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不如当太后》 书中 书中 神泰五年,六月。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唐师师三月从京城出发时,金陵烟雨蒙蒙,等她们一路磕磕绊绊到了北地,竟然还在下雨。 雨后路格外不好走,她们走走停停,原本两个月的路程被她们磨成了三个月。好在已经进了靖王封地,距离她们的目的地已不远。 唐师师一行人是王师送来的美人,奉姚太后之命,前来侍奉靖王。不过,看这一路上无人问津的样子,恐怕,靖王并没有那么期待她们。 也是,一个拥兵一方、威名赫赫的藩王,怎么会愿意被名为宫廷美人,实则是太后眼线的女细作们盯着呢。 自从进入封地后,唐师师明显感觉到秩序焕然一新,路上流民几不可见,连官道都平整许多。唐师师看着外面的景象,心想难怪太后不放心靖王。 金陵小皇帝今年才十一岁,而北地的靖王叔正值英年,镇守要塞,手握天下半数兵马。宫城里的人,哪个能真正放得下心? 唐师师出神时,同车的美人笑道:“唐姐姐,你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唐师师回神,顺势放下车帘,说:“气闷,看外面透透气而已。” 说话的人是纪心娴,同为被送往靖王府的美人,素来不服气唐师师。其实此刻车上五人,唯属唐师师出身最低,都不说同车,就是把这次出行的所有美人都拉过来,也不会有人比唐师师这个商户女身份更低了。 纪心娴好歹是扬州知府的女儿,何至于嫉妒唐师师呢?说起这件事,唐师师就不得不叹口气,露出自己的脸来。 不才,谁让她长得好看。太后对唐师师青眼有加,亲自下令命唐师师为这次就藩美人之首,众人中,事事以唐师师为先。 纪心娴看见唐师师那个小人得志的作态就气愤,她靠到同伴身上,捏着帕子道:“路上掀帘张望可非贵女所为,你看周姐姐,就不会做这种没体统的事情。” 周舜华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话,才撩起眼睛,淡淡掀了众人一眼:“你们争辩你们的,关我何事?都安生些吧,若是被冯嬷嬷听到,少不得一顿责骂。” 冯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亲信,年近四十,从未成婚,相当心狠手辣。纪心娴一听冯嬷嬷就吓得闭了嘴,唐师师却不在意。谁让她好看,冯嬷嬷最舍不得唐师师的脸,给她保养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罚她? 车上共坐着五个人,虽然同吃同睡已经三个月,但是彼此之间实在没多少情分。经过这个插曲,众美谁都不想说话,剩下的一路沉闷无声。 好在今日她们运气好,赶上了驿站。冯嬷嬷让众女下车,唐师师扶着车辕站到地面上,她看到驿站大门,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其他美人也都露出轻松愉悦之色,赶路实在太磨人了,晚上能好好睡一觉,说不定还能洗个澡,简直是不可奢望的美事。 美人们高高兴兴拉着各自的小姐妹往驿站走,唐师师没有姐妹,她也不稀罕,独自美美地走向大门。驿站门口,冯嬷嬷板着脸给众人分了房间,她们这些美人虽然都是送来侍奉靖王的,但是美人中也分高低上下。唐师师容貌好,身段佳,得太后赏识,是头筹;周舜华家里势力大,出身高,是次一筹。 她们两人从来不和其他人挤大通铺,一直都有各自的房间。只不过这次驿站房间紧张,唐师师和周舜华合住一间上房,冯嬷嬷自己占一间上房,其他人,四五人挤一间下等房。 唐师师听到要和周舜华同住,瞬间兴致全无。周舜华却掌得住,一脸大家风范地给冯嬷嬷行礼:“谢嬷嬷。” 唐师师暗暗翻了个白眼,绕过众人就要往房间走去。经过走廊时,冯嬷嬷叫住她:“唐师师。” 唐师师停下,回头面对冯嬷嬷时,立刻换上一副乖巧温顺的笑意:“嬷嬷安好,不知嬷嬷有什么吩咐?” 冯嬷嬷上下打量了唐师师一眼,她在太后身边待久了,本能地不喜欢美艳张扬的女子,尤其是唐师师这样的。但是不得不说,唐师师的容貌是真的好。 乌发雪肤,柳眉杏眼,鼻梁挺翘,嘴唇殷红,尤其绝妙的是眼角微微上挑,艳色中又掺杂着勾人。 难怪太后对此女给予厚望,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无法抵御这种绝色美人。冯嬷嬷自己看着都觉得惊艳,何况男人? 冯嬷嬷想着,脸色难得放柔,嘴边甚至露出一丝笑来:“再过几天就到靖王府了,眼看老身和你们相处的日子一日少似一日,心里着实舍不得。今夜,你不妨搬到老身房里,老身也好和你说些体己话。” 唐师师前面露出适到好处的不舍,等听完冯嬷嬷的后半句,她心中狠狠一惊。 冯嬷嬷竟然让她住到自己屋里?这个惊吓可非同小可,唐师师稳住神,马上就露出惊喜又得意的神情:“真的?谢嬷嬷。” 其他美人都没有走远,她们听到冯嬷嬷的话,又是惊讶又是艳羡,不乏有人嫉恨地瞪着唐师师。周舜华和她的手帕交们对视一眼,对唐师师投来一种似嘲讽似怜悯的眼神。唐师师一一照单全收,她欢欢喜喜地告别冯嬷嬷,然后高调地回屋收拾行李。 唐师师的行李已经被卒夫搬到驿站房间,唐师师自己收拾细软,去冯嬷嬷屋里夜宿。她收拾东西时,手中一松,一本书掉了出来。 这本书已经有些老旧了,虽然小心保存,但边缘还是泛出黄边,看得出来已有些年头。 唐师师看着熟悉的靛蓝色封面,微微怔松。她已经离家三年了,这三年,不知道母亲怎么样。母亲懦弱又耳根子软,一个人在后宅里,如何斗得过苏氏和众多年轻貌美的妾。 唐师师是商户女,祖籍临清。虽然商人地位低,但是商户是真的有钱。天下钞关九成在临清,临清钞关九成在唐家,唐家,是名副其实的临清首富。 但是最开始,临清的首富并非唐家,而是林家。唐师师的母亲林婉兮是林家独女,林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却始终没有子嗣。后来林老爷子绝了求儿子的心,他相中一个年轻人唐明喆,觉得此子必堪大用,于是将独女许配给唐明喆,想在自己百年后,找一个人照顾女儿林婉兮。 事实证明林老爷子的眼光非常毒辣,唐明喆借着林家的关系,果然大放其彩,短短几年就将林家的生意扩大了好几倍,不光把控了运河生意,还和官府搭上关系。 林老爷子一生无子,却找了个好女婿。他含笑病逝,但是等林老爷子死后,唐明喆手握巨额财产,又成日出入风月场,慢慢心思就活络起来。 林老爷子死后第九个月,唐师师出生。林婉兮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在唐师师即将满百岁的时候,唐明喆从外面应酬回来,忽然提出要纳妾。 林婉兮整个人都懵了。然而此时此刻,临清完全是唐明喆的天下,众人只认唐明喆,谁还记得林家。林婉兮如今的身份只是唐太太,哪里有反对丈夫纳妾的权力。不出一个月,苏氏进门,第二年五月,苏氏早产,生出二小姐唐燕燕。 苏氏说是七个月早产,可是看唐燕燕的模样,分明是足月而生。苏氏连奶都不喂,刚出月子就又抓紧怀孕,第二年,成功生下一个男孩。 至此,苏氏的地位彻底稳固。林婉兮性格弱又身体娇气,很快被边缘化,后来,唐明喆的女人一个接一个进门,林婉兮就更没有存在感了。 唐师师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丫鬟婆子们以惋惜的口吻对她说,可惜她是个女孩。如果她是个男孩,大夫人不会沦落至此。 众人都在惋惜林婉兮头胎是女儿,后面因为无宠,越来越难怀孕,正室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林婉兮性子弱,别人嚼舌根就任由他们嚼,自己一心扑在孩子身上。 林婉兮将后半生所有的希望和爱,都倾注在唐师师身上。她一心盼着唐师师嫁个好人家,十岁起就给唐师师准备嫁妆。有一次,林婉兮带着唐师师上山进香,主持凝视唐师师许久,说此女福薄命硬,恐压不住,日后恐怕会落得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下场。 唐师师当时觉得主持在骗钱,可是林婉兮信了,完全慌了神。林婉兮毕竟是林家大小姐,林老爷子留下来的私产就够她挥霍好几辈子,林婉兮将自己半幅身家捐进去,就为了让主持给唐师师改命。后来主持拗不过,给了唐师师一本无字天书,说让唐师师随身携带,好生供奉,等时机到时,自会有分晓。 唐师师翻开看,那本书从书皮到内页,全部是空白的。 还有比这更标准的骗局吗?奈何林婉兮信,她千恩万谢地辞别主持,回家后强行押着唐师师供奉天书,早晚祈祷。 唐师师只能安慰自己,就当花钱给母亲买个安心吧。她不情不愿供奉了好几年,然而,佛祖的保佑,似乎并没有起作用。 唐师师十岁的时候,林婉兮的故交齐太太来唐家做客。齐太太一来怜惜闺中蜜友命运凄惨,二来喜欢唐师师的长相,就给自己的儿子齐景胜和唐师师定了娃娃亲。 齐景胜是临清出了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展露出非凡的天分,据说齐家已经在打点关系,日后供齐景胜科考。林婉兮对这门婚事满意的不得了,欢欢喜喜给唐师师准备嫁妆。 后来,听说齐景胜越来越争气,在唐师师十四那年考中了秀才。临清一众经商人家,何时出过读书人,连唐明喆都对齐景胜赞赏有加。那段时间,连唐师师和林婉兮的处境都变好了。 可惜,他们视齐景胜为乘龙快婿,其他人也是同样想的。林婉兮给唐师师绣嫁衣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唐师师被花鸟使相中了,撞了天恩,要入宫选秀。 林婉兮如遭雷劈,没有人敢和皇家抢人,这样一来,唐师师和齐景胜的婚事自然作废。然而唐明喆不想放弃一个可能会做官的女婿,在苏氏母女的劝说下,唐师师的婚事,理所应当地转移到唐燕燕头上。 消息传来当夜,林婉兮气急攻心,当场昏迷。等她醒来后,不顾病弱的身体,挣扎着要去和唐明喆、苏氏拼命。 唐师师拦下了母亲。世人都说林婉兮命不好,前半生是蜜罐,后半生是黄连,只可惜没生出儿子;也有人扼腕林婉兮太蠢太弱,那么一手好牌,竟然打坏了。 没关系,母亲弱,那唐师师强;母亲不争,那她来争。 唐师师身为女子,不能科举做官,不能投军从戎,不能衣锦还乡来给母亲撑腰。那她就进宫,她一定要在宫里闯出名头,让唐明喆、苏氏跪下给母亲磕头。 唐师师很快收回神思,将泛黄的书捡起来。入宫这三年,唐师师几乎将这本书完全忘了。一个明摆着的骗局,掏空母亲半副身家,还不得不随身带着,这种东西,谁看了心情能好? 唐师师就很烦这本所谓的“无字天书”,她随手将东西塞进包裹里,突然眼前一花,隐约扫到上面似乎有字。 唐师师震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翻过来重看,发现上面确实有了字,原本空无一物的封面上,如今竟然出现《舜华传》三个大字。 女配 女配 唐师师皱眉,她看看周舜华打包完好尚未拆开的行李,再看看手里的书,难得露出迷惑之色。 卒夫将行李搬到屋内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因为唐师师在里面收拾行李,周舜华不想和她同处一室,至今还没有回屋。何况唐师师很看重自己的行李,在包裹上做了标记,如果有人动过包袱,她一定会发现。 不可能有人将书调换了,那么,书上为什么会出现周舜华的名字? 唐师师怀着一种诡异之心,轻轻翻开第一页。 “周舜华本是父母掌中宝,奈何一朝选秀,她被迫进了宫。她本无意争宠,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却一次又一次被卷入后宫争端中。她屡次被害,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击。从通房到皇后,从王府到东宫又到后宫,她历经四朝七帝,成了大燕朝最有福气的太后……” 唐师师看完后,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拿这种事情胡编乱造,还“最有福气的太后”,可真敢说。 且不说敢叫嚣自己福气比姚太后大算不算嫌命长,只说周舜华被送到靖王封地,这辈子撑死了是个太妃,根本不可能当皇后、太后了。这究竟是谁写的,有没有常识? 唐师师忍着嫌弃,继续往下翻。她本以为这是胡言乱语,可是渐渐的,她的脸色变了。 书里一开头就是选秀,一切和唐师师知道的一样,神泰二年,她们几个秀女被内侍留下,随后搬到储秀宫单独训练。神泰五年,以唐师师为首的十女通过层层挑选,被太后选中,送往靖王封地。 书里除了周舜华的家世,还记载了其余几个秀女的生平经历,其中也包括唐师师的。唐师师不知道其他人的事迹,但是她的人生经历、时间事件,全部和书中一模一样。 世界上真有这种巧合吗?难道,这当真是无字天书? 唐师师知道不对劲,立刻往后翻,可是书后面的内容竟然是一片空白,时间线截止在神泰五年六月初六,也就是今天。 唐师师若有所思,莫非,这本书只能显示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预告未来?唐师师惊疑间,门口突然响起动静:“你在做什么” 唐师师吓了一跳,立刻将书塞到袖中,混若无事地收拾包裹:“今夜我去冯嬷嬷那里睡,来收拾细软而已。” 周舜华走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周舜华总觉得唐师师刚才的动作鬼鬼祟祟,她扫向床铺,被枕干干净净,床榻下面也没有东西。看起来唐师师在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并没有做什么。 但这只是看起来罢了,周舜华依然心怀警惕,说:“我闺中一直是独住,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以后你若是缺什么可以和我说,但是不要擅自碰我的物品。” 唐师师听到这话笑了一声,她站起身,抻了抻身上浅蓝色的对襟织衫,说:“周姐姐生在京城,大概没听说过临清的情况。临清钞关仅是抽成来往船只的税,便可抵一省一年税收,我们唐家虽算不上大户人家,但是在临清,也略有姓名。” 唐师师说这些话时,腰背挺直,脖颈高扬,眼中湛湛生光。她今日穿着立领的衣衫,上面镶着金色的子母扣,越发显得她脖颈修长,宛如天鹅。 唐师师从周舜华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唐师师回头,那双明艳优美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唐家虽从商,但并不会亏待嫡长女。我在家中时,也独门独院,呼奴使婢。” 周舜华不喜欢和别人同住一屋,唐师师就喜欢吗?唐家是临清首富,唐师师边缘化归边缘化,但是用度上还真不缺。 周舜华抿着唇,表情十分隐忍。而唐师师像只斗胜的天鹅般,仰首挺胸地提着细软走了。 她今夜要和冯嬷嬷说“体己话”,并不回来睡。 等走出房间后,唐师师依然保持着骄傲的姿态走了一会,见左右无人,立刻找了个偏僻地方,翻开看刚才的书。 刚才一扫而过,唐师师并没有注意其中细节,现在避人耳目,唐师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 这次,她发现了很多刚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比如扉页像是梗概介绍,末尾有两栏分别写着“主角”“配角”。主角那栏中第一个名字写着周舜华,第二个写着赵子询;在配角那栏,唐师师看到了“赵承钧”、“任钰君”、“姚太后”……以及“唐师师”。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配角,而周舜华是主角吗? 唐师师继续往后翻,第二页是对仗工整的标题,后面跟着页码,看起来像是目录。再往后就是内容页,唐师师刚刚已经看过了,第二遍并没有发现新鲜东西,之后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允许她看到后面的章节一样。唐师师不信邪,来回翻看,想要找出让无字天书现行的方式,结果无意间,在目录中看到一行很不起眼的字。 “机关算尽终成空,唐师师魂断冷宫。” 唐师师愣住了,冷宫? 她在书中,死了? 唐师师立刻去查看那一章的内容,奈何对应的页码空白一片,唐师师只能从目录中猜测前因后果。虽然还没看正文,但唐师师大概能猜到,是她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清,狠狠得罪了女主,彻底被皇帝厌弃,从长春宫发配冷宫,很快就死了。 她死后,男女主毫无波澜,甚至还觉得她死得该。 唐师师合上目录,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好处想,那就是她没有辜负自己这张漂亮的脸,确实在宫中混出了名堂,似乎还成了宠妃;往坏处想,她终究只是个宫斗的失败者,她甚至没有活到结尾。在她死后,目录还有很长一截。 她只是周舜华的人生传奇中,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女配。 唐师师靠在角落里,完全愣住了。此刻夜幕降临,光线飞快地暗下去,角落中半昏半暗,细尘飞扬,她失神靠在墙壁上,宛如一幅颓靡的仕女图。 恍惚间,外面忽然传来驿官惊慌的声音,来来往往还有跑动声。唐师师猛地回神,快步走到回廊上,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怎么了? 混乱中,唐师师隐约听到了“抓刺客”之类的话。唐师师悚然一惊,刺客? 官驿是专门招待朝廷命官和外国使节的,什么人不长眼,敢来朝廷驿站找麻烦?唐师师立刻就想到,是靖王。 没有任何百姓、土匪、富商敢和朝廷作对,敢在驿站里行凶的,只会是靖王的人。 但是,唐师师依然觉得说不通。这里已进入靖王封地,她们是姚太后送给靖王的美人,靖王便是再不喜欢她们,也不会让她们死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不是白白给姚太后送把柄吗?靖王拥兵一方,应当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才是。 驿官的声音传到里面,一众娇滴滴的美人们很快就慌乱起来。惊慌的叫声此起彼伏,唐师师正打算找个人多的地方避难,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低头翻书。 果然,新的一章更新了,标题赫然是“初到封地又生事,驿站深夜惹惊魂。” 唐师师飞快扫完,可惜标题上写了深夜惊魂,但是正文大部分在写美人们掐尖吵架的事。直到末尾,才带了一句驿站生乱,有刺客闯入。 当然,书中的描写是众美慌不择路,一个个如落水的公鸡,再没有刚才斗嘴的威风,而女主周舜华临危不惧,安抚了六神无主的众美人,让大家回自己的房间等,紧闭门窗,不要单独行动。在众人的对比下,周舜华从容不迫,进退有度,十分有大将风范,马上赢得了驿站众人的敬佩。 唐师师顺势往后翻,下一页是空白,可是标题已经更新。 唐师师喃喃念着上面的内容:“惊魂夜初遇世子,美娇娥渐生情愫。” “初遇世子……”唐师师无意识重复关键词,看描述,美娇娥不作他想,必是周舜华。那就是说,周舜华会在今天晚上,遇到靖王世子赵子询,并且初步引起男主的好感,为日后封妃封后奠定基础? 唐师师马上就激动起来了,这种好事,她怎么能错过?唐师师从来不当第二,有名有利的地方,就有她唐师师。 凭什么周舜华是女主,她就是女配?看简介男主成了天命皇帝,男主一个藩王世子如何成为皇帝唐师师不关心,她只知道,男主是皇帝。 简介中说周舜华是男主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唐师师也不和周舜华抢真爱,她当个皇后就够了。 唐师师顿时充满了力量,她藏好书,也不管刚刚的龌龊了,气势汹汹杀回周舜华的屋子。她打定主意了,就是拼着得罪冯嬷嬷,她今夜也要和周舜华待在一块。唐师师就不信,以她的品貌,会在男人面前争不过周舜华。 唐师师提着裙子冲回房间,她砰的一声推开房门,里面的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周舜华站在屋子中央,顿了顿,才缓缓转过身。 她手里拿着一盏茶杯,察觉到唐师师的视线,周舜华立刻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她把瓷杯放在桌子上,无事般问:“唐师师,你怎么回来了?” 唐师师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包裹,此刻跑的气息微喘,面生薄红。唐师师眼睛扫过屋角的灯,扫过半明半暗的房间,最后扫过一脸平静站在地上的周舜华。 唐师师几乎立刻就感觉到,屋里有人。 除了她和周舜华之外的,第三个人。 靖王 靖王 周舜华见唐师师良久不说话,也被看得心虚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论城府,还远远比不上姚太后、冯嬷嬷等人。 唐师师能在姚太后手里滚了一遭,又毫发无损地出来,还夺得了美人魁首的身份,可见唐师师察言观色很有一套。唐师师看着周舜华细微的表情变化,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 这里有人。而且,周舜华知道。 她在给刺客打掩护。 唐师师结合书和时间,猜测周舜华应该刚安排完其他人,回到自己屋子后,因为说了太多话口渴,想要倒杯茶润润嗓子。结果,透过茶水的反光,看到房梁上有人。 唐师师进门前,周舜华是背对着她,而且一见到唐师师就立即将水饮尽。周舜华此举本意是为了掩饰,然而殊不知,正是这里暴露了她。 有谁在房门突然被推开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喝掉杯子中的水呢?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将水放到桌子上才对。 可是周舜华没有,她以己度人,多半是担心唐师师通过茶水的反光,看到房梁上的人吧。 正在周舜华紧张不已的时候,唐师师忽然笑了。唐师师抱着自己的包裹,提裙进了门,一脸好奇地对周舜华说:“周姐姐,你知道吗,外面闯进来好多官兵,似乎在抓捕刺客。” 周舜华的手指不知不觉攥紧,她看到唐师师怀里的包裹,转移话题问:“你不是要去冯嬷嬷那里么,为什么回来了?” “我在路上听到有人喊刺客,觉得周姐姐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太危险了,就想回来和姐姐做个伴。”唐师师说着毫无知觉,大大咧咧往房间里面走去,周舜华捏了把汗,赶紧拦住唐师师。 唐师师看到周舜华的动作,缓慢抬眸,一双明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周舜华。周舜华尴尬地收回手,低咳了一声,说:“我一个人没事的,冯嬷嬷找你是恩宠,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你不要耽误了,快去吧。” 唐师师笑着取了一个新瓷杯,端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杯子倒水:“恩宠虽好,但怎么比得上我们姐妹情深。我更担心周姐姐,为了姐姐,冯嬷嬷那里不去也罢。周姐姐,我们好歹是京城送来的美人,官兵不惜得罪太后娘娘也要闯入驿站追捕,你说,这个刺客到底是什么来路?” 周舜华紧紧本着脸,冷冰冰说:“这我怎么得知。” 一杯水倒讫,烛火摇摇晃晃,映的茶水碎光粼粼。茶水的倒影中,并没有出现人。 周舜华无声地松了口气,她自以为动作很细微,可是唐师师一直在关注她,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唐师师越发确定了,那个人,就在她们头顶的房梁上。 唐师师倒了水,左右摆弄,却不肯喝。周舜华被她的动作惹毛了,怒道:“你鬼鬼祟祟,到底想做什么?” “这水不干净,我洗个杯子喽。”唐师师说着,蹭的一声将水泼在地上。地面上铺着黑色的砖,水流慢慢渗入地面。周舜华冷眼看着唐师师折腾,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唐师师还真有,她正打算借着“水不干净”发作,找人来大清扫屋子。正在她准备喊人的时候,屋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这样的走路习惯,一听就出自宫廷。 很快,来人停在门口,叩叩叩敲门:“周姑娘,唐姑娘在吗?” 是冯嬷嬷的人。唐师师立刻扬声应道:“我在。是冯嬷嬷找我吗?” 唐师师说着去开门,门外,冯嬷嬷身边的素兰姑姑站在门槛后,她见到唐师师全须全尾地站着,悄悄松了口气。随后,素兰姑姑嗔怪道:“唐姑娘,嬷嬷让你去她屋里,你为何这么久都没到?今夜有外人闯入,嬷嬷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什么差池了。” 唐师师笑了笑,腼腆道:“我本来已经出门了,可是在路上听到有人喊刺客。我担心周姐姐一个人在屋里会遇到危险,就回来陪周姐姐了。” 周舜华也走到门口,闻言,立刻接道:“我这里一切都好,等一会,我会去隔壁屋里和钰君她们睡,我们五个人相互看顾,不会出事的。倒是唐姑娘,既然嬷嬷找唐姑娘有话说,那就快去吧,我不敢耽误嬷嬷的时间。” 周舜华这话斩断了唐师师想留下来的理由,末了还搬出冯嬷嬷压她。唐师师确实无话可说,不过唐师师目的已经达到,倒是没必要一定留在屋里死磕。唐师师笑了笑,说:“既然周姐姐安全无虞,那我也放心了。有劳素兰姑姑,我们这就走吧。” 唐师师回屋拎了包裹,就随着素兰姑姑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唐师师拿包裹时,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阴影处。 唐师师跟着素兰走在回廊上,此刻四周门窗处处紧闭,美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到外面查看究竟。唐师师走在路上,问素兰:“姑姑,我听说有刺客混进来了。冯嬷嬷和姑姑可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来打扰嬷嬷?” 唐师师这句话不着声色地捧了冯嬷嬷和素兰,素兰心中熨帖,说话的口气也好了很多:“来人不肯表露身份,不过敢在驿站如此豪横的,恐怕也只有他们家。” 唐师师装作吃惊地捂住嘴:“姑姑是说,靖王府?” 听到这三个字,素兰沉了脸,呵道:“祸从口出,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 “是。”唐师师低眉顺眼地应是。她看起来恭顺,眼睛却滴溜一圈,注意到外面有人。隔着半开的门,唐师师看到五六个行伍打扮的壮汉站在院子中,对面站着冯嬷嬷,两方人各站一边,似乎在争执什么。 唐师师想要听他们在说什么,故意放慢脚步,一脸吃惊地指着门外:“姑姑,您看,那不是冯嬷嬷吗?” 素兰的脚步一顿,她怔松间,唐师师已经飞快地脱离队伍,跑到门口,怯怯地唤了声:“嬷嬷。” 唐师师自己都被自己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为了人设,她依然无辜又惊惶地站在门边,茫然地看着冯嬷嬷:“嬷嬷,您怎么在这里?这些人是谁?” 唐师师说着做出警惕之态,仿佛只要这群壮汉稍微一动,她就会冲上去替冯嬷嬷挡刀挡箭。 素兰暗道一声不好,赶紧上前拉着唐师师离开。然而已经太晚了,冯嬷嬷和那群壮汉已经看到了唐师师,为首的汉子上下打量唐师师,目光不善。 这个汉子虽然是武人,可是脑子并不笨,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便是姚太后送过来的美人记,堂而皇之的奸细。没想到,太后和小皇帝还挺舍得下重本,倒挑了个绝色美人。 然而再美的人,一旦和姚太后扯上了关系,在他眼中便是副骷髅。壮汉收回视线,横冲直撞道:“官府办公,闲杂人等勿要打搅。立刻将你们的人全部叫出来,我们要一个个搜查。” 冯嬷嬷当然不肯,她冷着脸,说:“放肆,我等是宫廷女官,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护送美人来靖地侍奉靖王,为皇家开枝散叶。靖王府的美人,岂是你们这些莽夫能冲撞的?” 那几个汉子各个都露出嘲意,为首的人冷笑一声,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靖王府的地界上,就要遵守靖王的规矩。勿要废话,我等奉命捉拿重要人物,你们要是再磨磨唧唧,放走了人,我可不会看在你们是女眷的份上客气。” 冯嬷嬷何尝受过这种待遇,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毕竟不是紫禁城,她嬷嬷的气势抖不起来。冯嬷嬷忍着气,问:“让女眷们出来也行,但是你们要说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捉拿的人又是谁。” 壮汉嗤笑,道:“与你们无关。” 眼看双方越聊越死,场面几乎要陷入死局。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亮起火光,马蹄声四起,很快将驿站围成一圈。 为首的壮汉飞快骂了声“糟了”,随即转身,快步往门口走去。他才走到一半,驿站的大门被推开,煌煌火光顿时映红了半个庭院。 几个壮汉一改方才的强硬作风,低头抱拳,对着门口重重跪下:“主子。” 院子内外的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火光明亮,唐师师下意识地伸手遮住眼睛。透过朦胧的指缝,唐师师看到一个男子踩着火光走入庭院,他披着大红披风,一身黑衣,脚下踩着坚硬的皁皮靴。 此刻明明站了很多人,但是内外一片寂静,唯独能听到火把噼啪的声音。男子身量极高,肩宽腿长,站在一众人面前,存在感强烈的无法忽视。 刚才那个汉子硬着头皮,开口道:“属下参见主子。主子,您怎么来了?” 男子眉目淡漠,火光摇晃在他脸上,时明时暗,衬得他喜怒不明。他淡淡开口,问:“还没找到?” 跪在地上的壮汉头更低了:“属下无能。” 唐师师和素兰站在侧门旁,正好被阴影盖住。素兰原本要拉着唐师师离开,此刻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动作,似乎被吓呆了。唐师师慢慢回神,心道一声难怪。 难怪女主为了他斗丫鬟、斗侧妃、斗皇后、斗新人,一路从王府斗到皇宫,足足斗了一辈子都无怨无悔。原来,这就是男主赵子询。 怪不得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作为皇帝,长得还挺好看。 男子听到壮汉的话,没露出什么表情波动,可是内外的人都绷紧了身体,看得出他们非常紧张。男子视线扫过庭院,漠然道:“那就继续找。便是将这里拆了,掘地三尺,也务必将他捉回来。” 汉子一听就知道主上生气了。主子上次动气,还是鞑靼偷袭边城,烧了粮仓。 汉子壮着胆子,说:“主子息怒。驿站里还有宫里来的女眷,多有不便。况且,人未必在这里……” 唐师师听到这里,心说这不就是上天为她准备的机会么。天予不取,天打雷劈,唐师师立刻上前一步,跪在阴影边缘,高声道:“世子,小女知道刺客在哪里。” 冯嬷嬷、素兰,包括壮汉,谁都没料到唐师师会跑出来。他们完全愣住了,男子早就知道侧门旁有人,只是一直懒得理会,现在,他终于将视线转过来。 他喜怒不辨,缓缓道:“哦?你知道什么?” “刚才小女回屋里取东西,偶然发现里面似乎藏了个人。”说着,唐师师伸长胳膊指向屋子的方向,似乎生怕来人不知道她住哪一间一样,“就是那一间。” 都不消男子说,身后的属下立刻一拥而入,整齐有序地朝唐师师所指的房间包抄而去。很快,周舜华和唐师师的房间里跳出来一个黑衣人,头也不回奔入夜色中。士兵们看到了人,越发一拥而上,一队火把朝着那个方向快速追去。 跪在地上的壮汉冷汗涔涔,他不敢擦汗,更不敢起来,磕磕巴巴说道:“主子息怒,世子年纪轻,不懂事,请您见谅。” 唐师师美滋滋地等着男主对自己刮目相看,她和男主的第一次见面如此美妙而正义,想必他一定会对她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唐师师正盘算着如何“不经意”将自己的名字透露给男主呢,忽然听到壮汉说“世子”,都愣了一下。 世子不懂事?这个男人不就是世子赵子询么? 唐师师惊讶期间,冯嬷嬷终于回过神了。她上前两步,对着来人端正地行宫礼:“老奴参见殿下。一别经年,不知殿下这些年可好?” 男子看到冯嬷嬷,嘴边露出极淡的笑意,可是眼睛中却没什么情绪:“原来是冯嬷嬷,久违。有劳嬷嬷挂念,许久未给太后请安,太后身体可安康?”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殿下有心了。” 冯嬷嬷和男子寒暄得非常冷漠,唐师师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悄悄问旁边的素兰:“素兰姑姑,嬷嬷为什么要叫他殿下?世子可以称殿下吗?” 唐家是临清首富,唐师师曾经不懂官宦那一套,可是入宫三年,她学习了很多技能,其中就包括称呼礼仪。称呼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说错一个字,可能笑一笑就过去了,也可能给自己惹来杀头之祸。 所以唐师师学的非常认真,她印象中,唯有皇子、亲王才可以称殿下,世子并不能。 素兰连忙拧唐师师的胳膊,就连冯嬷嬷也呵斥:“唐师师,不得无礼。” 然而那个男子已经听到了,他嘴角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唐师师一眼:“这是何人?” 冯嬷嬷和素兰都没有接话,唐师师隐约感觉到事情超脱了她的掌控,她勉强撑着台面,说:“小女唐师师,奉太后之命,来靖王府侍奉。” 男子听到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刚才那几个壮汉不敢多话,赶紧起身,跟在男子身后离开。 他们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就像一阵风一样,呼啸着就消失了。唐师师听着远去的马蹄声,缓慢站起身来,低声问:“嬷嬷,刚才那个人,是靖王世子吗?” “什么世子!”冯嬷嬷怒瞪了唐师师一眼,道,“那是靖王。” 唐师师狠狠吓了一跳,吃惊地捂住嘴:“靖王?” 唐师师完全呆滞。她以为这是男主,所以才冒险跑出来举报刺客。如果这个是靖王,那屋里那个…… 那才是真正的男主,赵子询! 王府 王府 唐师师一时愣住了,她以为这是男主,结果这是男主的父亲?也就是说,她刚刚当着驿站和王府所有人的面,揭露了男主的藏身之处,让众人看到男主见了父亲怕得像猫见了老虎一样,灰溜溜地跑走了? 天啊。 唐师师惊讶中带着茫然,为什么男主的父亲如此年轻俊美,为什么男主他爹看起来比男主更有王者气场?而且,书里明明说“惊魂夜初遇世子,美娇娥渐生情愫”,唐师师看到这个标题的第一反应,就是世子带人追击逃犯,女主立功,从而引起世子的赏识。 为此唐师师特别开心地举报刺客,结果,世子竟然是躲起来的那个? 唐师师震惊了,她刚刚还在嘲笑周舜华蠢,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藏在周舜华屋里,周舜华不赶紧去找人,竟然还替刺客打掩护。那刺客一是个男人,二是个逃犯,帮他简直是脑子有坑。 所以,这就是周舜华是女主,而她是女配的原因吗?唐师师有些麻木地想,她当众举报了世子,害他狼狈逃走,以后,唐师师还有机会得到世子的好感么? 不敢细想。她站在阴影里,沉默良久,冯嬷嬷将其余事情安排完,一转头见唐师师还怔怔站着,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唐师师行礼,低声应道:“是。” 唐师师跟着素兰姑姑走到冯嬷嬷的屋子,一路上都是闷闷的,哪有先前讨巧的劲儿。素兰以为唐师师受到了惊吓,等进屋后,对唐师师说:“你不必害怕,你本便是送来侍奉靖王的……今日你在靖王面前露了脸,说不定,也是好事。” 唐师师僵硬地笑了笑,勉强道:“是。” 如果唐师师的目标是靖王,那今日这一出虽然尴尬,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但是,她要争取的男人是世子啊。 哪个男人被害得狼狈逃走后,还能对举报者抱有好感呢?原来,真正的故事情节并不是周舜华举报立功,恰恰相反,而是掩护刺客。周舜华用自己的女子身份掩护了刺客,等追兵走后,世子从房梁上跳下来,对这位机智勇敢的女子赞赏有加,后面在王府两人再次见面,世子认出了周舜华并对其宠爱非常,也就顺理成章了。 唐师师捂住眼睛,觉得绝望。原来她真的是个恶毒女配,得知剧情没有让她扭转乾坤,成功洗白,反而让她更恶毒了。 素兰见唐师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没有多说,悄悄离开了。唐师师抱着包裹呆坐一会,重新打起精神。 事在人为,来日方长,往好处想,今日,世子彻底记住她了呀。相比于面目模糊的其他美人,唐师师好歹在男主面前有了名号。在后宫内宅里,怕的不是声名狼藉,而是没有声名。 被人厌恶,总好过被人遗忘。唐师师再一次鼓起劲儿来,她毕竟手握剧情发展,唐师师就不信,她能一次猜错,还能次次猜错。 这时候门口传来响动,冯嬷嬷回来了。唐师师立刻站起身,低眉顺眼给冯嬷嬷请安:“嬷嬷好。” 冯嬷嬷穿着繁重的大衣服,唐师师很有眼力劲儿,上前服侍着冯嬷嬷将外衣脱下来,换上轻薄的家常袄裙。冯嬷嬷坐到榻上,唐师师从一旁取了美人锤,轻轻给冯嬷嬷敲腿。 冯嬷嬷脸上还是一副死板严肃,但是心里却舒服地吁了口气。她在深宫中沉浮了一辈子,虽然外人都恭称她为冯嬷嬷,但说到底,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冯嬷嬷伺候了这么多年,身上积攒了不少毛病,阴雨时关节疼,就是其中之一。 最近下雨,冯嬷嬷赶路一整日,刚才还在外面站了那么许久,腿早就支持不住了。 唐师师这个人,心机算计都表露在明处,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应变快,会说话,舍得下身段,时常能让人熨帖到心坎里。姚太后和冯嬷嬷明知道唐师师此女野心不小,但依然选择提拔唐师师,将她捧为美人之首。 和周舜华那种有傲气有依仗的高门女子比起来,唐师师无疑要好操纵的多。如果换成周舜华,姚太后还不放心呢,唯有唐师师这种一眼就能望穿的人,姚太后才能放心将她扔在靖王府。 就比方今日,唐师师做出这么出格的事,若换成别人,冯嬷嬷必然要怀疑了。但这个人是唐师师,冯嬷嬷就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她甚至能猜到唐师师在想什么。 冯嬷嬷慢悠悠问:“今夜,你为何自作主张,冲出来和靖王说话?” 唐师师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危机,同样也是最大的机遇。只要渡过了这一关,冯嬷嬷和姚太后就会真正信任她,并且将监视靖王府的大权交给她。唐师师自己不怕死,但是她不能不顾忌远在临清的母亲。 唐师师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表现出适到好处的温顺和害怕:“嬷嬷恕罪。我当时误以为带兵的人是世子,想在世子面前立功,故而冒失。没想到……”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撞到了世子的父亲,靖王跟前。 和冯嬷嬷预料的一样。冯嬷嬷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这种美貌锋锐、野心勃勃但是不甚聪明的女子,太适合掌控了。一个合格的棋子,最重要的,就是让上位者用得安心。 冯嬷嬷不紧不慢说:“起来吧。你今日犯了大错,但念在你是初犯,饶你这一次。” 唐师师低头道:“谢嬷嬷。”随即慢慢站起来,依然垂头侍奉在一边,并不敢东张西望。唐师师知道,她的考核还没过。 冯嬷嬷问:“你可知你错在哪儿了?” 唐师师低声说:“不该忤逆嬷嬷的话,贸然冲出去。” 冯嬷嬷含笑,摇头:“并不是。你和老身不一样,老身终身伺候主子,而你,名义上是宫女,实则是主子。” 唐师师提裙跪下:“小女不敢。” 冯嬷嬷垂眸看了一会,扶着唐师师的胳膊,说:“起来。进了靖王的封地,你的身份就不一样了,日后除了靖王,你不必对任何人下跪。说不定,等再过几年,老身见了你,亦要行礼。” 唐师师明白这话是试探,她要是真的应下就完了。唐师师不肯起,有些惶恐地说:“嬷嬷这是说什么话,小女怎么敢动这种心思……” 唐师师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冯嬷嬷心道还是没见过世面,竟然被吓成这样,不过虽然这样想,冯嬷嬷心里却极其满意。 冯嬷嬷放下手,端起一盏茶抿了两口,放在桌子上,说:“行了,起来吧。我只是提醒你,又不是要对你做什么,怎么吓成这样。” 唐师师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缓慢站起来,面上依然是一派惊惶。冯嬷嬷语气和缓很多,真变成了提点的口吻,说:“今日你的心思是好的,但是太过明显。深宫中,争宠太用力反而落了下乘,要的是以退为进,不着痕迹。你懂了吗?” 冯嬷嬷说完后,顿了顿,道:“不过,你今儿阴差阳错,说不定正好撞到了点上。靖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这些年,没有一个女人能靠近他身边。可是他今日走时,竟然问了你姓名。” 唐师师欲哭无泪,这哪里是什么恩宠,靖王问姓名,确定不是为了记住她是谁,等进府后再赐死她吗?最重要的是,她的目标,并不是靖王,而是世子啊。 讨好了靖王,却得罪了世子,等日后男主登基,还不是一样死路一条。 唐师师心里苦,但是她没法说。她勉强笑了笑,擦着边打听:“嬷嬷,我路上听闻靖王世子是人中龙凤,少年英才,我便以为世子是一个极出色的少年郎,为何靖王……”看起来也如此年轻? 唐师师真的觉得自己很冤,但凡今日来一个大腹便便、沧桑深沉的中年男人,唐师师都不会认错。然而那个男人身姿挺拔,腰身劲瘦,年轻俊美,往那里一站就是一道风景,谁能相信他已经有一个十六七的儿子了? 冯嬷嬷嗤笑一声,说:“什么世子,不过是个养子罢了,又不是赵家正经血脉。” 唐师师惊讶地瞪大眼睛,等着冯嬷嬷继续往后说。但是冯嬷嬷提了一嘴,就不肯再深入,而是转而说起靖王:“你没进府就想讨好男主子,心是好的,但是不要做得这么明显。靖王这个人深不可测,便是太后娘娘也拿不准他的心思。” 冯嬷嬷说着,脸上露出些许感慨:“他自十四岁就藩,已经十年没有回过京城了。当年离开宫城时,靖王不过一个俊秀单薄的少年,没想到,十年过去,他竟成了如此模样。” 冯嬷嬷是伺候姚太后的老人,知道许多宫闱秘闻,当年世宗去世,靖王、滕王就藩,冯嬷嬷都是亲历者。一转眼许多年过去,孝宗也死了,当年那个病弱苍白的皇子,却变成了威震一方的藩王。 靖王十四岁就被送往藩地,他那时候还生着病,宫里所有人,包括姚太后,都觉得他活不了了。谁能知道,活得最长的,反而是靖王呢。 冯嬷嬷唏嘘不已,唐师师从只言片语中,提取出许多靖王的信息。 靖王十四岁就被送往藩地,冯嬷嬷感叹十年未见,那就是说,现在靖王二十四岁。这个年纪不算大,或者说正值英年,难怪唐师师会认错。按开国留下来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全部去藩国镇守边疆,不得留在京城,但是靖王十四岁就被送走,着实有些早了。 听冯嬷嬷的话音,以及今日靖王见了冯嬷嬷后的表现,恐怕当年靖王就藩有许多猫腻,说不定其中就有姚太后的手笔。 唐师师为自己的未来深深叹气,靖王和姚太后有仇,唐师师还没进府就狠狠得罪了世子。她日后在靖王府的路,恐怕不好走。 唐师师怀着担忧,问:“冯嬷嬷,我还不知该如何避靖王名讳。” 冯嬷嬷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讳钧。” 唐师师了然,如今国姓赵,靖王和孝宗皇帝一样从承辈,名钧。 原来,他叫赵承钧。 进府 进府 唐师师暗暗将这个名字记住。冯嬷嬷双眼从上扫到下,看过唐师师的相貌、双手、腰肢、身段,忽的笑了笑,拉住唐师师的手,从自己手腕上褪了一个羊脂玉镯子下来。 唐师师惊讶,本能地缩手,被冯嬷嬷压住。冯嬷嬷将玉镯子顺到唐师师手腕上,唐师师人长得好看,手也纤长白皙,宛如葱白。羊脂玉挂在唐师师的手腕上,一时间,仿佛她的手腕比玉还要细腻几分。 冯嬷嬷看着这一幕,暗暗感叹不愧是天生的尤物,从脸到手到身段,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勾人。冯嬷嬷拍了拍唐师师的手,说:“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到靖王府了,进了王府,你们便是靖王的人。老身将你们送到,就可以功成身退,起程回京了。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你,老身和你投缘,临别时没什么可送的,唯有一副镯子,是当年孝宗皇帝赏赐给老身的。老身年老体衰,佩戴这些是辱没了好东西,便留给你吧。” 唐师师敛着眉眼,说:“当不得,这是孝宗赐给您的,我怎么当得起?” “这有什么当不起的。”冯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师师,说,“老身是奴才,而你是要享大富贵的人,日后你要经手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对藩王视若己出。靖王多年来未有子嗣,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太后娘娘不知道有多忧心。若是你得了靖王的宠,将靖王伺候好了,太后慈心大悦,日后少不了你的赏赐。甚至恩及家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面说了那么多,唐师师一直恭顺地听着,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波动。直到冯嬷嬷说“恩及家族”,唐师师的指尖蜷了蜷,低头道:“是,小女明白。” 皇恩能不能惠及家族不知道,但是一旦出事,株连九族,却是肯定的。 冯嬷嬷这是恩威并施,敲打唐师师听话,不要妄想有了靖王的宠爱,就可以背叛太后。唐师师人在靖王府,但是她的父母亲族,全在朝廷手中。 唐师师不关心唐明喆和苏氏的死活,可是她的母亲,现在还在唐家。 冯嬷嬷也不想把话说死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才是驭下之道。冯嬷嬷又转成笑脸,和和气气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素来乖巧,太后娘娘信得过你。老身和你投缘,不妨给你透个准话,太后娘娘走前说了,只要你心里向着太后,等你立了功,就会给你的父亲、弟弟赏赐个功名之身,从此,就能脱离商户了。”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士是顶层,而商,是底层。 商人有钱没地位,所以齐景胜展露出读书天赋后,才会被齐家视为振兴之光。若是齐景胜当真考名,哪怕只是个举人,齐家的地位也会翻天覆地。 齐家只因为出了个读书人,就能在临清一众商户面前横着走,连唐明喆也视齐景胜为东床快婿。然而,齐景胜能不能考中,考中后能不能当官,还是未知数呢。但是现在,姚太后随随便便就能说,事成之后给唐家赐功名。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全王朝地位最高的女人,皇太后。 唐师师的内心又熊熊燃烧起来。唐明喆宠妾灭妻,唐师师从小都被二房那对母女压着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给父亲、弟弟赐功名算什么,她要的,是自己霞帔加身,出口成旨。 如果说先前唐师师还不敢冒失,现在她看到了周舜华的人生轨迹,哪还甘心屈居人下。她要自己当太后,唐明喆,苏氏,周舜华,姚太后,甚至男主,都算个屁。 唐师师野心勃勃,已经给自己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当太后。但是现在,她还是个卑微弱小、夹缝中求生存的小秀女,唐师师低眉顺眼,一口应承:“嬷嬷尽管放心,我对太后娘娘忠诚不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臣子,就该对皇上尽忠,若是隐瞒,便是不忠。靖王府有什么一举一动,我都会报给太后娘娘的。” 冯嬷嬷笑了,满意地看着唐师师:“太后娘娘果然没看错你,你有这份心,不枉费太后栽培你一场。你附耳过来,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托这几人去办。” 唐师师低垂着眼,嗯嗯应是,不管冯嬷嬷说什么都一口应下。她是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反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见了靖王世子,唐师师一样痛哭流涕表忠心。 至于被朝廷当做人质的唐家,唐师师才不在意。唐明喆偌大的家产又不留给她,唐文轩也不是唐师师的弟弟,他们是死是活,关唐师师什么事? 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让人悄悄将母亲接出唐家,唐师师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 唯一值得她奋不顾身的,唯有她自己的前程而已。 唐师师听着冯嬷嬷给她说靖王府里的接头人,心里暗暗想,恐怕她要让冯嬷嬷和姚太后失望了。 因为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靖王。 · 第二天启程,众女集合在驿站前,等着上车。 唐师师随着冯嬷嬷最后出来,众女见了唐师师,脸上表情都怪怪的。 唐师师懒得理会,她是要当太后的人,和小鱼小虾纠缠什么。冯嬷嬷出来后,马车很快赶过来,冯嬷嬷上了自己的车,接下来就轮到众美人登车了。 唐师师是最后出来的,位置站在外围,她不急不忙,在最后方站着。众女相互看看,没人敢抢在唐师师前面,默默地给唐师师让出一条道。 唐师师轻轻笑了一下,穿过人群,率先登车。 纪心娴一直看不惯唐师师,瞧见唐师师的表现,气的都要冲上去骂人。周围人连忙拉住纪心娴,任钰君站在周舜华身边,征求般看向周舜华。 周舜华暗暗摇头,示意不要和唐师师争。出头的椽子先烂,捧得高的,未必能走得远。 且看着就是。 周舜华几人在唐师师登车后次第上车,众女坐好,马车慢悠悠开动。 唐师师顶着众多或明或暗的打量,安然闭眼养神。昨夜要应对冯嬷嬷,唐师师哪敢合眼睡觉,直到上车,唐师师才敢补觉。 纪心娴一直等着挑唐师师的刺,然而她等了一路,唐师师始终闭目养神,纪心娴终于忍不住了,阴阳怪气道:“昨夜,听说唐姐姐出了好大的风头。” 唐师师闭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我出风头,不是应该的吗?” 纪心娴被噎住,过了一会,又刺:“好人家的女儿都是不见外男的,昨日唐姐姐直接冲到那么多男人面前,冯嬷嬷就没说什么?” 唐师师睁开眼,含笑瞥了纪心娴一眼:“冯嬷嬷宠我,非但没责备,还夸我做得好呢。” 说着,唐师师无意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孝宗皇帝的赏赐,我何德何能,可以佩戴呢?” 这是冯嬷嬷戴着手上从不离身的镯子,众女都印象深刻。纪心娴看到熟悉的玉镯出现在唐师师的手腕上,气得两眼一翻,说不出话来。 任钰君看不过去了,忍不住道:“张扬未必是好事。你昨夜直接冲到靖王面前,举报刺客,还给外男指路,岂是闺秀所为?” 这次来的美人中,虽然每个人都面和心不和,但大概可以分为三派。任钰君和周舜华是公侯之女,以前就在京城中认识,是勋贵派;纪心娴、冯茜等是文官家的女儿,自有文人清高,是文官派;而唐师师,自己是一派。 唐师师不慌不忙,说:“女儿要遵守闺训,难道就不用遵守四书五经吗?这里是靖王的封地,我发现了刺客,便向靖王举报,有错吗?” 任钰君梗住,这种事情谁敢说错。车上众女都陷入沉默,唐师师见她们终于消停了,轻嗤一声,继续闭上眼睛补眠。 唐师师表现得大义凛然,等闭上眼睛后,她内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她当然做错了,要是早知道认错了男主,打死她都不会和靖王举报刺客。唐师师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偏偏不能说,还得表现出高兴。 就很糟心。 她们的马车又走了四五天,终于抵达西平府。 西平和金陵截然不同,金陵水乡温软,浮金饰玉,处处帝王气象,而西平一进城,就能感受能一种无声的辽阔肃穆。 那是长年开战的城市,才会有的肃杀感。 守城的将士早就知道京师送了美人过来,核对身份后,便冷着脸放他们通行。穿过城门后,车上所有女子都静默了。 虽然没看到,但她们已经感受到街道上的气息。此刻,无论是周舜华这种公府小姐,还是纪心娴这种知府女儿,都明确意识到,这里,和她们过往的环境截然不同。 她们不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而是成了边疆藩王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 马车停了停,似乎有人出来核对,又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卸门槛的声音。 唐师师知道,她们到了。 几辆马车次第停在二门,冯嬷嬷换上了正式的衣服,清了清嗓子,肃声道:“靖王府到了,都出来吧,不要误了给王爷请安的时辰。” 毫无疑问的,这次又是唐师师第一个下车。众女排成一列,唐师师跟在冯嬷嬷之后,双手交叠,垂着眼睛去正堂给靖王请安。 往常唐师师十分执着于站在人前,但是这次进门前,她顿了顿。 等一下,见靖王? 还不等唐师师想好,正堂已经到了。唐师师硬着头皮,进入正殿,她进门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当时眼前一黑。 最中间的正座上坐着上次所见的那个男子,正是靖王赵承钧。下首处,还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年。 不必想,必然是靖王的养子,世子赵子询了。 唐师师头皮都炸了,偏偏她是首位,想躲在别人身后都不成。她更深地低头,妄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事与愿违,唐师师一进入,上首两个男子一齐向她看来。 显然,无论靖王还是世子,都认出来这个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女子了。 男主 男主 赵承钧看到站在最前方的女子,眉梢微微一动,眼神似笑非笑。而坐在一旁的赵子询表现就激烈的多了。 赵子询对唐师师可谓印象深刻,他不欲被王府操纵,千辛万苦逃到外面。追击他的人是父亲的亲兵,两方人马都小心翼翼,谁都不敢惊动靖王。赵子询躲在房梁,不慎被屋里的女子发现。那个女子聪慧大方,在那群叽叽喳喳的美人中简直独树一帜,后来她倒茶时发现了他,赵子询已经做好杀了她的准备,没想到那个女子却从容不迫,并没有声张。 赵子询对这个女子印象大好,可是紧接着,另一个女子回来了。 赵子询看到唐师师时,还想过京城不干人事,送来的美人倒还不错。唐师师在屋里时有些吵闹,赵子询念在她长得好看,忍了她的骄纵。赵子询本以为这又是一个漂亮骄纵但是没脑子的花瓶美人,他哪里能想到,唐师师离开房屋后,竟然扑到前面大喊:“小女知道刺客在哪里!” 当时的情景赵子询简直不想回想第二遍,他不知道唐师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甚至不知道唐师师从什么地方看出了屋里有人。赵子询和周舜华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赵子询都来不及警告周舜华,就破窗而出。 多亏了唐师师这一招,如今,赵子询对这张脸印象深刻,反而是周舜华,面容逐渐模糊。这行美人一进来,赵子询第一眼就认出了唐师师。赵子询全部注意力都被唐师师吸引走,以致于都没有注意到,周舜华也在。 唐师师硬着头皮给上首两人行礼:“参见靖王殿下,参见世子。” 身后一列美人随着唐师师下拜,动作整齐划一,娉娉婷婷,各有千秋。纪心娴今日专程打扮过,简简单单一个行礼用尽了心思,这身衣服,这个姿势,最能凸显出她身材的优势。 纪心娴自我感觉良好,她美滋滋地想着,第一次照面最重要不过,若是能引起王爷和世子注意,那就更好了。其他几个女子虽然不像纪心娴一样急功近利,可是看衣服,每个人都用了心思。 她们或者想着争宠,或者想着藏拙,各有心思。然而她们等了许久,都不见上方有反应。 渐渐有人骚动起来,定力不好的人悄悄抬头看,发现靖王摩挲着茶盏,喜怒不辨,世子脸色阴沉,目光不善地盯着一个人。 她们顺着世子的视线看去,发现焦点正是唐师师。 唐师师带着众女请安,然而无论是靖王还是世子,都没有叫她起来。 唐师师八风不动,始终微微垂着下巴,假装没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这些目光中,尤属上面那两道最有存在感,赵子询死死盯着她就不说了,靖王时不时轻轻瞟一眼,让唐师师压力极大,后背都渗出冷汗来。 唐师师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按照目录透露出来的信息,靖王日后反攻入京,自立为帝,没过多久在战场上受伤而死,赵子询得以登基为帝。现在她被两代帝王打量,多有排面。 冯嬷嬷见势不对,连忙说:“靖王殿下,这是太后娘娘从后宫佳丽中,精心挑出来的伶俐人。您忙于政事,一年不着家,府里也没有王妃主事,太后娘娘担心您身边没人伺候,特意送来十个美人。您不必顾忌这是宫里出来的人,把她们当婢女使唤就行了。若是她们能为殿下分忧,便是她们的福分。” 冯嬷嬷说话,赵承钧终于动了一下,他挑眉,不紧不慢道:“这恐怕不妥吧。太后精挑细选的美人,估计在家中时各个都是千金小姐。这样的出身在京城当主母都使得,在本王府上当婢女,恐辱没了几位。” “不辱没。”冯嬷嬷连忙接道,“能来伺候靖王,是她们的荣幸。你们说,是不是?” 唐师师和一众美人低头,齐声道:“是。” 美人们连应话都百转千折,婉转动听。赵承钧想,要是他手下的人,十个人应话才发出这点声音,他必然要动军法了。只不过这是王师送来的美人,打不得骂不得,还得放在府里供着。赵承钧再无兴致,说道:“有劳太后记挂,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太后的慈心,本王便收下了。来人,送她们到后院。” 冯嬷嬷很是松了口气,她笑着,不断观察赵承钧的表情,说:“太后娘娘怕她们蠢笨,讨了殿下的嫌,离开前特意教过她们歌舞、针线、厨艺等。若是哪里不合殿下的意,殿下管教就是,不必顾忌太后娘娘的面子。” 赵承钧和冯嬷嬷说着谁都不信的客套话,而唐师师几人,已经被侍者引出正厅。直到走出很久,唐师师都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唐师师内心唏嘘,她还没进门,就已经得罪了男主。苍天保佑,男主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吧。 不过今日一见,唐师师终于知道了男主长什么样子。他看起来年纪和她们差不多大,眉眼细长,眼角上挑,是个多情的桃花眼,坐在堂中,也称得上一位俊俏少年。 但是有珠玉在前,唐师师始终觉得男主长相差点意思。赵子询的长相不能说不好看,可是他坐在赵承钧旁边,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赵承钧才是主子。 无关长相,更是一种气场。何况,赵承钧的长相并不差,他是典型的皇室长相,剑眉星目,鼻梁笔挺,棱角分明。坐在那里不必说话,旁人就自觉躬下腰来。 这是几代王权滋养,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从紫禁城走出来的皇子,和养在藩地上的宗室,就是不一样。 但是这些,已经和唐师师没有关系了。唐师师呼了口气,积极构想怎么样可以扭转男主对她的印象,从一众美人中争宠上位。 前院。 冯嬷嬷已经打发下去了,此刻正厅中只剩下赵承钧、赵子询父子二人。赵承钧起身,赵子询自然跟在赵承钧身后,随着他往书房走。 赵承钧问:“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赵子询沉吟片刻,说:“姚太后不怀好意,这些女子不能留。” 赵承钧当然知道姚太后没存好心。姚太后是赵承钧名义上的嫡母,自从他的生母郭贵妃死后,赵承钧和姚太后的关系,已彻底破裂。 只是碍于皇室体面,双方不得不维持面子情。事实上,谁都知道对方有多恨另一方。 当年皇位之争,姚太后和她的儿子赵承铤赢了,赵承钧兄弟三人死的死伤的伤。那时候姚太后多么得意,然而没想到,赵承铤才登基没几年就病逝,反而不如赵承钧活得长。姚太后扶持了赵承铤唯一的儿子登基,正是如今的小皇帝。 姚太后忌惮赵承钧,又不得不依仗赵承钧镇守边疆,牵制西北,最后,竟然想出个送美人的计策来。 赵承钧都觉得可笑,他看起来,像是个会被美人计蛊惑的人?指望靠几个女人监视他,赵承钧都不知道该说姚太后天真,还是该说她异想天开。 赵承钧说这些话本是为了考校赵子询,赵子询看法没错,但是太浮于表面了。赵承钧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你知道防备她们是好事,但是为上位者,就要有容人之量。杀了她们有什么用,她们,也不过是棋子罢了。” “父亲,那您看……” “留着吧,扔在后院里,由着她们自生自灭,反正王府也不缺她们这点用度。”说着,赵承钧冷冷扫了赵子询一眼,“反倒是你,该收心了。” 堂堂世子,竟然能做出逃婚这样的事情。 赵子询讪讪,他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安排成婚,又不敢忤逆父亲,只能逃到外面暂且避开。赵子询就不信,人都不在了,六礼还能走下去。他逃跑时不敢惊动赵承钧,追击的人也不敢惊动王爷,那日在驿站,马二等人连身份都不敢暴露。 结果,还是被赵承钧知道了。不过想想也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靖王的眼睛呢。 赵承钧是真的气的不轻,亲自带人将赵子询捉回来。因为京城的人来了,赵承钧一直忍而不发,没有清算。现在看到赵子询的表现,赵承钧又隐隐动怒。 若是不想成婚尽可说出来,临阵逃婚,算什么能耐?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如果这是赵承钧的亲儿子,此刻必然已经被打断腿了,但赵子询不是。赵承钧想到赵子询的生父为了救他而牺牲,害赵子询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流离失所,赵承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道:“罢了,你若是不想成婚,此事暂缓。但是临阵脱逃之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赵子询大气不敢喘,连忙应下。过了一会,他似有犹豫,问:“父亲,那几个女子……” “你若是有喜欢的,挑走便是。”赵承钧对此毫不在意,姚太后送来的人,他看都不想看一眼,谈何宠幸。不过,赵承钧想到一个人,淡淡扫了赵子询一眼,语气中不辨喜怒:“为首的那个女子,唐师师,野心不小。你蓄美纳妾也就罢了,但是,拿捏好度量,不要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赵子询听到这话放了心,终于露出些真心的笑意,站直了说道:“是,儿子明白。” 赵承钧看到赵子询神情变化,心里越发不满。上阵杀敌、读书习武从未见过他如此积极,反倒对脂粉堆游刃有余。明知道那是宫里送来的女人,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赵承钧其实并不赞同赵子询和女人厮混,尚未成婚就姬妾成群,成什么样子?唯有嫡妻、嫡出子嗣,才是宗法传承。 然而这终究不是他的亲子,有些话赵承钧也不好说。他只能在暗地里留心,给赵子询把关,绝不让赵子询被那些女细作笼络走。 尤属唐师师为要。 靶子 靶子 十个宫廷美人被送到跨院,引路的婆子对她们没有好脸色,一路上连个眼神都不想分给她们。等到地方了,婆子才不冷不淡瞭了她们一眼,说:“就是这里了,你们进去吧。我们靖王府不同于京城,你们若安安生生住着,王爷不会少了你们一口吃的,若是有人敢滋事……呵。” 婆子话没有说完,可是在场几个人哪能不明白婆子未完的话。婆子见她们还算乖觉,垂着眼睛,说:“王府地方小,没有多余房间给闲人。两人一间屋子,你们自己找地方吧。” 说完,婆子就轻嗤了一声,扭头走了。 两人一间?听到的美人们都露出不情愿之色,就连唐师师听到,也皱了皱眉。 赶路时没条件也就罢了,都到了靖王府,难道还要和别人同住?唐师师从小物质上没有缺过,就算进宫,也一路被当做潜力股培养,并不曾受过亏待。 没想到进了靖王府,她的待遇反而一落千丈。唐师师可不信这么大的王府,会没有多余的房子。 显而易见,靖王极其不待见她们,甚至不想见到她们。把她们打发到跨院,就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唐师师只沉默了一小会,就率先去挑房间。抱怨是没有用的,解决问题才重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想皇太后的荣光,现在这点挫折算什么? 纪心娴正和小姐妹愤愤不平,她看到唐师师朝里面走去,连忙叫了一声:“哎,唐师师,你做什么?” “自然是去挑房间。”唐师师冷冷瞥了纪心娴一眼,“婆子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大概谁都没想到,最先认清现实的,竟然是路上最张扬挑剔的唐师师。唐师师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他女子不甘示弱,纷纷上前,生怕晚了就落后别人一步。 尤其是纪心娴,快步冲了两步,抢先进入最好的一间房。唐师师看到心中嗤笑,愚蠢,枪打出头鸟,才刚进府就把自己暴露在人前,纪心娴真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唐师师颇为不以为然,她正打算去找另外一间房,门外一队侍女走过来了。为首的姑姑头发抿的一丝不苟,表情肃穆,眼角已经爬上了皱纹,但是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姑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轻轻咳了一声。 院内乱糟糟的美人顿时停下,她们回头,看到姑姑,一齐行礼。 “姑姑好。” 姑姑端着脸,说道:“各位小主多礼了。奴婢乃彤秀,早年伺候过靖王殿下,后来随着殿下一同来封地,如今是靖王府的内务总管。各位小主自宫城而来,是我们靖王府的贵客,日后若奴婢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请各位小主谅解。” 彤秀一说众女就懂了,原来彤秀也是宫里出来的,曾经在靖王宫殿里伺候,靖王就藩后,她就跟着一起出宫了。靖王身边的老人,如今还是内务总管,可见靖王对彤秀信任有加。 众女对彤秀的态度一下子变了,明显热切许多。彤秀见了暗暗哂笑,她不知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在她眼里,这些年轻女子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再肤浅不过。 彤秀懒得理会,她目光从众女中扫过,看到唐师师时,微微停顿。 彤秀隐晦地打量着唐师师,此女当真品貌不俗,便是她刻意挑剔,都挑不出唐师师哪里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彤秀甚至觉得,唐师师对她没有其他美人的谄媚,反而顺眼许多。 这个念头把彤秀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赶紧打住,本着脸,对唐师师微微福身:“唐姑娘。” 唐师师眉梢一挑,颇为惊讶。她并不惊讶彤秀认得她,她长得如此好看,认不出来才是怪事,唐师师在讶异彤秀和她说话。 唐师师上前一步,进退有度地给彤秀回礼:“彤秀姑姑。” 满院子都安静了,只能听到彤秀死板平直的声音:“唐姑娘,刚才冯嬷嬷特意交代过,唐姑娘身体娇嫩,普通床榻恐怕会硌伤姑娘的肌肤。既然是冯嬷嬷所托,主子不好推辞,特意发下话来,让唐姑娘不必和其他美人住在一处。”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唐师师自己都瞪大眼睛。 什么,她另有住处? 唐师师惊讶过后,很快冷静下来。冯嬷嬷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唐师师至少有把握,冯嬷嬷不会说这种话。她们十个人刚刚进府,连王府门路都没摸清呢,冯嬷嬷怎么会给她树这么大的敌? 这多半,是某位主子不想让她好过,故意把她架起来烤吧。短短一句话,不光让王府原来的人视她为眼中钉,就连同行的十个美人,也会和唐师师生出嫌隙。 她刚刚才嘲笑纪心娴枪打出头鸟,结果,现在就有人要将唐师师高高捧起来,当所有人的出头鸟。 靖王府如今只有两位主子,靖王不至于做这么无聊的事,主使者到底是谁,真的一点都不难猜。 唐师师想明白原委后,马上平静了。反正她人缘也不好,不在乎更差,既然能享受更好的住所,更好的用度,为什么要拒绝? 在唐师师这里,只有第一和最末。她的人生里,不存在平庸的中间值。 唐师师坦然应下,对着彤秀莞尔一笑,满堂生辉:“多谢王爷和世子,姑姑有心了。” 彤秀在宫门中沉浮了半辈子,没有人比她更懂眉眼高低。世子特意来和彤秀说这些话的时候,彤秀马上就猜到世子想做什么。得罪了主子,是这个女子命不好,但是……唐师师为何一点都不惶恐? 她甚至连沮丧都没有,仿佛不知道这样的“青眼有加”代表着什么。 彤秀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木然说道:“唐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不敢当唐姑娘的谢。来人,去帮唐姑娘提东西,不可让姑娘累着。” 彤秀身后的丫鬟立刻一拥而上,殷勤地接过唐师师的包袱,众星拱月般捧着唐师师走了。众女目瞪口呆地目送唐师师远去,等人看不见后,纪心娴用力跺了跺脚,摔帘子进屋了。 屋里很快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外面的人或垂眼,或缄默,全当不觉。任钰君走到周舜华身边,微微皱着眉:“她不过脸长得好看些,又没有其他长处。冯嬷嬷对她高看一眼也就罢了,为何……” 靖王和世子也这样? 周舜华淡淡摇头,她并不觉得这是荣宠。周舜华握住任钰君的手,悄悄捏了捏:“雷霆雨露俱是恩宠,我们做好自己的就行了,别的没有资格置喙。” 周舜华见任钰君还是一副气不过的样子,不得不提点的再明确些:“你想想,若是世子当真喜爱她,私下赏赐即可,为何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叫走她?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 周舜华的语气中似有所指,任钰君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任钰君顿时又钦又佩,牢牢握着周舜华的手,说:“还是你想的周到。是我迷怔了。” 唐师师一路风风光光地被送到新的院落,这个院落独门独户,宽阔亮堂,和刚才的小跨院根本不能比。之后,甚至还有珠宝赏赐。 唐师师谢了赏,伺候的丫鬟见了,羡慕地对唐师师说:“姑娘,后院女人这么多,从没见过世子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你这才是进府的第一天呢,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正是因为第一天,才显得不怀好意。唐师师淡淡勾了下嘴角,道:“借你吉言。” 唐师师当然前途不可限量,她可是要当皇太后的人啊。赵子询喜欢她如何,不喜欢她又如何,唐师师要的,只是最表面的名头。 至于赵子询的真爱是谁……她才不关心。 唐师师舒舒服服进屋休息,她住最好的房间,不必和人挤一间房,不必和其他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院子里甚至还有小厨房。如果这就是恶毒女配的待遇,那尽可放着她来。 唐师师从容不迫地换了家常衣服,然后让丫鬟给她烧水沐浴。等美美泡了个澡后,唐师师带着满身水汽出来,在铜镜前挨个试今天拿到的赏赐。 赵子询为了表达对她的厌恶,赏了好些明晃晃的金银珠翠,就差明着写,这些很值钱,这个女人很张扬。唐师师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到自己的梳妆盒中,对这种生活非常满意。 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姑娘,您要睡了吗?” 唐师师应了一声,丫鬟进来扶着唐师师上床,轻手轻脚拉下帷幔,然后吹灯退下。 唐师师在帷幔里躺了一会,等外面再无人声后,她悄悄爬起来,从包袱里拿出那本书。 这个包袱唐师师一路上不允许任何人碰,其他人以为这是唐师师的贴身细软,并没有注意,更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有一本可以预知未来的书。 唐师师不敢点灯,她悄悄将床帘拉开一条缝,借着外面的月光,努力看上面的字。 唐师师上次看书还是遇刺客那天,那时候她只看了标题,就自信满满去举报刺客。之后她被冯嬷嬷叫走,后面又忙着赶路、进府,这么长时间,唐师师都没有找到机会看书。 如今,她终于能腾出手,仔细看后面的剧情。 果不其然,她猜错了剧情。真正属于女主的剧本,是掩护刺客,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将追兵骗走,然后赢得男主的赏识。之后在入府那天,女主低调地混在一堆美人中,明明衣着长相都不出众,可就是能瞬间从人群中夺得男主的注意力。 男主又看到了这个清丽聪慧的美人,就此上了心。后来美人们去分住所,女主不争不抢,低调安静,越发让男主觉得此女与众不同。 不幸的是,唐师师又是里面的对照组。书本里的剧情是固定的,并不会因为现实生活而改变,在书本剧情中,唐师师没有干出举报刺客这等惊天动地之举,但是在入府后,她站在最前方,万众瞩目艳压群芳,和低调清丽的女主形成鲜明对比。 男主本能不喜唐师师,后来选房子的时候,男主怕自己欣赏的女子被人暗算,所以拉唐师师出来做靶子,故意只给唐师师一个人发赏赐。唐师师毫无疑问成为众矢之的,其他女子抱团起来,一起讨厌唐师师。 最新一章就是在讲周舜华和任钰君夜话,她们两人在闺中并不熟识,没想到一道选秀圣旨,将她们两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一路上周舜华和任钰君渐渐相熟,越熟悉,任钰君越觉得周舜华性子好,和她以前认识的女子完全不同。 贵女只和贵女玩,因为要两人同住,周舜华和任钰君选了同一件屋子,今天晚上她们两个人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经过一番探讨,任钰君彻底被周舜华的见识所折服,和她交换信物,结为金兰姐妹。 唐师师用力翻了个白眼,促进周舜华和任钰君团结在一起的,就是唐师师这个恶毒女配。所有人都想对付唐师师,自然两两结盟,各自成群。 唐师师怀着恶意,故意去翻目录,果然,女主的姐妹就是用来破裂的。女主的姐妹团先后背叛了女主,最后,任钰君甚至成为和女主争宠的一大劲敌。 反正,无论女主身边的闺蜜是谁,都只有女主一个人可以过得好。姐妹团的下场都非常凄惨,自然,唐师师也很凄惨。 唐师师将更新的剧情来回看了两遍,确定没有遗失细节,合上书若有所思。原书剧情中,唐师师虽然张扬,但并没有张扬到另辟住所,她只是拿了世子的赏赐而已。如今大致趋势相同,但是许多细节并不一样。 唐师师立马打了鸡血,这就说明,剧情是可以更改的!她只是一次猜错了关键选项而已,唐师师相信,只要她继续奋斗下去,她一定可以扭转男主的印象,抢走女主的戏份! 唐师师雄心勃勃去翻目录,这次她要好好琢磨,接下来剧情,到底是什么。 唐师师看着下一章目录,逐渐陷入沉思。 “任钰君误中毒计,周舜华巧解谜题。” 解谜?这是什么? 聪明 聪明 冯嬷嬷将唐师师几人送到靖王府后,没过几天,就要启程回京。 冯嬷嬷一个深宫女子自然算不上人物,但要紧的是,她是太后身边的人。即便冯嬷嬷只是个奴才,但出了宫,她就代表着太后。 故而,赵承钧亲自设宴给冯嬷嬷及随行官员送行,除此之外,西平府的一众属官、僚臣,世子赵子询,都会出席。 宴会当天,王府很早就忙活起来,尤其是唐师师等十个美人,各个精心装扮,一个个打足了精神。 今日就要告别冯嬷嬷了,之后冯嬷嬷回京,她们却会留在靖王府。往后兴衰荣辱,恩宠沉浮,都看自己的造化了。 宴席上,唐师师同样盛装出席。她们十个美人说是送来伺候靖王的,但是谁都不可能真的让她们去做伺候人的活。就像今日宴席,王府的侍女们忙里忙外,唐师师几人列队在大厅中站一站,摆个样子,就算功德圆满了。 唐师师自然又是当之无愧的首席。她站在最前方,腰杆挺直,下巴微收,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纤长的脖颈和漂亮的脸。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神情中毫无躲闪、怯懦之色,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对她外貌的注目。 反而唐师师在思考另一件事情。“任钰君误中毒计,周舜华巧解谜题”,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唐师师已经猜了好几个晚上,都悟不出这里面的“谜题”是什么,但是至少她能确定,接下来的故事和任钰君、周舜华有关。她今天一早就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牢牢跟着任钰君和周舜华。 以唐师师的文学水平,抢在周舜华面前引经据典、解谜作对恐怕不行,那她只好粗暴些,从源头上掐断。今日无论周舜华做什么她都要抢走,坚决不让女主在人群面前冒头。 宴席过半,酒意正酣,不少人站起来醒酒,厅堂里伺候的人也杂乱起来,不像开始一样井井有条。唐师师被人叫出去说话,等她走后,其余九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没过多久队形就散开了。 反正她们也只是摆个门面,接下来没有她们的事情,可以自由活动了。 美人们三三两两散开,这种场合没人舍得回去,可是若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干站着,也显得非常蠢。纪心娴换了一身浅红衣服,头上带着一整套红玉头面,衬得她面如桃花,顾盼生辉。纪心娴满意地听着众女围在她身边奉承,她悄悄抬眼,觑向不远处的宴席。 一道屏风隔开了内外视线,从里面只能看到屏风上人影走来走去,觥筹交错,灯火辉煌。靖王露了个面就离场了,赵子询是当之无愧的全场焦点。从屏风间隙,能看到世子赵子询坐在位置上,正大声和周围人谈笑。少年意气风发,眉目俊朗,又有着高贵身份,天然吸引着这一众少女的视线。 纪心娴看似和同伴说话,其实眼角一直在注意赵子询的动作。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像只骄傲的天鹅一样独占一隅,只是想借此引起赵子询的注意。然而纪心娴说了很久,都不见赵子询回头一下。 纪心娴略有失望,她转而积极安慰自己,没关系,时间还短,世子还不认识她们呢。等时间长了,世子就知道她的好了。 纪心娴刚刚想完,就听到屏风后面有动静。许多人都回过头来,连赵子询都隔着屏风望了一眼。纪心娴往前看,发现是唐师师进来了。 唐师师一路走来吸引了众多视线,她自己却毫不在意,她在侧厅停了停,似乎想找什么人却找不到了。里外所有人都在想,她到底在找谁? 是谁有这个殊荣,被她惦记在心上? 唐师师听了冯嬷嬷一顿训,一回来,发现队伍都不见了。她在侧厅中绕了一圈,都没见到周舜华和任钰君的身影。 唐师师皱眉,略有焦躁。她停在大厅中央,四周打量的视线也随着她停下。 纪心娴身边的女子低声嘀咕:“她在做什么” “似乎在找人。” “她想找谁……” 女子们话还没说完,声音骤然降低。唐师师发现了纪心娴,径直向纪心娴走来。女子们不由噤声,眼睁睁看着唐师师走近,停在两步远的位置,问:“周舜华和任钰君呢?” 唐师师过来找纪心娴说话,她们这个地方顿时成了视线焦点,就连赵子询都似有似无地瞥了几眼。 纪心娴一颗心又酸又涩,难以言喻。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世子一眼都没回头,她以为世子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结果,唐师师一走过来,世子就发觉了。 纪心娴心情不好,口气也硬邦邦的:“我不知道。人家两位是公卿之女,焦不离孟,我哪儿知道她们的行踪。” 唐师师暗暗挑眉,她就知道不能对纪心娴抱有期望。旁边的一个女子看着唐师师,弱弱地说:“任姐姐刚才好像出去了。” 唐师师看向说话的女子,问:“从哪个方向走了?” 女子怯怯指了个方向,唐师师道了句谢,就快步朝外面追去。 唐师师走后,侧厅里无形的焦点也散去了,众人又恢复随便说话。指路的女子朝唐师师的背影张望,一回头,见纪心娴脸色阴沉。 女子小心翼翼问:“纪姐姐,你怎么了?” 纪心娴冷着脸,道:“没事。” 唐师师从宴会厅追出去后,没走多久,果然在回廊上撞到了任钰君和周舜华。任钰君今日穿着一身玉色长袄,下搭紫色百褶裙,衣襟上绣着粉红色的木芙蓉,远远看着花团锦簇,富贵明艳。而任钰君旁边的周舜华穿着浅蓝袄裙,相较之下就素淡多了。 任钰君手里端着托盘,本来正在和周舜华亲密说话,看到唐师师,两人脚步相继慢下来。 任钰君警惕地盯着唐师师,问:“你来做什么?” 唐师师悄然扫过这两人的衣服,心里暗笑。可真是“好姐妹”呢,每个人都在衣服上花了心思,任钰君穿搭贵气,周舜华就突出自己的清雅素净。 不愧是义结金兰的姐妹花。 唐师师瞥了眼她们手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芍药姐姐突然肚子痛,让我们帮她将酒送进去。” 送酒?唐师师眼珠子一转,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送酒自然得送到前面宴席上,是个露脸的机会。眼看宴会就要结束了,女主一鸣惊人的契机,说不定就是现在。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唐师师瞬间打定主意,无论是不是这次,她都要将周舜华露脸的戏份全部掐断,绝不会给女主出头的机会。唐师师亲切笑着,说:“你们一路将这么重的东西端过来,着实辛苦了,把东西给我吧。” 任钰君怎么会信唐师师的鬼话,她冷笑一声,避开唐师师的手,冷冰冰道:“不敢劳烦唐姑娘。唐姑娘如今可是大红人呢,这种粗活,谁敢劳烦您呐?” 周舜华不动声色拽了拽任钰君的衣服,低声道:“我们快走吧,酒要凉了。” 任钰君冷冷瞥了唐师师一眼,绕过唐师师,快步朝宴会厅走去。唐师师手还支在半空,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快走两步,在经过任钰君时,她肩膀微微一晃,正好撞到任钰君的手臂。 任钰君毫无防备,酒壶顿时倾倒,即使任钰君立刻将酒壶稳住,也还是泼了许多酒出来。 任钰君身上沾满酒水,她精心准备的新裙子霎间毁了。任钰君愣了片刻,勃然大怒:“唐师师,你……” 唐师师含着笑,说:“哎呀,你的裙子脏了,不能见客。如果穿成这样去前面送酒,也太失礼了。” 任钰君气的不轻,简直恨不得上前撕了唐师师:“你是故意的,我和你没完!” “任姐姐!”周舜华猛地加重语气,她拉住任钰君,悄悄对任钰君摇头。随后,周舜华从任钰君手中接过托盘,说:“任姐姐不方便,那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代劳吧。” 任钰君心里微微放松,对啊,她怎么忘了,她还有周舜华。任钰君抬头,得意又挑衅地看向唐师师。 唐师师静静看着这两人姐妹情深,不说不动,仿佛对此毫无办法。这时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丫鬟,手里抱着一个托盘。毫无预兆地,唐师师从小丫鬟的盘子上拿了个茶杯,都不看里面是什么,直接泼向周舜华的衣裙。 周舜华赶紧往后躲,但还是被泼到了。这里面是撤换下来的残茶冷茶,里面还有泡过的茶叶,颜色黄中带褐,瞬间在衣服上浸染成一大摊。 周舜华这一身原本清雅至极,现在沾上了残茶,像是白净的瓷胚上多了个黑点一样碍眼。周舜华都懵了,唐师师微微笑了笑,将茶杯放回小丫鬟手中,不紧不慢道:“现在,就不能了。” 任钰君呆滞片刻,反应过来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唐师师,你欺人太甚!” 果真是大家闺秀,唐师师还以为,任钰君会骂她贱人呢。她们这边的争执声不小,已经引来了不少关注。尤其是唐师师泼茶那一幕,四下抽气声顿起。 外面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冯嬷嬷最先赶出来,她看到唐师师和周舜华、任钰君站在走廊上,站位明显对峙,另两人身上还有可疑的污渍。冯嬷嬷沉了脸,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任钰君一见到冯嬷嬷,立刻委屈地喊道:“嬷嬷,您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受芍药所托,进去给世子送酒,我们原本好好走着,结果唐师师二话不说就在我的衣服上泼酒。周妹妹想要帮我,也被她泼了一身残渣。嬷嬷,请您主持公道!” 冯嬷嬷怀疑地扫视着这三人,不敢相信她们会干出这么弱智的斗法。冯嬷嬷冷着脸,问:“唐师师,到底是这么回事?” 唐师师歪了下头,她脖颈修长,像是只高傲又理所应当的白天鹅:“我教她们规矩而已。” 还不等冯嬷嬷问出个所以然来,里面又出来人了。彤秀快步走出来,问:“何故喧哗?” 冯嬷嬷听到彤秀的声音,用力瞪了她们三人一眼,回头含笑迎向彤秀:“没什么妨碍,是她们三个小姑娘闹着玩呢。” 任钰君不服气,咬着牙道:“分明是她故意挑事!” 周舜华连忙去拉任钰君。任钰君感觉到姐妹的提醒,但还是气不过。冯嬷嬷很明显想要息事宁人,这又不是唐师师的王府,天底下莫非还没有公理了? 任钰君说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来。冯嬷嬷不断给她们打眼色,让她们出面圆场,彤秀盯着任钰君的衣服,忽然咦了一声:“这衣服……” 所有人一惊,任钰君立即低头看自己的衣摆,唐师师也看向任钰君。 玉色长袄,上面绣着富贵的木芙蓉,无论颜色还是花纹都没有逾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难道衣服有问题吗? 冯嬷嬷先前还没主意,现在顺着彤秀的目光,才看到任钰君身上绣着木芙蓉,脸色骤变。 木芙蓉!任钰君哪里来的胆子,敢在靖王府,穿绣着木芙蓉的衣服! 冯嬷嬷顿时脸色都变了,厉声喝道:“大胆!还不快回去换衣服!” 任钰君不明所以,但是冯嬷嬷和彤秀姑姑的脸色显然不对,她不敢耽误,赶快就要回去。然而她才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发现走廊外,赵承钧带着一众随从站在庭中,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们。赵承钧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一脸,随后就出去了,直到现在才回来。没想到他刚回来,就正好撞上这一幕。 彤秀脸色也不对了,她快步上前,深深行礼,试图挡住赵承钧的视线:“王爷。是奴婢管教不力,惊扰到了王爷,奴婢罪该万死。” 然而已经太晚了,赵承钧一眼就看到了任钰君身上的花。 赵承钧眉梢轻轻一动,眼神明显冷下来。一瞬间内外无人敢说话,连跟在赵承钧身后的侍卫幕僚都噤若寒蝉。 任钰君知道自己惹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显然,在靖王府,木芙蓉是禁忌。任钰君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几日前的事情来。 那时候任钰君在准备宴会上的衣服,芍药若有若无和她说,她容貌富贵,穿木芙蓉这等金玉满堂的衣服最好看。芍药是王府里的人,任钰君想在王府结个善缘,就信了。 没想到,芍药在骗她!所以今日芍药故意说肚子疼,托她去送酒,也是有意害她? 任钰君惊惶地跪下,一时间浑身冰凉,嘴唇哆嗦,都说不出话来。唐师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暗暗退后一步,明确地和任钰君划出界限来。 她不认识她们,这一切和她唐师师没有关系。 赵子询听到声音,也出来了。他看了看两边的人,对赵承钧行礼:“父亲。这个女子实属大胆,儿臣这就让人将她拖下去,杖责三十。” 任钰君一听就慌了,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平日里只会绣花写字,杖责三十岂不是要她的命!周舜华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姐妹,她赶紧跪在任钰君身边,灵机一动,说道:“回靖王殿下,您误会了,这并不是木芙蓉。这是木槿!” 赵承钧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舜华,不辨喜怒。周舜华不知道自己在救人还是在害人,硬着头皮说:“实不相瞒,任姐姐和小女一见如故,结为金兰姐妹。小女闺名舜华,舜华即木槿,任姐姐因为小女,才在自己衣服上绣木槿花。” 任钰君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没错,这是木槿。都怪小女绣工不好,没绣出木槿花的神形来,才引来误会。王爷息怒,小女再也不敢了。” 彤秀似乎松了口气,也跟着劝:“王爷,她们年纪轻,还是群黄毛丫头呢。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您勿要和她们置气。” 赵承钧目光幽深,冷冷扫了眼任钰君和周舜华,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大步朝里走去。唐师师明显感觉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众人簇拥着靖王入殿。 唐师师悄悄混在人群中,跟着众人移动。她心中不无扼腕,失策,还是让周舜华得逞了。 原来,周舜华巧解谜题,是这个意思。 那唐师师还真没法抢。她哪知道“舜华”还能这样用。 唐师师垂着头思考,没留意前面,不慎撞到了什么人身上。她赶紧站好,这才发现,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 唐师师乖乖低着头,温顺地露出脖颈,就差把“我是无辜的”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王爷。” 赵承钧停在门前,意味不明地扫了唐师师一眼:“不要自作聪明。” 随即,就大步离开。 唐师师乖巧应是,但她心里不无纳闷,自作聪明?她哪里聪明了? 误会 误会 赵承钧其实早就到了,他刚刚站在穿堂中,别人看不到他,他却可以看到别人。 他亲眼看着唐师师追上那两个女子,然后给人家衣裙上泼了水。 赵承钧皱眉,觉得此女实在心术不正。驿站时,尚可以解释为她为了安全,举报同屋之人,但是现在,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又在害人。 赵承钧看不下去了,从暗处走出来。刚才隔得远没注意,等走近后,他才发现被泼茶的那个女子,衣服上绣着木芙蓉。 赵承钧意外,他回想刚才的事情,顿时了悟。 倒是他小瞧了这个女子,唐师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对木芙蓉的避讳,并且察觉了另一个女子衣服上的不妥。如果放任那两个女子进殿换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少不得要闹起来,到时候宫城和靖王府面上都不好看。唐师师阻拦无果,就强行毁了对方的裙子,让对方无处可去。 虽然手段有些不入流,可是不得不说,简单粗暴,立竿见影。 赵承钧已经很多年没有看错人了,没想到,这次却在一个女子身上走了眼。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心高气傲、有小聪明但无大智慧的女人,一如那些美丽却空洞的花瓶,将所有野心都写在脸上。谁知,他竟然误会了她。 但是,他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尤其是自作主张讨好他的女人。 赵承钧走到门口时,想要敲打此女,顺便敲打敲打京城的人,不要把手伸太长。没想到,这个女子直接撞上来了。 很好,赵承钧对刚才的猜测更加肯定了。 赵承钧那丁点好感瞬间化为乌有,他警告完之后,都不想看第二眼,就大步离开。赵承钧已在心中做出了安排,一定要将此女和赵子询隔开。唐师师心机深沉,绝非善类。 不能让她带坏了赵子询。 赵承钧说完后,唐师师简直一头雾水。靖王让她不要自作聪明,唐师师倒是也想改,问题是,她哪里聪明了? 赵承钧头也不回离开,等他走远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围过来。 赵子询扫了唐师师一眼,冷笑一声,快步追着赵承钧而去。彤秀跟在后面,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唐师师,最后笑道:“唐姑娘好福气,王爷很少称赞别人。姑娘今日,是立了大功。” 唐师师更茫然了,靖王那句话竟然是称赞?彤秀说完后,也不管周围人是什么表情,垂着头走向殿内。等王府的人走远后,冯嬷嬷围到唐师师身边,一脸欢喜地拍了拍唐师师的手。 “做得好。” 唐师师迷惑:“嗯?” 冯嬷嬷脸上的笑忍都忍不住,她看着唐师师,宛如再看一块上好的璞玉:“嬷嬷没白疼你,懂得以大局为重,替同行周全。这样才对嘛,你们虽然是同一批被选出来的,可是出行在外,就要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等我离开后,就只剩下你们十个人相依为命了,你们要像姐妹一样,相互帮助,相互扶持。” 冯嬷嬷说着,没好气扫了任钰君一眼:“唐师师今日帮了你大忙,你还诬赖她欺负你。还不上来给唐师师赔罪?” 任钰君脸色极其难看,被人暗暗推了一把,才不情不愿上前:“多谢唐姑娘。” 听了这么半天,唐师师可算听明白了。原来,靖王,彤秀姑姑,以及冯嬷嬷,都以为刚才唐师师是发现了任钰君裙子不妥,才故意泼酒?苍天可鉴,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就是单纯的欺负人。 难怪靖王说她自作聪明,唐师师有口难言,其实靖王误会她了,她没有自作聪明,更不是想帮助任钰君遮掩。她真的,只是想害个人而已。 而冯嬷嬷还拉着唐师师,不断地把唐师师当榜样讲给美人们听。周舜华垂头听训,任钰君死死咬着唇,纪心娴左右看看,也乖觉地低下头。 冯嬷嬷把其他人狠狠训斥了一顿,冷着脸说:“你看看你们,再看看唐师师,难怪人家能出头,你们就不能。一个个都是蠢货,以后要多和唐师师学,不要一个个蠢得被人当枪使,反过来还挤兑同伴。今日的事情,不许再发生了,知道吗?” 美人们低头,弱弱应道:“是。” “行了,都散开吧,以后机灵些。”冯嬷嬷冷脸将人呵退,等美人们三三两两退开后,冯嬷嬷拉着唐师师的手,将她带到一个僻静之地。 冯嬷嬷好生打量了唐师师一眼,笑容更加真切。她拍了拍唐师师的手,说:“你今日做得好。” 唐师师心虚地笑了,温顺道:“是嬷嬷教得好。”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不过一介奴婢,教你坐卧礼仪也就罢了,再长久些的富贵,哪能教得了你?”冯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师师,说,“高门大院不同于其他地方,富贵滔天,端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搏。我原先还担心你操之过急,不过看你今日的动作,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分寸拿捏的尤其好。原来,之前都是我多虑了。” 唐师师小心翼翼地求证:“嬷嬷,您是指……” “你刚刚撞在靖王身上啊。”冯嬷嬷一脸赞赏,由衷夸道,“所有人都停了,唯独你继续往前走,还正好撞到了靖王身上。之后你的表现也尤其自然,就仿佛无意间撞上去一般。既引起了靖王注意,又不至于太过刻意,做得好。” 唐师师沉默了,她觉得,这些人可能都误会她了。 而冯嬷嬷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还在热切地展望:“早年这位在宫里做皇子的时候,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主,世宗诸子,独属他最矜贵。没想到,再眼高于顶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你撞到了靖王身上,靖王都没有生气,可见,他对你是不同的。” 唐师师心想那可不是不同么,靖王一心想着赐死她,确实独一份。 唐师师尴尬地笑了笑,完全不明白冯嬷嬷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自信,未免太高看她。唐师师见识的人不多,但是基本的眼力劲还有,这几次见面下来,唐师师已经可以确信,靖王绝非善类。一个能蛰伏多年,攻入京城夺了侄子皇位的人,怎么会被宫廷送来的美人迷惑住呢? 他起兵之日,就是她们这些美人殒命之时。若想攀附靖王,说不定正中靖王下怀,靖王也需要一个招牌,替他迷惑宫里的视线,让太后相信他无心造反。正好她们这些美人是太后派来的,谁知道到了最后,是她们监视靖王,还是靖王利用她们? 唐师师诚然好高骛远,但是她至少有自知之明。她很清楚,她去糊弄赵子询,还有那么点成功的机会,以她的品貌,她也有把握让赵子询在起兵成功之后舍不得杀她。但是靖王…… 不可能。 唐师师对冯嬷嬷的话听听也就罢了,冯嬷嬷可以畅想万一,但唐师师却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那个万一。现成的太后剧本就在她手里,只要她按照周舜华的路,熬个三四十年,一样能熬到太后。她为什么要挑战更高难度的男人呢? 唐师师笑着听冯嬷嬷说,没有应话。等冯嬷嬷说的差不多了,唐师师见隙问:“嬷嬷,除了木芙蓉,靖王府还有什么禁忌之物?” 听到这个问题,冯嬷嬷脸上的表情马上冷下去。过了片刻,冯嬷嬷淡淡摇头:“木芙蓉并不是避讳,恭烈贵妃才是。恭烈贵妃是靖王的生母,以后遇到和恭烈贵妃相关的,你不要打听,全部避开就是。” 竟然是靖王的生母!唐师师大吃一惊,顿时想到照这样算,恭烈贵妃和姚太后岂不是同辈人?在宫里时曾听闻,姚太后当皇后期间并不得宠…… 唐师师不敢再想下去,看冯嬷嬷讳莫如深的样子,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是唐师师能打探的。唐师师低头,恭敬道:“是,小女明白。” 想起了曾经那位贵妃娘娘,冯嬷嬷的心情也低落下去。她看着唐师师,若有若无地敲打道:“太后娘娘对你有恩,你要投桃报李,明白吗?若是做得好了,你的功劳会惠及家族,若是不好,少不到要带累旁人。孰轻孰重,你应当清楚吧?” “小女明白。”唐师师低着头,恭声说,“我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唯命是从,若是我生出二心,就让我父亲兄弟穷愁潦倒,不得好死。” 冯嬷嬷放了心,点头道:“这才对。” 冯嬷嬷叮嘱完后,彻底放了心,就让唐师师回去休息。唐师师辞别冯嬷嬷,才走了一半路,被人叫住。 唐师师一回头,发现竟然是彤秀姑姑。彤秀亲自追上来,对唐师师福身:“今日多谢唐姑娘解围。” 唐师师连忙扶住彤秀:“姑姑快请起,小女不敢当您的礼。” 彤秀却规规矩矩行完了礼,才站起身,对唐师师说:“先前误会了唐姑娘,没想到,唐姑娘才是最通情达理的。为尊者讳,今日之事奴婢也不方便说,但是王爷见了木芙蓉,少不到要暗自神伤。姑娘有这份心,彤秀记住了。” 唐师师连连摆手:“姑姑太客气了,我当不起。” 她是真的当不起,她只是做了恶毒女配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彤秀却郑重地和唐师师道了谢,转交给唐师师一份谢礼,还告诉唐师师,如果以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尽可来告诉她,随后就有礼有节地告退了。 唐师师抱着礼物,一路茫然地继续走。没想到,这次才走了一小段路,又被人叫住了。 唐师师都服了,她只是想回自己的院子而已,这截路还能走得完吗? 任钰君磨磨蹭蹭从后面走上来,本着脸对唐师师说:“今日,多谢了。” 唐师师木然地看着她,任钰君当惯了大小姐,道谢、道歉这类话根本说不出口。任钰君扭捏了一会,忽然从自己手上褪下来一个玉镯子,塞到唐师师手里,飞快道:“一码归一码,你别以为我这就怕你了。我不会输给你的。” 说完,就快步跑开了。 唐师师莫名其妙得了三波人的感谢,自己都觉得非常魔幻。她瞅了瞅任钰君玉镯的水头,理直气壮地收下。 既然大家都误会她深谋远虑,心机颇深……那她只好却之不恭了。 没错,这是她。 请安 请安 “神泰五年七月初四,冯嬷嬷从靖王府离开。” 唐师师站在二门,在她身后是排成两列的美人,众人一起缄默着,目送冯嬷嬷走上马车。 “周舜华站在人群中,沉默地目送宫廷使者离开。她今日的装扮并不出挑,站在一众美人中,马上就被淹没。冯嬷嬷临走时没有看她,像是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一样,正好,周舜华也不希望被注意到。冯嬷嬷登车时,特意回头望了一眼,看落点,正是最前方的唐师师。” 唐师师察觉到冯嬷嬷的视线,垂首福身:“恭送嬷嬷。” “冯嬷嬷最终上车了,帘子放下后,再没有动过。马车缓慢移动,车轱辘碾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冯嬷嬷走了,十个美人无论平时多么针锋相对,此刻都露出悲伤之色。周舜华也似有低沉,此刻的周舜华并不知道,她和这九个女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和她们,斗了足足二十年。” 冯嬷嬷的马车驶出侧门,拐了个弯,很快看不见了。脚夫、护卫紧随其后,手里举着象征朝廷的旗帜,过了一会,连旌旗都看不到了。 她们十人伫立良久,唐师师站在最前方,晨风拂过,将她的裙裾缓缓吹动。彤秀等了一会,慢悠悠说:“小主们,该回了。” 众女应是,纷纷转身。唐师师走在最后,她走出两步,又回头望向后面。 靖王府的侧门在她面前关闭,沉重的木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唐师师明白,她的一生,也随之关在这座王府里了。 从此,她是生是死,是哀是荣,是扶摇直上还是悄然死去,都和这座府邸,这座府邸中的人,牢牢绑定在一起。成则凤冠霞帔,出口成旨,败则穷愁潦倒,凄惨死去。 丫鬟见唐师师停下,只能在旁边等着。渐渐有人回头来看,丫鬟不由轻声提醒:“唐姑娘。” 唐师师收回目光,没有任何犹豫之色,步履坚定地往里走去:“新的一天开始了,走吧。” 冯嬷嬷和朝廷使者终于走了,从此,西平又是靖王的天下。唐师师本以为靖王会松一口气,之后对她们这群女细作或试探或清理,总该有些动作。唐师师都做好了准备,结果连着几日过去,一切风平浪静。 不光她这里安静,另外九个美人的流云院,也安静如初。 要不是唐师师拿着剧情,她都要怀疑自己被另外九个人孤立了。深夜,唐师师又躲在窗户下看书,自从冯嬷嬷离开后,新解锁的剧情非常少,今日好不容易更新了一章,唐师师兴冲冲打开看,发现是些鸡毛蒜皮。 九个女子住在一起,还是九个颇有姿色、娇生惯养的女子,她们在一个院子里能有多少摩擦,完全可以想象。 这一章就讲了纪心娴因为谁先用热水的事情和任钰君起冲突,最后是周舜华把自己的水让出去,才解决了争端。后面全部都是众人对于周舜华识大体、通情理的赞美,唐师师懒得看,直接跳过。 然后,就没了。 唐师师把这几页翻来覆去反复看,再一次确定,靖王是真的不待见她们。 不光她这里静悄悄的,书里也没有任何新剧情出现,可见靖王打定主意放养她们。将她们圈在一起,供吃供喝,却不用她们做任何事情,一副由着她们活到老死的架势。如果唐师师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或许会喜欢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但是唐师师知道,若是她现在贪图安逸,等再过几年,就该她哭了。 另外九个女子同样是这样想的。能被姚太后挑中,各个都有过人之处,要是相信她们会安贫乐道,那就太低估宫廷的魅力了。 她们在紫禁城那种地方待了三年,见识了王权顶端的人如何生活,如何还能安于卑贱?宫里的贵人出身未必比她们高,凭什么别人可以,她们就不行? 新剧情没有任何有效信息,唐师师颇为遗憾,她继续往后翻,看到了下一章的标题。 “请安投诚占先机,随侍世子去学堂。” 什么,去学堂? 唐师师怔住了,如果她没理解错,这个标题应该是说,周舜华要陪着世子一起去学堂吧?唐师师马上就不困了,如果能陪着世子一起进学,那岂不是说每天从早到晚,他们都会待在一起? 唐师师顿生兴致,她喜欢这个发展,好了,她决定抢过来。 只可惜仅能看到标题,正文内容却没法看。唐师师将那行字盯了很久,仔细琢磨,投诚占先机,到底是怎么个投诚法? 唐师师猜不出来,很快就放弃了。没关系,还有另一个关键词“请安”,唐师师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大清早去主院请安,她就不信,这样还堵不到女主机缘。 第二天,唐师师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后去靖王院子外等着。唐师师虽不在官宦圈里长大,但是对这些王孙贵族的生活多少有了解。越是高门,越讲究规矩,晨昏定省就是很重要的一项。 请安要给最尊者请,周舜华一个公府长大的小姐,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犯错误。周舜华必然在靖王这里装乖,恰巧碰到了同样来请安的世子,一来二去,两人不知道怎么看对了眼,于是周舜华顺理成章被世子叫去侍奉笔墨。 唐师师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女主的意图,颇为自得。靖王的住所是王府主院,名燕安院,占地广阔,恢弘富丽。唐师师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地等着。在门口执勤的侍卫扫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了:“唐姑娘,你大清早来找王爷,是有什么事吗?” 唐师师一脸孝顺地说:“小女来给王爷请安。” 请安?侍卫简直匪夷所思。唐师师长相出众,如今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人不认得唐姑娘,就连执勤的侍卫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这位唐姑娘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 侍卫委婉地说:“唐姑娘有心了,但是王爷不喜欢喧嚣,尤其厌恶繁文缛节,姑娘还是请回吧。” “这怎么能行?”唐师师矢口否决,一脸正义道,“晨昏定省是礼节,见不见我是王爷的事,但我的心意却不能缺。” 行吧,侍卫无话可说。他本是好意,才逾矩提点了两句,没想到唐师师跟吃了秤砣一样,不撞南墙不死心。既然唐师师喜欢,那就让她在露水里慢慢站着吧。 赵承钧醒来后,照例要去演武堂练武。不过今日,伺候的人却磨磨蹭蹭,欲言又止。 赵承钧扫了刘吉一眼,淡淡问:“怎么了?” 刘吉是跟了赵承钧十来年的老人,在赵承钧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刘吉就在赵承钧身边伺候了。刘吉讪讪笑了笑,小心觑着赵承钧脸色,说:“王爷,外面有人想给您请安。” “请安?”赵承钧皱眉,他不耐烦和人浪费时间,这种虚礼一向能省则省,连赵子询都十天才来请安一次。今日并非旬日,怎么会有人来给他请安? 赵承钧问:“何人?” “那位唐姑娘。” 赵承钧这回真的意外了,他停了很久,不可思议问:“唐师师?” “是她。” 赵承钧沉默,刘吉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砖。片刻后,赵承钧轻笑一声,声音油然转冷:“那就让她等着吧。” 唐师师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没想到才站了一会,燕安院的门就打开了。唐师师瞥见里面的人影,立即屈膝行礼:“参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赵承钧像是没看到门口站着人一般,面无表情地走过。唐师师站在路边,乖顺地保持着福身的动作,靖王的衣角一晃而过,在他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片人。 众人安静地跟在靖王身后离开,无一人说话,可是每个人在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悄悄用眼角瞥唐师师。 京城送来的那个美人一大清早就在外面等王爷,还口口声声说要给王爷请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好奇,但是没人敢问。唐师师对众多目光视若无睹,她被无视了也不恼,等所有人都走后,她像个没事人一样,自己站了起来。 然后继续在门口守着。 这样的流程持续了五天,唐师师每天天不亮就来,站到日上三竿才走。其情义之深重,意念之坚贞,连侍卫看了都心生不忍。这一天,靖王照常无视唐师师,唐师师自顾自站着,她本以为这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没想到快辰时的时候,唐师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唐师师?” 唐师师回头,眼睛顿时亮了。周舜华见果真是她,眉头都要皱在一起。 周舜华怀疑地打量着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知道自己赌对了,剧情果真发生了!唐师师赶紧压抑住眼神中的兴奋,一脸柔弱地说:“我来给王爷请安。” 请安?无论周舜华还是任钰君,此刻都一脸诡异模样,这种话别人说不稀奇,但是从唐师师嘴里吐出来,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唐师师借着动作,悄悄扫过眼前这两位佳人,周舜华的衣服清雅素净,但是细节处处可见上心,而任钰君也调整过装扮,显然,两人都是有备而来。 唐师师笑了笑,忽然问:“那你们来做什么?” 两人静默了一下,随即,周舜华状若无事道:“我们进府已一个月,彤秀姑姑将我们的生活安排的很好,我们却没为王府做过什么事。我和任姐姐愧疚不已,今日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好让我们略尽心力。” 唐师师想都不想说:“没有,别自作多情了,回去吧。” 任钰君一直忍耐着,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唐师师,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们在做什么?” 三个女子齐齐一惊,顿时收起口角,转身行礼:“世子金安。” 赵子询今日来给赵承钧请安,他才刚刚走近,就觉得门口那几个人有些眼熟,靠近了之后,果然是她。 赵子询虽说着“你们”,但是他的目光直接停留在唐师师身上。赵子询无视了周舜华和任钰君,停在唐师师面前,皱眉道:“你来父亲这里做什么?” 唐师师早就排练过无数遍,她低着头,细微调整角度,刚好露出侧脸最好看的一面:“回禀世子,小女来给王爷请安。” 唐师师说完后,突然发现空气安静了。她现在垂着眼睛,看不到外面的状况,唐师师不明所以,悄悄用眼角瞥前方。 低垂的视野中,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随着他的动作,周围人明显更安静了。赵子询退后一步,作揖道:“父亲。” 赵承钧停在阶前,一双眼睛扫过唐师师和赵子询,脸色越发冰冷:“你们这里倒是热闹。” 书房 书房 靖王回来了,所有人大气不敢喘,连赵子询都低着头,不敢起身。唐师师偷偷用眼睛瞟两边,心想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 唐师师轻声说:“回靖王,您误会了。小女来给您请安,您没回来,小女自然该候着。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遇到周姐姐和任姐姐,世子觉得巧,就停下来问了我们几句。” 唐师师处处在踩周舜华和任钰君,就差明着说,这两个人得知今日世子会来请安,才假惺惺过来“偶遇”。任钰君一听就瞪大了眼睛,周舜华不紧不慢,说:“这些天我们住在流云院,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外面的动静?我们是来伺候靖王殿下的,结果这几日却光吃不做,我和任姐姐深为惶恐,今日斗胆出来,便是想看看我们能不能为王府做些什么。我等蠢笨,自然不及唐姑娘灵巧,今日才想到为王府分忧。” 唐师师暗讽周舜华居心不良,周舜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周舜华另有所求,唐师师就没有吗? 赵承钧本来在质问赵子询,结果赵子询一字未解释,这几个女子倒争先恐后。赵承钧对她们这些小心思毫无兴趣,他甚至觉得自己停下来和唐师师说话就是个错误。赵承钧收回视线,一言未发,直接往院内走去。 赵子询见状,不敢耽搁,快步跟上。 唐师师正要和周舜华斗个高下,结果她还没发功,她要争取的目标人物就走了。唐师师意外了一瞬,立刻抛下周舜华,颠颠跟到里面。 燕安院的人见唐师师竟然走进来了,一齐投来震惊的目光。唐师师当做不知道,依然厚着脸皮跟在赵子询身后,随着赵子询进屋。赵子询讶异地往后扫了一眼,唐师师已经找好了地方,垂手靠在角落,像是个摆设一样站好。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赵子询都没反应过来,唐师师就把自己摆好了。也不知道该说她识趣,还是不识趣。 赵承钧已坐到主位,赵子询不敢耽误,赶紧进去。隔着一道隔断门,唐师师听到里面靖王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这几日,你的课业如何了?” “父亲有命,儿臣不敢懈怠。儿臣昨日写了策论……” 案台上金猊香炉徐徐吐出青烟,赵子询的声音混在香气里,似乎也变得缥缈低沉了。周舜华和任钰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唐师师身边,任钰君嘴唇未动,从牙缝间轻轻蹦出一句话:“唐妹妹深谋远虑,令人钦佩。” 任钰君话中讽刺意味极浓,唐师师像是听不懂任钰君在嘲笑她一样,含笑收下:“多谢夸奖,以后,你会一直钦佩下去的。” 里面赵子询说完自己的策论之后,赵承钧都没怎么思考,就直接点出赵子询疏漏之处。唐师师没学过八股,不知道策论如何写,但是仅是听靖王的话,就能感觉到,赵承钧的文学造诣在赵子询之上。 唐师师微微意外了一下,靖王奉命驻守西北,她本以为,这种边疆大吏都是武人呢。但是再想也不奇怪,靖王并不是普通武将,他是正一品亲王,世宗的亲生儿子。他一出生就有王位,不需要读书科举,自然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的文学差。 宫里连太监都识字,耳濡目染之下,就算是最不学无术的皇子,也比寒门举家之力供出来的读书人强。 唐师师突然就想起了齐景胜,齐家也是商户发家,全家人加起来字都不识几个,没想到这一代却出了齐景胜这么一个好苗子。齐家老太爷高兴的不得了,从小视齐景胜为家族希望,齐家好吃的好用的全紧着齐景胜。齐景胜的事迹传到周围人家,大家都羡慕不已,唐师师小时候,也当真觉得齐景胜是个极好的夫婿。 如果她没有被苏氏和唐燕燕算计,而是如约嫁给了齐景胜,她大概会一直这样想下去。她会和齐家所有人一样,毕生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齐景胜,心心念念指望着齐景胜高中。如果能捞个举人夫人当当,大概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然而现在,唐师师听着靖王指点赵子询功课,对过往生出种不过如此的想法。进士在京城都多如牛毛,何况举人呢?文渊阁大学士见了太监,一样得客客气气。 唐师师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在她的画像被送给花鸟使的时候,她就注定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赵承钧指点,赵子询受宠若惊,连忙逐字逐句记下。禀报完功课后,赵承钧和赵子询再没有话题可说,父子两人相对无言静了一会,赵子询寻机告退。赵子询离开时朝后瞥了一眼,透过帷幔,能看到几个女子站在隔扇门后,影影绰绰,身形窈窕。 赵子询脚步微顿,他中途停下,对赵承钧说:“父亲,梧桐笨手笨脚,时常分不清书。儿臣想找两个识字又灵巧的奴婢,跟着儿臣去学堂伺候笔墨。” 唐师师正在想齐景胜的事,隐约听到学堂,一瞬间回神。唐师师暗暗警醒,她知道,剧情点来了。 这是千古难逢的机会,不光唐师师在意,周舜华和任钰君心思也活络起来。周舜华和任钰君悄悄对视一眼,识字,细心,心灵手巧,最好有一定文学功底,她们两人刚好合适。 周舜华拿不准要不要出头,她想要低调过自己的日子,但也不能任由别人欺负。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未必还有下次…… 周舜华犹豫不定的时候,突然见唐师师上前一步,对着里面的人深深福身:“小女唐师师,在家中学过四书五经,大概的字都认得,常见的诗也能背个囫囵。小女不才,愿意为世子分忧。” 唐师师的话把屋里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周舜华大吃一惊,不知为何心中重重一沉,她还在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唐师师已经站出来自荐。真论起学识,唐师师必然远不及周舜华,唐师师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周舜华头一次对自己生出质疑,以往,她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冷静,和其他女子不同。周家不学无术的姐妹,宫里庸碌阴沉的宫女,甚至王府这些只懂得争宠的花瓶美人,都不如她。然而现在,周舜华不确定了。 周舜华心神动摇的时候,她身边另一人也上前一步,敛衽道:“小女任钰君,愿意侍奉世子。” 周舜华吃惊地看向任钰君,任钰君眼睫下垂,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像是感觉不到周围动静一般。周舜华看着任钰君白净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她可能太想当然了。 赵子询发现最后竟然是这两个人站出来,着实意外了。尤其唐师师,她竟然敢第一个发声。赵子询眼睛扫过周舜华,问:“听说你是蔡国公府的嫡次女,想来从小熟读诗书。她们两人都愿意,为何唯有你不动?” 周舜华苦笑,枉她自命清高,时常悲悯身边的女子,事实上,她才那个最可怜的。她不如唐师师果决狠辣,她甚至连自己的好姐妹都看不穿。 枉费她掏心掏肺对任钰君好,真心把任钰君当姐姐。 周舜华垂着头福身,低声道:“小女蠢笨,不敢献丑。若世子不嫌弃,小女愿意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赵承钧坐在上首,轻轻瞥了眼赵子询,对赵子询的心思一清二楚。赵子询慢悠悠笑了一声,说:“哦?那就不巧了,学堂里带两个人足矣,你们却有三个人,这该如何选?” 唐师师心里默默啧了一声,二桃杀三士,赵子询好手段。难怪周舜华在后宫里斗了一辈子,有这样一个皇帝,女人间便是没有争端,也会生出争端。 但唐师师可不是那种多愁善感、受了委屈也只敢背地里哭的弱女子,唐师师做事,向来直来直往。顾忌颜面、舍己为人这种事,可不会发生在唐师师身上。 唐师师立即说:“我学识最好,世子不妨先考虑我。” 周舜华和任钰君都惊讶地看向唐师师,赵承钧本来在撇茶沫,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瞧了唐师师一眼。 也真是敢说。 唐师师坦然以对,她眼睛都不眨,说道:“秀女入宫后,太后娘娘择优者进储秀宫培养。储秀宫三年,我一直名列前茅,这次来靖王封地,太后娘娘和冯嬷嬷更是亲口说我是众女之首。太后娘娘的话总做不得假吧?因此,我说我学识第一,有问题吗?” 周舜华和任钰君一齐噎住。屋里所有人都知道唐师师在睁眼说瞎话,这个排名根本不是这样看的。偏偏这是太后的话,就算众人知道不对,也不能反驳。 唐师师不光堵住了周舜华和任钰君,连赵子询也下不来台了。赵子询认出了那日孤身保护他的奇女子,想借机帮周舜华一把,他可从没想过把唐师师这等庸俗不堪的女子放在自己跟前。结果被唐师师这一掺和,他原本的计划完全乱了。 然而太后的话可由不得赵子询一个小小世子怀疑,赵子询只能收下唐师师,顺便将周舜华拉进来。他正打算说话的时候,上首忽然传来声音。 赵承钧拦住了赵子询即将出口的话,道:“太后金口玉言,她评出来的人自然非比寻常。既然唐姑娘文学过人,那正好,本王书房里缺一个人,就是你吧。” 唐师师呆住了,她愣了许久,愕然抬头:“啊?” 一个内侍模样的人低头咳了一声,他瞭了唐师师一眼,细声细气道:“王爷开恩,唐小主,还不快谢恩?” 克妻 克妻 赵承钧缓慢地用杯盖撇开茶水浮沫,动作慢条斯理,透过氤氲的水雾,他的神情显得格外疏离,甚至漠然。 唐师师看着最上方的靖王,完全愣住。她预想过很多中情况,她为此一一准备了说辞,唯独没料到靖王会插手进来。 还把她调到自己书房。她是姚太后送来的人啊,靖王都不避讳的吗? 刘吉又咳嗽了一声,唐师师骤然惊醒。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明明不情愿,还是要作出惊喜的模样,谢恩道:“多谢靖王。” 唐师师行礼时,能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赵子询的,周舜华的,刘吉的,甚至是赵承钧。 赵承钧没有叫她起来,唐师师依然保持着蹲身的动作,她等了一会,听到上首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起吧。” “谢王爷。” 唐师师去赵承钧的书房伺候,那顺理成章的,周舜华和任钰君都跟着世子。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赵子询得到了自己预期的人选,周舜华和任钰君也不必自相残杀。但是,赵子询和周舜华等人就是高兴不起来。 赵承钧撇了许久浮沫,但是没有丝毫入口的意思。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赵子询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作揖道:“父亲还有事要忙,儿臣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赵承钧淡淡点了点头,没有阻拦:“勿要分心,专注治学。” “儿臣遵命。” 赵子询告退,其他人也识趣跟上。等退出赵承钧的屋子后,赵子询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他冷冷扫了唐师师一眼,道:“不要玩花样,要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 唐师师保持微笑,恭顺道:“小女有幸去侍奉王爷,自然尽心尽力,怎么会玩花样呢?” 赵子询冷嗤了一声,用力甩开袖子,大步走了。赵子询走后,周舜华和任钰君静静瞥了唐师师一眼,低头跟在赵子询身后离开。 唐师师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另外两人亦步亦趋跟在赵子询身后,赵子询俊俏,两个女子一个清雅一个富丽,站在一起男俊女美,说不出的青春美好。 唐师师脸上的笑逐渐变淡,她想起来这是燕安院,四处都是靖王的眼睛,唐师师马上恢复笑容,依然兴高采烈、情绪饱满地回屋了。 唐师师和周舜华三人要去侍奉笔墨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其余几个美人得知后,流云院立刻炸锅了。 流云院闹哄哄的,周舜华和任钰君回去后要面临什么局面,唐师师光想想就能猜到。但是这些和她无关,唐师师事不关己,安安稳稳地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没想到下午的时候,一个意料不到的客人登门了。 唐师师看到来人,眉尖微挑:“冯茜?” “唐姐姐。”冯茜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下巴几乎比她的衣服还苍白。冯茜站在门口,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抬头对唐师师笑道:“我来的不巧,唐姐姐方便吗?” 唐师师意外过后,很快就恢复理智。她笑了笑,对冯茜道:“方便。听说你最近在生病,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冯茜道谢,轻轻缓缓进屋。唐师师领着冯茜坐在罗汉床上,示意丫鬟奉茶:“我这里简陋,多有怠慢,见谅。” 冯茜眼睛从四周扫过,唐师师的住所不能算大,可是三间正房明亮宽敞,屋内屏风、桌椅、多宝阁、架子床应有尽有,说不上富贵,但也足够温馨。 和挤了九个人的流云院相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茜用帕子掩了下唇角,浅浅笑道:“唐姐姐这是说什么话,你这里还算简陋,那我们该如何?王爷对唐姐姐真好。” 唐师师眉梢动了下,说:“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都是来靖王府侍奉的,王爷看在冯嬷嬷的面子上照顾我一筹,我却不能真的得意忘形。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 “唐姐姐说得对,是我失言了。”冯茜笑道,“还是唐姐姐看得深远。” 冯茜似乎身体不太好,赶路时就时好时病,现在到了王府,病情越发缠绵。她即便笑着,也是一脸病弱气。 唐师师看到冯茜的模样,问:“我住得远,许多消息都不方便。听说这几日你得了风寒,现在好些了吗?” 冯茜低头,自暴自弃般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我的身体就是如此,熬日子罢了。” 唐师师笑了笑,说:“你年纪还轻,不能说这些丧气话。不过是感染风寒罢了,你好生养一养,等过几天就大好了。” “谢唐姐姐。”冯茜感激地看着唐师师,她握住唐师师的手,怅然道,“同行十人中,我最羡慕唐姐姐。唐姐姐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不像我,打出娘胎起就多病多灾,做什么都没精力。我身体弱,也没什么野心,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一生,我就觉得很好了。” 这些话和她说什么?唐师师没有贸然接腔,只是安慰道:“你还年轻,不要灰心丧气。” 冯茜却缓慢摇头,神情寥落:“我身体如何,是什么性子,能过什么生活,我自己最清楚。我蠢笨病弱,性情也不讨人喜欢,从来做不了出头的人。我也不奢望出人头地,能平安度过一生,我就很满意了。我有时候嫌纪心娴吵,有时候又羡慕她有活力。大概只有她这样身体健康、从小受宠的人,才敢把一切都嚷嚷出来吧。” 唐师师停了一下,不着声色问:“纪心娴现在在流云院闹腾?” “怎么能不闹腾?”冯茜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她听说周姐姐和任姐姐要去侍奉世子笔墨,吵着闹着也要去。我在养病,实在听不得吵,才厚颜躲到唐姐姐这里。多谢唐姐姐收留我。” 唐师师没理会冯茜的客套话,她发现了另一个信息。 纪心娴也喜欢世子?这就巧了,唐师师,周舜华,任钰君,现在又多了个纪心娴,目标都是世子。 明明这里是靖王府,靖王才是手握大权的那个人,为何,大家都选择攀附世子,而不是靖王? 唐师师是因为看到了书,而且觉得世子年轻好操纵,才退而求其次。可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未来发展,她们为什么也这样? 唐师师不动声色,问:“为何纪心娴在流云院闹腾?世子只要两个人,名额已经满了,但是靖王这里还空着。若是她真想找点事做,去求求靖王,或许还有机会。” 冯茜听到这里,眼睛往外看了一下。唐师师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冯茜示意唐师师靠近,压低了声音说:“唐姐姐,我钦佩你的才干,这种话我只告诉你。纪心娴缠着世子却不去缠靖王,是因为她不敢。” “为何?” 冯茜悄悄看向两边,确定周围无人后,才用气音说道:“因为靖王克妻。” 克妻?唐师师挑眉,这件事她完全不知。她毕竟是临清长大的,官商有别,很多官宦之女从小耳濡目染的消息,她却不知道。 唐师师看向冯茜,一双明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冯茜的倒影:“此话当真?” 冯茜轻声道:“自然,我哪有胆量胡诌这些。” 唐师师若有所思,冯茜的父亲是翰林院文官,如果冯茜都知道,那就说明在京城官宦圈,靖王克妻并不是秘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任钰君和周舜华来到靖王府,完全没有尝试靖王,直接将目标选定为赵子询。 唐师师给冯茜剥了个果子,放到冯茜身前的碟子上,柔声道:“冯姑娘,我明日就要去靖王跟前当差了,靖王铁面无私,我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就惹了靖王的避讳。劳烦妹妹帮我一把,不知,这个克妻,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帮到唐姐姐,是我之幸。”冯茜用帕子掩唇,凑近了,悄声道,“我在京中时曾无意听到过,靖王府无王妃,并非靖王无意婚娶,而是靖王先前订了两任王妃,都在成婚前死了。一位是奚家的嫡长女,一位是李老将军的长孙女。” 唐师师了悟,怪不得,她就说靖王为何没有正妻,还由着太后千里迢迢送美人过来。原来,是因为王妃全都死了。 唐师师问:“两位王妃都是因病亡故吗?” 冯茜摇头,这毕竟是皇家辛秘,这些细节冯茜就不知道了。 唐师师送走冯茜,当晚,翻开书,果然看到剧情更新了。 唐师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下一章题目,“学堂时光无猜嫌,情窦初开共余生。” 在前一章结尾,书中这样形容周舜华和赵子询的学堂时光。 “此时的周舜华并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多年以后,已经成为皇后的周舜华孤独地坐在坤宁宫时,时常会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学堂时,该有多好。她是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赵子询是英姿勃勃的少年,任钰君,也依然是她最好的姐妹。她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担心明日世子又要如何刁难她,而不像现在,姐妹反目,夫妻陌路,连儿子,都和她生了嫌隙。” 唐师师哼了一声,愤愤合上书。最美好的少年时光,亲密无间的姐妹,俊朗少年故意捉弄心仪的女子…… 唐师师漠然地想,为什么,她就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用心地对待过呢?她也曾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也曾为了齐景胜去读书上学,可是,她从没有感受过,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 明明她那样努力。 唐师师合上书,不想再看下去。她明白,少年情分无可替代,一旦错过学堂的机会,以后就算唐师师争取到赵子询,也永远比周舜华和任钰君低一头。 唐师师想到这里简直咬牙切齿,今日,她本来可以成功的。 唐师师忍着气入睡,第二天坐在书房隔间时,也依然没法释然。 唐师师看着眼前厚厚一叠书,又看向刘吉,客气地问:“刘公公,请问这是……” 刘吉抄着手,不紧不慢道:“这些书都是珍贵的孤本,王爷花了许多时间搜罗来的,姑娘能看到这些书,不知道翰林院有多少大儒羡慕您呢。” 唐师师渐渐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所以,王爷让我做什么?” 刘吉笑着,说:“王爷说,既然唐姑娘的才学是后宫第一,那就越发不能辱没了姑娘的才华。这些书,姑娘最好都抄一遍,好让姑娘对文学有更深的理解。等姑娘抄完了,还有下一批,姑娘尽管放心。” 唐师师连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她努力牵了牵唇角,咬牙切齿道:“谢王爷。” 过去 过去 唐师师放下笔,都来不及揉酸痛的手腕,就急忙提裙起身,要往外走。 然而她刚出抱厦,就被刘吉拦住。 “唐姑娘。”这位公公看着在笑,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和善,“您的书还没抄完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唐师师让开身体,指向后面的桌案:“回公公,您刚刚给我的两本书,我已经全部抄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刘吉往里扫了一眼,桌案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叠纸,显然是刚写的。刘吉不动声色,说:“姑娘抄书倒快,不比外面誊书的贡生差。姑娘歇一歇可以,但是离开却不行。” 唐师师瞪大眼睛:“为何?我明明都抄完了。” “还有下一本。”刘吉含着笑,说,“是奴婢思虑不周,怠慢了姑娘。姑娘少安毋躁,奴婢这就给您取另外几本来。” 唐师师听明白了,抄书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要做的是困住她。无论唐师师抄完没有,抄了多少,他们都不会让唐师师出门。 唐师师收敛起笑,问:“小女愚钝,公公不妨给个明话。公公扣着小女,到底想做什么?” 刘吉摇头笑了笑,似有所指道:“姑娘,您刚来,还不懂伺候人的门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么能比主子走得早?” 唐师师愣住,刘吉无声地往里递了一眼,看着唐师师笑道:“姑娘,伺候人最重要的,就是眉眼灵活,动作勤快,懂得替主子分忧。” 唐师师明白了,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对刘吉福身:“小女明白了。谢公公。” “奴婢就知道姑娘是聪明人。”刘吉笑着,眉眼不动,尖声道,“唐姑娘,请吧。” 唐师师回到抱厦,很快,小厮就送来另外几本书。这回足足有一厚摞,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会闲着了。 但是这次,唐师师也不急着抄书。反正无论她写多少,都要在书房里待够一整天,那还忙活什么劲儿?不如磨磨蹭蹭混一天,等到了时间,随便抄几页应付得了。 唐师师动作不紧不慢。她现在知道了,靖王明为让她来书房伺候笔墨,其实是想把她困在这里。书房眼线重重,唐师师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世子被她迷惑了。 天地良心,唐师师真的冤枉极了。不能因为她长得好看,就对她有偏见。她才不是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分明是周舜华啊。 周舜华和赵子询全天待在一起,为什么靖王只防她,而不防周舜华? 真是没有天理。 唐师师愤愤研磨,将一笔一画勾得极重。靖王不走,书房伺候的人就不能走,唐师师同样得在抱厦里待着,连回去休息都不能。唐师师最开始还做做样子,最后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唐师师偷懒偷得光明正大,最后,更是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承钧的书房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正面五间上房打通,占地极大,里面来回隔断,连而不通,互不干扰。正房背后跨出去三间,修成了小抱厦。唐师师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面这三间抱厦。 抱厦背阴,光线暗,地方又低矮狭小,关了门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一般用作杂物间或者佛堂。唐师师睡着后没有声音,外面人来人往,竟然都忘了这里面有人。 夜晚,书房里安安静静,赵承钧看舆图看得累了,合上书休息眼睛。他阖着眼,看起来没有动作,可是脑海里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勾勒地形。 赵承钧正在想肃州要如何排兵,马上就要入秋,需得防着鞑靼人偷袭。另外安吉帖木儿最近和东察合台私下来往,也要防着北庭。 思虑间,赵承钧忽然听到书房中有呼吸声。赵承钧霎间睁眼,眼中光芒幽深,哪有丝毫困顿之色。 赵承钧沉着脸起身,不动声色往声音来处走去。他手已经按到了佩刀上,甚至心里开始排查到底是谁。安吉帖木儿派来的刺客?不,安吉帖木儿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是鞑靼人?东察合台汗国?赵承钧甚至想到了姚太后。 赵承钧停在抱厦门口,毫无预兆推开门。唐师师正睡得迷糊,朦胧间听到一声惊响,门被什么人推开了。唐师师被吓醒,一睁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那是谁,愣愣地和对方对视良久,最后,她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恢复工作了。 唐师师赶紧下跪,空拜行礼:“参见王爷。” 她说着话的时候,身体还晃了一下。她刚刚睡醒,连方向都分不清,险些摔到地上。唐师师赶紧跪端正,恭顺地低着头。 赵承钧看了她良久,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也顿了一下,幽幽说:“是您下的命令,让我在此抄书。” 赵承钧想了一会,隐约记起他随便提过一句,让唐师师抄书,抄不完不准离开。没想到,她还真的在抄。 折腾这么大阵仗,结果只是个误会,赵承钧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放松。他盯着唐师师,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唐师师不知道赵承钧到底在看什么,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莫非她睡觉的时候没注意,现在变丑了?哎呀,她刚刚趴在书上睡觉,是不是在脸上压出了印子? 唐师师偷偷抬手蹭自己的脸,赵承钧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靠近,低头去看她身后的纸墨。赵承钧走到后面后,唐师师立刻找镜子,试图看自己的脸。 “这都是你写的?” 唐师师正在偷偷整理头发,听到赵承钧的声音,先本能应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道:“王爷恕罪。回王爷的话,都是小女抄的。” 赵承钧低头看唐师师的字,看笔墨新旧程度,这些确实是一天内陆陆续续写的。她并不是装疯卖傻,而是真的睡着了。 赵承钧略微放心了些许。他拿起那叠纸翻了翻,看到一个地方,问:“你学过四书五经?” 唐师师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是。”唐师师说完后觉得奇怪,小心翼翼问:“王爷为何问这个?” 赵承钧指了指纸上的一行字,说:“这里原是《中庸》的一句话,原版抄错了一个字,你这里订正了。我就猜测,你多半是学过《中庸》的。” 唐师师意外,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没想到赵承钧仅一眼就认出来了。唐师师问:“您如何知道原版抄错了?” 赵承钧回头瞥了唐师师一眼,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唐师师莫名从中读到了嫌弃。 似乎唐师师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愚蠢。 赵承钧将她的文稿放回案上,随口道:“本王的书,本王自然读过。” 唐师师愕然良久,违心地奉承道:“王爷记性真好,小女钦佩。” 赵承钧没说话,轻轻笑了一声。显然,他对女人这些手段了若指掌,他在宫里长大,见惯了女人口蜜腹剑,为了争宠不择手段。这种奉承话,也是其中之一。 今日只是虚惊一场,赵承钧心神放松,难得多说了两句:“你竟然读过四书五经。本王倒不是贬低你,而是……你委实不像。” 唐师师从地上站起来,束手站在一侧。她听到赵承钧的话,轻笑:“王爷没看错,小女确实不是个爱书爱学问的人。我读四书,全是为了讨好未婚夫婿。” 赵承钧微微一怔:“夫婿?” “曾经的夫婿,现在已经不是了。”唐师师垂着眸子,说,“小女入宫前,曾定了门娃娃亲。对方是我母亲手帕交的孩子,从小勤奋又上进,读书极好。我为了讨好他,向他显示我与妹妹不同,才硬着头皮背完了四书。只可惜……” 唐师师没说完,但是赵承钧已经了然。后来唐师师被选为秀女,随后送入宫廷。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紫禁城,自然什么都做不得数了。 婚约不再是婚约,家族不再是家族,连父母,也不再是父母。 抱厦里光线昏黄,桌案上的灯在唐师师抄书的时候就已经熄灭了,唯有外间的灯火照入,唐师师立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中,像是细瓷一样。这毕竟是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子,赵承钧先前一直觉得唐师师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现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平静的神情,赵承钧竟然生出些许怜惜。 并非一开始,唐师师就是这样功利的性子。她也曾有过柔软的少女情怀,她也曾怦然心动,读世交家的哥哥读过的书,走他走过的路,只为了和他近一点。只可惜造化弄人,最终,她却被逼到了这一步。 她亦是局中人,万般不由己。被选入宫,被送到封地,被献给靖王,这一切都不是她能选择的。她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罢了。 赵承钧口气渐渐和缓下来,说:“如果你喜欢他,等再过两年,本王可以提前放你出府。” 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后,就可以放出宫,自行婚配。唐师师虽然不是宫女,但已经被送给靖王,若是靖王首肯,提前一两年放唐师师出去,完全是一句话的事。 唐师师听到后,安静站着,忽然轻轻一笑:“谢王爷。不过不必了,他已经另娶佳人。” 赵承钧怔松,就听到唐师师继续说:“是我妹妹。” 赵承钧意外地睁了下眼睛,随即皱眉:“荒谬。你父母竟然允许这种事情?” “为什么不呢?”唐师师依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女儿千娇万宠养到大,不就是为了笼络个好女婿吗?一个女儿进宫赌运气,另一个女儿嫁到世交家里巩固人脉,若是运气好,日后就能多一个当官的女婿。这种无本万利的买卖,哪个商人会错过?” 唐师师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述说自己的过去,赵承钧无言以对。两人静默片刻,赵承钧问:“那你母亲呢?” 唯有正妻才能被成为“母亲”,听唐师师的语气,她的生母应当是嫡妻才是。她的父亲商人本色,利益熏心,那她的母亲就不管管吗? “母亲?”提起母亲,唐师师眼睛失神了片刻,一别三年,她已经很久没有忆起林婉兮了。唐师师很快回神,继续恭顺地低着头,说:“我娘软弱,以京城贵妇们的眼光来看,她大概是很没用的。她抗争过,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就自请入宫了。” 赵承钧不了解唐家的情况,他也不想了解,但是仅听这些话,他大概能猜到唐师师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四周都是豺狼,难怪她长成了这种性格。 赵承钧不好说什么,他见唐师师拿起笔,想要继续抄写,说道:“不必抄了,你可以回去了。” “可刘公公说……” “他若是问起,你就说这是本王吩咐的。” 唐师师敛衽行礼:“是,谢王爷。” 赵承钧说完,没有再管唐师师,直接转身回书房。唐师师半蹲在地上,等赵承钧完全走远后,才起身,随便整理了一下桌案上的笔墨,就旋身出门。 唐师师本以为赵承钧放她回去就已经是难得的体恤,没想到出门后,一个丫鬟提着灯对她行礼,温声道:“唐姑娘好。奴婢奉王爷之命,送唐姑娘回屋。” 唐师师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回头看,书房的灯还亮着,看样子还要持续很久,他身为王爷,却比手下的臣子还勤勉。 唐师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她对丫鬟微微颔首,道:“有劳。” “姑娘请。” 时间已经很晚了,王府里树木又多,路上黑漆漆的,颇有些吓人。丫鬟只提了一盏灯,如黄豆一般,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在回廊拐弯时,对面的人没留意这边的动静,直接冲到了她们身上。 唐师师被什么人撞了一下,险些摔倒。对方扶住唐师师,低头道了句不是,就飞快跑远了。提灯的丫鬟气得大骂:“这是谁呀,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唐师师拦住丫鬟,说:“罢了,天色晚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丫鬟低头应诺。等回到院子后,院里的下人听到唐师师回来,连忙跑出来迎接。唐师师快步进屋,她给提灯丫鬟发了赏钱,随便交代了两句,就打发下人们离开。 等众人走后,唐师师走到内室,张开手心,里面赫然放着一张纸条。 试探 试探 唐师师盯着手心,她看了很久,慢慢打开了它。 字条上只写了短短一句话:“伺机而动,找机会看他的往来书信。” 这里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唐师师将纸条卷起来,递到烛火边,亲眼看着墨色的字化为灰烬。姚太后在靖王府埋了人是必然的事情,不过看起来,姚太后的人手并没有渗透到前院。 毕竟姚太后是个深闺妇人,即使贵为太后,势力也在内侍、奴婢中,军务等事更是完全插不上手。姚太后想让靖王守着西北,但是她又不放心靖王,便想出个利用女人刺探消息的昏招。 或许不该说这是昏招,万一世上真有这样的女人,能让靖王明知道是细作都忍不住沉迷呢?唐师师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但是显然,这个人不会是她。 唐师师只是想当个太后,安享太平而已,姚太后和靖王的恩怨,与唐师师何干呢?他们斗他们的,唐师师要奔自己的前程。 至于姚太后那里,随便应付应付得了吧。 唐师师早出晚归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渐渐的,她已经习惯了大清早去书房点卯,然后在抱厦里度过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的一天,等到天黑了,她再也翻不出风浪了,就可以收工回家。除了第一天,其余几次,唐师师再没有见过靖王。 她这边的日子非常安静,颇有些与世无争的意味。然而剧情里,男主和女主的进度推得飞快。唐师师每天晚上回家,就能看到厚厚一叠新增剧情,有时候,一天甚至能更新好几章。 其中大部分都是日常,比如今日见了什么人,和世子说了什么话,夫子布置了什么样的策论等等。有时候,世子还会问问周舜华和任钰君的想法,任钰君木讷不敢言,周舜华却能屡屡提出新奇见解。 赵子询对两个女人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变化,虽然在唐师师看来,从一开始,赵子询的立场就是偏的。赵子询添人本就是冲着周舜华来的,任钰君不过是顺带,然而在任钰君看来,事情恐怕是另一个模样。 任钰君只知道,她和周舜华同时去伺候世子,周舜华会做的事情,任钰君同样不差。明明最开始是三个人,赵子询却渐渐爱上了周舜华。 真可怜,唐师师翻过一页,幽幽在心中接道,任钰君和周舜华姐妹反目实在太可惜了,既然这样,所有的恶果就让唐师师来承担吧。 只要唐师师抢走赵子询的宠爱,让周舜华和任钰君都无宠,那不就公平了? 她可真是个善良的天才。 唐师师翻着自己错过了哪些剧情,明明痛的心梗,却还要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一点点小事,不影响大局。她翻到最新的一部分,眼尖发现下一章标题是“风花雪月雨连天,温酒论雨共此时。” 唐师师前后翻了翻,发现再后续的标题里,还出现了“雨”这个情节。唐师师沉吟,陷入思索。 一次是巧合,但是屡次三番出现“雨”,是不是说明,至少有一场男女主的定情戏,出现在雨天?唐师师抬头朝窗外看去,起风了,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 难道,是明天? 清早,杜鹃端着水盆从外面进来,她一边搓胳膊,一边抱怨:“真烦人,又下雨了。雨天干什么都不方便。” 杜鹃嘴上说话,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耽搁。她调好了热水,一回头,见唐师师站在窗边,正失神地望着外面。 杜鹃不明所以,语气不由变低了:“姑娘,您在看什么?” 唐师师喃喃:“下雨了。” “是的呢。”杜鹃絮絮接道,“昨天半夜突然下起雨来,今天早上都没停,怪冷的。姑娘您今日出门记得带披风,您回来的晚,可别被风吹着了。” 杜鹃说着进去取披风,唐师师接过衣服,心神依然飞在外面。 今日,她必须、一定要去盯着周舜华和赵子询。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书房,唐师师在门口卸下披风,侍女立刻上前接过唐师师的雨具。唐师师露出里面的轻便衣服,穿了软底鞋,进入房内。 她问:“王爷今日在吗?” 丫鬟指了指里间,摇摇头,不敢再说。唐师师了然,笑着称谢:“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唐师师进入抱厦,开始一整日的誊抄。今天不光唐师师心神不属,外面似乎也并不平静。 一上午的功夫,书房进进出出,来了好几拨人。唐师师一直注意着外面,她发现书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去,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唐师师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悄悄推开一条缝。她看了一会,闪身出来。 书房里空空荡荡,连伺候的人也不见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唐师师拎起披风,快速系到自己身上。她撑伞时,忽然意识到,靖王的书房门是开着的。 她回头,透过一重重隔断,头一次看到赵承钧办公所在的东梢间。这间书房和它的主人一样,尊贵妥帖,书架上整整齐齐罗列着卷册,紫檀马蹄足桌案上,甚至还堆放着没整理好的信函。 唐师师只看了一眼,就坦然收回视线。靖王的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急着去赶剧情,没时间管闲事。 唐师师撑开伞,快步跑入茫茫雨幕中。 今日的雨下得极大,风中裹挟着雨丝,唐师师的裙角很快就被打湿了。唐师师拢了拢披风,抓住一个过道的丫鬟,问:“王爷让我送东西给世子,世子现在在何处?” 丫鬟不做怀疑,指向一个方向:“世子在湖心亭。” 唐师师道了句谢,快步跑向湖心亭。西北干燥,但靖王不知道从哪里引入一汪活水,并在湖心修建了一间亭子。湖心亭携美赏雨,赵子询倒是好兴致。 此刻,湖心亭四面垂着竹帘,亭角甚至放着一个小火炉,驱散水面上的寒气。赵子询坐在酒炉前,熟练地温酒,他看了看身后的人,招手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们也不必拘束了。坐下陪我喝两杯吧。” 任钰君性情一板一眼,本能道:“世子,这样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你年纪轻轻,怎么像个老学究一样,满口规矩。”赵子询轻嗤,道,“平时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也就罢了,今日难得景致好,勿要扫兴。” 任钰君抿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任钰君愣怔间,周舜华上前一步,闲适自如地坐在赵子询对面:“多谢世子。世子,这可是桑落酒?” 赵子询微微挑眉,道:“你竟然懂酒?” “说不得懂酒,我小时在外祖家住,外祖父爱酒,我跟着学过一二而已。” 任钰君慢慢坐在周舜华身侧,听着赵子询和周舜华谈天说地,从品酒说到酿酒,又说到童年趣事。任钰君对酒一无所知,连插话都插不进去。 任钰君垂下眼睛,心中蒙起阴霾。赵子询虽然是世子,但童年在民间长大,并不喜欢王府、宫城那套做派,他更喜欢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周舜华这种清高、孤傲,略有些离经叛道的性情,更容易讨赵子询欢心。 任钰君就明显感觉到,相比于时刻劝世子用功的她,世子更喜欢周舜华。 耳边谈笑声不断,任钰君垂着眼,看不清眸中神色。周舜华说完自己童年爬树的经历后,赵子询哈哈大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如今看着静美姝丽,谁知道小时候,竟然如此淘气。我七岁时也爬过树,还被父亲……” 赵子询的声音戛然而止,周舜华正等着后话,见赵子询停下,下意识问:“世子,怎么了?” 赵子询很快恢复淡然,摇头道:“无事。”这个话题却不肯再说了。 周舜华不明所以,识趣地换了话题。周舜华没反应过来,任钰君却一下子明白了。 周舜华家世优越,从小受宠,连去外祖家也敢爬树捣乱,她自然不会懂,高门大院里那些微妙又细碎的自卑自傲。 但是任钰君懂,所以她马上就察觉了赵子询的失态。一个真正在王府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爬树这种爱好?赵子询八岁被靖王收养,在八岁之前,赵子询也和平民孩子一样,爬树、刨地、在泥里打滚,他口中的父亲,也并不是靖王。 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徐经。 赵子询被靖王收养后,才真正见识到富贵人家如何生活。原来,徐家过年时才舍得穿的布衣,在王府里,是最低等的粗使婆子都嫌弃的粗布;原来,富人家从来不需要劳作,靖王身边一个三等婢女,手都比赵子询的母亲细嫩。 而靖王,那位出身尊贵,身上流着皇家血脉,拥有脚下整块土地的人,更是赵子询想都不敢想的存在。西北这块土地,甚至他们这些土地上的人,都是靖王的财产。 是的,财产。 赵子询改姓赵后,再没有提过曾经的生活。仿佛他一出生就生活在靖王府,那些价值千金的酒器、茶具、古玩,他从小就习惯了。要不是今日和周舜华谈得起兴,赵子询忘乎所以脱口而出,他本来不会提到另一个父亲的。 任钰君敛下眼睑,头一次找到自己比周舜华占优势的地方。赵子询失口说出“父亲”后,虽然马上就掩饰下来,但心神还是乱了。他喝酒的兴致顿时消弭,也没心思再和周舜华谈论,周舜华努力找话题,场子还是渐渐冷下来。 三个人相对而坐,气氛逐渐尴尬。周舜华正要找机会告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三人一起回头,看到一个女子撑着伞从湖面而来。大雨茫茫,她像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走近后,唐师师自然而然地让侍女收了伞,为她解开披风,一切顺畅的像是理应如此,她生来就该被十来个奴仆侍奉。 唐师师虽然撑了伞,但一路上不免被雨水打湿。她发髻微微沾上水气,几缕碎发贴在脸颊,凌乱中更生艳色。 赵子询不知不觉坐直了。他打量着唐师师,慢慢皱眉:“你来做什么?” 唐师师一路半跑着赶过来,此刻气息微喘,不知道有没有赶上剧情。唐师师深吸了口气,走到亭子中,端端正正给赵子询行礼:“给世子请安。回世子,我奉王爷之名,来给您传话。” 赵子询听到靖王,表情倏地一变:“父亲有话吩咐?” · 书房,赵承钧踱步到桌前,随便翻了翻桌上的信件。 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么好的机会,唐师师竟然忍住了? 赵承钧问:“她呢?” 不必吩咐,刘吉已然知道赵承钧问的是谁:“回王爷,您出去不久,唐姑娘就冒雨跑出去了。听丫鬟回报,她在湖心亭。” “这么大的雨,她去湖边做什么?” 刘吉有些尴尬,低声说:“世子今日散学早,在湖心温酒赏雨。” 赵承钧明白了。他手指弹了弹信件,随手扔到角落:“姚太后竟然指望她当细作,也真是异想天开。她唯利是图,谁更有利她就投靠谁,这种人最不能信了。这些年,姚太后看人的眼光是越发左了。” 刘吉道:“他们自然不及王爷明察秋毫,运筹帷幄。” 刘吉奉承的太明显,赵承钧没有理会,而是突然道:“备伞,我们也去花园看看。” 露馅 露馅 风从湖上掠过,将雨丝带入湖心亭,颇有些凉意。唐师师默默拉了拉衣袖,面不改色说:“没错。今日许多人来找王爷,王爷腾不出空来,就让我给世子带几句话。” 赵子询的表情明显紧绷起来:“父亲说了什么?” 唐师师眼睛扫过赵子询身后的人,周舜华和任钰君也紧张起来。唐师师却不肯痛快说,她扫了周舜华好几眼,露出一副为难之色:“这……靖王单独交代给世子的,传给其他人,恐怕不妥。” 赵子询侧头看了看,说:“你们两人回去吧,今日不用伺候了。” 周舜华和任钰君都瞪大眼睛,两人一齐对唐师师露出愤懑之色。 唐师师果真心机深沉,周舜华十分怀疑,唐师师是故意的,唐师师特意支开她们,然后自己和世子独处。然而周舜华空有怀疑,却没法说出来。唐师师是来替靖王传话的,周舜华敢质疑靖王吗? 她不敢。就算赵子询同样觉得不对,也不敢明着怠慢靖王的命令。周舜华和任钰君不情不愿往外走,经过唐师师时,任钰君没忍住,狠狠瞪了唐师师一眼。 唐师师感觉到了,微微侧过脸,对着任钰君勾唇一笑,美艳逼人。 赵承钧站在高处,他手指在栏杆上叩了叩,问身后的人:“放着书房那么多的机密文件不看,却跑来这里排挤赵子询的婢女。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刘吉为难,他就是知道,他也不敢说啊。 刘吉干笑着,说:“唐姑娘心有乾坤,不同寻常,老奴不知。” 赵承钧听到笑了,不紧不慢道:“心有乾坤未必,心有蛇象倒是真的。走吧,我们也下去看看。” 唐师师亲眼看着周舜华和任钰君满脸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按照她的话离开。唐师师志满意得,微微扬起下巴,等着手下败将退场,给她和赵子询腾场子。 唐师师是一个很积极的人,既然她是恶毒女配,在书里没有和男主单独相处的机会,那么没关系,没有机会,她来创造机会。 她一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唐师师相信剧情还没有开始。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事情,只要她把女主和女配赶走,那女主的戏份,不就归她了吗。 唐师师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简直天生是当太后的料。她巴不得周舜华和任钰君快点走远,可是身后的脚步声没走多久,就停下了。唐师师不耐烦,回头催促道:“还不快走,你们连王爷的话也不听了?” 唐师师说完,瞳孔慢慢放大:“王爷?” 众多扈从将湖心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刘吉殷勤地为前面的人撑着伞,在刘吉身后,又有小太监给刘吉撑伞。明明有这么多人,可是湖面上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雨打在湖面上的声音。 赵承钧站在众人之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听到唐师师的话,赵承钧微微笑了:“哦,我的话?” 身后赵子询躬身,给赵承钧行礼:“父亲。” 唐师师不住在心里骂赵子询这个小瘪三,唐师师背对着走道,看不到后面的动静,可是赵子询站在她对面,绝对看到了靖王。他明明知道靖王来了,却不提醒,任由唐师师造作。 唐师师心里冷汗直流,但还是要端出宠辱不惊、一切尽在掌握的范儿,不慌不忙地给赵承钧行礼:“参见王爷。” 赵承钧走入湖心亭,身后的侍从一拥而入,迅速又整齐地撤下杯盏,重新布置座椅。刘吉要将酒炉撤下,赵承钧抬手,说:“不必了,留下吧。” 刘吉飞快瞥了赵子询一眼,弯腰应诺。赵承钧坐在赵子询刚才的座位上,拿起酒杯,转了一圈,慢慢抬眼看向几人。 唐师师立刻往旁边退了一步,说:“禀王爷,这是世子和他的婢女温的酒,小女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赵子询忍无可忍,冷着脸瞥向唐师师。这个女子出尔反尔,简直毫无底线,刚刚才故意赶走周舜华,现在靖王一来,她就立刻撇清界限,当着赵子询的面甩黑锅。 赵子询脸色不好,赵承钧笑了一下,放下酒杯,说:“赵子询又不是小孩子,喝酒不是大事,用不着避讳。不过桑落酒还是河东最好,下次,我让蒲州知府送来。” 赵子询大大松了口气,脸色也轻松下来,拱手道:“多谢父亲。” 赵子询轻松,唐师师就有点笑不出来了。靖王的心思委实难猜,刚才她以为靖王要治罪,所以忙不迭撇清自己,没想到,靖王严加管束世子学业,却并不管喝酒。 早说嘛,早说靖王不怪罪,唐师师何至于跳出来?现在好了,她又把男主得罪了。 赵承钧淡淡扫了一眼,马上就看出来唐师师虽然低着头,但是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很明显又在想骗人的招数。都到这个程度了,还不肯安生,赵承钧也不知道该说她坚持,还是该说她愚蠢。 赵子询放松之后,也敢问些其他事情:“父亲,听说您今日很忙?” 赵承钧不动声色,反问道:“何出此问?” “唐师师说,您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托她来给儿臣传话。不知,父亲有什么话要交待儿臣?” 唐师师听到前一句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然而当着靖王的面,她根本没法阻拦。她眼睁睁看着赵子询捅穿了她的谎言,赵承钧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唐师师膝盖一软,险些当场跪下。 完了,她此命休矣。 赵承钧都气笑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还是低估唐师师了。他以为唐师师只是耍耍心机,不承想,她连他的话也敢假传。 赵承钧不言语,定定看着唐师师。唐师师顶着靖王的视线,头越来越低,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地缝里。赵子询察觉气氛不对,看了看靖王,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唐师师。 在唐师师忍不住要跪下请罪的时候,赵承钧开口了。他语气淡淡,仿佛真的有这回事般,说:“你前日策论写得不妥。治下之术,不是那样解的。” “为何?”赵子询看来非常意外,语气也激动起来,“那是儿臣得意之作,夫子也说写的极好,工整华丽,进退合宜……” “与文辞无关,是格局。”赵承钧声音不高,可是字字都有千钧之力,顿时截住了赵子询的话,“为上者,要用人,更要能容人。你通篇都在写如何驭下,如何用权术使两臣相斗,却疏忽了最基本的事情。” 赵承钧站起身,他比赵子询高,身材也属于成年男子,肩膀宽阔,笔挺修长。当他站在赵子询面前,从身材长相到仪态气势,全部碾压赵子询。 赵承钧停在赵子询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道:“帝王权术,并非因为权术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使用者是个帝王。权术没有错,但是只会权术,那就是舍本逐末,失了上位者的气度。” 赵承钧说完,没有理会赵子询,大步走向亭外。刘吉连忙给赵承钧撑伞,唐师师偷偷觑了眼赵子询,麻溜地跟上赵承钧。 唐师师不知道私底下赵承钧和赵子询如何相处,不过以她这几次的观察,赵承钧真的是一个极其严厉的父亲。与其说父亲,不如说是教养者。 他看赵子询的目光,根本不是注视儿子,而是注视一个继任人。难怪赵子询怕他,唐师师在旁边听着,也大气不敢喘。更糟糕的是,寻常人家父亲训儿子,就算儿子再气馁,也好歹知道自己是亲生的,父亲不会真的放弃他。但是在靖王府,却不是这样的。 唐师师替赵子询唏嘘,有这样一位养父,实在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唐师师很快就没有心思怜悯别人了,赵承钧走回书房,什么话也没说,掀衣坐到桌案后。 唐师师二话不说,直接跪下,表情泫然欲泣:“王爷,您听我解释。” 她一副要哭了的表情,可是眼睛却在飞快转动,就差明说你听我狡辩。赵承钧好整以暇,道:“说吧。” “嗯……我,我其实是为了关心世子。”唐师师飞快组织着语言,“您每天这么忙,世子却游山玩水,谈情说爱。今日下雨,他不想着这场大雨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却带着两个婢女去温酒,这成何体统?小女看不过去,就想假借王爷之名,提醒世子一二。” 赵承钧听着,慢慢露出笑意。难为她了,编的还有模有样。赵承钧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送你来靖王府委实是屈才,你这等罗织才能,真该留在诏狱,锦衣卫又添一员鹰爪。” 唐师师勉强笑着:“王爷说笑,我不过一名弱女子,哪敢和厂卫大人相提并论。” 赵承钧放下茶,慢悠悠转着,看里面茶叶上下沉浮:“为何?” 唐师师不敢随意接话,小心翼翼问:“王爷指的是什么?” 赵承钧本来想问唐师师为何格外关注赵子询,但是即将出口时,赵承钧觉得这种话有失身份,就换了个问法:“你为何格外敌视赵子询身边的那两个婢女,好像叫周舜华和任钰君?” 唐师师吃惊地捂了下嘴,十分震惊:“王爷,你怎么知道她们两人的名字?” 赵承钧眉梢跳了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反过来问他的。赵承钧笑着,说:“你在指使本王?上一个教本王做事的,还是世宗陛下。” “不敢。”唐师师立刻低头,将手背贴在额头上,行礼道,“小女逾越,请王爷恕罪。王爷误会了,小女并没有敌视周舜华,只是男女五岁不同席,她们成天缠着世子,恐不利于世子进学。” 唐师师说的一本正经,她想要观察赵承钧的表情,但是又不敢抬头。赵承钧端坐上首,手里缓慢转着茶盏,不置可否。 赵承钧怎么可能看不出唐师师在撒谎,赵承钧在宫廷长大,这些明争暗斗、争宠固宠的戏码,可能赵承钧比唐师师更熟。 他的生母,恭烈贵妃郭氏,便是宫斗的胜利者,权斗的牺牲者。唐师师这些手段放在曾经的郭贵妃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赵承钧只是有些意外,看不出来,唐师师居然是个为爱痴狂的人。唐师师的前未婚夫是个谦和俊俏、书卷气很浓的少年人,某种意义上,赵子询也是这样的。 这大概,是唐师师喜欢的类型吧。论理儿子的事情,赵承钧这个做父亲的不该管,但是,谁都可以,唐师师不行。 “唐师师。”赵承钧突然开口,说道,“我已经为赵子询看好了正妻人选,世子妃,不会是你们中任何一人。” 选妃 选妃 八月,天清气爽,草木深深,一大早,靖王府就热闹起来。 从巳时起,靖王府的侧门就没有安静过,马车一辆接一辆驶入二门,盛装打扮的太太们下车,见了熟识的夫人各个笑容满面,热情地握着手寒暄。年轻漂亮的闺秀们跟在母亲身后,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一眼望去,鲜妍如花。 当真是姹紫嫣红,花钿如雨。在场的人无论是夫人太太还是闺秀小姐,每个都心知肚明,今日非比寻常,靖王举办的这场宴会名为赏花宴,实则,是在给世子挑选正妃。 能和靖王做亲家,多少人求之不得,整个西平府都轰动起来。各家的太太们更是卯足劲儿,将自己女儿打扮到头发丝都是精致的,誓要在众女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已经有不少夫人到场了,花园里热闹非凡,美人如云。唐师师等人作为太后送来的门面,这种场合亦要出席。 唐师师坐在亭子中,看着树丛后闺秀小姐们娇声笑语,拿了团扇扑蝶。冯茜从外面走近,咳了一声,轻手轻脚坐到唐师师身边:“唐姐姐,其他人都在外面赏花呢,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唐师师静静瞥了冯茜一眼,说:“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腿。你呢,你怎么不去和她们玩乐?” “我这个身体,走得快两步就喘,哪能去和人玩乐?平白扫兴罢了。”冯茜拿帕子掩着嘴,轻声咳了咳,一双细长的眼睛慢慢望向唐师师,“唐姐姐,听说今日,这个赏花宴另有乾坤?” 唐师师就知道冯茜有盘算,她笑了笑,不接冯茜的话:“靖王英明神武,王爷设宴,自然大有乾坤。” 冯茜垂下眼睛,用帕子压了压唇角,慢条斯理说:“我倒是听说,王爷有意给世子选妃,这个赏花宴便是用来相看世子妃的。想来,等这个宴会结束后,我们就要多几位主子了。” 来客这么多,世子妃却只有一位,不乏有人是奔着侧妃来的。只要能和靖王攀上关系,即便是世子侧妃也值。 唐师师早就知道以她们的来历,不可能成为赵子询的正妻。即便是周舜华,都是先成为无名无分的通房,然后一步步斗倒其他女人,凭借赵子询的宠爱立足,最后熬死正妻,借子上位。赵子询那样宠爱周舜华,在登基称帝后,一样立曾经的世子妃为皇后,周舜华只封了个淑妃。周舜华在其他女人手下当了二十多年的妾,直到皇后病死了,她才终于等来出头的机会。 讽刺的是,在周舜华成为皇后之后,一样步了老对头的后尘。周舜华也失宠了,后宫不断有年轻美丽的新人冒出来,周舜华只有在节庆宴席上才能看到赵子询。曾经她那样受宠,到了后来,亦不过是一个无趣死板的坤宁宫符号。 唐师师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胜者为王,中间的过程根本不重要。但是等真到了这一天,唐师师发现她还是膈应的。 唐师师知道这样想很矫情,她想要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太后,就不能执着于名分、道德这些东西。可是唐师师就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做了妾,然后利用自己的美色争宠,那岂不是和苏氏对她们母女做的事情一模一样? 唐师师一时半会还调整不好心态,因为这个缘故,唐师师此刻看着赵子询的选妃宴,委实兴致寥寥。她知道靖王的意思,靖王不希望赵子询和宫城送来的美人搅和在一起,无论她,还是周舜华、任钰君,都不行。这次宴会,就是给她们几人的警告。 唐师师无声叹气,那次下雨,她本来不会露馅的。冒充靖王虽然冒险,可是她只要说些勉励、提醒等冠冕堂皇的话,赵子询心生感动,只会越发尽心读书,根本不会去和靖王求证。这样一来,唐师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隐没了。她只是没想到,靖王会突然出现。 唐师师虽然马上把锅甩了出去,但是靖王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靖王并没有追究。 唐师师不懂,但是成功捡了条命回来,她何必刨根问底。 唐师师和冯茜在树丛后面坐着,有几只蝴蝶飞到她们这里来。几个闺秀追着蝴蝶跑进树丛,看到唐师师两人,怔住了。 “你们是……” 唐师师起身,不紧不慢行了个万福礼:“我是唐师师,自宫城来。” 冯茜站到唐师师身后,跟着行万福。几位闺秀面面相觑,赶紧回礼:“原来是宫里的人,失礼。我们不知道两位姑姑坐在这里,吵到了姑姑,请姑姑恕罪。” 唐师师听到这个称呼就知道她们误会了。唐师师笑了笑,说:“我并非管教姑姑,只不过是太后娘娘送来侍奉靖王的奴婢罢了,几位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不是姑姑?闺秀们怔了一下,突然想到前两天,宫城送了一队美人给靖王,想来就是这几位了。 几人小心对视,再一次上前行礼:“惊扰两位美人,是我等失礼。小女名卢雨霏,父亲任按察使,这是家妹卢雨霁。惊扰两位,小女十分对不住。” 唐师师一听就有谱了,按察使总领一省刑名,按察使家的小姐,多半是这次世子妃的强力竞争者吧。 唐师师不动声色地打量卢雨霏,这位卢小姐穿着白罗花鸟马面裙,上面罩淡黄色对襟长衫,头发上簪着银鎏金蝶穿花挑心,周围环绕同样质地的簪钗,一看就是为了今日的场合特意准备的头面。卢雨霏在王府都敢追着蝴蝶到处跑,可想而知在家中极为受宠,遇到唐师师和冯茜后,先是吃惊,等得知她们两人身份后立刻自我介绍,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可见母亲对她的教养也很好。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既有身份,又有头脑的官家小姐。唐师师打量完卢雨霏后,捎带看了眼她身边的妹妹。只一眼,唐师师就知道这个女孩是庶出,衣服首饰全部比卢雨霏低一个档次,连气质也有种说不出的阴沉。 她的眼神很灵,相貌甚至比卢雨霏更好,但她看人时总低着头,不敢和人对视,这些细节立刻将她的形象大打折扣。至于另一个闺秀缩在最后面,多半是卢家姐妹的跟班,唐师师只扫了一眼就不再关注。 唐师师打量卢家姐妹时,对面人也在打量她。卢雨霏心生惊讶,她早就听母亲说过,京城送了一队美人给靖王,各个国色天香,音容俱佳。卢雨霏本来是不信的,她身边的官家小姐长相都不差,上了妆容,根本没有丑人。大家同为女子,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就算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直到卢雨霏见了唐师师,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她坐井观天,觉得天下美人千篇一律,看得多了根本差不了多少,谁想,这只是因为她还没有见过顶尖美人。 真正的美人,只一眼就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卢雨霏惊讶归惊讶,但是并不嫉妒。因为,她是来参选世子妃的,宫廷美人多么惊艳,与她何干? 卢雨霏反而想和唐师师打好关系,虽然这些人不是她正经婆母,但毕竟是王爷的女人,卢雨霏还是得小心奉承着。今日第一次见面,卢雨霏非常积极,想和唐师师结个善缘。 唐师师察觉到了,心中讽刺一笑。卢雨霏现在不明实情,故而努力地对她们释放善意。如果卢雨霏真成了世子妃,等过门后,不知道卢雨霏还能不能笑出来。 卢雨霏热情道:“久闻金陵水土养人,可惜小女生在西平,未曾得见。今日见了两位美人,才知传言不虚。” 唐师师笑了笑,说:“卢小姐过誉,我等蒲柳之姿,愧不敢当。” “唐美人这话折煞人等。”卢雨霏立刻说道,“你这等品貌都是蒲柳之姿,那天下其他女子可怎么活?” 卢雨霏说话间,背后树丛拂动,一个穿着浅蓝色烟罗裙的女子分开柳条走出来,人都没到,声音就率先来了:“天下其他女子怎么就不能活了,你这是夸谁呢?” 卢雨霏回头,看到来人,又惊又喜:“云初,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这位女子眉眼纤细,身姿风流,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柔弱,“莫非靖王府,只许你这个卢家大小姐来,却不许我这个破落户来?” “云初,别开玩笑了。”卢雨霏拉住奚云初的手臂,将她拽到唐师师跟前,献宝般介绍道,“这是奚云初,一张嘴惯会奚落人。云初,这是宫里来的美人,这位是唐美人,这位是冯美人。” 奚云初本来若有若无地笑着,听到唐师师是宫里来的,笑容微敛。她端正起来,仔细打量了唐师师一眼,脸上表情倏地变差了:“原来是宫里来的金贵人,人家各个沉鱼落雁,貌比姮娥,你拉我过来出丑做什么。” 卢雨霏本是好意,没想到奚云初突然翻脸。卢雨霏尴尬起来,飞快瞥了唐师师一眼,暗暗拉奚云初的手:“奚云初,你干什么,这是伺候靖王殿下的人。” 唐师师轻轻挑眉,大概是女人的天赋,奚云初才一开口,唐师师就感觉到,奚云初对她有敌意。 为什么?奚云初就算再受宠也只是个官家小姐,怎么敢一开口就得罪靖王府的女眷?等等,她姓奚…… 唐师师恍然想起,冯茜曾和她说过,靖王定了两任未婚妻,一任是奚家的嫡长女,只可惜未过门就死了,另一任是李将军的孙女,同样在婚前出了意外。 唐师师重新打量奚云初,奚云初眉眼细长,颇有风情,如果有姐妹,想来长相也不会差。再结合奚云初的年龄,莫非,她就是靖王第一任未婚妻的妹妹? 唐师师越想越有可能。但是,奚云初的姐姐去世和唐师师又没关系,奚云初对唐师师撒什么气? 唐师师简直莫名其妙。她冷着脸,正想说什么,花园另一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唐师师。” 唐师师回头,见周舜华站在石子路上,遥遥看着她们:“你们怎么在这里,彤秀姑姑找了你们很久,快回来吧。” 是彤秀姑姑,唐师师和冯茜都动起来,唐师师止住要说的话,对着几个闺秀淡淡点头:“另有要事,先失陪了,见谅。” 卢雨霏赶快让开,摆手道:“不敢,是我们耽误了美人时间,该我说对不住才是。” 唐师师随口客套了一句,就和冯茜走了。周舜华站在石路上等她们,眼风一扫,就看到了卢雨霏。等唐师师走近后,周舜华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等那三人走远后,卢雨霏才压低声音,对伙伴们说道:“原来这就是太后娘娘送来的美人。不愧是宫廷培养出来的,果真美貌绝伦,万里挑一。尤其是那位唐美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人物。” 卢雨霁和另一位闺秀深有同感,奚云初在一旁听着,轻轻嗤了一声。 石道上,唐师师三人也在说话。唐师师心情不好,就一定要让其他人心情更不好。唐师师凑近周舜华,故意说:“周姐姐,你看到那位穿鹅黄色长衫的小姐了吗?据说,这位便是世子妃人选呢。” 周舜华沉着脸,并不搭理唐师师。唐师师被冷落也不恼,她自唱自和,继续道:“那位小姐是按察使家的嫡女,有才有貌,家世不俗,听她谈吐,见解也和普通女子不一样。世子最喜欢才女了,若是世子真和卢姑娘喜结连理,两人恐怕有说不完的话。” “够了。”周舜华冷冰冰瞟了唐师师一眼,道,“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卢姑娘是客,岂容你背后编排?” “这又不是我说的。”唐师师含着笑,看着周舜华慢慢说道,“王府中人都这样说,显然,这是王爷的意思。这位卢姑娘看着是个和善的性子,想来日后不会苛待下人。这是好事,你在世子身边伺候,有一个和善的主母,你应当高兴才对啊!” 周舜华努力控制,才能忍住不失态。她这段日子和赵子询朝夕相处,赵子询不拿她当下人,周舜华便也真的觉得他们是平等的。直到这次宴会,靖王公开给赵子询挑选世子妃,周舜华才被当头棒喝。 原来,他们并不是平等的。她根本不能嫁给赵子询当正妻,她只是个婢女。 唐师师在周舜华的痛处戳了好几刀,如愿看到周舜华脸色大变。唐师师心满意足,周舜华冷着脸,说:“你得意什么,你亦不过是个婢女。” 唐师师点头:“我知道啊。” “王府迟早会有女主人,到时候,内院一切都要交由女主子调令,包括你。” “我也知道。”唐师师抚了抚头发,慢悠悠说,“我从刚入府时就明白了。难道,你现在才意识到吗?” 周舜华气结,气得说不出话来。冯茜悄悄觑着这两人,低咳了一声,提醒道:“唐姐姐,周姐姐,花厅到了。” 彤秀看到她们,已经走了出来。唐师师和周舜华一起闭嘴,上前给彤秀见礼:“姑姑好。” “你们来了。”彤秀不动声色扫了唐师师一眼,说,“王爷和郑老夫人在里面说话,你们小心伺候。” “是。” 花厅里,另外七个人已经在了,像串展览品一样陈列在侧。看到她们进来,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来,尤其是唐师师,被所有人怀疑地盯着。 唐师师装作不知,理所当然地站到首位。多宝阁后,赵承钧正在和人说话,他对面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夫人,这位老夫人看起来年纪不小,可是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想来这便是郑老夫人。罗汉床旁边摆着一张梨花木椅,上面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看眉眼,和奚云初很是类似。 唐师师生出个大胆的猜测,莫非,这是奚云初的母亲,靖王的前前任岳母? 婚约 婚约 说岳母也不太妥当,毕竟靖王和奚家小姐并非完婚。但是,看靖王的态度,他对这位奚夫人很是礼遇。 唐师师胡思乱想期间,赵承钧已经说完了话。郑老夫人爽朗笑道:“王爷托老身做这些事是看得起老身,王爷放心,老身必拿出全副身家,好生为世子相看,一定给靖王府挑个妥帖的世子妃。” “多谢郑夫人。”赵承钧声音淡淡的,道,“不瞒您说,我心中已有人选,卢家大小姐就很好。” “王爷是说卢雨霏?”郑老夫人想了想,点头道,“不错,那个丫头聪明伶俐,极为好强,性子比寻常女子英气。