。 预料之中的,青莞的脸泌出血来。 赵璟琰笑道:“想我从前做寿王时,素有洁癖,被你戏弄一次,必要沐浴十次八次方可,搓得连皮都掉了。” 青莞心头痉挛,想着那些从前的过往,连眉眼都是笑意, 她手抚着男人的唇瓣,道:“还记得呢?” “如何能忘。以后定要讲给咱们的孩子听,他们的娘是如何戏弄他们的爹的。” “他们只会说,爹真无用,娘真厉害。”青莞的语气有些撒娇。 “是,是,是。所以孩子他娘,能否给孩他爹一个亲亲,安抚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青莞乐不可支,却依言在他唇瓣上舔了舔,“这样,好么?” “不够!”赵璟琰很不满意她的蜻蜓点水。 青莞嗡哝一声,“再亲,就没有时间沐浴了。” 赵璟琰磨了磨后槽牙,恨声道:“那就一边沐浴,一边亲。” “谁奈烦看你沐浴,没羞没躁。”青莞推开他。 赵璟琰笑得有些邪魅,“莞莞,我想羞想躁也没用,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被你看去了,不如脸皮厚些。” “赵璟琰!”顾青莞急得跳脚,作势去打。 “伤口疼!” 赵璟琰眼明手疾,嘟囔一了句,便往她身上一靠。  青莞高举的手,再也不忍下落下,嗔怨地瞪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果然是她的冤家。 第三百九十八回思念已蔓延 迷迷滂滂的夜,室内燃着的数盏灯,让人觉得突兀,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使唤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 赵璟琰到底没舍得让青莞为难,只让阿离近身侍候。 青莞透过帘子,看着水气中男子的背影,心里莫名惆怅。再过几个时辰,他便要出京了。 从前分别也就分别了,并无多少想念;而现在,似乎尚未分别,想念便已蔓延。原来,他从前说的那些个情话,是真的。 青莞的眼中,渐渐漫出泪来。 老天到底是厚待她,她甚至有种错觉,她的重生,也许只是为了遇到他。 遇到他,让她再收拾起残勇,面对和他在一起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赵璟琰沐浴出来,换了干净的里衣。 青莞扶他坐下,接过阿离递来的毛巾,将他的长发一缕缕拭干。她做得很慢,也很细致。 赵璟琰也不催,甚至希望她不要停。 他记得小时候,母妃也曾为父皇绞过发,也是这样的姿势,也是这般安静的夜。 母妃的腰肢很细,手上却很有力道;父皇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奏章,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原来所谓的天潢贵胄,也逃不脱一双温柔的手。余生,他会牵着这双手,走过日日夜夜。 真好! 太子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悄然离京。宝庆帝于当日复出上朝,重掌一国朝政。 顾青莞与刘兆玉如从前一般,半月歇在宫里,半月歇在宫外,尽心尽力照料着皇帝的病体。 高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递了贴子请顾女医上门诊脉。青莞如约而至。 京中达官贵人们一看这等情形,心中晓亮。连太子妃都做了此等姿态,看来太子大婚后,后宫中必有顾女医的身影。 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十几日的时间,便没有人再谈起私情、退婚这些个八卦,人们的目光已被新的事情所吸引。 一切,风平浪静。 三月底,史磊带着一身尘土入京,青莞在府中替她接风洗尘。蒋弘文下朝后,早早来到青府。 入夜,花灯高悬,笑语嫣嫣。 史松音又娇又羞地看着弘文和大哥说话,嘴角的笑抑不住扬起。 青莞暗下用脚踢了踢她的,挤眉弄眼的扮了个鬼脸。松音会意,心知青莞是在笑话她呢,遂也用脚还踢过去,谁知一不小心踢上了蒋弘文的, “哎啊,谁踢我?” 史松音羞得忙把头垂下,连耳边都染了红色。 青莞朝松音努努嘴,道:“瞧瞧样子都知道是谁。” 蒋弘文宠溺的看了松音,问道:“踢我有什么事?” 史松音头垂得更低了,几不可闻的吐出两个字:“无事。” “有事!”顾青莞笑道:“她想问你,何时娶她?” “谁说的,我没有这个想法。”史松音惊得抬起头。 “我有。”蒋弘文心知这是她们俩的玩笑,却顺着她们的话往下说,“我想把你早点娶回去。” 青莞喝了一口桂花酿,笑道:“有我上回留下的人情,你们婚事的阻力,应该小一些。” 史磊已经听妹子说起过,却仍担心道:“青莞,松音的身子……” “正调理着,成不成得看老天爷。但这已是后话,前提是他们得成婚,洞房,才有我这个大夫的用武之地。” 成婚! 洞房! 几个字一出来,史松音已羞无可羞,帕子一甩,朝青莞啐道:“尽欺负人,不理你们了。” 青莞看着愤然离席而去,意味深长的笑道:“这年头,说句大实话偏遭了骂,真真是不公平。” 蒋弘文被松音的小女儿神态惊呆了,目送她的背影半晌,呵呵傻笑两声,心里却喜滋滋的,“青莞,你别欺负她。” “哟,哟,哟,这么快就护上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青莞故意秀眉一挑,装着生气的样子。 蒋弘文一脸求饶的神色,陪着笑道:“没有,没有,都是我的错。回头你来欺负我,怎么欺负都成,七爷我绝不说个‘不”字。她身子不好,禁不得怒。” 青莞见他伏低作小,玩笑到此为止,扬眉道:“那你……自罚一杯。” “一个人喝多没趣。” 蒋弘文浑不在意,举杯朝史磊碰了碰,“磊爷,你陪我,咱们许久未见,好好干一杯。” 史磊正惊心于青莞的一颦一笑。 他与她相识这么些年,从来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她,何曾有过如此生动活泼的时刻。 那笑干净,纯粹,如同一个少女般明媚,快活。这才是她这个年岁该有的样子。 史磊心中大为宽慰,正欲说话,眼角却见陈平匆匆而来。 “小姐,军中有信到。” 青莞忙起身迎出,“快拿来我瞧。” 陈平将信递上,青莞迫不及待展开,只扫了几眼,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何事?”蒋弘文与史磊见她神色不动,忙起身围过去。 青莞极力稳住心神,低声道:“铁占找到了,正在押送入京的路上。” “找到了?”蒋弘文微惊。 青莞看向他,“还有一件事,刘健的小妾在镇北军中做军妓,他的正室和其它妾室,均已受虐而死,死前也都是军妓。” “什么?”蒋弘文与史磊面面相觑。 青莞将信递过去,“你们自己看吧。” 蒋弘文看罢书信,心中已经惊极,一个盛府的逃奴,如今成了镇北大将军的贴身侍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他们寻了两年,将大半个大周国都寻遍了,竟然没有半点消息。 “确实匪夷所思。”史磊叹了一声。 青莞垂下眼睛,片刻后又抬起,“弘文,你迅速安排人去接应,务必小心翼翼,我要早些见到他。” 蒋弘文当机立断道:“此事事关重大,别人我不放心,左右已经到了山海关,我快马加鞭,两日便能回来。” 青莞想到明后两日正是休沐,点头道:“如此最好。用完这一餐,你便出发。” “好!” 蒋弘文一口应下,复坐回到桌前,心里越想越惊,越惊越想。 “弘文。” “青莞!” 两个声音同时唤出,四目对上,彼此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色。 史磊见他们对视许久,却沉默不语,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青莞脸色变了变,道:“弘文,你先说。” 蒋弘文不安道:“此人是胡人,面相与汉人有异,为何于规会用他?” 青莞眼含赞许,淡淡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刘健的妻妾带着银两出了北府,为何沦落为军妓,而且也在镇北军中?” 史磊听得惊魂连连,周身觉得不安,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正欲说话,却见蒋弘文蹭的一下站起来。 “青莞,我立刻就去接人。磊爷,替我和松音打个招呼。” 青莞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千万避着人,多少只眼睛盯着你蒋七爷呢!” “放心!” 蒋弘文身子一跃,人已在数丈外。 青莞则立刻朗声道:“陈平。“ “小姐。” “往太子府去一趟,把这个消息传给石师爷,让他好好思虑思虑。” “是,小姐!” 蒋弘文离开,青莞与史磊又聊了些生意上的私密的话,末了又聊起松音的婚事。 就在这时,史松音复又出来,见桌上少了一人,红着脸问青莞。 青莞再没有玩笑之意,却也不想劳她烦神,只说弘文去关外接一个重要的人,两日后归来。 直至月上中稍,三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散去。 青莞洗漱更衣后,坐在灯下将盛方的信,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了遍,心里盘恒着要如何回信。 左右权衡之下,她已有了决断。 就在这时,帘子被掀开,月娘进来,“小姐,陈平回来了,欲见小姐一面。” “快请进来。” 陈平入内,正色道:“小姐,石师爷说事情不大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请小姐速速书信一封去军中,让胡勇多多留神镇北军的动静。” “不谋而合。” 青莞轻轻道出四个字后。 “石师爷还说,让七爷回来后,入平阳长公主府中走一趟,向李宗泽打听一下于规为人。” “好主意!” 青莞摆摆手示意陈平离去,自己则复又坐回灯下,提笔写信。 月色如痕,无垠清远。 后半夜,急风骤雨袭来,雨点敲打窗棂,发出哒哒的声音。 青莞莫名惊醒,再难入睡,索性披衣走至窗前,推开窗户,雨丝夹着泥土的芬芳,拂过鼻尖,有种江南水乡的味道。 月娘听得声音进来,见小姐立在窗前,忙上前将窗子关起。 “小姐,明日还要当值,赶紧睡吧。” 青莞笑笑,“这雨来得真急。” “京城的雨已经算少了,这要是放在江南,只怕三天两头的下呢。” 月娘扶青莞上床,“我替小姐点一支安神香吧。” 青莞拉住她,“不用了,月娘你陪我睡。” 月娘宠溺地笑笑,将小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如同儿时一般。  月娘身上熟悉的味道,让青莞觉得无比的安心,沉沉睡去。 第三百九十九回皇上暴毙了 翌日。 雨丝渐小,却仍淅淅沥沥,青莞如常入宫,与刘兆玉交接。 刘兆玉见她眼下微有青色,遂打趣道:“太子刚出京,你便走了眠,莫非是想他想的。” 经过祭天一事,两人关系已如同好朋友一般,在这鬼魅丛生的深宫里,彼此是最信任的人,故常常会开些玩笑。 “你想太多!”青莞白了他一眼。 刘兆玉颇为感慨道:“不是我想太多,是想太少。若不然,共事这么些日子,怎察觉不出某人的心思。” 青莞懒得理会,这厮的性子越搭理,越来劲,遂挑眉问道:“昨夜怎样?” 刘兆玉笑道;“四平八稳。半月已到,今日要换方子,我草拟了一份,你看看行不行。” 青莞心中会意,看着方子沉思许久,道:“可行,命御药房配药熬药。” 刘兆玉笑眯眯道:“你重新眷抄两份吧,我出宫去了,约了人在醉仙居喝酒,若宫中无事,你一道来啊。” “没空!” “哼,小气!”刘兆玉扮了个鬼脸,昂首离出。 青莞气笑,坐下眷抄方子。 太医开方子,一份给御药房,一份留档备案,两份抄完,青莞命人送走。 刚忙完,便有嫔妃的宫女来请,青莞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傍晚时分,雨势渐大。 青莞站在殿外,等着皇帝的传召,这是她一日中最后的一项工作,为皇帝请平安脉。 如往常一般,她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被李公公请了进去。 青莞跪下请脉,脉相果真如刘兆玉说的那般,四平八稳,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青莞收回手,垂首道:“今日替皇上换了方子,药略微苦些,再吃半月,便无须用药了。” 宝庆帝挥手,示意她起来,“朕近日觉得四肢有力了些,心悸之症也少了。” 青莞道:“皇上还需好休保养,春夏之交,天气乍暖还寒,最易引起旧疾。” 宝庆帝深看她一眼,道:“女医且去吧。” 青莞松出一口气,行礼,恭敬退下。 走出寝殿,正欲打伞,却见贵妃的撵驾缓缓而来,她退后几步,垂首静立,等贵妃气势轩昂的从她面前走过。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青莞总觉得贵妃一路走近,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擦肩而过时,殷贵妃微不可察的发出一声轻哼,青莞恍若未闻,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回到屋子,无事可做,拿起医书研读,却有些静不下心来,闭目细细思索铁占一事的前因后事。 明日晚间,弘文应该把铁占带回来,只要撬开他的口,当年的事情便会水落石出。 良久,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虎符。 虎符上,似乎沾染了他的气息,闻着有几分熟悉。算算脚程,这会当已入川,也不知他这一路可还顺利,身后的伤都痊愈了吗? 青莞的唇边慢慢浮现一抹笑意。 那日夜,他与她和衣而睡,相拥而眠,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笑问她,“为何睡不着?” 想着明日的分别,她脱口而出道:“怕醒来,你已经不在我身边。” “傻瓜!” 他拥紧了她,低低笑道:“我又怎会不告而别。等我卸下这担子后,我会天天守着你。” “天天吗?” “天天啊!你诊脉时,我替你拿药箱;你写药方,我替你研墨;你看医书时,我在一旁练剑,多好!” 她心襟一荡,偏言不由衷道:“好什么,整个一个无事佬。”  他凝神着她,轻声道:“陪着你,便是我此生要做的最大的事。你看啊,你的手那么凉,随时要有人替你捂暖;除了看病,什么事也不会,必要有人替你打理;你赚了银子,也不会花,总得找个人替你 花银子。这么多事儿呢,我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是无事佬。” 想至此,青莞噗嗤笑出了声。这么多的歪理,也只他这样人能想出来。不过,听着似乎很美好的样子,她都忍不住有些期待了。 青莞眉目弯弯,拿起虎符放置唇下,轻轻落下一吻,随即又收回怀中,洗漱更衣。 此时,三更更鼓敲响,青莞吹灭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安然入睡。 黑夜,如死水一般寂静。 突然,有细碎的脚步响起,越来越近,随之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院中的婢女睡眼朦胧的从床上爬起来,揉着迷糊的眼睛打开院门。 青莞已被吵醒,心道这个时候来敲门,不会是皇上犯病了吧。 她迅速穿好衣裳,点了灯,顾不得绾发便冲出外间,一抬眼,发现禁卫军统领张云龙目光幽幽,正冷冷地看着她。 “张统领,是不是皇上发病了?” 张云龙神色一悲,“顾女医,皇上驾崩了!” “什么?”一股寒流直沁心底,四肢百骸皆成冰凉,顾青莞呆愣在地。 张云龙目光一紧,薄唇一动,道出了一句让青莞神魂俱散的话。 “听说顾女医今日为皇上换了药方?” 顾青莞慢慢攥紧了拳头,颤着声道:“有什么问题吗?” 张云龙怨毒地看着她,“皇上暴毙,驾崩前只用过女医开的药,女医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青莞眼前一黑,双瞳陡然收缩,身上冷汗淋漓,慢慢松开了拳头,一字一句道:“不是我做的。” 春末的雨,浓得化不开。 苏府三爷的书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苏子语猛的睁开眼睛,突然打了了个寒噤,一跃而起。 “何事?” “三爷,宫中传来密信,皇上暴毙。” 苏子语惊得魂飞魄散,浑身冷汗直冒,一把揪住来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三爷,皇上暴毙,消息说是顾女医下的手,张统领已经将其关押。还有……” 顾青莞? 如一道闷雷直劈他的脑门,苏子语一阵眩晕,下面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三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苏子语醒过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道:“快说。” “皇宫中,贵妃已开始动手。” 苏子语空洞的眼神慢慢凝聚。他看着一串串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的雨,深深打了个寒颤。 风满楼,雨急下,命运之神开始了新的轮回。 八年,一切又回到了。 他抬起头,惨白的几近透明的皮肤下,他能感觉到热血在策马狂奔,心底有一个声音几欲咆哮。 子奇,别怕,这一回,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来人,迅速通知青府,还有蒋七爷。” “三爷,是明,是暗?” 苏子语斩钉截铁地发出一个字:“暗!通知所有宫里的暗桩,护顾女青安危。” 来人愣了愣,道:“是!” 夜已深沉,风雨依旧。 外殿密密麻麻的禁卫军,连只苍蝇也难飞过;内殿里几十支蜡烛齐齐点亮,灼灼光明如昼。 重重帷帘深重。 龙床上,宝庆帝穿着中衣平躺着,脸上蒙着一层灰,双颊腾蛇纹散开,嘴角涎着一丝血迹,眼睛仍瞪着,如生前一般。 龙床边,李公公面色如鬼,老泪长流,了无生机。 青莞跪倒在地,看着天子的圣颜毫无掩饰的暴露在灯下,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个跺一跺脚,便可使操纵天下苍生的一代帝王,到头来却落得个暴毙而亡,连个死因都没有,不知道是困果的报应,亦或者天道轮回。 钱、盛两家因他而死;再往前细数……死在他手中的性命,何止千千万万条。 他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死在一个凄寒的雨夜。 瞧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也是惊怖到了极点,不曾想死神这么快就来找他,故——死不瞑目。 青莞压制住震惊,一双妙眼渐单薄,渐狭窄。他不当死,还有一两年的阳寿。 是谁藏在黑暗中伸出了鬼魅之手,操纵着一个帝皇的生死?然后嫁祸到她的头上。 不对!一道电光划过青莞的脑海,脚底蓦然窜起冰凉。 失画? 私情暴露于天下? 于是她的身后,便是太子;嫁祸到她的头上,便是嫁祸到太子头上。 青莞望着无声无息的帝王,眼前仿佛出现在了一堆血肉白骨,有人站在白骨上,冲着她冷冷的笑。 青莞忽然明白,这个轮回是对着她而来的。曾经,她的祖父也曾跪倒在帝王的尸体旁,百口莫辩,惶恐无依,祖父的身后是废太子。 一切,不过隔了八年。 “皇上!” 撕心裂肺的一声吼,青莞猛的扑了过去,手指迅速划过帝王的嘴角,将一抹血迹刮藏于指缝里。 “皇上,青莞冤枉,青莞冤枉啊!” “把她给本宫拉下来!”殷贵妃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脸上怒意十足。 两个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反押着顾青莞的手,将其拖开。 殷贵妃走至她面前,眼中喷中滔天怒火,“顾青莞,你谋害皇上,当五马分尸,灭九族。” 青莞缓缓抬起眼睛,浑身瑟瑟发抖道:“娘娘,不是我做的。”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过来。  殷贵妃扶着微疼的手,潋滟的眉眼扫过这张年轻的脸,骤然化作冷毒利刃。 第四百回不是我做的 这张脸,她早八百年就想抽上去了。若不是因为她,贤王又怎会失了帝心。 “不是你做的,又会是谁。说,你是受谁指使?” 比起那一记巴掌的痛,这一句“受谁指使”,更让她心惊胆寒,也让她再次确定了心中的想。 果然是冲着亭林而来。 青莞抬眼,轻蔑一笑,“贵妃娘娘,我说了,不是我做的。” “哼,死到临头竟然不承认。好,我便打得你承认。来人……” “娘娘!” 张云龙上前一步,悲痛万分道:“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帝崩,需赶紧召告天下,并传召太子归京。” 殷贵妃心中冷笑,脸上却装出哀哀欲绝之色,“张统领,皇上他……死得不明不白啊!” 张云龙心中一痛,几欲昏厥,只咬牙道:“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需立即归京,承大位。” 殷贵妃回眸,对上张云龙的目光,光线暗淡的疏影里,暗藏着明明灭灭的欲望。 她哀嚎一声道:“皇帝死得不明不白,未到可召告天下的时机,你传召太子,并把老肃王请进宫,主持大局。本宫悲伤欲绝,难以为继。” “是,娘娘!” 张云龙见贵妃后退一步同意传召太子,心中一松,又想到皇室宗亲当中,就数老肃王辈份最大,遂当即应下。 殷贵妃热泪长流,声音如泣如诉,“李公公,劳烦你替皇上净身更衣。” 李公公嘴里发出嗡的一声响,那声音如寒风吹进了破洞里,在空阔的大殿里,让闻者心底生寒。 青莞抬眼看着他,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隐隐透着剑光,冷硬锐利,似要将他看穿。 皇帝身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也是最最信任,依赖的忠仆。 会是他吗? 窗外有风雨声传来,和着风雨一道传来的是贵妃哭泣的声音。 “来人,把这个贱人押入掖庭宫,着人看管,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皇宫内外,谁也不许多嘴,若敢泄露了一个字,杀无赦。” 声音渐淡,青莞被人压着走进雨中,身后的一切已听不大见,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肃王府。 琴声袅袅,弹的是《十面埋伏》。 赵璟玮紧抿双唇,眼中焦急的看着上首弹琴的老肃王,偏偏又不能发作,只无声的从嘴里吐出一句话:还真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侍卫推门而入,琴声嘎然而止。 老肃王长眉扬起,虎目微睁道:“何事?” “回王爷,皇上崩了。” “噗嗤!” 一口热茶喷出来,赵璟玮顾不得擦拭,直直站起来,“事成了?” 侍卫恭敬道:“回王爷,大事成了一半。” 赵璟玮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肃王睨了他一眼,得意地笑笑,“宫中的旨意也该来了,下面的事儿,就该本王出面了。来人,给本王更衣。” “王叔!” 贤王挣扎着起来,六神无主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肃王无言注视着他,“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将你贤王府所有的兵力、暗卫集结起来,于半路截杀太子。记住了,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明正言顺的坐上那个位置。” 老肃王蹙眉,眼中有过锋利,“若不然……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那……那……那个顾青莞呢?”赵璟玮激动难掩,话说得有些结巴。 还有一步,只差一步,他的手就能触到天际,哈哈哈,那个女人逃不掉,一定逃不掉。 肃王显然没有意料到他突然如此问话,两条横眉蹙得更紧了,“早晚是你的。快去吧,张云龙的手下,个个都不是吃素的,晚了,便就迟了。” “是,我这就去。”赵璟玮意气奋发,扬长而去。 老肃王瞧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笑意说不出的鬼魅而狠冷。 “来人!” 暗处,走出一黑衣男子,单膝跪地,“王爷!” “通知所有人,好戏开场了。刘兆玉那头……”老肃王比划了一个姿势。 “王爷放心!”男子抬眼,压低了声道:“西北那头当如何?” 老肃王一字一顿道:“肃宫延,荐明主,复大权,当兵临城下。” 男子神情激动,沉声道:“是,王爷!” 青府内宅。 史磊失神地看着一屋子的人,脸上冷汗如雨下。 “磊爷,到底出了什么事?”月娘不安地看着他。 片刻前,石磊疯了似的冲进院子,把所有人都到了一起,怕是有什么话要说。 史磊深吸了口气,从怀出掏出一把匕首和一张纸,众人一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刚刚,我的床上射进来了一把匕首,上面还有一张纸。”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死死的盯着史磊手上的纸。 史松音忍不住出声道:“大哥,深更半夜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是说句话啊,急死我了。” 史磊似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低低道:“皇帝崩了,青莞涉嫌谋害皇帝,被禁卫军扣了起来。” “啊!” 一声声惊呼后,屋子里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人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史松音未语泪先流,“大哥,现在怎么办?” 史磊牙齿紧咬,“七爷不在,咱们够不着宫里,我须立刻去一趟蒋府,这事儿太大了。” 陈平回神,立刻道:“磊爷,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七爷。七爷回来了,才有法子,对了,还得通知太子。” “速去!”史磊当机立断。 曹子昂猛地起身,“我去托人问问,看看能不能要探到宫中的消息。” 史磊把纸往怀里匆匆一塞,怀视一圈道:“松音,月娘,你们在家里等消息,我去趟蒋家。” 蒋家此刻,乱成一团。 老祖宗不知何故,一口气上不来,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丫鬟,婆子叫人的叫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才把人弄醒。 此刻,蒋府三位老爷,三位夫人已经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老祖宗睁开眼睛,眼中前所未有的疲惫,“三位老爷留下,余下人各自回府。去把老七找来。” 众人见她的神色,似悲愤,又似哀伤,不敢多言,噤声退出。 屋中顿时冷清了下来,老祖宗慢慢阖上了眼睛,眼泪渐渐划落。 三位老爷一看,惊得无以加复,齐齐跪倒在地。 “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祖宗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老大身上,嘶哑着声道:““儿啊……蒋家危矣!” “母亲,您到底在说什么?” 老祖宗苦笑,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丁点的声音,只是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回老祖宗,七爷不在,找不到他的人影。史家大爷石磊求见,说有要事求见老祖宗。”管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老祖宗挣扎着起身,目光看着外头的暗夜,自言自语道:“迟了,迟了,这一回……老祖宗也没法子了。” 蒋府三位爷一听这话,有如五雷轰顶。 掖庭宫。 北部为太仓,西南部为内侍省,犯人关押在东部。 青莞乃朝庭要犯,单独关在一处牢狱内。 牢婆将鞭子甩得叭叭直响,满脸横肉的看着她,眼中的贪婪一揽无余。 青莞默然片刻,看了看周身,并无任何珠钗可贿赂,遂从怀中掏出一张大面额银票塞过去。 这银票从她入宫那天,月娘便塞在她的衣服里,从未想到,也有用得上的一天。 牢婆接过一看是千两的面额,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顾女医是个痛快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入了这掖庭,生死只看命。” 说罢,将牢门一关,上了几重锁,方才扭着肥硕的腰走开。 暗淡的牢房里,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稻草,几只老鼠缩在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女子。 青莞良久一叹,白衫一掀席地而坐,慢慢抬起了手。 晕暗的灯光恰巧照在她的手上,指甲里的血迹已然凝固,她伸出舌尖,一点点舔舐着那血的滋味。 凝固的血,微有腥味,却无任何毒意。 不应该! 青莞心思一动,素手伸至脑后,拔下头上的梅花银簪,按下花蕊的凸起,一个细小的针从底部最尖锐的地方延伸。 她取出针,刮了些血渍,银针没有变色。青莞的神色,彻底沉了下去。 皇帝并非中毒而亡,脖下也无勒痕,他是如何死的?青莞双目一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细细回忆这几日来的点点滴滴,她必须透过错综复杂的外象,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突然,眼前一亮,她想到了一个人能证明他的清白——刘兆玉。 既然这些人针对的是太子,势必坐实她谋害皇帝的罪名,不死不休,那么……又岂能让她洗清罪名。 刘兆玉危矣!  从未有过一刻,像现时这样慌乱过,青莞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坐孤城,四周毒蛇满地。 第四百一回我梦见父皇 “回肃王,贵妃,皇上已净身。” 李公公躬着身,颤威威走出来,牙关抖动的不能自己。 短短时间,竟像个垂垂老人。 殷贵妃拭泪道:“你且去吧,本宫想静静的陪着皇上一会。” “是,娘娘!” 李公公赤红着眼睛,低垂下脸,身子像是被霜打过似的,一寸寸挪出了内殿。 “老肃王到!” 李公公闻言身子一颤,忽然抖得像个筛子似的。 老肃王满面悲恸而来,与李公公擦肩而过时,眼角的锐光轻轻扫过,随即扑倒在龙床前,嚎啕大哭。 李公公听着那哭,嘴里慢慢涌上血腥,只觉得这已近四月的天,为何寒若冬日。 老肃王哭了半日,抬起泪目,慢慢直起身子,一步步走到龙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 殷贵妃一惊,霍地站起,慌乱的看了眼四周的宫女,双腿打颤却强自厉声道:“本宫要和老肃王商议国家大事,你们都退下。” “是,娘娘!” 朱门重重一关,隔开了里、外两层世界。 殷贵妃再忍不住,飞身扑到老肃王怀中,“毅琥,我怕!” 老肃王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的盯着龙床的皇帝,那目中的寒光骇的惊人。 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 三十年,他整整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将这世界上最暴虐的人,杀死了。 赵雍,你也有今天。 老肃王一把揪住尸体的前襟,哑笑的面庞狰狞无比。 殷贵妃被吓住了,“毅琥,别冲动,咱们有更重要的事做呢。” 对! 没错! 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肃王手一松,转过身如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子,嘴角扬起一笑意:“桃红,你过来。” 殷贵妃眼眶一热,她生于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之时,故名桃红,多少年了,这个名字无人叫起。 “毅琥!” 不等她叫出声的来,老肃王长臂一伸已将人搂进怀中,撩起她的罗衫。 “你……你……”殷桃红惊得浑身发颤。 老肃王冷笑一声,封住了她的唇,手上却并未闲下半分。片刻后,他抬起女人的一条腿,挺着巨蟒“唧“地一声直入花心。 殷桃红忍不住地嘤咛一声,头目森然。毅琥他疯魔了不成,边上躺着的是皇帝啊,他甚至还睁着眼睛。 “桃红,我就是想让他看着,他的女人是如何在我身下欲仙欲死;他千辛万苦夺来的江山,是如何一步步落在咱们手里的。所有他抢去的东西,我都统统要夺回来。” 这一句话宛如睛天霹雳,震得殷桃红不知所措。 玄帝(宝庆帝之父)三十五年夏,异常火热,玄帝赴京郊龙武山庄避暑,朝中重臣可携家眷随行銮驾。 那年她年方十二,于父母一道随行。 忽闻巨石坠山涧,马惊走。惊马向山下飞驰,迎面便是殷府的马车。众人大乱,皆闪避之,各自奔命。 殷桃红年幼,深藏于闺中,何曾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呆滞不能移动。 就在千均一发之际,一青衣男子纵身一跃,将她从马车中救出,两人滚落山涧。 男子将她护在怀中,她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外,安然无漾;而他则身受重伤,一度晕迷数日,凶险万分。 这男子便是赵毅琥,玄帝最不得宠的儿子之一。 她深感他纵身相救之情,多次求母亲入宫探试,一来二去,眉目间皆情种。 再后来,宝庆帝登得大位,后宫选秀,父亲为巴结新帝,欲将她送入宫中。 她抵死不从,迎来的却是父亲的绝食,母亲的苦劝。 一边是双亲,家族,一边是深爱多年的男子,世间安得双全法,她只能含泪入宫。 从此,毅琥便恨透了宝庆帝…… 殷桃红想至此,双手紧紧的搂住男人的颈脖。这口气他放在心里近三十年,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罢了罢了,她亏欠他这些年,便随了他的意吧。 赵雍,你睁眼看看,你汲汲莹莹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为我做了嫁衣。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痛快的事,老肃王怆然笑出了声。 雨,越发的大了,急急的冲唰着大地,似要将这肮脏的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许久,内殿归于平静。 老肃王浊气尽出,扶着瘫软女子,一字一句道:“桃红,我需立刻出宫,宫中在你坐镇;外头的事儿,统统交给我。” “毅琥……”殷桃红死死抱住她。 “待我京畿安排妥当,后日寅时,你便将皇帝暴毙一事,讣告天下。早朝时,百官必要奏请太子登位,此刻你便将太子伙同顾女医,谋害皇帝一事抛出来,我会在一旁帮衬。” 殷桃红忙道:“你顺势请立贤王登基,如此一来,这大周的天下,便是我们的了。” 老肃王目光一深,抚着她的发,道:“放心,若朝堂之上有人反对,你且记着一个字‘杀’。” 殷桃红想着儿子的秋千大业,重重的点点头。 “贤王要赶在太子入京前登基,如此便可占了先机。为免夜长梦多,下朝之后你将顾青莞立即毒死,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 殷桃红胸口起伏几下,将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哪有那么容易让她死,死之前得让儿子遂了心愿。” 老肃王哈哈一笑,眼中闪过阴霾。 雨夜,素来是鬼魅最好的掩护。 老肃王出了皇城,一头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已坐着一黑衣人,见他来唤了一声,“王爷?” 老肃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切尽在掌握。通知两个营的人,大戏开场了。” “是,王爷。” “还有,千里飞鸽子至军中,让于规按计划行动。” “是!” 黑衣人抱拳,身子一闪,人已消失在雨夜中。 老肃王掀了帘子,抬起头看着巍峨雄壮的皇城,唇角上扬,似是嘲讽,似是得意。 布局这么些年,这一回这座皇城再也逃不掉了,他赵毅琥隐了这么些年,也该轮到他粉墨登场了。 而此刻的街巷,一男子沿着高高的围墙,走到一处宅门外,他抬眼瞧了瞧宅门的上门,“高府”的牌匾赫然挂在顶上。 他似乎松出一口气,用手敲门。 敲门声三声轻,两声重。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条缝,那男子闪了进去。 须臾,一处房屋的灯骤然变亮,工部尚书高鸣涛衣衫不整的冲进了书房。 许久,书房里有细琐的谈话声传来。 “速派人通知老大,神机营暗下戒备着,一切听我的令行动。” “是,老爷。那宫中的事儿……” “若是能借了殷贵妃的手除了顾青莞,倒是件极好的事,怕就怕贵妃祸水东引,明着是冲顾青莞,暗下是冲着太子来的。” “老爷,贵妃一脉绝非等闲,如今她掌控着皇宫,密不发丧,又将老肃王拉拢过去,所图非小,肯定是冲着太子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容不得咱们坐视旁观。” “还是你看得明白。速速派人去通知太子,还有将消息传到王然府上。” “是,老爷。” “对了,告诉老大,让他紧紧地盯着京畿卫戍其它几个营,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冲进院里,“老爷,蒋府大爷求见。” 书房里的交谈声截然而止,片刻后,门打开,高鸣涛神色紧张道:“快,快,快把人请进来。” 千里之外的四川府。 月色高悬。 赵璟琰胸口一痛,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一抹脸,竟是一脸的泪水。 阿离听得声音,推门掌灯,待看到爷脸上挂着泪水时,大惊失色,“爷,出了什么事?” 赵璟琰神情呆呆的,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而两颗豆大的泪水,同时涌出眼眶,悄然落下。 阿离从未见过爷如此失态,一时竟无言以对。就在他手足无措,不知进退时,赵璟琰拭去了泪水。 “阿离,我梦见父皇他……归天了。” 叭的一声。 烛火掉落在地,屋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阿离心跳如擂,“爷,梦都是反的。” 赵璟琰摇摇头,掌心发冷冒汗。 怎么可能是假的,那场景逼真无比。父皇他嘴角涎着血渍,直挺挺的躺着,死不瞑目。 “阿离,速去备马,我要回京。” 这个时候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梦?阿离惊问道:“爷,这边事儿还没有完结,就这么冒冒然回去……” 赵璟琰悄然拭去眼泪,“阿离,我梦到她在哭。” “谁?” 阿离刚脱口而出,心里就后悔了。这个她,除了六小姐,还会有谁。 “她素来坚强,为何会哭得那么伤心,谁惹她伤心了。”赵璟琰轻声询问。 阿离如何答得上来,他想说一个梦而已,爷不必那么当真。可是那个人是六小姐,爷心底最在意的人,他没有那个胆量。  “去吧,去备马,京中一定是出事了。”赵璟琰声音坚定。 第四百二回你别怕,有我 赵璟琰相信万事万物冥冥中自有天意,更何况就算这个梦是假的,他也不后悔现在的决定。 父皇,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人;而青莞,是他这辈子输不起的。 阿离深看爷一眼,转身去张罗。 赵璟琰一身薄衣,走至院中。 此时夜色已深,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儿,天地间一片黯淡。 他静立不动,迎着夜风,看着京城的方向,不知为何,那眼泪再度不动声色的落下来。 赵璟琰在风中打了个寒颤,心沉入了谷底。 星沉月落,云散雨收。 天际一线有了蒙蒙的微亮。 杨帆一身戎装,策马驰骋。 此刻,北门刚刚开打,守门的护卫尚睡眼朦胧,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骑一马已扬长而过。 护卫骂了几句,不以为意。 杨帆穿过城门,直奔苏府而去,片刻后已立于苏子语的面前。 “子语,大事不好。” 苏子语儒带青衫,广袖飘浮去云,行止却未有书生的斯条慢理,“快说。” “五军营,三千营有异动。” 苏子语身形晃了晃,眼中一片死寂。 京畿卫戍三大营中,五军营居首共有三万人,神机营其次,三千营末之。 神机营是太子的人,那么此刻五军营,三千营有异动,是不是代表着,他们站的是太子的对立面? “威宁侯甄明,康王赵璟玬……为何要反,他们如何知道皇帝已经暴毙?” 杨帆强忍住心神,摇首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像是不约而同似的,不像是落井下石,倒像是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 苏子语喃喃自语,片刻后,他低声道:“我必须进宫一趟。” “这个时候?”杨帆大吃一惊,“进宫做什么?” 苏子语如实回答,“去看顾青莞,她最清楚皇帝为何而死,只有替她洗清了冤屈,那么就算他们要反,也是乱臣贼子。”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皇帝钦定的诸君,即便此刻不在京中落了下乘,到时候阵臂一挥,也能得四方响应。 “子语,她如此恨你……”杨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没有选择。”苏子语冷冷打断他的说话。 青莞千算万算,却终究没有算到,头一个出现在牢外的人,会是苏子语。 一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来做什么,笑话她亦或者看她的好戏? 顾青莞心中陡然升怒。 苏子语再如何也不会想到,身处囫囵的她会盘腿席地而坐,面色平静的如同置身于春日的暖阳下。 他垂下了头,掩住了眼中的一抹心疼。 他的子奇,可以漫步在翠郁蓊郁的小径上,可以玩耍在古朴沉实的书案前,也可以调皮在枝桠满目的高树上,却独独不能在这样阴冷,肮脏之地坐着。 他的心被重重击了下,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六小姐,我受人所托,想替你洗清冤屈。” 顾青莞惊讶,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心中微生警觉,“受谁所托?” “这个……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自有水落石出的那天。”苏子语一语带过。 顾青莞冷笑,“不劳费心,谁知道苏三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会不会一转身,又将我卖了。” 苏子语心里刀绞似的,却冷声道:“实话告诉你,五军营,三千营有异动,情况紧急,片刻都耽误不起。顾青莞,你没的选择。” 顾青莞凛然大惊。京畿三大营中,唯有这两营不是太子的人,那么…… “我不相信你,你走吧。” 顾青莞秀眉一横,她对眼前的男人没有丁点的好感,就算是死也不要他的帮忙。 “现在唯有查清皇帝暴毙的原因,才能让太子顺利登位。一个背负弑父罪名的废太子,天涯海角都无处藏身,唯有一个死字,你舍得他死?”苏子语声音陡然转厉。 青莞眼前一黑,脸色瞬间苍白。 