她来做世子妃,倒也撑得起来。”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今日有劳夫人掌眼。等一会开席,劳烦老夫人找个清净之地,代我探探卢太太口风。若是卢太太应允,等过几日,本王必亲自登门,为赵子询提亲。” 郑老夫人了然,笑道:“老身明白。王爷有心了。” 唐师师也明白了,她猜的没错,卢雨霏果然是世子妃。她挑眉,用眼角瞥了周舜华一眼。 周舜华低着头,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也是,有好感的少年要娶正妻了,天底下恐怕没人能笑着祝福对方。尤其是这两人已互生情愫,赵子询对周舜华亦有好感。 才子佳人互相喜欢,却被恶势力棒打鸳鸯,赵承钧正是这个恶势力。唐师师仗着赵承钧看不见,悄悄瞪了他一眼。 这个人不干人事,非要让赵子询娶世子妃,这样一来给唐师师添了多少麻烦?活该他娶不到妻子。 赵承钧本来正在听郑老夫人说话,唐师师以为自己很隐蔽,其实赵承钧都知道。赵承钧缓慢摩挲杯沿,突然把茶杯放在桌案上,说:“茶凉了。” 彤秀一惊,立刻上前道:“是奴婢失职。王爷恕罪,奴婢这就换新茶。” “不必。”赵承钧眼风不动,随便指了下外间,“让她去。” 内外所有人都安静了,唐师师左右看看,试探地问道:“我?” 赵承钧冷冷道:“不然呢?” 唐师师幻想破灭了,她赶紧收起怨怼之色,一脸乖巧地福身:“是。” 唐师师垂着头进内间,端起茶壶,微笑着再次对靖王行礼,快步溜到外面。郑老夫人手里还端着水杯,她望着唐师师的背影,回头,极诧异地看向赵承钧。 赵承钧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手脚蠢笨,胆大妄为,一天不管她,她就一定会惹些事来。望老夫人见谅。” 郑老夫人配合地笑了笑,眼中却闪过思量。奚夫人本来正在喝茶,听到靖王的话,一下子喝不下去了。 奚夫人知道这些女子,这是宫城送来“伺候”靖王的。奚夫人原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以她对靖王的了解,靖王不会碰姚太后送来的人。 但是现在,奚夫人不确定了。赵承钧是什么人,哪会在意一个小小婢女,可是今日,他却故意让一个女子换茶,还说了那么长一段话。 这岂是不在意? 唐师师换了壶“热茶”,不紧不慢走回来。她一进门,就感觉花厅气氛截然不同。唐师师走到里面,果然,有娇客来了。 奚云初站在母亲身边,含羞带怯地低着头,笑着听郑老夫人说她“女大十八变”。奚夫人握着奚云初的手,嗔怪道:“老夫人,您可别夸她,别看她现在文静,私底下不知道怎么烦我呢。我呀,就恨不得将她赶出去,好让我清净几天。” 郑老夫人笑道:“你也就是说说罢了,若是初姐儿真走了,你还不知怎么想她呢。初姐儿今年已经十五了,外面有的是人家等着求娶,等到明年,初姐儿婚事定下了,看你怎么哭。” 奚夫人笑,奚云初抿着唇,低声嗔道:“老夫人,您就别拿我取笑了。” “这怎么叫取笑?”郑老夫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尤其初姐儿品貌俱佳,是一等一的佳妇。不知道最后谁有福气,能娶到你。” 奚云初说着不依,眼睛却悄悄看向赵承钧。唐师师心里“呦”了一声,难怪刚才奚云初不给她好脸看,原来,都是因为赵承钧? 她心里啧了一声,表面上依然毕恭毕敬地给赵承钧倒茶:“王爷,您的热茶。” 唐师师着重强调了“热”字。赵承钧脸色看不出喜怒,见到是她,什么也没说,默然地接过茶盏。 奚夫人看看赵承钧,又看看女儿,无意般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世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只是,婚礼毕竟不是小事,现在相看媳妇可以让郑老夫人代劳,但是等日后走六礼、安排宴席、宴请宾客,事情还多着呢。王府里没有王妃操持,终究不是事。” 提起王妃,屋里所有人都寂静了。郑老夫人悄悄瞄了眼靖王的脸色,垂眼作壁上观。赵承钧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片刻后,道:“婚礼有彤秀操持,她在禁庭侍奉过很久,对红白礼仪还算了解。劳烦老夫人转告卢太太,婚礼的事本王会安排妥当,让她尽管放心。” 赵承钧说着转告卢太太,实际上,这话是说给奚夫人听的。奚夫人脸色僵了僵,她不肯放弃,继续说:“彤秀姑姑是宫里出来的,能力毋庸置疑。只是,这么大个王府,没有正经女主子终究不方便。别的不论,只说迎来送往、祭祀中馈等事,就需要王妃出面。靖王殿下,妾身知道您是个重情之人,晚姐儿和李姑娘接连出意外,您心里一直越不过去。只是,人终究要往前看,您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了。” 奚夫人这话说完后,屋内落针可闻。郑老夫人低头喝茶,彤秀垂着眼睛看砖,唐师师察觉不对,悄悄退到赵承钧身后,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奚夫人终于意识到她逾越了,但是已经说出来的话不能收回,她强撑着台面,一脸镇定地看向赵承钧。奚云初躲在母亲身后,虽然低着头,可是眼角不住偷觑赵承钧,目光中满是期待。 紧绷的静寂中,赵承钧慢慢开口了,他说:“我无意成婚,王妃就不必了。等日后世子妃进门,让她来操持王府中馈,也是一样的。” 奚云初的脸颊骤然失去血色,奚夫人有些急了,连忙说:“这怎么能一样?” 然而赵承钧已经失去了耐性,他站起身,众女眷见状跟着起身,奚夫人剩下的半截话自然说不下去了。赵承钧对郑老夫人和奚夫人点点头,说:“两位继续聊,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 奚夫人只能笑了笑,道:“妾身恭送靖王。” 内外奴仆一同行礼,赵承钧在众人的跪拜中大步离开。等赵承钧走后,奚云初慢慢站起身,一张小脸素白一片。 郑老夫人装作看不到,笑呵呵地说起王府的花。彤秀上前撤茶,唐师师站的最近,不免搭把手。她亲手倒给靖王的那杯茶,一口没喝,又被她撤了下去。 唐师师端着茶盏走时,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唐师师装作不知,不紧不慢地端着盘子出去。后面,奚夫人借着袖子掩饰,悄悄掐了下奚云初的手。 奚云初吃痛,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奚夫人趁人不注意,警告地瞪奚云初。 靖王走了,她们这群壁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唐师师借着端茶的动作离开,正好不必再回去。没过一会,里面的几个美人也陆陆续续出来了。 冯茜找到唐师师,亲昵地搀住唐师师的胳膊,问:“唐姐姐,你怎么又自己走了?” 唐师师悄悄翻了个白眼,表面上笑着道:“奚小姐似乎不喜欢我,我怕碍了奚小姐的眼,就躲远了。” “姐姐这是说什么话,你聪明又漂亮,天底下怎么会有不喜欢你的人?”冯茜说着,随口般问,“姐姐,靖王刚刚说他无意成婚,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唐师师轻飘飘应了一句,她不知道,她也不关心。但是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说,唐师师也确实不希望王府再多一个王妃。 要不然,光每天晨昏定省,就够她们折腾了。 如果那个人还是奚云初……呵,那就更有意思了。 冯茜显然也想到了奚云初,她偷偷观察着唐师师的表情,问:“唐姐姐,你说奚夫人是不是有意延续婚约?王爷的第一任未婚妻便是奚家大小姐,只可惜姐姐福气薄,没过门就病亡了。不过二小姐看起来,倒有副相。” 唐师师静静看着冯茜,突然问:“你看起来很关注王爷?” “哪有。”冯茜嗔怪地撞了唐师师一下,轻声道,“我分明是关心唐姐姐。姐姐如今在王爷跟前伺候的好,其他美人虽小打小闹不断,但好在都没坏心,我惯是个没出息的,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很好了,千万不要再生变。如果新来一位王妃,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师师轻轻笑了笑,说:“放心,以妹妹的品貌,以后即便有新王妃进门,也不会苛待你的。冯妹妹倒不必担心这个。” “可是……”冯茜咬了咬唇,压低声音说,“王爷分明说了,他无意成婚。” 唐师师嘁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天底下丧妻的男人都这样说,但是你看哪个男人耽误他们娶继室了?男人的话,听听就罢了,真信了才是傻子。” 尤其是靖王这种年富力强、大权在握的男人。 冯茜哦了一声,看不出内心想法。唐师师和冯茜不想和其他人寒暄,挑着僻静的路走,不曾想,正好撞到了周舜华和任钰君。 四人突然见面,都怔住了。周舜华最先反应过来,笑了笑,说:“原来是唐姑娘和冯姑娘,最近,你们两人倒走得近。” 唐师师不轻不重顶回去:“不及周姐姐和任姐姐金兰情深。” 任钰君看着唐师师实在难有好脸色,她皱着眉,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外面太吵,来花园里躲躲清净。”说着,唐师师轻轻一嗤,“别误会,我还没有无聊到跟踪你们。” 周舜华脸色不好,她正要阻止唐师师和任钰君吵架,外面道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声音:“云初,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奚云初像是被人欠钱一样的声音响起,“恭喜卢姑娘,如愿以偿,成为世子妃。日后,望世子妃多多提携我这个破落户。” 好几个女子的惊呼声响起,一个女子十分惊讶,问:“这是真的吗?姐姐真的要成为世子妃了?” “靖王亲口说出来的话,还能是假的?”奚云初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口气也说不上好,可是另外几个女子完全不在意,众人又惊又羡,围在卢雨霏身边不断说奉承话。卢雨霏声音中含着笑意,道:“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呢,你们不要乱说。” 几个闺秀说笑着走远了,主道两旁种着茂密的灌木,她们又忙着说话,故而并没有看到,树木后有人。 任钰君本想要出声提醒,突然听到世子妃这几个字,一下子消声了。四人默而不宣,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听完了外面所有对话。 等卢雨霏和奚云初等人走过去后,四人谁都没有率先说话。最后,唐师师说:“世子即将迎娶正妃,此乃大喜,合该向世子道喜。” 任钰君本来失魂落魄,听到唐师师的话,她立刻警醒起来,目露防备:“世子的事自有我们照料,就不劳唐姑娘操心了。” 唐师师勾唇一笑,她慢慢走近,看着任钰君的眼睛,缓声道:“我非要去,你管得着我?” 她们这里说话时,外面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随即,闺秀们惊慌的声音响起:“快来人啊,卢姑娘掉到水里了!” 落水 落水 有人落湖了?唐师师表情一变,顾不上理会任钰君,快速往声音处赶去。其他三人也知道事情有变,也赶紧跟上。 唐师师跑过去后,发现是刚才那几个闺秀去亭子里休息,边缘路滑,一个人摔到水里去了。方才她们喊“卢姑娘”,唐师师以为是卢雨霏,结果,竟然是卢雨霁。 唐师师直觉不对。卢雨霏站在湖边,焦急地喊着人,她看到唐师师,连忙问道:“唐姑娘,这里有人会凫水吗?三妹她不会水。” 卢雨霏在西北长大,并不会游泳,卢府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旱鸭子。此刻卢雨霁落在水中,不断挣扎呼救,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唐师师看了看地上干燥的石子路,再看看水中的卢雨霁,微微拧眉。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她们刚刚知道靖王要定卢雨霏当世子妃,卢雨霏的庶妹就在靖王府落水了。湖边的路虽然不好走,但是靖王用石头加固过,昨夜又没有下雨,此刻路面干燥平坦,怎么可能失足滑下去呢? 唐师师以己度人,忍不住往阴暗处想。她怀疑,卢雨霁是故意的。 唐师师站在湖边,并没有下水救人的意思。如果是真失足落水,唐师师或许会犹豫,但对方是故意的,那唐师师才不会以身犯险。 周舜华几人也赶过来了,冯茜看看地上的石头,怀疑问:“为何会落水?” 唐师师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卢雨霁的丫鬟在不停地喊救命,声音都快哭出来了。她们这里的动静吸引的人越来越多,唐师师和冯茜怀疑卢雨霁的时候,周舜华突然动了。周舜华飞快把自己头上的首饰拆下,匆匆塞到任钰君手中,就头也不回跳下水。 她的动作太快,岸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冯茜抚住心口,惊讶道:“周姐姐去救人了?她竟然会凫水。” 唐师师也很意外,她看着周舜华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她水性并不好。她也要沉下去了!” 救溺水的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出于求生本能,溺水的人会牢牢缠住施救的人,一个不小心,施救的人会被一起拖下水。现在周舜华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她自己会游泳,却无法带另一个人,反而还被卢雨霁纠缠着无法前行,周舜华体力很快耗空,救人不成,反而让自己也落入溺水危险中。 唐师师惊讶,她自私自利,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怀。既然周舜华水性并不好,那为什么要跳下水呢?救人不成,还搭一条自己的命? 唐师师就做不到。说她自私也好,薄凉也罢,反正在她这里,她自己最宝贵。 任钰君惊慌失措,在湖边不住地喊周舜华的名字:“舜华,舜华你坚持住!你们谁会水,快下去救人!唐师师,你们家不是做运河生意吗,你快去救舜华!”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下水不过再搭一条命罢了。”唐师师不为所动,天大地大,她自己的命最大。唐师师回头对丫鬟喊道:“快去找水性好的婆子,负责打理湖水的婆子呢,赶紧去找!” 女眷这边乱糟糟的,唐师师喊完后,丫鬟匆忙去找人,像群无头的苍蝇般撞在一起。一团乱中,湖水另一边传来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唐师师回头,看到侍从们惊慌地喊着“世子”,随后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不管会不会水,全在水里扑腾。唐师师愕然地瞪大眼睛,亲眼看着赵子询飞快游到湖心,当着众人的面,接住周舜华。 两个女子落水,而赵子询一次只能救一个,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周舜华。落水后衣服完全是湿的,赵子询从背后抱住周舜华,带着她往回游。期间卢雨霁的呼救声越来越弱,赵子询只看了一眼,依然毅然决然地拉着周舜华。 赵子询带着周舜华走后,其他施救的人也到了。婆子一掌打晕卢雨霁,几个人合力,将卢雨霁拖回岸边。 一切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卢雨霏站在岸边,也愣住了。这时候赵子询已经将人救回岸上,对岸呼啦一声围过去很多人,卢雨霏如梦初醒,赶紧跑到对岸去查看卢雨霁的情况。 女子的名节珍贵又脆弱,此刻是夏日,衣衫轻薄,沾了水后完全贴在身上,曲线毕露。赵子询一个男子还好,但是另两位女子,就毫无体面可言了。 任钰君匆忙找来披风,想要围到周舜华身上。她刚刚走近,还没碰到周舜华,就被赵子询警惕地瞪了一眼:“你干什么?” 赵子询紧紧抱着周舜华,丝毫不顾及两人情况。任钰君愣住,拿出披风,道:“世子,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把舜华给我吧……” “不用。”赵子询避开了任钰君的手,他夺过披风,紧紧将周舜华裹住,然后将人抱起,疾声道,“快传太医,她晕倒了。” 赵子询抱着周舜华快步离开,众人都围在赵子询身边,湖岸顷刻就空了一半。任钰君还维持着递东西的动作,呆呆愣在原地。 不远处卢家的女眷们正在照管卢雨霁,卢雨霏站在外面,看着远去的赵子询,也有些茫然。唐师师慢悠悠从湖对岸走来,她停在任钰君身边,轻声道:“世子真的很关心她。” 任钰君定定望着赵子询和周舜华离开的方向,没有说话。唐师师看了一会,很肯定地说:“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所以在场的人,唐师师,任钰君,包括卢雨霏,都是输家。 唐师师真的颇为唏嘘,第一次屋里发现刺客,唐师师选择举报,周舜华选择掩护,所以周舜华和世子结缘;第二次有人落水,唐师师选择叫专业人士来救,而周舜华明知道自己水性一般但还是跳了下去,所以周舜华和世子有了肌肤之亲。原来,这就是唐师师不能成为女主的原因吗? 她不够善良,也不够舍己为人。 就很离谱。 · 暖阁,太医抱着药箱匆匆而来。太医进门,给赵承钧行礼:“参见靖王。” 赵承钧摆摆手,说:“不必多礼,先去给两位病人把脉吧。” “微臣遵命。” 太医进内间诊脉。屏风外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赵子询已换了身衣服,不断往屏风内瞥去,焦灼之意溢于言表。卢家太太和卢雨霏站在一边,卢雨霏低着头,表情恹恹的,卢太太脸色紧绷,时不时往屏风后看几眼。唐师师和任钰君等人也在,她们三三两两站在多宝阁前,都垂着眼,眼底各有思量。 赵子询张望的动作非常明显,任钰君看到后难掩酸涩,而卢太太见了,表情越发难看。 赵承钧坐在主位,将下面几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赵承钧忍着气,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人敢说话。赵承钧目光缓慢从众人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全部低头,噤若寒蝉,最后,他停在了唐师师身上。 唐师师察觉到,赶紧说:“王爷,这回真不关我的事情。” “没人怀疑你。”赵承钧冷着声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唐师师见不是追责的意思,松了口气,道:“回王爷,我和周姐姐、任姐姐在花园里偶遇,我们正在谈话,突然听到有人呼救。等赶到后,发现是卢家三小姐落水了,周姐姐立刻跳下去救人,没想到她体力不支,反而被一起困在水里。我找来了凫水的婆子,婆子还没下水,碰巧世子经过。世子见义勇为,不顾众人阻拦下水救人。世子救了周姐姐,婆子救了卢三姑娘,再然后,就是王爷看到的这些了。” 卢雨霏和任钰君也在场,赵承钧见这两人没有吱声,就知道唐师师说的是对的。赵承钧越发动怒,他今天刚让郑老太太和卢家提了定婚的事,结果赵子询就在后面搞了这一出。卢家的庶女为什么落水是卢家的事,赵承钧并不关心,但是赵子询当着卢家大小姐的面救一个婢女,还和对方有了肌肤之亲,赵子询这样做将靖王府置于何处?又将皇家的体统置于何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靖王生气了,并且非常严重。众人大气不敢出,就连卢太太都脸色讪讪。 如果放在寻常,准女婿当着女儿的面救其他女人,还和婢女不清不楚,就算对方是王府,卢家也有资格发作。但是偏偏,这桩事是卢家自己人惹出来的。 卢太太主管内宅这么多年,怎么能看不出来这样低劣的手段。卢雨霁得知了靖王有意和卢家结亲后,故意在世子经过湖边的时候落水,卢家的人都不会水,但是世子会。如果世子救了她,两人发生了肌肤之亲,迫于名节,世子就必须娶她了。 卢太太对此只想用力啐一声,卢雨霁想的倒美,但是她也不照照镜子,世子是什么人,卢雨霁又是什么人。靖王府里这么多人侍卫小厮,世子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子以身涉险?这件事最好的结果是卢雨霁被婆子救起来,虽然丢脸,但好歹保住了清白,然而更可能的,是卢雨霁被侍卫甚至小厮救起来,倒时候,不光卢雨霁活不下去,连卢家其他女子也要被她拖累名声。 卢太太都能看出来卢雨霁在用名节算计世子,靖王更是心知肚明。卢太太又生气又臊得慌,一时间堵得胸口疼,连话都说不出来。气氛凝滞中,内间帘子动了。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对赵承钧拱了拱手,道:“回王爷,微臣已经给两位姑娘诊断过了。周姑娘受了寒,幸而身体底子好,只要喝几贴药,日后好生将养,并不成大碍。反倒是另一位姑娘,她在水里的时间久,呛了许多水,根基大受损伤,恐怕要养好一段时间了。” 赵承钧淡淡点了下头,对刘吉示意:“好。去开药吧。” 刘吉和太医一起行礼:“遵命。”刘吉引着太医去侧间开药,太医走后,屋内只剩下相关的人。赵承钧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平静从容地对卢太太说:“卢太太,本王教子无方,让你见笑了。若卢太太愿意,这桩婚事继续。” 卢太太和赵子询齐齐一惊。卢太太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赵子询却脸色大变,他上前一步,失声道:“父亲!” 赵承钧淡淡看向赵子询,明明一言未发,可是眼神中如有千钧。赵子询被这样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气势越来越矮,最终,僵硬地垂下头去。 赵承钧收回视线,嘴角依然带着细微的笑意,对卢太太说:“本王十分欣赏贵府大小姐,无论如何,她都是唯一的世子妃。” 唐师师心里啧声,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桩婚事还是定下了。冯嬷嬷说得对,靖王实在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各种意义上。 就算前面那两任未婚妻没死,他也不会有枕边人的吧。 秋狩 秋狩 有了赵承钧这句话,卢太太心中大定。说到底,卢家是和靖王府结亲,而不是和赵子询。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只要赵承钧承认卢雨霏的正室地位,那无论赵子询纳多少妾室,宠爱哪个姬妾,都对卢雨霏毫无威胁。 这就够了。卢太太是个标准的官太太,在她眼里,哪个男人不乱搞,只要正室地位稳固,那其他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反正妾室不过是个玩意,就算生下来孩子,也要叫卢雨霏母亲。 世子到底对哪个婢女上心,有什么重要的呢?卢太太立刻笑着,说:“多谢靖王。靖王明察秋毫,公私分明,妾身自然是信得过的。” 卢雨霏从世子救人起就懵懵的,此刻在母亲的提醒下,才慢半拍反应过来,对靖王行礼:“多谢靖王。” 赵承钧受够了这场闹剧,他不想再看下去,淡淡道:“今日耽误了卢太太许多时间,之后,本王会派人上门赔礼。彤秀,送卢太太和卢大小姐出府。” 彤秀应声:“是。” 卢太太正要说什么,赵承钧已经料到,开口道:“至于卢三小姐,她正在病中,不方便移动,便留在王府养病吧。等三小姐病情好转,本王会立即派人送回卢府。卢太太尽可放心。” 卢太太松了口气,道:“妾身谢过靖王。妾身告退。” 卢太太知道靖王现在心情不好,她没有再讨无趣,很快带着卢雨霏离开。等卢家走后,屋里只剩下靖王府的人,内外众人明显紧绷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所有人都知道靖王很生气,所有人都在等着铡刀落下来的那一刻。然而偏偏赵承钧脸色平静,他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盖子撇水面上的茶沫。 茶盖划过杯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落在众人耳朵里,这比磨刀声都可怕。唐师师心说他还不如发怒呢,这可比当初侍奉姚太后恐怖多了。 赵承钧忽然合上杯盖,发出“咔”一声轻响。赵子询再也忍受不了了,重重跪在地上,道:“儿臣知罪,请父亲责罚。” “哦?”赵承钧放下茶盏,平静地看着赵子询,“你罪在何处?” 赵子询低头,说:“儿臣不该救人,不该忤逆父亲,不该当着未来世子妃的面,抱着另一个女子离开。” 完了,唐师师心里默默叹了一声,以她这几日对靖王的了解,她知道,赵子询捅大篓子了。 赵承钧静静看着赵子询,突然笑了一下:“好。我不让你救人,这么说来,是本王作恶了?” 刘吉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一听就知道糟了,慌忙道:“王爷息怒,世子年幼无知……” 赵承钧没说话,只是扫了刘吉一眼,刘吉顿时噤声,再不敢插嘴。赵子询刚才那些话本是乘着气劲儿,现在理智压过感情,赵子询终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他疯了吗,敢暗讽父亲? 赵子询连忙补救:“父亲息怒,儿臣失言。父亲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感激涕零,并不敢埋怨父亲。是儿臣不孝,大错特错,请父亲降罪。” “救人是好事,怎么会是错呢。”赵承钧淡淡道,“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个不知所谓的女子。来人,将她拉下去,杖毙。” 这回唐师师也被吓了一跳,赵承钧竟然要将周舜华杖毙?她们可是太后送来的人啊,他疯了吗? 唐师师等九个美人也赶紧跪下,任钰君吓得魂不守舍,慌忙道:“王爷息怒,我等是太后送来侍奉王爷的,若有不对之处合该打骂,但是王爷念在周妹妹初犯的份上,请饶她这次吧。周妹妹毕竟是蔡国公府的嫡女,从小被家里捧在手心,若是消息传回金陵,蔡国公该多么难过。” 任钰君先是搬出姚太后,后来又搬出蔡国公府,可是赵承钧脸上毫无动容。他手指叩在扶手上,笑了笑,道:“公侯勋贵同气连枝,果然不假。怎么,你想去陪她?” 任钰君被吓到了,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唐师师内心嗯了一声,默默开始思考若女主死了,她抢戏份还能不能成行的问题。 赵子询膝行两步,对赵承钧重重磕头:“父亲息怒,千错万错都在儿臣。这一切都怪儿臣犹豫不决,与女子无关,周舜华的惩罚,儿臣愿一力承担。” 赵子询很清楚,赵承钧并不是真的想杀了周舜华,他要敲打的是赵子询。但是,如果赵子询不出来说这句话,那周舜华就真的死了。 赵子询内心苦笑,靖王真的是一个很独断专行的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赵子询看似自由,实则一切都要按照靖王预计的轨迹行走,赵子询试图反抗靖王选好的世子妃,他才刚露出苗头,靖王就将代价放在他眼前。 要么听话,要么周舜华死。 赵子询退缩了,乖乖认错,默认了靖王安排的婚姻。赵子询说出这些话后,赵承钧果然没有再继续为难周舜华,而是道:“她是你的女人,你愿意代她受过,那本王成全你们。她犯下大错,本该杖毙,但是你是本王的儿子,本王总不能杖毙你,那就减为杖责六十,即刻执行。刘吉,带他下去。” 刘吉知道赵承钧做好的决定从不更改,他也不敢再劝,赶紧打了个千,就示意世子跟着他走。刘吉和赵子询走到门口时,赵承钧的声音不紧不慢从背后响起:“本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最好不要耍花招,若是有一棍打不实,本王亲自来。” 这回刘吉不敢再有任何侥幸之心,回身恭敬道:“诺。” 刘吉和世子走后,屋里剩下的全是女眷,越发战战兢兢。尤其是这批美人,她们知道靖王声名远播,军功赫赫,她们也知道靖王是个狠人,连太后都对靖王忌惮非常。但是知道归知道,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她们自恃貌美,当她们看赵承钧时,总觉得这先是个男人,其次才是西北靖王。 但是今日这一出,彻底将美人们的优越感击碎。她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靖王根本不在意她们,美色在他面前毫无用处。现在她们活着,只是因为靖王懒得搭理她们,一旦她们越出那条线,比如周舜华,那么马上就会被赐死。 美人中连最自命不凡的纪心娴都安静了,赵承钧坐在上首,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们。众美被看得害怕,好些人已经开始发抖,赵承钧终于动了一下,慢慢道:“本王不喜欢吵闹,尤其不喜欢麻烦。若再有人自作聪明,别说你们的家族,便是姚太后亲自站在本王面前,也保不下你们,知道吗?” 卢雨霁算计,周舜华就没有在算计吗?先前她们小打小闹,赵承钧可以忍,但若是敢挑战他的权威,那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众美吓得瑟瑟发抖,七零八落地应诺:“是。” 赵承钧懒得理会这些女子,一眼都没有瞧,随口道:“出去吧。” 美人们忙不迭应是,赶紧告退。唐师师本来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出门时,她想了很久,又硬着头皮溜回来,悄悄把自己贴在门口。 唐师师妄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悄悄挪动的时候,赵承钧抬眼,眼神平静到冷酷:“怎么,你觉得自己长得最好看,本王舍不得杀你?” “不是。”唐师师紧紧缩在门边,欲哭无泪,“王爷,不是您说,让我侍奉在您身侧,不许乱走么。” 赵承钧看了她很久,问:“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唐师师都被问懵了:“您说的,让我在书房伺候笔墨,您没有离开前,我不得自己先走。” 赵承钧看着唐师师,他知道唐师师没有胆量说谎,她是真的这么理解的。赵承钧不动,唐师师只能胆战心惊地被他看。过了一会,她实在忍不住了,悄声问:“王爷?” 赵承钧站起身,大步往外走。穿过门口时,他极快地说了句:“回去抄书吧。” 怎么能蠢成这样。 深夜,刘吉挑亮了灯,轻手轻脚放到赵承钧桌案上:“王爷,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她走了?” “是。唐姑娘今日似乎被吓得不轻,硬撑着困,抄完了一整卷书才敢走。” 赵承钧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放下笔,不辨喜怒地扫了刘吉一眼:“那些话是你和她说的?” 刘吉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渗出来了,他小心地笑着,说:“是老奴自作主张,望殿下恕罪。老奴只是看多年来殿下身边没有女子,好容易来了一个,就想着考验考验她。若殿下不喜,老奴这就打发她走。” 刘吉一边说一边偷觑赵承钧的脸色,刘吉察言观色的能力多么强,赵承钧没有否决,那就说明可以继续留着。刘吉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步走对了。 险虽险,但是,他也是为了殿下好。 刘吉审时夺度,壮着胆子继续说:“殿下,今日花园会出这么大的疏漏,不光是下面人玩忽职守,更多的,还是因为王府里没有女主人。奚夫人虽然逾越,但是她有句话没说错,王府,是该有位王妃了。世子妃再能干,也终究矮了一辈,您不能一直不娶妻。” 赵承钧依然想都不想,道:“本王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为什么非要在身边放一个人,平白添麻烦。本王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没空陪她们浪费时间。” 这……刘吉知道这位殿下自小就是个主意很硬的人,刘吉也不敢再劝,只能盼着这位主自己想通。刘吉换了个话题,低声道:“殿下,既然您是为了世子好,那今日何必将话说的这么绝呢?世子领完了罚,爬都爬不起来,最后是被人抬回去的。依老奴看,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您还是有怨的。” 说到赵子询,赵承钧难得露出头疼之色。赵承钧捏了捏眉心,说:“从他进入王府起,本王自认从未疏忽过他的教养,但他还是长偏了。本王现在不对他严格些,等以后,他要如何撑起靖王府,如何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斗?” 涉及世子,刘吉也不好说。刘吉是局外人,看得分明,他其实很想说,养子和亲生儿子是不一样的。 亲生儿子管得再严再狠都没事,可是养子未必。血缘的牵绊,不是靠抚育之恩就能抹平的。 但是这些话刘吉没法说,他只是个奴,这种话一旦挑明他就得死。刘吉缄默不言,内心里越发希望赵承钧赶紧娶个王妃,哪怕是个妾也行,反正,尽快生出真正的子嗣。 有了亲儿子,赵承钧才会懂这其中的差别。 刘吉自然而然想到了唐师师。就目前看来,这是距离靖王最近的女子了,刘吉还是得想办法给唐师师创造机会。至于她是细作这一点实在无关紧要,只要等靖王开窍,唐师师的任务就完成了,到时候,将人杀了就好。 书房灯火通明,王府其他地方已是漆黑一片。这丁点光亮落在庞大的靖王府中,越显寂静压抑。 自从靖王整顿了王府后,上上下下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赵子询默默养伤,周舜华足不出户养病,连唐师师都格外乖巧,抄书抄得勤勤恳恳。 夏天渐渐接近尾声,连着下了几场雨后,天气一下子转凉。这时候,一个消息飞速在靖王府传开,据说忠顺王安吉帖木儿邀请靖王狩猎,靖王已经允了,过几日要去围场上秋狩。 唐师师翻开目录,看着上面长长的秋狩剧情,知道自己最后的翻盘机会来了。 围场 围场 “听说围猎场足有一千里, 有山有河,草木丰茂, 不远处就是天山。甚至, 晚上还有狼呢!” 美人们捂住嘴,好几个被吓得尖叫。一个胆小的美人惊慌道:“竟然还有狼,太吓人了, 我不去了。” “瞧你这点出息。”纪心娴嗤笑一声, 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王爷和忠顺王是去围猎的, 你以为这里还是京城, 上巳节出城踏青呢?策马奔腾, 舞刀弄枪, 这才是真男人呢。” 被嘲笑的女子低头, 喏喏道:“又是狼又是熊的, 太危险了。” 这个女子家里都是文人,父兄吟诗作对、泛舟秦淮常见,舞刀弄枪还真没见过, 难怪她被吓破了胆。其他美人们不至于像她一眼胆怯, 但是对于围场, 也是又好奇又害怕。 金陵临近秦淮河, 皇帝又年幼, 京城的人早就习惯了水乡温软,京城中连骑马的人都少, 别说围猎。但是西平府和金陵大为不同, 这里地处边疆, 常年开战,民风极为剽悍, 即便是七八岁的孩子,也会使一两样刀法。 这是唐师师听一次听说围猎,她好奇,问:“那些猎物,都是活的吗?” “当然。”纪心娴打听到的消息最多,此刻极力卖弄着,“狩猎当然要猎活物,死靶子有什么意思。听说围场上不光有鹿,还有狍子、猞猁、野猪,甚至豹子。男人们骑马捕猎,谁射死的猎物最多,谁就是第一。” 唐师师听着生出神往,她一出生就生活在唐家大院中,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其他人家赴宴就是她全部的出门机会。她哪里见过雪山草原,更不会知道在草原上驰骋是什么感觉。 其他几个女子是官宦家庭,家教只会比唐师师更严。女子们嘴上不说,其实心中极为向往。这次围猎时要持续一个月,也就是说,这一个月所有人都要住在草原上,没有三从四德,没有条条框框,行动自由,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难怪女主和男主在秋狩中感情突飞猛进,唐师师光想想,就觉得这种地方充满了无限可能。如果在王府中,想和世子产生接触,要么落水要么爬床,反正不成功就成仁。但如果在草原上,那花样就多了。 崴脚,骑马,狩猎,送吃的……唐师师能完全不重样。 唐师师脑子里已经勾勒出好几种巧遇方式,她甚至想好了当时自己穿什么,要说什么话。唐师师的计划飞快丰富起来,其他女子们叽叽喳喳,也兴奋不已。她们说话时,彤秀走来,停在不远处,轻轻咳了一声。 美人们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彤秀,陆陆续续站好:“彤秀姑姑。” “小主们,这一季的衣料已经送来了,每人两身衣服,若是不想要衣服,直接抱走布料也行。布料册子在这里,小主自己来挑喜欢的吧。” “新衣料来了?”听到能做新衣服,所有女子都高兴起来,她们争先恐后围到前方,抢了布料册来看,生怕自己落后别人。唐师师倒不着急看衣服,她落在最后,慢慢走到彤秀身边,福身道:“多谢彤秀姑姑。” 彤秀看到是唐师师,避开唐师师的万福,又回了半礼:“这是奴婢的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彤秀姑姑管着这么大的王府,既要准备秋狩,又要操心我们几个小小秀女的换季衣服,实在是辛苦了。不知姑姑人手够吗?若是秋狩安排不过来,小女愿意替姑姑分忧。” 彤秀了然地笑了笑,垂着眼睛说:“多谢唐姑娘好意,但是不必了。为王爷效劳是奴婢的福气,何况,这次秋狩,奴婢并不随行,谈不上什么劳累。” 唐师师惊讶,失声道:“你不去?” “自然。”彤秀半低着头,一板一眼说,“王爷和忠顺王秋狩是大事,这不仅是普通打猎,更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女子既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路上还动不动生病,王爷素来讨厌麻烦,所以,围猎很少带女子去。” 唐师师惊呆了,她安排了那么多计划,唯独没想过她能不能出席的问题。唐师师赶紧追问:“难道王爷一个女子都不带吗?除了打猎,还有衣食住行,他身边总该有侍奉的人吧?” “奴婢不知。”彤秀敛着眼睛,闷声道,“王爷的近身伺候一向是刘公公管,奴婢不敢逾越。” 彤秀明摆着不肯说,唐师师只能打住。她心情大起大落,一时费解极了。 唐师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别人出去玩恨不得扛座青楼,靖王倒好,一个都不带。他现在都没娶到妻子,自己也居功甚伟。 那为什么周舜华可以去呢?唐师师刚刚想完,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因为周舜华是女主,她是世子的婢女,自然是被世子带过去的。 纪心娴等人还高高兴兴挑布料,为自己秋狩出行准备服装,压根不知道她们根本不能去。唐师师望了其他人一眼,一言不发,自己悄悄走了。 唐师师一直坚信,事在人为。别人可以的事情,没道理她不行。 唐师师走到书房。书房此刻安安静静,安吉帖木儿派了人来西平府,安吉帖木儿是北庭卫首领,同时也是朝廷钦封的忠顺王。安吉帖木儿的人过来,靖王少不得要安排行程。这几日,靖王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王府,唐师师也不必时刻待在书房。 唐师师回到书房,问了丫鬟,往刘吉所在地走去。唐师师走近时,刘吉正在教训下面人,唐师师不好进去,就守在门口等。 刘吉在靖王面前毕恭毕敬,可是在王府其他人眼里,那是不折不扣的刘总管。刘吉吊着嗓音教训手下,下面人各个噤若寒蝉,唯唯诺诺。 “一个个都给我睁大眼,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敢在这个关头出纰漏,呵,你们自己提头来见。” “是。” 刘吉呷了口茶,挑眉道:“还不快滚去当差?” 下人一哄而散。等人都走了,唐师师才敲了敲门,对刘吉笑道:“刘公公。” “呦,唐姑娘。”刘吉笑着放下茶,弓着腰给唐师师打了个千。刘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眼睛、嘴角的弧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着就假得慌:“老奴失礼,竟不知唐姑娘来了。唐姑娘可是稀客,不知道姑娘来老奴这里,所为何事?” 唐师师笑着,道:“刘公公客气,您是大忙人,我哪敢随便过来耽误您的时间。我刚刚过来的时候,见书房里没人,王爷似乎不在府中。王爷已经好几日不着府了,听说,是在准备秋狩的事?” 刘吉笑了笑,慢悠悠说:“我一个太监,哪里懂外面的事。秋狩要准备的事情不少,还要和忠顺王那边联络,这些事除了王爷,其他人也做不来。” “哦。”唐师师应了一声,说,“王爷文武双全,小女当真钦佩。王爷这么忙,一定要好生挑几个侍奉的人,将王爷的衣食住行打理好。尤其最近天气转凉,草原上风大,可万万不能让王爷受了寒。” 刘吉煞有其事点头:“没错,正是这个理。只可惜老奴年纪大了,腿脚跟不上,不能陪着王爷去围场。下面的人又太滑头,选谁去都不放心。唉,都怪老奴这条腿不争气,真是愁死人。” 在宫廷侍奉的人,时间长了,腿脚都有毛病。冯嬷嬷是这样,刘吉是个太监,病痛只会更严重。唐师师心思转了转,问:“那现在,王爷身边侍奉的人,可选好了?” “选倒是选好了,只不过都是些行伍之人。这些人,怎么说呢,武功、机警倒是一顶一的好,但是伺候人,那就太粗心了。” 唐师师忽然肃容,站起身来,对刘吉行礼道:“小女不才,愿意为刘公公分忧。” 刘吉稳当当坐在椅子上,毫无动容,嘴上却急切道:“唐姑娘快快请起,老奴当不起您的礼。” “刘公公这是说什么话,您是前辈,对我提携良多,小女自该报答您。”唐师师保持着万福的动作,微侧着脸,说,“王爷公务繁忙,我等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好生侍奉衣食住行,至少不要让王爷处理完国家大事后,还要为生活琐事分心。按理刘公公才是最妥当的人选,只可惜您腿脚不便,既然如此,不妨找个熟悉的人,既知道王爷的避讳,又能尽快上手。刘公公,您说呢?” “唐姑娘说的是。”刘吉拨弄了一下茶盏,将东西推到一边,说,“王爷身边没个细致人不行,我那些徒弟都不成器,论机灵,论心思,没一个比得上唐姑娘。就是围场上打打杀杀,条件不如王府好,恐怕唐姑娘住不习惯……” “我住的习惯!”唐师师立刻拦下刘吉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深深行礼,“小女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请刘公公为我美言一二。” 刘吉轻轻笑了,他站起身,虚虚扶着唐师师站起来:“唐姑娘您这是做什么,您是主子,哪有对老奴一个下人行礼的道理。既然唐姑娘不嫌苦,那老奴试试吧。具体定夺,还得看王爷的主意。” “是。”唐师师含笑,利落地对刘吉行了个谢礼,“多谢刘公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刘公公的提携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刘吉听到笑了,抄着手道:“唐姑娘有心了。您有这心思,老奴就知足了。” 唐师师一脸感激,她垂下眼睛,眸中却毫无波动。反正说话又不要钱,随便说喽。她要报恩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一个。 唐师师虽然还不知道刘吉为什么要帮她,但是显然,没人会做亏本的买卖,尤其是太监。刘吉明显另有所图,不过没关系,因为唐师师也在利用他。 大家各取所需,至于日后如何,那就各凭手段了。 唐师师回到蒹葭院,杜鹃给唐师师倒热茶,一边絮絮念叨:“听说过几日王爷和世子要去围场秋狩,姑娘,你知道这回事吗?” 唐师师随口嗯了一声,她端起茶杯,没有急着喝水,而是问:“世子也要去?世子前几日受罚,不是说伤的很重吗?” “是啊。”杜鹃叹了一声,说,“但是这次围猎,忠顺王会带着儿子郡主去,世子身为王府的门面,不能不出席。所以世子强忍着伤,也随王爷一起去。” “带伤去?”唐师师皱眉道,“荒唐,他有伤在身,怎么能去打猎?” “应该还好吧。”杜鹃说,“王爷既然同意世子去,就说明伤没有那么严重,要不然王爷不会应允的。再说,世子会带随行太医和侍女,有太医精心照料,不会有事的。” “围场和王府不一样,王府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世子在平地上行走,当然没事。但是围场要动真格的。”唐师师深深叹气,对这对父子心累无比,“世子背上有伤,怎么能骑马射箭?万一遇到点意外,世子躲都躲不及。” 杜鹃揪了揪头发,迟疑道:“应该没那么严重的吧?有王爷在呢,不会有事的。” 杜鹃对靖王有一种无来由的信任,不光是杜鹃,王府中所有人都是如此。既畏惧,又信服。 唐师师不晓得他们这种自信来自哪里,但是那天靖王的警告历历在目,唐师师也不敢说靖王的坏话,只能忍着。杜鹃见状,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您为什么对世子格外在意?” “当然是为了王府好。”唐师师大义凛然道,“王府唯有世子这一根独苗,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靖王府怎么办?封地上的百姓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万一赵子询死了,唐师师的太后梦可怎么办 无论谁死,赵子询都不能死。不对,靖王也不能死,靖王要是提前去世,赵子询去哪儿当太子? 杜鹃不明所以,愣愣点头:“姑娘说得对。不过会有婢女跟着去伺候世子,应当没事的。” 唐师师听到这里,莫名生出种直觉。唐师师问:“世子带什么人去伺候?” 杜鹃左右看了看,凑近了,悄悄对唐师师说:“是流云院里的周姑娘。” 唐师师挑眉,问:“任钰君没去?” “没有。秋狩不能带太多人,世子只带了一位侍女。” 唐师师笑而不语,她有预感,等他们从围场回来,周舜华和任钰君的塑料姐妹情就要破裂了。真是令人期待呢。 杜鹃叹了口气,羡慕道:“围场在祁连山脚下,据说足足有一千里呢!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只可惜府上没有王妃,王妃不出行,我们这些丫鬟也没法沾光。唉,不知道谁那么幸运,会被王爷选去随行。” 唐师师不说话,片刻后,低头笑了笑:“到底是谁,再等等就知道了。” 九月,天高气爽,队伍早早准备起来,整装待发。 赵承钧讨厌累赘,往常围猎,队伍中根本没有不会骑马的人。但是这次赵子询背上有伤,赵承钧难得退步,允许赵子询带人随侍。果不其然,赵子询带了女人。 赵承钧以为这就是他忍耐的极限,没想到,一转眼,他在门前看到了唐师师。 唐师师抱着包袱站在二门前,等着马车拉过来。赵承钧换了劲装,从府内大步走来,他经过门口时脚步停下,冷冷看着唐师师:“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行礼,温顺道:“小女奉命前来伺候王爷。” 赵承钧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看了刘吉一眼。刘吉连忙谄笑道:“王爷,老奴不能骑马,无法随行。但是您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行,她还算听话,动作也利索,王爷,您看……” 唐师师觉得不太对,刘吉不是说他来说服靖王么,看情况,刘吉压根没说? 唐师师也慌了,连忙道:“王爷,从三天前我要随行的消息就传出去了,如今府中人人皆知。您若是现在把我赶回去,以后我还拿什么脸面见人?我好歹是太后钦点的第一美人,一路顺风顺水来到王府,您不在乎面子,我却不行。您若是在出发前把我撂下,我没脸走回去,那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赵承钧极轻地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一死了之?你会在意其他东西,超过你的命?” “别的不会。”唐师师如实说道,“但是面子不行。” 赵承钧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大步走向门外。唐师师瞪大眼睛,提着裙子追下台阶:“王爷,我从小就长得好看,我一直是大美人啊。您不能在这种地方折我的脸面……” “够了。”赵承钧忍无可忍,回头冷冷道,“上车。” 唐师师愣在原地,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刘吉慢慢走到唐师师身后,他抄着手对唐师师打了个千,说:“唐姑娘,王爷不喜欢别人磨蹭时间。快上车吧。” 唐师师终于反应过来:“好。多谢公公提醒。” “老奴分内的事。”刘吉看着唐师师,目光若有所思,“围场上刀剑无眼,望唐姑娘提醒着王爷些,勿要受伤。” “这是我分内之事,公公请回吧。”唐师师对刘吉示意,随后就踩着条凳上车。她掀开帘子,意外地挑了挑眉。 周舜华看到是她,脸上似有不悦,最终她还是忍耐下去,不冷不热对着唐师师点头:“唐姑娘。” 唐师师惊讶过后,立刻笑了。她提着裙子上车,施施然坐在周舜华对面,整理裙上的褶皱:“原来是周姐姐,可真是巧。看来,接下来一路,周姐姐就要和我面对面了。” 周舜华紧紧抿着唇,敷衍地扯了下嘴角:“是。路上有劳唐姑娘关照。” 唐师师缓缓勾起嘴角:“这是当然。” 唐师师和周舜华都毫无说话的兴致,接下来两人要么闭目养神,要么默默背书,一路无话。 因为带了女眷,行路速度大大减慢,原本三天的路程被拖成七天。第七天傍晚,晚霞漫天,他们终于到了围场。 马车刚一停稳,唐师师就忙不迭跳下车。这七天她实在是憋坏了,一找到机会,唐师师就赶紧下车透气。 好在围场终于到了,唐师师站在地上,举目望去,草原一望无际,天边红云堆积,夕阳余晖铺洒而下。几种颜色大开大合碰撞在一起,壮阔又迷人。 景色辽远,一路上的郁气一扫而空,连心情都开阔起来。侍卫们忙着从车上搬东西、扎营,忙得热火朝天。赵子询一路巡视过来,慢慢走到这一带,他骑在马上,老远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草丛中,以手遮目,遥遥看着远方。 傍晚风大,她的衣裙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辽阔的草原仿佛一下子成了她的背景。 她在看风景,殊不知,她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来往许多人,都忍不住悄悄看她。 两边搬东西的将士看到赵子询,连忙抱拳行礼:“参见世子。” 赵子询被突然的声音唤回神,他眼睛恢复焦距,淡淡对两边的人点了点头,就翻身下马,快步往前方走去。 周舜华正站在马车边,忽然她眼神一凝,看到了赵子询的身影。周舜华喜出望外,提裙朝赵子询跑去:“世子。” 赵子询本来朝着唐师师的方向走,突然听到周舜华的声音,他脚步一顿,硬生生停下。他回头,看到周舜华快步跑到他面前,欢喜地说道:“世子,你是来接我的吗?” 其实不是,甚至赵子询刚刚才想起来周舜华也在这里。赵子询温柔地笑了,说:“自然。路上人多眼杂,我不方便和你说话,现在终于能将你接走了。你这一路上辛苦了,今晚好好歇息吧。” 周舜华又感动又甜蜜,笑着点头。周舜华以为这就要走了,她眼巴巴地等着,而赵子询却许久不动。他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舜华顺着赵子询的目光望去,发现视线落点竟然是唐师师。周舜华笑容微微一怔,她莫名惊慌,忍不住加重声音,有些粗鲁地提醒道:“世子,我们该走了。” 赵子询微惊,收回视线,有些不悦地瞥了周舜华一眼。周舜华强装镇定,笑道:“世子,时间不早了,一会你还得去给王爷请安呢。” “父亲去安吉帖木儿的营地了,一时半会没这么快回来。”赵子询说完,终于顺从内心的想法,招来一个小兵,冷着脸说,“这里人多眼杂,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把她叫回来,让她回自己营帐待着。” 小兵略有些为难,道:“世子,走前刘公公特意吩咐过,唐姑娘是来侍奉王爷的。现在主帐还没有搭好……” 赵子询又微微失神,对啊,他怎么忘了,唐师师是跟着父亲过来的,自然该住在主帐,哪有自己的帐篷?赵子询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恍神,说:“那就让她去主帐边等着,不要乱走。她既然是父亲的侍女,就该处处以父亲为重,若是父亲回来,她却不见人影,成何体统?” “是。”小兵抱拳,赶紧跑过去提醒唐师师。很快,唐师师放下手,遥遥看了赵子询一眼,无奈地被带走了。 周舜华一直关注着赵子询的表情,她朝唐师师的背影望了一眼,轻声唤赵子询:“世子。” 赵子询回头看她,周舜华微笑着,说:“世子,这里人太多了,我不太舒服。” 赵子询立刻收回注意力,微微呵斥道:“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赶紧回去休息,走吧。” 唐师师吹风吹得好好的,结果被迫离开。靖王居住的主帐最大,位置也最紧要,搭了许久才全部布置好。唐师师既然顶了侍女的名,就要做侍女的事,她没有单独的帐篷,而是在靖王主帐旁边支了顶副帐,作为她这几日的居所。 侍卫进进出出,在主帐里陈列桌椅、地毯、香炉等摆设,而唐师师的地方就简单多了,一张矮塌,一副小案几,就是全部。 简陋也有简陋的好处,唐师师能早早回屋歇着。她拉上帐篷的门,在后面听了很久,确定没有人注意她后,才悄悄坐到塌上,拿出包袱里的书。 这段时间在赶路,唐师师成天和周舜华待在一起,她不敢拿出书来看。现在唐师师才终于有功夫,查看剧情更新了多少。 赶路的细节乏陈可善,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到达围场之后。秋狩剧情非常重要,周舜华在这次围猎中大放光彩,开始她的传奇之路,而感情上,秋狩也举足轻重。 就是在这里,周舜华和赵子询互相表明心意,终于捅破窗户纸,从暧昧期进入热恋期。就比如刚到达的第一天,周舜华身体不舒服,赵子询将周舜华护送回营,并不顾劝阻,执意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之后赵子询叫太医来诊脉,开药,后面还亲自喂周舜华喝药。周舜华受宠若惊,很快,她就睡着了。等周舜华再一醒来,发现天都黑了,此刻她还躺在赵子询的床上,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共处一室。 唐师师紧张地翻过一页,发现后面是空白。她暗暗骂了一句,真是气人,偏偏断在这里。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大片行礼的声音,靖王回来了!唐师师吓了一跳,赶紧将书藏回包袱里,一直塞到睡塌最里侧。唐师师不放心,又在上面压了好几件衣服,生怕别人会发现她的包袱。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唐师师匆忙藏好,都来不及打理自己的裙子,就飞快跑到外间。赵承钧正在和手下说话,后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人,他手臂瞬间紧绷,侍卫也立刻将手放在刀柄上。赵承钧沉着脸回头,发现竟然是唐师师。 主帐里的人齐刷刷按刀,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才屈膝给赵承钧行礼:“参见王爷。小女刚刚在睡觉,未能及时迎接王爷,请王爷恕罪。” 赵承钧静静扫过唐师师,她这个样子,可不像是刚刚睡醒。赵承钧什么也没说,他挥手,侍卫们齐齐收刀。赵承钧低头交代了两句,就示意属下们退下:“今夜好生巡逻,不得松懈。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是。” 侍卫们抱拳,整齐划一退下,没一个人乱看。等所有人走后,赵承钧在桌案后坐下,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女在等王爷回来,一没注意,就睡着了。”唐师师说着往外看了一眼,喃喃道,“天都这么黑了。” 赵承钧非常无奈,人都给他塞到这里来了。他拿起茶壶倒水,唐师师看到,连忙上前,接过赵承钧手里的东西:“小女失职,怎么能让王爷自己倒茶呢?” 唐师师说完后,手指碰了下茶杯,越发尴尬:“茶凉了,王爷恕罪,我这就去换热茶。” “不必了。”赵承钧懒得折腾,他接过冷茶,抿了一口,对唐师师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这怎么能行?”唐师师想都不想否决,“我是来侍奉您的,王爷尚未安寝,我这个做婢女的先行退下,这叫什么样子?王爷您要洗漱吗?” 赵承钧忍耐着,说:“不用。” 然而唐师师像打了鸡血一样,蹭的一声站起来,斗志昂扬道:“王爷稍等,我这就去打热水。” 赵承钧手指按住眉心,难得感到头疼。脑子不灵光,还听不懂人话,他到底要留着这个女子做什么? 好在主帐的热水是时刻备着的,唐师师很快端了盆热水回来,赵承钧亲眼看着她将水放在案上,撸起袖子,把帕子浸湿,然后用力拧干。 赵承钧忍耐告罄,问:“你要做什么?” “伺候王爷洗脸。” 赵承钧又用力按眉心,他轻轻叹了口气,口吻忽的加重:“本王有手有脚,从不用人近身伺候。你若真的闲,就去把本王的剑架好。” 唐师师听出来赵承钧认真了。赵承钧可从来不开玩笑,他的话唐师师不敢挑战,只好放下帕子,乖乖去收剑。赵承钧拿起帕子,细致擦拭自己的手指,忽然听到扑通一声。 唐师师没料到剑这么重,整个人连着剑一起掉到地上。唐师师费力抱着剑,察觉赵承钧回头,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王爷恕罪,刚刚只是意外。我这就将您的剑放好。” 赵承钧将帕子扔回水里,一言未发,快步走向唐师师。唐师师正在努力抱剑,忽然头上投下一片阴影,她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只修长的手臂越过她,握住剑身,单手就将她怎么使劲都拿不起来的剑拎起。 唐师师半跪在地上,愣了许久,赶紧站起来,像个尾巴一样跟在赵承钧身后,看着赵承钧将佩剑放在三足支架上。唐师师尴尬,硬着头皮奉承道:“王爷真厉害,小女敬佩。” 赵承钧已经毫无耐心,他手指着一个方向,冷冷道:“回去睡觉。” “……是。” 唐师师灰溜溜退下。等人走后,赵承钧对着满室烛光,忍无可忍般松了口气。 终于走了。 真是毫无用处。 夜晚 夜晚 唐师师回到自己帐营, 她悄悄摸了摸包裹里的书,本来想拿出来看, 但是想到外面的靖王, 还是放弃了。 罢了,等明日没人的时候再看吧。 唐师师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准备睡了。连日赶路不是个轻松的活,所有人都累了, 很快, 营地里就安静下来。 唐师师本来也想睡觉,但是她躺下没一段时间, 忽然觉得身上痒。草原上蚊虫多, 即便靖王的主帐特意挑了高地, 也没法避免所有虫子。 唐师师被虫子叮得睡不着, 她甚至怀疑自己塌上就有虫。这种事情不想还好, 一想睡意全无, 唐师师实在忍不下去了,悄悄起身,就着微弱的光亮, 费力找塌上的蚊虫。 唐师师正在抖枕头, 身后的帐门忽然被拉开。赵承钧站在后面, 冷冷看着她:“你到底在做什么?” 唐师师手里还抱着枕头, 她默默把枕头扔回床上, 无辜地指了下床榻:“有虫子。” 虫子?赵承钧皱眉,他想过很多种情况, 唯独没想到虫子。或者说在唐师师之前, 赵承钧都没有意识到, 草地上有虫子。 此刻唐师师穿着中衣,她头发披散, 肩颈单薄。唐师师渐渐觉得有些冷,环住自己胳膊,忍不住挠了挠脖颈。 赵承钧借着夜光看,她的脖子上好像确实有红色的肿包。赵承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身走向外面,唐师师以为靖王走了,刚刚松了口气,赵承钧就握着一盏灯回来了。 先前视线暗,没注意,现在唐师师才发现,赵承钧也穿着白色中衣。赵承钧平时要不身着大红大黑的亲王服饰,要不穿着戎装,这还是唐师师第一次看到他平常模样。 没想到,赵承钧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穿上就寝衣服,倒平易近人许多。他相貌其实很好看,虽然驻守边疆多年,但是脸庞依然白皙如玉,和一众将士站在一起,出挑的不像话。此刻赵承钧换上单薄的中衣,没了那层张牙舞爪的亲王服饰,他脸色白皙,眼睛清濯,下颌棱角分明,倒有些清俊无害的样子。 但是光线清晰,其他问题也接踵而来。唐师师发现自己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和靖王面对面。唐师师尴尬,而赵承钧将灯放在桌案上,一幅完全不在乎唐师师穿了什么的模样:“动作快点,要不然主帐里亮灯,一会就来人了。” 唐师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赵承钧在提醒她,颇为受宠若惊:“是。谢王爷。” 有了灯光果然方便很多,唐师师赶紧去看自己床榻,想要找到隐藏的虫子。她脖颈、手臂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叮咬了,痒得不行,唐师师不住挠,越挠越红肿。她皮肤娇嫩,这样一块红放在皮肤上,简直触目惊心。 唐师师现在衣服单薄,衣领松松垮垮,长发随意散落在后背上。随着她的动作,脖颈处的红痕越来越明显。赵承钧实在看不过去,默默避开视线。 赵承钧终于意识到不方便了。他刚才被唐师师吵醒,想让她赶快安静下来,所以拿了灯给她照明。赵承钧没有其他想法,故而也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现在赵承钧才反应过来,唐师师和其他人不同,她不是太监、儿子、兄弟、下属,她是个女子。深夜他站在这里,是非常不妥的。 即便赵承钧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赵承钧后退一步,打算离开。他走时,听到唐师师打了个喷嚏,九月已经有些凉了,草原开始枯黄,此刻夜深寒重,唐师师只穿着中衣,很容易受凉。 赵承钧瞥了眼桌案上的包袱,猜测这是唐师师的私人衣物。他本来想将包裹扔到唐师师手里,然而赵承钧才刚刚碰到包袱,唐师师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飞快冲过来。 唐师师正在找蚁虫,一回头看到赵承钧要打开她的包袱,险些吓死。书就在这个包裹里,一旦被人看到,还是被靖王看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唐师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冲过去:“等一下,不要动!” 唐师师只顾着抢包裹,没注意脚下,跑近时左脚一崴,直接朝着赵承钧摔去。赵承钧后退一步,牢牢握住唐师师的手臂,没有让她碰到自己身上。 赵承钧的手看着白净修长,可是力气却极大,他单手撑着唐师师全身的重量,手腕晃都不晃一下。唐师师尴尬地扶着桌子站好,手上还没忘自己的包裹,悄悄地抱到怀里。 距离赵承钧这么近,他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唐师师又尴尬又紧张,手指紧紧攥着包裹,浑身都紧绷起来:“王爷恕罪,但是这个包袱是家母留给我的贴身之物,不方便给外人看。请王爷见谅。” 赵承钧看看唐师师,又垂眼看她怀中的包裹,默然不语。家人留给她的挂念吗,看着不像。 唐师师感觉到靖王在打量她,紧张的身体都开始抖。寂静中,帐篷外传来士兵的询问声:“王爷,属下见您亮灯了,出什么事了吗?” 赵承钧刚刚就说过动作快点,现在,果然把巡逻的士兵招来了。赵承钧沉着脸,问:“你折腾完了吗?” 唐师师尴尬地摇摇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一开灯就找不到了。但是我刚刚睡觉的时候,真的有东西在咬我。” 唐师师一边说,声音一边矮下去。帐篷内温度近乎凝固,唐师师觉得,靖王现在气得快要杀人了。 赵承钧冷冷看了唐师师一眼,转身出去。唐师师默默用包袱埋住脸,天哪,太丢人了。有蚊虫就有吧,今夜忍一忍,等天亮了她去找艾草。唐师师记得白日好像看到过,草丛里有艾草。 唐师师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结束了,她刚将包袱放在塌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赵承钧的声音:“宣太医来。” 赵承钧声音清朗干脆,明显是对外面的士兵说的。士兵们抱拳,快步朝一个地方跑去。唐师师惊讶极了,赶紧将包袱藏好,快步走到外面:“王爷,您为什么宣太医?您受伤了吗?” 主帐里已经亮起了灯,赵承钧手里拿着件红色披风,正要往身上系。这时候帐门然开了,夜风忽的卷入,赵承钧脸色一变,转手将披风扔到唐师师身上。 唐师师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上突然罩下来一片红。她赶紧扒开披风,探出头来,发现主帐门开了,外面齐刷刷站着两排士兵。 赵承钧脸色冰冷,一双眼睛却乌黑,衬得他清俊无双,如仙又如妖:“出去。” 侍卫们本来想进来护驾,但是看到里面的场景,一齐愣住了。尊贵强势的王爷穿着白色单衣,身姿颀长,气势不减,但是他的身侧,却站着一个衣冠凌乱的女子。他们没看清女子的脸,然而女子身上裹着靖王的披风,却是再显眼不过的事情。 将士们被赵承钧冷冷喝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忙不迭退下。靖王声音中怒气不小,再不走就要出事了。 士兵们站在帐篷外,被草原上的夜风一吹,一个个打了激灵。他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迷幻。 主帐亮起灯火,整个营地都被惊动起来。太医被士兵从床上拉起来,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就被拖到主帐里。他站在帐篷中,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人。 “王爷,您怎么了?” 深夜急急忙忙召太医,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太医,包括后面闻讯赶来的赵子询等人,全紧张地看着赵承钧。 赵承钧身上披着纯黑斗篷,虽然没有束发,但是分毫不损他的气场。唐师师用红色披风将自己全身都裹住,只露出一截葱白般的指尖。她缩在靖王身后,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赵承钧面色冷峻,从容不迫,过了一会,用上位者独有的威严口吻,从容道:“可有驱虫药?” 太医一下子怔住了:“什么?” “那个地方。”赵承钧指了下唐师师的帐篷,说,“里面有蚊虫。” 太医愣了良久,不可置信问:“就这些?” 赵承钧不愧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面不改色地颔首:“嗯。” 唐师师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太尴尬了。靖王不愧是要做大事的人,瞧瞧人家这心理素质,厉害,佩服! 太医拉着脸走了。赵子询在一旁听完了全程,他有些无所适从,对着赵承钧行礼道:“父亲,您身体无碍吧?” 赵承钧摇头:“无碍。没你们的事了,回去吧。” “无碍就好。”赵子询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他瞥了眼后面的唐师师,垂下眼,拱手道,“儿臣不打扰父亲休息了,儿臣告退。” 太医最后完全是黑着脸从主帐离开的。他是太医,救死扶伤,苦读经书,凭借多年清苦才得以进入太医院。结果呢,他忍着一路颠簸来到围场,才来第一天,王府父子两人就都叫了太医。 一个是叫他给一个根本没病的女子把脉,还非要让他开药。另一个更好,让他来驱虫! 骑马 骑马 清早, 赵子询换了麒麟服,去给赵承钧请安。今日是正式会见忠顺王的日子, 不容马虎。 安吉帖木儿是北庭的首领, 向燕朝臣服纳贡,受封忠顺王。北庭是西北门户,地处东察合台汗国、鞑靼和燕朝之间, 拱卫嘉峪关, 历来是西北必争之地。北庭在开朝时倒向燕朝,向燕朝称臣, 这些年一直和朝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然而, 也只是表面上良好罢了。 尤其是前些年, 鞑靼可汗统一漠北各个部落, 意图重振草原帝国的雄风, 而东察合台汗国也换了新的大汗, 雄心勃勃,对中原早有觊觎。但是此刻的大燕朝廷呢,却换了一个七岁的小皇帝。 鞑靼和东察合台汗国虎视眈眈, 北庭地处三个政权之间, 也渐渐开始摇摆。北庭内部形势错综复杂, 各国势力都有渗透, 北庭的王室那就更直白了, 从安吉帖木儿的祖父那一辈开始,周围政权谁强大就服从谁, 墙头草倒戈比谁都快。指望北庭王室对燕朝有多少忠诚, 显然是痴心妄想。 故而, 这次围猎并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打猎,更多的是威慑北庭, 拉拢安吉帖木儿。安吉帖木儿带着儿女一起出行,扎营在不远处,昨日靖王到达后,简单去打了个招呼,今日才是双方正式见面。 这样的场合,没那么正式,不至于穿朝服公服,但又不容马虎,决不能被庭州人看轻。 赵子询挑了身麒麟赐服,华丽显赫,但又没有品级,不至于咄咄逼人。赵子询进入主帐,一抬眼,就看到赵承钧穿着红纻丝衮龙服坐在桌案后,他胸背、肩膀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腰束玉带,脚踩皁靴,威严霸气扑面而来。 赵承钧垂着眼睛,似乎在看什么,脸色十分冷峻。他眉目英挺,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越发显得不好接近。他身上穿着的是亲王常服,大红色的外袍张扬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而他身上极肖似龙的蟠龙,又在无声地宣告着地位等级。 赵子询被这副景象震了一下,他脚步微顿,随后敛容垂首,恭敬地给赵承钧请安:“父亲。” 赵承钧抬头见是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赵子询走到桌案下,垂着手向赵承钧问好:“父亲,昨夜您睡得可好?后半夜是否还有蚊虫叮咬?” 赵承钧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翻页,淡然道:“尚可。” 提起昨夜的事,赵承钧简直不想再回想第二遍。幸好后半夜唐师师没有再搞什么幺蛾子,安安分分就睡了。但是赵承钧觉浅,他被吵醒了一次后再也没法睡着,即便四周安静无声也不行。尤其是等赵承钧想到帐篷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他完全信不过的人,睡意越发浅薄。 后半夜赵承钧睡眠时断时续,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终于合了会儿眼。但是很快,起床的时辰就到了。 赵子询例行晨昏定省,询问长辈身体安康。他说话的时候,身后帘子被掀开,唐师师端着一壶热茶,轻手轻脚走入主帐。 唐师师一进门发现赵子询在,顿时来劲儿了。可惜此刻靖王也在,唐师师不敢当着靖王的面耍手段,只能当做没看见,乖巧地上前送茶。 唐师师站在桌侧倒茶,听到赵承钧问下边的赵子询:“听侍卫说你昨日也叫了太医,怎么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吗?” 赵子询说:“已经无碍了。儿臣只是想着围猎即将开始,怕在北庭人面前丢了大燕宗主国的体统,所以叫太医来检查一遍,以备不测。” 唐师师仗着倒茶,其他人看不到,暗暗翻了个白眼。呵,什么以备不测,分明是世子假公济私,为他心爱的女主诊脉。 赵子询的借口并不高明,赵承钧没有多问,只是道:“你自己注意就好。这次除了安吉帖木儿,他的儿子女儿也来了。他的儿子你先前见过,名特木尔,是个莽夫,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反倒是他的幼女,娜仁托雅,你要上心些。” 赵子询的表情紧张起来:“为何?” 赵承钧手指叩了叩桌面,脸上露出种别有意味的神色。他没有继续说,而是回头瞥了唐师师一眼:“茶水这么久都倒不好?” 唐师师正竖着耳朵等接下来的话呢,结果靖王突然把矛头转到她身上。唐师师遗憾叹气,面上乖巧笑着,道:“茶倒好了,王爷慢用。” 她抱着托盘退下,依次对赵承钧和赵子询行礼:“王爷万福,世子金安,小女先行告退。” 唐师师行了万福礼,就施施然离开。直到那抹红意离开视野,赵子询才收回注意力,对赵承钧说道:“父亲,您刚刚说了许多北庭和鞑靼的消息,她会不会……” 赵承钧微微挑眉,笑了一声,缓声道:“她?她不会的。” 赵子询皱眉,依然不能放心:“可是她毕竟是京城派来的,父母家人都在朝廷手中,不得不防啊。” 周舜华也是京城派来的,而且公侯之家远比商人更依赖朝廷。赵承钧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不悦,那阵感觉又快又轻,马上就消失了。赵承钧忽略掉自己的异常,说:“本王看人还从没有失手过。她志不在此。” 赵承钧觉得他将情绪掩饰住了,可是事实上,他的口吻却自然而然带出些许强硬。赵子询合上嘴,不好再说。 今日围猎虽然没有开始,但是远比围猎更热闹。一整天,主帐的人进进出出,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等到中午,声音更加鼎沸。 忠顺王安吉帖木儿带着儿子来了,赵承钧亲自带人去营地口迎接。安吉帖木儿一见到赵承钧就快步迎上来,赵承钧也微微含笑,对安吉帖木儿拱手。 赵子询跟在赵承钧身后,看到特木尔,笑着点头问好。赵子询眼神一转,注意到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身形瘦小,混在一众魁梧的北庭人中,格外不伦不类。 赵子询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并没有将这个奇怪的人放在心上。两位王爷相互寒暄着进入主帐,一众随从拥护在侧,慢慢涌向帐篷。赵子询也跟着人群,进主帐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听赵承钧和安吉帖木儿说话。世子和王爷听着只差了一辈,可是其中的差距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在这种场合,根本没有赵子询插话的份。 唐师师很有自知之明,她不想给姚太后卖命,但是靖王并不知道。为了减轻自己的嫌疑,在这种开会场合,唐师师一向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的。 她一个劲朝着远离主帐的方向走,慢慢走到一块比较平坦的草甸上。马倌正在给马梳毛,毕竟明日围猎就正式开始了,这次围猎是两国联合狩猎,无论从哪方面,马倌都不敢让他们这边的马出事。 马鞍、缰绳、马镫全部要检查,就连马蹄也不能放过。唐师师站在栏杆外看了一会,心思渐渐活动起来。 唐师师在王府时准备了许多和世子的偶遇桥段,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此行是来打猎的,换言之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世子都不在营地。 很气人,唐师师就算想制造巧遇也没法巧遇,最好的办法,还是学会骑马,陪着世子一起去打猎。 就算不能去,搞个坠马、失足之类的英雄救美,也好过在平地上干巴巴等。计划非常完美,唯一的问题就是,唐师师不会骑马。 马倌见唐师师一动不动盯着马,试探地问:“唐姑娘,您要骑马吗?” 他们当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唐美人,经过昨日驱虫事件后,再没有人敢怠慢唐美人的要求。唐师师看着噗嗤噗嗤打着响鼻的马,用力咬牙,道:“好。但是我要最安全的那一匹。” 马倌找了匹温顺的小母马,牵着缰绳,慢慢带唐师师选骑马。唐师师这个人不想吃苦也不想劳累,只想不劳而获过人上人的生活。但是等真的下定决心,又极为坚决。 比如小时候为了齐景胜背四书五经,比如在宫里为了出头而往上爬,比如现在为了赵子询学骑马。 只要能获得机会,无论什么苦她都能吃。 唐师师学得极其专注,浑然不知在她学习的时候,草场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安吉帖木儿看着前面的身影,对赵承钧笑道:“许久不见,靖王竟然已经有了家室。恭喜恭喜。” 赵承钧微微一顿,笑道:“忠顺王误会了,她并非内眷,只是王府的一名侍女而已。” “什么,竟然只是侍女?”安吉帖木儿极为吃惊,他看看马上的人,又看看赵承钧冷淡的脸,哈哈大笑道:“靖王,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叫怜香惜玉,今日我正好送给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可不该是侍女。你真的该赶快娶个妻子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特木尔都会骑马了。” 对面是忠顺王,赵承钧没有冷脸,而是淡淡掠过这个话题:“娶妻之事本王自有章程,就不牢忠顺王操心了。” 安吉帖木儿看出来赵承钧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游牧民族虽然不拘小节,但并不代表看不懂眼色。安吉帖木儿识趣地换了个话题,说:“许久没活动身手,我的骨头都僵住了。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想去骑马就自己去吧。” 特木尔就等着这句话,一有了父汗命令,他立刻跑去挑马。赵子询注意到,那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也跟着去了。 赵子询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候赵承钧说:“你也去吧,不必拘束。” 赵子询回神,抱拳道:“是。” 唐师师终于能驾着马在草地上小跑一圈,她非常高兴,正要回头和马倌说,忽然发现草场上多了许多人。 边缘处站着好些人,隐隐以两个男子为中心。看其中一人的衣服,正是靖王。 那另一个人的身份无须猜测,必然是忠顺王安吉帖木儿了。 唐师师赶紧下马,快步跑回边缘。她下得太急,都忘了她可以骑马回去。 安吉帖木儿看出那个红衣美人风风火火跑回来,对着赵承钧大笑道:“你看,靖王,你还说不是。她看到你来了,这不就急急忙忙跑回来了吗。” 赵承钧轻轻笑笑,其实在心里接了一句,她可不是为了他。她是为了赵子询。 唐师师跑回来后,发现只有靖王在,赵子询竟然消失了。唐师师急得不行,还要掩饰住心焦,低眉顺眼给另几人行礼:“参见靖王,参见忠顺王。” 赵承钧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急,他唇边划过笑意,说:“今日无须侍奉,你去玩你自己的就好。” “谢王爷。”唐师师说完,悄悄往四处看了看,硬着头皮问,“王爷,世子呢?” “回营换骑装了。”说着,赵承钧抬了下眉,示意唐师师身后,“那不是,他们回来了。” 唐师师兴高采烈回头,结果一眼看到周舜华跟着赵子询身侧,也换了便利衣服。唐师师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下去,赵子询走到赵承钧身边,颇有些不明所以:“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赵子询总觉得赵承钧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坐山观虎斗? “不必顾忌我,你自己行动即可。”赵承钧嘴边带笑,轻轻瞥了眼周舜华,“还带了女眷?” 周舜华一下子紧绷起来,赵子询默不作声挡在周舜华身前,说:“回禀父亲,舜华最近身体不好,我带她出来透透气。” 赵承钧失笑:“不必解释。你年纪大了,喜欢什么人,宠幸什么人,全是你的个人私事,无需和我汇报。难得今日天气好,去吧。” 赵子询实在松了口气,抱拳道:“谢父亲。” 唐师师听着靖王的话,眼睛越瞪越大。靖王明明很讨厌世子不分场合和女子厮混,她以为,靖王会呵斥赵子询带女人过来。 结果,靖王非但没骂,还鼓励了赵子询? 凭什么?唐师师瞠目结舌,而赵子询已经带着周舜华告辞。唐师师心里咕嘟咕嘟冒坏水,故意问:“周姐姐,你会骑马吗?” 周舜华表情微僵,有些尴尬地摇头。唐师师得意笑了,说:“真是不巧,周姐姐竟然不会骑马。那一会上马的时候,周姐姐可怎么办?” 赵子询瞥了唐师师一眼,低头问周舜华:“你不会骑马?” 周舜华摇头。唐师师扬起脖颈,笑着说:“我会。” 唐师师刚从马场下来,头发微乱,脸带薄红,她说“我会”的时候,真可谓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即便是炫耀,也炫耀的明艳可爱,仿佛小孩子学会了新的字,故意在大人面前求表扬,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发笑。 赵承钧微微失神片刻,他发现安吉帖木儿说得对,唐师师这样的长相,这样理直气壮的骄纵脾性,确实不像个侍女。这是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人,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唐师师信心满满地等着下一句话,结果赵子询看了眼唐师师,温和地对周舜华说:“没关系,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唐师师的笑僵住了,什么,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没有这项技能就丧失了入场券吗,为什么赵子询不按常理出牌赵承钧低头,掩住唇边的笑意。唐师师茫然,刚刚张嘴,赵子询就说:“既然唐姑娘会,那想必可以自己骑。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唐姑娘玩乐了。” 说着,赵子询对赵承钧点头示意,带着周舜华离开。唐师师完全懵住了,所以,什么都不会才是女主的剧本吗?像她这种自己提前学的,只能独角戏从头唱到尾? 赵承钧含笑看着唐师师的表情,不紧不慢问:“怎么,你现在又不会骑马了?” 唐师师咬牙,一字一顿道:“我会!” 惊马 惊马 唐师师愤愤走到马边, 她借着梳鬃毛的动作,悄悄回头看另一边。 赵子询在教周舜华骑马, 手把手教她如何控制缰绳。后来周舜华没法踩上马镫, 赵子询扶着她的腰,半是拖半是抱地送她上去。 啊呸! 唐师师在心里忿忿啐了一声,气咻咻踩着马镫, 刷的一声跨上马。她坐上马的时候还在想, 瞧瞧她,动作利索, 腿型笔直, 没有弯腰更没有弓背, 仪态堪称完美。 她唐师师可以不会骑马, 但是架势一定要好看。唐师师特意表演了自己漂亮的动作, 可惜赵子询还在安慰不敢直起腰的周舜华, 完全没有往她这个方向看。 唐师师气得不断扣缰绳,如今草场上所有人都在活动,她停在这里显得很奇怪。唐师师只能放开缰绳, 让马小步往前走, 试图“不经意”走到赵子询身边去。 唐师师暗暗算计着路程, 没想到走到一半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一个脸上脏兮兮、衣服莫名宽大的少年走到唐师师身边, 很不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唐师师一圈,说:“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美人?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唐师师嘁了一声, 轻笑道:“你是男人吗?” 那个瘦小的少年紧绷起来, 问:“你什么意思?” “但凡是个男人, 就绝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唐师师随手撩了下散落的碎发,扬起脖颈道, “很显然,我容貌美丽,身段窈窕,是场上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那个少年重重嗤了一声,不屑道:“就凭你?” 毫无预兆地,少年一马鞭抽到唐师师的马屁股上,唐师师座下的马嘶鸣一声,飞快朝前冲去。 唐师师被惯性带的后仰,险些摔下马背。唐师师惊慌失措,立刻发扬她从小到大的优良传统,她如果倒霉,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唐师师都来不及坐好,第一反应就是朝少年那边抽了一鞭子。因为位置缘故,唐师师这一鞭子抽到了马眼睛上。这下捅了大篓子,马哀鸣一声,吃痛地四处乱窜。 两只马都受惊了,而少年那边尤其严重。他的马看不见,循着本能乱跑,极为危险。少年尖叫一声,牢牢抓住马鬃。 这个声音……唐师师惊讶,这个少年声音为何如此尖细?他难道是个太监? 可惜唐师师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少年的事了,她的马虽然温顺,可并不是没有脾气。少年那一鞭子抽的尤其用劲,母马受惊,全速在草原上奔腾起来。 唐师师今天下午才新学了骑马,她驾着马小步慢跑还可以,再激烈些的运动根本控制不住。唐师师甚至感到手臂开始发软,马上就要抓不住鬃毛,掉下去了。 赵承钧正在给安吉帖木儿展示自己的坐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马匹的嘶鸣。紧接着,另一匹马也传来痛苦的鸣叫声。 赵承钧回头,看到唐师师的马失控了,她在马上左右颠簸,仿佛随时随地要摔下来。而不远处,一个瘦弱少年也惊马了。 两匹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两人的状况都很危险。赵承钧脸色一变,来不及交代,翻身跨上皎雪,飞速朝前方驰去。 皎雪是战马,和赵承钧经历过许多次战斗,早和主人心意相通。赵承钧骑上来后,都不需要吩咐,皎雪就全速朝前方奔去。皎雪从众多人身边越过,经过赵子询时,赵承钧极快地说道:“去救娜仁托雅。” 赵子询本来都要出发了,听到赵承钧的声音,他硬生生勒住马,飞速朝唐师师的方向看了一眼,默默调转方向。 赵承钧很快追上唐师师,他控制皎雪的速度,和唐师师的马平行前进。赵承钧对唐师师呵道:“松开缰绳。” “不行。”唐师师以为赵承钧让她跳马,越发紧地攥住鬃毛,“摔下去会伤到我的脸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自己的脸。赵承钧无奈,驱使皎雪离唐师师更近了一些,说:“松开它,把手给我。” 两只马靠的太近非常危险,唐师师手臂已经酸痛的失去知觉,她只感到身下的马腾起前肢,用力嘶鸣,唐师师再也握不住鬃毛,全身往后倒。失重时时间仿佛会放慢,唐师师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往后坠落,她都能想象到,她摔下去时,一定是后脑勺着地。 胳膊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她的腰被人圈住,完全将她带到另一个方向。唐师师被放到马上,彻底失去反应。她只能感觉到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极其有力,仿佛铁一样无法撼动。 赵承钧将唐师师拎到自己马上,立刻握住缰绳,控制着皎雪调转方向。两只马靠太近会相互影响,一不小心,皎雪也会受惊。 幸而赵承钧驭马技术过硬,皎雪转了个弯,在草丛上飞速奔跑,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皎雪速度非常快,唐师师惊魂未定,在马上吓得浑身僵硬。 赵承钧感觉到唐师师吓得一动不敢动,问道:“你不是说你会骑马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啊。”唐师师闭着眼睛,也不管身后是什么,牢牢将自己埋入后方,“王爷,能慢一点吗?” 赵承钧只能控制着皎雪慢慢减速。唐师师紧紧攥着赵承钧的衣袖,赵承钧动作不方便,几次都没抽出来,只能无奈道:“好了,已经停下来了,你可以睁眼了。” 唐师师缓慢睁开眼,发现确实已经安全了。皎雪平稳地从绿草中踏过,傍晚的风清凉舒适,将她的发丝吹得四处飞舞。 唐师师不由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发现她紧紧攥着一个人的衣服,看布料非常眼熟。唐师师怔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松手:“王爷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随后,唐师师跟着意识到,她现在靠在靖王身上,并且已经靠了很久。唐师师全身都僵硬了,她不敢继续借力又不敢挪开,只能努力挺直脊背,和赵承钧隔开距离。 赵承钧现在倒没有注意唐师师的动静,他注视着前方,唐师师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发现赵子询正在救另一个人。赵子询的驭马技术不及赵承钧,没法将少年救到自己马上。眼看少年就要摔下去,赵子询猛地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做缓冲,抱着对方在缓坡上滚了好一段路。 唐师师茫然中带着委屈,为什么世子救的是这个少年呢?他们同时惊马,世子宁愿选择一个男人,都不选她? 不能想,越想越心酸。 唐师师心里难受,她马上就把自己的火气转化到其他人身上,忙不迭和赵承钧告状:“王爷,那个人他暗算我,他简直目无王法,不仅是看轻我们朝廷,更是看轻靖王您!王爷,您不管管他吗?” 赵承钧轻声笑了,在背后悠悠说:“我管不了,那是安吉帖木儿的女儿,换成我们的叫法,应当是个郡主。” “嗯?” 赵承钧低头扫了唐师师一眼,不紧不慢道:“她女扮男装那么明显,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唐师师还真不知道。她愕然良久,不可置信道:“所以,那是个女子,还是忠顺王的女儿?” 赵承钧没说话,他牵着马,让皎雪在草丛中放缓速度,慢慢踱到另两人跟前。赵子询从地上站起来,正低声询问娜仁托雅有没有受伤。听到马蹄声,赵子询抬头,对着赵承钧行礼:“父亲。” 娜仁托雅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看着非常滑稽,然而她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尤其是她看向赵子询的时候,顾盼生姿,几乎要发出光来。 这一次没有人会认错了。这个瘦小的少年,其实个女子。 娜仁托雅看着赵子询行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赵承钧行北庭的礼仪:“参见靖王。多谢靖王派人救我。” 赵承钧坐在马上,手里松松握着缰绳,完全没有下马寒暄的意思:“分内之事。不过,郡主下次骑马,可要小心了。” 听声音是唐师师的马先受惊,随后才是娜仁托雅的。很明显,是娜仁托雅先挑衅,那她落到这个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 要不是为了北庭,赵承钧才不会管这种骄纵无脑、肆意妄为的小姑娘。赵承钧说完后,牵动缰绳,要往回走。 唐师师看看舍身救美的赵子询,再看看一脸春心萌动的娜仁托雅,危机感油然而生。莫非,难道,这是她的情敌? 天哪,唐师师连周舜华都搞不定,再来一个外族公主,她要怎么斗? 唐师师对娜仁托雅充满了敌意。她本来就对害她惊马的罪魁祸首没有好感,现在得知这还是情敌,唐师师怎么可能有好脸色?唐师师发现草地上只剩下一匹马,而娜仁托雅和赵子询却有两个人,很可能,赵子询要载着娜仁托雅回去。 这怎么能行!唐师师立刻激动起来,说:“王爷,多谢您救我。小女不敢再麻烦您,您将我放下来吧。” “好啊。”赵承钧淡淡应了一声,道,“那你自己走回去吧。” 唐师师看看前方一望无际的草丛,又回头看看已经上马的娜仁托雅,马上乖巧道:“谢王爷。” 回程时赵承钧似乎是照顾着唐师师,速度并不快。他到达草甸后,一群人立即围上来,赵承钧下马,将缰绳交给手下。唐师师坐在马上,也利索地跟随着赵承钧跳下来。 不得不说美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尤其唐师师下马的动作刻意练过,行云流水,美而英飒。唐师师站好后,发现很多人看她,疑惑地问:“怎么了?” 赵承钧回头,没有理会唐师师的话,继续交待照看皎雪一事。这时候赵子询也带着娜仁托雅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走近,安吉帖木儿就快步迎上去:“娜娅!” “父汗!”娜仁托雅从马上跳下去,飞快扑到安吉帖木儿怀中。安吉帖木儿好生询问了一会,才带着女儿走到赵承钧身边,对赵承钧道谢:“多谢靖王搭救。娜娅这个孩子不听话,让靖王见笑了。” 赵承钧笑笑,说:“无妨。下次,还请郡主不要再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 其他人会宠着娜仁托雅,赵承钧可不会。赵承钧毫不掩饰自己对娜仁托雅的不悦,娜仁托雅吐了吐舌头,躲到父亲身后。 她眼睛转到后面,看到了不远处的赵子询。娜仁托雅心想,这个王爷冷漠又严苛,没想到生的儿子却讨人喜欢。 晚上,营地举行篝火宴会,迎接远道而来的北庭客人。唐师师换了身衣服,她到达宴会时,发现娜仁托雅已经在了。娜仁托雅换了女子服饰,头发也重新梳过了。她白日打扮成男子不伦不类,可是换回女装,竟然明艳照人。 此刻赵承钧还没来,赵子询已早早到场,在篝火边和特木尔寒暄。娜仁托雅对赵子询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好感,简直称得上势在必得。她仗着身份便利,围在赵子询身边,言行中的挑逗毫不掩饰。 周舜华远远站在围栏外,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一边。唐师师走到旁边,轻声说:“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去阻止?” “我?”周舜华冷笑一声,讽道,“我能阻止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何况,她是忠顺王的女儿,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婢女。我有什么资格对忠顺王的郡主指手画脚?” 唐师师没说话,过了一会,轻轻道:“怎么没有。她是郡主,就不一样了吗?” 唐师师一向觉得,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出身家庭上天注定,可是过什么日子,却是自己选择的。 凭什么因为她是郡主,是北庭国主的女儿,就该让着她呢?唐师师偏要争一争。 草原民族不愧能歌善舞,娜仁托雅没有伴乐,即兴跳了只舞,旋转的时候不知道没看到还是没控制好,直接转到了赵子询身上。赵子询后退一步,扶住娜仁托雅的胳膊:“郡主,小心。” 娜仁托雅顺势赖在赵子询身上,扬眉道:“世子,你觉得我和你们中原的女子比,怎么样?” 赵子询没有闪开,笑道:“郡主说笑,两者各有千秋,无法作比。” 娜仁托雅哼了一声,说:“你们汉人说话总是这样模棱两可,不肯给个痛快。要我说,中原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针扎了都要哭哭啼啼,就和绵羊一样,死板又无趣。” 娜仁托雅这话说的不客气,但赵子询是男子,也不好和她争长短,闻言只是笑笑:“自然不及郡主才貌双全。” “郡主这话,恕我不能赞同。”赵子询和娜仁托雅说话间,唐师师走来了。唐师师穿着一身红裙,飒爽明艳,清极艳极,在火光映衬下容色煌煌,竟然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但是笑的时候,又瞬间如春暖花开。 唐师师笑着,说:“百闻不如一见,既然郡主对汉女好奇,何必让旁人评价,亲自试一试便知。娜仁托雅郡主,请赐教。” 篝火 篝火 娜仁托雅被人这样挑衅, 顿时也生气了。她瞪大眼睛,气势汹汹问:“好啊, 你要比什么?” “随便。”唐师师说, “你来定。郡主擅长什么,就比什么。” “狂妄!”娜仁托雅暴怒,道, “你这是看不起我?” 唐师师摊手:“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娜仁托雅从小被宠到大, 受不得一点委屈,哪能容忍这种轻视?她立刻高声道:“拿琴来。” 北庭的琴和中原的琴不一样, 他们的琴形似琵琶, 直颈, 略瘦, 音译为琥珀词。娜仁托雅拿到琴后, 挑衅地看了唐师师一眼, 坐在琴凳上,熟练地弹唱起来。 琥珀词像琵琶,但是音色比琵琶更浑厚, 有浓重的草原风情。娜仁托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能自弹自唱, 可见才艺确实不俗。 一曲终了, 娜仁托雅挑衅地看向唐师师, 唐师师笑了笑, 回头对旁边的北庭侍从说:“你们应当带了乐器过来吧。有劳,帮我拿一柄琵琶。” 靖王嫌弃累赘, 连女眷都不想带, 别说带乐器。唐师师上场, 还得临时和对手借一把乐器。 北庭侍从惊讶地看着唐师师,娜仁托雅用力哼了一声, 骄声道:“去拿。我倒要看看,她能搞出什么花样。” 北庭侍卫很快抱着柄琵琶回来。唐师师道谢,接过琵琶,随便试了试音,就抱着琵琶坐在高凳上。 因为他们这里的动静,不少人围过来看,连远处的人都不断朝这里张望。唐师师调了弦后,突然化出一声高亢的起音,随后,琵琶声倾泻而出,时而大气磅礴,时而低回婉转,急而不乱,荡气回肠。 琵琶本就是一个杀气很重的乐器,在唐师师手上,简直像是有千军万马一样。 琥珀词像琵琶,但是音阶却不及琵琶广阔,论起格局来,还是琵琶更大些。唐师师选用琵琶的意思也很明显,胡人类我,却终不是我。 一曲终了,场面一时安安静静,没人说话。娜仁托雅从没受过挫,她不肯服输,大声道:“取鼓来!” 娜仁托雅的鼓小巧精致,上面镶嵌着华丽的饰品。娜仁托雅拿到鼓后,即兴击打了一段,鼓点声又快又急。唐师师刚才用了急切肃杀的曲子,娜仁托雅有意找补,特意选了鼓。 赵子询站在不远处,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娜仁托雅果然能歌善舞,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奏两种乐器都不露怯,这一次,恐怕唐师师不行了。 其实,唐师师能做到如此已经让赵子询非常意外了。他一直以为,唐师师是个草包美人。 先前在靖王书房的时候,唐师师抢着说自己是第一,赵子询颇为不以为然。赵子询浑不在意地想,唐师师能当选第一,全是姚太后有意恶心靖王府,论起真才实学,唐师师一个商户女,如何比得上周舜华这种大家闺秀? 唐师师太急功近利了,对名利的渴望几乎写在脸上。赵子询欣赏的女子,应当是周舜华这样,淡雅如菊,不争不抢。 但是今日,娜仁托雅口出狂言,周舜华站在一边,反倒唐师师上前反击。唐师师拿起琵琶的时候赵子询就很吃惊了,他更没有想到,唐师师非但会弹琵琶,技艺还很不错。 赵子询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期待很低,唐师师稍微做出些什么,效果就非常惊人。只可惜唐师师还是差了一筹,娜仁托雅毕竟是郡主,出身尊贵,教养良好。娜仁托雅不仅会弹琴,甚至还会击鼓。 琥珀词和琵琶都是弦乐器,唐师师能在弦乐器上胜过娜仁托雅,但是换成其他方面恐怕不行。赵子询觉得事情到此已经差不多,他正要上前说话,被身后一个人拦住。 “不要动。”赵承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眼睛看着前方,不紧不慢地对赵子询说,“让她来。” 娜仁托雅换了乐器,一副挑衅之色。唐师师坐在原位不动,换了个姿势,说:“我会的乐器不多,唯有琵琶还算熟练。我比不上郡主豪奢,就用这把琵琶继续吧。” “用琵琶?”娜仁托雅十分怀疑,“你到底会不会乐理,用琵琶怎么和鼓比?” “怎么不行?”唐师师指尖在琴弦上划过,乐声一下子变得轻快,“行与不行,试一试便知。” 唐师师指尖灵活,像是跳舞一样,飞快地从弦上掠过。在乐声激越的地方,她突然放开琴弦,在琵琶上配合着拍子击打,手掌击在琵琶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和拍子完美融合,洋溢着浓浓的异族风情。 鼓胜在节奏明快,既然娜仁托雅换成草原鼓,那唐师师就用他们最擅长的东西,正面击败娜仁托雅。而且,娜仁托雅换了乐器,唐师师却没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唐师师完胜。 唐师师的胜负欲就是这样强烈。有她在的地方,没有人可以比她更出风头。 没人想到琵琶还能这样弹奏,场面一时安静极了。唐师师站起身,将琵琶交回北庭侍者手里,字字清晰坚定:“琵琶本也是外族乐器,但是入我华夏,便是我华夏文化。我们汉人讲究兼收并蓄,和而不同,燕朝广开门户,面朝四海八方,欢迎万国来客。琵琶也好,郡主手中的琴和鼓也罢,最终都会融入中原文化中,成为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唐师师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她惊讶回头,发现赵承钧站在篝火阴影处,缓缓抚掌:“说得好。”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靖王什么时候来的。唐师师没想到赵承钧在,连忙行礼:“参见王爷。我不知王爷到来,多有失礼……” 赵承钧抬手,止住唐师师的话。他慢慢走近,逐步从阴影走到火光中:“技艺重在切磋,燕朝和北庭同为一体,琵琶、琥珀词、轻鼓都是我朝的乐器,你们自家人切磋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 唐师师松了口气,慢慢起身。赵承钧来了,安吉帖木儿也很快现身。安吉帖木儿听到了赵承钧的话,他没有表态,笑呵呵地说:“靖王你终于来了,快开宴吧。” 赵承钧对着安吉帖木儿颔首:“请。” 两人相互寒暄着走远,众人不敢再提刚才的事,小心翼翼地跟着靖王和安吉帖木儿迁移。娜仁托雅还停在原地,她从没有受过委屈,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汉人女子落面子。娜仁托雅气不过,硬邦邦喊了一声:“喂,我让你走了吗?” 唐师师暗暗翻了个白眼,才懒得理会她。没想到娜仁托雅气性上来,竟然不管不顾,她从腰后解下马鞭,想都不想,直接朝唐师师袭来。 唐师师听到后面有破空声,来不及回头,慌忙朝旁边躲去。她将将躲过第一招,但是忙乱中脚下踏空,不小心崴到了右脚。唐师师吃痛,都不等她反应,第二鞭就来了。 唐师师眼睁睁看着鞭子逼近,鞭尾即将甩到她身上时,忽然被人握住胳膊,用力拉到后面。紧接着,一柄剑挡到唐师师前方,挡住了席卷过来的长鞭。 赵承钧握着剑,火光时明时灭,衬得他的脸色冷酷的出奇。娜仁托雅的鞭子卷在剑身上,她似乎想把鞭子抽回去,可是赵承钧手微微用力,娜仁托雅就被拉的往前踉跄两步,狼狈地丢掉了鞭柄。 赵承钧扔掉娜仁托雅的鞭子,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他回头冷冷看了安吉帖木儿一眼,问:“这就是忠顺王教导子女的方式?” 安吉帖木儿尴尬,连忙呵斥娜仁托雅:“娜娅,不得无礼,还不快向靖王赔礼道歉?” 娜仁托雅不情不愿,可是在靖王面前,她不敢任性,臭着脸道:“抱歉,靖王。” 赵承钧却根本不领情,说:“你冒犯的人又不是本王,和本王道什么歉?” 娜仁托雅脸色变了,她看看赵承钧,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安吉帖木儿对着她微微摇头,娜仁托雅极为委屈,憋了半天,飞快道:“对不起。” 说完,娜仁托雅捂着脸,飞快跑走了。 “娜娅!”特木尔对着娜仁托雅喊了一句,赶紧去追。安吉帖木儿连喊了两声都叫不住儿女,也沉沉叹了口气。而赵承钧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他垂眼,见唐师师不太高兴的样子,低声道:“放心,你脸没事。” 唐师师肉眼可见松了口气。唐师师知道自己的脸没问题,才有心思注意其他事情,她发现,刚才娜仁托雅道歉,没有说她的名字。 唐师师忍不住喃喃:“也太没诚意了吧,我还没说原谅她了呢。” 这话说完,周围全安静了。唐师师尴尬,赶紧和赵承钧表忠心:“当然,这和王爷没有关系,多谢王爷救我。” 赵承钧没表态,只是快步走向前方。侍从们围上来,自然而然把唐师师隔开了。 唐师师好歹知道自己得罪了忠顺王的女儿,宴席上十分安静,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当摆设。没想到宴会过了一半,娜仁托雅又回来了。 娜仁托雅似乎被人劝过了,回来时没有哭,可是看着唐师师的目光非常不善。唐师师看到娜仁托雅的时候就知道不对,果然,她直接冲着唐师师而来,用力一掌拍到桌上:“乐器我比不过你,但是我依然不觉得你比我强。敢不敢喝酒来证明?” 唐师师看看娜仁托雅手里的酒壶,又悄悄瞥向周舜华。她还没有看到剧情,不知道原书中周舜华是怎么做的。但如果剧情中是周舜华挫败了娜仁托雅,以这位小公主的作风,是必然不会放过周舜华的。 那就是说,唐师师要从才艺到酒量,全面挫败娜仁托雅? 唐师师想了想,觉得她猜得对。唐师师顿时安下心,对着娜仁托雅高调挑眉:“好啊,奉陪到底。” 娜仁托雅受不得激,顿时嗤笑一声,和唐师师拼起酒来。唐师师是商家之女,别的不敢说,酒量倒是祖传的好。她们两人一言不合就杠上了,旁人看到觉得不妥,然而看这两人的架势,也不好上前阻拦。 唐师师和娜仁托雅拼了一晚上酒,最后,唐师师因为酒量太好,成功灌倒了娜仁托雅。唐师师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回到帐篷,她回去后都顾不得喝水,第一件事就是看书。 等她看到“周舜华不胜酒力提前离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所以,原来正确的操作,是很快喝醉,然后离开宴席醒酒,最后成功激活和世子偶遇然后看星星看月亮的剧情吗? 而唐师师和娜仁托雅拼了一晚上酒。 唐师师整个人都傻了。这就是她不能成为女主的原因吗? 醉酒 醉酒 “周舜华沾酒就醉, 她宴席上推不过,喝了两杯, 很快脸色陀红, 目光迷离,媚眼如丝,明显喝醉了。周舜华怕自己再待下去失态, 悄悄离席, 想去外面醒醒酒。然而周舜华不知,她这个样子有多招人, 赵子询担心周舜华被人占便宜, 很快跟了过去。” 之后, 周舜华果然差点被一个男人调戏, 幸亏赵子询及时赶到, 将人赶走。周舜华已经神志不清, 她看到赵子询,脸颊通红地抱住赵子询,吐露了许多真心话。 那时, 草原上静谧平和, 他们两人坐在草坡上, 似真似假地说了许久。最后, 周舜华在草地上睡着, 赵子询将她拦腰抱起,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抱回营帐。 唐师师合上书, 悲伤地捂住眼睛。她时常因为脑回路不同, 而和男女主格格不入。原来, 她不能当女主,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够善良, 还因为她酒量太好。 唐师师回想自己看过的话折子,发现里面的女主人公要么是娇弱大小姐,要么是坚贞农家女,但无一例外全部沾酒就醉,脸色绯红、娇弱无力地和男主发生故事,说不定就贴身接触了。反正没有唐师师这种,可以喝倒一个蒙古壮汉,自己还毫发无损。 周舜华和世子借酒吐真言,还被赵子询公主抱,而唐师师和娜仁托雅这两个憨憨,还在前面你一杯我一杯地拼酒。 简直无可救药。 唐师师悲痛过后,勉强整理心情,思考补救的方法。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与其懊恼自责,不如想想如何挽回。唐师师到目录查看剧透,她靠着标题推测,发现后面的剧情大部分都和娜仁托雅有关。 娜仁托雅只是女主奋斗路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戏份甚至不如唐师师多。唐师师好歹在入宫后封了妃,得过宠,巅峰时期甚至能威胁女主地位。然而娜仁托雅只在秋狩中出现过,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爱上男主,因为嫉妒源源不断挑衅女主,用自己的娇蛮无知衬托周舜华的淡然大度,并在最后大胆色诱赵子询,被周舜华撞到,从而完成帮助男女主认清感情、实现关系转变的重要任务。 剧情中唐师师并没有参与这次秋狩,所以里面没有唐师师的戏份,换言之,唐师师要自己给自己加戏。唐师师把附近几章的标题看了三遍,一时不敢轻易做决定了。 她发现她和男女主的思维不太一样,从驿站发现刺客开始,唐师师完美错过了每一个正确选项,并且成功和男主越走越远。她不能再按着自己的思路来了,要是再选错几次,她就得提前下场。 唐师师痛定思痛,决定先磨刀,再砍柴。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得先了解赵子询的想法,随后才能做出赵子询喜欢的选择。 唐师师听到外面有声音,她将书藏好,轻手轻脚蹭到外面。一个侍卫端着东西路过,唐师师看到,连忙叫住他:“等等,先别走。” 侍卫看到是唐师师,依言站住,恭敬问:“唐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我只是个婢女,你不用对我这样客气,我们平常说话就好。”唐师师说着,问,“王爷已经回来了?” “是,宴席散了,王爷送走了忠顺王,刚刚回来。” 唐师师哦了一声,她看着侍卫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醒酒茶。” 唐师师心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天底下还有人比靖王更了解世子?她上前接过东西,对侍卫说:“我送进去就好了,你快去休息吧。” 侍卫知道这位唐姑娘不一般,极有可能是王府未来的女主子。侍卫没有多说,他将醒酒茶交给唐师师,识趣地离开:“多谢唐姑娘,卑职告退。” 唐师师端着茶,小心翼翼走到里间。赵承钧果然在里面,他解下了佩剑,身上还穿着那身大红衮龙袍,但比起刚才少了些肃杀,多了些温和。 赵承钧坐在塌上,手指按着眉心,正在闭目养神。他听到脚步声,道:“拿上来吧。” 唐师师将茶放在赵承钧身前。赵承钧接过茶,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是她:“说吧,又想做什么?” 唐师师尴尬地笑了笑,柔柔弱弱道:“多谢王爷救我。” 唐师师本以为赵承钧会客套一下,结果赵承钧“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唐师师笑容逐渐僵硬,女子道谢,靖王就直接应了?这……她后面的话题,要如何进行下去? 唐师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自说自话:“方才多谢王爷,今日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王爷,娜仁托雅是忠顺王的掌珠,我连着挫败她好几次,会影响大局吗?” 赵承钧笑了一声,终于抬头,似笑非笑地瞥着唐师师:“现在想起来影响大局了?刚才你唱歌跳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担忧大局?” 唐师师尴尬笑了笑,讨好地说:“这不是有王爷么。有王爷在,小女才敢放肆。王爷,今日,您为什么让世子去救娜仁托雅?” 唐师师不知道惊马时的情况,可是没有靖王首肯,赵子询绝对不会去救娜仁托雅。安吉帖木儿、特木尔及一众北庭人都在,就算赵子询不去,娜仁托雅也不会出事。 赵承钧语气淡淡的,道:“他当时正在路口上,不救人没什么错,但是会让北庭人寒心。不如顺势去做个秀。” 唐师师停了一会,悄悄问:“那为什么非要是世子呢?” 只要是燕朝这边的人救了娜仁托雅,靖王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为什么,非要让赵子询去? 赵承钧端着茶盏,缓慢撇动浮沫,良久后,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唐师师在赵子询面前斟词酌句,恨不得让自己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完美的,但是对着赵承钧,她反而没那么在意。唐师师问:“您想让世子娶娜仁托雅么?” 赵承钧听到立即笑了,轻嗤:“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还……” “安吉帖木儿年近四十才得了一个女儿,平时宠爱非常,说是予取予求也不为过。赵子询要继承靖王府,代表着燕朝的颜面,决不能有一个外族妃子。但是女子又不都是正妃,如果娜仁托雅对赵子询有情,等她回到北庭后,依然会对赵子询念念不忘。到时候安吉帖木儿投鼠忌器,行动时难免束手束脚,甚至在一些关键点上,会有奇效。” 唐师师沉默,片刻后,低声道:“王爷,你这是在利用一个少女的感情。” “有何不可。”赵承钧不以为意,轻轻呷了口茶,“世事如棋,谁都是棋子。我自己都是筹码,为何他不行?” 唐师师有点生气,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她憋了很久,赌气般道:“您自己也未成婚,为何您不利用自己的婚姻,而非要摆弄世子的?” “这个呀。”赵承钧放下茶,随口道,“因为我是靖王,而他只是世子。够了吗?” “……”唐师师憋闷,彻底说不出话来。 唐师师越发觉得赵承钧不是善茬,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可怕之处。在宫廷那种斗兽场长大的人,从根上就是薄凉的。 赵承钧喝了半盏醒酒茶,感觉到神志重新清醒,反应速度不逊于平常,这才放下。他其实没喝醉,但是为了不影响判断力,赵承钧向来在饮酒后立刻喝茶解酒,不让自己有任何判断失误的可能。 不过如今,赵承钧看了唐师师片刻,忽然道:“你酒量倒还不错。” 唐师师正在想事情,突然听到赵承钧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接道:“对啊,我外祖父白手起家,纵横商场多年,喝酒少有敌手。我父亲虽然少年落魄,可是往上数一两代,也是经商人家。我其实很少喝酒,酒量并不算出色,多亏长辈给的底子好。” 赵承钧轻笑一声,说:“也是你难得的长处了。这样很好,不会被人乘人之危。” 唐师师有点感动,正要道谢,就听到赵承钧继续说:“所有错误都是自己清醒时做下的,怨不得谁。” “……”唐师师默默收回感动,她甚至觉得自己脑子被酒精灌坏了,竟然会觉得赵承钧在关心她。 怎么可能呢,他连自己儿子的感情都在利用。 · 另一个营帐里,赵子询亲眼见周舜华喝完了醒酒茶,问:“现在呢,好些了吗?” 周舜华躺在塌上,默默点头:“好多了,谢谢世子。” 周舜华脸色还是绯红的,那股晕眩劲儿过去,她渐渐感到头脑发痛。可能是身体的影响,周舜华心情莫名低落。她看着赵子询,低声道:“世子,我没出息,不胜酒力,只能早早离席,但是世子和我不同,宴会上还有那么多人……” “没关系。”赵子询说,“你有危险,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再说,还有父亲呢,北庭人主要是为了父亲,我不过是陪坐罢了。” 提到了靖王,周舜华也不敢说了。她非常明白,靖王和她见过的其他男人不同,这个人既有能力又足够狠心,若是靖王想杀她,那立刻就让周舜华死的悄无声息。现在还留着她的命,不过是觉得周舜华没有威胁罢了。 周舜华可不敢挑拨赵承钧和赵子询的关系,她敢保证,她若是稍微表露出这种意思,哪怕只是擦着边提了一句,明日一早她就会暴毙在帐营中。到时候,就什么都完了。 在这个意义上,周舜华还挺羡慕唐师师的。唐师师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所有人都觉得她心思简单,恶毒愚蠢,不成威胁,所以所有人都信任她。比如姚太后,比如冯嬷嬷,比如靖王。 唐师师到底是不是真的蠢呢?没人知道,但最后的局面却是,唐师师在几股势力中来回游走,每一方都信任她,每一方都觉得她是自己人,并且坚信她不会背叛。 可能和聪明人打交道,就得是唐师师这种性格吧。两个心机深沉的人,再如何紧密,也无法真正信任另一方。 而周舜华呢,高不成低不就,既没有真正藏拙,也没有赢得靖王、姚太后任何一方的信任。甚至时刻战战兢兢,连对着赵子询也是算计讨好多过真情表露,算的多了,她就越来越患得患失,越来越面目可憎。 周舜华明明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可是此时此刻,她又忍不住垂下眼,似是而非地说:“今日多亏了唐姑娘。唐姑娘能歌善舞,连北庭的小公主都不及她,实在为我朝长了脸面。” 周舜华说完,就去小心观察赵子询的表情。赵子询顿了一下,避而不谈,只是道:“你和她不一样。她太锋芒毕露了,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有失格调。” 周舜华垂下眼睛,她自然没有漏过,赵子询的话语中,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流露出明显的厌恶。赵子询最开始极其憎恨唐师师,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从恶感逐渐转好。 赵子询说唐师师有失格调,贵女应该是不争不抢、淡雅如莲的,而唐师师呢,很积极地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确实不够含蓄,不够体面,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唐师师拿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就连唐师师一直争取的赵子询,其实也在不知不觉间转变了态度。唐师师已经成功了。 所以,要面子有什么用?只有自己过得好,才是实打实的。 周舜华无声地注视着赵子询,她知道,自己必须得下猛药了。 · 第二天,营地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今日是狩猎第一天,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兴奋非常。天还没亮,营地门口就锦衣玉带,高头大马,一派贵族狩猎的奢华排场。 可是这些都和唐师师没什么关系。因为她是女子,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只能留在营地里等狩猎归来。唐师师恭送靖王出门,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整队的声音,随即大地震动,马蹄声远去,渐渐听不到了。 靖王走了,营地也安静下来,唐师师在帐篷了晃了一圈,实在无聊的紧,只能去外面练骑马。 等着好运发生从来不是唐师师的作风,没有机会,她就给自己创造机会。靖王不带女眷是因为女子骑术差,如果,她的骑术足以跟上大部队呢?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有希望总好过坐以待毙。唐师师去草地上练习骑马,一练就是一天。她今日比昨天强了很多,已经可以控制着马小跑了。唐师师专注于控马,没注意距离,竟然走出去很远。 唐师师回头望了眼,觉得不宜冒险,打算驾着马回去。她走了没几步,脚下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唐师师立马意识到,靖王等人回来了。 她赶紧拉着马让到一边,然而刚才马还乖乖巧巧,着急的时候它反而不听话了。唐师师越急越错,一回头,绝望地发现靖王已经回来了,并且她刚好堵在正中。 真的冤枉,她并不是故意的。 赵承钧本来正全速前进,远远看到前面有人,看侧影还很熟悉。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了,早早勒马。后面人察觉到赵承钧减慢速度,也纷纷停下。 皎雪暴躁地踏着马蹄,很不耐烦中途停下。赵承钧手里松松握着缰绳,问:“你做什么?” 唐师师指了指马,无辜道:“恭迎王爷。我并非有意打扰,这是这匹马它不太听话……” 唐师师话都没说完,马就动了,慢悠悠往前走,让开了通路。唐师师尴尬到无以复加,试图让自己显得真诚一点:“刚才,它真的不听话。” 安吉帖木儿哈哈大笑,靖王身后的侍从也一副“我们懂”的表情。唐师师这辈子的脸都丢完了,她默默挪到一边,不想再说话。 营地里也听到了动静,娜仁托雅飞速冲过来,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声音:“父汗,我要的白貂呢?” 娜仁托雅骑着马冲过来,安吉帖木儿看到娜仁托雅,笑着道:“娜娅宝贝,快看,我给你带回来的野猪。” 娜仁托雅冲到父亲跟前,她看到后面的猎物,嫌弃道:“谁要看野猪,我的白貂呢?” 这个季节,去哪里找白貂。然而娜仁托雅公主脾气发作,颇有些不管不顾,安吉帖木儿和特木尔连着给娜仁托雅看了好几样猎物,她都不满意。 唐师师跟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大队伍中。她发现赵承钧看了赵子询一眼,赵子询会意,主动和娜仁托雅说:“郡主,虽然没有白貂,但是我今日看到了一只狐狸。” “狐狸?”娜仁托雅的兴趣被转移过来,回头问,“狐狸在哪儿?” 娜仁托雅原本混在北庭的队伍中,一直没留意靖王这边。这时她回头,才发现队伍中竟然有一个女子,还是唐师师。 娜仁托雅顿时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也不问狐狸了,骑着马直接从队伍中横穿过来,气势汹汹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也很无辜,说道:“我走到这里,正巧遇上了王爷狩猎回来。” “正巧?”娜仁托雅嗤了一声,挑眉道,“谁信!你是不是跟着去狩猎了?” 唐师师偷偷用眼神看赵承钧,完了,世子那边还等着给娜仁托雅送狐狸呢,为什么娜仁托雅不去缠着赵子询,反而跑到唐师师跟前?唐师师试图将娜仁托雅的注意力转移回世子身上:“真没有,以我的骑术怎么能去狩猎?郡主,我要回去了,恕不奉陪。” 唐师师作势掉头,结果娜仁托雅没有离开,依然紧紧跟着唐师师:“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现在心虚了?” 唐师师本意是给世子腾场子,结果场子没腾开,竟然把娜仁托雅带离了大部队。唐师师心里一哆嗦,赶紧回到队伍中,还悄悄往赵子询那边蹭。 然而娜仁托雅全部注意力都在唐师师身上,围着唐师师问东问西,完全没有再搭理赵子询。唐师师尴尬,娜仁托雅作为一个刁蛮女配角,她的目标不应该是世子吗,为什么冲着唐师师来了? 唐师师被迫享受了北庭公主热情的关注,一路上围着她寸步不离,唐师师不搭理,娜仁托雅就主动找话题问,不依不饶地和唐师师说话。唐师师连马都坐不安稳了,幸亏她是个女人,她要是男人,此刻已经被北庭人打死了吧。 娜仁托雅全程围着唐师师打转,再没有搭理其他人,赵子询那只猎回来的狐狸自然也不了了之。到了营地后,众人下马清点猎物,娜仁托雅终于被父亲叫走了。唐师师得了空,赶紧跑去和赵承钧解释:“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夜里赵承钧直言不讳,娜仁托雅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赵承钧自然不会让赵子询和娜仁托雅有实质性关系,可是男女之间似是而非的暧昧,反倒比捅开更抓人。 唐师师再大的胆子,都不敢和赵承钧对着干。想来今日送狐狸就是赵承钧的主意,但唐师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娜仁托雅昨天还对赵子询大胆示爱,今天就和失忆了一样,不停围着唐师师打转。 结果好了,赵子询把话都铺完了,狐狸却没送出去。显得就像唐师师刻意搞破坏一样。 赵承钧嘴边淡淡带着笑,道:“无妨,也很好。” 唐师师后背发冷,赵承钧这样似笑非笑的,比他冷着脸还要吓人。唐师师胳膊上寒毛都立起来了,小心翼翼道:“王爷,对不起。我能做什么弥补吗?” 赵承钧含笑看着她,说:“不知者不罪,你无需道歉。反正谁送都一样,正好,你去吧。” 狐狸 狐狸 唐师师听到愣了愣, 随即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去?” 赵承钧淡淡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唐师师懵了一会, 道:“王爷, 我是个女子。” 赵承钧一副看蠢货的表情看着她:“我知道。” “她也是女子!”唐师师声音不由挑高,两边人朝这里看来,唐师师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 又赶紧压低, “王爷,世子一个年轻男子送郡主小宠物是情趣, 但我一个女子, 我送的话这叫怎么回事?” 赵承钧朝前方看了一眼, 说:“是你自己说的, 要做些什么弥补。她很快就回来了, 无论如何, 这步棋一定要走出去。你自己看着办。” 唐师师憋闷半晌,想不出来任何反驳的话。赵子询走过来,问:“父亲, 那只幼狐不精神了, 还要留着吗?。” 赵承钧淡淡瞥了唐师师一眼, 说:“给她。” 赵子询有些意外, 他飞快看向唐师师, 随后收回目光,低声对属下吩咐:“把东西给唐姑娘。” 侍卫提着一个铁笼回来, 里面关着一直红白相间的狐狸幼崽。那只幼崽大概三四个月大, 已经长出狐狸的外形和毛发, 可是四肢还没有发育完全。它站都站不稳,此刻缩在笼子一角, 勉力支撑着身体,眼睛瞪得滚圆,对着四周的人不断龇牙。 唐师师原本不愿意碰有毛的动物,但是看到这只小狐狸,她的心不知不觉软化了。这只狐狸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四肢还没有长开,脸上夹杂着黑灰色的绒毛,它明明在警惕,可是当它歪头看人的时候,唐师师瞬间就心软了。 罢了,唐师师想,只是一个幼小的、孤弱的、不幸被赵承钧看中的小狐狸,她暂时抱一下,马上就会交给娜仁托雅。 “好。”唐师师点头,僵硬地生出两只手,“给我吧。” 狐狸生性警惕,这个小狐狸尤其怕人,并不肯跟人亲近。唐师师伸出手,小狐狸却缩在铁笼角落,不肯接触唐师师。侍卫没办法,只好强行将它拉出来。 唐师师看到,慌忙说:“不要用力,我又不急,让它慢慢出来。” 赵承钧白天还在打猎,此刻看着狐狸的幼崽,依然像在看猎物。他在宫廷里长大,本能不喜欢动物身上的味道,但此刻看着唐师师小心翼翼地哄狐狸,慢慢将狐狸抱起来,竟然看出些可爱的味道。 狐狸眼睛圆溜溜的,脸盘子又圆又蓬松,唐师师侧脸弧度精致,眼睛也是毛茸茸的,两张脸凑在一起,竟然还有些好看。 赵承钧和赵子询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唐师师颇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狐狸抱好。狐狸窝在唐师师胳膊里小小的,唐师师心疼,问:“它才这么小,它的母亲哪里去了?” 赵承钧站在一边看着,不紧不慢说:“大概死了吧。” 唐师师震惊地抬头,赵承钧接触到她的视线,道:“我以为你还记得,此行是来围猎的。” 唐师师看着这个人,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候赵承钧抬了下眼,视线朝后落去,唐师师跟着回头,发现是娜仁托雅来了。 赵承钧站在一旁,默默的不说话。唐师师感受到靖王无声的鞭策,硬着头皮上前,对娜仁托雅说:“郡主,留步。” 娜仁托雅转身,看到唐师师怀里的狐狸,完全惊住了:“这是什么?” “狐狸。”唐师师按照靖王交代好的台词,一字一顿道,“听说郡主喜欢这种小玩意,今日狩猎恰巧遇到一只,送给郡主。” 唐师师背完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难道不是世子的台词吗?她真的不是拿错了剧情吗? 唐师师浑身不得劲,而娜仁托雅倒没有注意这些。她看着唐师师怀里的小狐狸,喜欢的不得了。狐狸怕生,不断往唐师师怀里缩,娜仁托雅凑近了,试图挠狐狸下巴。 “真可爱。”娜仁托雅说完,兴高采烈地对安吉帖木儿招手,“父汗你快来看,狐狸!” 赵承钧负手站在原地,慢悠悠和赵子询说:“怪不得美人计屡试不爽,果真是有用的。” 赵子询无奈:“父亲。“ “走吧,安吉帖木儿过来了。”赵承钧说,“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趁着现在说话,最有用了。” 娜仁托雅对小狐狸表现出明显的喜爱,唐师师松了口气,将狐狸转交到娜仁托雅手里。小狐狸被送走时,回头殷殷地看着唐师师,唐师师有些不舍,但是她的求生欲马上压倒心软。她要是敢阻挠靖王的计划,靖王今天晚上就能送她去见阎王。 娜仁托雅抱着狐狸不断大呼小叫,安吉帖木儿看到女儿这么高兴,可比自己得到什么开心多了。赵承钧已经带着赵子询走过来,唐师师识趣,适时地告退。 走时,小狐狸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唐师师,细弱地叫了一声。唐师师狠心,扭头走远了。 今日是狩猎第一天,处处可见清点战利品的人。这种场合和唐师师没什么关系,她逛了一圈,百无聊赖,就打算回帐篷里待着 。 唐师师刚走到一半,背后忽然追上来一个侍卫,高声喊道:“唐姑娘,请留步。” 唐师师回头,侍卫抱拳,道:“唐姑娘,王爷有令,命属下带您回去。” 唐师师皱眉,问:“什么事?” “属下不知。”侍卫恭敬道,“唐姑娘,请。” 唐师师心知有变,回到原地,发现狐狸已经挪到侍卫手中。许多人围着娜仁托雅,娜仁托雅正在打喷嚏,她手腕脖颈红肿一片,不知道是被她自己挠的还是长疹子。 唐师师问:“怎么了?” 娜仁托雅捂着鼻子,说:“我好像不能碰狐狸的毛,一靠近就难受。” 唐师师了然,她知道确实有些人对猫毛、狗毛敏感,不能养长毛动物,看来,娜仁托雅也是其中之一。唐师师悄悄看向赵承钧,无声地询问怎么办。赵承钧脸上冷清如玉,缓声道:“是本王思虑不周。既然郡主不能闻狐狸的毛,那放掉就好了。” “那怎么行?”娜仁托雅打着喷嚏,说,“不行。它身上沾染了人的味道,就算回到洞穴,它的母亲也不会认它了。它又这么小,自己没法捕猎,现在放生,不就是送它去死吗?” 赵承钧耐着性子,问:“那郡主打算怎么办?” 娜仁托雅捂着鼻子,含糊道:“原来不是唐师师在养它么,让唐师师继续养就行了。我不能碰狐狸毛,但是又实在喜欢这只狐狸,正好让她养,我就可以看着了。” 唐师师惊讶地瞪大眼,赶紧看向赵承钧。赵承钧顿了顿,很温和地问唐师师:“本王从不强迫人,你意下如何?” 唐师师张嘴,正要回绝,就听到赵承钧说:“郡主的法子倒也不错。当然,狐狸你养,还是看你的意愿。” 唐师师默默闭上嘴,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唐师师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笑着,咬牙切齿道:“好啊,我愿意。” 娜仁托雅高兴地欢呼:“太好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我明天过来看。” 唐师师木然地接过狐狸,听到娜仁托雅的话,还得努力扯出微笑:“好啊。” 唐师师抱着狐狸,娜仁托雅远远站着,不断逗弄小狐狸。安吉帖木儿和赵承钧站在另一边,他颇为感慨地看着这一幕,对赵承钧说道:“多谢靖王。靖王铁面无私,前几日对小女不留情面,我还以为,王爷不喜欢小女呢。” 赵承钧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其实,安吉帖木儿的感觉没错,赵承钧确实不喜欢娜仁托雅。 要是安吉帖木儿知道赵承钧原本的打算,恐怕此刻决不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他说话。 安吉帖木儿深有感慨,叹道:“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我怜惜她,再加上这是我最小的孩子,忍不住多加宠溺。她从小没有玩伴,生母又去的早,性情渐渐被宠坏了。其实,她心地并不坏。我活到这把年纪,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再没有什么害怕的,唯独不放心她。儿女都是债啊,尤其是女儿,这种感觉,不知道靖王能不能体会。” 赵承钧点头,说:“感同身受。” 其实他完全不能理解。 安吉帖木儿倾诉后,忽然正了脸色,对赵承钧说:“这次多谢靖王,特意让你的人来开解娜娅。此等情谊,我安吉帖木儿铭记在心。” 赵承钧含笑道:“举手之劳,忠顺王不必和我见外。” 赵承铄虽然笑着,眼睛却幽深如墨。看来,他得继续让唐师师稳着娜仁托雅。唐师师是女子,比赵子询更适合接近娜仁托雅。毕竟安吉帖木儿是个父亲也是个男人,要是被人认出来,靖王府会很尴尬。 但唐师师就没有这方面的顾忌。看来,长得好看,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赵承钧拿了主意,再不动摇。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陪一个小姑娘过家家,哪里能料到,事情远不止如此。 当天夜晚,赵承钧冷着脸站在帐篷中,浑身气势压抑到极致。赵承钧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它为什么还在叫?” “我不知道啊。”唐师师顶着赵承钧杀人一样的视线,内心冤枉极了,“是你非要让我养。我连猫猫狗狗都没养过,怎么知道如何养狐狸?” 赵承钧用力按了按眉心,已经被折磨的没有脾气。恶人自有恶人磨,赵承钧自知不是个好人,所以,唐师师就是来折磨他的吧。 赵承钧声音低低的,带着气音道:“把它扔出去。” “不行。”唐师师说,“明天娜仁托雅会来看,狐狸万一丢了,明天怎么交代?” 也是,赵承钧点点头,说:“那找根绳子把它捆在外面,等明天再拉进来。” 唐师师震惊地看着赵承钧,天哪,这个人他有心吗? 唐师师怒道:“它只是只幼崽,连站都站不稳,你既要利用它,还不肯好好对待它?” “是它不识抬举。”赵承钧冷着脸,道,“扔它出去,它本来就生活在野外,冻不死的。” “不行。”唐师师简直忍无可忍,蹭的一声站起来,“它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非要针对它?” 赵承钧第一次遇到敢对他大喊大叫的。往常就算是姚太后,对着他时也轻言慢语,绵里藏针,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呛他。 赵承钧眯眼,唐师师意识到不对,立马抱着小狐狸,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两双眼睛都黑溜溜的,连里面的狡黠劲儿都一模一样。赵承钧有气不能发,只能忍着怒,道:“夜里有任何声音我都睡不着。给你一刻钟,立刻将它处理好,要不然,你和它一起去外面过夜。” 唐师师迫于恶势力,不得不低头。她想了半天,试探地说:“可能,它是饿了?” 饿?赵承钧皱眉,唐师师也不确定,问道:“王爷,您养过孩子吗?我觉得既然都是幼崽,养起来应该差不多。或许,现在应该给它喂奶?” 赵承钧冷冰冰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唐师师怂了,默默抱着狐狸到外间,询问侍卫哪里有奶。好在唐师师毫无饲养的经验,士兵中却有不少懂得渔牧,唐师师几乎把半个营地折腾起来,终于找到了羊奶,兑着碎肉沫喂给小狐狸。 它喝完后,果然安静了。无论唐师师还是赵承钧,都松了一口气。 赵承钧脑仁都在一抽一抽地疼,他以为终于可以睡觉了。但是熄灯后没一会,帐篷某个角落处又传来细细的叫声。 唐师师刚刚睡下,她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生怕赵承钧真的将狐狸扔到外面。她都顾不上穿鞋,一路飞奔着跑出去。 唐师师跑到外面,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砰的撞到一堵墙上面。唐师师险些摔倒,手腕忽然被什么人抓住,用力把她拉了回来。 唐师师踉踉跄跄站好,惊魂未定:“王爷?” 赵承钧放开她的手,声音冷硬如铁:“好好看路。” “谢王爷。” 慢慢的,唐师师眼睛适应黑暗,能看清帐篷中的摆设了。她不敢去探究赵承钧的脸色,赶紧将狐狸抱起来,十分疑惑:“它明明已经吃饱了,为什么还在叫?” 朦朦胧胧的黑暗中,赵承钧冷笑了一声,道:“你问我?” 唐师师摸了摸狐狸的毛,猜测说:“可能是冷?” 赵承钧真的头疼,好在唐师师将狐狸抱了一会,它慢慢停止了叫唤。唐师师不敢再试探赵承钧的忍耐极限,抱着小狐狸,想要悄悄告退。结果她转身的时候没看路,咣的一声撞到架子上,把许多书卷撞下来了。 东西一个带一个,噼里啪啦倒下,在寂静的夜里响亮得惊人。唐师师尴尬,她正要蹲身捡东西,不小心磕到书脊边缘,吃痛地叫了一声。 赵承钧低头,发现唐师师是赤脚。赵承钧立刻移开视线,绷着声音,说:“回去吧。” “可是这些东西……” “明日有人会收拾。立刻回去。” “哦。” 唐师师应了一声,乖巧抱着狐狸回自己帐篷。赵承钧一个人站在一片狼藉前,头痛地捏了捏鼻梁。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要成婚,更不要养孩子。 太麻烦了。 野浴 野浴 第二天男子们出去狩猎, 娜仁托雅无处可去,就来唐师师这里看狐狸。 娜仁托雅没法接触狐狸毛, 只能远远看着过眼瘾。唐师师发现事情逐渐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 外面的草原明明那么适合谈恋爱,娜仁托雅这个炮灰女配却天天缠着唐师师,导致她们两人谁都没有时间去和男主发生故事。唐师师眼睁睁看着赵子询和周舜华感情越来越好, 即将达成互明心意大胜利, 而唐师师,却莫名和竞争对手发展出友谊。 整件事就很离谱。偏偏有赵承钧在后面看着, 唐师师不敢赶走娜仁托雅, 只能绝望地看着剧情一日千里, 而她自己, 走向则越来越奇怪。 转眼十天过去, 这一带的猎物都探索的差不多了, 赵承钧下令拔营,继续往围场深处走。 唐师师等几个女眷也要跟着出发。幸好唐师师学会了骑马,可以在马上吹风, 而不用在马车里和周舜华面对面。 唐师师坐在马上, 身上披着大红的斗篷, 怀里还揣着个小狐狸, 随着白马慢悠悠行进。秋风萧萧而过, 将她的长发吹的四处飞舞,唐师师将挡在眼前的发丝勾到耳后, 无精打采问:“还要走多久?” 护送的侍卫跑到前面询问, 过了一会, 回来抱拳道:“回唐姑娘,王爷说到下一个平地扎营。” 唐师师叹口气, 她知道,今日不走到天黑必然没法休息了。 唐师师有点明白为什么赵承钧不愿意带女子出发了,这样骑马赶路一整天,风餐露宿,实在不是什么人都吃得消的。这还是游玩性质,不需要赶路,赵承钧照顾队伍里的女眷,特意放慢速度后的情况。即便是如此,唐师师骑了一天马后,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们现在在一片林子中,林子中视野不开阔,栖息着许多鸟兽,不适合扎营。唐师师本以为要完全走出这片林子才能休息,没想到过了一会,前面传来号角声:“快点走,前面有一片空地,王爷下令扎营。” 唐师师精神一振,这么快?随着传令兵的号令,一群军士跑到后面,众人合力,将陈放着帐篷、辎重的车推到前面。唐师师握着缰绳,给辎重车让开路。 唐师师坐在马上,极力往前望,确实看到丛林掩映中,一片草地如明珠般散落在林子中,视线豁然开朗。怀里的小狐狸探了探头,唐师师按住不安分的狐狸,轻声道:“别闹,过一会才能放你下去。” 说实话,唐师师有些吃惊。那片草地虽然地势平坦,但是面积并不算大,而且被丛林环绕,说不上绝对安全。此刻天色还没黑,其实可以继续往前走,但赵承钧却下令停驻。唐师师原本以为,赵承钧不会信任这种地方的。 唐师师唏嘘,她以为她已经了解赵承钧了,现在看来,她还是不懂。 扎营是男子的事,唐师师无事可干,就在后面慢慢跟着。周舜华的马车也停下了,周舜华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驾车的士兵说:“王爷下令扎营,现在前面腾不开地方,请两位姑娘等待片刻。” 周舜华点头,自然无有不可。她说:“既然前面缺人手,你们快去帮忙吧,不用跟着我了。这点距离,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了。” 驾车的士兵似有犹豫,周舜华见状,又说:“我在车上坐了一天,腿脚有些乏,正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士兵见状,终于放心走了。等人走后,周舜华跳下马车,慢慢活动腿脚。她看到唐师师就在不远处,出于客套,问:“我要去四周散散步,唐姑娘,你要一起去吗?” 唐师师不想去,她拒绝的话都要出口了,忽然转了一圈,说:“好啊,既然周姐姐盛邀,我岂有推辞之理。” 周舜华大概也没想到唐师师竟然同意了,她顿了一下,淡淡笑笑,说:“唐姑娘客气了。” 她们两人在林子间随便走动,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唐师师自然不想和周舜华散步,她只是不放心周舜华一个人。 谁知道女主到处乱窜,会不会无意触发什么剧情。 周舜华也不想理会唐师师,一路都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专注看着四周。她忽然眼神一凝,说:“等等,好像有水声。” 唐师师慢半拍地嗯了一声,周舜华已经顺着水声走过去。唐师师抱着狐狸在原地站了半晌,慢悠悠跟上。 在灌木丛下,果然有一条涓涓细流。周舜华顺着水流向上走,竟然找到一处湖泊。这处湖泊被树林环绕,幽深寂静,水质极其清澈,站在岸上能清晰地看到湖底的石子。 周舜华十分高兴,她蹲在湖边撩了撩水,回头和唐师师商量道:“唐姑娘,难得这里有一个干净的湖,而且还没有被人发现。队伍中只有我们两个女子,身为女子如何不方便,想必唐姑娘也深有同感。我想要洗澡,但是在营地里……不太方便。所以,我们不妨打个商量,等天色暗一点,我们来这里洗澡,你洗的时候我帮你看着人,然后你再帮我守着,如何?” 看到湖水,狐狸高兴的不得了,吱吱叫着要下地。唐师师将它放下,让狐狸去湖边舔水,自己则提着披风蹲下,轻轻试了试水温。 手一入水,唐师师就被湖水冰的打了个激灵。现在毕竟是秋天,而且这是野生的湖水,并不是温泉,水温很低。如果咬咬牙,这个温度并不是不能忍耐,问题在于,唐师师不想忍耐。 她娇养惯了,也并不想学习吃苦耐劳等优秀品质。唐师师站起身,用丝帕擦干手指,说:“不,水太冷了,我还是回去让人烧水吧。” 周舜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烧一桶洗澡水要花费多少柴火?平时在王府就不说了,如今我们在野外,什么都不方便,你还要让人帮你烧水洗澡?” “对啊。”唐师师坦然地看着周舜华,说,“反正又不是我烧,为什么不行。” 周舜华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唐师师抬头望了眼天色,喃喃道:“你说的对,烧水费功夫,我得吩咐他们早点准备。我回营地了,你随意。” 看到唐师师要走,小狐狸撒着欢踩着水回来,唐师师看到它爪子上的泥,嫌弃道:“怎么这么脏?自己走着回去,我不抱你了。” 小狐狸委屈地叫了一声,追着唐师师的披风颠颠跑远。周舜华被落在后面,气了半晌,道:“我本来是好心,她倒好,嫌弃水冷。宁愿兴师动众也不肯将就一二,明明只是个商户女,倒比我这个公府嫡女还金贵?” 周舜华说着,自嘲地笑笑:“罢了,我和她计较什么。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我自己来吧。” 周舜华朝四周看看,暗忖:“这里幽静,又有灌木丛遮掩,若是天黑了悄悄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唐师师回到营地后,让人烧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澡,穿着柔软的中衣,倚到软塌上晾头发。小狐狸见她出来了,巴着床沿,吃力地爬到唐师师身边。 这次扎营,唐师师的帐篷虽然还在赵承钧的主帐旁边,但是通道已经分开,并不会相互影响了。唐师师非常怀疑,他是嫌狐狸吵,所以才把帐篷分开的。 但是这样也有好处,唐师师自己住一个帐篷,终于不必束手束脚了。就比方今日洗澡,她吩咐了烧热水后,接下来无人敢靠近她的帐篷,唐师师可以从容地换衣服、沐浴,想泡多久就泡多久。 唐师师摸了把狐狸的毛,靠着引枕,叹道:“舒服。这么冷的天气,该不会真的有人去野外洗澡吧?” 因为不必担心赵承钧突然进来,唐师师连看书也放心很多。她拿出书,一边擦头发,一边翻到最新章。 然后,唐师师整个人都愣住了。 最新一章写着“密林沐浴遇世子,月色撩人述衷肠。” 唐师师想到傍晚时,周舜华问她,要不要在湖中洗澡。那时候唐师师嫌弃水冷,拒绝了。 所以,她又一次在两个选项中精准踩中了错误的那个,是吗? 唐师师默默盖住脸,悲伤到无法说话。不久之前她还嘲笑周舜华蠢,现在看来,蠢的分明是她。 唐师师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和剧情八字不合,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都能选中错误的那个呢?唐师师悲痛了一会,爬起身,快速翻动剧情,试图寻找挽救的机会。 书上的内容更新了,说明这件事已经发生。她现在跑去湖边蹭剧情,还来得及吗? 唐师师内心说不出的痛,她咬牙,从塌上坐起来,快速披了件外衫就往外走。走前,她不放心将书单独留下,干脆塞到袖子里。 唐师师冲出自己的帐篷时,正好碰到赵承钧回来。唐师师此刻头发还是湿的,脸颊微红,皮肤水嫩,一看就是刚刚出浴。赵承钧不自觉皱眉,问道:“你去哪儿?”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中很不高兴。唐师师没料到一出来就遇到赵承钧,她的手指无意识按住书,紧绷地说:“小狸跑丢了,我去找它。” 赵承钧皱眉:“小狸?” 唐师师提醒他:“那只狐狸。” 赵承钧这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无奈,轻嗤道:“你可真会取名。去吧,天黑了树林里危险,不要走太远。” “是。”唐师师低着头应下,等赵承钧走入帐篷后,她长松一口气,快速往湖边跑。 傍晚的时候她也看到那个湖了,虽然记不太清,可是顺着原路找回去不成问题。周舜华就在这个地方洗澡,既然能被赵子询撞到,说明赵子询也在附近。 希望唐师师错过的剧情不多,能让她赶上尾巴。 天黑了,树林里很不好认路。唐师师跌跌撞撞,绕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下午看到的那条细流。唐师师提起裙子,顺着溪流悄悄往上走,果然,在灌木丛后看到了晃动的黑影。 唐师师心里一紧,立刻喊道:“周姐姐!” 灌木丛后的人一惊,回头呵道:“是谁?” 是赵子询的声音,剧情果真发生了。唐师师内心里扼腕,表面上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惊讶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几句话的功夫,赵子询也认出来唐师师的声音了。赵子询皱眉,绕开灌木丛走出来:“唐师师?怎么是你?” 唐师师一脸无辜道:“周姐姐说她想来洗澡,我思来想去不放心,就来这里替她看着人。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会主动帮忙?赵子询表示怀疑,但是这里僻静,赵子询都是偶然走岔路才发现的,唐师师不可能提前知道。多半,就是如她所说,周舜华和唐师师说了这个湖的位置,唐师师才来到这里。 但是赵子询依然不信唐师师,他并不回答,随意打发唐师师道:“这里没什么。夜深了,外面危险,你回去吧。” “是吗?”唐师师并不肯走,眼睛不住往灌木丛后看,“我记得傍晚时周姐姐说过,这个湖泊安静清幽,等天黑了想来这里洗澡。周姐姐不在吗?” 唐师师和赵子询说话的功夫,周舜华终于能回到水边,拿到自己的衣服。她不顾身上还有水,飞快套好衣衫,匆匆挽起头发就从灌木后走出来:“我在这里。你想说什么?” 唐师师早就听到声音了,她看到周舜华出来,装作没发现周舜华衣服和头发是湿的,亲亲热热地挽住周舜华胳膊,说:“周姐姐,原来你在这里。我回去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就出来帮你看着。你应该还没开始吧?” 唐师师话中给周舜华铺好了台阶,周舜华顺势说:“没有。这里毕竟是野外,不安全,我打算回去了。” 唐师师“哦”了一声,多少有些遗憾。她还是来晚了,周舜华该露的都露了,赵子询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唐师师现在来,倒像是给他们解围。 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周舜华和赵子询的暧昧没有继续下去,互诉衷肠、月夜换衣这些剧情也没有发生。 唐师师叹口气,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经不错了。唐师师退了一步,说:“好啊,我们这就走吧。” 赵子询也对刚才的事情只字不提,他率先开路,让两个女子跟在身后。等赵子询转身后,唐师师和周舜华的手瞬间分开。周舜华冷着脸掸自己的袖子,唐师师也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 两个人连面子情都不想做,彼此嫌弃地往前走。赵子询独自走在前方,夜色中,只能听到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 唐师师跟在后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树林里这么安静呢?她还没有想完,头顶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踩断的声音,赵子询瞬间警惕,回头厉声问:“谁?” 树林中无人应答,都不等唐师师反应,下一瞬间,黑压压的树叶中忽然飞出一只利箭。赵子询拔刀将箭拨开,沉着脸道:“有刺客!你们两人躲开。” 唐师师愣在原地,不知道过了许久还是只过了一眨眼,她猛地反应过来:“有刺客!” 随着她的声音,树林间也热闹起来。一个个黑衣人纷纷跳下树,拔刀朝赵子询攻去。幸好他们目标明确,没人理会周舜华和唐师师这两个女眷,她们才得以跑到掩体后。 唐师师躲在一丛灌木后,被外面乒乒乓乓的刀剑声吓得不轻:“为什么会有刺客?” 周舜华不顾危险,一直盯着外面。她皱眉,咬唇道:“不好,世子被包围了。他们人多势众,世子一个人扛不住的。” 唐师师看到周舜华要冲出去,本能拉住她,惊讶地问:“你疯了吗,你出去做什么?” “你放手!”周舜华用力甩开唐师师的手,冷冷道,“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放过我们吗?愚昧,等世子受伤,我们也在劫难逃。趁现在出去帮忙,才有活命的机会。” 周舜华说完,再也不管唐师师,就顶着刀光剑影跑了出去。唐师师躲在灌木后,看着这一幕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后,唐师师低声骂道:“你才愚昧。不远处就是靖王的阵营,不回去搬救兵,你冲出去有什么用?” 唐师师缩回树丛后,借着月光,飞快地拿出书看。她根据手指记忆飞快翻到上次断章的地方,匆匆一览,看到最新一章的标题是“误入埋伏遇刺客,舍身相救明心意。” 唐师师看着那行字,无意识喃喃:“刺客……舍身相救……” 原来,这才是男女主心心相印、恩爱不疑的真正原因。傍晚的时候唐师师就担心过,营地被树林环绕,视线不开阔,容易遇到危险。唐师师想的是野兽,没想到,真实情况比野兽凶险多了。 围场里竟然有刺客!这里不是驿站,靖王就在营地中,埋伏在林子中的绝不会是靖王府的人。那就是说,这次来的是真的杀手。 目的是谁显而易见。这群人的目标应当是靖王,结果被唐师师三人偶然撞到。他们潜藏在树林中,想来原本并没有打算暴露身份,没想到有人踩断了树枝,被赵子询听到动静,才不得已提前动手。 唐师师盯着标题,即使还没看正文内容,她也能猜到正确选项。怪不得周舜华能够成为赵子询唯一爱过的人,原来,全是因为周舜华为赵子询挡过刀。 以赵子询那样薄情猜忌的性格,唯有女子舍身相救,他才会真正接受对方。就算最后不爱了,靠着过去的恩情,也能保留几分体面。 唐师师明白,只要现在冲出去,替世子挡刀,她就能抢到加分点,从此成为赵子询心中不可动摇的女人。唐师师将书塞回袖子里,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看到刺客举着弯刀向赵子询劈去。赵子询险险挡住了刀,胳膊却被刀刃勾出一条口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唐师师蹭的一声缩回树丛后,捂住心口,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 算了,男人虽好,但命只有一条。剧情还有好厚一沓,抢戏份来日方长,现在她先跑了。 刺客 刺客 唐师师趁着战局中打的火热, 猫着腰,悄悄从另一边开溜。 此刻天黑, 树林中影影幢幢, 阴风阵阵。唐师师借着树林掩映,快步离开。她走时,战局中似乎更激烈了, 唐师师在心中默默替赵子询祈祷, 轻声道:“世子,并不是我临阵脱逃, 而是我选择了伤害最小的解决办法。你等着, 我这就叫人回来救你。” 唐师师离开打斗场地后, 再不掩饰, 快速奔跑起来。这时候一柄刀刺向赵子询后背, 而赵子询没有察觉, 周舜华咬牙,奋不顾身挡在赵子询身前。 刀尖刺入周舜华腹部,周舜华顿时闷哼。赵子询回头, 发现竟然是周舜华, 赵子询一脚将刺客踢开, 手臂揽住周舜华, 连忙道:“舜华, 你怎么样了?” 周舜华疼的都说不出话来,她手指捂着伤口, 顷刻间双手就浸满鲜血。她用尽全是力气, 断断续续道:“世子, 快走。” 赵子询揽着她,快速朝四周望了一眼, 打横抱起她,朝着一个地方奔去。刺客头领挥手,用突厥语下令道:“追!” “头,另一个女子不见了。” 刺客头领紧紧皱眉,口气不善:“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是她和靖王世子一起出现。原本有两个女子,现在只剩下一个,另一个消失了。” “不好。”队伍中有人说道,“她回去搬救兵了。” 刺客头领脸色阴沉,是他疏忽了,竟然漏了一个人。他原本不把女子看在眼里,一心一意对付赵承钧的儿子,没想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睛,他被一个女子算计了。 这个女子倒是机敏,没有吓晕过去,更没有蠢兮兮地试图救赵子询,反而懂得回去搬救兵。刺客的目标原本是靖王,若是让她将消息传递出去,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头领目光阴鸷,道:“黑鹰,你去追那个女子,其他人随我来,务必杀了赵承钧和他的儿子。” “是。” · 营地里,赵承钧在帐篷里看邸报,忽然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赵承钧放下邸报,凝神细听,这次动静更明显了,就在他的帐篷外。 赵承钧冷着脸掀开帘子,外面执勤的士兵正在抓狐狸。他们看到赵承钧出来,连忙请罪道:“参见王爷。王爷,您是被这只狐狸吵到了吗?属下失职,这就将它赶走……” 赵承钧抬了下手,士兵的话自然停止。小狐狸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吱吱叫着挪到赵承钧脚边。赵承钧低头,静静看着这只不要命的小东西。 赵承钧问:“唐师师呢?” “唐姑娘?”士兵惊讶,互相对视一眼,道,“属下不知。唐姑娘竟然不在王爷这里吗?” 赵承钧缄默不语。唐师师说她出去找狐狸,可是狐狸就在帐篷里,根本没有跑出去。那唐师师去做什么了? 赵承钧冷着脸,说:“来人,搜林子。” · 这个湖泊幽静偏僻,离营地有一段距离,这也是当初周舜华选中它的原因。没想到,这些优点,现在就成了射向唐师师的致命毒箭。 唐师师跑到一半,惊恐地发现后面有脚步声。她用尽全力奔跑,可还是被追住了。 唐师师不敢回头,她太过着急,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正在这时,一只箭矢擦着她的发梢掠过,要不是唐师师突然摔倒,这支箭射中的就是唐师师的后背了。 唐师师后怕不已,她都不敢在地上停留,慌忙爬起来继续跑。这时又有好几支箭从她身边穿过,唐师师踉踉跄跄躲过,最后脚一滑,失力摔倒在落叶堆上。 唐师师想爬起来,可是身后的人已经渐渐走近。他拔出刀,刀刃反射出微微的亮光。他蒙着面,看不清面容,可是眼睛中毫无感情,全是冰冷的杀意。 唐师师不住往后退,口中还说着话,试图转移刺客的注意力:“这位壮士,我只是队伍中一个普通的婢女,平时做些笨重的粗活,根本连靖王的面都见不到。你杀了我没有任何用处,反而还耽误时间。你替人卖命不就是为了财吗?我家里有钱,你想要多少,我们可以商量。” 黑衣人对唐师师的话置若罔闻,他一步步向唐师师靠近,刀尖缓慢竖起。唐师师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她忽然豁开嗓子,大声喊道:“靖王殿下,有刺客!啊……” 唐师师一出声,黑衣人害怕行迹暴露,立即挥刀向唐师师劈来。唐师师害怕地闭住眼睛,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交待在这里了,死亡关头,她想到的不是男女主,也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太后之位,而是远在临清的家乡。 她走的时候憋着气,不肯回头望临清一眼。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在宫里出人头地,然后风光归省。她坐上南下的官船,义无反顾,毫无留恋。 原来,那竟是她的最后一眼吗?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唐师师只是遗憾,她没能回临清看看母亲,再看看唐家。 生死关头似乎时间都变慢了,唐师师听到刀刃的破空声,甚至感觉到刀尖带出来的风扫到她脸上。背后隐约传来响箭声,随即一声闷哼,一股热流扑在唐师师脸上。 唐师师紧紧闭着眼,直到周围传来繁杂的脚步声,她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没有死。唐师师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匹白马缓慢踱步到她身边,马蹄矜贵地蜷了蜷。 赵承钧收起弓,端坐在马上,悠悠道:“出来找狐狸?随便在林子里走走?” 唐师师愣了半晌,几滴血珠挂在她睫毛上,猛地坠落。唐师师如梦初醒,慌忙挣扎着爬起来:“王爷,林子里有埋伏。” “我知道。” “世子被刺客围住了,现在恐怕凶多吉少。” “赵子询?”赵承钧似乎意外,但是又觉得全在情理之中。难怪唐师师会出现在这里,难怪她扯谎离开营地。 原来,全是因为赵子询也在。 要紧关头,赵承钧没有追究唐师师欺骗的事,而是问:“他们在何处?” 唐师师想要爬起来,可是手脚使不上力气,试了好几次都没法成功。她脱力撑在地上,试图用手指比划方向:“在一个湖边,地方很偏僻,大概要从这个方向走……” 唐师师比划了很久,还是没法说清楚方向。她费力撑着地面,说:“我去牵马,我知道路在哪里。” “不用了。”赵承钧沉着脸,道,“没时间了。伸手。” 唐师师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赵承钧:“什么?” 赵承钧俯身,对着唐师师伸出手臂。赵承钧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均匀,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而虎口和指腹处有微微的茧子,优雅之外,更有力量。 赵承钧脸色冷冷淡淡,没什么特殊表情,仿佛赶时间一般,说道:“把手给我。” 唐师师愣住了,直到皎雪不耐烦地踏动马蹄,她才试探地伸长胳膊,握住赵承钧的手。赵承钧一接触到唐师师的手臂,立刻用力,握着她的手将她提起来,放到自己身前。 唐师师只是一眨眼就坐到马上,背后就是赵承钧。她顿时僵住了,动都不敢动:“王爷……” “别废话,没时间了。在前面指路。” 唐师师只能僵硬地转过脖子,像个木偶一样注视前方的路。她侧坐在皎雪身上,赵承钧的胳膊环过她的腰身握着缰绳,就像将她抱在怀中一样。唐师师尽力不去注意身后赵承钧宽阔有力的胸膛,温暖强势的体温,以及无处不在的气息。 她紧绷着脊背,时不时提醒赵承钧“左转”、“右转”。即使林子中马跑不快,但是也比人的脚程快很多,很快,赵承钧和一众护卫就到达刚才唐师师遇袭的地方。 唐师师咦了一声,顾不得避嫌了,巴着赵承钧的胳膊往地上看:“不可能,刚刚他们还在这里。” 赵承钧一双眼睛亮如鹰隼,他飞快扫过地上打斗的痕迹,很快锁定一个方向,率先拍马道:“他们朝这里跑了。追!” 唐师师也不知道赵承钧根据什么判断出刺客和赵子询离开的方向,他一路冲出林子,竟然追到一个山崖边。 唐师师看到那处山崖的时候就心生不妙,主角一到野外就会被追杀,一被追杀就会落崖。赵子询和周舜华的剧情该不会如此老套吧? 赵承钧驭使着皎雪在崖边踱了踱,说:“有人掉下去了。” 唐师师心里一沉,脱口而出:“是世子吗?” 赵承钧的脸色也不好,他沉着脸,道:“是不是,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来人,去山崖下搜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侍卫们在马上抱拳,随即排成两列,快速朝山崖下跑去。一队护卫拱卫在赵承钧身侧,恳切道:“王爷,您千金贵体,不能冒险。这里有卑职守着,您回帐营歇着吧。” 赵承钧摇头,说:“本王又不是女人,怎么至于如此娇贵。赵子询还没找到,本王回去做什么?” 赵承钧说着,扫了眼侍卫的马,吩咐道:“把你的马让出来。拨一队人,护送她回去。” 唐师师反应过来赵承钧指的是她,立刻说:“不。王爷,世子和周姐姐生死未卜,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怎么能自己回去休息?我也要留在这里找世子。” 这种话赵承钧一个字都不信,依然道:“送她回去。” 唐师师眼看漂亮话糊弄不了赵承钧了,连忙说道:“王爷,不行。您在外面,世子也在外面,营地里只有我一个人。万一刺客夜袭营地,那我岂不是更危险?” 两旁的侍卫刚刚腾出马来,听到唐师师的话,微妙地沉默了。这位唐姑娘……怎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赵承钧知道这才是实话,他想了想,竟然觉得有道理。大半的人手都在外面搜寻赵子询,营地确实算不上安全,赵承钧改变主意,说:“罢了,你还是继续跟着吧。范勇,把马牵来,好生看着她。” 被点名的侍卫抱拳,高声应道:“属下遵命。” 唐师师换到另一匹马上,由范勇牵着,慢慢缀在搜寻队伍后面。夜晚的风寒意十足,唐师师抱了抱胳膊,觉得有些冷。 赵承钧察觉到,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扔到唐师师身上。唐师师眼前忽然飞来一截红色的东西,都吓了一跳,她看清是赵承钧的披风,颇为惊讶。她偷偷看向赵承钧,赵承钧目视前方,面容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要不是手里握着赵承钧的披风,唐师师都以为刚才是错觉。 唐师师低声道了谢,将披风裹着自己身上。披风上还带着赵承钧的体温,里面温暖宽大,隐隐浸染着一丝香气。 唐师师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味道很淡,但是后劲绵长,清幽雅致,是赵承钧身上的味道。唐师师暗暗叹气,一个人的出身和阶级是掩盖不住的,赵承钧戍守边疆,时常和武人打交道,论理是个粗人,然而他的一举一动,却都带着宫廷独有的精细。 熏香,便是禁城宫廷和豪门大族才会有的习惯。 唐师师正在愣神间,前面忽然传来士兵的叫声:“王爷,这里有血迹!” 血迹?唐师师精神一震,所有思绪瞬间回笼。她知道赵子询受了伤,这滩血迹是不是赵子询留下的? 赵承钧也抱同样的怀疑,他肃声道:“顺着血迹,继续找。” 血迹时有时无,在黑夜中想要辨认并不容易。他们循着血迹走到一个石洞旁边,开路的士兵跑回来禀报:“王爷,血迹在石洞处消失了。” 那个石洞黑压压的,看起来像是个天然洞穴。赵承钧下马,站在洞口看了一会,低声吩咐:“列队警惕,慢慢搜进去。” “是。” 男子们都围在洞穴口,唐师师担心赵子询的下落,也跟着下马。她看到赵承钧停在一块石头前,走上前问:“王爷,怎么了?” 赵子询如果进了里面,这四周应该会留下血迹的。赵承钧盯着石头边缘的血,没有说话,眉头却慢慢皱起。 血迹细长,边缘处呈放射状,这是喷溅才会有的形态。如果这些血迹真的是赵子询留下来的,应当是滴落状,而不是喷溅。 赵承钧意识到不好,当即高声道:“撤,这里有埋伏。” 赵承钧忽然出声,刺客意识到他们行踪暴露,当机立断开始攻击。唐师师正专心找痕迹,毫无预兆地,身边突然跳出来很多人,而且不少箭矢朝她袭来。 赵承钧猛地反应过来,天黑看不清楚,刺客看不清发号施令的是谁,只知道披红衣的是靖王。现在,是唐师师穿着他的披风。 赵承钧心道一声不好,立刻拽住唐师师,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唐师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腕忽然被握住。她踉跄了一下,隐约听到赵承钧对她说:“把披风解下来。” 唐师师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去解系带。然而已经太晚了,刺客们辨明了方向,一起朝她这里攻击。赵承钧一个人脱身没问题,但是要护着唐师师,就立刻落了下乘。赵承钧被逼得退了两步,和唐师师一起进入山洞,这时候轰隆一声,洞口飞快坠下一块巨石,将出口牢牢封住。 相依 相依 巨石落地,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唐师师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沉。 就算唐师师反应再迟钝, 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血迹是假, 刺客要将赵承钧引入石洞中才是真。甚至世子落崖很可能也是假的,现在赵子询只是个小小的世子,离了靖王一无所有, 他不至于和刺客联合起来暗算赵承钧, 多半是刺客将计就计,假造赵子询落崖的痕迹, 将赵承钧引入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陷阱中。 偏偏赵承钧关心则乱, 中计了。刚才赵承钧本可以躲开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群人攻击唐师师, 赵承钧为了拉唐师师, 两人才一起被关到山洞。 唐师师非常疑惑, 赵承钧为什么没有走?她和赵承钧非亲非故,她的死活和赵承钧有什么关系呢?甚至唐师师死了更好,她是姚太后派来的眼线, 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名正言顺地死在暗杀中, 不是一举两得吗? 唐师师不懂, 巨石落下的一瞬间, 藏在山洞中的刺客也纷纷现身, 一齐攻向赵承钧。山洞中没有光,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唐师师只知道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唯有握着她手腕的那个人, 替她挡开所有攻击,是她唯一的依仗。 唐师师耳边全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一时都分不清方向。渐渐的,兵器声越来越少,山洞中喘息声越来越重,忽然有刀风朝她身上袭来,被赵承钧反手挡住。赵承钧单手撑着刀,另一只手用力将唐师师推开:“想活命就赶紧走。” 唐师师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石头才没有摔倒在地。她感觉手腕上刚刚被赵承钧握过的地方黏黏的,隐约还有铁锈味。唐师师只碰了一下就不敢再碰,她心脏紧缩,整个人僵硬地靠在石头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现在赵承钧和刺客缠斗,没有人来追她,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可是……若是她走了,赵承钧怎么办? 他已经受伤了。 唐师师在石头旁僵持了很久,直到兵戈声渐止,一声闷闷的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唐师师声音颤抖着,问:“王爷?” 黑暗中良久无声,唐师师心猛地下沉,就在她以为是刺客赢了的时候,一道熟悉的音色响起:“你怎么还在?” 他声音有些哑,不复寻常气定神闲,像是在忍耐什么的样子。唐师师听到赵承钧说话,无疑长长松了口气。是靖王的声音,那就是说,死的是刺客。 他们暂时安全了。 唐师师勉强找到声音的位置,跌跌撞撞跑到赵承钧身边。她刚刚接触到赵承钧的手臂,就被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会有怎么多血?” 赵承钧用刀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别人的。” 别人的?唐师师不信。然而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赶紧扶着赵承钧站起来,焦急地问:“王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王府的侍卫就在外面,却被一块巨石挡住了。赵承钧用刀碰了碰石壁,摇头道:“除非找来炸药,否则一时半会撬不开。换路吧,不能留在这里,保不准里面还有其他刺客。” 唐师师连忙点头应好,她看着赵承钧身上的血迹,略有犹豫:“可是,王爷你身上的伤……” “不碍事。”赵承钧从身上割了块布条,用力勒在伤口上,止住汩汩血流,说道,“碰运气也好过原地等死。我听到水声了,顺着水声走,一定有出路。” 唐师师欲言又止地看着赵承钧的伤,知道劝不动,只能低低应道:“好。” 唐师师扶着赵承钧往深处走。赵承钧说的没错,没过一会,水声越来越明显,洞穴中的腥湿气也明显起来。唐师师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地形,她正要说话,赵承钧忽然停住。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住。她想要问什么,赵承钧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 唐师师屏住呼吸,完全不敢发出声音。寂静中,洞穴中的声音再无掩饰,渐渐的,唐师师也听到一串脚步声。 听声音似乎有两个人,这两人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什么。唐师师紧张地看向赵承钧,用嘴型问:“是谁?” 赵承钧沉着着脸,他也想知道,这两人是谁。 可能是王府的救兵,也有可能,是杀手。 赵承钧渐渐将手放到刀柄上,唐师师手心又感觉到粘稠的热意,她心知不妙,赵承钧的伤口又崩裂了。 唐师师焦灼难言,不能这样下去,赵承钧伤口没有处理,本来就很危险,如果再和刺客硬碰硬,难不保会危及性命。原书剧情中唐师师没有跟来围猎,赵承钧也没有被关在石洞,如今的状况完全是因唐师师而生出的变故。 唐师师不敢赌,如果赵承钧在这次意外中出事了,赵子询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藩王世子,没有赵承钧在前面撑着,赵子询要不了几年就会被削藩。到时候,唐师师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个难题,更别说当皇后当太后了。唐师师不舍得死,而赵承钧是不能死。 唐师师壮着胆子按住赵承钧的手,拦住他拔刀的动作。赵承钧似乎没有料到唐师师竟然如此胆大,眼睛微眯,神色不辨地盯着唐师师。 唐师师抽到赵承钧身边,用气音说:“王爷,强攻为下,智取为上。如今敌我不明,不宜过早暴露。” 赵承钧眼睛中暗色沉沉,问:“你想做什么?” 唐师师大胆直视着赵承钧的眼睛,说:“我有一计。” 两个黑衣人正在小心查看石洞,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他们立刻警惕起来,静悄悄朝前方围过去。 他们藏在石头后,看到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来。她形容狼狈,不断向四周询问:“有人吗?快来救人啊。” 两个黑衣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扯下面罩,从石头后站出来说:“唐姑娘,卑职是王府的暗卫,奉命前来保护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看到他们,眼神中迸发出明显的喜色:“你们是王府的人?太好了,快随我来,王爷受了重伤,昏迷了。” 唐师师说着就往回跑,大剌剌将后背露给两个黑衣人,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唐师师走了两步,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不满地回头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中是理所应当的骄矜,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内宅女眷,习惯了支使别人。黑衣人和同伴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跟上,说:“我们这就来。” 唐师师在前方带路,七拐八拐,踉踉跄跄跑到一个岔路口。黑衣人皱眉,问:“靖王不是受伤了吗,他到底在哪里?” 唐师师说:“王爷受了伤,当然要挑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哎呀……” 唐师师说着忽然倒下去,好像是崴到了脚。她的声音尖锐突兀,在石洞中回响,掩住了其他声音。两只暗箭掩饰在回音中,倏地朝黑衣人后心射去。 箭上抹了毒,其中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人躲得及时,没有射中。这个人察觉中伏,立刻来抓唐师师,唐师师手指藏在袖中,忽然叩动袖箭。这么近的距离根本避无可避,黑衣人手臂中箭,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他心目中弱的和羊一样的女人,居然会暗算他。 黑衣人呆愣的功夫,背后闪过一道刀光。赵承钧解决掉黑衣人,问:“你怎么样?” 唐师师倒在地上,缓了一会,才回过神:“没事。” 赵承钧在两人咽喉上补了一刀,确定他们死的不能再死了,才蹲下身,搜索两人身上的东西。唐师师等平复好心情后,不敢单独待着,也不敢靠近死人边,紧张地问:“王爷,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赵承钧站起来,说,“他们是来刺杀的,不会在身上带明显标志。不过也无妨,走吧。” 赵承钧知道这些人是谁,他检查他们的衣着,不过是确认一遍罢了。 他们两人继续往前走,这个洞穴就是瓮中捉鳖,绝不能继续待在里面。唐师师一路都提着心,生怕哪里再冒出刺客,不过好在剩下的一路还算顺利,空气渐渐流动起来,他们终于出来了。 唐师师原本担心门口会有把守的人,幸而空无一人。唐师师奇怪了一瞬,很快了然。 刚才那两个人就是把守洞口的人,幸好提前被赵承钧杀死。要不然此刻毫无遮挡,赵承钧以一敌二,那就危险了。 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雨滴穿过树叶落在地上,带着独有的潮气。唐师师踩在落叶上,举目望去,树木影影幢幢,脚下的落叶足有三寸,根本看不出身在何方。 雨水随着唐师师的头发流下来,唐师师匆忙擦掉下巴上的水,茫然问:“这是哪里?” 赵承钧也不知道。他单手按着伤口,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说:“往树林里走。” “好。”唐师师走了两步,发现赵承钧没有跟上,赶紧跑回来扶他。唐师师的手一接触到赵承钧,顿时吓了一跳。 赵承钧的手指冰凉一片,身上到处都是血迹。唐师师被吓到了,慌忙问:“王爷,你怎么样了?伤口为什么还在流血?” 赵承钧不动声色推开唐师师的手,声音平静,道:“我没事,你先走,去找王府的人来。” 这么一会的功夫,唐师师手上已经全是粘稠的鲜血。唐师师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她手指都在抖,慌忙问:“是不是伤口崩开了?我记得太医说过,草原上有一种草可以止血,王爷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找药。” “还不快走?”赵承钧冷着声音,道,“没听到本王说什么吗,你什么都不能做,留在这里只能拖累本王。” 赵承钧声音冷厉,唐师师这次却完全不怕他,她用力按住鲜血,说:“要走一起走,你不能死在这里。你,我,都不可以。” 夜雨从树叶间萧萧而下,将两人衣服打湿。唐师师的脸上沾着灰尘和血迹,头发歪歪扭扭贴在身上,绝对算不上好看。可是,这却是赵承钧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唐师师。 他原本想着,以唐师师那样贪生怕死的性格,一旦找到机会,马上就跑了。他完全没料到,唐师师竟然执着地留在他身边,还不惜以身作饵,暗杀那两个黑衣人。 何必呢?她的目标只是赵子询,他若是死了,赵子询就可以继承王位,对唐师师来说不是更好吗?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林子中,脚下是陈腐的落叶,身边是冰冷的雨水,一切都这样绝望,仿佛根本走不出去。 静谧中,赵承钧突然问:“为什么?” 赵承钧的问话突兀,几乎被雨水的声音盖过。唐师师静了一会,轻声说:“因为你是靖王。” 过往 过往 赵承钧许久没有回答。唐师师原本以为赵承钧不想说话, 过了一会,她发现赵承钧的体温不断降低, 唐师师连忙去碰赵承钧的手, 已经是冰凉。 唐师师惊慌不已,连忙问:“王爷,你怎么样了?” 赵承钧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一样, 扶住旁边的树, 脸色煞白。唐师师被吓到了,她赶紧扶着赵承钧坐下, 赵承钧许久不说话, 唐师师壮着胆子碰赵承钧的脸, 结果也是冰冷的。 他失血过多, 唇色苍白, 四肢冰凉, 脉搏跳的特别快。唐师师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先前他一直不声不响,唐师师以为他没事。 结果, 竟然已经这么严重。 唐师师慌忙朝四处看, 问:“那种能止血的草在哪里?王爷你等着, 我这就去找。” “不用了。”赵承钧止住唐师师的动作, 压抑着气息, 缓慢说,“不用白忙活了。你听着, 我刚才已经通知了他们, 不久之后会有人来。如果来的人是江九, 或者是你在书房见过的面孔,那你就跟着他们走。如果他们不肯摘下面罩, 或者吞吞吐吐不肯自报身份,那就是内应,你不必管我,立刻自己跑。这里林子深,他们不敢大肆搜林子,你只要藏到天亮,就能得救。” 赵承钧说这些话时声音很低,有时候不得不停下来,才能继续说下去。唐师师不知不觉瞪大眼:“王爷,你在做什么?” 怎么就和交代遗言一样? 赵承钧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他如今失血过多,视物都模糊,无论下一个人来的是谁,他都再无反抗之力。前半生宫廷,后半生戎马,早就教会了赵承钧不要寄希望于万一。最先赶到的可能是王府的人,也可能是鞑靼人,天意如何安排赵承钧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趁现在安排好身后事。 他早在永熙二年就该死了,能多活这十一年,已经是和阎王抢命。但是,唐师师不该死在这里。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和唐师师毫无关系,她本该娇气又自由地活着。 赵承钧垂头缓了缓气息,等攒够力气了,才继续说:“你回去后,带着这块玉佩去找刘吉,告诉他暗格里有一封信,里面交代着我死后的安排,让他们按照信上说的做。等把这些话转达刘吉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盘缠和身份刘吉会帮你安排,此后,你就自由了。” 赵承钧说着接下来一块玉佩,递给唐师师。唐师师看了好久,忽然按住赵承钧的手,将玉佩推回赵承钧身边。 唐师师说:“王爷,这是你的贴身玉佩,若是我带回去,刘公公会不会相信我不好说,王府的人能不能放我走不好说,甚至我能不能活到明天,也不好说。我不会替你传话,也不会离开,王爷若是真的不放心,那就回府,亲自去安排。” 赵承钧惊讶地看向她:“你……” “王爷,你才是靖王府的主心骨。”唐师师紧紧盯着赵承钧,说,“你若是不在了,许多事情都不会按你的构想发展。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计划,只有你坐镇中央,才能做到尽善尽美。” 赵承钧没有应话,可是也没有继续将玉佩塞给唐师师。唐师师见他的神志越来越弱,不停地和他说话,试图唤醒他的注意力:“王爷,世子还没有找到,他不在山崖下,那他到底在哪里?” “世子妃尚未进门,若是没有王爷盯着,世子恐怕又要逃婚。他那样宠爱周舜华,要是王府里没人管着他,他非得干出宠妾灭妻、抬妾为妻的事。王爷,你就真的放心吗?” 唐师师说了很多和赵子询有关的事情,样样挑赵承钧最忌讳的说,但是赵承钧还是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静。唐师师心一横,冒着大不韪,道:“王爷,你有遗憾吗?” 自然没有任何应答,唐师师跪坐在树下,徒劳无用地给赵承钧暖着手,低声道:“我有。” “我母亲明明是嫡妻,当年帮了唐明喆那么多,可是现在,她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被一个妾室踩在脚下,忍气吞声;我明明那么努力地成为齐景胜的妻子,读他喜欢的书,学他喜欢的技艺,讨好齐家上上下下,可是最后,苏氏只是在唐明喆耳边吹了阵枕边风,我的婚事就被唐燕燕夺走了。他们凭什么?” 夜雨淅淅沥沥,雨水将她的衣服打湿,唐师师觉得有些冷,慢慢抱着膝,缩在赵承钧和树围出来的角落里:“我不服气。我不信我的命生来就是被人折辱的。我没有任何反抗进了宫,退婚那天,齐景胜和齐家姐妹都来了,但是我坐在自己的闺房里,自始至终没有出去过。我要衣锦还乡,我要在宫里出人头地,宠妃,女官,或者赐给臣子为妻为妾,我都可以。只要能让我获得权力,让我能笑着对唐明喆说,将苏氏发卖,而他不得不从。为此,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周舜华和任钰君她们嫌弃我功利心重,她们一出生就踩在万人之上,她们拥有一切,没有感受过贫穷困窘、赋税徭役、点头哈腰,没有尝过被人肆意摆弄命运的滋味,当然可以善良大度,淡薄名利。