苏子语瞧着她的样子,心疼无比,不由放低了声音,“你胆子素来大,为何不赌一把?” 赌他是真心想帮她吗? 顾青莞有些头晕目眩,浑身颤抖不停。 也罢,前无去路,后退,亦只有死路,不管是敌是友,她亦无法选择,只有赌一把。 想至此,她扬眉道:“皇上死因不明,有一点可以确定,并非用毒。若真心想帮我,替我去找一个人,确定他的生死。” “谁?” “太医刘兆玉。” “为什么是他?” 顾青莞沉默了片刻,道:“因为昨天真正替皇上换方子的人,是他。也只有他,才能证明我的清白。也许……” “也许什么?” 青莞心中一痛,默默的垂下了黑眸,随即又抬头,惨然一笑,“也许……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刘兆玉确实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他于天明时分,被贴身丫鬟发现自谥在屋中的梁上,身体早已经冰凉。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死因也成了一个迷,是看破红尘,了结自己,还是畏罪自尽,保全家人,无人知道。 但青莞心里却很清楚,刘兆玉绝非自尽而亡,他是因她牵连而死。 得到这个消息后,青莞有一种如梦方醒般的痛悟,她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唇,直至满口的血腥。 重生后,她便自己给自己许下诺言,此生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有足够的能力,去护住想要护住的人。 而现在,仅仅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那个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口无掩拦,甚至有些疯颠的刘兆玉,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顾青莞心如刀割。 白的肌肤,鲜红的血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无比的触目惊心。 苏子语顿时觉得胸口窒闷,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替她拭去血渍。手一张,才发现隔着深重的牢门。 青莞根本没有察觉,她在对自己说,不能再痛下去,必须冷静,必须找出突破口,若不然,死的不光是一个刘兆玉,还有月娘,福伯,陈平…… 她咽下口中的血腥,淡淡一笑道:“替我再做一件事。” 苏子语目光轻柔,“六小姐请说。” “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 “李公公。” 苏子语心头一惊,惊悚道:“六小姐,李公公跟着皇上几十年,你是怀疑他下的手?” 顾青莞道:“一切皆有可能,皇上生前最后见的一个人,是他。” 苏子语沉默片刻,简单道:“我尽量。你……别急。” 顾青莞猛的抬起头,目送着眼前离去的男子,心里有瞬间的恍惚。 前世的她性子急,做事毛躁,总会丢三拉四。此刻,苏子语总会温柔地对她说——别急,有我。 语调同刚刚的一模一样。 牢房安静下来。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青莞的脚边,她向边上移了半寸,将自己置身在那束阳光下。 很暖。 青莞心中的焦虑,茫然,不安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她闻到了雨停后,空气里残存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青莞转过身,看着头顶的高窗,双目莹莹。 一个本该活着的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并非中毒,并非外伤。这世间还有一种什么方法,能悄无声息的置人于死地? 都说风过留声,雁过留痕,难道真的一点痕迹都不可寻吗? 绝不可能! 青莞冷笑,默然低下头,必定有什么她忽略了。 距离京中五十里的官道上,一处破亭。 亭中站着一人,正是陈平。 陈平神情凝重,眺目远望,心中焦急万分。 突然,一阵尘土飞扬,马蹄声渐近。 七爷回来了!陈平心头一喜,手一挥,身后驶出三辆豪华马车,迎了上去。 蒋弘文一脸风尘仆仆,看到陈平迎出来,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意,打马停住,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这里头是给你家小姐捎的东西,你速速带回去。” 陈平一听小姐两字,低声哽咽道:“七爷,我家小姐她被……” 蒋弘文眼神一凛,压低了声道,“不用怕,我得到消息,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出两日,必能归京。” 太子爷归京,这么说来,小姐便有救了。 陈平喜不自禁,忙道:“师爷说,要防着他们半路下手,小的要不要带些人马去迎太子?” “不必!我已经安排下去。” 蒋弘文冷笑,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亭林有多少身家,也是该露一露了。现在京中什么状况?” 陈平低声道:“回七爷,今日休沐未有早朝,故皇上驾崩一下还未召告天下。宫中贵妃独大,控制住了皇城,并将老肃王宣进了宫。” 老肃王? 蒋弘文皱眉,冷笑道:“这老伙也敢来掺和一脚?还真看不出来。” “高家传来消息,五军营,三千营有异动。这会子他们都等在太子府,等您七爷回来坐镇呢。” 什么,蒋弘文陡然一怒,急怒之下有些气血攻心。 好的很! 京中的鬼鬼魅魅都出来了,一个个的都想着吃那天鹅肉呢,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真本事。 蒋弘文肃声道:“你先把东西送回去,我立即去太子府。”  陈平会意,当下一个跃身,坐上了马车勒住缰绳。 第四百三回李公公死了 太子府书房里,高鸣涛,王然,蒋府三位老爷,史磊,石民威……依次而座。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因为帝崩过于突然,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浓重的悲伤,身体里像是被拔了根肋骨,痛楚的很。 偏偏这个时候又不能将这痛楚四下叫嚷,只能含着泪,忍着痛将事情往下办。 然受宝庆帝恩惠的高尚书,王内阁仍是禁不住,老泪纵横,连蒋家三位老爷,也都眼含热泪。 一时,无人开口说话。 蒋弘文凤目中有冰冷泪光闪烁,薄唇慢慢勾起,道:“事已至此,且将悲伤之心收一收,先把眼前的困局解了再说。” 蒋弘文虽是小辈,但此刻的身份便是等同于太子,他说话无人敢不听,即使是蒋府大老爷——蒋弘文的身生父亲,也须得先君臣,后父子。 高鸣涛背身拭泪,道:“太子何时归京。” “已在半路,快马加鞭顺利的话,两日后的晨时便可归京,我已派人迎在半路。”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中长出一口气。 皇上驾崩,太子不归京,帝位悬空,京中变数最大。若太子能早一日归京,登基之事便早一日有把握。 但愿这一行,不要有什么差错。 王内阁捻着长须,道:“如今贵妃以雷霆万均的势态,控制住了皇宫,禁卫宫又在赵云龙的手上,这事儿不大好办。” 高鸣涛两条长眉紧皱,接话道:“两大营有异动,明显是要反。老夫就怕明日早朝时,贵妃与肃王把持朝政,在朝宣谣,诋毁顾女医谋害皇帝,太子可就百口莫辩了。” 众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谋害皇帝,当以谋大逆罪论死,属十恶不赦,最大恶极,就算是太子,也不例外。按大周朝制,诛九族都不为过。 若再找不出有利的证据,即使太子归来,也很难占得上风。毕竟天下悠悠之口,堵不住啊。 石民威想着小姐,心中大痛,道:“如今咱们要做的,就是替小姐洗清罪名。” “谈何容易?”蒋府大爷重重叹息一声,“刘太医一死,所有矛头都指向顾女青,若是贵妃有意做些手脚,那事情就……” 蒋府二老爷立即道:“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刘太医死得莫名其妙,众人皆说是畏罪自杀,若此招行在顾女医身上,那当真是死无对证啊!” 蒋弘文心中一震,眼中猛的迸出利光,心中大喊不妙。 座有再没有人比他清楚青莞在亭林心中的位置,倘若青莞当真在宫里出了事,那对亭林来说,便是致命的毁灭。 他猛的站起来,道:“二叔,这可怎么办?” 不等蒋二老爷答话,一个清亮的声音横插进来,“此事的关键不在别人,在于张云龙。若他肯相信小姐是清白的,那小姐安矣。” 众人看着这个若书生模样的石民威,眼中一亮,只觉得有了几分希望。  石民威又道:“张云龙最为忠君爱国,皇上一死,他伤心万份,加之对贵妃在一旁谣言,才会对小姐恨之入骨,并主动站到贵妃那一边。此人,并非愚笨,只是被悲伤蒙蔽,所以,咱们之中当有人将他 说动。” 蒋弘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此子一活,满盘皆活。” “七爷这话说得极对,但做起来却难。” 高鸣涛叹了一句,“他之所以得帝心,便是因为他的一根筋。除非咱们手里有十足的证据,证明皇帝并不是顾女医所杀,才有七分把握,不然,难!” 石民威急着站起来,道:“有一个人的话,他定会听。” “谁?” “李公公。” 众人的目光都在石民威身上。 对啊,李公公此人,是皇帝跟前最最信任的人,且与张云龙交情非浅,若他能证明顾女医的清白,张云龙定会归顺于太子。 就在这时,门呯的一声被推开。 一个黑衣侍卫眼着两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七爷,宫中传出消息,李公公触棺而亡。” 众人分不清此刻心底是什么情绪。 震惊? 骇人? 亦或是恐惧。 仿佛有一只手,早早的在他们前面拨动了棋子,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垂死挣扎。 冷汗,自每个人周身而出。 陋室里。 赵琝琼挥臂将三柱清香插在香炉里,轻渺的烟袅袅而升,舞出优美的痕迹,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檀香之味。 “兄长,现在该如何是好,快拿个主意吧。”蒋弘文沉声道。 赵璟琼稍微向前移步,目光冰冷,却没有说声。 他死了,暴毙而亡,死前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哈哈哈……有因才有果,这一回轮到他了。 一滴泪自眼中落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父皇,你也有今天啊! 他自被押禁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就等着这一天,然而真正这一天来临时,心里却没有半分的喜悦。 他曾笑眯眯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对他道:“你是太子,大周的江山早晚有一天,朕要交到你手上。” 他也曾狠狠将巴掌落在他的脸上,暴虐的骂道:“孽畜,你就这么等不及吗,朕还没死,你便连龙袍都已制好,你是要造朕的反吗?” 赵璟琼呼吸渐渐沉重,长衫一撩,朝着宫中的方向跪下,认真的磕了三个头。 然后起身,敛住所有神色,道:“倘若我的直觉没有错,这只黑手应是八年前陷害我的那只。” “兄长如何知道?” “因为他长于算计。”赵璟琼冷笑道:“一步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从失画,到他们俩关系大白于天下,到亭林的出京,帝崩,刘兆玉死,李公公死……没有算错一步。” 当年的他也是如此,一步步地走进别人事先安排好的陷阱里,根本无所查觉。 蒋弘文冷汗直下,“兄长,那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在于顾青莞,只要她坐实弑君的罪名,那么亭林便是有三头六臂,这个江山也坐不稳。” 赵璟琼目光冰冷,“好在她身上流着一半钱家人的血,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就让她统统揽下来吧。” “兄长?”蒋弘文不敢置信。 “弑君是为替钱家,盛家报仇,虽然牵强,到底能将亭林解脱出来。” 蒋弘文当下反驳道:“兄长,就算她统统应承下来,贵妃、贤王也不会放过,亭林也不会答应,此计不可行。” 赵璟琼沉默有时,想着那一出美人计后,亭林千里救美,心凉半截。 “那就唯有两件事可行,一是查出皇帝真正的死因,二是撬开铁占的嘴,游说康王。这两件事成,局势扭转一半。” 蒋弘文目光久久胶着在兄长的脸上,心是咀嚼着他的话。 浑身冷汗的,不光光是太子府书房的这些人,还有站在山丘上的赵璟琰。 下面与敌人搏杀的,是追随他,保护他的暗卫。 与镇西军的将士不同,这些人跟随了他很多年,虽然他叫不出每个人的姓名,也那一张张年轻,黝黑的脸却是他所熟悉的。 梦境是真实的。 他刚刚行出百里,便得到父皇暴毙,青莞被诬陷入狱的消息。没有片刻的犹豫,他只是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并非铁石心肠,而是他知道父皇在等他,等他亲手为他合上双眼,恸哭于灵前; 青莞在等她,等他求她出牢笼,还她一个清白。 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心头抽搐,任由眼泪在风尘中磅礴。这是他最亲的两个人啊! 从来没有这一刻,他的心如此痛过,像是被万箭穿透了一般。 他不该离开的,留父皇一人在偌大的深宫中,对着无尽的孤寂;留青莞一人,面对伺机而动的豺狼,殚精竭虑。 他错了,他悔了。 朝代更迭,从来血雨腥风,阴谋不断,甚至血流成河,他不能用他们俩人的血,去为他的登顶祭刀。 那种痛,将会比割他的肉,饮他的血都痛。 赵璟琰在马背上泣不成声,猛抽着手中的马鞭,以一个疯子姿态越过平原,越过山川,只为离他们近一些,更近一些。 骑行百里,便有等在半路的杀手,一拨又一拨,既是刺杀,也是拖延他回京的路。 他高举起手中的剑,撕心烈肺的叫出了一个字:杀! 这一叫,他只叫给自己听。 若他的莞莞有什么意外,他不介意用这样的一个字,毁天灭地。 一声杀后,他的侍卫们如他一样举起了刀,狠狠的刺向了敌人。用的是盛方教他们的杀人的方法,一招毙命。 就在双方激战时,东南方出现了一片金色,赵璟琰淡淡一笑,他的黄金甲来了。 这是他藏了八年的利箭,花了无数银子,心血铸练成的五千精兵。当初他算计青莞为她赚钱,为的就是这些人。 现在,弘文用黄金甲来迎他,也是在告诉他,事情已到了千均一发之际。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天,慢慢伸出了手。 天空辽阔,白云闲淡。 父皇说他的手一伸,便可触摸到天际,那是万里九州最高的地方,代表着权力,地位,财富,所有……  现在,他强烈的想要触摸到,不为别的,只为他爱的人。 第四百四回请各位裁决 “阿离!” “爷,阿离在。” “拿爷的太子印,交给盛方,让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镇北军。” 铁占找到了,竟然在于规跟前当差,这个消息传到他的耳边,委实让他吃了一惊。 “爷?”阿离大惊失色,“于将军的事尚未有定论,如此冒冒然……” 赵璟琰面色冷凝,“爷不管有没有定论,爷只信盛方和弘文,他们说有蹊跷,那就必有蹊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爷输不起。” “是,爷。” “还有,派人去南北直隶游说。” “如何说?” “不需多言,只说一句,爷是太子,父皇钦定的太子,根本无需弑父夺位。” “是,爷!”阿离神色一凛。 赵璟琰看了眼下面的战事,眼中浮现剑光,“命黄金甲半盏茶的时间把这些人解决。爷耽误不起。” 阿离面色一变,从怀中掏出一枚哨子,用内力吹响。 哨声尖锐无比,听得人耳膜发疼,然而,这声音听在黄金甲的耳里,便如战鼓急响。 他们神情一震,挥刀的速度更快了! 华殿昏暗。 殿的中央放置着一具巨大的棺木,日光自殿门的华窗里洒进来,正好照着棺木旁一道道忙碌的人影。 在宫中权势滔天的李公公,撞死在皇帝的棺椁前,血溅当庭,其状惨烈无比。 死就死吧,可累坏了他们这些低等的太监,必须将溅在棺上的血渍,统统擦拭干净。 棺木旁,一个孤长的人影趴在地上,手里拿着青布,慢慢的擦拭着棺木的底部。 突然,他的手一顿,便停止了动作,索性躺在了棺木下面,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什么。 一条腿踢过来,“陈三,你偷什么懒,早点干完滚回去,迟了小心你的脑袋。” 陈三面色变了变,嗡着声道:“老大,我……我……肚子疼,忍不住了。” “滚……滚……滚……懒驴上磨屎尿多。” 陈三呵呵干笑两声,拿抹布用力的擦了两下棺底,一咕噜钻出来,捧着肚子边跑边道:“老大,我先出趟恭,立马就来。” “给我嘴巴紧实些。” “老大放心。” 陈三脚底生风,低头跑进如厕,如厕里站着一个内侍。 “在棺底下找到了这个,赶紧去交给三爷。” 那人看也不看,接过东西往袖子里一塞,拔腿就跑,几个转身之间,人就不见了。 陈三眯着小眼睛,消消停停地撒了泡尿,方才离开如厕。 半盏茶后,苏子语再度走进了这个充斥着霉味的大牢。 青莞正垂目摧眉,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青莞身子一颤,直直地看向他。随即,她用力的甩甩头,似要把什么东西抛开,唇一动,轻轻吐出三个字,“坏消息。” 苏子语眸光微黯,心中有剥离的痛。 “子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为什么,因为听了好消息,心情愉悦,再坏的消息也淡了几分散” 苏子语抿了抿唇,道:“坏消息就是,李公公触棺自尽了;好消息是,在棺木下面,李公公血溅当场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他把怀中的半颗谷子扔过去,恰好对上了青莞露出惊色的眼,外间,已有脚步声渐近。 苏子语压低了声道:“只能帮到这里,对了,李公公既然死了,他的事再查也没有意义。” 青莞迅速把谷子塞进袖中,双眼怔了怔,一句“谢谢”始终卡在喉咙里。 苏子语深看他一眼,脚下轻动,人已悄然离去。 青莞不及多思索,便有牢婆过来,端进来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开饭了。” “多谢。” 牢婆冷冷地看着她,突然一脚踢翻了盘子,谩骂道:“叫你吃就赶紧吃,在我的地盘,装个什么千金大小姐,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女医,就是宫里的贵人,也得像条狗一样的趴在我面前。” 顾青莞惊了一跳,按理牢婆收了她的钱,应该……她猛的抬起眼睛,却看到牢婆目光落在盘子里,心中一动,当下明白过来。 “我吃,我吃。” 牢婆见她会意,方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等人离开,青莞扑过去,用身子挡着盘子,纤手伸进进去抓了几下,抓出来了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四个字:亭回,占到! 青莞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的亭林,回来了。 很好。 青莞眸光一冷,霍地站起身来,提起裙摆用脚踢着牢门,“来人,来人……这饭是馊的,我不要叫馊饭,你们换了新的来,来人,来人啊。” 牢婆闻讯,去而复返,厉声斥骂道:“给我闭嘴,吵什么吵。” 青莞恍若未闻,奋力踢打牢门,片刻已发散衣乱。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住嘴,住嘴!” 牢婆不想她突然发疯,气得脸面猪肝色,正要再骂,却见一样东西从从顾女医的袖中掉下。 她定睛一看,神色深了深,也顾不得青莞的打闹,匆匆离去。 顾青莞立刻平息下来,一双清冷凤目的目光转移到地上,地上,那枚虎符静静躺着,散着幽幽的寒光。 她自地上拾起来,拂了拂虎符表面沾染的灰尘,重新塞进袖中。良久,方自言自语道:“庆幸,亭林将它留给了我,希望……你们别太让我失望。” 言罢,她从袖中掏出半颗谷子,对着它沉思良久。 午后的皇宫,安静无比。 若是平常,宫女,太监们必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晒太阳;御花园里,嫔妃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透个气。 而今日,青石长巷里半个人影也没有,一切死气沉沉。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是如何一回事,然而高高的宫墙,挡住了里外两个世界。 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进不来。 暗夜,如约而置。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青莞目不转睛地看着牢门外,她在等。 戌时一刻,一个禁卫军模样的人站在了牢门外,手只轻轻一挑,锁已打开。 他走进牢内,蹲下,“虎符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太子给我的。”顾青莞扬起头,目光清澈。 来人愕然片刻,单膝跪下,“主子,有何吩咐。” 虎符认符不认人,在谁的手上,谁便是他们的主子,即使这符在涉嫌谋害皇帝的人手中。 青莞闭目笑了笑,老天怜见,她没有赌错。 “皇上不是我杀的,他们是冲着太子而来。我要知道皇上这三个月来所有的饮食起居。” 