可是我不是,我有许多欲望想要实现,我不甘心就这样庸碌地度过一生,我不想至死,都是别人手中一只蝼蚁。” 唐师师其实也累极了,寒冷和惊吓极大地耗空了她的体力,唐师师脸靠在膝盖上,声音慢慢小下去:“王爷,你一出生就是皇子,你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吗?” 唐师师抱着膝盖,自然没有看到,赵承钧的眼珠细微地动了动。赵承钧像被泡在冰水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沉沦,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子问他,你有不甘心吗? 不甘心?他当然有。 他的母亲,不对,他不能称呼她为母亲,而是该叫贵妃。 郭贵妃和世宗六岁相识,十年青梅竹马。可惜因为祖宗规矩,不能立世家贵戚之女为正妃,世宗只能将郭氏纳为侧妃。登基多年,世宗和郭贵妃感情甚笃,一个月大半的时间留在沈贵妃宫里,他们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大儿赵承铄,二儿赵承镛,小儿赵承钧。 在所有孩子中,唯独赵承钧最得宠。他小时候启蒙时,世宗屡番说“此子类朕”,他读书、习武,都是世宗手把手教的。 赵承钧十岁封靖王,是皇子中封王最早的。世宗绕过了上面三个儿子,第一个给赵承钧封王。后来第二年,世宗为了面子好看,才封皇长子赵承铤为楚王,皇次子赵承铄为襄王,皇三子赵承镛为滕王。 从封号上,也能看出来世宗对赵承钧的偏爱。他人生的前十三年,身份尊贵,养尊处优,父皇看重,母妃温柔,两个兄长都疼爱他,太傅、臣子都对他赞不绝口。赵承钧的一切都是顶尖的,可是在十三岁这一年,一切戛然而止。 世宗朝间,姚皇后除了皇后之名,其实什么都不是。世宗婚前压根不认识姚皇后,婚后也很少去皇后宫里。奈何姚皇后实在命好,成婚时第一夜就成功怀上了孩子,是皇长女南阳公主。五年后世宗喝醉,歇在姚皇后屋里,姚皇后再次怀孕,一胎得男,正是皇长子赵承铤。 赵承铤占了嫡长的名,被礼法拥戴,世宗抗争良久,还是无奈立了赵承铤当太子。后来世宗病重逝世,太子登基,姚皇后熬了多年,终于扬眉吐气成了太后。她翻身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郭贵妃为先帝殉葬。 宫廷一直有后妃为先帝殉葬的习俗,但是这只是对于未生育的、不受宠的低位妃嫔,甚至宫女。郭贵妃是开国功臣武定侯郭家的女儿,入宫多年极为受宠,还生下了三位皇子,无论从情理还是法理上,都不可能被殉葬。 然而姚太后执意,郭贵妃为了保全自己的三个孩子,选择自缢。可是郭贵妃的退步并没有让姚太后满足,姚太后胃口越来越大,她甚至在皇嗣上动手脚,大冬天克扣炭火。三皇子赵承镛丧父后紧接着丧母,本来就身体虚弱,受冻后感染风寒,又被姚太后压着不能就医,才一个月就病逝了。 一夕之间,赵承钧接连失去了三位亲人。十一月父亲病逝,同月生母被殉葬,十二月,最疼爱他的三哥得了风寒,也死了。 贵妃殉葬本就骇人听闻,紧接着皇三子也死了。姚太后怕被人指责,赶紧将郭贵妃仅剩的两个儿子赶去就藩,根本不管当时能不能上路。赵承钧当时十四岁,还发着高烧,就被塞到就藩的马车上。他要来的地方,还是偏远险恶的西北。 姚太后之心毫不掩饰,她只是换了个方式,逼他们死而已。 赵承钧路上高烧反反复复,好几次差点死了。但是他硬是活了下来,直到来年八月,他才终于康复。然而经此一次,赵承钧的健康大为受损,一整年都咳嗽不休。赵承钧病恹恹在西平府养病,还不等他恢复元气,就听到襄地传来消息,他的二哥,赵承铄,感染时疫死了。 一母同胞三兄弟,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连去见二哥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赵承钧重病一场,醒来后,他彻底换了个人。曾经宫廷中骄矜受宠的四皇子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刀尖上舔血的靖王。赵承钧摒弃在宫廷里养出来的一身娇贵习惯,亲自带着刀上战场,和鞑靼人殊死搏斗,靠着鲜血里浸染出来的战功,一点点在西北站稳跟脚。 赵承钧有遗憾吗?他当然有。二哥的遗骸流落襄地,三哥的死因不明不白,生母冤魂在定陵久久不散,而他的仇人,却高坐庙堂,享受着皇太后的尊荣。 赵承钧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姚太后还没死,那个女人的后代还占据着龙椅,赵承钧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 赵承钧的手指细微动了动,然而唐师师也冻僵了,根本感受不到这些细微变动。她不断暖赵承钧的手,和他说话,最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唐师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变小,她的意识也跟着漂浮起来。唐师师脑中一抽一抽的疼,她觉得,她可能要生病了。 迷迷糊糊中,林子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唐师师一瞬间吓醒,她本能去看赵承钧,然而赵承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面容安静,已经陷入昏迷。 唐师师的心慢慢提起来,她费力将自己和赵承钧藏在树丛下,做完这些事情后,她累得几乎虚脱。唐师师正打算藏起来,眼角瞥到赵承钧的刀,她想了想,用力抱起刀。 脚步声又多又杂,不知道是谁看到了他们,喊道:“快来,他们在这里!” 获救 获救 唐师师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刀柄, 不知道怕还是冷,全身都在抖。其实, 她根本不会用刀, 以她的力气也举不起刀,如果来的真的是鞑靼人,唐师师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了断, 好歹来个痛快。 这里很快就被围住了, 为首的人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大喜, 喊道:“找到了, 王爷在这里!” 一众人蜂拥而上, 唐师师蹭的一声拔刀, 刀尖毫不避讳, 直直对着这群人:“你们是谁?” 为首的人一心救赵承钧, 压根没留意旁边的唐师师。唐师师猛地拔刀,他竟然险些被砍中。他慌忙后退了好几步,险险避过。等定下神后, 他看着唐师师, 顿时皱眉:“你做什么?呵, 你果然是宫里的人, 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唐师师紧绷了一夜, 现在精神已经到极致。她冷笑一声,压根不管这是谁, 拼尽全身力气喊道:“滚!” 周围的人都骚乱起来, 他们想上前硬取, 但是唐师师拿着刀晃晃悠悠,他们怕唐师师不慎划到靖王身上, 一个个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僵持中,后面走来一个人,问:“怎么了?” 众人回头,见了来人纷纷大喜:“世子。” 众人一齐给赵子询让路,赵子询分开人群走到最前方。他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看样子是刚包扎不久。赵子询一眼就看到了赵承钧,他又看向紧握着刀、有些神志不清的唐师师,微叹了口气,说:“唐师师,是我。把刀放下,父亲失血过多,需要立刻救治。” 赵子询原想着唐师师不认识王府外院的人,不肯放刀是正常,但赵子询是世子,他一出面,便是再多疑、再不了解情况的人也该信了。然而意外的是,唐师师依然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赵子询,手里的刀并不肯放松:“谁知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赵子询惊讶,意外道:“我怀疑我?我是世子,我怎么会加害父亲?” 唐师师淋了一夜雨,脑子转的越来越慢,不知不觉间暴露了自己对赵子询的真实态度。现在听到赵子询的话,唐师师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对啊,她在做什么?这是赵子询,如今的靖王府世子,未来的真命帝王。 这是男主啊。 唐师师愣怔间,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奇怪起来。在他们看来,靖王收养赵子询,为他提供锦衣玉食,教他文武六艺,赵子询对靖王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对靖王不利?唐师师怀疑别人还勉强解释得通,但是她都看到了赵子询,还下意识地拦着人。 潜意识不会骗人的,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是细作,想要阻挠他们救靖王。 众人看向唐师师的目光越来越不善。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赵子询是靖王的养子,靖王对他恩重如山,平素赵子询也十分孝顺,而唐师师却是姚太后送过来的女人,一看就是个红颜祸水。 靖王府的外臣会信谁,简直不需要选择。毕竟,什么人都可能背叛,唯独自家血脉不会。 如果唐师师不知道后面剧情,她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早在故事开头,赵承钧的下场就写好了。 姚太后祸乱超纲,结党营私,赵承钧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入京城,之后谋朝篡位,自立为帝。谋逆者,天下得而诛之,各处勤王之兵四起,赵承钧带人去平叛,在一次战役尾声,中暗箭而死。 赵承钧虽然死了,可是各地叛乱已经基本平息。赵子询以太子之身登基,接手大好局面,大展拳脚。等过了几年,赵子询坐稳皇位后,封自己的生父徐经为王,封生母徐氏为国夫人。徐氏虽然是国夫人,却被接入宫廷,享受着皇太后的尊荣。后来,赵子询连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追封徐经为帝,封徐氏为太后。 从此,赵家天下易主徐家。 赵承钧一生殚精竭虑,四处征战,最后,被世人铭记的人却不是他,只留下史书上模模糊糊的一句,“遇流箭,昭宗殁。” 没有功德,没有记载,甚至连宗庙香火都没有。 唐师师最开始看的时候带入男主视角,心想兵不血刃就夺得皇位,坐拥天下,佳丽三千,还让自己的父亲、爷爷都当了皇帝,赵子询真不愧是天选之子。她只在翻页的时候唏嘘过,赵承钧收养别人的儿子,辛辛苦苦培养多年,最后养子却认回了自己的生父生母。赵承钧忙活这一场,到底图了什么。 那时候她觉得这是一个背景板,一个男主称帝路上的垫脚石,死了就死了,和唐师师有什么关系?然而现在,唐师师动摇了。 她忍不住想,赵承钧真的是意外死亡吗?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解决了各地叛乱,即将班师回朝的时候被流箭射死,真的是巧合吗? 可能佛者见佛,恶者见恶,唐师师以己度人,总觉得赵子询不清白。毕竟,赵承钧身死,赵子询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受益人。 两方人僵持许久,赵子询的脸色逐渐冷下来。他瞥了眼唐师师手中的刀,问:“唐师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连我都不信任?” 唐师师嘴唇动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放下刀,让出身后的赵承钧:“自然不是。小女紧张过度,认错了人,请世子原谅。” 赵子询现在还是个世子,一无实权二无身份,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加害赵承钧。唐师师刚刚带入后世角度,才会下意识地防备赵子询。 唐师师让开后,赵子询和其他臣子一拥而上,立刻将赵承钧身边围的水泄不通。唐师师不知不觉被排挤到外围,她淋了一夜的雨,如今浑身冷的像冰,突然被推出来后,险些没站稳。 她身体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树稳住身形。唐师师伸手按额角,手指凉意传入眉心,唐师师的神志也跟着清醒了一瞬。 唐师师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犯今夜的错误。她的目标是赵子询,她的一切行为都要以赵子询的利益为先。 下一次,绝不能站在赵子询的对立面。 · 赵承钧睡了一个久违的安稳觉。梦中黑暗起起伏伏,他的意识时而在黑暗中沉沦,时而回到少年的记忆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紫禁城的生活了。 梦中,他的母妃尚在,柔仪殿温暖如春。三哥天天带他到宫外玩,有时候会被二哥逮住,二哥本着脸说要告诉太傅和父皇,可是每一次,他都替他们瞒下来。 自从郭贵妃死后,赵承钧很少做梦了,他甚至连安安稳稳睡着都难。往常躺很久,他才能勉强感受到睡意,那些睡意很浅,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惊醒,有时候没有声音,他都会被自己吓醒。 他一合眼,就看到母妃的身体挂在柔仪殿,晃啊晃,像是一缕白色的幡旗。又有时候,他会梦到三哥病重,姚太后的太监掐着嗓子说:“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忙先帝宾天的事,太医院腾不出人手来。想来滕王吉人自有天相,有恭烈贵妃保佑,一定会自己痊愈的。” 但是这次,赵承钧见到了还是少年模样的哥哥,情绪却很平和。他平静地从梦中醒来,心中怀着淡淡的感伤。 他知道他们走了,也知道梦只是梦。但是这样的梦更像是缅怀亲人,而不是噩梦。 赵承钧动了动身体,从床榻上支臂坐起来。他这里发出声音,外面的人听到,很快掀帘子进来。他们看到赵承钧醒了,一个个惊喜非常:“王爷,您醒了!” 赵承钧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嗓音喑哑,问:“什么时候了?” “回王爷的话,现在是酉时二刻。” “哪一天?” “九月十二。” 九月十二……赵承钧暗忖,遇袭那天是九月初十晚,也就是说,他已经睡了两天一夜了。赵承钧又问:“她呢?” 赵承钧问的是“她”,而是侍卫听不出男女,自以为是世子。侍卫抱拳,说:“回王爷,世子刚刚才走。世子这两天一直在王爷身边侍疾,昨夜更是熬了通宵,众人怎么劝都不肯走。今日太医说您的情况已经稳定,世子身上有伤,不宜过度操劳,世子才被众人劝回去。世子刚走不久,他若是知道您醒来了,一定非常高兴。卑职这就去叫世子来!” 赵承钧手指在床沿上叩了叩,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他忍住情绪波动,依然淡淡道:“不用了。唐师师呢?” 侍卫一惊,王爷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询问刺客,不是担心世子的伤,竟然是问那个女子?侍卫惊愕地抬头,赵承钧淡淡瞥了他一眼,侍卫立刻收回视线,恭顺道:“回王爷,唐姑娘已经回营了。她在……” 侍卫说到这里,猛地一怔,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唐师师的动向。 王爷受伤昏迷,营地所有人都像天塌了一样,忙着照顾靖王还来不及,谁会关心一个小小的美人?要不是靖王问起,侍卫至今都记不起这号人。 侍卫迟疑,不确定道:“她大概在自己的帐篷里吧……” 赵承钧看到侍卫的表现,脸色越来越冷。他二话不说,从床榻上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 侍卫大惊,慌忙追上去:“王爷,您重伤未愈,不可大动。” 侍卫说话时,主帐的帘子被另外一波人掀开了。赵承钧醒来的消息传出去后,各个帐篷都惊动起来,众人架着太医赶快冲过来,连赵子询都飞速赶到。 他们一进门正好撞到赵承钧,他们见赵承钧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都惊住了。太医絮叨叨说道:“王爷,微臣还没给您请脉,你怎么能自己下床……” “是啊,王爷……” 赵承钧脸色冰冷,只是淡淡扫了这群人一眼:“让开。” 众人噤声,再无人敢多说一句,一齐给赵承钧让开路。赵承钧出了门后,毫不停顿,径直往唐师师的帐篷走去。 唐师师的帐篷和主帐距离非常近,可是待遇却天差地别。赵承钧的帐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缺水缺炭立刻就有人补上,而唐师师这里,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唐师师面朝里躺着,被子只盖了一半,头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塌上。小狐狸正在舔唐师师的手指,听到脚步声,它惊喜地对赵承钧吱吱呀呀叫。 赵承钧没有管狐狸,他想着男女授受不亲,没有靠太近,低声唤:“唐师师?” 唐师师许久没有动静,狐狸在塌上转来转去,叫声急促,爪子在边缘划出细细的白痕,焦灼之意显然。赵承钧不再避讳,他坐到塌边,伸手探向唐师师额头。 他刚一碰到,手指就意外地缩了一下。赵承钧赶紧将唐师师放平,果然,唐师师额头滚烫,双颊通红,嘴唇上是不正常的干裂。 她发烧了。 赵承钧回头看了眼桌案上的茶杯,顿时震怒。他站起身,声音怒不可遏,又刻意压着嗓音,道:“她高烧两天,这期间,你们就对她不闻不问,连送水的人都没有?” 一众侍卫站在门口,唯唯诺诺,不敢抬头。赵承钧压抑着怒火,冷冷道:“叫太医来。” 养病 养病 唐师师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跟随救援的人回到营地后, 当夜就开始发烧。她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将袖子里的书藏到床榻角落, 随后摔在塌上, 彻底人事不知。 梦中像是有火烧,她全身都被放在架子上炙烤。唐师师呼吸不畅,她隐约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得赶快醒来, 可是她挣扎良久,始终无法从梦中挣脱。 她这样浑浑噩噩睡了很久, 后来好像有人坐在她身边,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给她拉好被子。后面脚步声就更多了, 耳边的人来来往往, 有人给她喂药, 有人用棉花沾湿她的嘴唇,唐师师好受了很多,更深地睡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时, 四面窗户都垂着, 外面声音淅淅沥沥, 又下雨了。 唐师师睁开眼睛缓了很久, 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她想要坐起来,可是不动不知道, 这样一动, 她才发现自己身体酸软的厉害。 她觉得自己用尽全力, 然而事实上,只是手指稍微动了动。好在她这里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 很快有人绕过屏风,进来查看。对方看到唐师师醒了,短暂地怔了一下,立刻摆出笑容:“你醒了。” 唐师师看着来人,眉尖拧起:“周舜华,怎么是你?” “我奉王爷之命,在这里照顾你。”周舜华说着,扬声对帐篷外的士兵喊道,“唐姑娘醒了,快去请王爷。” 唐师师又缓了一会,积攒起力气后,用力撑着自己坐起来。周舜华见状,上前扶着唐师师坐好,又给她端了杯茶。 唐师师嗓子沙哑,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她足足喝了一杯茶后,才终于觉得嗓子好受些了。唐师师环顾四周,问:“我们还在围场?” “是。” “世子呢?” 赵承钧刚刚进门,正好听到这句话。赵承钧停顿了短短一瞬,继续平稳从容地走入帐篷。隔着屏风,里面的情形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女子素衣长发,虚弱地靠在床上,身形只占小小一团。 话都说不清楚,可是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赵子询。赵承钧都不知道该说唐师师什么了,看着挺拎得清的一个人,结果也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赵承钧走得快,他进来后,侍卫才想起来传报。唐师师和周舜华听到赵承钧来了,一瞬间止住话。周舜华站起来给赵承钧行礼,唐师师也想起来,被赵承钧拦住:“别动了,好好养着吧。” 唐师师道谢,慢慢靠回塌上。赵承钧来了,周舜华自然不敢继续坐在榻上,她束着手站在屏风一侧,将前面的空间让出来。 赵承钧没有落座的意思,他挥手,后面的太医立刻抱着箱子上前,给唐师师诊脉。太医按了一会,站起身,躬着腰说:“回禀王爷,唐姑娘烧已经退了,再喝几贴固本培元的药,便可痊愈。” 赵承钧点点头,说:“下去配药吧。” “是。” 等太医走后,赵承钧走到塌边,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手势像极了弹脑门的姿势,唐师师下意识朝后躲,赵承钧落了个空,垂眼瞥她:“你躲什么?” 唐师师讪讪一笑,委婉道:“太医刚才不是都说了,已经无碍了吗?” 为什么还打她? 赵承钧没理解这其中的逻辑,他继续向前,眼看唐师师又要躲,赵承钧轻轻瞥了她一眼,唐师师硬生生忍住。赵承钧手指落到唐师师额头上,探了一会,道:“确实好多了。这几日多发汗,不要见风,不要让她乱走。” 后面这些话是对着周舜华说的,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盏,正是唐师师刚刚用过的那只。赵承钧看到,扫了一眼,说:“把茶撤下去,以后只上烧开的水,略微加些粗盐,每日端给她喝。” 周舜华一一记下,屈膝道:“是。” 唐师师怔松,她以为赵承钧是来秋后算账的,没想到,他就只是来询问她的病情。她看看赵承钧,又转头看看周舜华,发现一些不对劲之处。 唐师师试探地问:“王爷,周姐姐在这里……” 周舜华主动上前,回道:“营地里只有两个女子,唐姑娘病了,不方便让外男近身。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在照顾唐姑娘。” 唐师师猜测落实,她本能想笑,嘴唇翘了一下,又赶紧忍住,虚伪道:“这怎么好意思……” 唐师师窝在塌上,而赵承钧和周舜华都站着,比唐师师高了一截。赵承钧占据高度优势,只要一低头,就能将唐师师所有细小表情收入眼底。 赵承钧一眼就看穿了唐师师的小心思,他虽然还肃着脸,可是嘴角却轻轻抬起。小狐狸围在赵承钧脚边,胆大包天地咬着赵承钧的衣摆。周围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喘,而赵承钧心情好,难得没有计较,只是轻轻踹开小狐狸,说:“你好生养病,不要乱动不该动的心思。” 最后一句隐约有些警告的意思,唐师师想都不想,乖巧道:“遵命。” 无论上面人说什么,答应下来就好了,反正她又不听。赵承钧一看唐师师的脸色就知道她根本不上心,并且死不悔改。 赵承钧念在她是个病人的份上,忍住了,只是道:“最好如此。” 说完,赵承钧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唐师师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问:“王爷,那您的伤呢?” 赵承钧脚步微顿,当真有些意外。他没有回头,口吻淡淡道:“无碍。你不必操心,安心养你的病。” 赵承钧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帐篷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周舜华慢慢走来,说:“王爷对你真好。” 唐师师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依然亲亲热热地和周舜华说:“王爷心善,不忍让我病死而已。世子对周姐姐才是真真放在心尖尖上。” 周舜华浅淡一笑,不置可否。周舜华搬了个圆凳,坐在唐师师塌边,作势给唐师师剥果子。唐师师见到,连忙推辞道:“周姐姐,你我情同姐妹,仔细论来你的出身还更高些,怎么能让你做伺候人的活?” 唐师师嘴里嚷嚷着,可是身体却一动不动,任由周舜华剥皮。周舜华说:“无妨,王爷让我来照顾你,这些端茶送水的事是我应该做的。” 唐师师浑身舒畅,连久病的身体也轻快起来。唐师师内心在放鞭炮,嘴上还要虚伪地客套着:“真是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周姐姐辛苦了。” “不辛苦。”周舜华微笑,一点都看不出怨怼、不甘等色,仿佛她本该如此,“前两天,娜仁托雅郡主随忠顺王来营地里探望王爷,郡主特意绕道来看你。那时候你还在发烧,不省人事,郡主等了一会,就先走了。” 唐师师嗯了一声,围场中出现了刺客,无论是赵承钧还是安吉帖木儿都无法放心,围猎只能中途停止。忠顺王毕竟是燕朝的附庸,靖王受伤,于情于理安吉帖木儿都要来走个过场。没想到,娜仁托雅还特意来看望唐师师。 唐师师问:“忠顺王和郡主已经走了?” “是。”周舜华说,“从王爷这里离开后忠顺王就拔营出发,现在已经走了四天了。” 唐师师听到这个时间咋舌,问:“我昏迷了多久?” “算上最开始的两天,一共七天。” 唐师师喃喃:“竟然这么久。” 周舜华没说话,但是心里却想,可不是么,命还真硬。唐师师高烧了七天,前两天因为靖王昏迷,根本没人搭理唐师师,唐师师发着烧,水米未进地昏了两天,竟然还能活下来。等靖王清醒后,立刻发动最好的资源,甚至不惜千里迢迢运药过来,可算保住了唐师师的命。 唐师师并不知道昏迷期间的事,她以为自己只是普通地发了个烧。唐师师抚着心口,长长舒气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明我日后的福气还长着呢。” 周舜华微笑,点头应和:“没错。” 唐师师知道自己没事,靖王没事,赵子询也没事后,顿时打起了精神,燃烧起无限激情。这是原书中没有的剧情,唐师师还能活下来,说明她是注定要当太后的人啊!唐师师信心百倍,这才有心思关注其他事情。她问:“那天的刺客是谁,抓到了吗?” “抓到了,是鞑靼人。”周舜华说,“这些人是王爷亲自审问的,更多的消息,我就不知道了。” 这些已经足够,唐师师也不关心内部细节,她只关心她的剧情。唐师师又问:“世子呢?当日王爷以为世子落崖,亲自到崖下找,却不慎中了埋伏。世子到底落崖了吗?他是怎么被找到的?” 这些事情周舜华也经历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其中细节。周舜华垂着眼睛,道:“我们被刺客追杀,后来世子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我藏在树缝中,逃过一劫。山崖边我们并没有去过。” 唐师师慢慢哦了一声,果然,山崖边的痕迹是伪造的,她就说,那么高的山崖,怎么可能掉下去还毫发无损?想到这里,唐师师终于忆起一件事:“我记得你为世子挡了一刀,你是不是,还带着伤?” 周舜华抚上腹部,说:“无碍,皮肉伤,不严重。” 唐师师有些不好意思了,女主为世子挡了刀,受了伤,回营后还没休息,就被赵承钧拉来照顾她。不得不说,赵承钧这个人是真的不干人事。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唐师师说:“辛苦周姐姐了,我差点忘了你身上还有伤。只可惜我当时昏迷,不知道外面情况,要是我得知,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换言之,这是赵承钧下的命令,要恨去恨赵承钧,反正和她唐师师无关。 周舜华笑道:“唐姑娘这是说什么话,我皮糙肉厚,哪能和唐姑娘相提并论?别说当时唐姑娘病重,就算是平时,我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周舜华的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唐师师一时没想出来哪里不对劲,她暂时按下不提,不经意地挑拨道:“周姐姐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却要负着伤照顾别人,我看着都于心不忍,要是被世子知道,该多么心疼。” 周舜华笑容微敛,眼中闪过落寞。她低头,飞快掩过眼中的神色,说:“不敢当。唐姑娘花容月貌,又被王爷看重,我不过一介婢女,能照顾唐姑娘是福气,哪敢攀扯世子?” 唐师师终于明白刚才的不对劲之处是什么了,周舜华话里话外都将她放在王爷的女人这个位置上,周舜华作为世子的婢女,当然要百依百顺,处处忍让。唐师师想明白后,内心感情颇有些复杂。 唐师师没想到,她得到女主的奉承,并不是以正妻对侍妾,或者皇后对妃嫔的身份,而是以长辈。这个切入点有些奇怪,唐师师想要解释她和靖王没有关系,但是又不想长周舜华的威风,最后含糊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巧合而已。” 唐师师舒舒服服养了好几天病,一醒来就假装迫不得已地使唤周舜华。周舜华不愧是宫斗了二十年,硬生生忍到皇后之位的人,耐性一等一的好,无论唐师师怎么作妖,周舜华都毫不生气,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活像被恶婆婆磋磨的小媳妇。 唐师师被自己这个联想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百无聊赖躺了好几天,发现毫无出发的迹象。唐师师终于忍不住了,一次,趁人不注意,她悄悄摸摸往门外走。途中没有人拦她,结果不等她放下心,刚一掀开帘子,就被外面的侍卫拦住:“唐姑娘,王爷让您在营地里养病,不能外出。” 唐师师泄气,她就知道靖王不会放过她。唐师师问:“我不出去,我就是透透气。对了,既然围场里不安全,为什么忠顺王都走了,我们却还不出发?王爷在等什么?” 侍卫一板一眼,道:“等唐姑娘病好。” 唐师师惊讶,她以为这是开玩笑,结果士兵脸色正经,毫无说笑的意思。他们这里说话间,主帐听到动静,帐门掀开了。 赵承钧缓慢走出来,负手问:“怎么了?” 唐师师只好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王爷,忠顺王都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赵承钧打量着唐师师,忽然走上前,探向唐师师额头。唐师师忍着没躲,周围执勤的士兵看到,默默别开眼睛。 赵承钧问:“病好了?” 唐师师不敢动,僵硬地点头:“好了。” 赵承钧收回手,随口道:“那就走吧。传令下去,回西平府。” 塑料 塑料 彤秀提着裙子, 飞快地在走廊中跑动。快到门口时,她停下来深深吸气, 等气息平稳了, 她才疾步走向大门。 此时,靖王的车驾接连停在门口,护送女眷的马车没有停留, 直接驶向二门。彤秀一边接东西, 一边问随行侍卫:“王爷怎么现在才回来?比预计晚了许多天,是路上耽误了吗?” “不是。”侍卫回道, “是唐姑娘生病了。王爷一直等唐姑娘病好了, 才继续上路。” 彤秀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瞪大眼睛, 完全无法理解侍卫的话。靖王不是最讨厌麻烦的吗, 尤其厌恶因为一个人拖累全体进度。女眷病倒, 靖王不扔人就算了,竟然还为了一个女子在驿站等着?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唤道:“彤秀姑姑。” 彤秀连忙应了一声, 小太监气喘吁吁停下, 说:“姑姑, 刘总管有话, 让你赶快将府中太医召集起来。” “什么?”彤秀顿时紧张, “是王爷受伤了吗?” “不是,是给唐姑娘诊脉。” 唐师师大病初愈, 路上病情一直反反复复。靖王在驿站停了三天, 唐师师急着回府, 勉强说自己病好了。等一进二门,她再也支撑不住, 赶紧回自己的院子歇着。 蒹葭院里,丫鬟们接到靖王要回来的消息,早就忙活起来了。等听到车队进门的消息,杜鹃大吃一惊,惊讶道:“怎么这么快?” 刚刚小厮才禀报还有一炷香,结果一转眼就回来了。杜鹃连忙去外面迎接唐师师,她才刚出门,就看到唐师师被人护送着,病恹恹地走来。 杜鹃看到唐师师的脸色,很是吃了一惊。她扶着唐师师进门,里面的小丫头赶紧端热茶、放软垫、上糕点。等都安排好后,杜鹃给唐师师倒了杯茶,小心觑着唐师师的脸色问:“姑娘,您怎么了?” 唐师师撑住额头,有气无力道:“在围场淋了场雨,感染了风寒,路上一直没好。不碍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杜鹃一听,咋咋呼呼道:“竟然感染了风寒,姑娘您先躺着,奴婢这就给您熬姜汤。” 唐师师都没来得及阻止,杜鹃就急吼吼跑向屋外。她才刚出门,迎面遇上一队人,要说的话顿时卡在腹中,舌头都不利索了:“刘……刘公公?公公贵人多忙,您怎么来了?” 刘吉和气地笑着,说:“杂家奉王爷之命,来给唐姑娘请脉。唐姑娘在里面吗?” 杜鹃愣愣地朝里瞅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赶紧给刘吉和一众太医让路:“姑娘在。” 唐师师正托着额头闭目养神,听到门外的动静,微微睁开眼。她看到刘吉,正要站起来,刘吉忙不迭拦住:“姑娘不可。您身体娇贵,歇着就是。” 刘吉扶住唐师师,唐师师推辞未果,只能顺着力道坐下。刘吉亲手侍奉着唐师师坐好,给她背后塞了软垫,这才对身后的太医说:“来给姑娘请脉。这是王爷亲自吩咐的,务必尽心尽力,绝不可给姑娘留下病根。” “微臣遵命。” 看着最年长、最有资历的一个太医上前,垫了块帕子,轻轻按住唐师师的脉。他沉吟一会,行礼退到一边,另一个太医上前,再次给唐师师诊脉。 两人切脉后,又低声讨论了许久。刘吉见差不多了,问:“唐姑娘的病如何了?” 两个太医达成共识,其中最年长的那个站出来,说:“回禀刘公公,唐姑娘受了惊吓,再加上淋了雨,内火攻心,才导致病倒。发烧时治疗的不及时,好在没有烧出毛病来,如今最危险的时候已过,姑娘喝些温和的补药,慢慢温养几个月,就能大好了。” 这个诊断结果和之前随行的太医并无二致,唐师师没什么表情,刘吉却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快去写药方吧,凡事只考虑药效,不必顾忌价钱,无论需要什么,直接去库房取。” 有了刘吉这句话,几个太医心里也有数了。他们齐齐拱手,行礼道:“是。微臣告退。” 等太医走后,唐师师才说:“刘公公太照顾我了。不过是个小病,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姑娘养病一事是王爷亲口吩咐的,姑娘的事,就是全王府的事。”刘吉不动声色将唐师师打量了一遍,笑眯眯地说,“您安心养着就是了,这点药钱,对王爷来说不算什么。听说这次围猎,姑娘还立了功。恭喜姑娘,日后,还望姑娘多多提携老奴。” “公公这是说什么话?”唐师师笑着道,“我有今日,多亏公公信任。以后,我还指望着公公继续照顾我呢。” 刘吉终于有了些真实的笑模样,他虚虚拱了拱手,说:“姑娘,王爷刚刚回来,外院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老奴暂先告退,等忙完这一阵,老奴再来给姑娘请安。” 唐师师站起来,说道:“这是自然,公公是大忙人,小女不敢耽误您的时间。我送公公出门。” “姑娘不可。”刘吉拦住她,说,“姑娘病体未愈,当以养病为要,不能去外面着风。老奴自己走就是了,姑娘留步。” 唐师师依然将刘吉送到屋门口,在刘吉的多次阻拦下,她才停下,示意杜鹃:“杜鹃,跟着公公,替我送刘公公出门。” 杜鹃应是,侍奉在刘公公身边,小碎步往外走。唐师师站在门口,目送刘吉的身影离开院门,才慢慢回到屋内。 屋里的丫头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姑娘,太医的方子送去煎药了,还有一会才能成。您先躺一会?” 唐师师点点头:“好。” 唐师师换了柔软的衣服,散开头发,躺在床上,不由叹了一声。这一个月都在外面颠簸,回来时还发着烧,唐师师骨头都被烧痛了。她依靠在床柱上,随意问侍奉的丫鬟:“这段时间,府中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丫鬟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大事。王爷和世子都不在,流云院那几位也消停了。就是最近内务很忙,听彤秀姑姑身边的丫头说,府中要娶世子妃了。” “哦?”唐师师吃惊地挑眉,“这么快?” “是有些快,不过聘礼早就备好了,现在不过走流程罢了。彤秀姑姑最近忙的脚不沾地,不过,忙完这次,等日后世子妃进门,彤秀姑姑就能享清闲了。” 唐师师对此只是笑笑,意味不明道:“兴许吧。” 唐师师难道想要清净几天,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天一大早,她这里就热闹起来。 纪心娴、冯茜等人浩浩荡荡前来探病,甚至素来高傲的任钰君也来了。八个女人各自带着丫鬟,往屋里一坐,当真壮观非常。 冯茜坐在唐师师床边,心疼地握着唐师师的手:“唐姐姐,你才出去一个月,怎么都瘦成这样了?我看着难受的不行,恨不得以身相代。” 纪心娴和唐师师关系没那么亲密,不像冯茜一眼坐在床沿,而是远远坐在罗汉床上。听到冯茜的话,纪心娴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以身相代?人家唐姑娘立了大功,这次生病,没见王爷如何紧张吗?你以身相代,到底是代替唐师师生病,还是代替人家得宠啊?” 冯茜顿时委屈,咬唇道:“纪心娴,你在说些什么?真是不害臊。” 唐师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一屋子的人全是塑料姐妹花,表面上姐姐妹妹,背地里阴阳怪气。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纯情? 唐师师温柔地笑了笑,偏过头病弱地咳嗽两声,然后,弱不禁风道:“你们不要吵了,都怪我身体不好,在路上生病了,耽误了行程。王爷仁心,不忍心看我病死,这才宽限一二。王爷英明神武,仁德宽厚,无论是谁生病,他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唐师师将光环归给靖王,靖王仁德,这样一来,他为唐师师召集太医并不是另眼相待,而是怜弱惜贫。果然,唐师师说完后,一屋子女人要么喝茶,要么抚摸鬓发,再没有叽叽喳喳了。 唐师师送了口气,随后,发挥宫廷的传统美德,不经意说道:“再说,我哪算得上有功?王爷文武双全,料事如神,是我拖累了王爷才是,真正立了大功的,是周姐姐。” 任钰君一直躲在人群后,听到这里,眼睛慢慢放大:“什么?” 唐师师夸张地捂住嘴,捏着嗓子道:“任姐姐竟然不知道吗?周姐姐舍身为世子挡刀,世子十分动容,这几日世子一直亲自照看周姐姐,两人形影不离。今日周姐姐没有来,我以为你们知道她在养伤,所以才故意没叫她。原来,周姐姐没有告诉任姐姐吗?” 论阴阳怪气、掐尖挑事,唐师师从来没有输过。任钰君脸色变白,失神道:“我不知道。昨天我去看她,她并没有和我说。” 周舜华为赵子询挡刀,在赵子询心中的地位立刻上升,这次回来,周舜华没有再搬回流云院,而是去赵子询的院子里静养了。 说是静养,其实这背后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唐师师成功挑拨了女主和她的姐妹团,心满意足。因为昨日那一番动静,唐师师本来被所有女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唐师师抛出周舜华和世子生死相许的事,众美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 毕竟,世子也是不少人的目标。唐师师再跳哒,现在依然梳着闺阁发髻,无名无分无宠无爱,可是周舜华却突然跃迁了。 在这群美人中,她们可以接受自己不得宠,但是绝对不能接受别人比自己得宠。尤其当那个人是她的姐妹时。 屋中一时沉默,众美人坐在座位上,或垂眸不语,或低头喝茶,或悄悄和好友对视线,反正没一个闲着。唐师师大功告成,高高兴兴地开始咳嗽,疯狂暗示你们可以滚了。 周舜华被世子收用了,这个消息马上传遍后院。唐师师倚在美人榻上晒太阳,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杜鹃在给唐师师捶腿,问:“姑娘,您就不急吗?” “我急什么?” 杜鹃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得再明白些:“周美人已经被世子收用了,听说最近颇为得宠,世子一连五天都歇在她那里。姑娘却在屋里养病,一天到头连门都不出,王爷那里的差事也停了。姑娘,你不能这样松懈下去呀。” 唐师师眼皮子都不抬,慢悠悠道:“那位主难得给我免了书房的差,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反正是他说的,让我安心养病,没养好之前什么都不要操心。我奉命养病,有何不可?” 杜鹃没办法了,只好破罐子破摔,彻底挑明了说:“但是姑娘,年底世子妃就要进门了,距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您得了王爷看重,正该趁现在收拢人手,培植势力,要是等世子妃进门,王府中馈交给世子妃管,您再安插人手就不容易了。” 唐师师蹭的睁开眼睛:“什么,卢雨霏年底进门?” “对啊。”杜鹃奇怪地看着唐师师,“府中已经传遍了,世子和卢大姑娘腊月完婚。我以为姑娘知道。” “我不知道。”唐师师猛地坐起来,肃着脸,问,“不是说来年三月吗?” “原本是定在明年三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爷做主,把婚期提前了。” 唐师师皱眉:“从纳采到成婚才两个月,这也太快了。为什么?” 杜鹃摇头:“不知道。” 不知为何,唐师师不期然想起遇袭那个雨夜,她对赵承钧说,赵子询不喜欢世子妃,将来说不定会宠妾灭妻,抬妾为妻。 那时候赵承钧闭着眼睛,看起来毫无动静。唐师师以为他没听到,结果,他都知道? 果然,赵承钧真的很忌讳这种事情。看着不声不响,结果一回来,立刻加快婚期,就差直接把卢雨霏抬回王府了。 那岂不是,她说的其他话他也听到了?不不这不是重点,唐师师赶紧把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有些头痛地想,正妻进门,以后她想要攻克赵子询,岂不是又变难很多? 唐师师原本想着不着急,一切还有时间。等赵子询和周舜华的新鲜感过去,周舜华又因为被众人视作眼中钉而自顾不暇的时候,她再出面争夺赵子询,将会事半功倍。可是现在,唐师师还没开始自己的表演,正宫嫡妻就要出场了。 唐师师想到剧情中卢雨霏虽然不得宠,但是稳坐正室许多年,在王府时是世子妃,在东宫时是太子妃,在皇宫时是皇后,直到最后病死了,才被周舜华捡漏。现在,这场漫长的比命长大战,就要提前奏响了吗? 唐师师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婚礼 婚礼 西北的冬天不同于金陵, 来得快,也来得迅猛。下了几场秋雨, 天气骤然转冷。 一转眼到了腊月, 寒风凛冽,墙角下残留着未化的雪。唐师师一出门,被迎面而来的风灌了满怀。唐师师抬手挡住眼睛, 等这阵风过去后, 正要往外走,身后传来高一阵矮一阵的呼叫声。 “姑娘, 等等。” 是杜鹃的声音, 唐师师只好停下。她浑身都笼罩在大红斗篷下, 领口围着一圈白毛, 毛领下隐约能看到浅蓝织金的细绫袄, 立领上, 一对金色的盘扣闪闪放光。 唐师师穿着这一身,身姿修长,肤白胜雪, 站在回廊中, 明艳的像雪地里的红梅。杜鹃气喘吁吁跑近, 她嘴里呼着白气, 将一个小巧的镂花铜炉塞到唐师师手心:“姑娘, 可算追上您了。您忘了带手炉。” 手炉还是温热的,唐师师接过镂花铜手炉, 说:“就这么一个小东西, 也值得你特意追出来。今儿是世子妃进门的日子, 人来人往,有的忙乎呢。你看好小狸, 千万不要让它跑出来,今日后宅这么多女眷,冲撞了哪一个,都不好收场。” 杜鹃殷勤地应了一声:“奴婢明白。姑娘您放心去吧,小狸有我们看着呢,准饿不着。” 秋狩之后,忠顺王带着儿女回到北庭,娜仁托雅再也没提过小狐狸的事。自然而然的,这只狐狸归唐师师了。唐师师将小狐狸带回王府,刚一回来,小狸就赢得了蒹葭院女眷的一致欢心。 杜鹃这些小丫鬟常年生活在后宅,仅有的出门机会就是跟着女主子去做客,就这样还得提着心伺候,少有轻松的时候。至于去野外看花花草草,更是闻所未闻。唐师师带了小狐狸回来,杜鹃等人第一次看到活的狐狸,稀罕的不得了。 如今杜鹃几人照顾小狐狸可比唐师师上心多了,今日卢雨霏和赵子询大婚,唐师师要出去充门面,不方便带着小狐狸,只能将它留给丫鬟。杜鹃满口打包票,唐师师又嘱咐了几句,就赶快出去了。 唐师师出门时已经晚了,路上又被杜鹃耽误功夫,等她到暖厅时,里面乌泱泱全是女眷。唐师师解下斗篷,悄悄混到人群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婚宴男方家一场,女方家一场,各办各的宴席,各请各的亲戚。毋庸置疑,来靖王府参宴的人远比去卢家的多,如今花厅里衣香鬓影,暖香扑鼻,到处都是前来道贺的夫人太太。 唐师师走到人群后,静静站好。各位太太小姐的熏香混到一起,味道非常复杂,唐师师闻不惯,悄悄用帕子掩住口鼻。 唐师师尽量降低存在感,可是她一到场,还是马上被人认出来了。纪心娴看到她来了,呦了一声,摇着帕子走过来:“唐大美人怎么现在才来?蒹葭院独门独户的,按道理干什么都方便,唐大美人怎么比外面的客人还来得迟?” 又来了,唐师师面色不变,笑着怼回去:“我怕在客人面前丢了体统,让客人误以为靖王府的人都尖酸刻薄,没有礼教,漱了好几次口,才敢出门呢。自然比不上纪姑娘快。” “你……”纪心娴惊怒,正要发作,被唐师师悠哉悠哉打断:“我要是你,现在就不会大吵大闹。耍威风也看场合,今天是世子妃进门的日子,王爷三令五申不得有失,要是在婚礼上出了岔子,看彤秀姑姑如何收拾你。” 纪心娴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最后忍住,强行挤了个笑出来:“好,唐师师,你好得很。你给我等着。” 唐师师不紧不慢,说:“恭候大驾喽。” 纪心娴咬牙切齿,她用力瞪了唐师师一眼,甩着帕子走开了。等纪心娴走后,冯茜慢慢走到唐师师身边,轻声问:“唐姐姐,你和纪心娴说什么了,怎么把她气成那样?” “没什么。”唐师师轻飘飘说,“不过是提醒她多漱口,保持干净而已,谁知道哪里触痛她了。唉,谁让我心直口快,是个温柔善良的大好人呢。” 冯茜柔和地笑了笑,说:“纪心娴一定会理解唐姐姐的好意的。唐姐姐,今日世子婚礼,你穿的可真是明艳照人。” 这句话单个听没什么问题,可是连起来,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唐师师垂眼瞥向冯茜,就在冯茜紧张的时候,唐师师忽然莞尔一笑,艳光照人:“多谢冯妹妹夸奖,你也不遑多让。” 唐师师这话说的不假,冯茜虽然长相清淡,可是眉眼纤细,脸色素净,自有一股柔弱美。她今日的衣服同样浅淡,但是衣料造价不菲,有一种内敛的华贵,站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女子中,反倒出挑许多。 然而,这只是针对普通人。站在一个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碾压的大美人旁边,不管再怎么穿搭,都是枉然。冯茜和唐师师站在一处,就是如此。 唐师师穿着浅蓝织金上袄,下系六幅红裙,漂亮的喧闹张扬,毫不掩饰。冯茜穿着一身素,原本混在一群大红大黄中还算清丽,但是站在唐师师旁边,瞬间被衬得灰头土脸,毫无气色。 冯茜多少有些不舒服,她笑了笑,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换了一个:“唐姐姐,这次婚宴提前的突兀,许多人都没通知到位,就这样,竟然还是来了这么多人。要是王府有女主子张罗,不知该是什么盛况。” 唐师师漫不经心说:“马上就有女主子了。今日,世子妃不就进门了吗?” 冯茜掩着嘴笑,轻声道:“唐姐姐,这毕竟是靖王府。世子妃最多只是暂代,王府真正的女主子,该是王妃。” 唐师师回头瞥了冯茜一眼,道:“这话你得和王爷说,和我说做什么?” “我只是和唐姐姐感慨一二罢了。”冯茜拉着唐师师的手,将她带到一个边角,轻轻用手指指点道,“看,唐姐姐,那是知府常夫人,那是总兵齐夫人,她们都想把女儿嫁进王府来。当然,她们不过是痴心妄想,真正的赢家,是这边的奚夫人。” 唐师师顺着人群,看到奚夫人被人簇拥着,正和彤秀姑姑说话。奚夫人身后站着奚二小姐,上次见过,名唤奚云初。奚云初脊背挺得笔直,看谁都耷着眼皮,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唯有对上彤秀,她才会施舍些笑模样。 唐师师记得这位奚小姐,她看了一会,问:“看来,这位奚二小姐,极可能是我们日后的主家?” 冯茜摆摆手,说:“这谁知道呢?这得看王爷的意思。” 唐师师站在花瓶边,静静看着彤秀姑姑和奚夫人寒暄。一个夫人来和彤秀问好,看到奚云初,惊讶地握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惊呼不绝。 即便听不到,唐师师也大概能猜到那位夫人在说什么。无非是奚云初女大十八变,美丽非凡,更甚其姐之类的话。冯茜叹了口气,悠悠地说:“同人不同命,无论是这位奚二小姐,还是将来那位世子妃,都比我们幸运太多。世宗陛下和恭烈贵妃已逝,姚太后又远在金陵,靖王和世子的婚事,全是靖王一个人说了算。靖王虽然没明说,可是这些日子奚夫人带二小姐造访,他从未阻止过。不说远的,光说彤秀姑姑对奚家的态度,还不够明显么。” 唐师师在心里默默道,是啊,有点麻烦。唐师师从不相信男人会真的不续娶不纳妾,她早就准备好赵承钧会娶王妃,但如果这个人是奚云初,就很烦人。 不过唐师师也只是想想,转瞬就抛在脑后。说白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的目标是赵子询,日后新王妃就算再霸道,也不能插手已经成年的继子的房里事吧? 唐师师刚刚想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女眷们惊哗,纷纷笑道:“迎亲队伍回来了。” 唐师师几人混在人群中,看着赵子询和卢雨霏拜堂成亲。这是唐师师第一次见赵子询穿一身大红,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很陌生。 难以想象,这就是未来许多年,她要为之争宠一生的男人。 拜堂过后,新娘子被送入洞房,一群人蜂拥挤入新房。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向来是婚礼的重头戏。只不过碍于这是靖王钦定的儿媳妇,其他人不敢闹太过,只有些女眷和半大少年去洞房了。 唐师师本来不想去,但是她逼着自己,亲眼去看赵子询和卢雨霏的洞房。新房什么都是大红的,唐师师站在一片红彤彤中,眼睛都被刺痛了。 她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触碰到这样明亮的红色了。正红唯有正妻可以用,即便是后宫宠妃,一样要避讳红色。就算等唐师师斗倒了周舜华和后宫一众女人,熬死正室,成功上位,她的年纪也不允许她穿这么艳丽的红色了。 真是可悲。 唐师师虽然站在新房,可是热闹好似和她没什么关系,起哄声隔着一层,什么都听不真切。她听到全福嬷嬷让赵子询掀盖头,和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完后,丫鬟端上来一盘饺子,卢雨霏咬了一口,全福嬷嬷笑眯眯地问:“生不生?” 卢雨霏画着新娘妆,实在看不清真实脸色是什么样的。然而听到这句话,她还是脸红了,羞赧道:“生。” 满堂哄笑。唐师师悄悄去看周舜华,周舜华垂着眼睛,看起来毫无波动。这时候卢雨霏站起来给人回礼,全福嬷嬷使坏,猛地从背后推了卢雨霏一把。 卢雨霏失控跌倒,正好倒向赵子询的方向。赵子询伸手接住她,周围的夫人太太们见了,更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跌做一团。 唐师师没有笑,她尤其看向赵子询的脸色,结果发现他并无尴尬之意,安安稳稳将卢雨霏放好,低声对她说当心。他此举自然又引起一阵起哄,赵子询任由众人打趣,看起来很享受自己娇美的新婚妻子,以及热闹的洞房花烛夜。 唐师师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她再也看不下去,避开人群,悄悄从门口离开了。 唐师师走时,正巧赵子询抬头,看到了门边一闪而过的红影。赵子询失神片刻,旁边喜娘故意打趣:“呦,世子看什么呢,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就在面前,世子竟然还能走神?” 赵子询的注意力被拉回来,他笑了笑,接受众人的嬉闹。 唐师师走出来后,里面不知道说起什么,猛地爆发出一阵哄笑。唐师师捂住耳朵,快步离开。 她疾步走了许久,喧闹声终于停下了。她仓促中没有注意路,不知道走到哪里,她抱着手炉转弯时,险些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唐师师往后跌了两步,扶着廊柱才稳住身形。她看到对面的人,十分惊讶:“奚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奚云初看起来脸色并不好,眼角甚至挂着可疑的泪花。她看都不看唐师师,冷冷道:“让开。” 洞房 洞房 今天虽是大喜的日子, 可是天空灰沉沉的,铅云密布, 西风呼啸, 看起来要下雪了。赵承钧不喜欢宴席吵闹,起身离开,到外面透透气。 这是个小花园, 连接内院和外院, 中间有一条长长的回廊贯穿两边。赵承钧就站在长廊上,眺望天空。 满目枯枝残雪, 冬日的景色总是这样晦暗萧条。刘吉站在赵承钧身后, 小心翼翼地劝:“王爷, 外面风大, 您小心身子。” 赵承钧九月的时候在围场上受了伤, 按赵承钧的话说是皮肉伤, 不妨事,可是刘吉却不敢大意。伤筋动骨一百天,赵承钧还在外面淋了那么久的雨, 不容马虎。 赵承钧置若罔闻, 他单手扶在木栏上, 西风干烈, 将赵承钧的衣袖吹的猎猎作响。赵承钧迎着风, 对刘吉说:“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北的冬天, 果然比金陵烈多了。风就是风, 雪就是雪,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王爷,金陵地处水乡, 吴侬软语,自然和西平府不同。” 赵承钧看了良久,忽然问:“刘吉,你更喜欢这里的冬天,还是金陵的?” 这……刘吉沉默。这不是能随意比较的东西,赵承钧比较的,也绝不仅仅是四季。赵承钧同样没打算等刘吉的回答,他只是说出来给自己听罢了。 赵承钧沉默地看着院中枯木,西风将枯枝吹得打旋,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哭一般。沉默中,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靖王殿下?” 赵承钧回头,那个女子看到他,喜出望外,连忙提着裙子跑近:“殿下,竟然真的是您。您在这里看什么?” 赵承钧望着奚云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以为,上次他已经将话说清楚了。 但是这毕竟是奚云晚的妹妹,赵承钧看在奚云晚的份上,多少给奚云初几分颜面。赵承钧没理会她的问题,问:“你怎么在这里?” 奚云初并不在意赵承钧的冷淡,她兴致勃勃道:“那边正在闹洞房呢,我素来不喜喧嚣,不想去后面听他们吵,就自己出来走走。我看到这个花园景致独特,便进来赏景,没想到,正好遇到靖王殿下。” 赏景?赵承钧不紧不慢,问:“万物萧条,入眼俱是枯枝败叶,何来景致独特一说?” “殿下,话不能这样说。”奚云初说,“义山的诗伤春悲秋,我却独喜欢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这里虽然没有枯荷,但是看残枝落叶,也别有一番风味。世人一股脑咏春、咏牡丹,要我说,冬日独消残雪,才是人间绝色。” “哦?”赵承钧不置可否,而是问,“这么说来,你更喜欢冬天了?” “耐得住寂寞,才能看到别人之不能看。”奚云初说,“若世人蜂拥去春,我便宁愿留在长冬。” 赵承钧没说话,依然负手站在栏前,望着萧萧落木。奚云初第一次和赵承钧站这么近,她激动又忐忑,忍不住低声问:“王爷,您的伤,怎么样了?” 刘吉刚才一直负手站着,当自己是个没耳朵没嘴巴的摆设,听到这句话,他眼睛终于动了动,意味深长地觑了奚云初一眼。 赵承钧受伤一事在围场并不是秘密,但是等回来后,赵承钧没有大肆宣扬,跟着去秋狩的人也不会多嘴去说,所以,在王府和西平城内,知道赵承钧受伤的人委实没多少。 但是奚云初一张口就是伤势,王府的人都不知道,奚家一个小姐却能了如指掌,看来,王府内部确实该敲打一二了。 刘吉悄悄去看赵承钧,果然,赵承钧已然不悦。看着奚家的颜面上,赵承钧勉强忍耐着,对奚云初说:“王府内务,不牢奚二小姐挂怀。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殿下,我只是想关心你。”奚云初依然不动,她仰着脸,倔强地说,“您身边没人照顾,但您也不能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若是我姐姐在世,她一定不希望……” 刘吉惊吓,赶紧呵止道:“奚二小姐,慎言。” 奚云初被呵住,她看到赵承钧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低头道:“对不起,殿下,我逾越了。” 赵承钧负手,淡淡说:“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且不说你姐姐已经去世了,便是她还活着,本王的事情,也没有你来指手画脚的道理。” 奚云初眼睛猛地涌上泪花,赵承钧这话很不客气,就差直接说不要多管闲事。奚云初忍着泪,道:“殿下恕罪,是我自以为是了。我以后不会来烦殿下的。” 奚云初说完,捂着嘴,疾步从回廊上跑开。赵承钧依然站在原地吹风,该干什么干什么,完全不受影响。 刘吉忐忑,他小心觑着赵承钧的脸色,试图劝赵承钧消气:“王爷,小姑娘不懂事,您勿要生气。”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奚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刘吉回头,发现是唐师师来了,正好回廊口撞到了奚云初。隔得远,听不清奚云初说了什么,但是看奚云初的脸色,想来不会是好话。 唐师师退到路边,惊讶地看着奚云初跑开。她看看奚云初的背影,又看看回廊中的赵承钧,若有所思。 如果唐师师没看错,奚云初眼角有泪花,而赵承钧还站在不远处。啧,这其中的意味,真是不敢细想。 唐师师站在回廊口,进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赵承钧不紧不慢,道:“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敢进来?” 行吧,唐师师作死的次数多了,也不在乎多得罪靖王一次。她提着裙摆走上台阶,大红斗篷在回廊上扫过,整条晦暗的走廊仿佛忽然鲜活起来。 “给王爷请安。恭喜王爷,喜得佳妇。” 今日是赵子询和卢雨霏成婚的日子,道喜也不算说错。赵承钧轻嗤一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来恭候王爷大喜……” “好好说话。” “哦。”唐师师应了一声,如实说,“前面闹洞房的人太多了,我看里面站不下了,就先出来透透气。” 这话依然是扯谎,可是比起刚才,好歹有那么些真实性。赵承钧慢悠悠地,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种热闹场合。” 唐师师没接话,杀人诛心,他这话一定是故意的吧? 唐师师笑着,说:“小女俗人一个,自然不及奚家二小姐品行高洁,超凡脱俗。” 刘吉眼睛一直很忙,他既要观察赵承钧的脸色,又要预料唐师师的反应,可以说片刻都不得闲。唐师师这些话按刘吉看来有些放肆,好几次他都要出面阻止了,却又发现靖王好像没生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吉深深疑惑了,他察言观色半晌,突然福至心灵,觉得他还是闭嘴为好。 赵承钧暗讽唐师师去参见赵子询的婚礼,唐师师就用奚云初刺回去。唐师师别的能耐不行,阴阳怪气却是特长。赵承钧没有和她计较,他看着外面的景象,忽然问:“你看这个园子,好看吗?” 唐师师跟着往外扫了一眼,重新缩回自己的斗篷里,道:“灰蒙蒙的,到处都是落叶,有什么好看的?” 刘吉眼睛瞪大,正要呵止,眼角瞄到赵承钧的脸色,又生生忍住。赵承钧又问:“那此处比之金陵,如何?” 唐师师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当然是金陵好。” 听她的语气,她似乎还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生出这种问题。 刘吉眼睛咕噜噜转,随时准备应变。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赵承钧竟然笑了。赵承钧的笑容一闪而逝,可是眼睛中却残留着真实的笑意,一时间明亮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赵承钧回头,点了点唐师师眉心,说:“欺软怕硬,嫌贫爱富,你倒是敢说。” 唐师师捂住自己额头,纳闷地看着赵承钧。赵承钧心情好像一下子大好,连看廊外的雪也顺眼了。赵承钧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儿子的婚宴,施舍般问了两句:“世子和世子妃看起来怎么样,相处融洽吗?” “呦,王爷,您问我?”唐师师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依然毕恭毕敬地说,“世子和世子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世子妃差点摔倒,还是世子扶起来的。多亏王爷慧眼识珠,成就了一桩大好姻缘。” 唐师师故意说反话,没想到说完,却把她自己给酸到了。唐师师忽然觉得怅然,原来,男人爱什么人,娶什么人,真的可以分开。 赵承钧怎么听不出来唐师师在指桑骂槐地挤兑他,赵承钧低头看唐师师,察觉到她的失落,突然问:“你病养好了吗?” 唐师师正在低迷呢,听到赵承钧的话,她怔了一下,顿时警惕起来:“王爷,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承钧不紧不慢,悠悠道:“病好了,就该回去抄书了。王府从来不养闲人,生病可以,缺工却不行。你这几日的份量都攒着呢,早点开始,才能早点补完。” 唐师师愣了良久:“啊?” 赵承钧望了眼天色,说:“就明天吧。不要迟到,我最讨厌别人耽误时间。” 赵承钧说完,就转身走了。刘吉飞快瞥了唐师师一眼,笑着道:“姑娘安好,老奴先行告退。明日见。” 唐师师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愤怒,她以为自己在休假,原来其实是旷工?她知道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唐师师只能咬着牙,道:“多谢王爷。对了,王爷,你的伤怎么样了?” 赵承钧停住,刘吉也跟着停下。刘吉默默垂头,屏住呼吸,同样的话,不久之前奚云初也问过,甚至都没差几个字。 这次,赵承钧没有立即生气,而是淡淡道:“无碍。不要多管闲事。” “谁多管闲事了?”唐师师不服气,她站在回廊上,身上披着火红的斗篷,说,“如今没人能管王爷,可是,王爷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凡事得有命在,才能盘算后续。您说是不是?” 赵承钧扫了唐师师一眼,冷声道:“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唐师师看着赵承钧的背影,不可置信喃喃:“这就生气了?” 刘吉听到唐师师的话,只是瞥了一眼,就赶紧追上赵承钧。王爷生气了?这可不是。 刘吉不由在心里感叹,男人啊,无论嘴上说的多么理智,等遇上自己喜欢的,什么都白搭。 唐师师说的话和奚云初一模一样,甚至唐师师还要再越界一点。可是奚云初只起了个头,赵承钧就冷脸了,而唐师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赵承钧都忍了。 上心和没上心,真的不一样。 敬茶 敬茶 第二天, 新婚夫妇敬茶。 这是新妇第一次在婆家亮相,拜了祖宗, 公婆接了她的茶后, 才算真正进入夫家的门。这对卢雨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礼仪,宜年院一大早就忙活起来,而另一边, 赵承钧却照常起来练武, 然后去书房处理公务,一切行程如同寻常。 唐师师作为抄书侍女, 还被严令不得迟到早退, 只能早早去书房坐冷板凳。她握着笔墨, 看样子在认真工作, 其实磨磨蹭蹭, 扣扣索索, 想尽办法混时间。 快到巳时时,刘吉疾步进来,对赵承钧说:“王爷, 敬茶的时辰要到了。” “嗯。”赵承钧不冷不淡应了声, 道, “准备吧。让他们动作利索些, 不要耽误时间。” “是。” 刘吉应了话, 出去安排下人。赵承钧放下笔,不紧不慢走向门口。唐师师在抱厦里伸着耳朵, 她隐约听到刘吉进来, 说了些什么话, 赵承钧就要出门了。结合今天的日子,稍一猜想, 就能猜到是为了敬茶。 唐师师眼珠子转了一圈,心想这么大的场面她可不能错过。唐师师把笔墨推到一边,等赵承钧走过去后,她不经意走出抱厦,然后缀在赵承钧身后,一脸风轻云淡地跟着。 赵承钧当然发现了,他朝后瞥了一眼,唐师师立马抬头看天。赵承钧懒得搭理她,也就由着她去了。 唐师师跟着赵承钧去前厅。前厅正中挂着一幅山河水墨图,下方并排摆着两个紫檀木太师椅,中间用小方桌隔开,下首整整齐齐放着两排座椅。赵承钧坐在最上方左侧的座位上,他的右手边则是空的。 能坐在赵承钧身边的人,只能是靖王妃,连侧妃都不行。如今靖王府正妃之位空悬,赵承钧专属座位旁向来是空的。 侍奉的人鱼贯而入,散落在屋子四角,听候差遣。唐师师交握着双手,站在赵承钧身后。 赵承钧出门的时候,刘吉给新婚夫妻送去了口信,赵承钧坐好没多久,赵子询和卢雨霏就到了。 他们知道赵承钧不喜欢等人,他们也不敢让赵承钧等。这边一准备好,他们就赶紧来了。 丫鬟拿了锦垫,放在地上,赵子询和卢雨霏跪在赵承钧身前,一齐磕头:“给父亲请安。” 赵承钧无意为难他们,很快说道:“起吧。” 赵子询直起身,从托盘上端起茶水,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地呈到赵承钧面前:“儿臣给父亲奉茶。” 赵承钧接过茶盏,随手掀了下杯盖,就放在桌上。这就算是收下了,卢雨霏有些紧张,她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端端正正举过眉心,恭敬道:“儿媳给父亲敬茶。” 赵承钧同样接过,放在方桌上。赵承钧把茶盏放下,而面前两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赵承钧意外了一瞬,终于忆起这是新婚夫妻敬茶,他似乎要说些勉励的话。 真是麻烦,赵承钧只能说:“夫妻本是一体,生同衾,死同穴,你们难得能走到一起,日后要相互信任,扶持一生。” 赵子询和卢雨霏一齐行礼:“遵命。谢父亲。” 唐师师在后面听到,眼中忍不住露出嘲色。相互信任,扶持一生,说得容易,但是天底下有多少夫妻能真正做到呢? 赵承钧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也不信吧。 刘吉笑眯眯上前,给新婚夫妻发见面礼,一团和气道:“恭喜世子,恭喜世子妃。这是王爷给你们新婚夫妻准备的见面礼,日后,世子和世子妃一定要好生过日子,勿要辜负了王爷的期望。” 赵子询和卢雨霏两人一齐磕头:“是。多谢父亲。” 两人拜谢赵承钧后,分别由下人扶着,慢慢站起来。新妇本来还该给婆婆、太婆婆敬茶,然而赵承钧没有王妃,王府也不存在太婆婆,所以卢雨霏叩见了赵承钧后,剩下的仪式就省略了。之后还有见妯娌、认宗亲等流程,奈何靖王府人口实在太简单了,除了赵承钧,婆婆、妯娌、小姑、小叔等一概没有。难怪西平府的官夫人都争着抢着要将女儿嫁入靖王府,别的不说,光说简单的家庭关系,就已经胜过多少人。 等卢雨霏站好后,赵承钧示意彤秀走过来,将一个红木盒递给卢雨霏,说:“这是府中钥匙和对牌,以后,中馈就交给你管了。这十年一直是彤秀暂代中馈,如今你进门,就能交给你了。之后你若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去问彤秀。” 卢雨霏看着眼前的雕花木盒,眼神中难掩激动。许多新媳妇操劳二十年都未必能摸到的管家钥匙,她这才第二天,就全部拿到手了。而且这不是普通的钥匙,这是靖王府的。 卢雨霏对着赵承钧福身,信心满满道:“多谢父亲信任,儿媳必不辱命。” 唐师师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说实在的她有些酸。如果有机会,谁想当被人管的那个呢?谁不想手握大权,指点江山呢? 可惜,她不是世子妃,至少二十年内,这些事情不必指望了。卢雨霏没有说那些推辞的场面话,直接接过木盒,让自己的丫鬟收起来。她做这些事时,神采飞扬,眉宇间满是势在必得的英气。 她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和彤秀说,仿佛拿准了自己一定会比彤秀做得好。 唐师师飞快瞥向彤秀,奈何彤秀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表面功夫十分掌得住。彤秀什么也没说,交过东西后,就安安分分后退,宛如一个普通的、任劳任怨的奴婢。唐师师没看到好戏,颇有些失望地收回眼睛,心想这位世子妃别的不说,自信倒是很足。才进门第一天,就敢大张旗鼓地入侵靖王府原有生态。 唐师师本以为今日这场敬茶就结束了,本来赵承钧也是这样想的,他都拿起茶示意送客了,没想到卢雨霏忽然开口,打断了赵承钧的动作:“父亲,儿媳有一事,想要请您应允。” 赵承钧手指顿住,他也不急着喝水了,不紧不慢摩挲着茶盏,道:“有什么事,说吧。” “儿媳得知,周舜华已经被世子收用。周美人毕竟是宫里送来的娇客,身份不同寻常,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后院里不是事。所以,儿媳打算,将周美人抬成妾室。” 唐师师倒抽一口凉气,她看向卢雨霏,又飞快瞥了眼混在人群中的周舜华,暗道一声精彩。 这才第一天,正室和真爱的较量就开始了? 一直混在丫鬟堆中当隐形人的周舜华愣住了,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赶紧走出来,跪在堂前,几次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以往,她不再是当初的公府小姐,而是变成了被人决定命运的那一个。主子发话前,她是不能插嘴的。 赵承钧看着眼前这几个女人,最终将视线移到赵子询身上:“这是你的女人。你觉得呢?” 赵子询拱手,道:“全凭父亲安排。” 赵承钧似乎笑了下,但是那丝笑意转瞬而逝,快得像从未发生过。赵承钧眼中带着凉意,说:“你们自己的私事,本王不会过问。既然如此,就由世子妃全权定夺吧。” “多谢父亲。”卢雨霏给赵承钧行了一礼,垂着脖颈,又道,“儿媳身为世子妃,时刻铭记着自己的职责,不敢骄妒,应当多给皇家开枝散叶。世子身为王府独子,仅有一个妾室不成体统,不如,再提一个。” 唐师师再次吃惊地瞪圆眼睛,什么?到底是她疯了,还是卢雨霏疯了? 新婚第一天就纳妾,纳一个不过瘾,还要再加一个? 赵承钧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表情十分淡漠。他问:“你是真的这么想的?” “是。七出有云,女子当大度孝顺,贞顺柔淑,不得嫉妒。儿媳身为世子妃,更该以身作则。”卢雨霏低着头,说,“儿媳觉得,任钰君就很好。她和周美人是金兰姐妹,又一同伺候世子笔墨,若是能长留在世子身边,正好成就一桩佳话。” 赵承钧看向赵子询,缓缓问:“你觉得呢?” 赵子询垂手,说:“世子妃深明大义,儿臣敬重不已。” 赵承钧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他点点头,道:“好。你们夫妻的事,你们自己决定,以后不必问我了。” 说完,他都没有说下场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唐师师慌忙跟上。她绕过太师椅,正好和堂中的卢雨霏、赵子询打了个照面。唐师师颔首笑笑,以示礼貌,经过周舜华时,她视线飞快从周舜华身上扫过,随即就收回目光,快步追到外面。 赵承钧一路走得特别快,唐师师最开始快步走,后来得提着裙子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等到书房时,唐师师已经追得气喘吁吁。 赵承钧一进门就去内间了,唐师师很识趣地往自己屋里钻,赵承钧明显心情不好,现在谁过去谁触霉头。唐师师已经打定主意在自己的小抱厦里待到天黑,坚决不往枪口上撞。 奈何她想明哲保身,其他人也想。唐师师坐下没多久,抱厦门被敲响,刘吉站在外面,笑眯眯地对唐师师说:“唐姑娘,茶烧好了,你给王爷送进去吧。” 唐师师惊讶地瞪大眼睛,指向自己:“我?” “没错。”刘吉和善笑着,说,“茶就在这里,过一会该凉了。唐姑娘,快去吧。” 唐师师不忿,这明显是在推她出去当探路石。奈何形势比人强,刘吉笑眯眯的样子像极了笑面虎,唐师师不敢挑衅,只能强扯出笑容,道:“多谢公公看得起,我不甚荣幸。” 唐师师端起茶壶,一脸视死如归地走向里间。隔扇门内,赵承钧正在看信件,唐师师小心揣摩赵承钧的神情,然而赵承钧冷静平淡,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往往比勃然大怒更可怕,怕的不是赵承钧生气,而是不知道他生不生气。 唐师师轻手轻脚将茶水放到赵承钧桌上,小心道:“王爷,茶来了。” 赵承钧没说话,唐师师拿捏着气氛,悄声问:“王爷,您在生气世子纳妾的事?这毕竟是些小事,又是世子妃提出来的,您就放宽心,等着王府添丁吧。” “小事?”赵承钧放下信件,似笑非笑地看向唐师师,“你觉得这是小事?” 唐师师隐约觉得这是个送命题,她支吾一会,试探地说:“刚成婚就纳妾,确实不合礼法,世子不该如此。” 唐师师一边说一边观察赵承钧的表情,时刻准备好了改口。然而赵承钧没有继续发作,看样子像是赌对了,唐师师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浮上股意外。 唐明喆那种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商贾,一发迹还忍不住纳二房呢,没想到赵承钧身为皇子,却对纳妾这么在意。 实在让人吃惊。从这方面说,赵承钧和赵子询真的不像父子。 唐师师试探着问:“王爷,你不喜欢世子纳妾?” “无子方纳妾,他成婚第一天,连正经嫡出血脉就没有,便率先抬了两个妾室,成何体统?而且我问他的时候,他竟然将选择权抛给世子妃,仿佛纳妾全是世子妃的主意……”赵承钧说着又按住眉心,不行,他不能想,一想就越发生气。 唐师师大概明白赵承钧的意思了,他讨厌赵子询拎不清轻重,混淆嫡长子,更讨厌赵子询不够果决,遇到事情犹犹豫豫,还把黑锅甩给女人。唐师师给赵承钧倒了杯茶,放到赵承钧手边,说:“王爷你消消气,是他纳妾,又不是你纳妾,不值得你大动肝火。世子就是因为不成熟,所以才需要王爷把关呀。要不,您把周舜华和任钰君悄悄解决了?” 唐师师说着露出期待的目光,赵承钧轻笑一声,倏忽冷了脸色,说:“我看你才是最需要被解决的那个。回去抄你的书。” 唐师师盘算落空,恹恹“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抄书了。等唐师师走后,赵承钧看着面前的书信,发现没有刚才那样生气了。 被唐师师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情竟然奇迹般好转很多。也是稀奇。 巧遇 巧遇 冬天, 天色很快暗下来,唐师师提着灯笼回到蒹葭院, 丫鬟们一拥而上, 伺候着唐师师解披风,换室内衣服。 杜鹃一边给唐师师整理衣襟,一边抱怨道:“新婚三天无大小, 县令爷结婚还放九天假呢, 这才是第二天,姑娘就要去忙。” 唐师师失笑:“是世子成婚, 又不是我成婚, 我放什么假?这是王爷的决定, 少说两句吧。” 杜鹃也只是腹诽两句, 哪敢真的质疑赵承钧的决定。唐师师换上了室内穿的软底鞋, 穿了身轻薄的家常袄裙, 杜鹃问:“姑娘,晚膳给您备着呢,您现在传还是歇一会再传?” 唐师师想了想, 说:“现在就传吧。” “是。” 杜鹃领着丫鬟去布置饭桌, 唐师师撸了会小狐狸, 不急不忙去饭厅吃饭。 唐师师自己院里虽然有小厨房, 但是开灶太麻烦, 唐师师也没有胆量给自己开小灶,所以她一直跟着大厨房吃。王府中事事都有定例, 什么身份配什么待遇, 每月月例银子有多少, 每膳能点几个菜,每季度做几身新衣服, 都是规定好的。以唐师师的身份,月俸十两,早中晚每餐四菜一汤,衣裳每季度四身,逢年过节会打新首饰。 如果四身衣服不够穿,或者想吃其他菜,就要自己花钱去和针线房、厨房打点。事实上,对于内宅女眷来说,依靠公中份例,那是绝对不够用的。 口腹之欲暂且不说,仅说穿搭,谁能一个季度只穿四身衣服?就算单品来回调替着穿,也太寒酸了。 更别说,宫廷这十个美人还攀比成风,要是谁穿了重复的衣服,保准被嘲笑死。 其实并不是唐师师的份例低,相反,她的待遇已经是府中独一份了,每月供奉已经和彤秀姑姑持平。当然,彤秀管了多年内务,私底下的油水另外算,但是两人明面上俸禄等级是一样的。 唐师师都这样,至于纪心娴几人更是远远不及。纪心娴等人入宫时,家里给她们准备了丰厚的私银,现在她们还能靠老本撑着,等再过段时间,恐怕就捉襟见肘了。 所以,女子才对管家权耿耿于怀。毕竟谁管家,谁就捏着钱财人脉,别管男人嘴里怎么说,自己手里有钱才是真的。 唐师师坐到桌前,发现上面放着六道菜肴。唐师师扫了眼,问:“怎么多了一个?” “姑娘,这是大厨房今日送来的甜点。他们说最近庄子上送来的牛乳新鲜,就给姑娘做了道乳酪,请姑娘尝尝。” 唐师师笑:“杨妈妈客气了,明日大厨房的人再来的时候,替我谢过杨妈妈。” 总管厨房的人叫杨婆子,惯会踩高捧低,如今唐师师风头正盛,她每日变着法讨好唐师师。每个人份例虽然是规定好的,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大厨房想,有的是变通法子。 唐师师份例中的四道菜,样样精致盛大,碟碟盏盏算起来绝不止四道。不仅如此,杨婆子还时不时来给唐师师送点心、甜品、时令生鲜,这可远远超过份例了。 唐师师感叹,难怪无论宫廷还是后宅,每个女人都想往上爬。被讨好和被忽视,实在差太多了。 曾经唐师师是被忽视的那个,她在唐家衣食住行虽然不缺,可是样样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苏氏和唐燕燕母女捏着管家权,每次无论唐师师要什么,苏氏总是以“公中钱不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理由推回来,有时候,甚至连林婉兮的药材都克扣。 而现在呢,王府衣料首饰每次都是先送来给唐师师过目,等唐师师挑完了,才会送给另外几人。生鲜蔬果先紧着唐师师,她一句话没吩咐,大厨房甚至会主动送点心来。 果然啊,被人讨好的滋味,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不想再放开。 唐师师笑了笑,说:“难得他们有心,盛一碗过来吧。” “是。”杜鹃应了一声,舀了碗乳酪,放到唐师师面前。唐师师搅动,尝了一小勺,甜而不腻,奶香酥软,做得很好。 唐师师放下勺子,说:“不错。她怎么想起来给我送东西?” 杜鹃给唐师师布菜,闻言,随口道:“谁知道呢,可能是今日世子妃大刀阔斧清理人手,把他们吓到了吧。厨房总管可是肥差,杨婆子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如今世子妃接手中馈,杨婆子怕查到她身上,提前来讨好姑娘也说得通。” 唐师师吃了一口豆腐,问:“世子妃?” “对啊,姑娘,您今日在书房,不知道府中发生了大事。世子妃抬了两个人当妾,下午时召集全王府的下人,好生训斥了一通,说是要肃整门风,整顿纪律。世子妃还说她这个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绝不会放过偷奸耍滑、混吃等死的人。” 唐师师嗯了一声,说:“这么巧,我就是偷奸耍滑、混吃等死的那一波人。” “姑娘您说什么呢。”杜鹃笑道,“您在王爷书房当差,连世子大婚都不歇假,多受重用啊!您身担要职,模样又一等一的好,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唐师师呵呵一笑,并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王府中人都觉得她在书房特别受重用,她是个女子,还是姚太后送来的女子,可能会被靖王信任吗? 不可能的。她在书房里,每日抄着根本没有用处的书,只是拖时间罢了。机械,重复,永无出头之日,还全年无休,不允许迟到早退。 唐师师心里苦,可是她却没法说。 杜鹃一边给唐师师夹菜,一边试探地问:“姑娘,世子妃抬了周美人和任美人为妾。我们要不要送些贺礼过去?” “贺什么?贺她们给世子当妾吗?”唐师师用帕子擦了下嘴角,慢慢说道,“不要管宜年院的事,无论抬谁,宠谁,都有世子妃做主,和我们没关系。世子妃如今是王府的新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许多事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们都安生些,专注自己的事,不要出去寻衅挑事,世子妃无论安排什么,都应下,知道吗?” 杜鹃一听唐师师的话音就明白这不是玩笑,她束起手,恭顺应道:“遵命。” 晚上夜深人静时,唐师师翻书,看到了新的剧情。原书中,卢雨霏也早早进门了,而且一进府就大刀阔斧,雄心勃勃。赵子询有新鲜感在,对卢雨霏还算礼遇,卢雨霏在大婚第二天就连着抬了两个妾,明为贤惠大度,实则用任钰君分周舜华的宠,挑拨她们两人的关系。 卢雨霏确实成功了,任钰君和周舜华越来越生疏,再也回不到当初。然而卢雨霏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纳妾开了一个头,之后就再也止不住。妾室分薄了周舜华的宠爱,同样分薄了她的。 这是周舜华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她经历了从贵女到妾室的巨大落差,生活用度被卢雨霏暗暗克扣,最好的姐妹成了捅向她的尖刀,最可怕的是,连赵子询对她也淡了。 身边突然多了这么多女人,赵子询还能有多少精力分给周舜华?书里是这样形容的,“周舜华韬光养晦,暂避锋芒,不去管嚣张跋扈的世子妃,也不去听最近谁又得宠的消息,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相信湖水边的那个少年对她是不同的,她现在越落寞,等后来赵子询得知一切,就会越心疼她。周舜华在等,等一个绝地反杀的机会。” 唐师师立刻翻到目录,去找周舜华“绝地反杀”的机会。在目录上看不出什么,大部分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形容,根据题目,实在没法猜出内容是什么。唐师师根据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找到一个标题中有春有花又有云雨,一看就是那种戏的章节,逆着往回推,试图提取标题中的关键字。 附近几章都提到了“爆竹”、“贺岁”、“烟火”等,看起来像是除夕时候的事情。唐师师摸着下巴,慢慢琢磨:“除夕……” 莫非,周舜华翻身的契机,就在过年期间?唐师师看了眼月色,如今已经进入十二月,很快就到除夕了。 又到了猜剧情的环节,唐师师头痛地捂住脑子,她真的理解不了男女主的思路,导致她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了。唐师师生怕又选中了错误的选项,她出于稳妥,保守地决定最近先按兵不动,等确定看到女主动手了,她再出面抢。 唐师师心惊胆战地想,这回,总不至于出错了吧? 唐师师和杜鹃才提过世子妃,没想到没过几天,卢雨霏竟然派人来请唐师师叙话。 唐师师本能警惕,提着心前去宜年院赴约。宜年院的红绸还没有取下来,处处可见大红的喜字。卢雨霏的奶嬷嬷亲自给唐师师打帘子,冲里面喊道:“世子妃,唐姑娘来了。” 唐师师刚刚进门,卢雨霏就满脸笑意地迎过来:“原来是唐姑娘来了。我刚刚打了个盹,没注意外面的声音,唐姑娘来了怎么不派人说一声,我好去门外迎接你。” 唐师师同样笑着地说客套话:“不敢,世子妃身份尊贵,我哪敢让世子妃迎接。是我来的不巧,打扰了世子妃休息,给世子妃请罪。” 唐师师作势行礼,卢雨霏赶紧扶住唐师师的胳膊,嗔怪道:“唐姑娘千万不能这样说。你是父亲身边的得力人,这些日子多亏了唐姑娘照顾父亲,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敢怪罪你?瞧我,一高兴就完了礼数,唐姑娘快到里面坐。” 卢雨霏拉着唐师师坐下,唐师师坐到罗汉床上,正在卢雨霏对面。她坐好后,丫鬟鱼贯上前换茶、放糕点,等一切收拾利索后,两个宫装打扮的丽人上前,给唐师师行礼:“唐姑娘万福。” 唐师师早就看到她们俩了,一直装作不知,直到现在,她才将视线落到这两人身上,装作慌忙地避让道:“是我疏忽,竟然没看到任姐姐和周姐姐。我怎么敢当两位姐姐的礼……” 卢雨霏按住唐师师的手,说:“唐姑娘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我的贵客,妾室给你行礼,怎么当不得?唐姑娘要是再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了。” 唐师师确实也只是装个样子,她戏做够了就坐好,说:“既然如此,我就斗胆了。两位,请起吧。” 周舜华和任钰君一直保持着蹲身的动作,期间唐师师和卢雨霏说话,她们就垂着头,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听到唐师师发话,她们才道:“多谢唐姑娘。” 周舜华和任钰君鱼贯退到一边,垂头敛目,如同恭顺的兔子一样。唐师师手里端着茶,踩着脚踏,坐在温暖富丽的罗汉床上,问:“世子妃这次,叫我来有什么事?” 卢雨霏笑道:“不瞒唐姑娘说,我这次叫你来,确实有桩事想请唐姑娘帮忙。” “哦?”唐师师将茶放在桌上,说,“愿闻其详。” “马上就是除夕了,我是个刚进门的新媳妇,才第一次上手就操持这么大的宴席,心中实在忐忑极了。我请唐姑娘来,是想问问除夕节庆的事。” “问我?”唐师师着实有些吃惊,她说道,“世子妃,我只是侍女,进府的日子不比你早多少,这些事情我也知之甚少。如果世子妃真的拿捏不定,不如去问彤秀姑姑。” “我已经和彤秀姑姑要了往年的定例,不好意思再麻烦姑姑了。”卢雨霏说,“而且,这次除夕宴和往年不一样。往常王府里人少,除夕宴随便吃一顿饭就了事,着实有些凄清。今年,我想要大办。” 唐师师眼眸一动,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神色。刚刚嫁入靖王府,连下面人手都没摸清,卢雨霏就敢大包大揽地承办除夕宴,还要放话要大办。这位世子妃对自己,就这样自信? 唐师师笑笑,不再提建议了,而是顺着卢雨霏的意思说道:“听闻世子妃闺中十分能干,如今看来,王爷选人的目光果然没错。不知,世子妃打算如何大办?” 卢雨霏听到称赞,脸上的笑容真切许多。自进门来,卢雨霏对唐师师一直客客气气,但是这种客气完全是浮于表面的,其实卢雨霏的眼角眉梢满是骄傲轻视。 她是出身清白的官宦嫡女,如今还是世子妃,怎么会看得上一群以色侍人的美人?即便这群人来自宫廷也一样。 卢雨霏拿出单子,说:“这是我粗拟的歌舞单子,唐姑娘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 唐师师接过单子,垂眸一扫,发现上面连时间、剧目都安排好了,哪是来征求意见的?唐师师放下东西,点头,煞有其事说:“安排的特别好,我非常喜欢,没什么要改的了。” 卢雨霏赶紧问:“唐姑娘时常跟在父亲身边,想来对父亲的喜好十分了解。不知,依唐姑娘看,父亲会喜欢吗?” 这唐师师哪儿知道?她面不改色,说:“世子妃放心,王爷就喜欢这个类型,世子妃放手去做就是了。” 卢雨霏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实的笑容:“那就好。多谢唐姑娘。” 她们这里说话间,外面小丫鬟突然报:“世子回来了。” 唐师师一惊,才想到赵子询这几日放假,并不需要去书堂。唐师师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说:“世子回来了,我不便打扰,这就告退。” 卢雨霏没料到唐师师这么利索就要走。她意思性地挽留一句,就送唐师师出门。毕竟,卢雨霏也不希望自己和赵子询说话的时候,旁边杵着另一个女人。 赵子询进入正门,正好看到唐师师掀开珠帘,从内室出来。唐师师看到赵子询,含笑点了点头,轻轻行礼:“世子万安。” 赵子询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唐师师。 卢雨霏跟出来,站到赵子询身边,低声嘱咐唐师师路上小心。唐师师笑着点点头,伸开手,由着丫鬟给她系上斗篷,戴好暖耳和护手,最后,握住手炉。 眨眼间,唐师师就打点妥当,服饰精美,隆重明艳。她对卢雨霏说了声“世子妃留步”,然后看向赵子询,颔首示意,就掀开门帘出去了。 看起来光鲜亮丽,毫不留恋。 除夕 除夕 唐师师刚听到赵子询回来的时候, 短暂地犹豫了一瞬,马上就拿定主意。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 偷不如偷不着,唐师师可太明白男人的德行了。 她继续留在卢雨霏这里说话也可以,可以和赵子询近距离见面, 然而这样太刻意了, 落于下乘,不如给赵子询留一个惊艳的照面, 然后就转身离开。 男人啊,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唐师师像一根羽毛, 扰乱了水面后就飘走了, 并不知道她屋中人留下多少波动。唐师师已经出门, 赵子询眼前似乎还停留着刚才的场景。 唐师师身上披着厚重的大红斗篷, 脖子上缀着一圈白绒毛,手臂、耳朵都被毛茸茸的护具围住,看起来隆重又贵气, 整个屋子仿佛都因此亮堂起来。赵子询刚进门, 就站在正门不远处, 唐师师出门时, 不可避免要经过赵子询。 唐师师穿过赵子询身边时, 微微低头,鬓边的珠花细细颤动着。赵子询都能闻到唐师师身上的淡香, 然而还不等赵子询探究那阵香气, 唐师师已经掀开帘子, 寒风呼啸卷入,香气立刻被吹散了。 唐师师和赵子询擦肩而过, 一闪既逝,不曾停留分毫。等唐师师走后,赵子询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卢雨霏和赵子询说话,她噼里啪啦说了很多,见赵子询毫无反应,不由问:“世子?” 赵子询猛地回神,他对卢雨霏笑了笑,说:“怎么了?” 卢雨霏呼了口气,笑道:“没什么,我还以为刚才世子走神了呢。世子,您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卢雨霏便是再大度,也不会唤女客在赵子询在家的时候来,而且那个女子还和赵子询年纪相仿。赵子询突然回来,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赵子询说:“父亲议事结束的早,我就先回来了。”说完,赵子询不经意般问:“唐师师怎么在这里?” “哦,唐姑娘啊。”卢雨霏解释道,“我来请唐姑娘帮我参谋宴会,没想到世子突然回来,唐姑娘听到丫鬟传话,立刻就站起来说要走。幸好我们已经商量完了,并不碍事。” 听到他回来,马上就要离开。赵子询在心里慢慢琢磨,他伸开手,任由丫鬟帮他卸下防寒护具。他想着事情没注意,最后一低头,才发现是周舜华。 赵子询愣了一下:“是你?” 周舜华笑着给赵子询行礼,亲手为赵子询解下外衣,说:“奴伺候世子脱衣。门口冷,世子快去里面歇着吧。” 卢雨霏一直抱着手炉,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在她看来,这些事情是奴才做的,她是正妻,负责宗庙祭祀、家族传承,脱衣这种小事怎么能劳她动手?卢雨霏高傲地等着,没料到周舜华竟然亲手帮赵子询换衣服,还和赵子询眉来眼去。 卢雨霏脸色变差,她不悦地瞪了周舜华一眼,突兀地说:“两位美人站了许久,也该累了,我可不是个苛待妾室的人,你们回去休息吧。” 周舜华听到,只能后退一步,温顺应是。卢雨霏的丫鬟走到周舜华身边,目光不善地抢过她手里的衣服。 周舜华和任钰君很快被打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卢雨霏幻觉,她总觉得屋里有种捉摸不定的香气,等那两人走后,卢雨霏终于呼了口气,用帕子扇气道:“不知道是谁的胭脂味,阴魂不散,烦死人了。” “是吗?”赵子询换了家常衣服,坐在罗汉床上,说,“我倒觉得这股味道清香而不甜腻,很是好闻。” 赵子询坐下后,那股淡淡的香气更明显了。丫鬟给他上了新茶,正要将桌子上糕点端下去,赵子询突然摆了摆手,说:“不用撤了,放着吧。” 丫鬟惊讶地看向赵子询,为难道:“可是,刚才唐姑娘动过……” 原来是唐师师,赵子询恍然,刚刚是唐师师坐在这里,难怪他觉得这股香气很熟悉。赵子询面不改色,说:“我要和世子妃说话,你们晃来晃去麻烦,下去吧。” 卢雨霏的陪嫁嬷嬷难掩喜意,她飞快瞪了丫鬟们一眼,赶紧拉着众人退场:“奴婢不敢打扰世子和世子妃说话,奴等告退。” 卢雨霏脸颊微红,但还是拿捏着正室的架子,没有立刻坐在罗汉床对面,而是去外面取了件东西,才慢悠悠坐回来:“世子,您有什么话要和妾身说?” 赵子询顿住了,他不过是随口打发丫鬟,哪是真的有话和卢雨霏说?赵子询只停顿了瞬息,就反应过来,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除夕宴不是有往年定例么,为什么要叫唐师师过来商量?” 卢雨霏表情微微一怔,心中难掩失望。卢雨霏赶紧掩饰住心情,一板一眼道:“我主要是想和唐姑娘打听父亲喜好。虽然父亲说了可以请教彤秀姑姑,但是彤秀姑姑太死板了,和她说歌舞之类的事情,恐怕不成。” 赵子询皱眉:“歌舞?” “对啊,我看以前王府除夕宴太单调了,就想着今年热闹一下。世子和王爷在围场上遇到了刺客,正好趁着新年好好热闹一次,驱驱晦气。” 赵子询无所谓,反正王府不差人也不差钱,一场宴会根本无关紧要。赵子询不在意,说道:“你看着办就好。不过父亲不喜欢吵闹,不要在除夕宴闹出乱子来,打扰了父亲清净。” “我明白。”卢雨霏立刻保证道,“我一定将宴会办的风风光光,妥妥帖帖,世子和王爷只管欣赏宴会就够了,其余事情,我会一一安排好。” “那就好。”赵子询放了心,不再关注除夕的事。卢雨霏转了下眼睛,试探地问:“世子,唐姑娘在王爷那边走动非常频繁,可是如今还梳着少女发髻。她和王爷到底……” 卢雨霏本是拐着弯打听府中人际关系,没想到话没说完,赵子询忽然沉了脸色。卢雨霏害怕,赶紧站起来:“世子,我无意冒犯,我只是……”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赵子询冷冷打断卢雨霏的话,说,“父亲的事,不是你能打听的。” 卢雨霏哪敢继续问,低头讪讪道:“是。” 卢雨霏说完,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卢雨霏站了一会,忍不住尴尬,试着问:“世子,您想吃什么,妾身这就让人去安排。” “不用了。”赵子询站起身,大步向外间走去,“我去书房温习功课,晚上会在书房用,你不必准备了。” 在书房用……卢雨霏难掩失望,她飞快地跟上去,说道:“世子温书辛苦了,世子什么时候回来,妾身给你煲汤。” “不必。”赵子询已经披上了大氅,没有看卢雨霏,随意道,“你晚上自己睡吧,我不回来。” “……好。世子慢走。” 赵子询和卢雨霏大婚本就定在腊月,一眨眼,新年就到了。 赵承钧得知除夕要大办,什么也没说。二十九这天,唐师师终于停笔了。二十九连御笔都要封,别说唐师师一个小小的抄书员。接下来半个月,御笔不开封,朝廷不办公,唐师师也沾了御笔的光,可以休息半个月。 总算能休息了。唐师师第二天难得睡到自然醒,她被外面的爆竹声吵醒,睁开眼时,窗户上贴着红彤彤的剪纸,廊下传来小丫鬟的欢笑声,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一切都暖洋洋的。 唐师师躺在床上叹息,这才是人过的生活。她只是想不劳而获当享乐阶级而已,为什么非要逼着她看书学习?早出晚归从不间断,还美名其曰,不能浪费唐师师的才华。 啊呸,唐师师巴不得她所有的才华都用来浪费。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掀开帷幔问:“姑娘,您醒了吗?” 唐师师嗯了一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丫鬟们鱼贯而入,卷起帘子,捧来舆具。唐师师穿着中衣,在丫鬟的侍奉下洗脸漱口后,问:“什么时辰了?” “快巳时了。”杜鹃笑道,“姑娘这一觉可睡得欢畅。” 后面的小丫鬟跟着一起笑。唐师师没理会她们,她们不在赵承钧手下办公,不会懂这其中的痛的。赵承钧那个混账不知道从哪里惯出来的毛病,规矩特别多,他一到书房,就决不允许任何人比他晚到。 唐师师既不用科考,也不用赚钱养家,究竟为什么要起那么早?唐师师觊觎对方的儿子,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了。 杜鹃拿起两身裙子,献宝般给唐师师展示:“姑娘,这是遍地金妆花缎,这是织金提花锦,您要穿哪一身?” 唐师师瞄了一眼,说:“都差不多,随便吧。” “这怎么能随便?”杜鹃大呼小叫道,“您是第一美人啊,无论做什么都该是王府头一份。姑娘没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来了好几拨人,说要给姑娘拜年。姑娘,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您可不能输给她们啊!” 唐师师默然看着杜鹃,杜鹃最近好像得了一种病,酷爱吹嘘,无论做什么都要得第一。更要命的是,杜鹃还是替她吹的。 唐师师也没法说什么,只好道:“妆花缎那身吧。” “好嘞。”杜鹃应下,立刻拉着唐师师坐在梳妆前,问,“姑娘,今天要用哪套头面?” 为了防止衣服毁了妆面,一般都是先梳头上妆,最后再穿衣服。唐师师想了想衣服颜色,说:“过年图个吉利,用红宝石那套吧。” “奴婢遵命。” 几个丫鬟围在镜子前,帮唐师师绾头发、戴发簪。唐师师如今没有嫁人,不能盘高髻,能戴的首饰寥寥。唐师师只选了一只银底鎏金红宝石挑心,旁边缀了一对红宝石发簪,配同色红耳坠,就说道:“行了,更衣吧。” 丫鬟早把衣服熏热了,服服帖帖地端到唐师师身前。唐师师伸手,由丫鬟们给她换上大衣裳。这身衣服是新做的,专门为了除夕这一天。上袄用了寸锦寸金的白色妆花缎,对襟立领,袖子自然放大,在手腕处收紧,成琵琶状。衣襟上钉着金色对扣,一对对扣起来,显得唐师师皮肤白皙,脖颈修长。 上袄从肩膀到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云纹、花鸟、吉祥纹融合在一起,富贵大气,又不会显老。唐师师上袄颜色淡,下面就搭了艳丽的红色妆花马面裙,褶子细密整齐,服帖地排在唐师师腰身两侧。琵琶袖宽松,马面裙裙摆也非常宽大,通身唯有腰肢处猛地收紧,越发凸显唐师师腰身纤细,双腿修长,看上去纤长又窈窕。 等唐师师穿好后,杜鹃特别开心,欢欢喜喜地问:“姑娘,您现在出门吗?” 唐师师点头:“好。” 唐师师套上毛绒围脖,穿上厚重的狐皮斗篷,出门去世子妃屋里请安。今日除夕,按礼所有人都该去王妃屋里道贺,靖王府没有王妃,这个人就换成了世子妃。 宜年院已经非常热闹了,穿着新衣的下人喜气洋洋,进出不断。过年要讨好兆头,今日不管是什么人,全要穿上喜庆的衣服,满面笑容地说吉利话,决不允许哭丧着脸。 唐师师到时,在里面见到了许多熟人。众人看到唐师师来了,陆陆续续站起来:“竟然是唐姐姐。真是稀客,如今见唐姐姐一面可不容易。” 唐师师卸下斗篷,笑道:“世子妃安,各位姐姐妹妹安。这段时间书房忙,没空和各位姐姐妹妹叙话,今日一齐补上。” “不敢当。”好几个美人捏着帕子笑道,“唐姐姐在书房忙得见不着人,这是恩宠,我们哪敢和王爷抢人?” “几位妹妹就不要打趣我了。”唐师师笑着,说,“论起恩宠,我哪里比得上世子妃?” 唐师师突然将话题扯到卢雨霏身上,众人顿了顿,都不敢再说了。卢雨霏对这样的恭维受用良好,她笑道:“知道你们感情好,不要站着了,都坐吧。” 有人站起来给唐师师让座,唐师师连忙摆手:“不用动了,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就好。”她虽然这样说,可是腿上却不行动,一直等所有人都站起来,将客座最尊贵的位置让出来后,她才施施然上前:“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坐得好好的,因为我一个人,全折腾起来了。” 众女听着呵呵一笑,暗地里齐齐翻了个白眼。虚伪,做作,这话她们要是信就有鬼了。 卢雨霏看着下面济济一堂、各有千秋的美人,感叹道:“各位美人容色过人,便是百花园也不敢和你们争艳。大家和睦共处,亲如一家人,真好。” 唐师师随着众人一起应和,心里却想,这种事可不能盼。别说,最后这些美人,全和卢雨霏成了一家人。 夺权争宠抢男人的那种。 女人多的地方就全是戏,众美笑意盈盈,你挑一嘴,我讽一句,有来有往十分热闹。她们说了会闲话,很快就到中午了,管事婆子来和卢雨霏禀事,众美见状,一起告退。 唐师师也随着大流离开。她披着斗篷走到台阶下,冯茜从后面追上来,道:“唐姐姐,万事大吉。我好久没和姐姐说话了,我们一起走一程?” 唐师师看了眼天色,微笑着拒绝道:“恐怕不行。时间不早了,我要去给王爷问安。” 冯茜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过来,甜甜笑道:“对啊,我差点忘了,唐姐姐还有王爷呢。唐姐姐快去吧,不要耽误了时辰,我自己回去了。” 唐师师笑着目送着冯茜远去,等冯茜走远后,唐师师收回笑容,冷冷哼了一声。 烦人精,她宁愿自己走,也不想和冯茜同行。 身后小丫鬟战战兢兢问:“姑娘,要去给王爷请安吗?” 唐师师又叹了口气,道:“走吧,话都说出去了,不去怎么行?去绕一圈,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今日赵承钧不在书房,而在燕安院。刘吉禀报唐师师来了的时候,赵承钧惊讶地挑了下眉:“竟然是她?今儿太阳要从西边升起了,难得,叫她进来吧。” 唐师师一进门,披风都没脱,就笑吟吟地和赵承钧道喜:“恭喜王爷,除夕大吉。” 赵承钧不喜欢喧闹,燕安院伺候的人也都安安分分的,哪敢大声喧哗。唐师师一进来就高声道贺,瞬间整座屋子都活色生香起来。 赵承钧不让下人吵闹,可是唐师师在这里高声说话,他却什么也没说。赵承钧问:“何喜之有?” 唐师师笑容微僵,不会吧,真的有人这么不识眼力劲儿吗?客套话而已,莫非千秋节时臣子恭祝皇帝万岁万万岁,皇帝就真能活到一万年? 唐师师哈哈一笑,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月初世子娶妻,如今又逢新年,王爷可不是双喜临门吗?说不定等明年,王爷就能抱上小世子了。” 赵承钧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缓缓说道:“我平生讨厌的东西不多,无休止哭闹的小孩子大概能算一个。我可不觉得这是喜事。” 唐师师笑容更加僵硬,她干笑了两声,道:“新生儿诞生总是喜事,到时候有奶娘有嬷嬷,吵不到王爷的。” 唐师师生怕赵承钧又给她挑刺,赶紧截断这个话题,道:“王爷,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凡事要讨个好兆头。我给您道喜,您是不是得给我发份压岁钱?” 赵承钧听着,轻轻挑眉,慢悠悠说:“我记得,压岁钱是民间给小孩子压惊的赏钱吧。你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给你?” 唐师师连假笑都维持不住了,她收回笑,道:“王爷,只是一份赏钱。您坐拥西北,难道还在乎区区一份压岁钱?明明之前,我父亲和太后娘娘都给了。” 赵承钧握拳挡在唇边,遮住笑意。很快他放下手,脸上依然平静如玉,可是眼睛中却亮晶晶的,宛如有星辰闪烁:“可是,我既不是你父亲,也不是太后。” 唐师师真的恼了 :“王爷!不给算了。” 唐师师转身欲走,赵承钧用眼神示意下面的人拦住她。唐师师被刘吉拉住,刘吉笑着,说:“姑娘,你脾气这么急做什么?大过节的急躁可不好,姑娘快随老奴进来坐。” 唐师师被拉回来,赵承钧忍不住笑了,说:“虽然给你压岁钱没道理,但是你若空手从这里出去,外面人恐怕会以为本王舍不得一份赏赐。你想要什么?” 宴会 宴会 唐师师微愣, 她刚才生气半真半假,只是想让自己脱身罢了。想来赵承钧也看的清清楚楚, 唐师师本来以为赵承钧不会理会的,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听赵承钧的话,这句话不限于赏钱, 要其他的东西也成。唐师师陷入思索, 纠结了一会,委婉道:“王爷, 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 再和你要, 你看怎么样?” 刘吉挑眉, 这也太过分了吧, 主子赏赐, 不立即谢恩就罢了,竟然还讨价还价? 赵承钧笑而不语,道:“得陇望蜀, 小心一无所有。你贪心未免太过。” “哪有, 分明是王爷慷慨。”唐师师也不管赵承钧听不听, 一股脑说道, “王爷德才兼备, 福泽深厚,百姓能遇到您, 实在是福气。王爷大人有大量, 想来也不会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 祝您福运昌盛,子孙满堂, 小女先行告退!” 唐师师说完,都不敢看赵承钧,赶快往外跑。赵承钧沉着脸,呵斥道:“停下。” 唐师师跑到一半,僵硬地停下。她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委屈巴巴的。 赵承钧用眼神指了下斗篷,说:“把衣服穿好再出去。” 刘吉一直老神在在地候在一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啧,瞧瞧。刘吉敢保证,如果今日说这些话的人换成他,他现在必然已经在外面挨板子了。结果换成唐师师,赵承钧不嫌吵也不嫌闹了,最后人家要走,赵承钧没有生气,第一反应竟然是让对方穿好衣服。 呵。 唐师师等了一会,发现只有这一句话。她有些惊讶,试探性地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赵承钧没有阻拦。唐师师心放回肚子里,立刻行礼:“王爷金安,小女告退。” 然后,唐师师披上斗篷,匆匆拿了手炉,就没入外面劲风中。 唐师师平白得了一个承诺,一路心满意足。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稍微歇了歇,就又收拾妆容,准备去参加除夕宴。 卢雨霏下令大办除夕宴,宴会厅此刻已经热闹起来。因为除夕是家宴,没有请外面的人,只是自己府里的人吃顿饭,所以宴席上男女之防并不严重。然而如果觉得这是场家宴,就能好生吃顿饭,那就大错特错了。 流云院仅剩的七个女子,新过门的世子妃,世子抬正的两个妾室以及没名没分的几个通房,再加上唐师师,这么多女人集聚一堂,简直说不出的热闹。 宴席上众女各个铆足了劲要艳压群芳,偏偏嘴上还在谦虚,相互说对方的妆容好看,自己只是随便弄弄。等唐师师一出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唐师师满意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她走到一队美人旁,笑着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这样热闹?” 美人们笑笑,说道:“没什么。我们聊些闲话而已。” 唐师师了然,笑道:“既然你们正在说话,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去和纪心娴打招呼,失陪。” 美人们笑着目送唐师师离开,等她走后,一个个立刻翻白眼。唐师师去纪心娴面前秀了美貌后,又依次造访了周舜华、任钰君和冯茜,等所有小团体都被她秀了一遍后,唐师师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没有人比她更懂艳压。艳压群芳,她是专业的。 除夕宴即将开始,宴席四个人坐一桌,围绕着戏台排列。其中位置最好、地方最大、视野最好的地方,自然归赵承钧。主桌放置在二楼,三面有屏风格挡,靠戏台的那一面挂着珠帘,既能好好看戏,又不会被人打搅。 除了赵承钧,赵子询、卢雨霏也坐在二楼,除此之外其他人都坐在楼下。楼下光线暗,因为视线问题,前面坐了人,后面基本什么都别想看了。位置排布尤其反应江湖地位,好在唐师师虽然实际也不受宠,但是大家都以为她受宠,所以分到了底楼最好的坐席,就在二楼下方,正对着戏台的位置。 一众女人寒暄着,次第落座。唐师师走到席位旁,彤秀一副标准的宫廷式笑容,对唐师师摆摆手,说:“唐姑娘,请上座。” 唐师师连忙推辞:“这怎么敢?” 别看一张桌子只有四个人,可是座位却大有讲究。谁坐主,谁居末,有很多门道在。这种事情并没有规定,按理坐哪里都可以,又不会影响吃饭。可是一个人的地位,就体现在这些方方面面的细节中。 卢雨霏的奶嬷嬷也在这一桌,奶嬷嬷左右看看,笑着对唐师师说:“唐姑娘是王爷面前的大红人,以后老奴等还得指望姑娘开恩呢。唐姑娘自然该坐主位。” “不敢。”唐师师这个人别的能耐没有,唯独识时务,尤其懂得捧高踩低。以她如今的花架子,去欺负纪心娴、冯茜绰绰有余,但是对上彤秀姑姑就不行了。唐师师十分坚定,主动走到席面末位,说:“彤秀姑姑才是后院王爷最信任的人,姑姑劳苦功高,为王府立下不少功劳,我岂敢在姑姑面前放肆?姑姑,您请。” 唐师师主动让位,言辞恳切,彤秀笑了笑,没有再继续推辞,而是顺势应下:“如此,多谢唐姑娘抬举。” 彤秀姑姑说罢,就在主位上坐下。卢雨霏的奶嬷嬷表情微微变化,她是世子妃的奶娘,如今陪着世子妃嫁入王府,就是后宅中最体面的老仆。她看在靖王的面子上,让唐师师一步也就罢了,彤秀一个奴婢,凭什么敢坐在她前面? 奶嬷嬷不悦,看在除夕宴的面子上,她没有说开,依然笑呵呵地推辞一番,坐在次位上。唐师师又和最后一个人扯皮一会,慢慢坐到末位。 唐师师年纪小,给彤秀姑姑等人作配不丢人,反而她坐到主位才丢人。彤秀是前一任王府管家,世子妃是新一任,如今新旧两拨势力交锋,唐师师只管隔岸观火就是了。无论如何,都不该她掺和。 若是将来她得到赵子询宠爱,那她即便不争,管家的人也会主动和她示好;如果她不得宠,现在争来争去,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唐师师坐在一边,假装看不到彤秀和世子妃的奶嬷嬷暗自较劲,全神贯注地欣赏戏台。卢雨霏真的为这场除夕宴花尽了心思,舞台上有戏班子,有歌舞,也有杂耍,文戏武戏俱全,可谓用心良苦。 唐师师对戏兴趣寥寥,她坐着有些无聊,奈何周围人都一副沉迷的样子,尤其是周舜华的奶嬷嬷,看得眼睛都不眨。唐师师也不好不给面子,只能装作兴致盎然的模样,继续盯着戏台。 她眼睛在看戏,心思已经关注起其他事情。戏台上声音大,掩盖了其他动静,不少丫鬟婆子也围在戏台下,痴迷地盯着上面的人。唐师师想,这种时候就算出去一个人,恐怕别人也注意不到。 唐师师刚刚想完,忽然眼角瞥见一个人出去了。唐师师一惊,定睛细看,发现是周舜华。 周舜华是世子的妾侍,身份和旁人不同,单独坐在另一席上。任钰君在看戏,似乎没发觉周舜华走了。唐师师暗暗皱眉,外面黑灯瞎火的,周舜华出去做什么? 反正唐师师不信周舜华只是出去吹吹风。 唐师师眼睛偷偷看向对面。卢雨霏的奶嬷嬷正如痴如醉地盯着上面的戏,正看到要紧处,她紧张地捏住帕子。彤秀也专注地望着戏台子,唐师师凑近彤秀,在彤秀耳边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有些晕,出去醒醒神。” 彤秀以为唐师师喝醉了,点头应允。唐师师站起身,顺着墙,没惊动任何人出去了。 唐师师走出宴会厅后,立刻提起裙子,快步往周舜华离开的方向跑去。冬天天黑得快,王府的人又全在戏楼看戏,此刻夜深人静,树影幢幢,路上除了风,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唐师师远远缀在周舜华身后,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周舜华跑到一个园子门口,摘下兜帽朝四周看了看,就快步跑进去。唐师师躲在树丛后,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 “倚春阁……”唐师师皱眉,喃喃道,“这不是戏班子住的地方吗?她来这里做什么?” 大户人家逢年过节请戏班子唱戏是常事,普通人家请戏班子,豪奢些的干脆自己养。唐师师在商户人家长大,见惯了唐家天天搭戏棚,后来,唐明喆甚至自己包了个清倌。 等唐师师入宫后,得知京城奢靡风气比临清更甚。宫里有专门的教坊司,其他官宦世族同样蓄妓成风。只不过赵承钧厌恶这等作风,所以靖王府内没有任何歌姬戏子,这次除夕宴,还是卢雨霏去外面请戏班子进来唱的。 戏班子三教九流,不登大雅之堂,自然不能放任他们在王府中乱走。所以卢雨霏给这群人专门划了个跨院,正是倚春阁。倚春阁离其他地方都远,外面围着树丛池水,既方便戏班子排练,又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误入。 周舜华能走到这里,不可能是巧合。唐师师藏在树后,低声沉吟,周舜华来这里做什么?或者说,她来这里见谁? 捉奸 捉奸 唐师师陷入一个两难的选择中, 周舜华进去了,她跟还是不跟? 跟上去容易打草惊蛇, 离开又太便宜了周舜华。唐师师仔细捋这件事, 试图弄清楚这其中的逻辑。 在热闹的除夕夜,所有人都在欢度佳节,唯独一个女子偷偷离开坐席, 钻入鱼龙混杂的戏园子中。这代表着什么呢? 如果在唐家, 不必怀疑,必然是顶绿帽子。可是周舜华身为女主, 和赵子询感情深厚, 赵子询本人也人模狗样仪表堂堂, 按道理, 周舜华不至于和戏子偷情啊。 唐师师想了一会, 猛然下定主意。当做不了抉择的时候就不要做抉择, 管她是不是偷情,唐师师叫人来一锅端了,不就解决了? 唐师师一拍脑门, 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她又朝倚春阁瞄了两眼, 确定周舜华真的进去了, 立马转身去找冤大头……啊不是, 是和她一起发现王府阴暗面的历史见证人。 唐师师怕周舜华打她时间差, 趁唐师师离开门口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她不敢走远, 只好在附近找人。她转了半圈, 忽然听到水潭边有人敲鼓弹琴。唐师师微怔, 猛地忆起卢雨霏拟定的戏单上有一个舞蹈,似乎就是敦煌鼓上舞。 唐师师顿时激动起来, 这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天赐良机啊!她正在愁找谁帮忙,正巧撞到舞姬排练舞蹈。一来练舞的人都是女子,不会牵连到唐师师的名节,二来舞姬人多眼杂,要是真发现点什么事,消息根本捂不住。 完美!唐师师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走到这里,疑惑问:“是谁在这里?” 亭子里正在练舞的舞姬们一惊,一齐停下动作:“……唐姑娘?” 唐师师穿过树林,走到亭子前。她看到众舞姬,笑道:“原来是你们。我就说么,怎么隐约听到这里有人奏乐。你们在这里练舞?” 舞姬们地位低,自从进入王府后一直战战兢兢的。尤其她们知道这是王府中十分受宠的唐姑娘,听说颇得靖王喜爱,舞姬哪里敢得罪唐师师? 她们挤成一团,领舞的人上前,心惊胆战地给唐师师行礼:“奴见过唐姑娘。过一会就该奴等献舞了,奴怕在王爷面前出丑,所以召集了姐妹们,想在这里再练几遍。奴有罪,惊扰了唐姑娘。” “哪有,是我听到乐声,特意找过来的。”唐师师视线扫过瑟瑟发抖的舞姬们,问,“你们穿的这么少,为什么不在戏楼里练,而要出来?” 领舞的舞姬露出为难之色:“戏楼里有前辈在。而且我们人多,需要的场子大,只好在水边练习。” 唐师师了然,士农工商,三道九流,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梨园尤其看重师门尊卑,她们这些舞姬地位低,不敢和前辈抢,又不敢去其他温暖的地方惊扰王府中人,就只好忍着冻,来水池边练舞。 唐师师叹气,都是可怜人啊。唐师师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说:“你们辛苦了,接下来好好跳,说不定世子妃开心,就多给你们发赏钱了呢。” 舞姬们发现王府的大红人并没有对她们呼来喝去,反而说话十分和气,她们互相看看,十分感动。领头的舞姬擦了擦眼角的泪,对唐师师深深行礼道:“谢唐姑娘。愿借唐姑娘吉言。” 唐师师笑而不语。她其实并不是安慰她们,唐师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如果真的成了,世子妃何止满意,恐怕未来十年都会感谢唐师师和这群舞姬。唐师师梭巡一圈,忽然问:“对了,你们看到一只红色的狐狸了吗?” “狐狸?”众舞姬疑惑地对视,纷纷摇头,“不曾。唐姑娘问狐狸做什么?” 唐师师露出担心之色,道:“我养了一只小狐狸,还是王爷送给我的。刚刚一不留神,它就跑丢了。我明明看到它往这个方向来了,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 舞姬们一听,连忙急道:“那可怎么办?” 其他人出主意:“兴许是藏在树丛里了?这种野兽都怕火,要不让管家派人过来,点着火把找?” 唐师师哪敢叫人过来,她连忙说:“不必了。今夜除夕,王爷和世子正在看戏,怎么能惊扰了主子?劳烦各位帮我找找,如果找到了,我必有重谢。” 唐师师话说出来后,舞姬们相互看看,只能一起帮唐师师找狐狸。唐师师故意引着她们往园子门口走,快到门口时,唐师师忽然拍了下手,说:“差点忘了,小狸被我娇养的厉害,极为怕冷。说不定它见里面暖和,窜到屋里了。你们快随我来,这是王爷赏赐的狐狸,万万不能丢。” 舞姬们跟在唐师师身后,眼睁睁看着唐师师格外激动地冲到里面,一间接一间推门进去看。她们面面相觑,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唐师师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反正她有靖王府的名头在,里面的人根本不敢拿她怎么样。唐师师推了好几扇门,都一无所获。唐师师暗暗着急,这可不行,她的时间经不起耽误,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周舜华听到动静,就悄悄跑走了。 唐师师正着急间,脚上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提起裙子,低头看,发现是一串珠花。 珠花?唐师师总觉得这串珠花说不出的眼熟,她仔细盯了好几眼,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这不正是,今日周舜华插在头上的珠花吗? 唐师师大喜,地上掉了珠花,可见周舜华就在附近。她眼睛盯上转角的那间房,这里地方僻静,门口被树木掩盖,如果有人从这里进出,外面根本看不清。唐师师拿定主意,立刻对后面喊了一句:“你们快来,我找到了。” 她说着,快步跑到门前,砰的一声推开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安安静静的,一扇竹质屏风横在地上,将里面的空间挡住。从唐师师的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轮廓。 里面的人看到是她,似乎也惊讶了。一个女子猛地站起来,发间珠钗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唐师师疑惑,周舜华有在头上戴这么华丽的发饰吗?还不等她想完,一个含笑的声音悠悠响起:“你要钓的鱼,就是她?” 唐师师愣在原地,她足足呆了好几个呼吸,才猛地反应过来:“王爷?” 竹屏后,一个修长的身形站起来,因为灯光的缘故,他在屏风上的影子尤其长。他行动时,后面一众人也跟着他移动。 他不紧不慢走出屏风,身穿赭红色蟠龙服,腰系玉带,脚踩皁皮靴,眉目英挺,似笑非笑。 正是赵承钧。 卢雨霏赶紧跟着赵承钧走出来,表情又惊讶又意外,欲言又止:“父亲,儿臣不知……” 唐师师意外片刻,马上反应过来。事到如今唐师师哪里猜不到,她中计了。 中了卢雨霏设给周舜华的计。 卢雨霏不知道得知了什么信息,故意给周舜华放了假信号,引她来这里见人。而卢雨霏则叫来了靖王、世子,在这里守株待兔。 拐角那串珠花确实是周舜华的,但并不是周舜华有意留下,而是她察觉不对,匆忙撤离时不慎落下的。没想到珠花被唐师师找到,又被唐师师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 唐师师一下子想起卢雨霏剩下的那半句话。这是卢雨霏引蛇出洞之计,然而现在推开这扇门的却是唐师师…… 唐师师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立刻侧过身体,让里面的人看到她身后的舞姬,同时,一脸惊讶道:“王爷,世子,世子妃,你们怎么在这里?” 舞姬一路上根本不明所以,她们跟着唐师师跑到僻静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猛然见里面走出王爷和世子。舞姬们吓到了,缩在廊柱边,瑟瑟发抖。 里面的人自然也看到了唐师师身后数量庞大的舞姬。卢雨霏脸色阴沉,隐约觉得事情好像超脱了她的掌控。赵子询皱眉,越发困惑:“唐师师,你到底在做什么?” 唐师师脑子飞快转着,说:“我在这里找东西。王爷和世子不是在前面看戏么,怎么跑到倚春阁来了?” 赵承钧扫过走廊上的舞姬,又看向唐师师,笑问:“你在这里找什么?” “找……找……”唐师师语塞,她可不敢说找小狐狸。小狐狸养在蒹葭院,杜鹃等人一天不错眼盯着,绝对跑不出来。赵承钧握着折扇,慢慢敲打手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唐师师飞快转眼珠、拼命想辙的样子。他倒要看看,唐师师能想出什么理由来。 唐师师猛地睁大眼睛,说:“我来找场地!” “哦?”赵承钧不紧不慢,道,“找什么场地?” “练舞的场地。”唐师师让出身后的舞姬,煞有介事地说,“王爷,你看她们嘴唇都冻青了。梨园内老人欺压得厉害,她们是新人,只有被人欺负的份,连大冬天排练舞蹈,都只能去外面排。外面的天多冷啊,可怜她们为了动作精准,都不敢穿厚的衣服。” 赵承钧笑了,他点点头,说:“好,还挺像模像样,你继续编。” “这是真的!”唐师师立即拉过一个舞姬,握着她的手展示给赵承钧看,“王爷,你看,这是冻疮。王爷兴许不认得什么是冻疮,这是冻久了,才会生出来的红斑。” 赵承钧垂眸扫了一眼,道:“本王知道。把手放开,成何体统。” 唐师师“哦”了一声,乖乖放开舞姬的手。舞姬一获得自由,连忙躲到姐妹们堆里去,吓得几乎停止呼吸。 唐师师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一关已经过了。唐师师飞快地扫过后面的卢雨霏,抬眼看向赵承钧,道:“王爷,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你现在信了吧?” “舞姬的事是真的。”赵承钧语气淡淡,还不等唐师师放心,他猛地换了口吻,“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她们找场地?天寒地冻,你为什么从宴会厅跑到这里,还正好遇到排练的舞姬?” 赵承钧从容地看着唐师师,缓缓说:“解释吧。” 唐师师支吾,她注意到许多人都朝她这里看来,赵子询,卢雨霏,还有王府的侍从,全对她露出怀疑的目光。唐师师一咬牙,豁出去了,说道:“因为我有一支舞要献给王爷,又不想让人知道,就悄悄来倚春阁找伴舞,正巧碰到了她们。” 舞姬们都露出惊讶的目光,从进入倚春阁起,她们就听不懂唐师师在说什么了。唐师师明明在找狐狸,结果莫名遇到了王爷,莫名说给她们找排练场地,现在,甚至要自己献舞。 王府众人都意外了,连赵承钧都睁了下眼睛,露出意外之色。好,这个人死不认错,赵承钧也奉陪到底,他倒要看看,唐师师还能扯出什么鬼话来。 赵承钧点点头,说了声好。他回头问卢雨霏:“她们这支舞什么时候上场?” 卢雨霏表情复杂,她飞快瞄了眼唐师师,垂头道:“亥时两刻,还有一刻钟。” “你还剩下一刻钟。”赵承钧用扇子点了点唐师师脑门,缓慢道,“好生练习,本王等着你献舞。” 唐师师脑门被怼的不住后仰。她没站住,朝后退了一步,又赶紧规规矩矩跑回来,低眉顺眼地说道:“小女遵命。” 赵承钧瞥了唐师师一眼,一言未发,大步从屋内离开。唐师师福身,朗声道:“恭送王爷。” 屋内侍奉的人跟着靖王离开。赵子询、卢雨霏、刘吉等人一个接一个从唐师师身边经过,他们每个人都隐晦地瞥了唐师师一眼,然而谁都没有说话。 等所有人走后,唐师师呼了口气,被赵承钧用扇子怼的那个地方不住犯疼。她压根没看过这群舞姬排舞,献舞,献什么舞啊? 献舞 献舞 赵承钧走了, 舞姬们才敢战战兢兢围上来:“唐姑娘,刚才那个就是靖王吗?” 唐师师生无可恋地点头:“是他。” 众舞姬惊讶地捂住嘴, 七嘴八舌道:“竟然是王爷,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皇室呢。” “住嘴。”领头的舞姬呵斥道,“王爷金尊玉贵, 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领头的舞姬说完, 看向唐师师,目光中不乏警惕:“唐姑娘, 王爷刚才说的献舞一事……是真的吗?” “当然。”唐师师想翻白眼, 但是怕传出去, 只能忍着对靖王的腹诽, 一脸崇敬地说道, “靖王从来不开玩笑。他说什么, 就一定要完成什么。” “啊……”舞姬中传来大小不一的呼声,有人担忧,也有人惊喜。唐师师看着某几个跃跃欲试舞姬, 忽然问:“你们的舞练了多久?” “一个月。” 唐师师露出绝望之色, 又问:“你们相互配合了多久?默契怎么样?” 领头的舞姬说道:“回唐姑娘, 按最晚入门的师妹算, 我们在一起练舞, 已经两年了。” “两年……”唐师师眼睛都黑了,配合了两年的师姐妹, 还需要花费一个月来练习这支舞, 唐师师在一刻种内学会的概率, 实在小之又小。 唐师师不抱什么希望,问:“你们的队形编排复杂吗?临时加一个人进去, 能行吗?” “这……”几个舞姬面露难色,小幅度摇头,“这恐怕不行。” 唐师师也觉得不行。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临时打乱队形,只会让形势越发糟糕。唐师师看着领头的舞姬,说:“我们身形差不多,你把舞衣给我,我来替你跳。放心,赏钱少不了你的。” 领头舞姬当然不敢拒绝唐师师,只能乖乖让出衣服。唐师师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了,挑了最舒服的一个场地,立刻让领舞教她跳舞。众人一起上阵,可算在一刻钟内,教会了唐师师所有动作。 然而时间还是太赶了,唐师师学会后,都没来得及和队伍排练,宴会厅就来人了。传信的太监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说:“唐姑娘,该您上场了。” 来的是太监,可见这是赵承钧派来的人。唐师师知道拖延时间无望,只能深吸口气,笑道:“这就来了。” 唐师师在心里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她天赋异禀,没有排练也不会发生失误呢。 舞姬们跳的是敦煌舞,衣着贴身,色彩鲜艳,手上叮叮当当挂了许多镯子,脸上还要覆上面具,异域风情十足。唐师师倒有些感谢面具了,幸好脸被遮住了,只要赵承钧不说,没人知道台上的人是唐师师,就算她跳砸了,也只是在靖王面前丢人。 在外,她依然可以端多才多艺、艳压群芳的才女人设。 卢雨霏回到宴会厅后,颇有些神思不属。她今日这局本来是设给周舜华的,她入门后大力撒钱,收买了许多下人,其中有一个人来和她告密,说在周舜华床下找到了一封信。 卢雨霏展开,发现是不知什么人写给周舜华的,约她在花园里见面。卢雨霏想起这些人是宫里送来的美人,周舜华在京城中还颇有背景,据说是公府的女儿。 卢雨霏上了心,仿造那封信的格式和笔迹,重新给周舜华写了一封信,约她在除夕夜亥时一刻,于倚春阁偏房里见面。然后,卢雨霏让人将这份信塞到周舜华床底,就在原来的位置。 卢雨霏特意派人盯着,果然,第二天,那封信不见了。原本卢雨霏该立刻报告这件事,但是她生出丝贪心,她想要永远解决掉周舜华。 女人的直觉非常可怕,卢雨霏有预感,不趁现在除掉周舜华,她将悔恨终生。 卢雨霏按兵不发,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照样准备除夕宴。然后在晚上快开宴的时候,卢雨霏暗暗禀告了赵承钧和赵子询。为了防止赵子询心软,她特意挑了靖王在场的时候说,这样一来,赵子询就没法故意放周舜华一马了。 为此,卢雨霏特意安排了二楼的位置,四周装上屏风,就是为了让下面人看不到靖王的行踪。其实,他们已经移驾倚春阁,等着主动撞上来的那只兔子。 然而,卢雨霏没想到,推门的人不是周舜华,而是唐师师。刚看到唐师师的时候,卢雨霏就心里一咯噔,她一直以为唐师师是赵承钧的人,已经归顺了靖王。没想到,居然不是。 靖王竟然放心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自己书房? 卢雨霏当时别提多震惊了,一方面卢雨霏觉得她替王府揪出了细作,她是有功之臣;另一方面,她担心靖王生气,迁怒到她身上。毕竟这种事情不太体面,卢雨霏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了,恐怕靖王脸上挂不住。 谁知道,靖王完全没有生气,看到唐师师出现的时候,甚至还笑出来了。鬼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之后,靖王不紧不慢地揪唐师师的漏洞,看起来不像是审问细作,倒像是……某种情趣? 卢雨霏怀着这种诡异的联想走回宴会厅,进门后,卢雨霏发现周舜华已经回来了。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仿佛已经看了许久。卢雨霏冷冷地瞪着她,最终拂袖上楼。 卢雨霏知道,这一局已经废了。这明明是最好的消灭周舜华的机会,下次,再想套住她,就难了。 卢雨霏坐在二楼,一直心不在焉。台子上咿咿呀呀,热闹非凡,但是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卢雨霏发现她在不自觉地关注时间,等终于走到亥时二刻的时候,她不知不觉松了口气。随后卢雨霏就惊讶地发现,不止她如此,赵子询,甚至包括赵承钧,都是这般。 他们全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戏台上灯光变暗,戏班的人将架子搬走,四周换成了红色的灯笼。灯笼朦胧黯淡,连舞台也被映衬的半明半暗。 楼下众人惊诧,纷纷询问:“怎么了?为什么光突然暗了?” 赵承钧手指缓慢叩动桌面,含笑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 几个穿着彩色舞衣的女子上台,她们的服饰模仿的是敦煌飞天,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具体长相。然而几人一上台,赵承钧瞬间就将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注意到此人。这很难说原因,但是,人群中,就是有些人鹤立鸡群,气质出众。即便没有相貌加成,她的身材一样能和普通人拉出差距。 鼓点声开始,舞姬们开始动作,随着鼓乐声急旋慢转,做出种种柔美动作。赵承钧看着下方的舞蹈,忍俊不禁。 她的动作没有问题,难为她竟然在一刻钟内学完了。然而,这支舞像是各跳各的,没有任何配合可言。 赵承钧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桌沿,眉目舒展,很明显心情不错。卢雨霏收回打量的目光,心里骤然生出种浓浓的忌惮。 毋庸置疑,靖王对唐师师是非常不同的。原来卢雨霏以为这种不同只是男人对稍有些姿色的美人的不同,就像卢雨霏父亲的那些妾室,无论再受宠,等新鲜劲一过去,终究是个玩意。 可是,今日看到的事情彻底打碎了卢雨霏的认知。她先前没见过赵承钧和唐师师相处,卢雨霏先入为主,觉得唐师师不过是一个颇有姿色的花瓶,现在还有新鲜劲,故而留着罢了。然而,事实却让卢雨霏大跌眼眶。 卢雨霏心里忽地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如果唐师师生下了靖王的子嗣,该怎么办?这个想法把她都吓了一跳,卢雨霏马上安慰自己,不会的,先不说靖王养育赵子询多年,绝不会做中途立废的事,只说唐师师的身份,靖王就不会让她生下子嗣。 卢雨霏胡思乱想,她完全没注意后半支舞跳了什么,鼓点声就停止了。卢雨霏回神,发现下方的舞姬们已经跳完,摆出最后的结束动作。最中间的女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踉跄了一下。 唐师师当时心里就想死了,她不住祈祷,下面的人千万不要认出她来,实在太丢人了。 唐师师僵硬地摆着舞蹈动作,许久不敢动。她摆了很久,上方久久不叫停。唐师师有些意外,楼下的女眷也开始交头接耳:“怎么了?” “她们在等什么?” 窃窃私语中,刘吉从楼梯上下来,揣着手,笑道:“王爷看了这支舞,觉得很是新鲜。领舞是谁,随老奴上来,王爷有话要说。” 唐师师站好,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下台阶,跟着刘吉上楼。唐师师艳丽的裙摆从席面上掠过,女眷们停了半晌,忽然发现不对劲:“她好像没摘面具。大胆,面见王爷,竟敢蒙面?” 唐师师装听不见,下方叫嚷的间隙,唐师师已经步入二楼。屏风合上后,唐师师远远靠在墙角,很不想面对里面这些人:“参见王爷,世子,世子妃。” 赵承钧看着她,冷不防问:“觐见时戴着面具,莫非想行刺?” “不敢。”唐师师连忙道。她的声音穿过面具,有些瓮声瓮气的,她又扭捏了一会,不情不愿摘下描金面具:“王爷。” “这就是你精心准备的舞蹈?难怪要跑到没人的地方练,确实水平不高。”赵承钧慢条斯理,说道,“论理除夕献艺都该赏,但是你的舞实在太差了,别说赏赐,我看得罚。” “不行。”唐师师惊诧,脱口而出,一脸不可置信,“我本是好意,结果讨不着好不说,还得倒贴钱?” “嗯。”赵承钧点头,漫不经心说,“在本王这里,规矩就是如此。” 是可忍孰不可忍,侮辱唐师师可以,想让她掏钱却不行。唐师师愤怒,忽的快步上前,转瞬逼到赵承钧身边。 身后的侍卫、太监瞬间警惕,赵承钧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 唐师师握住赵承钧的佩剑,忽的拔剑出来。这下连赵子询都忍不住紧绷起来,而赵承钧依然稳稳坐在原位,看着唐师师急旋几圈,退到五步远的地方。 唐师师目光紧紧盯着赵承钧,说:“王爷,刚才的群舞既然您不满意,那小女单独为您献舞一支。” 唐师师说着,右手握着佩剑挽了个剑花,忽的从原地跃起。刚才并不是唐师师的舞蹈,那是舞姬们排的,唐师师不过在模仿原本的领舞。如今,才是唐师师在跳。 她身量纤长,尤其难得的是双腿又直又细又长,比例看起来非常舒服。她摆剑的姿势干净利索,快且有力量,然而下腰时,腰身柔软纤细,又充满了女子的柔美。 没有伴奏,因为她身上的环佩就是最好的伴奏,唐师师手臂和脚腕上的镯子来回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这只剑舞时而疾时而缓,刚柔并济,她旋转时轻巧如蝶,停下的时候瞬间就能定格,全程唐师师的目光不闪不避,始终直视着赵承钧。 是美丽,也是挑衅。 快结束时,她高高跃起,剑尖直指赵承钧,侍卫等人已经暗暗握住了刀,赵承钧微微含笑,毫无闪避之意。在中途时,唐师师突然转了方向,在空中飞旋,飞天的衣裙在灯光下几乎转出光晕,最后,唐师师脚尖落地,一个漂亮的收尾,将所有动作都收住。 这支剑舞消耗的体力极大,唐师师忍不住微微气喘,阁楼中一片沉寂,只能听到唐师师的喘气声。过了一会,赵承钧率先鼓掌:“好。” 唐师师似乎是得意,又似乎是炫耀,故意问:“王爷,现在还要罚钱吗?” “免了,该赏。”赵承钧说完,忍俊不禁,“平时没见你这么上进。一份赏钱就能把你逼成这样,瞧你这点出息。” 心计 心计 唐师师压根没把赵承钧的话放在心上, 爱钱怎么就没出息了?尊严可以舍弃,但是钱不行。 赵承钧和唐师师说话, 卢雨霏就站在后面, 明明她也在场,却像个隐形人一样。卢雨霏不太赞同唐师师的行动,当众献舞, 拔靖王的剑, 还屡次顶撞靖王,一样比一样不成体统。然而不得不承认, 方才的唐师师极为耀眼, 光芒灼目。 但是再好看, 都不掩盖唐师师以下犯上的事实。这是大不敬, 至少敢对着靖王比剑, 不管唐师师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都足够她死好几回了。 卢雨霏觉得应当严惩,可是靖王完全没有降罪的意思,卢雨霏悄悄去看赵子询, 发现他微微失神, 似乎被灯光迷了眼, 眼神中有惊讶、意外、赞叹, 却独独没有责怪。 卢雨霏垂下眼睛, 抿着嘴,忍耐着不说话。 唐师师现在还穿着敦煌舞衣, 稍微一动就叮叮当当的, 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赵承钧说完后, 扫了眼她的衣服,说:“赏赐我会让人送到蒹葭院, 你先回去换衣服吧。下次再敢冒充舞姬,就不是一句话的事了。” 唐师师应下,赶紧扣上面具,从楼梯处离开。她一下楼,瞬间感受到许多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唐师师扣紧了面具,不理会任何叫唤,飞速跑开。 任钰君收回目光,轻轻瞥了眼周舜华,说:“这是哪家的舞姬,竟然如此放肆?王府贵人叫她,她竟然装听不到,停都不停。” 周舜华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用帕子擦拭唇角:“谁知道呢。可能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不懂礼数吧。” 任钰君一动不动望着周舜华,周舜华也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回视。她们这个角落偏,灯烛熄灭了一根,另一根随着气流摇曳,光影幢幢。一时间,两个人的脸都沉浸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最终是任钰君先笑了一下,说:“她们出身低微,自然比不上舜华妹妹,世代公卿,诗书传家,连世子都对你另眼相待。我最佩服妹妹的就是行事妥帖,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总不会失态。但是刚才妹妹却出去了许久,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绊住了妹妹,竟让妹妹一反常态,有失礼仪?” 周舜华同样笑着,说:“任姐姐这话折煞我也,论大度,论规矩,论品德心性,我哪比得上任姐姐?连世子妃都对任姐姐赞不绝口呢。自从入府后,任姐姐教了我良多,若是有机会,我必定好生报答姐姐。” 任钰君扯了下嘴角,浅淡地笑笑:“彼此彼此,我也是和妹妹你学的。” 这场谈话刀光剑影,暗带机锋,两个人谁都不愉快。周舜华和任钰君说完后,不约而同转过脸,一个看戏台,一个低头喝茶,谁都不肯和对方再说一句话。 周舜华盯着光怪陆离的戏台,思绪慢慢飘远。她是蔡国公府的嫡女,被送往靖王封地,家里怎么会不给她准备些底牌?前两天,她在自己床下发现了家里探子送给她的密信,她按照上面的信息,在约定时间出去会面。 结果,差点中了世子妃的计。 周舜华发现不对,仓皇离开。她匆忙跑回宴会厅,好在后面并没有人跟着她,她应当没有被发现。周舜华整理了妆容后进入席面,一进来,她就看到任钰君坐立不安,不断朝门口望,似乎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周舜华的思路一下子就明晰了。对啊,还能有谁,知道她所有的生活习惯,知道她通过密信和外面联络,还知道她传递消息的信放在哪里呢?周舜华防人很紧,每次见面也非常小心,只有和她同屋的人,才防无可防。 任钰君背叛了她,还将她的密信以某种手段让世子妃知道了。任钰君借世子妃这把刀,兵不血刃就能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很可能,是两个。世子妃做出这种事后,不光赵子询表面上怎么说,心里必然会生出芥蒂。到时候周舜华被靖王处死,世子妃和世子离心离德,任钰君就是最大的赢家。 可真是好算计。四周热闹拥挤,众生百态,然而周舜华眼底,却冷如寒窟。 这就是她的好姐妹。周舜华发誓,她一定要让任钰君、卢雨霏,都付出代价。 戏台上的角儿用袖子遮住脸,一转身倏地换了张脸,轰得喷出火来。周围人惊呼,周舜华被外面的动静拉回神,她发现所有人都在鼓掌,她也跟着笑,抬手鼓掌。 她鼓掌时看向戏台方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戏台前最尊贵的那一桌,只有三个人。 唐师师哪儿去了? 唐师师捂着脸一路疾驰,跑回蒹葭院换衣服。在半路时,她躲闪不及,砰的撞到一个人身上。 唐师师连连后退几步,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如今所有人都在宴会厅看戏,路上不该有人,就算有人,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会提前躲开。可是这个人没有,与其说失误,不如说对方是故意的。 唐师师紧了紧斗篷,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对方带着兜帽,她快速朝四周看了看,拉着唐师师躲进旁边的屋子里。她拉人的时候唐师师没有反抗,唐师师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人了。 进屋后,对方关上门,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庸憨厚的脸。唐师师瞳孔微微放大,原来花园里负责侍弄花草的吴婆子,竟然是太后的人。 吴婆子也不和唐师师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唐姑娘,想必冯嬷嬷和你们提过,王府里会有人接应你们,老奴就是那个接头的人。时间有限,请唐姑娘坦白相告,倚春阁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靖王会去那里?” 唐师师心里转了转,立马一脸感动地说道:“吴婆婆,原来你就是冯嬷嬷交代的接头人,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本来还在愁要怎么通知太后娘娘呢,没想到你这就现身了。” “闲话暂且不提,靖王查得紧,我不能离开太久。”吴婆婆语速飞快,问,“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唐师师叹了口气,娓娓道,“今日,我在宴席上发现周舜华偷偷离开,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借故和送茶丫鬟打听了一圈,这才得知楼上已经空了,世子妃和王爷、世子不久前就走了。我直觉不对,不顾危险跑到倚春阁,想要阻止周舜华的动作。没想到,周舜华自己躲开了,却将我引到陷阱里。我一推门发现是陷阱,世子妃气势汹汹地等在里面,我急中生智,假装来找舞姬练舞,这才蒙混过关。” 唐师师一边说一边组织语言,所以语速很慢。吴婆婆急着离开,听唐师师不紧不慢地说,险些急死:“此事当真?” “当真。”唐师师从袖子中取出来一件东西,伸开手,道,“吴婆婆你看,这不是周舜华的珠花吗?周舜华也真是,她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提醒我一声?我本是好意救她,却险些被卷进去。吴婆婆,你们悄悄联系周舜华,是太后有什么交代吗?” 吴婆婆脸色渐渐沉下去,道:“不是我们。” “什么?”唐师师挑眉,道,“竟然不是太后娘娘?那,周舜华想要去见谁?” 这也是吴婆婆想知道的。唐师师偷觑着吴婆婆的神情,不经意道:“可能,周舜华是为了世子吧。周舜华对世子痴心一片,如今世子妃一进门就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周舜华为了争宠,故意设计和世子妃斗法,也是可能的。” 吴婆婆脸色铁青,没有多做解释,而是说:“此事我会原样禀报太后娘娘,之后如何行动,全凭太后指示。你今日走了极凶险的一招,靖王未必真的相信,接下来你不要轻举妄动,保存实力为上。” 唐师师就等着这句话呢,她一口应下,随后停顿瞬息,试探地问:“那周舜华那边……” 吴婆婆冷嗤一声,道:“我自有主意。若她是被人暗算的还好,若她是故意的,意图背叛太后……呵,我必叫她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唐师师暗暗挑眉,垂眸,默不作声。唐师师一点都不怀疑吴婆婆的话,吴婆婆身份不一般,极可能是厂卫的人,这种地方出来的人,无论做出什么,唐师师都不稀奇。 唐师师唯有替周舜华祈祷,希望周舜华真的没做什么,要不然被吴婆婆查出来,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反正唐师师是不可能大发善心救她的,唐师师连自己都救不过来。 周舜华身后毕竟有蔡国公府,唐师师有什么?周舜华只是疑似有反心,而唐师师是真的有反心。如果被发现,唐师师只会死的更惨。 吴婆婆上下打量了唐师师两眼,握住她的手,说道:“先前冯嬷嬷就说过,你单纯实诚,忠心耿耿。我原来还怀疑,现在看来,反而是你最有大局观。同伴有难,你主动相救,没有被靖王府的假象所蒙蔽。你放心,只要你继续为太后效命,太后娘娘不会亏待你的。” “我明白。”唐师师微笑,道,“多谢太后娘娘。” 吴婆婆带上兜帽,朝外看了看,说:“我先走了,你等过一会再离开。记得隐藏身份,不要轻举妄动,勿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是。”唐师师乖巧应下,她目送吴婆婆离开,等人走后,她张开手心,里面放着一颗药丸。 唐师师不知道吴婆婆和姚太后是不是真的像她们所说的那样信任她,但是至少,她们并不怀疑唐师师。 唐师师第一次发现,她还挺有当双面细作的潜质。 唐师师笑着,推开窗户,将药丸扔到屋后的湖水中。唐师师看着黑压压的湖面,轻声道:“周舜华,轮到你了哦。” 新年 新年 唐师师走后不久, 赵承钧也离开了。二楼瞬间空了一半,只余赵子询和卢雨霏坐在隔间里。 卢雨霏手指动了动, 她对陪嫁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了然,领着人悄悄告退。 卢雨霏犹豫良久,斟酌着开口道:“世子。” “何事?” “妾身今日去倚春阁是因为看到了密信, 妾身怕出什么事, 才顺势设了个套,以防万一。但是妾身敢保证, 妾身一切举动都是为了靖王府好, 如果世子不信, 妾身可以发誓。” “我没有不信你。”赵子询眼睛看着下方, 说, “你是父亲挑选的世子妃, 当然事事皆好。这些事情我都明白,你不必特意解释。” 卢雨霏长长松了口气,她顿了顿, 压低声音问:“世子, 妾身本意是抓细作, 没想到推门进来的竟然是唐姑娘, 唐姑娘会不会……” “她?”赵子询笑了一声, 听起来非常不在意,“不会是她。” “可是那个地方那么偏僻, 独独唐姑娘找来了。如果没看到那封密信, 她如何找的到?” “不会是她。”赵子询依然十分坚定, 斩钉截铁道,“你的计策虽然隐秘, 但是难保不会有疏漏的地方,对方将计就计,故意搅浑水也是可能的。但细作无论是谁,都不会是唐师师。她哪有那份脑子?” 听到赵子询的话,卢雨霏的脸色莫名难看起来。她僵硬地笑了笑,说:“世子说得对,唐姑娘毕竟是王爷的侍女,王爷心里总是有章程的。如果不是唐姑娘,那么那封密信的主人为何没来?还是说,她来了,只不过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赵子询脸色淡淡的,说:“这我也不知。这是外院的事情,父亲自会调查,你管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了,其他事不要插手。” 赵子询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字里行间还是生疏起来。卢雨霏心头沉重,她小心觑着赵子询的脸色,道:“世子说的是,是妾身逾越了。世子,最开始我看到信从周美人屋里找到,还吓了一跳,生怕惹世子不快。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没人来,不过这个人不是周美人,实在是万幸。” 赵子询眼睛望着下方戏台,这时候戏台上喷火,场中一下子热闹起来。卢雨霏本来忐忑地等赵子询回话,忽然被喷火打断,卢雨霏回头看戏台,刚才的话题自然也没法继续了。 卢雨霏心里十分遗憾,鱼都咬钩了,却硬生生被她给跑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更糟糕的是,赵子询似乎对她有所不满。此时的卢雨霏并没有当回事,她以为,赵子询只是一时拉不下面子。 妾室而已,能有多少真心。周舜华还疑似是金陵的细作,卢雨霏就不信,周舜华还能继续得宠。 · 书房,刘吉给赵承钧端了茶。赵承钧按着眉心,道:“太吵了,终于能清净会儿了。” 刘吉知道赵承钧睡眠一直不怎么好,稍有动静就头疼,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赵承钧不喜欢吵闹,讨厌喧嚣,也和这个有关系。 赵承钧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以前在宫里还不显,一来紫禁城宵禁,宫门一落锁,本来就安安静静的,二来世宗皇帝和郭贵妃心疼儿子,从来不让人在赵承钧宫殿附近高声说话,所以赵承钧的失眠症虽然存在,但并不严重。然而自从郭贵妃故去后,赵承钧大受打击,心事变重,这个病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赵承钧连晚上的风声都忍受不了,何况那么吵的宴席。刘吉弓着腰,心疼地看着赵承钧:“王爷,您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世子妃,不要请戏班子来?明明是除夕夜,王爷却连顿安稳饭都吃不了。” 赵承钧按着眉心,慢慢说:“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不得吵,但是他们都是年轻人,和我不一样。难得能热闹一次,让他们去吧。” 刘吉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承钧靠在桌案上闭目养神,刘吉等了一会,低声问:“王爷,您看今夜的事……” 提起今夜,赵承钧笑了下,他没有睁开眼睛,不紧不慢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会是她。她就是蠢,想算计人,反而自己被套住了。” 刘吉抿了抿嘴,一下搞得他没法接话。刘吉也觉得今日真正的幕后人不会是唐师师,但问题是,刘吉问的并不是她啊。 赵承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脱口就是唐师师。刘吉没法纠正,只能顺着道:“王爷说的是,唐姑娘不像是这种人。” 不像是这种聪明机警的人。 这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事情,三波人猜来猜去,各有考量,然而没人怀疑唯一撞破现场的唐师师,甚至三方都觉得唐师师是自己人。大概聪明人的思路都类似,太明显的事情,就不是真的。 比如唐师师,摆明了是个靶子。 刘吉顺着赵承钧说完后,这才能提起他真正要问的话题:“王爷,眼线来报,周舜华途中出去过,和唐姑娘就在前后脚。” “嗯。”赵承钧应了一声,他早就料到是她,现在不过是佐证罢了,赵承钧说,“继续盯着,不要惊动她,由着她去。” “是。”刘吉说完,顿了一下,试探问,“王爷,世子妃今夜的事,是不是该提点一二?” 这位世子妃太着急,也太逾越了。这才进门多久,急吼吼抢了彤秀的权,还存心和彤秀作比。赵承钧既然说了那些话,就一定会放权给她,然而,卢雨霏还是太急了。 自信不是坏事,自信但实力达不到,那就是她的错。 赵承钧微叹,说:“订婚前我只见了她寥寥几面,当时觉得这个女子英气有决断,比那些温顺的大家闺秀强多了,就定下了她。我原本想着,赵子询刚愎自用,给他配一个温柔贤惠的,只会越发助长他的歪风,不如找个性子要强的。没想到,卢雨霏诚然要强,但都没要强到点上。” 刘吉问:“那王爷您看……” “再看看吧。她毕竟年轻,慢慢教,总能教会。她好歹有要强的心,要是换个温婉柔顺的,那才是真的没辙。” 刘吉听后静了半晌,悄悄说:“其实,这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若王爷您娶个王妃,那就好办多了,王妃如果哪里不合心意,您能亲自教。世子妃毕竟隔了一辈,有些话您不好说,但如果有王妃在,那就不一样了。” 赵承钧没搭理。没搭理就是可以继续说,刘吉壮着胆子,继续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王府内宅这些乱象,全是因为没有王妃镇着。有主母和没主母就是不一样,上头有王妃,哪怕王妃不管事,那也能威慑下面一众人。要是没有主母,便是彤秀再能干,也管不了人心。” 赵承钧没有表情,完全当没听到。但是刘吉却发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以往这个话题刘吉只要开个头就会被呵止,然而这次他都说完了,赵承钧也只是冷着脸不做理会。 这个变化,背后意味可不一般。 赵承钧养神中,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赵承钧被吵醒,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困意一扫而空。 刘吉察言观色,立刻道:“王爷息怒,老奴这就让他们停下。” “不必了。”赵承钧从坐塌上站起来,说,“难得过节,他们一年到头也热闹不了几次,没必要因为我扫众人兴致。走吧,出去看看。” 唐师师换完衣服,回到正院,正碰上众人噼里啪啦放炮。马上就是新年了,小厮一捆接一捆从库房里搬烟花出来,胆子大的丫鬟拿了线香,伸长胳膊点烟花。引线一点燃,丫鬟立刻跑回姐妹堆里,一群人尖叫着跳着看烟火。 而主子们就要矜贵许多,几个美人各个拿捏着宫廷范儿,不肯到下面和丫鬟小厮混在一起,而是揣着护手,高高在上地站在走廊,对庭院指指点点。唐师师从侧门进来,本想悄悄混入人群中,奈何纪心娴就站在不远处,一回头看到她,顿时吊着嗓子喊道:“唐师师!你怎么在这里,而且为什么换了衣服?” 来了,唐师师含混着说:“新年新气象,到新年了,自然也该换身新衣服。” 这种话纪心娴可不信,她蹬蹬蹬走过来,围着唐师师不住打量:“你若是换新衣服,为什么斗篷还是原来的?你到底在掩饰什么?” 唐师师心里一咯噔,暗道忘了。她当初穿着原来的一身衣服去倚春阁,在那里和领舞换了衣服,她原本的着装就留在倚春阁中。外面天气太冷,唐师师回宴会厅必然要披斗篷,等表演结束,唐师师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直接溜回蒹葭院,而是让丫鬟悄悄去倚春阁取她的袄裙。结果这么一来一回,里面的衣裙换了,斗篷却没变。 唐师师暗道失策,纪心娴怎么突然有脑子起来?说不过就躲,唐师师看到赵承钧从正门进来,立刻甩开纪心娴,欢天喜地地朝赵承钧迎去:“王爷!” 赵承钧本想来露个脸,然后就能回去歇着了。他才一进门,就看到唐师师一脸期待地朝他跑来。赵承钧本能怔了一下,脚步不由停住:“怎么了?” 唐师师冲到赵承钧身边,一脸笑意,说道:“恭贺王爷,新年大吉。” 随着她的声音,炮声大作,新年到来了。她的身后骤然绽放各种烟火,五颜六色,异彩纷呈,将她的眼睛映照的极其明亮。 赵承钧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凝,拉着她朝旁边躲开。唐师师被拉的踉跄了一下,她将将站住身,发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落下来一截炮筒,还在滚滚冒着烟。 唐师师后怕地抚住胸口,太惊险了,万一刚刚没躲开,炮筒就要落在她的衣服上甚至头上了。赵承钧脸色冰冷地望着庭院,然而此刻乱糟糟一片,所有人都忙着看烟火、放烟火,根本不知道是谁失误了。 唐师师见赵承钧脸色不好,不想在大新年的惹不快,赶紧揪了揪赵承钧袖子。赵承钧低头,唐师师扬起笑容,笑盈盈地说:“虚惊一场,这说明接下来一年我都能逢凶化吉。这是喜兆,谢谢王爷。” 赵承钧表情还是不变,唐师师只能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新年第一天要讨好兆头,王爷您可不能生气。您要是生气,我接下来一年可怎么过。” 赵承钧没忍住,瞥了她一眼,抬起头时唇边笑了。唐师师松了口气,故意用很夸张地语气说:“王爷您笑了,这可是大喜事,说明这一年王爷事事顺心,笑口常开。小女提前向王爷道喜,祝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初一 初一 大年初一。 金陵要准备盛大的元日朝贺, 赵承钧身在藩地,这份礼仪就免了。 赵承钧驻守边疆, 又是小皇帝的叔叔, 他免就免了,唐师师等女眷却没有这种底气。元日,全王府的人都要去和主母请安问好, 王府正妃之位空缺, 就由世子妃代替。 唐师师去世子妃那里问安,她去时, 发现丫鬟嬷嬷等都围在外面, 门口还守着一个人。唐师师脚步渐渐变缓, 卢雨霏的奶嬷嬷看到唐师师来了, 立刻殷勤地招呼:“唐姑娘来了, 姑娘新年大喜。” “嬷嬷同喜。”唐师师停在走廊一半的地方, 朝屋里看了看,问,“世子妃有客人?” 奶嬷嬷笑容凝固了一下, 转瞬笑起来:“算不得什么客人, 唐姑娘稍等, 我进去和世子妃通传一声。” 唐师师抱着手炉等在走廊外, 她轻声问旁边的丫鬟:“是什么客人前来拜访世子妃?” 丫鬟似乎有口难言, 但是问话的人是唐师师,她又不敢不说, 只能飞快道:“是徐太太。” 徐太太?唐师师皱眉, 她对西平府的官眷有过了解, 能拜访靖王府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西平府什么时候出了一户姓徐的人物? 唐师师正要问是哪个徐家, 看到丫鬟的表情,唐师师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徐家”来。 世子的亲生父母,徐经和徐太太。 徐经在永熙三年的时候救赵承钧而死,徐家只剩孤儿寡母。赵承钧感念徐经的救命之恩,开始资助徐家,后来赵承钧的未婚妻连着死了两个,赵承钧绝了成婚的心思,收养徐经的儿子为养子,改名赵子询。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进王府,无论如何都算桩大好事,何况收养的人还是靖王赵承钧。徐家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赵子询的生母徐太太不知道是避嫌还是彻底割舍了儿子,总之,之后几年很少再出现在赵子询面前。 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情,两方心照不宣,赵承钧不再提徐家,徐家也不会主动出现在赵子询面前。虽不至于完全绝了往来,但是除非年节,两家很少走动。 没想到今年初一,徐家太太竟然登门拜访,而且一来就见了世子妃。唐师师算是明白刚才丫鬟和嬷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唐师师也觉得尴尬,她见势不好,想要告退:“既然世子妃在忙,我不便打扰,等一会再来给世子妃问安。” 唐师师都没有说完,奶嬷嬷从正房掀帘子出来,对唐师师笑道:“唐姑娘,世子妃里面请。” 得,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唐师师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进门后,东次间有人站起来,说:“这就是最得王爷倚重的唐姑娘了。唐姑娘,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快里面请。” 唐师师暗暗叹气,卢雨霏踢得一手好皮球,她不想面对赵子询的生母,就把烫手山芋甩给唐师师。 唐师师笑道:“世子妃这话说的没道理,世子妃是大忙人,而我成天都闲着。世子妃想见我,随时差个丫鬟过来就行了,哪有世子妃说的那么麻烦?” 唐师师走入东次间的门,看到罗汉床正面坐着卢雨霏,对面是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富态,可是手、脖颈和指甲,却处处透露着和她的富贵打扮不相称的粗糙。 贵族从来不用考虑生计,那些闺秀小姐们更是从出生起就开始保养,一双手各个细嫩如葱,而且多数都留着漂亮的长指甲。不会像面前这个妇女一样,手指短粗,皮肤粗糙,指腹处甚至有茧子。 唐师师装没看到,问:“这位太太是……” 唐师师进门后,卢雨霏站起来迎接,徐太太依然坐在罗汉床上。现在被唐师师问起,她才起身做了个样子,说:“我是徐氏,亡夫徐经,已经走了许多年了。” 其实唐师师知道她的身份,但此刻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徐太太。失敬,太太快坐。” 唐师师让了一句,徐太太就当真坐下了。唐师师依然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在叹气。 如果一切按照剧情发展,那么等后期进宫后,赵子询会将徐太太接进宫里,当太后奉养。一众后妃要讨好的婆婆是这么一位人物,无论对唐师师、周舜华,还是卢雨霏、任钰君,恐怕都不是一件好事。 看得出来卢雨霏也不想面对这位主,要不然不至于唐师师一来,就立刻救命般把唐师师拉进来。卢雨霏强撑着表情坐到徐太太对面,唐师师则由丫鬟搬了绣墩,虚虚坐在脚踏前。 一时众人都尴尬极了,屋里没人说话。徐太太也局促不安,她用力揪着帕子,说:“许久不见世子,没想到,世子都娶媳妇了。世子妃太瘦了,屁股小,以后恐怕不好生养。” 唐师师原本正在喝茶,听到这话险些呛出来。卢雨霏的脸黑了,她顾忌到面前是赵子询的生母,勉强没有翻脸,但是说话的语气也明显冷下来:“我出自书香世家,父母从小教我读书明理,仁义礼信,以盼着我去夫家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妻又不是妾,肩负的是家族兴衰,子嗣绵延,怎么能以好不好生养当标准?” 卢雨霏话语里的不悦非常明显,徐太太的表情僵硬下来,唐师师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赶紧说:“世子妃说的对,徐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用词不及世子妃文雅而已。” 徐太太抓到台阶,立刻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个媳妇别管有没有才学,最重要的是会生养。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才女转世,娶回家也没用。” 卢雨霏表情依然不好,可是提到生孩子,她再多道理也说不出来。唐师师不紧不慢地掀着茶盖,说:“世子妃才刚刚成婚,子嗣的事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世子妃已为世子纳了两个妾,论大度,论贤惠,无人能超出世子妃了。” 徐太太听到卢雨霏主动给赵子询纳妾,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徐太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问:“世子他……还好吗?” 唐师师见没人接话,主动说道:“世子外有忠臣名师教导,内有贤妻美妾照料,当然过得极好。” 徐太太长长应了一声,表情怅然,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徐太太突然伤感起来,眼泪说落就落:“他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么高的一个男孩,天天上树爬墙,闹腾的不行。一眨眼,他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当娘的什么都没见着,明明想的心肝疼,可是怕对他不好,连靠近王府都不敢。这些年,我就远远站在外面,一整日盯着大门,就盼着他出入王府时,能让我远远看一眼。世子妃还没有生儿子,等你生了就懂了,将儿子抱走,那简直就是在心口剜了块肉……” 徐太太毫无预兆就哭诉起来,而且话中有些语句非常不妥。什么叫为了世子好,就不能出现在世子面前?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说出来就不行了。 卢雨霏显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婆婆非常丢人,连脸色都变了。唐师师还想着日后在徐太太手下讨好,不得不顺着捧着:“太太不要哭了,您这些年的辛苦,王爷和世子都是知道的。王爷对世子视若亲子,尽心尽责,这一点徐太太尽可放心。今日是初一,要多笑才吉利,徐太太快擦擦眼泪。” 民间有说法,初一象征着一年的运气,若是第一天就哭,那么接下来一年都会哭丧着脸。徐太太听到果然收住了,自己拿帕子擦脸。 屋里众人都松了口气,一齐向唐师师投来感谢的目光。徐太太一面擦泪,一边说:“我知道他过得好,要不然,我也撑不了这么些年。一家人都盼着他好,我一个寡妇不方便,多亏我娘家弟弟打探了消息传给我,我这才知道世子的动向。这么多年了,徐家已经没人提起世子,唯有我娘家人一直惦念着,但是前两天,我弟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犯了疏忽,中了别人圈套,如今被赌场押住了。我和弟妹几乎哭瞎了眼睛,我想起世子小时候最爱和他舅舅亲近,这才跑来王府,想要请世子想想办法,将他舅舅救出来。” 唐师师听到这些甚至松了口气,终于说出来意了。唐师师可完全不信“中别人圈套”这种说法,唐家自己就有赌场,赌场上的是是非非,唐师师还不懂吗? 唐师师不经意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赌坊也要遵守朝廷的法令,太太可知道,令弟为何会被赌坊扣押?” 徐太太抿了抿唇,说:“欠了点赌债。但是不多,我自己的弟弟我最了解,他只是有点小赌瘾,绝不会犯大事。赌场说的那些数,肯定是别人设计骗他的。” 唐师师哦了一声,心中了然。原来是赌博欠了钱,赌瘾可没有大小之分,会赌小的,最后就一定会演变大赌。 卢雨霏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她是卢家的女儿,往常来往的亲戚不是同阶层的官家内眷,就是清贵的读书人家,哪见过会赌的?卢雨霏耐心告罄,冷冷道:“徐太太的话我记住了,等晚上世子回来,我会和世子提的。” 说完,卢雨霏就端起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之后徐太太试着和卢雨霏说话,卢雨霏都爱答不理。 徐太太讨了个好大没趣,她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告辞了。 卢雨霏明显松了口气,一副巴不得她快走的样子。卢雨霏看出来徐太太脸色不好,但是毫不关心。徐太太又不是她的婆婆,卢雨霏嫁给的是靖王府,徐家算她什么人? 唐师师眼力劲儿极快,见状立刻跟着告辞。等走出宜年院大门后,徐太太拉着唐师师,试图和唐师师寻认同:“唐姑娘,你说,世子妃是不是嫌我给她丢人了?可怜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儿子拉扯大,到头来儿子归了别人家,连媳妇都看不上我......” 唐师师听着不对劲,赶紧截话道:“世子妃口直心快,太太可能误会了。太太,我想起来王爷交代我办一件事,我得赶快回去复命,就不能送太太出府了。太太慢走,我先行一步。” 唐师师说完,赶紧带着丫鬟离开。唐师师生怕被缠上,跑的很急,自然没看到在她离开后,周舜华从另一条路上走来了。 唐师师等走远后,低声问杜鹃:“徐家到底怎么回事?徐太太以前也来过吗?” 元宵 元宵 杜鹃亦步亦趋跟在唐师师身后, 闻言仔细想了想,说道:“奴婢也知之甚少, 不过, 往年只听说徐家来送节礼,徐太太亲自登门却是头一回。” 唐师师提着裙子,走上台阶, 端着一身大红行走在冬日的暖阳中。杜鹃的话和唐师师所料不远, 徐太太若是年年上门,靖王岂有这么好的脾气? 今年徐太太按捺不住, 一来是听说赵子询娶妻, 想来见见世子妃;二来, 恐怕是为了那位犯事的弟弟。 唐师师问:“杜鹃, 你是什么时候入府的?王爷和徐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回姑娘的话, 奴婢是永熙三年被买入王府的。”杜鹃微叹了口气, 道,“那时候奴婢还小,不大记事, 只记得那年收成很不好, 好多人家都活不下去, 只能卖儿卖女, 我就是这样进了靖王府。那时我刚伺候人, 懵懵懂懂的,还没学会王府的规矩, 就听说鞑靼人攻进来了。边关接连失守, 西平府里许多人家都往南逃, 唯独王爷没走,还带着人朝北去了。我们在王府里心惊胆战地等着, 从秋天等到冬天,终于听说鞑靼人退兵了,可是王爷也受了重伤,回来后静养了好几个月,徐经就在这次战事中,为保护王爷死了。“ 永熙三年,唐师师慢慢琢磨这个年份,那一年唐师师八岁,还在为了所谓的父爱和唐燕燕争风吃醋,为了一朵珠花唐燕燕有而她没有哭闹。唐师师甚至都不知道,西北发生过战事。 前线出生入死,而后方的人,都不知道为何打仗。唐师师有些怔松,在她为了珠花哭哭啼啼的时候,殊不知,赵承钧正在前线血战。她能安享唐家大小姐的富贵,能尽情挑剔衣服首饰不够漂亮,全是因为有人撑住了西北战线。 唐师师早就知道赵承钧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手握天下半数兵马,地位举足轻重,连嚣张跋扈的姚太后都怕他。但这是唐师师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名衔意味着什么。 杜鹃见唐师师两只眼睛怔怔的,试探地问:“姑娘,您在想什么?” 唐师师眨了下眼睛,双眼恢复灵气,慢慢道:“其实在我七八岁那会,我特别讨厌这个世界。我觉得世上没有人对我好,唯一对我好的母亲怯弱又窝囊,我被唐燕燕推进水池里,她连为我讨回公道都不能。但是现在我突然发现,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是有人保护我的。” 杜鹃没听懂,皱着脸问:“姑娘,你在说什么?什么保护不保护?” 唐师师嫌弃地瞥了杜鹃一眼,道:“没事,就当我没说。对了,当年王爷收养世子后,是如何安置徐家的?” 杜鹃摇头,如实说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知道有一天王府里突然来了个男孩,彤秀姑姑说这是恩人的孩子,要我们敬重着些。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刘公公让王府上下改口,称那个男孩为世子,还严禁府中人提世子的来历。至于徐家怎么样了……府里不让打听,奴婢也不好说。” 杜鹃毕竟只是个丫鬟,不可能了解太多内幕。不过仅凭这些,唐师师大概能填补出当年的情况。 赵承钧收养了赵子询,自然少不了徐家的好处。徐家除了徐经还有其他男丁,升官加爵不至于,但是给徐家安置几个实权职位还是绰绰有余。徐太太的情况特殊些,她是内宅女眷,不能自己抛头露面,如今丈夫死了,就指着儿子养老。赵承钧带走了人家儿子,想来会给徐太太留一大笔银子,足够徐太太体面地度过后半生。 前提是,钱在徐太太手里。 不过看样子,徐太太手里的银子被兄弟骗去不少,如今徐太太胆敢冒着惹靖王不悦的风险登门,可见钱花完了。可怜徐太太被弟弟掏空了养老本,还一心觉得弟弟好,弟弟被赌场扣住,娘家还没怎么样呢,她自己倒千方百计地捞弟弟出来。 唐师师啧了一声,不知道该说徐太太可怜还是愚蠢。奈何徐太太生了个好儿子,无论她再怎么犯蠢,总有儿子替她收场,日后,还能进宫里享太后福。 人生的际遇真是没法说,分明皇位和他们家一分钱关系都没有,而徐太太本人,从相貌、智力到手腕,都毫无可取之处。唐师师不服气地想,这种人都能当太后,凭什么她不可以? “姑娘,小心路上的雪。”杜鹃跟着唐师师走出回廊,从石子路步入月亮门,杜鹃避让着地上的雪堆,问,“姑娘,你为什么对徐太太这么关注?她只是来拜年而已,以后想来交集不多。” 唐师师笑了一声,交集不多?真是天真,靖王府的财富,包括日后整个大燕朝的财富,都是人家徐太太的。更甚者赵承钧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全是给徐家铺路。 自然,这些话唐师师不会说出来,她轻飘飘道:“没什么,不过是偶然见了,心里好奇而已。你回去提点蒹葭院的丫头婆子,以后见了徐太太绕道,态度恭敬些,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做,见了远远避开就行。记住了吗?” 杜鹃赶紧应下:“是。” 唐师师敲打完杜鹃,不再提徐太太的话。这不是现阶段的唐师师能插手的事情,徐太太就算再不好也是赵子询亲娘,人家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唐师师若是敢怠慢徐太太,日后会被赵子询收拾,但她要是敢和徐太太亲近,现在就会被靖王收拾。 所以,还是两不相帮,隔岸观火为好。 唐师师本意是给世子妃拜年,结果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回来。唐师师怕再碰到徐家人,接下来不肯出门,她窝在自己屋里逗狐狸,午饭后,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拜年的黄鼠狼。 纪心娴、冯茜都来了,她们笑呵呵地恭维了唐师师的容貌衣着,随后就拐着弯打探上午的事。徐太太拜访世子妃不是秘密,转眼间府中就传遍了,想来徐太太能进王府的门,靖王心里也有数。 但无论上面人怎么打算,唐师师都不能背这个锅。徐太太的事怎么解决她不管,但是,决不能从唐师师这里流传出去。 唐师师笑着打哈哈,东拼西扯半天,就是不说徐太太的事。纪心娴听了半天,彻底失去耐心,站起身道:“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坐了这么久。接下来还有好几个安要请,我就不陪唐姐姐坐着了,先行告退。” 唐师师同样站起身,不舍地招呼道:“纪妹妹,冯妹妹,你们这就要走了?既然妹妹们有事要忙,我也不耽误你们,两位妹妹路上慢走。” 冯茜表情一怔,其实她没打算跟着纪心娴离开,唐师师这就替她做了决定?然而谁让唐师师嘴快一步,话已至此,冯茜就算不走也不行。冯茜起身,温柔笑道:“唐姐姐止步,外面冷,姐姐仔细风。我们先走了,姐姐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冯茜客套地让了一句,唐师师立刻止住脚步,嘴上哔哔不停,实际行动一点不做:“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两位妹妹路上小心,杜鹃,代我送两位妹妹出去。” 唐师师站在百宝阁前虚伪地让了让,等冯茜和纪心娴一出门,她就重新坐回内室,捞起小狐狸,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终于走了,两个麻烦精。”唐师师低语,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小狐狸的毛,懒洋洋地对丫鬟们说,“你们伺候了一年,都辛苦了。今天初一,难得过节,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丫鬟们面露喜色,又有些迟疑:“姑娘,这不合规矩……” “在我的屋里,就按我的规矩。”唐师师怀里抱着狐狸,说,“都回去吧,有家人的去见见家人,没家人的和小姐妹说说话。我就在正屋,一时半会不会出去。如果有事,我会唤你们的。” 丫鬟们大喜,给唐师师行了礼,就高高兴兴散出去了。唐师师看似逗狐狸,其实耳朵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等确定附近没有人后,她拍了狐狸一下,说:“在门口守着,有人立刻吱声。” 小狐狸被提溜到冷硬的地板,它委屈地挠了挠耳朵,可可怜怜地抱着尾巴卧倒。唐师师趁室内没人,拿出自己珍藏的书,悄悄打开检查进度。 只是半天没看,剧情又有动静。唐师师翻到最新的一章,发现和徐太太有关。 徐太太在卢雨霏那里受了冷遇,她出来后失魂落魄,走路时不慎撞到一个人,正好是周舜华。 周舜华温柔大方,对着徐太太嘘寒问暖,立刻温暖了徐太太的心,并且阴差阳错得知了世子舅舅陈泰被赌场关押的事情。 唐师师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表情马上不好了,她算了算时间,发现周舜华巧遇徐太太的时间,正好是唐师师甩开徐太太后不久。 “……”唐师师确定了,她真的是个恶毒女配。曾经有一段剧情摆在她面前,而她没有珍惜,只要她再善良一点点,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唐师师用力在心中骂了一句。 唐师师深深呼气,吸气,感觉自己冷静了,才能继续看下去。剧情截止在周舜华得知了陈泰的事,周舜华温柔大方地将徐太太送走,并且保证,她会和世子言明此事。 在章节末尾这样写着:“周舜华将徐太太送走后,在原地站了很久。手炉开始变冷了,周舜华紧了紧身上的灰鼠斗篷,转身往回走。她原本打算去宜年院给世子妃请安,现在看来,无需再去了。” 唐师师马上感觉到不对,以她对周舜华的了解,这个人看似高洁如莲、不慕名利,其实骨子里自视甚高。王府这么多女人中,就属周舜华最随和亲切,然而事实上,周舜华反而是门第观念最重的那个人。 卢雨霏明显地表露出对徐太太的不屑,周舜华虽然不表示,但以她的出身和教育,唐师师不信周舜华会看得上徐太太。 周舜华想做什么? 后面的内容是一片空白,唐师师翻书无果,只能去猜前面的目录。这一段她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没想到这次再看,她又发现一个秘密。 周舜华复宠,和徐太太上门是同步的。从目录中可以明显看出,这一次卢雨霏飞快地失宠了,并且此后再没有挽回的机会。卢雨霏和赵子询的隔阂越来越深,以致于卢雨霏连正室的体面都留不住。 唐师师捏着下巴思考,周舜华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赵子询对卢雨霏的态度一落千丈?徐太太上门的时间如此接近,真的只是巧合吗? 唐师师不信,她只信事在人为,一切巧合都是个人性格的必然。唐师师合上书,打算静观其变,现在离元宵还有一段距离,无论周舜华做什么,唐师师都要紧紧盯着。 妻妾大战这么好的机会,唐师师怎么能不在其中捞一笔。 接下来几天唐师师一直密切关注府中动向,然而奇怪的是,四处风平浪静,宜年院更是安安分分,毫无水花。一眨眼,上元节到了,王府中又热闹起来。 卢雨霏大办了除夕宴后,又要大办上元节。上元有观灯盛宴,但是卢雨霏嫌弃去外面和庶民挤不体面,于是让工匠扎了灯送到王府里,由她带领着女眷,自行在府里观灯。 唐师师不出工也不出钱,论理没有她指点的份。但是唐师师真的想感叹,卢雨霏也太能花钱了吧。 这一次宴会下来,得花费多少钱财?除夕是新年,大办也就罢了,上元节明明可以去街上看,卢雨霏却非要自己办花灯。照这样说,三月有上巳节,四月有千秋节,五月有端午节,后面还有七夕、中元、重阳、立冬等种种,再加上府中各位主子的生日,一年到头有数不尽的盛宴要办。唐师师自认唐家已经算铺张浪费了,也没见过这种烧钱法。 靖王府的底蕴自然经得起卢雨霏挥霍,可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道。 然而唐师师只是个小小的侍女,世子妃喜欢热闹,靖王和世子都没说什么,那轮得到唐师师指点?唐师师什么都没说,在十五这天,她换了白绫袄,下搭蓝锻马面裙,袖口和裙阑都绣着金色花纹。为了搭配白色织金的上袄,唐师师特意换了浅金色的耳铛和发簪,整个人行动时金光流动,宛如月照静湖,日落雪山,极素的白上落着金光,清净又华贵。 唐师师进花厅后,卢雨霏见到她,笑着招呼:“唐姑娘来了,我今日忙,来不及招待你,姑娘帮我一二,自去寻座位。等我忙完了,单独设宴请你。” “世子妃说哪里话。”唐师师笑道,“我们都是自家人,哪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自己能行,世子妃快去招待客人吧。” 卢雨霏握着唐师师的手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赶紧去迎接新的客人了。唐师师扫了眼卢雨霏的背影,自己寻了个清净的地方落座。 除夕是家宴,这次上元节,卢雨霏终于能如愿举办场大宴会。她邀请了许多外府的夫人小姐,还请来了世子的同窗。男客在外面,由世子的人招待,卢雨霏只需要照顾好女眷就行。 这次宴会不涉及靖王,仅限于年轻这一辈,倒也放得开。唐师师今日有事要干,没心思陪那几个女人比美,她避开众人,独自找了个位置。 唐师师坐下后,听到隔壁的女眷们羡慕地说:“世子妃真是能干,才进门第二个月,就能操办这么大的宴席。我在西平府这么多年,外面那些花灯,我连见都没见过呢。” “人家是靖王府的世子妃,只需吩咐一声,什么能人巧匠寻不来?”另一个夫人摇着扇子,缓声道,“世子妃命好,和我们不一样。” 最先说话的夫人叹气道:“我看未来的靖王妃才是真命好。儿子出色,儿媳能干,婆婆远在金陵,她嫁进来只管享清福就是了,什么都不必操心。不知道日后谁家的女儿有这等福气。” 这句话说完后,隔壁桌陷入短暂的静寂,夫人们摇着扇子,默默看向门口,并不言语。 奚夫人带着女儿到了,此刻正在门口和卢雨霏寒暄。卢雨霏亲昵地拉着奚云初的手,两人说了许多话,卢雨霏才让贴身丫鬟请奚云初入席。 隔壁桌的女眷兴许顾忌这是靖王府,没敢多说王妃的事,转而又聊起卢雨霏。她们话里话外都在羡慕卢雨霏命好,才刚嫁人就能拿到夫家的管家大权,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就有好几波人来找卢雨霏讨主意。卢雨霏去花厅门口迎接客人,禀事的婆子就跟到门口,卢雨霏去后面安排中馈,没说两句话,又有新的客人来了。 卢雨霏走到东又走到西,忙得团团转,连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隔壁那几个夫人有的羡慕卢雨霏体面,有的心疼卢雨霏劳累,唐师师低头喝了口茶,心道自找麻烦。 卢雨霏看起来忙,其实这种忙毫无用处,不停地做重复的事情,能有什么效用?姚太后主管宫廷,还代皇帝看折子,不比卢雨霏一个小小世子妃更忙?可是人家姚太后就活的很滋润,享受生活和手握大权,一个都不落下。 卢雨霏纯属忙给自己看,她要是真安排好了,不会是现在这样。 