来人嘴角牵动了一下,道:“当在起居舍人那里。” “天亮前我要看到,迟了便再来不及。” “好!”来人一口应下。 “可否让天子卫出宫,迎太子归朝,我怕半路有埋伏” 来人思忖片刻道:“我们这一千人,分布在禁卫军中,此刻若都出京,必会引起怀疑,我命五百人出宫迎太子,五百人守卫皇宫。” 青莞思忖片刻,道:“小心些,且去吧。” 来人悄然离去,青莞方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 一天两夜,她滴水未进,眼未合片刻,整个人如同一张满弦的弓,只觉得深深的疲惫。 她苦笑连连,索性将身子往后一仰,躺在肮脏不堪的地上。 明天早朝,帝崩的消息便会传遍天下,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子民,都会知道皇帝死于她手。 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将会显现,恨她的,护她的,夺嫡的,还击的,所有人的欲望,野心,责任,唤命,将会在明日统统展现在世人眼前。 可以预见,这一片江山,这一座皇城,当面临怎样的浩劫与杀戮,那将是无数人的噩梦。 血流成河,青莞的鼻尖,似闻到了淡淡的血腥之味。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眼闭上,再次等待那人的到来。 宝庆四十一年,三月二十八。 寅时,二刻。 京师戒严,禁卫军以雷霆之势,控制了皇城,百姓留宿家中,不许出门, 随即,宫中发出仆告,帝暴毙而亡,死于中毒,下毒者女医青莞。二品以上京官,入朝议事。 京城,俨然是一座空城。 兵部尚书高鸣涛与王内阁同时出现在皇城南门。 若是平日相遇,必会说闲聊上几句,而今日,两人只是淡淡一笑,看着对方眼底的青色,各自憋开了眼。 今日的早朝,是一场硬仗,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没有任何退路,誓死保太子登位。 一切皆是未知,一切皆有命定。若胜了,滔天权力,地位,财富随之而来。若败了,那也是他们押错了注。 寅时,三刻。 二品大员们着孝服立于朝堂之上,静静等待着狂风的到来。 须臾,殷贵妃自帘后缓缓而出,虽一身素衣,却依旧仪态万千。她看一眼下面的百官,缓缓开口。  “帝于前夜寅时一刻吐血而亡,血呈黑色,乃中毒而死。帝生前仅食一粥,一药,禁卫军验过,粥无毒,药却改了药方。药方出自太医顾青莞,刘兆玉之手,次日午后刘兆玉被发现畏罪自尽。本宫大惊 之下,将顾青莞暂押至宫中大牢。”  殷贵妃的声音清洌,带着浓浓的哀伤,泪水自眼中划落,顿了顿又道:“皇上他死不瞑目,你们都是大周朝的肱股之臣,本宫贸然踏入前朝,只想请各位裁决。” 第四百五回皇上的死因 众人揣摩着这话听深意,暗自心惊。 “父皇,你死得好惨啊!” 贤王突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哽咽道:“顾青莞一介女流,哪来的胆子弑君,必是身后有人,请贵妃娘娘明察。” 苏青心中一动,即刻挺身而出,“顾女医与太子有私情,莫非是有预谋。” 此言一出,众位官员心中咯噔一下,纷纷高鸣涛看去。 高鸣涛冷笑一声,“贵妃,贤王,一切仅是口说,而无真凭实据,请慎言。” 殷贵妃眼中露出悲伤,“李公公于昨日触棺追随皇帝而去,死前,他亲口与本宫说,他对不起皇帝,对不起天下,唯有以死谢罪,一切都是太子的阴谋。” 话音刚落,贤王又一声高喊,“是太子杀了父皇!” 高鸣涛见贤王之流先生夺人,当即大声道:““李公公乃皇帝最信任的人,他为何要与贵妃说这些,此言还有什么证人。” “那一殿的宫女,内侍,都是本宫的证人。” 殷贵妃声音陡然转厉,“太子伙同顾青莞弑君,十恶不赦,不配为帝。本宫提议另选明君,以固江山。” “荒唐!”  王内阁大声呵斥,“太子乃皇上御口钦定的之人,岂能由贵妃一妇人之言,随意污蔑。贵妃口中所谓的太子弑君,完全不成立。皇上千秋,太子继位,顺正言顺,他为何要弑君,依老臣看,只怕是有人 贼喊捉贼,为的只是那张皇位。” 王内阁声音又大,中气大足,加之他一脸威风凛凛的表情,瞧着颇有几分正义之感。 太子一脉,齐声应是。 “放肆!”殷贵妃气急改坏,恨得咬牙切齿。  高鸣涛高即也怒道:“皇上前日龙驭宾天,贵妃不即刻召告天下,偏将帝崩的消息捂着不放,直至今日才公众于天下,出于何种目的。贵妃把持皇宫,连一个苍蝇都不能飞过,此举是为掩饰什么,还是 要布置什么?” “本宫,是为将皇帝的死因大白于天下,遂命张统领暗中彻查。”殷贵妃毫不惧色,“张统领,本宫所言,可有虚?” 张云龙上前一步,抱拳头,“贵妃所言,句句是实。刘兆玉畏罪自尽是真,顾女医改药方是真,李公公自尽我虽不在跟前,但宫中内侍,官女都可作证。” 高鸣涛再忍不住,冷笑着朝张云龙道:“张统领有件事怕不知道,太子奉召归京,一路已遇袭数次,次次九死一生,这事也是真。” 张云龙心头微惊,太子遇袭,谁敢这么大胆? “谁要他死?”高鸣涛一声厉吼,手猛的一指殷贵妃,“谁导演的这场好戏?谁会得利?” 殷贵妃心头一慌,目光救求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老肃王,牙齿咯咯颤抖。 老肃王收到视线,正欲开口,一禁军模样的人急急闯入,“张统领,顾女医在狱中喊冤,她说她知道真正弑君的凶手是谁?” 张云龙一咬牙,“带她入殿。” 青莞缓缓走入大殿,她入宫两年,宫里很多地方都去过,独独不曾到过这一处。 殿宇青瓦覆顶,气势宏大,带着森严。这里,是大周国权利的最中心。 赵璟玮看到她,只觉心头一紧。 一身素衣已肮脏不堪,披散的长发沾了尘土,打结在一起,白皙的脸半边肿得高高,独一双眼睛依旧黑亮,散着光泽,寻不到一丝慌乱。 一身的肮脏也敌不过她的容颜,他就喜欢这样的女子。赵璟玮心底的欲望,一瞬间被点燃。 顾青莞跪下,挺直腰学,拨开散在眼前的一缕发,“皇上并非因药而死。”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青莞垂首,忽尔一笑,遂又抬首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乃世间之道,自然之道。有毒药,必有解药,解药,也可能是毒药。” 苏青一看这个女人,眼中便喷出怒火,“顾青莞,大殿之上容不得你大放阙词,你在这里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顾青莞冷看他一眼,“大医学家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一书中,提到有四十八种食物不能放在一起食用。如螃蟹与柿子,二者同食,双倍寒凉易损伤脾胃。长期食之,便会丧命。这,便是相生相克。” 苏青长袖一拂,“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青莞目光向殷贵妃看去,眼中微有深意,“皇上祭天归来,身子阴虚血亏,殷贵妃便每日煮了宵夜,给皇上进补。这个宵夜中,必有一样食物,那便是红枣。” “枣能补血,亦能补气,妇孺皆知。”殷贵妃脸上的表情嫌恶无比。 顾青莞面上神情逐渐凝重,停顿了片刻道:“贵妃每隔三日,便弃红枣不用,另煮了清火的汤水给皇上食用。” “凡事不可太过,过犹不及,所以本宫才三日一换,煮些清火的汤水让皇上清补。” 顾青莞心道等的便是你这一句话,“娘娘在这清火的汤水中,加了一味虾丸子。” 殷贵妃心中慌乱,却强自镇定道:“皇上食素,荤菜中独独不忌讳鱼虾,顾女医,本宫处处以皇上身子为重,难道这也有错。” 众人见这两人一问一答,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所言为何,正存疑惑时,却听顾青莞一字一句道,“《金匮要略》中记载,枣子与虾同食,能置人死亡。” “荒谬!”殷贵妃勃然大怒,“这两样东西,皇上从未同食过。” 顾青莞眼中跳动着光芒,越燃越盛,“虽未同食,可食物入胃,亦可同胃,药性虽小于同食,可滴水穿石,三月之量,绰绰有余。” “你……你……一派胡言。”殷贵妃两个太阳穴突估跳个不住。 “皇上生前最后一餐,是用的是贵妃送来的菊花粥。皇上素爱食粥,菊花粥更是清热解毒。” 贵妃伸出手来压住额畔,咬牙切齿道:“你说的没错,这菊花还是本宫托人从外头弄来的。” “娘娘是不是在这粥里添了些肉末。” 殷贵妃浑身颤抖,冷汗涔涔直下,脸色白得像片纸,“顾女医真会说话,皇上素来不吃肉,他闻到肉味便会吐,又怎能食下我这添了肉末的粥。” “那是因为李公公骗他,这肉是虾肉,而非猪肉。李公公的话,皇上深信不疑,所以即使闻到腥味,也照样食了几口。” 高鸣涛立即追问道:“猪肉与菊花同食,会怎样?” 顾青莞抬首,冲他淡笑,骨子里的冷清与淡漠让她这笑,有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 “轻则昏厥,重则死亡。” “啊!”所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头顶像是被闷雷劈过一般。 殷贵妃摇摇欲坠,忙一手扶住旁边的龙椅把手。怎么可能,这么隐秘的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苏青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 倘若……倘若顾女医的话是真的,那么……那么真正弑君的人是贵妃。 他五官皆已扭曲,厉声道:“李公公侍候皇上几十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怎会为娘娘所用来谋害皇上。顾女医,你这谎话编得也太离谱了些。” 顾青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挪向一旁静坐的老肃王,素手轻抬道:“那,便要问老肃王了。” 谷子,又称粟;粟又通肃,李公公虽死,却在棺材底下留下蛛丝马迹。 如睛天下了道霹雳,众人脸上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目光都落在老肃王的身上。 只见他轻轻一笑,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又手一合,击起掌来。 “精彩,当真精彩。本王不曾料到,顾女医深陷大牢也能将事情查得八九不离十,倒还是小看了你。” 张云龙怒目相斥,“老肃王,竟是你在捣鬼,你就不怕……” 话及一半,张云龙突然感觉胸口忽然一痛,腿一软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众人大惊,却发现浑身上下连抬起手的力道,都没有。 张云龙目光四下张望,如愿的发现大殿的四个角落里,各放着一只铜鼎,而鼎里,袅袅升起白烟。 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老肃王慢慢踱步走到青莞面前,弯下腰直视着她,粗大的手一伸,捏住了她微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脸来。 “顾青莞,你这么聪明,可曾算出下一步,本王要如何做?” 顾青莞被迫迎上他的眼睛。双目里,眸光深邃如无穷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她过来。 她根本没有料到老肃王这么快就撕破了脸,沉吟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会拿下我们,封锁皇宫,封锁消息,对外称顾女医和太子舍谋弑杀皇帝,以此发动兵变。” 老肃王目光森然,脸上却笑眯眯道:“竟说到本王的心坎上去了。太子弑父,此生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然后我用你作饵,逼他放弃江山权力,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 顾青莞心里咯噔一下,强撑道:“不怎么样,你太高估我在他心里的地位了,江山与女人,你必选江山。” “是吗?”  老肃王面色狰狞,笑道:“本王倒觉得,他是个痴情种呢。” 第四百六回江山和女人 黑白分明眼中露出怒意,嘴角牵过一抹冷笑,“王爷不信我的话,那便试试,就怕试过后,你会后悔。 老肃王得意一笑,突然狠狠一摔,“倒是玲牙利齿,本王怎能不遂了你的心。” 这一摔又狠又猛,青莞软软的伏在地上,死死咬住牙关道:“只怕有一件事情,老王爷还不知道吧。” “噢,这天下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的。”老肃王居高临下看着她,觉得踩死她,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青莞回首,冷笑,“此刻老王爷伙同贵妃弑君的消息,已传至京中每一处,所以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人,不是太子,而是你!” “贱人!” 老肃王勃然大怒,抬起脚踢了过去。 他千算万算,竟然漏算了这女子的聪明,消息一出,优势变成劣势,他失了先机,失了民心。 那一脚心正中青莞的胸口,她闷哼一声,眼前一片昏暗。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有些庆幸走出天牢时瞬间的决定,让天子卫派数人出宫,把肃王、贵妃弑君的消息传出去,让天下尽知。 这步棋,至关重要,她赌对了。 黑亮的双眸一点点合上,长长的睫毛无力的垂下,似两只断了翼的翅膀。 亭林,江山和女人,你会选择什么? “太子,七爷传来消息,京中有变。”阿离表情焦灼。 赵璟琰看了他一眼,简短的吐出一个字:“说。”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七爷说,皇上是被贵妃和李公公所害。背后之人是老肃王。” 赵璟琰心中一痛,脸色煞白的难看。 阿离犹豫了下,又道:“宫里,老肃王和贵妃拿下了赵云龙及朝中二品大员,控制了禁卫军,领五千私军入宫;宫外五军营,三千营反,兵临城下,欲拥立贤王为帝。” “她呢?”赵璟琰急急问道。 阿离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老肃王手中。” 撕心裂肺的痛,蔓延至全身。这条隐藏多年的蛇,到底是被逼出来了,一出来便咬人, 赵璟琰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手微微发抖,声音里压抑着森寒的怒意,“好,好,老家伙干得真好。” 阿离噤若寒蝉,亦不敢多言一句。 六小姐在肃王手里,就等于是捏住了太子爷的七寸,进不得,退不得,当如何是好? 太子若是因为六小姐……阿离身子一颤,不敢再放下深想半分。 “爷,还有一件事……” 赵璟琰见他吞吞吐吐,冷笑,“道来。” “镇北军已向山海关挺进,盛将军问该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呵呵!” 赵璟琰神情有些怔忡。转眼之间,天地风云突变,打得他措手不及。 贤王府暗卫一路追杀,连最后一点脸面都已经撕破,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江山,权力,当真如此美好吗? 兄弑弟,妻杀夫,奴弑君,臣逆君……礼崩乐坏,还有一丝亲情,血脉,夫妻吗? 赵璟琰面色痛苦,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淡淡道:“通知盛方,无论如何都必须给我拖住镇北军。可先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若有反意,杀无赦。” 阿离身子一凛,厉声道:“是,爷。” “离京尚有多远?” “回爷,两个时辰的路。” “南北直隶可有消息过来?” “回爷,他们誓死站在太子身后,已在赶往京畿的路上。共有四万精兵。” “好!” 赵璟琰大喝一声,“那么现在……就是五军营和三千营?” “还有一个禁卫军和老贼的私兵。”阿离补充道。 赵璟琰转身,伸手拍了拍阿离的肩头,低声道:“传令蒋七爷,让他私下面见康王,告知皇帝死状,许以高官厚禄,尽量拿下他。” “是,爷!” “让他把兄长,蒋府,青府的人好生安置妥当。” “爷是怕……” 赵璟琰点点头,叹道:“两军对磊,兵刃想见,我怕他们白白牺牲。命令高小峰,神机营迅速向京城挺进,先一步攻占皇城。若遇阻,杀!” “是,爷!” “至于禁卫军……”赵璟琰冷笑一声,“两万人的禁卫军,并非铁桶一块,张云龙执掌这么些年,声望非老肃王能比。老肃王为了撑控禁卫军,必会先斩了他的头颅祭刀,阿离!” “爷,阿离在!” “四面楚哥这个典故,你听说过吗?” “爷的意思是?” “找些妇人在家中痛哭张领统,哭声必要传到皇宫里。” “是,爷!” 阿离重重点了两下头,大步流星走开,回首,太子爷微微低头,风吹着他的长袍扬起,有种飘逸灵动,又有王者的尊贵霸气。 他的爷,一夕之间由太子长成令天下俯首的帝王,洞彻世事时局,号令四方天下,目光犀利,行事果断。 阿离眼眶一热,泪夺目而出。 爷,阿离定领兵,替你直取京城。 赵璟琰并不知他的忠仆在他身上看到了帝王之气。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女子的一颦一笑,任那无穷无尽的痛意向他袭来,即便窒息,也毫不胆寒。禁卫军中,暗藏着一千天子卫,这些人当是最大的变数。 莞莞别怕,就算要拿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也愿意,何况一个江山。 你的亭林来了! “爷,爷——”阿离去而复返。 “何事?” “来了五百天子卫,奉六小姐之命,迎爷归京。” “莞莞……”赵璟琰身子摇晃了一下,心底被刀扎出血,涓涓而流。 蒋府正门。 一骑黑马呼啸而来,马从朱门中穿行而过,直接入了内。 “老祖宗,七爷来了。” 老祖宗急急柱着拐杖起身,“快,快……” 话音未落,蒋弘文已经到了眼跟前,“老祖宗,五军营反了,亭林在城外,怕你们有个闪失,让我赶紧来安置。” 老祖宗神色一变,将龙头拐杖重重往地下一顿,道:“我不走,我有皇上御赐的龙头拐杖……” 蒋弘文急得跳脚。 “我的老祖宗啊,皇上都已驾崩了,龙头拐杖有什么用啊,别再给亭林添乱了,叛军要是把你一绑,往城墙一扔,你说亭林是攻城还是不攻城。” 老祖宗当下便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老八啊,往哪里搬呢?” 蒋弘文黯然怔了会,当机立断道:“去青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莞困在宫中,她的府邸便是漏网之鱼。就算有人闯入,以陈平这些人的身手,也应该能抵一阵。 再者时间紧迫,他已没有时间去安置青府的人,不如放在一起,赌一把吧。 老祖宗一声令下,蒋府所有主子匆匆动身,丢了金银细软,如逃难似的,一辆马车里塞上七八个,急急向青府驶去。 “老七,老七,让她也一道跟着吧。”蒋弘言死活不肯上车,非要将吴姨娘一阵带走,脸上尽是恳求之色。 蒋弘文目光向他身后的女子何瞬了瞬,不耐烦道:“赶紧,赶紧,没时间了。” 吴雁玲心中一松,急急抚着蒋弘言的手上车。 数辆马车一路急行至青府,月娘几个早就得了消息,将老祖宗行规安置进府。 蒋弘文心里惦记着史松音,想着大敌将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匆匆撇下众人,往她院里去。 众人手忙脚乱谁也没有在意,独独吴雁玲一双眼睛如影随行的盯着他的背影,趁乱跟了上去。 史松音听得动静,早已走出院子,等在半路上翘首以盼,一张脸惨白如纸。 青莞被困宫中,哥哥至今未归,外头风声鹤唳,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天灾,人祸,国乱……这大周到底是怎么了? 青石路上,矫健的身形急急而来,史松音喜极而泣,再也忍不住拎起裙角飞扑过去。 “弘文。” 蒋弘文忙迎上去,伸出双臂将人死死搂进怀里,既像是借她汲取信心,又像是舍不得扔下她一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眷恋的彼此的怀抱,也许手一松,就是生离死别了。 光线暗淡的疏影里,吴雁玲眸光深遂如黑洞,幽远难测,隐隐透出一缕暗紫剑光,冷硬锐利,直刺向两人。 她耳中轰鸣,无法呼吸。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无比的可笑。原来,蒋弘文真正喜欢的人并非顾青莞,而是她?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刻,是多么的酣畅漓淋。 她甚至连春药都备好了,正打算买通蒋弘文房里的丫鬟,一切正在徐徐图之…… 原来是一场误会? 而她为了这一场误会,陪上的是自己的一生。 老庆王府败了,母亲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所图的都得不到,为什么——  啊—— 第四百七回得不到善终? 吴雁玲急怒攻心,身体每一寸都像蓄满了火药,积聚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恨意,欺骗,不甘,屈辱在这一刻被点燃。 相拥的两人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浑然不觉. 片刻后,蒋弘文低语道:“松音,我得走了。” 史松音如罹电殛,却咬牙道:“你去吧,自个小心,我等你和青莞回来。” “放心!” 蒋弘文松开手,目光掠过她光洁的脸,毫不犹豫的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怀抱松开,史松音抚着心口追了两步,直至那修长的人影儿消失不见,才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根本没有发现,数丈之外的大树下,冲出一人,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直直地向刺来。 “啊——” 蒋弘文觉得后背一凉,猛地转过身狂奔。 很多年后,蒋弘言语回忆起这一幕,心里仍是痛不可挡。 他看到她爱的女人,如一片残败的落叶,缓缓的飘在了地上,素白色的裙衫上,血色如阳。 而那个癫狂的女人,仍双手高举着匕首,朝那片落叶狠狠的刺下去。 一刀,两刀…… 血色,尖针似地戳痛了蒋弘文的眼睛,他开始疾步狂奔,拔出身后的长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掷了出去。 “叭” 匕首掉落在地,同时落下的,还有吴雁玲的一双手。吴雁玲疼得在地上打了几下滚,随即便晕死了过去。 闻讯而来的众人,被这惨厉的一幕惊呆了。 蒋弘文猛的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史松音,凄厉的叫唤,“松音,松音……钱福……钱福,救救她,快救救她……” 钱福踉跄着奔来,三指急急扶上史松音的脉搏,神色一变,喊道:“快,七爷,快把人抱进去,快,快,快……快把曹子昂叫来……快!” 黄昏,狂风大作。 皇宫五重宫门,均有禁卫军重兵把守。五军营先声夺人,早一步从驻营奔向京城,迅速将京城的东、南、西、北门占领。 如此一来,京中形成两道屏障,将太子挡在了京城外。 风声鹤唳! 太子领黄金甲、神机营兵临城下,与五军营形成对峙。 赵璟琰骑在马上,抬首看着高高的城墙,眸子眯了眯,如黑海幽深般的眸光,暗藏着杀意。 “太子爷,攻城吧!”高小峰穿身盔甲,立于他身后。 “略等等!”赵璟琰语调冷清。 自他记事起,这座皇城便似一个老人,虽久经风雨,仍坚挺的屹立于此。 百年未变。 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子民。他穿上太子衣,踏入皇城的那一刻,心里便起誓,要创一个盛世,让他千千万万的子民,有饭吃,有衣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而现在—— 两军对磊,必有死伤,他的心在滴血。 高小峰见太子神色,低声道:“太子爷,两权相交取其轻,此刻不是妇仁之仁的时候。” 赵璟琰合目,回首看着他,苦笑道:“不攻,一来是在等弘文和三千营的消息,二来……” “二来是什么?” “二来,这城中有咱们的亲人。威宁侯甄明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早我们一步入京,只怕……” 话音刚落,却见城墙上压过来一个人,赵璟琰,高小锋抬眼一看,眼中怒火喷涌。 来人,正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高小锋的胞妹高敏。只见她着一身水红色苏绣百花绛紫滚金褂,被人推搡着走到城墙前,脸上涕泪均下。 高小峰大怒,破口大骂,“果真是卑鄙小人。” 高敏看到城下高马上的两人,脸色一喜,哀哀唤道:“哥,太子爷,快救我,快救我!” 赵璟琰勃然震怒道:“甄明,你这是何意?” 甄明昂首笑了笑,“这是送给太子你的厚礼,若攻城,她必死。” “太子爷,我不要死,我这么年轻,不能死,你快救我,快命他们退下,退下……” “太子爷,听到了没有,你的女人叫你退下呢。” 赵璟琰凤眸微眯,其是冷冷的光射向高墙,声音淡淡,“小峰,若是你,当如何?” 高小峰伸手摸了摸佩剑,心中痛楚难当,一边是手足,一边是皇权,可他没有退路。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若不能登位,别说一个高敏,便是整个高氏一族,都是死路一条。 “太子爷,若是我,当杀进城。” 赵璟琰回首看他,心里涌上一丝愧疚。 他与高敏只是一面之缘,甚至连她长得如何,都不曾看清,若没有这一难,她将是他明正言顺的妻子。 他会许她和她的家族一世荣华,会给她和她的家族无尚的权力,但绝不会碰她一下,这是他一早便想好的。 然而现在…… 他轻轻一叹,这便是荣华,权力所要付出的代价。对不起了,高姑娘。 赵璟琰伸手,拍拍高小锋的肩膀,“本太子愧对于她,但绝不会愧对高家,你放心。” 高小峰热泪莹眶,动了动唇,哽咽道:“高家誓死追随太子。” 赵璟琰点了点头,仓啷一声拔剑出鞘,高声喊出两个字——攻城! 哭声……骂声……厮杀声……声声入耳。 城墙上隐隐传来女子悲愤的高呼:“太子救我……救我……” 这声音很快淹没在众多的声音当,无再一人听见。 赵璟琰举目眺望,如同一个孤单的观赏者。这种厮杀比起军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刀举,头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简单而又残酷。 胜者,可名垂千史,一路青云;败者,只有去阎王处痛诉自己的苦楚。 历史更迭,朝权交替,从来都是一场场厮杀,一次次搏命。这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只是父亲的微笑,母亲的慈爱,兄长的关切……还有爱人的亲抚。 夜,愈加暗沉。 一道道幽清的剑光划破长空,奏响了杀音。 杀! 杀! 杀! 屋里。 钱福,曹子昂手忙脚乱。 身中三刀,刀刀致命,仅有一线微弱的气息。床上的女子是小姐最好的朋友,是七爷最爱的女人。他们心里很明白,这个人若救不回来,他们根本无法向小姐和七爷交待。 屋外,蒋弘文背手而立,久久不动,修长的背影弥漫在悲伤之中,让人不忍再看。 “七爷,该走了,外面杀起来了。”侍卫的声音再一次在身后响起。 蒋弘文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若不是他提议来青府,若不是他心一软带上了吴雁玲……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宿命吗? 他蒋七爷喜欢的女子,都得不到善终。 两行泪滴落下来,蒋弘文突然想起那个冷月的晚上,他立在桂花树下,精灵般的女子悄然而至。 “你在哭吗?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蒋弘文黯然昂首,心像被大雨淋了一场。 一边是松音的生死未知,一边是时局的刻不容缓。五军营已经起事,若再不游说三千营的康王,那么亭林他…… 爱人,兄弟,家国,天下,他有的选择吗? “老七,老祖宗替你守着她。” 蒋弘文缓缓回首,充血的目光看着老祖宗,狠狠的吸了吸鼻子。“老祖宗,孙儿有个不情之请,若她……能活……请老祖宗同意我俩的婚事。” 老祖宗闭目半息,随即睁眼,眼中有微动的光芒,道:“我答应你。” 蒋弘文深吸一口气,跪下朝老祖宗磕了三个头,大步离去。略走几步,顿脚,转身,目光嗖的看向蜷缩在人群背后的蒋弘言。 “那个女子救活她,若松音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谁拦便是我老七的仇人,如此剑!” 长剑应声而断,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同时涌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男人,绝不是戏称京中活阎王,而是真真正正的阎王。 太和殿里,灯火通明。 老肃王端坐在龙椅上,虎虎生威。贤王,贵妃分坐两旁。下首处诸位二品官员依次例座。 比之外面的厮杀,太和殿此刻一片祥和,甚至有了丝竹乐舞。然而,这声音听到众人耳中,有如催命符。 因为刚刚半盏茶的时间,禁卫军统领张云龙的脑袋,已经被一刀砍下,血溅当场。挥刀的是禁卫军副统领马一闻。 下一个会是谁,他们不得而知,但这里的人,每一个都逃不脱。 老肃王举杯,向众人示意。 所有人纹丝不动,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 老肃王见这些人都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冷笑连连。看来杀一个张云龙是不够的,还需要几个忠臣的脑袋,才足够震撼。 “高尚书,王内阁,拟诏吧。只要你们拟了招,我保高,王两家永世富贵。” 高鸣涛昂起头,愤目相斥,“老臣读四书五经,深知君臣之道,为人之道。今日老臣宁可学那石内阁撞柱一死,也不会助纣为虐。王爷死了那条心吧。”  老肃王击掌连连,“高尚书果然是忠臣啊!你以为,本王会让你同石阁老一样,来个痛快吗!哈哈哈哈……来人,将高尚书的手指一个个砍去,直到他同意拟诏为止。” 第四百八回三十万大军 “奸臣,小人……老夫宁死……老夫宁死……皇上……皇上啊……你死的好惨啊……” 石阁老被人连拖带拉,拉出大殿。随即,一声惊天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惊得所有人魂飞魄散,冷汗涔涔而下。 惊叫声让顾青莞一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睛,痛意自胸口而出,每呼吸一口,那痛意便刺过来。 这是在哪里?她记得自己被一脚踢晕了过去。抬头,看到眼前的那张脸时,她耳中轰鸣。 那张脸,是苏子语。 苏子语静静地立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屏帷间香炉散发的龙涎香,轻轻袅袅,跳动的烛火,让此间一卧,一立的两个人,显得有些暧昧而晦暗。 轰鸣声退去,青莞冷静下来,右手三指扶在左手脉搏上,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莞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面一缩,眼中露出厌恶。 嘴角泛起苦笑。其实他只想说一句话,“别怕,我会护着你。”而凑过去,不过是怕外殿的人听到。 苏子语慢慢直起身子,一瞬间脑海里万千念头闪过,最终,他低声道:“五军宫与太子在城门厮杀。老肃王斩杀张云龙,领私军入宫,控制了皇城。你……顺着些,别自找苦吃,静待时机。” 顾青莞望着他,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局面,在这一场弑君谋反中,他到底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她不信他,即便自己为她做事。苏子语的心再次隐隐生痛,低声道:“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青莞神色平静如水,已无惊讶,亦无惧怕,不管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都与他无关。她与他之间剩下的,只是那一箭的仇。 “不想听。” 苏子语沉默片刻,正欲开说话,突然眼神一变,立刻低头封住了她失了血色的唇。 嗡的一下,顾青莞脑中一片空白,怔忡了半息,立刻挥出了手。 “啪!” 五个指硬在苏子语脸上浮现。 顾青莞抚着隐隐生痛的手,恶狠狠道:“你这个伪君子,滚开。” 话音刚落,一个冷阴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子语,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冷阴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苏子语身体一颤,抚着半边脸,心里有了一丝解脱,“王爷,这只小野猫难驯的很,还打了我一巴掌。” 赵璟玮看着他微肿的半边脸,哈哈大笑,“这样的女人,喂了药把她压在身下,就驯得服了。” 苏子语伸手拎起顾青莞,愤怒地往地上一扔,“王爷说的对,是我太怜香惜玉了。” 赵璟玮色眯眯地笑了笑,“轻点,这女人我还没尝过滋味,心里舍不得的。等尝过了,你想怎样,都可以啊!” “是,王爷。” “把她带出去,老肃王要见她。噢,对了,这女人手里有针,我得先检查一下,免得又着了她的道。” 苏子语神色一动,尽快道:“王爷我来,小野猫的爪子很厉害,一不小心就咬人。王爷还有大事要做,万万不可伤着。” 说罢,不等贤王发声,苏子语已粗鲁的把青莞袖子翻开,青莞也不挣扎,怒瞪过去,齿贝死死咬着唇瓣。 “苏子语,你助纣为虐,不会有好下场的。 苏子语深邃的目光渐渐变得赤红,嗓音骤然变得妖异低沉,“六小姐,我们拭目以待!” 离得近了,她身上有淡淡的药香传来,肌肤凝白如玉,苏子语有片刻的失神。 然而,仅仅是片刻。 很快,他双手一摊,“王爷,你看!” 赵璟玮眯起双眼,几根银针安静躺在苏子语的掌心,。 他骤然放低了声音,“放心,本王一会就来拔了她的猫爪子。带走。” 苏子语手掌用力一推,顾青莞一个踉跄,再次跌落在地,膝上钻心的疼。 她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哼出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赵璟玮对她的惨状,满意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了顾青莞的手,三根银针悄无声息的塞进她的掌中。 顾青莞怔了怔,侧脸,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的让她捕捉不到。 养尊处忧的高尚书仅断一指,便晕了过去,老肃王将顾青莞找来,是为替他医治。 青莞看着血肉模糊的断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当下替他医治。 就在这时,一禁卫军跑进来,“报,王爷!” 老肃王神色一凛,“何事?” 禁卫军慌张道:“回王爷,五军营战败,太子……太子杀进来了。” 一声脆响,酒盏跌落在地。 老肃王直直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五宫营三万官兵,三万呢!连三千营在内,六万人,整整六万人啊,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高小峰。” “回王爷,太子爷领了一支五千人的黄金甲,以一敌百,无人能挡。三千营的康王,不曾起兵。” 老肃王一屁股跌落在椅子里,神色一片灰败。 殷贵妃一声惊呼,飞扑过去,摇着他的手道:“王爷,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老肃王冷笑一声,“怕什么,等上几日,于规便到了。三十万大军,能踏平这京城。” 此言一出,大殿里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老肃王如此肆无忌惮的背后,是因为手握镇北军。 顾青莞只觉得喉间一凉一热。 于规果然是老肃王的人,三十万大军压境,即使亭林登上了高位,只怕也江山不稳。 就在此刻,一声尖锐的哨音炸响在空中。 烟花在黑夜中骤然点亮。红烟如血,惊动四方,那是召唤于规入京的信号。 三十万啊! 真正的兵临城下。 刚刚救醒的高鸣涛两眼一翻,又直直晕了过去。 京城,危矣! “太子爷,宫中信号!”高小锋抬头一指。 话音刚落,阿离满头是汗跑来,神色紧张。 “爷,镇西军传来消息,于规领三十万大军,分两路,一路大举南下,直逼京城,一路围困镇西军。此外突厥伙同南越,领兵十万,趁虚而入,袭击了镇西军。镇西军背负受敌。” “于规!!”赵璟琰咬着牙,从嘴时吐出两个字。 高小锋腿一软,几欲从马上摔下。 三十万镇北军,撤守国门,铁骑反而向自家人迎来,还有突厥和南越的十万精兵……这……这……老肃王为何会有如此势力? 赵璟琰脸色渐渐暗沉,几日不曾合眼的眼睛充斥着血丝,却比那剑光还有幽凉。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小看过任何人,却终是小看了老肃王。这个老贼,不光举兵造反,还勾结敌国,屠戮同胞,残杀手足,用乱臣贼子都不足以形容他,他这是要卖国啊,当诛九族。 心度涌上惨绝的痛。 九族? 连他在内。 赵璟琰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寒光更盛。 他仿佛看到了战火的肆虐,生灵的涂炭,白骨的堆磊,妇孺的哭喊…… 他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父——皇!” 父皇,你留下的万里江山,儿子绝不会丢掉一寸,你的万千臣民,老八定要誓死保护。 尚在阿离和高小锋诧异万分时,赵璟琰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淡淡扬起。 “来人,告诉盛方,不管再难,再苦,也要给我拖住于归,并打退突厥。镇西军是盛家的魂,他是盛家唯的后人,告诉他,魂在,人在;魂亡,人亡。” 阿离眼中涌出热泪。 魂在,人在;魂亡,人亡——也就味意味,二十万的镇西军,须战到敌人尽灭的那一刻。 这,将是一场长间地狱般的杀戮。 “通知史磊,银庄所有的银子统统换成粮食,一两都不留,不管他用什么办法,我要他保证镇西军有一年的粮吃。” “是,爷!” “高小峰。” “臣在。” “领神机营,南、北直隶的人马,迎出山海关,先劝降,不降者,杀!” 高小峰挺直了腰板,心里虽然对盛家那段话,充满了狐疑,却深知此时不是细问的时候,立刻扬声道,“是,太子爷!” 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淡定,机智在赵璟琰身上涌出,一瞬间,周围的士兵们心底,升出无限的希望。 有这样的君主,他们愿意追随,甚至舍生忘死! “亭林,还有我。” “老八,还有我!” 蒋弘文,康王赵璟玬一前一后而来。  赵璟琰目光从弘文脸上划落至康王脸上,后者神色愧疚,咬了咬牙道:“那个位置太美,太高,我也想着要试一试,但现在父皇惨死,敌国入侵,百姓遭难,我再混蛋,也知轻重。太子,请吩咐。” 第四百九回肃王的故事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声太子,已把从前的兄弟变成了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以,请给我分派任务。 赵璟琰深看他一眼,手重重在他肩上落下,“你便与我一道,杀进皇宫,斩了那老贼,再出京抗敌。” “是,太子!” 隔着一重宫墙,由厮杀转为安详,连血腥味似乎都淡了不少。 诺大的殿里,大紫檀雕九龙龙椅上,老肃王端端正正的坐着。他身形高大,瘦脸,薄唇,鹰鼻,一双深邃的眼透着丝丝寒光。 第一次细细打量他的面庞,顾青莞的心没由来的一紧。这张脸与宝庆帝的脸大为不同,细看,似乎有些异族人的轮廓。 异族人?顾青莞身子一颤,脑海中似有光芒闪过。 老肃王见顾青莞直勾勾的看着她,眼中闪过精光,道:“顾女医此刻一定在担心太子的安危吧。” “我在担心,老王爷所说的三十万镇北军,能不能如约而置,毕竟人都有异心,于将军又不是老王爷什么人?” 老肃王冷笑,鄙夷地看着她,似乎在听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顾青莞顿了顿,决定破釜沉舟,“据我所知,镇西军二十万大军早就候着在半路。” “你是在逗本王说笑吗,顾女医?” 顾青莞摇头,“王爷恐怕不知道,于将军跟前的有个叫成元的近侍,前些日子失踪了,他去了哪里呢,落在了谁的手上?” 老肃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青莞没有让他等,直言道:“他被镇西军中的胡勇拿下了。老王爷知道胡勇为什么要拿下他吗?” 此言一出,不光是老肃王一脸懵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顾青莞突然展眉一笑,“因为此人是当年盛家一门被灭重要的证人。对了,他是个胡人。” 胡人两个字一出,众人心跳如擂。一个大周国的镇北镇军,用胡人做近侍,这果然是要造反啊。 老肃王面色一冷,如箭的目光阴阴地射向顾青莞,冷笑道:“就算胡人,那又怎样,早反,晚反,总是要反,胡勇就算拿住了人,也挡不住三十万大军。” “未必!”青莞突然扬声。 众人一惊,均把目光看向她。 “老王爷可知道,这个胡勇是什么人?” 顾青莞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央,一字一句道:“他是盛家儿郎,镇西军在他的手上,会如同一把锋利的箭,他绝不会让于规的三十万大军,迈过渭水。老肃王,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寂静! 如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结成冰。苏子语眸中点点光芒,看不清里面暗藏的是什么。 顾青莞素手一指,目光冷冰道:“八年前,太子谋逆,钱、盛两家灭门一案,当是你的手笔,你才是真正想要造反的人。” 大伯贴身侍卫青锋怀里那一方染血的帕子,必是大伯发现了老肃王的秘密,命青锋命死也要传递出的消息。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字字有千斤均鼎重,句句似电挚如雷轰。所有人只觉得天施地转,心跳加速,连呼吸都已停滞。 苏子语愣愣抬首看向那冷清孤傲的女子,眼中惧是惊色。 “哈,哈,哈,哈……” 老肃王怒极反笑,笑声如同从地狱里传来,说不出的阴森恐怖。赵璟玮心里掀起惊涛巨浪,脸上的表情,像是遇见了鬼。 “本王,倒是小瞧了你,只可惜,盛家被老夫用连环计除得一干二净,哪还有什么盛家儿郎。” 顾青莞闻言,脚下一软,身子摇摇欲坠。 她并非有真凭实据,只是心中猜测,故借着当下的形势搏一搏,不曾想,这猜测竟是真的。 她稳住身子,冷笑道:“所以说,老天有眼,盛家大爷在杭州府,有一个私生子,盛老爷不曾让他入籍,故留下一脉。困果循环,老王爷一定想不到,你的千秋大业最后会终结在他的手上。” 老肃王猛的起身,眼中凌厉尽现,紧紧的盯着眼前娇艳的女子,眼中的寒意欲把人冰冻。 殿门突然被推开。 “王爷,神机营,南、北直隶大军奔山海关去了。” 老肃王乍一闻,头皮发麻,一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看向顾青莞。 顾青莞嘴角上翘,淡笑道:“盛家军,还是那个盛家军,以一敌百,再加上神机营,南、北直隶的大军,前后夹击,老肃王,你所倚仗的三十万大军,危矣。” 