奚夫人算是来的最晚的,等奚家落座后,客人就来齐了。卢雨霏满面红光,举杯道:“我年纪轻,第一次操持这么大的宴会。在座有不少人是我的长辈、亲友,我知道许多人都比我强,这次我腆颜当牵头人,实在是大胆极了。谢各位给我颜面,如果宴会上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包涵。” 席间一众“世子妃客气”等话,卢雨霏仰头,连着饮了三杯酒。座下立刻掌声如雷,众人笑道:“世子妃豪爽,世子妃好酒量。” 唐师师默默喝完杯中的茶,旁边的夫人忙着鼓掌,眼睛看到唐师师,问:“姑娘怎么只喝茶,不喝酒?” 唐师师微笑:“我酒量不好,就不在世子妃面前出丑了。” 夫人了然,笑道:“我明白,世子妃是女中豪杰,女子难有世子妃那样的酒量。你既然不会喝酒,那就算了吧。” 唐师师点头,心安理得地当咸鱼。卢雨霏连饮三杯后,整个场子都热起来。卢雨霏脸红彤彤的,她乘着酒意又说了几句,就走下席面,一桌接一桌招待,像只花蝴蝶一样,不肯冷落了任何一桌。 卢雨霏很快走到唐师师这一带,她看到唐师师坐在这里,十分意外:“唐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是我疏忽,竟然让唐姑娘受此委屈,姑娘快随我到上面坐。”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唐师师今日另有所图,才不想坐到上席被众人注目。唐师师笑着说:“与世子妃无关,世子妃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今日不舒服,想找个安静地方坐一会。” 卢雨霏劝了几次,见唐师师不肯走,就主动拿过酒壶,给唐师师倒酒:“我身为东道主,多有怠慢,这一杯我敬唐姑娘,给唐姑娘赔罪。” 唐师师眼睛瞥了一眼,发现杯里是果酒。果酒没什么意思,唐师师推辞:“还是算了吧,世子妃已经喝了不少,这杯酒便不必了。” “我没醉。”卢雨霏一口咬定道,“我酒量很好,唐姑娘要是不能喝酒,那就你随意,我全干了。” 唐师师看着卢雨霏,颇为无语。每一个喝醉的人都觉得自己没醉,唐师师本是好意,结果卢雨霏还反过来激将唐师师。 行吧,唐师师接过果酒,说:“世子妃敬酒,我等没有不接的道理。但是我酒量不好,只能喝一半,世子妃若是喝不动了,不必勉强。” 卢雨霏满面绯红,大包大揽道:“那是当然。唐姑娘小心。” “不胜酒力”的唐师师倚在桌子上,看着卢雨霏灌了大半杯,身体明显晃荡起来。唐师师慢悠悠地转着酒杯,说:“世子妃要是喝不下去,就算了吧。” “我可以。”卢雨霏硬是全喝完,唐师师特意抬头瞥了眼卢雨霏的酒杯,见里面全空了,才笑道:“世子妃果然好酒量,小女钦佩。” “不敢当。”卢雨霏说着险些摔倒,被丫鬟眼疾手快地扶起来。卢雨霏靠在丫鬟身上,说:“我得去看看其他桌的客人了,唐姑娘,失陪。” 唐师师笑着点头,目送她走远。等人走后,唐师师瞅了眼还剩一半的酒杯,毫不留恋地放下。 旁边的人了然,凑过来说:“这个酒后劲大吧!我就说了,你喝不了的话不要勉强。你要是头晕,不妨去外面醒醒神。” 唐师师含笑点头:“多谢,我先走了,若是有人问起,劳烦替我挡一两句。” 对方一口应下:“这是自然。” 唐师师拿了手炉,名正言顺地离开花厅。她走出花厅后,左绕右绕,见没人跟着她,悄悄往宴请男客的地方走去。 唐师师有些犹豫,自从那天遇到徐太太后,接下来剧情一直没有更新。然而题目中又明确表明,上元这天会发生大事。到底是什么大事? 唐师师站在树丛下苦想,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披风,附近没有点灯,她站在树下宛如融入黑暗,很不起眼。唐师师正苦恼地揪叶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唐师师赶紧探出头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匆匆走过,对方步履踉跄,行动有失章法,看起来很不对劲。 唐师师皱眉,这不是赵子询吗?他怎么了? 唐师师左右看看,提起裙摆,悄悄跟上。赵子询走进一个院子后就消失了,唐师师走到最中间的一扇门,她附耳听了听,直觉告诉她,赵子询就在里面。 唐师师手掌覆到门扉上,推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犹豫了。 她实在吃够了猜错剧情的苦,现在,显然这又是一道选择题。 她该选什么? 迷药 迷药 唐师师手按在门扉上, 久久无法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按道理,遇到这种情况是不需要犹豫的, 世子情况可疑, 在场唯有她一个目击者,她此时不上还等什么时候上?但是,唐师师实在踩过太多坑了, 导致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唐师师收回手, 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扪心自问:“排除一切考量, 按照我的本心, 我想做什么?” 唐师师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按她的想法当然该进去。那么这个难题就解决了, 以前她遵循自己的本心, 屡试屡错, 比如驿站刺客、湖水洗澡,每次她都精准选中错误的那个。按照这个规律,她这次就该选择和内心想法相反的方向, 这样一来, 她就是对的。 她原本想进去, 反选后, 她就该不进去。 唐师师默默赞了自己一句, 她竟然如此聪慧!唐师师立刻提着裙子往外跑,跑到一半她觉得不对, 如果今夜发生点什么, 她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来过? 唐师师沉吟, 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为了防止万一, 她给自己找个证人不就得了?周舜华一瞬间就被唐师师排除在外,她唐师师就算把剧本扔到土里,碾成粉末,让剧情中途崩溃谁都当不上皇太后,也绝不会给周舜华送好处! 至于卢雨霏也不妥,唐师师敢保证,如果她带着卢雨霏过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黑锅一定是唐师师的,功劳一定是卢雨霏的。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毛病,纪心娴太无脑,冯茜太阴险,杜鹃是她自己的丫鬟,不足以给她作证,唐师师数来数去,发觉偌大的王府,竟没有一个是她信得过的。 唐师师震惊,她做人竟然如此失败?然而现在已经没工夫伤感了,唐师师望着那道黑洞洞的门,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她去找赵承钧。 有赵承钧在,无论事情是好是坏,唐师师都能自证清白,得以脱身。 唐师师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拖泥带水,她立刻换了个方向,快步朝书房跑去。唐师师对书房的路非常熟,她敢确定,现在赵承钧一定还在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安安静静,只能听到灯花噼剥的声音。赵承钧翻过一页书,剑眉一动,慢慢抬起眼睛。 随着他的动作,屋外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唐师师一路喘着粗气跑来,她推开门,头发松散,衣服混乱,口中还在激烈喘着气。 唐师师顾不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她赶紧走进屋内,艰难道:“王爷……” 赵承钧放下书,慢慢走出隔间。他目光扫过唐师师,终于觉得无聊的假期里生出些乐子。 赵承钧不慌不忙坐到座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你来做什么?” 唐师师用力呼吸,好容易把气喘匀了,急吼吼走到赵承钧身边,噼里啪啦说道:“王爷,大事不好了。我在宴席上喝多了,出来醒酒,正巧看到一个黑影跌跌撞撞走过。看背影,似乎是世子。” 赵承钧手里握着茶杯,忽然问:“你出来醒酒?” 以唐师师的酒量,她一个人把全体女眷喝趴下都不是问题,她会需要出来醒酒? 唐师师一噎,含糊道:“嗯……随便出来透透风。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看到了世子。” “嗯。”赵承钧呷了口茶,不甚在意地问,“怎么了?” “世子走路晃晃悠悠的,而且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他进到一个院子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王爷,我怀疑世子受了伤。” 赵承钧险些把水呛出来,深夜离开宴席,身边没有侍从,独自进入一个院落。 唐师师竟然觉得这是受伤……赵承钧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赵承钧放下茶盏,特别好奇地问:“照你这样说,你想做什么?” “嗯……”唐师师支吾了片刻,悄悄摸摸说,“王爷,此事可能另有隐情。您应该亲自去看一看。” 赵承钧想都不想,起身道:“没兴趣。” 唐师师着急,本能地抓住赵承钧手臂。赵承钧也没料到竟然有人敢抓他,他停下,低头,静静看着唐师师。 唐师师手指顿时如烧着了一般,她指尖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最后一狠心,说道:“王爷,世子那里真的有很紧急的事情,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赵承钧看了她良久,轻轻点头:“好。本王最恨别人浪费我的时间,你最好祈祷,赵子询那里真的有大事。”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开始心虚。但是随后她就乐观地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靖王骗过去再说。就算最后实在没事,赵承钧也总不能杀了她吧。 赵承钧披了衣服出门,唐师师心急,一路小跑着带赵承钧往回走。 “王爷您快点,世子就在前面……” 赵承钧不紧不慢缀在后面,唐师师嫌他走得慢,从走廊折返回来,拽着赵承钧的手臂往前走。赵承钧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唐师师,最终没有说话。 今日正月十五,深夜的风颇为寒冷。唐师师手指露在斗篷外,很快就冻得通红。唐师师时不时把手指抬到嘴边呵气,赵承钧看着唐师师的动作,突然问:“你的手炉呢?” “您问世子啊?世子就在不远处,我们马上就到了……”唐师师满心以为赵承钧着急赵子询,她说完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王爷您问什么?” 赵承钧说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但是唐师师她脑子不记事,赵承钧只能忍着脾气,再说一遍:“你的手炉呢?” “手炉?”唐师师呆呆地伸出两只手看,愣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对呀,我的手炉呢?” 赵承钧深吸口气,放弃指望唐师师。赵承钧慢慢回想,她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东西,想来,是落在书房了。 而唐师师还在四处翻自己的披风:“我的手炉呢,我记得刚刚还在……” “别找了。”赵承钧声音清冷,说,“多半在书房,等你明日抄书的时候再找吧。” 唐师师听到后诡异地停了瞬息,委婉问:“明日?” “你大晚上出来醒酒,可见日子无聊的紧。既然如此,正好早点回来抄书。” 唐师师几次张口,想要告诉赵承钧她一点都不无聊。但是唐师师不敢说,最后只能瓮声瓮气道:“是,遵命。” 唐师师一想到明日她又要大清早去点卯,顿时悲从中来,连话都不想说了。两人一路安静,赵承钧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呵手,终于忍无可忍:“把手伸出来。” 唐师师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承钧直接把她的两只手捉过来,握在自己掌心。唐师师吓了一跳,本能要抽手:“王爷……” “别动。”赵承钧声音中没有情绪,道,“你的手要是冻坏了,明日如何抄书?王府不养闲人,不要耽误公务。” 唐师师怔了好半晌,才闷闷“哦”了一声。 赵承钧的掌心格外温暖干燥,他的指腹处有薄茧,给人一种十分有力的感觉。唐师师手指凉的像冰,此刻被赵承钧握在掌中,暖意源源不断从他的手心传到唐师师指尖,她仿佛连身体也热起来了。 唐师师后半截路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手指不敢动弹分毫,生怕触碰到赵承钧的皮肤,赵承钧也没有握紧她的手指,只是虚虚拢着。然而两个人还在走路,路上难免摇晃,唐师师的手指不停地擦上赵承钧掌心。 要不是唐师师走路都快自己绊自己了,赵承钧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 后半截路他们仿佛走了很长,又仿佛一眨眼就到了。看到熟悉的院门后,唐师师大松了口气,借着引路的动作抽出自己的手,快步跑到前面:“王爷,就在这里。” 唐师师停在门前,下意识要推门,猛地被赵承钧呵住:“别动。” 唐师师胳膊僵住,赵承钧走到唐师师身边,示意她往后靠,自己伸手推开门。 门后,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唐师师好奇地凑上前,想要看看赵子询怎么样了,结果她才刚走了两步,就见赵承钧沉着脸转身,立刻捂住她的眼睛。 “……”唐师师迷惑,伸手去拉赵承钧的胳膊,“王爷,怎么了?你捂我眼睛做什么?” “你干的好事。”赵承钧声音响在她耳边,声线低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出来和你算账。” 唐师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被人推着往前走。她踉跄了一下,然而眼前被赵承钧挡住,身后又是赵承钧的身体,唐师师没办法,只能顺着赵承钧的力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回廊前有一个台阶,唐师师不知道,一脚踩空,全身都朝下跌去。赵承钧左手还握在她的眼睛上,见状只能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形稳住。 “王爷,世子……”刘吉急匆匆跑过来,一进门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险些滑到。 变故只在一瞬间,这时候唐师师已经站稳了,赵承钧将她放在台阶上,立即松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然而该看到的已经看到,刘吉及身后的一众下人,全部惊得合不拢嘴巴。赵承钧觉得刚才的画面容易误会,他特意借着对唐师师说话的机会,给众人澄清道:“走路时好好看路,不要走神。” “我没有走神。”唐师师委屈极了,道,“是你捂着我的眼睛,我看不到路。” 刘吉等人的表情更奇怪了。赵承钧也有些尴尬,然而当着这么多人只会越描越黑,赵承钧略过这件事,说:“下不为例。赵子询在里面,你们把这个院子封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后面这句是对刘吉说的,刘吉回过神,躬身应道:“是。” 刘吉不敢再看,低着头快步走开,其他人也一哄而散,清场的清场,扫路的扫路,伺候人的赶紧进去伺候。唐师师看着小厮端着水和衣服进进出出,其中还有女子的衣物,忽然反应过来。 莫非……难道……是那种事? 唐师师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赵子询走路踉踉跄跄,独自到僻静处歇息,恐怕不是喝醉了酒就是中了什么药。这种时候若出现一个女子,会发生什么事? 难怪赵承钧刚才一进门,就立刻转身出来。 唐师师简直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心仪之人神志不清,独自倒在黑暗的屋里,这种事情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立刻趁虚而入,结果唐师师非但没把握住机会,竟然还带来了靖王。 唐师师低头,用力敲自己的脑袋,她脑子里有水吗,这么明显的事情,她为什么会选错?赵承钧垂眸瞥了一眼,轻笑道:“终于反应过来了?” “王爷……我……”唐师师整个人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王爷你听我说,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之前真的以为世子有危险。” 赵承钧笑了一下,道:“不用和我解释,有这点力气,还是想想该怎么跟赵子询澄清吧。” 赵承钧说完,就大步走了。唐师师一个人立在屋檐下,夜风呼啸,远远传来宴会的喧闹声。唐师师看看赵承钧的背影,再看看后面兵荒马乱的屋子,觉得无比尴尬。 如果她和赵子询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其实她是为了他好,赵子询会信吗? 唐师师捂住脸,觉得这简直是灾难。 一个女子从唐师师身边经过,她全身都被厚重的皮毛围着,头发披散,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人擦肩而过,唐师师回头,正好望入对方的眼睛中。 是周舜华。 唐师师定定盯着周舜华,周舜华毫无羞色,甚至对着唐师师笑了笑。 唐师师低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周舜华同样直视着唐师师的眼睛,反问道:“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 “我不知道唐姑娘在说什么。”周舜华盖住脸,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道,“唐姑娘,舜华身体不适,不能陪你说话了。舜华先行告退,唐姑娘恕罪。” 周舜华说完,都不等唐师师反应,就缓步走远。唐师师独自立在台阶上,夜风卷过她斗篷上的绒毛,越发显得她一张脸素白如玉,只有巴掌大小。 唐师师终于明白周舜华复宠的计划是什么了,周舜华不知道如何给赵子询的酒里加了料,借着这个“意外”让赵子询重新迷上她的身体,然后,踩着另一股东风上位。 原来,徐太太的用途是这样的。 唐师师敢保证,卢雨霏没有告知赵子询徐家的事,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被有心人打搅,没找到机会。但无论如何,事实就是徐太太留下了话,卢雨霏却没有转达。周舜华借着和赵子询云雨的机会捅开徐太太一事,两人本就浓情蜜意,有了生母的事当点火索,周舜华再稍微煽些枕边风,赵子询必然对卢雨霏恼怒至极。 赵子询和生母局面尴尬是他们的事,但如果卢雨霏敢看不起徐太太,那赵子询立刻就能将卢雨霏打入冷宫。周舜华这一步实在是高招,一石三鸟,给陈泰施了恩,讨好了赵子询,还狠狠栽了卢雨霏一把。 卢雨霏现在,恐怕还在高高兴兴地准备看花灯吧。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的意外就是唐师师出现了,还带来了靖王。赵子询和周舜华旧情复燃本是好事,结果被靖王撞了个正着,唐师师现在唯有祈祷赵子询心胸宽广,海乃百川,能大度地原谅搅扰了他闺房兴致并且还报告给他父亲的唐师师。 阿弥陀佛。 失宠 失宠 唐师师终于明白了周舜华的计划, 然而已经太晚了,如今靖王和周舜华相继离开, 唐师师一个人站在屋檐下, 突兀的出奇。 赵子询的贴身小厮见了唐师师就低头,各个绕着她走。唐师师想要解释,但是实在不知道她要怎么说, 才能显得不那么像诡辩。唐师师尝试片刻, 最终决定闭嘴为妙。 唐师师拢紧披风,趁人不注意, 悄悄离开了。 唐师师心情不爽, 连宴会厅都不想回去。反正宴会上也没人真正关心她, 唐师师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回自己的蒹葭院了。 唐师师独自走在严冬的院子里, 四周漆黑一片。这一段路不知道怎么回事, 灯灭了好几盏,路上格外凄清。树影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唐师师系紧了披风, 想要赶快回去。 但是她走到一半, 突然听到夜枭的叫声。夜枭的声音三长三短, 似乎有种独特的韵味。唐师师脚步渐停, 她听了一会, 看了看身后,慢慢走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唐师师走到树荫下, 轻声咳嗽, 说:“是我。” 树丛后跳出来一个人, 正是吴婆子。吴婆婆朝四周飞快扫了一眼,拉着唐师师躲入暗处。 唐师师忍着手上的不适, 笑道:“吴婆婆,你来找我,有什么吩咐?” 吴婆婆说话风格一如之前,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直接问:“今日是你把靖王带到世子那里的?” 唐师师指尖蜷了蜷,但表情上一点看不出来,镇定道:“是。” “世子身边那个女子,是周舜华吗?” 唐师师心情一沉,看来,吴婆婆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多。她,周舜华,任钰君,全在吴婆婆的掌握下。可笑她们几人还在这里斗来斗去,其实,都不过是姚太后手中的棋子罢了。 唐师师面不改色,说道:“是。” 吴婆婆紧紧盯着唐师师,唐师师心里已经慌成一片,可还坚持着直视吴婆婆眼睛。吴婆婆忽然大笑,用力握了下唐师师的手,说:“你做得好。我先前还对你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冯嬷嬷的眼光果然不会错。” “……”唐师师怔了一下,疑惑反问,“嗯?” “你今日将计就计做的非常好,你察觉世子中药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故意将靖王引到世子屋外,一来离间了靖王和世子感情,二来破坏世子和世子妃联姻。一箭双雕,实在是高招啊。” 唐师师沉默,并且逐渐对自己产生怀疑。真的是这样吗?原来,这才是她的本意? 唐师师觉得很离谱,但是这些聪明人老喜欢先入为主,以己度人。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他们非要往复杂的方向想,先前的冯嬷嬷,现在的吴婆婆,甚至包括靖王,都是如此。 唐师师心虚地接受了吴婆婆的夸赞,说:“婆婆谬赞,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吴婆婆目光赞赏,对唐师师颇有些刮目相待。她说:“我原先还想着你这种貌美的女子最容易被王权富贵蛊惑,没想到你头脑清醒,反倒是出身公府的周舜华被迷了心。周舜华的事我已经查过了,包括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惜了,她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吴婆婆话语中不失遗憾,唐师师觉得事情有点超出她的掌控,她不敢贸然表态,试探地问道:“婆婆你是说……” “她留不得了。”吴婆婆眼睛都不眨,说着极其冷酷无情的话,“身为一个棋子,竟然爱上了靖王世子,还妄图和世子一生一世。一个忘了自己身份的棋子,是没有资格留在棋盘上的。” 唐师师沉默,她知道吴婆婆对周舜华起疑了,这分明是她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等真到了这一步,唐师师只觉得心寒。 说唇亡齿寒大概有些矫情,但唐师师当真感到悲哀。周舜华是公府的嫡女尚且如此,唐师师一个毫无背景的商户女,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岂不是像只蚂蚁一样,说碾死就碾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怜她们十个美人还在相互算计,殊不知,她们都只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而已。 可能是看到唐师师表情不好,吴婆婆转了口气,说:“你放心,太后娘娘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只要你不要像那些女人一样生了二心,娘娘就不会亏待你。周舜华已经废了,女人一旦生出了爱,就彻底没救了。不过世子对她倒是上心,难得能将女人安排到靖王府内部,再留她一段时间未尝不可。等娘娘得到想要的消息后,她就可以消失了。” 唐师师低头,福身道:“小女任凭婆婆差遣。” “起来吧。”吴婆婆亲手把唐师师扶起来,说,“你暂且留在靖王身边,不要轻举妄动。靖王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信任,你如今势头很好,继续保持,千万不要着急,以免坏了大局。我上次给你的药你要随时带在身上,如果被靖王发现,立刻吞药,好歹能清清白白地走。至于另外几个女人……你只需做你的事,不必管她们。她们再如何折腾,也绝不会越过你去。” 唐师师无声地松了口气,吴婆婆和姚太后现在看来还很信任她,这是个好现象。唐师师垂着头,说:“多谢太后娘娘,多谢婆婆。小女时刻铭记婆婆教导,必不让婆婆和太后娘娘失望。” “好孩子。”吴婆婆赞了一声,说,“你快回去吧,不要教靖王的人起疑。” “是。” 唐师师应话,慢慢退出来。她走出树荫后,回头望去,树下哪里还有人影。 唐师师拢紧披风,再没有回头,快步走向蒹葭院。 蒹葭院伫立在风中,安安静静的。门已经合上了,里面光虽然亮着,但是毫无动静,唯有红灯笼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墙壁。唐师师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咚咚咚敲门:“是我,开门。” 唐师师敲了一会,里面才听到动静。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支开一条缝,看到是唐师师,惊讶问:“姑娘?您怎么回来了?” 唐师师跨过门槛,一边呵着手一边往正房走:“我在宴席上喝了几杯酒,就先回来了。其他人呢?” “世子妃在花园里摆了花灯,她们去外面看灯了。”小丫鬟紧张地跟在唐师师身后,连忙说,“奴等以为等筵席散后姑娘才会回来,这才疏狂了。姑娘恕罪,奴婢这就去叫她们回来。” “不用了。”唐师师进入屋子,自己解开披风,小丫鬟见状连忙上来接衣服。屋内一直烧着炭火,唐师师回到温暖的室内,握上热茶,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恢复知觉。 茶水的雾气氤氲在眼前,在唐师师眼睫挂上细细的白雾。唐师师目光似乎是放空的,轻声道:“不用去叫了,反正过一会,她们自己就会回来。” 小丫鬟忙着给唐师师端茶送水,她将新烧好的手炉递到唐师师手边,疑惑问:“姑娘怎么知道?” 唐师师笑了笑,接过铜手炉,道:“随便猜的喽。” 小丫鬟垂手立在一侧,她是院里负责擦地的小丫鬟,平时根本轮不到她近身伺候。她第一次离唐师师这么近,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姑娘,您还要喝热茶吗?玉兰姐姐等人不在,奴婢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 “没事。”唐师师对周舜华、纪心娴难缠至极,但在这种地方却很随和。她说:“一年才过一次元宵,今年又难得在王府里摆灯,她们想去看灯很正常。我只是觉得前面太吵,回来歇一会,你不必紧张。” 小丫鬟觑着唐师师脸色,奉承道:“今日世子妃请了许多人来参宴,姑娘是王爷跟前的大红人,自然有很多人想和姑娘说话,难怪姑娘觉得累。” “是啊,人特别多。”唐师师慢慢呷了口茶,心道可惜了,这将是卢雨霏最后的风光。 唐师师慢慢算着时间,现在,想来世子那边的变故已经传到卢雨霏耳朵里了吧。很快,卢雨霏就没心思游园看灯了。 唐师师所料不差,没过多久,看灯的丫鬟们一个接一个回来了。她们进门后发现唐师师已经在了,慌忙请罪。 “姑娘饶命,奴婢贪玩,竟然不知道姑娘回来了……” 唐师师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怀里抱着小狐狸,对着一地丫鬟声音懒散:“大好的日子,没必要搞得一惊一乍。都起来吧,下不为例。” “谢姑娘。” 丫鬟们接连爬起来,不敢多话,悄悄散去做事。杜鹃端来一壶热茶,小心翼翼地换水,完全不敢说话。 主子回来,屋里却没人,这是极大的疏漏。其实唐师师还真没这么在意,她在唐家经历过的疏忽多了去了,这种程度在唐师师看来不痛不痒。何况丫鬟们也不是存心怠慢,她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在上元节看看灯而已,算不上什么错处。 唐师师慢慢揪着小狐狸的毛,问:“我回来的早,没看到世子妃的灯会。花园里都扎了些什么灯?” 杜鹃看着唐师师的脸色,小心说:“有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白象灯,最妙的是水晶玻璃风灯,转起来像是银光雪浪一样……” 唐师师轻轻叹了一声,道:“世子妃真是大手笔,佩服。” 杜鹃以为唐师师在遗憾没看成灯,连忙安慰唐师师道:“姑娘您别急,世子妃说了,花灯会连放三日,明夜还会继续。等明天,奴婢陪姑娘去看。” 唐师师摇摇头,她并不是没见过花灯,临清紧邻运河,商贾富众,灯会并不比京师差。唐家的元宵节也非常热闹,观灯过后,普通百姓家就该结束了,而唐家的节目才刚刚开始。唐明喆会大摆戏台,吹拉弹唱,打牌玩乐,一直闹到天明才散去。 这些烧钱的盛会总是相似的,说白了,独特的并不是那些热闹,而是陪在身边的人。 唐师师就从来不喜欢这些热闹,甚至可以说,她非常讨厌。唐明喆和唐燕燕母女一掷千金,宾客满堂,而她和母亲只能待在僻静的院子里,忍着吵闹等待天明。 唐家也好,靖王府也罢,那些唱着笑着的人,都和唐师师无关。唐家是苏氏和唐燕燕的秀场,现在,台上的人不过换成了卢雨霏而已,并无差别。 当然,最重要的是,明天不会摆灯了。 杜鹃还沉浸在欢乐中,感慨道:“奴婢自进入王府后,还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宴会呢。世子妃面子真大!” 唐师师轻轻笑了,并不是世子妃面子大,是靖王面子大。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冲着赵子询和卢雨霏的面子吗? 天真。 杜鹃意犹未尽,她说着遗憾地叹了一声,道:“可惜今日散得早,世子妃不知道怎么了,才走了一半就让人将客人送走了,灯也没看完。等明日,姑娘您一定要去看看。” “好啊。”唐师师随口应道,“我等着。” 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即便唐师师百般不情愿,还是要悲催地早起,去书房点卯。 她一上午消极怠工,极力磨蹭。等午膳后,唐师师回到抱厦,发现砚台没墨了。 这简直是大喜事,唐师师立刻和刘吉报备,亲自去库房取墨。刘吉说让小厮替她去,被唐师师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开玩笑,这一来一回能消磨多少时间,怎么能让别人代劳? 唐师师穿好外衣,慢悠悠往库房走去。今日阳光明媚,库房外两个婆子一人一个杌子,坐在屋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话。 唐师师到时,两人正说得起劲,唐师师有心打探消息,故意放轻脚步,停在门外,没有进去。 这两人四十上下,体态丰腴,一看就知道过得富足。看守库房是份体面活,活少、清闲又矜贵,有的是人巴结,故而能留在这里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两个婆子就是这样,她们底气足,说话也放肆些,连主子的闲话也敢议论。一个又高又壮的婆子说道:“昨天宴席可真是气派,嚯,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见过这等盛事。不过气派归气派,花费却太多了,听说昨夜回去后,世子和世子妃吵了一架,随后世子大怒而去,看方向,是往妾室屋去了。” “是吗?世子往哪位主儿屋里去了?” “还能是谁。”高壮婆子努了努嘴,冲着一个方向道,“还不是那位周美人。” “呦,这位主可了不得。”另一个婆子压低声音,道,“我外甥女在宜年院里当差,听说这位周美人失宠了好几个月,昨天夜里突然衣冠不整地回来,紧接着世子和世子妃就吵架了。今日去给世子妃请安的时候,世子妃见了她都没有好脸。” “毕竟是宫里来的人,谁知道身上带了些什么。听说皇宫有专门的嬷嬷,就教宫女学那种床上伺候男人的活……” 另一个婆子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厌恶道:“说这些不干不净的做什么,没得腌臜了耳朵。我看这些宫里来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专门来狐媚男人的。原本王府里好好的,结果她们一来,又是风又是浪,王爷还好,世子就像被魇住了一样。你是不知道,今日一上午,宜年院里叫来了很多人,又是审又是打的,热闹的不得了。” 高壮婆子惊讶问:“怎么了?” “不知道,审问的人口风紧,什么都不肯和外面说。不过依我看,兴许是昨天宴会人多眼杂,丢了东西吧。” “王府什么东西没有,怎么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谁知道?不过这件事似乎不只如此,昨夜好像王爷的侍卫也出动了……” “王爷!”高壮婆子捂着嘴惊呼,提及靖王,她们谁都不敢再说了。这时候另一个婆子忽然看到外面有衣角,慌忙站起来:“唐姑娘?哎呦,您怎么来了……” 唐师师装作刚来的样子,镇定地从墙后走出来,说:“我来取些东西。对了,刚才好像听到你们说王爷,王爷怎么了?” “没有没有,老奴说闲话,哪敢攀扯王爷?姑娘兴许是听错了。”婆子讪讪的,小心问,“姑娘,可是王爷有吩咐?” “不是王爷的吩咐。”唐师师面不改色,道,“我的墨台用完了,想取方新墨。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两个婆子连忙说,“姑娘稍等,库房之前存了方上好的歙砚,姑娘稍等,老奴这就去找出来。” 她们这里说话的功夫,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卢雨霏的奶嬷嬷一看唐师师在,脚步不知不觉放缓:“呦,这么热闹?” 唐师师笑着对她点头示意:“张嬷嬷。” 张嬷嬷现在看到这些宫廷美人就糟心,她没心思和唐师师寒暄,直接对两个婆子说道:“世子妃屋里的玛瑙葫芦被丫鬟打碎了,听说这套葫芦原本打了四个,世子妃让我来取另外一对。”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那个高壮些的婆子说道:“玛瑙葫芦倒是还在,但是时间久远,找出来恐怕要费不少功夫。张嬷嬷稍等,我先给唐姑娘找东西。” 张嬷嬷皱眉,这群吃里扒外的刁奴,世子妃要的东西,她们也敢推脱?张嬷嬷不悦,道:“世子妃屋里的葫芦是用来招子嗣的,这关系到王府传承,可耽误不得。”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张嬷嬷稍等片刻。”高壮婆子说着,在无人处翻了个白眼。招子嗣,也亏她们敢说。谁知道到底是丫鬟打碎的,但是昨夜吵架的时候打碎的? 另一个婆子进去许久,片刻后走出来,欢欢喜喜把一方包好的砚台递到唐师师手中:“唐姑娘久等了,这是上好的歙砚,永熙四年的贡品呢。姑娘是文雅人,成日和书墨打交道,想必笔也用的快,这是两根紫毫宣笔,唐姑娘一并拿去吧。” 唐师师看到,连忙推辞:“这怎么能成?库房东西出入都是要造册的,我岂可自专?” “不妨事,姑娘尽管拿去用,没人敢多嘴。” 唐师师象征性推辞了两句,就把东西收下了。库房不归她管,这两个婆子敢给,她为什么不敢用? 反正靖王家业大得很,想来不在乎这点毛毛雨。 张嬷嬷在旁边看着,脸都黑了。这两个刁奴欺人太甚!然而唐师师毕竟是靖王跟前的人,世子妃昨夜才和世子闹了生分,无论如何,张嬷嬷都不敢再得罪唐师师。 世子已经被那个狐媚子勾走了,要是再惹了靖王不悦,世子妃该如何在王府里立足? 唐师师收好东西,对张嬷嬷点点头,就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张嬷嬷气得不行,但不敢给唐师师脸色瞧,僵笑着说道:“唐姑娘慢走。” 唐师师终于感受到特权阶级的痛快,她回到书房,见门口站着侍卫。唐师师脚步渐渐慢下来,书房里面有人。 唐师师悄悄走入门厅,她在外抱厦里脱下披风,低声问伺候的人:“谁在里面?” 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悄悄给唐师师做口型:“世子和世子妃。” 唐师师明白了。她眼睛转了一圈,将笔墨交给小太监,说:“劳烦你将笔墨放到我的桌子上,我去给世子妃请安。” 唐师师在书房的地位一向是仅次于靖王的,小太监不敢推辞,乖乖拿着砚台和宣笔走了。这时候门帘撩开,从外面进来一个丫鬟,唐师师对丫鬟挥挥手,接过她手中的端盘,低声道:“我去送茶,你回去吧。” 唐师师慢慢走到赵承钧接见外客的厅堂,悄无声息地混入随侍的队伍里。堂中,赵承钧坐在主位,赵子询和卢雨霏低着头,垂手站在空地上。 赵承钧手边放着茶盏,但他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赵承钧声音不疾不徐,问:“昨夜之事,查得怎么样了?” 主母 主母 唐师师眉尖微动, 她以为昨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 靖王还要彻查。想来今天宜年院折腾了一上午, 也是靖王的命令了。 靖王压下了昨夜的一切动静,除了几个当事人,其他人并不知赵子询中药一事。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传出去会有损赵子询名声, 早在昨夜发现端倪的时候,就被赵承钧以雷霆手段压下。 如今, 知道事情真相的, 不过堂上这几人, 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使而已。 唐师师端着茶水上前, 轻手轻脚将赵承钧的水撤下去, 换了新茶。此刻屋里静的落针可闻, 只能听到她倒水的声音。卢雨霏忍不住悄悄抬眼,他们侍奉在堂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而唐师师却能随意自在地倒茶。 赵子询皱眉, 看了唐师师好几眼, 表情十分克制。赵承钧本来没打算喝水, 但是唐师师换了新茶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顺手将茶盏端起来, 握在手中缓慢摩挲。 赵承钧不紧不慢, 问:“怎么, 不能说?” “儿臣不敢。”赵子询连忙收回视线,他原本顾忌唐师师在场, 觉得这些王府隐秘说给她听不妥。然而赵承钧已有不悦,赵子询不敢再耽误,只能恭敬说道:“父亲有令,儿臣不敢怠慢。昨夜回去后,儿臣拷问了所有经手之人,抽丝剥茧,终于查出来是昨日送酒的丫鬟心生贪念,妄想往上爬,所以偷偷在儿臣的酒里加了催情的药。儿臣一时失察,中了她的暗算。” 唐师师放好茶壶,把替换下来的陈茶交给侍女,自己束着手站在赵承钧身侧。她手里一直在动作,可是耳朵并没有消停,赵子询这话别说赵承钧了,连唐师师都不信。 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么敢给世子下药?就算她真的胆大包天想爬床,那她从哪里找来了催情药,得手之后为什么没有出现? 这个说法乍一听合情合理,可是仔细想想,根本站不住脚。 这就是赵子询查出来的结果,赵承钧手里握着茶盏,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向卢雨霏:“内外有别,男子不该过多插手内宅的事。世子妃,你是当家主母,你是如何查的?” 卢雨霏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头都不敢抬,诺诺道:“就是世子说的那样。世子审问下人的时候妾身也在场旁听,确实是那个丫鬟胆大包天,想要攀龙附凤,暗算世子。” 唐师师暗暗挑眉,夫妻一体,卢雨霏就算和赵子询闹了矛盾,那也终究是枕边人。遇到什么事情,卢雨霏当然会帮着赵子询遮掩,怎么可能向着赵承钧呢? 赵承钧面上淡淡,心中难掩失望。他放下茶盏,说:“既然你们夫妻查明白了,那就这样办吧。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赵子询垂着眼睛,平静说道:“以下犯上,不守妇德,当杖毙。” 杖毙……卢雨霏脸色不太好,人手是她安排的,送酒的丫鬟有问题,卢雨霏也难辞其咎。赵子询的处置如此不留情面,岂不是在告诉王府所有人,卢雨霏办事不力? 唐师师又听到“杖毙”这两个字了,最开始任钰君的衣裙冒犯到靖王的时候,赵子询也毫不犹豫地说杖毙。这个人风流归风流,绝情的时候,也是真绝情。 真不愧是日后纳了三宫六院的皇帝,得宠了是宝,一旦失宠,那就是土。 卢雨霏低头,什么也不说,赵承钧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表现,心里越来越冷。 唐师师无声地看向赵子询,她身为一个外人都知道下药之人不会是送酒丫鬟,赵子询这个当事人会不知道吗?可他还是眼睛都不眨地,要处死一个全然无辜的丫鬟。 在赵承钧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唐师师突然开口,打断了赵承钧的话:“王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个丫鬟犯了错是该死,但是她什么都不懂,上天有好生之德,望王爷再给她一次改错的机会。” 赵子询惊讶地看向唐师师,沉着脸道:“大胆,父亲说话,岂有你插嘴的道理?” 赵承钧抬了下手,赵子询话被堵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承钧,然而赵承钧神色平静,态度却很坚决。赵子询不敢再说,只能将满肚子话咽下。 赵承钧不动声色,问:“那依你看,当如何?” 唐师师哪敢当着赵子询的面得罪周舜华,她垂着眼睛,说:“小女人卑言轻,不敢置喙。但素闻王爷英明神武,公正善断,想来王爷一定能将此事处理好。” 赵承钧笑了,她倒是会盘算,不想自己担责任,就一昧给他戴高帽。赵承钧微笑着,说:“本王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你们有什么想法尽可说出来,本王不会追究的。” 唐师师心道快算了吧,赵承钧还不独断专行?赵承钧真不愧是在宫廷长大的人,踢得一手好皮球。唐师师睁大眼睛,当听不到,赵子询没摸清赵承钧心意,也不敢擅自说话,最后,是卢雨霏无知者无畏,当真开口道:“儿媳也觉得杖毙太严重了,她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依儿媳见,不妨留那个丫鬟一条命在,将她撵出府,也算是给王府积德。” 唐师师幽幽说:“那还不如将她打死了呢。一个被靖王府撵出去的丫鬟,谁还敢用?她只会过得生不如死。” 赵承钧神色看不出喜怒,淡淡瞥了唐师师一眼:“你不是不敢说话么?本王看,你现在的主意倒多得很。” 唐师师立刻笑道:“哪有,小女不过是想替王爷分忧罢了。小女愚钝,愿听王爷高见。” 这个马屁精。赵承钧轻嗤一声,说:“念在初犯,暂饶她一命。将她罚俸半年,发配浣衣房。” 浣衣房做最重最脏的活,被发配浣衣房绝不是件好事。然而和先前杖毙、撵走相比,这个惩罚简直轻的不像话。唐师师一听,立刻叫道:“王爷英明!你们愣着干什么,没听到王爷的话吗,还不快去传话?” 赵子询站在堂下,都没来得及说话,这件事就被唐师师一惊一乍地敲定了。赵子询有些不悦,这是他的私事,父亲明明交给了他查,最后结果却完全不尊重他的想法,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何要问? 然而这些感觉一闪而逝,快的仿佛没有。赵子询低头,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恭顺地应道:“父亲说的是。” 卢雨霏看着这一幕,嘴巴微微张开,但最终还是没敢说话。这样想可能有些冒失,但是卢雨霏当真觉得,唐师师和赵承钧一唱一和,宛如夫妻两人唱双簧。 明摆着已经商量好了,叫他们过来走个过场罢了。 昨夜之事至此尘埃落定,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完后,无论赵子询还是赵承钧,都不想再谈此事。赵子询立刻告退,卢雨霏跟着赵子询,恭恭敬敬离开。 等人走后,赵承钧起身朝内室走去,唐师师自然跟上。赵承钧掀袍坐到书案后,唐师师不消人说,极有眼力劲地上去研墨:“多谢王爷。王爷宅心仁厚,多谋善断,简直是尧舜在世。” 赵承钧本来正在润笔,闻言反手用笔杆敲了唐师师一下:“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唐师师吃痛地捂住额头,说:“我不小心说岔了而已,何至于用这么大的力气?” “这是能说岔的事吗?”赵承钧凉凉瞥了她一眼,道,“幸亏你在西平府,要是在金陵,你现在已经该自裁谢罪了。” 唐师师两手捂着被砸到的地方,委委屈屈,不敢辩解。其实也怪她疏忽,唐师师代入后世剧情,自然而然用尧舜拍赵承钧马屁,殊不知现在赵承钧只是臣,皇帝才是君。说这种话,是要杀头的。 赵承钧见唐师师气焰萎靡,就知道她是真的知错了。赵承钧冷着脸润笔,借着砚台中墨的反光,看到唐师师还在揉额头。 赵承钧脸色冷冷的,问:“还疼?” 他明明记得,他没用多大力气。 “嗯。”唐师师一心想着脸上皮肤娇嫩,这样砸会不会留疤,压根没听到赵承钧问了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脸。赵承钧写了一行字,随后镇定自若放下笔,说:“去取药膏来。” “什么?” 赵承钧心想以她笨手笨脚的劲儿,支使她还不如他自己来。赵承钧站起身,从多宝阁中取了琼玉膏,对唐师师说:“抬头。” 唐师师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赵承钧已经站在她身前,抬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 唐师师惊讶,本能地朝后躲:“王爷!” “别动。”赵承钧手指微微用力,牢牢扣住她的下巴,说,“琼玉膏活血化瘀,舒痕镇痛,是最适合女子的药膏。现在涂了药,等过一会就好了。” 唐师师脖子僵硬,双眼瞪大,完全不敢动弹。唐师师被迫仰着头,眼睛自然而然落在赵承钧脸上。他微微俯身,正很认真地看着唐师师额头,右手两指在上面缓慢打圈。 唐师师盯着赵承钧的眼睛,完全无法移动视线。赵承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因为从小长在宫廷,皮肤是养尊处优特有的白。这些年在西北历练,他的轮廓飞快硬朗起来,可是眼睛依然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儿。看人时仿佛隔着冰和水,永远让人亲近不起来。 平时他矜贵又遥远,这双眼睛不知道吓退了多少人,然而现在,他垂眸看着唐师师,眼睛中真真切切映着唐师师的倒影,仿佛这个人真正活了过来。 唐师师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赵承钧的眉稍动了一下,唐师师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竟然直勾勾地盯着赵承钧,赶紧移开视线。然而赵承钧的手还掐着唐师师下巴上,她想避也避不远,只能尴尬地盯着赵承钧脖颈。 赵承钧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绛纱袍,内衬青色领缘。王孙贵族身份尊贵,用色也向来张扬。赵承钧本来就是个不好接近的人,这样浓重的颜色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淡漠尊贵。 一个人的出身是掩饰不住的,就算赵承钧手上有茧子,可是他的脖颈修长白皙,一丝皱纹都没有,可见从小生活极其优越。唐师师又无意识地盯着看,她突然发现,赵承钧的喉结似乎动了一下。 他脖子修长,喉结突出,上下滑动时格外明显。唐师师正愣怔的时候,下巴忽然一松,赵承钧退后一步,说:“好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然而他说话时常都是这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调调,唐师师也没当回事。唐师师伸手试探性地碰了下额头,发现上面涂着药膏,入手凉丝丝的。 唐师师知道这多半是宫廷秘药了,她心里颇为惊讶,乖巧地行万福礼:“谢王爷。” 赵承钧没有多和唐师师说话,很快坐回桌案后。唐师师慢慢站起身,正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告辞的时候,听到赵承钧问:“为什么求情?” 唐师师停顿片刻,温柔地说:“因为小女善良,温婉,悲天悯人……” 赵承钧抬眼冷冷瞥了她一眼,唐师师立刻乖觉道:“因为我觉得根本不是丫鬟。为了一个压根不知道是谁的人白白丧命,未免太亏了。” 这确实是唐师师为丫鬟求情的原因,然而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唐师师要留着这个人算计周舜华。 昨天不知道周舜华和赵子询说了什么,反正今日赵子询一心要将下药的事栽到丫鬟头上,等丫鬟一死,一切死无对证。然而,唐师师怎么可能坐视周舜华如愿以偿,好处都是她的,黑锅都是别人的,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赵承钧在纸上写字,随意问:“那你觉得是谁?” 桌案对面安静了,并且凝滞了好一段时间。赵承钧觉得好笑,他在砚台润笔,含笑问:“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 唐师师为难,道:“王爷,你这不是让我得罪人么?我无权无势,无名无份,哪敢掺和世子的家事。” “你尽管说就是了,无论是什么话,出了这道门,本王既往不咎。” 唐师师啧了一声,忍不住道:“王爷,你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你连秋狩时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记得,还能真不治我的罪?” 赵承钧砰地一声将笔拍到桌上,冷着脸呵道:“大胆。” 唐师师连忙上前,接过赵承钧的笔,亲手给他研墨洗笔:“小女说说而已,王爷不要生气。好好一幅字,不能毁了。” 唐师师又是殷勤伺候又是甜言蜜语,赵承钧没法发作,只能任由她将这件事带过去。 经过唐师师这一打岔,刚才的话题也掀过了。其实赵承钧哪能不知道在酒里下药的人是谁,她的手段太低劣,也太着急了。 然而谁让赵子询喜欢她。赵承钧就算是王府之主,也不能越过赵子询,伸手去处置养子的女人。赵承钧叹气,难得透出几句真心话:“亲疏有别,子女一旦成家,其他人就变成了外人,许多事情都难以顺心。” 赵承钧强硬地押着赵子询娶妻,一方面是想让赵子询收心,另一方面,也是察觉到内宅疏漏很大,急需一位主母镇宅。然而,主母倒是找到了,可是卢雨霏和赵子询才是一心,绝大部分时候,她并不会按照赵承钧期望的方向管理内宅。 在这方面,卢雨霏的顺手程度甚至不如彤秀。彤秀只是有自己私心,而卢雨霏整个人的立场就是歪的。 但是赵承钧已经说了放权,总不能出尔反尔,再将管家权收回。唐师师听了片刻,忽然说:“王爷,我这等小小婢女也就罢了,但您是靖王府之主,西北的无冕之王。您在自己的王府里,有不顺心为什么要忍着?” 赵承钧一怔,骤然清醒。对啊,他为什么要忍着?奴婢不顺手,他可以换一个奴婢;内宅管家不顺手,他尽可换一个管家。 一个真正的,维护他的立场,传达他的心意的管理者。 婆母 婆母 卢雨霏和赵子询离开书房, 才走到一半,赵子询就寻由离开了。 卢雨霏一路上隐忍不发, 等回到宜年院后, 她再也忍耐不住,重重将手炉扔到地上。 手炉里面还烧着炭星,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火点子溅得到处都是。陪嫁丫鬟被吓了一跳, 慌忙劝道:“世子妃息怒。你身体金贵,气坏了不值当。” 陪嫁大丫鬟给卢雨霏顺气, 其余丫鬟蹲在地上, 静悄悄地捡炭屑。所有人默然不语, 生怕撞到了卢雨霏气口上。卢雨霏气了一会,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 问:“世子去哪儿了?” “世子爷在小书房呢。”大丫鬟捡着好话说道, “如今还没出正月,世子就主动去书房进学,当真是君子端方, 敏而好学。世子妃嫁了这样一位尊贵又上进的夫婿, 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您呢, 世子妃千万要保重身体, 和世子好生过日子, 不能让外面人看了笑话。” 卢雨霏听到赵子询在小书房,心里的气总算平息了些。但是卢雨霏一怔, 猛然想到一件事:“还有谁在书房?” 丫鬟停顿, 面有为难, 卢雨霏越发生气,怒斥道:“说!” 丫鬟叹了口气, 低声道:“周美人也在。世子特意开恩,允许周美人在小书房自由出入,一切用度皆如他本人。今日一早,周美人就去书房了。” 早就有所预料,然而等真的听到,卢雨霏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她用力拍到案几上,愤然怒骂:“这个贱人!” 陪嫁丫鬟轻手轻脚给卢雨霏顺气,低劝道:“世子妃,哪个男人不纳妾,更别说世子还是天潢贵胄呢。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世子妃看开些,千万不能因此和世子生了芥蒂。女子最忌讳善妒,妾只是妾,越不您去。” “我能不懂这个道理吗?我如果善妒,第一天就不会给他纳妾。”卢雨霏胸脯起伏,眼角忽然涌出泪来,“我就是气不过。我才是正室,他就算喜欢那些狐媚子,一切待遇也不能超过我。但是你看看他,我都没有的首饰,他第一个赏给周舜华。明明内外有别,女子不能涉足外院,但是他却允许周舜华随意出入他的书房。长此以往,这是要宠妾灭妻啊!” 大丫鬟叹息,世子妃在娘家时是嫡出姑娘,习惯了争尖好强,处处压庶女一头。如今来到靖王府,一下子没人捧着她,顺着她,世子妃的心态就调整不过来了。 大丫鬟继续劝:“世子妃,今时不同往日,这是靖王府,不是卢家。世子是皇家的血脉,凡事只有别人顺着他的,岂有他顺着别人的?您多忍耐些,等生下嫡子来,您的地位就稳了。别忘了,您背后还有靖王呢。您是王爷亲手挑选的儿媳,后院那几个女人再蹦跶,只要有王爷在,她们就翻不出水花来。” 听到靖王,卢雨霏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对啊,她还有靖王当靠山,说白了这是靖王府,等她生下靖王府的嫡孙,借机在靖王跟前说一嘴,想必不用她出手,靖王就会把那几个美人处理掉。 靖王,才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宰者。赵子询的宠爱在靖王的绝对权势下,毫无还手之力。 卢雨霏心情好受些了,看今日的情况,靖王还是向着她的,她最大的底牌依然坚不可摧。卢雨霏心态平稳,终于有心思想其他事情:“徐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夜世子来质问我,我都被问懵了。” 大丫鬟回道:“奴婢今天打听清楚了,这段日子陈家舅舅一直被关押在赌坊,但是十四那天晚上,突然有人乘着夜色敲开陈家的门,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正好是赌坊的欠额。陈家人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对方却不肯说身份,只说她是世子身边的人,让他们赶快将舅舅赎回来,其余事情不必担心。” 卢雨霏问:“然后呢?” “然后陈泰就回来了。他们以为是世子出面,高兴的不得了,徐太太听了,欢喜地差点晕过去。” 卢雨霏的脸色阴沉起来,她高傲归高傲,但并不是傻子,她已经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危机。卢雨霏沉着脸,问道:“是谁送的钱?” 看昨夜赵子询的表现,他刚刚得知徐太太和陈泰的事,明显并不是他送的钱。那么,是谁救了陈泰? 大丫鬟凑到卢雨霏耳边,压低声音说:“听守门的人说,十四那天傍晚,周舜华身边的人出去过。而且昨天元宵宴上,周舜华也早早离席了。” 卢雨霏用力拍桌子,怒道:“贱人!” 事到如今,卢雨霏哪能不明白,她被算计了。初一的时候徐太太到访,卢雨霏虽然看不上徐太太,但是也不至于蠢到挑拨亲生母子的关系。她原本是打算尽快将赌场一事转告赵子询的,但是那天晚上赵子询没来她的房间,之后又接连不断有事情打岔,再然后卢雨霏要准备元宵宴会,渐渐的,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昨天赵子询怒气汹汹来和卢雨霏对质,卢雨霏才惊觉还有这么一茬。其实卢雨霏只是忘了,然而赵子询不信,他觉得是卢雨霏故意怠慢,瞒着他徐太太的事,卢雨霏有苦说不出,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现在卢雨霏终于明白,原来前段时间她被打岔并不是偶然,那是周舜华故意安排的。周舜华暗暗阻拦卢雨霏,等陈家急的不得了,她再让自己的人出面,将陈泰赎回来,而且巧妙地借用了赵子询的名义。到了十五这天,一切尘埃落定,周舜华再不经意透露给赵子询口风,赵子询只需要稍微探查就能查出来事情经过。等他知道是周舜华悄悄解决了这件事,而且完全不留姓名,一定会好感大增。 而卢雨霏,一下子就成了不孝不善的恶媳妇。 卢雨霏怄得要死,然而她谁让疏忽大意,中了别人的招呢?卢雨霏只能认栽。大丫鬟劝道:“世子妃您不要急,世子生气只是一时的。少年夫妻,哪有不拌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时间长了,世子会明白您是什么样的人。” 卢雨霏摇头,她觉得难。赵子询这里或许还有回旋余地,真正麻烦的,是徐太太。 徐太太本就对卢雨霏有不满,现在被周舜华对比后,徐太太不知道得多记恨卢雨霏。 徐太太就是他们夫妻过不去的坎,卢雨霏实在没办法对着那个粗俗夫人笑脸相迎,而且现在周舜华已经赢得了好感,卢雨霏做什么都太晚了。 卢雨霏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直起身,问:“外面怎么了?” 丫鬟出去问了一句,回来禀报道:“回世子妃,是张嬷嬷训小丫头呢。” “哦?”卢雨霏奇怪,“奶嬷嬷哪来这么大的气?” “张嬷嬷刚从库房回来,好像被人怠慢了,正生气着呢。” 卢雨霏听到默然。她用力捏着帕子,盯着旁边的香炉许久不动。丫鬟害怕,悄悄问:“世子妃,您怎么了?” 卢雨霏幽幽道:“以前在家里,我见惯了下面人捧高踩低,那时候我还怜悯庶女,没想到现在,就轮到我了。” “世子妃!”丫鬟惊讶,连忙唤了一句,“您说什么呢?” 卢雨霏沉默不语。这才多久,库房的人就已经敢怠慢她了,要是再等下去,让周舜华得宠,更甚者生下子嗣,卢雨霏该怎么办?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主动出击。 卢雨霏对丫鬟挥挥手,说:“我自己静静,你们都下去吧。” 陪嫁丫鬟欲言又止,但最终不敢劝得太狠,依言退下了。卢雨霏一个人坐在内室,盯着徐徐升起的青烟,慢慢想着心事。 周舜华能借讨好婆婆这条路争宠,卢雨霏就不会吗?只有邪门歪道才能打败邪门歪道,既然周舜华搬婆婆出来,那卢雨霏也找个婆婆。 一个真正的,礼法上的婆母。 卢雨霏倏地下定主意,决心给奚云初下帖子。靖王府水太深了,卢雨霏需要有个人来帮她,正好,奚云初想嫁给靖王。 这简直是天意。 · 世子妃失宠了。最开始这些迹象并不明显,世子只是去世子妃屋里的频率低了一点,每次待的时间少了一点,直到十五那天,赵子询去都没去,卢雨霏才彻底慌了神。 她最开始以为赵子询和她怄气,气两天也就好了。卢雨霏完全没有想到,这次事情竟然会如此严重。 妻妾有别,初一、十五一向是正室的日子,按照礼法,无论后院有多少姬妾,初一、十五这两天一定要留在正妻屋里,即便是皇帝,这两天也得去皇后宫里摆个样子。 如果连这点体面都不给,那简直是撕破脸面,公然打脸。 卢雨霏一宿没睡,好容易捱到了每旬请安的日子,卢雨霏早早就到了燕安院,想借机和靖王诉苦。卢雨霏一进门,见到屋里的人,愣住了。 唐师师也在。 唐师师是一个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人,她发现最近她和赵子询的交集少得可怜,赵子询似乎在刻意避开她。自从上次唐师师把靖王带到案发现场后,赵子询对唐师师为数不多的好感,又清零了。 唐师师痛定思痛,觉得不能丧气,她还要继续努力。既然赵子询躲着她,那她就主动出现在赵子询面前。 他躲着唐师师,总不敢躲靖王吧? 于是,唐师师在请安这天,一大清早就登上了燕安院的门。这不是她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唐师师轻车熟路。她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口,昂首挺胸,毫无尴尬之色。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果然赵承钧忍不了了,冷着脸让人将她领进来。 卢雨霏进来前,赵承钧正忍着气和唐师师算账:“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唐师师一脸理直气壮:“小女在给王爷请安,这是小女的一片孝心……” 孝心?赵承钧眯了眯眼,而唐师师昂然无畏地扬着脸,仿佛拿准了赵承钧不会对她怎么样。赵承钧越发来气,正巧这时候刘吉端了盘贡橙来,赵承钧随手挑起一个,直接朝唐师师的脑袋砸去。 唐师师吓了一跳,连忙朝后躲了两步,接住橙子。唐师师长出一口气,惊讶又控诉地看向赵承钧:“王爷,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您竟然对我下这么重的手?” 哎呦,刘吉端着果盘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多余。赵承钧听到这话脸色微沉,他眼睛扫过四周,内外的人都低着头,一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样子。赵承钧有些尴尬,微微压低了嗓子,呵斥道:“谨言慎行,上次的教训还没记住?” 唐师师这话本来没什么,兄弟姐妹或者好友说这种话,只会显得关系好。然而,赵承钧是个成年男人。 这种情景,这种语气,简直让人浮想联翩,连赵承钧自己都一下子联想到那个方面了。 赵承钧本意是呵斥,然而他那些话说出来后,刘吉又在心里哎呦了一声。 上次的教训?什么教训啊,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赵承钧说完后才发现不对劲,这样听起来更容易误会了。唐师师见气氛凝滞,她以为是自己刚才那句话太僭越,立刻笑着跑到赵承钧身边,一边剥橙子一边圆场:“小女记得呢,谢王爷教导。小女无以为报,这是给您的谢礼。” 赵承钧凉凉瞥了她一眼,说:“这是本王的东西。” 赵承钧本想着谁稀罕她的虚情假意,拿着他的东西来谢他,也太没诚意了。然而他随意一瞥,眼睛就离不开了。 唐师师手指纤长白皙,宛若葱白,连指甲都莹润生辉。她的手指握在橙子上,正在剥皮,带着清香的汁液溅在她手上,顺着手指慢慢滑落。 看起来似乎格外好吃。 赵承钧一时忘了他要说什么,喉结微动,眸色幽幽转深。刘吉端着一大盘贡橙站在一边,终于确信他该离场了。 刘吉是在内廷侍奉过的人,进场退场悄无声息。他将橙子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打了个眼色,带着一众人撤出次间,守在门口。 卢雨霏进门时惊动了许多人,屋里的唐师师也被吵到,她一回头,正好和卢雨霏视线对了个正着。 唐师师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卢雨霏的眼神尤其惊恐。卢雨霏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她眼睛飞快地在屋中打量了一圈,进退两难:“王爷恕罪。儿媳……来的不是时候?” 孝心 孝心 卢雨霏说完后, 屋里诡异地沉寂了瞬息。随即,赵承钧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唐师师放下橙子, 给卢雨霏福身:“世子妃安。” 卢雨霏避开,回了半礼:“唐姑娘。” 卢雨霏给唐师师回礼,完全是看在赵承钧的面子上。她这个礼并不上心, 眼神中隐隐有审视。 卢雨霏发现, 她可能小看了唐师师,也高看靖王了。男人的追求说来说去就那么点儿, 权力, 财富, 和美人。讫古至今, 无一例外。 可以没有前两个, 但是一定有最后一个。 卢雨霏说不失望是假的, 原来,她敬若神明、视若依仗的靖王,也难逃男人的俗气。卢雨霏倒不觉得唐师师能成气候, 一个花瓶美人罢了, 靖王图颜色, 新鲜几日而已, 时间一长自然会被处理掉。 卢雨霏只是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她本以为,靖王和普通男人不一样。他欣赏的一定是更高级的才华美, 比如奚云初那样。 结果…… 室内安静片刻, 卢雨霏从恍惚中缓过神来, 赶紧给赵承钧行礼:“儿媳参见父亲,给父亲请安。” 卢雨霏恭恭敬敬给赵承钧请安, 说完后,半蹲着身体等着赵承钧回话。然而,赵承钧看起来似乎压根没注意她,他单臂撑在扶椅上,默默看着另一边。 唐师师橙子剥了一半,她不好放下,只能继续剥完。只可惜最后一下没掌握好力气,手上溅了许多汁液,唐师师将橙瓣放下后,举着手,有些无所适从。 赵承钧暗暗皱眉,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赵承钧取了方帕子,止住了唐师师乱窜的动作,递给她道:“先把手擦干净。” 唐师师自然接过,她擦了两根手指,忽然意识到:“王爷,这是您的帕子?” “嗯。”赵承钧随意应了一声,他见唐师师始终擦不到点上,忍无可忍,牵过她的手道,“仔细些,这里还有。” 卢雨霏依然维持着请安的动作,她笑容越来越僵硬,有点进退两难。 幸好出嫁前娘家狠心管教过卢雨霏礼仪,卢雨霏如今保持着半蹲的动作也不算难。她站立不安地等了一会,终于等到赵承钧和唐师师说完话,她赶紧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儿媳给父亲请安。” 赵承钧心道,终于见到比唐师师还没有眼力劲儿的人了。赵承钧将帕子放到桌子上,淡淡说:“起吧。” 赵承钧免礼后,卢雨霏没有起身,而是顺势跪下,高抬起手肃拜:“儿媳不孝,请父亲恕罪。” 赵承钧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颇有些头疼。赵承钧最讨厌麻烦,明明他已经示意的那么明显,可卢雨霏还是纠缠不休。 卢雨霏跪着,看不到赵承钧真实神色,唐师师站在一边,已经看到赵承钧脸色变冷。唐师师悄悄瞥了卢雨霏一眼,在心里为她叹气。 赵承钧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变化:“不孝是重罪,不可妄言。到底怎么了?” “儿媳不配当世子正妃。”卢雨霏说着哭起来,头低得更深,“请父亲为儿媳做主。” 说完后卢雨霏也不提怎么了,低头吧嗒吧嗒哭。赵承钧一听到哭就头疼,是真的头疼,他听不得吵,连晚上的风声都无法忍耐,更别说女子呜咽的哭声。 赵承钧按住眉心,唐师师看到赵承钧脸色不对,赶紧对卢雨霏说:“世子妃,大清早哭哭啼啼的不好。有话好好说,你得先把事情说清楚了,王爷才能为你做主啊。” 唐师师说着,赶紧示意两旁的侍从:“将世子妃扶起来。” 卢雨霏抽噎着站起来,终于肯说来意了:“一大早来叨扰父亲,实在是儿媳不孝。可是除此之外,儿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卢雨霏说着委屈地提到赵子询不尊重礼法,十五这天让她独守空房的事。唐师师尴尬,她虽然明白男女那回事,可毕竟是个未婚姑娘,她听这种事情不太好吧? 唐师师借口去外面端茶,悄悄地出去了。 赵承钧独自留在次间,再次头疼地按眉心。他深刻地感觉到,他必须得有个王妃了。儿子晚上不留在儿媳屋里睡觉而去妾室屋里这种事情,说给他听,叫怎么回事? 唐师师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忖度卢雨霏哭完了,才端着盏安神的茶回来。唐师师进去时,卢雨霏正在拭泪,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好歹不再哭了。 唐师师将茶放在赵承钧手边,说:“王爷,安神的茶。” 赵承钧有些意外,他以为唐师师纯粹出去避难了,没想到,竟还记着他头疼。赵承钧接过茶,指尖隐约触到了唐师师手指,颅内闷闷的钝意仿佛一下子消散了。 赵承钧全部的感官都被那股若有若无的橙子味吸引走,她手上还带着贡橙的味道,看来今年的贡品成色不错,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甜味。 被这件事一打岔,赵承钧注意力转移,连着对卢雨霏的忍耐也提高许多。赵承钧口吻淡淡,说:“赵子询此事做的不妥,我会另外敲打他。你安心做你的世子妃就是了,不配、下堂这等话不许再提。只要你不犯错,你就是靖王府唯一的世子妃。” 卢雨霏长长松了一口气,有靖王这句话在,她的地位就稳住了。卢雨霏见好就收,站在一边默默用帕子拭泪。 安静中,门外通报的声音格外明显:“世子到。” 卢雨霏和唐师师都敛容,对门口行礼。赵子询进屋,被这种三堂会审一般的气氛镇了一下,他眼睛飞速从屋内扫过,自然没错过卢雨霏微红的眼角。 赵子询装作没看到,恭顺地对着赵承钧行礼:“儿臣请父亲安。” “嗯。”赵承钧淡淡应了一声,随意道,“近日功课如何?” “回父亲的话,儿臣已看完了选论,正在读衍义。” 赵承钧说:“这是外面考功名的人给你推荐的吧?朝廷这几本官修照搬前朝,编者不用心,学者也胡乱记诵,没什么可取之处。你虽然学习明经策论,但你的身份和那些科举考子不同,不能学八股学傻了。衍义不必背了,真想学时务才干,不如读名臣奏议。” 赵子询听到,拱手应下。赵承钧和赵子询谈论学问,唐师师和卢雨霏站在一边,谁都不敢打扰。 其实,唐师师连里面那几本书的名字都听不出来。赵承钧习惯了和这些书籍打交道,说话时用的都是简称,他和赵子询交谈无忌,旁的人听起来就一愣一愣的。 唐师师突然有些恍惚,赵子询是按照文官的路数培养的,他虽然不用考科举,但是要读的书和科举之士非常重合。赵子询的年岁和齐景胜差不多大,是不是现在,齐景胜就在读被赵承钧斥为迂腐的八股官修? 供一个科举学子是一件非常庞大的工程,什么时候读什么书,从三四岁起就要安排了,要不然错一步,后面就跟不上了。 齐景胜就是这样,四岁启蒙,六岁读孝经,八岁学四书,十岁学对赋。唐师师当初为了和齐景胜培养共同话题,很是恶补经书,努力和齐景胜同步。如果唐师师没有进宫,而是按婚约嫁给齐景胜,现在,唐师师是不是就能听懂衍义是什么,更甚者自己也在翻阅? 卢雨霏本来期待地等着,然而赵承钧和赵子询说起经义来,她不敢打搅,又着实着急,只能眼巴巴瞅着赵承钧。赵承钧指点完赵子询读书后,无意般提了一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道理,你应当懂的罢?” 赵子询耸然肃立,他飞快瞥了卢雨霏一眼,垂眼道:“儿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赵承钧点到为止,并没有多说。他不喜累赘,凡事他只提点一遍,要是第一遍做不好,下次赵承钧出手,那就是直接将人弄死了。 赵承钧的口气平平无常,唐师师、卢雨霏进府的日子毕竟短,没听出来这句话背后的杀机,然而赵子询以及刘吉等人,瞬间明白了。 赵子询背后寒毛竖立,刘吉等内侍低头,各个噤若寒蝉。卢雨霏发现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凝滞起来,她想要调动场面,故意笑道:“父亲一片苦心,儿等必铭记于心。对了,过几天广济寺有一场法事,儿媳想去山上供奉香烛,以求父母长辈安康。” 广济寺是这一带颇负盛名的佛寺,据说非常灵验,许多人家去广济寺求子求佛。唯一的遗憾就是广济寺建在山上,路途不便,马车要走两三天。 而卢雨霏为了表示诚心,还要去寺中住几天。唐师师感受到卢雨霏的事业心了,大冬天的,唐师师在王府里都觉得冷,而卢雨霏要去山上斋戒茹素,这份狠心,唐师师是佩服的。 看得出来卢雨霏很不甘心失宠,从男人这里不好下手,那她就拼了命表示自己的孝顺。卢雨霏铁了心要去,赵承钧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道:“既然你有心,那就去吧。不过佛寺清苦,现在又是严冬,山上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无妨。”卢雨霏立刻说道,“只要能为长辈祈福,儿媳吃些苦算什么。父亲,正巧前些天奚夫人说也想去佛寺供长明灯,广济寺路途遥远,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所以儿媳想着,将奚夫人也叫来。” 奚家?唐师师偷偷瞥了赵承钧一眼,了然地垂下头。长明灯照往生之路,奚夫人去供长明灯,多半是给亡故的长女奚云晚供奉的吧。 奚云晚不仅是奚家长女,更是赵承钧的第一任未婚妻。果然,赵承钧听到这里心情似乎低沉了,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说:“难得奚夫人有意,你们结伴而行正好。但是如今冰雪未消,路上恐不好走,刘吉,唤彤秀过来。” 刘吉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卢雨霏有些惊讶,忙道:“父亲,您唤彤秀姑姑来做什么?” “有备无患。”赵承钧淡淡说,“彤秀安排过好几次出行,在宫中的时候也有随侍经验,这一路就让她跟着你们吧。” 卢雨霏受宠若惊,飘乎乎地应下。 很快彤秀来了,给赵承钧请安:“王爷。” 赵承钧道:“世子妃要去广济寺礼佛,你随着世子妃出行。” 彤秀自然无有不应。赵承钧又说:“同行还有奚家,你们务必要将世子妃和奚夫人伺候好了。一会你去府里挑几个聪明伶俐的丫鬟,好生在路上侍奉。” 彤秀垂着头,她怔了几息,很快了悟:“奴婢明白。” 赵承钧这一通命令又急又快,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将出行安排好了。唐师师站在后面,眼珠滴溜溜转动。 看样子赵承钧很看重这次出行,不光把彤秀安排过去,甚至还亲自挑选随行的人。果然,有奚家在,就是不一样。 唐师师有些犹豫,她要不要跟着去?毕竟孝顺是万能护身符,有了孝名,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但是,山上的日子实在太清苦了,又冷又破,不能吃肉,还要每天听和尚念经。好逸恶劳的唐师师本能排斥这种苦日子,但是,她又怕错过了机会。 她上次就是因为不肯吃苦,错过了野外沐浴和为赵子询挡刀的机会。现在唐师师依然做不到给人挡刀,但是去念念佛吃吃素,好像还可以? 唐师师纠结半晌,决心套用她的万能公式。她按照自己的本心,一直在错误的路上狂奔,上次她反选,是错的,那这次反反选,总该可以了吧? 唐师师按照这个逻辑套了一下,发现答案是不去。唐师师心情定下来,对卢雨霏说:“世子妃的孝心感天动地,只可惜我最近偶感风寒,不能陪世子妃上路,只能在此预祝世子妃一路顺风。” 在场众人听到唐师师的话,真是毫不意外。唐师师的病和寻常人的病不一样,说好就好,说来就来,就比方这个风寒,反正没人看出来她哪里病了。 赵承钧表情变都不变,赵子询也接受良好。赵子询对唐师师的本性可谓体验深刻,无论唐师师再做出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唐师师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美滋滋地想,她可以留在王府过舒服日子了。结果想法没落,就听到赵子询郑重拱手,说:“世子妃如此有孝心,倒显得儿臣没担当了。这一路冰天雪地,还有奚夫人同行,路上护卫派谁都不妥,不如儿臣去吧。” 说着,赵子询朗声道:“儿臣愿意陪着世子妃一起去广济寺祈福。” 唐师师懵住了,赵承钧点点头,道:“也好。佛寺清净,你正好去静静心。既然如此,侍卫的事,就你来安排吧。” “儿臣遵命。” 谁都没想到赵子询也要去,卢雨霏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唐师师就完全相反了。 她左右看看,难以反应现在的情况。唐师师试图开口:“王爷……” 赵承钧回头,静静看着她:“怎么了?” 唐师师嗫喏良久,实在不好意思说她的风寒又好了。她只能低下头,悄咪咪道:“没事。小女为世子和世子妃的孝心感动,相比之下,我实在太怠慢了。” 赵承钧看着她笑了,说:“无妨,你在王府里茹素抄经,孝心也是一样的。” 唐师师沉默半晌,发现有些人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小肚鸡肠。 成全 成全 卢雨霏左右看看, 怀着讨好赵承钧的心,说:“如果唐姑娘想去礼佛……” 赵承钧想都不想, 一口截断:“她不去。” 唐师师嘴都张开了, 听到赵承钧的话,只能把即将出口的同意再咽回去。唐师师发现赵承钧是真的记仇,她不过是提了下“孝心”, 赵承钧就不痛快了, 甚至还威胁她。 他似乎不喜欢唐师师对他说孝顺之类的话。但问题是,赵子询、卢雨霏刚刚说时, 也没见他生气啊? 就很不讲道理。唐师师想不懂为什么,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唐师师立刻换上一副温顺的笑脸, 说:“只要王爷喜欢, 别说茹素抄经, 让小女做什么都可以。” 赵承钧瞥了她一眼,没说饶过她,但也没有继续说让她斋戒的事。只要没说就是不用做, 唐师师立刻就将自己说服了。 卢雨霏站在地上, 又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多余感。从进门开始, 卢雨霏就时常觉得自己和另两人不是一个世界。她端端正正给靖王请安, 靖王关心唐师师的手指擦没擦干净;她哭诉自己被赵子询冷遇, 靖王不甚在意,反而频频往门口看, 一直到唐师师回来;现在, 她和赵子询即将顶着严寒去广济寺拜佛, 靖王不说嘱托儿子儿媳,反而和唐师师说笑。 要不是亲眼所见, 卢雨霏根本不会相信,这竟然是声名在外、雷厉风行的靖王殿下。 赵子询大概也没见过赵承钧自己往外扯话题,明明赵承钧最厌恶别人打岔、浪费时间。赵子询顿了顿,等赵承钧视线转回来后,才继续说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请父亲应允。” “何事?” “通往广济寺的路离王府在南山的庄子不远,周舜华一直想看田园风光,儿臣打算趁这次机会,将她放在南山庄子。” 屋中瞬间沉默,如今正值寒冬,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去看田园风光?在场几人都是在人堆里长大的,高门的那些套话黑话他们都懂。被送到庄子,无论理由多么浪漫多么体面,都是变相的流放。 卢雨霏前脚告状,赵子询后脚就能将最宠爱的女人送到庄子上。也不知道该感叹赵子询心狠,还是该感叹赵承钧积威深重。 “好。”赵承钧只是淡淡点头,漫不经心道,“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如果没有其他事,就都退下吧。” 赵子询和卢雨霏齐齐应是。唐师师福身,随着燕安院众人一起给赵子询夫妻行礼:“恭送世子,恭送世子妃。” 燕安院的声音整齐又自矜,卢雨霏被包裹在其中,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今日是不是自作聪明,适得其反了。她是想搏取赵承钧的怜惜,然后借赵承钧之手处置周舜华不假,如今一切都如她所愿,甚至比卢雨霏构想的还要更好。可是,卢雨霏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对父子,都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卢雨霏油然生出种班门弄斧的感觉,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在靖王眼中,是不是宛若透明? 世子和世子妃要去广济寺为靖王祈福的消息马上就传出去了,很快,连王府外的人也得知,世子妃邀请奚家同行,靖王拨了跟他最年长的姑姑随侍。 西平府中关于靖王和奚家小姐的猜测,再次迎风而起。 众人热火朝天地为世子、世子妃出行做准备,世子最宠爱的周美人即将被送到庄子上,丫鬟们热切地讨论靖王和奚二小姐的八卦,靖王府这些天热闹极了,然而这些,都和唐师师毫无关系。 因为她在抄佛经。谢天谢地赵承钧还有良心,没有让她一并吃素。 二月十九这天,赵子询和卢雨霏出门,还带走了周舜华。唐师师在二门处送别,随后就一个人抱着手炉,慢慢走向书房。 世子那一家子走了,整座王府仿佛都空旷起来。赵承钧喜静,现在没有世子那一拨人吵闹,王府更是安静的出奇。唐师师待在书房,几乎生出种这里只剩她和靖王的错觉。 大概是因为知道赵子询走了,唐师师不必担心自己错过剧情,内心反而格外踏实。她在书房里抄佛经,过了一会,实在无聊,心思也慢慢活动起来。 唐师师实在心痒,她凝神听了一会,确定现在只有赵承钧一个人在屋内。她立刻合上佛经,悄悄推开抱厦的门,轻手轻脚溜到赵承钧的书房外。 唐师师虽然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然而她那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动静落在赵承钧耳朵里,简直毫无遮挡。赵承钧放下笔,不等唐师师敲门,就开口道:“进来吧。” 唐师师手放在隔扇门前,有些愣怔。她还没敲门,赵承钧怎么知道她来了? 唐师师没想通,很快就抛在脑后。她推开书房的隔扇门,笑着给赵承钧行礼:“王爷万福。”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有什么事情?” “王爷,您这话就太伤人了。”唐师师眼睛都不眨,道,“其实小女只是挂念王爷,前来给王爷请安。” 行,还不说。赵承钧不紧不慢,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请安口说无用,抄经才能见诚心。你一片赤诚,本王总不能辜负了你,既然如此,今日你将大慈安经……” 唐师师光听着就心惊胆战,赶紧打断:“王爷!” 赵承钧目光凉丝丝地看向她,唐师师不敢再挑战赵承钧的耐心,立刻讨好地笑笑,上前给赵承钧倒茶:“王爷,除了请安之外,小女还有一事请教。前几日世子和世子妃给王爷请安时,王爷曾指导世子功课。王爷的才学让小女佩服不已,小女若能学到王爷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了。不知,王爷所说的书是什么?” 唐师师竟然主动问书,说实话赵承钧有点意外。他记忆好,只需稍作回想就记起来了:“历代名臣奏议。” 唐师师皱眉,摇头道:“不是,另一本。” 另一本?赵承钧微微挑眉,他还给赵子询提过另一本书?他看着唐师师神色,忽然想起来:“你莫非是指大学衍义?” “没错,就是这本。”唐师师不知道全名,却记得有“衍义”两字。唐师师兴高采烈,问:“王爷,您这里可有这本书?” 赵承钧仔细看着唐师师表情,意外地发现她竟然真的想读大学衍义。赵承钧原本以为,唐师师只是想读赵子询正在读的书,以此接近赵子询而已。 没想到,她提的竟然是另一本。赵承钧看不上那些迂腐的教条之言,将这本书从赵子询书单中划去,另外换成了名臣奏议。连赵子询都不必看,唐师师拿过来做什么? 赵承钧不急不忙,说:“书自然有。但是,你得说清楚,你为何想要?” “哪有什么原因。”唐师师不在意,道,“反正都是抄书,不如抄本自己喜欢的。” 自己喜欢的……赵承钧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未婚夫,不对,前未婚夫看的书。 君臣身份不同,思考问题的立场也不相同。赵承钧是王爷,他对宋儒那一套嗤之以鼻,尤其看不上八股文。赵承钧给自己的养子挑书时,也跳过了那些教人愚忠愚孝的书,而是换成真正思辨的。 然而对于普通举子,那些八股教条却是他们的必背经书。若是让他们看离经叛道的,才是不妥。 大学衍义赵承钧不必看,赵子询不必看,但她的前未婚夫却要倒背如流。 赵承钧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都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惦记着。这个人,就这么让她放不下? 赵承钧不知道为何油然生出股不快,连问话口吻也冷硬起来:“这是举子准备会试时要看的书,你看做什么?” 她看做什么?唐师师微微垂了眼,对啊,她已经不再是唐家大小姐,无需再讨好齐家和齐景胜了。她还看这些,做什么? 唐师师敛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她轻声道:“无他,只是想成全自己而已。” 唐师师其实并不留恋齐景胜,连喜欢也说不上。俊俏、温柔又上进的少年郎,谁不心生好感呢?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了。 与其说她舍不得齐景胜,不如说她舍不得当年的自己。明明那个时候的她,那样努力,那样坚定。 齐景胜熟读四书,倒背如流,其实唐师师也可以。然而齐景胜被众人称赞,唐师师的付出就毫无价值。 她想成全曾经的自己,这一次不为任何人,只为了她自己。她要证明,她也可以读举子的书。 唐师师想的是告慰自己,然而这个答案落在赵承钧耳朵里,就完全变了一个意思。连唐师师脸上似怀念似感慨的表情,也变得刺眼无比。 她竟然这样怀念那个男子,都已然陌路,还念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现实中不能在一起,那就在幻想中成全两人。 赵承钧不想再听了,他沉着脸,冷声道:“过一会刘吉会送到抱厦。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就可以离开了。” 唐师师惊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赶紧说道:“谢王爷。” 唐师师知道赵承钧不喜欢被人打扰,尤其不喜欢被她打扰。唐师师十分有自知之明,拿到允诺后就立刻离开。 书房的门咔嗒一声关上,赵承钧垂眼看着邸报,良久没有翻动。 为了一本书对他笑脸逢迎,一旦拿到了,便毫不留恋离开,连一瞬间都不想多待。 赵承钧心里没来由生气,更莫名其妙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唐师师回到抱厦,没坐多久,刘吉就送来一本新书。 封面正是《大学衍义》。 原来是这几个字,唐师师立刻翻开扉页,一边看一边抄。然而会试的准备教材并不简单,唐师师读得磕磕绊绊,释义更是完全不知,胡乱照着抄一通。 才抄了一页,唐师师的新鲜劲就过去了。她做这些纯粹是为了少年时的信仰,然而有些东西期待良久,等真的拿到手,才发现不过如此。 唐师师如今就是这种想法。她很快就兴致寥寥,纯粹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思抄书。反正她无论做什么,都总得在书房消磨一整天。 傍晚时,唐师师出去一趟,等回来后,见赵承钧站在抱厦,手里拿着几张字。 赵承钧视线从纸上扫过,说:“错字有些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唐师师摇头:“不知。” “不解其意,难怪总抄错。”赵承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仿佛无意般,随口说道,“人生在世,精力有限,勿做无用功。” 唐师师总觉得这句话有别的含义,但放在此刻合情合理,仿佛只是她自作多情。唐师师想了想就很快抛过,说:“王爷说的是。但是,以我的基本功,读传奇演义也就罢了,读这类正经学问远远不够。” “这算什么正经学问。”赵承钧不屑一顾,拿起宣笔试了试墨,说,“过来,你这几处是错的。” 赵承钧一个个将她错的地方圈出来,唐师师看着眼前这一幕,许久回不过神来。 赵承钧竟然亲自给她改功课?到底是赵承钧太闲,还是唐师师出幻觉了? 赵承钧勾了几处,发现唐师师竟然不动,凉凉地瞥来一眼:“还不过来?” 唐师师如梦初醒,赶紧走到赵承钧身边,虚心求教。赵承钧先是把唐师师错的地方勾出来,然后给她讲解这一句的涵义,告诉她错在哪里。说文解字总要放在背景里,想要解释这一处,就得解释上下文。渐渐的,赵承钧将这一章从头给唐师师讲了一遍,有些地方书里写的也不好,赵承钧干脆把这一句勾掉,自己给唐师师写释义。 唐师师着实受宠若惊,要是让世子知道,岂不是得气得眼红?不过就事论事,有赵承钧从旁解释,原本干巴巴的经书确实有趣许多,连拗口的典故也生动起来。 刘吉去书房送茶,稀奇的是靖王竟然不在里面,书案上笔墨还陈列着,不像是靖王出去了的样子。 刘吉想了一会,轻手轻脚走向后抱厦,那是唐师师抄书的地方。刘吉没有贸然靠近,而是伸脖子,从门缝里看。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唐师师伏在书案侧面,正低头写写画画。她不知道写了什么,被一支笔轻轻敲了下手背。 “刚刚才说过,还不记?” “你没说过……”她都没说完,又被笔敲了一下。刘吉停了一会,也不急着进去送茶了,悄悄离开。 刘吉是内廷出身,虽然身份卑贱,但是在宫里读过几年内学。他肚子里说不上有多少墨水,可是基本的学问还是懂的。 王爷刚刚提到的,不正是衍义吗?那就巧了,王爷分明最瞧不上这些样板书,甚至直言不讳,唯有迂腐人才读迂腐书。 前几天训世子的话历历在耳,这才过了几天,王爷怎么非但读起迂腐书,还逐字给别人讲呢? 风雪 风雪 夜晚, 杜鹃来送茶,见唐师师还抱着一本书, 坐在灯下写写画画。 杜鹃放下茶水, 拿起灯拨子,走到桌前将灯芯挑亮,嘴里戏谑道:“往常姑娘总是抱怨抄书累, 回来后一个字都不想看。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唐师师翻过一页,凉凉睇了杜鹃一眼:“做你的事去, 不要在这里杵着。” 杜鹃笑:“我知道了, 今时不同往日, 以往姑娘觉得屋里闷, 留奴婢逗趣, 如今有王爷的书在, 奴婢自然成了碍眼之物。奴婢有罪,这就赶紧出去。” “少贫嘴。”唐师师卷起书,作势要打杜鹃。杜鹃放下灯罩, 赶紧笑着躲出去了。外面丫鬟传来一阵笑闹, 唐师师懒得和她们计较, 她把书放好, 喊道:“把外面的窗户关好, 不知道哪一扇没关紧,吱呀吱呀的, 叫得我心烦。” 丫鬟们连忙去检查窗户了, 唐师师拈了颗果子放到嘴里, 随口道:“今日为何这么大的风?” 丫鬟们将窗户拉紧,听到唐师师的话, 丫鬟接道:“兴许是要下雪了吧。” 唐师师嘴里含着果子,下意识点头,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住在王府,不出门也不赶路,下不下雪都对她影响不大。唐师师只是在心里想,下雪了路不好走,明日得让丫鬟把她的鹿皮厚底靴备出来。 唐师师以前也学过四书,但是那种学更像是囫囵吞枣,死记硬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批注、讲解。唐师师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入迷,因为这件事,她难得没有在睡前检查剧情。 第二天,唐师师照例去抄书。天气阴沉沉的,云块压得很低,风又急又大。唐师师坐在温暖的书房,脚边放着暖炉,不远处放着茶水、果子,仿佛外面多大的风都和她没有关系。唐师师一边吃剥好的坚果一边看书,遇到不懂的就画出来,等一会去问赵承钧。 这是他自己说的,可不是唐师师主动要求。唐师师想着不用白不用,反正她也要打发时间,不妨拉一个人陪着。 中午过后,唐师师见人少,就拿着书去找赵承钧。赵承钧看完她新誊抄的文章,说:“比昨天强了许多,好歹没错字了。今日的内容有不懂吗?” 唐师师诚实地点头:“有。” 赵承钧无奈,说道:“你还真是实诚。哪些地方不懂?” 唐师师依次指出几个标注,赵承钧在她的字迹边写上释意,说:“这句是他们胡诌附议,你不用看他们的,只需记四书原句。这里化用了前人的典故……” 赵承钧一句句解释下来,唐师师有些地方似懂非懂,听得很吃力。赵承钧见她反应慢,恨铁不成钢地敲她脑门:“昨日刚说过,你今日又忘。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读书怎么不进脑子?” 唐师师委屈地捂住额头,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你说了那么多,我哪儿能每一句都记住?已经听了许久了,我累了,先歇歇吧。” 赵承钧眼睛瞥了眼香柱,冷声道:“还不到半个时辰,坐下,好好把这一章看完。” 唐师师才不管赵承钧的话,她蹭的一声站起来,自顾自在屋里踱步:“坐得太久了对腰不好。哎,外面下雪了。” 唐师师打开窗户,只是片刻没注意,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一片银白。唐师师一边惊叹,一边伸手去接风里的雪粒:“好大的雪啊。都二月了,竟然还会下这么大的雪。” 世上少有人敢无视赵承钧的话,不巧,唐师师就是其中之一。他都说了不许动,结果唐师师完全当没听到,还自作主张开窗看雪。赵承钧无奈,但是唐师师不是臣子下属,他打不了也骂不了,也只能随她去了。 唐师师站在窗前看雪,她今日穿着一身白色长衫,下摆压至膝盖,最下方露出一截浅蓝色的描金马面。她这一身衣裳浅淡,站在屋里莹莹生辉。窗户,雪景,她,仿佛一幅精心搭配的工笔画。 赵承钧看了一会,慢慢踱到窗前。赵承钧看着外面鹅毛般汹涌张扬、毫无减势的雪,突然想起一件事:“这雪下了多久?” 唐师师正接雪花玩呢,听到这话,奇怪地回头看赵承钧:“应当没多久吧。怎么了?”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句话,瑞雪兆丰年,下大雪不是好事吗?但是赵承钧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他默然看着眼前飘飘洒洒的大雪,猛地转身,扬声道:“刘吉。” 刘吉应了一声,很快出现在屋子里:“奴才在。王爷,您有何吩咐?” “立即给南山庄子传信,问他们今日赵子询出发了没有,何时出发。” 刘吉一听这话,表情严肃起来,正色道:“是。” 刘吉说完就赶快跑出去安排了,唐师师也慢慢反应过来。对啊,瑞雪兆丰年是对当地农户而言,对于赶路的人来说,遇到大雪可不是好事。 尤其这场雪是日中开始下的,赵子询极有可能已经上路,并且正好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道。雪很快停息还好,要是继续以这个势头下,赵子询进不好进,退没法退,被困在路上就麻烦了。 靖王府专门有传信的飞禽,这次为了尽快传消息,刘吉放了只鹰出去。天色将黑时,消息传回来了。 庄子上的人说,世子将周美人留在庄子上,今日一早就和世子妃出发了。 赵子询陪卢雨霏去广济寺礼佛,顺便送周舜华去庄子上修身养性。南山庄子距离西平府大概半天的路程,靖王府的队伍和奚家在西平府会合,然后赵子询先将周舜华送去南山,顺便安排所有人在庄子上修整一晚上,等第二天,周舜华留下,赵子询和其他女眷继续上路。 没曾想,今日遇到了暴风雪。这场雪从中午开始,洋洋洒洒下了一下午都不见停歇,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传信的飞鹰回来时,靖王府的雪已经有三寸厚了。 这还是在王府,城中毕竟有楼阁高墙阻挡,如果在荒郊野外,风雪岂不是更大? 书房的气氛十分沉重,唐师师早早就回了自己屋子。丫鬟们抱着手取暖,向唐师师抱怨道:“上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下起雪来?外面又是刮风又是下雪,到处都黑压压的,怪吓人的。” 唐师师坐在窗边,怔怔看着外面的夜色:“天已经黑了,没法再赶路。他们找到住处了吗?” 不光唐师师担忧,靖王府其他人也惦记着。赶路最忌讳遇风雪,大雪天待在荒郊野外,不说豺狼,光是寒风就能冻死人。更糟糕的是风雪中容易迷路,如果没能及时找到投宿之处,等到入夜,装备再精良的车队都抵不住。 唐师师叹气,她昨天忘了看剧情,结果正好错过了今日的雪。如果她早知道会有暴雪,今天就可以早早传信给庄子,让世子不要出门。 但是她没有看到,等她发现时,剧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书上关于风雪的这一章还没有更新,可见相关的剧情还没有走完。唐师师等的着急,最后守着书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唐师师一个激灵惊醒。 她睁开眼睛,帷幔四处放着,床脚的汤婆子还有余温,一切昏昏沉沉。看起来时间还很早,丫鬟们没有醒,唐师师悄悄将床帐挑开一条缝隙,看向窗外。 窗纸上映着雪白的光,风声倒是静了,外面间或传来鸟雀的叽喳声。唐师师松了口气,雪终于停了。 唐师师赶紧翻书,昨夜她困得不行,没等到剧情更新就睡着了,现在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 唐师师打开最新一页,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字:“有晴天山庄被贬,风雪夜救人立功。” 唐师师当即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等看完后,内心感受越发复杂。 女主光环,真是一个不能较真的东西。 这一章透露出两个消息,好消息是赵子询还活着,坏消息是,这又是周舜华的功劳。 周舜华被送到庄子上,第二天,卢雨霏得意洋洋、虚伪做作地安慰了周舜华几句,就和奚夫人、奚云初一起上路了。事实证明在女主面前显摆的都不会有好下场,卢雨霏一行人在途中遇到暴风雪,赵子询有意退回山庄,但是卢雨霏不情愿。如果现在回去,岂不是又给赵子询和周舜华制造了机会? 卢雨霏当然不肯,她提议说已经走了一半,不妨继续往前走,在前面找庇身之所。结果车队顶着暴雪走了许久,迟迟不见村庄驿站,赵子询见势不对,下令撤回。 然而不幸的是,风雪中看不清方向,他们迷路了。 另一边,周舜华被发配山庄后,没有自怨自艾,而是积极熟悉新环境。她用过午饭后,见天上铅云密布,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就想到了赵子询。周舜华让人去外面检查引路的路标,果不其然,后面很快就下起了大雪。 周舜华等到傍晚都不见赵子询等人返回,庄子上的人都觉得世子到达了下一个借宿点,可周舜华就是直觉不对。她不顾众人阻拦要去外面找人,还带上了山庄中最熟悉路的老仆。赵子询身边跟着那么多护卫士兵,折腾了许久都找不到路,结果周舜华随随便便一找,就正好遇到了赵子询。 大概这就是女主光环的魅力吧。唐师师看到这里忍不住阴暗地想,周舜华找人的时候身边只有老仆,而且天降大雪,周围什么都看不到,如果老仆起了坏心,暗害周舜华,那岂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兴许这便是唐师师当不了女主的原因,自己内心阴暗,还喜欢把别人也想的很阴暗。 然而在大女主的剧情中,周舜华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她带着老仆从天而降,为狼狈的王府众人指出了一条明路。她和老仆带路,折腾到半夜,总算带着赵子询一行人回到南山山庄。 章节最末尾,大书特书卢雨霏、奚夫人等人的狼狈,对比了周舜华的英勇机智。从山庄到队伍,所有人都在称赞周舜华的聪慧果敢。 唐师师合上书,再一次无话可说。 她看书用了不少时间,屋子外已陆续响起下人们走动的声音。唐师师将书藏好,掀开帷幔下床。 杜鹃等人听到唐师师醒来,赶紧进来伺候。杜鹃侍奉唐师师洗脸,手里忙活,嘴上也不肯闲着:“姑娘,最新传来的消息,世子和世子妃等人回到南山山庄了。” 这是半夜飞鹰传书递回来的话,今天早上开门后,消息才从外院漏回内宅。杜鹃打听到后,赶紧分享给唐师师,然而唐师师听了,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杜鹃故意卖了个关子,本等着唐师师大吃一惊,结果唐师师的反应却十分冷淡。杜鹃惊讶,问:“姑娘,您都不好奇世子和世子妃是怎么回来的吗?” 明明昨日,唐师师一直关注着外面的风雪,连觉都睡不好。 唐师师敷衍地问:“他们是怎么回来的?” 杜鹃添油加醋地将周舜华勇闯雪天的事迹转述给唐师师,唐师师听着毫无波动,虽然细节有些出入,但是大体情节和书上一样。看来,天书所言一字不差。 唐师师心情更加沉重了,自从天书显迹以来,唐师师兢兢业业,时刻不忘扭转剧情,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剧情却依然照着原本的轨迹运行,可能细枝末节有不同,但是大方向上从未改变。 她想要抢夺周舜华的戏份,改变赵子询对她的恶感,结果周舜华依然成为了赵子询的侍女兼宠妾,赵子询依然对唐师师冷眼相待。 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甚至因为她的积极参与,赵子询对她的厌恶更深了。这是不是说,无论唐师师多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既定的死亡结局? 她只能被囿于剧情中,徒劳无功地等待着死亡到来。 唐师师低沉,许久不想说话。杜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回头,见唐师师沉默地擦拭着手指。杜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她不敢再说,默默闭了嘴。 等梳妆完毕后,杜鹃服侍唐师师去用早膳。一个小太监从外面快步走来,对着唐师师打了个千,说:“唐姑娘,王爷有令,今日您不必去书房了。” “哦?”唐师师放下碗筷,问,“为何?” “南山的路被雪困住了,王爷要去清雪,接世子回来,这两天都不在府中。” 赵承钧要去南山救援……唐师师猛地反应过来,问:“王爷何时出发?” “就在现在。” 唐师师扔下筷子,饭也来不及吃了,连忙对太监说道:“你快去禀报王爷,我也要随行。杜鹃,快给我更衣。” 迷心 迷心 这么大的雪, 出门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杜鹃一边给唐师师换衣服,一边忍不住抱怨:“姑娘, 上山救人不是件轻松的活。有王爷在, 世子和世子妃不会有事的,您要是实在担心,在府里念念经也就罢了, 何必跟去外面找?” 唐师师不置可否, 道:“别说了,我自有决断。我不在这两天, 你们看好门, 不要让小狐狸乱跑。” 杜鹃百般不情愿, 最后也只能应了。唐师师穿着厚厚的披风出门, 一掀开帘子, 就被风猛地灌了一口。 唐师师险些被吹得跌倒, 她心里划过犹豫,如今一切已成定居,男女主该走的剧情已经走了, 周舜华该出的风头也出了, 她现在过去于事无补, 还要连累自己受罪。但是唐师师动摇了片刻, 最终咬牙继续往前走。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已经错过太多,现在不补救, 改明儿就能直接去参加周舜华的封后大典了。 唐师师为了入宫, 已经舍弃了那么多, 可不是过来给别人做配的。 杜鹃怕唐师师路上冷,把她裹得像球一样, 连跑步都不利索。唐师师匆匆跑到二门,刘吉已经带着人等在门外。刘吉扫过唐师师圆滚滚的装扮,说:“唐姑娘,雪天赶路可和普通出门不一样,路上遭罪的很。更别说没人知道山上是什么情况,要是运气不好,指不定得下车自己走。唐姑娘,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唐师师点头,说,“多谢公公提醒,我明白的。” 刘吉出于情谊劝一句,更多的却不会再说。见状他不再劝阻,而是简单和唐师师交代马车情况:“车上炭盆、手炉都准备好了,但是王爷要轻装赶路,炭火没法装很多,您路上省着点用。抽屉里放了果脯、点心,途中没法开火,要是今日赶不到南山山庄,姑娘就只能吃冷食了。” 唐师师一一应下,她对刘吉道谢:“多谢公公想得周到。我给公公添了不少麻烦,实在对不住,等回来后,我必亲自登门道谢。” “无妨。”刘吉笑道,“都是给王爷办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路上,还望姑娘多提醒王爷,勿要让王爷亲身涉险。” 唐师师应是,她知道赵承钧赶时间,没有再和刘吉多说,艰难地爬上马车。马车内部果然如刘吉所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难为刘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到这个程度。 唐师师坐好后,马车就开动了。马车驶出侧门,略微停了停,就继续上路。 车轱辘轧过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整齐规律的马蹄声。 唐师师的马车缀在队伍中后部,她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缝,看到外面跟着许多骑兵,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但正好将马车每一个方位都围住了。这些人面容冷峻,精壮威武,骑在马上像是无往不利的武神一般。沿路的人被他们的气势所摄,远远就让开路来,等他们走过很远,百姓才敢低声说话。 “这是哪家贵戚出行?” “还能有谁?自然是靖王殿下。能动用这么多精兵,别说西平府,就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数不出几个。” “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今天路正是难走的时候,靖王为什么要出门?” “不知道,兴许是有急事吧。” “有急事为何还跟着一辆马车?” 这可把人难倒了,说话的人支吾片刻,试探道:“兴许,是世子妃娘家有事?” “净浑说,前几天世子妃和奚家一起礼佛去了,出城时闹出好大的阵仗。昨天下了一天的雪,根本来不及回,现在这位怎么可能是世子妃?”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绕迷糊了,众人纷纷猜测,谁都没法说服谁:“应该是王妃吧?靖王就在前面带着队,这种架势除了王妃,还有谁担当的起。” “胡说八道,靖王府哪有王妃?” 唐师师坐在车里颠颠簸簸,最开始在西平府,路还算好走,但是等离开城区后,路明显难走起来。 昨天下了一天一夜大雪,郊外的雪无人清扫,足足有四五寸厚。马蹄踩在雪上,顷刻就没过半条腿,马车压着厚厚的雪,走的歪歪扭扭,艰难无比。 好在赵承钧带来的人都是军中好手,遇到不能走的路段,他们很快就拿出工具清路。唐师师坐在车中等着,往往坐一会,马车就能重新上路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原本只有半天的路走了三个时辰还没到。不过好在已经进入南山的范围,翻过这段山道,就能看见靖王府的庄子了。 然而偏偏,这段山路尤其难走。唐师师坐在车里等了许久,最后,车夫敲了敲车门,对唐师师说:“唐姑娘,这段路危险,马车总打滑。王爷说让您下车步行。” 唐师师自然没有二话,她娇气怕吃苦,但并不是拎不清轻重。现在所有人都在清理山路,唐师师帮不上忙,只能尽自己所能不给大伙添麻烦。 唐师师扶着车辕,小心翼翼地下车。外面风极大,呼啸的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浩浩汤汤,仿佛又下了一场雪。 唐师师用力系紧自己的兜帽,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如今队伍基本寸步难行,走了一会后,前面彻底停住了。 唐师师费力地仰起头,极力朝前方看去:“怎么了?” 赶马车的车夫也下来了,他牵着马站在雪地里,说:“这段山路险,兴许是山上落下来什么东西,把路堵住了。” 唐师师叹气,雪本来就大,山体还岌岌可危,这也太难了。赵承钧在前方带着人清路,队伍暂停行进。唐师师站在雪地里等着,过了一会,寒气顺着靴子传入肌体,手炉也渐渐冰凉。唐师师身体开始发抖,她拉紧了披风,将自己缩成一团。 赵承钧惦记着唐师师,安排好疏通山路的事情后,就到后面来看她。赵承钧走近时,正看到唐师师把自己缩起来,远远看着仿佛雪地里的一团红。 赵承钧走近,问:“你怎么了?” 唐师师将脸埋在膝盖,用披风把自己牢牢盖住。她隐约听到头顶有声音,艰难地抬头:“啊?” 她穿得圆滚滚的,可是一张小脸素净白皙,衣服臃肿,越发衬得她的脸只有巴掌大。赵承钧看着莫名心软,他俯身,扶着唐师师站起来,说:“在雪地里不能这样蹲着,你要是冷,就先回马车里等,等路通了我让人来叫你。” 唐师师顺着赵承钧的力道站起来,摇摇头,道:“我没事。” 赵承钧伸手试了下她脸上的温度,眼神微沉,呵道:“这还没事?你娇气惯了,突然吹风小心得伤寒。快回去,不要逞强。” 赵承钧这样说,唐师师渐渐动摇。她不放心地往前面看了一眼,问:“前面怎么了,通路还要多久?” “一棵树被风吹倒,正好落到了山路上。”赵承钧一语带过,虽然话少,但是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不算什么大事,树已经挖了一半,很快就能通行了。你安心回去暖身子,不必担心。” 赵承钧说这些话时,眸光明亮,语气坚定,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让人不自觉想依靠。唐师师慢慢放下心来,说:“好,你也要小心。” 赵承钧示意她赶快上车,这时候后面有人叫他,赵承钧给唐师师拉了拉披风,说:“你先自己待着,我一会来看你。” 唐师师半张脸都隐没在兜帽下,小幅度点头。赵承钧将她的帽子扣好,快步走向人群。唐师师看了一会,转身,正打算上车,突然注意到车夫怔怔望着赵承钧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什么。 唐师师奇怪,唤了他一声:“车夫?” 车夫倏地回神,垂眼应道:“唐姑娘。” 唐师师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小的担心前面的路,没留心看入神了。” 唐师师应了一声,说:“你如果担心的话就去前面帮忙吧,我这里不妨事,一个人就够了。” 马夫没做推辞,诺诺应下。马夫垂着头往前走,擦身而过时,唐师师无意低头,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香囊。 唐师师顿了一下,下意识觉得奇怪。这个香囊她似乎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唐师师皱着眉苦想,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吴婆婆!上次吴婆婆给她自尽的药丸时,就是从这样的香囊里拿出来的。车夫身上为什么会有和吴婆婆一样的香囊? 唐师师几乎马上就想明白了,这个车夫不是普通人,他是姚太后安插过来的眼线!唐师师霍地回头,见车夫一步一步向赵承钧走去,赵承钧正站在路边和属下说话,不远处就是山崖。风雪掩盖了一切动静,无人注意到一个车夫正在靠近赵承钧。 唐师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个车夫想做什么,他莫非打算对赵承钧不利?唐师师那一瞬间脑子嗡的一声,她本能想喊小心,但是声音即将出口的时候,又被她生生忍下。 她不能喊。她如果喊了,她,唐家,母亲,全都得死。 唐师师低头看了眼脚下,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反应的,快步踩上车辕,然后故意从车上摔下。这一下摔得货真价实,唐师师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头被地面撞得生疼。 最好的演技是没有演技,唐师师摔得极狠,呼痛声也毫不作伪。所有人都被这个动静惊动了,赵承钧正在和属下说话,忽然听到女子的尖叫声,立即回头。 他看到唐师师从马车上滚下来,脸色倏地变冷。他丢下众人,快步朝唐师师走来。 属下也纷纷收了声,赶快跟上。赵承钧和众多精兵离开山路,快速围到马车边,连其他人也都望向这个方向。车夫行动被打断,知道接下来再不可能找到漏洞了,只能不甘心地收起动作。 唐师师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掉入冰冷的雪地中时就在想,她到底在做什么? 赵承钧是皇帝的亲叔叔,是手握重兵的藩王,是姚太后的心腹大患,也是唐师师此行的目标。姚太后想杀赵承钧,赵承钧也想杀姚太后,皇家这些大人物如何斗法,唐师师管不了,也不能管。 她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说白了,赵承钧再不济也是王爷,锦衣玉食,权势滔天,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底牌,而唐师师不过一个小小的美人,她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凭什么敢救赵承钧? 赵承钧是死是活,关她什么事?他迟早都是要死的。 唐师师脑子里懵懵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天旋地转中,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抱起来,那个人的怀抱冰冷又有力,不断地问她:“唐师师,你怎么样了?伤在哪里?” 唐师师眼睛怔怔的,盯着赵承钧的脸,许久不动。赵承钧被她这样的反应吓到了,他顾不得礼法,赶紧掀开她的斗篷,手握在唐师师的胳膊上,依次检查她身上的伤势。 外表看不到血,怕的是伤到骨头。赵承钧手掌宽大,隔着衣服都能把她的手臂完全圈住。赵承钧顺着两条胳膊检查了一遍,多少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骨折、脱臼。赵承钧又要去检查唐师师的腿,唐师师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拦住赵承钧的手。 “王爷,你在做什么?” “别闹。”赵承钧往常和她说话时或带着笑意,或眼含戏谑,但是这次他沉着脸,一出口是全然的威严冷酷。唐师师才知道,原来,平常赵承钧即便凶她骂她,也是放水了的。 这才是他动真格的样子。 唐师师被吓得一缩,眼睛中的泪越发忍不住。赵承钧见她竟然哭了,真是又气又无奈:“你哭什么?” “我都摔倒了,你还凶我。” “没有。”赵承钧无奈,叹道,“只是给你检查骨头。你可能不知道错骨的凶险,骨头一旦错位不能乱动,得立刻接回来,要不然贻祸无穷。” “我没事。”唐师师感觉到身体的控制权重回手中,她小幅度挣了挣手臂,说,“没事的,我可以站起来。” 赵承钧按住她的肩膀,沉着脸道:“不要胡闹。” “我没胡闹。”唐师师眼睛飞快地瞥向后面,侍卫们远远站着,识趣地垂下眼睛,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听不到。唐师师压低声音,对赵承钧轻呵:“男女授受不亲,我看你才在胡闹。放我起来。” 动心 动心 赵承钧怔了一下, 无来由感到生气。他并不是生气唐师师推拒他,而是气她说的那句话。 男女授受不亲。 本朝礼教森严, 男女六岁不同席, 闺秀长大之后,不能见父兄之外的男子,有时候连远房的表兄弟也要避讳。这短短六个字, 是不可逾越的礼教鸿沟。 赵承钧才意识到, 原来,他对唐师师来说, 也是外男。 唐师师一句话就将他划在界限外, 赵承钧想要反驳, 她们是姚太后送给靖王府的美人, 连西北这块土地都是他的, 何况唐师师?可是赵承钧又知道唐师师说的没错, 她尚未婚配,身家清白,世上其他男子对她来说都是外人, 不能直视她的面容, 也不能触碰她的身体。 除了她的父亲兄弟, 和她未来的夫家。 赵承钧一动不动盯了唐师师一会, 慢慢放开手, 放她起来。唐师师手臂获得自由,赶紧撑着地面爬起来。她踉踉跄跄站稳, 这才觉得后背和臀部隐隐作痛。 唐师师苦中作乐地想, 幸好衣服穿得厚, 地上又有雪缓冲,没有破皮。要不然, 后背留下这么大的疤,她非得哭死了重新投胎。 赵承钧见她表情不对,问:“哪里还疼吗?” 唐师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腰和臀疼,她摇摇头,说:“没事了,我衣服穿了好几层,没有伤到身上。” 赵承钧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说谎,不过好在没伤到筋骨,最多是皮肉伤。蹭点皮流点血这一类,在赵承钧眼里是不算伤口的。 赵承钧说:“你在地上慢慢走两步。腿疼吗?” 唐师师按照赵承钧的指示行走,最后摇头。赵承钧又问:“脚踝呢?” 唐师师依然摇头。赵承钧彻底放下心来,说:“这就好。冬天土地硬,摔上一跤非同小可。以后长点心,不要毛手毛脚。” 唐师师垂下眼帘,低低应是。赵承钧以为是唐师师粗心,殊不知,这一跤她是故意的。 这正合唐师师之意,她巴不得赵承钧永远不知。 她今日借着假摔,成功瞒过了姚太后的眼线,暗暗救了赵承钧一次。虽然唐师师也不知道,赵承钧到底需不需要她救。 唐师师垂着眼睛,暗暗告诫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下一次她绝不会有今日的好运气,而且,她要争取的目标,是赵子询。 赵承钧只是一个注定早逝的垫脚石,赵子询才是未来的皇帝。她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唐师师都在奇怪,她是疯了吗? 赵承钧见唐师师没事,放下心,说:“万幸没事。你真是做什么都叫人心惊胆战,快回马车里歇着吧,外面的事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唐师师点头,提着厚重的披风往马车处走。赵承钧陪她走到车边,上车时,赵承钧眼睛扫过车辕,微微皱眉。 他原本以为唐师师上车的时候踩滑了,才不小心摔下来。可是,如今车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打滑的痕迹。 反而有一个很平坦的脚印,像是有人站在上面,又用力蹬下去的。因为踩的时候用力,都在边缘上留下了雪痕。 赵承钧眼睛略微眯起,他无声地扫了唐师师一眼,将一切都掩于平静之下。唐师师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她不习惯这么多衣服,再加上鞋底有雪,短短几步走得跌跌撞撞。她踩在车凳上时,马等得不耐烦,往前踏了几步,整个马车向前移动,唐师师正要上车,被惯性带得身子一歪,眼看就往旁边倒去。 赵承钧伸手,牢牢地撑住她。赵承钧站在唐师师身侧,她半个身体都朝这个方向倒来,赵承钧单手撑着她,手臂晃都不晃。 这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唐师师故意投怀送抱一样。唐师师尴尬,连忙说:“王爷恕罪,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要从赵承钧身上起来,她的手臂刚刚脱离,忽然被另一股力道握住。赵承钧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放她离开。 唐师师惊讶地看着他,赵承钧二话没说,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膝盖,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唐师师骤然失重,短促地叫了一声,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王爷……”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赵承钧手臂结实有力,唐师师被环在其中,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赵承钧将唐师师放在马车上,唐师师想要探头出来,被赵承钧按住头顶,推回车厢内。 “好好在车内待着。”赵承钧脸色沉静,眼神幽黑冷厉,隐隐有锋芒浮动:“不要再搞小动作。” 唐师师看着赵承钧的眼睛,莫名不敢动弹。赵承钧将她安置好,就合上车门,走回雪地。 他经过马车时,若有若无地扫了车夫一眼。 唐师师在靖王府待的时间长了,越来越能感受出赵承钧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动真格。刚才他说话的样子很是渗人,唐师师不敢挑战,顿时偃旗息鼓,乖乖待在马车里休息。 唐师师也确实累了。她那一下摔得货真价实,过了这么久后腰都在隐隐作痛,唐师师怀疑起了乌青。她靠在车身上,外面风声呼啸,但是她奇异般安下心来。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被顺利解决。靖王就在不远处,一切都会没事的。 唐师师不知道等了多久,果然,马车行动起来。唐师师掀开车帘,问:“路通了?这段路不好走,我这就下来步行。” 马车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随行侍卫。侍卫听到唐师师的话,动作板正,眼睛却始终规规矩矩地垂着:“回唐姑娘,王爷有令,末将等已经将雪路加宽,清理出足够让马车通行的平路。唐姑娘只管安心在车上等着,不必下车受寒了。” 唐师师朝前看了一眼,果然,路面宽阔很多。唐师师心情复杂,她是临行前非要跟来的,如果没有她,赵承钧和侍卫们快马疾鞭,不必清理这么多的积雪,也不必受唐师师的拖累,行程不知道会快多少。 如今,却要为她生生开辟出一条三四倍宽的路。侍卫回完话后就收回眼,笔直地望向前方,根本不往唐师师的方向看。唐师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放下帘子,默默在心中叹气。 他们这样走走停停,总算在天黑前到达南山山庄。庄子中正愁云惨淡,守门人望着雪发愁,他远远看到一团黑云掠近,其中玄铁披甲,人高马悍,宛如天兵降临。守门人大吃一惊,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影子还没有消失。 当真是骑兵!西北是靖王的封地,全部兵力都归靖王所有,这些只能是靖王的人。守门人喜出望外,连忙朝山庄里叫唤:“得救了,得救了,王爷派人来了!” 庄子内,卢雨霏守在床前,强撑着不舒服和奚夫人说话:“太太,您怎么样了?” 奚夫人年纪已大,和卢雨霏这些小年轻不能比。赶路本来就折腾,她昨天又在外面受了一天的冻,饥寒和惊吓双重交迫,一回庄子奚夫人就病倒了。 奚夫人生病,其他几个女眷情况也不乐观。卢雨霏同样受了风寒,现在不过是强撑着精神安慰奚夫人,奚云初本就是个娇贵性子,现在病恹恹守在奚夫人塌前,一个劲掉眼泪。 卢雨霏不光要对奚夫人嘘寒问暖,还要宽慰奚云初,没一会就头昏脑涨,心力交瘁。但是卢雨霏却不能表现出自己难受,她是世子妃,这次去广济寺是她发起的,她如果生病,人心就完全散了。 到时候,岂不是又给周舜华表现的机会? 卢雨霏不肯,不顾丫鬟阻拦,大包大揽地安排庄子中诸事。这个庄子是给靖王府供蔬菜野货的,本就不是用于游玩的山庄,突然安置这么多人,上上下下许多地方都乱了套。卢雨霏既要安排这么多人吃饭、住宿,又要安抚奚家母女,防备周舜华,还要担心外面的山路能不能走,才半天下来,她就明显憔悴了。 奚云初不停抹泪,说:“我就说了不要出门,你们非不听。现在好了,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我们被困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个论调从昨天以来,卢雨霏反反复复不断听到,奚云初没有说烦,卢雨霏都要听烦了。卢雨霏脸色不大好,然而念在奚云初可能是未来的王妃,她勉强忍着,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好端端到了庄子,这是福分。云初,我知你心急,但不要动不动就说死活,这不吉利。” “吉利?”奚云初冷笑一声,捏着帕子道,“我什么都不说,只管闭着眼睛称好,这倒是吉利了,问题是出路呢?” “庄子中有炭火有存粮,能撑好一段时间。”卢雨霏试图让奚云初冷静下来,“稍安勿躁,我们再等等。昨日世子已经想办法通知王爷了,王爷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听到赵承钧,奚云初的语气总算收敛些了,不再对着卢雨霏发脾气,可是语气中的刻薄劲儿依然不减:“炭火和吃食没问题,那药材呢?我娘都病这么重了,万一出个好歹,你们谁担当得起?” 卢雨霏就算有心讨好奚云初,现在也受不了了。卢雨霏笑容微僵,奚云初这话什么意思?她在埋怨卢雨霏害了奚夫人吗? 可是给奚云晚供长明灯分明是奚家的主意,卢雨霏主动给她们提供接近靖王府的机会,一路上还尽心尽力安排吃住,结果奚云初不领情,还怨卢雨霏连累她们吃苦? 卢雨霏一股热气冲脑,几乎就要撂脸色了,这时候一道急促的通报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卢雨霏和奚云初对话。 “世子妃,得救了,王爷带着人来了!” 什么?卢雨霏霍得站起身,连病床上的奚夫人也艰难地睁开眼睛:“靖王?” 奚云初呆坐在绣墩上,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喃喃:“真的是靖王?我没听错吧,是靖王殿下来了吗?” 屋内根本没人理会奚云初,卢雨霏猛地往外跑,侍奉的丫鬟不管在干什么事,一股脑涌到门外,连奚夫人也挣扎地爬起来,咳嗽道:“扶我起来,快去迎接王爷。” 屋外,原本空落落的雪地上停下一队铁骑,为首的人穿着赭红色窄袖劲装,外面披着黑色大氅,从马上一跃而下。 身后一众铁骑齐刷刷跟在他身后,赵承钧随手将缰绳交给亲信,站在雪中,仿佛是这白茫茫世界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威严冷厉,气势强大,以致于仿佛带着杀气。 卢雨霏在屋檐下看到来人后,眼眶一湿,险些落泪,赵子询快步走向空地,行礼道:“父亲。” 赵子询看着赵承钧,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父亲,您怎么来了?” 赵承钧没有回答赵子询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向后面:“这些话待会再提,你先去准备热水和空房间。算了,不必了,我来安排吧。” 赵承钧刚刚说完,就自己否定了,赵子询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做什么。赵子询愕然地看着赵承钧走到一辆马车前,柔声说道:“你还醒着吗?已经到了,可以下车了。” 车帘轻轻佛动,很快,车门从里面推开,一个披着红斗篷的女子出现在后面。她微微弯腰,行动看起来不太便利,赵承钧伸手,半是扶半是抱,将她放到地面上。 那个女子站稳了,这才放下兜帽。白雪皑皑,她宛如一枝红梅立于冰雪中,摘下兜帽后,露出一张精致明艳、灼灼桃夭的面庞。 她脸色白的有些过了,似乎是赶路不舒服,被天气冻得苍白。然而这越发凸现出她鬓发乌黑,菱唇红艳,站在冰天雪地中,宛如玉人晶莹,昭君在世。 赵子询愣住了,刚刚赶过来的奚夫人扶着门框上,看到赵承钧身边的女子,十分惊讶:“这个女子是谁?” 唐师师是真的受够了,她就不该为了那一丁点少到可怜的剧情,受这么大的罪赶来山庄。唐师师恹恹的,连见了心心念念的男主,也提不起任何热情。 唐师师敷衍地给赵子询行礼,福身道:“小女唐师师,给世子问安。” 赵子询看看唐师师,又飞快地瞥了眼赵承钧,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当着赵承钧的面,赵子询不敢受唐师师的礼,他微微避开,说:“唐姑娘请起。辛苦你了,一路跟到这里。” “是王爷爱子心切。”唐师师说,“王爷听说世子和世子妃被困,立刻亲自带人来探路。王爷和世子父慈子孝,感昭日月,真是令人动容。” 赵子询听到,顺着话头给赵承钧行礼:“多谢父亲。儿臣没能为父亲分忧,反而又给父亲添乱,实在无地自容。” “起吧。”赵承钧说,“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信上说你吹了风,不太舒服,不要在外面站着了,进来说话。” 赵承钧和赵子询往堂屋走去,一众女眷见了,齐刷刷行礼:“参加王爷。” 赵承钧大步经过,随意道了声“免礼。”这些事情他已经司空见惯,从他出生起,就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跪拜,恭敬地叫他“王爷”。 赵承钧早已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往两边施舍眼神。这个山庄是给靖王府供山货的,平时鲜少人来,前后只有两进。好在毕竟是王府的别庄,虽然地方小,可是形制还是工整的。 第一进正房就成了最尊贵的地方,如今赵承钧来了,正房明间兼顾厅堂的作用。赵承钧进屋,看到奚夫人,行礼示意道:“奚夫人。” “王爷。”奚夫人拖着病体给赵承钧问好,奚云初站在母亲身侧,飞快瞄了赵承钧一眼,娇娇怯怯福身。 奚云初含羞带怯,身段风流,举手投足间带着股弱不禁风的娇怯,是男人最喜欢的病美人模样。只可惜赵承钧并没有注意到她,赵承钧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奚夫人身上,示意奚夫人上坐。 奚夫人哪里敢?她连忙推辞,赵承钧虚让了两次后,就自己落座主位,奚夫人坐在对面。 其余人按照尊卑份位,依次坐下。赵子询和卢雨霏坐梨花木椅,奚云初搬了绣墩坐在母亲身侧,唐师师站在赵承钧身边,其他人各自跟在主子身后。 赵承钧问奚夫人:“听说夫人路上染了病,不知病情可好?” “不妨事。”奚夫人刚才还病秧秧躺在床上,如今靖王来了,她猛然涌出许多力量,整个人看起来竟然精神许多,“是妾身身体弱,教王爷见笑了。” 赵承钧说:“夫人这是什么话,你是靖王府的贵客,连累夫人在路上染病,便是靖王府失职。山路已经通好了大概,我已经吩咐属下去加固,等明日,就能直接回城了。” “当真?”众人听到纷纷大喜,奚夫人激动得咳嗽,她一边捂着嘴,一边艰难说话,“多谢王爷。只是妾身和世子妃说好了去广济寺礼佛,若是回城,佛祖那边岂不是落空了?” “无妨。佛祖哪里都能拜,你们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赵承钧话音不紧不慢,他说话总是如此,慢条斯理,咬字清晰,一句话说完了,似乎还带着余韵。这大概也是宫廷养出来的习惯,凡事要戒骄戒躁,轻缓庄重,但是每一个字都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赵承钧这话说的漂亮,屋里女子除了唐师师,眼眶中都涌上泪晶。她们担惊受怕一整天,如今突然出现一个人说“你们的安全最重要”,哪个人能不感动? 奚夫人擦了下眼睛,说:“谢王爷。王爷大恩,妾身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 “夫人客气。”赵承钧淡淡笑着,道,“是靖王府将夫人和奚二小姐带出西平府,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二位平安送回奚家,方不负奚家的信任。夫人若身体不舒服,就安心在庄子上养病,之后我的侍卫会一直留在庄子上,全程护送夫人和二小姐回城。” 侍卫会一直留着……那就是说,靖王会提前离开了?奚夫人心中不无失望,她原本还想着借病多留靖王几日,好给奚云初和靖王制造机会。现在看来,无论如何明天靖王都要离开,她再留着也没意义。 奚夫人想明白后,说:“王爷的侍卫各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精兵,肩负重任,保家卫国,留给妾身岂不是延误军机?妾身的病不妨事,明日一同启程便可。” 奚云初一直偷偷打量赵承钧,听到这里终于被拉回神。她捂住母亲的手,担忧地皱眉:“母亲……” 奚夫人拍了拍奚云初手背,道:“没事。王爷事务繁忙,不可耽误王爷的时间。” 奚云初飞快瞥了赵承钧一眼,垂下眼睫,闷闷道:“是。” 赵承钧权当看不见,他依然含着浅淡得宜的笑容,对奚夫人说:“夫人不必勉强,无论夫人想留想走,靖王府都恭候到底。” 奚夫人却打定主意要离开。住在庄子并不舒服,还不如跟着靖王上路,路上的安全不需要担心不说,还能和靖王府攀上关系。奚夫人意下已决,坚定道:“谢王爷好意,妾身的病并无大碍,明日启程便可。” 赵承钧只是客套而已,既然奚夫人执意,他也没什么可说的。赵承钧作势起身,说:“既然如此,夫人安心休息,本王就不打扰夫人养病了。” 奚夫人站起来送赵承钧,她面露难色,说:“王爷今夜也要在庄子中休息,王爷身份尊贵,正房应该由王爷住。妾身腆颜占着正房,实在惭愧。妾身这就搬走……” “夫人不必动了。”赵承钧拦住奚夫人的动作,说,“夫人既是长辈,又是病人,合该住上房。我让人随意收拾间厢房就够了,夫人安心住着便是。” 奚夫人被这句话说得心头熨帖,赵承钧是王爷,却对奚家礼敬有加,可见赵承钧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么久了还对晚儿念念不忘。奚云初从小听着赵承钧的名字长大,如今见赵承钧位高权重,仪表堂堂,还对她们家体贴备至,一颗心早已砰砰乱跳。 奚云初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赵承钧,双颊绯红,一副小女儿情态。奚夫人看到了小女儿的表情,故意开玩笑道:“王爷如此礼遇,妾身诚惶诚恐。只是山野仓促,今夜又来不及准备,实在是怠慢了王爷。若是有王妃在就不一样了,王爷,妾身说句僭越的话,您的衣食住行没人打理实在不是件事,不知王爷打算什么时候添一个知心人?” 唐师师对这个话题见怪不怪,她进府时间并不长,但是这短短半年,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探过这件事。西平府的夫人闺秀关心,靖王府的属臣关心,宫里姚太后关心,连自己人也惦记着。 唐师师已经听过好几次,刘吉变着法劝赵承钧成婚,然而哪一次不是被赵承钧不冷不热顶回来?唐师师以为这次又是如此,她压根都没留心,结果毫无防备地听到赵承钧说:“应当快了。” 中意 中意 唐师师愣了愣, 猛然瞪大眼睛。赵承钧他说什么? 在场其他人也都怔住了。奚夫人问何时娶妃本就是碰运气,她压根没想能得到答案, 谁知, 赵承钧居然回应了,还煞有其事说快了。 难道,他已经有了人选? 奚云初脸上霎间浮现出喜色, 卢雨霏瞧瞧赵承钧, 又瞧瞧卢雨霏,了然地垂下眼睛。 和在场的女子不同, 赵子询内心简直惊诧极了。他在靖王府待得时间最长, 也最了解赵承钧。女子们一厢情愿, 觉得赵承钧无论嘴上怎么说, 内心总是想娶王妃的, 可赵子询却知道, 赵承钧心如磐石,无可转也。 他说不喜欢,那就是真的毫无商量余地。要不然, 也不至于早早就收养其他人家的孩子。 这些年来, 赵子询看得很清楚, 赵承钧志不在儿女情长, 他有更高的抱负, 更远的目标,所以正常男人趋之若鹜的娶妻生子, 对赵承钧来说毫无吸引力。赵子询一直以为赵承钧不会娶妻, 至少在赵承钧的宏图壮志实现之前, 他不会让任何事务来分散他的时间和精力。 妻子,孩子, 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赵子询不觉得一个人会在短时间内改变他的想法和规划,过去二十年都没法动摇赵承钧,为什么会在短短一年内改变赵承钧的看法?天下何人有这等能耐? 赵子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能。莫非赵承钧在敷衍奚家?但是以赵承钧的身份,他若是无意,何需顾忌其他人? 赵子询无法理解。屋里一众人都被这个惊雷炸的缓不过神,赵承钧毫无解释的意思,他对奚夫人微微颔首,说:“奚夫人留步,本王告辞。夫人安心养病。” 他说完,就大步走入凛冽的寒风中。唐师师回过神,匆匆对赵子询、卢雨霏行礼,赶快追出去。 赵承钧离开,赵子询作为外姓男子也不好继续待着,他略坐了坐,就寻机会告退。 等男人们都走后,屋里就只剩几个女眷。卢雨霏终于能放开了说私密话,她看着奚云初,故意调笑道:“奚夫人好福气,两个女儿都是天生富贵命。初姐儿,以后,你可得多多照顾我。” 奚云初从刚才起就神情恍惚,兀自发呆。听到卢雨霏的话,她回过神来,脸颊一下子通红:“世子妃这话说得没道理,你是世子妃,只有你照顾别人的份儿,西平府还有谁能照顾你?” 卢雨霏笑道:“若是普通夫人闺秀,我自然不必求,但如果是我的长辈,我可不是得小心讨好着么。” 卢雨霏是世子妃,在西北无需看任何人脸色,能被她称为长辈的,只有远在金陵的姚太后,和未来的靖王正妃。靖王驻守西北,轻易不进京,姚太后名义上是卢雨霏的太婆婆,实际上和卢雨霏并没有妨碍。 卢雨霏说的,显然是靖王妃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听到都笑,奚夫人摇着帕子,但笑不语。奚云初在一众人打趣的视线中红了脸,羞恼地背过身,置气道:“世子妃好没道理,又拿我来开玩笑。你自讨好你的长辈去,扯我做什么。” 卢雨霏知道奚云初气性小,她刻薄别人如刀子一般,若是别人敢说她,那一翻脸就恼了。卢雨霏也不敢过分开玩笑,她见好就收,说:“我不过是未雨绸缪,为将来早做打算罢了。父亲一向厌烦别人催促婚姻,屡次说过无意娶妻,之前一直好好的,这次来了山庄,忽然口风就松动了。也不知道是这个山庄的风水好还是里面的人好,父亲今日来了一趟,见了几个人,突然就改变了注意。” 丫鬟们笑的更厉害,奚夫人身边得脸的管事媳妇跟着打趣道:“我们家二小姐长大了,花容月貌,娇俏伶俐,谁看了不喜欢?别说是男人,就是老奴,看了也恨不得将二小姐捧在手心呢。” 奚云初被调笑的无地自容,她站起来跺了跺脚,道:“你们净胡说八道,我不陪你们发疯了。” 奚云初说完,甩了下帕子,捂着脸跑走了。她掀开门帘跑出去,后面的人笑倒成一团,奚夫人扬声喊了一句:“穿好衣服,不要着了寒!” 奚云初扔下帘子就走了,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奚夫人连连叹气,说:“彩鹮,你快去跟着她,不要让她冻着了。” 大丫鬟彩鹮应了一声,赶快抱着披风追出去。奚夫人唉声叹气,道:“不知道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今生她就是来和我讨债的。想一出是一出,任性极了,净惹麻烦。” 卢雨霏笑道:“夫人,您可别嫌麻烦,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您命好呢。您有这一对姐妹花真真是进了福窝,大小姐端庄静美,被聘为皇家王妃,只可惜身体弱,早早就香消玉殒了。不过如今看来,二小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容貌风度更出众,连身子骨也比大小姐硬朗。说不定,福气更甚其姐呢。” 提到了奚云晚,奚夫人微微一叹,说:“初姐儿从小就像她姐姐,等晚姐儿被立为王妃后,更是一心向着姐姐学。只可惜晚姐儿走得早,我没能看到她们姐妹俩成婚嫁人,每每想起都遗憾。” 卢雨霏心道要不是奚云晚死了,现在还有奚云初什么事?然而在母亲眼里,自家女儿怎么都是好的,卢雨霏没有多说,笑着应和道:“大小姐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二小姐喜结良缘的。夫人您只管放宽心,等二小姐嫁人后,您还有享不尽的福气呢。” 奚夫人也只是嘴上抱怨罢了,实际上颇为骄傲。两个女儿都被靖王看上,这是多么得意的事情。她本来感染风寒,身上沉甸甸的,现在得知了好消息,奚夫人的郁气一扫而空,连身体也好多了。 卢雨霏看得奚家主仆得意非凡的表情,心里有些酸,也有些不悦。她出于客套捧着奚云初,结果奚家还真的受了,一副靖王府求着她们的样子。可笑,靖王府什么门第,奚家是什么门第,要不是因为多年前两府结过亲,现在谁知道奚家是谁? 但谁让靖王又看上了她们家二小姐呢,卢雨霏再多不悦,此刻也只能认了。婆母对媳妇来说那是衣食父母般的存在,无论礼法上还是实际上,都牢牢掌控着媳妇的生死。奚云初极可能是她未来的婆母,卢雨霏可不敢得罪这位。 连着奚家人,卢雨霏也要笑脸相迎。卢雨霏面上笑着,心中却悄悄叹了口气。奚云初可不是个通情达理的性子,以后在她手下讨生活,有的是卢雨霏受了。但好歹王府即将迎来正牌王妃,只要卢雨霏讨好了嫡婆母,凡事让靖王妃在前面顶着,那徐太太和徐家就不算什么了。 奚云初心中稍定,总的来说,这还是桩好事。 · 唐师师跟出来后,犹豫良久,低声问:“王爷,您真打算娶王妃了?” “嗯。”赵承钧应了一句,他回头瞥了唐师师一眼,意味不明,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没有,小女哪儿敢?”唐师师吓了一跳,连忙推辞。开玩笑,她怎么敢应承这种罪名,她要是答应了,等奚云初进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以奚云初的性情,这句话还真不是开玩笑。赵承钧见她忙不迭否认,仿佛生怕被误会一样,原本尚可的心情又阴郁起来。 赵承钧不动声色,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你若是有意见,尽可以提出来。靖王妃要和府中之人长久相处,有什么话,还是提前说开比较好。” 唐师师听到只是笑笑。靖王说没关系,可以随便给他提意见,这种鬼话听听就罢了,如果真提了意见,那就玩完了。 这个臭男人他记仇的很。 但是靖王发话,不接也不行,唐师师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个既提意见又不会真得罪人的角度:“王爷娶妃,这是全府的喜事。只是流云院略有些麻烦,新王妃来了保不准会误会。不过王妃是王爷中意的女子,必然知书达理,聪慧大方,想来不会像普通女子那样拈酸吃醋,是非不分。” 唐师师说这些话存了给赵承钧打预防针的心思,她已经预感到等奚云初进门后,以奚二小姐那个做作的劲,她们几个宫廷女子一定会被折腾的很惨。唐师师现在先把话放好,如果真的不幸被她言中,她好歹还能和赵承钧求求情。 赵承钧听着就笑出来,他含笑瞥了唐师师一眼,说:“那你要失望了。她不聪明也不大方,尤其喜欢自作主张,打压异己。你说的那些美德,她全部没有,不过你唯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她确实是我中意的人选。” 唐师师听着连笑容都维持不住。天啊,太可怕了,王妃还没有进门,赵承钧的心已经偏成这样。若是等真的成婚,赵承钧身边时时有个美娇娘哄着惯着,他岂不是更偏心? 唐师师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黑暗,她得想办法加快节奏了,如果继续留在赵承钧身边侍奉,等奚云初当上王妃,第一个就拿她开刀。 不过,赵承钧对奚云初的定位倒是很明晰,不聪明也不大方,还矫揉做作排除异己。唐师师又忍不住吐槽,这些男人到底怎么回事,只要女方年轻漂亮,无论有什么毛病都可以无视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些,透过外表看到本质,发掘出比如唐师师这种品貌俱佳的美人? 唐师师内心翻白眼,但是表面上还得敷衍地应和:“王爷言重了。您大概对王妃要求太高,才觉得她不聪明也不大方,其实王妃已经做得很好了。” 唐师师说完风,发现赵承钧又开始笑。他握拳遮在唇边,看起来忍笑忍的很辛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星辰。 唐师师被笑的浑身炸毛,她看着赵承钧,语气中已经很不高兴:“王爷,我夸未来的王妃,你笑什么?” 他含笑瞥了唐师师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笑而不语。赵承钧眼睛黑的发亮,刚才这一瞥一收,行云流水,流光溢彩,颇有些顾盼生辉的样子。 这是唐师师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出神情美感来。她一路走来也算见过不少俊俏男子,比如齐景胜,比如赵子询,比如赵承钧。但这些都是皮囊漂亮,少有人让唐师师觉得动态更好看。 甚至唐师师一度觉得赵承钧白瞎了这副漂亮的皮囊,瞧瞧这糟糕的脾气,记仇的秉性,表面微笑暗地里玩阴的手段,他娶不到妻子至少有一半是他自己的原因。 唐师师呆住了,赵承钧敲了敲她的头,说:“别发愣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收敛点。” 唐师师被额头上的痛意拉回神,她反应过来后,大怒:“谁说我看你了?只有别人看我的,我还会看别人?呸,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自恋。” 赵承钧脸上的笑模样不变,可是眼神明显变沉。他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好,是我误会你了。我本来还担心你晚上的住处,不过现在看来,你肯定能自己解决。” 唐师师愣住了:“什么?” 她是跟着赵承钧来的,赵承钧安排住宿,难道不管她吗? 赵承钧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住的离我太近不太好。正好你和周舜华姐妹情深,今晚,你去和她将就一夜吧。” 良宵 良宵 唐师师眼睛瞪大, 她指了下自己,不可置信道:“我?和周舜华?” 赵承钧轻轻点头:“没错。” 唐师师杏眼瞪得滚圆, 她看着赵承钧, 赵承钧就那样坦然地和她回视。唐师师默默磨牙,她和周舜华不对付的事并不是秘密,唐师师不信赵承钧不知道。她敢确定, 这个人是故意的! 只因为唐师师骂他自恋, 他就故意让唐师师去和死对头借宿,存心恶心她。然而知道又能如何呢, 唐师师不情不愿低头, 咬着牙说:“谢王爷。” “不谢。”赵承钧笑着, 不经意提道, “对了, 明日天不亮启程, 你最好起的早一些,要是错过了,你就和你的好姐妹一起在山庄里欣赏田园风光吧。” 唐师师眉心跳了跳, 忍了。她信赵承钧, 这个人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来。 唐师师敢怒不敢言, 抬头皮笑肉不笑地对赵承钧说:“谢王爷体恤, 小女铭记在心。提前恭祝王爷喜得娇妻, 祝王爷和王妃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唐师师在心中暗暗地骂, 恶人自有恶人磨, 活该他娶奚云初。以后, 就该让奚云初这种人一个劲儿地折磨他,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得罪女人。 然而唐师师心里骂的再响亮,最后也得抱着被子,灰溜溜地去找周舜华。唐师师走到周舜华门口,强忍着尴尬敲门。门一开,唐师师就立刻抬头望天,声音平板地问:“外面没房间了,你这里方便加一个人吗?” 周舜华开门,发现是唐师师,自己也愣住了。她和唐师师隔着一道门槛,相对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自然方便,唐姑娘请进。” 周舜华让开半个身体,唐师师木然地道谢,抱着被子进屋。周舜华是真的没料到唐师师会来她这里,她让开路后,慌忙去收拾东西。 “唐姑娘见怪,我不知道你要来,没有收拾屋子。唐姑娘暂且将就片刻。” 周舜华飞快地收拾床铺,唐师师抱着被子站在屋中,尴尬到极致,反而慢慢释然了。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反正等明天一早,她要回靖王府,而周舜华却会留下。两个人以后能不能再见面还是一说,现在这些丢脸的事也就无妨了。 其实周舜华屋里的东西并不多,她前日才来到庄子,晚上出去救人,满打满算只在这里住了一天,没留下多少私人气息。唐师师大致打量了几眼,山庄房屋简陋,和靖王府完全不能比,屋里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柜,再没有其他东西。不过胜在收拾的干净,物具都擦拭的一尘不染,显得地方格外宽敞。 唐师师看着都觉得清寒,周舜华却要在这里住下。唐师师叹气,她真的后悔了,她就应该听杜鹃的话,这一趟不要跟来,要不然何至于吃这种苦?然而唐师师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她,以赵承钧的速度本可以一天来回,他也不必在山庄上将就一夜。 唐师师的内心奇异地平衡了,她不舒服不要紧,只要别人也不舒服,那她就赢了。 能给赵承钧添堵,真是令人开心。 周舜华把床铺收拾好,直起身,略有些尴尬地说:“屋舍寒酸,让唐姑娘见笑了。” 她们两个人貌合神离,已经做了许久的撕逼姐妹花,但是颜面上一向亲亲热热。周舜华和她装姐妹情深,唐师师毫不示弱,立刻说:“周姐姐这是什么话,你出身公府,恐怕比我更不习惯这里的条件。你都能忍,我不过借住一夜,哪里忍不得?” 唐师师扎刀总是这样不择手段,哪儿痛戳哪儿,丝毫不讲道德。周舜华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如今我是靖王府的人,娘家如何,过去如何,都和我没关系了。” “周姐姐说得对。”唐师师一脸钦佩,说道,“我最佩服周姐姐坚韧不拔,无论遇到什么事,总能坚强地撑下去。乡村田野和王府大不一样,不过人定胜天,我相信周姐姐很快就能习惯新的环境。” 唐师师明劝暗婊,周舜华指尖攥紧,最后还是温和地笑笑:“谢唐姑娘吉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我一定会记住你今日的话。” “不客气。”唐师师笑了笑,将自己的被子放在床铺上,一边铺床,一边说,“其实看习惯了,这里也不算简陋,颇有种山野风趣,可比千篇一律的王府有趣多了。” 周舜华低头一笑,柔柔地说:“若是唐姑娘喜欢,留下来感受几天野趣也无妨。反正王爷即将迎娶新王妃,身边诸事有王妃打理,想来外人就能歇着了。唐姑娘得了空,大可来庄子上住着。” 唐师师笑容微滞,她坐在床沿,缓慢将床铺上的褶子抹平,说:“我是王爷这边的人,一切行动都要听王爷的调度,不好预料未来的事。” “你放心,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等成婚后,王爷一定会放权给王妃的。”周舜华帮唐师师把枕头放好,回头对唐师师温婉一笑,“唐姑娘不要羡慕我,你也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唐师师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声,谁羡慕她了?呸,不吉利。唐师师忍了忍,忽然粲然一笑:“谢周姐姐关心我,不过未来的事还远着,谁知道新王妃进门是什么光景?哪像周姐姐,已经能好好歇着了,姐姐有什么话要带给任姐姐吗?任姐姐要侍奉世子,又得世子妃重用,恐怕没空来探望周姐姐。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下次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我们几人都会想你的。” 周舜华淡淡牵了下唇角,说:“谢唐姑娘好心,我和任钰君的话在出行前就说完了,没什么要转告的。多谢唐姑娘如此惦记我,不必急,你也会有今日的。” 唐师师假笑,周舜华淡然。等转过脸后,两个人都瞬间冷下来。 这场谈话谁都不愉快,两人都卯足劲踩对方的痛脚,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们也不好受。周舜华放好枕头后,不想再看唐师师,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去外面了。 唐师师巴不得如此,她又在心里骂赵承钧,山庄里并不是没有其他屋子,但是这个恶毒的男人非得让她来和死对头挤。做人不善良,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唐师师去桌边倒茶,她拿起杯子,发现瓷胚极其粗糙,边缘甚至还有破损。唐师师用不下去,又默默放下。 她看着简陋清寒、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屋子,长长叹气。赵子询真是狠心,正得宠的人,说扔就能扔下。一击未杀,必成祸患,卢雨霏这是在给自己养蛊啊。 唐师师唯有希望她能在这短暂的空隙里,一击得手,取代女主成为赵子询新的宠妾。要不然等奚云初一进门,以唐师师树敌的情况,一定会被众人联手推倒。 唐师师叹息,她的美貌竟然如此惹人嫉恨,遭人嫌妒。有钱长得美,是她的错吗? 周舜华不知道去哪儿了,许久都没有回来。这对唐师师来说正好,她一点都没有借住别人家的自觉,主人家不在,她特别开心地洗了澡,换了睡衣。脱衣服时,她发现自己的后背果然青了。 这里没有药膏,唐师师也不想让周舜华给她涂药,只好将伤口暂时放过,等明日回府后,再让杜鹃给她上药。唐师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然后系上中衣,去镜子前打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唐师师担心周舜华会回来,就把门栓放开了。唐师师坐在圆凳上,一缕一缕挑起自己的长发看。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披在身后宛如瀑布一般。发梢上有水渍,将她的中衣微微浸透,隐约露出后面的肌肤来。唐师师仔细看着,如果哪里分叉,立刻用刀剪掉。 她全幅精神都在自己的头发上,并不曾注意周围。身后门似乎开了,唐师师以为是周舜华,头都不抬,说:“周姐姐,你回来了?” 背后安静如初,唐师师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周舜华回话。唐师师终于将一缕头发修理好,她放下发丝,回头看去,发现门是关着的,屋里并没有人。 “咦?”唐师师奇怪,“刚才明明听到有人进来了,她又走了?” 唐师师没当回事,继续打理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背后传来开门声,唐师师从镜子中瞭了一眼,见周舜华一脸沉闷,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唐师师挑了挑眉,说:“周姐姐,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屋里太闷了,出去散散心。”周舜华随口应了一句,就要去洗漱。唐师师手里绕着发梢,笑而不语。 出去散心?大冷天有什么心可散,八成,是去见赵子询了吧。 毕竟赵子询明天就要离开,再相见不知何期,更不知道他身边会出现多少美人。就算是周舜华,也没法从容应对这种打击吧。 唐师师将头发拨到身后,黑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光泽盈盈,宛如上好的黑缎。唐师师随便拿了把梳子,绕到背后,顺着发丝缓缓梳理:“周姐姐,刚才你进来后,为什么又出去了?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周舜华狠狠怔了一下,唐师师又问了一遍,她才刚反应过来一般,说:“是我。我忘了拿一样东西,就又出去了。” 唐师师哦了一声,并没有多想。周舜华刚才没有注意,她此刻认真打量,才发现这幅景象活色生香,锦绣春暖,连她一个女子看着都会发愣。 唐师师坐在镜前,脸色素白,黑发披散,明明不施粉黛,却美的让人无法直视。女子浴后梳妆本就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此刻屋里水气氤氲,隐约有一股幽香浮动,似乎是唐师师身上的体香。平时不明显,如今屋里没有熏香,她又刚洗了澡,这股香气才明确起来。 如此活色生香,周舜华一个女子都觉得目眩神迷,那刚才进来的人呢? 周舜华想到不久之前遇到的赵子询,指甲不由掐入掌心。 周舜华恍惚地洗了澡,按她本来的意思,是不想在大冷天如此折腾厨房的。可是今日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到镜子前的唐师师,莫名生出股郁气,较劲般去后面沐浴。 山庄条件简陋,内外只能用一扇屏风相隔,不过两人都是女子,倒也不在乎这些。周舜华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后,在屏风后良久注视自己的身体。 她是家里娇宠长大的,长相并不差,身材纤秾合度,不胖也不瘦。曾经在京城时,周舜华没有在任何场合担心过自己的相貌。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看的那一拨,入宫之后,她越发明白这个事实。曾经周舜华觉得无所谓,她有家世,有才华,不比那种空有美貌的花瓶强多了? 然而现在,周舜华开始怀疑了。女人评价容貌时总会戴上滤镜,看自己要美一点,看别人要丑一点。但就算周舜华偏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唐师师要美得多。 白皙纤长的手指,梳发时露出的那一截手腕弧度,透过衣服若隐若现的后背……周舜华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美,可以脱离长相,存在于身体各个部位。周舜华本来不觉得女子身材有什么区别,套上衣服,大家都是一个样。但是现在周舜华发现,其实是有差别的。 原来史书上说玉体横陈,步步生莲,都是真的。 “周姐姐?”唐师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还没好?出什么事了吗?” 周舜华连忙应了一声:“没事。”就赶快披衣服出来。 唐师师已经坐在被子里,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眼中顿时涌上盈盈水泽。她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 周舜华看着这一幕,脚步渐渐停下。唐师师倚在床脚,娇弱无力、似困非困的样子,实在勾人极了,周舜华打量了一会,问:“你在做什么?” “让头发快点变干。”唐师师困极了,懒懒地说,“头发没干透就睡觉,明日起来就不好看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还一心想着好看……周舜华曾经看不上唐师师的做派,只懂得关注自己的容貌,这种女子既可悲又可怜。然而现在,周舜华倒有些羡慕她了。 从宫城到边疆,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依然单纯快乐。不必为男人肝肠寸断,不必为感情患得患失,只要给她一面镜子,她马上就能快活起来。 多好啊。 可能是因为今夜环境特殊,周舜华突然生出种倾诉的冲动。周舜华问:“唐师师,你背井离乡,入宫选秀,又千里迢迢来到西平府。你是否后悔过?” 唐师师手腕微微一顿,随后,又不紧不慢打扇:“没有。” “从未?” “从未。” 这个回答和周舜华所料相差甚远,可是想想,又十分符合唐师师。周舜华问:“为什么?” 唐师师放下扇子,用手指梳了梳头发,随意道:“没有为什么。事到如今,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可后悔的。” 唐师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安分的人,相比于情深似海,家庭美满,她更喜欢华服美食,夫贵妻荣。有没有真情,甚至有没有孝顺的子女,唐师师都不在乎,她只要自己过的风光华贵就够了。 曾经唐师师选中了齐景胜,就是因为齐景胜会读书。他是最有可能带着唐师师脱离商,进入士族阶层的人,所以唐师师一心朝齐景胜的方向靠拢。然而现在,她进入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了更高的风景,普通的士族官宦,已经无法满足她了。 她知道成为太后这个人生目标浮夸而不切实际,但能不能成看天意,能努力到什么程度,却看她自己。她在一步步朝自己想要的东西靠近,有什么可后悔的? 唐师师的头发终于干了,她从背后撩开头发,躺在枕头上,随意问:“怎么,难道你后悔了?” 周舜华没有回答。她本是公府嫡女,如果没有入宫选秀,她会嫁给门当户对的嫡子,继续享受公侯夫人的尊荣,哪用忍受现在的屈辱?然而如果她没进宫,她就不会遇到赵子询了。 她厌恶自己经历的一切,唯独不后悔爱上他。 唐师师笑了一声,说:“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了。只有爱情,才会让人退缩。对了,麻烦把灯熄掉,明天我要早起,不能耽误。” 周舜华回过神来,苦笑。她竟然会和唐师师说心事,唐师师哪懂得这些呢?唐师师如此自私,只顾自己要睡觉,压根不管同屋之人用不用光,这种没有心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真正的爱。 周舜华的内心奇异地平和了,对啊,唐师师漂亮如何,许多男人都忍不住为她倾倒又如何?唐师师确实有美丽的皮囊,然而男人对她的爱,也止步于皮囊,多么可悲。 周舜华没有再说话,她吹熄了灯,摸索着回到床榻。 屋子里灯黑了。窗外,一个人在暗处看了很久,他盯着静寂的窗,仿佛透过黑暗,看到了窗后的人。 他忍不住上前,想要隔着窗户再看一眼。赵子询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谁。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突然被一个黑影拦住。穿着甲胄的士兵冷冷看着他,一开口,声音和寒风一样凛冽无情:“世子,请留步。唐姑娘在里面,你不方便靠近。” 赵子询抱歉地笑了笑,佯装不知情的样子,说道:“原来唐姑娘也在?我还以为父亲将她留在身边了。我本想看看自己的妾室,并不知唐姑娘竟然在这里。是我唐突了,我这就离开。” 脱轨 脱轨 第二天一早, 赵承钧带着众人回程。 靖王亲自护送着奚家回来,整个西平城又轰动了一遍。虽然赵承钧自从进城后就分队走, 他带着唐师师和卢雨霏的马车回王府, 让赵子询和侍卫护送奚家回府,但是在围观群众眼里,这些细节全被他们忽略了。 他们只知道, 靖王在雪后急急忙忙出城, 不出一天,亲自接送奚家女眷回来。听说同行中除了奚夫人, 奚二小姐也在。 奚二小姐是谁?那可是靖王第一任未婚妻奚云晚的妹妹。听说, 这姐妹俩长得非常像, 奚云初身段容貌, 都和其姐一模一样。 闻者纷纷感叹, 靖王可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唐师师终于回府了, 一进王府二门,卢雨霏和唐师师都没有寒暄的力气,各自回屋休整。唐师师回来后洗了澡, 一直睡到天黑, 才总算恢复了气力。 杜鹃点了灯, 扶着唐师师坐起来:“姑娘, 晚饭一直给你热着呢, 您现在有胃口吗?” 唐师师睡了一觉,精神抖擞, 连胃口也一并恢复了。她想了想, 说:“晚上不宜吃太多, 拿些好克化的过来吧。” “是。” 唐师师身上穿着中衣,现在屋里没人, 她也懒得换衣服,就这样去饭厅吃饭。杜鹃一边给唐师师夹菜,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姑娘,你知道吗,你不在这两天,府里闹出好些幺蛾子。不知道什么人传话进来,竟然说王爷有意和奚家结亲。王爷已经定过奚家的大姑娘了,人未过门而逝,这是忌讳。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人家,王爷怎么可能两次定同一宗的姐妹?” 唐师师喝了口汤,慢慢说:“这是王爷自己说的。” 杜鹃完全愣住:“什么?” “奚夫人问王爷什么时候娶妻,王爷亲口说,应该快了。”唐师师放下碗,拍了拍杜鹃的手,劝道,“事情已经定局,早点想开吧。等奚二小姐进门,你要还是这个态度,那可没人救得了你。” 唐师师自认她已经算心比天高,结果杜鹃的事业心更加旺盛,一心想让唐师师走最通天的路,甚至规划着让唐师师成为靖王身边第一人。唐师师很感动,但还是选择拒绝。 因为,唐师师的目标是赵子询啊。 杜鹃的雄心壮志被迎面一击,她有些难以接受,闷闷问:“王爷说的时候,真的提到奚二小姐的名字了吗?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唐师师用看傻子的目光望着杜鹃,说道:“心怀侥幸是没有用的,早些做准备吧。” 唐师师说完,就去净房漱口了。杜鹃站在桌前,想了很久,还是不服。 明明靖王对姑娘才是最与众不同的,就算王爷真的打算娶妻,人选也该是姑娘,奚云初算什么?要是王爷有意和奚家再续姻缘,那早就续了,为什么先前一直说无意娶亲,等到今年,才突然放松口风? 坊间有说法,是靖王为了等奚二小姐长大,所以才放话不娶妻。杜鹃觉得这个说法很扯,靖王是什么人,这么可能守身多年等一个女人?就算真的在等,不能成婚,那还不能订婚吗? 男人如果真的喜欢,巴不得立刻昭告世界,宣示所有权,怎么可能默默无闻拖着?世上没有例外,男方不主动,那就是不喜欢。 杜鹃心里乱乱的,拿了药膏,进内室给唐师师上药。杜鹃看到唐师师背上的淤青,十分咋舌:“姑娘,您这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唐师师脸蒙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在路上不小心从马车上摔下来,就成了这样。” 从马车上摔下来?杜鹃越听越觉得蹊跷,然而唐师师埋着脸,一副不欲再谈的样子,杜鹃没法问,只能轻手轻脚给她上药。 杜鹃涂了药后,在唐师师身上薄薄覆了一层纱,就出去了。等人走后,唐师师等了很久,确定没有声音,才悄悄探向暗格。 还好,里面的东西还是原样,并没有被人发现。唐师师不由松了口气,她这次出门没有带书,而是放在屋里,幸好有惊无险。 唐师师借着枕头掩饰翻到最新页,最新章说周舜华在庄子里辗转难眠,赵子询也独自睡着,默默无声。 卢雨霏这次能大获全胜,全是借了赵承钧的光,没有靖王威慑,赵子询根本不可能将周舜华送走。然而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卢雨霏看似赢了,其实,输的彻彻底底。 外力逼迫只会助长赵子询的逆反心理,外人越反对,他对周舜华的感情就越深。唐师师合上书,幽幽叹息。 后面卢雨霏多年无宠,实在毫不意外。异地处置,要是有人将唐师师正喜欢的宠物强行送走,唐师师也要记恨他很多年,更别说赵子询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帝王。 周舜华虽然危险,但是,并非没有反击之力,因为这样一来,周舜华就被推到赵子询这一阵营。卢雨霏站在靖王那边,是压迫方,而周舜华,却是和赵子询同一战线的队友。 后面赵子询叛逆,在赵承钧死后大肆推翻赵承钧的政令,也是出于同一缘故吧。赵承钧真的太强势了,赵子询在府中毫无话语权,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赵承钧一皱眉头,赵子询就要诚惶诚恐地将爱妾送走,长此以往,赵子询怎么能不生怨怼? 如果是亲生儿子也就罢了,父亲再严厉,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然而养子却不同。 唐师师唏嘘,难怪古话说同气连枝,血缘的牵绊实在不可逆转。赵承钧和赵子询的矛盾,是一个无解的局。 唐师师叹息片刻,将书重新藏好。这对父子再唏嘘,那也一个是王爷,一个是世子,轮不到唐师师来怜悯。有这点时间,她还是想想自己吧。 接下来书中章节全和南山庄子有关,也就是说,王府成了一片空白。 唐师师深深吸气,她无法再预知剧情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靠自己。 祸福荣辱,在此一举。 · 卢雨霏靠在引枕上,怔怔搅着手中的粥。外面门声轻阖,卢雨霏一个激灵,惊喜地抬起头来:“世子……世子呢?” 陪嫁丫鬟低着头,尴尬道:“世子妃,小厮说世子已经睡了,世子妃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去。” 卢雨霏颓然,她看着手里的粥,顿时索然无味,嫌恶地扔在桌上。 卢雨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落寞,她低声喃喃:“世子是不是怨我?” 陪嫁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世子妃被家里捧得太高了,一路顺风顺水,一点点挫折都受不得。周舜华在十五勾走了世子,让世子妃丢了脸,世子妃就一定要让周舜华连本带利地付出代价。 争风吃醋没错,但世子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找靖王。屋里事屋里毕,一旦闹到靖王跟前,谁都得不了好。 卢雨霏事后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这次去广济寺,她原本打算和赵子询重修旧好,结果路上遇到了暴风雪,只能中途折返。回程时她几次示好,赵子询都不冷不热,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 没错,不耐烦。卢雨霏这回真的害怕了,她是不是,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 然而事已至此,卢雨霏能怎么办?她只能继续强硬下去,告诉所有人她没有错,连在陪嫁丫鬟面前也不能露出悔意。卢雨霏消沉了一会,强行打起精神,说:“世子今日可能太累了,等过一段时间,他总会回心转意。周舜华已经被我处置,接下来再安抚好奚家,我的计划便大功告成了。” 奚家算是这次出行的唯一收获。卢雨霏原本想给奚家牵线,所以特意邀请了奚云初,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试探出了靖王的真实心意。 卢雨霏扬眉吐气,她觉得都是自己的功劳,如果没有她邀请奚云初,如果他们路上没有遇到险情,靖王怎么会关心则乱,松口娶妻呢?卢雨霏得意,说:“我给奚家施了这么大的恩情,她们不知该如何感谢我呢。日后有奚云初帮忙,我在府中总算不是孤掌难鸣,腹背受敌了。” 大丫鬟有些担心,谨慎地提醒道:“世子妃,奚二姑娘如果真能入府,那便是王妃。到时候,王府中馈就归王妃管了。” “怎么可能?”卢雨霏一下子沉了脸,说,“奚云初能当王妃全靠我,她不报恩就算了,难道还能和我抢东西?” “不然呢?”丫鬟叹气,低声劝道,“奚二姑娘心高气傲,恐怕未必会认世子妃的帮助。王妃毕竟和世子妃不同,到时候她有礼法撑腰,又有靖王宠着,恐怕,不肯屈居人下。” 其实陪嫁丫鬟一直不同意卢雨霏扶持奚云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府邸中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卢雨霏上无婆母下无小姑,一个人做主多轻松,为什么非要抬一门婆婆进来? 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么? 陪嫁丫鬟担心,劝卢雨霏道:“姑娘,奴婢知道您是好心,但是不能全部寄托于奚家。世子才是您的立身之本,您得多给自己做准备啊。” 卢雨霏沉着脸坐了半晌,最后不得不承认丫鬟是对的。奚云初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明明半桶水晃荡,还偏喜欢指点江山。就算奚云初最开始对她有感激,等时间长了,奚云初那个人也会忘恩负义。 她可以拉拢奚云初做帮手,却不能指望奚云初当底牌。卢雨霏能依靠的,还是自己。 卢雨霏握紧手心,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过了一会,卢雨霏咬牙道:“周舜华走了,世子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妥,再给世子抬一位妾吧。” 第二天,卢雨霏打发走请安的侍妾后,叫了自己的陪嫁丫鬟进来。她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放心。 女子出嫁前,母亲总会给女儿准备陪嫁丫鬟。这些女子面容姣好,身段妖娆,卖身契却捏在女方家里。万一女儿生不出孩子,或者姑爷喜新厌旧,这些陪嫁丫鬟就是固宠的工具。 卢雨霏自然也有陪嫁丫鬟,但是她迟迟狠不下心,给自己的丫鬟开脸。一旦走出这一步,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非但卢雨霏和这个丫鬟的主仆情谊断绝,连其他下人也会心思浮动。毕竟,能当主子,谁想当丫鬟呢? 就算有卖身契在,也不能保证这些人不生外心。卢雨霏想了又想,最终对贴身丫鬟说:“来人,备衣,我要去给父亲请安。” 卢雨霏想好了,与其折损自己的人手,不如放流云院那些人狗咬狗。反正这些女子迟早都要被处死,她们有才有貌,又注定生不出子嗣,这才是真正不会对卢雨霏产生威胁的人选。 · 唐师师下午在书房抄书时,接到杜鹃的传话。唐师师不动声色,悄悄出了门,走到墙角处问:“怎么了?” 杜鹃一下午都在这里张望,刚才好不容易逮到相熟的姐妹,终于把唐师师叫了出来。杜鹃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唐师师说:“姑娘,流云院出了桩喜事。” “什么事?” “纪美人被选为世子妾室了。” 唐师师一惊,不由挑眉:“纪心娴?” “没错。” 这可不是件小事,唐师师和刘吉告了假,飞快朝后院走去。路上,杜鹃一五一十将今日的事情复述给唐师师。 “听说是世子妃去和王爷请命,请求将纪美人赐给世子,王爷同意了。中午世子妃的嬷嬷到了流云院,给纪美人送了几匹茜红布料,热热闹闹给纪美人绞脸。现在流云院正热闹着呢,等过一会,纪美人就要搬到世子的后院去了。” 唐师师听着若有所思,确实,上午时卢雨霏来过一次,她去里面说了些话,马上就出来了。唐师师见一切风平浪静,就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卢雨霏竟然是去纳妾的。 唐师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卢雨霏可真是贤良妇的标杆,成婚第二天连着给赵子询抬两位妾室,到如今刚满三个月,卢雨霏又给赵子询纳第三位贵妾。 她是觉得日子太舒坦了,还是怕自己失宠不够彻底? 唐师师难以理解。她回蒹葭院简单放了东西,衣服都没换,就赶快去流云院“道喜”。 唐师师是最后进门的,她到来时,流云院争奇斗艳般站了一地美人,连脱离圈子很久的任钰君也来了。众女围在纪心娴身边说话,纪心娴刚刚绞去了脸上汗毛,头发盘成圆髻,正一脸满足地笑着。 唐师师进来,屋中寂静了片刻,随即众人纷纷站起来,笑着给唐师师问好:“唐姑娘来了,快给大忙人看座。” 唐师师没有理会她们的调侃,唐师师笑着给纪心娴道贺,说:“恭喜妹妹,我来迟了,还望纪妹妹不要怪罪。” “我哪儿怪罪唐姑娘?”纪心娴从座位上站起来,眉尖高挑,似奚落又似炫耀,“如今谁不知唐姑娘是王爷身边第一红人,我讨好姐姐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得罪?日后,我进了世子的院子,便比唐姑娘低一辈了。还望唐姑娘多在王爷说好话,照拂妹妹一二。” 唐师师自然应是。唐师师来了,所有人重新排座位,唐师师坐在最前方,握着纪心娴的手好生“姐妹情深”了一番:“我在前院消息慢,刚刚才得知纪妹妹竟然有这番造化。世子丰神俊逸,纪妹妹娇俏动人,你们两人男才女貌,再搭配不过。以后纪妹妹一定要好好生侍奉世子,不要辜负了世子妃的期望。” 纪心娴看起来信心满满,她下巴微扬,朗声道:“这是自然。周姐姐不在了,世子妃又忙于家事,我一定接过周姐姐的重任,好生照料世子。任姐姐,你说是不是?” 仿佛纪心娴已经拿定了,她一定会比周舜华还得宠。 任钰君坐在众人中,神情恍惚,冷不防纪心娴提到她,任钰君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没错。我死板无趣,不及周妹妹和纪妹妹活泼,以后,世子就拜托纪妹妹了。” 任钰君这话虽是自谦,但也没有夸大。之前任钰君无论做什么,总是随着周舜华一起,众人便觉得这两人是一样的。可是等两人同时成为世子的侍妾后,情况却大不相同。 世子虽然收了任钰君,对她还算客气,可实在说不上多少宠爱,和周舜华更是完全不能比。之前有周舜华在前面挡着,任钰君一个月就能分到一两天,如今周舜华终于不在了,任钰君以为终于能轮到自己得宠,结果纪心娴又来了。 纪心娴容貌娇艳,性格张扬,又是新鲜人,任钰君如何争得过她?可能这就是命吧,纪心娴得意洋洋,意气风发,任钰君却闷闷的,连话都不想说。 如今的任钰君,哪里还有刚出宫时的骄傲明媚?才一年,她身上的光彩就磨灭了。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任钰君说话,说是安慰,其实更像是拱火。唐师师端着笑容应付这群虚伪姐妹花,连听到纪心娴抱怨说世子妃送来好些首饰衣料,她都用不完,唐师师也不能翻脸。 在这个屋子里,谁先忍不住恶心,谁就输了。 好容易纪心娴炫耀够了,终于肯放唐师师出门。唐师师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告辞。 冯茜见状,和唐师师一同离开。 走在路上,冯茜和唐师师感叹:“真是世事难料。我们一行十个人中,数唐姐姐最漂亮,结果周舜华、任钰君接连得宠,唐姐姐却无人问津,现在连纪心娴也被选中了,姐姐却毫无动静。真是不公平呢。” 唐师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小贱人,自己眼红纪心娴,就来这里挑拨她,唐师师才不上她的当!唐师师温柔一笑,特别贤良地说:“宠爱谁,赏赐谁,这都是世子的事。我们作为婢女,只管好生侍奉就是了,不可插手主子的决定。” “唐姐姐说的是。姐姐真不愧是跟着王爷读书的人,就是识大体。”冯茜抱住唐师师的手臂,亲昵地撒娇,“我其实一直觉得纪心娴长得像姐姐,但是远不及姐姐好看。纪心娴再得宠,也不过是世子的宠妾,哪比得上姐姐?姐姐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论辈分,可比她们高了许多呢。” “冯茜,不许胡言乱语。”唐师师不冷不热顶了一句,“纪心娴是半主,而我只是婢女,她尊我卑,哪有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你再乱说,我就不帮你遮掩了。” 冯茜连忙讨饶。赵承钧在王府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没人敢掰扯靖王,唐师师稍稍冷脸,冯茜就不敢继续说了。 要是真被唐师师捅到靖王那里,她们所有人都讨不到好。 冯茜碰了个没脸,没一会就悻悻走了。唐师师松了口气,如今已到了日落时分,唐师师无心回去抄书,干脆直接回蒹葭院了。 反正她在书房不过挂名,就算偶尔不去也没有影响。今天赵承钧又不见人影,想来不会知道她旷工的。 唐师师心安理得回到屋子,用膳洗浴后,她打发掉下人,自己捧着湿淋淋的长发,一边擦头发,一边翻书。 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情,时间长了,已成本能。唐师师本是习惯性扫过,在看到里面内容时,瞳孔狠狠一缩。 她立刻扔开头发,手指放在书页上,逐字逐句读上面的内容。等看完后,唐师师如遭雷击,良久回不过神来。 在书中,今日被抬为妾室的人,是她。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从唐师师变成了纪心娴。唐师师来回翻看,终于确定没有任何错误,后面的目录也全是唐师师得宠、仗势欺人之类。 毫无疑问,今日本该是唐师师进入争宠舞台,从此角逐主线剧情的关键时刻,而现在,她却完全错过自己的剧情了。 情生 情生 唐师师怔怔坐在罗汉床上, 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她的衣服,一会就将她的肩背打湿。而唐师师毫无所觉。 从唐师师得知剧情起, 她不甘心自己香消玉殒的结局, 一直在努力地争抢剧情,争夺女主高光。可是事实呢,她没有抢来任何东西, 反而还把男主越推越远。现在, 她连自己的原定剧情也错过了。 唐师师瞬间心慌意乱,连手指都开始抖。唐师师不停地安慰自己, 没关系,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脱轨, 并不会影响大局走势, 很快剧情就会修复的。 可是唐师师心里却生出另一种声音, 那股声音毫无来由, 却笃定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会的。 这本书叫《舜华传》,真正要紧的是周舜华的剧情。只要周舜华和赵子询的感情不出大乱子,卢雨霏到底扶持哪一个美人上位, 其实对总体路线来说并没有影响。 周舜华不在了, 卢雨霏却被赵子询冷淡, 卢雨霏急需一个人替她争宠。剧情中卢雨霏选择了唐师师, 唐师师足够漂亮, 这样一个美人放在后院中,根本没有男人忍得住。赵子询只要宠幸唐师师, 那就是承了卢雨霏的好, 时间长了, 赵子询便没法再对卢雨霏冷脸。 本来唐师师是最佳人选,但是现在卢雨霏不知道顾忌什么, 没有选择唐师师,而是和靖王要了纪心娴。纪心娴某种意义上和唐师师是同一种类型,漂亮张扬且没有脑子,虽然远不如唐师师美艳,拉拢男人的效果差些,但除此之外,差别也不大。 唐师师坐在榻上良久不动,手指越来越冰。她一心想要取代女主,没想到,她自己却更早一步被纪心娴取代了。 唐师师撑住额头,浑身仿佛被抽去力气一般,颓然失力。 第二天,杜鹃高高兴兴唤唐师师起床,然而她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床帐里动静。杜鹃奇怪,轻手轻脚走到床边,问:“姑娘,该起了,再不起书房那边赶不上了。” 曾经唐师师最怕迟到,然而这次,杜鹃唤了好几声,唐师师都毫无动静。杜鹃害怕了,连忙撩开床帐:“姑娘?” 唐师师背对着她躺在床幔里,乌发堆散,双眼闭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看起来美丽又脆弱。杜鹃放轻了声音,低低问:“姑娘,您怎么了?” 唐师师没有睁眼,脸往被子里埋了埋,说:“我不舒服。去书房那边告假吧,今日我不去了。” 杜鹃吓了一跳,连忙坐到床沿,急问:“姑娘您哪里不舒服?是昨夜受了风?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杜鹃站起身,急忙就要往外跑,被唐师师低声叫住:“别折腾了。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杜鹃欲言又止,她觉得今日的姑娘很不对劲,可是看着唐师师苍白的脸色,杜鹃不敢再说,生怕刺激到她。杜鹃在床边几案上放了热水,放下帷幔,悄悄退出去。 杜鹃走到外间,连忙对众丫头使眼色,示意她们全都出来。众人不明所以地跟出来,问:“杜鹃姐姐,怎么了?” “姑娘今天心情不好。”杜鹃低低叹了一声,说,“荼蘼,你腿脚快,快去书房禀告刘公公,说今日姑娘不去了。” 唐师师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早就没有睡意了,即便闭着眼睛也睡不着。尽管如此,她也不想动弹。 唐师师浑身陷在柔软的锦被里,像是躺在云层中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唐师师闭着眼睛,一直在想,她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 她心气高,不甘人下,永远像打了鸡血一样争夺奋进,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她转头就能重新乐观起来。