老肃王面色阴郁,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难道真如这个女人所说的…… “来人,将这些人拉到城墙头,赵璟琰要是敢攻城,半柱香杀一个。” 此言一出,顾青莞便明白了老肃王并不相信她的话,而是想拖延时间,等镇北军的到来。 就在此时,苏子语上前一步,“王爷,此事交于我。” 青莞的淡笑凝滞在脸上,她无言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苏子语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的地回看过去,随即拎起一个二品京官,扬长而去。 青莞看着环视一圈,慢慢垂下了眼睛。她很清楚,当所有人都杀光了,就会轮到她。 这座皇宫,围住了肃王一脉,也围住了她。 是生,是死,她不得而知。 但有些事情,她只要活着,就一定要知道。 “老肃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老肃王深深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厌恶眼前的女子,他不知道自己织得密密网,哪里出了差错,但有一个直觉,与眼前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又何惧说出,“桃红,再为本王倒些酒来。” 这一声唤,让殷贵妃面露喜色,也让青莞暗自惊心。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璟玮,却看到他也是一副呆若目鸡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叹。这波澜诡秘的内宫,果然不堪。 酒斟满。 老肃王一饮而尽,朝着座下一指,“来,来,来,来听听本王的是如何开始织网的。” 顾青莞的心像被刀狠狠划过,目光顿时如剑。 他的生母名喆兰,是突厥治下一支游牧部落的胡族公主,因长相奇美,按制进献给玄帝。 依旧历,凡进献的异族公主在后宫只做一般使女,不晋妃嫔,亦不许私孕皇脉。 生母聪慧,于春节宫内大庆之际,以一曲胡舞艳惊天下。玄帝龙颜大悦,于酒后临幸。 深宫里,一个女子想要飞黄腾达,必要有子嗣傍身。生母以塞外胡族秘法,怀孕七月尚不显怀,然终究纸包不住火。 玄帝得之大怒,命钱宗方在临产时,使一招去母留子。 生母血崩而亡,独留他存活于人间,先帝为他取名赵毅琥。因是异族血统,后宫妃嫔皆不欲哺之,故他从小由太监李成一抚养。 李成一见他聪慧机敏,精心教诲,细心照顾,给了他如父如母般的关爱。 也因为他在宫中的权势,使得他一个异族皇子免受了许多的灾苦,在心中视他如父。 他渐渐长大,在宫中仍不受宠,处境十分尴尬。后来大周与突厥交战,李成一为保他不受牵连,跪请玄帝允他参军。 故他十五岁时,便以皇子之躯,混迹军中,常在边塞并屡立战功。 然而即使他做得再出色,玄王对他仍是戒备,不仅论功行赏没有他,连晋升都极为困难。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他郁闷之至。 玄帝三十年,他奉召归京,机缘巧合之下救下殷桃红,两人你来我往,暗生情愫。 他厚着脸皮向父皇开口,希望父皇能将殷桃红许配给他为妻,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父皇冰冷的眼神。 原来,父皇早已为他安排好了联姻,仅仅是一个三品官宦家的女儿,还远在肃州。 此举,为是太子清除皇权上的障碍,也为防止他心生异心。 心中的委屈无人可诉,他只能抱着李成一痛哭。 李成一苦劝一宿,他只字听不进去,次日便离京入军。 玄帝三十五年,父皇连发三封召书命他归京成亲,他想着要娶一个三品大员的女儿为妻,心中觉得耻辱,故迟迟不归。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李成一的死讯。 父皇用李成一的死,逼他归京。他看着十五年来含心如苦养育他的男子的遗容,心如刀割,恨意滔天。 他也是他的儿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为什么要连这最后一点的念想都掐断。他难道就这么不配做他的儿子? 那一刻,他心里生出欲望,对权力和生杀大权的欲望。他这辈子,再不要仰人鼻息。 要登上至高之位,首先要活下去. 从此,他性格大变,纵马围猎,架鹰遛狗,流连勾栏,纵情风月,成了一个人人厌弃,连婚事都保不住的浪荡子。 随后,他又纵情山水,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并且暗下派心腹与母族的族长牵上线,独掌域外通商大权,并私下贩卖茶盐铁与突厥各部,仅仅五年便富可敌国。 有了银子,方能养兵,打仗。就在他在西北活得风声水起时,不曾想赵雍伙同赵平阳,以雷霆之势登基坐殿。 原来权力之美,绝非他一人窥视。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总有一天,那个宝座之上的人,必会是他。  于是,他开始布局,布一个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大局。 第四百十回提线的木偶 他和殷桃红原本就是恋人,彼此情根深种,两人在宫中私会,直至有孕。赵雍梦做都不会相信,贤王是他的儿子。 至于于规,那是他另外一个得意之作,一个与妓女苟合的野种,他将这个野种寄养于边民家中,从小请高人教受武艺,兵法。于规十四入镇北军,十八晋校慰,他暗中照拂,一路提携。 赵雍因血腥夺位上位,故将皇族中人杀得七七八八,他和齐王是唯一活下来的。 可笑的是,赵雍竟将京畿要地五军营交于他手,有了这重身份,他能做的事情更多了。 宝庆二十七年,他与突厥密谋设下一计,此计,只为助于规一战成名。 果不其然,于规“大败”突厥,赵雍大喜,封他为镇北将军,至此,他不花一兵一卒,便将三十万镇北军收入囊中。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一切又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时间的更迭,让英雄倍出,赵雍治下的江山,出了两个能人,一个是先太子赵璟琼,一个是盛家大爷盛清。 此二人一文一武,一君一臣,睿智清明,假以时日,他绝不会是这两人的对手。 于是,他加速了布局。 适逢宝庆帝中年,性情大变,信奉天机道教,渐悔过往所为,一心修道,诸事不闻。 君不作为,则鬼魅从生,权力之美,让那些暗中窥视的人蠢蠢欲动。陆皇后去世,秦氏入主中宫,看似对太子关切有加,实则已在背后暗中布置。 他其实在秦氏重用张华时,就已猜出她的动机,太医,素来是逼宫,谋杀,陷害,最好的帮凶。 很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父皇在时,素爱看皮影戏,十几个内侍提着线操纵着一场爱恨离仇的大戏。他要做的,便是那个提线的人。 宝庆三十三年,冬。 宝庆帝偶染风寒,请医问药。他从殷桃红处得到消息,秦氏将伙同张华,在皇帝的药里添了些东西,然后嫁祸给钱宗方。 他心中一喜,开始行动。 神机营统领刘然是太子的人,他早在几年前就在刘然身边布下了暗桩。只有他死了,才能将斩去太子一条臂膀。 他命人出了手,并在书房里留下与突厥书信一封,栽赃陷害这一计,用得颇为成功。 然后,他暗中起五军营之三宫欲逼宫,更秘约突厥铁骑,镇北大军自虎门关入京。此为出其不异。 一切,只等钱宗方送上那一碗有毒的汤药。 然而千算万算,他算错了两个人。一人是赵璟琼,长期为诸君的历练,让他敏锐的感觉到了风云变化,并当机立断召回远在西北的盛清。 盛清得暗诏后,十分谨慎,将二十万镇西军,留十七万驻守关外,带三万亲兵入京保卫皇城,并只用了六天的时间,飞一般的速度到了山海关。 他得到消息后,惊住了。 二十天的脚程,三万人整齐化一,日夜兼程,仅用六天,那是何等的纪律与速度。那剩下的十七万人,足可以以一敌百,挡住镇北军和突厥的铁骑。 可以预见,他若起事,必败无疑。既然做不到一举登顶,那么,就另生顺水推舟之际,祸水东引吧。 盛清无召带兵入京,视同谋反,而且他还知道秦氏有后招在等着赵璟琼。 就这样,一封密奏静静的落在赵雍枕边,赵雍刚从鬼门关前救回来,早就怒意滔天,疑心一起,立即下令查抄太子府,镇压盛家军。 正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盛家满门忠烈,义薄云天,钱宗方谋杀生母,医术精湛,这些人他岂能放过。 棋子早已放了,只需轻轻拨动。 屠钱家,灭盛府,废太子,挫赵雍……一石多鸟之计,他躲在皇后身后,将棋子耍得风声水起。 赵雍废太子后,暗悔之。 为打帝王的疑心,他上书辞五军宫统领。 网既然已经散了,必要重织,此刻当修身养性,静候良机,以谋后动。不然一脚踏空,那就万劫不复了。 顾青莞跌座在椅子里,面色惨白如纸,所有的恨,所有的痛,都已化作了幽暗晦涩的目光,只余惊叹。 倘若不是老肃王亲口说出,她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男子口中所言,会是真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拿着万千无辜的人为供养,铸就皇权霸业。 那失枉死的,牵连的,含冤的,含恨的,不甘的人,到最后只是他步入天堂的踏脚石,这人当真如畜生无异。 眼中没有一滴泪,八年过去了,这泪早就化成了恨,在她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她此刻,多想手中有一把刀,狠狠的刺入他的身体,然后用他的血,祭奠那些被杀戮的人。 然而,她现在还不到时候,这条蛇藏着这样深,作的孽绝不仅仅如此。 “顾府那一大笔钱,只怕也是落在你的手中。” “没错!” 老肃王得意一笑,“老齐王实在太过蠢笨,以为有了银子就能造反,殊不知银子只为其一,拳头硬不硬才是关键。所以,本王只能勉为其难的接手了。怎么,你心疼了?” “你怎么知道顾家有惊世之财?” 老肃王鬼魅一笑,“本王的眼线,遍布万里九州,连镇西军都能按插进去,一个小小的齐王府,又有何难?那老家伙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出本王的法眼。” 顾青莞心中一紧,脑中有什么划过,“那么,太子中毒,被追杀,都是你所为?” “确切的说,应该是刘健所为,而我只不过是在后面出了一把力。不过刘健这人,实在是无用的很,本王给了他这么多的银子,这么多的兵马,他竟然都没有杀死老八。” “所以,你就把他的妻儿充了军妓?” “不成功,便成仁,他将皇帝、朝庭的目光都引到了西北,掐住了镇北军的喉咙,老夫岂能容他。” 顾青莞当即明白过来。 亭林中毒一事,皇帝下令肃清各个商队,断了他的财路,为泄私愤,他出此恶招。 龇牙必报之人,连骨子里的血,都是冰冷的。青莞深吸一口气道:“李公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肯替你卖命?” “问得好!” 老肃王无声无息的放下酒盏,起身走了两步,反剪双手,轻描淡写道:“他是李成一的徒弟,幼年入宫时得罪了某个贵人,李成一曾救他一命。” 青莞恍然大悟。 既然是人情,早晚是要还的。李公公服侍皇帝几十年,忠心耿耿,主仆情谊非同寻常。 皇帝暴毙,他心痛如裂,唯有一死。然身死,心却不甘,必要留下点什么警示世人。 不知道黄泉路上,李公公与宝庆帝相遇,主仆二人会是怎样的场景,是一笑泯恩仇,亦若反目成仇? 她不得而知,也不想而知。当一切真切,大白于天下时,青莞只觉得一切了无生机。 人,只有一次生命,皇权高高在上,操纵世间一切;百姓命若蝼蚁,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他们的命运,就是那只被提了线的皮影,所不同的是,他们演的是自己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她突然明白,若没有苏子语的那一箭,她也活不过宝庆三十三年的冬天。 早在钱、盛两家为太子效命时,就注定了今后的命运,她的命运,没有其他的选择。  而宝庆帝,废太子,盛家,钱家,李公公……也逃不脱命运的摆弄,尽管他们中有俯视天下的,有雄才大略的,有忠心侍君的,有施恩报恩的……最终都殊途同归,统统是老肃王棋盘上的棋子,也是他 手中的木偶。 可悲吗? 何其可悲! 那么老肃王又是谁的木偶?青莞悲痛到极致,反而冷清了下来,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操纵万千人性命的刽子手,目光浓烈的似渗出血来。 忽然,耳边传来歌声,却又不似歌声,像是一种口号,又像是经语,青莞凝视细听,方才听出有人在唤两个人名字。 “太子爷……张云龙……张云龙……太子爷!” 心底仿佛有什么涌上来,青莞眼眶一热,泪夺眶而出,她慢慢的站起来,走到老肃王的身边,目光看向无边的暗色,轻声道:“老王爷,你听,这震耳欲聋的呼声,你怕吗?” “怕?” 老肃王哈哈大笑,眼中笑出了眼泪,“本王这辈子,从来不曾体会过怕字。也根本不去想死后入天堂,还是修罗地狱,小丫头,你说我会怕吗?” 顾青莞目光变幻。 “更何况,我还有你在手上。” 老肃王目光一凛,冷笑道:“小丫头,别想太美,虽然那人姓盛,但盛家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想挡住我儿子的铁骑,只怕是难,不信,我们等着。” 顾青莞愣了片刻,双手忽然握拳,轻蔑而冷傲道:“如此,老肃王便没有退路了。我敢保证,他便是死,也是会挡住这三十万铁骑。因为,这皇城里有我!”  我是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他必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亲人筑起一道铁墙。 第四百十一回捡起你的箭 “晚了,丫头!” 老肃王轻轻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圈,突然作色道:“儿子,这个女子是你的了,狠狠的洞穿她的身子,她可是太子钟爱的女人。” 赵璟玮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 怪不得母妃看他的眼神,总是惶惶忽忽,看的是他又不是他。原来自己根本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老肃王的。 殷桃红推了推发呆的儿子,咬压切齿道:“还不快去,手下留情些,这女人留着她还有用。” 暗夜肃杀。 赵璟玮看着龙床上的女子,不知为何,脚底有些虚浮,心里也是空茫的,根本提不起一丝欲望。 他为什么会是肃王的儿子? 他们一个是妃,一个是臣,苟合在一起,生下了他? 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皇子皇孙,而是野种? 老肃王用手拍了拍他,冷声道:“儿子,不光是这个女人,你要的一切,父亲都会夺过来放在你的面前。这大周的江山,是你的。” 是他的? 赵璟玮缓缓侧首,对上老肃王如剑一样的眼睛,忽然咧嘴一笑。 是野种又怎样,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谁坐上了那个宝座,谁就是正统。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才是乱臣贼子。 赵璟玮大笑三声,猛的扑了过去,“哗”的一声,撕破了女人的前襟。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催情药。这个男人异常兴奋,像头狼一样,用力的嘶咬着顾青莞,她根本无力挣扎。 这一回,不会再有赵璟琰,不会再有刘兆玉,唯有她自己。 肩上的阵阵剧痛,让她生出了无穷的勇气,这种勇气凄厉而骇人。她昂起头,一口咬住了赵璟玮的颈脖,死也不放。 痛意赵璟玮让赵璟玮萌生同难以抑制的兴奋,他抬起拳头,狠狠的朝顾青莞的小腹揍了下去,一下,两下。 老肃王对儿子的动作及为满意,悄然离去。 顾青莞疼得浑身抽搐,那牙齿依旧没有松开,反而加深了力道。 赵璟玮感觉到的脖间的痛楚陡然间又加剧了几分,像只困兽一样,又揍了几下,最后不得已一下子将顾青莞掀翻在龙床上。 他用手抚了一下脖子,见满手是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女人,可真狠,这一口深可见骨,若再咬下去,只怕…… 突然,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脖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又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慢慢垂下头,不敢置信地看到一小柱鲜血在往外飙,然后又慢慢抬起了头,深深地,用力地,恐怖地看了顾青莞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银簪上。 随即,砰然倒地。 顾青莞喘着粗气,一颗心要跳出喉咙,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慢慢合上了目。 “啊……” 殷贵妃冲进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爱子,发出惊天的一声叫,搂着血泊中的贤王嚎啕大哭。 然而,她再哭,贤王也无法睁开眼睛,唯有那不停往外冒的血,无声的回应着她。 青莞理了理散乱的发,嘴角扬起笑意,抬眼正好看到老肃王一个踉跄,跪倒在贤王身边,伸出手在他鼻尖一探,随即眼中卷起狂风暴雨。 只见他的手轻轻一挥,内力夹着拳风扫过来,青莞胸口一痛,像一片落叶似的飘了出去,鲜血,自喉咙中奔涌出来。 顾青莞无声无息的倒地。 “杀了她,毅琥,杀了她,替咱们儿子报仇。”殷桃红已然发狂,“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王爷!” 前殿传来脚步声,苏子语进来,目光凛冽地环视一眼,强压住心头的翻涌,道:“王爷,已连杀三位,厮杀还在继续。刚刚四面楚歌,禁卫宫中一半人投降。” 似为了应证这话,震天的厮杀声隐约传来。老肃王脸然变得铁青,一把揪起昏迷过去的顾青莞,大步离去。 苏子语看一眼几欲疯癫的殷贵妃,沾染了血迹的脸上,显得狰狞可怖。 宣德门前,赵璟琰看着城墙上的人影,心里痉挛成一片。 望过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脸。然而那张脸上,苍白如纸,布满了血迹,长睫无力的垂着,看上去了无声机。 目光下移,素衣的衣衫上鲜红一片,如同盛夏的残阳,触目惊心。 赵璟琰此时只觉说不出的疼,比剜了他的心还要更甚的、无法理解的疼。 他努力克制自己,昂起头,高声道:“老王爷,放下她,我可饶你不死。” 老肃王鬼魅一笑,用剑抵在了顾青莞的脖子上,“老八,你的女人在我手里,立刻退兵,否则刀剑不长眼。” 赵璟琰怒火攻顶,冷笑道:“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老王爷以为我会怕?” “哈哈哈!” 老肃王仰天长啸。他的一个儿子死了,别一个儿子被困住了,他算计了这么多,织了无数的网,到底头把自己给网进去了。 还要活吗? 老肃王笑出了眼泪,持刀的手往前一送,青莞颈间的立刻渗出血来。 “了不得同归于尽,有这丫头陪着一道死,本王够了,老八,咱们要不要赌一赌?” 赵璟琰眸光一寒,心痛如裂. 赌一赌,他怎么能够赌。这个世界上,他连他自己都可以赌出去,独独舍不得她。 老肃王何等见色,赵璟琰刹那间的犹豫,便让他明白手中的这个女人,是他最大的护命符。 “老八啊,本王赌对了,你果然是个情种啊。” 锥心的痛意从胸口传来,最后化作一声厉喝,“老肃王,你欲如何?” “不如何,退兵,投降,传诏天下,太子弑君,十恶不赦,帝位有老肃王继承。” “你个老贼,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蒋弘文破口大骂。 老肃王勾起唇角,泛起冷笑,刀又往前进了半寸,血一滴滴落下来,落在赵璟琰的心头。 他哐当一声,扔下手中的长箭,深深垂下了头。 “老肃王,你赢了,我称降。” “赵璟琰!”一声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捡起你的剑,别让我看不起你。” 不知何时,那双黑暗的眼睛闪着熠熠光泽,亮如星辰,那眼中的的倔强,坚毅,果敢,让城门下的人所有人为之一颤。 赵璟琰看着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捡起剑,就这么直直地看着。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是与她相知相爱的这几个月,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皇权。 清晨醒来,他听着窗外的鸟儿,想着此刻她正对樈梳妆,心中便生出无穷的动力; 深夜睡去,他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就是她如柳般的腰肢,含笑而睡,梦里尽是她的清冷的容颜。 倘若他捡起地上的剑,那么也就意味着他选择了皇权,牺牲了他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不要,莞莞,不要这么残忍,这江山若没有你站在我的身侧,要来何用。不过是冰冷的一把椅子,慰籍不了我的余生。 顾青莞布满血丝的眼睛,散着幽幽的光芒,片刻后,已覆上一层水气,模糊不清。 亭林,你为我犹豫的这几分几秒,足以证明你对我的情谊,便够了。  “赵璟琰,你看,他们是你的士兵,也是你的臣民,他们为你搏命,流血,厮杀,为的是迎一个明君,这个明君会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老有养,幼又恃。你是太子,是天下的太子,你的身上流着大 周皇族的血,你不该为一个女人扔下剑,而是要为了你的臣民扬起剑,斩杀弑君的乱臣贼子,还天下一个太平。