先前唐师师屡选屡错,好几次犯了几乎致命的错误,可是唐师师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剧情还没有展开,她抢占了先机,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昨夜给了她当头一棒,属于她的剧情已经展开了,但是由于唐师师前期的事情,因果一环影响一环,反而让她彻底脱轨。 她失去了被立为侍妾的机会,同样,也失去了日后得宠、宫斗等一系列机会。原书中的她虽然不得善终,但毕竟爬到了妃位,也曾有过盛宠无二的风光。如今呢,她连成为妃嫔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她想要出人头地的梦想,全成了一场空。 唐师师将脸埋在枕头中,吧嗒吧嗒流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被人暗算入宫,被唐燕燕夺走婚事,被宫人坑害欺负,她都没有哭。 这一哭宛如放开了闸,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唐师师正哭得无法自抑,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门口无人通报,可是唐师师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唐师师怔住,连泪都止住了。他怎么会来这里?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接见外臣才对。 然而脚步声已经停在床帐外,他停了停,没有贸然掀开帘子,而是问:“你怎么了?” 唐师师脸上泪痕还没干,她眨了眨眼睛,眼泪不知为何又控制不住:“王爷?” 赵承钧微微叹气,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坐到床边,顾不上礼教,伸手掀开帷幔:“是我。你怎么哭了?” 唐师师眼泪挂在脸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赵承钧怎么来了?这可是她的闺房……不对,她现在还没穿好衣服! 唐师师仅着中衣,无论见谁都非常不妥当,而赵承钧还是个男人。唐师师半个身体都僵硬了,木头一样攥紧被子,说:“王爷,小女不知您大驾,衣冠不整,有失礼仪……” “无妨。”赵承钧心想他都出现在这里了,还有什么礼仪可言。事到如今,该越的、不该越的界都越了,还讲究什么礼法。 赵承钧看着她紧绷的肩膀,知道她紧张,便抬高视线,只落在唐师师乌黑的头发上,没有去看她身体其他部位。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才发现她的头发极长,又黑又亮,逶迤在塌上蔚为美观。 赵承钧怕吓到她,放低声音,道:“你放心,刘吉在外面守着,别人并不知道我来过,不会影响你的名誉的。” 唐师师突然将脸埋入枕头中,赵承钧微微叹气,问:“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唐师师埋着脸摇头,闷声闷气道:“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吃饭。”赵承钧知道她情绪不对,也不戳穿她,道,“先起来吃东西,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能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唐师师还埋在枕头里不动,赵承钧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完后,床榻边缘一轻,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卧房的门都合上了。 唐师师等了片刻,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她望着门的方向,难以理解。 为什么呢?唐师师有自知之明,她在书房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她不出声,恐怕失踪一上午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不过是告了一天假,为何赵承钧会亲自追过来? 从男人对女人的角度,一个人男人温柔小意,温声细语,必是为了色。可是刚刚,赵承钧坐在床边,眼睛没有乱看,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轨举动。他没有借着唐师师心情不好而直接上手,反而将她情绪安抚好,就主动退出去,甚至为她关上了门。 她自认无才无德,身上的财产根本不够赵承钧看,唯一有的美色,在赵承钧眼里似乎也不算什么。 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唐师师温吞地换了衣服,磨磨蹭蹭走向外面。卧房外,早膳已经摆好了,赵承钧见了她,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淡然道:“你的丫鬟说你喜欢吃这些,你来试试合不合胃口。” 唐师师坐到桌子边,看着满桌子菜,有些无所适从。这确实是她喜欢吃的,却比她正常份例多了许多。唐师师拿起碗,夹了一块杏花酥,慢慢咀嚼。 赵承钧坐在对面等她,却没有动筷的意思。赵承钧早已用过早膳,他对自己要求极高,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轻易不会吃东西。 唐师师吃了一块后,有些不好意思,问:“王爷,您外面是不是还有公务等着?抱歉,耽误您时间了。” “知道耽误时间,就赶快把自己养好。”赵承钧说,“你既然觉得累,那就不必去书房了,好好歇一段时间吧。外面的事你不必担心,安心休养便是。” 唐师师垂着头,低低问:“为什么?” 为什么对她这样例外? “你的丫鬟说你情况不太好,我总得来看看。”赵承钧看着她,微微叹气,“怎么哭成这样?” 唐师师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泪痕,她赶紧侧过身体,挡住自己的脸。赵承钧看着她这个样子莫名发堵,她以前总是高高扬着脸,理直气壮地算计人、惹麻烦,但是现在,她头发垂肩,脸色素白,肩膀纤细瘦弱,看起来脆弱极了。 赵承钧心里烧起股无名火,他都没有对唐师师做什么,是谁敢让唐师师消沉成这个样子?赵承钧对唐师师的语气越发柔和,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唐师师沉默了一会,摇头道:“和别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王爷你说得对,我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能力配不上野心,无论什么都做不好。我不聪明也不灵巧,却不肯沉下心好好打磨;性格上也不招人喜欢,什么事都要抢别人的,到手了自己却做不好。活了这么久,除了我娘,压根没人喜欢我。” 唐师师说着,又忍不住落泪:“做什么都不行,怎么可能帮我娘出头呢?我真是太失败了。” 唐师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丑样子,双手牢牢捂在脸上。赵承钧看了一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遮在脸前的手慢慢放下来。 唐师师不想松开手,赵承钧的力道却很坚决。他的力气并不大,但握在她手腕上,满满都是不容拒绝。 “不会的。”赵承钧看着唐师师流泪的侧脸,说,“你不必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也不必随时随刻保持完美。这就是你,无需迎合别人,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不要哭了,万事有我。” 赵承钧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在宫廷里见惯了眼泪,那些女人的哭法花样百出,赵承钧早已波澜不惊。如果是卢雨霏、周舜华这些人在他面前哭,赵承钧只觉得虚伪厌烦,如果是徐太太之流,他又觉得蠢得活该。 但当这个人换成唐师师,赵承钧一下子受不了了。赵承钧原本不想给唐师师透露出底牌,女人最会恃宠生骄,唐师师更是其中好手。一旦被唐师师得知了他的底线,那赵承钧就非常被动了。 然而现在,赵承钧压根顾不上遮掩不遮掩。唐师师那么闹腾的一个人,如今崩溃地捂着脸,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赵承钧的心也跟着被揉成一团。 罢了,赵承钧叹气,且让她这一次。 赵承钧站起身,替唐师师拭去眼角的泪,低声说:“不必担心,你母亲的事情会解决的。你安心休养,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唐师师怔怔看着赵承钧,眼睛中还包着泪。赵承钧将泪擦干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快步走出房间。 屋外,庭院中满满当当站着许多丫鬟内侍。赵承钧合上门,一转身,脸色骤然阴沉。 方才对着唐师师的温和耐心一瞬间消失殆尽,赵承钧眉眼中压抑着风雨,问:“昨天,她见了谁?” 下人都吓得不敢呼吸,最后,杜鹃壮着胆子上前,战战兢兢说:“姑娘昨天去了流云院,和纪美人说了一会话,出来时遇到了冯茜姑娘。但是姑娘昨夜用晚膳时还好好的,睡了一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成这样了。” 纪心娴?赵承钧微微眯眼,身周几乎要掀起万顷雷霆。 那不是赵子询新收的妾室么?她的异样,又和赵子询有关? 赵承钧走后,唐师师自己坐在屋内,许久没动。赵承钧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以前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着她时总没有好脸色。可是在唐师师情绪崩溃的时候,他又像长辈一样包容镇定,从容不迫,将唐师师所有的自卑忐忑都抚平。 他毕竟是靖王,经历过朝代变更,宫廷倾轧,十四岁就独自立府,上阵杀敌。无论智力、情商还是阅历,他都比唐师师高很多。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谁能忍住不倾慕? 唐师师呆呆坐着,身前的早膳已经凉了,她却毫无胃口。唐师师苦笑,前几天她还嘲笑周舜华,没想到这么快,那个犹豫的人就变成了她。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会犹豫不定。唐师师用力闭住眼,压制住内心的悸动。没有感情,才会没有弱点,她不能变成周舜华那样。 唐师师在内心重复了好几遍,等心绪重新平静后,她睁开眼,高声道:“杜鹃,更衣,我要去花园散心。” 唐师师要出去散心,丫鬟们自然无有不应。杜鹃慌里慌张给唐师师换了衣服,绾了妆发。唐师师走到花园后,借口要独自赏花,将丫鬟们远远打发走。 花丛后,一个老实木讷的婆子正在修建枝叶。那个婆子手里握着剪刀,顺着花丛缓慢移动,正好移到假山的死角后。 唐师师站在回廊边,仿佛在抬头看花,嘴唇却轻微翕动:“吴婆婆,我需要一种药。” “什么药?” “催情的药。” 冒险 冒险 唐师师在树下站了一会, 慢慢往回走。杜鹃等人一直守在花园门口,见唐师师回来, 连忙上前围住唐师师:“姑娘, 您小心风。姑娘刚刚看什么呢,怎么去了那么久?” 杜鹃说着往前方看去,西北春来得晚, 此刻地上还残留着雪, 花园里百木萧条,晦暗肃杀, 其实没什么看头。唐师师刚才站在回廊凸出去的拐角处, 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树, 再远处有座假山。杜鹃瞅了良久, 还是找不出来有什么可看的。 唐师师拢着披风, 随口说:“找点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没什么特别。” 杜鹃哦了一声,跟着唐师师往回走。路上,杜鹃小心看着唐师师的脸色, 问:“姑娘, 这几天您就不用去书房了?” “嗯。” 杜鹃有些怅然地应了一声, 随即高高兴兴道:“姑娘累了这么久, 休息几天也好。等养好了身体, 才能更好地帮王爷分忧。” 唐师师脸色素白,没有应话。她在心里慢慢地想着, 不会了。 她不会再去书房了。如果成功, 她作为世子的后院, 不会再出现在赵承钧眼前;如果失败,她连命都保不住, 谈何分忧? 但是唐师师并不后悔,不成功便成仁,她本来也没有其他选择。赵承钧即将迎娶王妃,唐师师的剧情也被纪心娴代替,如果唐师师不趁现在给自己搏一条出路,等奚云初进门,她照样难得善终。 杜鹃并不知道这些,还在绞尽心思地想着如何给唐师师补身体,好让唐师师早日回到书房。她们走到半路,听到花园另一端传来喧嚣声。唐师师回头,见一堆丫鬟簇拥着一个茜色衣裙的女子,大张旗鼓地来花园散步。 纪心娴站在人群中央,衣裳鲜艳,珠翠满头,微微扬着脸,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可一世的骄矜,简直恨不得和全天下宣告,她很得宠,她过得很好。 唐师师透过纪心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如果她没有得到那本天书,没有经历这一切,那么今日来花园炫耀的,便是唐师师。杜鹃见唐师师停下,问:“姑娘,那是纪美人。您要去和纪美人说说话吗?” “不用了。”唐师师很快就收回视线,手指虚虚搭着手炉,道,“回屋吧。” 因为二月这场雪,今年春天来得很迟,四月时天气才慢慢转暖。花园中的树木仿佛赶花期一般,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天气转暖,土地解冻,卢雨霏出门的心思也重新活动起来。这几个月不知道是不是双方刻意,世子妃和卢家走得很近,热热闹闹,简直亲如一家。卢雨霏见春景明媚,气候宜人,是适合出门的日子,就和奚家重新约时间,在四月十六这日,一同去城外山寺参加法事。 这次卢雨霏长了教训,不再执着于广济寺,而是就近挑了个寺庙,当天就可以来回。法事持续三天,卢雨霏要在山上住两夜,第三天回来。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十六早上卢雨霏出门后,纪心娴明显抖擞起来。 这一个月来纪心娴最为得宠,气焰简直要翘到天上。纪心娴虽然没大智慧,但小聪明还有,她审视夺度,很快就认清楚该抱谁的大腿。纪心娴时不时给世子妃说好话,还帮着世子妃一起打压任钰君,这一个月来,后院热闹的不得了。 赵子询对此听之任之,他确实喜欢新鲜且娇俏的纪心娴,但是对“老人”任钰君还算体恤,和正妻卢雨霏的关系也日趋和缓。纪心娴有的赏赐,卢雨霏、任钰君都会有。 一碗水端的很平,时不时又有些细节,让每个女子都觉得自己才是不同的。总之,很热闹。 这几天由于卢雨霏出门,暂时不在府中,纪心娴和任钰君的斗争更是白热化。谁都想争夺头筹,抢到王府中的第二把交椅,卢雨霏一出门,纪心娴就跳起来了。 纪心娴大张旗鼓拜访任钰君,任钰君本以为这厮又是来炫耀的,结果纪心娴规规矩矩坐了一会,末了送上一张帖子。 “春暖花开,不忍辜负佳期,谨邀任姐姐于四月十七夜湖边赏花,敬备薄酌,恭候玉驾。” 任钰君看到上面的日期,微微皱眉。 四月十七?这么巧?如果任钰君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然而她偏偏记得,四月十七是周舜华生日。 纪心娴在这一天邀请她做客,还订在夜晚,这真的是巧合吗? 这当然不是巧合,唐师师看着自己眼前的帖子,随手扔到废纸篓中。杜鹃见到,说:“姑娘,纪美人和您素无来往,这次突然邀请您去赏花赴宴,恐怕不怀好心。姑娘不去也好。” “谁说我不去?”唐师师说,“有人请客,为什么不去。准备衣服,明日我去见见这些老熟人。” 杜鹃迷惑地歪了歪头,她见唐师师毫不留情地将请帖扔到纸篓里,便以为唐师师不想参加。结果,听唐师师的意思,这次赴宴她一定会去。 这是为什么?杜鹃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是她想到这几日唐师师一直赋闲在家,可能是憋得闷了,才想出去散散心。杜鹃觉得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她自以为找到了解释,马上便将可疑之处抛过了。 杜鹃去准备明日见客的衣服,唐师师坐在罗汉床上,慢慢绣荷包。她在荷花蒂上补了最后几针,这幅清雅的荷花并蒂图便绣完了。 唐师师里外翻看,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后,才拿出香料,慢慢塞到荷包中。 纪心娴在四月十七给任钰君下帖子并不是巧合,纪心娴和周舜华不亲近,并不知道周舜华的生日,但是唐师师知道。 唐师师非但知道这一天是周舜华的生日,还知道赵子询会在这一天去湖边小筑思念周舜华,更甚者悄悄离府,顶着露水和夜色,翻越重重山峦,就为了去南山见周舜华一面。两个人温存一会后,赵子询又趁着晨光掩护,悄悄回到王府。 从西平府到南山大概需要两个时辰,赵子询折腾一个来回,基本一夜无法合眼。但谁让赵子询心甘情愿呢,越是见不到,赵子询对周舜华的感情反而越浓厚。 唐师师从目录中预知了这段浪漫的“春夜奔袭”,她觉得这种行为纯属闲得发慌,大半夜不好好睡觉,折腾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大概俗人没法欣赏男女主的爱,反正唐师师觉得有病,并且决心替他们改一改。 唐师师先是若有若无地暗示纪心娴,让她在四月十七这天邀请任钰君赴宴。唐师师对纪心娴十分信得过,有纪心娴这个事儿精在,任钰君一定一晚上都无法脱身。捆住这两个隐患后,唐师师再偷偷给赵子询下药,趁他神志不清时,唐师师装扮成周舜华的样子出现,一定能一举拿下赵子询。 而且赵子询为了不被人打扰,这一天身边没有带任何侍卫,独自在湖边小筑借酒消愁。这又方便了唐师师,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唯一的问题便是,唐师师要如何下药。 一个月前唐师师和吴婆婆要药,之后她就一直在想如何下药。前几天,唐师师终于拿到了药丸,她的计划也渐渐成形。 四月十七,唐师师换了身浅淡的衣服,去湖边赴宴。纪心娴早就到了,她看到唐师师,愣了一下,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唐姐姐来得真早。稀奇了,唐姐姐往常最喜欢艳色,今日怎么穿的这样素淡?” 唐师师神色淡淡,说:“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我穿什么衣服有何区别?” 纪心娴笑着问:“唐姐姐这话说的,你容貌姝丽无双,无论浓妆淡抹都是花中之魁。唐姐姐应该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才对,为什么如此消沉?” 唐师师曾经是风光无二的大红人,在所有女子中独占头筹,然而最近唐师师却不顺心。一个月前她莫名其妙解了书房的职,官方给出来的说法是养病,可是唐师师面色红润,身体健朗,哪里有生病的样子?眼看都“养病”一个月了,靖王那边还是迟迟不见召唐师师回去的意思,众人便了悟,唐师师失宠了。 真是大快人心,纪心娴高兴地连喝了三杯酒,这一个月看什么都舒服。周舜华被送到庄子上,任钰君不得宠爱,如今连唐师师也失利了,宫城来的十个女子中,独数纪心娴最得志。纪心娴说不出有多高兴,她家世不及周舜华、任钰君,相貌不及唐师师,然而那又如何呢,她才是最后赢家。 这次设宴,便是纪心娴的庆功宴。纪心娴见到曾经的死对头衣衫朴素,眉目郁郁,越发意气风发,拉着唐师师不停说话。唐师师露出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忍耐的神色,站起来朝外张望,问:“任姐姐怎么还不到?” 纪心娴见到唐师师的表情,简直得意非凡。她听到这话,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兴许任姐姐要梳妆打扮,所以出门晚吧。” 纪心娴暗暗讽刺任钰君长得丑,唐师师不理会她,说道:“任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去厨房催一催酒水,这样干坐着太无聊了。” 纪心娴本想说这种小事让丫鬟去就得了,何必唐师师亲自动身?但是话出口时纪心娴眼睛一转,明白了唐师师的用意。 唐师师是和她坐着不自在,所以才寻借口避出去吧?纪心娴的生活,已经让唐师师这么不舒服了吗? 纪心娴了然地看着唐师师,说:“唐姐姐有心了。” 唐师师快步走出水榭,她急匆匆的背影自动被纪心娴理解成逃避。纪心娴心生轻视,但并没有起疑。 唐师师还真有些急了,她只知道今夜赵子询会借酒消愁,但并不知道酒什么时候送去。她要是错过了厨房送酒的时机,那就麻烦了。 好在唐师师运气不错,她赶到厨房时,正好看到一个小丫鬟端着酒壶出门。唐师师眼睛一转,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小丫鬟见到是唐师师,不敢不应话,蹲身回道:“回唐姑娘,这是世子要的菖蒲酒。” “菖蒲酒?”唐师师惊讶,“今年的菖蒲酒这就上了?” “已经酿好了,但是还需要窖一段时间,世子今日想喝,厨房才提前拿出来的。” 小丫鬟回话毕恭毕敬,可是手里牢牢端着酒,并不肯让唐师师接近。唐师师没找到动手的机会,眼睛微动,说:“这些天喝菖蒲酒刚刚好,正好今日纪妹妹设宴,给我们也添一壶菖蒲酒吧。” 小丫鬟迟疑,唐师师整了整袖子,挑眉问:“怎么,我说话不管用?非得请纪妹妹过来,你们才肯招待?” 厨房的仆妇们连忙说不敢。唐师师虽然疑似失宠,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下人们现在并不敢亏待唐师师,生怕将来被打脸。反正菖蒲酒开一坛是开,开两坛也是开,既然唐师师想要,那让她拿一壶罢了。 仆妇去后面取酒,唐师师站在前面,像是闲聊一般,时不时问小丫鬟话。小丫鬟没法走,只能端着酒等着。仆妇怕唐师师发作,用了一样的酒壶,确保从外面看起来没有区别,这才端给唐师师:“唐姑娘,酒已经装好了,您慢用。” 唐师师笑着伸手接过:“多谢妈妈。”仆妇见她亲自动手,吓了一跳:“这种粗苯东西,哪能让唐姑娘动手?让小丫鬟给您送过去便是了,春桃,快过来……” “不必。”唐师师笑着打断仆妇的话,已经接过端盘,说,“这有什么妨碍,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让春桃继续给妈妈帮忙吧,我自己端回去就行。” 唐师师执意,仆妇们也不敢硬劝。唐师师手里捧着端盘,和送酒的小丫鬟一起上路。赵子询在湖边小筑躲清闲,纪心娴设宴的地点也在花园,这自然是唐师师精心安排的巧合,因此,唐师师和给赵子询送酒的丫鬟可以同行一段路。 眼看快要到花园了,唐师师忽然哎呦一声,像是头晕一般,晃晃悠悠地停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折回来看唐师师:“唐姑娘,你怎么了?” “眼前突然看不清东西。”唐师师皱着眉,说,“先把我手里的东西放下,我现在站不稳。” 丫鬟生怕唐师师有什么好歹,恰巧周围有一个石桌,丫鬟先把自己手里的端盘放到桌子上,又回来接唐师师的东西。唐师师装作头重脚轻的样子蹲下,她偷偷用眼睛瞥,亲眼看到丫鬟把两份端盘放在一处。 唐师师心中舒了口气,她又装了一会,见戏差不多了,才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说:“现在好多了,多谢。任姐姐和纪妹妹还等着我呢,我先走了。” 唐师师说着,就率先走到石桌边,端起盘子。小丫鬟有些迟疑,小心问:“姑娘,突然头晕不是小事,你要不要找太医?” “没事,应该是昨天没休息好,我回去缓缓就行了。”唐师师说完,顿了一下,道,“我的私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刚刚头晕一事,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小丫鬟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争斗,她吓得不轻,连忙应好。唐师师适当敲打了小丫鬟两句,就端着菖蒲酒离开。转身后,她唇边悄悄爬上一抹笑意。 这酒已经不再是刚才的酒了,唐师师趁着小丫鬟将两份酒放在石桌上的时候,偷偷取走了送给赵子询的那份。也就是说,小丫鬟现在端着的,是刚才唐师师手里的酒。 第一步成功,接下来,一切就交给天意了。 湖边小筑,赵子询看着眼前的人,颇有些坐立不安:“父亲,您怎么来了?” 破绽 破绽 湖边, 一座用竹子搭建的小巧建筑静静地矗立在水边。两边花木扶苏,细碎的连翘花缀在藤蔓上, 一直垂到水面。 绿竹小筑中, 赵子询有些拘谨地站起来,问:“父亲,您怎么来了?” “不必拘束, 坐吧。”赵承钧看起来非常随和, 他坐在桌案旁,示意赵子询坐。 赵子询缓慢地坐下。赵承钧问:“听下人说你今日心情不好, 挥散侍从, 独自跑到了湖边。这是为何?” 赵子询沉默, 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转眼就传到了赵承钧耳朵里。赵承钧问他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呢。 然而赵承钧是尊, 他是卑, 这些话他永远没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赵子询垂眸敛过神色,道:“没什么,儿臣见春景正好, 想清清静静赏春而已。” 赵子询毕竟年纪轻资历浅, 即便刻意掩饰过, 他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怨怼。赵承钧没说信不信, 过了一会, 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在怨我?” 赵子询悚然一惊,脱口而出:“父亲这是何意?儿臣怎么敢?”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你不必如此警惕。有些事如果你不满, 大可直说。” 赵子询低头, 眼中划过嘲讽。直说?他怎么敢。 赵承钧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和赵子询的隔阂, 远非一朝一夕能化解的。赵承钧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太过严苛,将你逼得很紧。然而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我可以等你慢慢长大,但外面的人可未必肯等。我和王师的关系你也清楚,如今看似天各一方,相安无事,但是,这终非长久之计。” 赵子询沉默。赵承钧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转而换了另一个话题:“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懂的会懂,不懂的我说也没用。你并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沉下心用功。你的夫子和我说,这些日子,你在课上频频走神。” 赵子询顿时紧张,他正要说什么,被赵承钧抬手止住:“不要辩解,先听我说完。我明白你为什么分心,也大概知道今日你为什么独自一人躲到这里。你年近弱冠,业已成家,有些事我不方便管。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你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但是,你须得分清主次,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赵子询垂下头,低声道:“谢父亲教导,儿臣明白。” 赵承钧看着面前的少年,这个孩子刚带过来的时候,瘦弱干瘪,浑身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灵气劲儿。后来,他一一改掉了赵子询咬手指、说粗话等毛病,将赵子询塑造成他理想中的继承人。现在,赵子询进退有度,阔达潇洒,轻易不会在人前露出真实心绪。但是,他在赵承钧面前也不说真话了。 赵承钧似乎有些感慨,他发现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感同身受,赵子询不会懂赵承钧为何迫切地扩张权势,逼赵子询成长;赵承钧也不会懂赵子询这些年来的压力和痛苦。他们都明白对方有情可原,可是永远都无法真正原谅。 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痛,曾经赵承钧不懂赵子询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些女人歪缠,平白浪费时间。但是这几天他不断想最近的事情,好像有些明白了。 赵承钧连看到唐师师哭都无法忍受,赵子询将最爱的女人放到荒凉偏僻的山庄,怎么可能放心呢?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有人仅凭一面之词,就要将唐师师送到他碰不着也看不到的地方,赵承钧无论如何都不能应允。 赵子询却被迫低头了。逞凶者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父亲,他心情不痛快,完全可以理解。 赵承钧叹了一声,说:“这件事情以后再议。我今日来,其实有另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赵子询眼中毫无波动,恭敬地问:“父亲有何事交代?” “你已经知道了,是关于王妃的事。”赵承钧说完,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自然而然停下话。赵子询微微讶异,随即恍然。 赵承钧这是真正下定决心娶王妃了吧。今日来提醒他,一来是告诉赵子询人选,让他心里有数,二来,是暗示赵子询早做准备。 赵承钧连着死了两任未婚妻,如今这一个如果不想害人,最好提早安排。要不然,他们听到的,必然又是对方姑娘“出意外”的噩耗。 此事事关重要,丫鬟进来送酒,赵承钧和赵子询谁都没有说话。丫鬟也不敢多待,她将酒壶放在桌案上,匆匆行了一礼,就赶快告退了。 赵承钧没有在乎丫鬟的疏忽,他拿起酒壶,亲手给两人倒酒。赵子询见到,连忙要接过:“儿臣失礼……” 赵承钧抬手,示意赵子询坐好。赵承钧将酒杯满上,依次放在赵子询和自己身前。他正要继续刚才的话题,拿起瓷杯时,忽然觉得不对劲。 这酒里有一股异香,寻常人会把这种香气和酒香混淆,从而忽略,可是赵承钧不会。 宫里要是敢忽略味道,早就死了百八十次了。赵承钧低头盯着杯中的酒,片刻后,眸中飞快地掠过阴霾。 赵子询见赵承钧一直盯着酒杯,奇怪问:“父亲,这酒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赵承钧忽然将一杯酒全部洒在地上,口吻平淡,平静的让人觉得不安,“这是去年的菖蒲酒,但还没有完全酿好,现在喝太过酸涩。王府里又不缺酒,你要是真想喝,让他们换个好些的。” 赵子询自然应是。赵承钧都这样说了,赵子询也不好继续喝,只能把自己的那一杯倒掉。赵承钧对衣食住行非常挑剔,有一点点不妥都不肯就将。菖蒲酒是专供端午的时令酒,现在才四月,前几天还冷,发酵时间确实不够。只是因为这一点小瑕疵就要把酒全部倒掉,这种事情放在别人身上矫情,可是放在赵承钧身上,那就理所应当。 赵子询并没有多想,只不过,赵子询总觉得,赵承钧似乎反应太过了。 说白了只是一壶酒而已,不喜欢扔了就是,何至于让赵承钧如此在意?赵子询甚至觉得赵承钧在忍怒。 为什么呢?一壶酒而已。 因为这件事,赵承钧兴致全无,连先前说到一半的王妃也无意继续了。赵承钧冷冷看着面前的酒壶,道:“撤下去。” 侍从立刻上前,将酒壶撤走。赵承钧连收场话都不想说,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剩下的事你自己权衡。” 赵子询连忙站起来,送到门口,拱手道:“恭送父亲。” 赵承钧走出水榭后,表情顿时转冷。侍从见势不对,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酒有什么问题吗?” 赵承钧不置可否,道:“送酒的丫鬟呢?” 早在赵承钧露出异样的时候丫鬟就被看押起来了。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被推到前面,她一看是赵承钧,膝盖一软,吓得险些跪下。 “王爷饶命……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承钧懒得和她浪费时间,直接问:“这酒从哪里拿的?” “厨房。”小丫鬟伏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是许妈妈交给奴婢的,奴婢什么都没做,请王爷明察!” 赵承钧不觉得厨房仆妇和小丫鬟有胆量在酒里下药,而且,她们就算下药,放的也该是毒,而不是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赵承钧脸色平静,声音听起来不疾不徐:“除了你,还有谁碰过这壶酒?” “没有人。奴婢知道这是世子喝的,不敢大意,全程十分小心,没有让其他人碰过。”小丫鬟吓得哆哆嗦嗦,几乎口不择言,“王爷明察!您如果不信,尽可以去问唐姑娘,奴婢和唐姑娘一起走过来的。” 唐师师……赵承钧神情不变,眸中却倏地掀起惊涛骇浪。 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喜,又毫不意外的答案。 · 唐师师端着菖蒲酒回亭子,她回来时,任钰君已经在了。任钰君看到唐师师竟然也在,有些吃惊地站起来:“唐姑娘?今儿到底是什么大日子,纪妹妹破天荒邀请我,连唐姑娘也赏脸来了?” 唐师师笑道:“我也是受纪妹妹之邀,来和姐姐叙叙话的。怎么,莫非任姐姐不想见我?” “怎么敢?”任钰君虚虚笑了笑,说,“唐姑娘在王爷跟前是独一份,我哪儿敢说唐姑娘的闲话?” 说着,任钰君瞥了眼唐师师手中的酒,意味不明地说:“难得,唐姑娘这样矜贵的人,竟然肯亲手端酒。这壶酒,我们喝得起吗?” 任钰君的眼神满是怀疑,唐师师心中暗嗤,任钰君怀疑这壶酒有问题,唐师师确实准备了东西,但却不是为了她们。 任钰君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唐师师放下酒,她见任钰君还是一副怀疑的样子,笑着倒了一杯,一口饮尽。这酒还不到时候,有些发酸,入喉时还略涩,不过唐师师也不是个讲究的人,她不在意这些小瑕疵,全部饮下。 唐师师喝得毫无犹豫,任钰君终于放心了,但是她心底的疑惑却更甚。 酒里没有问题……那唐师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人已经到齐,纪心娴很快就发起疯来,不停倒酒敬酒,嘴里看似诉苦,其实在暗搓搓炫耀自己的得宠。唐师师和任钰君安静坐着,谁都不想理她。 唐师师微微有些出神,按那个丫鬟的脚程,现在那壶酒已经送到赵子询跟前。算算药效发作的时间,该唐师师出场了。 唐师师瞥了眼天色,忽然娇弱无力地摁住眉心,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纪心娴看到,立刻问:“唐姐姐,你怎么了?” 唐师师扶着眉头,说:“我刚才喝的太急了,现在有些晕。失陪,我去更衣。” 菖蒲酒后劲大,唐师师刚才一口喝了好几杯,对女子来说确实太烈了。纪心娴和任钰君不疑有他,放唐师师出去。唐师师跌跌撞撞走了一会,等离开任钰君和纪心娴的视线后,她立刻精神起来,提起裙子就往绿竹小筑的地方跑。 唐师师跑到一半,发现路口守着许多人。她本能觉得不对劲,没有贸然现身,而是拉了一个过路的侍女,问:“前面怎么了?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 侍女朝前看了一眼,道:“王爷去找世子说话了,兴许是王爷带来的人吧。” 唐师师表情一怔,瞳孔骤然紧缩:“王爷?” “是啊。”侍女没当回事,随口说道,“王爷已经来了许久了,好些人都不敢进花园。唐姑娘,奴婢要去送东西,您还有其他事情吗?” 唐师师怔怔摇头,放侍女离开。等人走后,她在树丛后愣了片刻,忽然提起长裙,快步朝蒹葭院跑去。 不好,有危险。 唐师师顾不得会不会惹人怀疑了,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蒹葭院。她气喘吁吁地进门,都来不及匀气,第一件事就是问:“杜鹃,这段时间有人来找我吗?” 杜鹃听到唐师师的声音,连忙迎出来:“姑娘,您怎么回来了?姑娘走后并不曾有人来,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杜鹃见唐师师脸色不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唐师师沉着脸色,说:“没事,我怕和纪心娴她们正好错开,确认一下而已。我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 杜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行礼退下。唐师师关上门窗,匆匆拿出自己的香囊,顾不上里面是什么,一股脑倒到香炉里。 香炉里有火,而且寻常没有人会注意香灰,只需要过一晚上,这些药末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这是吴婆婆给她找来的药丸,虽然是媚药,可是做的非常精妙,吴婆婆说用了之后只觉得大梦一场,飘飘欲仙,似真似幻。等醒来后,中药者并不会察觉被药物控制,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 宫里出来的人,连这些下三滥的药都如此文雅细致。 唐师师担心药丸难以完全溶在酒中,提前研成粉末,假装成香粉塞到荷包里。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唐师师偷偷在自己的酒壶里加了药,然后佯装头晕,借机换了两个酒壶。 唐师师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赵承钧会去找赵子询,这件事在书中明明没有发生。但唐师师来不及想原因了,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赵承钧没有发现最好,如果不幸他发现了,唐师师须得赶快毁灭证据,将自己摘出来。 另一壶酒被纪心娴和任钰君喝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唐师师动的手脚。她只需要解决荷包里剩下的药粉。 做完这一切后,唐师师才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这时候她赫然发现,她竟然沁了薄薄一层汗。 唐师师将香囊藏到衣柜里,转身去开窗。唐师师打开房门,猝不及防,看到赵承钧站在外面。 初春的夜还带着寒意,唐师师一惊一乍,背后的汗顷刻就冷了。赵承钧看到她甚至笑了笑,抬手,轻柔地抚上唐师师额头:“才四月,怎么出汗了?” 妥协 妥协 唐师师额头凉涔涔的, 赵承钧的手放上去后,似乎比她的皮肤更冷, 唐师师暗暗打了个哆嗦。 情急之下, 唐师师险些咬到舌头:“王爷,您怎么来了?杜鹃呢,怎么不懂得通报?” 杜鹃等人站在后面, 一脸苦相, 有口难言。唐师师也知道这种事情怨不得杜鹃,她们只是伺候的丫头, 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赵承钧手里, 哪敢和赵承钧对着干。 唐师师再次庆幸她已经把证据毁灭了。她很快恢复表情, 佯装镇定地引赵承钧进门:“王爷请进。刚才小女在屋里休息, 不知道王爷到来, 多有怠慢, 请王爷恕罪。” 赵承钧只是笑笑,似乎没有对唐师师的说辞起疑。他进入屋子后,随意扫了一眼, 道:“听说今日纪心娴小宴, 邀了你和任钰君。你和她们相处不愉快吗, 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赵承钧的话音不紧不慢, 听起来斯文极了, 但是每一个字都仿佛背着千钧压力,稍有不慎就会被砸的粉身碎骨。唐师师笑了笑, 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自己先走了。” 赵承钧深深看了唐师师一眼, 转身走向次间。唐师师怔了片刻,连忙跟上。 赵承钧随意看着多宝阁上的东西, 慢悠悠说:“听给赵子询送酒的丫鬟说,你路上头晕,站都站不稳。这么大的事,伺候的人竟然不知道?” 杜鹃等人悚然一惊,齐刷刷跪下,脸都白了:“王爷……” 赵承钧只是抬了下指头,杜鹃就不敢继续辩解。唐师师有些慌了,她强自镇定,说:“王爷,头晕只是偶尔出现,不算什么大毛病。是我不让她们请太医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你是拿准了,我舍不得罚你?”赵承钧在屋中慢慢踱步,他眼角似乎看到什么,朝角落走去,“果然是从小美到大的明珠,可真是有恃无恐。” 唐师师看到他动作的时候手脚冰冷,血色尽褪。她终于知道刚才赵承钧在多宝阁上看什么了,他在找唐师师藏起来的证据。 赵承钧走到角落的黄铜兽首香炉边,掀起镂花炉盖,用香签挑了挑灰。他看到里面颜色不一样的灰,轻轻笑了。 唐师师如坠冰窖,脑子里嗡嗡的,整个人都无法反应。杜鹃怕赵承钧真的惩罚唐师师,连忙膝行两步,叩首道:“王爷,姑娘最近一直在养病,哪知道什么因果对错。都是奴婢伺候不力,误导了姑娘,请王爷明察秋毫,勿要降罪姑娘,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赵承钧将香签扔回原位,淡淡道:“哦?欺上瞒下,知而不报,光这两样罪,就足够杖毙了。” 唐师师浑身一震,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承钧:“王爷!” 杜鹃脸也霎间白了。唐师师看到赵承钧的表情,如遭雷击,脑子一瞬间清醒了。 她知道赵承钧并不是开玩笑,他说的都是真的。唐师师心慌意乱,当即提裙跪下:“王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做错了事,您要罚……” 几乎同时,杜鹃也磕头道:“奴婢愿意领罚。王爷,姑娘她……” “够了。”赵承钧声音并不大,可一瞬间就喝止了两人。赵承钧眉目不辨喜怒,道:“让她说。” 杜鹃抿嘴,她看向唐师师,目光中难掩焦灼。唐师师突然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当初赵子询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去救周舜华的时候,赵承钧就是这样的。 他没有对赵子询说过一句重话,他只是说打死周舜华而已。最后,赵子询再硬的骨头都得低头,老老实实按照赵承钧指定好的轨迹走。 现在,这个人换成了她。她当然可以死不承认,但是那样,杜鹃,以及其他伺候她的丫鬟,全都难逃一死。今后即便来了新的丫鬟,还有谁敢对唐师师交心? 唐师师跪在地上,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失去了对身体其他部位的感知。赵承钧不慌不忙地看着唐师师,说:“不急,你慢慢想。你们到外面跪着。” 后面这句是对杜鹃等人说的,杜鹃担忧地咬唇,想说什么,被其他丫鬟捂着嘴拖走了。 房门轻轻合上,木门咬合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唐师师仿佛被这道声音惊醒,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赵承钧看到,气得都笑了:“出息了,懂得用眼泪来当武器?我不妨告诉你,这次,你做什么都没用。” 唐师师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滴顺着脸颊落下来,完全忍不住。唐师师忍着哽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有错吗?” 竟然能理直气壮地问自己有错吗,赵承钧气极反笑,点头道:“好,你可真是好极了。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全然不放在心上,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竟然能让你这样轻贱自己?” “你以为我愿意吗?”唐师师的委屈如洪水般决堤,眼泪掉的越发凶,“如果能当正室主母,天下哪个女子愿意当妾?我和周舜华、卢雨霏她们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有后退的路。” “我说过,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安心休养就好……” 赵承钧没说完,被唐师师打断:“我现在确实能过安稳日子,可是等王妃进门后呢?我是唯一在外书房担过职的女子,还是宫里送来的,王妃岂能放过我?王爷你是天潢贵胄,王妃以你为天,你自然不懂下层女子的挣扎,还反过来觉得她们不够有骨气。我倒是想不屑一顾,想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是我配吗?” 赵承钧曾无数次因为不耐烦打断别人长篇大论,现在,竟然轮到他被人打断。赵承钧忍了,等听到唐师师后面的话,他皱起眉,惊讶又诧异:“你在说什么?什么王妃?” “西平城中都已经传遍了,王爷要娶奚家二小姐为妃。”唐师师说着露出苦笑,问,“王爷,我知道这样说你的心上人不好。可是王爷平心而论,你觉得奚二小姐能容得下我吗?” 赵承钧沉默良久。他习惯了谋定后动,大事告成前被别人看出心意,实在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赵承钧习惯了凡事埋在心里,不明说也不澄清。赵承钧自然知道奚夫人和奚云初误会了,可是这种事说不清道不明,奚家没有明说要嫁女给他,赵承钧总不能主动站出来澄清,而且,他也需要时间掩护自己真正中意的人。 赵承钧只能放任不管,其实他觉得,但凡对他有些了解,就知道这个传言荒谬到离谱。他几次三番当着奚夫人和奚云初的面说无意娶亲,他还能出尔反尔,自打自脸吗? 坊间人云亦云,听信传言也就罢了,他没想到连唐师师也信,看起来还坚定不移。赵承钧又气又好笑,用力怼了唐师师一指头,恨铁不成钢道:“瞧瞧你这脑子,从来没用过吧。” 赵承钧是真的生气,并没有收敛手上的力气。唐师师痛极了,捂住额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了。 “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哭什么?”赵承钧没好气骂了一句,他见唐师师哭得止不住,忍无可忍,呵道,“起来。擦干眼泪。” 唐师师站起来,明明委屈又不敢违逆赵承钧的话,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擦眼睛。赵承钧看得糟心,别过眼睛,冷冷地问:“药哪儿来的?” 这是他的王府,赵承钧心里有数。以唐师师的能耐,就不可能接触到这种东西。 唐师师心里一抖,哭得更害怕了。赵承钧冷眼看着,暗暗施压:“还不说?” 唐师师跪下,不断摇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掉眼泪。她眼睛圆润妩媚,含泪的时候水汪汪的,尤其晶莹剔透。赵承钧低头看她,她这样半垂脸,默默落泪的样子,着实美极了。 他明知道美人蛇最会装可怜买无辜,然每每看到,还是不忍挣脱。 唐师师恰到好处地低着头。她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最为好看,母亲曾说过,她这样垂眸神伤时,连女子都忍不住想答应唐师师的一切要求,遑论男子呢?林婉兮因此还十分忧虑齐景胜的未来,她觉得齐景胜老实赤诚,常年泡在书中,连性子都变单纯了。一旦遇上唐师师这种恃美行凶的女子,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被拿捏得死死的? 唐师师当初不屑一顾,她是向来不会为男人说话的,谁让天下男人爱美人,既然他们喜欢,那遇到美丽的女子,并且被女子操控驱使,不是他们活该吗?有本事别贪图美色。 唐师师给赵子询下药一事两人已心照不宣,唐师师不怕被罚,但是却不敢供出来吴婆婆。一旦牵连到这些人,她的家族就完了。 唐师师不能说,但是也不能得罪靖王,只好用自己的独门武器逼靖王心软。曾经这一招无往不利,然而这次,唐师师哭了很久,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唐师师渐渐有些慌了,她知道赵承钧一直在看她,那份目光沉甸甸的,让人无法捉摸。唐师师甚至怀疑自己的美貌武器是不是失效了,莫非,美人计只对蠢的男人奏效? 正在唐师师忐忑不安的时候,赵承钧动了。他似乎叹了一声,极轻地说道:“你不信我。你也不肯信我。” 唐师师心说赵承钧这话好没道理,他是王爷,手握军政大权,当然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对他坦诚。然而问题是,唐师师除了诚实,更要活命啊。 她要在未来的靖王妃手里活命,要在靖王府里活命,更要在姚太后手里活命。她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了,经不起任何冒险,而且,她背负的也不只是她的命。 唐师师垂眸不说话,赵承钧毫不意外,甚至能猜到唐师师现在在想什么。 赵承钧乘着气而来,现在该说的说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他却没有任何痛快的感觉。情爱真是很不讲道理的事情,任他多思多算,威逼利诱,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 唐师师喜欢她曾经的未婚夫,就算两人被拆散了,她也会移情到年纪气质都相似的赵子询身上。明明已经敲打了那么多次,她依然奋不顾身。 要不是爱情驱使,这么明确的形势,唐师师不可能看不穿。她虚荣又好胜,她本该早早就看出来,跟着赵承钧,远比跟着赵子询回报高。 可是她没有。除了爱情,赵承钧想不出来任何解释。 赵承钧可以逼她放弃赵子询,甚至他现在就可以让唐师师再无选择的余地。可是哪又有什么用呢,得到她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心。 赵承钧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不是他的,强留也无果。不如各退一步,好歹留下双方的体面。 赵承钧说:“起来吧。别哭了,无论将来王妃是谁,我都不会让她触犯到你。我虽不至于一言九鼎,这些话却还是敢说的,你尽可放心。其他心思不得再动,好生在屋里养病,没想明白药从哪里来的之前,不要出门。” 唐师师泪盈于睫,她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赵承钧最终还是妥协了。可是这次,她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 赵承钧虽然心狠手辣,但是个重诺之人。他说不会让奚云初伤害到她,那就真的能做到。 唐师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问:“王爷,您和王妃何时大婚?” “不好说。”赵承钧掀衣往门外走去,不知是不是唐师师幻觉,她隐约听到赵承钧说,“不会再有王妃了。” 那道声音很轻,唐师师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她微微怔松,刚想问赵承钧为何不会再有王妃,他就打开门,毫不留恋地出去了。 唐师师站在原地,门外的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宛如晶玉。屋外春景深深,花红柳绿,风中还夹杂着花粉的清香。赵承钧背对着这片春景,大步离开。 唐师师突然恍惚,甚至生出种追出去的冲动。唐家,姚太后,男女主,剧情,一切算计都不重要了。 她刚刚动了一步,又默默停下。唐师师自嘲地低头,她在想什么,她疯了不成?那可是靖王。 放弃 放弃 赵承钧走后良久, 杜鹃才战战兢兢地走进来,问:“姑娘, 王爷他走了?” 唐师师淡淡嗯了一声, 神情不冷不热。杜鹃猜了一会,实在猜不出所以然来,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 王爷怎么说?” “他说的话, 你们不都听到了。”唐师师从衣柜里找出一个荷包,坐到罗汉床上, 用剪刀慢慢将荷包绞了, “书房的差事不必想了, 他让我安心养病, 换言之, 禁足了。” 这……杜鹃难以理解现在的状况, 她看着唐师师生猛的动作,慌忙道:“姑娘您慢些,小心伤到自己的手!姑娘, 您不是前几天才刚绣好么, 都没用几天, 怎么又剪了?” “不需要的东西, 早些丢了才好。”唐师师手上用力, 很快将荷包剪成几瓣碎片,连上面的荷花都被她挑开了。做完这些, 唐师师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她随手扔下剪刀, 说:“先前只顾应付纪心娴了,都没吃多少东西。你去给我备饭吧。” 杜鹃瞧着唐师师力气充沛, 胃口甚好,不像是钻牛角尖的意思,心中大定。杜鹃去外面吩咐厨房,临走前见唐师师倚在罗汉床上,用剪刀挑烛芯玩的样子,踌躇片刻,还是说:“姑娘,来日方长。奴婢在王府中侍奉了八年,多少了解王爷的脾性。王爷对姑娘是不同的,您不要急于一时,慢慢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唐师师应了一声,说:“我知道。我想吃芙蓉羹,酥鹅炙,乳酪少加糖。” 杜鹃赶紧应下,急急忙忙去准备膳食。唐师师剪了半天蜡烛,眼看蜡烛再被她祸害就该灭了,才放下剪刀。 杜鹃担心唐师师想不开,其实唐师师十分平静,甚至在这段时间里,她突然想明白好几件事。 赵承钧亲口允诺,不会让她被王妃残害。赵承钧虽然不是个好人,可该有的担当都有,他不至于诓她。赵承钧能这样说,至少唐师师后半辈子不必担心死于王府其他人之手。 她只需要担心会不会被靖王弄死。 唐师师原本以为奚云初马上就要进门,她又不幸错过了自己的剧情,才急急忙忙给自己找出路。现在没了后顾之忧,唐师师也不再急着进男主后宫了。 甚至她觉得,以后也不必进了。 唐师师诚然自信于自己的美貌,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男主,连唐师师自己也知道,她很难获取赵子询的好感。 她坑了赵子询那么多次,要是赵子询还能喜欢上她,唐师师都得怀疑赵子询是受虐狂。眼看当后妃无望,她得考虑另外的出路。 其实宫里过得好的,未必一定是嫔妃,那些高位的宫廷女官也不差。宠妃一茬接一茬,皇帝身边的太监却如铁打一般,上至皇后内阁,下至妃嫔宫女,见了他们都得客客气气。当然唐师师做不了太监,但是,她可以做御前女官啊。 若她延续在书房侍奉的路子,成为赵承钧身边的得力女官,日后赵承钧入主皇宫,她就是御前第一姑姑。到时候,赵子询只是个太子,周舜华充其量是太子良娣,哪能和唐师师争锋? 唐师师越想越觉得不错,宫廷女官没有太后养尊处优,但是死亡率低,奋斗时间短,也更容易成功。要是当太后,唐师师少说得熬四十年,这四十年内稍有差池,她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相比之下女官就容易多了,她只需要保持住现在的态势,成功活到赵承钧登基,到时候随便封个名头,就够唐师师吃后半辈子。 这条路唯一的缺点就是赵承钧在位时间太短,等赵子询上位,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唐师师作死的程度,她又得头疼。 不过唐师师暗暗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心想她可以咬牙忍几年。等到二十五岁后,宫女依律要放出宫,赵子询就算再讨厌唐师师,也不至于苛待侍奉过前朝帝王的老人,他总会放唐师师出宫。等一出紫禁城,谁还知道宫里面的事,唐师师完全可以回唐家养老。靠着御前女官的名头,她在唐家,甚至在整个临清,岂不是呼风唤雨? 这样一来,她还可以照顾母亲一辈子,到时候如果唐明喆态度好,她就在唐家住下,如果唐明喆还宠着苏氏,她就带着母亲搬出唐家,自己买宅子住。反正唐师师不打算嫁人,齐景胜考了个秀才就被临清奉若神明,唐师师是在御前行走过的人,她不信那些商户敢欺负她。 至于男主和女主,由着他们缠缠绵绵去吧。周舜华斗了三四十年才当上太后,唐师师二十五岁就能光荣退休,相比之下,说不定唐师师享福的时间还长些呢。 唐师师生出这个念头后,如释重负,仿佛浑身都轻松了。她为赵子询做了那么多准备,她本以为自己放弃的时候会很不甘,可是事实上,她却很平静。 仿佛是放弃了一件,她本就不愿意做的事情。 唐师师调整了人生目标后,心里大感安宁,连日子也惬意了。赵承钧不让她出门,她就安安心心在屋里待着,绣绣花剪剪字,倒也如意自在。 唐师师闭门不出,自然不知这两天,随着禁足的风声扩散,府中关于唐师师失宠的谣言甚嚣尘上。唐师师刻意不去关注,但风头还是吹到唐师师跟前了。这些天蒹葭院的饭送得越来越迟,有时候她和库房要东西,都得等许久才能拿到。 蒹葭院的丫鬟都愤愤不平,尤属杜鹃最为激动。杜鹃真是要气死了,这群蠢货,居然敢说姑娘失宠了!那天王爷来的时候那么生气,可是见了姑娘,一无惩罚二无训斥,他走的时候还在生气,却也只是让姑娘禁足。 在后院里,禁足算是什么惩罚?这分明是不舍得体罚也不舍得折对方颜面,才凑数般挑了个最不痛不痒的。杜鹃入府八年,就没见过谁在惹王爷生气后还能竖着出来,结果外面那群蠢货,管这叫失宠? 啊呸!杜鹃义愤填膺,但是怕惹唐师师伤心,一直忍着,不让姑娘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昨夜下了雨,今天天空明净如洗,一推窗舒服极了。唐师师倚在窗边剪花,过了一会,杜鹃气冲冲地进来。唐师师撩了一眼,问:“又有谁惹你了?” 杜鹃忍了又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骂道:“姑娘,那些婆子简直欺人太甚!我给姑娘领寒香露,她们百般推脱,最后,竟然说没了,全送到纪美人那里了。” 唐师师点点头,毫不意外:“纪心娴最近正是得宠,世子妃又捧她,厨房的人讨好纪心娴并不奇怪。没有就换一个吧,我又不是非要喝寒香露。” 寒香露是采集清晨的露水,加入好几种花草、药材,精心煎制而成。清晨的露水本来就没多少,熬这道药膳又要耗费不少功夫,所以寒香露历来供不应求,能喝到一口都算了不得。 曾经唐师师案上每日供奉一盏,除非天气不好,没法采集露水,才会暂停。昨夜下了雨,按理今日露水会多很多,杜鹃照例去厨房取寒香露,结果竟然被告知没了。 什么没了,分明是他们看唐师师闭门不出,心生轻视,才想将剩下的寒香露昧下,讨好其他人。杜鹃气得不行,说:“姑娘,奴婢不是在乎那碗寒香露,而是气他们的态度。前段时间姑娘在书房供职的时候,他们是什么嘴脸?如今姑娘不过是休息几天,他们就一个个转了舵,看了让人恶心。” 唐师师很平静:“趋炎附势,踩高捧低,人之常情。” “姑娘!”杜鹃气急,脱口而出,“可是情况并不是这样。王爷对姑娘十分纵容,可见并不是真的要惩罚姑娘。您去和王爷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不就成了?” 唐师师听到微顿,抬头匪夷所思地望了杜鹃一眼:“你在说什么,我去和靖王求情?他那么厌烦我,我去给自己求情,岂不是正撞枪口上?” 杜鹃听到,同样觉得匪夷所思:“姑娘你在说什么,王爷厌烦你?怎么可能。” 主仆两人对视,彼此都觉得对方大概失心疯了。外面阳光明媚,景致正好,唐师师坐了一会,实在憋得无聊,试探道:“靖王只是让我养病,没说让我养多久。那我去外面散心,帮助病情好转,也是可以的吧?” 杜鹃嗓子一堵,一时没接上话来。按照常识,这难道不是默认的托辞吗?女眷被禁足,哪个是真的养病。 如果换成别人,杜鹃一定拼死拦住,让对方停止作死。但如果这个人换成唐师师……杜鹃想了想,说道:“姑娘您可以试试。” 唐师师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她换了套衣服,试着出门。外面人看到她出来,眼睛都瞪大了,可是并没有人阻止。不禁止那就是允许,唐师师立刻高高兴兴游园去了。 书房,刘吉揣着手,从外面碎步进来。赵承钧正在看邸报,小太监端来了新水,刘吉轻手轻脚给赵承钧斟茶,轻声说道:“王爷,今儿唐姑娘出门了。” 赵承钧手指微微一顿,他眉目不动,问:“去哪儿?” “花园。” 赵承钧手指紧了紧,可真是长胆儿了,他都说了让她闭门思过,她倒好,完全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这才几天,竟然就敢大摇大摆出门? 赵承钧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他堂堂王爷,总不至于和一个女子较真,赵承钧就当听不到,抛过没管。 刘吉在旁边瞧着,心里长长呦了一声。赵承钧可不是个好性的人,尤其忌讳别人忤逆他。往常世子只是稍不合赵承钧心意,就又是打板子又是抄书,然而现在唐师师光明正大违背赵承钧的话,在全王府面前疏忽赵承钧的权威,王爷竟然忍了? 啧,刘吉咋舌,这可了不得啊。外面那些蠢货竟然说唐师师失宠,真是瞎了他们的眼,竟然能说出这种猪一般的话。 依刘吉看,这位主哪是失宠,这分明是有大造化啊。得罪了王爷,把王爷气得好几天睡不好,但依然不舍得打不舍得罚,只是自己生闷气。 这绝不是普通的在意,说不定,日后刘吉也要仰仗这位呢。 刘吉察言观色,见赵承钧不想说话的样子,识趣地退到一边。刘吉眼观鼻鼻观心,完全当自己不存在。 赵承钧眼睛还看着邸报,心思却一瞬间飘远了。这几日他刻意不去想那天的事,没想到他主动避讳,另一个人却变着法出现在他眼前。 赵承钧并不是真的想关唐师师禁闭,他看到唐师师为另一个男子神魂颠倒,心里生气,却又没法下重手罚她,只能眼不见为净。赵承钧做不到置之不理,又不想看她去找赵子询,索性将她关起来。 结果呢,唐师师根本感受不到自己处境之危险,还不重样地闹幺蛾子,连他的命令也敢不当回事。 赵承钧真是越想越气。他实在看不下书,放下邸报,头疼地按眉心。 都是孽障,唐师师是上天专门派来折磨他吧? 外面传来“世子金安”的问好声,赵承钧瞬间回神,镇定自若地收回手。赵子询进来时,正好看到赵承钧放手,赵子询知道赵承钧精神一直不好,很容易头疼,赵子询给赵承钧行礼,问:“父亲,您今日头疼吗?” 赵承钧正坐在紫檀平纹长桌后,脸色端肃,说:“没什么。你有何事?” 赵承钧为尊,他不愿意说,赵子询也没法追问。赵子询应了一声,恭声道:“回父亲,儿臣今日前来有两件事要问。其一,是您前些日子提到的王妃之事。父亲心里可有章程了?” 书房里都是自己人,赵子询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避讳。刘吉听到,眼皮依然耷拉着,可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赵承钧。 赵承钧脸色不大好,他语气淡淡,一笔带过:“此事暂且搁置,王妃可能不会立了。” 什么?赵子询被吓了一跳,连刘吉都没忍住撩了下眼皮。赵子询惊异非常,连忙追问:“为何?是被朝廷的人看出了踪迹吗?” 赵承钧最厌恶人犹豫不定,软弱摇摆,尤其厌恶同一件事反复更改主意。赵子询从一进府就被耳提面命,所以他压根没想过是赵承钧改变主意,他只以为是朝廷从中作梗。 赵承钧停了一会,不咸不淡道:“与其他人无关,这件事我自有决议,你们不必管了。” 赵子询眼睛瞪得极大,将信将疑地应下。明明前几天赵承钧才亲口说过,这就又取消了?这可不似父亲的作风。 赵子询心中疑惑,但此刻不是探究的时候,赵子询压下此事不表,说:“第二件事,是关于肃州兵防的。有探子传来密报,鞑靼在黑水城纠兵,很有可能会在五月偷袭肃州。” 听到和边防有关,赵承钧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问:“何人传来的消息?” “沙鹰。” 这是他们埋在鞑靼境内的探子,西北战事不断,形势复杂,三个政权各自都在对方境内埋了眼线。赵承钧问:“消息属实吗?密信有没有被拦截过?” “儿臣仔细检查过,信封上火漆完整,印章也对的上,确实是无碍的。” 赵子询说的言之凿凿,赵承钧却总觉得不对劲。四五月是马的繁殖旺季,鞑靼人以游牧为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节偷袭边关? 这是赵子询拿回来的消息,赵承钧没有当面质疑,而是决定私下再查一查。赵承钧说:“这件事我知道了,之后我会和肃州总兵安排。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赵承钧难得称赞人,赵子询明显松了口气,再次行礼道:“多谢父亲,儿臣告退。” · 花园里,唐师师顺着湖散步,一边走一边摘两边的花。她见林子中一丛紫花开得奇巧,这时候杜鹃还没跟上来,唐师师懒得等她,自己钻到树林中摘花。 她刚刚靠近花,身后突然有人靠近,猛地捂住她的嘴巴。唐师师吓了一跳,正要挣扎,后面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不要喊,是我。” 是吴婆婆。唐师师松了口气,停下挣扎的动作,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吴婆婆见她已经反应过来,很快松开手,用眼神暗示唐师师跟上。 唐师师一言不发,静悄悄跟着吴婆婆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吴婆婆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才看向唐师师:“你最近为何被禁足了?” 唐师师垂下眸子,幽幽叹气:“上次我和婆婆要了药,我百般小心,但还是被靖王发现了。” 吴婆婆听到,脸上露出完全不意外的表情,反而劝慰唐师师:“他若是好得手,便不是靖王了。无妨,只是一次失手,以后你还有机会。男人么,无论嘴上怎么说,本性还是好色的,他现在还留着你,可见他对你还有旧情,没有赶尽杀绝。他毕竟是王爷,被女人下药有失颜面,你以后伏低做小,好好哄一哄,也就回来了。” 吴婆婆话里话外把唐师师下药对象当做了靖王,唐师师沉默片刻,决定闭嘴,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下药给靖王,失败了情有可原;要是让吴婆婆知道唐师师下给赵子询,最后还失败了,恐怕就没有现在的好脸色了。 吴婆婆说了半天,既可惜又遗憾:“你是这些年来距离他最近的女子了,就连你都不行。唉,我原本还想让你帮忙,现在看来,你还是先自保吧。” 在吴婆婆心中,唐师师一直按照宫里的指示,勤勤恳恳地攻克靖王。虽然从来没有传出真实的书信、有用的消息,连下宫廷秘药也会失败,但她一直在努力啊。脑子不太够不是她的错,对于这种勤奋但不太聪明的细作,吴婆婆一律持鼓励态度。 吴婆婆没怎么考虑就将唐师师摘了出去,虽然唐师师失败了,但是她现在还活着,这步棋须得保住。唐师师听到吴婆婆的话,眸中光芒微动,轻声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婆婆摇头,唐师师不能用了,她就得考虑新的人选,连布局也要重新安排。吴婆婆心里想着事,随口敷衍唐师师道:“和你没什么关系。锦衣卫密探截到了靖王的密信,他五月会出府。这次出行时间长,距离远,是难得的好机会。不过,这些和你无关,你保护好自己,早日打消靖王的怀疑,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唐师师瞳孔骤然一缩,吴婆婆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此情此景,还能是什么机会呢? 自然是刺杀赵承钧的机会。 唐师师的手掩在袖中,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刺杀 刺杀 杜鹃只是走了个神, 一回头就发现唐师师不见了。杜鹃感到奇怪,连忙跑过去寻找:“姑娘?” 杜鹃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 她心里打起鼓来, 正打算叫人过来,一转身,发现唐师师站在树丛后面的小道上, 安安静静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鹃长松一口气,她一边跑近, 一边抱怨道:“姑娘, 您站在这里怎么都不出声?吓我一跳。” 杜鹃说着, 突然看到唐师师的脸色, 脚步顿时迟疑:“姑娘?” 唐师师垂着眼睛, 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但莫名让人觉得不安。杜鹃被吓到了,慌忙问:“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树林里有人冲撞了您?” 唐师师抬头笑了笑,说:“没事, 是我想事岔了神。我走累了, 回去吧。” 唐师师虽然笑着, 可是脸上神色极淡, 眼睛中更是毫无笑意。杜鹃隐约觉得不太对, 但是听到唐师师喊累,杜鹃马上撂过疑惑, 说:“是奴婢疏忽了, 姑娘, 我们这就回去吧。” 杜鹃本以为那天是她的错觉,可是回去后, 连着好几天唐师师都神思不属,时常坐着坐着就开始走神。有时候丫鬟和唐师师说话,说到一半,唐师师就没反应了。回头一看,唐师师又盯着一个地方,怔怔地走神呢。 杜鹃觉得唐师师的状态很不对劲,她怀疑有人和唐师师说了些混账话。杜鹃暗暗打听了许久,都没打听出说话的人是谁。 转眼四天过去,端午节到了,城外举办龙舟赛,卢雨霏早早就定了席位。杜鹃怕唐师师再憋着会出事,就极力劝唐师师去外面散散心。唐师师原本不想去,架不住杜鹃不住地劝,唐师师只好和卢雨霏报备了一声,初五那天随着众人一起去城外看龙舟。 唐师师名义上还在禁足,但是眼看唐师师出门晃荡了好几圈,王爷不管,世子也不管,其他人哪敢多嘴。卢雨霏接到唐师师的消息后什么也没说,反正她们总是要出门,最多不过加一个位子而已,没什么区别。 初五,端午节。唐师师换了身节庆衣服,去二门处登车。唐师师并没有被任何男主子收用,名义上还是侍女,自然不能再带丫鬟。她上车后,发现正好和冯茜同车。 唐师师对冯茜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冯茜坐在车里,见唐师师兴致不高的样子,好奇地问:“唐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唐师师淡淡笑笑,说:“哪有,是我昨日睡得晚,今日起来没精神。” “哦。”冯茜应了一声,亲昵地抱住唐师师胳膊,嘟嘴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唐姐姐有心事呢。” 这时候车开动了,唐师师笑着推开冯茜的手,说:“启程了,路上颠簸,冯妹妹坐好。” 冯茜坐回自己的座位,甜甜地对着唐师师一笑:“谢唐姐姐关心。” 如果是往常,唐师师一定陪冯茜把姐妹情深的戏演到底,看谁能恶心过谁。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有心情应付冯茜,唐师师粗略地把冯茜赶走,就靠在车厢上,自己想着心事。 四天前,她在花园中遇到吴婆婆,吴婆婆无意透露说,靖王会在五月出京,他们要趁此机会埋伏靖王。唐师师自从听到后就心神不宁,她的内心仿佛有两种声音拧着,一种声音告诉她,明哲保身,管好自己就行了。赵承钧出府是因为公务,根本不受唐师师的影响,这件事在剧情中同样发生了。后续剧情中赵承钧没死,说明他本来就能避开。 这和唐师师没关系,她连自己都保不住,插手靖王和太后的事做什么?这是最明智的解决办法,唐师师本不该犹豫,然而还有另一种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嗡鸣。 她既然下定决心当御前女官,那保护赵承钧安全,就是保护她自己安全。她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她已经得知,怎么能继续装作不知情呢? 唐师师被这两种声音吵得心烦,连着好几天都坐立不安。唐师师用力甩头,将这些心绪抛出脑后,今日她是出来踏青散心的,可不是来自寻烦恼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操心大人物的事做什么? 赛龙舟的地方离西平城不远,才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唐师师随着众人下车,她戴着幕篱踩到地面,环顾四周,心中难掩失望。 西平城毕竟处在内陆,河流稀少,即便这是专门开辟出来的比赛河道,看起来也远不及金陵和临清。尤其临清是做运河生意的,水运亨通,航道昌隆,远非其他城市能及。唐师师记得临清水面开阔,烟波浩渺,沿河全是各式各样的酒楼乐坊,等到端午时,水面上船桅不绝,连绵数十里,壮观程度远非如今的小水道可比。 唐师师看不上,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这却是难得的盛景。卢雨霏一下车就应酬不断,她两步一停,一路打着招呼进入望江楼。望江楼建在河边,上下共有三层,占地宽阔,恢弘华丽,是欣赏河景、观赏龙舟的最佳去处。 而卢雨霏,自然又占据了望江楼视野最好的地方。卢雨霏带着众女登上顶楼,今日这一层楼都被她们包了。此时包厢里已经坐了人,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身招呼。 “世子妃可算来了,可教我们好等。” 包厢中奚家、卢雨霏的娘家,以及和卢雨霏交好的几户人家都在。这些人都以卢雨霏为首,卢雨霏一露面,所有人都围过来谈笑。 卢雨霏迎上去,高声笑道:“怪我,今日出门前怎么都找不到那支红玉步摇,只好换了套头面,把大家都拖累晚了。多谢几位等我,今日不拘吃什么,都是我请客。” 女眷们听到齐笑,奚夫人摇着扇子,悠悠道:“世子妃嫁人后,果然连气派都不一样了。世子妃未出阁前就是个豪气的,如今更了不得,随随便便就能包场请客。” 卢家奶奶笑道:“世子妃如今在王府当家,成千上万两的流水从世子妃手里过,世子妃见惯了大世面,哪还会在意我们这区区几百?” 众人哄笑,卢雨霏握住卢家奶奶和奚云初的手,说:“好嫂子,你就不要打趣我了。你要是再替我吹嘘,等王妃进门,指不定要查我的账呢。” 奚云初低头,露出浅淡的笑意。卢家奶奶看看卢雨霏,再看看奚云初,恍然笑道:“怪我不好,是我得意忘形了。如今王府马上就要添人,我这个当嫂子替世子妃说两句,万望王妃多多照应,好生疼爱世子妃。” 奚云初咬着唇,嗔怪道:“卢家奶奶这话好生无礼,你替世子妃求情,那就和靖王说去,和我念叨做什么。” 卢家奶奶哈哈大笑,她眨了眨眼,狡黠说:“我正是想和靖王求情,所以才来找奚姑娘呀。” 这话已经有些轻挑了,幸而楼上没有其他人,女眷们笑了一通,没有再往深了说。奚云初毕竟是未婚的闺秀,被众人调笑的脸颊通红,奚夫人在一旁摇着扇子,仿佛没听到,暗暗默认了。 卢雨霏和奚云初等人寒暄的时候,唐师师就混在侍女堆里,静静听着。女眷的奉承话唐师师再熟悉不过,众人看似谈笑宴宴,亲如一家,其实哪个人娘家得势,哪个人夫家受宠,都泾渭分明。 唐师师听着众人奉承卢雨霏,实在十分无聊,后面奚云初也牵扯进来,唐师师才有些惊讶地抬了下眼睛。 她们竟如此露骨,婚事还没成,就敢公然调笑奚云初和靖王?更稀奇的是,奚家竟也不阻止? 唐师师隐晦地望了奚云初一眼,挑挑眉,重新垂下眸子。看来卢雨霏并不知道王妃一事似乎又生变故,要不然她怎么敢这样张扬地讨好奚家?不过想想赵子询和卢雨霏的关系,卢雨霏不知道也是常理。 唐师师自以为刚才的视线非常隐蔽,可是奚云初一直关注着她,马上就发现了。奚云初哼了一声,直勾勾地看向唐师师,问:“世子妃,这不是王爷身边最重用的女子么?人家在王府里还有差事,你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包厢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后,唐师师道了声万福,说:“奚姑娘抬爱,小女愧不敢当。王爷宽恤,年节免了下人办差,而且,我如今也不在外书房供事了。” 另几个夫人压根没注意到后面的侍女,在她们看来,侍女都是贱籍,天生给她们提鞋的命,哪配她们关注?被奚云初提起后,众人才一齐看向唐师师。 不看还好,这一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人,竟然生的如此窈窕貌美?卢家奶奶把唐师师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脸,竟然找不出一处缺点。 卢家奶奶心中惊骇非常,她生出的头一个想法竟然是庆幸,庆幸这个女子没生在卢家。第二个想法才是担心,此女如此貌美,即便现在还做姑娘打扮,以后也迟早会被收用,不知会不会对卢雨霏产生威胁? 卢雨霏见众夫人都不说话,她笑了笑,圆场道:“这是唐师师,并非西平人士,而是宫里送来的。你们别看唐姑娘不声不响,其实人家是神泰二年的秀女,从全国海选而来,进了宫后又挫败众多公侯官宦之女,被太后以魁首身份送来侍奉靖王府的。” 夫人太太们听到恍然大悟,心里却更警惕了。这样一个女子有才有貌,背后还有宫廷背景,简直是正室最不想遇到的女人。就是不知,她到底是侍奉靖王的,还是侍奉世子的。 夫人们悄悄瞄了眼奚云初,彼此交换眼神。看奚家跳脚的劲儿,多半,是靖王了。 奚云初看唐师师的目光并不友善,她很早就知道唐师师了,去年她得知宫廷给靖王送了队美人,奚云初如鲠在喉,等后面见了那几个美人本尊,奚云初内心的膈应更是到达顶峰。 其中,最出挑的那个,就是唐师师。女人的直觉总是奇怪又精准,奚云初第一次见唐师师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子绝非善物,日后必然会成为她的头号威胁。明明另外九个美人也不差,可是没有人像唐师师那样给奚云初强烈的危机感。 更糟糕的是,事实的发展一一印证了奚云初的担忧。唐师师在靖王府好好地活了下来,之后去书房侍奉,甚至上次在山庄的时候,唐师师就随行在靖王身侧。 奚云初如何能不急?奚夫人总安慰她,妻妾有别,她是正室,没必要和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过不去,等奚云初进门,唐师师还不是任由奚云初摆弄?可奚云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为了嫁给靖王,期盼了多少年,从垂髫盼到花信,才终于守来丁点亮光。唐师师算什么人,凭什么横插一脚? 奚云初心里不舒服,语气自然也不会多友善。她吊着声音,不轻不重地说:“原来是王爷恩恤。王爷委实善待下人,端午节他都没有出门,却放你出来踏青。投桃报李,你也要好生报答王爷,勿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奚云初看似在说好话,其实字里行间都在暗讽唐师师,告诫唐师师不要拎不清身份。 卢家奶奶打定主意不掺和王府内斗,但是听到这话,她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奚云初还没定亲呢,这就耍起了王妃的威风?如果她们自家女儿在婚前就急吼吼插手夫家的事,卢家奶奶必然羞得半年没法出门。奚夫人这个当母亲的,也不管管? 卢家奶奶悄悄去看奚夫人的脸色,只见奚夫人摇着团扇,眼睛居高临下地瞟着唐师师,毫无管教女儿的意思。卢家奶奶便明白了,奚夫人并不觉得自己女儿做的不妥,说不定还觉得奚云初做得对,极大地给奚家长了威风。夫家的狐狸精,就该狠狠敲打。 除了卢家奶奶,其他几个夫人也都沉默。她们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摇头。怎么说呢,赵承钧确实和奚云晚定过亲,但首先订的是姐姐,其次婚事也没成,奚夫人怎么能处处以岳母自居,现在还手长地管教靖王身边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婚后,靖王也未必肯让奚云初动他的人呢。 但是奚云初风头正盛,还盛传即将嫁入靖王府,谁闲得发慌替别人管女儿?众人云淡风轻,要么看风景,要么低头看指甲,就是不看场中,更没人替唐师师说话。 整个包厢落针可闻,唐师师低头,掩住眸中的神色,从容道:“是。谢奚姑娘教导,姑娘今日之言,我必铭记在心。” 唐师师应下后,卢雨霏怕再让奚云初发作下去,指不定今日就无法收场了,卢雨霏连忙笑着打圆场:“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严肃的话做什么。你们快看,龙舟划出来了,是不是快开始了?” 众夫人立刻响应,奚云初也被人半拉半拖地带走,包厢里传来一通刻意的热闹。夫人小姐们围到栏杆前看龙舟,丫鬟跟在各自的主子后面,很快就将看台堵得水泄不通。唐师师在最后面站了站,见没人注意她,悄悄离开。 唐师师下楼,才走了一层,被冯茜叫住:“唐姐姐,留步!” 唐师师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冯茜快跑几步,硬是从后面追上唐师师:“唐姐姐,你怎么走这么快?” 唐师师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块牛皮糖简直没完没了。唐师师嫌弃地不行,可是回头时,马上换上惊讶又抱歉的表情:“冯妹妹,怎么是你?刚刚外面吵,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是不是追久了?你身体弱,大跑大跳容易折损寿命,你怎么不注意呢?” 冯茜脸色变都不变,依然笑眯眯地搀着唐师师的手:“我担心唐姐姐想不开,特意来陪着姐姐。姐姐,刚才奚二小姐的话,你不会在意吧?” 唐师师不屑,面上笑着说:“奚二小姐好心提点我,她是为了我好,我在意什么呀?冯妹妹,你也太多心了吧,我都没注意的事情,你倒这么上心。这样不好,容易短命。” 冯茜即便自小好涵养,此刻也有些撑不住了。唐师师这厮委实缺德,动不动就咒人短命。 冯茜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亲昵地对唐师师说:“唐姐姐,今日是端午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世子妃她们在楼上热闹,我们姐妹俩也找个地方说说话吧。” 唐师师自然不愿意,可是被冯茜缠上,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唐师师只能应允。她们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相对坐下。 冯茜亲手给唐师师倒了杯茶,说:“唐姐姐,刚才我真为你打抱不平,只可惜我人微言轻,没法为姐姐声张公道。奚二小姐一副主母的口吻,对姐姐评头论足,殊不知她只是个未婚闺秀,哪有资格指点唐姐姐?王爷那么心疼唐姐姐,不舍得打也不舍得罚,连禁足都不舍得关太久,她凭什么来欺负你?” 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一旦当真就掉陷阱了。唐师师端起茶盏,缓慢抿了一口,说:“奚二小姐是父母的掌心宝,自小千娇百宠地长大,日后还有王爷护着,性子娇气是应当的。反倒是你,身体弱,在王府中也没有靠山,不可再说准王妃的坏话。” 冯茜替唐师师打抱不平——姑且认为她是真心的,冯茜说的那些话,其实唐师师压根不在意。唐师师在意什么呢,现在人人默认奚云初会嫁做王妃,可是靖王却没有做出任何允诺,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再说,唐师师已经将自己的人生目标调整为前廷女官,和王妃完全是两个体系,还有赵承钧亲口许诺,唐师师怕她什么? 唐师师说不在意,冯茜却不肯信。冯茜以为唐师师在强颜欢笑,絮絮叨叨地说着开解的话。唐师师嗯嗯应是,心思却不知不觉飞到别处。 唐师师和冯茜坐在二楼,从她们的位置,能看到一楼侧厅中,一个穿碧色衣服的小姐被人欺负,还被泼了水。下面哄堂大笑,碧色衣服的姑娘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等众人走后,她气得直哭,然而哭也没法子,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丫鬟往外面去了。 她出去时还拿帕子遮着脸,看起来很羞窘,唐师师了然,看来这个姑娘家境一般,或者在府中处境不好,连备用的衣服都没带。见客要穿大衣裳,她只有一身,没法替换,就只能遗憾回家。 唐师师无意间瞥到众生百态的一角,她唏嘘片刻,并没有放在心上。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看看就罢了,当真却不值得。 眼前冯茜还握着她的手说废话,唐师师将一盏茶都喝完了,冯茜还没有说完。唐师师忍无可忍,她拂开冯茜的手,说:“我要去更衣,冯妹妹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唐师师怕冯茜说要陪她,赶紧快步走开。难得的是这次冯茜并没有跟上来,唐师师下了楼,避开冯茜的视角,往清净的地方走去。 唐师师更衣是假,借机开溜才是真,冯茜委实太烦人了。望江楼供达官贵人玩乐,周围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唐师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在柳树后,怔怔盯着水面发呆。 百无聊赖间,唐师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好了,这里没人。你有什么事要禀报?”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倏地回神。这是……赵子询的声音? 唐师师坐在柳树后,她这个角度被树木遮挡,不注意根本看不到。赵子询见此处安安静静,就误以为这里没人。 唐师师趴在栏杆上,动都不敢动。另外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高,隔着水面,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世子,您最好尽快回府。小五传来的消息,说王爷很快就要出发了。” “什么,今天?”赵子询听起来十分吃惊,“今日端午,父亲怎么不过节就走?” “王爷查了肃州的事,发现黑水城一事似乎另有蹊跷。边关危急,王爷来不及等了,须得尽快动身。” 卢雨霏在楼上看龙舟,赵子询也在男客宴上应酬,赵承钧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就由赵子询代为出席。赵子询知道赵承钧最近很忙,但他压根没料到,赵承钧这么快就要走。 不光赵子询吃惊,唐师师也狠狠吓了一跳。等赵子询和手下的声音远去后,唐师师才从柳树后出来。她提着裙摆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服自己。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她做好自己就够了,莫要多管闲事。赵承钧本来就不会出事,她急吼吼跳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赵承钧本来就等着这一天呢。她的目标是当宫廷女官,伺候赵承钧或姚太后,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她现在不动,万一靖王出事,她还能回去投靠姚太后,如果她动了,那就彻底堵死了后路。 行刺一事吴婆婆只告诉过唐师师一个外人,一旦败露,吴婆婆不用猜都能追溯到唐师师身上。唐师师身上背负着唐家所有人的性命,她如果出事,会害死多少人? 天上打了个闷雷,一阵风平地而起,将唐师师的衣裙卷的四处飞舞。唐师师忽然像疯了一样,飞快地朝外跑去。 玉楼 玉楼 这阵风来的又急又快, 唐师师提着裙子,飞快朝外面跑去, 长长的裙角被风吹散, 像是骤雨中的一只蝴蝶,随时会被风打翻。 唐师师顾不得会不会被冯茜看到,顾不得会不会被人怀疑, 她甚至顾不得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她是坐着王府的马车来的, 如今卢雨霏还在楼上看龙舟,她一个孤弱女子, 要如何回城? 唐师师跌跌撞撞跑到停车处, 扶在树上不住喘息。再前面就是官路了, 她总不能就这样走着出去, 可是去找王府的马车, 一来唐师师难以解释, 二来,车夫里有吴婆婆的人。 万一撞上,唐师师要如何自圆其说?唐师师正为难时, 看到石子路上驶来一辆马车, 透过摇晃的车帘, 隐约能觑到一个穿着碧绿衣服的年轻女子。 绿衣服, 中途回府……唐师师灵感一闪, 忽然记起来这是谁了。这是她在望江楼看到的,那个被人泼了水的小姐! 唐师师立刻跑出去, 对着马车招手:“姑娘留步, 我有话要说。” 路上猛地冲出来一个人, 车夫慌忙吁马。车厢用力一颠,绿衣姑娘本来就心情不好, 还被马车撞了一下,不悦地掀开帘子:“怎么了?” “姑娘,前方有人拦路。” 绿衣姑娘惊了一下,看向前方。唐师师拿出自己的腰牌,说:“我是靖王府的人,叨扰姑娘,十分对不住。但是我有要事回城,可否搭姑娘的车?” 绿衣姑娘听到“靖王府”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完全愣住了,她的丫鬟看起来也没见过世面,她慌了神,畏畏缩缩问:“姑娘,这该怎么办?” 唐师师知道这主仆三人都不是有主意的主儿,她得足够强硬,才能让他们同意帮她。唐师师收起腰牌,继续说道:“龙舟赛尚未开始,姑娘就要打道回府,想来是在宴席上受了什么委屈吧。小女不才,侥幸在王爷面前说得上话,若是姑娘载我回城,便是帮了大忙,来日我必有重谢。” 绿衣姑娘见唐师师气度不凡,容貌昳丽,早已信了八分,再听到她说是靖王身边的人,绿衣姑娘再无任何犹豫,连忙让开帘子,说:“原来如此,姑姑快请。” 绿衣姑娘误把唐师师当做管事姑姑了,唐师师也不纠正,屈膝对她们道了个万福,就快步提着裙子上车:“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乔,行四,姑姑唤我乔四娘就好。” 姓乔?唐师师印象中完全没有乔姓官员,看来她所料不错,这位姑娘家世确实很一般,这才会被一众官家小姐当众羞辱。唐师师只是笑笑,没有多问,说道:“原来是乔四姑娘,幸会。我姓唐,姑娘唤我师师就好。” “不敢。”乔四姑娘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缩在一边,说,“唐姑姑,您急着回城,有什么要紧事吗?” “要事说不上,急事却有一桩。”唐师师看了眼车外天色,眉梢难掩焦灼,“乔四姑娘,车还再快些吗?我着急赶时间。” 刚才远远看着,乔四姑娘就觉得唐师师美得惊人,现在同处一车,乔四姑娘能清晰看到唐师师的眉眼、睫毛、脖颈、手腕,几乎要看呆了。唐师师催促后,乔四姑娘如梦初醒,忙不迭催车夫:“马叔,再快些,不要误了姑姑的事。” 乔家的马车和王府的完全不能比,车厢内空间本就狭小,如今挤了三个人,行路时膝盖都会相互碰撞。乔四姑娘和她的丫鬟缩在另一侧,小心翼翼地避让唐师师,神情宛如在看一尊现形的神仙。 乔四姑娘一路上都在恍惚,天哪,这就是王府吗?仅是一个管事姑姑,就有如此天人之姿,那靖王爷得是什么样? 乔四姑娘原本很羡慕那些官家小姐,如今,她突然觉得徐家、赵家,甚至卢家的姑娘,都不过如此。和面前这位比起来,那些自诩貌美的小姐,都只是班门弄斧,萤虫之姿。 这才是真正美貌堪与日月争辉的佳人。其他人,都是朽木。 唐师师察觉到乔四姑娘在偷偷看她,唐师师习惯了被人注目,那些目光中也没有恶意,唐师师就由她去了。赶车的车夫得了令,一路把马驾得飞快,西平城渐渐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唐师师太着急,她觉得自己身上越来越热,都有些坐立不安。 唐师师探了下自己脸颊,脸上已经烧红一片。唐师师疑惑,莫非是她今日跑得太快,发了汗又被风吹干,所以得风寒了? 乔四姑娘看到唐师师的动作,立刻殷勤地问:“唐姑姑,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唐师师摇头,说:“没什么,是我太心急了。” 外面车夫听到她们的话,说道:“姑姑,城门就在前面,但是看着天气,怕是要下雨喽。” 车夫刚说完,天上轰隆一声,洋洋洒洒落下雨点来。雨滴越来越大,很快就连绵成瓢泼大雨。 “好大的雨。”车夫避让着前方的路,抱怨道,“看云层厚度,这雨恐怕要下一阵。幸好四姐儿提前出来了,要不然,就要困在望江楼里了。” 乔四姑娘不乐意被人提这件事,然而此刻看着外面的雨,她难得觉得马叔说得对。马叔驾着马走向靖王府,嘴里还打趣道:“老汉一生在市井里打滚,还从没摸过官府的门呢。没想到这次越过官府,直接见到了王府。哦呦,这可了不得。” 乔四姑娘嫌丢脸,愤愤骂马叔:“马叔,你不要再说了!当着姑姑的面呢。” 看得出来这一家主仆感情十分浓厚,然而唐师师脑子越来越懵,已经无暇思考周围的事情了。大雨在街上扬起一层层白雾,像是银河倾泻一般,马叔将马车停在王府墙根,问:“唐姑姑,老夫不懂王府的讲究,不知道你们在哪儿下车。姑姑要停在哪里?” 唐师师哪里还能辨认路,她不知道哪来一股蛮力,直接跳下车,义无反顾冲入大雨中:“这里就可以了。多谢,来日我必向几位送上谢礼。” 后面主仆三人都吓了一跳,乔四姑娘慌忙喊:“姑姑,外面下着雨呢,你怎么直接跑下去了?姑姑稍等,我这就去对面买伞。” “不必。”他们说话的功夫,唐师师已经跑远了,纤细的身体在雨中飘飘摇摇,宛如落入汪洋的花瓣般,顷刻间就看不见了。唐师师被雨迎面浇着,冲动消退,理智和思维重回身体。唐师师觉得她疯了,她在做她自己都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 明明她自私自利,好逸恶劳,贪慕虚荣,所有为人称道的美德,她全都没有。她鄙视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女人,却又热衷于从男人身上获取利益,她一直觉得,这才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父权至上的世界里,女子唯一的生存之道。 利用他,迷惑他,操控他,却永远不爱他们。为了男人辗转反侧、多疑嫉妒,甚至牺牲自己,实在是蠢到无可救药。 可是现在,她就在做她最鄙视的事情。唐师师敲开门房,不顾众人惊愕的眼神,一路顶着倾盆大雨飞奔向书房。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如果她赶得上的话。 唐师师冒着雨推开外书房的院门,她身上已经完全被打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滴答答落下来。唐师师看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心里重重一沉。 她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唐师师站在门口,许久没动,风顺着穿堂吹过,唐师师这才感觉到冷。她扶住旁边的廊柱,眼前一阵阵发晕,唐师师将额头靠在柱子上,恍惚间,隐约听到门开了。 唐师师飘乎乎回头,看到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男子撑着一柄伞,站在浩荡的雨幕后:“你怎么来了?” 唐师师怔怔盯着他,她觉得自己被雨浇多了,水好像进了脑子,她竟然看到了赵承钧。 更了不得的是,那个幻觉还穿过雨幕,停在唐师师面前,伸手探向唐师师额头。额头覆上一阵温暖干燥的热意,唐师师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茧子。唐师师猛地一激灵,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这真的是赵承钧。 唐师师吓了一跳,本能后退,险些摔下台阶。赵承钧拉住她的胳膊,因为这个动作,雨伞倾斜,两人身上都沾了水。赵承钧将她拉回来,放好,有些无奈地叹气:“辨不清好坏也就罢了,连照顾好自己都做不到吗?” 唐师师盯着赵承钧,轻轻眨了眨眼,一滴水珠不堪其负,从睫毛上坠落。唐师师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哑声道:“你没走?” 赵承钧惊讶地挑眉,他看着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赵承钧解下外袍,罩在她身上,说:“没有。先进来说,你经不住雨淋,不能在外面站着。” 赵承钧接过伞,他走了两步,见唐师师没动,折身回来拉她。两人穿过雨幕走回正房,进门后,赵承钧将伞立在门边,不顾自己身上的雨水,对唐师师说:“先把衣服换了,我让人送姜茶过来。” 唐师师两手攥着完全不合身的外袍,头发上还在滴水。她一动未动,依然执拗地看着赵承钧:“你为什么没走?既然没走,为什么院子里没人……” 看得出来,她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是绝不肯干休了。赵承钧从架子上取了块干燥的布,搭在唐师师头上,说:“今日下雨,不宜行军,行程自然推迟了。至于外面的人,是我让他们退下的。” 赵承钧一点点擦干唐师师发梢的水,语音不疾不徐,像是潜伏的猎豹,优雅缓慢地逼近他的猎物:“那你呢,不在望江楼看龙舟,回来做什么?” 唐师师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她垂下眼睫,睫毛在她皮肤上投出一簇浅灰色的阴影。她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没什么。” 说完,她放开赵承钧的衣服,就要转身出去。赵承钧垂眸,沉沉看着她,也由着她走。没想到唐师师走了两步,身形猛地一歪,随即软软倒地。 她摔倒的猝不及防,赵承钧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捞住她。刚才只碰到额头,现在抱住她全身,赵承钧才发现唐师师滚烫的不正常。 赵承钧脸色骤然沉下,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唐师师也很意外,她想要推开赵承钧的手,可是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她的身体像只羽毛般,落在火上,又飘又热,仿佛随时要坠落。 这不对劲,就算唐师师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绝不是淋了雨的反应。她浑身无力,呼吸急促,猛然想到一件事。 “冯茜……那杯茶……”唐师师喃喃,声音急促又低微,“是她,她在那杯茶里放了东西!” · 望江楼。 冯茜束着手,站在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茫茫雨幕。 “她在哪儿?” 在她身后,一个五短身材、神形猥琐的男子挠脸道:“我也不知道。我按照你的吩咐跟着她,可是她出了望江楼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这段时间我找遍了里里外外所有角落,甚至连树丛也翻过,都不见她的踪影。” 男子说完,不由嘀咕道:“冯姑娘,我一切都按照你的要求办了,你该不会诓我吧?” “废物!”冯茜大怒,她素来文弱,连表情也是纤纤细细的,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大的表情变化。冯茜胸脯剧烈起伏,骂道:“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连一个中了药的女子都能跟丢,还敢反过来怨我?” 男子被骂的讪讪,他抓了抓脸,说:“那该怎么办?现在下雨了,越发没法找了。” 冯茜深深吸气,等气息平稳后,那个文弱又多智的冯姑娘也回来了。冯茜想了想,笃定道:“她中了药,跑不了的。今日望江楼人这么杂,不在外面,那就在某个男子的包厢内了。趁着现在下雨,你赶快走,拿着钱立刻离开西平城,近期内不要回来。以后,我和你素不相识,当然,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男子不情不愿,他废了许多功夫,就是想一亲美人芳泽,尝一尝王爷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如今什么也没捞到,就让他背井离乡,东躲西藏,男子好大不乐意。 他看着冯茜纤瘦但难掩窈窕的腰身,露出贪婪之色。冯茜察觉到他的目光,嫌恶地避开:“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我是王府贵人,太后娘娘的亲信,少用你那种恶心的目光看我。信不信我只需要喊一句,你今日就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快滚!” 冯茜猛地暴呵,男子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往后跑:“我知道了。一副短命相还这么凶,真是晦气……” 冯茜气的不轻,连连咳嗽。她用力捂着帕子,好容易止住咳,她缓慢放下手,见帕子上凝着几滴血。 冯茜瞳孔一缩,手指都颤抖起来。她死死握住帕子,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显出病态的青色。 “唐师师……”冯茜一字一顿,病弱的声音里蕴含着无限狠劲儿,“玉女沾了都发疯的玉楼春,我不信你熬得过。我倒要看看,这回,还有谁救你。” 大雨 大雨 唐师师声音低弱, 赵承钧没有听清,皱眉问:“是谁?放了什么东西?” 然而唐师师已经无力回答了, 她闭着眼睛昏迷过去, 赵承钧见势不对,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放到侧间的床榻上。 赵承钧小心将她的脖颈靠在枕头上, 撩开衣袖, 按住她的脉搏。赵承钧刚来藩地的时候差点病死,养了一年才将将养好, 自那之后, 赵承钧就学会些基础药理。 赵承钧凝神细听, 但唐师师却不安分。她衣服还是湿的, 躺在榻上很不舒服, 她左右摆动, 想要挣脱赵承钧的束缚。 赵承钧被她打扰得没法集中精神,只能按住她的胳膊,微微呵道:“不要捣乱。” 可是唐师师现在哪里听得下去, 她不住扯身上的衣服, 嘴里喃喃:“是湿的, 好难受。” 赵承钧怕她湿衣服穿久了得风寒, 只好按住她两只手腕, 说:“别乱动,我来。” 唐师师今日穿着玉色四合云纹长衫, 长衫的扣子一直盘到脖颈。赵承钧探向最上方的扣子, 碰到衣襟时, 他微微顿住。 若是男子,昏迷后别人帮着换衣服、包扎, 都不成问题。然而……唐师师是女子。 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终究不合礼法。 但是他看了眼唐师师的状况,又无奈地叹气。唐师师都成这个样子了,哪有功夫计较礼法?先救人要紧。 赵承钧去解唐师师领口的扣子,唐师师爱美,连扣子也做的花里胡哨。这不是赵承钧习惯的手法,他试了很久,竟然没法解开。唐师师还在不断捣乱,赵承钧只能按住她的肩膀,凑近了,仔细去看领扣的构造。 这时候,唐师师极细微地呢喃出几个字。她的唇形几乎未动,话音很快就消散了,快的仿佛错觉。 然而赵承钧离得近,正好听到。赵承钧瞳孔微微放大,倏地低头看向唐师师。 唐师师还昏迷着,脸颊绯红,眉尖微颦,整个人看起来很不正常。赵承钧终于知道这是什么药了,他刚才顺着毒的方向想,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没有看出来。这分明是高门大院里,非常下作的媚药。 看她的样子,应当是在望江楼被人下了药。 赵承钧一时心情复杂,惊怒,后怕,又极其庆幸。这种药都霸道,而且防不胜防,她如果继续留在望江楼,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可是她却不知为何,不管不顾奔回王府,甚至不惜冒着雨来找他。 某种意义上,她这个决定救了自己一命。 赵承钧忍不住摩挲她纤细白皙的下巴,低声问:“你大费周折、不顾一切地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唐师师刚才含含糊糊说的,正是“不要走,小心埋伏。” 赵承钧知道王府中有内应,也知道内应在悄悄联系她。其实内应是谁,赵承钧基本有数,之所以还留着他们,不过是迷惑千里之外的姚太后罢了。 这次他去肃州势在必行,赵承钧私下查过密信的事,他能查出来黑水城有异,自然能查出来密信被人动过。他在锦衣卫中有人,这些内部手段,骗不过赵承钧。 赵承钧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唐师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他,阴差阳错,反而帮她躲过了真正的危险。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唐师师听不到他的声音,赵承钧长久注视着唐师师,低声自语,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 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中药,她冒着雨跑回来,完全是无意为之。不为名也不为利,那么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跑回来?为什么要提醒他?她这么功利的性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救了他,该有多么危险。她将来,又准备如何解释这次行动呢? 退一万步想,如果赵承钧死了,赵子询就可以继承王位,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人会阻碍赵子询了。这对唐师师分明是好事,她何必要多此一举,营救赵承钧呢? 她到底视他为什么? 赵承钧沉沉叹了口气,道:“罢了,先放过你,等回来再和你计较。为今之计,还是先解毒为上。” 赵承钧观察了很久,终于解开唐师师的领扣。赵承钧执过笔领过军,但从没有哪一次带给他这么强烈的释然感。他长舒一口气,十分无奈:“一个扣子都这么麻烦,你可真是能闹腾。” 因为这番动作,两个人距离极近。唐师师仿佛处于冰火两重天,身上又冷又热,模糊中,她隐约感觉到身前有一个热源。唐师师也不管是什么,下意识地抱紧。 赵承钧正在解第三道扣子呢,忽然被她搂住。赵承钧本能一僵,刚要动,已经被唐师师环住脖颈,她的脸颊自然贴在赵承钧的肩上:“娘亲,好冷。” 赵承钧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最终无奈地拉她起来,说:“我不是你娘亲,不要乱动,放手……” 唐师师身体软软的,腰肢如荑柳一般,柔若无骨。赵承钧半抱着她坐起来,单手解开她的衣扣,顺势把她的外衫褪下。好容易替她脱了外衫,赵承钧已经累出一身汗。 赵承钧单手将衣服扔到架子上,极其无奈地想,这可比领军练武累多了。 除去外衣后,中衣紧紧贴在唐师师身上,唐师师的脖颈、胳膊也露出好大一截。唐师师被屋中的冷空气刺激的一缩,越发紧地缠着赵承钧。赵承钧从进屋起就不断忍受她的骚扰,如今那双玉臂环在赵承钧腰上,赵承钧得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保证自己坐着。 而不是撕碎她薄薄一层、根本不堪一击的衣服。 赵承钧手掌握成拳,指节紧了又紧,最终克制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开:“我谅你神志不清,不和你计较。你乖乖躺好,我让人进来给你诊脉。” 赵承钧把唐师师放回床上,赶紧起身。他过于高估自己了,再待下去一定会出事。赵承钧没走两步,床榻上的唐师师在半梦半醒中看到赵承钧要离开,本能地爬起来,紧紧从后面抱住他:“不要走,我害怕。” 唐师师的手臂环过赵承钧腰身,紧紧贴在他身上。赵承钧握住她的手腕,转过身,紧紧盯着她:“我是谁?” 唐师师无辜地睁大眼,里面雾蒙蒙的。她被雨水浇了一路,药性被压制,这才能让她平安走到书房,但是相应的,药性压制后再次反弹,也比第一次凶险的多。 唐师师现在就不太分得清自己在何处,她又在做什么。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她认识,并且很可靠。 唐师师想要活动手臂,可是手腕被人牢牢钳制着,他用力极大,她稍一动就捏得她生疼。唐师师委屈地涌上泪,说:“你弄疼我了。” 赵承钧低头看到她的手,僵硬地放开。唐师师重获自由,满足地环住他的肩膀,说:“我认识你,你叫靖王。” “说名字。” 唐师师眨眼睛,想了很久,才试探地问:“赵承钧?” 赵承钧一颗心终于落地,他心想,是唐师师主动送上来的,他也曾给过她机会,只是她没有把握。 不能怪他。 “乖,躺好。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 唐师师依然茫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赵承钧忍不住低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 窗外大雨滂沱,雷声阵阵,天地被雨水连成茫茫白雾。刘吉守在外面,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沉得住气。 时间慢慢过去,雨势渐渐转小,檐下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这场雨终于停了。赵承钧披上中衣,看到自己胳膊上的血痕,无奈地叹了口气。 下次,他得把唐师师的指甲剪了。以及,好生改一改她这个娇气的性格。 赵承钧回头看,她安安静静睡在帐内,看起来乖巧极了。赵承钧心中暗叹,她要是一直如此乖巧,该多么好。 门外,刘吉已经等着。刘吉见赵承钧出来,没有问任何话,而是恭声请示:“王爷,雨停了,队伍已经整好。您要现在出发吗?” 赵承钧看了看天色,虽然不舍,还是说道:“宜早不宜晚,传令下去,带队出发。你派丫鬟进去为她更衣,一会叫太医来诊脉。” 刘吉应下,他微微迟疑,想问要不要准备避子汤,但是想到王爷至今未有子嗣,又自作主张瞒了下来。 反正,王爷没有吩咐,那就是不必喝。 赵承钧倒没有注意到刘吉细微的停顿,他一边走一边披上猩红披风,交代道:“好生关照她,不要声张,一切事宜等我回来安排。” “是。” 唐师师睡梦中很不安稳。她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又是火又是雨,她时而冷的打战,又时而热的要融化。后来,就变成了纯粹的疼。 那阵疼细细密密,唐师师几次想要挣脱,都无处可躲。之后,疼痛褪去,变成了战栗的麻,不上不下,磨人极了。唐师师被折磨的直哭,她梦中仿佛在和什么人求饶,那个人安慰她,应诺她,但就是不停。 唐师师梦中都被气得不行,她在意识沉浮中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猛地睁开眼睛,正在挽床帐的丫鬟吓了一跳,蹲身给唐师师行礼:“唐姑娘,您醒了。” 唐师师慢慢支起身,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摆设,良久反应不过来。她不是被赵承钧解职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书房? 不对,今天是端午节,她应该在望江楼!唐师师这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她悚然一惊,本能捂住衣领。 丫鬟看到,轻声说:“姑娘,您刚才没醒,奴婢为您清洗了身体,换了身新的中衣。姑娘是觉得衣服不合身吗?” 唐师师全然愣怔,她杏眼瞪得极大,里面光芒明灭,风云变幻。 唐师师手臂一软,险些摔倒在床上。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唐师师脸上血色尽褪,简直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她和靖王?这,这怎么可能呢? 唐师师菱唇轻颤,问:“王爷呢?” “王爷在半个时辰前领兵走了。” 果然是这样。唐师师怀揣着最后的侥幸,问:“那他留下什么话了没有?” 丫鬟想了想,轻轻摇头。唐师师仿佛被迎面泼了盆凉水,连唇色都白了。她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她以为赵承钧会留什么话呢?她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她被冯茜算计,走了狗屎运回到王府,而不是在外面被人占便宜。她主动贴上来,自然没有男人会拒绝。 赵承钧大概是看不上这样的行径吧。说不定,他还以为她是故意的。 唐师师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靠在枕头上。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后,她才发现自己全身都疼,尤其是那个地方,仿佛撕裂了一般。唐师师绝望地闭住眼,心想,她连做女官的路都毁了,身为侍女爬男主人的床,向来是大忌。 赵承钧还是一个那么厌烦被女人算计的人,等他回来后,会如何发落她呢? 唐师师想都不敢想。丫鬟唤了唐师师好几声,唐师师都没有反应,门外刘吉听到动静,敲门进来,隔着屏风打千道:“唐姑娘,您醒了?” 他们对她的称呼还是姑娘,可见,不会有任何名分了。唐师师苦笑,强打起精神,扶着床铺要下地行礼:“刘公公见谅……” 刘吉和丫鬟都吓了一跳,丫鬟连忙扶住她,刘吉也在屏风后一个劲儿告罪:“姑娘不可,您这岂不是折煞老夫?姑娘,您路上淋了雨,王爷走前特意吩咐了,让奴等给您熬驱寒的汤药。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丫鬟走到外面,很快,端了一碗药汁进来。唐师师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内心通亮。 这是避子汤吧?唐师师什么话也没说,接过药,直接往嘴里灌。刘吉见她喝得急,怕唐师师误会,特意补充了一句:“姑娘放心,这是治伤寒的药,对身体无碍的。” 唐师师一听,心里更确定了。这果然是避子汤,刘吉怕她不肯喝,还特意说是治病的药。 可笑,她有那么蠢吗? 唐师师喝药的利索程度超乎刘吉想象。刘吉隐约觉得唐师师的态度不太对劲,但是又想不出什么问题,只能暂时抛过,说:“姑娘,外面奴才已经安排好了,您回去时不必担心被任何人看到。姑娘要现在回屋,还是再等等?” 连路都安排好了,可见靖王有多不待见她,压根不想让人知道。唐师师越想越心酸,他如此态度,唐师师还能死皮赖脸留着不成?唐师师心里发狠,立刻起身道:“我现在就回。” 唐师师裹着披风回到蒹葭院,杜鹃见唐师师头发散了,衣服也换了,吓了一大跳。可是唐师师什么都不肯说,她脸色苍白,看起来累极:“备水,我要沐浴。” · 望江楼,众人找了许久,还是找不到唐师师的踪影。卢雨霏沉着脸,问:“角落都看了吗,还没找到她在哪儿?” 奴婢们悻悻摇头。冯茜一脸悲戚地站在侧方,拭泪道:“都怪我,若是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唐姐姐,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了。” 卢雨霏脸色极其不好,哪还有刚来时的好心情。这个节过得实在晦气,龙舟赛看到一半,天上下雨了。好不容易捱到雨停,唐师师却不见了。 卢雨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心里一咯噔,今日望江楼权贵云集,鱼龙混杂,不知道有多少外男在。以唐师师的相貌,她消失了,可不是件好事。 卢雨霏越想越烦躁,若是个普通侍女,不见了也就不见了,大不了当人情送给对方。然而问题是,唐师师是赵承钧的侍女。 唐师师不见了,卢雨霏哪里敢担这个责任? 卢雨霏心烦意乱间,外面来了个小厮传信,说:“世子妃,今日王爷出征,雨一停世子就带人回去了。世子派小的来传话,让世子妃自行回府,不要耽误太晚。” 卢雨霏脸色骤然阴沉,她顾忌周围很多侍女在,勉强忍着,说:“好,我知道了。既然世子已经走了,我们也不好耽误,这就出发吧。” “世子妃,那唐姑娘……” “事急从权,既然望江楼找不到,那就回城慢慢找吧。”卢雨霏说,“不能为她耽误了给王爷送行,我们走。” 下人齐齐应是,冯茜眼泪未干,恹恹地跟着人群。卢雨霏端着世子妃的架子出楼,心里想道,她们现在回去,必然赶不上靖王出发。行军打仗少说都要一年半载,等半年后靖王再回来,哪还记得唐师师这号人? 既然如此,那唐师师丢失一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卢雨霏长长松了口气,她想到之后王府再不会出现那个祸害,顿时心情舒畅,连被赵子询抛下都不算什么了。 出征 出征 卢雨霏回到王府的时候, 果不其然,赵承钧已经走了。 卢雨霏对着刘吉, 长吁短叹地表达了自己的愧疚:“是我怠慢了, 王爷今日出征,这么大的事情,我竟没有赶上。我这个世子妃当得着实失职。” 刘吉笑眯眯地, 说:“不怪世子妃, 王爷这次出征是机密,没有告诉外人。世子妃有这份心就够了, 等王爷回来, 不会责怪世子和世子妃的。” 卢雨霏跟着叹气, 她话音一转, 很不经意地提道:“刘公公, 今日还有一件怪事要和您报备。唐姑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让人在望江楼来来回回找了三次,都没有找到她。和她同行的人说唐姑娘自己出去了,具体去了哪儿却没人知道。我着急的不行, 可是眼看时候不早了, 我怕赶不上王爷这边, 只能忍痛先走。刘公公, 您看这该怎么办?” 刘吉毫不意外, 随口道:“无妨,唐姑娘已经回来了。她路上受了风, 太医给她开了治伤寒的药, 如今已经睡了。” 卢雨霏故意说得很慢, 本意是不要吓到刘吉。结果刘吉没事,卢雨霏自己狠狠吓了一跳:“什么?唐师师已经回来了?” 卢雨霏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 连忙找补:“这当然是好事。不过,王府的马车都好好停着,并没有人提前离开,唐姑娘是怎么回来的?” 刘吉抄着手,和气地对卢雨霏笑了笑:“人平安无事就好,细枝末节倒没必要纠结。世子妃,你说是不是?” 刘吉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卢雨霏尴尬,她僵硬点头,讪讪道:“公公说的是。唐姑娘在蒹葭院吧,我去看看她。” “世子妃。”刘吉不紧不慢地笑道,“唐姑娘已经睡了。” “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卢雨霏勉强笑着,说道,“是我失礼,等明日我再去探望唐姑娘。” “什么,唐师师在王府?”冯茜回到屋子,还没坐稳,就听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冯茜不可置信,不住喃喃:“她竟然在王府?怎么可能呢,望江楼离城这么远,她如何能回来?” 冯茜不知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不行,我要去看看。” “姑娘。”丫鬟拦住冯茜,面露难色,“唐姑娘已经睡了。刘公公派人提点过,唐姑娘生了病,这段时间不方便见客,让外人少去打扰唐姑娘养病。” 冯茜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慢慢坐回座位,说道:“对啊,唐姐姐本来就在养病。姐姐病了,我这个当妹妹的心疼,等明日,我亲自去探望姐姐。” · 唐师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天色还早,她没有惊动丫鬟,自己穿衣下床。 唐师师身体恢复了许多,但神情还是恹恹的。她穿衣服时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恨得牙痒痒:“禽兽!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床上不知节制,下了床就装正人君子,呵。” 杜鹃隐约听到里面有动静,端着水进来,稀奇道:“姑娘,你骂谁呢?一大早就这么大火气。” “没事。”唐师师随便敷衍了一句,她穿上高领外衫,将扣子扣到最高,牢牢遮住身上的一切痕迹。做完这一切后,唐师师问:“昨日有谁来过吗?” “没有。”杜鹃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师师,“姑娘,您昨日……” 唐师师昨冠不整地回来,虽然洗澡时她不让丫鬟伺候,可是杜鹃侍奉了这么久,有些痕迹根本不可避免。杜鹃心惊胆战,她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又不敢确定,昨天吓得她一夜没敢合眼。 提起昨日,唐师师的表情冷淡下来,说:“昨日我淋了雨,所以中途换了衣服。我撂下世子妃私自回府毕竟不是好事,昨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说。” 杜鹃心中一惊,连忙应下。杜鹃明里暗里试探了好几次,唐师师都不肯说,杜鹃也不敢硬问,只能将这个谜团咽下。 唐师师用饭后没多久,就有客人上门。卢雨霏带着冯茜、纪心娴等一起登门,唐师师见了她们,嘴边不觉挂出笑:“不知世子妃大驾,有失远迎。呦,冯妹妹也来了?” 冯茜见到唐师师,眼睛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一脸娇怯地给唐师师问好:“唐姐姐,你没事就好。昨天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我都快要被吓死了。” 唐师师一双剪水明眸深深看着冯茜,语气轻柔:“托妹妹的福,死不了。妹妹放心,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妹妹对我的好,我一定会铭记在心,日夜反复。” 冯茜避开唐师师的视线,她垂下眼睛,依然文弱地笑着:“姐姐真性情,永远斗志昂扬,我十分钦佩。” 卢雨霏左右看看,她总觉得这两人在打哑谜,可是她却听不出来。卢雨霏轻咳一声,等把两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后,她才笑道:“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虚惊一场,这再好不过。听说唐姑娘昨日淋了雨,不慎得了风寒,不知病情是否严重?” 唐师师微微一怔,好啊,连她的病名也编织好了,赵承钧就这么防着她。他不让她见人,多半是怕她抖露昨天的事,影响了靖王一世英名吧。 唐师师心里生气,表面上风轻云淡说道:“没什么,小病而已。这点小事竟然惊动了世子妃和各位姐妹,倒让我过意不去了。” 卢雨霏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今年身子骨一直不健朗,病情反反复复。等过几日,我去庙里给你求个平安符,让菩萨保佑你早日康复。” 唐师师不置可否,垂眸笑道:“多谢世子妃。” “你只管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你将身体养好,就是对王府最大的贡献了。”卢雨霏说着,不经意瞥了眼唐师师的领口,“已经进了五月,今儿天气闷热,唐姑娘怎么还穿着高领?” 唐师师轻轻压了压最上方的扣子,说:“最近身体不好,在屋里总觉得冷,所以让丫头翻出了高领。我身体弱,让世子妃见笑了。” 卢雨霏刚说完让唐师师养病,唐师师紧接着就回以体弱,卢雨霏无话可说,笑道:“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病人。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你养病了。” 卢雨霏站起来,其他人随着她一同起身。卢雨霏虚虚扶了扶唐师师,说:“不必送了,我们这就走了。” 唐师师示意性送到门口,目送卢雨霏远去。纪心娴路过唐师师时,得意地哼了一声。 纪心娴意气风发,光彩照人,而唐师师却一身病气,两个人的位置仿佛颠倒,纪心娴怎么能不高兴?唐师师懒得理会这个傻子,等纪心娴过去后,冯茜慢悠悠跟上,轻声细语地和唐师师道别:“唐姐姐,好生养病。” “冯妹妹也是。”唐师师笑着看向冯茜,一字一顿说,“妹妹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别不小心出了意外。妹妹这么好的心肠,到了下面,恐怕阎王不收呢。” “谢姐姐关心,唐姐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冯茜说完,没有再维持自己文弱妹妹的形象,冷着脸走出蒹葭院。唐师师站在背后,同样冷冷地看着她远去。 这次是唐师师疏忽了。其实唐师师一直防备着冯茜,没想到,还是中了计。对于这种蛇蝎,不能靠近,就该直接一棒子打死。 冯茜,你好生等着便是。 唐师师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就感觉到有不少人若有若无地打量她,似乎防备着她出门。唐师师冷冷哼了一声,用力摔上大门。 唐师师心中气极,明明是她被占了便宜,现在竟然还被人控制起来,赵承钧打算做什么?唐师师心情不好,丫鬟们见状没人敢上前,蒹葭院一时静悄悄的。 唐师师如今“奉旨养病”,闭门不出,府中其他人不知道得了什么信儿,竟也无人来找。安静中不觉岁月长,一眨眼,都进入六月了。 这一个半月唐师师过得极清闲,同样,她失宠的传闻也彻底坐实了。六月天长,晚上热气许久不散。杜鹃端来晚饭,麻利地摆放碗筷:“姑娘,该用膳了。奴婢知道姑娘这几天胃口不好,今儿特意拿了清淡的鱼汤,姑娘快来尝尝。” 唐师师慢悠悠坐到桌前,她看着桌子上的菜,稀奇道:“菜色竟然是齐的。以厨房见风使舵的劲儿,我本预料,蒹葭院的待遇不会多好呢。” 其实这一点杜鹃也很纳闷,厨房的人惯会捧高踩低,前段日子唐师师刚露出失宠的苗头,厨房就敢克扣唐师师的东西,还公然顶撞杜鹃。这一个月唐师师被禁足的越发厉害,杜鹃本以为有好些气要受呢,没想到,厨房却规规矩矩的,并不曾亏待唐师师的饮食。有时候杜鹃去取饭,管事的人还十分客气。 怎么回事? 唐师师随意感叹一句,没往心里去,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她最近胃口不好,看着大鱼大肉犯恶心,她见鱼汤被炖成奶白色,看起来清淡爽口,就先舀了勺汤。 鱼汤送到嘴边的时候,唐师师不知道怎么回事,猛地泛上一股恶心。唐师师砰的将碗勺扔到桌上,俯身不断干呕。 杜鹃被吓了一跳,慌忙扶着唐师师,问:“姑娘,您怎么了?” 唐师师呕得说不出话来,杜鹃又是拍背又是送水,好容易将唐师师照料好。唐师师直起身后,赶紧含了口茶,一脸难受地捂住眉心。 杜鹃看看满桌子菜,再看看唐师师苍白的脸色,表情不知不觉变了:“姑娘,莫非,菜里有毒?” 她们主仆两人思维倒是一脉相承,都不走寻常路。唐师师没好气,骂道:“这是在王府,当刘吉和彤秀是死的吗,谁敢下毒?就算真的下毒,也该下给赵承钧,投给我做什么?” 杜鹃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是唐师师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是不是太…… 杜鹃面色悻悻,完全不敢接话。唐师师撑着额头缓了一会,等那股恶心劲儿终于平息下去,她才有心力想其他事。 唐师师的理智慢慢回笼,仔细琢磨这段时间的事情。鱼汤,食欲不振,恶心……唐师师脸色突然变了,她慌忙问:“杜鹃,我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 杜鹃一愣,也跟着反应过来。她好生想了想,再开口时声音都慌了:“是四月末。奴婢记得很清楚,姑娘月红走了,才去外面看龙舟。” 唐师师脸色煞白,生出种不妙的预感。 月事推迟了大半个月,要么是她身体出了大问题,要么,就是她怀孕了。 可是,她分明喝了避子汤。堂堂王府,避子汤总不至于是假的吧? 杜鹃也慌得不行,她说:“姑娘前段时间又是淋雨又是生病,可能是体内气血虚弱,所以小日子才来迟了。姑娘再等等,如果过段时间还不来,我们再想办法。” 唐师师素着脸点头:“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杜鹃快手快脚将鱼汤收拾走,等她回来后,见唐师师怔怔坐在窗边,窗外暮光照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尊精致的瓷人,美丽又无助。杜鹃心里疼惜,忍不住说:“姑娘,这件事,要不要和刘公公透个气?” “不许!”唐师师忽然激动起来,她转过脸,目光明亮又强硬,“没有根据的事,不许和人乱说。今日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你透露给别人,你就不必在我这里伺候了,另寻高就吧。” 杜鹃被吓到了,慌忙跪下:“姑娘,奴婢不敢。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唐师师失力地扶住额头,过了一会,她有气无力地对杜鹃挥手,说:“我没有怀疑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是。” 杜鹃爬起身,轻手轻脚把饭菜收起来。唐师师现在眼看没胃口,可是她如今不能疏忽,无论是生病还是怀孕,饮食万万不能落下。杜鹃将菜温在小厨房,等一会唐师师饿了,马上就能用。 唐师师在忐忑不安中等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无论她怎么祈祷,月例都迟迟没来。眼看进入七月,唐师师彻底死了心,对杜鹃说:“去请个郎中来吧。” 孕事 孕事 杜鹃在王府待了八年, 虽然只是小丫鬟,但多少有门路。初五这天晌午, 太阳晒得地面白晃晃发光, 丫鬟婆子都躲在背阴处纳凉,杜鹃领着一个小厮,端着冰, 快步走入蒹葭院。 等一关上门, 杜鹃立刻接过小厮手里的冰盆,连连致歉道:“郎中见谅, 非常时刻, 我们家主子也没办法。委屈郎中了。” 那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子正是郎中, 他正了正头上并不合适的帽子, 拱手道:“无妨, 医者父母心, 先去看病人吧。” 这个郎中是从外面找的游医,他愿意受这么多折腾进王府看病,一方面是医者慈悲, 更重要的一方面, 是唐师师给的诊金够多。 唐师师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 唯独不缺钱。就算进宫不能带太多银票, 她也不缺钱。 此刻正屋内珠帘低垂, 唐师师隔着朦朦胧胧的烟罗帐,缓缓伸出手腕。郎中也明白这些大户人家的忌讳, 他避开眼睛, 不去看帐篷里模糊的倩影, 潜心诊脉。 郎中按了一会,微微迟疑, 问:“夫人,能否换另一只手。” 唐师师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心里就已经凉了一半。她一言未发,静默地换了另一只手。郎中这回只切了一小会,就站起来拱手道:“恭喜夫人,是滑脉。” 按理这是喜事,无论哪家人家,诊出滑脉没有不开心的。郎中准备好了听大呼小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寂静如初,甚至有些紧绷。 郎中意外,他忍不住偷偷抬眼,见烟罗帐后,那道侧影静静靠在枕上,仿佛没听到结果。那个引他进来的丫鬟盯着床帐里的人,紧张的几乎要哭出来。 郎中越发疑惑不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片刻后,一个珠玉般的女声响起:“你确定?” 郎中被问得一怔,诊出喜脉是大吉,普通百姓家都高兴的不得了,他们这些王府中人应该更看重子嗣才是啊。为何听这位夫人的声音,仿佛盼着他给否定答案一样? 郎中不敢掺和他们王府的事,他头垂得更低,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前两个月做不得准,草民医术低微,诊错了也是有的。夫人最好下个月再请高人,是真是假,那时便知道了。” “我明白了。”唐师师靠在帐后,有些失神地看着前方,“今日酷暑,郎中进府这一趟辛苦了。杜鹃,你去准备封红,给郎中买些消暑的茶水喝。” 杜鹃愣住了,她看了看郎中,又看向唐师师,隐约觉得唐师师这是想支开她。杜鹃欲言又止,但最终她觉得应该信任姑娘,便依言出去了。 郎中听到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就开始站立不安,他意识到,今日牵扯上大麻烦了。 郎中意图开口:“夫人,草民只是一介布衣,无名无姓,医术平平,恐怕无法为贵人看病。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件事无需高深的医术,郎中只需要给我最简单的方子就好。”唐师师说完顿了很久,才艰涩道,“我要一张打胎的药方。” 郎中猛地睁大眼睛:“什么?不可,折人子嗣伤天害理,草民万不能做这等事……” “我知道郎中医德高尚,品行高洁,我说这些,也绝没有折损郎中的意思。”唐师师缓缓地说道,“郎中若是不愿意给,我就只能自己找土方。若是不得法,将这件事闹大了,难免会祸及郎中。郎中不妨再想想。” 郎中憋了很久,深深叹气。他内心颇为后悔,他就不该贪图银子,接下这门烫手的差事,现在好了,想脱身都没法。 然而如今说什么也晚了,郎中一介平头百姓,哪斗得过王府中的女人?郎中只能不情不愿地拿笔,说:“这是我们师门独传的药方,平时不给外人,草民看夫人年纪还小,折了青春韶华太过可惜,才破例一次。这个方子不伤根基,不会影响后面的子嗣。但是,药终究是药,比不得原来。夫人,子嗣都是上天的缘法,您可想好了。” 子嗣是上天的缘法……唐师师微微怔松,她才刚刚得知他的到来,就要亲手送他离开。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是女儿,会不会很像她?唐师师用力闭住眼,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说:“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谢郎中,郎中放心,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收场,我都一力承担后果,绝不会牵连到郎中身上。” 郎中见劝不动,垂下眼,也不再多话。他将药方折成纸条,递到唐师师手中,他刚刚放手,杜鹃就进来了。 杜鹃隐约看到郎中给了唐师师什么东西,她赶紧眨眨眼,却见郎中远远站着,唐师师的床帐也安静四垂,仿佛刚才那幕只是杜鹃错觉。 是她眼花了吗?杜鹃莫名觉得不对劲。 唐师师将纸条藏在袖口,说:“郎中辛苦了,杜鹃,送郎中出去。” 杜鹃满头雾水又找不到出路,只能闷闷地按照唐师师的指示做:“是。” 杜鹃按原路送郎中出门,好在晌午静悄无人,一路上无惊无险,平安送郎中出府。杜鹃松了口气,赶紧跑回蒹葭院。 不知怎么回事,杜鹃产生一种极其慌乱的感觉,仿佛不盯着唐师师,就会出现某些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杜鹃回到院子,发现唐师师已经出来了,她难得坐在书桌后,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杜鹃暗暗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姑娘,您今日……你今日好兴致,竟然写起字来。” 其实杜鹃原本想问今日确诊,唐师师以后有什么打算。然而话要出口,还是被杜鹃咽下了。 “是啊,荒废了这么久,很久没有动笔了。”唐师师写下一行字,交给杜鹃,说,“这些药材,你悄悄出府买回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杜鹃接过纸条,迷惑地问:“姑娘,这是什么药?您为什么要买药?” 唐师师淡淡说道:“我先前差点被人害死,怎么能不长记性,不在身边备些药?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买药就是。” 杜鹃不认识字,唐师师这样说,杜鹃就算觉得奇怪,也只能照着做。唐师师见杜鹃乖乖退下,轻轻吁气。 有这样一个愚蠢好骗的丫鬟,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幸而杜鹃好糊弄,如果换成刘吉、彤秀或者任何一个王府下人,唐师师绝不敢玩这种把戏。 她被人算计是意外,遇上赵承钧是意外,坏了孩子,更是意外中的意外。赵承钧说过,他无意娶妻,也不喜欢小孩子,若只是唐师师一个人,兴许过一段时间赵承钧就忘了。但如果加上孩子,那就危险了。 与其让他生下来受苦,不如让他从未来过。何况,唐师师本就是悬崖上走钢丝,她连自身都难保,哪有资格奢望别的?一旦怀孕的消息被姚太后的人知道,姚太后会怎么做,唐师师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都不敢想。 唐师师将郎中的药方拆散,分为好几次,陆陆续续让杜鹃买回了所有药材。杜鹃傻乎乎的,一无所知。十二这天,唐师师坐在窗下抄了许久的书。这是她进入王府以来做过最久的事情,她一直嫌弃无聊,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她静心提神的源泉。 唐师师抄完一卷书后,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痛快些,熬过去也就完了。唐师师将属于赵承钧的那卷书牢牢压在书架下,对杜鹃说:“杜鹃,把小厨房的人打发出去,我要熬药。” 唐师师自己的院子里就有小厨房,只不过除了烧水热饭,没有更大的用处。然而这已经够了,唐师师执着扇子煽火,杜鹃看到,连忙抢过扇子,说:“姑娘,您现在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大热的天,您去屋里歇着吧,奴婢帮您看着药。” 唐师师只是一恍神,手里的扇子就被抢走了。她手指颤了颤,似乎想阻止,最终逼着自己转身道:“好。你好生看着药炉,不要假手任何人,一旦煎好,立刻端给我。” “姑娘您放心,奴婢都记住了。” 唐师师走了两步,回身,见杜鹃拿着蒲扇,认真地看火煎药。唐师师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杜鹃的动作。杜鹃察觉到身后有人,诧异地问:“姑娘,怎么了?” 唐师师回神,立刻垂下视线,说:“没事,我在里面等你。” 唐师师坐在屋内,屋子四个角落都放了冰,可是她还是烦躁不安,仿佛做什么都不对。唐师师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乱极了。 她的做法如果被母亲知道,母亲一定会很伤心的吧?林婉兮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唐师师进宫之前,唐师师看到过好几次,林婉兮偷偷做小孩子的衣服。 唐师师站在地上发怔,身后猛地传来声音:“姑娘,您怎么站着?”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她回头,见杜鹃端着一碗药进来了。那碗药黝黑浓稠,上面还腾腾冒着热气。 唐师师心里狠狠一落,她第一次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杜鹃将药碗放在桌子上,用力抽了抽鼻子,说:“这药味儿真冲。姑娘,这到底是什么药啊?” 杜鹃说完许久,都没等到唐师师回答。唐师师今日走神实在太严重了,杜鹃忍不住问:“姑娘,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你总是魂不守舍,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没有。”唐师师说的又急又快,仿佛在印证什么。她盯着药碗上阵阵白雾,对杜鹃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吧。一会没有大事,不要进来打扰我。” “哦。”杜鹃应诺,她虽然觉得今日唐师师很奇怪,但是在一个院子里,能有什么意外。杜鹃没有多想,她收拾好端盘,麻利地退下。 屋门渐渐闭合,光线也随之被关在门外。唐师师坐在桌前,视线落在那碗汤药上,看了良久。 她知道,只要她喝下这碗药,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就解决了。这件事情会消失的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她怀孕,没有人知道那场意外。她依然是嚣张跋扈、神采飞扬的唐大美人,继续做外书房的第一红人。 姚太后不会知道,赵承钧……也不会知道。那天的事情只是个错误,等他回来后,一切都会修正。 唐师师伸手,慢慢触向药碗。碗壁滚烫,烫的唐师师指尖一颤。她慢半拍地举起指头吹气,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房间中光线骤然明亮,唐师师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用袖子遮住药碗。她倏地抬头,眼神明亮犀利,等看到门口的人是杜鹃,唐师师怔了一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说过,没事不许来打扰我么。” “姑娘,这就是大事。”杜鹃气喘吁吁地,说道,“今日世子妃邀请奚二姑娘游园,小狐狸跑到外面,冲撞了奚二姑娘。现在世子妃很生气,说要打死小狐狸呢。” “什么?”唐师师猛地站起来,顾不上喝药,道,“小狐狸在哪儿,快带我去!” 此刻花园中围满了人,管事领着一帮小厮,手里拎着棍棒、兽网、铁夹,花园中呼呼喝喝,想要赶小狐狸出来。奚云初和卢雨霏施施然站在一边的凉亭中,卢雨霏小心地看了看奚云初手上的划痕,皱眉骂道:“这个孽畜,竟然敢伤人。快把它抓出来,打死了扔出去。” 唐师师刚赶到就听到卢雨霏让人将小狐狸打死,她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住手!” 冲撞 冲撞 管事正在草丛里捉狐狸, 他听到声音回头,愣了一下:“唐姑娘?” 唐师师提着裙子跑近, 越看越心惊。小厮人手拿着一根足有唐师师胳膊粗细的棍子, 管事手里拿着捕兽网,里面缀着细碎的铁钉,地上还散落着好些捕兽夹, 底部凝固着可疑的黑色污渍。 唐师师吓得不轻, 立即寒了脸,怒道:“放肆!狐狸是我养的, 并非野生,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为难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小狐狸算什么?” 唐师师养狐狸的事在王府中并不算秘密, 下人们都知道蒹葭院有两位祖宗, 一位是唐姑娘, 王爷跟前的大红人;一位是红毛狐狸,王爷从围场带回来的,由唐姑娘养着。 之前小狐狸也有跑出来的时候, 府中人知道这是唐师师养的宠物, 无人敢为难。小狐狸顺顺畅畅地在王府中长大, 唐师师和杜鹃等人毕竟有其他事情要做, 时间长了, 她们见小狐狸不会惹事,看管也就没那么严格, 由着小狐狸去外面活动。 谁能想到, 之前那么久都相安无事, 偏偏在今天出了差错。唐师师不信卢雨霏不知道,这是她的宠物。 小厮和护院看到唐师师, 行动微缓,稍稍向四周散开,露出凉亭中的卢雨霏来。卢雨霏早就瞧见唐师师了,直到现在才慢悠悠走下来,说:“呦,原来是唐姑娘。唐姑娘不是在养病么,怎么出来了?” “世子妃要捕杀我的宠物,我便是菩萨性子也坐不住。”唐师师冷着脸,说,“小狐狸在王府的时间恐怕比世子妃还要久一些,世子妃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宠物吗?” “我当然知道。”卢雨霏笑道,“唐姑娘喜欢养什么是唐姑娘的事,轮不到我来插手。听说这只狐狸是从围场带回来的,唐姑娘又喜欢散养,我原本想着唐姑娘侍候王爷有功,就算不方便,也默默忍了。但这次可不是忍一忍的事情,委屈我无妨,委屈了奚二小姐却不行。瞧,它竟然抓伤了云初!这只孽畜野性难驯,为了王府女眷的安危着想,我看,还是赶走为好。” 唐师师看到了奚云初手上的血痕,唐师师养了小狐狸这么久,最了解它的性子。小狐狸从小被人养大,非常粘人,根本不会胡乱伤人。奚云初手上的血迹整整齐齐,多半是她做了什么,惹急了小狐狸,小狐狸才给她一爪子。 但是形势比人强,唐师师没法替小狐狸伸冤,只能咽下这口气,道歉道:“它伤了人,是我没教好,我在这里给奚二小姐赔罪。望奚二小姐大人有大量,饶了它这一次。它毕竟是个未开灵智的小东西,长到这么大不容易,请奚姑娘体谅。” 奚云初轻轻哼了一声,不阴不阳说道:“我体谅它,谁体谅我?我走的好好的,突然被它抓了一爪子,它爪子里那么脏,我还没找唐姑娘讨公道,唐姑娘倒质问起我来了?” 卢雨霏也跟着帮衬:“是啊,云初的手原来又白又细,嫩的和葱白一样,现在却被抓破了相。女子的身体留不得疤,好好的一双手被毁了,要是让奚夫人知道,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云初是我的客人,她在王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别说只是打死一只孽畜,就算云初要打我,我也绝不敢说二话。” 唐师师忍着气,又说:“它一出生就被我养在身边,平时我们给它洗澡十分勤快,不会有脏东西。连累奚姑娘破相是我不对,我那里有琼玉膏,涂抹后经年老疤也能消除。琼玉膏及看病的钱,我一并赔给奚姑娘,请奚姑娘网开一面,饶小狐狸一命。” 奚云初刚才在花园里游玩,在草丛里见到一只狐狸,她感到稀奇,让丫鬟给她抱过来。这只狐狸也不怕人,和女眷玩闹十分恣意。丫鬟们被它逗得直笑,奚云初本来也在笑,后来卢雨霏提了一句,这是唐师师的宠物,奚云初的心情一下子变差了。 卢雨霏还说,这是唐师师从围场带回来的,本来是世子的猎物,唐师师和靖王索求,靖王就给了她。这只狐狸在府中十分受宠,日子过得比主子都好些,有时候,连靖王都要关照两句。 奚云初越听越不是滋味,她见狐狸火红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那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像极了它的主人,奚云初心里不舒服,就用力踩了狐狸尾巴一下。狐狸被踩痛了,跳起来反手给了奚云初一爪子。 奚云初和卢雨霏都坐着,这一下被狐狸抓了个正着。奚云初慌忙站起来,拿起手一看,出血了。 这下可是痛了大篓子,奚云初当场脸拉得阴沉,卢雨霏怕得罪奚云初,赶紧叫人来捉狐狸,打死了好让奚云初出气。没想到这只狐狸非常机灵,这么多人捉了许久都没有捉到,反倒等来了唐师师。 其实奚云初并不是一定要置小狐狸于死地,不过一只长毛畜生而已,不值得她挂念。但是唐师师提起琼玉膏,奚云初顿了一下,杀气反而越发强烈。 琼玉膏是宫廷秘药,一年才能调几盒,十分珍贵。偌大的西平府,能用得起琼玉膏的,唯有靖王。唐师师手上竟然有琼玉膏,显然,这是靖王赐给她的。 奚云初心里那股邪火越发旺盛,她是未来的靖王妃,靖王的恩宠应当是她的,唐师师算什么东西?这个女子兴风作浪,妖里妖气,早该整治了。 奚云初冷嗤一声,说:“我差你那点钱吗?金银不过是阿堵物,千金难买我高兴,谁稀罕你那些铜臭钱。我现在不高兴了,只有打死它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无论是谁来说,给多少钱,都不好使。” 卢雨霏见状,对管事使眼色道:“没听到奚姑娘说了什么吗?还不快去?” 管事得到了卢雨霏的命令,立刻招呼小厮和护院捉狐狸。护院中有几个人有野外经验,很快,小狐狸就被逼得显了形。 一堆人朝着狐狸扑过去,它小小一只不断在棍棒中逃生,还要时刻小心脚下的捕兽夹。唐师师看着心都要跳出来了,她顾不得后果,高声对奚云初喊道:“世子妃,这是靖王交给我的吉祥物。靖王亲自将它从狐狸窝抱回来,本打算送给娜仁托雅郡主,只可惜郡主不能碰动物的毛,才遗憾作罢。然而郡主依然惦记着它,离别前特意拜托靖王好生照料它。燕朝和北庭世代邦交,密不可分,日后等忠顺王和郡主拜访西平府,和靖王问起小狐狸的时候,世子妃和奚姑娘要如何回话?” 卢雨霏表情微微一怔,旋即挑眉:“你竟敢用王爷来威胁我?” “并不是威胁。”唐师师直视着卢雨霏,说,“这只是提醒。” 卢雨霏对着这样的目光不由迟疑了。虽然府中盛传唐师师失宠,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们这些宫廷女子都邪门的很,万一靖王回来,又被她笼络去了该怎么办?卢雨霏毕竟只是个世子妃,不敢挑战靖王的权力,如非必须,她没必要和靖王的宠妾侍婢起冲突。 卢雨霏都要松口了,奚云初气得牙痒,猛然发狠道:“若是饶了它,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今日不打死这只孽畜,今后,我再不会上靖王府的门。” 这……卢雨霏不敢说了。奚云初这个人极其小性儿,越不让做什么,她偏越要反其道而行。如果被奚云初记恨上,那少说三四年,见了面就会被她冷嘲热讽,有时候还故意和你对着干。奚云初马上就要成为靖王妃了,卢雨霏可不敢这样开罪未来的婆婆。 卢雨霏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道:“杀了它。不必顾忌,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担着。” 管事们得了卢雨霏这句话,心中大定,捕捉小狐狸也更放得开了。小狐狸再机灵也敌不过这么多人,很快就被人堵住,它逃避时不慎踩中捕兽夹,捕兽夹砰地一声闭合,小狐狸呜咽一声,悲鸣着跪卧在地。 众人顿时得意喊叫,小厮们提着棍子,立刻要上前打死它。唐师师吓了一跳,用力推开一个小厮,冲到前面拦着道:“我看你们谁敢?” 管事看到唐师师,叹了口气,说:“唐姑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一只长毛畜生而已,您要是实在喜欢,以后买只温顺的兔子、鹦鹉,都一样。” 这如何能一样?唐师师不肯让开,杜鹃也跟着帮忙。卢雨霏见状沉下脸,唐师师此举就是公然打她的脸,要是放任下去,她世子妃的威信往哪儿搁? 卢雨霏冷着脸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唐姑娘搀下去?” 下人们最懂眉眼高低,唐师师不过一个失宠的婢女,未来前程未知。就算后面复宠,最高也不过一个宠妾,王爷这么在乎嫡庶尊卑的人,不会让唐师师越过正头王妃的。相反,凉亭中那两位,一位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妃,一位是心照不宣的新王妃,下面人该向着谁,实在一目了然。 管事想绕过唐师师往前走,唐师师不肯让,混乱中,一个新来的小厮没控制住动作,用力推了唐师师一把。唐师师险些被推到,她吓了一跳,立即本能地护住小腹。 杜鹃也被狠狠吓了一遭,赶紧扑过来扶住唐师师,慌忙问:“姑娘,你没事吧?” 唐师师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管事看这主仆二人的表现有点害怕,但是他转念一想,一个失了宠的侍女能有什么能耐?他敷衍地拱了拱手,说:“唐姑娘见谅,姑娘不肯配合,我们也没办法。” 他说着就要往后走,毫无道歉的意思。混乱中,后面远远传来一道尖利的喝声:“住手!” 花园中人被一齐吓了一跳,刘吉快步跑来,连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宫廷体统也顾不得了。他赶紧跑到唐师师身边,小心地问:“唐姑娘,您怎么样了?” 唐师师刚才被吓得厉害,因为惊吓,小腹也隐隐作痛。唐师师不敢表现出来,佯装淡定,摇头道:“没事。” 刘吉上上下下打量唐师师,见她确实没有受伤的样子,才长长松了口气。他接到徒弟传信,说唐姑娘和世子妃在花园起冲突了。刘吉想到赵承钧走前的吩咐,怕唐师师出什么差错,赶紧跑过来救场。没想到他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刘吉一进花园就看到唐师师被人推了一把,当时吓得他险些暴毙。他的佛祖老天爷呦,这位可经不起推。别的男人碰她一下靖王都要冷脸,更别说被一个小厮用力推了一把。 幸好唐师师没事,小心调养几天,靖王那里还瞒得住。刘吉确定了唐师师的状况后,转身对着众多管事小厮,脸色立刻变得阴冷尖刻。 “好大的狗胆,唐姑娘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谁准你们对唐姑娘不敬的?” 众人噤若寒蝉,刚才还鼻孔朝天的管事缩得和个鹌鹑一样。卢雨霏连忙提着裙子赶过来,遥遥行礼道:“不知刘公公大驾,有失远迎。公公,您怎么来了?” 奚云初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些,不冷不淡给刘吉行礼:“刘公公。” 刘吉摆上了标准的笑容,然而怎么看都皮笑肉不笑:“奴才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奚二姑娘来了。奚二姑娘被府中宠物抓伤,这是我们王府的疏忽,奴才这就让太医来给奚二姑娘看伤。世子妃,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是只狐狸,也不宜作孽。世子妃,奚二姑娘,您二位说是不是?” 刘吉都这样说了,卢雨霏只能讪笑着点头:“公公说的是,是我魔怔了。我一心想着为王府除隐患,倒忘了王爷最是慈悲为怀。晚霞,你还不快去把狐狸抱起来,赶紧给它包扎伤口,不要落下病根。” 唐师师轻嗤一声,冷声说:“不必了。是我们管教不力,不敢劳烦世子妃的人。杜鹃,去把它抱出来。” 杜鹃干干脆脆应了一声,赶紧跑去搭救狐狸。刘吉不轻不重地敲打过卢雨霏后,转身看向唐师师,又是一脸笑意:“唐姑娘,今日您受惊了。姑娘放心,奴才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长眼的蠢物,绝不会让姑娘白受了委屈。姑娘,外面风大,您快回去歇着吧。” 杜鹃小心翼翼地把捕兽夹从小狐狸腿上取出来,狐狸呜咽一声,窝在杜鹃怀中恹恹的。唐师师看着它腿上的血触目惊心,再加上她怀有身孕,不敢在刘吉跟前多待,于是顺势说道:“好,谢刘公公。” “奴才的本分。”刘吉笑眯眯地应道。不需要他打眼色,后面的小太监主动站出来,护送着唐师师回院:“唐姑娘,您请。” 唐师师被送回蒹葭院。路上小太监说要给小狐狸叫太医来,唐师师现在哪儿敢见太医,赶紧拒绝了。等关上门后,杜鹃连忙抱着小狐狸去包扎,蒹葭院的一众丫鬟们见着它受了伤,各个长吁短叹,心疼的不得了。 狐狸被丫鬟们团团围着,唐师师知道杜鹃做这些更熟练,她插不上手,就悄悄离开,完全把狐狸交由丫鬟们照料。 唐师师离开,一是术业有专攻,二是她小腹隐隐有些痛。她回屋后,赶紧找柔软的地方躺着,她经过桌子时,看到上面的药碗原封不动地放着。 出门时碗还滚烫,现在,药已经完全凉了。 唐师师看了几眼,心中不期然想道,药凉了,不能喝了。她似乎松了口气,端起药碗,倒入角落的花盆中。 暴露 暴露 “你此话当真?” 冯茜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指甲不自觉扣入扶手。 “回冯姑娘,奴婢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圆盘脸丫鬟凑近了, 说, “奴婢去蒹葭院送东西的时候,亲眼看到唐姑娘干呕。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屋里还放着酸梅。” 丫鬟说着在肚子上比了一下, 含糊道:“这不是有了, 还能是什么?” 冯茜站在地上,脸色变来变去。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慢慢坐回座位。 唐师师竟然怀孕了?难怪她这段时间闭门不出, 原来是想瞒着众人。若她有孕,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靖王?世子?还是不知何处的野男人? 冯茜凭着直觉排除掉后两项, 以唐师师的心气, 她绝不甘心委身无名无姓的野男人。世子倒也有可能, 可冯茜莫名觉得不是。 说不上缘由,但冯茜就是敢确定。唐师师嘴上说不敢高攀王爷,行动上看起来也在积极争取世子, 但这偏偏是唐师师的高明之处。女人无意, 才是最大的有意。对付赵承钧这种男人, 若挑明了直接追求, 他必不屑一顾。唯有欲擒故纵, 不断挑起赵承钧的兴致,又频频在他面前提起其他男人, 让他吃醋, 让他征服欲爆棚, 才能折服此人。 唐师师显然是其中高手。可笑她还和冯茜说无意于靖王,其实冯茜第一天就看穿了。若真是无意, 为什么她看靖王的目光格外明亮?为什么世子和王爷同处一室的时候,她的视线也更多落在王爷身上? 这个心机婊,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儿骗谁呢。 冯茜拧着眉尖仔细复盘,对了,她给唐师师下药那天,正赶上靖王出征。莫非唐师师运气这么好,刚好赶在靖王出征之前跑回王府? 先前的疑惑迎刃而解,冯茜本来还奇怪唐师师是怎么解药的呢,谁知这个女人竟然心机至斯,将计就计攀上了靖王!冯茜想到这里气得心口疼,圆脸丫鬟见冯茜脸色变来变去,连忙问:“冯姑娘,您怎么了?” 冯茜马上回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说:“我太过吃惊,走神了。你什么时候发现唐师师孕吐的?” “就昨天。”圆脸丫鬟谄媚道,“我记得冯姑娘的好,一得知消息就赶快来通知姑娘了。冯姑娘,如今王爷不在王府,莫非,这是世子的?” 冯茜滴水不漏地笑着,说道:“这谁知道呢?这种事情我等无法定夺,必然要禀告给世子和世子妃才好。之后的事情我会出面,无论好坏,都不会牵连到你身上,唐师师那边也不会知道是你泄密。” 冯茜说着,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推到桌子上。圆脸丫鬟闻言大喜,她不敢掺和主子们的斗争,后院风云瞬息万变,指不定什么时候谁就得宠了,到时候,受苦受难的都是她们这些下人。圆脸丫鬟不想出面,冯茜愿意帮她保守秘密,自然再好不过。 圆脸丫鬟赶紧将荷包抓到自己怀里,笑的见牙不见眼:“多谢冯姑娘。冯姑娘真是大好人,日后定会福寿双全,平安一生。” 冯茜慢慢笑着,说:“这是你应得的。以后若有什么消息,记得来告诉我,赏赐只多不少。” “哎,奴婢省得了!” 冯茜笑着目送圆脸丫鬟离开。等丫鬟走出视线后,冯茜立刻收回所有的笑容,嗤道:“贪财短视的蠢货。不过,这个蠢货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冯茜慢慢走到窗边,将一支红艳的凤仙花折断,一点一点掐碎,鲜红的汁液滴滴答答从她指尖流下:“太招摇的东西,是不配好好活着的。你没我聪明,没我多慧,也没我心智坚韧。除了脸,你无一处胜于我,凭什么是你?” · 夏夜难消,太阳已经落山好一会,空气中还燥热不散。天空由青蓝色慢慢转成黛蓝,朦胧的暮色笼罩着靖王府,树木葱葱,虫鸣阵阵。 卢雨霏的屋子里光彩大作,都已经夜幕,卢雨霏特意换了身衣服,还在脸上扑了粉。她捏着帕子,在灯光下摇曳着坐到赵子询对面:“世子,妾室不知您要来,没有准备晚膳。世子要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我已经用过晚膳。”赵子询看起来完全没有和卢雨霏叙话的意思,一句废话不多说,直接进入主题,“听说前几日,你在花园里大动干戈,还要打死唐师师的狐狸?”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赵子询却来了她这里,卢雨霏正暗暗窃喜着,没想到赵子询一张口就问其他人。卢雨霏笑容微滞,表情也沉下来:“没错。唐师师的狐狸抓伤了奚云初,我总不能不给个交代。世子每日读书习武,忙得没时间踏足后院,怎么今日想起问狐狸了?” 赵子询想问的到底是狐狸,还是狐狸的主人? 赵子询本来就不待见卢雨霏,听到她这样说话,心底越发不悦。他想到前段日子听到的闲话,尽力忍耐着,说:“你是世子妃,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不要抓小失大,只知道盯着鸡毛蒜皮。还有奚……奚家二小姐已到出阁年纪,若无要紧事,不要成日拉着她来王府。” 赵子询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卢雨霏阴沉着脸,几乎又要吵起来。她顾及到夫妻见面一次不容易,勉强忍下,说道:“我并非三岁小儿,自然知道避嫌的道理。世子放心,接下来,我会和奚家保持距离的。” 赵子询皱眉,卢雨霏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懂,偏要不懂装懂。就比方这句话,她压根没明白赵子询的意思。 赵子询暗示她少和奚云初来往,奚云初压根不是王妃人选,现在越亲近,将来真相大白的时候就越尴尬。卢雨霏倒好,帮着奚云初苛待王府中人,赵子询亲自来提点她,卢雨霏还自己脑补,以为王府即将和奚家定亲,来往要避嫌。 简直愚不可耐。 赵子询怀着气,他正要说什么,婆子停在外面传报:“世子,世子妃,有人求见。” 赵子询暂停说话,卢雨霏皱着眉站起来,朝外面问:“这么晚了,是谁?” “是冯茜姑娘。她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求见世子和世子妃。” “冯茜?”卢雨霏眉头拧得越发紧,“她来做什么?” 赵子询注意到冯茜提到了“求见世子”,他眼睛微眯,这样看来,冯茜是冲着他来的了。赵子询不动声色,说:“她不是不识体统的人,她这样说,兴许真的有要紧事。让她进来吧。” “是。” 冯茜进屋,低着头给赵子询、卢雨霏行礼。许久不见,冯茜还是那副娇娇柔柔、弱不禁风的样子,赵子询问:“你夜晚前来,所为何事?” 冯茜脸色白皙,几乎都能透过皮肤看到青色的血管,而她的唇色却嫣红嫣红的,对比之下殊为妖异:“世子,我有一件要紧事举报。这件事影响兹大,不方便说给其他人听。” 赵子询看着冯茜,对左右属下打手势,丫鬟和小厮一起退到门外。然而这样,冯茜还是不肯说。 卢雨霏微微挑眉:“冯姑娘好大的架子,莫非,连我这个世子妃也不能听?” “当然不是。”冯茜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刻树敌,她退让了一步,说,“世子妃是内院主母,自然听得。我只是怕这种事污了世子妃的耳朵。” 卢雨霏耐心告罄,不耐烦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冯茜慢慢抬起头,鲜红的嘴唇在灯光下一张一合,红的像血一样,让人心惊。 “世子,世子妃,唐师师怀孕了。” 冯茜说完,屋角灯花砰地一声爆裂,烛光剧烈摇晃,卢雨霏的手也跟着抖了抖。 过了一会,卢雨霏紧绷到有些变音的声音响起:“你确定?” “事关女子名节,我哪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冯茜浅淡一笑,说道,“是真是假,世子随我来看一眼便知。” 冯茜话中只说了“世子”,赵子询越发确定,她是冲着自己来的。 至于为什么赵子询大概能猜到,女人的心思总是这样细碎又针锋相对,尤其是两个有姿色的美人。唐师师尚未成婚却怀了孕,这种丑事,自然要捅到男人面前。 如今赵承钧不在,这个人选就变成了赵子询。赵子询内心有些乱,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唐师师怀孕了?是谁的? 他惊讶,诧异,还夹杂着未曾察觉的愤怒。赵子询沉着脸站起来,冷冷说道:“你若是敢撒谎,本世子绝不饶你。来人,去蒹葭院。” · 一天中唯有这段时间最舒服,唐师师靠在窗边刺绣,才绣了几针,天色就暗了。杜鹃把绣棚抢走,不让唐师师再耗神。 唐师师这段时间确实做什么都累,便也由着杜鹃将东西收走。她百无聊赖,不由看向天空,默默算着日子。 七月已经过去一大半,赵承钧离府已两个半月了。自然,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两个半月了。 这一点唐师师每每想到就打住,拒绝深想下去。她不敢想这个孩子是去是留,也不敢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仿佛一只可笑的鸵鸟,只要蒙住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厄运就不会到来。 唐师师看星星的时候,偶然瞥到外面有亮光。还不等唐师师想明白哪来的灯光,那阵亮光就停到蒹葭院门前,气势汹汹地推开门。 赵子询站在最前方,后面跟着卢雨霏、冯茜。唐师师心倏地沉下。 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唐师师坐在绣凳上,一瞬间手脚冰凉,意识混沌,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唐师师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小腹,她知道她瞒不住,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早。 唐师师内心难掩失落,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唐师师才知道原来她在期待。她以为第一个到来的人会是谁呢? 蒹葭院中的丫鬟们被吓了一跳,杜鹃慌忙跑到门口,道:“给世子、世子妃请安。世子,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 赵子询这番阵仗不小,火光惊动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好奇,偷偷开门查看,赵子询不顾众人的探究目光,让人将蒹葭院团团围住。 杜鹃知道内幕,被眼前的阵仗吓得不轻:“世子,您这是何意?” 赵子询完全没有搭理杜鹃的意思,他冷着脸,问道:“唐师师呢?” “姑娘身体不舒服,刚刚已经睡了……” 赵子询听到冷笑:“屋里还开着灯,就已经睡了?她到底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有鬼呢?” 杜鹃脸色惨白,喏喏道:“世子,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杜鹃。”庭院上方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唐师师声音不高,但是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唐师师身上披着浅蓝色的披风,不施粉黛,发髻低垂,清淡的如雨后芙蓉,雪中白梅。唐师师原来皮肤就白,这段日子许久不出门,脸更是清透的如瓷器一般,在夜色中微微发着光。 唐师师销声匿迹两个月,许多人几乎都要忘了那位冠盖京华、光芒四射的第一美人。如今唐师师再一次亮相,美人身形清减,神情冷淡,病弱之色没有丝毫折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添诱惑。 曾经的她宛如咄咄逼人的蔷薇,华贵张扬的牡丹,美则美矣,但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然而现在,蔷薇折枝,霜打牡丹,更让人生出采撷的冲动。 唐师师对着满院子人,没有丝毫紧张、自怯之色,坦然地由着众人打量。她手指拢着披风,轻轻和丫鬟们说:“杜鹃,退下吧。世子是王府的主子,只要世子愿意,自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唐师师这话藏了暗讽,赵子询像是没听到一般,仔细地审视唐师师。她脸色苍白,肩颈修长,因为衣服宽大,看不出腰身如何。可是凭着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的衣角,能猜出来她的腰也该是极其纤细的。 若不是有人举报,实在看不出来她有了身孕。甚至她如今的样子稍嫌病气,有些太苍白了。 赵子询慢慢走入庭院,昏黄的灯笼照应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不辨喜怒:“听闻你这几日身体不佳,治了这么久都不见好,莫非是下人怠慢?” 唐师师微微垂下眼睛,说:“丫鬟们伺候的很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总是好不起来。世子大晚上兴师动众,就是为了责问我的丫鬟?” 赵子询冷笑一声:“哦?那你的丫鬟可真是忠仆。初五的时候,杜鹃带着一个男子从西角门出入,一刻钟后送他离开。唐师师,此事你知不知?” 杜鹃立刻跪下,她正要认罪,唐师师已经淡然地接过话:“我知道。” “你知道,那就是说,你见过此人?” 唐师师停顿瞬息,又应道:“是。” “姑娘!”杜鹃紧张地看着唐师师,目光中全是阻拦之意。卢雨霏露出惊喜之色,她掩住唇,阴阳怪气道:“带外男进府,还私下见面,唐姑娘,这种事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会做的。” 唐师师这段时间情绪波动极大,她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卢雨霏的话,她笑了一声,直接怼道:“我的规矩都是冯嬷嬷教的,世子妃如果觉得冯嬷嬷教的不好,或者太后娘娘不是好人家,那我这就修书回京,让世子妃和太后娘娘好生说道说道。” 卢雨霏话被堵住,脸色倏地变黑。宫廷出身简直是万能砖,哪里需要搬哪里,忠孝仁义规矩道德,样样压死你。偏偏卢雨霏连反驳都不能,她敢说太后娘娘的不是吗? 显然不能。就算是赵子询,碰到太后相关的话题也只能避让。赵子询无法深究下去,只能放过那个丫鬟,转而说:“我派下人去查了,那个男子是江湖游医,前段时间接了单大买卖。唐师师,那个神秘主顾是不是你?” “是我。”唐师师已经憋了许久的气,她现在看见赵家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撒起火来毫不顾忌,“世子也说了,我病了许久都没好,我病急乱投医,请外面的郎中进来看看,犯法了吗?” 赵子询皱眉:“放肆,你私自带外男进府,不止不认错,还敢以这种口吻和我说话?” 唐师师立刻回呛道:“对,我不识礼法,不懂规矩。世子最高雅不过了,所以世子的礼,就是深夜带着一堆人闯入女子闺房,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赵子询下巴紧绷,嘴唇紧紧抿着。卢雨霏既惊讶又愤怒,斥道:“唐师师,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世子恩恤,才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要不然,直接就该拉你去浸猪笼了。” 赵子询脸色微变,殊为不悦地瞪了卢雨霏一眼。赵子询压根没有想过浸猪笼、沉塘等事,卢雨霏同为女子,却急吼吼地说出来。堂堂世子妃能说出这种话,真是丢人现眼。 唐师师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七月正值盛夏,她却穿着披风,站在灯光下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赵子询略有些不忍,他冷着脸,厉声呵斥卢雨霏:“荒唐,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本世子办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卢雨霏吓了一跳,她刚才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但合情合理。未婚女子不守妇道,就应该被浸猪笼啊?赵子询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呵斥她? 卢雨霏十分委屈,又觉得丢人。但是赵子询发话,她不敢不听,只能瘪着嘴行礼道:“妾身失态了,请世子息怒。” 刘吉听说赵子询带人将蒹葭院围了起来,他都已经歇下了,又赶紧爬起来,慌忙赶到内院。刘吉一进门,就听到卢雨霏委委屈屈请罪,赵子询冷着脸,唐师师远远垂着脖颈,丫鬟奴才跪了一地。刘吉知道不对劲,他表情不动,问:“呦,这是怎么了,世子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见是刘吉,赵子询的脸色多少收敛了些,说:“刘公公。一些小事罢了,不劳烦公公挂念。刘公公向来睡得早,今日怎么还没歇息?” 刘吉心说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破事。刘吉和和气气笑着,说:“听闻世子有动静,老奴不放心,就赶过来看看。世子,都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 赵子询淡淡看了唐师师一眼,说:“自然是为了王府安全一事。初五那日,唐师师曾偷偷接江湖郎中入府。本世子倒想知道,她请郎中来做什么。” 刘吉吓了一跳,唐师师请郎中?他成日让人盯着蒹葭院,他怎么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刘吉将疑问压下,露出笑容,一脸了然地说道:“原来是这件事。世子有所不知,这位郎中是老奴请的。” 赵子询挑眉,刘吉请的?这话骗鬼都不信,刘吉好端端的太医不用,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大费周折地去王府外找郎中?在场人都明白刘吉在给唐师师背锅,这桩事对唐师师来说是出格,但对刘吉来说,那就不算什么了。 赵子询明明知道,但拿刘吉没法。刘吉是赵承钧身边的人,多年来在王府根深蒂固,便是赵子询也没法轻易撼动。唐师师的罪名被刘吉摘清,赵子询依然不放松,说:“既然唐姑娘不放心自己的身体,那就再诊治一次好了。宋太医,给她诊脉。” 一直混迹在人群后的宋太医缓慢走出来,垂着袖子给赵子询行礼:“微臣遵命。” 刘吉拿不准赵子询想做什么,再者唐师师这段时间消沉的厉害,刘吉不敢管,只能看着干着急。如今让太医诊治一遍也是好事,于是刘吉袖着手,没有阻止。 宋太医逐步走近,唐师师的身体紧绷起来,手也是冰凉一片:“我已经开了药,不需要外人来诊脉。” “你相信江湖郎中,却不信太医院?”赵子询冷冷嗤了一声,说,“宋太医最擅长妇科,由他来诊脉,绝不会冤枉了你。” 刘吉皱眉,隐约觉得赵子询这话很怪。唐师师十分抗拒,可是她再如何挣扎,也还是被丫鬟束缚住,由着宋太医按上脉搏。唐师师绝望地闭住眼,觉得自己的命运全然脱轨了。 从那个雨天开始,她的人生就被硬生生拽离轨道,意外一环接着一环。她只是想回到从前的日子而已,仅仅是这个愿望都不让她实现。 她的生死,她的家族,她腹中的孩儿,都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毫无反抗之力,任由别人审判。 宋太医只按了一小会,就收回手,说:“唐姑娘的病非比寻常,微臣不敢说。” 见到太医的表现,赵子询心底已经有答案了。他脸色冷得惊人,厉声道:“说!” “遵命。”宋太医似乎叹了口气,他垂着眼皮,声音又低又闷,“唐姑娘寒气入体,需要好生将养。若是寻常倒也无妨,但是现在唐姑娘怀有四十天身孕,正是脆弱的时候,若想保胎,须得小心应对。” 宋太医的话说完,整个院子戛然而止,如死般寂静。唐师师也呆住了,她怔松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四十天?” 危机 危机 院子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得回不过神。 唐师师惊讶于太医说四十天,怎么可能是四十天呢?她怀孕分明是两个半月。卢雨霏惊讶唐师师果然怀了孕, 还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野种。 赵承钧离家两个月余, 赵子询最近也没有行踪不明的时候,那就是说,唐师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赵家父子的, 而是某个野男人的。卢雨霏想到这一点, 真是又鄙夷又窃喜。 刘吉同样很吃惊,什么, 唐师师竟然怀孕了?他立刻去想端午距今天有多久了。时间上合不上, 但有可能是月份太轻, 太医诊断错误。谅唐师师也没有红杏出墙的胆子, 刘吉忍不住怀疑, 这是不是王爷的子嗣? 几人各有想法, 一时间没人说话。赵子询怔了一会,等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 唐师师果然和别的男子有染, 还怀上了身孕。赵子询最开始担心那个人是父亲, 然而现在, 太医的话证明根本不是。 赵子询气极, 不是父亲, 那到底是谁?赵子询眼睛被怒火烧的晶亮,厉声道:“你竟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说, 到底是什么人, 在什么时候?” 唐师师手掌无意识地放在小腹上, 怔怔出神。她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两个半月。不光是郎中的诊断, 还有葵水的日子,都可以印证这一点。 那太医为什么说四十天呢?这个时间实在很奇怪,如果诊出来有孕,但是不确定月份,大可以说是喜脉,静待佳音,何必要加上四十天?哪来的四十天呢? 唐师师猛的反应过来,时间太短无法确定有孕,时间太长就会撞上赵承钧,四十天刚刚好。这个日期赵承钧刚好不再府内,又能诊出滑脉。 原来,他们竟然想混淆她的孩子。 唐师师倏地看向人群,幢幢人影后,冯茜的身影若隐若现。冯茜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躲在暗处,嘶嘶吐着信子,随时准备着扑上来撕掉一块肉。 唐师师也紧接着意识到,她并非自己出了纰漏,而是被人告发了。显然,举报者是冯茜,并且冯茜买通了太医,故意谎报唐师师的月份,想以此置唐师师于死地。 冯茜竟然恨她到这个程度。进入王府后,冯茜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和唐师师套近乎,不断在唐师师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无能,就是为了降低唐师师的警惕心,然后给予她致命一击。冯茜准备了药物,让唐师师在端午时被男子夺去清白,结果被唐师师阴差阳错躲过。一击未成,冯茜还不肯休手,竟然买通了太医,污蔑唐师师和人私通。 这个女人真是一条阴毒下作的蛇。 赵子询质问完很久都不见唐师师反应,他越发愤怒,忽得拔高声音,冷冷呵道:“还不快说,他到底是谁?” 女眷们都被赵子询的声音吓了一跳,唐师师身形晃了晃,杜鹃顾不上降罪,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扶住唐师师:“姑娘,您还好吗?” 唐师师脸上血色褪尽,嘴唇也变得苍白。她咬着唇,低头道:“我不知道。” 赵子询听到这个答案又惊又怒,他双眼漆黑,冷冷看着唐师师,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是谁?” 唐师师用力闭上眼,依然道:“我不知道。” 唐师师要怎么说呢?难道说可能是赵承钧的,只不过他压根不想认?赵承钧走前特意掩盖了痕迹,还赐下避子汤,这就说明赵承钧并不想让人知道。唐师师怀孕本来就是意外,如果再在大庭广众之下抖出来,赵承钧会怎么看她? 她确实不择手段,爱慕虚荣,但并不是毫无骨气。她宁愿背负骂名,也不想做自轻自贱之事。 唐师师咬死了不肯说,赵子询被她的态度激怒,气得越发厉害。赵子询冷笑着,说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着替对方隐瞒。好,我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来人,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打掉,我们王府容不得这种不干不净的污糟事。” “不要!”杜鹃猛地哀嚎一声,用力挡在唐师师身前。唐师师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杜鹃护着唐师师,说:“世子,请您开恩,姑娘她是有苦衷的。” 卢雨霏听了好一场闹剧。她看着消瘦苍白的唐师师,心里生出种报复的快意。所以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第一美人又有什么用,现在怀了不明不白的野种,还不是要受众人唾骂。 卢雨霏捏着帕子,施施然开口:“若是有苦衷,为何不说?唐姑娘,我原来喜你美貌,处处忍让你,为你开方便之门,没想到竟纵得你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王府后院不止你一人,还有许多其他清白规矩的女子,不能白白被你带累了名声。你若是肯说出那个男人,那我们自家事自家毕,等这个孩子打掉后,用锦被一遮,你的所作所为不会传到外面;若是你不肯配合……那就休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唐师师唇色浅淡,几乎没有颜色:“没有苦衷,世子和世子妃要打要杀,任凭发落。” 卢雨霏没想到唐师师竟然还这样强硬,她干出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哪有脸面装气节?卢雨霏心中嗤笑,说道:“唐姑娘对这个男子倒是忠贞。但王爷眼里容不得沙子,你现在和我们说,还有求情余地,若是遇上王爷,恐怕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唐师师的眼眸不为所动,整个人像块冰一样冷漠。赵子询彻底失望,说道:“你实在太让人失望了。来人,取落胎药来,等解决了她肚子里的孽种,再一个个逼问她的奸夫。” 赵子询带来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听到赵子询发话,婆子立刻转身去准备药物。刘吉震惊了许久,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拦住人,对赵子询说:“世子,女子脸皮薄,唐姑娘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这件事太仓促了,情急之下容易出乱子,不如等一等,等将事情查得明白些,再做处置。” 刘吉说话多少有分量,赵子询也不愿意将事情做得太绝。唐师师现在比未怀孕时还瘦,精神状况看起来也不太好,要是强行落胎,估计大人也活不下来。赵子询到底心有不忍,暂退了一步,说:“看在刘公公给你求情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给你十天的时间,你自己好生想想,那个男子到底是谁。若是十天后你还不肯说,那就不能怪我辣手摧花了。” 赵子询说完,冷冰冰扫了唐师师一眼,说道:“走。” 外院的下人跟着赵子询一起离开,卢雨霏落后两步,看着唐师师叹气道:“唐姑娘,你是聪明人,不要做傻事。这几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卢雨霏说完,以一种悲悯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端着手离开。一眨眼,庭院就空了,但是外面却传来侍卫走动的声音,蒹葭院的几道门都被人看守起来。 赵子询是铁了心要将唐师师软禁。刘吉特意留在最后,他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但是刘吉没有放在心上。他趁院里没人,快步走到唐师师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唐姑娘,这个孩子是不是……” 刘吉没说完,但是两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师师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冷然道:“不是。” 杜鹃吃了一惊,眼睛霍然瞪大。刘吉这一晚上被层出不穷的意外冲得脑仁疼,他用力揉了揉眉心,问:“姑娘,此事事关你的生死,你可不能开玩笑戏弄奴才。” “真的不是。”唐师师轻轻笑了一声,虽然在笑,可是冰霜之意十足,“王爷日理万机,雄图壮志,非蜉蝣蝼蚁可攀。王爷继续操心他的家国大事就好了,我这等小事,不配打扰王爷。” 唐师师说完,压根不等刘吉回话,转身进门,当着刘吉的面合上门。刘吉越发头疼,他本来觉得是,但是太医的诊断对不上,连唐师师自己都说不是。刘吉也没有主意了,他敲了敲后脑,决定从源头解决问题。 他赶紧写一封信寄给王爷,到底孰是孰非,交由王爷定夺吧。 · 赵子询给人下了封口令,可是那晚蒹葭院那么大的动静,唐师师的事还是很快传开了。不出两天,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艳冠群芳的唐大美人闺誉有损,还怀孕了。稀奇的是唐师师死活不肯供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世子震怒,让人将唐师师禁足。 现在,蒹葭院只进不出,围得像个铁桶一样。 赵子询那夜确实被气的不轻,等后面冷静下来想,赵子询始终不明白他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唐师师既非王府女眷,又非有名分的妻妾,如果不守妇道,直接处死了就是,何必和她大费口舌?正好还能借此机会清理一批细作,唐师师,以及姚太后送来的那几个美人,都可以趁机杀死。 可是赵子询却执意逼问出孩子的父亲,还要让唐师师打胎。为什么要打胎呢?打胎这个动作,本身就蕴含着除去孩子,留下大人的意思。 赵子询想不明白,或者说他拒绝往深处想。反正话已经说出去,赵子询心安理得地抛开疑问,等着十天后的结果。 第九天时,看守蒹葭院的下人传来消息,唐师师依然闭门不出,并且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赵子询有些坐不住了,唐师师那么肤浅虚荣的一个人,以前从没见她有气节过,这次,她该不会要硬撑到底吧? 因为这件事,赵子询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等到晚上,赵子询烦躁愈盛,几乎连书都看不进去。然而他都这样心烦了,还是有人不肯让他消停,晚膳后,卢雨霏提着一个食盒,荡悠悠敲开书房的门。 卢雨霏殷勤地将解暑汤放到赵子询手边,说:“世子,天都这么晚了,您还在看书?世子如此用功,妾身看着委实惭愧。” 赵子询完全不想和卢雨霏说话,解暑汤更是一口不想碰。赵子询问:“你来有何事?” 卢雨霏笑容微微一僵,她听了陪嫁丫鬟的劝说,今夜特意放低姿态讨好,主动来给赵子询端汤送水。结果,赵子询连句场面话都不肯说。 卢雨霏又委屈又难堪,手里剩下的糕点不知道该不该放。她僵持了一会,尴尬地放下端盘,说:“世子一心向学,妾身不该来打扰,妾身这就告退。对了,妾身还有一事,要提前知会世子一声。” 赵子询忍着不耐烦,问:“什么事?” “明日就是审判唐师师的日子了,父亲不在府中,王府中也没有其他长辈坐镇,处理这种事恐怕不太方便。所以,妾身请了奚夫人来。” 赵子询愣了一下,油然大怒:“你竟然还通知了奚家?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归来 归来 赵子询质问的语气太明显, 卢雨霏被问的一怔,委屈油然而生:“世子, 你这是在责备我?唐师师和王爷不清不楚, 我们作为晚辈,插手她的事情本来就吃力不讨好。我不想让世子和王爷生嫌隙,才腆着脸请来了奚夫人。有奚夫人出面, 王爷回来后即便不悦, 也不会迁怒于世子。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世子着想啊!” 卢雨霏说着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煎熬, 扑簌扑簌掉下泪来。赵子询没想到他只是问了一句话, 卢雨霏竟然还哭了。赵子询内心嫌恶感更甚, 他忍住不耐, 说:“我知道你是好意, 但是, 我不喜别人自作主张。我之前已经和你说过,少和奚家来往,你如今又叫来了奚夫人, 奚家岂能不误会?何况, 无论唐师师之事如何, 这都是王府的内务, 你这次叫来了奚夫人, 下次如果王府再发生什么,该不该通知奚夫人?长此以往, 王府还有什么威信在?” 卢雨霏低头擦泪, 她刚才情绪上头, 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听赵子询训斥, 她才惊觉赵子询说得对。她这次图方便叫来了奚夫人,以后,奚夫人岂不是更有理由对王府指手画脚?卢雨霏才意识到她这样做是在给奚家示弱,奚云初还没进门就这样,等以后奚云初成了王妃,那还了得? 这个头不能开,卢雨霏终于反应过来,慌忙道:“是妾身想岔了,可是我中午的时候给奚家送去了帖子,邀请奚夫人明日来王府。都一下午了,帖子肯定送过去了。这该怎么办?” 赵子询见卢雨霏明白过来,语气缓和了些,说:“明日大清早,你赶紧派人给奚夫人传信,好生和奚夫人道个歉,让奚夫人不必出门,这件事就翻过去了。奚家有求于王府,想来也不敢太不识抬举。” 卢雨霏赶紧点头,一脸钦佩道:“多谢世子。世子果然足智多谋,处事周全,妾身受教了。” 没有男人能抵挡女人的奉承话,即便是不喜欢的女子也一样。赵子询脸色好看了些,他心想刚才可能对卢雨霏太严厉了,女子成日在内宅,能有什么见识。他将大事的决定权都收到自己手里,至于鸡毛蒜皮小事,由着她们折腾去吧。 赵子询说:“你明白就好,以后除了管家,不要插手别的事情。回去吧。” “是。”卢雨霏福身,讨好道,“妾身一定明日一早就给奚夫人送信,世子尽可放心。” 第二天一早,卢雨霏特意起了个大早,刚绾好头发就去给奚夫人写信。奚云初毕竟要嫁进来当王妃,卢雨霏也不敢太得罪奚家,她删删减减,斟酌了许久,才终于定下稿子。 卢雨霏长松一口气,取了张精致的信笺,工工整整地誊抄书信。等写完后,卢雨霏如释重负,她刚将信纸塞到信封里,就听到丫鬟们跑着前来通报:“世子妃,奚夫人和奚二小姐已经来了。” “什么?”卢雨霏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她们已经来了?” “对啊。奚夫人说世子妃请她帮忙,她不敢大意,一开宵禁就连忙赶来了。世子妃,现在奚夫人已经进入二门,朝宜年院走来了。” 卢雨霏暗暗骂了一句,手里的信件顿时如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她将信胡乱塞到杂物下面,快步迎出去:“奚夫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卢雨霏没走多久,就在宜年院外遇到了奚家母女。奚夫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她见到卢雨霏,破天荒主动打招呼:“世子妃早!我今日心急,一大早就过来了,没有打扰到世子和世子妃吧?” 卢雨霏不肯告诉别人赵子询和她分房住,于是勉力笑着,说:“没有。世子要读书习武,向来起得早,不会打扰的。” “那就好。”奚夫人松了口气,神采飞扬道,“我还生怕打扰到你们小夫妻呢。这就好,世子出去忙,我们就能放开手处理后院的事了,等世子回来,一切都清理完了,绝不会打扰到世子。世子妃,她人在哪儿呢?” 卢雨霏有口难言,她昨日才和赵子询保证过,今日就将事情办砸了。卢雨霏试图说服奚夫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第一次经历这些,情急之下慌了神,才给夫人写信。其实我后来想想,也没什么为难的,我一个人足矣。” “世子妃这是什么话。”奚夫人打断卢雨霏,挑着眉说道,“你是新进门的儿媳妇,脸还嫩着呢,哪能管得好后院那些老油条。而且,她毕竟是靖王身边的侍女,于情于理都比你高一阶,你若是插手管了,便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世子妃放心,妾身其他能耐不敢说,处理后宅那些莺莺燕燕却再拿手不过。靖王好歹尊称我一声长辈,他的私事,我不出面,还有谁能出面?” 奚云初搀着奚夫人的胳膊,见状,也说道:“世子妃,我娘昨日接到你的信后,惦记了一整天,将府中内务暂时托付给二婶,连祖母那边的请安都告假了。我娘折腾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给你帮忙吗?我娘一片好心,你收下就是,不要推辞了。” 卢雨霏现在有苦说不出,奚云初和奚夫人都这样说了,她实在没法说出“我这里没事了,你们回去吧”这等话。最后,卢雨霏只能认命般叹气,颓然道:“谢夫人,谢初姐儿。你们先进屋里坐,我去给世子传个话,马上就来。” 卢雨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转述给赵子询,尤其强调了是奚家母女来得太早,而不是卢雨霏不作为。等传了信后,卢雨霏就忍着忐忑进屋,陪奚家母女周旋。 奚夫人不耐烦在宜年院坐着,她一心想着去解决唐师师,替自己女儿摆平婚后的障碍。奚夫人屡次提起去见唐师师,卢雨霏岔了好几次话,好容易等到赵子询来。 小丫鬟给赵子询掀开门帘,赵子询看到里面的人,淡淡颔首:“奚夫人。” 卢雨霏和奚云初都站起来给赵子询道万福,奚夫人看到赵子询格外热情,说:“世子,你怎么来了?你们小夫妻感情真好,我这才来一小会,世子就回来了。怎的,还怕我吃了世子妃吗?” 奚夫人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而赵子询和卢雨霏没一个笑得出来。赵子询淡淡扫了卢雨霏一眼,卢雨霏慌忙低头,赵子询忍住气,对奚夫人说:“世子妃虑事不周,打扰了奚夫人,我在此替她给夫人赔罪。今日的事是我们王府内务,实在不敢劳烦夫人。” “这有什么。”奚夫人不知道是没听懂赵子询的言外之意还是什么,挥了挥手,大包大揽道,“你和世子妃就像是我自家的晚辈一样,我疼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嫌麻烦?如果不是晚姐儿走得早,我现在都该当你们的外祖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在靖王面前还有些体面,替他处理一两个侍女,我自认还有这个能耐。” 奚夫人执意装听不懂,赵子询也不好摊开了明说。虽然奚云初的事纯属无稽之谈,但赵承钧毕竟和奚云晚定过亲,奚夫人在资历上确实是他们祖母辈的。赵子询微微叹气,妥协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奚夫人了。” 奚夫人露出笑容,站起身说道:“自家人,不碍事。世子,赶早不赶晚,这就走吧。” · 唐师师在蒹葭院坐着发呆,她这几日每天睡得晚,醒得早,今日更是天没亮就睁开眼。唐师师这一夜基本没睡,她醒来后再也睡不着,索性换衣服起身,坐在窗前发怔。 今日,就是第十天了。唐师师颓唐地闭住眼睛,感到一种深深的讽刺。她自己做了那么多准备,几次下决心,都没舍得动手,没想到,最终却落到别人手里。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她自己喝落胎药呢。 唐师师发呆,蒹葭院其他人也坐立不安。杜鹃不住在心里念佛,她好几次都想说出真相,但是又怕好心办错事,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刘吉。王爷神通广大,他一定给刘公公留了后手的。 杜鹃忐忑中,院门外的锁突然被人触动了。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杜鹃,唐师师,包括养伤的小狐狸,都一下子警醒起来。 院门慢慢打开,这次没有上次那么多人,可是阵仗毫不逊色。赵子询站在最中间,旁边跟着卢雨霏,甚至还有奚夫人和奚云初。 唐师师木然地看着这一幕,她觉得这大概就是报应,她不做善事、贪慕虚荣的报应。她骄傲了半辈子,最终,却要当着赵承钧正妻的面,被人落掉胎儿。 何其讽刺。 唐师师嘴边挂着轻飘飘的笑,她脸色白的几乎透明,这样笑着越发如一个瓷人般,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赵子询走进院子,他看到唐师师的表现,不由思及她刚来封地时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她明艳张扬,不可一世,哪像现在这样苍白? 赵子询心里生出不明不白的怜惜,他让人关上门,将一切探寻、好奇、看热闹的目光拦在门外,好歹为唐师师保全最后的体面。等做完这一切后,赵子询问:“唐师师,十天到了,你想好了吗?” 唐师师垂眸笑了笑,低声说:“世子连人都带来了,我想没想好,还重要吗?世子不必问了,我多少还有骨气,这个人我不想说,你再如何问都没有结果的。” “世子,你和她废话什么?”奚夫人早就看唐师师不顺眼了,如今看到唐师师脆弱苍白,但越发我见犹怜的模样,内心的忌惮更是如荆棘一般疯长。这个女子不能留,这个孩子不是靖王的最好,趁此绝了靖王的念想;如果是靖王的……那就更不能留了。 非但不能留,还必须永绝后患。最好能趁这一次,彻底毁了唐师师后半辈子的生育能力。 奚云初躲在奚夫人身后,朝地面避着眼睛。论理这种场合不该奚云初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看,但是奚云初实在气恼唐师师,她非要亲眼见唐师师喝下堕胎药,才能甘心。 奚夫人知道女儿的心结,她劝不动,也就由着小女儿去了。奚夫人两手揣在袖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师师,问:“身为女子,当贞静守节。我曾听世子妃说过,端午那天,你在望江楼下落不明,后面莫名其妙回到城中。你是不是在那个地方勾搭上男子,趁这段时间靖王离府,管事松懈,再度和情郎暗中来往?” 唐师师不想理会奚夫人,她就算做错事情,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也绝不会在奚家人面前认错。唐师师撇过脸,静静看着前方,侧脸如玉一般冷淡白皙。 “看你的样子,应当就是这样了。”奚夫人装模作样叹了一句,说,“未婚女子怀孕理该沉塘,但是念在你是宫廷赐下来的人,我们给你留几分情面,只打掉胎儿就好。贺平家的,你去给她摸胎。” 奚夫人身后一个黑壮婆子应声,站出来道:“是,太太。” 唐师师眼睁睁看着那个又黑又壮,小塔一样的婆子朝她走近,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小腹上。唐师师被这样的目光看的害怕,她不由站起来,一步步朝后退:“你做什么?” “姑娘,老奴给人接过生,最有经验不过。姑娘是个整齐人,老身一定让脏东西流的干干净净,不会影响姑娘身体。放心,你月份还不大,不会太受罪的。” 唐师师听明白了,这个婆子竟然要活生生将她的孩子按压流产。赵子询也皱眉,问:“不是说好了找利索的法子么,为何不用药物?” “世子,您是爷们儿,不懂后宅这些阴私事情。”奚夫人说,“不是所有的流产药都有效,有些命硬的,灌三碗药下去也流不了胎,反而会生下一个痴呆儿来。王爷是何等人物,怎么能有这种玷污皇家血脉的污点在?不妨让婆子给她引流,她的胎儿还没有成型,无论大人小孩都能少受罪。” 赵子询不了解这些事情,他紧紧皱着眉,不知真假。赵子询不懂,唐师师却懂,被人活生生将孩子压掉,这得是多受罪的事情?奚夫人就是要弄伤唐师师的身体,让她日后再也无法怀孕。 唐师师紧紧护住小腹,尖叫着不让婆子靠近。她自己也想过堕胎,甚至连药都熬好了,可是等真的走到这一步,唐师师才知道她并不想流产,她一点都不想失去她的孩子。 她没有给他起名字,没有给他做衣服,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来到这个世间是意外,可是既然投生到唐师师的肚子里,就是她命中的缘法。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伤害致死? 唐师师护着小腹,不断扔东西到婆子身上,根本不看是什么。婆子被唐师师砸了好几下,忍无可忍,骂道:“姑娘,你现在配合,老奴还能给你行个方便。你要是再不识好歹,一会落胎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唐师师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蒹葭院的丫鬟全部被控制在外面,一屋子妖魔鬼怪,只有唐师师一个人面对。她眼泪断线般掉落,不断地扔东西砸到地上:“滚开,不要碰我!” 赵子询实在心有不忍,再一次对奚夫人说:“夫人,非要用这个法子吗?换一种吧。” “不行。”奚夫人矢口道,“她这种狐狸精最会装可怜,博男人怜惜。世子现在于心不忍,等一会端了药过来,她还是不肯喝,到时候该怎么办?” “可是……”赵子询话没有说完,外面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屋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赵子询皱着眉回头,脸色十分阴沉。 守在外面的人是他的亲信,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连他的人也敢不放在眼里? 杜鹃和其他丫鬟被人捂着嘴控制在外面,看到来人,杜鹃突然激动起来,不知道哪来一阵蛮力挣脱束缚,飞快扑到前面:“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正妃 正妃 赵承钧骑马直接冲到二门, 他把缰绳扔给手下,大步不停地往后院走去:“她怎么样了?” 刘吉今日一早接到王爷要回来的信, 刘吉不敢大意, 赶紧来门口迎接赵承钧。世子和世子妃已经去蒹葭院了,刘吉一边小跑着追赵承钧,一边赶紧转述王府的事:“王爷, 唐姑娘怀孕了。” 饶是赵承钧做足了心理准备, 那一瞬间都浑身僵硬,愣怔当场:“什么?” 刘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说:“千真万确, 唐姑娘自己偷偷叫了郎中, 后来世子叫来太医, 同样诊出喜脉。老奴让人打听过, 唐姑娘的葵水停了, 这几个月她忽喜忽悲,情绪很不对劲,应是怀孕无疑。” 赵承钧不知道自己怔了多久, 等反应过来后, 他不知道是惊还是怒, 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 为何信中不说?” “奴才怕密信被劫持, 没敢细说。”刘吉也不敢耽误,忙不迭道, “王爷, 世子和世子妃已经去蒹葭院了, 今日奚夫人和奚家二小姐也在。奴才怕出什么事,您赶快去看看吧。” 赵承钧气极, 压根没时间追究刘吉的隐瞒,快步赶向蒹葭院。 赵承钧在肃州接到信的时候就心知不对,刘吉不是个唐突的人,刘吉写信过来,必有大事。等赵承钧打开信封,看到上面“蒹葭有事”四个字,心里重重一咯噔。 蒹葭院是唐师师的院落,刘吉担心泄密,没有写太详细。但是仅这四个字,已足以让赵承钧方寸大乱。 其实之前,赵承钧曾定过两个王妃,第一任未婚妻是奚家的长女,娴雅淑静,饱读诗书,素来身体健康,却突然在婚前死于恶疾。赵承钧守足妻丧后,在属下的劝说下,和李老将军的长孙女李夏月订婚。然而巧的是,李夏月同样在婚前出了意外,坠马死了。 一个武将家的女孩,竟然会死于坠马。赵承钧自此绝了成婚的心,姚太后不会让他和家族有助力的小姐成亲的,而赵承钧也不想娶一个姚太后的应声虫膈应自己。在他解决和姚太后的恩怨之前,他娶任何人,都只是白白拖累女方性命。 赵承钧本也对成家生子没有执念,既然如此,他就彻底断了儿女情长,一心扩张势力。他这些年来从未关注过春花秋月,娶唐师师,是他生出的唯一的出格念头。 很荒唐的绮念,但是一旦生根,就迅速长成参天大树,无法根除。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师师心系前未婚夫,后面又移情赵子询。赵承钧总不至于强迫一个女子,在离开王府前,他本来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 可是偏偏,在他即将出发的时候,唐师师冒着雨从郊外跑回来,莽莽撞撞地推开书房的门。后来又发生那样的事,赵承钧放纵了自己的贪念,决心做一次“小人”,成全自己。 但是肃州的军务还等着他,赵承钧耽误不得,只能匆匆交代几句,就立刻带着人奔赴肃州。赵承钧原本想着把唐师师藏起来,既是保护,也是遮掩,只要唐师师听话些,外面人不会察觉他的想法。等赵承钧回府后,尽可以从容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然而,赵承钧却在一个日暮,无比突兀地接到了刘吉的密信。 宫里的人已经连续害死了两任王妃,赵承钧实在不敢赌。他立刻抛下公务,带着精锐回西平府。他一路披风沐雨赶回王府,赵承钧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最糟糕的准备,但还是没料到,世事远比他想象的更会开玩笑。 唐师师竟然怀孕了。 他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当了父亲? 赵承钧说不出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见到唐师师。赵承钧大步行走在王府中,头都不回地问刘吉:“除了怀孕,还发生了什么事?” 以赵承钧对唐师师的了解,她如果知道自己有孕,是绝不可能乖乖待着的。 刘吉微微叹了口气,将这段时间的事情高度概括,飞快地转述给赵承钧。 比如,唐师师隐瞒自己怀孕的事,被世子发现后不肯承认孩子的父亲,还矢口否认是赵承钧。 当然,刘吉没忘提了一句:“不过,宋太医说唐姑娘怀孕四十天……距如今应当是五十天了。世子十分生气,误以为唐姑娘和外人有染,奴才悄悄问过唐姑娘,孩子的父亲是不是王爷,唐姑娘很坚决地否认了。” 赵承钧听到这里,心里又是急又是气。这两个混账,赵子询蠢,唐师师也不遑多让。不是他,还能是谁? 刘吉偷眼瞥赵承钧,见王爷气得不轻,心里就有谱了。这么生气,可见,是王爷的。 赵承钧忍着怒,冷声道:“把诊脉的太医,这段时间的涉事人,全部押下,等候发落。” “是。” 赵承钧走到蒹葭院时,外面守着赵子询的亲信。这些人在王府中威风赫赫,但是见了赵承钧,一个个吓得规规矩矩,一句话不敢说。 赵承钧破门而入,他看到里面的场景,心里又是重重一沉。 他认得唐师师身边的丫鬟,此刻那些丫鬟被小厮婆子制住,嘴还被牢牢捂住。其中最大的那一个丫鬟看到赵承钧,双眼骤然迸发亮光,凭着一股蛮力挣脱束缚,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赵承钧的心也跟着沉下去,看来,唐师师这段时间,过得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屋内,杜鹃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婆子逼近的脚步微微迟钝,奚夫人露出意外又心虚的神情,赵子询二话不说,转头朝门外走去。 他刚刚走到门口,房门从外面被推开。赵承钧穿着一身黑甲,面容冷峻,杀气凛然,冷着脸出现在门外。 赵子询心里狠狠一惊,他立刻低头,给赵承钧行礼:“参见父亲。儿臣不知父亲归来,有失远迎,请父亲恕罪。” 屋里其他几人也纷纷如梦初醒,赶紧走上前给赵承钧行礼:“参见王爷。” 请安声四起,赵承钧没有理会跪了一地的人,抬起视线,直接看向房屋最里侧。 唐师师站在里面,她手里还握着一个花瓶,两只眼睛大大地瞪着,似乎被吓呆了。赵承钧刚才就有了准备,但是等真的看到,他还是一瞬间心疼得无法自抑。 这才三个月,她竟然瘦了这么多。明明有孕在身,但是她没有丝毫圆润的感觉,反而苍白消瘦,那张小脸尖的让他心疼。 赵承钧走近里屋,想要靠近唐师师,又怕吓到了她,尽量放轻动作:“唐师师,是我。把东西放下。” 唐师师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赵承钧,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自己手里的东西被赵承钧抢走,她才终于确信这是真的,眼泪夺眶而出。 赵承钧夺过花瓶后,立刻远远扔开,花瓶落在地上咔嚓一声,还是碎了。赵承钧压根不关心那个花瓶,他担心的是唐师师。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握着花瓶摇摇欲坠,赵承钧看着简直心惊胆战。 现在唐师师突然哭出来,赵承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僵硬了一会,避开盔甲坚硬的地方,小心翼翼将唐师师抱入怀中。 “我回来了,没事了。”唐师师哭得浑身颤抖,赵承钧感受到她瘦削单薄的肩膀,心仿佛都被揉皱,又一点一点撕碎,“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唐师师手里拽着赵承钧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这段时间的委屈、害怕全部哭了出来。赵承钧由着她哭,她哭了多久他就等了多久,衣服被洇湿都毫不在意。 赵承钧环着唐师师站在一边,其他人在后面看着,面面相觑,表情尴尬。卢雨霏站立不安,奚夫人脸色阴沉,奚云初气得直撕帕子。赵子询紧紧抿着嘴,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这么明显的事情,他怎么会没猜出来呢?都怪宋太医那句话,直接将赵子询的思路带偏了。可是,宋太医和唐师师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子询还没想清楚,唐师师因为情绪激动,哭得力气不继,直接晕倒了。赵承钧将唐师师打横抱起,穿过屋子,小心地放到床榻上。 他这些事时,完全当剩下的人不存在,奚夫人等几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宛如透明一般。奚夫人渐渐站不住了,主动说:“靖王……” “夫人安静。”赵承钧轻轻为唐师师调整好枕头,没有回头,声音又冷又淡,“她睡着了。她现在急需休息,夫人有什么话,留到出去再说吧。” 奚夫人在靖王府向来礼遇有加,这是赵承钧第一次给她撂冷脸。奚夫人脸色变了,看向唐师师的目光,越发像淬毒的刀子一般。 赵承钧把唐师师放好,为她盖了被子,整理好头发,才放下帷幔。赵承钧脸色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强行压抑的平静。 赵承钧淡淡说:“在屋里会吵到她休息,去厢房。” 赵子询的解释几乎脱口,听到赵承钧的话,又生生咽回去,默不作声跟到厢房。 刘吉立刻上前收拾厢房,赵承钧抬了下手,说:“不必了,用不了多久。去将给她诊脉的太医带来。” 刘吉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奚夫人终于找到机会,抢先说道:“王爷,妾身不知道您今日回来。您回来得仓促,很多事情不了解,兴许有误会。妾身今日这样做,是为了验明正身,维护王府体统。” “靖王府的体统,用不着一个外人来维护。”赵承钧语气不紧不慢,眼眸漆黑,带着泰山将倾的威压,“竟敢将手伸到她身上,夫人管的未免太多。” 奚云初脸上血色骤然褪尽,奚夫人也被臊了个没脸,难堪道:“靖王,妾身是为了您好,您竟然为了一个婢女,和妾身置气?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明不白,极可能是外面什么人的。王爷不妨先让人来复诊,验明正身后,再做安排。” “无须复诊。”赵承钧不耐烦听下去,直接打断奚夫人的话,道,“那个太医说了假话,她是清白的。她腹中胎儿,是我的。” 奚夫人被这句话惊得回不过神,她不可置信,喃喃道:“可是她长得那么漂亮,谁知道会不会勾三搭四?王爷,你都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几个月,怎么敢……” 赵承钧忍无可忍,用力拍在桌子上,众人被吓得浑身一激灵。赵承钧忍着怒气,说:“奚夫人,本王念你是长辈,对你处处忍让,但并不代表本王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性。她是本王孩儿的母亲,本王为何要验她?反倒是夫人,带着贵府小姐掺和王府家务,还试图对本王的孩儿不利,夫人不该给本王一个解释吗?” 奚夫人和奚云初被赵承钧指名道姓地骂,顿时脸都红了。奚夫人梗着脖子道:“王爷,今日之事是妾身欠妥,但是王爷就算宠爱侍妾,也不能乱了嫡庶尊卑。她再受宠也只是妾,正妃还未进门,她就生下庶出血脉来,这成何体统?” 燕朝注重礼法,以宗法立国,嫡长子是一个家族的立身之本。要是在嫡子之前生出庶子来,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不光会被其他人家说,甚至会影响仕途考绩。 就算是皇族,也不能无视规矩。奚夫人觉得自己的委屈十分在理,听说当初世子当着卢家的面下水救一个宠婢,就被靖王罚了三十棍。如今靖王自己宠妾灭妻,甚至当着晚辈的面顶撞岳母,落奚云初的脸面,这叫怎么回事? 靖王总不能如此双标吧。 赵承钧脸色淡淡,手指放在扶手上,缓慢地叩动:“奚夫人说的是,尊卑不能乱。本王这就给朝廷写请封的折子,即日起,她便是靖王府的正妃。” 奚云初和卢雨霏一齐愣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奚夫人不可置信地反问:“王爷,您在说什么?王妃明明是初姐儿呀。” “本王以为,我已经将意思表达的很明白。”赵承钧面色不变,漠然地说着最残酷的话,“本王只是和奚云晚订婚,何时说过要续娶奚家女?奚夫人和奚二小姐屡次对王妃不敬,还意图谋害本王嫡嗣,念在故去大小姐的份上,本王饶你们一次。若还有下次,你们便去宗人府里解释吧。” 赵承钧说着拂袖,冷冷道:“来人,送客。” 厢房里的几个人完全反应不来状况,赵承钧的亲信可不管奚夫人能不能接受现实,马上就过来“护送”奚家母女出府。她们被推到门口时,赵承钧的声音悠悠从后面传来:“还有,本王虽然曾和奚大小姐定亲,但毕竟已经过去了。为了防止王妃多心,以后,还是请奚夫人和奚家所有小姐,不要再登靖王府的门了。” 处置 处置 奚夫人完全呆住了, 赵承钧说王妃不是奚云初,还不让她们再登靖王府的门? 奚夫人几乎是被人赶着离开厢房,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在门口费力地回头大喊:“王爷,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初姐儿等了这么多年,从豆蔻等到花信。女儿家的青春多么宝贵, 她为了等王爷, 连亲事都不肯订。初姐儿先前等的时候王爷默认,如今初姐儿年龄也大了, 王爷却说这都是误会。王爷, 您这样做, 对得起初姐儿和奚家吗?” “娘, 别说了!”奚云初用力喊了一声, 捂着脸崩溃地大哭。年轻鲜亮的女子哭成泪人, 旁的人看着都心生不忍,赵承钧脸上却毫无波动,冷冷淡淡说:“本王早就说过无意娶妻, 是你们非要等。二小姐年纪还不算大, 议亲来得及, 祝奚夫人和二小姐早日觅得佳婿。” 奚云初今年已经十六了, 这个年纪不算大, 可是对于一个未议亲的姑娘来说,那就有些太迟了。同龄的姑娘要么定了娃娃亲, 要么十三四就开始相看人家, 最迟十五, 就纷纷订下夫家。如今奚云初十六岁,仓促间, 去哪儿找家世相当、人品正好的郎君? 也是奚夫人托大,她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就是觉得靖王喜欢奚云初,等奚云初长大后一定会续娶。所以奚夫人回绝了所有打听婚事的太太,一门心思盯着赵承钧。哪能想到,今日会突然听到这样一番话? 奚夫人又是急又是气,愤怒之下,说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王爷既然说无意娶妻,那今日做这些事,就是为了打消我们的心思?王爷太看轻奚家了,先前您若肯说一句真心话,我们必另寻人家,绝不会巴着王爷。” 卢雨霏脸色微微变化,不断给奚夫人打眼色。赵承钧皱眉,奚夫人也太放肆了,这些话是她能说的吗?她以为她是什么人,敢质问靖王? 别说赵承钧和奚云初没有任何书面或口头约定,就算是下了契书,赵承钧想撤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和皇家人,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院子一时气息凝滞,所有人都小心地看着赵承钧。其实赵承钧并不生气,他的心思操心唐师师还不够呢,为何要为无关的人置气? 正好,趁今日将话说明白,不光是打消奚家的主意,也是说给王府其他人听。赵承钧道:“本王朝野内外行走至今,不敢说顶天立地,但至少敢说无愧于心。本王每一句话俱发自本心,先前说无意娶妻,并非托词,而是当真不欲成婚。如今本王决意纳妃,也不是想法改变,而是想娶某一个人罢了。本王的妻子只会是她,如果不是她,本王依然终身不娶。” 赵承钧说完,奚夫人和奚云初都怔住了。奚云初没忍住,问:“王爷,你口中的她,是唐师师?” 赵承钧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奚云初:“显然。” 奚云初脸上还挂着泪珠,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被人当着面说自作多情,就算是再没心没肺的人也遭不住,何况奚云初还是个极要脸极小性的。奚云初咬着唇,凄怆地问:“当初在南山山庄,王爷说想娶妻,是不是也是她?” 赵承钧毫不避讳,淡淡点头:“从始至终,唯有一人。” 赵承钧的话仿佛一座巨山,一下子把奚云初所有的希望和骄傲压垮。原来,她暗自窃喜的巧合,她拿回去翻来覆去研究的蛛丝马迹,都是她自作多情。赵承钧的心意十分明确,喜欢很直白,拒绝也很直白。这场酸甜苦涩、历久弥新的暗恋,终究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奚云初再也忍受不了,捂着脸哭着跑向门外。奚夫人焦急地唤了好几声,她看着赵承钧,愤愤地甩了下帕子,快步追着奚云初而去。 外人都打发走了,赵承钧一言未发,气势却逐渐变得沉重。他口吻平静冷淡,说:“关门。” 赵子询和卢雨霏知道,送走外人,现在赵承钧要处理自己人了。下人们沉默地合上门,肃立在廊下,大气不敢喘一口。赵子询和卢雨霏都感到呼吸困难,最终,赵子询最先开口,主动站出一步,请罪道:“儿臣有错,请父亲责罚。” 赵承钧轻飘飘地,问:“你错在哪里?” 卢雨霏吓得心脏都要骤停了,靖王只说有错,却不说错在哪里,这简直是酷刑。赵子询垂着眸子,恭声道:“儿臣错在偏听偏信,以下犯上,险些谋害了皇家子嗣。” 赵承钧似乎笑了一下,问:“还有呢?” “不该助纣为虐,引奚家母女入内,迫害自家子嗣。” 赵承钧还不说话,赵子询知道,他还是没有说对。赵子询垂着头,不住皱眉思索,他到底漏了哪里? 卢雨霏被这种沉默的酷刑折磨得受不了了,壮着胆子说:“王爷,不关世子的事,是儿媳犯蠢,叫了奚夫人进府。您如果要罚,那就罚儿媳好了,不要迁怒世子。” 好一个夫妻情深。赵承钧轻嗤,缓缓说道:“本王向来不和女人、下人为难,所有责任,一概算在主事人身上。世子妃涉世未深,识人不明,尚且知道维护你。而你,身为王府世子,却想不懂这其中的关系。” 赵子询紧紧拧着眉,隐约捕捉到什么,却始终想不明白。赵承钧从座椅上站起身,道:“你最大的错,就是在我离府期间,委屈于她。我都不舍得骂她罚她,你们凭什么敢?” 院内落针可闻,赵子询似乎明白了,又似乎完全不理解。哪个男人不看重血脉传承,尤其赵承钧至今没有亲生子嗣。赵子询理所应当地认为,赵承钧生气是因为唐师师肚子里的胎儿差点被人伤到。毕竟,如果这个孩子是男孩,那就是赵承钧的长子。 赵承钧立唐师师为妃,大概也是出于孩子的考量。虽然唐师师身份低,不堪为妃,但毕竟怀有身孕。万一生下了是儿子,那就立了大功,靠这份功劳将她封为正妃未尝不可。赵子询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听赵承钧的话,他的重点并不是胎儿,而是怀孕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赵子询思绪乱糟糟的,一时无法捉摸赵承钧的真实意图。赵承钧负手站在廊下,问:“人带来了吗?” 刘吉一直站在墙角装空气,闻言立刻应了一声,带着宋太医上前:“回王爷的话,奴才将宋太医带来了。” 宋太医身上五花大绑,被太监们粗暴地推到地上跪下。宋太医惶惶不安,慌忙求情道:“王爷,微臣是冤枉的。微臣被奸人蒙蔽,什么都不知道,这才误诊。请王爷念在微臣侍奉王府多年的份上,饶微臣这一次!” 赵承钧压根理都不理,直接问:“授意你谎报月份的人,是谁?” 宋太医喉咙一噎,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最后垂头,嗫嗫道:“是冯茜姑娘。她偷偷来找微臣,暗示唐姑娘和外男牵扯不清,闺誉有损,还说这个孩子不是王爷的。微臣先入为主,诊脉的时候就没听清……” 众人了悟,冯茜不光是暗示,恐怕还给宋太医送了许多金银财宝吧。这在后宫内宅屡见不鲜,女子们争宠,时不时会贿赂太监、管事、太医,帮自己作证,扳倒死对头。 冯茜和唐师师也是如此。 “好。”赵承钧淡淡点头,极平静地说,“将冯茜和宋太医,拉到外面杖毙。”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刘吉眼皮跳了一下,垂眸应是。太监们上前拉着宋太医往外走,宋太医拼命挣扎,喊道:“王爷,微臣冤枉!微臣就算有罪,也只是诊错了脉,说错了话,何至于死?微臣知错了,望王爷开恩!” 赵子询也忍不住求情:“父亲,宋太医受贿错诊,他确实可恶,但是罪不至死。策划这一切的冯茜才是罪魁祸首,杖毙她足矣。太医院培养一个太医不容易,宋太医寒窗苦读多年,又在王府侍奉了许久,没功劳也有苦劳。请父亲看在宋太医这些年任劳任怨的份上,宽恕他这一次。” 赵承钧轻轻笑了一下,说:“打死冯茜无妨,打死一个太医就可惜了?他说出那个诊断结果的时候,不知道会害死人吗?为医者却无医德,死不足惜。拖出去,杖毙。” 刘吉一听赵承钧的话就知道他不耐烦了,刘吉不敢耽搁,立刻示意小太监们动作麻利些,不要耽误时间。宋太医听到自己真的要被打死,吓得肝胆俱裂,不住呼喊冤枉。赵承钧朝正房看了一眼,冷冷呵道:“将他的嘴堵上。拖远些,不要吵到蒹葭院。” 刘吉应是,熟练地堵住宋太医的嘴,很快就将人拖走了。院子骤然变得寂静,对比太过鲜明,都让人不寒而栗。 卢雨霏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里果真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样才更可怕,卢雨霏总疑心空气里有血腥味。 赵承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眸光冷淡,居高临下,不知道说给谁听:“她是王妃,无论内外,俱等同于我。敢助纣为虐、推波助澜者,就是外面的下场。” 众人喏喏应是,不敢说话。赵承钧处理完府中叛徒,又看向下首。 卢雨霏浑身一紧,她知道,轮到她了。 “世子妃识人不清,这段时间好生反省自己,不必管家了。连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谈何管理他人。” 卢雨霏心里重重一咯噔,她的管家权被剥夺了,而且没有期限。她是当家主母啊,靖王予而后夺,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不合格,没有资格主事。 卢雨霏本就不得丈夫宠爱,管家是她唯一的依仗。现在连管家权都没了,卢雨霏要如何面对娘家,如何面对昔日巴结她奉承她的手帕交们? 可是卢雨霏不敢说,她忍着泪,给赵承钧施礼谢罪:“谢父亲开恩。儿媳铭记。” 赵承钧的目光紧接着落到赵子询身上。赵子询感受到上方沉甸甸的视线,恭顺地低着头。赵子询知道,自己必少不了一顿罚,卢雨霏一介女眷都罚这么重,他作为卢雨霏的夫婿和这段时间的主事人,惩罚只会更严厉。 其他人也明白赵承钧的作风,内外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经紧绷。赵承钧正要说话,正房内隐约传来响动,似乎是唐师师醒了。赵承钧立刻止住话,快步往正房走去。 唐师师捂着头,慢慢爬起来。她只记得有一个很讨厌的婆子要对她不利,唐师师拼命躲避,之后就晕了过去。但是为什么晕,晕倒后发生了什么,唐师师却想不起来。 她捂着额头,看向外间。外面地上还散落着碎瓷片,可见冲突确实发生过。唐师师忽然一惊,立刻抚向自己的小腹。 她为什么在床上?她的孩子还在吗? 唐师师惊吓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唐师师抬头,看到来人恨恨一怔。 赵承钧接触她惊惶又防备的眼神,心中深深叹气。他坐到床沿边上,轻缓地将唐师师的手放下来,说:“我回来了。孩子没事,你也没事,你不必害怕。” 唐师师看到赵承钧,一颗心顿时又酸又涩。她想起来了,刚才赵承钧突然回来,她就是因为见了赵承钧情绪太激动,才哭晕了过去。 唐师师愤怒地甩开赵承钧的手,怒道:“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谁说这个孩子和你有关系了?” 刘吉等人鱼贯而入,听到这话他们心里“哎呦”一声,默默转了个圈,打算悄悄退出去。然而赵承钧已经听到了,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而是接住唐师师的手,说:“好,由你。进来,给她诊脉安胎。” 后面这句是对下人和太医说的。王府剩下几个太医全被叫来了,他们在路上就得知,宋太医因为受贿,故意误诊,被靖王打死了。多年的同僚眨眼间就没了,太医们唏嘘片刻,越发屏气敛神地走上前,小心翼翼替唐师师把脉。 宋太医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才被打死,太医们最是识时务,哪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巴结哪一位。 太医们依次诊脉,随后退到屏风外,低声探讨了很久,最后由最有资历、医术最好的老太医上前,斟词酌句地禀报道:“回禀王爷,唐姑娘体质偏寒,再加上这段时间郁结于心,忧思过重,这一胎已露出流产之兆,恐怕十分凶险。” 唐师师本来正在抽自己的手,她才不想被赵承钧握着。但是听到太医的话,她挣扎的力气不知不觉变弱:“什么?你们是说,孩子保不住?” 赵承钧依然十分镇定,他轻轻握了握唐师师的手,用十分沉着的语气说:“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一胎。” 太医们交流片刻,依然由老太医出面,回道:“要保胎也可以,但是需非常小心。药物不能断,必要时还要配合针灸。” 赵承钧还没说话,唐师师就一口咬定道:“好,怎么样都没问题。只要能保住孩子,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承钧静静看了唐师师一眼,对太医们说:“你们下去开药吧,一切以对大人和小孩最好为先,不必顾忌其他。” 太医们应了一声,鱼贯退下。太医走后,刘吉很有眼力劲儿,带着侍者去隔壁听太医开药,将里面的空间让给赵承钧和唐师师。 屋子里安静下来,很快,只剩唐师师和赵承钧。唐师师撇过脸,眼神冷漠,完全不想说话。 赵承钧微微叹气,挽起她鬓边碎发,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这段时间让你受苦了。” 求婚 求婚 唐师师原本打定主意不给赵承钧好脸色看, 但是赵承钧没有追责,没有盘问, 反而一开口就对她说“抱歉”。唐师师略有些惊讶, 连着冷脸也摆不起来:“王爷贵人多忙,志向高远,我哪当得起王爷赔罪。” 赵承钧微微叹气, 说:“无论如何, 是我对不住你。端午那日……那日实在仓促了些,你还在睡觉, 我无法等你醒来, 只能嘱咐刘吉代为照看。之后我封锁消息也是为了保护你, 我只是没料到, 你会怀孕。”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赵承钧的错, 乘人之危本就不是君子所为, 而唐师师醒来时,赵承钧人都不见了。从她的角度看,确实很像始乱终弃, 不负责任。 唐师师不由轻声一笑, 说道:“现在王爷回来了, 自然一切由着您解释。王爷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也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都明白,王爷不必特意解释的。对了, 我要特意申明, 避子汤我一滴不漏都喝了, 至于为什么会怀孕,王爷该去问刘公公。” “避子汤?”赵承钧不由皱眉, “什么避子汤?” 唐师师哼了一声,冷冰冰道:“王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您不想让那天的事暴露,我同样不想。只是不巧我怀孕了,害王爷英名受损,大计搁浅,还惹得王爷和娇妻生隙。” 赵承钧沉默良久,缓声问:“你觉得你那天喝的药,是避子汤?” 唐师师嗤道:“难道不是吗?” 赵承钧长久默然。他出征的时候,因为心疼唐师师,特意嘱咐刘吉给她熬驱寒的汤药。她竟然一直觉得那是避子汤。 更可怕的是,她毫无异议地喝下去了。这件事细想下去极为恐怖,赵承钧拒绝深思,强行打住,说:“那并不是避子汤,而是驱寒药。我从未想过避子汤,我确实不喜欢养孩子,但绝不至于做临阵脱逃等不负责任的事情。既然你们来了,那就是天意,上天注定我将有妻有子。” 赵承钧话里话外对孩子十分回护,刚才更是直接说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胎儿。唐师师的心情多少安定了些,她手指抚上小腹,忽然低落。 这个孩子是赵承钧的亲生骨肉,他当然会留下来。男人无论嘴上再怎么嫌麻烦,等真有了孩子,没一个会拒绝。唐师师也不担心赵承钧会苛待孩子,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于情于理,他都会善待这个孩子,即便这是个庶出血脉。 唐师师隔了很久,问:“我自然相信王爷是个有担当的人,这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能投胎到王爷府上,都是他命好。那我呢?王爷是如何安抚王妃的,生下孩子后,我要怎么办?” 赵承钧无奈叹气,他刚刚暗示过,显然,唐师师完全没有听懂。 她甚至压根没有注意到。 赵承钧轻轻覆上唐师师的手,他的手掌比唐师师的大,此刻完全将她的手指覆盖,温暖又坚定地放在她的肚子上:“自然是好生调养身体,将这个孩子养大成人。” 唐师师露出嘲讽之色,说:“王妃不是个大度的人,恐怕容不得我。今日王爷也见了,奚姑娘和奚夫人都对这个孩子极其敌视。还没生下来就如此,等真的生下来,如果养在我身边,反而是害了他。” “身为母亲,可不能偷懒耍滑,将教养子女的任务推脱到别人身上。”赵承钧语气平淡,不紧不慢地说,“你是王妃,不养在你身边,养在谁身边?” 唐师师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说什么,猛然反应过来赵承钧的意思,整个人完全怔住。赵承钧欣赏了一会她的窘态,唇边渐渐露出笑,悠悠道:“现在放心了?” 他知道她的犹豫、挣扎、害怕,也知道她的野心、自私、虚荣,他洞悉她所有的爱和恨,卑劣和勇敢,可悲和可怜,但依然控制不住爱她。 当初吸引他的,正是那个不服输不认命,敢第一个站出来说“我才学最好”的女子。而让他动心的,也是那个在围场雨夜,对着冰冷的雨水和无边无际的杀机,敢问他“你有没有不甘心”的女子。 他完全懂这个女子,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男人看女人总是免不了套上诸如温柔贤惠、善良大方等美德,这些美德有些是真的,但更多是男人一厢情愿。而赵承钧决意要娶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剥离了一切美好乔饰,最真实,也最丑陋的唐师师。 他接受她的一切,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俘虏,为她奉上她最喜爱的华服、珠宝、财富、权力。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唐师师愣了好半晌,直到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确信不是在做梦。赵承钧竟然要娶她?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娶一个不聪明,不高贵,家族背景对他完全没有助益,甚至还会拖后腿的女人呢? 这样想着,唐师师脱口而出:“你不是要娶奚云初吗,为什么会换成我?” “并不是替换。”赵承钧声音不疾不徐,替她整理好耳边的碎头发,“从始至终,一直都是你。” “可是在南山山庄的时候,你明明对着奚云初说要娶妻……”唐师师喃喃,对上赵承钧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赵承钧手指上移,顺便弹了弹她的额头:“当时她在场,你就不在场吗?那么明显的话,你都听不出来。” 赵承钧说完不解气,再次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你这个脑子,是真的没有用过吧。” 唐师师捂住脑门,歪头,依然一脸诧异:“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无意成婚,也不想要小孩子,谁知道你会突然改变主意?对了,你出征前,好像又改口了……” 赵承钧难免尴尬,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太早,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打脸。赵承钧低咳了一声,说:“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没有妻儿孩子,自然和现在不一样。” 唐师师眨眨眼,她虽然反应慢,逻辑性也不强,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赵承钧这句话完全在胡搅蛮缠,照他这样说,每个人都不必为过去的誓言负责任了,因为随着时间流逝,每个人都和过去不同。 赵承钧也知道这个说法毫无说服力,他立刻岔开话题,说:“总而言之,你怀了孕是事实,那么成婚、立妃,自然也成了必经之路。你愿意吗?” 唐师师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人一得志就容易作,唐师师拿捏准了赵承钧的底线,立刻进入王妃的角色,造作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你趁我神志不清轻薄我,完事后自己拍拍衣服走了,而我却要怀孕害喜,担惊受怕,忍受流言蜚语,还险些被人害死。如今你姗姗来迟,仅凭一句话,就想让我乖乖嫁给你?” “所以你更要嫁给我。”赵承钧眸光深深看着她,低声说,“你嫁给我,就能报仇了。今后,你可以住我的府邸,挥霍我的钱财,对我呼来喝去,耀武扬威,不高兴了甚至能打骂我的孩儿。除此之外,你怕是不会有这种报仇的机会了。” 唐师师想忍着,但还是没忍住,噗嗤一笑:“你倒是强盗逻辑,这样一来,我不嫁你反而是错?” “当然。”赵承钧也笑了,握住她的手,深深望着唐师师的眼睛,问,“你愿意吗?” 唐师师脸色微红,她端着架子,极细微、极快速地点了下头。 赵承钧眸中的光如同星辰炸裂一般,星星点点的光芒铺陈开来,温柔坚定,又势在必得。赵承钧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拥抱她,但是顾忌到她肚子里有孩子,胎像还不稳,再次放下了。 最终,赵承钧克制地给唐师师拉高被子,说:“你这几个月受惊过度,胎像不稳,接下来最好静养。册封的事我会安排,朝廷那边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只是有一点,你身体虚弱,婚礼一切从简,凤冠霞帔、六礼合卺等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你明白吗?” 唐师师点头:“我明白。”她嘴上说着理解,其实心里不无遗憾,哪个女子不梦想自己的婚礼和嫁衣呢,可惜,她的婚礼势必要潦草收场了。 不过唐师师转而想到靖王妃这个名头,瞬间将所有遗憾都抛到一边。和靖王妃所代表的锦衣玉食相比,任何细节都不重要,就算不办婚礼也没什么大不了。 唐师师电光火石间想到姚太后,但是她转瞬就将这些烦心事抛开。赵承钧说了,他会搞定册封、成婚等一系列琐事,唐师师只需要等待最终成果就好了。姚太后,宗人府,宫廷和靖王的恩怨,都有他撑着。 这种什么都被人安排好,永远不需要耗费心思争夺东西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赵承钧确实不欲大办,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领了册书就结束。一来赵承钧不喜欢吵闹的场合,二来唐师师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折腾,不如一切从简,让她安心养胎为上。但是赵承钧知道有些女子极其看重婚礼,他怕唐师师介意,特意提前告诉唐师师。现在看唐师师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赵承钧微微松了口气,内心已经有了大致轮廓。 赵承钧从肃州急行回来,外面有好些事要安排,现在还多了婚礼这一项。赵承钧大致安抚唐师师几句,就要到外面处理事情。他从床边站起来,止住唐师师要起身的举动,说:“你好生养胎,以后行礼问安等规矩一概不必做了。我先走了,等晚上再来看你。” 唐师师确实担心滑胎,她见状不再执着,靠在软枕上,目送赵承钧离开:“恭送王爷,王爷慢走。” 赵承钧嘱咐了一句好生养着,就大步往外走。快出门时,他忽然身形一顿,看向花盆。 唐师师不明所以,跟着看向墙角。接触到那盆泛黄的花草时,唐师师指尖一抖,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最开始时无法接受怀孕,曾自己配了一副打胎药。好像,就倒在这里。 出局 出局 赵承钧回头, 目光沉沉地盯着唐师师:“唐师师,这是什么?” 唐师师许久不见赵承钧, 再加上他刚才一直耐心和气, 有求必应,唐师师便觉得赵承钧脾气变好了。直到现在,唐师师才发现并不是。 他依然是他, 他温柔体贴, 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 唐师师不由紧张地攥紧手指,眼珠悄悄转动。赵承钧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 压迫感十足, 唐师师在这样的视线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只能支吾道:“我……我又不种花, 我哪里知道花盆里是什么。兴许是花肥吧。” “花肥?”赵承钧眼睛幽暗深沉, 仿佛漩涡一样, 看得让人心慌,“归尾,红花, 丹皮, 俱有活血滑胎之效, 我怎么不知道, 还能做花肥?” 唐师师听到赵承钧说出这些药名, 眼睛都瞪大了。这确实是写在方子上的草药,唐师师自己都认不出来哪个对应哪个, 赵承钧只是看了眼药渣, 竟然能认出来? 赵承钧主业真的是打仗吗, 他对女子之事的了解,未免太详尽了。 赵承钧连着说对三种药名, 唐师师不敢胡诌,嚅嗫道:“竟然是滑胎药吗?我也不知道。我从没有注意过花盆,不曾留意谁在里面倒了东西……” 赵承钧轻轻点头,说:“好,你不曾留意,你的丫鬟总知道。来人,叫……” “王爷!”唐师师着急,慌忙打断赵承钧的话。赵承钧冷着脸看她,唐师师手指紧紧攥着锦被,僵持片刻后,唐师师的气势颓败下来,垂头道:“是我。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王爷没必要迁怒她们。” 赵承钧气极,表面越发平静。他目光沉沉,问:“为什么?” 偷偷隐瞒自己怀孕之事,在众人面前否认孩子的父亲,赵承钧都忍了。但是花盆里的堕胎药直接引爆了赵承钧的怒火,他可以忍受唐师师瞒天过海,但决不能忍受她意图打掉这个孩子。 如果不是她怀孕的事被人发现,唐师师打算怎么办呢?瞒下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偷偷喝药流掉,等赵承钧回来后,依然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糊弄他? 他在她心里,就这样无关紧要?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这一步,唐师师却连通知他这个父亲都不想。他知道唐师师同意嫁给他是为了名利,可是利益之外,连一丁点的真心都没有吗? 赵承钧缓慢走回来,停在床前,俯身抬起唐师师的下巴:“唐师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赵承钧眼睛幽深,里面似乎压抑着千军万马。唐师师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害怕,她想要偏过脸,可是赵承钧不放手,她只能在他直白的迫视下,近乎躲避地垂下眼睛。 唐师师睫毛不住颤动,她是想过流掉这个孩子,然后抹除所有痕迹,这样谁都不会知道她曾怀过孕,一切都会天衣无缝。可是在做决定的那一刻,她还是后悔了。 唐师师没有喝药,而是将那碗来之不易的汤药倒掉。滑胎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煎药的杜鹃也不知道。她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没想到,竟然被赵承钧发现了。 他自然是该生气的。他为了孩子抛下军务,不远千里赶回王府,甚至为了给孩子一个体面的出身,不惜承诺立唐师师为正妃。他愿意容忍唐师师的一切幺蛾子,而唐师师却想着害死这个孩子。 唐师师眼中扑簌掉下泪来,说:“那我能怎么办呢?你走的毫无声息,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还嘱咐刘吉端来了药。我要是留下孩子,我成了什么?礼教如此严苛,我就算不怕别人说闲话,也该想想我的父母,能不能允我做这等自轻自贱之事。” 赵承钧冷冰冰看着她的眼泪,道:“好好说话,不要转移重点,哭这一招不管用。你如果害怕名节受损,大可以悄悄告诉刘吉,为什么要自己瞒着?如果不是怀上了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孩子被人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将一切都装作没有发生过?” “本来就该如此。”唐师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头用力瞪了赵承钧一眼,“如果不是我怀孕了,你本也不会承认我。你能划清界限,凭什么我不能?” 赵承钧气得手上青筋都爆了出来,眼睛黑亮逼人:“你可真是好得很。药哪里来的?” 唐师师不说:“我不知道。” 赵承钧眉梢微动,紧紧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唐师师不敢,她突然觉得肚子疼,捂着小腹弯下腰去。赵承钧被她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他皱着眉,说:“不要搞花样。用装惨来转移视线,太低劣了。” 唐师师捂着自己的小腹,用力抿着唇,许久没有说话。赵承钧真的被吓到了,赶紧坐到床边,扶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肚子疼。”唐师师顺势靠在赵承钧身上,说,“不过不严重,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赵承钧垂眼盯着唐师师的侧脸,盯了好一会,问:“现在呢,好些了吗?” 唐师师含含混混应是。赵承钧有气没处发,她未免太胆大妄为,不想承认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敢流他们的孩子。赵承钧打没法打,骂没法骂,甚至连话说的重些,她都会肚子疼。 真是报应。他为人冷漠,不择手段,刚才当众给奚家母女没脸,结果转眼就在唐师师这里受气。这就是天道好轮回吧。 赵承钧被磨得没脾气了,他由着唐师师靠了一会,慢慢将她放正,说:“真是拿你没办法。如果身体不舒服,那就叫太医,叫丫鬟,想要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自己忍着。如果还不舒服,那就去前面叫我。” 赵承钧没有再提堕胎药,说明这一茬过去了。唐师师松了口气,赶紧应道:“我知道的。王爷外面还有事,你快去忙吧。” 她语气轻快,气息稳定,一副巴不得他赶紧走的样子,哪有丝毫疼痛感。赵承钧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放心,兴许是被气的次数多了,他竟然觉得稀松平常。赵承钧在唐师师身后放了软枕,把被子拉高,淡淡说:“好好休养,不要再动歪心思。” 唐师师自然应是。这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现在的情况比唐师师预料的好了几百倍,唐师师原来都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留下孩子,何况现在? 赵承钧说完话就走了,唐师师靠在软枕上,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发现了新的作妖技巧。 她刚才说肚子疼是半推半就,事实证明,拿来对付赵承钧真的管用。赵承钧那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她一装不舒服,他明知是计,但还是退步了。 唐师师轻轻哼了一声,顿时志满意得,神清气爽,觉得自己前几个月受的气全部发了出来。唐师师决定了,以后如果有人给她气受,她就去气赵承钧,看谁耗得过谁。 唐师师知道赵承钧这样容忍她是因为孩子,愿意娶她也是因为孩子,但是那又如何呢?她本也不敢奢望赵承钧的喜欢。 赵承钧刚才说原本立妃时想的就是她,唐师师很感动,却不会信。这世上之事真真假假,不去探究最好。无论原本的人选是谁,最终胜出者是唐师师,那就够了。 她如何敢奢望赵承钧的真心呢?她最开始选择赵子询而不选择赵承钧,就是因为赵承钧此人无心无情,他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赵子询会犹豫不舍,而赵承钧永远不会。 赵承钧和姚太后迟早有一战,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她们这些美人细作都不会有好下场。开战之日,就是她们殒命之时。 等真到了那一天,唐师师有把握靠着自己的美色,让赵子询对她网开一面,如果换成赵承钧,她就不敢了。谁知世事难料,她竟然意外怀了赵承钧的孩子。赵承钧至今膝下无子,唐师师不敢赌自己,但如果多了孩子,未尝不能博一把。 赵承钧成事之后,必然会杀了自己的女人,但是对于孩子的生母,多半会网开一面,尤其当那个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时。 唐师师很快调整了自己接下来的目标,平安生下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好。同时高强度无差别打压府里其他女人,决不能让任何人怀孕,分薄她孩子的地位。 唐师师顿时满血复活,同时,她还惊喜地发现,她当太后的人生目标又调整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比当女官还要早退休。唐师师当然不希望赵承钧出事,但是书中剧情一一应验,唐师师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这一世赵承钧依然会英年早逝,那这个孩子,就是唐师师唯一的依仗。 如果是男孩,等赵子询登基时,这个孩子才三四岁,根本没法和他争皇位,赵子询就算为了面子,也会荣养他们母子。如果是公主,那就更没有威胁了。唐师师不会和徐太太争,只要能让她在深宫当个有名无实的嫡母皇太后,安度余生,衣食无忧,就够了。 唐师师这样想着,微微沉吟。看来,她还是要和赵子询打好关系,不求母子关系多么融洽,只要能维持面子情就好。下一届的宫斗冠军,也要提前笼络起来。 唐师师想着叹息,真是人生如戏,谁能知道,前几天她还在宫斗场里激情打拼,突然摇身一变就成了宫斗的评委呢。原本唐师师和卢雨霏、周舜华是竞争关系,一眨眼同事就成了婆媳,既然如此,唐师师也没必要继续防着周舜华了。 唐师师想明白之后,瞬间充满了无穷动力。不怕目标难,就怕没有目标,唐师师的太后梦又回来了! 身体状况本就和心理息息相关,唐师师想通后,精神一振,身体轻松,连胃口都变好了。她这里心情愉悦,而另外的地方,就全然相反了。 赵承钧离开蒹葭院很久,都气得不想说话。刘吉悄悄看着赵承钧脸色,试探道:“王爷,冯茜和宋太医已经处理好了。” 赵承钧淡淡嗯了一声,问:“其他事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端午那天确实是她下的药,那天她还安排了地痞流氓,只不过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幸运逃过了。这次泄露消息也全是冯茜搞得鬼,她其实还准备了后招,只不过王妃始终不肯说出是谁,阴差阳错躲过了。” 赵承钧轻嗤一声,说:“傻人有傻福。冯茜,还有那个地痞流氓,处理的干净些,不要让那些事传出去。” “奴才明白。”刘吉说完后,略略停顿,轻声道,“王爷,世子跪在书房,等着您发落呢。” “先让他等着吧。”赵承钧如今没有心思理会赵子询,他一条接一条,井然有序地吩咐下去,“这几天不要让她去任何地方,严格防范饮食,不假外人之手,任何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人试过了再给她。奚家的事情你去敲打一二,她们识趣还好,如果不识趣,敢说一些对她不利的话,那么下手不必留情。外面的臣子暂时不要通知,等朝廷的册书下来后,再做其他打算。” 刘吉一一应是。赵承钧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小事情,真正麻烦的,是和朝廷请封。 赵承钧都不由微微叹气,道:“这些日子你警醒些,勿要被外人钻了空子。你专心盯着她的事,上京打点的事不必管了。至于请封的折子……罢了,我亲自来写。” 立王妃不是件小事,即便赵承钧已有足够的话语权,但王妃能不能立下来,还得看京城的意思。官场水深,尤其赵承钧和姚太后关系特殊,这种事情少不得里外打点。然而这些赵承钧都可以掌控,最重要,也最难过的一关,是姚太后。 赵承钧脸色淡漠,大步走在花红柳绿、草木深深的王府,张牙舞爪的黑色蟠龙常服和身后的盛夏景致格格不入。这座府邸终于要迎来女主人了,然而能不能成,还需要赌一点运气。 赌唐师师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的运气。 · 金陵,紫禁城。 宫闱深深,梧桐树将窗户挡得严实。一位盛装妇人站在窗前,挑着长指甲,不紧不慢地逗鹦鹉。 穿着暗红色比甲的嬷嬷小碎步从外面走来,她停在隔扇外,垂首行礼:“娘娘,礼部来信了。” “礼部?”姚太后逗着鹦鹉的嘴,慢悠悠问,“是什么事?” “靖地送来一封折子,是关于请封王妃的。” 册封 册封 姚太后终于提起些精神了。她放开鸟笼, 两边的宫女立刻上前给姚太后擦拭指甲。姚太后头都不回,撩起眼皮问:“他不是说不想娶妻么, 是哪家的小姐有此等魅力, 能让靖王转了意?” 冯嬷嬷表情微变,略有些意味深长。她凑近了,低声说:“回太后, 这个人您认得, 是唐师师。” 姚太后眉尖高高挑起,明显吃惊了:“唐师师?” “就是去年您从秀女中挑出来, 送去靖王封地的那个女子。” “哀家记得她。”姚太后抬起手, 冯嬷嬷立刻上前, 扶着姚太后的手, 小心翼翼地侍奉太后坐下。坐好后, 姚太后一边瞧自己的指甲, 一边说:“全国秀女选了那么多,独有她最出众。明明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站在人群里, 就是扎眼, 那么多公卿小姐都成了她的陪衬。哀家入宫这许多年, 来来往往也算见了不少美人, 可是数来数去, 能让哀家信服的,不过两人而已。一个是她, 另一个, 是当年的郭贵妃。” 郭贵妃……冯嬷嬷听到这个名字, 浑身都紧张起来:“娘娘,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您提她做什么?” “是啊,已经过去许久了。”姚太后怎么看指甲都不满意,她将手指搭在扶手上,不咸不淡地说,“郭贵妃已经死了十二年,哀家的铤儿都走了五年了。当年那批人,竟然只剩下哀家和他。” 冯嬷嬷跪下给姚太后捶腿,不敢接话。恭烈贵妃和靖王就是太后娘娘过不去的坎,谁提谁倒霉。也难怪姚太后意难平,当皇后的时候争不过郭氏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当了太后,明明都胜利了,赵承铤却英年早逝,徒留姚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赵承钧,却越活越命长,还长成了一只动不得的老虎。 姚太后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幸好这些年赵承钧风里来雨里去,尚没有留下子嗣。要是赵承钧再生出几个嫡子来,姚太后光怄气就能怄死。 不过话说回来,姚太后能忍赵承钧怎么多年,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赵承钧没有子嗣,甚至连正妻都没有。至于那个养子压根不被姚太后看在眼里,不是赵家人,改了姓也改不了皮,做不得数的。 姚太后并不希望赵承钧有传承,如果他无妻无子,留在西北替谆儿守天下是好事,但如果他有了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姚太后问:“我记得当年四皇子殿下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眼界尤其高,衣食住行,差一点就入不得他的眼。他怎么想起立唐师师为妃了?” 冯嬷嬷轻柔地给姚太后捶腿,小心道:“唐师师虽然出身不高,但着实长得好。兴许,靖王也难过美人关呢。” 姚太后听到这里笑了:“他?若真是如此,唐师师倒立了功。只可惜,哀家那位好儿子,不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 事关靖王,冯嬷嬷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她换了个角度,谨慎地试探太后的心意:“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姚太后神态倦怠,随口道:“说吧。” “靖王府的探子回报,靖王突然立唐师师为妃,全是因为唐师师怀了孕。” “怀孕?”姚太后微微吃惊,随即明白了,“难怪,这就说得通了。哀家就说他怎么会有春花秋月的心思,还挑哀家送过去的人。原来,是因为孩子。” 姚太后自以为看透了靖王府的内情,瞬间胜券在握,游刃有余。姚太后倚在扶手上沉思,冯嬷嬷不敢打扰,静悄悄地替姚太后捶腿。 静了一会,姚太后缓缓问:“唐师师此人,信得过吗?” 靖王的事情冯嬷嬷不敢说,唐师师却不是问题,冯嬷嬷十分有把握,从容道:“她应当没问题。她不聪明也不机敏,除了一张脸外毫无用处。她哪有那个胆子背叛娘娘呢?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她有这胆子,也没那脑子呀。奴婢猜测,唐师师是靠着美貌勾到了靖王,毕竟男人么,身体总是抗拒不了美人。谁知唐师师运气好,一举怀了孕,靖王为了子嗣,只能立唐师师为妃。” 冯嬷嬷的话姚太后也大致赞同,姚太后只是意外,赵承钧居然肯让唐师师当正妃。就算为了儿子出身好听,也不至于将正妻之位舍出去。 但姚太后转念一想,赵承钧多年未有子息,恐怕着急要嫡长子,这样一来姚太后就完全理解了。姚太后虽然略施小计,让赵承钧迟迟娶不到妻,还给他传了一个克妻的名声,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承钧一个正当盛年、位高权重的藩王,不娶妻说不过去,要是他的未婚妻再死几个,姚太后脸上也不好看。 不如让他娶了唐师师,家族背景毫无助力,本人又愚蠢虚荣,易于操纵。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唐师师万一真生下儿子后,会不会生出二心。 姚太后悠悠道:“你见她到底是一年前了。她先前没见着赵承钧,自然一心向着你,如今已过去一年,她的心还在不在,恐怕不好说。” 冯嬷嬷皱眉,还是不觉得唐师师会背叛。要是周舜华、任钰君这些,冯嬷嬷或许会打个问号,但是唐师师? 怎么可能呢。 冯嬷嬷说:“娘娘兴许多心了。探子说,这一年来唐师师在王府兢兢业业,不断离间靖王父子的关系,还屡次维护同行美人。只可惜她脑子不太好使,成功的时候少,失败的时候多。这次她怀孕是意外,王府开始还以为唐师师私通外男,差点把她的胎打了。等事情揭开后,靖王立刻将唐师师圈起来,他看得太严,探子们根本接触不到唐师师。但是探子私下查过,唐师师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还偷偷买了打胎药。后面被人发现了,才无奈认命。” 姚太后听到唐师师自己用药,心里踏实很多。如果是心高向外的,得知自己怀了靖王的子嗣后,必然千方百计借子上位,怎么会悄悄抓打胎的药呢?可见,唐师师是真的不想嫁给靖王,这颗棋子信得过。 姚太后大喜,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她忠诚良善,不忘本心,倒是个中用的。哀家为靖王的事忧心了许多年,生怕耽误了靖王终身,日后没法去见世宗,没想到,他的姻缘在这里呢。我朝娶妃不看家世,只看才德,唐师师出身清白,性情敦厚,做王妃再好不过。哀家千里迢迢送人,没想到成就了一桩姻缘,这是大喜事,该赏。” 冯嬷嬷一听,就知道这件事成了。她也松了口气,恭贺姚太后道:“恭喜娘娘,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可不是么,姚太后不想让赵承钧娶妻,又不能让他不娶,能找一个没威胁又偏向宫城的人填在王妃之位上,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姚太后笑而不语,她想了一会后,说:“这桩婚事是哀家做的媒,务必要好好办。要是让哀家知道有人偷奸耍滑,糊弄敷衍,或者因为唐师师出身商户就心生轻慢的,哀家必饶不了他。” 冯嬷嬷一口应下:“奴婢明白。奴婢这就交代司礼监,让他们给请封折子披红。” “嗯。”姚太后想了想,觉得赐婚还不足以显示她这个嫡母的仁德,又说道,“唐师师家在临清,不方便送嫁。她虽然不是宫中人,但毕竟是哀家送出去的,哀家也算她半个娘家。把哀家的箱子打开,哀家为她添几样嫁妆。” 冯嬷嬷一听吓了一跳,能让太后娘娘添妆,唐师师的造化可真不小。可见一个人的运气,实在不能说早了。 冯嬷嬷恭敬应诺,同时她也在心里暗暗盘算,一会得去敲打内务监的太监,让他们警醒些,好生准备靖王妃的衣冠依仗。皇妃成婚的衣冠器皿全是朝廷赏赐,最能反映官方的态度。这些礼器是皇妃的脸面,而唐师师的脸面,就是太后娘娘的脸面。 这些事情不需要姚太后费心,她只需要表露出态度,剩下的自有下面人操办。姚太后吩咐完后,转瞬就将唐师师的事抛在脑后,问:“皇帝呢,他在做什么?” 提起这个,冯嬷嬷面有为难,小心道:“万岁爷在西内操练威武军呢。万岁爷居安思危,注重武功,可见是个开疆辟土的强国之君。” 姚太后听到冷笑,凉凉道:“哀家也不求着他开疆僻壤,能守住祖宗基业,不要被人钻了空子,哀家就谢天谢地了。他还是不肯和沛儿圆房吗?” 冯嬷嬷尴尬,说:“万岁爷还小呢,少年人喜欢打打杀杀,没开这窍。等他尝了女人的好,他就懂了。” 冯嬷嬷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并不看好。姚太后口中的沛儿姓姚,是南阳公主的女儿,也是姚太后的侄孙女。当年姚太后为了提拔娘家,将长女南阳公主嫁给侄子姚章,后面孝宗病逝,年仅八岁的赵子谆继位,姚太后成了太皇太后。按理姚太后已经至于权力巅峰,天下再没有人能忤逆她,可是姚太后还是不放心,她又将南阳公主的女儿姚沛儿接进宫里,许给赵子谆为后,继续巩固姚家的权势。 本来结表亲不算什么,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是尴尬之处在于,姚沛儿比赵子谆大了六岁。 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娶了十四岁的表姐,怎么可能发展出男女之情呢?姚沛儿进宫后就守起了活寡,至今尚是处子之身。最开始大家觉得这不算什么,赵子谆还小,等他大些就懂了。可是眼看五年过去,姚沛儿都十八了,赵子谆已经通了人事,却还和皇后没有任何身体之亲。 姚太后,南阳公主,包括姚家的人,都急得不得了。然而这种事情急也没办法,皇帝那么大一个活人,他们总不能把皇帝绑到姚沛儿的床上吧?皇后成了紫禁城第一桩尴尬事,宫人们都知道皇后进宫五年至今是处,却无人敢说,都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这件事。 姚太后又急又气,赵承铤死的早,身后只留下赵子谆这一个儿子,还不是嫡出,而是一个卑贱的宫女生的。姚太后看不上赵子谆出身,但架不住儿子就这一根独苗,姚太后只能将赵子谆扶上皇位,并立刻赐死了赵子谆的生母。 后宫中,绝不会出现东西两宫太后。她就是唯一的尊长。 姚太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子谆身上,奈何赵子谆斗鸡遛马,钻研奇巧,操练侍卫,就是不干正事。眼看赵承钧都要有嫡嗣了,而赵子谆还没有和姚沛儿圆房。 姚太后气得不行,沉着脸重重拍了下扶手,说:“他是年纪小,可是再不懂事,皇位都要被人算计走了。把他从西内叫回来,以后再有人敢勾着皇帝玩乐,全部杖毙!” 冯嬷嬷连忙应是。姚太后气了一会,缓和了口气,说:“把皇后也叫来吧。他们少年夫妻,脸皮嫩,少不得要哀家这个长辈撮合。皇帝的靖王叔要娶妻了,这是好事,把他们两人都叫来,哀家和他们说道说道。” “是。” · 靖王府。 自从赵承钧回来,并挑明了这是他的子嗣后,唐师师的待遇顿时坐了火箭般直线上升。每日来和唐师师献殷勤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刘吉看的严,除了特定几个面孔,其余人一律不准入内。 赵承钧也没有再回肃州,而是留在王府,遥遥操控边疆军事。赵承钧这几日似乎很忙,但无论再忙,他晚上都会抽时间过来,陪唐师师用饭。 唐师师雄心勃勃的太后梦还没做几天,就被现实打趴了。她的孕期反应非常严重,尤其是这几天,几乎吃什么吐什么。 赵承钧今日来陪唐师师用饭,厨房知道王爷也在蒹葭院,晚膳做的尤其丰盛。赵承钧给唐师师夹了块豆腐,说:“你这几天胃口不好,多吃些容易克化的,早日把身体养回来。别人怀孕都会长胖,你倒好,比怀孕前还瘦。” 唐师师看着满桌子菜实在没胃口,她用筷子戳豆腐,阴阳怪气道:“王爷这样说,是嫌弃我不好看了?当女人可真难,要受苦受累怀孕,怀孕后胖了不行,瘦了也不行。” 赵承钧不由叹气:“我从没有这样说过,你不要钻牛角尖。” “你觉得我钻牛角尖!”唐师师突然激动,她话说得太快,不留神又一股反胃涌来。唐师师连忙到一边干呕,赵承钧放下筷子,走到她身边,缓慢地给她拍背。 唐师师今天几乎没吃东西,吐出来都是酸水。赵承钧感受到手掌下单薄的脊背,目光中不无担忧。 唐师师本就没吃多少,现在全吐了。杜鹃熟练地捧来痰盂,侍奉唐师师擦嘴漱口。唐师师将水吐掉,浑身都酸软了,有气无力地倚在罗汉床上。 赵承钧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了握唐师师的手,见她指尖冰凉,心底越发担忧。赵承钧问:“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多少吃些东西。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唐师师想了想,恹恹摇头。赵承钧说:“你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别说孩子,你自己都撑不住。乖,再吃点。” 唐师师不情愿,一点都不想为难自己。赵承钧让人盛了饭过来,亲手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喂唐师师。唐师师往往吃两口就要缓一缓,赵承钧就坐在旁边耐心地等。唐师师只吃了小半碗,连连摆手,再不肯吃了。 这么一丁点饭量,两边伺候的人都累出一身汗。赵承钧将碗放下,拈了颗梅子放到她嘴里,说:“你吃得太少了。以后让厨房多做几顿饭,少量多餐,慢慢补回来。” 刘吉在一旁应下,他幽幽地想,唐师师每顿吃不多,那就多吃几顿,王爷的想法倒是不错,就是伺候的人要受罪了。 唐师师这里一天五六顿饭,那厨房什么都别干了,全王府都得跟着唐师师折腾。真是人不可貌相,王爷不娶妻的时候看不出来,万万没想到有了妻儿后,他竟然是这么宠溺无度的人。 飞跃 飞跃 晌午, 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大地如蒸笼般寂静热腾。卢雨霏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 实在睡不着, 只能起身。丫鬟听到卢雨霏的动静,掀开帘子问:“世子妃,您怎么了?” 卢雨霏披着一件松绿色单衫, 透过薄纱, 能隐隐看到肌肤。她倚在罗汉床上,不断摇扇子:“天气太闷了, 热得我浑身发汗, 躺着难受。” 丫鬟见状, 挂起珠帘, 进屋来给卢雨霏打扇。张嬷嬷从廊下进来, 一进门见卢雨霏醒着, 呦了一声:“世子妃怎么坐在外面?老奴还以为世子妃已经睡了。” 卢雨霏说:“太热了,睡不着。” 张嬷嬷是卢雨霏的奶嬷嬷,从小看着卢雨霏长大, 后面又跟随卢雨霏嫁入王府, 在宜年院十分有体面。因此, 张嬷嬷在卢雨霏面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当即说道:“今年入夏入的晚, 秋老虎也格外强劲。现在才晌午,得过好一会热气才能散下去。世子妃要是闷, 不妨让厨房送些冰镇点心来。我记得昨日庄子进贡了一批葡萄, 老奴让大厨房做好了, 给世子妃送来?” 卢雨霏一想也是,午后漫漫, 不做点什么没法打发时间。如今卢雨霏已经不再管王府的事,整日除了吃喝,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卢雨霏虽然是世子妃,但是像这样的冰镇甜点是加餐,得另外出钱。卢雨霏手头宽裕,压根不把这些钱看在眼里,说:“这么热的天,嬷嬷何苦自己出去,让丫鬟们跑腿就行了。小莺,去我的妆奁里取几块碎银子,往大厨房走一趟。你不必替我省银子,不拘大厨房有什么,让她们切碎做成冰沙,一并带回来。价钱、时间都不是问题,尽管往多了做,回来后给小丫鬟们分。” 小莺一口应下,进屋里拿了银子,欢欢喜喜出门去了。卢雨霏让丫鬟跑腿却不让张嬷嬷去,这是给张嬷嬷体面。张嬷嬷颇觉脸上有光,她搬了个杌子,坐在卢雨霏脚边,陪卢雨霏说话:“难得世子妃身份尊贵,还有这份慈心。世子妃对这些小丫头从不打骂,还给她们分果子吃,真是善人转世。她们能伺候您,实在是三世修来的缘分。” “这有什么。”卢雨霏听着这些话舒心,嘴上却谦虚道,“我不过是施些小恩小惠,请身边人吃吃果子,喝些茶酒,再远的也做不到。王爷和世子那样,才是施大恩的人呢。” 张嬷嬷道:“话不能这么说。世子妃是女眷,哪能和王爷、世子比?放眼整个西平府,除了世子妃,还有哪家夫人能做到像世子妃这样恩恤下人?她们要不心软过了度,唯唯诺诺没有主见,要么钻在钱眼里斤斤计较,有失大家气度。唯有世子妃,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才是皇家风范呢。” 这些话正说到了卢雨霏心坎里,她夫妻关系淡薄,不受夫婿喜爱,抬身份就成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卢雨霏挥手道:“嬷嬷太捧着我了,我哪有怎么好?这些话嬷嬷可不能在外面说,让别人听了笑话。” “笑话什么,老奴说的分明是实情。”张嬷嬷说起了兴,滔滔不绝道,“如今谁不知道世子妃能干?西平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羡慕您呢。依老奴看,老爷和太太有您这么一个女儿,远比有十个八个儿子强多了。如今卢家的体面,不都是世子妃赢来的?” 卢雨霏和张嬷嬷你来我往捧眼,不知不觉小莺回来了。卢雨霏见小莺站在门外,畏畏缩缩的样子,她止住话头,问小莺道:“你怎么回来了?冰沙果子呢?” 小莺怯生生道:“厨房说他们正忙,没时间接别的活,让世子妃再等一等。” 卢雨霏听到皱眉:“晌午是最消闲的时候,他们饭点忙就罢了,这个点忙什么忙?” “是唐姑娘的事。”小莺回道,“唐姑娘中午只用了一点,现在刚好饿了,厨房正忙着给唐姑娘做膳呢。” 唐师师怀了王府的小主子,立即白日飞升。但是她名分没有确定,下人们也不敢乱叫,只能暂时用唐姑娘含糊着。 卢雨霏听到皱眉。张嬷嬷咋舌,道:“午饭刚刚吃过,这又动火。老奴又不是没见过怀孕的媳妇,但没有一位像她这样娇气。照她这样折腾下去,普通人家还过不过日子了?” 卢雨霏没说话,是啊,天下女人都会怀孕,少有唐师师这样矫情的。然而唐师师不是普通女人,靖王府也不是普通人家。 靖王由着唐师师作,甚至让厨房大开绿灯,全天供着唐师师支使,其他人能说什么?卢雨霏不无发狠地想,真是小人得志,仿佛王府就她会怀孕一样,得了势可劲儿的造作。卢雨霏倒要看看,靖王能忍她多久。靖王那么厌恶麻烦的人,等唐师师作过了头,看她如何收场。 卢雨霏如今对唐师师十分恼怒,她前几天叫了奚夫人过来给唐师师打胎,谁曾想这个孩子是靖王的,这一下立刻捅了老虎窝。奚夫人被发落了个好大没脸,卢雨霏也被剥夺了管家权。卢雨霏不敢怨恨靖王,就一个劲儿地骂唐师师。 唐师师这个心机婊,她一定是故意的。唐师师明明知道自己怀了靖王的子嗣,却故意不说,引诱着卢雨霏踏入陷阱,害她被靖王夺权。卢雨霏每每想到当天的事就气得牙痒,然而谁让唐师师怀了靖王唯一的子嗣。冯茜和宋太医被打死,世子只是因为劝了一句就被禁闭,和冯茜、宋太医有关系的全部被清理了一遍。如今阖府上下,还有谁敢得罪唐师师? 张嬷嬷左右看了看,将小莺打发离开,凑近了和卢雨霏说话:“世子妃,如今那位如日中天,贵不可言。前段时间您不小心得罪了她,之后,世子妃打算怎么办?” 卢雨霏轻嗤,不屑道:“嬷嬷真以为众人供着的人是她吗?不是,众人供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男人都喜欢端庄大方的女子,唐师师这种借子上位的人,不会被靖王看重的。靖王现在捧着她,无非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出生,她还算老几?” 张嬷嬷欲言又止,一脸一言难尽。卢雨霏站在女人的角度上,信誓旦旦地说唐师师不会长久,可问题是,往往是这种作的才过得好。或者说,因为得宠,所以才敢作。 以张嬷嬷多年的经验,靖王对唐师师如此忍让,绝不仅是为了孩子。张嬷嬷顿了顿,又道:“可是靖王前些日子说,要立那位为正妃。如果她被册封,那就是您的正头婆婆了。世子妃,趁现在人少,您不去卖个好吗?” 卢雨霏先前对唐师师还算客气,可是随着奚云初的介入,卢雨霏和唐师师的情况越来越微妙,等前段时间打胎事件后,两人就彻底撕破脸了。 卢雨霏不久之前还当着唐师师的面说她应该被沉塘,转眼就去唐师师跟前伏低做小,谁能接受这个落差?卢雨霏这些天一直没去见唐师师,一来是靖王看的严,不让闲人去打扰唐师师养胎;二来,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卢雨霏梗着脖子,嘴硬道:“谁说她是王妃了?王爷只是哄她玩。再说,就算王爷真的被冲昏头脑,打算立她为正妃,朝廷那边还没同意呢。王爷昏了头,朝廷可没有。堂堂皇室,怎么可能立一个婚前失贞、出身商户的女人当王妃?” 张嬷嬷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卢雨霏的嘴:“世子妃,慎言!王爷已经发落了许多人了,如今这种话可说不得。” 张嬷嬷被吓出一身汗,她赶快抬头看了看,见没人听到,才长松一口气。卢雨霏也自知失言,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赵承钧严禁众人非议唐师师,只要是说唐师师闲话的,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全部杖责三十,发卖教坊。 幸好刚才没人,要是真被人听到卢雨霏说唐师师婚前失贞,等传到靖王耳朵里,卢雨霏马上就得被配送家庙。张嬷嬷沉默一会,难得说了几句真话:“世子妃,您是吃老奴奶长大的,老奴冒着大不韪,和您说几句心窝话。无论王爷对那位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朝廷会不会同意册封,她都是王爷的人,过得再不好也轮不到晚辈欺辱。您和世子都是儿辈,见了她天生弱势,别说她怀有身孕,就算她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没名没分的侍妾,您作为儿媳,见了王爷的侍妾,还能颐指气使?世子妃,您和她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何必呢?别管朝廷怎么说,趁着现在旨意还没来,您赶紧去和那位认个错。前段时间您不是打了她的狐狸吗,这个由头就很好,您借着看狐狸的名义,和她认个错,服个软,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卢雨霏紧绷着唇,还是不肯说话。张嬷嬷知道卢雨霏心高气傲,不是一朝一夕能劝动的,她没有继续讨嫌,而是换了语气,轻快地问:“小莺呢?刚才厨房给唐姑娘做膳食,现在过了许久,应当做完了。让小莺再去厨房问问,我还真有些馋了。” 张嬷嬷说这些话本意是宽卢雨霏的心,结果等了一会,小莺回来了,说:“葡萄已经没了。唐姑娘一吃就吐,下人劝不动,禀报王爷后,王爷亲自回来陪姑娘用膳。唐姑娘吃了颗葡萄,难得有胃口,王爷就让人把所有葡萄都拿走了。” 卢雨霏一听脸色就沉下去了,张嬷嬷碰了一鼻子灰,也落了个讪讪。卢雨霏气急,见屋里没人,脱口骂道:“自己吃饭吃不下去,非得王爷回来陪。那她一天用五六次膳,每次都叫王爷,王爷还做不做事了?矫情,我看王爷能忍她到什么时候。” 张嬷嬷连忙给卢雨霏顺气:“世子息怒,秋高气燥,您小心上火。” 卢雨霏越想越气。若是奚云初,或者其他高门贵女做王妃,卢雨霏都能接受,但是被一个原本不如她的人踩在她头上,卢雨霏就完全不能忍。卢雨霏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这世上人都瞎了眼,想当我的婆母,她可不配。我话放在这里,她最多封一个侧妃。要是她这种人都能当王妃,那我这世子妃不做也罢,我立刻就去和王爷自请下堂。” 这话张嬷嬷也赞同,她说道:“世子妃,您是贵人,不能动不动说‘下堂’这等话。您要是不在了,偌大的王府,还能靠谁呢?老奴也觉得那位成了不气候,普通人家挑媳妇还不要狐狸精长相的呢,堂堂皇家,怎么能真让她攀上?她不过猖狂这两天罢了,您暂且忍忍。” 她们两人说着,院外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张嬷嬷看到,立刻责骂:“没见着世子妃在里面吗,你跑什么?” 小丫鬟行了个万福,飞快说:“世子妃,有急事!宫里来人了。” “什么?”卢雨霏猛地站起来,问,“是什么人?非年非节的,宫里派人来做什么?” “来给唐姑娘送王妃冠服和册书玉牒。”小丫鬟说道,“是太后娘娘身边人亲自送来的,阵仗可盛大了,现在全城人都在传呢。” · 卢雨霏换了衣服,匆匆忙忙赶到正院。此刻正院里全是人,有王府的下人,也有穿宫装的太监。 卢雨霏在门前看到了彤秀,快步走过去,问:“彤秀姑姑,王爷和宫使在里面吗?” 彤秀看到卢雨霏,淡淡点头:“世子妃。王爷正在和礼部郎中说话,冯嬷嬷思念王妃,去后面找王妃了。” 卢雨霏道了谢,又往蒹葭院赶。她疾步走在路上,依然十分费解。 靖王竟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写了折子请封唐师师为妃。这两人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更可怕的是,朝廷还同意了。 到底是卢雨霏疯了,还是这个世道疯了? 卢雨霏快步赶到蒹葭院,她进门的时候,狠狠被吓了一跳。小小的蒹葭院几乎被赏赐挤满,丫鬟们往屋里送水,都要小心翼翼地挑没箱子的地方。 卢雨霏越发觉得这世道疯魔了。 屋里,丫鬟给唐师师报信:“王妃,世子妃来了。” 冯嬷嬷二度抵达靖地,这次随行的虽然没有美人,却有一封赐婚懿旨和册封制书。婚姻虽然是约定俗成,但唯有在官府过了明路,婚姻关系才真正成立。唐师师获得了朝廷的封号,即便还没有举行婚礼,也是货真价实的靖王妃了。 下人们终于有了统一口径,一致改口,唤唐师师为“靖王妃”。 唐师师习惯了被人叫姑娘,现在突然换成“王妃”,她需得反应一会,才能意识到在叫她。唐师师淡淡点头,说:“请世子妃进来吧。” 卢雨霏被侍女引着进门,唐师师本想起身迎接,要动身时,突然想起现在她是王妃,只有卢雨霏给她行礼的份,她无须站起来迎接任何人了。唐师师细微地顿了顿,不着声色地靠回引枕上。 看来,她要习惯的,不只是称呼,更是身份、地位上的转变。 卢雨霏进来后,被丫鬟悄悄拉了一下,才意识到要给唐师师行礼。卢雨霏磕磕绊绊行礼,神态别扭极了。 唐师师终于感受到嫁人的好处了,看来赵承钧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嫁给他,能一夜间实现阶级和辈分的飞跃。以前,可看不到卢雨霏对她卑躬屈膝。 唐师师抿嘴笑了笑,无视卢雨霏难堪的表情,笑道:“是世子妃啊,起吧。” 恩爱 恩爱 “谢王妃。”卢雨霏僵硬地站起身, 脸不是脸手不是手,浑身别扭极了。她不久前还斩钉截铁说要是唐师师封了王妃, 她就自请下堂。现在可好, 她刚说完,唐师师就被册封了。 还抬来这么多赏赐,给足了唐师师体面。 卢雨霏尴尬至极, 她的世子妃之位来之不易, 她才不会自请下堂。幸好说话的时候没有外人,除张嬷嬷外无人得知, 卢雨霏也就假装自己没说过, 换身衣服, 乖乖滚来给唐师师请安。 唐师师心情极度舒畅, 她和善地笑了笑, 说:“世子妃可是稀客, 许久不见你们,我都有些想念了。世子妃,这位是冯嬷嬷, 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冯嬷嬷, 这是我们府上的世子妃, 去年刚进门, 今后还有劳嬷嬷指教。” 冯嬷嬷自然笑着推辞。她嘴里说着客套话, 但是坐姿四平八稳,丝毫没有站起来打招呼、让座等意思。在冯嬷嬷眼里, 靖王府里值得她注意的, 唯有赵承钧, 如今还多了一个唐师师。至于那个养子,压根不算正经主子, 他的妻子就更不算数了。 冯嬷嬷只瞥了卢雨霏一眼,就回头继续和唐师师说话,仿佛卢雨霏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似的。冯嬷嬷说:“太后娘娘十分惦念你,只可惜金陵与靖地相隔千里,太后没法召你进宫,只能嘱咐老奴带了懿旨珍玩,代娘娘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和靖王喜结良缘,太后非常高兴,亲自挑了好些压箱底的宝贝来给你做添妆。皇上皇后听到殿下和王妃成婚,也赏赐了不少东西,都在外面放着呢。” 卢雨霏听到瞪大眼睛,太后娘娘非但允了唐师师当王妃,还亲自赐下嫁妆?公卿臣子若是能得到宫里赏赐,那简直是光宗耀祖,要供在正堂门口庇佑三代人呢。结果唐师师一次性得到好几箱赏赐,里面不光有太后的,还有皇帝和皇后的。 唐师师她凭什么? 卢雨霏愤愤不平,丫鬟婆子惊骇万分,就连唐师师本人也颇为受宠若惊。她承认自己心比天高,很小就发誓要嫁最好的夫郎,出最大的风头。但是唐师师最出格的幻想,也不过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太后、皇帝、皇后,这世上最尊贵的三个人,会一同给她添嫁妆。 如此大的阵仗,公主出嫁恐怕都不及。唐师师一个非亲非故的民间女,竟然能得到此等殊荣,实在惊天动地。 唐师师说:“太后娘娘折煞妾身,我何德何能,如何当得起太后、皇上、皇后三位尊上青睐?这些赏赐我受之有愧,妾身不敢收。” 冯嬷嬷按住唐师师的手,道:“王妃这是说什么话,太后和皇上的赏赐,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上面要赏,说明王妃自有过人之处,你安心收下就是。” 送上门的赏赐,唐师师当然不会傻到推辞,但是客套话总要说一下:“妾身不过一个普通妇人,文不及公卿宰辅,武不能保家卫国,却得太后娘娘如此盛待。妾身惶恐,生怕辜负了皇恩浩荡。” 卢雨霏一直被晾在一边,她找到机会,立刻开口说:“谢皇上仁德。西北和金陵相距这么远,太后和陛下依然惦记着边关功臣,有此等英主,难怪父亲夙兴夜寐,事必躬亲,牢牢戍守着西北边疆。” 卢雨霏说完后,场中陷入寂静,宫里的人和王府的人都不说话。卢雨霏抢话本来是显示自己的才学见识,没想到她说完后没人接茬,卢雨霏顿时非常尴尬。 唐师师心说卢雨霏可真会挑话题,太后和靖王关系如此尴尬,没见着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谈论吃喝玩乐歌舞升平,就是不提政事,卢雨霏非要一语点穿。 唐师师用帕子捂住嘴,侧过身轻轻咳嗽。众人见到唐师师的动作,顿时都活了过来,一屋子人涌到唐师师身边,关切地问:“王妃,您怎么了?” “突然有些反胃。”唐师师压着嘴唇,娇娇弱弱说,“最终总是这样,老毛病了,不妨事。” 这可是冯嬷嬷最擅长的方向,她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前几个月就是要受罪些,反胃想吐都是正常的,忍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王妃如果难受的厉害,平时多食清淡,少食多餐,还有干的和湿的分开,先吃饭,等过一会再喝汤、粥这等汤汤水水。” 唐师师没想到孕吐竟然有这么多学问,她连忙瞪了杜鹃一眼,提点道:“杜鹃,嬷嬷传授秘方,你还不快记下来。” 杜鹃后知后觉哦了一声,赶快找东西记。冯嬷嬷又说了许多小技巧,唐师师一一记下,发自真心道:“嬷嬷懂的真多。” 这话不是奉承,唐师师当真佩服宫里人的记性。大概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了,就会自动点亮宫斗技能,连赵承钧都懂很多稀奇古怪的偏方。打胎药唐师师都认不出来,赵承钧却能一眼看到,不服不行。 冯嬷嬷含笑,说:“王妃年轻,等您多怀几胎,多养几个孩子,您就都懂了。” 众人都笑,唐师师垂下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经过这方打岔,刚才的尴尬就掀过去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怀孕的注意事项,屋里气氛和乐融融。卢雨霏站在人群中,感到格格不入。 她没有怀孕,也没有子嗣。她们说的这些话卢雨霏根本不懂,而卢雨霏感兴趣的话,这些人也不接。 卢雨霏仿佛一个外人,不光在生育上无法融入,连她的身份,也隐隐被这群人排斥在外。 她是世子妃,是靖王养子的妻室。在这群眼高于顶的宫女嬷嬷看来,根本不算皇家人。卢雨霏意识到这件事后大受打击,而一直被卢雨霏看不起的唐师师却坐在人群中,被那些宫女嬷嬷簇拥着,谈笑宴宴,举止自如,仿佛天生就属于这一阶级。 冯嬷嬷说了一会后,好生打量着唐师师,含笑道:“一年不见,王妃比从前更添风采。当初在宫里时王妃也好看,但那是璞玉之美,如今,才是真正打磨成宝玉,光华内蕴,熠熠生辉。” 冯嬷嬷这群人自从进门后,奉承话就像不要钱一样,各个角度各个方向,夸得唐师师都不好意思了。唐师师连忙道:“嬷嬷您快不要说了,您再夸下去,我就该无地自容了。” 冯嬷嬷笑,指着周围的宫女说道:“王妃,你问问这些人,老身这些话是故意夸大还是实话实说呢?都说宝马配好鞍,美人配英雄,你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唯有入了王府,才能真正展露出王妃的美貌。” 两边人听了纷纷应是,有夸唐师师貌美的,有夸王爷和王妃郎才女貌的,还有夸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好听话五花八门,层出不绝。卢雨霏听到这些奉承话,可谓既熟悉又陌生,一时内心复杂至极。 熟悉是因为自成婚以来,卢雨霏每次出门做客,那些夫人太太都是如此恭维她;陌生是因为,如今这个人换成了唐师师。 卢雨霏听着众人一应一和,心生恍惚。被奉承的久了,卢雨霏自己也当了真。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亲朋好友们赞美她,当真是因为她优秀又出众。她看不上周舜华,任钰君,尤其看不上唐师师。这种无才无德、徒有美貌的花瓶,注定一生被卢雨霏踩在脚下。 然而现在,唐师师却摇身一变成了王妃,这回轮到卢雨霏站在地上,听众人盛情赞美唐师师。卢雨霏也终于意识到,先前众人捧着她,并不是因为她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众人追捧的,分明是靖王。 曾经卢雨霏是靖王府唯一的女眷,外人想要讨好靖王,只能捧卢雨霏的好。现在靖王有了真正的王妃,那些人自然一股脑涌到唐师师身边去了。毕竟卢雨霏只是个晚辈,真正能吹枕边风的,甚至能左右靖王态度的,是王妃啊。 卢雨霏心神巨震,头一次感受到来自身份的落差。外面忽然传来跑动的声音,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门口传来珠帘清脆的碰撞声。赵承钧出现在琉璃珠帘后,问:“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为何如此高兴?” “靖王来了。”众人纷纷站起身行礼,唐师师也站起来,随着冯嬷嬷一同福身:“王爷。” 赵承钧一进屋,视线立刻落在唐师师身上。他看到唐师师的动作,微微皱眉。 这段时间他从不用唐师师行礼,他恨不得连唐师师走路都代劳,怎么舍得让唐师师行礼?赵承钧的手动了动,但是碍于太后的人在场,他忍住动作,淡淡道:“嬷嬷不必多礼,请起吧。” 冯嬷嬷站起身,一旁的唐师师也跟着站直。冯嬷嬷寒暄道:“殿下,礼部官员还在外面,您怎么回来了?” 赵承钧自然是来看唐师师的,礼部那些人的官话大同小异,可是唐师师却不一样。唐师师已经一个半时辰没有找他了,她会不会恶心反胃,情绪低落,敏感多疑?更甚者,太后的人今天也在,她会不会被人欺负? 赵承钧实在坐不住,将礼部侍郎甩给赵子询,他自己立刻往内院走来。赵承钧不动声色看了唐师师一眼,见她脸色红润,神态平和,看起来不像是受委屈的样子,甚至比在赵承钧身边还要精神。 赵承钧一时内心复杂,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真正的理由当然不能说,赵承钧随口编了个由头,将冯嬷嬷应付过去。他虽然和冯嬷嬷寒暄,但是注意力全在唐师师身上。赵承钧注意到,唐师师已经站了一盏茶了。 赵承钧暗暗皱眉,这个老嬷嬷为何如此多话,地面那么硬,唐师师一直站着,会不会累到她? 正好冯嬷嬷中间停顿,赵承钧表情庄重,说:“嬷嬷这一路辛苦了,本王感念嬷嬷心意,嬷嬷快请坐。” 冯嬷嬷没想到靖王对自己竟如此礼遇,冯嬷嬷面上有光,高高兴兴地坐下。赵承钧使了个眼色,刘吉了悟,立刻搬来软凳,放到唐师师身后,伺候着唐师师落座。 冯嬷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道:“……谢靖王殿下。刚刚老奴还和王妃开玩笑呢,殿下军功赫赫,为国为民,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太后娘娘不知道烦恼了多久,特意赐美人侍奉殿下。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成就了一桩姻缘。” 赵承钧一直分神注意着另一边,见唐师师坐好,他才暗暗放心。听到冯嬷嬷问话,他回神,淡淡笑了笑:“是。这一点,倒要多谢太后。” 赵承钧出现后,唐师师就退居二线,安安静静地当一朵壁花。太后施恩之类的话冯嬷嬷已经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唐师师并不意外,但是她没想到,赵承钧竟然应了。 唐师师惊讶,飞快地瞥了赵承钧一眼。冯嬷嬷也面有讶色,赵承钧竟然会对太后说出感谢之辞,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冯嬷嬷一双眼睛扫过端重自持的赵承钧,又扫过温顺垂首的唐师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笑了笑,故意说道:“殿下进门时好奇众人笑什么,其实,我们正在说王妃呢。殿下,您来说,王妃如今漂亮,还是刚来封地时漂亮?” 唐师师没料到冯嬷嬷会把这种话拿到赵承钧跟前,脸蹭的红了。唐师师着急,连忙道:“嬷嬷,玩笑话而已,您说这些做什么?” 冯嬷嬷却笑着,好整以暇看向赵承钧:“殿下,您说呢?” 赵承钧笑了,他眸光微动,落在唐师师身上,竟当真打量起来。唐师师被看得浑身发毛,一双杏眸暗暗瞪了他一眼,娇叱道:“王爷。” 她以为她在压低了声音威胁,殊不知,宛如一只牙都没长齐的小奶猫张大嘴咆哮,确实挺吓人的。 赵承钧忍着笑,说:“嬷嬷这话我不能接。我若是说她现在好看,她定怪我之前对她不用心,我若说她以前好看,她又要气得不吃饭。无论如何说,都是我不对。” 冯嬷嬷听到大笑,丫鬟宫女们也捂着嘴偷乐。唐师师沉了脸,恼怒道:“我哪有?” 赵承钧点点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道:“好,你没有。” 宫人们笑的更厉害,唐师师气了许久,用力瞪了赵承钧一眼,撇过头不想看他。冯嬷嬷见状,说:“王爷和王妃感情甚好,如此,太后娘娘就能安心了。太后娘娘慈母心肠,这些年一直忧心殿下衣食寒暖,生怕殿下苛待了自己身体。幸好有王妃给太后分忧,今后,还烦请王妃好生照料靖王,并且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和殿下多生几个郡王郡主。如此,就是对太后娘娘最大的孝顺了。” 冯嬷嬷说完,不由扫向唐师师肚子。唐师师被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赵承钧倒十分自在,他看了唐师师一眼,露出些笑意,点头道:“借嬷嬷吉言,她会的。” 唐师师整个人都炸毛了,什么叫她会的?她会什么?赵承钧以为生孩子是种萝卜吗,他说的倒轻松。 卢雨霏站在一边,感受到深深的局外感。靖王,唐师师,冯嬷嬷,仿佛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卢雨霏只是误入黄粱的醉酒人。卢雨霏本以为唐师师接了宫里那么多赏赐,还和冯嬷嬷来往亲密,必会被靖王猜忌。结果靖王毫无芥蒂,还对唐师师关照有加,当众说以后会有更多孩子。 还有什么表态,比这句话更有力量呢?再多甜言蜜语,再多金银珠宝,也比不上丈夫这一句,我们以后会有更多孩子。 这说明,靖王根本不在乎唐师师这一胎是儿是女。是儿子固然好,即便不是也没关系,他们还会有下一个。 卢雨霏垂下脸,不由把手放在小腹上,生出浓浓的落寞。 冯嬷嬷被秀了好一番恩爱。冯嬷嬷对赵承钧的印象还停留在两个画面上,一个是十一年前,赵承钧兄弟仓促就藩,曾经最尊贵的四皇子高烧不退,气息奄奄;另一个是去年,她奉太后之命送美人就藩,在驿站猎猎风中,看到了已然成年的赵承钧。 无论哪一个,都和温柔、和气等不沾边。谁能想到,威严冷漠、号令千军的靖王,也会有含笑看向一个人的时候呢。 冯嬷嬷笑中生出一丝警惕,她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说:“时间不早了,奴婢叨扰了许久,如今太后和皇上的赏赐已经送到,王爷和王妃也见了,奴婢不敢再打扰王妃养胎,这就告退。王爷、王妃止步。” 众女眷一起站起身送冯嬷嬷出门。冯嬷嬷此行代表了太后,会在西平府停留一段时间,等完婚后就回京复命。赵承钧另外给冯嬷嬷安排了住所,此刻他示意刘吉,说:“送嬷嬷出去。” 刘吉应诺。冯嬷嬷要离开,唐师师必然得送到门口。冯嬷嬷一个奴婢本来轮不到赵承钧起身相送,但是赵承钧见唐师师要出门,他不放心唐师师,仿佛正屋到门口这短短几步路有老虎一样,于是也跟着出去。 冯嬷嬷和一众人走到门口,她看到外面堆叠如山的箱子,不由道:“殿下,王妃是一府主母,上了皇家玉牒的亲王妃,住在这种小院子,恐怕不合体统。” “这只是她婚前暂时的居所。”赵承钧不假思索,道,“如今册书已经送到,她也该搬到真正的住处了。” 冯嬷嬷本也是随口一问,她再次请唐师师和赵承钧止步,自己随刘吉等人离开。等冯嬷嬷走后,赵承钧收敛了神情,淡淡说:“时间不早了,王妃要养胎,你们都退下吧。” 卢雨霏能说什么,只能告罪退下。等人群散去后,唐师师再也忍不住,悄声问赵承钧:“王爷,我真要搬家?” 赵承钧轻轻扫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往屋里走:“不然呢?本王一言九鼎,岂可出尔反尔?” “那……”唐师师急了,“那我搬到哪里?” “自然是燕安院。”赵承钧声音中似乎含了笑,“我们已经成婚,你还想分居两地?” 骄纵 骄纵 唐师师瞳孔微微放大, 她本能想反驳,但是想了很久, 竟然找不出理由。 对啊, 朝廷的册封玉牒已经送过来了,从礼法上讲,唐师师就是不折不扣的靖王妃。身为王妃, 自然要和丈夫住在一起。 唐师师的世界观再一次受到冲击, 原来从未婚变成已婚,她不仅要适应称呼的转变, 更要适应生活上的。 她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 而是和另一个人永久地融合在一起。无论身在何方, 无论生死哀荣, 今生, 她都无法离开赵承钧了。 赵承钧见唐师师发怔, 他知道她一时半会还适应不来,于是也不去逼她,而是拉着她慢慢走到屋里, 说:“择日不如撞日, 我看今天就很适合搬家。我让丫鬟把你的随身衣服抱到燕安院, 今夜, 你就不必回来了。” 唐师师又吓了一跳:“这么快?” “迟早的事。”赵承钧语气随意, 说道,“要不是之前顾忌名不正言不顺, 我早就让你搬到我那里了。如今册书已经送到, 天下再没人能说闲话, 你也该回到你应有的位置上了。” 唐师师微微怔松,她在围场的时候, 也曾短暂地和赵承钧共处一室。然而那时候两人的帐篷分开,平时起居并不在一处,现在,她却要和赵承钧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唐师师的脊背明显紧绷起来。赵承钧发现了,他轻轻瞥了唐师师一眼,似有所指道:“现在害怕了?之前出谋划策的时候,不是很勇猛么。” 唐师师气势逐渐萎靡,她确实雄心壮志想当太后,但是等事情真的摆到她面前,她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不说远的,她仅仅想到要和赵承钧同处一室,内心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就像被一只手按在冰水里,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就呲的一声熄灭了。 赵承钧看到她的表情,轻笑一声,声音中似有嘲讽。唐师师咬牙,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道:“那就搬吧,又不是多大的事。” “爽快。”赵承钧立刻叫刘吉进来,对唐师师说,“你喜欢什么,一一标出来,等一会让他们搬到燕安院。” 唐师师只是小小地逞了个能,之后就再也没有下台的机会,赶鸭子上架一样指了家具、古玩、软塌,最后,刘吉把红木箱子盖好,贴上标签,一脸笑道:“王妃,您安心去燕安院吧,这些东西有奴才看着呢,准乱不了。” 赵承钧悠悠然地瞥了唐师师一眼:“走吧。正好到了晚膳的时辰,燕安院已经摆好饭了。” 唐师师皱眉,隐约觉得不对劲。她还来不及细想,就被赵承钧揽住肩膀,半哄诱半胁迫地拉走了。 赵承钧带着唐师师往主院燕安院走去。唐师师走出蒹葭院的门,有些郁闷地回头望了一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小巧狭窄,但温馨精致的院落,就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唐师师并不是个恋旧的人,一通近乎逃荒般的搬家后,她也很快放下眷恋,进入到新的角色中来。人要往前看,总沉溺过去是没有用的,唐师师积极调整心态,等她迈过燕安院的门槛时,内心也调整好了。 燕安院的下人见了他们,纷纷跪下请安。“王妃金安”等声音不绝于耳,唐师师视线扫过燕安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气息。 她之前也来过燕安院,但那时候是以婢女的身份,整日琢磨赵承钧和赵子询的心思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情欣赏燕安院的摆设。如今换了心态,她才发现赵承钧品味相当不俗,燕安院的摆设虽然少,可是样样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太监殷勤地掀开门帘,赵承钧让唐师师先进,自己随后而入。唐师师一进门,刘吉立刻在座位上垫了靠枕、软垫,伺候唐师师落座。 “王妃,晚膳已经备好了,您现在用还是过一会?” 这可是燕安院,竟然问她?唐师师不由看向赵承钧,赵承钧目光包容,说:“你是主母,内宅之事无论大小,都由你说了算。你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 唐师师放下心,试探地行使女主人权力:“现在就上吧。” “是。” 侍女鱼贯端着食盒进来,静悄无声地放在方桌上。唐师师如今胃口不好,每顿饭分量不大,桌上全是各种精致的小碟子。赵承钧给唐师师盛了碗豆羹,唐师师抿了两口,突然脸色大变,将羹匙放在桌案上。 赵承钧眼神微沉,他脸上虽然平静如初,可是声音已经不知不觉紧绷起来:“怎么了?” “我忘了带狐狸。”唐师师一脸严肃,煞有其事道,“都怪你刚才走的太急了,小狸的卧具,还有吃饭用的锅碗瓢盆,我都忘了带。” 赵承钧眉心跳动,又生生压下,尽量温和地说:“怀孕期间,它最好不要靠近你。反正它也是野生的,应当适当野养,这段时间我让人把它送到城郊庄子上,等你生下孩子后,我们再将它接回王府。” 唐师师听到要将狐狸送走,当即反对:“不行!它还小,怎么能去外面?” “它都一岁了,放在野外,早该独立捕猎了。”赵承钧语气柔和,可是其中的态度非常坚决,“过溺则杀之,它也该去锻炼锻炼了。乖,等你生下孩子,再将它接回来。” 唐师师这段时间过得平静消闲,无所事事,唯有赵承钧才知道,她看似普通的一粥一饭,背后到底耗费了多少功夫。靖王府已经被害死两任王妃了,赵承钧真的怕了,而这次的代价他尤其无法承受。 他不能接受唐师师出现任何差错,她或孩子都不可以。赵承钧连她入口的食材都要确保出自自己人之手,怎么能忍受王府里有一个不受控制、随时可能发狂的野生动物呢? 之前唐师师情绪不稳定,赵承钧怕刺激到她,没有让人将狐狸送走。这次趁着搬家,赵承钧终于能拔走眼中钉,如何能让她继续养着? 唐师师听到赵承钧的声音,就知道狐狸要不回来了。她也知道这样做是对狐狸好,但她情感上一时无法接受,唐师师低落了一会,闷闷道:“好吧。等孩子出生后,一定要将它接回来。” 赵承钧一口应下:“好。” 唐师师得了赵承钧亲口保证,勉强收拾起心情,但接下来的饭吃得怏怏不乐,没动几口就不想吃了。 赵承钧无奈,放下碗筷,微沉了口气说:“多大人了,还使小性子?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好好吃饭。” 唐师师恹恹靠在一边不动,赵承钧盛了菜,亲自喂她,但唐师师才咬了两口,就摇头不肯吃了。 赵承钧没办法,只能让人将东西撤下。唐师师看到惊讶:“王爷,您还基本没吃呢,这怎么能行?” “知道不行,自己还作?”赵承钧不轻不重瞥了唐师师一眼,说,“不想吃算了,厨房一直给你备着饭,等你饿了再说。你先在这里消消食,下人正在搬东西,过一会就你能回去歇息了。” 唐师师多少有些愧疚,她这段时间仗着怀孕,脾气越来越骄纵,稍有不合意就发作。赵承钧一直忍着,陪着她胡闹,之前唐师师没注意,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天不止她过得辛苦,赵承钧也没少受折腾。 基本是她有什么,赵承钧就陪她经历什么。她吃不下饭,赵承钧也没用多少。 唐师师心有惭愧,眼睛滴溜溜落在赵承钧身上。赵承钧发现她偷看,好笑地点了下她的鼻子,道:“想说什么就说,不要鬼鬼祟祟的。” 唐师师笑了,她手里握着扇子,悠悠然换了个姿势,倚到扶手另一边,问:“王爷,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很矫情很作?” 赵承钧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竟然知道?” 唐师师笑脸倏地收回,她愤愤撂下扇子,问:“那你嫌我烦了?” “怎么会?”赵承钧失笑,拿起扇子,将上面的流苏整理好,轻轻放回唐师师手中,“我做选择从来不后悔。大概是我前世欠了你,所以今生注定要为你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以偿还前世的债吧。” 唐师师扬着修长纤细的脖颈,屈尊纡贵地瞥了旁边一眼,没忍住眼中转笑,哗的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自己唇边的笑意。 刘吉办事十分麻利,没过一会,唐师师的箱笼就搬来了。唐师师取了衣服,去净房沐浴,赵承钧趁闲,赶紧去书房处理白日挤压的公务。 唐师师出来时,看到不熟悉的摆设,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在燕安院。杜鹃跟在唐师师身后,说:“姑娘,湿头发容易着凉,您该绞头发了。” 唐师师点头,坐到镜前,由着杜鹃给她擦拭头发,她自己细细端详镜子中的人。唐师师正仔细看自己的眉稍有没有生杂毛,忽然从镜子中看到刘吉进来了。刘吉停在屏风后打了个千,笑眯眯道:“王妃,您的东西都安置好了。” 唐师师明白刘吉有话和她说,于是对杜鹃摆了摆手,低声吩咐:“把东西给我吧,你去外面烧壶热茶。” 大夏天哪用热茶,杜鹃了悟,放下干帕子后,轻手轻脚退下:“遵命。奴婢告退。” 刘吉见状,上前道:“奴才伺候王妃擦发。” “谢公公,头发已经干了,不妨事。”唐师师将帕子放到一边,取了把犀角梳,缓慢梳理自己的长发,“公公找我,有什么要紧事说吗?” “谈不上要紧事。”刘吉垂着手站在唐师师身后,轻声说,“奴才伺候了王爷许多年,如今豁出老脸,提醒王妃注意几样事。头一件,便是王爷睡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之后很难睡着。奴才斗胆,请王妃夜里注意些,若是王爷醒来,勿要让王爷忍着,须得吩咐奴才准备安神的茶。” 唐师师脸色微微肃穆,她明白刘吉这是提点她,他伺候赵承钧许多年,再了解赵承钧不过。唐师师摆正脸色,郑重道:“多谢刘公公,我之后会小心的。” “再有一条,就是王爷对声音敏感,稍有吵闹就容易头疼。另外,还请王妃督促着王爷吃饭,王爷自小在宫里养成了规矩,非正点不食,除一日三餐外,其他时间不吃任何东西。有时候王爷忙起来错过了饭点,之后也不再用膳,长此以往,恐怕对身体不好。” 唐师师点头,一一记下。她发现赵承钧这个人规矩是真的多,他看起来厌恶繁文缛节,不喜周折麻烦,可事实上,他自己却一直遵守规范,极为自律。 唐师师想了想自己,心想大概这就是别人能绝地反杀、反败为胜,而她却不能的原因。唐师师在围场的时候见识过赵承钧睡眠浅,那时候狐狸还小,晚上饿狠了,在帐篷里吱吱叫。赵承钧冷着脸要将狐狸扔出去,当时唐师师嫌弃赵承钧铁石心肠,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他睡眠不好。 唐师师怔松,外面传来响动,赵承钧回来了。赵承钧进屋,见刘吉站在内室,问:“你们在说什么?” 刘吉大半辈子都用来琢磨赵承钧的心思,他一看赵承钧的脸色,就知道王爷不高兴了。刘吉识趣的很,正好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他弓着腰,顺势道:“奴才把东西都搬完了,进来和王妃禀报一声,奴才这就告退。” 刘吉说完,脚底抹油一般跑了。内室只剩下唐师师和赵承钧,唐师师身上只穿着中衣,而赵承钧却衣冠整齐一脸正气,她有些尴尬,站起来道:“妾身失礼,我这就去换衣服。” “天都黑了,换什么衣服。”赵承钧将唐师师拉住,手指碰到唐师师头发,微微皱眉,“头发怎么是湿的?” 两人站的近,赵承钧身上的压迫感更重了。唐师师现在头发披散,仅着中衣,身上还带着湿气,站在一个肩宽腿长的成年男子身边,真是说不出的威胁感。 唐师师想要抽回手,而赵承钧却不让。他拉着她坐到罗汉床上,取了块干帕子,慢慢给唐师师拧头发:“头发没擦干就敢乱跑,也不怕着凉。” 唐师师默默拢了拢自己衣领,撇嘴道:“是,我知道了,以后不能乱跑,免得伤到了王爷的子嗣。” 赵承钧动作不停,抬头凉凉瞥向唐师师:“小没良心,我这话是为了谁好?” 唐师师轻嗤,一点都不信这种话。他如今对她如此耐心,全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罢了,当初只有她一个人时,他可不是这个态度。 唐师师这样一想,越发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杆,任由堂堂王爷给她擦头发。过了一会,唐师师坐累了,干脆靠在赵承钧身上,闭着眼享受。 赵承钧两只手绕在唐师师身后擦拭头发,只要稍微收紧手臂,就能将唐师师抱个满怀。现在唐师师还靠在他身上,赵承钧感受到完全不同于他的柔弱躯体,身体微微紧绷,连声音也变了:“坐好。” 唐师师心里说了声就不,她仗着赵承钧不敢伸手拉她,有恃无恐地拿赵承钧当靠枕。赵承钧暗暗在心里叹气,他上辈子是真的欠了她吧。 活脱脱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而且可以预见,至少还要遭罪六个月。 唐师师压根不知道赵承钧的心理活动,她靠了一会,突然说:“我饿了。” 赵承钧本来在忍耐,听到这话,差点气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饿呢。既然知道饿,刚才还不好好吃饭?” “谁让你刚才惹我生气。”唐师师杏眼圆溜溜的,理直气壮地睨赵承钧。孕妇的脾气来无影去无踪,连食欲也是如此,唐师师说完后,饿的简直无法忍耐:“我想吃又酸又辣的东西。” 这是什么诡异的口味,赵承钧什么也没说,立刻吩咐下人:“叫厨房来,给王妃备饭。” 厨房大晚上的被折腾起来,匆忙准备“又酸又辣”,还不会刺激王妃娇贵的肠胃的食物。等菜端上来后,唐师师咬了一口,果然酸辣味非常重,特别刺激味觉。 唐师师正要继续吃,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赵承钧来。唐师师用碗盛了一小勺,送到赵承钧面前,说:“王爷,你晚上也没怎么吃,趁现在用一点吧。” 赵承钧想都不想就摇头:“不必。晚膳应当清淡,而且,现在也过了吃饭的时间了。” 唐师师这个人偏喜欢勉强别人,她放下碗,一脸骄矜地说道:“王爷,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胡闹。”赵承钧沉了脸,轻声呵斥,“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唐师师轻哼:“那看谁心疼喽。” 赵承钧真的被气到了,他沉下脸,说:“看来这段时间我对你太过骄纵,竟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敢拿这种事情来威胁我。不吃便不吃,我看你能闹到何时。” 赵承钧冷着脸不说话,唐师师也放下碗筷,转身去室内梳头发了。室内侍奉的下人汗都要掉下来了,一时气氛惴惴,谁都不敢大声呼吸。 下人悄悄看赵承钧,眼看王爷脸色越来越冷,气息越来越暴躁。过了一会,王爷面无表情,冷声道:“出去。” 侍从们不敢耽搁,立刻垂头退下。等人都走后,赵承钧用力揉了揉眉心,无奈说:“行了,出来吃饭。” 共寝 共寝 唐师师在内室梳理头发, 即便饿的有些难受,但是唐师师十分沉得住气。 从小到大, 这一招她不知道使过多少次, 毫不夸张的说,没有一个人能抵得住。林婉兮,唐明喆, 齐景胜……无一例外。 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 唐师师从来不在苏氏母女面前撒娇拿乔,因为她知道她就算饿死, 苏氏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其他人不一样, 唐师师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也知道自己被偏爱, 只要她拿不吃饭或者不高兴闹一闹, 无须多久, 对方就会乖乖把她想要的东西送上来。 尤其对男人时,百发百中,屡试不爽。曾经她的拿乔对象是齐景胜, 现在, 换成赵承钧了。 唐师师毫无愧疚地想, 她冒美貌折损、身材走样的风险, 辛辛苦苦为赵承钧怀孩子, 指使他五六个月,过分吗? 根本不过分。 果然没一会, 唐师师听到外面的下人出去了。唐师师身姿不动, 依然专心地看着镜面里的自己, 可是嘴角却悄悄翘起。 她知道,她已经赢了。 赵承钧无奈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行了, 出来吃饭。” “不。”唐师师越发有恃无恐,“我忙着梳头发呢,腾不开手。” 赵承钧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走到内室,语气隐含威吓:“你适可而止。好好吃饭,不要饿到肚子里的孩子。” 唐师师砰地一声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不能饿到孩子,所以大人就无关紧要了?王爷不高兴,那就把东西撤下去吧,我消受不起。” 赵承钧沉沉地看着她,唐师师扬起脖颈,有恃无恐地坐在镜台前。从赵承钧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只见她脖颈纤细,肩膀平直,从侧脸到肩膀的线条极其好看,肩膀后长发自然披散,光泽流转,如同瀑布一般。 看着这样一张脸,真是有气也发不出来。何况没有外衣掩饰,越发能看出来她身量纤细。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身形却和少女一样,甚至比他出征之前还要瘦,赵承钧如何舍得苛责她? 赵承钧明明知道一开这个头就没完了,但是依然不忍心,缓和了口气,说:“好了,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凶你。你自然比孩子重要,饿太久对身体不好,出来吧。” 唐师师还不动,赵承钧只能上前,亲手扶着唐师师出门,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饭厅。 唐师师大获全胜,志满意得。她坐好后,说:“我一个人吃不下去,王爷你陪我?” 赵承钧都做到这一步了,还差这点让步吗?赵承钧淡淡点头:“好。” 唐师师立刻高高兴兴拿了碗,给两人盛饭。赵承钧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深深叹气。 一个长得好看,并且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女子,实在太可怕了。因为从小就发现别人不舍得拒绝她的要求,于是越来越骄纵恣意,最后,成了如今这样娇气的性格。 她有如今这副模样,她的父母亲人居功甚伟。不过赵承钧反过来一想,暗暗自嘲。他有什么资格说唐师师的父母,他不也同样不舍得。明明狠狠挫一挫她的锐气,就能把这些毛病治好,但他始终不舍得下手。 赵承钧陪唐师师吃了晚饭,等下人将杯盏收拾好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赵承钧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说:“你该休息了。” 唐师师捂着自己肚子,为难片刻,小声道:“刚吃了饭就睡觉,会发胖的。” 赵承钧听到挑眉:“你事情还真多。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怕发胖?” 唐师师一听急了,可以说她蠢,但绝对不可以说她不美!她十分恼怒,立即反唇相讥:“又不长在你身上,你当然不怕。可怜我辛辛苦苦怀孕,还要被别人说。” 赵承钧静静看着她,深刻觉得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能怎么办呢,赵承钧只能再退一步,说道:“好。我陪你消食,然后睡觉,总可以了吧?” 唐师师满意点头。她看向四周摆设,嫌弃道:“这里太小了,活动不开。” 唐师师说完自己都觉得她膨胀了,她竟然敢说王府的主院小。赵承钧扫了眼她的穿着,微微挑眉:“你穿着这样,想出去?” 唐师师低头,见她穿着中衣,头发也没有绾,确实不适合出门。唐师师只好打消外出的念头,说:“好吧,那就在院子里走走吧。” 唐师师进内屋系披风,等她出来时,发现燕安院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唐师师吃了一惊,问:“人呢?怎么都空了?” 赵承钧表情淡淡,说道:“他们有事要忙。” 唐师师眨眨眼,轻轻哦了一声,不再问了。身为王府的奴仆,在王爷面前,还有什么其他事可忙?这些人分明是被赵承钧赶出去的吧。 大晚上的,他可真会折腾人。唐师师嘴角悄悄露出笑意,其实燕安院里除了丫鬟就是太监,太监又不算男人,宫里还有太监伺候妃子洗澡呢。结果,赵承钧连这都在意,非要把太监打发出去。 因为知道没人,唐师师也放开了。她在空无一人的燕安院里遛弯,赵承钧站在她身侧,陪着她折腾。等唐师师终于把食物消下去,确保不会连累自己长赘肉后,才满意道:“好了,我们回吧。” 赵承钧把人都赶走了,等回屋后,他们只能靠自己。唐师师低头解披风,她刚才不小心系成了死结,这个角度又看不到系带,格外难缠。唐师师正折腾着,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唐师师意外抬眼,见赵承钧站在她身前,低着头,细致地解她脖子上的死结。系带长度有限,赵承钧站的离唐师师很近,他的气息将唐师师整个包裹起来,唐师师甚至能感觉到面料上的温度。 唐师师有些不自在,身体悄悄朝后挪。她才刚刚动,就被赵承钧按住肩膀,赵承钧另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重新带回来:“不要动。”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唐师师几乎贴在赵承钧的身上。她浑身僵直,连气都不敢喘,好在很快脖子上一松,赵承钧把系带解开了,好歹没让唐师师把自己憋死。 赵承钧接住披风,绕过她身后,将披风收起来,随手扔到一旁的屏风上。赵承钧拍了拍唐师师的头,说:“折腾够了,那就好好睡觉吧。我去沐浴,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 唐师师讷讷点头。赵承钧说完后就走向净房,唐师师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愣愣,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很快,净房内传来水声,唐师师用手背覆住自己的脸,小声拍打:“清醒点,又不是没睡过,怕什么。” 然而说归说,等真的往床上走时,唐师师浑身都不对劲了。上次她淋了雨,中了药,本来就神志不清,其实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唯一的印象就是疼而漫长。但是这次,她却要清醒地和赵承钧躺在同一张床上。 虽然她身怀有孕,赵承钧不会对她做什么……可是,上次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唐师师一看到床就发憷。 她磨磨蹭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还没决定好呢,后面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唐师师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幸好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撑住了她的胳膊。赵承钧沉了脸色,低声呵道:“小心点,不要一惊一乍。” 唐师师惊魂未定,她捂住自己的心口,不可置信地回头:“你怎么出来了?你走路都没有声音吗?” 赵承钧已经换了中衣,长发披散身后,微微带着湿气。他扶着唐师师胳膊,也十分无奈:“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他特意放轻动作,就是怕吵醒她,结果她倒好,磨磨蹭蹭半天,不知道在地上做什么。 唐师师语塞,强词夺理道:“谁知道你会突然出现。你不是去沐浴了吗,为什么这就出来了?” “对啊,沐浴而已,能用多少时间。”赵承钧同样无法理解唐师师,他见唐师师扣扣索索不知道想搞什么的样子,彻底失去耐心,弯腰穿过她膝盖,直接将她抱起来。 唐师师忽然失重,吓了一跳,本能地攥紧赵承钧衣领。她倚靠在赵承钧胸膛前,眼看他大步往床铺走去,浑身都紧张起来:“你做什么?” 赵承钧不顾唐师师的挣扎,俯身将她放在床上。唐师师一接触到实面,赶紧往旁边滚,赵承钧用力扣住她,不让她动。唐师师吓得越发厉害,慌忙道:“我现在肚子里有孩子,你不能乱来……” 乱来?赵承钧挑眉,意味深长地瞟了唐师师一眼:“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怕你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唐师师僵硬地撑在床上,手和脚仿佛都失去知觉。赵承钧将被子拉起来,盖在她身上,慢悠悠瞥向唐师师:“好好睡觉,脑子里不要胡思乱想。” 谁胡思乱想了?唐师师气急,但是赵承钧什么都没说,她再揪着不放显得她很期待一样。唐师师思来想去,最终只能愤愤地瞪赵承钧,揪着被子去另一边睡觉。 赵承钧看到她气咻咻的动作,高高竖起的后背,失笑道:“睡到这边来,里面冷,小心晚上着凉。” 现在已经进入九月,虽然白日晒得厉害,可是晚上已经漫上寒意,唐师师贴着墙睡,晚上肯定会冷。但是唐师师不管,她脸对着床帐,只留给赵承钧一个背影,赌气道:“我又不冷,谢王爷关心,王爷管好自己就行了。” 什么叫白眼狼,唐师师就是。赵承钧没法将她强行抱回来,不然显得他真图谋不轨一样,况且这是在床上,赵承钧也不敢冒险。 万一动作大了,真挑起火来,那可怎么办? 赵承钧只能由着她缩在墙角,他心想自己睡眠浅,今夜身边有人,估计他这一夜是睡不着了。等晚上秋寒漫起来的时候,他起来帮她盖被子吧。 赵承钧拿定主意,没有再管唐师师。他去外面熄了灯,回来后放下帷幔,整个空间顿时昏沉起来。 一股难言的暧昧在空气中弥漫。拔步床本身就带了旖旎意味,床上两人一男一女,俱青春年少,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呢? 唐师师尴尬得不行,她默默拉高被子,遮住自己的脸。仿佛只要她看不到,她就不存在一样。 唐师师本以为今夜她会睡不着,但没躺多久,唐师师真犯起困来。先前把被子拉太高了,唐师师觉得憋气,但是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肢体,只能细微的挣扎。 一会后,床榻另一边微微一陷。有人将她堵在脸前的锦被拉开,无奈道:“一刻不看你就要闹幺蛾子,睡觉都不安生。” 唐师师已经听不到了,她彻底昏沉过去,再无反应。 赵承钧帮唐师师把被子整理好,等再抬头时,发现这位主已经睡着了。她头发随意压在身下,侧脸小小地倚在枕上,双目闭合,呼吸轻微,看起来秀气又可怜。 这幅画面极其撩人,赵承钧手指动弹,他本来想摸唐师师的侧脸,但是伸到一半,怕打扰她睡觉,还是放下了。他注目良久,低声一笑:“没心没肺。睡吧。” 赵承钧重新躺回自己的位置。他躺下很久,始终没有睡意,其实唐师师的声音很轻微,不注意根本听不到,可是赵承钧从小睡眠不好,稍有风吹草动都不行,更何况现在身边睡了一个人。 他本以为又要这样等到天明,不知过了多久,他肩膀边忽的一重。赵承钧睁眼,发现唐师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过来了,额头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尤其香甜。 赵承钧无奈,只能将她扶起来,小心地放回枕头上。没过一会,她的睡姿又逐渐歪扭,最后还是靠到他身上。 赵承钧尝试两次后,无奈地发现唐师师睡觉喜欢埋着脸,尤其喜欢靠在什么东西上。赵承钧拦在外面,身上还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难怪吸引她。 看来有时间得给她纠正睡姿,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赵承钧只能躺回原位,默默忍耐着。 原本就睡不着,现在肩膀上还靠了一个人,恐怕更没有睡意。然而意外的是,赵承钧闻着唐师师细微幽长的体香,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请安2 请安2 第二天赵承钧醒来时, 天光微白,鸟声清脆, 光线透过床帐, 把拔步床里照的蒙蒙亮。 赵承钧也很意外,他竟然一觉睡到天明,而且途中没有醒来。 赵承钧微微一动, 旁边的人脑袋落空, 不满地嘟囔,慢慢又靠过来。赵承钧扶住她的脑袋, 半侧着身, 长久凝视唐师师的侧颜。 她看起来睡得很沉, 睫若鸦羽, 面如芙蓉, 头发凌乱地散在身后, 在锦绣深帐中深深睡着。有一缕黑色的发贴在她颊侧,距离嘴角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赵承钧看了很久, 慢慢伸手, 将那缕头发拨开。 乌发, 雪肤, 红唇, 美人春睡,不过如此。 整理好头发后, 赵承钧的手指本该立刻收回, 可是等触碰到唐师师的脸颊, 他微微流连,竟然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唐师师这一身凝脂雪肤当真是天赐, 赵承钧至今都能回忆起那个滋味,腰如软玉,柔若无骨,掌握在手中时,他几乎疑心会被掐断。 清晨容易激动,赵承钧连忙打住,发狠心让自己松手,和衣下床。赵承钧在军中历练了多年,早不再是金陵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他没有叫人进来,而是自己动手,利落地穿好外衣。 赵承钧穿衣服时,床帐没有合拢,微微灌了风进来。唐师师被凉风吹醒,她本能地往锦被里瑟缩,口齿不清地问:“杜鹃,什么时辰了?” 外面没有响起她熟悉的声音,过了一会,帐子被掀开,赵承钧站在床边,用玉钩收起床帐,说:“卯时了,差不多该起床了。” 唐师师听到男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后面她才想起来,从身份上讲,她现在是个已婚女子。唐师师眨了眨眼睛,呆滞地望着帐顶,赵承钧等了一会,见她干瞪着眼睛不动,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别发呆了。我去演武场,你自己穿衣洗漱。” 赵承钧说完往外走,他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特意转过来嘱咐:“你自己慢慢走动,不要咋咋呼呼的,所有需要弯腰的事情都让丫鬟来伺候,知道吗?” 唐师师陷在床上,有气无力“嗯”了一声。赵承钧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没用,他放弃继续和唐师师说,而是去外面敲打下人。 赵承钧离开屋子后,唐师师小小伸了个懒腰,越发理直气壮地窝在被子里。她既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挣钱,叫她起床干什么。 外面传来丫鬟的问候声:“王妃,您要起身了吗?” 唐师师慵懒开口:“王爷呢?” “王爷去演武场了,走前吩咐奴婢伺候王妃起身。” 唐师师哦了一声,说:“不用伺候了,我还要睡一会。你们谁都不要叫我,等我睡醒了自然会喊你们。” 门外丫鬟呆住,显然没想到这个发展。她们彼此对视,最终低下头,轻声道:“是。” 唐师师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发呆,她赖了一会,听到门外脚步声渐息,像是丫鬟们走远了。唐师师放了心,轻手轻脚爬起身,连鞋都没穿,飞快跑到箱笼处。 这个箱子中放着她的衣服,她昨日搬家时,借口收拾衣服,将放着天书的包裹塞到衣服缝隙里,一同压到箱子底下。唐师师昨天本想找机会给书挪地方,奈何赵承钧一晚上都寸步不离,唐师师实在没找到机会,只能捱到白天,另寻时机。 箱笼上面压了许多衣服,唐师师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包袱。她揪住包裹边缘,吃力地拉出来。 好容易拿到包袱,唐师师来不及检查里面的银票,第一件事就是看天书在不在。幸好,天书还老老实实放在原本的位置,上面《舜华传》三个字清晰如昨。 唐师师悄悄松了口气,久违地翻开书,检查最新的进度。自从和赵承钧发生关系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剧情。等后面意外怀孕,她每天忧愁自己都来不及,哪有心情关注男女主。 算算时间,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翻看这本书了。唐师师翻到自己上次看完的部分,掂量了一下最新章,咋舌。 竟然更新了这么多,周舜华都跑到庄子里了,竟然还有剧情可写? 唐师师震惊的不得了,她怀着敬畏之心,打开新出的章节。她最开始逐字逐句地读,后面一目十行,等到了最后,她干脆直接翻开目录,飞快地过剧情。 这部分和山庄有关,每一章都在详细描写周舜华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上午去什么地方摘野菜,下午如何照顾牲畜动物,总之,非常流水账。 唐师师飞快翻书,不敢相信更新的章节全在讲这些。她正专心翻找,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唐师师吓了一跳,本能把书塞回衣箱里,赶紧扯了两件衣服盖上。唐师师状若无事般回头,说:“我找今日要穿的衣服呢。” 唐师师口气从容,但是手一直在发抖,太惊险了,幸好她背对着门口,不然今天就无法收场了。不过话说回来,赵承钧进门,为什么完全没有声音? 赵承钧绕过屏风,慢慢走到内室。他静静地扫过床榻、箱笼、衣物,最后,将视线停在唐师师赤白的脚上。 赵承钧皱眉,声音骤然转冷:“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为什么光脚踩在地上?” 唐师师这时候才发觉双脚露在空中,她立刻将脚藏起来,说:“我着急找衣服,刚刚才下来……” 唐师师脸和手长得好看,脚同样纤细小巧,十个脚趾圆润可爱,指甲白里透粉。察觉到赵承钧的视线,脚趾悄悄缩了缩,如含羞草一般藏到衣裤后。 赵承钧什么也没说,忽然快步走向唐师师。唐师师害怕,本能地挡住后面的箱子:“你做什么?哎呀……” 赵承钧打横将唐师师抱起,接触到她沁凉的皮肤,平滑的衣服,赵承钧眼眸微微眯起。 刚刚才下来?如果她真是刚站到地上,为什么皮肤上是凉的,衣服上也毫无热度?她至少,已经在地上站了许久了吧。 之前也有一次,他夜晚进入唐师师的帐篷,要碰一个包裹时,她忽然紧张,以致于扑过来抢。那个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她到底想掩饰什么东西? 赵承钧心思百转,但是表面上分毫未露。他将唐师师放在床榻上,收手时,赵承钧不着声色试了下被褥里的温度,果然,里面也是冰凉的。 她在说谎。 赵承钧什么都没说,他握住唐师师的脚,发现脚心冰凉,眼神越发严厉:“女子忌受寒,你本就胎像不稳,还敢光脚踩在地上?” 唐师师也有些后怕,她刚才心急,再加上怕穿鞋脚步声大,惊动了外面的侍女,所以光脚跑到箱子边找东西。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没想到看书的时间远超出她预期,一不留神,就站久了。 唐师师往床榻里缩了缩,小腿微微使力,想将脚抽回来。结果她试了很久,脚背都纹丝不动。唐师师尴尬了,用另一只脚轻轻碰了赵承钧一下:“你放手。” 赵承钧顺势将她另一只脚也握住,唐师师的脚生得纤细白皙,赵承钧一只手就能掌握。掌中的肌肤光滑白皙,赵承钧心中似有意动,可是想到她在地面上站了不知道多久,又气不打一处来:“你简直胡闹。” 唐师师急了,说道:“我再胡闹,你也不能握着我的脚不放呀?快放开!” 唐师师抬腿抽脚,没想到这样重心不稳,唐师师手臂没支好,整个人朝后倒去。赵承钧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护住她的后脑。 “禀告王爷……”刘吉的声音出现在屏风后,随即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样暂停。刘吉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面的情形,直到赵承钧回头瞥来一眼,刘吉才如梦初醒,赶紧垂着眼睛后退:“奴才失礼,王爷恕罪。” 此刻赵承钧一手揽着唐师师脖颈,另一只手还握着她的右脚,两个人的姿势看起来非常奇异,但绝对不是正常说话的姿势。刘吉退出去后,唐师师也反应过来了,愤怒地踹了赵承钧一脚:“你放开!” 赵承钧没躲,顺势放开她。唐师师获得自由后,赶紧往里滚了一圈,用被子盖住脚,像防范变态一样看他。 赵承钧有口难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决意不去解释。这种事情,越解释才越黑。 赵承钧恢复了端庄严肃的坐姿,不紧不慢地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刘吉避在屏风后,垂着眼睛说:“回王爷,世子和世子妃来请安了。” 赵承钧和唐师师都微微一愣,赵承钧眼眸动了动,露出恍然之色:“差点忘了,今日是旬日。” 朝廷官员每隔十日休沐,赵子询也每隔十日来请安。今天,就是赵子询请安的日子。 唐师师一听毛都炸了,连忙问:“他们要来请安?什么时候?” “世子和世子妃已经在屋外候着了。” 唐师师眼前一黑,偏赵承钧还事不关己,幽幽说风凉话:“你现在的样子,不方便接见晚辈吧。” 唐师师本来就急,听到这话气得掐了他一把:“还不是怪你!快去给我拿衣服。” 赵承钧心想分明是她自己不知道看什么,耽误了时间,怎么就怪他了呢?但是永远不要尝试和唐师师讲道理,赵承钧默默起身,去箱子里给唐师师拿衣服。 “哪一件?” “随便。”唐师师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别人站在屋外,而她却没有穿衣服的窘境,她赶紧给自己套上锦袜,一抬头见赵承钧拿了件暗色的衣服回来,气得直冒火,“谁让你拿这件?” “明明是你说的随便。” …… 赵子询和卢雨霏等在屋外。这是燕安院,两人都不敢大意。晨昏定省是礼节,赵承钧要求他们请安的频率并不高,可是每次到来,赵子询和卢雨霏都要打起全副精神。 往常赵承钧的作息非常稳定,他们前来请安的时辰基本也固定。没想到这次,他们来了许久,刘吉竟然说不能进。 这……赵子询垂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地站在台阶下。卢雨霏就没有那么好的定力了,她想到昨日唐师师搬到燕安院,今天靖王的作息就迟了,这其中因果……简直没法想。 卢雨霏在阶下站了许久,久到她简直怀疑唐师师在下马威。好容易里面出来一个太监,垂着手给两人作揖:“世子,世子妃,里面请。” 两人都悄悄松了口气,赵子询点头,温和道:“多谢公公。” 赵子询夫妇两人走入明堂,见唐师师坐在上首,身上穿着织锦妆花绫袄,下穿大红如意阑马面裙,一双云头履从裙裾中翘出来,边缘缀着一圈细珍珠。 唐师师换了妇人发髻,但是发髻盘的非常潦草,只是匆匆挽起头发,用簪子箍紧,以显示不同于少女的已婚身份。 唐师师身边,坐着一身亲王常服的赵承钧。 赵子询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收回目光,规规矩矩行礼:“儿臣参见父亲。给父亲请安,给王妃请安。” 卢雨霏也跟着行礼:“王爷、王妃安好。” 赵承钧没说话,唐师师看着赵子询夫妇,又回头看向赵承钧,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用口型问:“我?” 赵承钧淡淡点头,唐师师得到了肯定,这才知道赵承钧是故意不说话,而是将权力交给她,以在众人面前确定她的地位。唐师师受宠若惊,学着赵承钧以往那种宠辱不惊的口吻,说:“世子、世子妃辛苦了,两位请起。” 赵承钧坐在一边,眼中微微含笑。唐师师还是太年轻了,学的并不像,如果是赵承钧,他才不会对赵子询用敬称,他最多只会说两个字,起吧。 她还小,刚刚当上王妃,没有习惯这个身份所代表的特权。身为靖王妃,除了姚太后,她已经无需对任何人说“请”了。 “谢王妃。”赵子询缓慢站起身,眼睛依然看着地面。在他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一方红裙四垂及地,一双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在裙面的映衬下,手腕显得异常纤细。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怀孕四个月的人,甚至不像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其实直到现在,赵子询对赵承钧娶妻都没什么实感,更没法想象唐师师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卢雨霏心情同样一言难尽,真是唏嘘,不久之前,卢雨霏还一边可怜这些以色侍人的美人,一边把她们当做棋子,肆意摆弄。卢雨霏甚至考虑过让唐师师当赵子询的妾,以分薄周舜华的宠爱,只是顾及到唐师师是靖王的侍女,纳给赵子询名声不好听,才遗憾作罢。谁能想到一眨眼,唐师师一举翻身成主子,还变成了卢雨霏的顶头上司。 一个不是亲生,而是隔了一层的嫡母婆婆,对卢雨霏来说,可不是生杀予夺的活祖宗么。 卢雨霏唯有庆幸她没有对唐师师提过纳妾,要不然,曾经的侍妾成了她的婆母,光卢雨霏自己就过不了这个坎。 以往赵子询来给赵承钧请安的时候话就少,如今多了一个唐师师,气氛更是完全凝滞。赵子询沉默了好一会,才找到话题,问:“之前听说王妃身体不适,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唐师师还在想她什么时候身体不适,赵承钧就接过话,说:“她脾胃不太好,这段时间一直反反复复,需要静养。你们若没有其他事,不必来找她。” 唐师师回头,默默看着赵承钧。所以,她现在还多了个毛病,脾胃不适? 赵承钧真的极其不愿意让她接触人。开始唐师师以为赵承钧看不上她的出身,想把她当禁脔藏起来,可是后来他非常痛快地将她立为王妃,却依然不放她见人。 为什么呢? 赵子询应下。他说完后,四人又沉默了。 这种场景实在太尴尬,即便卢雨霏不想面对唐师师,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圆场:“王妃有孕在身,极为辛苦,我等做小辈的帮不了忙已经极为自责,岂敢来打扰王妃静养?等回去后儿媳一定严格约束下人,之前若有不周之处,冲撞了王妃,请王妃海涵。” 卢雨霏后半句隐晦地对之前的事情道歉,唐师师心里轻嗤一声,差点打死她的狐狸,毁掉她的胎儿,现在靠一句不明不白的“冲撞了王妃”就想蒙混过关?世界上哪有那么轻松的事情。 唐师师以前想进后宫,没办法对正妻及未来的皇后做什么。谁能想到,唐师师会一夜间从选手变成评委呢。 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 挑事 挑事 唐师师低头笑了笑, 说:“世子妃这话太见外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世上的事, 向来都是上一辈给下一辈付出,哪见过晚辈反过来补偿长辈呢?虽然之前世子妃让人打伤了我的小狐狸,请前任王妃的母亲妹妹来府中指点, 但总归没出人命, 我自然不会和世子妃计较。我这个王妃根基浅,比不得其他高门贵女, 我亦不奢求许多, 只要世子妃和世子和和美美, 王爷身体康健, 王府和睦兴盛, 我就知足了。” 唐师师说着自己不计较, 但是话里处处都是计较。卢雨霏冷汗涔涔,连忙说:“王妃息怒,我并不敢怠慢王妃, 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误伤狐狸是因为它抓了奚二姑娘的手, 我不得不给奚家一个交代, 后面请她们过来做客, 也只是盛情难却罢了。” 唐师师笑了一声, 说:“呦,这样说, 世子妃所做一切都是不得已, 什么都是奚家逼的了?” 卢雨霏低头, 她知道推卸责任非常卑劣,可是赵承钧就坐在旁边, 卢雨霏敢应话吗?反正靖王厌恶奚家,不允许奚家再进王府的门,今后奚云初恐怕很难见到靖王。既然如此,让奚云初适当承担些罪名,又不算过分。 再说,那些事情本就是奚云初挑起来的,算回奚云初头上理所应当。 赵承钧坐姿不动,但是眼睛微微眯起。卢雨霏让人打伤唐师师的狐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子询听到卢雨霏的话十分难堪,他注意到赵承钧脸色微变,赵子询心知不妙,立刻说道:“都是儿臣治家不严,致使世子妃被人撺掇,做错了事情。她做错事都是我之过,请王妃降罪。” 赵子询深知后宅生存之道,有些事与其等赵承钧开口发落,不如自己认罪,好歹能掌握主动权。果然,赵子询将罪名揽下后,唐师师不想上任第一天就得罪男主,于是退了一步,说道:“世子宅心仁厚,我不方便插手你们夫妻的事,这件事就交给世子处理吧。世子读书识礼,明辨是非,想来必会秉公处理,绝不会冤枉了世子妃。世子妃,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唐师师这话完全把卢雨霏架在火上烤,经她这样一说,赵子询就算不想管也得管。最骚的是,唐师师末了还问,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唐师师这话,岂不是在暗示卢雨霏对唐师师不满?卢雨霏简直是哑巴吃黄连,忙道:“王妃明鉴,儿媳绝没有对您不敬。王妃处事公允,儿媳钦佩不已,怎么会不放心呢?” “是吗?”唐师师笑眯眯地,悠悠打着扇子,“我还以为相较于我,世子妃更喜欢听世子的话呢。” 唐师师真是阴阳怪气的行家,一句话把赵子询、卢雨霏两人都内涵了。偏偏唐师师没有明说,让人想反驳都没法。 场中一时尬极,唐师师知晓见好就收,抖抖威风就该收手了。她正要开口圆场,没想到赵承钧接话,淡淡道:“出嫁从夫是德行,不事姑舅却是七出。你是王妃,同时也是他们两人的母亲,他们两人无论做错什么事,都该由你来管教,岂能让赵子询越到你前面?” 唐师师微微瞪圆眼睛,惊讶地望了赵承钧一眼。按照传统,继母对已经成年的继子向来是敬而远之,以示避嫌。赵子询还是王府的世子,唐师师作为一个新册立的王妃,年纪和世子差不多大,哪有资格管世子的事? 唐师师将这些事交给赵子询,一来是给赵子询卖好,二来,也是遵循不成文的规矩。世子夫妻的事,就该关起门由他们夫妻自己解决,唐师师非常懂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不会不自量力,冲赵子询发难的。 但是谁知道,赵子询都默认了,赵承钧竟然出言反驳。赵承钧这样说,那就是公开表态唐师师的优先级在赵子询之上,唐师师没有点头前,断没有让赵子询越到唐师师前面的道理。 众人一齐吃了一惊。赵子询听到,立刻说:“父亲教训的是,儿臣轻狂了。请王妃降罪。” 唐师师不可置信,赵承钧看她犹疑的样子,不咸不淡道:“于情你是他们的嫡母,有资格管教儿子儿媳;于理你是王妃,后院事情不拘大小,都该由你决断。世子妃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既然你不高兴,处置了就是。” 卢雨霏被说的惊惶不已,她听到这里再也站不住,提着裙子跪下:“儿媳年少不更事,无意冒犯了王妃,请王爷王妃恕罪。” 卢雨霏真的被吓到了,赵承钧刚才竟然用到了“七出”。不事舅姑是何等严重的罪名,一旦扣实,那是要被休的啊。 靖王竟然只是因为唐师师不高兴,就要休了她? 赵承钧面无表情,说:“本王刚刚说过,内院如何,都由她来决定,便是本王也不会干涉。” 卢雨霏听到更加绝望,完了,昨夜唐师师到底给靖王灌了什么迷魂汤,靖王竟如此给她颜面。卢雨霏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觉得自己此命休矣。若是被休,卢雨霏绝没有颜面回娘家,那就只能一根白绫,自己了断。 唐师师看到卢雨霏苍白颓败的脸色,心中大快。赵承钧是靖王,他无所顾忌,唐师师却不行。何况,唐师师还得留着卢雨霏这张正宫牌牵制周舜华呢,要是早早赶走了卢雨霏,岂不是给周舜华腾位置? 这绝对不行。 唐师师虽然已经退出了宫斗,但之后还得在后宫生活。要是早早让周舜华坐上皇后之位,日后周舜华和徐太太联合起来排挤她,唐师师这个东宫太后还过不过了? 训鹰要打一棒子给一甜枣,训人也是这样。唐师师见卢雨霏被打痛了,心中快意,笑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就可。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吧,也算是给孩子积德。世子妃日后可要警醒些,不能再这么糊涂了。” 卢雨霏心情乍紧乍松,都懵住了。唐师师含笑摇着扇子,对周围人挑眉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世子妃起来?” 丫鬟们如梦初醒,赶紧扶卢雨霏起身。卢雨霏直到站直头脑都是昏的,唐师师到底想做什么? 唐师师当然不可能饶了卢雨霏,又不只是打骂才叫惩罚,让女眷不痛快的法子,可太多了。 唐师师握着扇子,慢悠悠道:“家和万事兴,我们王府人丁还是太稀落了。世子妃久未怀孕也不是事,依我看,不妨在后院里多添几个人,好给皇家开枝散叶。” 卢雨霏屏住呼吸,简直不可置信。唐师师怎么突然转了性,竟然变得如此贤良,主动给自己抬侍妾?结果下一秒,就听到唐师师说:“周舜华还在南山山庄吧?她当初去庄子本也不是大错,如今反省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世子,你觉得呢?” 卢雨霏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原来,唐师师并不是以身作则给靖王纳妾,而是替卢雨霏贤惠。 要接的人还是周舜华。卢雨霏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费了那么多功夫才把周舜华赶走,要是周舜华二度回府,卢雨霏的颜面往哪儿搁? 卢雨霏焦急不已,她想要反对,可是唐师师没有问她,卢雨霏总不能抢在赵子询前面说话。卢雨霏紧张地看向赵子询,唐师师也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子询。 正妻不会和小妾斗,嫡女不会和庶女斗,唐师师可是婆婆呢,为什么要和卢雨霏斗。她身为评委,想热场子何必自己下场,不妨再拉几个选手进来,让她们自己咬。 赵子询大吃一惊,顿时不可置信。他飞快看向赵承钧,然而赵承钧脸上淡淡的,没有高兴,但也没有不悦之色。 赵子询拿不准赵承钧的态度,一时不敢表态。唐师师也发现了,她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眼睛笑吟吟落到赵承钧身上:“王爷,娶妻娶贤,我是不是很大度?” 可真是太大度了,他特意给她撑腰,她倒拿去做人情。赵承钧面容平静,忍而不发,结果唐师师还主动凑上来讨嫌。赵承钧凉凉瞥了她一眼,等接触到她湿漉漉等夸奖的眼神,又没忍住被气笑。 赵承钧唇角微动,幅度并不大,可还是笑了。唐师师立刻安了心,他笑了,那就说明没事,唐师师扬起下巴,娇声娇气道:“大家都无不可,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世子,世子妃,你们可有异议?” 赵子询怎么可能反对,他立刻深深拱手,谢道:“多谢王妃恩恤,儿臣感激不尽。” 唐师师含笑看向卢雨霏,一双眼睛明亮晶莹:“世子妃?” 卢雨霏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低下头,僵硬地勾出一个笑意:“儿媳觉得甚好,谢母亲。” 卢雨霏虽然笑着,心里却一片苦涩,听赵子询迫不及待的语气,指不定他盼了多久。唐师师这个女子委实心机深沉,卢雨霏之前竟然觉得此女愚蠢,不堪为敌,现在想来,卢雨霏才是那个蠢人。 唐师师哪里蠢,她分明聪明的很。这一套下来,唐师师既在王爷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和善大度,又给赵子询施了恩,还狠狠打击了卢雨霏。寥寥几句话,竟然一箭三雕。 此人工于心计,扮猪吃老虎,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装了那么久,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愚蠢无脑。这样的女子,实在太恐怖了! 卢雨霏心里又惊又怕,一瞬间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唐师师搅和完别人的家事,内心极度舒爽。她早就想这样了,唐师师这个人最是小心眼,谁让她一阵不痛快,她能让对方一辈子不痛快! 卢雨霏不是喜欢赵子询,至死都守着正妻的体面么,既然如此,那就和后宫三千佳丽缠缠绵绵去吧。周舜华,任钰君,纪心娴,有的是她们斗。 赵承钧手指轻轻敲击扶手,虽然没说话,可是看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赵子询生怕迟则生变,立刻说:“儿臣受教了。儿等不敢耽误王妃静养,这就告退。” 赵子询一说,卢雨霏也只能跟着离开。等人散去后,赵承钧再也不忍耐,屈指在唐师师脑门上弹了一下。 这一下手劲不小,唐师师被弹痛了,委屈地捂住额头,可怜巴巴问:“你为什么打我?” “你可真是出息了。”赵承钧用力捏住唐师师鼻尖,挑眉道,“周舜华是我让人送到南山的,你都没有和我商量,就敢当着众人的面,反驳我的命令?” 唐师师鼻子不能出气,脸颊慢慢鼓起来。她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是哦,经赵承钧一说,唐师师才想起这一茬。 赵承钧看着她这个样子,明明想好生威呵她一顿,结果没绷住笑了。唐师师一看他笑就不怕了,她躲开赵承钧的手,绕到赵承钧身边,熟练地把脸颊靠在赵承钧肩上:“我这不是忘了嘛。谁叫你以前冷落我,做事不带着我,我自然记不住。” 竟还成了他的错,赵承钧正要再说,听到外面的声音,顿时止住。 唐师师察觉到不对,抬头朝外看。这时候刘吉在门口禀报:“王爷,王妃,冯嬷嬷来了。” 原来是冯嬷嬷。唐师师也坐直了,赶紧拉平身上的衣服,坐回原位。 冯嬷嬷进门时,正好瞧见唐师师的动作。她一看到就笑:“呦,看来是老奴来的不巧,搅扰了王爷和王妃亲近。” 唐师师尴尬,站起来说道:“嬷嬷您说什么呢,我和王爷只是说说话。嬷嬷请坐。” 丫鬟在下首的座椅上放了软垫,冯嬷嬷扶着袖子坐下,笑道:“王爷和王妃说什么话呢,竟然能让头发上的簪子都歪了?” 唐师师吃了一惊,连忙去摸鬓后的发簪,果然歪了。唐师师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这时候赵承钧淡淡开口,转移了话题:“不知冯嬷嬷到来,有失远迎。冯嬷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冯嬷嬷最懂得分寸,她不再打趣,顺势接过话茬,说:“老奴今天来,是想和王爷王妃商量婚礼的事。册书虽然送到了,但是王爷王妃没办婚礼,终究不是个事。” “这是自然。”赵承钧一口应下,“婚礼只是个仪式,她已然被太后、朝廷承认,如今身体还不方便,没必要为一个虚礼折腾。大婚一切从简,一应仪式除非必要,能省则省。” 这一点冯嬷嬷也同意。她点头,说道:“王爷说的是,太后也是这样想的。老奴这次来靖地,一来是为王妃送册封制书,二来便是代替太后出席殿下的婚礼。等亲眼看着殿下成婚后,老奴就能安心回宫里复命了。” 冯嬷嬷和赵承钧一拍即合,两人说起礼仪删减的事情。唐师师对皇室的婚礼不熟,在这些事上说不上话。她也没想管婚礼,她所关心的,另有其事。 唐师师犹豫良久,几次想开口问唐家,话到嘴边,还是算了。姚太后手握消息渠道,她肯定不会让唐师师和唐家恢复联系的。 他们不知道她的下落,就不会被牵扯到皇家恩怨中。这样也好,安安心心在临清当首富,不愁吃喝不听国事,不比跟着她担惊受怕强? 只是不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这么样,身体有没有好转。以林婉兮那多愁善感的性子,唐师师也不指望她能独当一面斗倒妾室,只要别被人欺负,再撑几年,就能等到唐师师来为她出头了。 身边赵承钧和冯嬷嬷还在商讨婚礼的事,唐师师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 唐家 唐家 唐师师叹气声音很轻, 她叹后察觉不妥,赶紧看向其他人。幸好赵承钧和冯嬷嬷正在商讨礼仪, 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唐师师悄悄松了口气。父母亲人无法来参加她的婚礼确实遗憾, 可是和前程比起来,这些遗憾实在微不足道。难得现在太后和靖王都愿意信她,然而这种微妙的平衡太过脆弱, 稍有不慎就全盘皆输。唐师师连里子都顾及不了, 哪有资格计较婚礼仪式、父母送嫁之类的面子? 唐师师不是个矫情的人,她想通后很快就放下这一茬, 一心一意琢磨起日后的安排来。 赵承钧和冯嬷嬷很快商量好细节, 连日期都敲定了。赵承钧问唐师师:“九月二十七宜婚嫁, 你看如何?” 唐师师能有什么看法, 她当然点头:“王爷所言甚好, 就安排在这一天吧。” 唐师师嘴上说着没意见, 等回完后,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说:“九月二十九距今儿没几天了, 竟然这么快?” “王妃, 这可不算快。”冯嬷嬷笑着接话, “仪仗霞帔等都是现成的, 纳彩、问名、亲迎能省则省, 王爷王妃远离京师,成婚当天也不必去谒见万岁和皇后, 还能有什么麻烦?王妃如今受不得累, 太后娘娘亲口说了, 殿下成婚不必讲究礼仪,处处以王妃的身体为先。早些把仪式举行完, 老奴也好早些回宫里复命。” 朝廷册封是宗法意义上成婚,婚礼却是世俗意义上的。赵承钧是西北之主,就算接了朝廷册封,也总得举行一次婚礼,正式昭告属地上的臣民百姓。 唐师师身体不方便,姚太后和赵承钧都不想太麻烦。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两方人达成一致,别说只是在七天内举办婚礼,就算是上天摘星星,下面人也得想办法办成了。 唐师师对此没什么发言权,她能做的唯有等待。赵承钧说完婚礼的事后,本预料冯嬷嬷该走了,没想到冯嬷嬷不慌不忙,笑道:“婚礼可是人生大事,论理女子出嫁前,该由母亲教导些体己话。可惜王妃的父母不在身边,老奴虽不是王妃的父母亲长,但在宫里时教导过王妃,老奴斗胆,腆颜代劳王妃的母亲,王妃该不会嫌老奴逾越吧?” 唐师师惊讶,冯嬷嬷说的话她也知道,女子出阁前要由母亲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传授闺房之事,以免女子养在深闺,不识男女之情,在洞房夜闹出乱子来。可是……唐师师都怀孕了,她还用听这些? 然而冯嬷嬷说出来的话,就算明知道是借口,唐师师也不能反驳。唐师师立刻笑道:“嬷嬷这是说哪里话,嬷嬷肯教我,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推辞?” 冯嬷嬷同样微笑:“王妃不介意就好。” 赵承钧明知冯嬷嬷故意支开他,但也只能照办。宫里长大的孩子都早熟,赵承钧当然知道冯嬷嬷要和唐师师说什么,这种事情,他怎么听? 赵承钧仿佛没事人一般站起身,说:“我突然想到外面还有事,劳烦嬷嬷暂陪她一会,我去去就来。” 冯嬷嬷起身相送:“殿下快去忙吧,王妃有老奴看着呢,殿下尽管放心。” 唐师师跟着送到门口,赵承钧出去后,唐师师对四周侍女轻声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丫鬟们称是。丫鬟鱼贯退下,很快,屋里就只剩唐师师和冯嬷嬷。 唐师师知道她的正头戏来了,唐师师一脸笑意,对冯嬷嬷示意道:“嬷嬷请坐。” “王妃先请。”冯嬷嬷退后一步,扶着唐师师坐下后,才侧身坐在罗汉床上。她仔细地打量唐师师,看了一会,笑道:“老奴先前就说过,王妃是要享大富贵的人。果然,这才一年,王妃身份就不同往昔了。” 唐师师垂下眼睛,温顺地笑笑:“是太后和嬷嬷垂怜,妾身不敢骄狂。” 冯嬷嬷很满意唐师师的态度,唐师师这样受宠都没有飘乎所以,可见是个不忘本的。冯嬷嬷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妃能走到这一步,可见天生就是富贵命。太后娘娘这些年一直惦记着王妃呢,这次来特意嘱咐老奴,好生照顾王妃。” 照顾她?恐怕是敲打吧。唐师师脸上表情不变,依然笑着说:“妾身谨记太后教诲,片刻不敢忘。许久不见,不知太后娘娘身体可好?” “太后一切俱安,万岁和皇后也好。”冯嬷嬷说完,忽地提到,“刚才似乎见王妃叹气,不知道王妃叹什么?” 唐师师心里一惊,她声音那么轻,冯嬷嬷竟然听到了?唐师师不敢大意,斟酌片刻,道:“我想到接下来嬷嬷就要走了,我一个人留在靖地,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实在惶恐至极。” 冯嬷嬷含笑拍了拍唐师师的手背,意味深长道:“王妃怎么会没有亲人。你已经怀了孩子,等生下来后,不就是王妃的至亲吗?” 唐师师收敛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身如浮萍,随波逐流,未来的事到底如何,实在不好说。” 冯嬷嬷看着唐师师神情,推己及人,露出了悟之色。她以为猜到了唐师师的心结,不紧不慢道:“王妃不必担忧,您是太后娘娘亲封的王妃,宗室女眷见了您都得让一步,靖王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废了您。若是他真敢留子去母,太后娘娘必会替王妃讨一个公道。” 唐师师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动容道:“多谢太后娘娘。” 唐师师表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不以为意地想,恐怕姚太后巴不得她被留子去母吧。这样一来,姚太后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公然对靖王发难。 冯嬷嬷越这样说,唐师师越确定赵承钧不会对她做什么,她反而更怕姚太后的人害她。 冯嬷嬷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唐师师的心思,越发胜券在握,说:“你不必害怕,太后在靖王府留下许多人,必要时候,他们会保护你的。如今,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胎,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获取靖王的信任。你只有获得他的认可,才能接触到靖王府的内幕,了解真正的核心消息。到那时,你就是太后娘娘最重要的眼睛,你要替娘娘盯着靖王的一举一动,尤其要注意靖王对朝廷有没有反心。” 唐师师应诺,心里却想着何需以后,她现在就能很负责地告诉姚太后,赵承钧有反心。 他非但有心造反,最后还造反成功了。自然,这些话唐师师不会告诉冯嬷嬷,因为她也有。 当太后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何如自己做太后呢? 可惜冯嬷嬷先入为主,一心觉得唐师师是个蠢笨虚荣的女人,再好掌控不过。冯嬷嬷深知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道理,威吓过后,她很快转了脸色,和善道:“王妃不必担心,你是太后最喜欢的人,无论如何,娘娘都会保住你的。这次来封地,太后赐了你许多嫁妆,喏,这是嫁妆单子,上面这些东西都是娘娘珍藏多年的体己,连万岁爷都不给呢,现在却全赏给了王妃。王妃有这等体面,还愁日后没出路?” 唐师师接过单子,飞快扫了一眼,暗暗挑眉。赏赐昨天就抬进来了,但是唐师师一直没时间看,现在拿到单子,她才知道姚太后确实下了血本。 姚太后有心阻拦赵承钧和其他势力联姻,又不想被天下人说,所以在唐师师身上下足了功夫。她将唐师师的身价抬高,又好生一顿褒扬,夸得唐师师天上有地下无,恨不得宣告全天下,这是桩大好婚姻。 唐师师代表着姚太后的脸面,这些大人物又不缺钱,物质上绝不会亏待了她。这是姚太后和靖王的博弈,孰胜孰败唐师师不懂,但她成了直接获益人,想想还是挺开心的。 冯嬷嬷给了钱,下一步开始打感情牌:“太后娘娘对王妃不同寻常,几乎比闺女都亲。金陵送来十个人,独属王妃最争气,其他几个要么浑浑噩噩,要么和一个假货纠缠,简直愚不可及。王妃只管做自己的事,不必管那几个蠢物,如果日后到了必要情况,王妃舍众人保自己,也无不可。” 唐师师明白了,姚太后这是一心要推她出来,甚至不惜牺牲其他美人。唐师师安了心,冯嬷嬷都这样说了,那么冯茜的事也无需再提了。 姚太后自会处理好冯家的人,绝对牵扯不到唐师师身上。 冯嬷嬷观察着唐师师神色,打出最后,也最有份量的一张牌:“王妃今日郁郁不乐,是不是思家了?王妃四年没有回家,大概不知道这些年唐家发展的很好,生意已经从临清扩张到运河沿线,连金陵也有唐家的分号了。对了,王妃是不是有一个妹妹,名唐燕燕?” 唐师师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怔了一下,才接上话:“是。她怎么了?” “恭喜王妃。”冯嬷嬷看起来不知道唐家内幕,笑盈盈地对唐师师说,“王妃好福气,父亲兄弟擅长经商,妹夫也是个读书的人才。王妃二妹的夫婿齐景胜考中了解试,等明年,就能来京城参加会试了。若是王妃立了功,明年太后娘娘派人关照一二,也不是什么大事。” 唐师师再一次恍惚,齐景胜考中举人了。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唐燕燕,苏氏,乃至整个唐家,必然高兴的不得了吧。 唐师师垂下眸子,轻声道:“科举是给朝廷选举人才的地方,妾身不敢让太后为难。妾身谢太后恩情,但会试的事,还是罢了吧。能不能考中,都看他自己能耐。” 冯嬷嬷其实也只是说说,姚太后虽然贵为太皇太后,但是并不能插手前朝朝政。科举是全国的大事,御史台虎视眈眈,礼部严防死守,其实太后说录一个人就能录的? 不过话是这么说,唐师师主动推辞,还是赢得了冯嬷嬷好感。冯嬷嬷满意地笑了:“王妃深明大义,实乃宗室之福,太后没有看错你。王妃不用担心,你的二妹夫有天恩庇佑,一定能考中的。” 唐师师淡淡一笑:“希望如此。” 冯嬷嬷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她又和唐师师说了些家常话,就起身离开。冯嬷嬷走后,唐师师本到了吃饭的点,但是她莫名没有胃口,随便挑了两口,就让丫鬟把东西撤下。 赵承钧外面有事,唐师师自己待在燕安院里打发时间。没过一会,到了吃下一餐的点。唐师师如今一天要吃好几顿,这次不是正餐,唐师师本打算随意应付,没想到,赵承钧回来了。 唐师师看到赵承钧十分稀奇,问:“王爷,您有什么东西落在院里了?” “没有。”赵承钧口吻淡淡,他说完后也不走,就坐在屋里看唐师师吃饭。唐师师被看得莫名其妙,她猜不到赵承钧想干什么,只好暂时不去管,自己先吃饭。 这次上的是汤食,唐师师慢慢舀羹酪吃,赵承钧在她的对面坐着,不经意问:“你今日心情不好?” 唐师师莫名其妙:“没有呀。” 赵承钧顿了顿,又道:“你如果有心事,可以说出来。” 唐师师越发莫名,她仔细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事:“日子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殊的,我能有什么心事?” 赵承钧脸上看不出变化,从容点头道:“那就好。” 唐师师吃完后,丫鬟上前收拾羹盏。赵承钧站起身,说:“你好生养着,礼部的官员还在外面,我一会来看你。” 唐师师这才知道赵承钧竟然晾下了礼部官员,就为了回来看她吃饭?唐师师一头雾水,她要站起来送赵承钧出门,被赵承钧拦住:“你可比我脆弱多了,不用送我,安心养胎。” 这段时间赵承钧对唐师师非常纵容,渐渐唐师师也习惯了。她没有再动,目送赵承钧出门,很快就看不见了。 唐师师倚在罗汉床上,好生想了一会,还是不明白赵承钧今日为什么搞这一出。想不通就不再想,唐师师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等到晚上,赵承钧终于办完外面的事,回来陪唐师师用晚饭。膳后,唐师师照例让丫鬟扶着消食,然后回屋里沐浴。这是她一天必备的行程,等她出浴,天色已经全黑了。 唐师师坐在镜前梳头发,她专心检查发梢,没留意身后的动静渐渐停息。唐师师发现一根分叉,她声音懒洋洋的,说:“杜鹃,拿剪刀来。” 许久没听到杜鹃的回应声,唐师师疑惑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丫鬟全退出去了,赵承钧站在她身后,问:“你现在忌锐器,要剪刀做什么?” 唐师师顺了顺自己的长发,说:“头发要及时修剪,才能长得好看。”她说完见赵承钧不动,忍无可忍,瞪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剪刀,一会我要找不到分叉了。” 赵承钧头一次被人嫌弃,他看着眼前怀了孕的娇妻,实在没什么办法,只好乖乖听从唐师师的支使,给她当下人。 赵承钧取来剪刀,但是不肯给唐师师,而是说:“你要剪什么,我来。” 赵承钧被唐师师吓怕了,哪敢让她碰锐器。唐师师无所谓,挑了一缕头发放到赵承钧手里,说:“仔细看里面的发梢,如果有长岔的,就从岔口剪掉。” 赵承钧手里握着她的头发,再一次无奈。唐师师是真的把他当丫鬟使,支使起来毫不顾忌。赵承钧坐到她身边,感受到娇妻温暖幽沁的体香,柔若无骨的身体,还有手里黑绸子一样的长发,竟然完全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赵承钧握着唐师师的长发,一边摩挲她的发丝,一边问:“你有心事?” 他又问了这件事,唐师师微微停顿,随即满不在意道:“没有。” “没有的话,为什么中午只吃那么少。”赵承钧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十分肯定,“你在惦记唐家的事?” 唐师师顿住,白日赵承钧和冯嬷嬷商量婚礼的时候,她想到娘家不能出席她的婚礼,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以为没人发现,没想到冯嬷嬷注意到了,赵承钧也注意到了。 是啊,这两个都是宫里的人精,她那点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被说穿后,唐师师也不再掩饰,很快承认了:“是啊。我娘从小就盼着我出嫁,没想到最后我成婚时,她连消息都不知道。” 赵承钧沉默,婚礼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仪式,哪个女子不想风风光光、在亲人朋友的祝福中嫁人呢?可是因为他,唐师师连娘家都无法通知。 赵承钧手指紧了紧,过了一会,他说:“放心,以后会有机会补偿的。” 赵承钧声音很低,可是语气坚定,咬字清晰,仿佛在说什么诺言。唐师师噗嗤一笑,睨了赵承钧一眼,道:“王爷,我就嫁人这一次,以后如果再有机会,恐怕不好吧?” 赵承钧沉了脸,用力点她的眉心:“胡说。” 唐师师没躲开,被怼了个正着。她嗔怪地瞪赵承钧:“分明是你说的,你还怪我?” 唐师师真的觉得自己很冤,本来嘛,安慰别人婚礼还会有第二次,这是什么好话吗?赵承钧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发现唐师师真的有一种天赋,换着花样惹他生气。 他允诺的分明是封后大典。寻常女子自然不会有第二次婚礼,但是皇后可以。唐师师做王妃时没法风光大办,等日后册封为后,自然再无顾忌。 皇后是一国之母,封后典礼勉强也算是婚礼。 他暗暗承诺未来,一腔赤诚,结果呢,瞧瞧唐师师说的是什么话。赵承钧当真觉得,他迟早有一天得被唐师师气死。 醋意 醋意 唐师师刚才没过脑子, 下意识笑了出来,等后面智商回笼, 唐师师慢慢觉出不对味来。 寻常女子最怕丈夫怀疑自己不忠, 唐师师未婚怀孕,本来就很危险了,现在她还自己说这种话? 她脑子进水了吗? 唐师师眼角偷偷瞄赵承钧, 只见赵承钧面无表情, 处处彰显着心情很差。唐师师自知理亏,她轻手轻脚把自己的头发从赵承钧手中抽出来, 乖巧道谢:“应该差不多了, 多谢王爷。” 赵承钧放手, 任由她将头发抽走, 却依然不说话。唐师师知道赵承钧生气了, 熟能生巧, 立刻熟练地认错:“王爷我错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让你话说的奇怪,我没多想……” 唐师师此人, 正应了积极认错, 死活不改, 指望她改过自新是不可能的。她就算认错, 话里话外也在表示和她无关, 是赵承钧误导了她。 然而这次真的戳到了逆鳞,平时她作天作地, 赵承钧都无妨, 但是提及二嫁, 只是一句话都不行。 赵承钧默不作声站起身,去外间放剪刀。唐师师眼巴巴瞅着赵承钧, 结果赵承钧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唐师师明白赵承钧是真的生气了,唐师师觉得莫名其妙,她就是提了一句,又不是真的要改嫁,赵承钧气什么? 赵承钧从外面回来,依然没有搭理唐师师。唐师师坐在梳妆台前,忽然扶住桌子,痛苦地皱起眉。 赵承钧心想太拙劣了,同样的陷阱,难道他会栽倒两次?赵承钧没有理会,可是过了一会,唐师师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赵承钧强硬的决心逐渐瓦解,他不由怀疑起来,唐师师这一胎怀的娇弱,她是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 赵承钧理智上觉得这是骗局,可是感情上却总害怕万一。最终理智还是不敌担忧,赵承钧冷着脸,问:“你怎么了?” 唐师师没有回答,身体软软地伏在梳妆台上。赵承钧沉下脸色,大步走到唐师师跟前:“怎么了?来人,宣太医。” 唐师师手腕虚弱无力地拽住赵承钧衣袖,柔弱道:“不用。我去床上歇一会就好了。” 赵承钧仔细盯着唐师师的脸,说实话他觉得她在装,可是内心总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他万一呢?