赵璟琰,你听见了吗?” 他没有听见,他不想听见。 赵璟琰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牙齿咬着唇,血没落了下来,无人知道他此刻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江山,爱人; 爱人,江山。 谁能告诉他,要如何取舍? “赵璟琰,钱家,盛家都死在这贼人的手里,捡起你的剑,拉起你的弓,对准我,对准他。这仇你若不替我报,此生我都不会原谅你。” 夜风,吹起女子长长的发,细细的鲜血从她的唇中滑落,嘶喊到最后,她已发出不任何声音,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急喘。 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搅碎成齑粉,但她不能闭眼,她必须眼睁睁地看着箭刺入老贼的胸中,一刀刀凌迟上老贼的身体。 如此,她才能告慰天上的亲人,告慰自己的灵魂。 她缓缓侧过头,在苍白好像一只鬼的脸上,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一命换一命,老贼,你怕了吗?” 老肃王勃然震怒,一掌打在她的脸上,血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青莞曾经娇美灵动的神色,在这一拳之后,只剩下惨淡。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浓密的长睫颤抖着,一颗极大的泪珠从里面滚落下来,灼伤了城墙下,城墙上的两个男子。 赵璟琰脸色发灰,慢慢弯下腰,捡起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一扬,散着幽幽的寒光,如此他此刻的心,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第四百十二回其实,我爱你 八年前,他入江南,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顾青莞对上他嬉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王爷把江南的顾府,连根拔起。” 七年前,老齐王府,她偏过头,清楚无比道:“我有另外一种合作方法,你想不想听。我不光可以帮你赚银子,还可以帮你治病救人,但你需帮我查清一件事,查清钱家的那把火,是谁放的。” 六年前……五年前……四年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钱、盛两家复仇。 赵璟琰牙关抖动不能自己,他突然在想,若是那一箭正中她的心口,谁来陪伴他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赵璟琰的力气如被瞬间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双眼,两行泪落了下来。 片刻后,他复抬起眼,高声喝道:“来人,拿剑来,都给我对准了。” 哗啦—— 所有的弓箭手,对准了高墙上的人;高墙下的弓箭手,对谁了城下的人。 赵璟琰举起双臂,拉满弓。 顾青莞听见墙下的动静,强撑起眼睛,目光顺过千万人,落在一人身上,轻轻一笑。 这一笑,是她对他最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亭林,我失约了。 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求孟婆迟些给我喝下汤,直到你来为止。 赵璟琰流着泪,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后悔,那天清晨他离开时,为什么没有在她唇上留下一个吻,为什么没有在她耳边说一声,瑶瑶,我爱你! 嗖—— 箭离弦而去,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随之而来的,是万箭齐射。 青莞神情平和,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带着一抹轻松的笑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八年了,她终于解脱了。 她的亲人们,她来了! 老肃王不曾想赵璟琰真的射出了那一箭,他急急的将顾青莞挡在前面,震怒地吼道:“给我杀。” 就在离弦之离青莞不足十丈时,苏子语动了。 他提起箭纵身一跃,以雷霆之速冲到了老肃王的身后,长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背后。 老肃王受痛,眼中疯狂,一掌朝顾青莞的天灵盖劈去。 苏子语伸出左臂,挡了一下。盛怒之下的掌风,用足了全力,苏子语只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一声。 来不及感受疼痛,他右臂一伸迅速将青莞拉进怀里。 眼角一扫,箭雨已至,苏子语随即急急的一个转身,用后背挡住了所有的箭雨,低头温柔一笑,用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轻轻的喊了一声,“子奇,别怕。” 顾青莞猛的睁开眼睛,眼中的惊恐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已经沸腾。 子奇! 多么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她已经将它揉碎了,和恨意一起,深埋在心里。 青莞的心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陡然抓住她的衣领,颤着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苏子语的身子一抖一抖,每抖一次,嘴角的血便涌出来一点,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无力的枕在她的肩上。 “我想说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男人……亲手射死了他的女人……其实……其实……” 顾青莞死死的盯着他依旧俊秀的脸,眼中的泪喷涌出来。 “苏子语……其实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苏子语艰难抬头,修长的手指柔地替她拭去眼泪。她还是那么爱哭,一哭起来眼泪掉个没完。 每当这时,他会牵起她的手,穿行在青石小路上,走到一处无人却有阳光的地方。 阳光斑斓地酒在她的身上,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衬着她双眸亮极了,黑极了。 他俯下身,用唇一点点替她吻去眼角的泪。 她悄中含羞,手无处安放,只能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角,“苏子语,你是在做坏事。” “谁说的。”他会痞痞一笑,“你这是在治好你的眼泪。” 她心跳得飞快,红着脸弯起嘴角,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声道:“才不要你治呢。” “是吗?”他扬起声调。 “本来就是你惹哭我的。” “傻瓜,你不哭,我怎么治。” 其实,我爱你! 苏子语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从此后,会有另一个男子把她惹哭,也会由他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他会陪着她,走在青石路上,沐浴在阳光下,生几个孩子…… 人生那样短,总要与倾心之人共度,才不算辜负。 子奇,我愿用你对我的恨,换你一个圆满。 如此,便够了。 苏子语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眼中最后一息光芒,渐渐逝去,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划落下来。 其实,苏子语是个懦夫,只想陪着你一道死,黄泉路上手拉着手,看你的一颦一笑。但此刻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子奇,好好活着,从此忘了那个叫苏子语的人。 下辈子,希望能再遇见你,因为在清冷孤寂的夜里,能温暖我的唯有你。 孤寂的滋味,他尝过——太苦! 顾青莞不觉已泪流满面,子语,子语……她搂紧他,再次唤出这个深藏于心的名字。 你认出了我,你早就认出了我? 没有人答应,怀里的人无声无息,如睡着了一般。 青莞的泪落得更凶了。 子语,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明明是我的仇人,我重生就是为了复仇而来,现在,你让我去恨谁? 青莞闭上眼,在无尽的厮杀声中,她清楚地听见自己这八年来的恨,在心底轰然碎裂。 苏子语,你起来回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 晨曦的红晕,自东方扬起,循着眼中透过的微光,青莞仿佛看到那个飘着雨的秋日,少女看着檐下不断滴落的水珠,秀眉微蹙,提裙垫起脚尖,欲冲进雨中。 俊郎的少年青衣,冠发,黑眸,打着油紫伞,剑步而来。 他走到她面前,温柔一笑,说:“子奇,我来背你。” “莞莞!” 一个低沉的声音,夹着嘶哑,在耳畔轻轻响起。 谁在叫她? 青莞抬起眸子,茫然地看向声音所有,眼中的空洞,让赵璟琰不忍直视。 他眸光一痛,飞奔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没有令人窒息的拥抱和亲吻,也没有细碎的言语,他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她,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自己便要失去他。 顾青莞的泪,仍在不停的往外涌,即便男人的怀抱如此之暖,也无法令她温暖。 心里有一处地方,像是被剜了似的疼痛,她痉挛地缩起了身子。 “莞莞,你怎么了?” 顾青莞牙齿打着颤,低低道:“亭林,他救了我,替我厚葬于他。” 赵璟琰缠绵抵在她的额上,哑声道:“莞莞,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你放心,我以诸侯之仪葬他。” 顾青莞此刻的双眼已看不清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无力的昂起头,双唇已咬出了血,“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 赵璟琰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随即走下城墙。 “顾青莞!” 肃杀的夜里,尖利的女声,显然尤为刺耳,“他呢,苏子语呢,苏子语在哪里?” 殷黛眉一身红衣,像个疯子一样拦住了去路,眼中的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赵璟琰神色一厉,阿离立刻挥手,上来两个后卫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殷黛眉似疯似颠,“苏子语,苏子语,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顾青莞,是不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你……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顾青莞已无力睁开去看,她已浑身是伤,心时疲倦到不行。 突然,殷黛眉目的眼神定住了,数丈之外,杨帆横抱一人,缓缓走来,目中说不出的痛意。 “苏夫人,他……死了。” “死了?” 殷黛眉喃喃自语,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再发不出丁点的声音。 许久,她目光一凛,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死了……死得好……终于死了……”声音似泣似诉,神色如鬼如魅。 “你不是一直想死吗,想跟着她去吗……哈哈哈哈……你要为她殉情,哈哈哈,去啊,你去啊!” 殷黛眉话峰一转,声音陡然转厉,“你一箭射死了她,她不会相信你的……她恨你……她深深恨着你……苏子语……你就是个孬种!” 顾青莞心中一震,挣扎着从男人怀里下来。 “莞莞?”赵璟琰一惊,忙伸手拉住,却被甩开。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殷黛眉身前,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慢慢抬起,眼中的赤红,似能滴出血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呵呵呵呵……”  殷黛眉眼中空茫,她愣愣地看了顾青莞一脸,忽然抬脚踢出去,嘴中叫嚣道:“你想为她殉情,想中她一起死,我偏不让你如愿。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报复我,我也报复你,我们彼此报复 ,纠缠一辈子……你会爱上我的,你一定会爱上我的!” 一丝微弱的笑,在青莞嘴角浮出,似嘲讥,又似明了。 他说他是世间一仓皇野狗。 他送了她一盏灯。 他替她身死。 他叫她子奇。 他说他要说一个故事。 他说其实…… 其实,你是爱我的? 那一箭是你不得已射出的,是吗? 那一箭之后,你会与我一同赴死,做一双逍遥的鬼鸳鸯? 青莞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这辈子她只能幽幽的飘在空中。 再也找不到,她的苏子语。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一头载了下去。 “莞莞——”  赵璟琰悚然一吼。 第四百十三回你是最美的 宝庆四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夜。 肃王毅琥联合宫中贵妃,弑帝宫变,并派出杀手,刺杀太子。 太子九死一生。 天下大惊。 三月三十日,夜。 镇北军于规领兵南下,剑指京城,欲助肃王夺宫。 同日,突厥,南越领十万兵,欲趁乱分得一杯羹。 镇西军在盛家私生子盛方的指挥下,兵分两路,迎敌军,阻北军。 是夜,太子兵马大败五军营,兵临城下。 寅时二刻,肃王劫顾女医于城墙,欲以此女命太子退兵。 太子含泪射出一箭,随即万箭齐发。女医命在旦夕时,兵部尚书三子以死换得她一命。 卯时,一刻。 太子亲兵攻破皇城,肃王兵败,携贵妃殷氏双双自刎于贤王尸身前。 太子随即命神机营统领,领五万精兵,入西北与镇西军汇合,并以雷霆之势肃清贵妃一脉,查抄贤王府,英国公府,兵部尚书苏府…… 半月后。 太子即位,改年号显德,史称显德帝。 宝庆四十一年,五月底。 镇西军重创突厥、南越二国,于镇北军对阵渭水。同日,大军迎来京中帝王旨意。 诣意称:镇西军统帅胡勇,乃盛氏后人,改名盛方。盛方骁勇善战,封镇西大将军。镇北将军于规,乃肃王私生子,勾结敌国,作乱犯上,以谋反罪论处,杀无赦。 夜半,渭水以南,响起大周国烩炙人口的童谣,镇北军人心大动,多数称降,仅余十万于规亲军顽隅抵抗。 两国交战数十次,各有胜负。 宝庆四十一年九月,胶着了数月的两军背水一战。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铁衣剑戟,兵马轻嘶。 盛方于马上斩杀于规,血溅当场。 至此,西北叛乱终结。 此刻的京中,已瑟瑟秋风。 赵璟琰一抬首,便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寂静的院子里,明灯高悬,一女子身着白色皮风,风骨凛然,楚楚侧身立于海棠树下。 从侧面看,下颌微扬,露出的而脖颈细长美好,有一种清冷高雅之势。 尽管眼前的身影已刻骨铭心,然他的心仍然狂跳。 听得声音,顾青莞缓缓转过身来,见来人,微微一笑。 赵璟琰上前,摸了摸她的手,冰冷如旧,遂将手握在掌中,“起风了,为何不进屋?” 顾青莞松散笑道:“睡了一天,这会才起来走走,外头空气好。” 赵璟琰不语,牵着她的手进屋,将她安置在贵妃榻上,方道:“今儿的药,都喝过了?身子觉得如何?” 那日过后,她便一病不起,钱福,曹子昂连翻上阵,整整四个月,仍是连床也下不了。 直至盛方凯旋归来,她的病才微微有些起色。 病好后,她便辞去了太医院的职位,等闲不出门,在府里或看医书,或练字,与从前没甚区别。 但他心里很清楚,莞莞再不是从前的那个莞莞了。她的眼中,常常有一抹忧伤,虽淡却如影随行。 他知道,那抹忧伤的来源是苏子语,他忍住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必要她自己把心打开了,他才能顺势走进去;若他不管不顾的走了进去,那就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他再也走不进去。 他有的是耐心。 所有,他等。 青莞牵他坐下,头依偎在他肩膀,“身子好多了。我不想喝药了,苦。” “亏你还是个名医,药不苦什么苦,我喂你喝。” 青莞拉住他,不让他起身。心里下过一场大雨,越发的潮湿微凉,她需要有他的慰籍。 唯有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将自己冰冷的心捂暖。  赵璟琰苦笑,发力一拉,紧搂在怀里,“傻瓜,你不喝药,病如何会好;病不好,我又怎能娶你为妻;我不娶你为妻,又如何会有心思处理朝政,没有心思处理朝政,又怎能早日卸下担子,陪你游山玩 水。” 顾青莞有一瞬间的愣怔,而赵璟琰却没有给她思虑的时间,他搂住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唇滑过她光洁的脸,轻轻含住了她的微凉的唇。 良久,青莞无力的伏在他怀中,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龙涎香,柔声道:“大婚定在什么时候?” 肃王谋反,殃及无辜,太子妃高敏终成冤魂。赵理琰力排众议,执意娶她为后。 群臣虽百般阻拦,却敌不过他的决心,在安抚好高府一门后,他下了封后的诏书。可她不知为何,总是记不住大婚的日子。 赵璟琰眉心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这是她第三次问了。 “莞莞,大婚定在来年三月十八,应该是个阳光明媚,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青莞笑笑,“那是得好好吃药,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若穿上嫁衣,只怕是大周朝最丑的皇后。” 赵璟琰浅笑,“在我眼里,你当是最美的。” 青莞伸手,搂过他的颈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低声道:“这话说得极好,算是奖励。” 赵璟琰心中一动,玩笑道:“莞莞,我还想要更多的奖励,你给吗?” 顾青莞含羞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赵璟琰将脸贴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脸上来回拂过,“我等着那一天。” “药来了。”月娘掀帘进来,笑眯眯看着皇帝。 “快端来,我尝尝。” 赵璟琰起身,接过药盏,先放置鼻下闻了闻,又尝了尝,道:“也不算太苦,含颗梅子便好了。有些烫,我替你吹吹。” 窗外月暗,灯火犹盛,男子眉宇间镀了层金辉,落进青莞的眸中,有刹那的恍惚。 前世,她不肯吃药,他也是这样耐心的哄着,骗着,眼中尽是宠溺。 连爹都看不下去了,待她喝完了药,总将大手落在他的肩上,仿佛在说,我这个女儿被我娇宠惯了,你多担待。 他总是淡淡一笑,一言不发。待下一回喝药,依旧这样哄她。 赵璟琰眸中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她的眼中没有焦距,是空虚的,依旧有忧伤,灵魂似飘浮在空中,荡荡幽幽,让人捉摸不透。 他走过去,蹲在她在面前,眸底如含星火,直勾勾的能看他人的心里,“莞莞,在想什么?” 青莞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回忆,掩饰道:“没什么,我在想弘文今日几时来?” 眼中一闪而过的心慌,让赵璟琰身子微颤,却笑道:“他已经去了后院,这会怕是正说着话。” 青莞愣了愣,然后笑了笑。 天可怜见,那三刀虽然刀刀深可见骨,却到底被钱福和曹子昂齐手救回了一命,只是有一刀刺进腹部,直入子宫,松音她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了。 这样也好,也不用再冒险。比起生命的珍贵来,一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因为有老祖宗的金口玉言,蒋家人无一人敢站出来反对,两人的亲事异常顺利。 “他们的婚事定在几月?” 赵璟琰笑道:“老祖宗亲自去延古寺看的日子,定在来年的二月十四。” 青莞慢慢点头,笑道:“我定要送一份厚厚的陪嫁给她。” “这话,史磊也与我说过,弘文这一下可算发了。” 青莞嗔笑道:“回头你下道旨,不许蒋七爷纳妾。” 赵璟琰嘴角不由溢出笑意,“这旨就算我不下,弘文也不会纳妾的。他这人要么不动心,若动心,必深爱。” “那你呢?”