最终赵承钧不敢赌,小心翼翼地抱起唐师师,将她放在床上。 赵承钧拿了个软枕,垫在唐师师腰后,唐师师顺势靠上赵承钧肩膀,赵承钧感受到她的动作,顿了一会,问:“怎么样了?” “头有些晕。”唐师师闭着眼睛,虚弱道,“王爷如果嫌烦的话先去休息吧,我自己缓一会。” 好了,赵承钧确定了,她真的在装。赵承钧一恨别人背叛,二恨别人欺骗,唐师师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赵承钧本该生气,但是事实上,他发现自己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大概发生的次数太多,多么离谱的事都可以接受了吧。赵承钧由着唐师师靠了一会,问:“现在呢,头还晕吗?” “好多了。”唐师师一副虚弱模样,但是嘴上一点都不落后,“多谢王爷。王爷真是温柔又耐心,能嫁给您这样的夫婿,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三生有幸。” 非常浅薄的讨好之辞,但赵承钧还是没忍住笑了:“就你会说话。行了,闹够了就坐好吧。” 唐师师知道自己又过关了,适时的“头晕”转轻,乖乖坐好。赵承钧挑了缕她的头发,绕在掌心把玩,不期然问:“白日冯嬷嬷和你说了什么,能让你情绪波动这么大?” 唐师师心里一惊,下意识看向赵承钧。赵承钧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捉摸不定,前一秒她还觉得她攻克了这个男人,下一秒,就会被他漫不经心的试探吓出一身冷汗。 赵承钧并不想吓她,唐师师和外面的人不同,恩威并施那一套用不着使在她身上。赵承钧替她整了整头发,淡淡说:“无妨,你不想说就罢了。我只是怕你有事积在心里,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 赵承钧哪用和唐师师打听冯嬷嬷说了什么呢,他光猜就能猜个七七八八。说白了,他还是担心唐师师,他总觉得冯嬷嬷告诉了唐师师一些事,这些事,在赵承钧的掌控之外。 赵承钧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唐师师本来还在拼命搜刮托词,后面她转念一想,她在赵承钧面前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她的想法,她的野心,赵承钧都知道。 唐师师立即释然了,和面对赵子询时不同,她从不忌惮在赵承钧面前表露自己的野心和卑劣,粗俗和不堪。也正是如此,有些话她不敢对别人说,但是对着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赵承钧,她反而无所顾忌。 唐师师轻轻叹气,说道:“冯嬷嬷说了唐家的事。她说我进宫这四年,唐明喆的生意又扩大了,运河沿岸遍布唐家分号,甚至还开到京城里。” 赵承钧眉眼不动,淡淡道:“还有呢?” 以赵承钧对唐师师的了解,若只是父亲扩大生意,她会意难平,但绝不至于耿耿于怀至此。果然,唐师师又继续开口,声音中颇有些咬牙切齿:“冯嬷嬷还说,齐景胜考中举人了,唐燕燕真的成了举人夫人。” 赵承钧挑眉,眼神瞬间变了。他想过可能是唐家的事,哪能想到,竟然是齐景胜的事。 赵承钧当然记得这个名字,齐景胜,正是唐师师的前未婚夫,和她订婚五年,要不是出了意外,板上钉钉要嫁的夫婿。 赵承钧不动声色,问:“你很在意这件事?” “我当然在意!”唐师师现在想到还是气得牙痒痒。她的重点在后半句,然而赵承钧只听了前面,就无法关注其他了。 赵承钧沉默了。过了一会,他非常无意地说:“昨日之事不可留,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不要太执意。” 唐师师轻轻哼了一声,不配合之意显然。让唐师师放过这件事?怎么可能呢。齐景胜娶都没关系,但他偏偏娶了唐燕燕,还和唐燕燕夫贵妻荣,一举跃过了龙门。唐师师要咽得下这口气才怪了。 唐师师双眼晶亮,面色激动,可见非常在意。赵承钧看着她的表现,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最终,赵承钧长长叹气,替唐师师拉起锦被,低声说:“夜深了,睡吧。” 唐师师累了一天,确实涌上疲惫之感。她慢慢躺到枕头上,赵承钧为她掖好被角,无意般问:“你对唐家,是怎么想的呢?” 唐师师冷哼了一声,道:“唐家和我有关系的唯有母亲罢了,其他人死活管我何事?” 赵承钧挑眉,礼教处处号召尊长爱幼,舍己为人,为家族奉献终生,唐师师倒好,一开口就说出这种话。但这确实是唐师师,赵承钧点点头,又问:“其他人呢?” “其他人?”唐师师想了想,说,“其他人自然过得越不得志越好。唐明喆万贯家财又不留给我,相反,他生意做得越大,苏氏和唐燕燕母女就越得意,我的母亲就要经受更多欺压。我巴不得这些人全部倒霉。” 宁愿自损八千,也不想让对头过得好,是唐师师能干出来的事情。赵承钧无奈叹气,将心中淡淡的失望压下。 其实,他想问的,是齐景胜。赵承钧毕竟是个王爷,唐师师避而不提,赵承钧也不会紧抓着不放。他给唐师师盖好被子,合上床帐,说:“好了,别想了。睡吧。” 唐师师有些惊讶地看着赵承钧:“王爷,你……” “我外面还有些公文要批,你先睡,我一会回来。” 唐师师了悟。她这段时间可劲儿造作,赵承钧白天陪着她吃饭、散步,公务自然堆积到晚上。唐师师知道凡事有度,要是有人在她忙的时候打扰她处理正事,她一定恨不得掐死对方。 唐师师没有再说什么,乖巧道:“王爷去处理公务吧,我一个人就好。” “无妨。”赵承钧已经耽误了这么久,根本不在乎再多一些,“你安心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听他的意思,他要等唐师师睡着才离开。唐师师颇有些受宠若惊,她见赵承钧坐着不动,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只能带着惊讶闭上眼。 闭上眼睛后,世界陷入一片混沌。唐师师知道不远处有人守护着她,无论风吹雨打,山崩地裂,都不会伤害到她身上。唐师师充满了安全感,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着后,赵承钧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伸手拂开她脸侧的碎发,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流连。 “好好睡吧,一切有我。”赵承钧低声道,“你只管快快乐乐的就够了。” · 唐师师和赵承钧要举办婚礼的事情传出去后,好多人大吃一惊。更不可思议的是,婚礼日期定在九月二十七。 西平府一众夫人太太,谁都没有见过这么着急的婚礼。哪家成婚不是提前一两年走六礼,就算真的着急,最快也得三个月。靖王可好,七天内就要成婚。 诚然这其中有现实因素,宫廷的嬷嬷还在城里等着呢,不能让嬷嬷等太久,婚礼必然要加快。但是七天……也太潦草了吧。 明面上没人敢说,可是私底下,渐渐流传开靖王妃不得王爷重视,连婚礼都非常敷衍的话。二十七这天,卢家来王府参加婚礼,卢家大少奶奶看了婚礼现场,连连皱眉。 卢家大少奶奶一直忍着,直到她来到卢雨霏的院子,身边没有外人后,立刻噼里啪啦嫌弃道:“世子妃,你们这位王妃也太不成体统了吧?好歹是婚礼,竟然这样草率。婚礼可是一个女人最风光的一天,王爷连这一天都不愿意给她颜面,以后可怎么过呦。” 卢雨霏默然片刻,漫不经心说:“她已经怀了身孕,还有宫里给她撑腰。最重要的里子有了,面子如何,可不是无关紧要。” 卢家大少奶奶喃喃:“对哦,她怀了孕。她孕后身材保持的真好,都快五个月了吧,刚才她穿着宽大的喜服,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卢雨霏垂眼,不想谈及孩子的话题。可是卢家大少奶奶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说道:“世子妃,你也该抓紧了。那位王妃长得好看,又比靖王小了许多,老夫少妻本来就容易偏宠,她还怀有身孕。等日后生下孩子,有孩子做牵绊,靖王就算再看不上她,也不可能不去她那里。男人就是那么回事,一来二去,见得次数多了,再大的芥蒂也会消弭。” “哪用以后。”卢雨霏口气不冷不淡,不知道在刺谁,“她现在已经搬到燕安院了,日日和王爷同起同居。用不着以后,依我看,现在王爷就被她迷得三迷五道了。” “啊?”卢家大少奶奶皱眉,王府管得严,消息根本传不到外面,卢家大少奶奶来了王府,才知道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卢家大少奶奶急了,卢雨霏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卢家几个兄弟侄子,全指着世子妃提拔呢。事关身家性命,卢家大少奶奶立刻抛却隔阂,真心实意给卢雨霏出主意:“世子妃,这样的话你更得抓紧了。万一那位生下男孩,那可是靖王的亲生骨肉,你和世子的地位就尴尬了。你得赶紧生下长孙,奠定在靖王心目中的位置。” 卢雨霏手掌摸上小腹,不由苦笑。她倒是也想,但是赵子询压根不来她屋里,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卢家大少奶奶还在不停地劝,卢雨霏听着心烦,冷冰冰打断卢家大少奶奶的话:“大嫂,你不要说了,该懂得我都懂。然而怀孕这种事,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还算好的,等再过几天,周舜华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恐怕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什么?”卢家大少奶奶又吃了一惊,“她不是被送去庄子上了吗,怎么要回来?” “还能是谁?”卢雨霏冷嗤,“还不是我那位好婆婆特意接回来的。我借口王府要举办婚礼,忙不开,生生拖了七天。等今日过去,我就再也没有理由阻拦世子接人了。” 卢家大少奶奶闭嘴了,她看着卢雨霏,欲言又止。她从不过问小姑子的事情,但是对于世子那位红颜知己,也略有耳闻。卢雨霏还没出阁的时候,世子就和那位女子纠缠不轻,卢家甚至赔了个庶小姐,最后要不是靖王出面,恐怕卢雨霏嫁不到王府里来。 后来听说那个女子被送走了,卢家大少奶奶为此还佩服过小姑子手腕高超,这么难缠的红颜知己都能搞定。谁能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卢雨霏费尽心思送走,另一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接回来。 兵不血刃,借刀杀人。看来今日这位王妃,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纳妾 纳妾 燕安院, 唐师师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卢雨霏站在侧后方, 四周满满当当围了一圈女人。任钰君, 纪心娴,以及其他还活着的宫廷美人都在其中。众人缄默不言,静静看着另一个女子给唐师师叩首。 “谢王妃开恩。王妃大恩大德, 舜华毕生不敢忘。” 周舜华穿着一身青布衣裳, 素面朝天,不染铅华, 身上除了一根淡碧色玉簪, 再没有其他装饰。她跪在明堂正中, 双膝并拢, 脊背笔直, 额头紧帖手背, 跪的端端正正,毫不含糊。 唐师师垂眸看着脚下,许久未言。周舜华姿态依然服帖, 额头叩在地上, 没有丝毫不悦、难堪之色。 唐师师不久前还是周舜华的同级, 再往前一点, 唐师师是商户女, 周舜华却是公府嫡女,论身份, 唐师师远不及周舜华。但是现在, 周舜华对着一个不如自己的人磕头谢恩, 竟然没有任何异样之色。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样。唐师师总觉得,周舜华去山庄流放了一段时间后, 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改变了。未出府前的周舜华虽然聪明,但是眼睛中闪烁着星光,会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但是现在,她的眼睛变温柔了,也变冷了。 唐师师似乎,接回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但是哪又怎么样呢,唐师师不以为意地想,反正她已经脱离宫斗的圈子了,周舜华再如何黑化,头疼的都是卢雨霏,关唐师师什么事? 她是她们的嫡婆母啊,只要赵承钧一日不死,她们这些侍妾,甚至包括赵子询,前程都捏着唐师师手里。唐师师兴许管不了赵子询,但是打发一个侍妾,那还是绰绰有余。 唐师师许久没叫周舜华起来,周围人各自垂着眼,但眼角都悄悄瞟向唐师师。唐师师双手搭在膝上,抚了抚衣袖上的褶子,轻声道:“起吧。” 这才有丫鬟上前搀扶,周舜华扶着丫鬟的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唐师师抬手,示意杜鹃倒茶。这时候周舜华上前,接过杜鹃手里的茶壶,以一种优美的手势倒了三回水,举到眉心,恭顺地递给唐师师:“母亲请用茶。” 满屋子的人都被这个发展镇住了,卢雨霏在后面怔了半晌,猛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放肆!母亲岂是你叫的?” “无妨。”唐师师竖起手指,止住卢雨霏的动作,笑道,“难为周美人有孝心,我和周美人年纪差不多大,却要受你的茶,实在是受之有愧。” “母亲这话折煞贱妾。”周舜华垂着眼说,“母亲是王妃,也是妾身的婆母。圣人云,事姑如母,妾身只恨不能像三十六孝子一样侍奉母亲,为母亲奉茶算得上什么呢?” 唐师师听到暗暗感叹,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瞧瞧人家这话说的,唐师师存心挑刺都挑出不来。既然周舜华姿态低到这个程度,唐师师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她接过周舜华手里的茶,浅浅抿了一口,说:“好茶。不愧是金陵才女,连泡茶都比别人强三分。地上凉,快起来吧。” 唐师师的态度说得上和颜悦色,卢雨霏在后面看着,渐渐站不住了。 周舜华这是什么意思?唐师师又是什么意思?她们两人以前不是不对付么,为什么现在亲亲睦睦,像是要结盟一样? 卢雨霏心里警铃大作。唐师师成婚后依然循靖王的旧例,每十日请安,卢雨霏不愿意对唐师师做谄媚之态,于是只在规定的时间来,其余日子根本不屑于见唐师师。卢雨霏知道王府大多数人想法和她一样,并不把唐师师当回事,卢雨霏便愈发放心了。 她以为,其他人也会是同样的态度,谁能想到周舜华一上来就做出如此献媚嘴脸,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子喊“母亲”,近乎丑态。偏偏一个好意思叫,一个好意思应,卢雨霏油然产生种极不好的预感。 婆母在礼法上等同于亲母,但“母亲”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这是正室才有的权力,谁家小妾敢在公众场合喊当家主母为“母亲”? 偏偏周舜华敢。卢雨霏知道这是对自己的示威,她立刻上前,呵斥道:“放肆,王妃贵为正一品命妇,一举一动都有礼仪规格,你一个无品无级的卑妾,哪来的胆子给王妃奉茶?” 唐师师倚在扶手上,不紧不慢说:“世子妃此言不错,按照礼法,只有儿媳妇才能给婆婆奉茶。可是,平时也没见过世子妃来给我奉茶啊。我此生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无忧无虑,安享儿媳妇的福,难得有人愿意孝顺我,世子妃还要拦着?” 卢雨霏被梗住了,她憋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蹲身行礼:“儿媳不敢。” 丫鬟见机快,赶紧倒了一杯茶捧到卢雨霏身边,卢雨霏接过茶,低眉顺眼地将茶水递到唐师师面前:“给王妃敬茶。” 唐师师只瞟了一眼,并不接,说:“我刚刚喝了周美人的,现在还不口渴,劳烦世子妃多等一会吧。” 卢雨霏尴尬,只能维持着福身的动作,僵硬地等着。没过多久,卢雨霏身体开始晃动,手里的茶水也不断抖动。 唐师师心里啧声,这才多久就坚持不了了。想当初唐师师在宫里,能维持半蹲的动作半个时辰不晃。 卢雨霏的基础功未免太差。 杜鹃在后面看着简直心惊胆战,不由提醒道:“世子妃的手务必稳着些。这里面是滚烫的热水,王妃怀着身孕,万一把王妃烫着了,世子妃可担待不起。” 杜鹃十分有恶毒狗腿子的潜质,唐师师满意地笑笑,表面上装出一副无奈样,说:“罢了,世子妃把茶放下吧。世子妃是千金之体,我不敢支使你。杜鹃,快扶着世子妃坐下。” 杜鹃哦了一声,上前接过卢雨霏手里的水,给卢雨霏搬来一个绣墩。卢雨霏又是尴尬又是气愤,侯立一旁的纪心娴见了,说:“世子妃身体尊贵,论起端茶送水,自然比不过丫鬟。王妃身边有的是伺候的人,世子妃只要有孝心就行了,何必在乎形式?” 纪心娴是卢雨霏提拔进来的,就算有小心思,大面上也向着卢雨霏说话。纪心娴暗暗讽刺周舜华是丫鬟,周舜华脸色不变,低眉说道:“既然世子妃不擅长,那就由妾身代劳吧。妾身能回府全凭王妃恩典,世子接妾身回来时特意说了,王妃宅心仁厚,不计前嫌,日后定要好生孝敬王妃。世子要忙外面的事情,没法成天待在内宅,妾身作为世子的人,自然要想世子之所想,做世子之不能做。世子不方便,那就该由妾身代为尽孝。能在王妃身边伺候,这是妾身的福分。” 唐师师再次感叹,文化人就是会说话,损人都损的如此高雅。纪心娴说周舜华像丫鬟,那周舜华就说其他人不孝,看谁压的过谁。 而且,唯有妻子才能代替丈夫尽孝。周舜华这些话,字里行间都把自己当做赵子询在内宅的代表人。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周舜华这一招,委实狠毒极了。 卢雨霏、纪心娴、任钰君全被戳中痛处。是啊,别管周舜华多么寒酸多么不体面,架不住赵子询上心啊。靖王大婚结束第三天,赵子询就跑去南山,亲自将周舜华接了回来。 这种用心程度,让宜年院一众女眷酸掉了牙。 卢雨霏、任钰君垂着眼睛不说话,就连最聒噪的纪心娴也没话说了。唐师师含笑抿了口茶,悠悠道:“好了,周美人回来是大喜事,你们吵什么吵?我们几人从金陵出发,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靖王府,今日队伍难得聚齐,你们不好好关心周美人,反倒有心思吵架?” 唐师师一开口就是一副上位者腔调,众女心里憋得慌,但还是不得不给唐师师行礼:“王妃教训的是,奴等遵命。” 经唐师师一说,其他人也不好酸了,纷纷围过去对周舜华嘘寒问暖:“周姐姐,你瘦了好多,下巴都变尖了。” “对啊,周姐姐,你在庄子上吃不好吗?怎么会清减这么多?” 这群人不愧是塑料姐妹花,这些话看似在关心周舜华,其实处处都在揭人伤疤。周舜华非常镇定,不紧不慢地回道:“庄子上的条件自然比不得王府。我每日去山上采野菜,有时候还帮忙喂牲畜,走动的多了,慢慢就瘦了。” 众美人们一片唏嘘,心疼声不绝于耳。任钰君站在人群外,远远打量着周舜华,缓缓开口:“周妹妹曾说过小时候最喜欢野外,可惜礼教不允许。如今在山上住了半年,总算圆了心愿。” 任钰君离周舜华并不近,可是她一说话周舜华就听到了。周舜华回过头,清浅一笑:“我淘气惯了,比不上任姐姐端庄得体。任姐姐不光礼仪比我好,连人情世故上也比我强呢。听说任姐姐现在是世子妃的左膀右臂,和世子妃情同姐妹,真是恭喜。” 任钰君和周舜华的关系已经比仇人都不如,她们曾经是金兰姐妹,然而越是亲近的人,决裂起来就越伤。任钰君脸上淡淡的,说:“多亏了世子妃大度,愿意提携我。我这个人心眼实,有人对我好,我必十倍以报,世子妃真心待我,我当然对世子妃死心塌地。” 两个人话中都藏了机锋,唐师师正听得起劲,脾胃忽然不舒服起来。唐师师拈着帕子,悄声捂住自己的嘴。 唐师师动作很轻微,然而她是在场身份最高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她的动作很快被人发现,一个美人问道:“王妃怎么了,不舒服吗?” 经她一说,所有人都看向唐师师。唐师师坦然地将帕子放下,浑若无事般说道:“没事,刚刚胃有些不舒服。这种事情常有,我习惯了。” 屋里众人顿时安静。怀孕的人会有各式各样的症状,唐师师觉得难受,但是其他人巴不得替她受难。她们在这里为一丁点的利益厮杀,而唐师师已经怀了孩子,有了名分,悠哉悠哉地上岸了。 大家都是同时同地来的,谁能不恨?谁能不妒? 一个美人一脸担忧,说:“王妃孕期反应格外大。我未进宫时见过娘家嫂嫂害喜,嫂嫂也和王妃一样,前几个月吐的很厉害,等到了五个月时,晚上又抽筋又起夜,往往一晚上不得消停。嫂嫂为了不打扰我哥,早早就和哥哥分房睡了。王妃孕吐比我嫂子还厉害,晚上岂不是更受罪?” “王妃真是辛苦。”另一个美人叹道,“只可惜妾身无才无德,不通岐黄,不能给王妃分忧。王妃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在身边收几个人?不光能陪王妃解闷,王妃不方便的时候,还能替王妃照顾王爷。” 唐师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眼神冰冷,神情漠然。难怪这么多人都来了,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群美人从抵达王府起就内斗不休,没想到这次为了对付唐师师,竟然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唐师师从侍女荣升王妃,身份连跳三阶,无疑给众人竖了一个现成的榜样。对啊,内斗有什么用,争夺世子宠爱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比讨好靖王,更能快速上位? 唐师师可以,为什么她们不行? 美人说出这些话后,卢雨霏也沉默了。从卢雨霏的角度,她当然希望靖王身边多出几个宠妾,好歹不要让唐师师一家独大。赵子询已经成年,而唐师师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如果这是个男孩,那赵子询的境遇将变得非常微妙。但如果王府里不止有唐师师的孩子,还有其他新生儿,那庶子越多,对赵子询越有利。 众美逼着唐师师给靖王纳妾,卢雨霏不说话,刚才对唐师师献好的周舜华不说话,一直当老好人、不交恶任何一方的任钰君也不说话。短暂的寂静后,唐师师轻轻一笑,用帕子拂了拂裙子上的浮尘,说:“这是我和王爷的家事,我自会和王爷商量,就不牢你们几位担心了。” 最先说话的美人笑笑,轻轻缓缓说:“王妃新婚燕尔,自然不愿意给王爷纳妾。但是皇家最重规矩,普通人家媳妇怀孕后,都要主动给夫婿纳妾呢,何况皇家?” 另一个人看向卢雨霏,笑道:“世子妃是靖王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应当最能反映靖王的态度了。世子妃一进门就给世子抬了两门妾,可见在王爷心中,世子妃这样的贤妻良母,才是皇家良配。” 既然有人提到了卢雨霏,那卢雨霏也不再客气,顺势说道:“不敢当,我不过是做了应做的事情罢了。王妃先前教训过我,女子要贤良,要妻妾和美,夫唱妇随,所以王妃做主,从南山接回了周美人。王妃如此深明大义,必然不会做自相矛盾的事情。侍妾之流,想来王妃早就安排好了。” 唐师师轻笑一声,慢慢说道:“世子妃管的事情可真多。怎么,世子妃还想安排王爷的私事?” 卢雨霏瞬间闭嘴。身为儿媳,插手公爹宠幸哪个女人,传出去这叫什么话?唐师师堵住卢雨霏的口后,又看向其他来势汹汹、联合逼宫的美人:“内宅的事情虽然由主母管,可是说白了,王爷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纳妾一事我得听王爷的意思,你们说的这些我知道了,以后,我会转述给王爷的。” 唐师师这话纯属打太极,她嘴上说着知道了,却什么承诺都没给。众美人撕破脸面闹了一场,如何甘心空手而归:“王妃,王爷要处理军国大事,内宅这些琐碎实在不该拿去烦扰王爷。我们都知道,这段时间王爷对王妃言听计从,王妃做主纳妾,王爷决不会说什么的。” 众多没被收用的美人步步紧逼,世子院里的人无论什么派别,此刻都垂着眼睛看地。唐师师看着眼前这些人,怒从心起。她用力拍向桌子,站起身怒斥:“放肆!” 她刚说完,眼前猛的一晕,视野瞬间漆黑一片。唐师师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杜鹃连忙扶住,惊慌道:“王妃,您怎么了?愣着干什么,快去请王爷过来!” 回宫 回宫 唐师师胃部一直隐隐不舒服, 后来被人逼着纳妾,她气急攻心, 猛地眼前一黑, 晕倒了。 唐师师晕倒前,隐约听到杜鹃忙不迭让人去请靖王。一旁传来熟悉的风凉话:“既然王妃晕倒了,那么该赶紧叫太医, 叫王爷来做什么?” “王妃身体有恙,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通知王爷?” “无知婢子, 王爷公务何其繁忙, 怎么能拿这点芝麻大的事去打扰王爷?你去了也没用, 王爷不会回来的, 你这样做只会替你的主子惹嫌。有这点时间, 还是安安分分给她叫太医吧。” “不要吵了, 来人,拿我的腰牌,去请太医来。” 唐师师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卢雨霏的声音上。似乎卢雨霏派人去找太医, 唐师师被人放到软枕上, 她的神志起起伏伏, 想醒来却不得法。她感觉耳边一直有嘈杂声, 似乎不停有人在她耳边走来走去, 烦人极了,最后, 所有声音骤然停息,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径直朝她走来。 唐师师晕倒后, 美人们吵吵嚷嚷,许久拿不出主意来。有主张掐人中的, 有主张不要轻举妄动,等太医来的,也有人主张给唐师师喂安神茶。她们莫衷一是,但谁都没想过去找赵承钧。 靖王平日里多忙,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她们正争辩中,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快步向正房靠近。她们吓了一跳,一回头,见赵承钧沉着脸,大步从甬道走来。 美人们愣了片刻,慌忙行礼问好,然而赵承钧看都没看她们,快步从她们面前走过,仿佛压根没有她们这些人一般。 美人们零零散散保持着万福的动作,再一次怔住了。别说让靖王注意到她们曼妙的身姿,她们甚至连问好的话都没有说完。靖王竟然真的回来了,而且一进门直奔内室,压根没有理会其他人。 众女子吃惊不小。这时候,靖王身后的人才跟上,刘吉气喘吁吁跑来,喘着气说:“各位快起吧,王爷心情不好,你们不要在这里讨嫌了。” 这还不止,刘吉后面,赵子询、冯嬷嬷也紧接着进门。卢雨霏看到赵子询,大吃一惊:“世子,您怎么来了?” 赵子询见卢雨霏在,下意识想皱眉,他注意到不远处的周舜华,才勉强忍下,问:“听说王妃晕倒了,这是怎么回事?” “妾身也不知道。”卢雨霏邀功般说道,“不过妾身已经请了太医来,马上就到了。” 卢雨霏说到最后,语气不由转低,自己都觉得这话像是托辞。其实真不怪卢雨霏,卢雨霏确实立刻去叫太医了,但是谁能知道,靖王竟然比太医来的还快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传信,最后太医是跑来的。他进门时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参见王爷,世子。” “不要浪费时间。”赵承钧冷着脸,都不等太医行完礼,就肃声道,“先来给她诊脉。” “臣遵命。” 太医颤巍巍上前,掐着唐师师的手腕按了一会,本来想放手,结果他一抬头看到赵承钧的脸色,又硬生生停住,多诊了一会,确保不会出错后,才小心翼翼收回帕子,说:“回禀王爷,王妃这一胎孕相不好,初期又是受惊又是受凉,即便后来好生调养,也始终比正常孕妇弱许多。王妃本就体弱,再加上气急攻心,一时气血不继,故晕倒了。” 气急攻心?赵承钧眼睛静静从屋子中扫过,被看到的人后背一寒,不由自主屏息低头。赵承钧暂时隐忍不发,问:“如何治?” “现在的话,王妃躺一会就能醒来,但以后想杜绝这种状况,须得辅以药补,慢慢调养。” 赵承钧挥手,让刘吉带太医下去开药:“就按你说的办。药按最好的开,不必顾忌价钱。” 太医应是,随着刘吉往外走。冯嬷嬷在旁边听完了全场,她扫了眼躺在床上的唐师师,又看向全部低着头的宫廷美人,沉住气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王妃为什么会晕倒?” 冯嬷嬷正说话间,唐师师醒了。她轻轻皱眉,细微地动了动睫毛,赵承钧立刻发现了,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唐师师,是我。你怎么样了?” 唐师师艰难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她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王爷?” “是我。” 唐师师眼泪刷的一下落下来,抽抽噎噎地扑向赵承钧。赵承钧连忙扶住,心疼的不得了:“怎么了?” 后面站着的一众人一齐震惊。他们看到了什么?王妃一醒来就哭哭啼啼扑到靖王怀里,而王爷还搂住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们怎么能做如此不合礼法的事情? 娶妻娶的是贤,公众场合连牵手都是失仪,别说搂搂抱抱了。唐师师本就是宫里送来的美人计,她狐媚惑主有悖礼教尚可以理解,但是靖王为什么跟着胡闹? 唐师师刚看到赵承钧时委屈得不得了,下意识扑到赵承钧怀里,但她哭了一会后,理智反应过来,发现这样做很不妥。 这并不是他们两人私下相处,外面还站着许多人呢。 唐师师意识到这一点后顿时浑身僵硬,哭都不会哭了。赵承钧察觉到了,他轻轻扶着唐师师坐好,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问:“到底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 唐师师眼睫上还沾着泪珠,一双眼睛湿润明亮,宛如黑玉。唐师师飞快扫过卢雨霏等人,垂下睫毛说:“没什么,是我喜怒不定,控制不好自己情绪,不关别人的事。” 赵承钧顺着唐师师的视线回头,落点处正是卢雨霏。卢雨霏顿时汗毛就竖起来了,赵承钧回头,依然温声对唐师师说话:“你正在怀孕,情绪脆弱,易喜易悲很正常,搅扰你心情的人才是错。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以赵承钧的经验,如何看不出来是这群女子对唐师师说了些话,结果把唐师师气晕了。赵承钧好声好气地询问她,而唐师师却犹豫了。 如果是其他事情,唐师师早高高兴兴抖出来了,可是卢雨霏和其他美人说的,是纳妾。 私底下时,她可以缠着赵承钧撒娇卖痴,威逼利诱,让赵承钧不要纳妾。但如果当着众人的面呢? 她没法求情,赵承钧也要顾及面子,纳妾几乎是毫无疑问。因为本来,这就是一件正常且合法的事情。 唐师师眼睫快速地颤了颤,一时不敢接话。唐师师这里卡住,卢雨霏察觉到这是机会,主动站出来说:“王爷,王妃刚刚醒来,心情还没恢复过来,不适合回想刚才的事情,儿媳愿斗胆代王妃回话。” 赵子询皱眉,觉得卢雨霏简直蠢不可及,不知所谓。赵承钧的家事,她掺和什么? 赵承钧淡淡扫了卢雨霏一眼,道:“可。” 赵承钧说完这句话后,感觉到唐师师攥紧他的衣服,肩膀也绷直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动作,然而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她在害怕。她怕什么? 卢雨霏得到了靖王的首肯,顿时信心大增,胜券在握:“李美人心疼王妃怀孕辛苦,提议王妃在身边纳几个人,一来照顾王妃,二来替王妃分担内务。王妃正要回话,突然晕倒了。” 李美人就是刚才逼问的美人之一。众人听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理由,顿时松了口气,面上带出同意之色。 就连冯嬷嬷听了,也没什么异色。唐师师已经怀孕,无法再侍奉赵承钧,势必要找女子补偿靖王。这在王孙贵族家里屡见不鲜,便是公主怀了孕,也要找两个婢女开脸,在孕期内侍奉驸马呢。 唐师师察觉到众人无形的态度,内心的绝望更甚。在这种事情上她毫无话语权,她甚至连表达不满都不行。唐师师心情滑到底端,她想到被动不如主动,与其等人给她塞几个难缠的,不然自己主动挑选。 唐师师正要说话,赵承钧提前一步开口:“原来是这件事。这些事王妃私下问过我,是我嫌麻烦,不让她张罗的。我无意成婚,娶王妃是为了打理王府中馈,在这一点上王妃做得很好,无须其他女人。之后这类事情,你们不必再问了。” 唐师师愣住,难以置信地抬头,怔怔望着赵承钧。赵承钧表情依然十分平静,语气仿佛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人。 唐师师不明白赵承钧为什么要这样说,还将因由揽到自己身上。但无论如何这是好事,唐师师赶快开口:“王爷说的是。我身为妻子,自该事事以王爷为先,王爷不肯纳妾,我虽然觉得不妥,但断没有反驳的道理。冯嬷嬷,您说是不是?” 冯嬷嬷也被这一招搞蒙了,她一时拿捏不准赵承钧想做什么。之前只有他们几人时,赵承钧也对唐师师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宠爱,甚至毫不避讳地说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但那毕竟是私底下,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赵承钧还对唐师师如此宠爱,甚至连纳妾也顺着唐师师? 冯嬷嬷当然不信唐师师那套说辞,什么靖王不愿意,不让唐师师纳妾,全是狗屁。且不说天底下有没有男人不想纳妾,只说唐师师,唐师师是这种贤惠明理的人吗? 根本不可能。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赵承钧在偏袒唐师师。多半是唐师师私下闹过,不让赵承钧纳妾,赵承钧不舍得拒绝她,就由着她去了。 冯嬷嬷非常惊讶,赵承钧对唐师师太宠了,宠到让冯嬷嬷觉得这是假的,赵承钧在故意做戏。冯嬷嬷想了想唐师师身份,瞬间了悟。 好一招将计就计。太后给赵承钧送美人过来,想用美人计攻陷赵承钧,赵承钧就佯装中计,然后借唐师师之手麻痹姚太后。这位靖王殿下,果真好深的心计。 冯嬷嬷心思百转,表面上一点都不漏。唐师师还等着冯嬷嬷回话,冯嬷嬷没有落唐师师面子,笑着道:“王妃说的是,出嫁随夫,王妃自然该听从靖王的安排。” 唐师师松了口气,冯嬷嬷代表着太后,现在赵承钧和太后依次赞同唐师师,反驳唐师师就是反驳靖王和太后,看谁还能拿纳妾的事情做筏子。 卢雨霏愣住了,她冒着当出头鸟的风险出面,就是想分薄唐师师的地位,将王府这潭水搅浑。没想到赵承钧没有同意纳妾,反而替唐师师开脱。这样一来,反而把唐师师推到不败之地上了。 一时所有人都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承钧安抚完唐师师,感觉唐师师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后,才不紧不慢道:“说完王妃的事,就该说说你们了。刚才是谁在王妃面前说这些话,惹王妃生气的?” 几个美人吃了一惊,立刻跪下:“王爷息怒,是奴家。但是奴家一片好心,这样做全是为了王府好……” “靖王府用不着你的好心。”赵承钧冷冷道,“你们如此热心肠,留在靖王府浪费了。你们还是回金陵罢,宫里人多,更适合你们施展。” 众女狠狠吃惊,连唐师师也惊讶地瞪大眼睛。唐师师以为赵承钧不会理会这几个女子,碍于冯嬷嬷和姚太后的面子,唐师师也不能重罚,最后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带过了。谁知道,赵承钧竟然亲自处置这几个美人,还要将她们送回金陵去。 美人们又惊又怕,顾不上仪态好看,赶紧在地上磕头:“王爷饶命,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王爷,是我等失礼,惹了王妃生气,但除此之外并没有犯大错。若是王爷将我们送回金陵,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太后娘娘?请王爷三思啊。” “你们惹她不高兴,就是大错。”赵承钧态度依然决绝,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跪在他面前求情,可是他的心肠如同铁做的一般,毫不动容,“冯嬷嬷,这几个女子本王是不能收了。正好嬷嬷不日启程,不如带着她们一起上路,路上也好作伴。” 冯嬷嬷表面波澜不惊,但是内心飞快地分析。赵承钧到底想做什么?这几个女子,她收还是不收? 冯嬷嬷没有理会地上求情的人,眼睛不动声色落在唐师师身上。唐师师眼神柔弱无辜,静静和冯嬷嬷对视。冯嬷嬷看了一会,心道舍卒保车,唐师师已经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了,无论赵承钧真情还是假意,他们都必须保下唐师师。要不然,这四年所有的付出,都打水漂了。 冯嬷嬷就不信,唐师师这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日日放在靖王身边,他能真的不动心。只要靖王有片刻松懈,那他们就有机会。 冯嬷嬷电光火石间做好了决定,说道:“靖王有令,老奴却之不恭。” 美人们瞬间失力,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冯嬷嬷。一个美人梨花带雨地哭诉道:“嬷嬷,我们是您亲手教导,又亲手带出来的呀。我们和唐师师一同入宫,一同出宫,就算不及唐师师讨喜,这些年也在您身边承欢不少。难道嬷嬷只顾她,而不管我们的死活吗?” 冯嬷嬷犹豫了,但她抬头,看到唐师师娇柔无力、安静美丽地靠在床榻上,又瞬间坚定了决心:“大胆,不可直呼王妃名讳。你们如此不知礼仪,留在王府,如何侍奉王爷和王妃?殿下息怒,老奴这就将她们带回金陵,好生管教。王妃您安心养病,只有您将身体养好了,太后娘娘才能放心。” 唐师师轻轻笑了出来,至此,她全面胜利。赵承钧选择了她,连冯嬷嬷也选择维护她。 这些人以为联合起来就能逼她纳妾,结果没有落到任何好,还把所有人都赔进去了。想要效仿她上位?呵呵,回宫慢慢和姚太后解释吧。 唐师师心中大快,目光瞬间明亮起来。这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向这些美人,打向卢雨霏,也打向王府里所有想要爬床的丫鬟。 这就是和她作对的下场,连萝卜带泥,谁都别想讨着好。 周舜华看着地面上又哭又闹,完全不能接受现实的同行美人,更深地垂下头。其中有些人并没有参与威逼唐师师,但是有什么用呢,从宫廷送来的美人,除了唐师师,以及跟了赵子询的几个,其他所有人,都要滚蛋。 这便是后院斗争,不是胜就是败,根本没有中间选项。 任钰君和纪心娴看着那些人,目光中都有戚戚然。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公平,冯茜因为得罪唐师师被打死了,冯嬷嬷来了后,一句都没有问过。现在,只是因为这些女子碍了唐师师的眼,就要被毫无颜面地送回金陵。当礼物送出去的美人又被退回来了,等待她们的,还能有好下场吗?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靖王偏袒唐师师,连冯嬷嬷和姚太后也偏袒她。她明明那么普通,除了脸一无是处。 真是苍天无眼。 卢雨霏完全震惊在地,许久合不拢嘴。她以为唐师师虚有其表,全靠肚子上位,卢家嫂子还轻视唐师师,觉得这个王妃不受重视。结果呢,人家极其受宠,不光靖王宠她,连宫廷也无底线纵容她。 靖王和宫廷分明是对立面啊。能让互为死敌的两方一起宠爱她,唐师师才是真正的人才吧。 事孝 事孝 十月初五, 冯嬷嬷随着礼部官员,一同启程回京。 同行的还有几个娇滴滴的美人。这些美人们不情愿极了, 上车时扒在车边, 哭哭啼啼很久,最终被粗壮的仆妇强行拖上车。 车队吱呀吱呀开动,靖王大婚一事, 也随之彻底落下帷幕。 冯嬷嬷带着王府美人离开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 众人听到靖王因为美人们吵闹,惹王妃动了胎气, 便眉都不皱将所有人送走, 俱大吃一惊, 咋舌不已。 这位横空出世的王妃, 竟然这么受宠?这件事在西平城十分有威慑力, 一时间, 再没人敢闲话靖王妃和奚家的事。奚家再如何强调奚云晚才是原配,都比不上现在当王妃的人是唐师师。人家不光怀了靖王的子嗣,得王爷宠爱, 背后还有宫城撑腰呢。三重光环叠加起来, 谁失心疯了, 敢得罪这位? 卢雨霏送走冯嬷嬷后, 好生松了一口气。卢雨霏休息了两日, 终于缓过气来。她换了家常衣服,闲适地和奶娘说话:“这些人可算走了, 这几天我提心吊胆, 不敢说错一句话, 不敢行错一步路,就怕在宫里人面前出丑。幸而他们走了, 我才能安心睡一觉。” 张嬷嬷说:“可不是么。那几个宫廷嬷嬷看着就古怪刻板,怪不好相处的。不过世子妃也见不了她们几次,她们管教的是宫女子,和世子妃没关系,世子妃只管留在封地上享福就是了。” 卢雨霏也心有戚戚:“是呢。幸好日后我不必和她们打交道,若是生活在宫里,身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 张嬷嬷微微一顿,想到了府中另几个女人。卢雨霏光是看着就吃不消宫廷嬷嬷的苦,可是那几位,都是经历了选秀,从千军万马中闯出来的。 唐师师更是秀女中的第一名。张嬷嬷突然发现她们陷入了一个误区,她们觉得唐师师又蠢又功利,废物极了,可是要知道,唐师师以选秀第一的身份,在宫廷那种地方生活了三年啊。能从紫禁城活着走出来的,会有蠢人吗? 张嬷嬷突然脊背生寒,仿佛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卢雨霏也想到王府里仅剩的那几位宫廷美人了,经历了选秀、储秀宫、靖王府三重筛选,现在还能留下来的,无疑是强者中的强者。这就和养蛊一样,府中女人看似变少了,然而危险程度却直线攀升。 张嬷嬷感叹:“前两天宫里人走的时候,那五个美人哭得和泪人一样。可怜见的,她们回了宫,哪还有好果子吃呢?那些看守忒铁石心肠,我一个老婆子看着都不忍,他们却一动都不动。” “不然呢?”卢雨霏不屑,嗤道,“王爷亲口下令,冯嬷嬷也同意,那些侍卫哪敢怜香惜玉?她们也只能现在哭了,等回了宫,恐怕连哭都是罪。” 张嬷嬷叹气:“王爷对那位是真的纵容。那几个美人不过顶了几句,话语句句在理,结果那位生了气,这就要将所有人都赶走。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至于呢?” 卢雨霏凉凉说道:“她肚子里有免死金牌,自然不想忍,也不想退。我就不信了,王爷会真的不纳妾。王爷那样说不过是顾全大局,为了让子嗣平安生下来,暂且稳着她罢了。我倒要看看,等她生下孩子,肚子里没了依仗,她要如何收场。” 这话张嬷嬷也同意,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天底下怎么会有男人不纳妾呢?只不过靖王府情况特殊,靖王二十五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难怪小心翼翼。唐师师从怀孕到坐月子,足有六七个月的空档,如果纳了妾,妾室必然打破头颅争宠,到时候后宅阴招阳招不断,万一伤到了孩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靖王想必是出于这种考虑,才没有置办妾室。妾什么时候都能纳,子嗣却来之不易,不能冒险。 张嬷嬷劝卢雨霏:“世子妃,如今王爷的态度很明显,王妃肚子里的小主子就是王府第一重要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伤害到小主子。世子妃您暂且忍忍,勿要招惹王妃,忍到她生下孩子就好了。” 暂且忍忍,所有人都这样说。卢雨霏不服,但谁让唐师师是王妃,而她只是世子妃呢?卢雨霏不情不愿地应下:“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我会躲着她的。” “哎呦,世子妃,您可不能躲。”张嬷嬷着急,劝道,“世子妃,她毕竟是您名义上的婆婆,就算不必立规矩,每日请安问好也不能少。世子妃,您要不要去王妃那边侍奉着?” “什么?”卢雨霏听到简直匪夷所思,眼睛都瞪大了,“我,去侍奉她?” “是啊。”张嬷嬷尽量说的委婉,拐弯抹角道,“您才是正经媳妇,您要是不去,岂不是便宜了别人?周舜华和任钰君都在,今天,纪心娴也去了。” 卢雨霏大惊,瞬间从坐塌上坐直,表情都变了:“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老奴还能诓世子妃不成?”张嬷嬷苦口婆心道,“世子妃,您容易招小人,要是放任不管,指不定那几个人怎么编排您呢。您快去看看吧。” 卢雨霏是真的惊骇了,她本来以为所有人都不会给唐师师请安,所以她一直没当回事。哪能想到,众人说好了不去,结果除了她,其他人都去了。 卢雨霏愤愤骂了一声,赶紧换衣服,赶往燕安院。 卢雨霏到达时,燕安院珠翠满堂,欢声笑语。卢雨霏不停地在心里咒骂周舜华、任钰君这些贱人,面上还得摆出笑容,高高兴兴给唐师师行礼:“参见王妃。” “呦,世子妃来了。”唐师师笑了声,说,“快起吧。杜鹃,给世子妃看座。” 卢雨霏左右看看,哪敢在唐师师面前落座。她坚决推辞,道:“王妃是尊长,妾身是卑下,妾身岂敢在王妃面前坐下?妾身合该站着侍奉王妃。” 唐师师虚伪地推辞:“这怎么好?我们几个年纪差不多,我怎么能让你们像丫鬟一样,做端茶送水之类的事呢?” 另外几个女人只是笑笑,她们信了唐师师的邪!西次间外,一个丫鬟停在多宝阁前,问:“王妃,到了用膳的时辰呢。您要用膳吗?” 唐师师前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这几天胃口渐渐变好,时常会觉得饿。赵承钧不让唐师师多吃,而是增加了饮食次数,让她少食多餐。 现在,就是唐师师用其中一顿饭的时间了。 世子系的几个女人形成了恶性竞争,一时谁都不动,最后,周舜华最舍得开脸面,上前说:“王妃,妾身伺候您用饭。” 唐师师挑了挑眉,笑道:“这怎么行,论起来你还比我年长些呢。” “伺候尊长,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周舜华说,“请王妃开恩。” 她要上赶着伺候她,唐师师当然不会拒绝。唐师师点头,淡淡道:“那就如你所愿,允了。” 丫鬟们上前,检查了周舜华身上的东西,然后给她绑起衣袖,露出手腕,亲眼盯着周舜华净手。唐师师的饮食尤其金贵,伺候的人必须检查全身,露出完整的手臂,以杜绝从袖子里下毒的可能。 另外几人看到周舜华的作态,全都站不住了。人和人最怕比较,这样一来,显得她们像不孝一样。任钰君也说:“妾身愿意伺候王妃。” 纪心娴恼怒地瞪了任钰君一眼,急忙说:“妾身也是。” 妻妾四人,另外三人纷纷倒戈,现在只剩下卢雨霏了。卢雨霏恨得咬碎了银牙,最后只能强笑着,说:“几位美人真是积极,仿佛你们才是王妃的正经儿媳一样。王妃,伺候您是儿媳分内之职,怎么能假手他人?还是儿媳来吧。” 唐师师努力忍住笑,不走心地谦虚道:“世子妃出身尊贵又满腹经纶,你那双手是用来写字作画的,怎么能做伺候人的活?世子妃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有她们三个就够了。” 唐师师越这样说,卢雨霏越不能走。晨昏定省、侍奉婆母是儿媳的义务,要是卢雨霏嫌累走了,留下三个妾尽孝,这传出去像什么话?卢雨霏低头,坚决请求唐师师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表达对唐师师的孝心。唐师师笑了笑,像是很无奈一般,说道:“那好吧。杜鹃,给世子妃净手,世子妃这双手值钱,不能烫着。” “是。” 卢雨霏收拾好后,走到饭桌边,周舜华站在另一侧,对着卢雨霏点头致意:“世子妃,妾身现在不方便给您行礼,请见谅。” 卢雨霏哼了一声,眼神中的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四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官小姐围在唐师师身边侍奉,有两个出身于公侯贵戚,另两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然而现在在唐师师身边,全如丫鬟一般,小心翼翼地给唐师师夹菜、端茶、递帕子。唐师师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她眼睛落到哪一道菜上面,都不消说,周舜华就给她夹过来,她如果渴了、腻了,脸上稍微表现出细节,任钰君或纪心娴就能准确地送来茶汤。 唐师师感叹,这才是太后一般的待遇啊。果然,有钱有权就是了不起,有钱人的快乐根本想象不到。 夹在三个在宫廷练过眼力劲的女子中间,卢雨霏一是舍不下颜面,二是不会伺候人,站在桌边屡屡被抢,根本毫无插手的机会。卢雨霏连着几次夹菜都被周舜华抢先后,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唐师师心情愉悦,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她抬起手,示意自己好了。杜鹃端来铜盆,唐师师洗了手,刚刚伸手出来,周舜华就半跪在地上,用白净的棉帕包住唐师师的手指,仔细地擦拭着。 别说另外几个人,便是唐师师自己都觉得太娇贵了。她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擦手都要别人代劳的人?周舜华能做到这个程度,这个女人的忍耐、心性着实可怕,难怪日后熬过了四朝七帝,成为最后赢家。 唐师师吃完饭,懒洋洋起身,去外面消食。卢雨霏四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唐师师难得有兴致,去花园里看秋景。如今已是深秋,花园里凋败的厉害,树叶被霜冻成深红色,枯黄的树叶宛如在地上铺了层地毯,踩上去轻声作响。 唐师师带着四个妻妾、数不清的丫鬟出行,那阵仗宛如太后南巡。唐师师顺着环廊走动,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落下,宛如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唐师师袖摆落了一片叶子,她将落叶拿开,回头望去,见一众女子衣冠精美、面容姣好,静立于落叶中,美好的宛如画卷。 唐师师笑道:“我们家妻妾满堂,和乐融融,真是好呢。” 丫鬟们见唐师师兴致高,凑趣道:“王妃,现在只是世子妃和几位美人伺候您,等来年府中添了小主子,那就更热闹了。” 唐师师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笑而不语。卢雨霏看到唐师师的笑容,真是刺眼极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唐师师觉得妻妾满堂和乐融融,那她怎么不给靖王安排妾室?唐师师要求卢雨霏贤惠,不断给卢雨霏塞妾,结果自己把太后送来的美人全部送走了,连燕安院有些姿色的丫头也打发了。唐师师一个妾都容不下,劝儿媳妇贤惠倒嚷嚷得响亮,卢雨霏简直恨得牙痒。 唐师师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筋骨活动开,心情也开阔起来。她高高兴兴回燕安院,此刻燕安院外,许多人在侧门张望,见到她回来,连忙涌上来:“奴给王妃请安。王妃,您可算回来了,管事婆子们正等着您指教呢。” 打脸 打脸 唐师师淡淡点头, 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让她们在耳房等着,我一会过来。” “是。” 唐师师回正房润了嗓子, 坐下歇了一会, 才不紧不慢走向耳房。唐师师这段时间要养胎,并不管王府里的事,但是这些人为了表忠心, 时常跑过来和唐师师说些奉承话, 然后将这段时间的安排告诉唐师师,装模作样地请唐师师指示。 唐师师如果不喜欢, 随便更改, 反正真正执行时的麻烦事也不是唐师师管。唐师师如今像极了那些养尊处优但不肯放权的老祖宗, 虽然不干活, 但是所有事都要经过她的同意。 卢雨霏跟着唐师师去耳房, 她站在唐师师身后, 听那些刁滑婆子一脸谄媚地给唐师师献好。唐师师有什么不懂的、不满意的,直接打断婆子的话,让对方重新解释。 而管事婆子没有任何不悦, 继续好声好气地说, 生怕惹唐师师不高兴。卢雨霏听了一会, 心里又羡慕又嫉妒。 她也曾短暂地管过家, 只不过前段时间惹恼了靖王, 被彻底革职了。卢雨霏当家期间,这些婆子可不是这样的, 她们在王府侍奉了十来年, 一个个根盘错节、老奸巨猾, 卢雨霏动一个,就会牵扯出一连串。她想要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生怕得罪了这些人,被她们暗中使绊子。 卢雨霏原来还安慰自己,管家是个情商活,就是因为人情世故难周全,所以才需要她啊。这种事只有卢雨霏能做,聪明才智、为人处世但凡差一些,那就做不了。 谁想,并不是耿直的人不能管家,而是因为卢雨霏的身份不配耿直。殊不见唐师师坐在这里,压根懒得和婆子周旋,有什么不高兴直接甩到对方脸上,那些老滑头还不是好声好气地道歉,然后赶紧改掉么。 卢雨霏深深叹了口气。 唐师师听婆子们叨叨的心烦,她压根不知道这些名字代表着谁,听婆子讲述谁安排在什么岗位上,可不是一头雾水?唐师师不耐烦了,直接挥手道:“好了,具体的细节不必说了,把厨房、采办、库房……反正所有要记账的地方,不说远了,就今年吧,账本一齐给我送来。” 管事婆子们怔了一下,有几人飞快地交换视线,谄笑道:“王妃,您有所不知,这么大的王府,每日流水非常多,账本并不是一个小册子,而是分好几本呢。王妃如今不能耗神,这么多账本,恐怕王妃看不完。” 唐师师冷了脸,冷冰冰说:“我一天看不完可以分好几天看,一个月还看不完,那就留到明年看。我身为王妃,想看什么是我的事情,你们连这都想管?” 管事婆子们被吓到了,齐齐低头:“老奴不敢。” 唐师师如今金贵,婆子们哪敢说唐师师不好。资历最长的那个婆子暗暗给众人使了个眼神,赔笑道:“王妃说的是,她们也是关心王妃,一不留神僭越了。王妃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们计较,老奴这就给王妃送账本过来。” 婆子说着,频频打眼色,刚才质疑的那几个人干笑着弯腰,嘴里不住讨饶:“王妃饶命,奴等知错。” 唐师师收了眼神,淡淡道:“行了,起吧。没事就退下吧。” “老奴遵命。” 婆子们相继退下,门口,彤秀停在门外,等所有人都出去了,才进屋给唐师师道万福:“王妃金安。王妃,门房送来许多邀约帖子,请王妃过目。” 是外面的邀帖,唐师师来了兴致,说:“拿上来吧。” 彤秀应是,上前递来帖子。唐师师翻开最上面的一张,看见上面写着郑老夫人。唐师师想了想,隐约记起来这是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夫人,当初赵承钧选世子妃,就是托了郑老夫人说媒。 和卢雨霏有关系,似乎还和奚夫人关系不错,唐师师想都不想,就把帖子扔掉。 卢雨霏和彤秀看到唐师师的动作,都惊讶了。彤秀拐弯抹角地提醒:“王妃,这位是郑老夫人,素得王爷敬重。当年娶世子妃时,就是郑老夫人说的媒。” “我知道啊。”唐师师坦然地望着彤秀,“这和我不想去有什么关系?” 彤秀哑然,一时说不上话。对啊,唐师师不是刚刚进门不敢得罪任何人的新妇,也不是急需站稳跟脚的寒门王妃,她背后有太后撑腰,肚子里有孩子保障,委实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了。 郑老夫人德高望重又如何,声望再高,能高得过姚太后? 唐师师一个个往后面看,卢家的帖子,扔掉;李家的,路太远,扔掉;奚家的,想都不必想,远远掷开。 唐师师帖子一个扔一个,挑三拣四,毫不遮掩。后面还有一叠,唐师师懒得看了,直接将盖子一合,推给彤秀说:“我不想看了,扔掉吧。” 彤秀眉头快速地跳了跳,最后选择沉默,安安静静地把盒子撤下去。彤秀蹲身捡散落的帖子,有一张落在卢雨霏脚边,彤秀正要拿时,见卢雨霏蹲下,提前一步捡起请帖,递给彤秀。 彤秀抬眼看了看卢雨霏,点头示意,重新撤开距离。这时候管事婆子将账本送来了,丫鬟们怕唐师师看账本累,又是拿靠枕又是换养神汤,忙得不亦乐乎。 在一众纷乱中,唐师师坐在人群中心,坦然自若地低头看账本,没有丝毫不适。仿佛,她生来就该被众人围着,享受所有人为她跑前跑后。 卢雨霏垂下眼睛,心中再一次叹气。自从唐师师封妃后,卢雨霏叹气的次数比以前一年都多。之前卢雨霏从没有在意过,等有了唐师师对比,卢雨霏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卑微,她的生活多么无奈。 一个女人的生活会从她的脸上表现出来,唐师师刚刚来靖王府时,虽然娇气,但并不是这样肆无忌惮的性子,她亦会看人眼色,阿谀奉承。一年过去,曾经那个小心翼翼的唐师师不见了,现在的她敢随手扔郑家的请帖,敢公然呵斥经年的老奴,敢理直气壮地要求看账册。 卢雨霏既觉得唐师师不贤不孝,又羡慕她可以随心所欲。只有被偏爱的人,才有底气挥霍。 而给唐师师底气的人,不必想,自然是靖王。 · 晚上,赵承钧回来时,意外地发现燕安院竟然是安静的。他进正房后,下意识寻找唐师师,丫鬟在旁边轻声提醒:“王爷,王妃在东耳房。” 赵承钧走到最东边,发现她靠在软垫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账本。赵承钧在门口看了一会,轻轻咳嗽。 唐师师惊醒,这才发现赵承钧回来了。她连忙站起身:“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让人通报……” “是我没让他们传。”赵承钧止住唐师师的话,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垂眼,“看什么呢?” “账册。”唐师师并没有掩饰,这是王府的账本,她既然敢敲打那些老奴,就不怕赵承钧知道这件事。果然,赵承钧并不在意,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你喜欢就去看吧。但是记得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唐师师合上账册,今日的查账暂告一段落。她跟在赵承钧身侧,走出耳房,问:“王爷用晚膳了吗?” “没有。” “那正好。”唐师师笑道,“刚才厨房把饭菜送过来了,我这就让他们摆饭。” 赵承钧听到皱眉:“我说过,你不必等我,按时吃饭就是。” “我偏不。”唐师师拿乔的理直气壮,她微微扬起下巴,说,“这是王爷您自己说的,让我不要委屈了自己,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为我让步。如果没人陪我,我容易胃口不好,那就劳烦王爷委屈自己,前来将就将就我了。” 赵承钧失笑,轻轻点她的眉心:“油腔滑调。” 唐师师并不怕他,反而拦住他的手指,嫌弃地推开:“不要碰我的额头,我今日好不容易贴了花钿,你小心给我弄歪了。” 赵承钧被顶撞的习惯了,压根不在意这小小的出格。他反手握住唐师师的手,揽住她肩膀,带着她往饭厅走:“走吧,你饿了许久,孩子要受不了了。” “王爷只关心孩子?” “……还有你。” 日近深秋,饭后,天色很快就黑下来。唐师师沐浴后,将丫鬟都打发出去,自己在房间里梳头发。赵承钧在东间看书,卧房里静悄悄的。 唐师师眼睛不由落向红木箱,这里面有她的衣服和天书。以前唐师师每日都要检查剧情,然而自从她搬到燕安院,和赵承钧同住后,唐师师很少有机会看书。 白日人来人往都是丫鬟,晚上又有赵承钧,自从上次看完,唐师师再没找到机会翻剧情。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觉得不能大意,赵承钧这厮又阴又能忍,在他面前搞花样,翻车的一定是她自己。 唐师师收回目光,继续梳头发。过了一会,赵承钧放下书回来,见唐师师还坐在梳妆镜前,讶道:“你怎么还在梳发?” 唐师师这才意识到她走神了,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唐师师装作无事般放下齿梳,说:“我随便梳的。最近头发长得特别慢,多梳头发能快一些。” 赵承钧静静注视着唐师师,她在心虚。如果不心虚,解释什么? 赵承钧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说道:“天色晚了,该就寝了。” 唐师师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往床上走去。她熟练地爬上床榻,整理被子时,她看到床上两床锦被,微微愣怔。 被面轻轻塌陷,赵承钧坐到床沿,问:“想什么呢?” 唐师师嘴唇抿了抿,她犹豫良久,还是说了出来:“王爷,今日冯嬷嬷就走了。” 赵承钧等了一会,不见下话,惊讶道:“是啊。你想问什么?” 唐师师之前一直避而不谈,似乎只要她不触碰,这个问题就不存在。现在冯嬷嬷走了,唐师师再也无法忍耐。 她抱着一种早死早超生的心态,豁出去问:“王爷,先前她们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关于纳妾一事……您如何安排?” 赵承钧眼眸微动,目露了然之色。原来,她担心的这个。赵承钧神情不变,淡淡说:“那天我已经安排好了,不考虑纳妾,日后也不许再提。” 唐师师不由皱起眉,似乎听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赵承钧不动声色,问:“不然呢,你是怎么想的?” 赵承钧说完,截在唐师师回话前,似是而非地提点了一句:“这里没有外人,你尽可说心里话。” 唐师师正要说话,被赵承钧这句话拦住。她顿了好一会,似乎在斟酌语言,最后彻底放弃,实话实说道:“王爷,若说您纳妾我有多高兴,必然是假话。但是,您为什么不纳呢?” 赵承钧听到她前一句,才悄悄地松口气。她要是甩出来一句三从四德贤妇不妒,就该赵承钧头疼了。幸好,唐师师没说那些鬼话。 他放下心,至于后面的问题,那就完全不重要了。赵承钧将唐师师的头发束起,全部撩到另一边,然后给她正了正靠枕,说:“为什么一定要纳妾呢?如今我的生活刚刚好,应付你一个就够我头疼了,我何必再给自己添麻烦。” 这其实是赵承钧真话,但是唐师师并不信。或者说,她压根不相信男人会忍住色欲的诱惑,一心过苦行僧生活。唐师师忍住尴尬,飞快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嗫喏道:“可是,我已经显怀,做什么事都不方便。王爷都不介意吗?” 赵承钧忍不住笑了,他摸了摸唐师师头顶,将她刚刚梳好的头发揉得杂乱,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能控制自己。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控制不了,与牲畜何异?” “可是其他人都……”唐师师说不下去,声音越来越低,“怀孕足有好几个月呢。” 唐师师这段时间和赵承钧同塌而眠,有时候她晚上睡觉还不太规矩。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其实这段时间赵承钧也很难受,但是谁知道命中率如此之高,一次就中了呢。赵承钧只能压住内心的波动,依然用一副古井无波、清心寡欲的口吻,说:“孕期内妻子确实不能行房事,然小欲都控制不住,谈何克制酒色财气等大欲?兽类尚且知道守着怀孕的伴侣寸步不离,在妻子怀孕期间去外面乱搞,在我看来,禽兽不如。” 唐师师噗嗤笑了,彻底放心。这种事情女人管得再严都没用,说白了,还是得看男人。 只要他想,妻子全天跟班都没用,如果他不想,美色满园也无妨。 赵承钧诚然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这样说,那就真的不会,在这一点上唐师师完全信任赵承钧。 赵承钧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内心颇有些无可奈何。他依然安慰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安心吧,我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 唐师师正要说什么,忽然表情一怔,全身都僵硬起来。赵承钧被吓了一跳,立刻问:“怎么了?” 唐师师似乎陷于巨大的惊讶中,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承钧:“他踢我。” 赵承钧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是谁:“你是说孩子?” “对。”唐师师惊喜地拉过赵承钧的手,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肚子上,“就在这个位置。” 赵承钧表情严肃起来,如临大敌。两人屏息等了一会,然而并无动静发生。 唐师师又尴尬又失望,连忙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动了……但是刚刚,他真的踢我了!” 赵承钧覆住唐师师的手,说:“我相信你,你不必着急。兴许是他累了,等明日……” 赵承钧还没说完,唐师师肚子的某一处轻轻隆起,这回赵承钧和唐师师都感受到了。唐师师惊喜,不由扬高声音说:“刚刚他又踢了!” “我感觉到了。”赵承钧看着唐师师的小腹,目光殊为神奇。赵承钧头一次知道,原来孩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是会动的。 其实也不能怪赵承钧无知,他是郭贵妃的幼子,下面没有弟弟,出宫后身边也没有妻妾,他如何知道孩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这是赵承钧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子嗣。原来,他真的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唐师师在赵承钧眼里顿时成了珍贵物品。他将唐师师放好,接下来一直在研究唐师师的肚子。可惜孩子并不给面子,动了两下后,就再也不理会他的父亲了。赵承钧一腔热情,研究了很久,最后唐师师被摆弄烦了,似笑非笑道:“王爷明明说不喜欢小孩子,现在看来,也未尽是。” 赵承钧默然。过了一会,他极其无奈地叹气。 人年轻的时候绝不能承诺太早。不然,会打脸。 年关 年关 自从赵承钧发现胎动后, 从此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天天就寝前都要摸一摸。 原本唐师师想着提早让赵承钧和孩子培养感情是好事, 便随他去了。但是后面情况愈演愈烈, 已经达到一天要问十来次的程度。 唐师师烦不胜烦。这日晚上,唐师师换了就寝衣服,散开头发准备睡觉。她出来时, 发现赵承钧已经在卧房里, 低头正写写画画。听到声音,他头也不抬, 问:“他动了吗?” 唐师师默默吸气, 忍无可忍, 骂道:“没动。你烦不烦人?” 赵承钧被骂也不恼, 他放下笔, 看着纸张上的东西, 轻声喃喃:“不应该啊。按照前几天的记录,这个时间段他该动了。” 唐师师挑眉,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唐师师凑到赵承钧身边, 好奇地低头看:“你在写什么?” “他胎动的时间。”赵承钧细致地指给唐师师看, “这是日期, 这是胎动的时辰, 这是他活动的程度。” 唐师师看着眼前字迹工整、详实细腻的记录, 完全沉默了。赵承钧字写的非常好看,记东西亦简单利落, 可见思维缜密, 办事严谨。 唐师师笑道:“王爷记得真好, 可比账本详细多了。王府没请您当账房,真是可惜了。” 赵承钧轻轻捏唐师师的手:“别胡闹。” 他还好意思说她胡闹?唐师师暗暗翻了个白眼, 问:“王爷记这个做什么?” 赵承钧煞有介事,说:“凡事有果必有因,他的动弹一定是有规律的,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踢你。既然这样,记下他这段日子胎动的时间,慢慢的,就能提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动了。”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毫无波澜:“然后呢,提前知道后,又能做什么呢?” 这话把赵承钧也问住了。他想了片刻,说:“好歹能提前了解孩子是什么性格。” 唐师师用力抿唇,努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情感。如果这件事换成其他人,唐师师一定大肆嘲讽,但这个人是赵承钧,她不敢笑,只能委婉地说:“王爷若真想了解他的性格,与其做这些,还不如了解了解我。若是女儿,她一定像我,若是男孩,那就像我弟。” 赵承钧挑眉,笑道:“说来说去,没一个像我?” 唐师师睨了赵承钧一眼,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清楚王爷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哪知道像不像?” “那是因为你没有问过。”赵承钧放下笔,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淡淡瞥她,“说起来,你还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情呢。” 唐师师噎住,她默默回想,发现还真是。唐师师没想到挖了个坑,最后反把自己套住了,她立刻顶撞回去,娇横道:“你都不问我,凭什么让我问你?” 你看,永远不要和唐师师吵架,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赵承钧无可奈何,说道:“这么说,错处还在我了?” “当然。”唐师师理直气壮地轻哼一声,“我闺中喜欢做什么,进宫后经历了什么,王爷似乎一次都没问过吧。” 赵承钧微微叹气,他不问进宫后的事情,是因为无需问。他在紫禁城生活了十三年,太明白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多么压抑了。至于不问她闺中的岁月……是因为赵承钧不想问。 不必想,必然和齐景胜有关,而且一问一个准。赵承钧又不是闲的没事干,他实在不想自寻烦恼。 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声音低沉,不知道说给谁听:“无妨,以前错过了就错过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留在我身边了。” 唐师师眉尖动了动,轻声道:“那未必吧。万一哪天,王爷觉得我多余了,那该怎么办?” 赵承钧皱眉,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不许浑说。” 唐师师这话是试探赵承钧,赵承钧现在对她确实很好,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留子去母?唐师师见赵承钧不悦,立刻转为笑脸,说:“我就是随便说说,我当然相信王爷不会。” 赵承钧还是不说话,眸光冷淡的吓人。唐师师终于意识到她好像玩大了,她赶紧扶住脑袋,有气无力地说:“哎呀,不知道为什么,我头晕。” 赵承钧唇角动了动,没忍住笑了,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行了,就你毛病多。回去睡吧。” · 唐师师虽然嘲笑了赵承钧记录胎动时间的行为,但是赵承钧内心十分坚定,被万人称赞不骄傲,被人泼冷水也不气馁。他依然日日记录数据,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他竟然真的能说出孩子大概胎动的时间了。 晚上赵承钧回来时,会说明日大概什么时辰孩子会动。唐师师最开始不信,可是连续几日,竟然次次猜中,唐师师十分惊讶,从此叹服。 连这等小事都肯花心思研究,大概这就是别人能做大事,而唐师师不行的原因吧。 唐师师怀孕进入中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遭罪,她的肚子逐渐隆起,脸颊也圆润起来。赵承钧看到她的脸终于变圆,好生松了口气。 唐师师却不满意,她总疑心赵承钧在说她胖。日子一天天过去,唐师师的肚子越来越大,外面的风也冷起来。 眨眼间,腊月到了。王府在置办年货,今年府里添了王妃,还添了小主子,王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刘吉早早就安排下人装扮过年的东西,如今才进腊月,府中到处都红彤彤的,看着热闹极了。 去年卢雨霏刚刚过门,有意展示自己,下令大办除夕宴。今年卢雨霏不敢再出头,乖乖龟缩在宜年院里,赵承钧不欲大办,吩咐下面人,准备顿家常饭就好。 然而今年王府人口前所未有的多,下人们走路都带着喜气,竟然比往年都更有年味。 书房,幕僚正在禀报边防的事情:“……自从王爷离开后,肃州总兵严防死守,昼夜点兵,不敢怠慢一丝一毫。幸好防范及时,如今草原已经降雪,鞑靼就算想突袭,他们的马也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寒冷了。万幸有惊无险,我们总算能放下心,好好过个年了。” 马二高声道:“那帮蛮人一肚子坏水,有本事正面上,看老子不杀他个人仰马翻。幸好王爷防范的及时,要不然,就被他们钻空子了。” 四月末时赵承钧发觉边关有异动,查证后发现是鞑靼人从中搞鬼,有意引发边关兵变。赵承钧顾不上过端午,立刻带人奔赴肃州,将一切阴谋扼杀在萌芽状态。之后赵承钧因为另一桩急事,又赶紧回王府,遥遥在西平府指导肃州。幸好有惊无险,这一关平安渡过了。 马二是赵承钧的亲信,上次赵子询逃婚,偷偷去驿站追赵子询的人就是他。马二义愤填膺,不断骂鞑靼人是孙子。其实也不怪马二这样生气,鞑靼人先是在围场设伏,想要暗杀靖王,失败后又煽动边关军民情绪,阴损招数不断。 燕朝的人如何能不气?马二骂骂咧咧的,赵承钧正要说什么,看了眼时间,突然收起话,起身道:“你们先商量肃州的事,我去去就回。” 赵承钧说完,都不等幕僚询问,就大步走向门外。 赵承钧走后,马二十分纳闷,问:“怎么了,王爷为什么出去了?” 幕僚也肃起脸,缓慢摇头:“不知道,兴许有什么突发事件吧。” 赵承钧说是让他们先商量,但是赵承钧不在,他们商量给谁听?马二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闲话:“这次多亏了王爷啊。要不是王爷发现的早,恐怕肃州危矣。” 鞑靼被赶回漠北后,一直不死心,多年来时刻想着复辟前朝,重回中原。先前鞑靼内乱,没时间骚扰边境,谁知这几年鞑靼内出了个人物,统一鞑靼内各部落,野心也蠢蠢欲动起来。 尤其是这几年,边境摩擦越来越频繁,连北庭也被煽动的不安分起来。外忧逐渐逼近,而燕朝内部却沉迷内斗,连个挑大梁的主心骨都没有。姚太后一天只想着提拔娘家,内阁争权夺利不断,而皇帝呢,还在西内里斗蛐蛐呢。 书房里一片附和声。这是显然的事,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全亏了赵承钧,可笑金陵还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这天下歌舞升平,路不拾遗。马二想起一桩趣事,拿出来当笑料讲给众人:“你们人啊,练兵练了一辈子,其实都是外行。听说皇上在御花园里组建了一支军队,皇帝亲自练了半个月,如今已经能横扫千军,十丈之外取人首级,连鬼神见了都怕。皇帝对这支队伍非常满意,说能连出此等神军,堪称有史以来第一名将,所以钦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一品大将呢。” 马二说完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哂然,但是笑过之后,谁都没有说话。 姚太后弄权,小皇帝荒唐,他们对金陵颇为轻视。然而,更深的话,他们谁也不能说。 这种事,得看天意。书房里气氛有些诡异,幕僚接过话,问:“这么久了,为什么王爷还没有回来?莫非外面出什么事了?” 其他人也被说的紧张起来:“不至于吧,都年关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那可未必。”幕僚一脸凝重,“王爷绝不会无的放矢,兴许,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大事。” 此刻,众人口中的赵承钧正坐在燕安院里,问唐师师:“他今日有没有按时动?” 闲忙 闲忙 唐师师听到, 忍不住想翻白眼。碍于周围有许多丫鬟在场,她硬是忍住, 点头道:“没错, 他动了。” 赵承钧果然十分欣慰,他本来想亲手试一试,可是现在不同于私下, 屋里还有许多丫鬟在, 赵承钧忍住动手摸一摸的冲动,说:“那就好。果然, 我的预料是准确的。” 唐师师眼风都不往赵承钧这里扫, 敷衍道:“是是是, 王爷料事如神, 连这种事情都能掌握。” 赵承钧见唐师师眼睛一直盯着下方, 不动声色问:“你在看什么?” 唐师师扬起册子, 给赵承钧展示里面的图形:“图样册子。绣娘过年要休息,得趁现在,把明年初春的衣服裁出来。” 原来是做衣服的图样, 赵承钧曾经从没有关心过这些, 他的世界里只有边关军事, 律政变更, 血海深仇, 哪知道衣服上绣什么样的花,衣裳要如何裁剪?赵承钧升起了兴致, 问唐师师:“哪件是你的衣服?” “正在挑呢。”唐师师从小爱美, 但是现在怀了孕, 之前许多衣服都不能穿了。这可难倒了唐师师,她不肯穿宽大朴素的袍子, 但是细节太多的衣服,她穿不了多久就会累。唐师师试图在舒适和美观之间寻找平衡,赵承钧见她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伸手指了一个道:“我看这个不错。” “太肥了。” “你现在还想穿瘦的衣服?” 唐师师砰地一声合起册子,恼怒地瞪着赵承钧:“你这是在说我胖?” 赵承钧语塞,搞不懂为什么唐师师能从任何一个话题上跳回这一点。赵承钧试图安慰她:“你如今正怀孕,圆润些才健康,前段时间你太瘦了。”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顿时涌上委屈:“你都不否认,你果然觉得我胖了。” 赵承钧放弃了,他就不应该接任何和“胖”有关系的话题。他见隔扇外站着一个人,当机立断道:“谁在外面?有什么事?” 丫鬟小碎步走进来,垂着头道:“回禀王爷、王妃,布坊的人来了,想给王妃请安。” “是她们呀。”唐师师想起来了,吩咐道,“她们是来送布料的吧,让她们在门房等等,我一会过去。” 赵承钧听到后,说:“既然你这么想做衣服,何必等着,让她们进来就是了。” 唐师师犹豫:“可是王爷您外面还有事要忙,我现在召人进来,恐怕会浪费王爷的时间。” “都到年关了,还能有什么事。”赵承钧眼睛都不眨,仿佛被他扔在书房,眼巴巴等他回去议事的属下压根不存在一般,说,“正好今日我没什么事情,可以陪你看衣服。让她们进来吧。” 赵承钧能陪她,唐师师当然十分开心。她双眼骤然变亮,笑着说:“难得王爷有时间,快请。” 布坊的人接到传话,抱了许多样布进来。掌柜媳妇进门后,发现靖王也在,好生吓了一跳。 唐师师却沉浸在选衣服的快乐中,压根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她手指从一匹匹布料上划过,好容易看上一匹,扯开比划在自己身上,回头问赵承钧:“你看这个怎么样?” 赵承钧点头:“嗯,好看。” “是吗?”唐师师皱眉,“可是颜色太淡了,容易显得气色不好。” 赵承钧没想到唐师师竟然不满意,他根据她的话,指了一匹红色的:“这匹鲜艳,不会显得没气色。” “但是太艳了。”唐师师依然皱眉,“明年我不能戴太多首饰,穿上这一身,到底是看人还是看衣服呀?” 赵承钧只好陪她试另一个颜色,结果唐师师白的嫌淡,红的嫌浓,蓝的嫌冷,绿色的又嫌弃不吉利。赵承钧听得头疼,最后一挥手道:“行了,不用挑了。既然你拿不定主意,那就都留下。” 做不了选择的话,那就不要做选择,全都要了。唐师师瞬间没话说了,她小小地挣扎道:“可是这样会不会太奢靡……” “不会。”赵承钧说,“身外之物再贵也有价,你开心却是无价的。” 唐师师被哄得噗嗤一笑,双眸闪闪发光。布坊的人听着咋舌,这个世界真可怕,盛传冷酷严明的靖王,私底下竟然这样哄女人? 布坊的人光想想就浑身一个激灵。 屋外传来一阵笑声,夹杂着女子们相互问好的声音。丫鬟跑进来行礼,道:“王妃,世子妃带着三位美人过来了。” 今日布坊的人进来送布料,唐师师顺便通知了卢雨霏几人,叫她们一起过来选料子。卢雨霏几人不知道赵承钧会回来,就按时间来了。 内外有别,赵承钧陪唐师师无妨,但是其他女眷来了,他就不方便再待下去了。赵承钧听到丫鬟的禀报,对唐师师说:“你们慢慢选,我先出去了。不要急躁,不要跑动,不要使小性子。” “我知道了。”唐师师无奈,推赵承钧的胳膊,“我都记住了,你快出去做你的事情吧。” 布坊的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妃把靖王推开,而靖王临走时,还不放心,特意停下来嘱咐:“不要逞能,小心身体,有不舒服立刻派人来找我。” “好。”唐师师连连点头,巴不得赵承钧赶紧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承钧要出远门呢,他就是去前院书房坐一会,晚上就回来了,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卢雨霏几人守在抱厦,卸下披风后没多久,刚好碰到赵承钧出门。卢雨霏几人连忙行礼,恭送赵承钧远去。 等赵承钧走后,卢雨霏一边往房间里面走,一边问:“王妃今日不舒服吗?” 引路的丫鬟非常奇怪:“没有啊,王妃今日精神很好。” “那……”卢雨霏疑惑,“那为什么王爷回来了?” 说话间卢雨霏几人已经走到隔扇外,唐师师坐在罗汉床上,正好听到卢雨霏的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提起王爷?” 丫鬟福身,垂着头回道:“回禀王妃,世子妃正在问王爷为什么回来。” 卢雨霏笑了一声,接过话道:“没错。听说今日书房聚了许多人,世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午饭都不回来吃。我见王爷突然回内宅,以为出了什么事。” 唐师师挑了挑眉,问:“这几天他们很忙?” “当然。”卢雨霏说,“马上就年关了,官署再过几天就要放假,得趁这几天把积案旧案了结,还有西平城的布防、值班、巡逻,都要提前安排好了。世子仅安排西平城就忙得脚不沾地,王爷不光要管西平城,还要考虑其他地方,我本以为王爷会更忙。” “是吗?”唐师师表情越来越迷惑,赵承钧和赵子询按道理在管同一波事,为什么从卢雨霏这里反馈的消息,和唐师师感觉到的完全不同呢? 赵承钧真的很忙吗?她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卢雨霏原本以为赵承钧是唐师师叫回来的,现在看唐师师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卢雨霏也纳罕了,问:“既然不是王妃身体不舒服,那王爷回来做什么?” “不知道。”唐师师轻轻嗤了一声,随口道,“兴许是闲的吧。” 闲?世子院里的四个女人一齐惊讶了,赵子询这段时间忙得不见人影,已经许久没回后宅了。赵承钧比赵子询管的事情更多,按理只会更忙,唐师师竟然说靖王闲? 众女面面相觑,谁都没法理解谁。 喧喧嚷嚷中,除夕很快到了。三十这天,一大清早就有爆竹声,人人都换了新衣,喜气洋洋地互道吉祥话:“新年吉祥,福寿安康。” 燕安院里,走廊甬道洒扫一清,到处都亮堂堂的。正房内,唐师师已经八个月身孕,肚子隆起非常高,赵承钧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让她坐在罗汉床上:“有什么事让丫鬟去做,你自己就不要动了。” 唐师师撑着腰,后腰非常酸痛。赵承钧见她脸色不好,问:“腰疼?” 唐师师委屈地点头。她现在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身形好不好看了,如今她动不动就腰疼,稍微活动就累得气喘,晚上甚至连翻身都困难。好在有赵承钧陪着她,唐师师有时候半夜被惊醒,小腿抽筋抽的厉害,但是她连坐起来都没法,赵承钧觉轻,很快就会醒来,帮她揉腿。 昨天夜里唐师师又被惊醒好几回,她缓过来后就继续睡了,但是赵承钧睡眠不好,也不知道后面有没有睡着。唐师师对此有点愧疚,但又不想开口让赵承钧去另外的房间睡。 她怀孕这么辛苦,凭什么只让她一个人受罪,却让赵承钧安安稳稳休息?孩子是他的,赵承钧被他自己的孩子折腾,不是应该的吗? 唐师师秉承着我过不好别人也不能好的原则,装不知道,死活不开口让赵承钧出去住。好在赵承钧也从没提过,一直任劳任怨地陪着唐师师。 赵承钧听到唐师师的话,轻声叹气,伸手帮她揉腰。赵承钧第一次知道女子怀孕竟然这样累,要不是亲身经历,他根本无法想象,看似弱柳扶风、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女子,竟然要经受这么多辛苦。她们要忍受的痛,不比上阵杀敌的战士少。 天底下不是所有男人都会上阵杀敌,然而绝大多数女人都会生儿育女。赵承钧想到这里十分唏嘘,兴许见得多了,有些事情就失去了敬畏感,因为所有女人都要生孩子,所以生育似乎变成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赵承钧亲自陪唐师师经历了怀孕反应后,才知道当年母妃怀他们兄弟三人有多不容易。可惜当时年少,他一心向往着外面,即使少有陪母妃的时候,他也在和母妃说父皇。 少年崇拜父皇,哪会知道,父皇只是偶尔来看他们,父皇再喜欢他,也不耽误后宫不断生下其他皇子公主。唯有母妃,才是真正无保留爱他们的人。 赵承钧手上力道适中,唐师师的腰痛大大缓解。她见赵承钧半垂着眸子,似乎有心事的样子,问:“王爷,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当年的我究竟有多么不懂事。”赵承钧声音很低,似乎带着无限慨叹,“我甚至,没有和母妃说过一句感谢。” 唐师师默然,赵承钧停了停,继续说:“那时候我只知道嫌弃母妃唠叨,不耐烦她叮嘱我读书上进,插手我的衣食住行。殊不知,后面想听的时候,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王爷……” 赵承钧反握住唐师师的手,淡然道:“我没事,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可恨我明白的太晚。” 辞旧 辞旧 唐师师听到赵承钧提起恭烈贵妃和世宗的事, 默然了好一会。早在刚刚来到靖王府的时候,冯嬷嬷就隐晦地提点过, 在靖王府, 为世宗殉葬的恭烈贵妃是禁忌。 一个生育了三个皇子的贵妃被殉葬,简直是匪夷所思,亘古未有。后面唐师师打听到, 赵承钧的两个同母哥哥, 相继死在永熙初年。 永熙初,那是孝宗继位, 姚太后刚刚翻身做主的时候。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唐师师不敢去想, 但是看最初在驿站相见时, 冯嬷嬷和赵承钧生疏的样子, 恐怕另外两位王爷未必是自然死亡。 甚至再顺着想想, 赵承钧的未婚妻一个接一个出事, 兴许也不是偶然。外面因此传出了赵承钧命硬的说法,说他命里带煞,杀气太重, 会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他的父母, 他的兄弟, 他的未婚妻……无一幸免。 这个说法唬住了许多人, 京城至今都流传着赵承钧克妻的说法。然而换个角度想想, 并非赵承钧克死了身边人,而是他的所有亲朋好友中, 唯有他活下来了。 唐师师暗暗地想, 这个人, 应当是姚太后吧。后面的事情也顺理成章,唐师师是姚太后的人, 姚太后有意显示自己的仁德,所以赵承钧的婚礼才终于举办成功。唐师师每每想到这里就吓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那么这段时间赵承钧非常紧张,也可以解释了。 唐师师没有接恭烈贵妃的话题,她无法理解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母被逼殉葬是什么感受,她若是贸然安慰赵承钧,只会显得轻挑冒失。而且这个话题毕竟敏感,一个说不好,她会里外不是人,万一传到姚太后耳朵里更是完蛋。 所以唐师师握着赵承钧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王爷,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些不是你的错。只要你有心,任何时候明白都不晚。你若是有遗憾,以后好好教导孩子,让他全了你的念想,岂不正好?” 赵承钧感受到手掌下血液汩汩流动,仿佛透过腹腔,听到了另一个生命脆弱的心跳。这是他的孩子,一个承载了他的血脉,有着郭家血统,眉眼中会有哥哥们影子的小生命。 赵承钧从来不觉得赵承铤是他的兄弟,如今龙椅上那位小皇帝更是和他毫无关系。二哥三哥都走得早,死前没有留下骨血,他多年耽搁戎马,直至今年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竟然是他们家唯一的后代。 赵承钧心中越发疼惜。孩子还没有出生,他就已经想好了以后的安排,甚至连孩子启蒙时的课本都想好了。赵承钧和唐师师说:“你说让他先学写字好还是先学武艺好呢?我外公一族都记性好,听说要从小背诵辞典,才不会浪费孩童时期的潜力,长大以后天生就能过目不忘。对了,我二哥尤其擅长书法和丹青,说不定他还有绘画天分……” 唐师师听着不乐意了,打断赵承钧道:“王爷,他还没出生呢,你给他安排一系列条条框框,万一他生出来就是一个普通人呢?再说了,为什么不能像我?不是我夸海口,我们家从我外祖父起,各个酒量好,算数快,算账从来不用算盘。” 赵承钧点头:“像你也好。尤其是女儿,一定要遗传你的酒量,以后不必担心她被人占便宜。” 越说越不像话,唐师师眉毛都立起来了,愤愤掐赵承钧的手:“你说什么呢,有你这样咒自己女儿的吗?呸,新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你快收回。” “好好,我收回。”赵承钧无奈地扶着她,“你先别急,慢慢说。” 赵承钧哄唐师师的时候,刘吉停到门外,拱手道:“王爷,世子和世子妃来了。” 赵承钧和唐师师动作都停住,唐师师收回手,临走时不解气,又返回来掐了他一下。赵承钧默默忍下,坐正了,说:“传。” 赵子询和卢雨霏进门,依次给两人问好:“儿臣给父亲、王妃请安。父亲、王妃新年安康。” 卢雨霏跟着福身:“给王爷、王妃拜年。” 唐师师随便应了一声,没有上心,但是赵承钧却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 赵子询叫他为父亲,却称呼唐师师为王妃。以前赵承钧没有注意过,今天两个称呼并排一起,他才意识到不对。 赵承钧这时候回想,发现赵子询确实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叫唐师师为母亲。这是何意?不承认唐师师的地位,或是,单纯不愿意这样叫她呢。 赵承钧静静望了赵子询一眼,一言不发。今日不光有赵子询夫妻拜年,王府外许多官员亦会来拜访,没过一会,刘吉来报:“王爷,知府大人来了。” 西平府的知府,总是要赵承钧亲自接见。赵承钧起身,赵子询见状要跟着一起走。赵子询脚步微抬,很快走到隔扇外,没想到赵承钧却迟迟没有出来。 赵子询惊讶,重新返回内室,发现赵承钧还停留在原地,低声交代唐师师:“你自己小心,有什么要拿的东西让丫鬟代劳,不要自己去取。无论去哪儿,都必须带着丫鬟。” “我知道。”唐师师倒背如流,“不要急躁,不要搬重物,不要生气。我都记住了,你快走吧。” 卢雨霏侍奉在一侧,听到这些话惊讶地瞪大眼睛。唐师师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靖王说话?她悄悄去看赵承钧的脸色,意外的是赵承钧竟毫无不悦,依然耐心地对唐师师说:“多小心些总没有坏处。你先让丫鬟陪你说话,我送走知府后就回来陪你。” 唐师师嗯嗯点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仔细看还有些不耐烦。反而是赵承钧,一步三停,左叮咛右嘱咐,好容易才出了门。 相比之下,唐师师才像那个没心没肺的渣男。 赵承钧走出门外,依然不忘叮嘱门口的丫鬟。卢雨霏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试探:“王妃,王爷走了。” 唐师师诧异地看着她:“我知道啊。” 唐师师没明白卢雨霏想问什么,卢雨霏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说。卢雨霏唯有今日拜年才能和赵子询碰面,同行来燕安院请安。两人一路沉默,还是刚才拜年时,卢雨霏才听到赵子询说第一句话。他们夫妻生疏至此,卢雨霏连和丈夫说句话都成了奢望,而唐师师呢,赵承钧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出门时几次停下来和她说话,唐师师竟然还不耐烦。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唐师师想要起身,周围的丫鬟见了,连忙围上来扶她。唐师师扶着腰,艰难地走动,抱怨道:“大肚子太烦了,连路都看不到。以后我再也不想生了。” 丫鬟们吓了一跳,慌忙道:“王妃切不可说这等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刚才的话不作数。” “是啊,王妃,今天是新年,可不兴说丧气话。您再忍忍,再过两个月,小主子就出来了。” 丫鬟们簇拥着唐师师说话,又是安慰又是哄着。卢雨霏跟在最后,默默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唐师师说的那些苦恼,卢雨霏一点都理解不了。她求之不得的,有人却弃如敝履。 这个世界如此不公。 除夕是团圆节,儿孙都要聚在长辈膝下承欢。王府没有老太妃,唐师师便是辈分最大的人,今日一整天,所有人都围在唐师师身边,一边心惊胆战地守着她,一边绞尽脑汁逗唐师师开心。 等到了晚上的团圆宴,几个妾室也来了。周舜华几人全部穿戴一新,身上穿着精致华丽的袄裙,头上插着珠翠钗环,人手一个做工讲究的手炉,或站或立,围在花厅中说话。 花厅中无需熏香,美人们身上的脂粉就足以让大厅变得香喷喷。唐师师看着眼前满堂珠翠,再看看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唐师师叹气,花厅中马上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周舜华笑道:“大好的日子,王妃何故叹气?” “我在羡慕你们。”唐师师一脸低落,说道,“真羡慕你们身轻体便,能戴复杂的发饰,也能穿紧身的衣服。不像我,只能穿宽松的孕装。” 周舜华、任钰君几人都愣住了。周舜华仔细看唐师师的表情,她怀疑唐师师在故意嘲讽她。 欲扬先抑,明贬实褒,以抱怨的口吻,说出炫耀的事实。 她这叫抱怨吗?在几个尚未生育,还在努力争宠固宠的妾室面前,抱怨自己因为怀孕穿不了好看的衣服? 啊呸,不要脸。她们之前实在太低估了唐师师,没想到唐师师竟是如此高段位、深心机的女人,连炫耀都炫耀的这么气人。 周舜华勉强笑了笑,说:“王妃怀孕是喜事,等再过两个月,就又像从前一样美了。” 唐师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叹道:“希望吧。我从小到大都长不胖,这还是第一次长这么多肉呢。” 束腰节食、每一餐都不敢多吃的众女再一次沉默了。周舜华停顿半晌,道:“王妃天生丽质,自然不同寻常。” “这有什么好的。”唐师师放下帕子,苦恼地说道,“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可以交到知心的朋友。不像我,所有人只看了我的脸,就说喜欢我。” 迎新 迎新 花厅中死一般的沉默, 卢雨霏、周舜华及剩下几个姬妾,谁都没法接话。 赵承钧从外面回来, 发现花厅里安安静静的, 奇道:“怎么了,为什么没人说话?” 赵承钧回来了,卢雨霏几人赶紧站好, 恭恭敬敬行礼:“参见王爷。” 唐师师听到赵承钧进来, 缓慢地站起身:“王爷。” 赵承钧见到她的动作,大步穿过人群, 握住唐师师的手:“你不要动。说了好几次, 不用讲究虚礼, 你保重好自己最重要。” 唐师师果真没有执意行礼, 顺着赵承钧的力道缓慢坐下。赵子询跟在赵承钧身后, 等唐师师坐稳后, 拱手道:“王妃。” 唐师师点头:“世子。” 赵子询给唐师师请安后,卢雨霏妻妾几人才能次第行礼:“妾身见过世子。” 赵子询淡淡点头,他自然而然地听到周舜华身边, 卢雨霏看到, 眼神微黯, 任钰君如同老僧入定, 古井无波, 纪心娴倒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要和周舜华争个高下。 然而这些都和唐师师无关了。唐师师在上方稳稳坐着, 刘吉弓着腰问:“王爷, 是否摆饭?” 赵承钧点头:“去吧。” 刘吉领命而去。赵承钧眼神扫过四周, 问:“刚才进来时,你们为何安安静静的, 莫非闹了不愉快?” 这话没人敢应承,卢雨霏立刻撇清:“儿等不敢。”下人们也齐刷刷跪了一地:“王爷息怒。” “今儿过年呢,你做什么?”唐师师恼怒地拍了赵承钧一下,凶道,“我在给她们传授孕期的经验,你倒好,一进来就吓人。” 赵承钧被凶得很无奈,他怕她受委屈,她还反过来怪他?众人亲眼看到靖王被人凶被人打都不生气,还好声好气地哄道:“好好,是我误会你了。别动气,小心孩子。” 燕安院的人见怪不怪,而不在靖王跟前伺候的,此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好在刘吉回来的及时,解救了惊骇到快要晕过去的众人:“王爷,王妃,饭摆好了。请您移驾。” 众人顿时警醒,赵承钧先动,但是他站起来后没有离开,而是回身扶起了唐师师,陪着她慢慢走到摆饭的地方。后面一众人没人敢比靖王走得快,只能慢慢挪动着,小心地跟在唐师师身后。 赵承钧和唐师师坐好后,丫鬟立刻鱼贯上前,给二人摆好碗筷。赵子询落座下手,卢雨霏不敢坐,主动站到唐师师身边,说:“儿媳侍奉王妃用膳。” 这也是习俗,姑娘嫁人前是娇客,嫁人后就成了半个丫鬟,要在婆家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就像平时吃饭,公婆、丈夫、小叔、小姑都可以坐下,儿媳却不能,要站在后面侍奉婆婆吃饭。 之前唐师师也摆过婆婆的谱,但那毕竟在私下,如今是除夕宴,赵承钧、赵子询都在场,唐师师不敢做的太张扬。何况,她并不想得罪赵子询。 唐师师飞快扫了眼赵子询,笑道:“不用了,除夕宴是家宴,今日我们一家人好好坐下吃一顿饭,你就不用伺候了。” 卢雨霏依然执意:“这是礼法,礼不可废。” 唐师师偷偷去看赵承钧,赵承钧似乎没听到旁边的动静,不曾表态。没有表态就已经是最好的表态,赵子询立刻接道:“她伺候王妃是应该的,越是除夕这等大场合,越要规整礼仪。王妃让她伺候便是了。” 唐师师惊讶地扫过饭桌上的两位男子,这种恶婆婆磋磨儿媳的戏码,这两人竟然都不管?既然赵承钧和赵子询都这样说,那唐师师还有什么可推辞的,她半推半就,为难道:“那好吧。辛苦世子妃了。” 卢雨霏早就拿定主意要伺候到底,但是她下定决心是一回事,婆家的人完全不心疼她,又是另一回事。她的丈夫赵子询不维护她,做主立她为世子妃的靖王同样不管她死活,卢雨霏内心复杂,但还要笑着,净手给唐师师布菜:“王妃,您试试这个。” 卢雨霏都站着给唐师师布菜,其他几个妾哪敢坐下。周舜华几人也跟着侍奉在唐师师身后,不过多做些打下手的活,不敢抢卢雨霏的风头。唐师师深知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她如果真的使唤卢雨霏一晚上,等传出去后,又成了唐师师的不是。 唐师师用帕子擦拭嘴角,打算寻机打发卢雨霏回去。她看到赵子询不断朝她身后望,唐师师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我竟忘了,几个美人都没吃饭呢。周美人可是世子的心尖宠,若是饿着了世子会心疼,罢了,世子妃,几位美人,你们都回去用饭吧。” 周舜华浑身一僵,唐师师这样说,岂不是将她设成靶子?周舜华连忙行礼:“妾身不敢。妾身能伺候王妃是荣幸,一点都不累,请王妃开恩,让妾身继续伺候吧。” 唐师师心里冷笑,现在知道当靶子难受了?当初赵子询把她竖起来当靶子时,怎么没见他们心疼?唐师师说:“好了,这是家宴。好好的一顿饭,不要推来推去,搞得大家都不舒服。你们都回去吧。” 唐师师这样说,其余人不敢再推辞。周舜华没法替自己说话,只能忍着旁人针扎一样的目光,道谢后小心落座。 卢雨霏坐在最末席,而周舜华三人是妾,不能和主子同桌,另外设了一张小席面。赵子询明知道唐师师在故意针对周舜华,还是不得不道谢:“多谢王妃。” 唐师师微笑:“我应该做的。毕竟家和万事兴,我们都是一家人,要相互为对方考虑,世子说是不是?” 赵子询低头:“王妃所言甚是,儿臣受教。” 赵承钧看似专心用膳,一言不发,然而内心却渐渐落定。他观察了一整天,赵子询一直喊唐师师王妃,没有哪怕一次,称她为母亲。 真是意外之喜。 唐师师其实也不习惯别人给她夹菜,这种宫中才有的做派,唐师师适应不来。身边没有卢雨霏杵着,唐师师也松了口气,放开手脚吃自己喜欢的菜。 她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青菜,唐师师嫌弃地挑出去,筷子伸到一半,被另一双筷子夹住:“还挑食?” 唐师师抬头,和赵承钧对视半晌,最终不情不愿地吃下去。赵承钧又给她夹了两筷子,说:“这些菜对你身体好,越到临产的时候,越不能挑食,知道吗?” 宫斗小课堂又开始了,唐师师不耐烦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卢雨霏刚刚坐下,还没吃两口,被唐师师和靖王这一通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的秀恩爱搞得食不下咽。难怪唐师师把她们打发走了,原来,是她们耽误了靖王? 这一顿饭桌上四人,人人心思不同。饭后,唐师师去侧厅休息,卢雨霏本来要跟着侍奉,被赵承钧打发走了。 卢雨霏很识趣,见状不敢再跟进去打扰。她退出来后,发现赵子询已不知所踪,周舜华也不见了。卢雨霏站在光辉明亮的王府大堂,和同样华丽却冰冷的任钰君、纪心娴相对无言。她悲哀地认识到,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她只能和死对头一起守岁。 何其讽刺。 卢雨霏以为赵子询和周舜华一起出去了,其实并不是。此刻赵子询站在背风处,漠然地看着朔风将灯笼吹的砰砰作响。 身后的随从还在劝赵子询:“……世子,您应当早做准备。这半年来,王爷对那个女子越来越宽容,可见王爷已完全被美人计笼络住了。朝廷谋害靖王府之心不死,若是她这一胎生出儿子,外有宫中支持,内有王爷偏宠,恐世子的继承人之位危矣。” 赵子询语气淡淡,嗤道:“不过是个还没出生的奶娃娃,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凭什么和我争?” “是女儿当然好,但万一是个男孩,世子应该早做准备。”随从苦口婆心道,“那毕竟是靖王的亲生子嗣,就算比您小了十多岁,但王爷春秋鼎盛,再把持王府二十年不是问题。真到了那时,您就危险了。” “那依你们看,应该如何?” “属下认为,有两计。”随从伸出两个指头,说,“其一,世子早日生下儿子,嫡长子最佳,有了继承人,您的筹码就更重了。其二,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西风呼啸,席卷在王府曲折纵深的回廊中,像是小孩子哭一样。周舜华从墙后收回身体,按紧帽子,快步离开。 侧厅内,唐师师躺在榻上,已经睡着了。守夜对她来说实在太晚了,她又在怀孕,本来就容易困乏,很快就睡着了。 赵承钧在一旁守着她,翻看来往邸报。往日习以为常的东西,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他许久没法集中精神。 他的耳边不禁浮现起赵子询对唐师师那声疏离又克制的“王妃”。已经整整一天了,赵承钧不停地回放这一幕,近乎成了折磨。 他教那个孩子遵纪守礼,喜怒不形于色,如果有想要的东西,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他教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于,现在连他都看不穿赵子询。 赵子询,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唐师师这一觉睡了很久,后来她迷迷糊糊被冻醒,问:“什么时辰了?” 赵承钧沉浸在思绪中,忽然被打断,低头才发现是唐师师醒了。他给唐师师拉了拉毯子,说:“快子时了,马上就要贺岁。你要起来看看吗?” 唐师师想要坐起来却使不上力,赵承钧扶着她坐好。唐师师刚睡醒,浑身发冷,她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说:“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又笨又重,衣服丑人也丑,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出去做什么?” 赵承钧失笑,温声道:“不会。你一直很好看,即便怀孕也不会减损你的美貌。” “你骗人。” “真的。”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牢牢包在自己的掌心里,“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最好看,毋庸置疑。” 唐师师依然噘着嘴不说话,可是眼睛中逐渐流露出笑意。这时,外面突然爆竹声大作,人群欢呼起来。窗纸上映出一阵阵亮光,赵承钧和唐师师一起回头,看向窗外。 新年来了。 唐师师看着外面满天火树银花,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侍女,每天都在为如何抢女主戏份而头痛。她跟踪周舜华到戏楼,阴差阳错中了计,险些替周舜华顶罪。那时候她骑虎难下,只好抽赵承钧的剑为他献舞,没想到一眨眼,一年过去了,她肚子里已然怀了他的孩子。 唐师师垂眸看向自己的肚子,颇感人事无常。那时的她,哪能想到她最终嫁的人并不是男主,而变成了男主的父亲呢。 赵承钧也想到了去年的事情,两人握着手,谁都没有打破此刻的氛围。过了一会,唐师师笑道:“王爷,新年快乐。祝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是去年唐师师对赵承钧说的话,赵承钧记起来后,低声笑了。他垂眸看向唐师师的眼,目光专注幽深:“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岁岁有你。 · 别人家正月是最繁忙的时候,但是对神泰七年的靖王府,正月却是一个担惊受怕的月份。 唐师师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看临产期一日近。王府上下,无论是内宅还是外院,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无论是王府的人还是姚太后的人,都提起心来。 二月二十,深夜,已经安静下来的靖王府忽然喧闹起来。卢雨霏顶着一脸憔悴爬起身,听到院外的人砰砰砰敲门,急声道:“世子妃,王妃发动了!” 留子 留子 卢雨霏大晚上被吵醒来, 她胡乱披了件衣服,张嬷嬷已经到外面开门了。过了一会, 张嬷嬷回来, 肃着脸对卢雨霏说:“世子妃,王妃要生了。” “我知道。”卢雨霏飞快地整理头发,说, “我刚才听到了。嬷嬷, 给我更衣,我去前面守着。” 张嬷嬷应了一声, 赶快挑亮灯光,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给卢雨霏整顿。卢雨霏这里才刚刚穿好罩衣, 外面又来人了。 张嬷嬷出去接话, 这会张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不过她的表情却不怎么好:“世子妃, 刚才报信的婆子说,王爷下令,任何人不准出门。如果发现有人未经允诺在王府里走动, 一律以犯上作乱处置。” 屋里所有丫鬟都倒吸一口凉气, 犯上作乱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尤其这里是皇家, 被打死了都要担心会不会连累亲族。靖王下这么严苛的禁令, 那就是钉死了,不让任何人出门, 也不让任何人传递消息。 卢雨霏衣服换到一半, 听到这里, 她把自己头上的珠钗拔下,随手扔到妆奁上, 说:“得了,不用换了。白忙活一场。” 张嬷嬷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吓得手指哆嗦,整个人惴惴不安。只是生孩子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生产,王爷为什么要搞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还以为是宫变呢。 卢雨霏深呼一口气,跌坐在凳子上,许久没有力气动弹。静了一会,卢雨霏觉得屋里气闷,说:“把窗户支开,通通风。炭都快烧没了,撤下去,换盆新的上来。” “是。”丫鬟领命,提着炭盆去外面捡炭。趁屋里人少,卢雨霏靠近张嬷嬷,压低声音说:“嬷嬷,王爷不让出门,你就在角门跟前守着,小心留意外面的动静。一旦有什么消息,赶紧来告诉我。” 张嬷嬷应了一声,连声道:“老奴明白。”说完,张嬷嬷踌躇,悄悄用气音问:“世子妃,您说她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 卢雨霏抿着嘴,脸色阴沉,看不出表情来。是儿子还是女儿?卢雨霏当然希望是女儿。 万望老天开恩,这个节骨眼让她生出儿子来,可不是好事。 张嬷嬷出去了,卢雨霏一个人坐在寝房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最后卢雨霏实在是慌得不行,干脆找来一串佛珠,坐在塌边,一边拈佛珠一边在心里祈祷:“是女儿,一定是女儿。” 卢雨霏心神不安地等了许久,快鸡鸣时分,张嬷嬷耷拉着脸色回来了。一看到张嬷嬷的脸色,卢雨霏心中就重重一沉。 “世子妃,王妃生了。是个男孩。” 与此同时,王府许多个院子里,都有人悄悄从角门跑回来,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屋里主子:“王妃生了个男孩。” 燕安院里,稳婆抱着襁褓,笑呵呵地将孩子的脸展示给赵承钧看:“恭喜王爷,您看,是个大胖小子,足有八斤重呢。” 那个孩子皮肤通红,脸被泡的皱巴巴,此刻还闭着眼睛,尚且不知他来到了怎样一个世界。这是赵承钧第一次看到新生儿,他觉得惊讶,也觉得神奇。 孩子出生,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在赵承钧的印象里,小孩子都包在大红襁褓里,干净体面,白白胖胖。赵承钧便一直以为,小孩子一出生就是白白净净的。 原来,他们刚来到人世的时候,这样小,这样脆弱。稳婆见赵承钧认真注视孩子,壮着胆子让赵承钧伸开手,她将襁褓放在赵承钧手上。赵承钧全身都僵硬了,他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手心小小的孩子,心想,这就是他的儿子。 他和唐师师的儿子。 他当年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赵承钧的手臂完全不敢动,刘吉见赵承钧姿势僵硬,熟练地上前接过襁褓:“王爷第一次当父亲,还没学会怎么抱孩子呢。等以后多抱几个,王爷就会了。” 赵承钧没抱过小孩子,刘吉却游刃有余。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刘吉用的是“第一次”,似乎完全忘了养子的存在。赵承钧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刘吉接过孩子后,他着实松了口气,问:“王妃呢?” “王妃在产房里面,已经睡着了。” 唐师师怀孕怀的艰难,生产倒还算顺利,基本没受什么折腾就生出来了。赵承钧看向门窗紧闭的产房,说:“你们把他抱下去,让奶娘好生喂养。刘吉,你亲自去盯着。” 刘吉一迭声应下:“哎,老奴遵命。” 刘吉是照料着赵承钧长大的,如今能继续照料小主子,无疑脸上光彩极了。刘吉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这是王爷好不容易得来的子嗣,未来王府的继承人啊。襄王、滕王和王爷三支王脉,独有这一个儿子,在刘吉眼里,这可不是无价之宝么。 刘吉领着奶娘去了,他是太监出身,在宫里伺候过皇上和贵妃的,对伺候人的事再熟悉不过。将孩子交给刘吉,赵承钧也放心。 将孩子送走后,赵承钧终于放了心,大步走向产房。门口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子吓了一跳,产房男子可不能进,会有血光之灾,更甚者会妨碍仕途!然而她们看到赵承钧的脸色,无人敢说话,沉默地让开。 赵承钧完全不把那些鬼怪之言放在心上,一个男人能不能成事,仕途上能不能寸进,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归咎到女子产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里面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成大业是为了庇佑他们,有什么可避讳的。 他走进产房,一闻到里面的血腥味,内心就是一悸。 她那样娇气怕疼,手指磕在桌子上都要哄很久,如今竟然流了这么多血。杜鹃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一抬头见到赵承钧,险些吓得跪下:“王爷?” 赵承钧立刻用眼神警告她:“安静。” 杜鹃自知失言,赶紧把嘴巴闭上。赵承钧问:“她在里面?” “是。”杜鹃小声地回,“王妃太累了,已经睡了。” 赵承钧挥挥手:“出去吧。” 杜鹃应是,她本来想说什么,看到赵承钧轻轻走向床帘后,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她抱好水盆,悄悄合上帐子,轻手轻脚退下。 赵承钧掀开床帐,他看到床上的人时,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重重一疼。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了,但血腥味依然在,她头发被汗水完全打湿,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靠在枕头上虚弱地睡去。 赵承钧坐到床边,轻轻挽过她汗湿的头发,拢在鬓边。她那么爱美的人,竟然能累到毫无知觉地睡去,可见受了多少罪。 赵承钧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唐师师毫无转醒的意思。丫鬟看到,生怕赵承钧降罪,小心翼翼地说:“王爷,王妃生小郡王太累了,过一会就醒了。” 赵承钧是最高爵位亲王,他的女儿封郡主,儿子中嫡长子封世子,日后承袭亲王,其余诸子一律封郡王。唐师师生下儿子,是嫡长子还是嫡次子并不好说,但是称其为小郡王并没有问题。 赵承钧站起身,说道:“让她继续睡吧,谁都不许吵醒她。王妃休养是最大的事,若是有人敢拿外面的事到她跟前说,或者引其他人来见她,被本王知道,一概格杀勿论。“ 丫鬟跪了一地,胆战心惊地低头:“是。” 赵承钧让丫鬟好生照料唐师师,自己大步往外走。燕安院外,此刻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守卫,赵承钧出门,对侍卫首领说道:“看好大门,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门。” “是。” 赵承钧离开院子,此刻晨光熹微,清风阵阵,东方一轮朝阳即将升起。赵承钧一夜未睡,但是没有丝毫困意,反而精神百倍。 他知道,在外面等待他的,是更大的风浪。 · 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消息扩散开。赵承钧去书房,冷静地铺开纸张,给朝廷写奏折。藩王封地上添了新丁,还是嫡子,必然要上报宗人府,记入赵家族谱。 顺便,可以把孩子的名字取了。 下一辈从子字,赵承钧本以为起名顺手拈来,然而等轮到自己孩子,才发现根本不是。赵承钧一会嫌这个字太轻挑,一会嫌这个字不够庄重,一会又嫌太过古板,他挑挑拣拣许久,导致写奏折的时间远超出他的预计。等人来给他请安时,他竟还没有写完。 赵子询站在门口,俯身道:“父亲。” 赵承钧放下笔墨,将纸上的墨迹晾干,缓慢收在书架中。赵承钧声音平静,一如往常般冷淡从容:“进吧。” 赵子询进门,背后还跟着几个人,俱是赵承钧身边的近臣。他们给赵承钧问好,往常他们主臣无话不谈,如今这些人行礼后,竟然沉默了。 片刻后,是赵子询率先打破沉默,合手拜道:“恭喜父亲,喜得贵子。” 赵承钧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马二再也忍耐不住了,粗声粗气问:“王爷,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按部就班,驻守边疆,为国效力。”赵承钧不紧不慢,回道,“不然,该有什么打算?” 马二哽住了,脸涨的通红:“王爷,您明知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马二是个粗人,成不了事,幕僚接过话,先是有礼有节道了喜:“臣恭贺王爷,再添一位公子。世子风度翩翩,敏而好学,小公子冰雪可爱,活泼健康,实乃靖地之福。” 赵承钧点头,道:“多谢吕先生夸赞。等小儿满月宴,还请先生出席,为小儿取字。” “谢王爷,臣诚惶诚恐,不胜荣幸。”吕幕僚和和气气和赵承钧说话,忽然话音一转,提起另一个人,“王爷喜得麟儿是大好事,小公子是靖地的希望,我等必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小公子。不过,小公子的母亲,不知王爷作何打算?” 终于还是来了。赵承钧从知道唐师师怀孕起,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唐师师昨夜临产,才今天上午,他们就堵到赵承钧书房了。 赵承钧端坐在书案后,表情淡淡,语气从容,一如往常发号施令般,强大又自信:“她是本王的王妃,昨夜还诞下嫡子,自然该荣养在王府,以嘉其功。” 马二有些站不住了,吕幕僚暗暗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回过头,依然进退有度地和赵承钧说:“王妃生下小公子自然是功,但是,这个女子却是宫廷送来的。她和姚太后往来甚密,前段时间姚太后还派身边的得力嬷嬷来封赏此女。王爷,臣知道您爱子心切,但是天下贤德良善的女子何其多,您大可以找一个大家闺秀照料小公子。趁小公子还小,不记事,赶紧把小公子换给另一个女子养,这样既不必担心小公子被教坏,也不必担心王府失和,母子生隙。” 赵承钧不说话,吕幕僚弯腰,深深拜道:“请王爷下令,留子去母,赐死小公子的生母。” 去母 去母 幕僚深拜, 头几乎触到地上。阳光从窗格中射入,在空中照出一棱棱的光束, 屋角的金兽静静地吐出烟雾, 舒展在暖阳中。 书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吕幕僚的意思也是其他属臣的意思,他们不在乎赵承钧到底宠爱谁,也不关心坐在王妃位置上的女子姓奚姓李还是姓唐, 但是无论如何, 不能是姚太后的人。 唐师师是姚太后送来的美人,和宫廷关系匪浅, 听说她本人恃美行凶, 行事十分嚣张, 这样近乎是打在靖王府脸上的美人计, 就算不杀, 也该冷藏, 要不然何以安靖地众多臣民的心? 退一步讲,就算碍于姚太后的颜面,赵承钧需要立唐师师为妃, 在形势没明朗之前不能杀唐师师, 那也不能让唐师师亲手抚养靖王府的子嗣。昨夜出生的小公子姓赵, 在幕僚、马二等人眼里, 这就是他们靖王府的人, 日后帮王爷和世子夺天下的助力,但唐师师却不是。 儿子当然要留, 女人, 却得杀。 他们今日前来, 就是逼着赵承钧表态。要么杀唐师师,要么限制唐师师的行动范围, 反正总得拿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赵承钧坐在书案后,感受到众人无声的催促。如果是以前,他不会做明显有悖民心的事情,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让一步也无妨。然而这次,赵承钧不想让。 这是他强行留在身边,捧星星给月亮,千辛万苦才哄好的女人,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想从他身边夺走她?唐师师怀孕后,他千里迢迢从肃州疾驰回来;她孕吐最严重的那几个月,他陪着她孕反,陪着她难受;如今唐师师圆润的下巴,昨夜生下来足有八斤重的孩子,都是赵承钧一勺一勺喂出来的。 他在唐师师身上倾注的心血,远比他生命中任何一件事情都多。他允诺过陪唐师师朝朝暮暮,一辈子受她驱使,供她出气,如今仅过了一年,他怎么能放手? 群臣的态度很明显,赵承钧的决心同样很坚定。唐师师一定会是他的妻子,也会是他所有孩子的母亲。身为母亲,抚养自己的儿女,本就是天经地义。 赵承钧大可直接摆明这是他宠爱的女人,想打她的主意万万别想。但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他保下唐师师容易,但是维持住王府的人心,让所有人依然无怨无悔地效忠他追随他,才是最难的。 唐师师身上毕竟有姚太后的标签,赵承钧处理不好这件事,就无法处理日后举兵伐京的事。 至于缓兵之计,暂时撒谎稳住众臣,那就更不在赵承钧的考虑范围内。一来这违背了赵承钧处事必信的原则,二来,当权者不怕决策错误,只怕犹豫不决。他现在不明确表态,等拖到后面,只会让人心、妻儿,一个都保不住。 赵承钧心中将接下来会出现的情景过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后,他开口道:“你们的顾虑我都明白,但是人无信不立,我已和朝廷、臣民昭告唐氏为王妃,岂能出尔反尔,自己毁诺?她当王妃以来,内和外安,未闻有过,如今还诞下嫡子,既无大错,何故废之?何况,本王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守护疆土,保家卫国,让百姓能安心地入睡。她虽然是宫廷秀女,但也是大燕的臣民,父母的女儿,你们随着我出生入死,咒骂鞑靼人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现在,你们却要杀了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女子,仅是因为她认识姚太后?”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阵难熬的寂静后,吕幕僚说:“王妃确实无错之有,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是姚太后送来的人,她的美色就是最大的罪过。望王爷为了大局,忍痛割爱。” 赵承钧回道:“且不说本王是不是这等公私不分的人,便说本王真的被迷惑了,那错的也是本王,与她何干?” “王爷!”众人慨然,齐齐下拜道,“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赵承钧忍着气,说:“好,你们说大局为重,本王便和你们谈大局。本王父母兄长皆已亡故,前两任未婚妻也不治而亡,坊间本就有本王克妻克亲的名声,若是王妃再出什么意外,本王孤煞之名,岂不是再也摘不掉了?” 众臣顿时沉默。百姓愚昧,最信鬼神之道,一个克母克妻的人,显然是不适合当皇帝的。 众人只能退了一步,另一个幕僚提出折衷的办法,说:“王爷宅心仁厚,留着王妃的性命未尝不可。但是,小公子是王府的未来,决不能让他被姚太后的人抚养长大。请王爷将小公子搬离内宅,禁止王妃再见到小公子。” 赵承钧振袖,不紧不慢道:“本王自来到封地以来,一直教化百姓忠孝友悌,嫡庶有别。若是本王绕过正妻,而将嫡子交给其他女人养,传出去岂不是会被百姓认为本王宠妾灭妻?长此以往,本王还如何取信于民,提倡忠孝?” 马二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但是他好歹知道,赵承钧不同意留子去母,连将小公子抱走都不同意。马二着急,脱口而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 赵承钧说:“她既是王妃,又是孩子的生母,抚养孩子天经地义。她心诚纯孝,不是奸恶之人,理该让她将孩子抚育成人。” 赵子询听到这里,垂着眼道:“父亲,她是宫廷送来的美人计。” “我知道。”赵承钧微微加重语气,“但她更是靖王妃,本王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得了,众人哪里还听不出来,说来说去,赵承钧偏心王妃。听赵承钧的话音,他要一直让唐氏做王妃,并且是名正言顺、实权在握的那种。 他们远远低估了这位王妃的受宠程度,原本众人以为,赵承钧对唐氏那么好,全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孩子已经平安降生,唐氏也该处死了。结果,赵承钧对王妃极为偏袒,甚至比对孩子都上心。 他们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靖王顺势而为也就罢了,靖王不肯,他们还能冲进王府里为难王妃? 他们怎么敢!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外人这样对待他的妻儿,就算是过命的兄弟也不行。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从古至今,没见过哪个男人能脱了衣服生活。 自古和主公的宠妃过不去的,全都不得好死,吕幕僚很快转过弯来,圆场道:“王妃深明大义,又有王爷教导,想来必能明辨是非,弃暗从明。王爷便是我们一众人的主心骨,既然王爷信任王妃,那臣等自然信任王妃。” 赵承钧松了口气,斩钉截铁道:“这是自然。” 最足智多谋的吕幕僚已经表态,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纷纷行礼,为刚才对王妃的不敬言论道歉。书房中气氛非常微妙,众人很快提出告退。在他们出门前,赵承钧的声音冷不防从后面传来:“今日这些话,出了这道门,本王就当没听过。今后,她就是靖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若是再有人欲对她不利,本王一概按律处置。” 众人两两对视,知道赵承钧看起来平静随和,就事论事,其实对他们要逼死唐师师的举动非常生气。这一次是法不责众,再有下次,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几人纷纷垂下眼,各自应诺。 · 唐师师睡了很长的一觉,她甚至觉得自己自出娘胎以来,从没睡过这么久。唐师师手指动了动,丫鬟们听到动静,纷纷围上来:“王妃,您醒了吗?” 唐师师费力地睁开眼睛,尝试了好久,才终于能看清人影。她眼睛扫过四周,问:“什么时辰了?” “戊时了。” “戊时。”唐师师喃喃,“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天是黑的,没想到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的。唐师师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孩子呢?” “王妃别急,小郡王在呢。”帘子外,杜鹃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红襁褓,身后跟着两个圆润敦厚的妇人,正是孩子的奶娘。唐师师看到襁褓,眼睛都亮了:“快把他给我。” 杜鹃将襁褓放在床上,靠在唐师师身边。众多丫鬟围过来,和唐师师一起看孩子:“王妃,小郡王的鼻子又挺又翘,像王妃。” “还有嘴,红嘟嘟的。这唇色比女孩子还鲜艳,等小郡王长大了,不知道要引的多少春闺少女为他争风吃醋。” 丫鬟们一起哄笑,唐师师也被逗笑,满怀爱意地看着孩子。 孩子现在的模样算不上好看,皮肤红一块白一块,小脸皱皱巴巴,头发也歪歪扭扭的。可是在唐师师眼里,这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脸。 丫鬟们正七嘴八舌地看孩子,忽然一股无形的冷肃席卷全场,丫鬟们马上知道,靖王来了。 侍女们站直,垂着眼睛行礼:“参见王爷。” 唐师师动了动,欲要行礼,被赵承钧快步拦住:“你这是做什么。安心躺着,月子时务必要好好养着,小心以后留病根。” 唐师师嗯了一声,靠在赵承钧的手上,慢慢躺回枕头。赵承钧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终于醒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唐师师摇头,赵承钧见她虚弱的靠都靠不住,心里疼惜的无以复加。他声音越发柔和,说:“我让厨房给你备了鸡丝粥,现在吃点吗?” 这么一说唐师师真的饿了,生孩子是体力活,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赵承钧回头吩咐下人:“去端饭菜过来。奶娘,把孩子抱走。” 唐师师听到立刻拦住:“为什么?我才看了没几眼,为什么要抱走?” “没人要抱走他。”赵承钧轻声对唐师师说,“你先吃饭,等吃完了,再把他抱回来。” 听到赵承钧这样说,唐师师这才放心。奶娘抱着孩子离开,杜鹃端来粥,她正要试温度,被赵承钧拦住。赵承钧从杜鹃手里接过碗,对丫鬟们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杜鹃见状,识趣地告退:“是。” 丫鬟们鱼贯后退,赵承钧并不避讳外人,他试了试碗壁上的温度,舀了一勺,稳当当喂到唐师师嘴边:“张嘴。” 唐师师张嘴含下,皱眉道:“味道好淡。” “你刚刚生产完,不能吃重油重盐的东西。”赵承钧温声细语,说,“乖,把剩下的吃完。” 最后一个丫鬟退出内室,杜鹃留在后面关门,丫鬟羡慕地说:“王爷对王妃真好,不嫌弃产房不吉利,还亲自喂王妃吃饭。换成其他人家,媳妇生完孩子后,还哪有人管?” 杜鹃用力瞪了她们一眼,说:“小声点,快出去。” 丫鬟们低头,快步走开了。杜鹃透过纱帐,再次往里面望了一眼。纱帐朦朦胧胧,一个男子坐在床边,耐心地喂刚生产完的妻子吃饭。杜鹃放了心,合上门,悄悄离开。 燕安院正房广阔纵深,赵承钧和唐师师在内室,根本没听到门口的动静。赵承钧喂唐师师吃完,将碗放在一旁的桌几上,说:“我给他拟了几个字,拿不定哪一个好。一会你来看看。” 事关孩子的名字,唐师师当然一口应下。她想到什么,微微迟疑了一会,问:“王爷,今后孩子住哪儿?” “自然是跟着我们住。”赵承钧神情平静,轻描淡写道,“放心,他身边配了两个奶娘,四个嬷嬷,好几个大丫鬟。刘吉会派人盯着,不会累到你的。” 唐师师很明显松了口气,她当然不怕累,她怕的是孩子被送走。 还留在她身边,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件事来的太快太容易,都让唐师师觉得这是假的。她咬了咬唇,犹豫了好几次,磕磕巴巴问:“王爷……其他人,就没有说过什么吗?” 赵承钧依然从容,说:“没有。他是我的儿子,王府其他人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怠慢他呢?你放心,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他们也很感谢你。你这段时间辛苦了,生出这么健康的一个孩子,全是你的功劳。接下来你要安心养身体,早点把身体恢复,才能更好地照顾孩子,也让王府内外的人放心。” 唐师师无疑长长松了口气,她一直担心靖王府外院的人不喜欢她呢。没想到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外院并没有这样想,反而对他们母子抱有善意。唐师师眼中骤然发光,粲然一笑:“好。” 她一定要赶快恢复过来,继续履行靖王妃的职责,绝不叫任何人失望。 满月 满月 三月, 风吹玉门,冰雪消融, 大地逐渐露出绿意。 阳光过窗入户, 将榻上晒得暖融融的。唐师师现在还不能见风,但是在窗边晒一晒太阳,抱着孩子在屋里走一走,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唐师师抱着孩子, 缓缓在屋里走动。赵承钧进门,看到她的动作, 问:“他又不肯睡觉?” 唐师师回头见是赵承钧, 微叹了口气, 轻声说:“是啊, 折腾一上午了, 还不肯睡。我想让他趁现在睡一觉, 不然他睡在下午,到晚上时他睡饱了,夜里又要闹。” 孩子趴在唐师师怀里, 半合着眼, 已经有些迷瞪。赵承钧走到跟前, 从唐师师怀里接过孩子, 说:“给我吧, 你歇一会。”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二十多天过去, 孩子已不再是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小猴子, 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发面馒头。抱着这么大的一个小火炉, 就算他还不重,不间断地抱几刻种后也够受了。 唐师师将孩子交给赵承钧, 小心地从孩子身下抽出自己袖子,轻声交代:“他睡得不牢,不要吵醒他,不然他又不肯睡了。” 赵承钧点头,十分熟练地抱着孩子。第一天他还不敢抱,如今抱的次数多了,赵承钧早已无师自通。 赵承钧的手臂比唐师师的稳,孩子可能感觉到父亲身上不好惹的气息,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欺负母亲,而是很快睡安稳了。唐师师坐在一边活动手腕,瞧见孩子这么快就睡着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欺软怕硬,每次你一回来,他就格外听话。只有我和丫鬟时,他可不是这样的。” 赵承钧走到塌边,平稳地把孩子放在塌上,听到唐师师的话,他失笑:“你自己的儿子,他欺软怕硬,你说该怨谁?” 唐师师飞快地挑起一边眉毛,倚到另一边,问:“王爷这是在说我欺软怕硬?” “我可没说。”赵承钧把孩子放好,坐到唐师师身边,拉过她的手腕仔细揉捏,“抱着太累就让丫鬟来,他足有九斤呢,小心手腕受不了。” 赵承钧说她欺软怕硬,唐师师生气了,她想抽回手,但是使力好几次都抽不回来,唐师师放弃了,任由赵承钧慢慢在她的腕骨上打转:“朝廷回信了吗,他的名字定下来没有?” “今天刚送来,定了。”赵承钧说,“宗人府取了诰字,已经写到族谱里了。” 唐师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还是用了你取的字。你是不是在信里夹带了私话?” “说话要讲证据。”赵承钧轻轻怼了唐师师一指头,说道,“给宗人府的信是你亲眼看着放入信封的,我在里面什么也没提,具体是谁开信,我亦无法得知。这说明连宗人府的人也觉得,我取的名字更适合男孩子。” 先前赵承钧给孩子取名字,无法定夺用哪个字,就让唐师师帮忙选。结果两人越选越多,意见十分不统一。赵承钧喜欢“诚”“诺”“诰”之类阳刚的字,而唐师师嫌弃俗,选了“谊”“谧”“谨”之类的字。 两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最后赵承钧将这些字写在奏折里,送到宗人府,让宗人府从里面选一个给孩子做名字。 今日刚刚送回结果,宗人府拟定“诰”,已经登上族谱,一锤定音了。 “赵子诰。”唐师师抿唇,低声埋怨,“一听就是男孩子。” 赵承钧挑眉,哭笑不得:“不然呢?” 唐师师依然不痛快,一想到这件事就耿耿于怀:“你真的没有买通宗人府的人?分明是我取的名字更好听。” “好好,你取得更好。”赵承钧说,“等我们女儿出生的时候,由你来取名,这样总行了吧?” 唐师师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下一个是女儿?” 赵承钧忍俊不禁,唐师师没发现语言中的陷阱,完全顺着他的话走,可见她并不排斥给他生儿育女。赵承钧笑道:“是儿子也行。” 唐师师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恼怒地瞪他一眼:“谁要给你生孩子。” 唐师师肌肤皓白如雪,她扶着手腕,轻轻转了转腕骨,侧身倚在坐塌的围栏上。纤细雪白的手搭在围屏上,随意垂着,在阳光下白的几乎发光。赵承钧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慢慢上移,看到她皮肤莹润,脖颈修长,红唇雪肤,乌目湛湛。她倚塌时,神情娇矜,自有种烟视媚行、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美人感。 唐师师月子中养得好,现在她的下巴依然精巧,但是脸颊侧添了些肉,比刚怀孕时丰盈不少。她前段时间太瘦了,身上都能看到骨头,像现在这样骨肉匀停,气血充盈,反而比之前更美。 而且产后和少女不同,她腰肢很快恢复纤细,但是胸臀却变圆润了,皮肤更是细腻的如同瓷器一般。如今的她属于少女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母性的温柔,如拂去灰尘的明珠般,绽放出莹莹光辉。 赵承钧很满意,这才是一位王妃该有的样子。他的妻子就该骄恣明媚,从容不迫,不识人间疾苦。太瘦削或者眉目间太阴郁,都是丈夫做的不好。 赵承钧手心捏着唐师师纤长柔软的手指,渐渐有些意动。他心里默默地算,太医说,生产后多久可以行房来着? 唐师师没有注意赵承钧,她在想孩子的事,说:“幸好朝廷的信赶在满月之前送回来了,要不然,酒席都不好办。满月礼的座位你看了吗,还有没有要更改的?” 赵承钧随意嗯了一声,道:“已经很好了,无需更改。这些事你随便看看就行了,我养着这么多奴仆,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吃白饭,而让你亲力亲为。你的当务之急是养身体,至于其他事情,都可以抛给下人。” “我知道。”唐师师说,“我就是看看单子,具体的事都是丫鬟去做,累不着的。再说,都一个月了,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娇贵。” 赵承钧心说她可比纸糊的娇贵多了,他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瞅到坐塌,问:“你刚才说,他睡觉不安分?” “对啊。”唐师师叹气,“和你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醒了,我们说话小声些,不要吵醒他。” 赵承钧叹气:“他已经醒了。” 唐师师惊讶,赶紧站起身,发现赵子诰躺在塌上,大眼睛咕噜噜看着房顶,一边看一边啃手。唐师师无奈,侧坐在塌边,把他的小拳头从嘴里拉出来:“你呀,好的不学坏的学,就知道折腾你娘。” 赵承钧跟着她走到方榻另一边,手臂撑着围屏上,仿佛把唐师师和孩子都围在自己怀中:“晚上让两个奶娘轮班吧。现在太阳这么足,估计他很难睡着了。” 唐师师也觉得,她拿出帕子,细细地给孩子擦手。孩子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女,忽然咧开嘴,对着赵承钧笑了出来。 赵承钧一怔,惊讶道:“他笑了。” 唐师师正在给孩子擦手,听到这话赶紧抬头:“什么,他会笑了?” “对。”赵承钧也坐下来,搭着唐师师肩膀,仔细看孩子的脸,“刚刚确实笑了。赵子诰,再笑一次。” 唐师师期待地看着孩子,然而这次赵子诰眼睛咕噜噜转,怎么都不肯笑了。唐师师失望,委屈道:“我抱他那么久,他都不对我笑。” 赵承钧赶紧抱着哄大的:“没事,他还小,以后还会再笑的。” “那不一样。”唐师师依然非常失落,“分明是我照顾他的时间更多一点,但是他第一次笑不是对我,竟然是对你。凭什么?” 赵承钧无奈,这也要争。赵承钧说:“没有,他当时眼睛看着的是你,说不定在对你笑,恰好你没看见而已。快看,他又笑了。” 这回唐师师也看到了,她内心的失衡总算找回来一点。接下来两个人一直在塌边逗赵子诰笑,直到刘吉进门,不得不打断赵承钧:“王爷,刘大人来了,已等了许久了。” 赵承钧恋恋不舍地放下孩子,忍痛和妻儿告别:“我先去外面议事,一会回来陪你。” “好。”唐师师头也不抬,打发道,“你快走吧。” 连看都不看他,赵承钧又停了一会,发现他丝毫无法和赵子诰竞争唐师师的注意力,只能安安静静出门。到外面后,春色明媚,鸟鸣阵阵,处处洋溢着春回大地的热闹感。赵承钧和刘吉走在这种勃勃生机中,刘吉笑道:“王爷,您先前还说不喜欢小孩子,一听到小孩子哭就头疼,现在依奴才看,您分明和小主子相处的很好。” 赵承钧默然,无言以对。事实证明有些话不要说太早,一旦后面被打脸,那就完了,每个人都可以嘲笑他。 而且前期越坚定不移,后期打脸越痛。 其实赵承钧并没有说假话,更不是刘吉等人以为的年少不知事,后面才懂女人和家庭的好。在此之前,他是真的打算终生不婚的。 谁知道他会遇到唐师师,还阴差阳错做了荒唐事。并非他想要成婚,他只是想和唐师师成婚而已。 然而这些,不必说给外人听。 孩子马上就要满月,这一个月唐师师专心调养身体,闭门谢客,隔绝外界一切声音,每日只接触孩子和赵承钧。虽然赵子诰闹人,但是有许多人搭手,稍微麻烦些就有丫鬟婆子代劳,唐师师只需要动嘴就行了,并不算累。唐师师不必劳累,又能享受孩子降生的乐趣,赵承钧还时常跑回来看孩子,这一个月唐师师过得极其舒心。自然而然的,心情状态就带到了面部表情中。 唐师师如今眉眼柔和,皮肤晶莹,眼珠莹润的像是含了汪水一样。卢雨霏等人在满月宴上第一次见到唐师师,都吓了一跳。 要不是唐师师手里抱着孩子,先前她的大肚子也骗不了人,卢雨霏几乎怀疑唐师师压根没怀孕,这个孩子是别人替她生的吧? 不光是卢雨霏这样想,来做客的夫人太太看到唐师师,也惊叹不已:“王妃恢复的真好。果然年轻人就是底子好,才一个月,腰就瘦成这样了。” “哪有。”唐师师抱着孩子,抱怨道,“我胖了许多,连胳膊都比以前粗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太笑道:“女人都是这样,闺中时连一根针都拿不动,等生了孩子,十来斤的孩子,单手抱几个时辰都不累。王妃成日抱着小郡王,胳膊可不是越来越有力么。” 众人一起笑,唐师师含笑看着怀中的孩子,说:“他长得特别快,现在我抱一会没问题,等再过几个月,恐怕我就吃不消了。” “孩子长得快是好事,有丫鬟婆子在呢,让小郡王赶快长才好呢。”另一个太太捏了捏赵子诰的胳膊,惊喜道,“呦,瞧瞧,这小胳膊紧实的很。以后,是个读书练武的好料子。” 太太们围着赵子诰,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孩子是最容易打开场面的话题,唐师师听太太们说自己当年育儿的经验,时不时请教一二,场面一时和乐融融。 卢雨霏站在唐师师身后,默默垂下头,落寞地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她不想听这种话题,但是她是儿媳,在这种大场面上,必须随时侍奉着婆母。唐师师坐在主位上听众人奉承,卢雨霏就要站在唐师师身后,随时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没有唐师师以前,卢雨霏是世子妃,这种场合一向是她出风头的地方。但是现在有了唐师师,卢雨霏不光从王府中消失了,连在客人的眼中,也消失了。 众人说话,再也不会关注卢雨霏,所有人都小心打探唐师师的喜好,根本无人能看到站在唐师师身后的卢雨霏。现在唐师师生出嫡子,没有被留子去母,没有被剥夺抚养权,依然稳稳当当坐在王妃的位置上。众人一看就知道唐师师甚得靖王宠爱,地位稳若金汤,众夫人赶紧巴结唐师师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记得卢雨霏? 这些落差卢雨霏都能忍,谁让她是世子妃,而唐师师是王妃,天生比人家矮了一头呢?卢雨霏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两人成婚后,全然不同的走向。 卢雨霏和赵子询如许多贵族夫妻一样,短暂地甜蜜了一个月后,不可挽回地渐行渐远。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多,妾室通房也越来越多,最后,夫妻两人只剩礼法上的客套体面。 但是唐师师却不一样,她明明那么作,那么骄纵,却越作越得宠,名分有了,孩子也有了。唐师师成婚半年有余,身边至今没有其他姬妾,眼睛依然如少女一般,明亮水灵。 这是没有受过伤害,没有在冰冷的南墙上撞过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唐师师年轻,美丽,还受宠,以她和靖王的年纪,再生几个孩子根本不成问题。 卢雨霏悄悄抚摸自己的小腹,眼中十分低落。自从唐师师怀孕后,许多人都慌了,尤其是唐师师生下儿子后,卢家彻底炸了锅。卢家不断催卢雨霏赶紧生孩子,连交好的朋友也劝她抓紧,卢雨霏自己也想,然而这种事情,委实不是她说了算。 她求子的药吃了不知道多少,观音、道士、佛祖全部供过,可就是怀不上。她求而不得,却还要近距离听唐师师和其他太太谈育儿的烦恼,这简直是在卢雨霏心上剜肉。 卢雨霏不羡慕唐师师风光,只羡慕唐师师得宠。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丈夫爱不爱你,愿不愿意体谅你,相差实在太大了。但凡卢雨霏和赵子询关系再和缓些,卢雨霏何至于剜心至此? 然而同人不同命,谁能知道风流俊秀的赵子询婚后无情,而威严冷漠的靖王却十分宠妻呢?明明在同一个府邸,待遇却天差地别。大概,这就是卢雨霏的命吧。 唐师师今日出席满月宴,算是正式宣告社交圈,她重新复出了。满月宴开始后,赵子诰被刘吉抱到前院,给男子们看了一圈,之后才送回后院。 幸好如今已经开春,天气不算冷,孩子包裹的严实些并不要紧。赵子诰毕竟还小,今日见了这么多人后累极了,蔫巴巴的。唐师师看着心疼,让奶娘带着他去后面睡觉。 唐师师本来想自己哄,但今日她是东道主,要应酬客人,不好脱身。奶娘领命离开,唐师师左思右想不放心,她找了个空档,悄悄回后院看。 奶娘和丫鬟看到唐师师,赶紧行礼:“参见王妃。” 唐师师摆摆手,说:“起来吧。他睡着了吗?” “小郡王今日很听话,没哄一会就睡着了。”奶娘拉开帘子给唐师师看,“已经睡了好一会了。” 赵子诰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起来睡得非常踏实。唐师师放心,轻声道:“你们仔细看着,不要让人打扰他。过一会他可能会饿,喂奶后如果他还能睡着,就让他继续睡,如果他清醒了,那就抱到花厅,我来照看他。” “是。” 唐师师又看了一会,确定没问题了,才打算离开。走前唐师师忽的眼睛一尖,看到一样东西。 唐师师从襁褓上拿下来一个精致的玉钩,问:“这是什么?” 奶娘惊讶地睁大眼:“这不是王妃的东西吗?民妇以为是王妃给小郡王配的装饰品,心想还挺好看,就留在襁褓上了。” 唐师师把玉钩来回翻过来看,暗暗皱眉。她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民妇没注意。但民妇哄小郡王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唐师师抿着唇,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就是从花厅抱到后院的时候,或者在往返前院宴客厅的路上,就被人悄悄放到孩子身上了。 幸好这只是个玉钩,如果是其他东西,岂不是不堪设想?不过,对方大费周折,为什么在襁褓上挂了个玉钩子? 奶娘见唐师师脸色不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道:“王妃饶命,民妇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这个东西不对劲吗?” 唐师师正要呵斥奶娘粗心大意,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玉钩……出生时拳中握玉,见帝王方松开,这不正是钩弋夫人吗? 唐师师忽然浑身冰冷,如坠冰窟。钩弋夫人是历史上有名的宠妃,本是平民之女,因为受到皇帝宠爱而一步登天。后来她生下皇子,众臣担心子幼母强,外戚专权,所以说动武帝,留子去母,将钩弋夫人赐死了。 这个人在赵子诰的襁褓上放玉钩,是不是想借钩弋夫人的故事提醒她,小心被留子去母? 这些事情,是已经发生了,还是正在发生? 自立 自立 初春天气, 唐师师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唐师师也知道放玉钩的人是谁了,多半是姚太后的人。 奶娘见唐师师脸色不对, 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妃,怎么了?这个玉钩子有问题吗?” 唐师师用力掐自己掌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佯装无事般笑了笑, 说:“没事, 是我大意了,这个小玩意是我放在孩子身上的, 今日满月宴忙, 我竟然忘了。” 说完, 唐师师无意般提道:“照顾小孩子最容易落东西, 这件事不必和其他人说了, 免得另生波折。之后你要眼睛都不错地看着他, 不能再让他身上多了或少了什么东西。” 奶娘是从民间找来的奶水充裕的女子,进了王府后本就战战兢兢,现在听到唐师师的话, 哪还敢多想, 忙不迭应了。唐师师让奶娘拿来全新的襁褓, 把孩子身上的衣服解开, 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幸好这次没有再发现其他东西, 除了襁褓上挂了一个玉钩,孩子身上并没有红点、黑青等痕迹。唐师师长长松了口气, 让奶妈搭手, 给赵子诰换了身新衣服。 尽管唐师师的动作已经放轻, 但赵子诰还是被吵醒了。他蹬了蹬腿,闭着眼睛呜呜地哭, 唐师师连忙俯身,轻轻拍着他的襁褓:“娘亲在这里,别哭,继续睡吧。” 他似乎能辨认出母亲的气息,呜咽了一会,声音慢慢降低。唐师师依然耐心地拍打着,轻声哄他睡觉。 赵子诰哭声渐渐停止,半张着嘴,重新睡着了。唐师师坐了好一会,见他不再动弹,示意奶娘过来,继续看着他。 奶娘接替唐师师的位置,轻轻给孩子打扇。唐师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见外面花丛被剪的零零落落,问:“这是怎么回事?” 奶娘抬头望了一眼,说:“刚刚花园的人过来修剪枝叶,说是小郡王身体娇,容易招蚊虫,所以把外面的花花草草都剪了。” 唐师师轻轻“哦”了一声,顿了顿,说:“她们剪得太粗糙了。这样狗啃一样的形状,被客人见了,成何体统?是谁修剪的,我叫她过来问话。” 奶娘想了想,说:“一个挺精干的婆子,似乎姓吴。” 唐师师当然知道是谁,她让奶娘继续看着孩子,自己去后罩房,名正言顺地叫吴婆子过来问话。 吴婆子很快就过来了,她垂着眼睛,跪下给唐师师行礼:“参见王妃。” “不必拘束,我只是问些事情。”唐师师叫吴婆子起来,装模作样问了些修剪花草的问题,吴婆子一一答了。唐师师说:“这个院子是诰儿住的,眼见天气热起来,飞虫越来越多。他皮肤嫩,经不起虫子叮咬。你随我过来,我指给你看,哪些地方要修剪,哪些地方要留着。” 吴婆子恭敬地束着手:“是。” 唐师师站起身,丫鬟们作势要陪着,唐师师挥挥手,说:“我就在院子里指一下,用不着这么多人。你们去前面看着诰儿。” 丫鬟没有多想,齐齐应是:“遵命。” 唐师师带着吴婆子在庭院里走动,走到一个避光的角落后,唐师师停下,作势给吴婆子指前面的树,问:“吴婆婆千辛万苦引我过来,所为何事?” 吴婆子垂着头,从远处看,正是一副恭敬听训的模样。她嘴唇的动作微不可见,说:“想见王妃一面可真不容易。老奴冒死前来,是为了给王妃提醒。” “哦?”唐师师也不动声色,问,“提醒什么?” “提醒王妃小心性命,勿要步了当年钩弋夫人的后尘。” “为何?” “有人建议靖王,留子去母。” 气氛顿时沉默,吴婆子仿佛没察觉到般,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王妃付出这么多,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孩子,若是被留子去母,自己性命不保不说,连孩子也要叫别人母亲,未免太可惜了。” 唐师师心里一沉,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唐师师收回衣袖,像是在打量周围的花草,问:“这种事按道理是机密,吴婆婆是如何得知的?” “这种事只对王妃是机密罢了。”吴婆子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似嘲非嘲道,“前院属臣已经讨论遍了,唯独王妃不知而已。” 唐师师心里又是一沉,赵承钧明明说前院的人都很认可她,十分拥护她和孩子。莫非,赵承钧在骗她? 这个想法在唐师师心里一闪而过,她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淡然道:“看来是我耳闭目塞了。是谁提出的?” 吴婆子似乎笑了下,意有所指道:“主使人不知,但是,提出效仿古人、留子去母那天,世子也在场。” 唐师师明明知道吴婆子在挑拨离间,但她还是忍不住生气。赵子询,竟然是他!他可真是好样的。 唐师师知道吴婆子就等着她失去理智,如果她真的气冲冲跑去质问赵承钧,那就完全落入吴婆子和姚太后的陷阱了。唐师师用力掐自己掌心,维持着灵台清明,问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内院,竟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们什么时候提出这个法子的?” “早了。”吴婆子说,“大概在王妃刚刚生产完那天,靖王就召集会议,和属下商议了许久。按线人的说法,从那天开始,靖王和世子就在谋划此事。” 她刚生产完那天?唐师师默默在心里算时间,似乎就是这天晚上,赵承钧和她说,前院很感念她的功劳,对她的评价由差转好。她就说赵承钧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原来,是当天刚刚商议过事情。 吴婆子想离间唐师师和赵承钧,殊不知,这样反而给唐师师吃了定心丸。赵承钧做决定从不拖泥带水,他要是真决意留子去母,早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唐师师就会因为产后病暴毙离世。绝不会平平安安坐完了月子,把身体完全养好后,再被人暗杀。 赵承钧那么果决的人,他不会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 看来吴婆子的话有真有假,王府家臣提议杀她留子,多半是真的,赵子询牵头,多半也是真的。只不过,赵承钧否决了。 唐师师悄悄松了口气,内心那根弦慢慢松懈。原来,她刚才一直害怕听到的,并不是赵子询害他,而是赵承钧。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一得知赵承钧已经否决,她立刻如释重负,内心的阴影一瞬间消散。唐师师没有表现出来,而是一脸沉痛地对吴婆子说:“多谢吴婆婆提醒,接下来我会小心的。” 吴婆子看到唐师师害怕的表情,如愿以偿,微微笑道:“王妃放心,有老身在,必然保你性命无忧。老身已经在前院布下天罗地网,一旦靖王等人打算行动,老身必能第一时间得知。王妃尽管放心吧。” 唐师师点点头,哀苦道:“有劳吴婆婆。如今我的性命全仰仗吴婆婆,请婆婆盯着密切些,妾身在此谢过婆婆。” 吴婆婆摆摆手,说:“王妃,勿要说着等丧气话。此事何去何从还没有定论,您不必如此悲观。今儿是您儿子的满月宴,不远处还有人看着您呢,你得高兴些。” 唐师师努力摆出笑容,微微抬高声音,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地方,你都记住了吗?” 唐师师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没必要继续和吴婆子做戏了。言多必失,她要是戏过了,被吴婆子看出不对来,那才叫得不偿失。 吴婆子低头,一瞬间恢复到角色中,唯唯诺诺道:“老奴记下了。” “好了,下去吧。今儿客人多,你小心冲撞了贵客,等明天你再来修剪。” “奴婢遵命。” 吴婆子含胸缩背告辞。唐师师在庭院中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们,才缓步回到正房。 房间中,丫鬟奶娘都围在孩子身边,看得好不仔细。她们见唐师师进来,齐齐行礼:“参见王妃。” 唐师师颔首:“起吧,不要吵醒孩子。” 丫鬟们应诺,静悄悄站起身。唐师师走到襁褓旁边,看着赵子诰红扑扑的睡颜,不觉露出笑容。 再多纷纷扰扰,一旦回到孩子身边,仿佛就全无干系了。唐师师问奶娘:“他中途醒来过吗?” “没有。” 唐师师继续嘱咐:“你们好生看着,算时间快到他吃奶的点了,一会如果他醒来哭,多半是饿的,你赶紧喂奶,知道吗?” 奶娘喏喏点头:“民妇省的。” 唐师师又交待了几句,带着丫鬟离开。丫鬟见唐师师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奇怪问:“王妃,您不回宴客厅吗?” “花厅里气闷,我随便走走。”唐师师漫无目的地在王府中走动,她现在心里乱成一团,这样子回花厅,一定会被那些人精看出来。不如在外面吹吹风,等心绪完全静下来后再回去。 唐师师毫无头绪地走,忽然脚步一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假山后面,树叶掩映间,隐约能看到赵子询正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起,似乎在争论什么。 唐师师感兴趣地挑眉,说的这样激动,他们在讨论什么? 假山后,书生正激愤地劝说赵子询:“世子,王爷给这个孩子取名‘诰’,可见他对此子给予厚望。世子,这样发展下去可不妙,您得早做准备。” 赵子询皱着眉说:“父亲私下找我谈过,他对赵子诰的宠爱只是对幼子的宠,绝不会影响到王府传承。他亲口允诺,世子之位依然是我的。” “世子!”书生着急,劝道,“当权者说的话如何能信?现在二公子还小,靖王自然这样说,等再过十来年,二公子长大了,靖王岂会绕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将王位传给并无血缘关系的世子?” 赵子询听到这些话也沉了脸,冷冷问:“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书生是赵子询招募的幕僚,早早捆到了赵子询这条船上。他猜到赵子询听到这些话会不高兴,但是忠言逆耳,这些话总得有人捅破。书生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睛放大,顿时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王妃。” 赵子询回头,见唐师师穿着精致的白袄红裙,带着众多丫鬟,缓慢从回廊中走过来。唐师师看到他们,笑了笑,道:“世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赵子询垂下眼睑,给唐师师行礼:“参见王妃。儿臣不胜酒力,在此处醒酒,没想到打扰了王妃清净。儿臣知罪。” 书生见了,也跟着行请安礼:“草民参见靖王妃。” 唐师师眼睛扫过书生,最后落在赵子询身上,恍然大悟道:“原来世子在这里醒酒。世子酒量似乎不好,我这就让丫鬟准备醒酒汤,给世子送过来。” “不敢劳烦王妃。”赵子询低着头,推辞道,“儿臣酒已经醒的差不多了,这就要回去。多谢王妃好意,儿臣不敢当。” “这如何能行,酒这种东西最霸道了,往往自己觉得清醒了,其实还醉着呢。”唐师师说完,眉梢轻轻一动,斜着瞥了杜鹃一样,“杜鹃,还不快去准备醒酒汤?” 杜鹃福身,领命而去。赵子询见状不好再推辞,拱手道:“谢王妃。” 唐师师微笑着站在回廊上,轻轻缓缓道:“自家人,不妨事。” 自从唐师师变成王妃后,赵子询少有和唐师师独处的时候。此刻赵承钧不在,唯有唐师师和他面对面,赵子询有些不自在,主动打破寂静,问:“今日是二……二弟的满月宴,二弟怎么样了?” “他睡着了。我抱着他出了一身汗,便出来走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世子。” 今日所有人都在谈论赵子诰,赵子询和别人说没事,但对着唐师师说起孩子,就觉得非常别扭。她明明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那个孩子更是牙都没长,竟然成了他的弟弟。 整件事情就非常荒唐。 书生刚才对着赵子询大谈唐师师如何如何,等真见了人,书生竟然连头都不敢抬。久闻靖王的王妃非常漂亮,但是,这也太漂亮了吧。 难怪靖王不肯杀她,这样的美人,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舍不得。 好在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杜鹃提着醒酒汤回来了。唐师师示意杜鹃将食盒递给赵子询,说:“前面还有应酬,我就不打扰世子了。醒酒汤要趁热喝,世子自便。” 她说完,带着众多扈从扬长而去,如一场清梦般飘然而逝,就快就看不到了。唯有一股暗香遗留在花园里,似有非有,似散非散,不断提醒赵子询刚才的事情。 赵子询手里提着食盒,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书生在一旁咋舌:“这便是靖王的王妃?也太年轻了吧,一点都看不出来刚生了孩子。” “是啊。”赵子询低头,静静看着手中精致典雅的食盒,“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师师走出许久,脸上表情都淡淡的。杜鹃察言观色,悄悄问:“王妃,您不高兴?” “没有啊。”唐师师勾唇一笑,悠悠道,“本王妃最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帮助了世子,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杜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她觉得唐师师的情绪不太对,但是又看不出来哪里不对,索性抛开不管,说道:“王妃帮了世子,世子和世子妃也会反过来孝敬王妃。这样一来一往,王妃和世子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我们王府和和美美的,多好。” 唐师师笑了笑,没接话。和和美美?怎么可能。 赵子询刚刚正在和书生说她的事情吧,见她出现,马上打住了。他想要杀她的心,竟然还不死。 她自认在成为王妃后,一直对赵子询以礼相待,没有在赵承钧面前诋毁过他一句。她一心想和男主结个善缘,将来做个有名无实、清闲安分的嫡母皇太后,没想到,男主并不愿意宫里有两个太后。 留子去母。呵,赵子询就这样回报她。 唐师师今日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总是能撞到别人密谋现场。唐师师回花厅时,不想兴师动众,所以没惊动众人,走了侧门。没想到她刚进门,正巧听到卢家婆媳和卢雨霏说悄悄话。 卢太太问:“雨霏,你有消息了吗?” 唐师师停住,立刻示意身后的丫鬟安静。唐师师没听到卢雨霏回答,不过,想来卢雨霏的回应并不乐观,卢太太长叹一口气,说:“菩萨也拜了,药也吃了,为何还怀不上?你纯孝至善,菩萨连她都赐子了,为什么不保佑你呢?” 不必想,卢太太话中的“她”,必是指唐师师。片刻沉默后,卢家大少奶奶说道:“娘,您也别太逼着世子妃。世子妃还年轻呢,说不定再等等,肚子里就有好消息了。” “等等等,我等得起,世子等得起吗?”卢太太怒道,“那位孩子都满月了。听闻这些天王爷时常往内宅跑,更甚者亲手抱孩子,这才一个月,王爷就把那对母子宠成这样,等时间长了,哪还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卢家大少奶奶听着叹气,她对卢雨霏说:“世子妃,你也该抓紧了,得赶快生下嫡长孙来。有了孩子,你才算真正在王府站稳跟脚,而且有另一个小孩子争宠,也不至于让王爷把所有宠爱都给那边。” 杜鹃气得瞪大眼睛,恨不得站出去和她们理论。唐师师对丫鬟们比了比手,示意她们安静,悄悄随她来。 唐师师绕到侧门,在墙外绕了一圈,重新大张旗鼓地进门。这回有丫鬟跑进去禀报,唐师师走到侧厅,笑着说:“卢太太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难怪我在花厅找了许久,都不见卢太太。” 卢家女眷见到唐师师,纷纷站起身。卢太太赶紧迎接到门口,笑着陪唐师师落座:“我许久不见女儿,害怕她在王府做错事,于是便想着找个没人的地方,敲打她几句。王妃,这些天,小女没给您添麻烦吧?” “卢太太这是说什么话?”唐师师笑着睨了卢雨霏一眼,卢雨霏顿时全身紧绷。唐师师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世子妃知书达理,贤惠大度,帮了我不少忙,怎么会添乱呢?” 卢太太和卢雨霏都松了口气。唐师师是卢雨霏的婆母,还是隔了一层的嫡婆婆,简直是婆媳关系中最难处的那一种。要是唐师师说卢雨霏不好,不光卢雨霏,连卢太太、卢家嫂子都没脸再上王府的门。 卢太太说:“王妃仁德,愿意包容她。小女在家被她爹宠坏了,办事冒冒失失的,我生怕她在婆家也这样。幸好有王妃在,愿意好好教她。” 卢太太对着唐师师说这些话颇有些不自在,唐师师实在太年轻了,按年纪当她的女儿都使得,但现在卢太太却要好声好气地恭维唐师师,就为了让女儿在婆家的日子好过一点。 卢太太想到这里颇为唏嘘,再往前一年,唐师师在王府里只是个侍女,卢太太作为世子妃的娘家人,每次上门多么风光,哪里注意过一个小小的侍女?没想到现在,就轮到她们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地巴结唐师师了。 唐师师笑道:“儿媳半个女,世子妃便和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教导她是我的分内之事。世子妃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没什么不好的。不过……” 唐师师这一句不过,把卢太太和卢雨霏的心都提起来了。卢雨霏脸色苍白,卢太太也讪笑着,问:“她哪里不好?王妃不必顾忌我,她若是做错了,就该说。” “可能是我太吹毛求疵了。”唐师师笑着看了卢雨霏一眼,摇头道,“没什么,卢太太就当没听到吧。” 唐师师这样一说,谁能当没听到?卢太太坐都坐不住了,卢雨霏赶紧福身行礼,肃容道:“儿媳惶恐,请王妃不吝赐教。” 众人围着唐师师好说歹说,唐师师才屈尊纡贵,慢慢说:“仔细论起来也不算世子妃的错处。世子妃进门两年来,事事尽心尽力,唯有一处不妥,那就是没有子嗣。” 卢雨霏愣住了。唐师师说完后叹了一句,道:“卢太太你也知道,在皇家,最看重的就是子嗣。世子今年都十九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个年纪对于皇家来说,有些太大了。” 卢太太和卢家嫂子一齐失语。自家姑娘无子,母亲和嫂嫂哪能在婆家面前抬起头来? 卢太太讪讪地笑,颇有些讨好地问:“那依王妃看,该怎么办?” “我哪知道该怎么办呢。”唐师师用扇子遮着嘴,莞尔一笑,“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新人,虽然辈分上是他们母亲,但是资历太浅,哪敢管世子和世子妃的事?这些事,自然看世子妃如何安排了。” 这时候,唐师师仿佛才看到卢雨霏还维持着蹲身的动作一般,连忙道:“世子妃,你这是做什么?都怪我,刚刚忙着说话,竟然没瞧见你行礼。世子妃快起来吧!” 唐师师话音刚落,燕安院的丫鬟就半是扶半是架地拉卢雨霏起来。卢雨霏脸色已经惨白一片,卢太太尴尬地笑了笑,说:“王妃这话实在让我无地自容。卢雨霏是您的晚辈,别说是子嗣之类的事,就算是您打她骂她,我也只有给您叫好的份,哪会有二话呢?说来怪我,是我这个母亲没有思虑周全。她还有几个陪嫁丫鬟,正好开了脸,送给世子伺候,如果能早日生下子嗣,那就是她的功德了。” “这样啊。”唐师师握着扇子,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世子妃身边足有四个陪嫁丫鬟,要是都开了脸,谁来伺候世子妃?” 卢太太梗住,唐师师一句话,竟然钉死了所有丫鬟都开脸。卢雨霏身边已经有三个妾室了,若是再加四个,她要如何过活? 但是卢太太看着唐师师的笑脸,愣是不敢反驳。她勉强笑了笑,说:“无妨,伺候的人多得是,我这里有两个多余的丫鬟,正好留给她。” 唐师师眼睛缓慢扫过卢太太身后的丫鬟,她的眼睛形状优美,黑白分明,此刻含笑看着人,几乎叫人惊心动魄。 两个丫鬟气都没法喘了,唐师师倏忽收回眼神,笑着点点头:“好啊,既然卢太太早有安排,我也不方便插手,那就这样吧。” 唐师师说完纳妾的事后,花厅派人来找,说小郡王醒了,哭着要找母亲。唐师师回后院看孩子,卢家女眷送唐师师到门口,目送唐师师被众人簇拥着,众星拱月般离去。 卢雨霏低声问:“娘,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别说了。”卢太太叹气,“我们都低估她了。这位年轻貌美,正当风华,又给靖王生下第一个儿子,以后得宠的时间恐怕长着呢。你斗不过她的,能避则避吧。” 卢太太发现她们是真的看错了,唐师师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下手却极其狠毒。他们才刚刚说了唐师师坏话,紧接着唐师师就过来施压,敲打之意委实太直白了。 她不光是敲打卢雨霏,更是敲打卢雨霏背后的家族,让所有人都没脸。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个胸大无脑的花瓶呢? 是卢太太大意了,奚家风光了七八年,却在唐师师手下铩羽而归、沦为笑柄。那时候,卢太太就该明白的。 卢雨霏茫然一会,问:“那四个丫鬟,当真要……” 卢太太和卢家少奶奶都不说话,卢雨霏便明白了。卢太太不忍心再看女儿,用帕子拭泪道:“女儿,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忍一忍就好了。放心,那几个丫鬟卖身契都在娘手里,等她们生下孩子来立马发卖,将孩子抱到你身边养,也算是你生的。” 卢雨霏垂下眼,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唐师师抱着赵子诰晒太阳,丫鬟站在唐师师身边,说:“世子妃真是贤德呢,昨日散宴后,世子妃将四个陪嫁丫鬟叫到屋里,勉励了一通后,竟然一次性给四个丫头都开了脸。今日到处都在说这件事。” “是吗?”唐师师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问,“那世子怎么说?” “世子没有收用,而是劝世子妃不要多想,然后,就去周美人屋里了。” 唐师师轻轻一笑,果然呢,多情的人最薄情,赵子询这样说,卢雨霏怎么可能不多想?就算卢雨霏本来不愿意,现在,也一定要将这四个丫鬟塞给赵子询了。 要不然,周舜华越来越得宠,哪还有卢雨霏立足之地?不过这本就是唐师师的目的,她巴不得赵子询的后院乱起来,越乱越好。 唐师师将赵子诰抱起来,耐心地逗他笑。赵子诰似乎感觉到母亲在陪他玩,咧嘴笑了出来。 丫鬟们一起欢呼:“王妃,小郡王笑了!” 唐师师也忍俊不禁,每当看着赵子诰,她都觉得十分幸福,仿佛世界上所有事都和她无关了。唐师师突然就想通了,她为什么一定要讨好男主呢?当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扶持别人的儿子呢? 当年赵承钧的母亲恭烈郭贵妃多么得宠,但姚太后上位后,还不是立刻被殉葬了。要是多年后,赵子询也效仿姚太后,给她搞殉葬这一招,唐师师怎么办? 养不熟就是养不熟,与其赌赵子询的良心,不如拼一把,扳倒男主,换自己儿子当皇帝。 恃宠 恃宠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眨眼间,赵子诰满一百天了。 百日宴唐师师和赵承钧都不想大办, 最后两人很快敲定, 在自己家里摆顿饭就好。 丫鬟在外面摆桌子,赵子诰被放在塌上,塌边围满了人, 众人一起道:“用力, 再加把劲儿,哎呦, 翻过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笑声, 热闹极了。唐师师笑着把赵子诰抱起来, 说:“真厉害, 能自己翻身了。” 刘吉在旁边凑趣道:“俗话说三翻六坐八爬, 普通人家的孩子总得四五个月才会翻身, 小郡王三个月就会了,可见养得好。” 丫鬟们都纷纷应和:“没错呢,王妃平日对小郡王多上心, 有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小郡王有王爷这样的父亲, 又有王妃细心照看, 可不是长得好么。” 唐师师笑着睨了丫鬟们一眼:“就你们谄媚, 平时没见你们这么多话。” “哪里谄媚了?”杜鹃叫屈道, “奴婢分明说的是实话。小郡王像王爷,是天生将才, 手脚特别有劲。上次他抓到我的头发, 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险些给我拽秃了。” 杜鹃说着给众人扒拉头发:“王妃您看,就是这里, 是不是少了一块?” 唐师师挑眉,不吃这一套:“呦,你这是和我讨头发来了?” “奴婢哪儿敢。”杜鹃笑道,“您的头发长得又黑又密,奴婢羡慕许久了。王妃您要是真心疼奴婢,那就给奴婢传授一两个养发的方子,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丫鬟们一起笑,纷纷伸手去掐杜鹃,杜鹃一边讨饶,一边和丫鬟们笑倒成一团。赵子诰不知道丫鬟们为什么笑,他只知道这些姐姐们很高兴,他也乐弯眼睛,笑的咯咯作响。 唐师师笑着逗赵子诰的下巴:“你笑什么?别人在告你状,你还跟着笑?” 周围又一通哄笑。赵承钧含笑看着唐师师和丫鬟们说笑,目光温柔包容。说也奇怪,以前赵承钧最烦吵闹,可是现在丫鬟们的调笑声震天响,赵承钧也不觉得烦。可能是因为,坐在其中的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吧。 只要看着她们,就觉得无比满足,哪里会觉得吵呢? 因为是家宴,赵子询和妻妾也在这里。赵子询的妾室队伍又扩大了,七个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站在一起蔚为壮观。 无论是妻还是妾,无论是受宠的不受宠的,此刻都羡慕地看着唐师师怀里的孩子。三个月大的小孩正是招人疼的时候,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心都要化了,别说她们是群深闺女子,天生渴盼孩子。卢雨霏落寞,纪心娴眼红,任钰君苦涩,连周舜华都露出期盼的目光。 周舜华讨厌唐师师,但是对于她的孩子,却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白白胖胖的壮小子,胳膊和腿如藕节一样,连手指都小的那样可爱,谁能不喜欢呢?周舜华特别想抱一抱,然而她自知身份,一个世子的妾,有什么资格抱王妃的嫡子?周舜华知道不可能,压根也不去自取其辱。 周舜华不由看向自己的小腹,她比唐师师还要大些,唐师师孩子都生出来了,而她却毫无音信。周舜华也渴望当母亲,但是她之前又是落水又是受伤,后面被扔到山庄苦了半年,周舜华生怕自己的身体被熬坏了,没法再怀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周舜华赶紧打住,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真是这样,她就算杀了卢雨霏,将其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呢? 周舜华一时内心又酸又涩,像是被揉碎了浸泡在酸水里,说不出的难受。人生际遇不可捉摸,周舜华原本自信自己的家世,自信自己的才华,也自信于她得到了赵子询的爱。她知道自己在赵子询心里是不同的,赵子询会去其他女人房里过夜,可是唯有她,能和赵子询谈史论今,商讨政事。 她才是唯一走进赵子询心里的人。 周舜华因为这三样依仗,一直不把卢雨霏、任钰君等人放在心上,她看这些女人时,甚至会觉得怜悯。她们拥有的,只是身体罢了。 然而等遇上唐师师,周舜华所有的自信瞬间破灭。唐师师家世、才华全部逊于她,看唐师师的性格和脑子,也不像是能得到男人真心欣赏的。然而,唐师师偏偏得到了周舜华最求而不得的东西。 周舜华最介怀的,不是赵子询有其他女人,也不是赵子询对她的爱没那么深,而是名分。在学堂时期,赵子询那样欣赏她,不惜为她和父亲对抗,却始终没有给她正妻的名分。周舜华只能作为一个妾,陪在心爱的男人身边。 但唐师师却做到了,虽然目标不是赵子询,但她搞定了更难打动的靖王,直接从源头解决所有。姚太后同意并不稀罕,真正难得的,是靖王愿意娶她,愿意将她光明正大地领到人前,而不是用权力侵占她的美色。 这一点周舜华不得不服。周舜华至今想不懂,唐师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靖王看起来可不像个恋爱脑。 周舜华暗暗叹气,人不可貌相,男人那档子事,真的没法说。 赵子询也静静看着这一幕。以他的角度而言,叫一个还没长牙的奶娃娃为弟弟,真的非常尴尬。可是,又无法否认,赵子诰真的很可爱。 赵子询看着唐师师坐在人群中央,所有丫鬟围着她说话,她或挑眉,或斜眼,一举一动风情天成,娇艳不可方物。仿佛一朵娇贵的红蔷薇,天生就属于王权富贵。 她才是权力最好的装饰品。赵子询想到这里有些许难言的悸动,他时常觉得唐师师还是死了好,但是等看到她,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明明最开始,唐师师喜欢的人是他,她时常追在他身后跑,为了夺得他的注意力不择手段。只不过,父亲强行夺走了她。后面她怀了孩子,那就更不必说了,她只能一心一意留在父亲身边,乖乖当靖王妃。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那就彻底被拴住了。 唐师师抱着赵子诰,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逮到空就敲打卢雨霏:“世子妃,你别光看着孩子笑,若是真喜欢,便自己生一个。你有动静了吗?” 屋中笑声戛然而止。卢雨霏的表情一下子怔住,一屋子的重量仿佛都向她倾轧而来。卢雨霏尴尬,微弱地摇头:“没有。” 唐师师似乎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又问后面那一连串女人:“你们呢?” 剩下几人低头的低头,绞手的绞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唐师师终于能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别人了,说道:“你们也该抓紧了,世子年纪已经不小,膝下早该有子嗣了。倒也不是说非要儿子,只要世子的孩子,生个姑娘出来也好啊。” 众女诺诺应是。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婆婆,别提多么窒息了,更可怕的是,婆婆比她们还能生。 唐师师怀里抱着赵子诰,声音清凌凌的,说:“我也不是给你们压力,这种事情顺其自然,你们不要太紧张。这样吧,世子侧妃的名额还空着,一共两个侧妃,谁先怀上子嗣,谁就填侧妃的缺。世子,世子妃,你们看如何?” 卢雨霏当然不敢说不行,赵子询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到理由反对。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唐师师都是为了他好。 赵承钧眸光微动,静静望了唐师师一眼,没有说话。唐师师没注意赵承钧,她沉浸在宫斗大计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的喜悦中,拍板道:“好,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唐师师说完,内心颇为得意。二桃杀三士,当初赵子询用这招来对付她,现在,她也用同一招分化赵子询的后宫团。 唐师师自从摆脱讨好男主的惯性思维后,心态发生变化,对待卢雨霏等人的手段也随之不同。以前她总想着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以后深宫是卢雨霏和周舜华说了算,就算唐师师的目标是太后,也没必要得罪两位皇后。 所以她不敢得罪赵子询,也不想得罪卢雨霏、周舜华,卢雨霏三番五次冒犯她,唐师师都能忍则忍。但是现在唐师师想通了,去他娘的后路,为什么要在别人的屋檐下忍气吞声,她直接做后宫唯一的主宰不行吗? 她决定了,扶持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这样一来,没有皇后也没有两宫太后,唐师师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女人。 理想非常饱满,但路还要一步一步走。唐师师的雄图霸业大概分两个方面,第一,挑拨赵子询夫妻关系,坚决不能让他生出儿子来;第二,挑拨靖王和赵子询的关系,尽量说服靖王,改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这才是真正难的。 唐师师说完后,正打算补充点什么,彰显一下自己作为婆母的慈爱。突然她耳边一痛,一缕头发被赵子诰揪住了。 你别说,这小子手劲儿还挺大,唐师师相信杜鹃被薅秃一块头皮了。 赵承钧立刻黑了脸,上前握住赵子诰的手,微微呵斥:“松手。” 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上来:“王妃,您怎么样了?小郡王,快松手。” 众人一起上前,然而不敢动唐师师更不敢动赵子诰,只能干站着着急。最后,还是赵承钧把赵子诰的手指掰开,将唐师师的头发解救出来。 唐师师长松一口气,揉着被拽痛的地方,都说不出话来。丫鬟们围在唐师师身边,又是帮唐师师揉头皮,又是帮唐师师整理头发:“王妃,疼得厉害吗?快来人,赶紧取冰块过来。” 赵承钧接过赵子诰,他看到赵子诰手心里攥着的乌黑长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混账,你娘每天精心照顾你,你就这样欺负她?” 唐师师疼还没缓过来,听到赵承钧骂孩子,立刻回骂赵承钧:“他还小,你骂他做什么?” 赵承钧挑眉,一时无言以对:“这还成了我的错?” “他才多大,哪懂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他那是和我玩呢。”唐师师看见赵承钧抱着孩子生气,伸手把孩子抢过来,“你才三个月,他就敢凶你。我们走,不理他了。” 唐师师抱着孩子出门,丫鬟们惊讶地看看赵承钧,又看看唐师师的背影,乖觉地追着唐师师去了。 丫鬟们很清楚,王妃凶王爷不会有事,但如果王妃一个人出门,稍微磕着碰着,那就完了。 丫鬟们走后,屋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唐师师竟然如此大胆,敢当众给靖王难堪。刘吉左右瞧瞧,说:“王爷,郡王最近长得快,王妃一个人抱着郡王,恐怕力气不够。奴才过去看看?” 这种时候还是得靠宫里人,赵承钧顺着台阶下台,说:“你腿脚不好,罢了,还是我去吧。” 玩伴 玩伴 晚上, 散宴后,赵子诰早就睡着了, 唐师师让奶娘把孩子抱走, 自己回房卸妆。 今天是赵子诰满百日的日子,唐师师上了全套妆容。久不上妆,突然戴上一整套头面, 唐师师竟然有些不习惯头发的重量。 顶着这么多首饰站了一整天, 唐师师早就累了。她坐在菱花镜前,叮叮咚咚卸首饰。她小心卸开发髻上红玉挑心, 然后拔下两边的金衔珠步摇, 解开脑后的珠花。