青莞挑眉。 赵璟琰灼灼看着她,手指缠上她的,十指交握,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我就等着你入宫后,强悍的告诉世人,皇上是本宫一个人的皇上,谁也别想染指。” “那么你做什么?”顾青莞一针见血。 赵璟琰耸耸肩道:“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板着脸说一句话。” “什么话?” “皇后的话,便是朕的话。得罪皇后,便是得罪朕……哎哟……” 这一声“哎哟”,是因为青莞狠狠的掐他一把。 “哪有你这样当皇帝的?” 赵璟琰笑而应道:“谁规矩皇帝就一定要这样当,那样当。只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平静安稳,我想怎么当都行。” “皇上,时辰到了,该回宫了,几位内阁都等着呢!”阿离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在窗外响起。 赵璟琰眉心一颤,眸中涌上深深的无奈。 大周经此一难,风雨飘零,百废待兴,又兼之连年的灾害,和突厥,南越之战,国库空空如也。 他登位后,勤于政事,夜夜与朝臣议事,力图早日让大周国富民强。 青莞察觉,主动伸过脑袋,蹭在他的怀里,如同一只可怜的小狗。 “去吧,帝王的随心所欲是需要实力的,如今尚未到时候。明日早些来,我等你。” 赵璟琰的心,即刻软成一团水,他抚着她的发,叹道:“我如今总算体味出了一句话。” “什么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呸!” 青莞小脸含俏,手伸到他的腰间,又狠狠的掐了一把。 “疼!”赵璟琰龇牙咧嘴。 “活该。”  青莞从他怀中挣扎着出来,牵过他的手走到外间,“且去吧,别太晚睡。” 第四百十四回莞莞,你确定 赵璟琰低头看她,月色照着她的脸,如琢如玉,说不出的动人,他略一笑,从容抬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点了点。 “我去了,你别送。” 青莞含笑点头,直到那抹明黄消失在拐角处,她脸上的笑才淡了下来。 陈平从暗处走来,沉声道:“小姐,车马已经备好。” 青莞淡淡道:“不急,等七爷走了也不迟。” 深夜。 丑时。 一辆马车自青府后门而入,直奔城北。车子入经四牌楼,便前牌楼下立着一人一马。 见车来,那人眼中一亮,脚下一使劲,马缓缓而行。 陈平一见,驾车随即跟上。 车行半盏茶,已至北城门,那人翻身下马,掏出腰牌给守门的兵卫看,随即城门缓缓打开。 出城门,车马便行得快起来,急行了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处密林。 车穿林而过,于那密林深处,泉清石峻旁停住。 顾青莞看着不远处的一座孤坟,缓缓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月影下,青白色的墓碑泛着幽光,无一字,青莞的泪落了下来。 杨帆走上前,看着身侧的女子,哑声道:“这碑上从前刻了四个字——吾妻之墓,后来他留信给我,说若他身死,请将他埋在此,碑上的字抹去。他说,他不想让别人扰了他们的清净。” 顾青莞蹲下,以手抚碑,探寻着。 也许,很久以前,他的手也正好抚过这碑,思念着这里面的人儿。 杨帆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了一会,返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放在墓前。 “这是他书房里的东西,他命我交给你。苏家先是不肯,后来花了些银子又肯了。殷黛眉疯了,那个孩子不是子语的,苏家却不知道,只盼着那个孩子出生,好承了子语的爵位。” 苏子语救了未来皇后一命,皇帝追封他为义勇侯,可世袭三代。苏家一败涂地,就指着这个侯位保满族的荣华富贵。 顾青莞恍若未闻,只是一寸寸探寻过去。这里面睡着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她自己。 他们分离了八年,如今又重逢了。 苏子语,你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路过那片彼岸花,看到了那条忘川河,孟婆那个老妇人,还是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吗? 你会等我,还是会喝下孟婆汤…… 青莞泪如雨下。 老天爷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他走来,她走去,遇见了,又错过了。 八年后,他们又遇见了,结果……仍是错过了。 子语,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不管生和死,都要用力的拽住我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下一世,我不会做大家小姐,你也不要当世家公子,我们住在深山里的一处村落,是仅隔一墙的邻居,我唤你阿哥,你唤我阿妹。 过了十六岁,我们成亲。我会在家织布,养鸡,喂猪,替你生儿育女;你去山林打猎,去田间耕种,赚钱养家…… 锥心的痛意从胸口传来,青莞再无法往下深想,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吵醒了墓里安睡的夫妻。 许久,她转过身,纤手挑开包袱上的结,目光一滞,有如雷劈。 她的簪子,她的帕子……她赠他的树叶,荷包,玉佩……他握着她的手写的字…… 顾青莞无力地将身子倚在墓碑上,看着苍穹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任由眼泪长流。 杨帆看着这个悲伤的女人,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觉得此刻他要喝下一坛烈酒,然后去神机营后山的那个竹林间,拿着好友从前的长剑,痛痛快快的舞上一场。 天亮时分,青莞回到府里,神色已然平静。 她叫来钱福和月娘,主仆三人关起门来长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细心的春泥,银针几个发现,钱福和月娘出来时,都红着眼眶,像是哭过的样子。 次日,陈平奉命送书信去军中,一来一回,时光已到了冬天,离帝后大婚的日子仅剩四月。 十一月十一,青莞生辰。 一大早,宫中便来了赏赐,青莞仅着一身素衣,入花厅谢赏。 此后,青府前来祝寿之人多不胜数,青莞命钱福,月娘打理,自己则入了书房。 傍晚时分,刘嫂使出浑身招数,做了几桌酒席。青莞命青府上上下下的人,不分尊卑贵贱,均入席饮酒。 主桌上依次坐着史磊夫妻,松音,蒋弘文,顾青芷夫妇。 青莞这个寿星一改常态,一杯薄酒轮番敬各位,一圈下来,便有些醉眼迷离,被月娘扶着入了里屋,众人均嬉笑青莞酒浅。 入了里屋,青莞醉意完全,抿退众丫鬟,命月娘为她绾发。 月娘拿着托盘走近,为小姐松了发,轻梳两鬓,细挑千丝,拢云鬓,簪金钗,缀步摇,点妆花。水粉轻施,胭脂淡晕…… 片刻,镜中少女神若月射寒江,艳若霞映澄塘,惊为天人。 月娘失神地看着她,唇动了几下,终化作轻轻一叹。 青莞牵过她的手,抬眸笑道:“去准备吧。” 戌时二刻,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青莞眸中一亮,拎起裙角迎出院子。 院门口的灯很暗,仅燃两盏灯笼,少女从光影里走出来,一袭红装,艳绝千秋。 赵璟琰怔怔望着,眼中光芒四起。 原以为她清冷如霜雪,只有素淡颜色才可衬她,却不曾想美艳至此,当真倾国绝色。 青莞幽幽一笑,上前牵起他的手,款款走向里屋。 男子的手修长白皙,带着浓浓的暖意。仅走了几步,手的主人似醒过神,反而将她的包裹在掌中。 入了里屋,光线骤然变亮,红烛跳跃,暗香浮动,屋中小圆桌上,置着酒席,几色菜肴,一壶清酒, 赵璟琰有些恍惚,手一用力,青莞已跌入他的怀中。 “莞莞,今晚这屋子有些不同。 青莞抬眸,在他怀里低低的笑,“人呢,人可有什么不同?” 赵璟琰低头看她,抬手用指腹轻抚她的面颊,心里泛起温软的甜意,“人还是心里那个人。” 青莞徐徐拥住他,从如从前一样,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那里是他心跳的地方。 “亭林,我想过一个不一样的生辰。” 赵璟琰眸光一亮,心在不安分地跳动着,却不敢往那处想,小心的询问着,“如何不一样?” 青莞嫣然巧笑,抬起一只纤手,手指从胸口慢慢往上攀爬,最后落在男人的唇上,沿着他好看的唇形,徐徐缓缓的抚摸。 “宫里的大婚是做给天下看的,今晚,我想为我们自己。” 嗡的一声,赵璟琰呆住了,他用力的拥着她,手劲有些失控,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莞……莞……你确定?” 顾青莞目色迷离,芳唇轻启,将手搂着他的脖子,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确定。” 赵璟琰眸底如含星火,没有再说话,唇已经覆盖在她的微凉上。 “等下。” “莞莞,你是想后悔吗?”赵璟琰身子一颤,在她耳边低语。 青莞牵过他,低低一笑,指着桌上的酒,含羞道:“还未喝过交杯酒。” 赵璟琰挑挑眉,将青莞拉坐在他的膝头,执起酒盅递到她的手里,复又端起一杯,与她手中的碰了碰。 “这一杯,替你庆生。以后你每个生辰我都陪着。” 青莞回首,凝望着他,调皮一笑,“可有礼物?” 赵璟琰眸光渐暖,唤了声:“阿离!” 阿离垂着头进来,放下一副卷轴。 “朕今日不回宫,你且去安排。” “是,皇上!”阿离脚步一滞,转身离去。 屋里没了外人,青莞起身,打开圈轴,画中的女子眉目楚楚,眼波脉脉,看着身侧的男子。那男子一身青衫,脸上含着淡笑,沉溺在女子的幽幽缱绻中。 赵璟琰从背后环住她,把脸埋在她肩窝上,“原来那画被人脏了手,一直想画副新的。” “仅凭想象便能画出?”青莞不解。 赵璟琰伸手把画放下,又将她的身体扳过来,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都在这里。” 青莞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眼眶微湿。 这几个月来,无论刮风下雨,不论多忙,他都会在夜晚时分,悄然走进这座院落,哪怕时间仅仅够看她一眼。 他说,他所有的快乐,都是来自她的赐予,若连这一眼都看不到,他根本无法入睡。 赵璟琰轻轻刮了下她的秀鼻,“怎么哭了?” 青莞一抹脸,才发现有泪落下,嗔怨道:“都是你惹我的?” “好好,都是我的错,来吧娘子,我们喝完这交杯酒,我一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生辰。” 青莞含羞,粉脸涨得通红,却主动的拿起酒盏,凝望着他。 他半边脸颊被晦暗光影剪切的精致无比。她突然想起那年他离京入西北,在暖阁中向她倾诉,她的眼神无处安放,只能盯着他的脸看,越看,心里的痛意便越大。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动了心。 赵璟琰见女子的眼神痴痴绵绵,只觉一颗心飞扬起来,他伸臂,穿过她的,慢慢仰头,目光却仍在她的脸上,同时饮尽杯中酒。 饮罢,他微微笑了笑,将青莞打横抱起。 第四百十五回谢谢你爱我 赵璟琰走至床榻,与她相视片刻后低首,让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触。 “莞莞,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青莞眼神微飘,只是笑了笑.赵璟琰心头一震,将她放坐于床上,修长手指一跳,簪钗取下,一头青丝如瀑布而下。 他慵懒一笑,顺势拔了玉簪,解了玉冠,缓缓勾着她的腰躺下…… 赵璟琰,谢谢你爱我! 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不要有遗憾,不要有后悔。 赵璟琰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女人要么不说情话,一说起情话来,能让人窒息而死。 他们如此的美好,契合,包容,如同水和鱼儿,天空和白云,山林和清风…… 许久,下床,她走进净室,约摸半盏茶的时间,一个灰衣少年从净室出来,走到西窗边,看着外面的风声,神色不知非喜。 许久,那少年折回床边,看着男人安静的睡颜,缓缓俯身,印下一个轻柔地吻。 男人似有感觉,睫毛微微颤了颤,嘴里嘟囔的喊了一声——莞莞。他翻了个身,摸了摸他的身侧,然后俊眉蹙了蹙,似要醒来,却终究沉沉睡去。 少年眼中含泪,嘴角浅浅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枕边,转身离去。 再见了,赵璟琰; 原谅我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你不告而别,因为心里还有残缺的东西没有放下,所以无法坦然享受着你对我爱。 唯有离去。 那封信里,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复仇,关于爱情,关于守护的故事,请你不要生气,奈着性子把这个故事看完。 然后,暂时忘了我。 而我,会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也许是江南,也许是塞外,默默的看着你,看你成为一代名君,看你为大周创一个盛世。 会有再相见的一天的,相信我。 他用八年的时间,去怀念,去忏悔,去自责,去痛苦,去深爱一个人;而我,也要还给他相同的时间。 这样,我的心中,才会平静安乐。 赵璟琰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 他看了看帐顶,想起昨夜那一场风花雪月,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开口唤道:“莞莞?” 没有人应他。 他摇摇头,又道:“莞莞,别躲了,我们是夫妻,没有什么可害羞的。” “皇……皇上!”春泥的声音轻轻响起。 “何事?” “你知道小姐在哪里吗,奴婢和银针找了半天没找到,月娘和钱福都不见了?” 赵璟琰猛的坐起来,一封信从床上滑落下去,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显德元年。 十一月十二。 雨。 年轻的皇帝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罢朝,他将自己困于御书房内,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书房里挂着一副旧年的画,少女倚船而立,脉脉含笑。 皇帝凝视着这副画许久,往事一件件在他脑海浮现,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的清梦。 三日后,皇帝从书房出来,神色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命内传换了件衣袍,随即上朝。 朝上,帝开始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推行新政。 第四百十六回莞莞,我来了 显德二年。 上元灯节,百灯齐亮。 帝于京中龙船上,与蒋七爷一醉,被侍卫阿离抱回宫中。 七爷独自一人继饮,酒醉后,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都是痴人,都是痴人。 次日,帝酒醒上朝,为钱、盛两家的冤案平反,此事,引起朝中轩澜大波。 同日,帝解禁废太子,封其平王,入朝为政。 随即,京中传出顾女医病重的消息。 显德三年,正月。 顾女医病逝。 皇大恸,以皇后之礼葬之,命刑部尚书石民威代作祭文。 皇后生前所居青莞,改成天子私苑。 帝一月内,有十五日居私苑。 显德四年,清明。 帝祭拜祖先后,便消失不见。 有人在城北郊外的密林里,恍似看到帝驾。 再往密林深处,见一无字碑的墓,四周阴森恐怖,似有鬼嚎。 来人仓皇而逃。 这年,初夏。 蒋府老祖宗于睡梦中悄然而逝。 帝大恸,亲入蒋家吊唁。 显德五年,秋。 改革初见成效,江南连年丰收,国库丰盈。 帝欲一统天下,下诏平王率镇西军,镇北军挥师北上,灭突厥,平南越。 平王用两年时间,完成大业,百姓奔而告之,纷纷迎出京城百里,平王声誉威震天下。 至此,天下一统。 显德六年,仲春。 工部老尚书高鸣涛携方武百官,奏请皇帝立后。 帝扶起颤威威的老尚书,将其断指之手握于掌中,泣泪道:“朕曾有两后,一后为朕之江山,英勇献身;一后英年早逝。老尚书啊,朕一想到她们便悲痛难挡,再无纳后之心。” 高鸣涛眼中含泪,哀声道:“后可不立,可宫中不能没有嫔妃,皇上不能没有子嗣啊!” 帝黯然叹息,道:“如此,便命礼部选妃吧。” 百官齐称万岁。 随即,礼部选秀,广选妃嫔充实掖庭,为皇上绵延子嗣。 妃嫔入宫后,却不见皇帝宠幸,正心下不满时,传出皇帝染病的消息。 显德七年,春。 帝病重,命平王监国,自己则入江南求医,随行太医为曹子昂。 夏末,帝从江南而归,病不见缓合,愈重。 入冬,帝已不能进食,弥留之际, 帝唤来诸位老臣与内阁,下诏传位给平王。 显德八年,正月初一,帝崩于京中私苑,葬于德陵。 百官素服出城哭送。 新帝继位。 草原大漠,一望无垠的白色。 顾青莞下马,抖落了身上的残雪,掀了帘子入内。岁月于她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双眸依旧黑亮深邃。 “月娘,快开饭,我饿死了。” “小姐,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足足七斤六两,可把我折腾坏了。” 月娘迎上来,替小姐解开大麾,又将手炉塞她的手中,“小姐且先暖暖,等十八爷来了,很快就能开饭了。” 顾青莞笑眯眯道:“回回都要等他,磨迹死了。福伯呢?” “他啊,隔壁阿塔尔家的小马驹生病,被请去看病了。再这样下去,这老家伙就成兽医了。” 顾青莞走到炭炉旁烤火,“兽医有什么不好,一样是治病。” 月娘将饭菜摆上来,气笑道:“好什么好,别人看病是赚钱,你们俩个看病是贴钱,再这样下去,庆丰堂都要给你们败光了。” 顾青莞呵呵冲她傻笑。 月娘一见这笑,满腹的牢骚再说不出一句话,走过去,替她梳笼着微乱的发,像个慈母一样。 “小姐,八年了,也该回了。” 青莞淡然一笑,道:“是该回了,我与哥哥说好了,待他卸了镇西军的担子,便往杭州府住几年,西子湖畔,雷锋塔边,春日看花,秋日扫叶,想想就美。” “小姐?”月娘急急叫出声,“不如回京吧。” 青莞眼中黯淡扫过,人跳起来,神情似轻松愉悦道:“月娘,回头再说,吃饭吧。” 月娘正欲再说,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哥哥来了,我去迎他。”青莞怕她再唠叨,忙把手炉往她怀中一塞,逃也似的钻出帐外。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不远入,有马踏雪骑来,来人一身青衣。 青莞一见,有如雷劈,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已听不见。 来人束发,去冠,眼底如含星火,烂漫醉人。 赵璟琰下马,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咚的跳动一下。 八年,他知道她所有的行踪,忍着不见,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要还他八年,他便给她八年。八年一过,一分钟,一秒钟都不会再等。 走得近了,他反而停下来,抱胸看着她,嘴角擒起一抹笑意。眼前的女子长眉清眸,玉面珠唇,仿若空谷佳人,清雅绝世。 八年未见,她依旧倾城绝色。 真幸运,这样的倾城绝色,以后只属于他。 青莞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他穿了一件青鸦色暗纹长袍,瘦了,越发的俊朗飘逸,只是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 八年的帝王生涯,他孤身一人在那深宫,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目光一经触碰,便缠在了一起,丝丝缕缕,再不能分开。 赵璟琰就这样,脸上带着痞痞地笑,目光明亮的,温柔的,缱绻地看着她。 顾青莞就这样,眼中含着滚烫的泪,目光也明亮的,温柔的,缱绻地看着他。 漫天的雪中,谁也没有再动一步,就这么看着,等候着,微笑着,重逢着。 许久,他开口,声音带着谑笑,“哟,这谁家的姑娘,大雪天的不睡觉,在草原是晃荡?来,给爷瞧瞧!” 顾青莞心漏一拍,心绪有些恍惚,美目中又有泪水降落,“爷莫非眼神不对,看不出我已嫁作人妇。” “噢?”赵璟琰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姑娘的夫君是谁?” 泪水冲刷过的眼睛,光华熠熠,青莞深深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夫君姓赵,名璟琰,字亭林,刚刚三十而立。” 赵璟琰热泪盈眶,暗哑了嗓音问,“恰好,我的娘子姓顾,名青莞,你可是?” 你可是? 她和他之间,隔着漫长的时光岁月,隔着一个男人的爱恨情仇,隔着帝王霸业和重担。 他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是想和她一生一世,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钱子奇只属于苏子语;顾青莞才是他的。 “我是!” 顾青莞大声回答,随即提起裙子奔跑,没有任何犹豫地,决绝地跑向了他。 赵璟琰一把接住了她,用力的吸了一口气,眼中含着薄薄的水雾,轻声道,“莞莞,我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