最后, 唐师师抽出白玉点翠簪, 满头青丝顿时如瀑布般, 荡悠悠倾泻而下。 唐师师没有理会身后的头发, 而是伸手去揉头皮。今日发髻梳得高,头皮紧绷了一天,都有些疼。镜子中, 一个绛红色的人影逐渐靠近, 赵承钧停在唐师师身后, 两手按在唐师师发侧, 轻轻揉捏:“头疼吗?” “不是头疼, 是被首饰扯的疼。”唐师师抱怨道,“这些东西也太重了, 看着不打眼, 没想到戴在头上越来越沉。” 都是实心的金子, 上面镶嵌的点缀也是货真价实的宝石,可不是重么。赵承钧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 低声说:“要是太累,下次不用戴这么多首饰。西平府里你就是最大的,还有谁敢说你?” “那可不行。”唐师师从妆奁中取了把犀牛梳,缓慢地梳头发,“我身为王妃,本来年纪就轻,要是衣服首饰压不住场面,还有谁信我?” 赵承钧不置可否,他垂眸看着唐师师乌黑的长发,毫无预兆地问:“你怎么想起催赵子询生孩子?” 唐师师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后她继续梳头发,说:“不是我催他们,是别人催我。我是年轻养母,又是后进门的,难为的很。我要是管得多了,别人说我容不下长子,我要是什么都不管,别人又要说我捧杀。眼看世子都要二十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外面人早就指指点点,说我狭隘善妒,不想让世子传承家业,所以故意苛待世子妃,不让世子有子嗣。这可真是冤枉我,我只能一个劲儿的对他们好,不敢说不敢骂,还得想方设法让世子妃开枝散叶。就算世子妃生不出来,后面那几个妾室生出来一个也行。” 唐师师一边说,一边悄悄从镜面里观察赵承钧。这是她第一次给赵子询上眼药,还不太熟练,不知道赵承钧相信了没有? 赵承钧不说话,他垂着眼睛给唐师师按头发,从唐师师的角度,实在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唐师师再接再厉,继续说道:“今儿我提起抬侧妃,其实本来想抬周舜华。我知道世子最喜欢她,抬她为侧妃也是顺水推舟。但是我和周舜华、任钰君、纪心娴同一批来王府,要是我只抬周舜华,却不封任钰君、纪心娴,恐怕她们会埋怨我不公,世子妃也要怪我多管闲事。索性我什么都不说,让她们凭本事上位。谁先怀孕,谁就封侧妃,这样总没得可怨了。” 赵承钧轻声笑了笑,问:“为什么?” “这还不简单。”唐师师放下梳子,伸手去盘后面的头发,“世子经常去周舜华屋里,她怀孕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名正言顺封周舜华为侧妃,其他人谁也说不了什么。这样,也算我给世子卖个人情了。” 赵承钧笑,挑了她的一缕头发,握在掌心慢慢把玩:“你连这种事情都管?” “不然呢?”唐师师正在盘头发,被赵承钧打搅,好几次都扎不住。唐师师忍无可忍,从赵承钧手里夺过头发,瞪了他一眼道:“别闹,我要盘头发沐浴了。世子和世子妃夫妻处的就和仇人一样,这种事情我不管,还有谁能管?赵子诰现在还不能下地,等到明年,就该满地跑了。王府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所以我想着让世子赶快生一个出来,给他做玩伴。” 赵承钧挑了挑眉,松开手,由着唐师师把头发抽走,盘成一个松松散散的发髻。唐师师整理好头发,打算起身,去净房沐浴。没想到赵承钧却不让开,他左手抚过唐师师脖颈,轻轻在她的脖颈上摩挲。 唐师师头发全部扎起,修长的脖颈、流畅的肩线展露无疑。唐师师被他摩挲得发痒,笑着捉住赵承钧的手,说:“快让开,我要去沐浴了。” 赵承钧轻轻笑了,慢慢俯身,从镜面中盯着唐师师,缓声说:“求人不如求己,这种道理,夫人不懂吗?” 赵承钧的眼神幽黑幽黑的,似乎有种意有所指的味道。唐师师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坐正了,问:“你什么意思?” 赵承钧笑了,伸手环住唐师师的腰,将她从梳妆台前打横抱起。唐师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叫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现在天都黑了,要是被丫鬟看到这一幕,成何体统? 唐师师压低了声音,轻斥道:“放我下来,丫鬟就在外面,你做什么?” 赵承钧双臂如铜墙铁壁般,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赵承钧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说:“要是真担心赵子诰孤单,与其关心别人,不如你自己生一个,给他当玩伴。” 唐师师知道赵承钧想干什么了,她脸红到脖颈,又羞恼又愤怒,恨恨锤赵承钧的胸膛:“流氓,登徒子,你一晚上竟然在想这种事。放我下来,我还要沐浴。” 这有什么难的,赵承钧从善如流地改变了方向,抱着唐师师去净房:“我陪你。今天你不是累了么,正好我来帮你。” “不用!” · 第二天唐师师醒来时,床帐四合,光线昏暗,看不出来什么时辰。身边的被衾已经变凉,看温度,赵承钧已经走了很久。 好了,唐师师知道现在时候不会早,估计全府的丫鬟婆子都知道她今日起迟了。反正脸已经丢出去,她破罐子破摔,重新躺回被褥。 她看着自己身上紫紫青青,倒在枕头上,完全不想动弹。 她再一次确定了,她真的对这种事有阴影。上次有药物在,唐师师神志不清醒,感触尚且没那么深,但是昨夜她完全清醒,被迫折腾了半夜,当真是记忆深刻。 虽然他们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其实这只是唐师师的第二次而已。看得出来赵承钧也忍了很久,到了后面简直是放浪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抱歉,你暂且忍忍。”可是动作上,却丝毫不见怜惜。 唐师师一想到那些画面就脸红,她赶紧捂住脸,轻轻拍打,想让脸上的温度赶快降下来。外面听到了声音,丫鬟敲了敲门,轻声问:“王妃,您醒来了吗?” 唐师师没办法,只能装作刚醒的样子,叫丫鬟进来伺候。 唐师师昨天睡前换了中衣,下床前,她又特意提了提领子,将衣服下的痕迹遮住。唐师师自以为她已经足够冷静平淡,端庄肃穆,没想到丫鬟一见了她,还是全部红了脸,悄悄垂下头去。 唐师师也被搞了个大红脸。唐师师自己不知道,虽然她遮掩住痕迹,但是她面若桃花,眉目含春,眼睛水润晶莹,看着就勾人遐想,能不能看到痕迹,又有什么区别呢? 丫鬟低着头,不敢看唐师师。她们捧来衣服,问:“王妃,今日您穿那一身?” 唐师师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说:“蓝色那一套吧。” 丫鬟们应诺,依次给唐师师换衣服。唐师师系上明蓝色垂纱裙,裙面上用银线勾了花纹,走动间莹莹生辉。打理好裙子后,两个丫鬟捧着玉白色短衫上前,唐师师转身,双手从袖中穿过,伸手系好扣子。 丫鬟们跪下给唐师师整理裙角,戴上玉佩,将裙面稳稳压住。唐师师今日不见客,不必盛装,她随意绾了个斜髻,插入一支蓝玉流苏步摇,又从妆奁里挑了对水头很好的淡蓝色耳坠,就算完成了。 天气一天天热了,唐师师还要整天哄孩子,实在不适合梳太复杂的发髻。她打扮极简,但是唐师师长得好,再加上每一件首饰都价值千金,戴在她身上画龙点睛般,如过岚清风,山间明月,清新雅致,整个屋子都随之亮堂起来。 丫鬟们由衷称赞:“王妃,您真好看。” 这类话唐师师实在听太多了,她懒得探究其中真假,问:“赵子诰呢?喂奶了没有?” “刚刚喂了。小郡王吵着要找您,但是之前您在睡觉,王爷不让人来打搅,所以我们让奶娘抱着他去别处玩了。” 唐师师一听就心疼了,连忙道:“快抱过来。以后无论我在做什么,他一哭就赶快来通知我。” “可是王爷说……” “管他怎么说。”唐师师想都不想,嫌弃道,“听我的,不要理他。” 丫鬟们面面相觑,垂头行礼:“诺。” 奶娘很快就把赵子诰抱来了,唐师师把孩子放在塌上,手里握着拨浪鼓,扑通扑通逗赵子诰玩:“诰儿,娘亲这在里,快过来。” 赵子诰马上就被拨浪鼓吸引了视线。他看到唐师师在不远处,不断地蹬手蹬脚,想要让唐师师抱他。但是娘亲怎么样都不肯过来,赵子诰着急,用力踢脚,从塌上翻过来,由躺着变成趴着。 丫鬟们一阵欢呼:“郡王自己翻身了。” 赵子诰翻身后就再也爬不动了,他用力朝唐师师的方向伸手,忽然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唐师师连忙放下拨浪鼓,把赵子诰抱起来:“不哭,娘亲在。” 唐师师缓慢拍着他的背,赵子诰倚在唐师师肩膀,抽噎了几声,马上不哭了。他从哭到停止转换得非常快,脸蛋上的泪还没流下去呢,他就又破涕为笑。唐师师用帕子擦干他的脸,轻轻点他的脑门:“你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爱娇?” 杜鹃和唐师师亲近,闻言噗嗤一笑:“王妃,小郡王这是像了您呢。” 唐师师作势要打她,杜鹃连忙跑开,唐师师手里抱着赵子诰,行动不方便,就指使两边的丫鬟,说:“给我捉住她,狠狠地打。” 丫鬟们一拥而上,杜鹃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一口一个“好姐姐”讨饶。一个丫鬟笑道:“王妃有命,你别说叫我好姐姐,便是叫我姑奶奶也没用。” 小丫头们哈哈大笑,赵子诰见众人你追我赶,看得目不转睛,咯咯笑着拍手。 赵子询从燕安院经过,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他不由停下脚步,远远看向那座恢弘壮阔的建筑。随行的人听到,羡慕道:“不知道王妃在陪小郡王玩什么,燕安院每天都欢声笑语。最近在王妃身边伺候可是个好差事,不光事清闲,人轻松,还动不动有赏赐。王爷出手十分大方,只要把王妃伺候好了,那银钱简直如流水一般,数都数不完。” 赵子询看了几眼,就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哎?”侍从没跟上,赵子询刚刚还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变脸了?侍从不敢耽误,赶紧追上:“是。” 亲疏 亲疏 七月日暮, 夕阳已经落下,天空呈现出霭霭的青蓝色。凉风穿过窗柩, 珠帘轻轻晃动, 五光十色的琉璃珠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清响。 唐师师支臂撑在窗沿,一边打扇, 一边看着赵子诰被他的父亲进行惨无人道的训练。唐师师看了一会, 忍无可忍说:“会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一定要让他坐够一炷香吗?” 只见赵承钧扶着赵子诰坐好, 然后松开手, 让他自己坐在榻上。赵子诰往往过不了多久就会朝后仰倒, 赵承钧中途接住, 再将他扶起来, 开始新一轮的计时。 赵子诰不知道第几次摔倒, 他发现自己每次往后倒,就会被父亲接住,然后再扶起来。他不知道他爹在训练他, 只以为父亲陪他玩, 乐得咯咯直笑。 唐师师轻轻叹气:“傻小子呦。别人欺负你, 你还笑呢。” 赵承钧也很无奈, 他发现赵子诰玩出乐子来了, 每次他刚刚扶好,赵子诰就故意摔倒, 等被赵承钧接住后就乐得拍手, 如此往复, 越玩越乐。 赵承钧没办法,微微沉了脸, 说:“没和你开玩笑,坐好,不坐够一炷香不许躺下。” 赵子诰看着赵承钧笑,口水都流出来了。唐师师在后面吃葡萄,瞧见赵承钧被赵子诰糊了一手口水,噗嗤一笑,险些呛到。 赵承钧无奈地用帕子拭手,他放下帕子后,瞧见那边唐师师还在咳,亲手给她递了杯温水过去:“他还小,不省心就算了,你是怎么回事?” 唐师师就着赵承钧的手喝水,将嗓子里的痒意压下去后,唐师师好容易能说话,立刻嘲讽道:“王爷真威风,管完儿子又来管我。我又不是你军营里的兵,你呵斥我做什么?” 赵承钧只说了一句,唐师师就能顶他十句回来,而且随着时日加深,她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赵承钧无可奈何,但是也知道怨不了谁,因为是他自己惯得。 赵承钧说:“行了,嘴上还有水,用帕子擦擦。” 唐师师到处找帕子,赵承钧随手递了一块过去,唐师师擦了一下后,察觉到上面不同寻常的奶味,皱眉问:“这是刚刚给赵子诰擦过口水的?” 赵承钧一瞧,好像还真是。赵承钧忍着笑,唐师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她气得把帕子扔到赵承钧身上,恼怒道:“你还敢笑?快给我找水来!” 赵承钧接住帕子,回头指着赵子诰说:“听见没有,你娘嫌弃你。” 唐师师用力推他:“你快去!” 赵承钧虽然调笑唐师师,但还是去外面给她找湿帕子。刘吉已经把温水打好,赵承钧在铜盆里拧了拧帕子,重新拿回内室,给唐师师擦脸:“凑过来些,不要动。” 唐师师皮肤娇嫩,脸上更是柔软紧致,宛如凝脂。赵承钧手掌握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缓慢地拭过她的脸颊,将上面的水渍擦干净。 “好了。”赵承钧俯身,专注看着唐师师的脸,说,“这回擦干净了。” 赵承钧转身放下帕子,唐师师自己嗅了嗅,总疑心还有奶味和口水味:“真的擦干净了?为什么我还能闻到味道?” 赵承钧听到这话,什么也没说,直接抬起唐师师的下巴闻了闻,然后煞有介事说:“我怎么没闻到。莫非是我闻得不仔细?” 唐师师没料到赵承钧这一招,完全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朝后面的丫鬟侍从扫了一眼,悄悄掐赵承钧的手臂,低声骂道:“流氓!” 赵承钧笑着将唐师师两只手捉住,环着她坐在榻上,说:“这就叫流氓?那你恐怕没见过真正的流氓招数。” 赵承钧的话直白了当,意有所指,唐师师被说的红了脸,她憋了半晌,骂道:“登徒子!” 赵承钧失望地叹气:“你翻来覆去怎么只会骂这两句?我来教你些新的。” 他说着手就不规矩起来,唐师师赶紧躲到榻里面,恼怒地瞪圆了眼睛:“谁要学了?” 她怕赵承钧真的在这里做些什么,虽然嘴上硬气,但是行动上却悄悄爬到赵子诰身边,装模作样抱起赵子诰。有孩子在,赵承钧总不能对她做那些事。 赵承钧只是吓吓她,没打算当真做什么。要做,也不是现在。 外面光线渐渐黯淡,屋里已经到了上灯时分。丫鬟鱼贯进屋,熟练地将灯台点亮。赵承钧隔着一盏朦朦胧胧的宫灯,看到昏黄的光线照映在唐师师身上,她和孩子宛如披上了柔光,如夜明珠般莹莹生辉。 赵承钧由衷感叹,怪不得说五指有所短,有所长,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感情上真的不一样。赵子诰出生仅仅五个月,但是赵承钧在赵子诰身上花费的心思,已经远远超过养赵子询十年。 这才只是五个月而已,日后赵子诰学走路、学说话、读书习武,他又要偏袒多少心思?而且,孩子母亲的加成,真的很大。 赵承钧曾经不懂,现在他自己当了父亲,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年父皇偏爱他们兄弟三人,却对姚太后生的那对姐弟不闻不问。换位思考,赵承铤和南阳公主当年,恐怕过得并不好。 难怪姚太后上位后,会对母妃和他们兄弟三人怀有那么大的恨意。赵承钧推己及人,如果有人敢对唐师师和孩子不利,他不顾一切也要让对方脱一层皮。 他能理解姚太后当年的疯狂,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原谅。母妃,二哥,三哥,或许还要加上另外两位无辜的女子,这些人命,赵承钧总要和姚太后讨回来。 想到这里,赵承钧的目光愈发柔和。正因为山雨欲来,这片刻的安宁才显得尤其可贵。夏夜纳凉,娇妻爱子围坐在灯下欢笑,这样的生活,不正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吗? 唐师师怀里抱着赵子诰,示意赵承钧来看:“瞧,他的指甲又长长了。” 赵承钧发现果真如此,他说:“现在光线太差,等明日天亮了,让人将他的指甲剪了。他现在下手没轻重,不能让他把自己抓了。” 赵承钧说着,拿起唐师师的手,仔细看她的指甲:“你的指甲也该剪了。” 唐师师蹭的一声抽回自己的手,戒备地瞪着他:“不。我又不会抓伤自己,剪我的做什么?” 赵承钧似笑非笑,眼眸中流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意思。唐师师猛地反应过来,双颊绯红,正要呛回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跑步声。 唐师师的话自然而然停下。丫鬟跑到门口,给赵承钧和唐师师二人行礼:“奴婢给王爷、王妃请安。” 唐师师问:“天都黑了,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是喜事。”丫鬟小心揣测着唐师师的脸色,说,“刚刚荔枝姨娘反胃,太医来看诊,说是喜脉。” 唐师师微微一怔,她前段日子才说谁怀孕了谁就能上位当侧妃,竟然立竿见影,这么快就有人怀孕了?唐师师反应过来后,立刻笑道:“果真是喜事,该赏。来人,把我的那对金镶玉镂葡萄纹手镯拿出来,赐给荔枝添喜。你给荔枝姨娘传话过去,说今儿天黑了,我不方便去看她,等明日我过去。还有,让荔枝紧着自己,想吃什么直接和厨房说,不必委屈自己。只要她平安生下孩子,不拘男女,我都立刻将她提为世子侧妃。” 丫鬟大喜,应话后接过手镯,欢欢喜喜地去了。等人走后,赵承钧问唐师师:“荔枝是谁?” 唐师师说:“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之一,前段时间开了脸,你不记得了?” 赵承钧还真不记得了。他开始还奇怪荔枝是种吃食,怎么就成了姨娘,后面才慢慢听出来,这是赵子询的一个妾。 赵承钧不由皱眉,冷声道:“赵子询到底有多少个妾室?仅我有印象的,便有周舜华、任钰君,以及一个姓纪的。现在怎么又多了荔枝?” “不只是荔枝。”唐师师轻声纠正赵承钧,说,“除了荔枝,还有樱桃、石榴、桑葚。” 赵承钧光听着就头晕了,算上世子妃,赵子询后院里足有八个女人。这还是有名分的,没名没分的尚且没算。赵子询要应付这么多女人,难怪他学问上不得寸进,办事也总是心不在焉。 赵承钧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问:“他后院哪来这么多女人?” 唐师师抱着赵子诰,幽幽道:“男人嘛,三妻四妾是寻常。说出去,谁人不羡慕世子有个贤德的正妻?” 赵承钧眉梢微动,他知道了,这些话又是冲着他来的。赵承钧站起身,走到塌的另一边逗弄赵子诰:“你还小,一切如同一张白纸。你可别学你娘,没多少聪明,倒全用来对付我了。” 唐师师挑圆了眼睛,不服道:“我做什么了,你就埋汰我?” “还试探?”赵承钧轻轻夹了夹唐师师的鼻尖,说,“我的态度你还不知道吗?放心吧,我不会纳妾的,此生有你和孩子就够了。” 唐师师眼睛中洋溢出笑意,嘴上却强硬道:“你现在这样说,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嫌孩子少,怪我没给你纳妾,妨碍了你开枝散叶。” 赵承钧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丫鬟过来,把赵子诰抱走。唐师师一看这阵仗,顿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缩到后面:“天还早呢,你把孩子抱下去做什么?” “开枝散叶。”唐师师躲得再快,不及赵承钧一伸手,就把她抱了个满怀。赵承钧捉住她不听话的双手,抱着她大步往床榻走去:“既然你嫌孩子少,那就到里面好好努力,省得你冤枉我。” · 唐师师本来以为荔枝怀孕已经够迅速了,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月,另一个丫鬟石榴也诊出有孕。 唐师师听到消息的时候颇为稀奇,赵子询女人并不少,婚后这两年,没少见赵子询和女人厮混,但没一个传出怀孕。为什么唐师师提出册立侧妃后,才一个半月,就有两个丫鬟次第怀孕。 莫非先前无孕,是被人为控制的? 唐师师心里嘀咕个不停,但是她不能把自己的怀疑表露出来,要不然显得她嫉恨世子,不想让世子有子嗣一样。唐师师大张旗鼓给两个丫鬟发了赏赐,所有待遇一视同仁,有荔枝的就有石榴的,绝不肯轻待了谁。 王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又有两个侍女要一步登天了。王妃就是从王爷的侍女一跃成为王妃的,从此独宠后院,现在这两个侍女差些,只能封世子侧妃。但是比起她们原本的身份,侧妃简直是一飞冲天,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唐师师呢? 荔枝和石榴被唐师师的例子激励着,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肚子里的胎儿落地,最好一举得男,母凭子贵。 王府喧喧嚷嚷地闹了一个月,王妃生出小郡王,世子的两个丫鬟纷纷有孕,众人被这些接连不断的好消息砸的晕乎乎的,仿佛连空气都浮躁起来。 八月底,一场大雨飘然而至,下的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唐师师坐在房间里给赵子诰绣小衣裳,外面惊雷一阵连着一阵。不知为什么,唐师师被这阵雷声吵的心烦,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唐师师暗怪自己多心,她正要静下心绣花,外面忽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唐师师被吓了一跳,手指一抖,将指尖扎破了。 唐师师“嘶”了一声,杜鹃看到,赶紧给唐师师找棉布包扎。唐师师止住杜鹃的动作,手指含在嘴唇里抿了一下。幸好伤口不大,血珠很快堵住了。 杜鹃见状,立刻用帕子给唐师师擦拭手指,嘴里愤愤骂道:“外面是什么人,这样大胆,竟然敢惊扰王妃?来人,快把她抓起来。” 唐师师听到女子的声音停在燕安院门外,可惜还没接触到门,就戛然而止,连声音都听不到了。唐师师知道她被人抓起来了,赵承钧最注意安全,岂是什么人都能冲过来的? 唐师师直觉有异,对丫鬟们说:“她哭得那么凄厉,说不定真有要紧事呢。把她带过来吧。” 丫鬟们有些犹豫,她们见唐师师执着,只能遵命。那个哭喊的女子很快被抬过来,她身上已经被淋得湿透,头发披散,滴滴答答黏在身上,像是水鬼一般。 唐师师皱眉,这不是卢雨霏的陪嫁丫鬟之一樱桃吗,前段日子已经给赵子询抬了妾,内外出行也算半个主子。她怎么会落得这副模样? 樱桃看到唐师师后,立刻没命地磕头,涕泪俱下:“王妃,请您开恩,救救荔枝吧!” 唐师师听到皱眉:“荔枝?她不是正在养胎吗,发生了什么事?” 假孕 假孕 樱桃跪在地上, 水滴不断从发梢滴落,在地上聚成浅浅的水洼。她已经完全湿透了, 脸上湿淋淋的, 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樱桃不顾自己狼狈的模样,砰砰砰给唐师师磕头:“王妃,请您一定要救救荔枝。奴婢和她从小一起长大, 最是知道她脑子有多笨, 胆子有多小,她绝不会故弄玄虚, 欺骗王爷和世子啊!” 唐师师慢慢皱眉, 听樱桃的意思, 恐怕荔枝怀孕的事有变。唐师师示意杜鹃, 让她给樱桃取了块干棉布, 说:“你不要激动, 先把身上的水擦一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樱桃被动地接过棉布,迷迷糊糊地擦了把脸。眼睛上的水珠被擦干,樱桃的心也慢慢定下来。 她就知道, 来找王妃准没错, 偌大的王府中, 唯有王妃有可能, 也有能力管荔枝的事。荔枝有救了! 樱桃手里握紧棉布, 膝行两步,苦涩道:“回王妃的话, 荔枝被太医发现是假怀孕。但是请王妃明鉴, 荔枝她绝没有胆子欺骗世子!最开始太医诊脉的时候, 她当真被诊出喜脉。她这个人傻,太医说她怀了孕, 她就信以为真,这些日子傻傻的等。没想到前几天来了月红,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来找我拿主意,我劝她和世子妃坦白,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世子发现了。” 唐师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荔枝前段时间怀孕阵仗那么大,闹了半天,竟然是假怀孕?荔枝和樱桃是好姐妹,樱桃的话唐师师并不全信,唐师师想了想,决定保险起见,还是再问几个人为好。 唐师师问:“世子为什么会发现她假怀孕?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奴婢也不清楚,但是奴婢敢用性命担保,绝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樱桃焦急,一脸恳求地看着唐师师,“王妃,请您大发慈悲,救救荔枝吧。世子不知听了何人挑拨,觉得荔枝是故意装怀孕,以谋求侧妃之位。世子大怒,说是要杖毙荔枝。“ “谋求侧妃之位……”唐师师慢慢重复这几个字,忽然灵光一闪,眼睛瞪大了,“不好!” 唐师师让人看好赵子诰,她带着丫鬟,急匆匆往宜年院走来。唐师师最开始还怀疑这两个丫鬟做套,故意假怀孕,被人发现后就来骗唐师师,想借唐师师的手脱身。但是樱桃提到侧妃的事后,唐师师突然想起来,诊出有孕的两个妾都是卢雨霏的陪嫁丫鬟,万一这一系列并不是针对荔枝等丫鬟,而是冲着卢雨霏来的呢? 雨水浩汤,唐师师赶到宜年院时,裙角已经被打湿了。她刚刚跨入宜年院的大门,就被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世子妃?” 卢雨霏跪在雨里,身后张嬷嬷也跪着,着急地给她撑着伞。然而伞只能遮住上半身罢了,卢雨霏的膝盖以下已经被完全打湿。 张嬷嬷急的六神无主,她听到身后有声音,一回头见是唐师师,简直喜出望外:“王妃!王妃,请您给世子妃做主啊!” 唐师师敛着眉,慢慢从抄手游廊走近。她停在回廊前,隔着半条石子甬道,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妃为什么跪在这里?” “王妃,世子他被那几个小贱人挑唆,误会了世子妃,以为世子妃在谋算侧妃之位。王妃明鉴啊,世子妃已经是正妻了,她算计侧妃之位做什么?荔枝和石榴为什么假装怀孕,世子妃也不知道啊。” 唐师师悄悄挑眉,呦,不光荔枝假怀孕,连石榴怀孕一事也是假的。卢雨霏这个跟头是真的栽狠了,如此老辣的手段,幕后之手恐怕是个熟人吧。 唐师师马上就想到了周舜华。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唐师师什么也没表示,淡淡对卢雨霏说:“雨天寒气重,女眷跪着哪受得了?世子妃起来吧。” 卢雨霏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世子正在气头上。世子说让我在外面反省。” “世子好大的威风。”唐师师垂眸扫了卢雨霏一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我这个王妃再不济,也终究是他的嫡母,这点主我还是做得了的。起吧。” “谢王妃!”张嬷嬷忙不迭应是,赶紧扶着卢雨霏起身。有唐师师这句话,就算最后赵子询追责,她们也大可推到唐师师身上。 至于唐师师如何交待,张嬷嬷才不关心。 卢雨霏踉踉跄跄站起来,被丫鬟婆子系上披风,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唐师师问:“世子在哪儿?” “世子在后院审问荔枝和石榴。”张嬷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主动引路,“今天雨大,世子不知道王妃降临。王妃请随老奴来。” 宜年院如一个缩小的王府,中轴线笔直,前中后结构齐全。卢雨霏住最前面的正房,后面的后罩房、配殿、跨院,用来安置赵子询的妾室。唐师师走到宜年院后院,刚刚走进跨院,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茶盏碎裂声:“现在,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说?” 屋里,女子凄楚的求饶声响起:“世子饶命,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妾身并非故意装孕,明明一个月前,太医不是这样说的。” 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另一个人已经吓傻了。赵子询听到求情的话,并没有怜香惜玉,反而更怒了:“这么说,莫非是太医冤枉了你?” 女子期期艾艾地哭,嘴里说着不敢。太医上前一步,拱手道:“世子明鉴,微臣行医多年,医德昭昭,无愧于心。微臣和石榴姨娘无冤无仇,今日才第一次相见,微臣怎么会构陷石榴姨娘呢?石榴和荔枝两位姨娘确实没有怀孕,若是世子不信臣,大可换其他人来复诊。” 赵子询说:“太医不必说了,我自然信得过你。是这两个贱婢胆大包天,来人,将她们拉出去杖毙。” 屋里顿时响起哭声,石榴大呼冤枉,另一个女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哭求道:“世子,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看在奴婢伺候过世子的份上,请世子不要迁怒其他人,世子妃是无辜的。” 然而赵子询已经非常厌烦了,哪还顾念当初云雨之欢的情谊。他看都不看地上的两个丫鬟,冷冷道:“拖出去,杖毙。” 里面的婆子应诺,拖着两个丫鬟就往外走。两个丫鬟哀哀哭着挣扎,但是婆子毫不顾忌,粗暴地将她们拖到门口:“两个贱蹄子,都安分些吧,你们欺瞒世子,还敢喊冤?今日让你们好好见识见识王府的规矩……呀,王妃?” 唐师师束着手站在回廊下,静静看着里面这一幕闹剧:“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里面人听到声音,连忙赶出来。赵子询沉着脸走出门,看到真的是唐师师站在外面,眉头紧紧拧着:“王妃,你怎么来了?” 一众女人跟着赵子询走出来,瞧见唐师师,各有各的表情。她们压住真实想法,温顺地给唐师师行礼:“参见王妃。” “你们这里哭喊的声音都快传到燕安院了,世子还问我为什么过来?”唐师师身上系着披风,拾阶而上,杜鹃在一旁给唐师师撑着伞,等唐师师走入屋檐后,杜鹃转身倾斜伞面,将雨具靠在廊柱上。 另一个丫鬟递来帕子,唐师师接过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不紧不慢问:“世子妃跪在雨天里反省,两个丫鬟也要被杖毙,世子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子询抿唇,实在很不愿意让唐师师插手这些。他神态冷淡,语气中暗藏抗拒:“这是我的家事,不敢劳烦王妃操心。” 唐师师轻笑一声,她将帕子交给丫鬟,一双手交握在身前,白净冰冷,精美的像是玉器一样:“这王府里,还有本王妃管不了的事?” 唐师师先前一直自称我,现在却用上了“本王妃”。屋子内外的气氛凝滞,无论主子还是下人,此刻都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后院中,一时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赵子询沉默片刻,拱着手微微一拜:“王妃自然无所禁忌。这些事腌臜,恐污了王妃耳朵,请王妃海涵。” “无妨。”唐师师眼角瞭了眼旁边,随意指了一个人,说,“就你吧,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如实道来。” 小丫鬟突然被指到,顿时慌了,磕磕巴巴道:“回禀王妃,今日洗衣坊的人收衣服,偶然发现荔枝姨娘的裙子上有血。洗衣丫鬟以为姨娘有流产之兆,赶紧来禀报世子,没想到一盘问,却发现不是小产血,而是经血。世子大怒,立刻叫太医过来给荔枝姨娘诊脉。等太医的时候,石榴姨娘表情不对劲,世子看出来石榴姨娘也说谎了,大为恼怒。世子妃给两位姨娘求情,世子盛怒之下,让世子妃去外面跪着……后面太医来了,世子让太医给两位姨娘诊脉,没想到,两位姨娘都没有怀孕……” 丫鬟的说辞乍一听很合理,怀孕期间总不会来月事,荔枝的月事痕迹被人看到,由此暴露,合情合理。然而问题偏偏也出在这里,荔枝要是真的假怀孕,那么为什么要把染血的衣服送去洗衣坊,她总不至于没常识至此。而一个洗衣服的粗使丫鬟,又是如何接触到世子的呢?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荔枝和石榴谎称有孕,有什么目的?怀孕这种事做不得假,十个月后生不出孩子来,等待她们的还是死。后宫宠妃都不敢做这种狸猫换太子的事,两个无根无基的丫鬟,哪来的胆子? 所以,唐师师更倾向于相信,荔枝和石榴真的以为自己怀孕了,开开心心上报,结果中了别人圈套。唐师师不懂药理,但是高门大院中能人辈出,如果有某些药物,吃了后能让人呈现出妊娠的症状,以致于连脉搏都改变了,也未尝没可能。 本来怀孕前三个月就很容易误诊,太医邀功心切,将相似的脉搏一概推断为喜脉,并不难理解。幕后之人精心设计了全套,诱着荔枝、石榴一步步入内,现在,矛头更是直指卢雨霏。 毕竟唐师师刚说过谁怀孕谁就能当侧妃,卢雨霏的两个陪嫁丫鬟便相继假称怀孕。任谁看,都不信这里面没有卢雨霏的指示。 唐师师心里大致梳理明白了,她眼睛轻轻瞥向周舜华,只见周舜华低着头,一副哀戚无辜的模样。唐师师心中冷笑,淡淡开口道:“我允诺封有孕之人为侧妃,本是想讨个喜头,没想到竟闹成这副样子。荔枝和石榴假报怀孕是该罚,但她们只是两个无依无靠的丫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我能理解世子心情悲愤,但毕竟是两条人命,依我看,不妨从长计议,等查清楚了再做发落。” 张嬷嬷听到这番话,连忙附和道:“王妃说的是!世子,世子妃最盼望传承子嗣,这段时间为求子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苦,您又不是不知道!世子妃性情温柔良善,她怎么会做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呢?这其中一定有人搞鬼,请世子明察啊。” “温柔良善?”赵子询冷冷看着卢雨霏,语含讥诮,“我看未必。” 众人听到哗然,看赵子询的态度,赵子询显然不信卢雨霏是清白的。卢雨霏本来脸色就十分苍白,听到赵子询的话,她唇上血色尽失,霍然抬头:“世子,你怀疑我?” 赵子询没说话,但不表态已经是最大的表态,卢雨霏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半边身体一软,险些摔倒:“我们夫妻两年,你竟然不信我?” 丫鬟婆子连忙扶住卢雨霏。周舜华站在赵子询身边,似乎叹了口气,劝道:“世子妃,妾身知道您舍不得陪嫁丫鬟,但是,也不能错怪世子啊。莫非她们欺骗世子,世子揭穿骗局,还是世子做错了?” 周舜华不说话还好,她一开口,卢雨霏仿佛受到更大刺激,咬牙切齿道:“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妾室管。” 赵子询本来已经平静了,听到卢雨霏的话,脸色又阴沉下来:“大胆!舜华为你考虑,你不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反过来欺辱她?你简直是不识好歹,不堪为妻。” 卢雨霏眼泪刷的掉下来:“我不配,那你休了我,立她为正妻吧!” 卢雨霏说完,猛地推开张嬷嬷,转身往外跑。然而外面正在下雨,台阶上积了水,卢雨霏本就五体不勤,此刻她心绪激动,没看清脚下的路,不慎踩滑,重重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女眷顿时发出一阵尖叫,张嬷嬷惨叫一声,连滚带爬扑到台阶下。杜鹃等丫鬟吓了一跳,立刻围到唐师师身边。唐师师冷着脸,怒斥道:“荒唐!” 唐师师说着快步走到门外,她朝台阶下一望,倒吸一口凉气。 台阶上蜿蜒出一团血迹,混着雨水,滴滴答答溅在地上。张嬷嬷抱着卢雨霏,满手都是血迹,哭喊道:“快来人,快去叫太医!” 灭妻 灭妻 雨声渐渐转小, 内室里暗香缭绕,落针可闻。过了一会, 赵承钧问:“太医, 世子妃怎么样了?” 太医收回手,叹息着摇头道:“回禀王爷,孩子大概一月有余, 但是邪寒入体, 恐怕保不住了。” 张嬷嬷在旁边听到,悲痛地捂住嘴, 哀求道:“太医, 真的没法子了吗?世子妃四处求子, 为了怀孕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如今好不容易才怀上, 这个孩子当真保不住吗?” “保不了。”太医拈着胡子, 缓缓摇头,“难怪世子妃宫寒,原来是胡乱吃药的缘故。求子的药不能乱吃, 尤其外面那些生子偏方, 许多都是江湖术士骗人。世子妃因为吃药致使宫寒, 今日先是在雨中跪着, 后面又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寒气入体,这一胎彻底保不住了。就算勉强用针灸将孩子稳住, 这个孩子也是个死胎, 等到四五个月, 死胎再也留不住,继续留在母体里只会滋生胎毒。到时候只能用药艾引产, 反而对世子妃身体伤害更大,说不定会让世子妃再也无法怀孕了。” 张嬷嬷一听,跌坐在地,彻底傻眼了。唐师师叹气,问:“太医,那依你之见,现在怎么做最好?” “用药物流产,趁胎儿还小,将脏东西彻底流出来。世子妃还年轻,以后好生养几年,还有怀孕的机会。” 唐师师听着都觉得唏嘘,今日本来说两个妾室假怀孕,吵了半天后,倒让真怀孕的人流产了。现在鸡飞蛋打,不光一个孩子都没落着,还要连累嫡妻好几年不能怀孕。 唐师师简直到底怀疑谁才是细作,依她看,赵子询才是真正不想让自己孩子出生的人。 赵承钧显然也气得不轻,此刻当着许多人的面,赵承钧没有发作,依然平静得体,对太医说:“大人更重要,既然孩子保不住,那就请太医开药吧。” 太医领命,随着太监出去写药方。身后张嬷嬷发出痛苦的哭号声,赵承钧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淡淡说:“世子妃需要静养,你们都随我出来。” 张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众人大气不敢出,随着赵承钧转移到外间。赵承钧坐到最上方的主位,唐师师敛起裙子,坐在赵承钧身侧。 赵承钧不动声色,先是叫来一个太监,示意道:“去通知卢家吧。世子妃不慎落胎,如果卢太太有时间,可以过来开解开解。” 太监领命,弓着腰退出正厅,一溜烟消失在雨雾中。把外面的事都安排好后,赵承钧才不紧不慢,视线缓慢扫过堂下众人:“你们办的好事。” 被扫到的人全都垂下头,噤若寒蝉。赵子询顶着赵承钧的怒气上前,行礼道:“父亲,儿臣有错。” 赵承钧已经懒得问赵子询错在哪里了,屡次三番,教而不改,赵承钧早已对赵子询失望。赵承钧直接开口,吩咐道:“去搜查荔枝和石榴的屋子,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全部呈上来。” 刘吉见赵承钧真动了怒,他不敢大意,亲自上前领命:“奴才遵命。” 刘吉走后,屋子中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气氛沉甸甸的,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唐师师见状,亲手给赵承钧倒了杯茶:“王爷息怒,是非曲直慢慢查,您不要气坏了自己身体。” 见是唐师师,赵承钧的表情好看了些。他接过唐师师手中的茶,问:“赵子诰呢?” “在主院里睡着呢。”唐师师说,“我让两个奶娘、四个嬷嬷一起盯着,不会有事的。” 赵承钧稍微放了心。下面这些人一个个都不省心,唯独提到赵子诰,能让赵承钧轻松一二。 很快,刘吉带着人回来了。他身后的小太监端着一个漆盒,一个香木盒,刘吉打开其中一个,拈出里面的药丸,呈给赵承钧看:“王爷,这是从荔枝和石榴屋里找到的。” 赵承钧扫了一眼,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他看向跪在一边的荔枝和石榴,沉声问:“这是什么?” 荔枝和石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最开始只是世子和王妃来了,就算闹得再大也只是内宅风波,谁知道后面竟然演变成世子妃流产,彻底惊动了王爷。王爷过问,那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内宅之事了。 石榴抢先开口,说:“回王爷,这是暖香丸,莺儿给我的。” 荔枝似乎被吓了一跳,惊讶地看向石榴:“莺儿还给了你?” 石榴一听,同样露出惊诧之色。唐师师明白了,问:“这两样药,都是莺儿私底下给你们的,但是你们却不知道对方有,是吗?” “是。”荔枝期期艾艾地说,“前段日子,莺儿找上奴婢,说这是她们家祖传秘方,吃了之后一定能生儿子。奴婢怀孕心切……就吃了。” 石榴震惊地张大嘴:“她也是这样和我说的,而且她说,只给了我一个人。” “什么?”荔枝失神喃喃,“她明明说,这是她们家独门秘药,不能外传,只给了我一个人。” “两位姨娘,这可不是什么生子秘方。”刘吉将药丸放进盒子里,用帕子擦了擦手指,说,“暖香丸是种禁药,服用之后,短期内能让人出现恶心、嗜睡、反胃等表现,服用的时间长了,还会导致停经,连脉搏也会露出妊娠之相。此药足以以假乱真,好些有经验的太医都会误诊,最开始给两位姨娘诊脉的太医,应当就是被骗过去了。” 唐师师惊讶地看向那个小巧白皙的药丸,她刚才只是猜测,没想到,世上竟真的有这种药。 唐师师顿时脊背生寒,不由生出一种后怕来。女子小日子停止,同时还恶心、嗜睡,任谁都觉得自己怀孕了,谁会防备这是别人下药呢?有这种药丸在手,想算计谁,岂不是手到擒来? 唐师师脸色严肃起来,问:“这药如何来的?” 刘吉回道:“王妃有所不知,这种药最先出现在宫里。暖香丸短期内能让女子露出妊娠之兆,但是长时间服用,会损害女子根基,甚至导致终生不孕,而一旦停止,妊娠兆头就消失了。当年许多妃嫔为了一时恩宠,饮鸩止渴,栽赃陷害,暖香丸在禁廷中风靡一时。后来事情败露,景宗震怒,大力整顿宫廷,将涉事之人全部打死,这种药才渐渐销声匿迹。后面为了保护皇家血脉,宫中再不许提起暖香丸,没想到过了三十年,这种药竟然出现在我们王府。” 景宗是赵承钧的祖父,比姚太后还要早一朝,难怪唐师师不知道。唐师师想通了关节,问荔枝:“你吃之前,知道这是什么吗?” “奴婢不知。”荔枝哭哭啼啼的,哀声道,“奴婢怎么敢欺瞒世子,奴婢只以为这是求子的药,连着吃了一个月。后来奴婢以为自己怀孕,就把药停了。” 荔枝的解释合情合理,暖香丸吃后会表现出妊娠症状,荔枝误以为自己已经怀孕,自然高高兴兴停了药,静等孩子到来。没想到,停药之后,怀孕症状消失,她又来月事了。这一次荔枝慌了神,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就被人捅了出去。 紧接着,就演变成现在的局面。 唐师师挑了挑眉,悠悠问:“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樱桃跑过来和我求情,说你和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如果真的相信这是求子药,那这么灵验的药,你为什么不分享给你的好姐妹?” 荔枝支吾了,跪在地上,诺诺说不出话来:“奴婢……奴婢……” 瞧见荔枝的脸色,不必等她回答,唐师师已经明白了。唐师师轻轻瞥了樱桃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可真是好姐妹呢。” 樱桃震惊地看着荔枝,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荔枝崩溃,哭着爬到樱桃身边,用力抓住樱桃的手:“对不起,樱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樱桃你比我聪明,比我漂亮,即使没有孩子也能活的很好。可是我不行,我只有这一条路……” 樱桃脸色苍白,没有推开荔枝的手,但也没有回应。唐师师唏嘘,她又拆散了一对姐妹花呢。 二桃杀三士,那两个侧妃之位,看来远比她预料的还要威力大。荔枝得到求子药后,出于私心,自己偷偷昧下,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和石榴都是这样想的,正好,完美中了别人的陷阱。 其实若荔枝告诉樱桃,樱桃聪明,未必能中计。就算荔枝在怀孕后,和同样诊出有孕的石榴坦诚相待,都能发现,莺儿在骗她们。 可惜,她们谁都没有。这就是丛林法则,谁先暴露,谁就将选择权交给别人,所以谁都不肯先踏出第一步。 唐师师唏嘘片刻,马上又恢复无情,问:“莺儿呢?” 丫鬟们听到这里,露出为难之色。一个丫鬟跑出去问了问,回来后嗫嗫道:“王妃,莺儿前几天得了风寒,病死了。” 唐师师意外地挑眉,死了?经丫鬟们一提,唐师师也有印象了,她想了一会,问:“是不是前两天病逝的那个丫鬟?我记得给她拨了二十两抚恤银子,她哥嫂将她接回家了。是她吗?” 丫鬟回道:“正是她。因为她是病死的,总管怕给主子过了病气,所以把她的东西全烧了。剩下的衣服体己交给她家人,让她哥哥嫂嫂带走了。” 这么一来,就死无对证了。唐师师心想真不愧女主,下手真的高。如今剧情已经完全跑偏,书里内容已没什么参考价值,唐师师没法借助书本剧透,只能求助地看向赵承钧:“王爷,线索断了,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刚才唐师师问话,赵承钧就坐在一边听,这毕竟是内宅的事,迟早要交到唐师师手里的。结果赵承钧没欣慰多久,就听到唐师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赵承钧叹气,认命地给她收拾烂摊子。赵承钧放下茶盏,道:“暖香丸是京城的东西,而且已经销声匿迹三十年。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人,恐怕接触不到这些。” 唐师师一想也是,莺儿这里线索断了,那换另一个方向接着查。王府里从京城来的,除了赵承钧、刘吉、彤秀等人,就只剩唐师师这些宫廷美人。赵承钧绝不可能下药,目标基本能锁定在宫廷秀女中。冯茜已死,唐师师和纪心娴都是外地女子,神泰二年应征选秀,一到金陵就送进了宫,没有机会接触暖香丸。在京城长大,知道许多宫闱秘闻,还有足够的身份接触暖香丸这等禁药的,只有周舜华、任钰君这两个公侯小姐。 唐师师能想明白,其他人也能,众人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在周舜华和任钰君身上。 任钰君上前一步,福身道:“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愿意让王妃搜索住处,以证清白。” 周舜华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淡然道:“妾身问心无愧。王妃若是怀疑,尽可搜查,妾身绝无二话。” 两个人都大义凛然,反倒让唐师师踌躇了。女主宫斗三十年未逢败绩,可见处事周全,周舜华敢站出来说,多半证明她已经把痕迹清理干净了,无论唐师师再怎么查,都查不出破绽。 唐师师不敢贸然下令,万一什么都没搜出来,她如何下台?唐师师犹豫不定,这时候内屋突然传来声音,似乎是卢雨霏醒了。 唐师师松了口气,借口去看卢雨霏,将这件事拖了下来。 她得再想想。 内室中,卢雨霏从床上醒来,得知自己孩子已经没了,顿时恸哭出声。唐师师看着心酸,无论她和卢雨霏有多少恩怨,此刻身为母亲,她都对卢雨霏恨不起来。丫鬟给唐师师搬了圆凳,唐师师坐在床边,劝道:“别哭了。流产伤身,现在不养好,以后一身是病。为自己身体想一想吧。” 卢雨霏怎么不知道伤身体,可是如果人间的痛苦能忍住,怎么还叫痛苦呢?卢雨霏顾不得眼前的人是谁,握着唐师师的手,恸哭道:“他没了,我盼了这么久,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就没了!都怪我,我应该赶紧叫太医来的……” 卢雨霏情绪激动,掐的唐师师手疼。唐师师不好抽手,只能忍着。唐师师心说孩子都没了,为什么还要自责,就算骂也该去骂赵子询。 世子妃刚刚流产,唐师师能进去安慰,其他人却不太妥。赵承钧停在屏风外,他看到卢雨霏拽着唐师师的手哭,哭了许久都不放开。赵承钧眼睛微眯,寒着脸对赵子询说:“世子妃刚刚失去孩子,你这个做丈夫的不进去安慰一二,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赵子询很不想面对卢雨霏,但是赵承钧发话,他不得不遵从。赵子询慢吞吞进屋,卢雨霏看见赵子询后,又是哭又是闹,不过总算放开唐师师了。 唐师师趁机抽身,走到屏风外,悄悄问赵承钧:“王爷,接下来怎么办?该去搜吗?” 赵承钧瞥了唐师师一眼,道:“刚才审问人那么威风,我还以为你心里有数了,结果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啊。”唐师师委屈,“我派人去搜她们俩的屋子简单,但万一什么都没搜出来,那我怎么下台?” 赵承钧轻轻点唐师师的鼻尖:“瞧你这点胆子。对着我那么凶,结果在外人面前怂成这样?” 唐师师依然委委屈屈。赵承钧无奈地叹气,说:“罢了,拿你没办法。再等等,刘吉应该快回来了。” 唐师师惊讶,借着赵承钧的遮挡环顾四周,发现确实没有刘吉的身影。唐师师后知后觉,吃惊道:“你趁人不注意,派他出去拿东西了?可是,你刚才不是说线索已经断了吗?” “说归说,做归做。”赵承钧拿起唐师师的手,见手腕上被掐红了好一片,心疼地在上面摩挲,“这叫声东击西。都是我小时候玩剩下的招数,还敢拿来糊弄人,真是无知者无畏。” 唐师师慢慢想起来,赵承钧是在宫里长大的,周舜华在紫禁城学了三年,而赵承钧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开始搞宫斗。多年来耳濡目染,还有上一届宫斗赢家郭贵妃言传身教,赵承钧才是在场宫斗水平最高的人。 姚太后都搞不赢赵承钧,周舜华那些伎俩放在赵承钧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唐师师默默感叹幸好她没脑子搞宫斗,要不然被赵承钧卖了,她恐怕都替他数钱呢。唐师师正要打听赵承钧让刘吉去找什么,刘吉就回来了。 “王爷。”刘吉进门,垂着手站在赵承钧身后,说,“奴才在莺儿那里,找到一样东西。” 刘吉的声音不大,可是整个屋子莫名安静下来,连卢雨霏都停止哭闹,定定地看向这边。赵承钧不慌不忙,问:“什么东西?” 刘吉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展开后,是一根金簪。 许多人看到这根簪子脸色都变了,任钰君瞧了瞧簪子,又看向周舜华,疑惑道:“这不是周妹妹的簪子吗?我许久不见周妹妹戴,还以为妹妹丢了。为什么妹妹的簪子会出现在莺儿那里?” 唐师师心想可真是好姐妹啊,这一刀捅得真给劲儿。任钰君连罪名都网罗好了,唐师师顺势而为,问:“周舜华,这是你的东西吗?” 周舜华脸色苍白,神色不见仓皇,可是一开口,微微颤抖的声线就暴露了她:“是妾身的。” “竟然是你。”唐师师肃着脸,大义凛然说道,“是不是你偷偷买通莺儿,给荔枝和石榴下药,谋害世子妃?” 周舜华立刻跪下去,五指指天道:“妾身以性命发誓,妾身绝没有谋害世子妃!” 周舜华确实没料到卢雨霏会流产。卢雨霏怀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谈何别人呢?周舜华最开始只想害最蠢的两个丫鬟,挑拨赵子询和卢雨霏的关系,让卢雨霏在赵子询心中扣上汲汲营利、道貌岸然的帽子。她怎么知道,卢雨霏已有身孕,还正巧摔了一跤,跌流产了呢? 这样一来,惊动了赵承钧,所有事情都没法收场了。周舜华眼睁睁看着一切越来越失控,最后所有事情都超出了周舜华的预料。周舜华最开始还想莺儿已经死了,人证物证俱无,或许靖王查不出什么。然而,她还是太低估靖王了。 政局上的阴谋阳谋都骗不过他,何况后宅女子的勾心斗角呢?西北局势复杂,赵承钧每天面对的,可是国与国、间谍与间谍的争斗。 周舜华对天发誓,信誓旦旦,但赵承钧可不吃这一招,他说:“暖香丸的痕迹能掩藏,但是治伤寒的药不能。那个丫鬟死于伤寒,只要仔细查查这段时间谁抓过药,丫鬟死前接触过谁,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周舜华脸色瞬间煞白,说不出话来。显然,莺儿并不是自然死亡,许多东西根本经不起查。卢雨霏在屏风里听到这一幕,疯了一般,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嘶喊道:“是她害了我的孩子!是她!将她拖出去打死,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赵子询脸色大变,快步走出屏风,似乎想要求情:“父亲……” 然而赵承钧完全懒得听,他只是一抬手,就止住了赵子询未说完的话。赵承钧脸色淡淡的,仿佛在处置一只爬进屋里的蚂蚁一般,云淡风轻道:“杖毙吧。” “父亲!”赵子询失声大喊,可是这次赵承钧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刘吉很快招手,让太监把周舜华拉出去。 太监接触到周舜华的胳膊时,周舜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束缚,扑在地上,抬起头凄然道:“王爷饶命,妾身已经怀了世子的骨肉。王爷打死妾身死不足惜,可世子的骨肉,王爷就不顾了吗?” 所有人都被这个发展震住了,唐师师愣了片刻,怀疑地挑起眉:“你也怀孕了?” 唐师师瞧瞧周舜华,又瞧瞧赵子询,目光十分狐疑。赵子询的子嗣缘未免太巧了吧,荔枝、石榴怀孕,卢雨霏怀孕,现在这三人的孩子都没了,一转眼周舜华又有了? 赵子询是同一天召幸她们的吗,时间如此巧合? 显然,不光唐师师觉得可疑,赵承钧、卢雨霏也觉得不可能。但这毕竟是世子的女人,刘吉不敢硬拉,抬头征求性地看向赵承钧:“王爷,您看?” 赵承钧冷冷看着这个女子,说:“召太医来。” 太医刚刚离开,又被人拉回来了。他匆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行礼后,谨慎地按上周舜华的脉搏。 太医行医经验丰富,然而这次,他按了许久,眉头却越皱越紧。赵承钧心中已经有数了,问:“太医,怎么样?” 太医收回手,一脸为难道:“微臣才疏学浅,不能诊断。请王爷另寻高明。” 张嬷嬷焦急地问:“是喜脉吗?” “这……”太医眉毛拧成一条,最后拱手道,“微臣不知。医无一定,现在月份太浅,微臣不敢妄言,等满三个月,胎儿定形后,微臣才能诊出确切消息。” 唐师师马上就想起了暖香丸。暖香丸足以以假乱真,让有经验的太医都诊不出来。唐师师看向周舜华,目光颇为感叹。 抛开立场不提,周舜华真的是个够聪明也够狠的硬茬。周舜华已经把整件事筹谋的这样详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竟然能狠下心让自己吃暖香丸。要知道,暖香丸吃多了,是会导致不孕的。 事实证明周舜华这个决定是对的,要不是她留了一手,现在她就要被杖毙了。太医毕竟只是医不是神,事关王府子嗣,太医就算有八分把握,也不敢拍板说周舜华一定没怀。万一一板子下去,周舜华身下流了血,太医也得跟着陪葬。 张嬷嬷哑声,卢雨霏在屏风后,激动地大喊大叫:“她没有怀孕!她根本没有!怎么会这样巧,一要仗责她就怀孕了呢?王爷,王妃,请您给我的孩子做主啊!” 卢雨霏哭声近乎崩溃,赵子询却绷着脸,说:“父亲,怀孕第一个月不容易诊断,她与莺儿有来往,确实该罚,但是舜华已怀有身孕,若是父亲执意杖责她,恐怕孩子也保不住。请父亲看在儿臣未出世的孩子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 赵承钧静静地看着赵子询。谁都能看出来周舜华在谎称怀孕,赵子询对另几个女人赶尽杀绝,却一力袒护周舜华。仅是家事他就这般拎不清,等日后面对皇族外戚、党派纷争,赵子询怎么能做出公正的处理? 赵承钧内心颇为失望,相比之下,周舜华这点小事实在无足轻重。唐师师看出来赵承钧心情不好,她代为开口,说:“女人的肚子娇贵,轻易打不得。既然周美人说自己有孕,那这顿板子就暂且留着,等孩子生出来后,我们再慢慢清算。” 唐师师特意加重了“生出来”,她倒要看看,周舜华能糊弄一时,能不能糊弄一辈子。用不着十个月,等过了三个月,肚子就要显怀了,唐师师拭目以待,周舜华要去哪里给自己搞个大肚子。 周舜华脸色不变,磕头及地,平静道:“谢王妃开恩。” 唐师师哼了一声,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条命能赊着,全是仰仗肚子里的孩子。九个月后,这个孩子平安降生还好,要是孩子出了什么差错……你知道后果。” 周舜华额头抵在地上,地板上的凉意仿佛穿过身体,麻痹心脏,渗进了她的声音里:“我知道。” 赵子询看周舜华跪着心疼,赶紧让人将周舜华扶起来。卢雨霏在屏风后看到这一幕,心如死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世子妃……”张嬷嬷惊慌大喊,内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赵承钧冷着脸,甩袖离开,唐师师叹了一声,对周舜华和赵子询说:“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她就系上披风,快步追着赵承钧而去。 妻儿 妻儿 外面的雨已经变成毛毛细丝, 不撑伞也没什么要紧。唐师师示意杜鹃退后,她自己提起披风, 快步跑向赵承钧:“王爷。” 赵承钧见她不撑伞就追过来, 沉了脸,轻斥道:“胡闹,怎么不带伞?” “伞太累赘, 雨已经停了, 不撑伞也无妨。”唐师师追到赵承钧身边,自然而然地靠在赵承钧身侧。赵承钧无奈, 伸手给她挡住天上蒙蒙的雨丝。 他身强体壮, 淋一淋雨无妨, 唐师师怎么行?唐师师靠在赵承钧身边, 问:“王爷不高兴?” “我能高兴吗?”赵承钧语气不善, 说, “我原本觉得他虽然沉迷女色,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拎得清。现在看来,我太高估他了。” 唐师师眼睛转了转, 温温柔柔道:“周舜华在世子身边陪了三年, 比世子妃还早呢。要不是你横插一脚, 世子想娶的人, 一直是她。” 赵承钧冷哼, 垂眼瞥唐师师:“你向着谁说话?” “我当然向着王爷啊。”唐师师不动声色地挑拨,“世子什么都好, 唯独在女色上糊涂。不过世子以后要继承王府, 他就是西北最大的人,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在女人上糊涂就糊涂些吧,又不是皇帝, 不怕女色误国。” 说者有心,听的人也有意,赵承钧越发沉默了。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藩王,爵位、仕途都已经到头,确实没什么可讲究的。但赵子询不是。 若赵承钧有意于天下,那赵子询就必须按照太子培养。普通人宠妾灭妻无妨,一个皇帝或者太子在女人身上糊涂,那就是大麻烦了。 赵承钧接下来一路没有再说话,唐师师深知点到为止,后面就乖乖巧巧陪着赵承钧,没有再提世子的事。等回到燕安院后,唐师师一进门就去看赵子诰,而赵承钧一进门,先给唐师师要了帕子和水。 她淋了一路的雨,虽然雨丝不大,但她的头发还是被沾湿了。赵承钧进入内屋,见唐师师抱着赵子诰,口中念念有词:“你个没心没肺的,我一下午不在,你都不念着我?你倒是和奶娘玩得欢,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赵承钧无奈,示意丫鬟婆子出去,他拉着唐师师坐下,用帕子抱住她的头发,缓慢擦拭:“你呀,他想你想的哭,你要心疼,他不哭,你又要吃醋。你就不能念别人点好?” 唐师师生气,愤愤瞥了赵承钧一眼,道:“我就是这么狭隘心短,王爷要是嫌弃,找宽宏大量的贤妇去。” “你看,你又来了。”赵承钧将唐师师拉回来,严肃说,“不要动,头发还没干。” 唐师师的头发只沾了水汽,很快就干了。反倒是赵承钧,难得动气,一动气老毛病就犯了。唐师师见他皱着眉不说话,轻声问:“王爷,你头疼又犯了?” 赵承钧淡淡嗯了一声。唐师师将赵子诰递给赵承钧,说:“喏,接着。” 赵承钧猝不及防被塞了赵子诰,他下意识抱住,问:“你做什么?” 唐师师脱了鞋,跳上床榻,挪到赵承钧身后,一双纤细的手按住赵承钧太阳穴,缓慢打圈:“王爷,现在好些了吗?” 赵承钧没想到这个发展,好笑道:“好多了。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下来吧。” “不用,我可是贤妻良母,王爷头疼,我当然要为王爷分忧。”唐师师半跪着按摩,一边按一边问,“王爷,莺儿的东西不是都烧了吗,你怎么找到周舜华的簪子的?” 赵承钧嘴上说着不用,但是娇妻在侧,他还是不由闭上眼,感受唐师师轻一下重一下的揉捏:“很简单,后宫也好,后宅也罢,但凡封闭之地,没有人不贪的。丫鬟们说是将莺儿的东西烧了,把她的其他财物全部转交给哥嫂,但莺儿是死的,经手的人却是活的,怎么可能不顺手昧一两件。尤其周舜华有事所托,收买人心用的东西必然贵重,如此,被昧下的概率就更大了。贪财的人都怕死,随便敲打一二,就都说出来了。” 唐师师听到咋舌:“我以为我已经很懂风光背后那些阴暗的人心沟渠了,没想到王爷比我更懂。王爷一出生就是皇子,听说少年时还十分受宠,你怎么知道这些?” 唐师师随口一说,赵承钧听到却突然心疼。赵承钧懂,是因为他有更长的人生阅历,见过更多的人事变幻,但唐师师才多大,她懂这些,必是因为童年时受过很多冷遇吧。 被宠爱的孩子永远肆无忌惮,只有知道自己不受宠,才会早早懂事,早早地明白人情冷暖。 赵承钧按住唐师师的手,忽得问:“你小时候……在唐家不受宠吗?” “对啊。”唐师师松开手,两手交握着抱在赵承钧肩上,说,“我娘亲宠我,恨不得对我有求必应,但是她能对我做的实在有限。我从很小就知道,我是没有挑选的权力的,府里有什么好东西,先给弟弟,然后给二妹,最后才能轮到我。” 赵承钧光听着就心疼,他的童年和唐师师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他一向是优先的那个,多年来也将这份优先视为寻常,他从来没有想过,宫里那些轮不到好东西的皇子公主,是怎么生活的。 赵承钧问:“会缺很多东西吗?” “也没有。”唐师师失笑,她靠在赵承钧肩上,难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唐家好歹是首富,唐明喆再宠妾灭妻,脸总是要的。苏氏不敢苛刻我衣食住行,我生活无忧,最多是些意气之争罢了。” 生活无忧,却有很多细小的碎枝末节。管事孝敬了新鲜的水果,轮不到唐师师,临清上了最时兴的首饰,轮不到唐师师,有宴会了要换新衣服,也轮不到唐师师。 林婉兮总是用自己的私房钱补贴,想尽力弥补唐师师,唐燕燕有什么,唐师师就应该有什么。但是这种事情哪里补贴的过来呢,后来唐师师就不让林婉兮掏钱了,她们母女在唐家形同虚设,每个人都敢上来咬一口,林婉兮花这份冤枉钱做什么。 赵子诰躺在赵承钧怀里,眼睛滴溜溜转,似乎他也能听懂母亲的话。赵承钧听着心疼的不得了,说:“你受委屈了,你父亲也太失职了。” “有什么委屈的,都过去了。”唐师师两手抱着赵承钧,忽然转了语气,笑盈盈地看向赵承钧,“王爷,闺中时毕竟在自己家,有委屈忍一忍就过去了。但嫁人是到了别人家,受了委屈可没处说。我父亲宠妾灭妻,世子看起来也是一样,你以后若是宠妾灭妻,那我可过不下去,只能抱着赵子诰回娘家了。” 赵承钧沉了脸色,喝道:“乱说什么?” “你看,这还没纳妾呢,你就开始凶我。” 赵承钧单手抱着赵子诰,另一只手握住唐师师,将她拉到身边,紧紧拥住:“不会的。” 唐师师本来想问不会什么,不会让她回娘家,还是不会宠妾灭妻?但是赵子诰打了个嗝,唐师师赶紧替他拍肚子,等她回来后,刚才的事也忘了。 赵承钧看着自己怀中的妻儿,越发觉得来之不易。大概是今天下午看了许多糟心事,如今他看着娇妻幼子,总觉得这份幸福如镜花水月,稍有不慎就碎了。赵承钧意识到,妻和妾是不能和睦共处的。姚太后和母妃,卢雨霏和周舜华,唐师师的母亲和苏氏,无论这些女子是小户,是高门,是刚毅,是温柔,是愚笨,是精明,都不可避免。 唐师师比那些女子还要小心眼,若他身边出现另一个女子,无论是什么缘故,唐师师和他再不可能复原如初,他的家庭也会随之分崩离析。 姚太后和母妃势如水火,赵承钧三兄弟从没有把赵承铤当手足过,想必赵承铤也是如此。赵承钧恨着姚太后,而他自己,也曾给别人带去过痛苦。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一个家庭中,如何容得下两个女人?他若是此生志在混吃等死,只想当个富贵闲王也就罢了,若想谋求更高的功业,就必须稳定好家庭。 他膝下已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成人,幼子冰雪可爱,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一切都恰到好处。除了赵子询的小家庭一团糟糕外,其他部分再没有遗憾,赵承钧很珍惜如今的生活,他不想让任何事情破坏它。 今生不会有妾,若将来谋得大业,亦不会有妃嫔。 有她,有孩子,已足矣。 唐师师在赵承钧身上靠了一会,渐渐觉得生活安稳,岁月静好。如果可以,她觉得一辈子就现在这样,也不错。屋里渐渐暗下来,但是没人敢进来掌灯,赵承钧想了一会,对唐师师说:“等将来安稳下来后,我带你回临清看看,怎么样?” “好啊。”唐师师一口应下,语气中不无怀念,“今年是神泰七年,我已经有六年没回去了。六年,不知道临清的河道变成什么样子。不过西平到临清要走旱路,一路山高水长,恐怕不好走。” 赵承钧没有接话。她以为赵承钧所说的安稳是指在西平府安稳下来,殊不知,赵承钧指的是天下安稳。 真到了那时,就可以从金陵走水路去临清了,一路沿着运河,比旱路平安许多。 赵承钧说:“到时候我另外安排,绝不会累着你和孩子的。对了,赵子询这件事后,你好生肃清王府,该赶走的赶走,该发卖的发卖,不必和他们讲颜面。还有赵子询的后院,能清则清,他那些女人也太多了。” 唐师师笑,从赵承钧身上抬起头来,说:“清理王府可以,清理世子后院恐怕不行。我要是真做了,世子非得记恨我一辈子。” “他敢。”赵承钧语气顿时加重,他意识到吓到了赵子诰,又放轻声音,说,“你尽管放手去做,若是谁有异议,让他们来找我。要是赵子询敢对你不敬,我就把他扔到军营里,让他好生清醒清醒。” 唐师师笑了,点头应下。赵承钧和唐师师说了这件事后,第二天,唐师师就大张旗鼓地整顿内务,肃清王府。 王府内许多人清闲惯了,突然被动了地盘,各个怨声载道。唐师师压根不管,不严重的就留着,犯错太多的就给一笔银子遣散,一通快刀斩乱麻,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革职了。 有些老人不服,偷偷去找刘吉、彤秀伸冤。刘吉垂着手不管,而彤秀是不敢管,于是王府众人就看清楚了,王妃这是奉了王爷的意思,杀一儆百呢。 少数人闹了一波没成,很快所有人都乖觉了,再不敢和唐师师对着干。他们最开始觉得唐师师因为怀了孩子,所以得宠,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唐师师就是单纯的得宠。 和孩子无关,她才是王爷捧在手心的宝贝。 卢雨霏伤了身体,大受打击,自流产后许多天都卧床不起。卢太太接到消息后,火急火燎赶来探望卢雨霏。唐师师没有跟去,而是让人将卢太太送到宜年院,好生和卢雨霏说话。 卢太太开解了卢雨霏很久,然后到燕安院来,找唐师师道谢:“多谢王妃,小女她心气高,脾气傲,没能保住孩子,也算是她的教训了。那天的事情她都和我说了,感谢王妃冒着雨赶去,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唐师师心说她可不是为了卢雨霏,唐师师道:“这是我分内的事,卢太太不必客气。孩子没了,谁都难受,望卢太太好生开解世子妃,早点想开,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我明白。”卢太太如今面对着唐师师,越发小心翼翼。她发现赵子询对女儿当真没有一点怜惜之情,反而一昧偏宠姓周的那个女子,连周舜华谋害主母、伪装怀孕,他都不管不顾。卢太太看着简直心惊,卢雨霏才多大,丈夫就这样无情。卢雨霏接下来有好几年不能生育,等把身体条养好后,后院庶子庶女不知道该有多少,长此以往,卢雨霏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卢太太光想着就害怕,夫婿靠不住,儿子很可能不会再有,卢雨霏能依靠的,竟然只剩下年轻受宠的婆母唐师师。可怜天下父母心,卢太太心疼女儿,她知道以前卢雨霏得罪过唐师师,现在就只能加倍赔笑脸,小心翼翼地供着唐师师:“我女儿在闺中被宠坏了,不知轻重,听说之前还发落过王妃的宠物。那只狐狸在哪儿,若是伤着了,我这里有药,缺药还是缺郎中,王妃只管开口。我们庄子上有人养过狐狸,要是王妃不嫌,我把那个人送来伺候王妃?” 唐师师看到年纪比自己大了一倍的长辈这样讨好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唐师师不由想,她不在身边,林婉兮无人可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唐师师一想到就难受,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唐师师对卢太太客客气气的,说:“不必,狐狸被王爷养在庄子上了。那里靠近草原,郁郁葱葱,更适合狐狸活动。卢太太手里有异人,还是自己留下来吧。” 卢太太心酸,有求于人就是如此,舍下脸面送礼,人家却还不收。卢太太实在不知道她能帮衬到唐师师什么,宠爱、银钱、地位、孩子……卢太太能想到的,唐师师都有。 卢太太目露愧色,说:“王妃不计前嫌,替雨霏撑腰,我们却连像样的报答都拿不出来。不知王妃喜欢什么,只要能帮到王妃,妾身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卢太太这话已经颇为讨好,她毕竟是按察使夫人,若不是为了女儿,何至于这样低声下气?唐师师忍不住叹气,如实说:“我亦是有儿女的人,明白太太的心情。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里实在没什么缺的……” 唐师师说着,忽然微微一顿。卢太太察觉到了,连忙追问:“我知道王妃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但能给王妃解解忧,逗王妃一乐,就是妾身莫大的心愿了。王妃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直言,只要在西平府的地界上用的着我们,我们卢家万死不辞。” 其实唐师师还真有一件事不方便出面,那就是徐家。养母和生母是非常尴尬的关系,尤其唐师师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她和徐太太,此刻便很微妙。 唐师师最终目的是拉赵子询下马,换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动摇赵承钧的心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徐家用的好了,便是一颗杀伤力极大的棋子。 卢太太正好在这时候撞上来。卢大人是西平按察使,管一省刑名,监视一两个人再轻松不过。而赵子询的亲舅舅陈泰游手好闲,尤其好赌。 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她可以利用卢家掌控徐家的动静,而她要付出的,不过是对卢雨霏好一点。这对唐师师来说完全是无本买卖,唐师师很快拿定主意,示意丫鬟们退下,慢慢对卢太太说:“这些事我本来不该对卢太太说,说出来惹人嘲笑,但是,却当真有些麻烦。” 卢太太一听就懂了,问:“王妃为什么事烦恼?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谈不上烦恼,一点小事罢了。”唐师师借着摇扇子的动作遮住嘴型,轻声说,“卢太太应当听说过徐家吧?听说那位徐家太太极其思念儿子,她的娘家人也不省心,时常打听世子的消息给徐太太。按理这种事是人伦常情,人家母子血脉相连,我们总不能拦着。但是王爷为了世子费尽心血,当真把世子当嫡长子养……唉,这怎么说呢?” 和聪明人说话,永远不用说得太明白,卢太太毕竟是个闯荡多年的按察使太太,闻言已经懂了:“王妃的话十分有道理,当断则断,天底下哪有这种藕断丝连的事情呢?我们家老爷掌管刑狱,认识不少三道九流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我会转达给王妃的。” 唐师师微笑,支着扇子颔首道:“多谢卢太太,之后有劳卢太太费心。” 卢太太不得不说长松了一口气,释然道:“能给王妃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再说,这本就与雨霏有关,我这个当母亲的,多操点心是应该的。” 卢太太这话并不假,卢雨霏是世子妃,光侍奉唐师师这个嫡婆婆就已经很难了,如果再多一个婆婆,那日子还过不过了?他们结亲的人家是靖王府,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徐家。 解决徐家的隐患,剪断赵子询和徐家的来往,亦是卢太太想看到的。 卢太太和唐师师对话后,各自放下一桩心头大患。唐师师多了一路眼线,心里十分开心,然而这次她轻松了没多久,就被一道懿旨惊得鸡飞狗跳。 “什么,姚太后下旨,让我们去京城过年?” 上京 上京 传信的太监恭声道:“回王妃的话, 正是如此。宫使正在前面和王爷问安,王爷让奴才给王妃传信, 王妃好早做准备。” 太监这样说, 可见他们上京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屋里都是自己人,唐师师没有掩饰真实心情, 皱眉良久:“太后为何突然想起让我们去京城?藩王无诏不得回京, 往年,王爷都是在西平过节的。” “金陵的宫使说, 太后娘娘听说小郡王平安出生, 十分欣慰。娘娘思及还没有见过小郡王, 颇为想念, 正好很快到年关了, 娘娘就想让王爷王妃带着小郡王入京, 宫里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 唐师师依然拧着眉,姚太后的说法根本立不住脚,赵承钧和姚太后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赵子诰出生, 和姚太后有什么干系呢?更重要的是, 这件事在原书中, 完全没有发生过。 唐师师已经许久没有检查剧情了, 但是她敢确定,书中根本没提过赵承钧提前入京, 他进入金陵之时, 就是他起兵造反、篡位自立之时。 唐师师不知道赵承钧起兵的具体年号, 可是看目录的位置,绝不会是现在。 这是继纪心娴取代唐师师成为赵子询的妾室后, 剧情第二次大幅度脱轨。唐师师顺着原本的剧情想,如果没有她的扰动,唐师师不会在驿站遇到靖王,不会早早得罪赵子询,不会跟去围场秋狩,相应的,也不会粘上靖王侍女这个标签。唐师师会是一个漂亮而无害的靶子,被卢雨霏当做争宠的手段,献给赵子询。她早早成为了赵子询的妾,自然不会和赵承钧有任何关系。 如此一来,赵承钧会沿照他原本的轨迹,终身未娶,英年早逝,赵子诰的存在更无从说起。靖王府没有新生儿降生,姚太后也就没必要召赵承钧入京,所以在原书中,回京过年这件事压根没有发生过。 然而现在,因为唐师师小小的干扰,结果偏差越来越大。唐师师离开了赵子询,反而阴差阳错成了靖王妃,还生下了赵承钧的亲生儿子。姚太后不放心赵承钧,也不放心唐师师,干脆借着孩子的名义将两人叫回京城,亲自试探一番。 唐师师想到这里,一时内心复杂。任何一次小小的变化,都有可能造成截然不动的结局。事到如今,太多的事情被改变了,唐师师也不确定接下来会不会按照原书的记载发展,书中已经写好的大结局,是否还会发生。 若是不会,她和孩子,命运将何去何从? 下人们见唐师师脸色不好,以为唐师师不放心路上安危,劝道:“王妃放心,王爷从军营中召集精兵,陪着王妃、小郡王一起上路。有王爷亲自坐镇,这一路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王妃只管安心等着就是了。” 唐师师表情依然不好,说道:“我不是担心赶路,而是担心孩子。他才七个月大,从西平到金陵相隔万里,万一他在路上有个头疼脑热,这可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很严重的问题,然而太后下令,他们能怎么办呢?丫鬟们劝:“王爷最疼小郡王了,这些事王爷一定会安排好的。王妃多带几个太医随行,身边也多带些药,以防万一。”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唐师师和丫鬟们盘算路上要带哪些东西,要准备什么药物,又是好一通人仰马翻。燕安院忙得脚不沾地,其他地方也不平静。 卢雨霏刚刚流产,以她的身体,自然不适合赶路。唐师师念在卢家有用的份上,亲自去了趟宜年院,向卢雨霏转达这个消息:“世子妃,太后前些天传来懿旨,让我们去金陵过年。本来这种场合应该带着你,但是你刚没了孩子,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要是路上把你累到了,简直得不偿失。所以,我和王爷商量过了,王爷带着世子入京,觐见皇上、太后,你则留在王府,一来养身体,二来,照应着王府上上下下。” 卢雨霏躺在床上,现在才九月,她就已经穿上了夹棉衣服,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卢雨霏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旨意刚送到王府的时候,卢雨霏这里就听说了。卢雨霏当然想跟着去京城,但是她身体摆在这里,如何上京?怀孕对身体来说是一场大战,卢雨霏不慎流产,还是用药物流的,身体大为亏空。这一个月她连下地走路都困难,怎么能坐车赶路呢? 就算卢雨霏强撑着赶到京城,气色太差,恐怕也不适合觐见太后。不如老老实实留在王府养病,早日把身体养好,才能早点怀孕生孩子,这才是卢雨霏的当务之急。 卢雨霏遗憾了一会,很快就接受了:“我明白,谢谢王妃体恤。儿媳本该侍奉王妃左右,现在却反要连累王妃为我担心,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从西平府到金陵山长水遥,王妃要照顾王爷,还要照顾二弟,恐怕分身乏术。我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不能给王妃分忧。不知道这一路,谁随行侍奉王妃?” 卢雨霏身体不好是事实,相比于难受自己不能走,她更关心谁要跟着去。从西平到金陵少说要走两个月,赵承钧去金陵后,在京城过年、应酬,恐怕也要耽误不少功夫。这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半年。 赵承钧去京城,赵子询作为世子,势必要跟着去。卢雨霏本来就不能怀孕,这半年不在赵子询身边倒没什么要紧,问题是,赵子询要带哪个女人随行? 唐师师来卢雨霏这里看望,其他女人心里有盘算,全都跟来了。此刻屋中站着周舜华、任钰君、纪心娴,还有樱桃几个陪嫁丫鬟,所有人都眼巴巴盯着唐师师。 唐师师的下一句话,可是关系着她们的生死哀荣。如果能够随行,那就意味着接下来半年,她们可以在赵承钧身边独宠。半年的时间已足够怀孕,一旦怀了孩子,那她们的下半生也会随之改写。 这样重要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而现在,足以改变她们命运的转折点,就掌握在唐师师的下一句话中。 众女眼睛都不眨地等,唐师师也停顿片刻。随行的人不能马虎,赵承钧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唐师师又被太后点名随行,她不用操心赵承钧的事,反而要替养子考虑接下来宠幸谁。 这个感觉,可真是奇妙。 唐师师结合书中的剧情,权衡过后,对卢雨霏说:“你只管安心养身子,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不过世子身边不能没人侍奉,这样吧,任……” 任钰君脸上露出喜色,还不等她高兴完,另一个女人从她身边抢先一步,说:“王妃,妾身愿意侍奉王妃。” 任钰君明显愣住,其他女人也交换了眼色,脸色各有各的精彩。纪心娴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周姐姐,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还要跟着去京城?” “对啊。”唐师师笑着接话,“去京城可和出门上香不一样,路上颠簸不说,还要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恐怕不利于养胎。周美人怀胎不满三月,万一路上累流产了怎么办?我看,周美人最好还是留在王府。” 周舜华怎么肯?首先她不能把这种便宜让给其他女人,再次,她并没有怀孕,要是赵子询离开半年,那周舜华假怀孕一事不就彻底暴露了吗? 到时候王府里只有卢雨霏,周舜华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无论如何,这一次周舜华必须跟去京城。 周舜华垂下眼睛,在众人嘲讽的眼神中不动如山,说:“谢王妃和世子妃关心,但是我已离家六年,一下次去金陵不知道在何时。我祖母年事已高,作为孙女,理应回京尽孝,尽子孙的本分。何况,我也想亲自向太后娘娘谢恩。” 周舜华搬出了蔡国公府和姚太后,众女一下子不好说话了。周舜华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女,她们能怎么说呢,是拦着周舜华尽孝,还是拦着周舜华孝敬太后? 纪心娴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说:“周姐姐真是孝顺,孩子都没怀稳,就急着要回京孝敬祖母。要是蔡国公夫人知道,指不定该如何感动呢。” 纪心娴这话充满了讽刺意味,其他人听到了然一笑。其实众人心知肚明,周舜华根本没有怀孕,她急着随行,就是为了把孩子造出来,或者找机会让孩子“流产”。 可真是“孝子贤孙”呢。 卢雨霏淡淡接口:“周美人命好,内有世子宠爱,外有国公府撑腰,肚子里还有个贴心小棉袄给姨娘分忧。哪像我,做什么都要靠自己。” 眼看她们再说下去就得吵起来,唐师师及时制止,说:“好了,你们一同伺候世子,便是一家姐妹,相互之间不必分得这样清。既然周美人不怕落胎,那我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转达世子,让世子定夺吧。” 纪心娴皱起眉,十分不服气:“王妃,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最常去周姐姐的屋子。要是交给世子定夺,岂不是又便宜了她?” 唐师师微笑:“那是世子的事情。你们若有不满,和世子说吧。” 唐师师说完便站起身,说道:“好了,赵子诰离不了人,我该回去了。世子妃安心休养身体,等下次我再来看你。” 唐师师露出离开的意思,宜年院的妻妾们纵一肚子话都不好再说,只能福身,恭敬地送唐师师出门:“恭送王妃。” 唐师师走后,卢雨霏立刻沉了脸,对着周舜华不假辞色:“我累了,送客。” 众女鱼贯退出,出门时,纪心娴故意从周舜华身边挤过,然后夸张地捂住嘴,不阴不阳地说:“哎呀,我没有看到周姐姐,险些撞到了孕妇。周姐姐,你肚子没事吧?” 周舜华被纪心娴当面挑衅,脸色很不好看,她念及日后大局,忍耐着说道:“我没事。” “那就好。”纪心娴阴阳怪气的,说,“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低门小户的平头百姓,可担待不起。周姐姐走路可要小心些,别一不下心摔了一跤,把孩子给摔没了。” 纪心娴说完,冷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周舜华气得脸色冰冷,任钰君从后面走过来,经过时,低声在周舜华耳边道:“妹妹好手段,佩服。” 周舜华回头,冷冷地看着任钰君。任钰君对她笑了笑,施施然离开。 唐师师将选择权交给赵子询,果不其然,赵子询选择了周舜华。宜年院气得炸了锅,一下午摔坏许多瓷器,后来唐师师以主持公道的姿态出面,又挑了任钰君同行。 唐师师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周舜华和任钰君家都在金陵,周舜华要回公府尽孝,那任钰君就不回侯府吗?周舜华要拜谢太后,任钰君就不用吗? 赵子询对此无言以对,只能同意。 虽然还有许多人不能去,但毕竟不再是周舜华一个人的天下,群愤平息很多。后来纪心娴也来唐师师这里闹,唐师师以随行人数不能太多为由,一概推拒。 纪心娴、樱桃等被留下来照顾卢雨霏,唯有周舜华和任钰君随行。唐师师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半个月,他们紧赶慢赶,出发的日期还是落到了十月。 十月初,西平府的街道飘满落叶,唐师师抱着赵子诰登车,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悠悠启程,直指金陵。 这是赵子诰第一次出门,他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马车,咿咿呀呀乱叫。唐师师将赵子诰的手捉住,轻声说:“诰儿,我们要去金陵了。” 赵子诰一动不动看着唐师师,似乎在问,他们为什么要去金陵。唐师师默然良久,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金陵,更不知道,他们要去多久。 此去一别,荣辱祸福,皆是未知。 故人 故人 唐师师从金陵来西平时, 足足走了三个月有余。她来时孤身一人,无知无畏, 一头撞入那个威名赫赫, 却又一无所知的男人的世界。 如今两年过去,时过境迁,唐师师重新走上来时的路。然而这次, 却不再是她一个人。 当初那个神秘的男人已成了她的夫婿, 她甚至生下了他的儿子。唐师师来的时候不招人待见,路上磕磕绊绊, 住宿也有颇多不如意之处。现在有人保驾护航, 赶路霎间轻松许多。 虽然依然有委屈之处, 但是比起第一次, 唐师师已经非常满意了。因为有赵子诰在, 赵承钧路上十分小心, 不光让精兵伪装成家丁,时刻环绕在唐师师马车周围,甚至从军中调来最好的斥候, 专程为唐师师的马车开道殿后。 就算这样赵承钧还是不放心, 他们的队伍离开封地后, 赵承钧不让众人声张是靖王, 而是乔装成普通官员, 只说要回京述职,带着妻儿一起赴任。丫鬟们在外面时, 只称呼唐师师为“夫人”。 两个月后, 唐师师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午后, 掀开车帘,看到了金陵的城墙。高大巍峨的城门矗立在似雪似雨的雾霭中, 拔地而起,寂静无声,沉默地注视着古往今来的人群。 六朝粉黛,虎踞龙盘,金陵,她又回来了。 赵承钧大概是得罪了太多人,进城时依然十分低调,没有惊动任何人。赵承钧在金陵一样有王府,早在一个月前,府邸中的仆人就接到信,早早将王府整理出来了。 杜鹃扶着唐师师下车,唐师师再一次踩在实地上,由衷地松了口气。连杜鹃也叫苦不堪,哒哒哒抱怨道:“可算来了,金陵要是再不到,奴婢的骨头就该散了。王妃,原来这就是帝都金陵,和西平府一点都不一样!” “可不是么。”唐师师累得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她让奶娘将赵子诰抱过来,小心地掀开襁褓。唐师师见赵子询脸红扑扑的,倚在奶娘肩上,呼吸均匀。唐师师压低声音,问:“他睡了?” “回王妃,刚刚睡着的。小郡王累得狠了,他平时睡觉那么轻,这回连进城门都没有吵醒他。” 唐师师又仔细看了看赵子诰,见他安安稳稳睡着,就又盖住襁褓,低声说:“让他好好睡吧。一会把他抱到正房,让他在床上睡。对了,金陵湿冷,你给他脚底下放个汤婆子,检查的勤快些,一凉了就换。” 奶娘应下:“奴明白。” 嬷嬷领着奶娘去安置赵子诰,唐师师强撑着精神站在二门前,指挥下人们将箱笼一一卸下,搬入主院。周舜华也下了车,走到唐师师身后请安:“王妃,妾身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唐师师瞧见周舜华,扫了眼她依然平坦的小腹,似笑非笑道:“不必了。周美人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吧,现在还没有显怀,看来是路上太颠簸,没有养好。周美人当务之急是养身体,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用不着周美人操心。” 周舜华八月份说自己怀孕,现在已经十二月了,她的小腹毫无动静,说是未婚都有人信,实在不像一个怀胎四月的肚子。现在周舜华能用宽大的衣服遮掩,唐师师倒要看看,等再过一个月,周舜华要如何解释。 一路上这种话周舜华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以往她都低着头,不争不辩,只当自己听不见。但是现在她却笑了笑,对唐师师点头道:“多谢王妃关心,妾身会好好养的。” 唐师师觉得周舜华的话不太对劲,但这里不是深究的地方,她和周舜华说话的功夫,赵子询已频频朝这个方向看来。得了,唐师师十分有自知之明,很快放赵子询的心尖宠离开:“周美人赶路辛苦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有丫鬟帮衬就够了。” 这次周舜华没有客套,当真回去了。周舜华走远后,杜鹃不忿:“她连侧妃都不是呢,在王妃面前摆什么谱?真是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 “行了。”唐师师喝止杜鹃,说,“快去收拾东西吧,早点把东西放好,我们也能早点休息。” 杜鹃应下,连忙跑去督促小厮搬东西。唐师师将物件大致放好,坐下才刚喝了一口茶,宫廷的使者就来了。 唐师师来不及换衣服,赶紧迎出去。赵承钧一进城就被叫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府中只剩唐师师和赵子询两人有资格接待宫廷使者。唐师师匆匆整理了妆容,她赶到前厅时,赵子询已经在了,正在陪内侍说话。 穿着大红蟒袍的公公看到一位娇艳窈窕的丽人走入正厅,笑着站起身来,拱手道:“奴才不曾拜会王妃,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王妃了吧?” “公公请起。”唐师师侧身让过半礼,笑着示意红衣公公起身,“正是妾身,公公快请坐。” 来人是姚太后身边的太监,稍微客套了两句后,就半推半就地坐下。赵承钧不在,唐师师坐上座,公公客座,赵子询陪坐在唐师师下手。 唐师师再一次感受到辈分的好处,即便她是个女眷,可是在这种场合,依然是她说话,赵子询陪衬。公公寒暄时,主要目标也冲着唐师师:“太后娘娘念叨了许久,可算把王爷王妃盼来了。王妃,这一路可太平?” “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一切太平。”唐师师笑着问,“妾身许久没给太后娘娘请安,不知近来娘娘怎么样?” “太后凤体安康,有劳王妃挂念。”公公眼睛笑眯眯的,说,“太后也十分挂念靖王和王妃。这些日子娘娘总挂在嘴边,说靖王离京已经十二年了,一别数载,走的时候靖王还是个年轻文弱的皇子,一转眼,靖王连儿子都有了。太后很是想念靖王,今日得知靖王和王妃入京后,立刻就要出宫来靖王府,我们这些奴才好劝歹劝才劝住。” 唐师师闻言静静微笑,她可不信姚太后会想念她和赵承钧,想着他们死还差不多。但是公公的话已经说到这里,潜台词很明白,唐师师只能接道:“是我们疏忽了。今日我们本该立刻进宫给太后请安,但是一来天色已晚,二来风尘仆仆,面见太后恐会失仪。不知太后娘娘什么日子方便,好让妾身给太后问安?” “太后最喜欢王妃,王妃无论什么时候去,娘娘都会高兴的。”公公笑眯眯道,“择日不如撞日,奴才看明日就不错。” 竟然逼的这样紧,唐师师笑了笑,一脸开心地说:“这再好不过。有劳公公替妾身传话,明日,妾身去谒见太后娘娘。” 公公目的达到,笑的更加真诚了:“这是自然,能替王妃传话,奴才荣幸之至。王妃今日还要收拾王府,奴才不便打扰,这就告退。” “公公这是说什么话。”唐师师客套着,给杜鹃使眼色。杜鹃上前给公公换茶,顺势在公公手里塞了沉甸甸的一个荷包。 公公隔着袖子掂了掂里面的重量,终于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他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奴才该回宫复命了。王妃留步。” 唐师师站起身,亲自送公公走到门口:“公公慢走。” 公公再三说留步,唐师师是女眷,送到门口就不方便再走。赵子询本来跟在唐师师后面,这时候他越过唐师师,亲自送公公出府。唐师师停在正厅门口,含笑目送,等再也看不见大红的内廷使者蟒服后,才折身回屋。 进屋后,杜鹃试探问:“王妃,明日进宫,奴婢这就去给您熏朝服?” “又不是朝贺,进宫给长辈请安,穿朝服做什么?”唐师师想到这里颇为头疼,她坐在玫瑰椅上想了想,问,“我进城时只隐约扫了几眼,没看清楚。似乎这两年金陵的流行,和西平府颇为不同?” 唐师师是王妃,不能打开车帘往外看,杜鹃这些丫鬟跟在车外,最能直观感受到京城的不同。杜鹃应和道:“没错,金陵穿的衣服和西平府很不一样,好些裙子我连见都没见过。” 唐师师叹气:“金陵和西平隔得这么远,风尚自然不一样。明天就要进宫,穿得太隆重露怯,穿得土里土气又让人笑话。现在这个时辰,订做也来不及了,罢了,去成衣店买几身,暂时应应急吧。” 杜鹃皱眉,为难道:“可是,王爷还没回来,王妃如何出门?” 女眷上街必须有男子陪同,未出嫁时是兄长,出嫁后便是夫婿。唐师师听到这里也头疼了:“他去哪儿了,能找到吗?” 杜鹃摇头,她一个内宅丫鬟,连金陵城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哪里知道靖王去哪儿了?赵子询从外面送公公回来,听到唐师师的话,停顿片刻,说:“王妃如果想出门,儿臣愿意陪同。” 唐师师一怔,看到赵子询后知后觉地想起,对啊,只要有男子陪同就可以,儿子自然也行。唐师师心里只有赵子诰,压根没把赵子询当儿子,所以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到赵子询。 唐师师着急买衣服,于是没再推辞,痛快地应下了:“好,有劳世子了。” 靖王不在,唐师师就是王府中最大的,她吩咐要出门,门房很快就套好了马车。这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靖王府的马车非常低调,没有镶金饰玉也没有印靖王府的标记,但是木质却极好,坐在里面很舒服。 唐师师为了省事,直接让车夫去金陵最大最贵的成衣店。有心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是有钱一定可以。 只要钱花的够多,没有什么烦恼是解决不了的。 马车停在成衣店前,杜鹃最先跳出来,然后扶着唐师师下车。唐师师提着裙子,施施然走下木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前。成衣店的小二见来了位年轻貌美、衣着华丽的小夫人,忙不迭跑过来招揽:“小的见过夫人,见过郎君。两位真是郎才女貌,请问二位要看什么?” 赵子询听到这话微微一怔,还不等他反应,唐师师就冷冰冰打断了店小二的话:“他不是我的郎君,是我的儿子。” 店小二愣住,赵子询若有若无的遐思也顿时烟消云散。他轻咳一声,肃着脸说道:“不得无礼。这是……夫人,岂容尔等冒犯?” 店小二谄媚的笑脸完全垮掉,他看看修长俊俏的赵子询,再看看年轻娇艳的唐师师,心里想着真是见了鬼了。借他十个脑袋,他也猜不到这样两个年岁相当、容貌相当的男女,竟然不是夫妻,而是母子。 就简直离谱。 店小二尬笑着赔不是,唐师师自己家也是做生意的,知道这些小人物的辛苦。唐师师第一次见赵承钧时也认错了这对父子,她自己都这样,怎么能怪一无所知的店小二? 唐师师不轻不重呵斥了几句,就将这件事放过。店小二悄悄擦了把汗,赶紧引着唐师师进店看衣服,再不敢提刚才的事。 唐师师正有此意,她才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而震惊的声音:“唐……唐师师?” 唐师师回头,看到来人,同样意外了:“是你?” 唐燕燕见真是唐师师,嘴都要合不拢了。她提着裙子,飞快跑到唐师师身边,惊讶道:“我刚才还不敢认,没想到真的是你!大姐姐,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来不联系我们?” 妹妹 妹妹 唐燕燕跑近, 王府侍卫们瞬间警惕。唐燕燕感受到侍从不友善的目光,被迫停在唐师师三步以外。 唐燕燕目光扫过唐师师背后的阵仗, 抿嘴笑了笑, 对唐师师说:“姐姐,几年不见,你连家里人都不想认了?” 竟然在这里遇到唐燕燕, 真是流年不利。唐师师内心翻了个白眼, 但是唐燕燕毕竟算她妹妹,大庭广众之下, 唐师师也不好直接翻脸, 于是抬起手, 示意侍卫不必紧张, 这个人她认识。 侍卫接到唐师师的授意, 缓慢将刀收回刀鞘。唐师师笑着看向唐燕燕, 笑容十分标准,完全没有上前叙旧的意思:“我刚才忙着赶路,没注意到二妹也在。二妹何时来了金陵?” 唐燕燕不理会唐师师的冷淡, 上前挽住唐师师的手, 亲昵地抱怨道:“还不是为了陪齐哥哥参加会试。我多年来习惯了临清, 故土难离, 很不想适应新的地方, 但是齐哥哥要来京城参加会试,实在没办法, 我只能随着公公婆婆迁往金陵。我明明说了我将齐哥哥照顾的很好, 但是爹和娘就是不放心, 硬是也搬到京城,连商铺也搬过来了。姐姐你是不知道, 这些年我又要被公公婆婆塞吃塞喝,又要被爹娘唠叨,真是烦死了。” 唐燕燕说着,夸张地捂住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半,惊讶道:“姐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齐哥哥考中举人了?” 六年过去了,唐燕燕的戏还是这样烂。唐师师呵呵笑了笑,说:“是吗,我才知道呢。恭喜二妹,成了举人夫人。” “姐姐说哪里话。我又蠢又笨,小时候也没有姐姐好看,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姐姐样样比我好,这种生活应当属于姐姐才是。”唐燕燕说完,笑着拍了下脑门,自责道,“瞧我,只顾着说自己,竟然忘了问姐姐。姐姐,你这些年去哪儿了?你自从进宫后,杳无音信,爹派人了打听了好几次,都一无所获。早知道你在京城,我们早就搬来了。不过,既然姐姐你也在金陵,为什么不给家里送信?你不在的这些年,爹和大娘特别想你。” 唐师师一直保持着微笑,直到听到唐燕燕提起“大娘”,她笑容微冷,眼神凉凉地扫了唐燕燕一眼:“二妹多心了,我不止小时候比你好看,准确说,我一直都比你好看。” 唐燕燕笑容愣住,唐师师淡淡勾了下唇角,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叫爹和娘唠叨你,苏氏是个妾,你应该叫她姨娘。” 唐燕燕笑脸收敛起来,以前她再恶心,在人前也总是对唐师师笑脸以待。因为苏氏说了,唐师师毕竟是嫡长姐,她们不能给人落把柄。曾经唐燕燕顾忌自己的庶女身份,但是现在,唐燕燕不想顾忌了。 她现在可不是个普通的富太太,她是举人夫人。虽然齐景胜暂时没考中进士,但仅仅是举人,就已经超过天底下许多男人。她有这样一个出息的夫婿,而唐师师嫁人这么多年都不敢联系家里,现在还披金戴银,可见给人当了妾。姐妹两人如同云泥之别,唐燕燕还怕她什么? 唐燕燕冷冷笑着,针锋相对地说道:“姨娘确实是妾,可是这些年姨娘帮爹打理生意场上的事,出入应酬,迎来送往,已经和正妻无异。许多人来唐家,都不知道唐家还有个大娘子呢。大娘是享福的命,身体娇贵,管不了这些琐事,只能让姨娘这个劳碌命代劳。姐姐以前不是最是亲近大娘么,这些年,怎么没见姐姐回去过?” 两人谁都没有耐心维持姐妹情深的戏码,唐师师冷淡地抽回手,当着众人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手指,说:“我这些年并不在京城,今年随夫婿进京述职,这才来京。之前夫君任职的地方离临清有些远,我怕吓着家里人,就没有送信。” 唐燕燕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什么,随夫进京述职?妾是没有资格称主家为夫的,唐师师直呼夫婿,可见不是妾。而且能回京述职,可见对方是个官员,很有可能官位还不小。 不应该啊,唐师师不可能过得比她好。唐燕燕不死心,重新摆出笑脸,亲亲热热地挽住唐师师手臂:“姐姐,别的事情不说就罢了,你连嫁人都不告诉家里,未免太过分了吧?你嫁到了哪里,为何没回家省亲?” 唐师师见唐燕燕靠过来,浑身都开始起鸡皮疙瘩。她不留情面地推开唐燕燕的手,可是唐燕燕就和感受不到一般,再一次粘过来。赵子询见唐师师和故人叙旧,远远站在另一边等她。现在看到唐师师和那个女子似乎有不愉快,赵子询皱眉,慢慢走过来:“王……夫人,您在做什么?” 唐燕燕余光扫到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靠近,她本来没当回事,直到男子停在唐师师身边,还喊了句“夫人”,唐燕燕完全愣住了。 唐燕燕不可置信地扫过赵子询,又看向唐师师,嗓音都微微颤抖:“这是……” 唐师师生怕唐燕燕说出“这是你的夫婿”,她现在是王妃,名节十分重要,稍有不慎是要死人的。唐师师当即截住唐燕燕的话,淡然道:“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长子。子询,这是我的家妹。” 赵子询第一次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往常,她都是叫他“世子”的。这两个字从她的嘴里出口,仿佛带上了某种撩人的热意,撩的他心底某个地方飘飘然,连血液都翻滚起来。 赵子询其实没注意唐燕燕是谁,不过毕竟是唐师师的妹妹,赵子询给面子,对着唐燕燕颔首示意:“唐二姑娘。” 唐师师笑着,悠悠说:“不应当叫姑娘,现在,应该称呼为齐大少奶奶了。” 唐燕燕的心乍紧乍松,一下子飞扬起来。她刚才还以为唐师师嫁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没想到,这竟然是她的长子。 哈哈哈,唐燕燕痛快地想,唐师师,你也有今天。在唐家的时候唐师师多心高气傲啊,齐哥哥给她买吃的买用的,唐师师如施舍一般,淡淡点点头,不咸不淡说声“还不错,谢谢”,有时候甚至连“谢谢”都懒得说。然而即便如此,齐哥哥都像着了魔般,一心讨唐师师欢心,如果能得她一个笑,简直如得了天大的奖赏。 可是现在呢,唐师师被送进宫,她走的时候搞那么大阵仗,最后却一点名堂都没混出来,反而嫁给了一个老鳏夫。他们家长子都这么大了,那个男人岂不是七老八十,鹤发鸡皮? 唐燕燕光想想就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唐师师竟然嫁了个老头子,难怪她衣着如此华丽,原来全是用陪老男人换来的。唐燕燕都有些怜惜唐师师了,目光中满是怜悯:“姐姐,难怪你不想联络家里。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你不想告诉外人,但大可以回家啊。” 赵子询最开始还保持平静,后面越听越皱眉,这个女子在说什么?嫁作靖王妃,怎么就成了不能见人的事情了? 赵子询正要开口提醒一二,忽然眼神一凝,脸色凝重起来。唐师师察觉赵子询的表情不对,她顺着赵子询的目光看过去,见商铺外的拐角处,正站着一个人。 唐师师视线接触到来人,表情也慢慢变淡了。 齐景胜。 一别多年,没想到,她和他再次相见,竟然在这种场合。 唐燕燕回头,看到是齐景胜,兴高采烈地拉着齐景胜走过来。齐景胜像块木头一样被唐燕燕挽着,目光一直停留在唐师师身上,似悲伤似欢喜,似怀念似感叹。 赵子询皱眉,本能地不悦。这个男子那是什么眼神?他和唐师师什么关系? 然而唐燕燕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无暇注意丈夫的异样。唐燕燕亲密地倚在齐景胜肩膀上,娇声说:“齐哥哥,这是大姐姐呀,你没认出来吗?对了,这位是姐姐的长公子,公子,这位是我的夫君,齐景胜。” 齐景胜目光终于移到赵子询身上。他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唐燕燕出来,只好进锦衣阁找她,没想到,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人。 唐师师。 他看到了唐师师,同样看到了她身侧的那个男子。齐景胜看到她盘起妇人发髻,十分痛苦,可是他又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从唐师师被花鸟使看中,应召入宫开始,他和唐师师的未来就彻底断绝了。她迟早会嫁为他妇,甚至,飞入帝王家。 但是齐景胜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齐景胜一直以为这是唐师师的夫婿,直到听到唐燕燕说,这是她的长子。齐景胜惊讶了,以唐师师的年纪,绝不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那就是说,她嫁给别人当继室? 甚至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 齐景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他心底惋惜的同时,也生出不甘。如果她嫁得更好也就罢了,但是对方明明不如他,那么当初,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唐燕燕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其实她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再明显不过。赵子询从齐景胜身上收回注意力,正要纠正,被唐师师打断:“是啊,说来遗憾,我自嫁人后,还没带子询等人回过娘家。子询,这位是齐景胜,是我们通家之好的兄长,在去年中了乡试,如今是我的妹夫。齐世兄,这是子询,我丈夫的长子。” 赵子询又不是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唐师师打断,如今哪还能不明白,唐师师不想让他澄清,或者说,她故意让对面误会,觉得她嫁给了一个老男人。 靖王的年纪诚然比唐师师大,但是,也没有大到那种程度吧?赵子询觉得无奈,可是架不住唐师师兴致勃勃,他只能顺着唐师师的意,静静注视唐师师胡闹。 唐师师自己也承认了,这让唐燕燕愈发得意。唐燕燕如打了场大胜仗一般,亲昵地拉过唐师师的手,明知故问道:“姐姐,你来锦衣阁做什么?” 唐师师微笑,在男人面前,唐师师向来不吝于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唐师师十分有耐心地陪唐燕燕作秀,说:“明日有急用,想买几套成衣。” “姐姐你还在买成衣啊?”唐燕燕露出吃惊之色,随即苦恼地跺了下脚,说,“可惜我的衣服大多订做,不太懂买成衣的门道。不过我名下有个布庄,对金陵的锦缎多少有了解。姐姐你喜欢什么,尽管让店小二拿出来,我替你一起买了。” 赵子询立刻说:“不用。” 简直是笑话,靖王府的王妃看上什么东西,还需要别人付钱?但是唐师师伸手止住赵子询的话,笑道:“子询,你有所不知,我二妹不光是唐家最受宠的二小姐,同时还是齐家的大少奶奶。唐齐二家可是经商大家,加起来足以垄断运河一半生意。二妹手头宽裕的很,这些小钱,根本不在二妹眼睛里。” 唐燕燕被人捧着,越发飘飘然,当即一口咬定:“没错。姐姐难得来京城,我作为东道主,还能让姐姐花钱?姐姐喜欢什么尽管拿,今日我请。” 唐师师笑眯眯说了声“好”,随后挑衣服,一点都不手软,专门挑着贵的来。 赵子询跟在唐师师后面,真的颇为无奈。何必呢?多大人了,为什么要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赵子询无奈中还觉得好笑,他忽然生出种奇异的感觉,平时父亲纵着唐师师胡闹,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明明是很蠢的事情,可是她喜欢。只要能看到她的笑脸,似乎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赵子询怔住,控制不住地走神,都没注意到唐师师已经把衣服挑好了。唐燕燕听到账单的时候有点肉痛,但是她转念想到唐师师嫁给了一个老男人,现在过得很不好,唐燕燕顿时觉得就算让唐师师坑点钱,又有何妨? 唐燕燕咬牙,豪爽道:“好,这些都记在我的账上,随后你们去齐家支银子。” “爽快。”唐师师笑眯眯地说,“二妹在齐家可真是受宠,随手就能花费这么大笔的银子,可见齐家公婆一定很喜欢你。” 唐燕燕想到婆婆,笑容微微收敛。婆婆一向不喜欢她大手大脚,尤其现在齐家要往官宦门第转型,极在乎面子。要是这种事传到公婆耳朵里,恐怕婆婆又要骂了。 但是当着唐师师的面,唐燕燕如何能承认婆婆对她不好?唐燕燕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婆婆对我很好,从不和我讲究钱财的事情,把我当女儿一样疼。” 齐景胜一直安安静静的,听到这里,他轻声接口:“母亲也很想念你。” 唐师师怔松,眼中露出怀念之色。是啊,齐太太和林婉兮是闺中蜜友,多年的手帕交,当初齐太太就是怜惜闺蜜过得不好,才给唐师师和齐景胜定亲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谁都没有如愿。 提到齐太太,唐师师眼神沉静许多。她能对着所有人睁眼说瞎话,唯独对真心关爱过她的人,无法说出一句不好。唐师师语气转低,轻轻问:“太太这些年,身体可好?” 齐景胜低声道:“母亲一切都好。” 唐师师对着齐景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道:“等后面闲下来,我亲自去齐家拜会太太。” 赵子询暗暗皱眉,产生一种诡异的,苦命鸳鸯阔别重逢、物是人非的既视感。这个男人只是唐师师的世兄和妹夫吗?为什么他觉得,不止。 唐燕燕一看唐师师和齐景胜叙起旧来,立刻警惕,不动声色地挤到唐师师和齐景胜之间,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唐燕燕笑着,热络说:“姐姐,你回京后,还没回家看过吧?正好明日我和齐哥哥要回娘家,你也一起来吧。” 唐师师想了想,说:“未尝不可。但是,明天上午我走不开,下午怎么样?” “没问题。”唐燕燕一口应下,“那就说好了,明日我和齐哥哥在家里等你。姐姐一定要来哦!” “好。”唐师师含笑,示意杜鹃记下地址。唐燕燕把唐家的地址报给唐师师后,心满意足,说:“时间不早了,齐哥哥回去还要温书,我们得回家了。大姐姐,一言为定,明日唐家见。” 唐师师微笑看着唐燕燕挽着齐景胜远去:“好啊,明天见。” 等齐家的背影看不见后,赵子询无奈,问:“王妃为什么不明说?” 唐师师轻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我愿意喽。” 赵子询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束手无策,他拿这位骄纵的王妃没办法,只能问:“王妃,那您现在玩够了吗?” “差不多了。”唐师师挥挥手,说,“难得有人请客,走吧,回王府。” 猜忌 猜忌 唐师师回到王府, 刚进二门,就见赵子诰身边的丫鬟在门口等着。唐师师心里一咯噔, 连忙掀开车帘问:“诰儿醒了?” 丫鬟瞧见唐师师回来了, 一路小跑追到车边,说:“是呢。小郡王醒了,正闹着要找王妃呢。” 唐师师一听就急了, 马车刚刚停稳, 她就赶紧提着裙子下车。没想到马还没站稳,猛地往前窜了一段, 唐师师站在车沿上, 脚下忽然滑动, 她险些从车上摔下来。 丫鬟们被吓了一跳, 惊慌叫嚷:“王妃小心!” 但是丫鬟们也都是女眷, 身上穿着裙子, 干着急却跑不过去。赵子询正在整理缰绳,他听到身后的尖叫声回头,瞧见唐师师正站在马车边缘, 摇摇欲坠。赵子询心中一跳, 下意识箭步上前, 一把扶住唐师师的胳膊:“小心!” 赵子询握住唐师师的胳膊后才意识到不妥, 唐师师是他名义上的嫡母, 本人还十分年轻貌美,母少子强, 最应该避讳。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就和鬼迷心窍了一般, 神志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就上前拉住了唐师师。 周围有许多丫鬟看着,这么紧急的状态, 赵子询竟然走神了。赵子询之前碍于赵承钧,一直和唐师师保持距离,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唐师师的身体。 她原来这样纤细,冬日穿着这么多衣服,可是赵子询一手就能将唐师师胳膊圈住。她鬓边的步摇甩在赵子询耳边,发出叮当一阵清响。步摇上的珠子似乎擦到赵子询耳朵,玉珠温润微凉,像她身上的香料一样,淡而深幽,勾的人想不住探寻,找出香味的源头在哪里。 赵子询微微愣神,他明明知道有许多人看着,他应该立刻松开唐师师,退开距离,并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只是出于孝心,撇清立场。可是赵子询不知道怎么回事,肢体反应格外慢,许久都没法回神。 赵子询怔然中,手心突然松了。唐师师挣开赵子询的手,看都不看赵子询,提着裙子就往内院跑:“诰儿在哪儿?他醒来多久了?” 刚才那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丫鬟们只看到王妃差点摔下马车,世子扶了一把,很快王妃就抽回胳膊,世子也恢复翩翩君子的模样。丫鬟们见唐师师还跑,吓得不得了:“王妃小心些,小郡王有奶娘嬷嬷看着呢,并没有哭。” 但是唐师师哪里听得进去,她压根没注意周围,用最快地速度赶回主院。一进门,她就急声问道:“诰儿呢?” “参见王妃。”奶娘、丫鬟发现唐师师回来,齐齐行礼。嬷嬷把赵子诰抱出来,笑着道:“王妃莫急,小郡王在这里呢。郡王很听话,一下午都没有哭。” 唐师师抱住赵子诰,摸到他圆嘟嘟的小手小脚,才觉得放心。赵子诰看到唐师师后立刻活跃起来,咿咿呀呀乱叫,唐师师抱在他坐在床上,问奶娘孩子的事:“他什么时候醒的,喂奶了没有?” “申时醒的,已经喂了。” 唐师师又问了几个问题,慢慢安下心来。赵子诰现在已经会爬了,手脚利索的很,他看到唐师师的步摇在后面晃来晃去,呀呀叫了两声,伸手去够唐师师的步摇。 赵子询跟在唐师师后面进屋,唐师师和奶娘问话,他插不话来,又不好不告而别,只能静静等着。赵子询不知为何,目光落在唐师师的步摇上,甚至回想起刚才那种温润的触感。 正是因此,赵子诰一动,赵子询就看到了。他心中一紧,连忙道:“王妃,小心他的手。” 唐师师回头,瞧见赵子诰在抓她的步摇,赶紧拦住他的手。唐师师轻轻拍赵子诰的小手,嗔怪道:“不长记性,还敢抓我的头发?信不信我告诉你父亲,让他收拾你?” 赵子诰似乎是听懂了唐师师的话,气势明显萎靡下来,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唐师师。丫鬟们看到后笑:“小郡王怕王爷,一提王爷就安静了。” 唐师师也忍俊不禁,轻轻捏赵子诰胖乎乎的脸蛋:“欺软怕硬,你就知道欺负我。” 赵子询静静看着这一幕,明明唐师师就坐在不远处,可是他却觉得远在天边。唐师师和赵子诰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中,赵子询光能看着,却摸不到触不及,完全无法融入。 丫鬟们见状给赵子诰求情,说笑中,赵承钧从外面回来了。赵承钧心里想着事,没有留意周围,他一进门,看到赵子询站在屋里,专注地盯着唐师师,心里猛地一咯噔。 赵承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但是这股排斥感来的又急又猛,强烈到赵承钧无法忽视。赵承钧脚步顿在门外,门口的丫鬟回头看到赵承钧,连忙行礼道:“参见王爷!” 丫鬟的声音惊醒屋内众人,众人才看到赵承钧回来了,纷纷请安:“王爷万福。” 唐师师也放下孩子,起身行礼:“王爷。” 赵承钧转瞬将那股情绪压下,他平静地走入屋子,扫了眼地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唐师师回道:“太后让我明日进宫请安,我怕带来的衣服和金陵时兴的不一样,就去成衣店买了几套。” 这对赵承钧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靖王府家大业大,区区几套衣服,在赵承钧眼里都不算钱。赵子诰看到赵承钧,在塌上欢快地拍手,扑腾着手脚要让赵承钧抱。赵承钧俯身,将赵子诰接住,稳稳地抱在手臂中:“你是越来越状实了,差不多有二十斤了吧?” “有。”唐师师笑着坐在赵承钧身侧,抱怨道,“他现在能到处爬,稍不留神就爬到床边了,不省心的很。” 刘吉插话道:“小郡王身体好,做什么都比别的孩子快一步。依老奴看,用不了多久,小郡王就能走路了。” 唐师师光想着就头疼,赵子询现在会爬都这么闹人,要是学会自己走路,岂不是一时一刻都安生不下来?赵承钧听到这话却露出思索的神色,他将赵子诰放在塌上,扶着他的手,说:“都快成小胖子了,别总被人抱着,自己站一会。” 赵子诰腿脚发育的特别好,此刻被赵承钧扶着,当真能稳稳站住。赵子诰好奇地看着赵承钧,赵承钧示意他往唐师师的方向走:“自己走,去找你娘。” 唐师师拍拍手,温声对赵子诰说:“到娘这里来。” 丫鬟围在旁边一起鼓劲,赵子诰看到唐师师,眼睛变得晶亮,他小腿一蹬一替,竟然真的在赵承钧的扶持下走过来了。最后赵子诰小胖腿一蹬,猛地扑向唐师师。 丫鬟们一起鼓掌,又是叫又是笑。唐师师连忙接住赵子诰,高兴地将他抱起来:“诰儿真棒,都会走路了。” 赵子诰被母亲举起来,高兴地咯咯笑,露出他那四颗大门牙。赵子诰已不再是刚出生的他了,他一激动,唐师师的手臂就撑不太住。赵承钧连忙护住唐师师,说:“小心。他现在份量不轻,别伤到你的腰。” 赵子询看着赵承钧和赵子诰互动的画面,越发觉得格格不入。仿佛眼前这三人才是一家,他只是一个外人。事实上,他也真的是个外人。 一个嬷嬷见赵子询不说话,怕冷落了世子,连忙道:“世子若是看着孩子喜欢,那就赶紧生一个。等明年两个孩子一起在家里跑,那才叫热闹呢。” 嬷嬷说完后,气氛微妙了片刻。唐师师笑着接话,说:“对啊,周姨娘身孕已经四个月了吧,等再有六个月,府中又要添小孩子了。我之前说过,谁怀孕就把谁封为侧妃,现在周姨娘已经过了四个月,按理说胎像稳固,不会发生危险了。正好趁着过节,就把周姨娘的册封宴一起办了吧。” 世子侧妃和王妃不同,根本用不着通知礼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就好。虽然仪式简单,但唐师师毕竟不是善人,她说这些话,当然是有目的的。 一来她们回到京城,周舜华总要去见蔡国公府的人,封成侧妃双方颜面都好看;二来以周舜华的心气,她回金陵后绝不会闲着,唐师师现在推她一把,周舜华才能更快更好地搞出事来。 周舜华越算计,赵子询越偏袒,赵承钧才会对他们越失望。到时候唐师师推自己的儿子上位,就会顺理成章。 赵承钧听到这些话微微皱眉,但是并没有说话。他其实并不同意,周舜华这个女子表里不一,手段下作,还说谎成性,要不是顾忌赵子询的颜面,赵承钧早就处死此女了。留着她的性命已经是赵承钧的底线,还要封她为侧妃? 赵承钧不赞同。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多少要考虑时局。在西平府时,蔡国公府远没有卢家有用,所以赵承钧一力押着赵子询和卢雨霏成亲,现在到了金陵,周家拿来用一用,未尝不可。 所以赵承钧虽然不同意,但也默认了。赵承钧不说话就是可以,赵子询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答应:“多谢王妃。谢王妃体恤,等回去后我一定好生提点她,让她尽心尽力孝敬王妃。” 唐师师含笑:“世子有这心就够了,周侧妃如今怀有身孕,明年六月就要临产,她自己都不舒服,哪用来伺候我?我这里不缺人,让周侧妃好好养着,六月份平安生下孩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 唐师师不断提醒时间,周舜华现在“怀孕”四个月,明年六月就该生了。寻常人家晚产十天八天正常,晚生两三个月,那就说不过去了吧?赵子询听到预产期也头疼,但周舜华是他自己的女人,他能怎么办?赵子询只能硬着头皮帮周舜华遮掩:“多谢王妃关心,我会让她注意的。” 赵承钧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忽然问话:“你为何称呼她为王妃?” 赵子询和伺候的下人都愣住了,赵子询迟疑,问:“不然该如何尊称?” 赵承钧口吻淡淡,听不出什么心绪,说道:“她是我的妻子,你应当叫她母亲。” 赵承钧语气平静,唐师师没听出端倪来,脱口而出:“不要,母亲给我叫老了。” 赵承钧挑眉,轻轻瞥了唐师师一眼:“你觉得我老?” “没有。”唐师师气焰顿时萎靡,不情不愿地改口道,“那也行,想叫就叫吧。” 唐师师不明所以,赵子询却听出些不对劲来。赵承钧从来不做没因由的事,他说这句话,绝不是随口一提。 赵子询没猜透赵承钧的用意,但他后背却本能生出一股寒意。赵子询和赵承钧相处了十一年,对赵承钧的狠心和绝情体验甚深。赵承钧这样说,是不是代表对他生出了猜忌?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当年貂蝉及凭一己之力就能分化董卓吕布整个利益集团,如今换成了唐师师,赵承钧也一样无法免俗? 赵子询心里说不出害怕还是失望,他垂下眼眸,恭声说:“王妃是父亲的正妻,自然也是我的母亲。若是父亲喜欢,儿臣改口就是。” 唐师师明显露出不情愿之色,赵承钧瞧见,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唐师师闷闷地说,“我喜欢听别人叫我王妃。” 女人都爱年轻,谁愿意听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一口一个母亲?听起来就像一个老妈妈一样。 赵承钧叹气,他并不是一定要在称呼上做文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在意起这些细节。赵承钧松了口风,说:“罢了,我只是想到了,随便提一句,并没有其他用意。一切照旧即可。” 赵子询应是,但心里完全不信。赵承钧说他没有其他用意,只是随口一提,但是谁信呢? 他果然在敲打自己。那些人说的没错,无论赵承钧嘴上说的多么好听,一旦有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会偏向亲生子嗣。 赵承钧前面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想稳着赵子询,继续利用他罢了。赵子询心中嗤笑,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承钧、唐师师行礼问安,慢慢告退。 丫鬟送赵子询出门。赵子询走出主院后,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王妃一直用什么香料?” “什么?”丫鬟愣了一下,没跟上节奏,“王妃不用香料呀。小郡王现在到处爬,见什么都要尝一尝,王妃怕香炉烫着小郡王,早就让我们把熏香撤走了。” “原来如此。”赵子询对丫鬟笑了笑,温文尔雅道,“多谢。” 赵子询风度翩翩,丫鬟看到世子对自己温柔一笑,走路都晕了。赵子询见惯了女人这种目光,他表面上君子谦谦,心中却毫无波动,冷漠地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后,赵子询低声喃喃:“不用香吗?” 那他今日闻到的味道,是哪里来的?这时候赵子询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南山山庄时,赵子询去找周舜华,推门时无意撞见唐师师浴后梳妆。那时,屋里就漂浮着这种清幽的香气。 原来,竟然是她的体香。 主院里,唐师师遣散丫鬟,一边陪赵子诰玩,一边和赵承钧说话:“明日我进宫见太后,赵子诰就不带了。宫里人若是问起来,就说他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不能进宫。” 赵承钧也是这样想的,小孩子脆弱,进宫充满了不确定性。赵承钧已经离京十二年,宫中许多人脉都疏远了,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未必能照应到。 赵承钧说:“好,明日让刘吉在王府看着他,我陪你进宫。” “不用。”唐师师将爬到床榻边缘的赵子诰抱到里面,说,“今天太后只说了让我一个人进宫,王爷若是同去,恐怕太后会不高兴。我毕竟在储秀宫住了三年,又不是不认识宫里的路,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赵承钧还是不放心,但是有些话点到为之。他和唐师师都心知肚明,姚太后宣唐师师进宫,真正的目的是敲打唐师师,以及套话。要是赵承钧跟去,这些话就没办法说了。 这样一来,反而惹姚太后起疑,不如大大方方去,既安了姚太后的心,也能给自己赢得缓冲的时间。 这些事赵承钧和唐师师谁都没有挑明,赵承钧内心明若雪洞,即便他千般不放心,此刻也只能无奈同意:“好。你自己千万小心,如果有危险,不必顾忌颜面,赶紧出宫。” “我知道。”唐师师笑道,“我们进京并不是秘密,太后娘娘亲自宣我进宫,我能出什么意外?太后一定会全须全尾地送我出宫的,王爷尽可放心。” 赵承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明白归明白,等轮到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他就是放心不下。赵承钧说:“明日我要去吏部和宗人府,宗人府离宫城不远,中午我去宫门口接你。” “不用。”唐师师说,“你明天有许多事情要做,没必要为我白跑一趟。宫门到王府的路没多远,我自己回来就够了。” 赵承钧摇头,虽然没说什么,但态度十分坚决。唐师师见劝不动也不再劝,她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着问赵承钧:“王爷,你猜我今日遇到了谁?” 赵承钧怔了一下,想到她下午曾出府一趟,去成衣店买衣服。成衣店……再结合唐师师的语气,赵承钧已经猜到是谁了,他却装不知道,配合地问:“是谁?” “唐燕燕。”唐师师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一进金陵就遇到了故人,真是令人开心呢。今日这些衣服,就全是我的好妹妹付的账。” 赵承钧眸光微敛,他扫过从橱柜堆到地上的盒子,慢慢挑眉:“是别人出的钱?” “对啊。”唐师师非常开心,高高兴兴地和赵承钧分享坑人的快乐,“有便宜不占是王八,我随便说了些话,她就上赶着做冤大头。呵,活该。” 赵承钧并不能理解唐师师的快乐,他看着地上那些衣服,内心幽幽叹气。他还以为这些是唐师师买的,结果竟然是别人付账。赵承钧一出生就是皇子,十岁起成了亲王,有他在的地方,从未让别人出过钱。 更别说,唐师师还是他的妻子。赵承钧问:“你二妹住在哪里?” “齐家呀。”唐师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承钧一噎,顿时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了。他本来想带着唐师师拜访唐燕燕,随便将买衣服的钱加倍还给唐燕燕。他只顾着想回礼的事,竟然忘了,唐燕燕顶替了唐师师的婚事,嫁给了齐景胜。 那还是算了,赵承钧默默放弃这个计划。改日,他让刘吉上门还礼吧,钱可以还,人就不用去了。 赵承钧看着没心没肺、满床乱爬的赵子诰,心中悠悠叹气。他怎么忘了,不光姚家、郭家、内阁在金陵,齐景胜也在。 真是麻烦。 利诱 利诱 第二天, 唐师师起了大早,换上金陵新时兴的白色织金长袄, 下面穿着藕荷色马面裙, 前往宫城给太后请安。 姚太后是当今皇帝的祖母,按礼该称太皇太后。可是姚太后赐死了皇帝的生母,不称太皇太后, 依然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 垂帘听政。朝野上下,也俱以姚太后称之。 唐师师递了自己的身份名牌, 很快就有人来接她。那个姑姑看起来二十上下, 穿着绿色宫装, 头发抿得很紧, 对唐师师轻轻福身, 问:“敢问可是靖王妃?” 唐师师侧身避过姑姑行礼, 点头道:“是妾身。” “太后已经等待王妃多时了。”姑姑笑着让开一步,说道,“王妃请随奴婢来。” 唐师师跟着姑姑往慈宁宫走。唐师师对慈宁宫并不陌生, 五年前她刚刚入宫时, 和众多秀女一起住在储秀宫, 每日练习琴棋书画, 规矩礼仪。储秀宫美人如云, 内斗严重,想要在众多秀女中过得好, 成绩出挑反倒是其次, 讨姚太后欢心, 才是最重要的。 慈宁宫前的那条甬道,唐师师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是这次,唐师师却走了另一条路,从外廷进入慈宁宫。 慈宁宫中,姚太后正在逗雀儿,冯嬷嬷站在帘子外禀报:“娘娘,靖王妃来了。” “呦,来了呀。”姚太后慢悠悠收回指甲,在宫女的服侍下洗了手,才不紧不慢道,“宣吧。” 唐师师停在慈宁宫殿前,宫人掀开厚厚的门帘,一股热浪席卷而出,和着里面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脑胀。唐师师定了定神,迈步跨入门槛,她一直垂着眼睛,隐约瞅到雕花落地罩内有人影晃动,立刻敛衽行礼:“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殿内没人应声,唐师师不急,垂眸盯着地面上的砖缝,稳稳保持着万福的动作。过了一会,暖阁内传来一道斯文缓慢的女声:“靖王妃来了,你们怎么没人通报?快请靖王妃起来。” “臣妾不敢。”唐师师依然垂着眼睛,说,“妾身仰慕太后已久,幸得太后提拔,今年得以重回金陵。妾身昨日抵京,今日便贸然求见,心中十分忐忑,请太后恕罪。” “你又没错,有什么罪可恕?”姚太后慢悠悠道,“外面冷,进暖阁说话吧。” 唐师师暗暗松了口气,再次施礼道:“谢太后。” 唐师师走入落地罩,穿过雕花门后,里面的香味更馥郁,奴婢也明显多起来。宫女嬷嬷们见了她,全都露出笑脸:“靖王妃。” 唐师师笑着回礼:“冯嬷嬷,素兰姑姑。” 西窗的通炕前,一个穿着藏蓝色比甲、赭绿色长袄的中年女子倚在炕几前,正在剥栗子,脚踏下跪着好几个宫女,静悄悄给女子捶腿。唐师师马上认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姚太后,她垂着头给姚太后请安:“妾身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姚太后长长的指甲撬开栗子壳,缓慢剥开一块皮,说道:“靖王妃是稀客,快坐吧。” 小宫女搬来绣墩,唐师师道谢后,轻轻坐在绣墩边缘,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妾身都离宫两年多了。这两年,娘娘一切可好?” “哀家什么都好。”姚太后撂下一块栗子皮,笑道,“仔细说来唯有两样事放不下心,一样是皇上,另一样就是靖王。这两个人都是哀家的心头肉,可惜啊,一个个都子嗣不丰,这让哀家日后下了九泉,如何去见世宗陛下?” 姚太后这话没人敢应,唐师师笑着,说:“太后娘娘多虑了,您风华正茂,皇上也意气风发,您祖孙二人相守的时间还长着呢。何况皇上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等过了年,太后就能抱到重孙了。” 姚太后将栗子壳完完整整剥开,细细清理上面的碎屑,叹气道:“哀家倒是巴不得明年就能传来好消息,可惜啊,皇帝无心情爱,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真是愁煞哀家。” 唐师师顺着劝道:“英雄出少年,皇上宏图霸业,文成武德,实乃一代明君,娘娘有什么可愁的。” 姚太后被说的笑了,道:“文成武德,哀家也不奢望他立多大功业,只要让哀家少操些心,哀家就烧香念佛了。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能长大,像他靖王叔一样成家立业,功成名就。” 姚太后今天的话处处带刺儿,唐师师不敢硬接,笑着道:“太后这话太冤枉皇上了。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这天下之事无论大小琐碎,全都要皇上拿主意。而靖王只是藩王,只管听从皇上和太后的安排就是,哪能和皇上比?” 姚太后笑了,她将栗子仁放在玉碟上,道:“你倒是好口才,离宫这些年,一点都没有变过。这颗栗子赏给靖王妃吃吧。” 冯嬷嬷诺了一声,弯腰捧着玉蝶,放在唐师师面前。唐师师站起身谢恩,用指甲拈着栗子仁,小块小块放进嘴里。 姚太后亲手剥的东西,总不至于有毒吧?但唐师师转念一想,便是有毒她也得吃,于是马上释然,放心地将栗子放入口中。姚太后见唐师师吃的没有一点犹豫,唇边微微含笑,问:“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人来了?” 姚太后不再说冠冕堂皇的套话,开始和她话家常了。这是好事,至少代表唐师师前几关过了。唐师师用手遮着嘴,将栗子完全咽下,端起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妾身也想带赵子诰来沾沾娘娘的福气,但是这个孩子多病多灾,在路上一直哭,昨日更是哭了一宿。妾身怕他传了病气给太后娘娘,便让他在府里养着,等健壮些了再来拜见太后。” 姚太后毕竟是生育过的人,见状说道:“兴许是换了水土,不适应了。孩子小时候都是多病多灾的,稍有不如意就要生病,等他习惯了金陵的气候就好了。” 唐师师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道:“多谢太后。太后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希望他应了娘娘的话,早点好起来。” 姚太后又和唐师师说了些育儿的话题,你来我往,十分融洽。姚太后虽然以赵子诰的名义召赵承钧和唐师师回京,但实际上并不在意赵子诰的状况。又不是她的孙子,关姚太后什么事? 姚太后问唐师师:“这些年,你在靖王府过得怎么样?” 唐师师轻轻叹气,说:“托娘娘的福,妾身侥幸得宠。但是其他几位姐妹……妾身没能保下来,愧对娘娘。” “这有什么可惭愧的?”姚太后倚着炕几,不经意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们能不能得宠,三分靠自己,七分靠运道。她们不能得到宠幸,可见是命里无福,怨不得别人。” 唐师师应是,心里不免戚戚。她本来想打听被送回金陵的那几个美人怎么样了,可是现在听姚太后的话音,似乎不用打探了。十个正当韶华的少女,十条鲜活的人命,在姚太后嘴里,完全是命中注定。 她,周舜华,任钰君和纪心娴命足够好,所以活了下来。如果没活下来,那也是活该。 姚太后又问:“靖王对你怎么样?哀家记得,靖王还当皇子的时候,眼高于顶,十分挑剔,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哀家以前还和南阳感叹过,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靖王的眼。” 姚太后口中的南阳是南阳大长公主,姚太后的女儿,也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后来南阳公主嫁回了姚家,和姚太后完全是一条船上的人。 唐师师斟酌地说:“靖王看在孩子的份上,对妾身尚算和气。” 姚太后笑道:“你勿要谦虚,哀家听冯嬷嬷提起过,靖王对你十分宠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溺的很。可见靖王长大了,会疼人了,要是他还是少年时那副冷脾气,哀家恐怕得头疼。” 唐师师温顺说道:“太后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妾身出身卑微,能有今日全仰仗太后提携,如今可以成为靖王的正妻,妾身已经知足了,更多的不敢奢望。” “怎么不敢奢望。”姚太后淡淡道,“你是他的正妻,理应享受靖王府的尊荣。我记得,你儿子最后定了诰字,是吧?” 唐师师心中一动,原来,这个字是姚太后挑的。唐师师越发警神,应道:“是。” “那就对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世子之位理应由他来坐,一个来路不明的农妇之子,有什么资格拦在你儿子前面?” 唐师师心想姚太后和赵承钧不愧是同一批宫斗班出身,离间人心的手段一样的稳准狠毒,直击要害。姚太太想继续利用唐师师监视赵承钧,但是又怕唐师师倒戈,竟然想出用儿子吊着唐师师。为人母亲,自然希望孩子百般好,有谁能看着现成的爵位不动心呢? 而以唐师师的身份能力,又完全无法撼动赵子询的地位,所以唐师师只能依附姚太后。有赵子诰在,姚太后根本不愁唐师师不听话。 唐师师除了佩服,说不出其他话。唐师师适时地露出迟疑之色,说:“可是,世子毕竟跟着王爷长大,已当了十来年世子了,这些年从未有错……” “那有什么?”姚太后不屑一顾,嗤道,“说白了,不过一个养子罢了,不足一提。立谁为世子虽然看靖王的意思,但是,也要征求朝廷同意。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唐师师垂下眼睛,道:“妾身明白。但是妾身愚笨,不知道这些事如何办,妾身对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太后指教。” 姚太后满意地笑了,说:“不着急,有谁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慢慢学就是了。男人都靠不住,唯有儿子才是自己的,只有你的儿子成了靖王,你将来才能安享晚年,生荣死哀。到时候照拂唐家的生意,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唐师师应是:“太后娘娘说的是,妾身受教。” “你生来命里带福,注定要旺家旺兄旺父的。”姚太后话音一转,从威逼改为利诱,“唐家已经阖家搬来金陵了,你还没见过家里人吧,以后有时间,多回娘家看看。可惜去年会试齐景胜没有考中,不过他年纪还轻,再沉淀三年,参加下一次一定没问题。到时候唐家有你这个王妃,又有一个进士女婿,飞黄腾达,就在你们这一代。” 可真是美好的前景啊,然而唐师师内心毫无波动。唐家兴旺,关她什么事呢?莫非让唐师师好生奋斗,不断提携唐家,最后让苏氏的儿子继承一大笔家产吗? 做哪门子的春秋大梦呢,想都别想。 唐师师心里不住翻白眼,表面上却一脸诚恳,嗯嗯应是。姚太后一辈子以宗族为重,视自己与姚家为一体,完全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唐师师这样自私的人。姚太后恩威并施,觉得把唐师师彻底拿捏住了,就端起茶盏,露出送客之意。 唐师师很识趣,不等姚太后发话,就主动请辞。唐师师走出宫门后,发现时间还早,日头刚刚挂到半空,离她和赵承钧约定的午时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今日赵承钧在吏部交接,出来的时间早不了。唐师师看了看天色,懒得再等,于是让人去六部传信给赵承钧,不必来宫门接她了。之后,唐师师登上王府的马车,吩咐车夫:“去北门桥。” 本朝礼教森严,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而且出门必须有男子陪同。但是回娘家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征得公婆同意就行。唐师师公婆都在太庙里,嫡婆婆刚刚才见过,反正没人敢说姚太后的不是,唐师师也不管那些条条框框了,打算自己回去。 车夫应了一声,问:“王妃,您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金陵城依山傍水,秦淮河横穿东西,沿内秦淮西段是功臣贵戚的住所,两岸多有皇子公主、达官贵人,靖王府就在风景最好的新桥附近。而北门桥,就有些偏远了。 唐师师不置可否,给了唐家的地址,说道:“去便是了。” “遵命。”车夫应了一声,驭使马匹调头,殷勤道,“王妃坐好,小的这就走了。” 娘家 娘家 唐家, 门房开门,听到是唐师师来了, 怔了一下, 才往里传信:“老爷,夫人,大喜事, 大小姐回来了。” 唐师师坐在车中, 听到门房的话,自嘲地笑了笑。 她不在家这些年, 苏氏都堂而皇之称夫人了, 连“二夫人”都不愿意屈就。可见苏氏这几年如何嚣张。 “夫人”是朝廷给诰命夫人的尊称, 按理是不能随便叫的。但是这些年奢靡享乐之风兴起, 全民追捧金银, 连官宦皇室也公然放债开店。世人重利, 礼教便会没落,称谓、衣着等限制,慢慢也没那么严格了。 唐家便是其中代表。家里有钱, 姿态便十分狂妄, 称谓上自然是什么风光就叫什么, 连苏氏一个妾室, 都敢自称“夫人”。 门房进去禀报后, 没一会有人出来拆门槛,引着唐师师的马车停在二门。唐师师下车后环视四周, 果然, 处处充斥着一种财大气粗的嚣张感, 唐明喆就差把“有钱”这两个字涂在墙上。 丫鬟引着唐师师走向正厅,才刚走近, 唐师师就听到屋内传来唐燕燕夸张的笑声。 丫鬟给唐师师掀起门帘,唐师师迈入门槛,看到屋里金玉满堂,富丽堂皇。唐明喆和苏氏坐在雕花黄花梨太师椅上,齐景胜坐在客座第一位,唐燕燕亲昵地依在齐景胜身边,看那架势,恨不得绕在齐景胜胳膊上。 他们看到唐师师进来,好几人忍不住站起身。齐景胜目光怔然,苏氏暗自打量,而唐燕燕十分做作,她捂住嘴巴,故意高声问:“大姐姐,你怎么才来?” 唐师师飞快地扫了一圈,没有看到林婉兮的身影,脸上表情瞬间就冷了。她心情不好,口吻也说不上友善,道:“我出门的地方离这里比较远,路上堵。” 唐燕燕长长“哦”了一声,善意地替唐师师圆场:“姐姐刚来京城,一定还没找到好地段,住的很远吧。这又没什么关系,姐姐你不用不好意思。京城的地价实在太贵了,寸土寸金,要是只是贵还没什么,关键有些地方,有钱都买不到。” 唐师师笑笑,赞同道:“没错,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唐燕燕更开心了,上前挽着唐师师的手,抱怨道:“住在京城真麻烦。幸好齐哥哥考中了举人,公公婆婆找人托关系,在国子监附近买了屋宅。国子监里面全是有权人家的子孙,附近的屋舍特别紧张,我找了好久,才给爹娘找到这处宅子呢。” 唐师师笑了笑,友情地纠正她:“如果你指的是苏氏,你应该叫她小娘。” 唐师师这话一出,屋内都安静了。最后,唐明喆咳了一声,威风八面道:“行了,都坐吧。过一会就开饭了,钱致家的,你去请大夫人过来用饭。” 钱致家的媳妇应了一声,转身往屋外去了。唐师师听到唐明喆去请林婉兮,心头的火这才暂且压下。 唐师师压着裙子坐下,唐明喆朝后看了看,只见跟着一堆丫鬟,没看到任何男子。唐明喆问:“大姐儿,你的夫婿呢?” 唐师师随口回道:“他今日在朝中有事,来不了了。” 唐明喆应了一声,语气中的失望十分明显。唐燕燕昨天就把唐师师的事传回家里了,女眷们都惋惜大小姐那么好的品貌,却没挑到好人家,唐明喆却觉得未尝不好。 嫁给少年人,无论从商还是从政,少说都要奋斗二三十年,等大权在握的时候,唐师师也老了。但如果一开始就嫁给大权在握的男人,立马省了中间的等待时间,而且老夫少妻更容易偏宠,唐师师想要什么,撒撒娇,不就成了? 这可比少年郎的回报率高多了。唐明喆一反常态,十分期待唐师师回娘家。他今日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唐师师过来,却遗憾地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更遗憾的是,唐师师的夫婿,看起来混的并没有唐明喆想象中好。 唐师师的马车很简朴,从家里到北门桥需要这么久,可见住处也很偏远。虽然唐师师服饰华丽,奴仆众多,但是衣服能花几个钱,而且唐燕燕昨天说了,这些衣服是她出钱买的。 唐明喆越打量越失望,下意识地,他连唐师师身后的奴仆也轻视了。雇下人能花几个钱,唐家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丫头。一个人的马车,衣服,行头,才是真正反映实力的。 他们刚刚坐好,外面传来丫鬟的问安声,唐师师听到声音,蹭的站起身:“娘!” 几乎同时,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林婉兮看到果真是唐师师,眼泪瞬间扑簌落下:“师师。” 唐师师看到林婉兮的时候眼眶一酸,差点也落下泪来。六年了,她不敢想也不敢问,憋着一口气往前走,就怕自己稍微松懈,就再也见不到林婉兮了。林婉兮比她进宫的时候更瘦,眉目郁郁,好在除了气色不好,并没有其他毛病。 林婉兮抱住唐师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唤唐师师的名字。丫鬟们认出来这是王妃的生母,上前扶住林婉兮,小心地侍奉林婉兮坐下:“夫人,哭太多了伤身。您先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林婉兮和唐师师母女相认,齐景胜看着,眼中露出落寞之色。苏氏察觉到齐景胜的不对劲,眼神眯了眯,温柔笑道:“大夫人,大小姐难得回来,勿要因为哭耽误了时间。大小姐出门一趟不容易,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多说说话,不要做悲戚哭丧之态。” 林婉兮听到,生怕唐师师被她影响了心情,赶紧止住泪水。唐师师瞧见母亲的样子就心疼,她淡淡瞟了苏氏一眼,说:“无妨。我和婆婆分开住,平时不用侍奉长辈,想回娘家自己就能做主,用不着请示别人。” 苏氏笑了:“这倒好。差点忘了,大小姐嫁给了官老爷,和燕燕这种做人媳妇的自然不同。” 说起官老爷,林婉兮又想哭了。昨天苏氏似笑非笑地将街上的事透露给林婉兮,还特意说明,唐师师夫家的儿子和齐景胜一样大。林婉兮一生就这一个女儿,平时疼惜的比眼珠子都厉害,骤然得知唐师师嫁给了一个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如何能受得了。 昨天林婉兮哭了一晚上,今日她暗暗告诫自己,在女儿面前一定要摆出笑脸来,不能再惹唐师师伤心。可是林婉兮的眼泪不争气,苏氏只提了一句,她就忍不住了。 林婉兮赶紧把泪擦干,对唐师师笑道:“没事,嫁人了好。姑爷有职位在身,凡事不用你亲自动手,还不用伺候婆婆,这是多好的日子。” 唐师师想了想,没印象赵承钧有什么官职,于是如实说道:“他现在还没有官职呢,说不上官老爷。” 唐家的人一起感叹。唐明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姑爷未曾授官,那家中叔伯父兄,总是有职位在身的吧?” 唐师师仔细回想,赵承钧的父亲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好像都没有官职。她回道:“他父兄都无官,叔伯好像有,但是都在外地,而且许多年不来往了。” 这是实话,藩王无诏不得回京,而且不允许私下来往。两个手握重兵的藩王相互勾结,想干什么,造反吗? 王府的丫鬟们一起露出奇怪的表情。王妃的话听起来没错,可是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唐明喆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他本来指望这是个年过不惑但手里有权的官老爷,可惜,听起来像是个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老酸儒。唐明喆失望,指望与对方家境丰厚,他问:“姑爷为何不来?” “我也不清楚。”唐师师静静看着对面这个男人,直到现在,他都在掂量她的价值。唐师师突然意兴阑珊,淡淡说:“我一向不过问外面的事情。他去见什么人,会什么客,我都一概不知。” 苏氏闻言,问道:“那这样说来,大小姐管的是内宅的事了” 唐师师摇头,坦然而疑惑地看着他们:“为什么要自己管?明明有管事婆子啊。” “那姑爷家里有什么产业?” “大概有块地吧。”唐师师十分诚实地抖露赵承钧的家底。赵承钧确实有块地,也不算大,仅仅一个省那么多。 唐明喆表情纠结,问:“商铺呢?” 唐师师露出犹豫的表情,唐明喆便明白,多半是没有了。 唐明喆深深叹了口气,没官职,没家财,没前程,年龄还大,真是一无是处,和齐景胜完全不能比。林婉兮听着都快哭出来了,她怕惹唐师师伤心,一直忍着。苏氏看到林婉兮的表情,嘴角爬上一丝笑意,她像一个热心的姨娘一般,关切地安慰道:“姑爷仕途平平没什么,只要子孙出息,一样能兴旺起来。我听燕燕说,昨天遇到你们的时候,你的长子也在。二姑爷说你们家大公子丰神俊逸,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读书的料。不知道大公子考了哪一场,和二姑爷是不是同年?” “他呀。”唐师师想都不想,随意回道,“他这些年帮着他的父亲做事,没听说过他下场科考。估计,不考了吧。” 苏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唐师师的夫家从家族,到资产,再到前途、子孙,全部不如齐家。唐师师入宫时矫情成那样,苏氏还暗暗担忧过,他们会不会得罪了一个未来的宠妃娘娘。结果最后,唐师师却嫁了一个全方位不如齐景胜的人。 这种事怎么说呢,真是大快人心啊。 唐燕燕噗嗤一笑,随后才装模作样地捂住嘴。齐景胜有些尴尬,也有些怜惜,宽慰唐师师道:“无妨,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未必唯有科举一条路。” “我知道。”唐师师对着齐景胜浅浅一笑,“谢齐世兄。” 齐景胜曾经最喜欢看唐师师笑,在他漫长的读书生涯中,她的笑成了他用功的唯一动力。只要他考中了功名,唐家就会把她嫁给自己。齐景胜为此不断用功,不断刺激自己头悬梁锥刺骨。他开始考中了童生,想着等一等,等成秀才后再举办婚礼。后面考中了秀才,他又觉得以举人身份娶她,她会更高兴。 在齐景胜为了举人努力时,他等来的却不是两人的婚讯,而是唐师师入宫的消息。 他终于成了举人,却也永远失去了她。 现在唐师师同样坐在对面对他笑,齐景胜却失去了靠近的勇气。他另娶她人,她也嫁为人妇,总角婚约终成空。 世事何其悲哀。 齐景胜目录哀戚,唐燕燕发现了,十分不快。自从唐师师进门,齐景胜就像丢了魂一眼,唐师师都嫁人多久了,齐景胜竟然还是忘不掉。唐燕燕生气,故意笑着对唐师师说:“没关系,人老才好啊,年纪大了会疼人。” 唐师师停下来,似乎想了想,低头轻轻一笑:“这倒没错。” 唐燕燕看着唐师师的笑,直觉告诉她不对劲。一个嫁给不喜欢的老男人的女子,会露出这种笑容吗?唐燕燕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姐姐,你当初明明进了宫,为什么会嫁到宫廷外面?你和大姐夫到底是怎么成的?” 唐师师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呼天抢地的声音。一个管家手脚并用地跑过来,哭丧着脸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府外被北镇抚司的人围住了。对方还问我们,这里是不是临清唐家。” “什么?”唐明喆蹭的站起来,慌得手脚冰冷,“锦衣卫!怎么会招惹到他们?” 管家同样两股战战:“不知道啊。老爷,您前段时间盘商铺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惹到了大人物?锦衣卫我们可得罪不起啊。” “我倒是想。”唐明喆慌得在地上团团转,口中念念有词,“我要是能接触到那些大人物,巴结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得罪?到底是哪一家,竟然攀上了锦衣卫的高枝?” 唐师师听到北镇抚司的时候,就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等她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另一个管家也手脚并用地跑过来,惶然道:“老爷,那些锦衣卫特别客气,他们说刚才只是个误会,他们替靖王爷寻人,并非要为难唐家。” “靖王?”唐明喆皱眉,“这是哪个王爷?似乎从没听过。” 果然,唐师师叹了口气,说:“父亲确实没听过,因为靖王一直在封地,昨日才抵京。” 唐明喆怀疑地挑起眉,问:“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外面的门被人推开。唐师师应声回头,看到赵承钧沉着脸出现在门外。金陵的阳光冰冷而苍白,赵承钧站在门口,高大英武,面色冷峻,如同披了一层金光。 他瞧见唐师师,明显松了口气,径直朝唐师师走来:“你果然在这里。说好了在宫门口等我,怎么自己走了?” 唐师师站起身,无所谓地说道:“我回娘家,又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哪用得着你。” 赵承钧真是被气的不轻,他就不应该对唐师师抱有期望,这才第二天,就给他搞出这么大一个“惊喜”。赵承钧接到消息说唐师师自己走了,出来后问人,竟然没人知道唐师师去了哪里。赵承钧险些被吓死。 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跟在后面,笑道:“靖王,如今王妃已经找到,我们兄弟就先撤了。” 赵承钧忍住气,暗暗瞪了唐师师一眼,转身去和指挥佥事寒暄:“多谢。改日本王亲自做东,请诸位喝酒。” “靖王殿下的酒,下官一定到。”指挥佥事抱了抱拳,眼睛扫过唐师师,飞快地打量了一眼,笑道:“下官参见王妃。下官另有要务在身,今日就不奉陪了,先行告退。” 唐师师淡淡点头,笑了笑算作回应。赵承钧送指挥佥事出门,这群锦衣卫来得快,去得也快,像阵风一样,唐明喆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就已经走了。 唐明喆努力消化听到的东西,刚才那番对话虽然字数少,可是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锦衣卫围住了他们家门,就为了帮一个王爷找王妃?而且,那位靖王爷直接冲着唐师师而来,别人叫唐师师王妃,唐师师还应了。 唐明喆愕然良久,最后,苏氏试探地问道:“王妃是……” “我啊。”唐师师坐回原位,不在意地撩了撩袖子,说,“坐吧,都站着干什么。” 唐家众人震惊,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唯有唐明喆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这时候赵承钧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唐明喆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心想这毕竟是唐师师的父亲,他的岳父,为了夫妻生活和谐,他最好还是对岳父恭敬些。 于是赵承钧拿出自己最和善的姿态,面带微笑,对着唐明喆微微拱手:“岳父。” 唐明喆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姑爷 姑爷 唐明喆摔倒, 唐家人吓了一跳,又是掐人中又是叫郎中。赵承钧没料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他皱眉, 低声问唐师师:“为什么会这样?你先前没和父亲说吗?” 唐师师嗯了一声,完全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坦然地将一切推到赵承钧身上:“都怪你, 任谁听到自己家被锦衣卫围了起来, 对方还问这里是不是唐家,吓都要吓死了, 哪顾及得了其他?你到底想找人还是想吓人呀?” 赵承钧拧眉, 他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但是又找不出问题所在。好在唐明喆只是一时背过气去, 不等赵承钧绑太医来, 他自己就醒了。唐明喆悠悠转醒, 隔着人群看到赵承钧站在自己大女儿身边,正低声说话的样子,唐明喆顿时清醒, 他毫不留情拨开苏氏, 笑着看向唐师师:“师师啊, 你离家六年, 为父想你想的好苦。快让为父来看看, 你瘦了没有。” 唐师师当着赵承钧的面,毫不掩饰地, 翻了个白眼。 唐明喆对着唐师师伸手, 想让唐师师扶他起来, 但是唐师师站在原地不动,一副听不懂唐明喆话音的样子。唐明喆没办法, 只能自己站起来,依然对着唐师师笑脸有加:“师师,这位是……” 说完,唐明喆热切地看向赵承钧。他当然知道这是谁,以唐师师的胆量,还不敢请人来冒充王爷。就算唐师师有这个狗胆,刚才锦衣卫的态度也做不了假。 唐师师看着唐明喆的眼神就恶心,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她忍住不耐,介绍道:“这是我的夫婿,靖王赵承钧。” 赵承钧淡淡对唐家众人点头:“方才多有冒犯,请见谅。” 唐家人一齐倒吸一口凉气,唐燕燕不敢置信,苏氏更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林婉兮看看唐师师,再看看她身边英武伟岸的男子,诧异地皱眉:“师师,你不是说你嫁了一个普通人吗?” 而且还是一个没官没职没钱没产业的老男人,结果,她带来了一个王爷? 赵承钧略略挑眉,低头瞥唐师师:“普通?” 唐师师笑道:“是啊,谁说王孙贵族不是普通人。他虽然是王爷,但也和普通男人没什么区别。”唐师师怕赵承钧深究这个问题,赶紧转移话题,给他介绍唐家的其他人:“刚才王爷已经知道了,这是我的父亲唐明喆。这是我的母亲林氏,这位是我二妹唐燕燕,大弟唐文睿,这位是二妹夫,齐景胜。” 齐景胜……赵承钧听到这个名字,眸中光芒微微变化。被唐师师指到的唐家人纷纷露出拘谨紧张之色,唯独齐景胜,安静地,甚至带着些敌意地看着赵承钧。 赵承钧心中了然,这就是唐师师的前任未婚夫,多年的青梅竹马。要不是花鸟使横插一脚,现在齐景胜就该是她的丈夫了。赵承钧昨夜还想过尽量避免让唐师师和齐景胜见面,没想到今日,就撞到了。 赵承钧一时心情复杂,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赵承钧和齐景胜对视,两人的气氛微妙至极。但是唐明喆没有在乎这种微妙,他等唐师师介绍完屋里人后,忙不迭开口,将赵承钧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草民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 赵承钧听到唐明喆的话,最后望了齐景胜一眼,回头淡笑着和唐明喆回话:“不敢当。您是师师的父亲,理应由我亲自登门拜访。但是今日事发突然,我不知师师在何处,恰巧在宫门口遇到了北镇抚司的人,便托他们寻找师师。没曾想,惊扰了岳父岳母。” 唐明喆笑的欢畅,脸上哪有刚才的嫌弃。唐师师这个死丫头,故意吊着他玩,刚才她说丈夫没有官职,不曾科举,父兄不显,他就真以为唐师师嫁了一个庸碌俗气的老男人。谁知道,她竟然嫁给了王爷! 怪不得,他就说,唐师师明明被选秀选入宫廷,怎么会嫁到外面来?原来她没成嫔妃,而是被赐给了藩王。 这比跟了皇上更好,谁不知道如今天下是姚家的天下,后宫是姚家的后宫。要是唐师师成为嫔妃,在姚太后和姚皇后的打压下,何时能出头?相反,和王爷攀上关系,那好处就现成多了。 唐明喆心里美滋滋地想,只要能和王府攀亲,就是做妾也使得,唐师师竟然还成了正妃!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唐明喆身为商人,嗅觉最为灵敏,他越看赵承钧越喜不自胜,恨不得立刻和赵承钧把酒言欢,推心置腹。 唐明喆笑着,亲切问:“师师和姑爷是不是还没用饭?正好家里要摆膳了,你们用了饭再走吧。” 老丈人发话,赵承钧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他含笑应承:“好。多谢岳父。” 唐明喆立刻高声发话,一迭声催着丫鬟下人摆饭。他吩咐完后,对着赵承钧伸手,示意他移步饭厅。 赵承钧略后退一步,让道:“请岳父先行。” 唐明喆在临清是土霸王,但自从来到金陵后,他处处赔小心,挖空心思巴结门路,哪被人这样客气地对待过?而这还是位当朝王爷,唐明喆内心自豪感爆棚,大笑着说道:“王爷不必客气,快请进。” 有赵承钧在,唐家其他人谁敢领先,全战战兢兢等在后面。赵承钧没有先走,而是回身对唐师师伸手,示意唐师师先进。 唐师师和唐明喆不一样,赵承钧让,她就理所应当地上前,拉着林婉兮道:“娘,我们走。” 林婉兮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唐师师拉走了。唐明喆眼睁睁看着唐师师抬头挺胸地从他和赵承钧身前走过,笑容慢慢僵住。唐师师这个死丫头,她做什么?没见王爷还等着吗? 唐明喆连忙去看赵承钧,惊讶地发现赵承钧没有任何异色,仿佛习惯了一般,从容地跟在唐师师身后,唐明喆甚至从赵承钧的动作中看出一丝小心来。唐明喆嘴角抽了抽,立刻恢复笑意,跟着走上去。 只见屋中出现了很神奇的一幕,唐师师拉着林婉兮一马当先,赵承钧和唐明喆跟着后面,最后,才缀着浩浩荡荡的女眷队伍。唐燕燕特意留在最后,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苏氏:“娘,这是真的吗?她真的嫁给了王爷?” 苏氏也很不想相信,奈何一切迹象都奔向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苏氏握了握女儿的手,低声说:“不急,先看看。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说不定是她嫌嫁了老男人丢人,故意找人来骗你爹呢。在饭桌上娘亲打听一二,一定能试探出她的底细。” 唐燕燕心中稍定,用力点头:“好,全靠娘亲了。” 苏氏和唐燕燕母女二人相互安慰一会,拉着手走入饭厅。 此刻饭厅里的丫鬟战战兢兢,连筷子都不会摆了。唐家世代商贾,虽然在临清也是一等一的人家,但是他们连县衙的门都没进过,哪里接触过皇子王爷这个级别?虽然赵承钧看起来很和气,可是,这毕竟是王爷呐! 走到饭桌后,唐明喆坚决地请赵承钧做主位,赵承钧无奈,再三推辞了。开什么玩笑,于理他是客,唐明喆是主,于情他是晚辈,唐明喆是岳父,他怎么能坐在岳父上首? 唐明喆有些飘飘然地坐上主位。他正要和赵承钧说话,发现赵承钧转身,亲手去扶唐师师。唐明喆看着有些吃惊,在他的认知里,男人就是家里的天,无论妻妾,都该小心翼翼奉承着男人,仰仗丈夫的宠爱过活。商家都如此,那些高门大院规矩只会更多,但为什么在唐师师这里,更像是靖王供着她? 唐明喆一心关注着赵承钧一举一动,平时被他奉若座上宾的二女儿一家,此刻完全成了透明人。唐师师走到饭桌前,却不坐,说:“长辈没有落座,我们岂能坐下?” 众人愣住,唐师师这是要做什么?苏氏本来熟门熟路地往女主人的位置走,唐师师不紧不慢地,砰的一声把酒杯撞倒了。 众人齐齐看向唐师师,唐师师脸色不变,轻飘飘说:“抱歉,手滑。” 唐师师的态度很明显,苏氏顿时僵硬在原地,十分尴尬。这时候王府的丫鬟识眼色,扶着林婉兮坐到次位:“夫人,您快请坐。” 正东为主位,是在场地位最高之人的座位,旁边的位置相应便是女主人的地方。林婉兮完全懵着被放到次位上,她久未出席宴会,即便出席,也多挤兑在角落,她已经很久没有以女主人的身份登场了。这个象征着女主人的座位一直被苏氏占据着,最开始几年林婉兮还伤心生气,后面,她连气都不会了。 因为见得太多了,连林婉兮都习以为常。 苏氏已经站到椅子旁边,现在眼睁睁看着林婉兮从她面前经过,坐在了她平常的位置上,苏氏脸都变青了。苏氏尴尬不已,但还是笑着圆场:“妾身差点忘了,这是大夫人的座位。” 苏氏给自己铺了台阶后,走向桌子另一边,她正要坐下,唐师师又悠悠地说:“一个妾,有资格上桌吗?” 场面再一次寂静。这回苏氏的脸色再也无法保持了,她含怒瞪了唐师师一眼,看向唐明喆时,立刻变得楚楚可怜:“老爷!” 唐师师完全不理会,她压住裙子,慢悠悠落座。她刚才把酒杯撞翻了,唐师师闲闲伸手,转着酒杯玩。 最后赵承钧把她手里的酒杯抽走,说:“你不能喝酒,把王妃的酒具撤下去吧。” 赵承钧怕唐明喆误会,特意回头说:“并非我不给岳父面子,而是她最近不能喝酒。若是岳父想喝酒,我替她喝。” 唐师师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赵承钧,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明确。在唐家,赵承钧替唐师师喝酒? 赵承钧想到唐师师说她是他们家祖传的酒量,而且到她这一代已经减弱很多,自己也觉得压力很大。但无论如何,唐师师不能沾酒。 唐明喆是商人,最懂得看眼色,他见状知道靖王不喜欢喝酒,马上说道:“这套酒具只是摆上来做样子的,我们家平时不喝酒,我这些儿女也沾酒就醉。来人,把酒撤下去吧。” 沾酒就醉……赵承钧没有拆穿唐明喆的话,点头道:“好,多谢岳父。” 唐明喆等人说话,苏氏就被晾在一边。等撤下酒具后,唐明喆一心和赵承钧攀谈,哪里顾得上理会苏氏。苏氏掌权十多年来,从未受过此等难堪,唐燕燕替自己的娘打抱不平,忿忿道:“爹,我娘她……” 唐燕燕没说完,就被唐明喆打断。唐明喆颇有些气急败坏,骂道:“不识礼数的丫头,你大姐姐说话,哪有你插话的道理?你娘在桌上坐着呢。” 苏氏脸上血色顿失,如被人闷头打了一棍一般。唐师师含笑,说:“既然人都来齐了,上菜吧。” 话里话外,完全把苏氏当伺候的仆人。 苏氏被落了个没皮没脸,她再也站不下去,赶紧找机会离开饭厅。她刚才还和唐燕燕说,在饭桌上试探唐师师一二,结果,苏氏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席面摆好后,唐明喆寻了个机会,问:“王爷,您什么时候来的京城,怎么都不和唐家知会一声?若是知道您来,我等必亲自去城门外迎接。” 赵承钧微微正色,说:“此事说来话长。我应太后之诏回京,路上为了安全,一直以假身份示人。我们昨日抵京,今日去六部及宗人府报备,实在无法脱身。我本打算等忙完后,陪王妃一同回娘家,没想到,王妃比我快了一步。” 赵承钧说着淡淡瞥向唐师师,唐师师装看不到,专心吃面前的菜。唐明喆应了一声,了然道:“难怪师师回来后不肯说出王爷名号,原来是为了隐蔽。” 赵承钧听到皱眉,慢慢看向唐师师。唐师师自知理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赵承钧。 赵承钧轻轻笑了,看着唐师师,慢悠悠问:“哦?她是怎么说的?” 唐明喆没多想,爽快道:“师师先前说王爷无官无职,不曾科举,亲族在外,家无恒产。嗨,这个丫头,和小时候一样,就会开玩笑。” 赵承钧气笑了:“原来,她是这样说我的。” 怪不得唐家见了他如临大敌,顾不得刚才唐明喆激动到昏厥,原来,毛病全在唐师师这里。 如果有一天他折寿,那一定是被唐师师气得。 赵承钧控制住情绪,回头对唐明喆笑了笑,说:“王妃说的倒也不差。我多年在西北主持军务,不曾授官,少时试着做过会试和殿试的题目,让礼部主考单独给我批改,但没有占用参试名额。我的父兄皆已过世,其余的叔伯堂兄,除了在父皇丧仪上,再不曾见过。至于家无恒产……王妃担忧得很对,等回去后,我这就置办。” 唐师师无辜地眨眼睛,低声道:“没错呀,和我说的一样。” 唐师师话音没落,桌下突然被什么人捏了下手。唐师师吃痛地抬头,见赵承钧静静看着她,目光充满了“回去再和你算账”的危险感。 唐师师轻哼一声,用力掐了回去。胆子肥了,竟然敢掐她? 唐师师的动作不小,眼见众人已经朝这个方向看来,赵承钧有点无奈,反手握住唐师师的手,强行中止她的挑衅举动。唐明喆问了半天,全围绕着赵承钧打转,一直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的林婉兮突然开口,问:“王爷和师师什么时候成婚?” 赵承钧知道林婉兮的重量和唐明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郑重起来,说:“去年九月。对不住,因为一些原因,无法邀请岳父岳母前来,也没能给岳母报信。” 去年九月就成婚了,林婉兮怔松,又问:“二小姐说昨日见到了王爷的长子。敢问王爷今年贵庚,原配王妃什么时候过世的?” 利益熏心的父亲,和一心疼爱女儿的母亲,关心的事情果然完全不一样。赵承钧微微叹息,正容道:“我今年二十六岁,比她大七岁。在她之前,我曾有两位未婚妻,但都未过门而逝,她是便是原配正妃。岳母尽管放心,师师在王府不会受委屈的。” 林婉兮不由皱起眉:“可是二小姐明明说王爷的长子和师师一般大……” “是养子。”赵承钧很郑重地解释,“实不相瞒,我曾经一度不打算成婚,故而早早收养了继承人。没想到后面遇到了她……” 唐师师幽幽地,说:“怎么听起来很后悔的样子?” 唐明喆立刻对唐师师怒目而视,连林婉兮都惊讶地看向唐师师。赵承钧却不以为忤,笑着道:“没什么后悔的,能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唐师师眼中含笑,瞥了赵承钧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坐在桌子对面的唐燕燕完全震惊了,天哪,唐师师比以前更拿乔了,要命的是,靖王竟然还由着她拿乔?他可是王爷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遇到唐师师是他的福分? 唐燕燕不服气,她看看唐师师的夫婿,又看看自己身边的齐景胜,生气极了。曾经齐景胜在她眼中是完美无缺的如意郎,现在,顿时变得庸碌不堪。 唐燕燕怀着一种阴暗的心思,挑拨道:“王爷已经有继承人了?这样真好,姐姐就不用着急怀孕了。姐姐做什么事都急,生怕落在别人后面。” 唐师师淡淡接口:“确实不急着怀孕,因为我已经有孩子了。” 唐燕燕的表情尬住,试探地问:“姐姐竟然已经生完孩子了,不知道是个小外甥还是外甥女……” “男孩。” 唐燕燕张了张嘴,彻底无话可说。已婚,已育,男孩,她感受到人生赢家全方位无死角地降维打击。 心结 心结 唐明喆见冷场, 连忙笑道:“女大十八变,一转眼, 我两个女儿都成婚了。这是好事啊, 师师已经怀孕生子,接下来只要燕燕努努力,早日和景胜生出子嗣, 为父就再无遗憾了……” 赵承钧一直悠然含笑, 听到这个名字,笑容微敛。 齐景胜。赵承钧抬头, 正好和齐景胜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赵承钧已经忍了很久了, 今日从他进门起, 齐景胜不停地偷看唐师师, 目光似悲似喜, 似叹似怀, 显而易见旧情未了。赵承钧在场他都如此明目张胆,那赵承钧赶来之前,齐景胜是什么样的? 简直无法无天, 当赵承钧是死的吗? 赵承钧既生气, 又欣慰唐师师全程专注怼唐燕燕和苏氏, 没往齐景胜那个方向看过。至少看起来, 唐师师已经放下了。 这让赵承钧多少生出些他才是唐师师正牌夫君的成就感。齐景胜再如何旧情难却, 唐师师也是他的人了,还给他生下了儿子。或许, 是时候让唐师师生第二个孩子了。 赵承钧若有所思, 饭后, 唐明喆极力邀请赵承钧和唐师师留下看戏。唐师师呷了口茶,淡淡说:“我不能离府太久, 听戏就免了吧。我上午进宫,中午又在唐家吃了饭,再不回去,诰儿该哭了。” 听到唐师师的话,唐明喆顿了下,试探问:“师师是从宫里直接来唐家的?” 唐师师点头,漫不经心道:“是啊。有点远,路上堵,父亲不会嫌我来晚了吧。” 唐明喆被堵得一噎,唐师师之前说过路远,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唐师师身份,误以为是唐师师夫家不好,住的偏远。谁能想到,唐师师竟然是夫家太好了,所以才住的远。 唐明喆尴尬地笑,林婉兮听到唐师师要回去看孩子,急忙说:“你们竟然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在家,快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对了,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叫赵子诰,太后娘娘给挑的名字,现在十个月了。”唐师师握住林婉兮的手,说,“娘,我们今天先走了,等改日我带着诰儿来看你。” 林婉兮一口应下,对唐师师说:“外面天气冷,小心把孩子冻着,等天暖了你再来也无妨。” “从西北到金陵那么远我们都走来了,唐家这点路哪里走不了?”唐师师说着用帕子掩了掩唇角,不紧不慢说道,“可惜唐家是苏姨娘管着门,我想接娘亲去王府看孩子,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罢了,既然父亲信任苏氏,我们这些小辈多嘴什么?娘亲……” 赵承钧听到这些话既无奈,又觉得好笑。唐师师这个性子啊,真是得理不饶人,娇气的过分。果然唐明喆听到后坐不住了,他飞快瞥了赵承钧一眼,见赵承钧丝毫没有责怪唐师师的意思,立马接话道:“师师啊,你久不回家,不知道家里现在的安排。管家权早就给林氏了,苏氏不过替你娘管着事。” 唐师师“哦”了一声,轻轻道:“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苏姨娘这些年又要照顾弟弟,又要帮我娘管事,恐怕累的不轻。杜鹃,给苏姨娘包一个封红做赏金,以后,就不牢苏姨娘帮我娘分担了,姨娘专心照顾弟弟就行了。” 唐燕燕脸色骤然变化,唐师师这是什么口吻,她在打发下人吗?苏氏主持唐家十来年,以前连唐师师都要在苏氏手下讨生活,现在唐师师不过是嫁人风光了些,竟敢这样对待苏氏? 唐燕燕气得要死,可是唐明喆眼睛都不眨,一口应下:“这是自然。王爷王妃尽管放心。” 赵承钧见唐师师气终于出够了,才不疾不徐道:“好了,我们走吧。” 唐师师跟着赵承钧起身,唐家众人一起站起来送两人出门。赵承钧去外面检查马车,林婉兮趁着在二门等车的机会,悄悄和唐师师说:“师师,你就这样和靖王说话?” 唐师师被问得懵了一下,她仔细想了想,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冒失的话。这是在外面,唐师师顾忌颜面,在王府里她还要更过分呢。 唐师师说:“没什么呀,他不在意这些的。” 唐师师说的理直气壮,林婉兮欲言又止,担忧道:“那你也太随心所欲了,哪有你这样和夫婿说话的?以后你要小心些,男人都喜欢贤良大度的,皇家更是讲究多。你今日当着王爷的面指责苏氏,说不定会让王爷觉得你骄纵善妒。娘这里一切都好,用不着你出头,你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 “我知道。”唐师师在心中叹气,她握住林婉兮的手,说,“他不是那种伪善的人,我也无需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我既然当了王妃,替你说一两句公道话还是使得的,要不然我做什么王妃?他对我很好,诰儿也很好,娘你只管安心享受就是。” 林婉兮听到这里微微放心,这时候马车来了,唐明喆跟着车走到唐师师身边,亲切慈爱地对唐师师笑道:“师师啊,你是这些孩子中最像为父的,为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最喜欢你。你不在这些年,为父和你娘想你想的厉害,以后,你要常回家看看。” 唐师师冷冷笑了笑,都懒得给唐明喆正眼,直接转身对林婉兮说:“娘,我走了,过几天我来接你。” “哎,好。”林婉兮关切地看着唐师师,“等你忙完了再来,我这里不着急。” 唐明喆恨铁不成钢瞪了林婉兮一眼,又对唐师师笑道:“王妃要多回唐家,你要是一个人带孩子忙不过来,让你娘和苏氏去王府帮你。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唐师师充耳不闻,赵承钧走过来,听到林婉兮和唐明喆的话,应道:“多谢岳父岳母。我们今日先走了,改日回来孝敬二老。” 唐明喆见状颇为唏嘘,女儿全程拉着脸,反倒是贵不可言的女婿礼数周全,毕恭毕敬。赵承钧和唐明喆、林婉兮打招呼后,扶着唐师师上车,随后他没有骑马的意思,竟然也跟着登车了。 唐师师看到赵承钧竟然跟上来,眼睛都瞪大了。赵承钧暗暗扣住唐师师的腰,含笑在车窗中对二老告别:“我们走了,岳父岳母回去吧。” 唐师师看着赵承钧的模样就知道大事不妙,她试图用眼神和父母求助,然而唐明喆欣慰地看着他们,连林婉兮都悄悄用帕子擦拭眼角,感叹女儿果真嫁了个好人。赵承钧就这样端着庄重得体的笑容离开众人的视线,等马车驶出唐家后,赵承钧笑容转深,反手将唐师师压在车厢座位上。 马车里没有任何丫鬟,赵承钧将唐师师两只手都圈住,悬在她上方,悠悠问:“王妃,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解释一下?” 唐师师试图挣扎,然而两只手像被铜墙铁壁困住了一般,完全撼动不得。唐师师一边挣扎手腕,一边滴溜溜转眼睛:“没什么呀,我又没说错。” 还不承认。赵承钧伸手探向唐师师腰迹,唐师师怕痒,一边笑一边躲:“别闹,外面还有人呢。他们又没问你是谁,只问我你官职大不大,父兄没有没有高官,我一想你好像没当过官,就只能如实回复啊。” 无论发生什么,唐师师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没错。赵承钧都被她气笑了,他上身压低,紧紧盯着唐师师,问:“那年纪呢?要是我今日不来,你就打算告诉你父母,你嫁了一个没官没职、年纪还大的男人?” “你确实比我大,又不是我冤枉你。”唐师师扭了扭腰身,忽然意识到什么,挑眉看向赵承钧,“说了半天,你最在乎这一句?你该不会在吃齐景胜的醋吧?” “没有。”赵承钧矢口否认,“我又不是无事可做,怎么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并不在意。” 唐师师高兴,立刻道:“好,那我就不说了。” 赵承钧沉默片刻,幽幽道:“你还是说吧。” 其实他在意的很。 唐师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师师也不急着坐起来了,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躺在马车座位上,似有所思道:“我记得,许久之前,似乎有人和我说过,等过几年风声过去,就放我出府,让我和齐景胜完婚。” 赵承钧眼睛缓慢眯起,他明知道唐师师在激将他,但还是被她得逞了。赵承钧光听着这些字眼就刺耳不已,可是他也知道,怨不得别人。 因为这是他自己说的。 当时唐师师才刚刚进王府,赵承钧一心防备唐师师勾引赵子询,听到这个女子的过去后,赵承钧生出些怜惜,便允诺等事情了结,放唐师师自由。谁能知道,赵承钧成功防住了赵子询,却把自己栽进去了。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情,明知道是毒酒,也愿意睁着眼睛饮下。她便是他戒不掉的毒。 唐师师见赵承钧脸色不好,显而易见非常在意“完婚”那两个字。唐师师莞尔一笑,忽然主动伸手,挂住赵承钧的脖颈,说:“我和他早就不可能了。他娶了我的妹妹,即便没有你,我此生也再不会和他产生交集。他已婚,我已嫁,就这样两不相干,各自欢喜,也挺好的。” 唐师师活动,赵承钧就顺势松了手,让她抱在自己身上。赵承钧当然知道唐师师已是靖王妃,无论如何,都不会和齐景胜发生什么了。但是,他一想到唐师师和另一个男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少时曾心无杂念地喜欢过对方,赵承钧就如鲠在喉,难以介怀。 赵承钧也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心情,问:“你们两人相伴那么久,最终却失之交臂,你不会遗憾吗?” “有什么可遗憾的?”唐师师轻哼一声,道,“最开始我同意订约,是因为他是我能接触到的男人里,前程和人品最好的。但是后面我被召选入宫,他没怎么反抗就同意换亲,恐怕人品也没那么好。买卖不成仁义在,散了就散了,以后各奔前程喽。” 赵承钧听到眉梢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以赵承钧今日之见,齐景胜当初未必没有反抗,只不过唐师师连见都不愿意见他,齐景胜无论有什么话都传不到唐师师这里来。慢慢的,齐景胜就没力气反抗了。 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抗争,坚不坚持,又有什么区别。 唐师师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绝情。 赵承钧暗暗叹息,但是他不会帮前情敌说话,便由着唐师师误会下去。同时赵承钧也相信了,唐师师对齐景胜确实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她没有对任何人动心,包括赵承钧。曾经齐景胜是唐师师能接触的人选中综合评分最好的,现在,这个人换成了赵承钧。 但是没关系,赵承钧会让自己一直是最佳且唯一。他侥幸比齐景胜多几年阅历,早已拥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赵承钧想到这里慢慢平静下来,他扶着唐师师的腰坐起来,替她整了整杂乱的衣物,说:“都过去了。以后有你,有孩子,这才是我们的生活。” 唐师师粲然一笑,亲昵地靠在赵承钧肩上,眉宇间是全然的依赖。赵承钧亦淡淡含笑,伸手环住她的肩膀。 马车声辚辚,外面不断传来各种叫卖声,隐隐还有船桨的声音。金陵水乡,依河而建,和规整肃穆的西平府大不相同。赵承钧静静享受了一会温香软玉、娇妻在怀的安宁,低声问:“接下来,你对唐家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唐师师闭着眼睛,语气殊为不客气,“只有我娘是我的亲人,其他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唐师师说着想到什么,专门抬头叮嘱赵承钧:“唐明喆如果来找你要东要西,或者托你开方便之门,你不要管他。这个负心汉当初是怎么对我和我娘的,现在我嫁得好了,又想腆着脸来找我?天底下哪来这种好事。” 赵承钧轻声应承,但是他知道,事情不能做这样绝。那毕竟是唐师师的生父,该有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而且,林婉兮是唐家大太太,今后要留在唐家养老的。以林婉兮的年纪,再生一个儿子不现实,那她就只能依靠庶子。打压唐明喆并不会让林婉兮过得更好,相反,给唐家些甜头,才能让他们知道,唯有讨好了林婉兮,才有前程利益可奔。 至于唐师师的妹妹妹夫一家……还是别来往了。维持这样一年一见的亲戚关系,就很好。 赵承钧想着,说:“你不是一直惦念着母亲么,改日,请母亲来看看诰儿吧。” “好啊。”唐师师一口应下,眼中露出憧憬之色,“六年了,我当初走的时候都没想到,今生竟然还有见娘亲的机会。她一直喜欢小孩子,等她见了诰儿,一定会很高兴。” 赵承钧笑着听唐师师说以前的事情,能听得出来,她们母女感情很好,林婉兮很疼爱唐师师。这是赵承钧认识唐师师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开心。之前无论册封圣旨还是华服珠宝,她会笑,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双眸发光。 赵承钧突然想到宫里的姚太后,笑容微微收敛。姚太后,皇帝,姚家,他若是想让唐师师一直开心下去,就势必要解决这些人。 赵承钧环抱唐师师的动作十分温柔,眼中光芒却冰冷肃杀。 无情 无情 自从见到唐师师后, 林婉兮也惦记着唐师师的孩子。好在没过几天,王府就派来马车, 接林婉兮到府中做客。 靖王府的马车依然很低调, 可是这次,唐家再没人敢轻视。唐明喆恋恋不舍地目送林婉兮上车,期间好几次提过让苏氏陪着林婉兮去, 都被王府的丫鬟回绝了。 丫鬟们并不怕唐明喆, 出门前王妃特意吩咐了,只接林夫人, 其余阿猫阿狗一律不理。丫鬟们知道唐家宠妾灭妻, 王妃未出阁时, 曾受过他们许多闲气, 如此, 丫鬟对唐明喆和苏氏更没有好脸了。 唐明喆遗憾地看着林婉兮远去, 心里不无扼腕。唐明喆越想越后悔,上次唐师师来的时候,他怎么就没认出来这是上好的楠木呢?他只顾盯着马车华丽不华丽, 车厢大不大, 他见唐师师的车平平无奇, 就觉得唐师师的夫家没什么钱, 反倒疏忽了那辆马车行走时没有一点声音, 车厢稳得过分。 原来真正的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有钱,寻常人巴不得向全天下炫耀的东西, 对他们来说只是日用品。可恨唐明喆明白的太晚, 在此之前, 他们已经得罪了唐师师。现在好了,唐明喆连上门看外孙都不行。 唐明喆想到那位英武俊美、端方而疏离的靖王, 遗憾地叹了口气。明明是这么好的结交机会,可惜了。 林婉兮在车上坐了很久,才感觉到马车驶入府邸。林婉兮在心中默默感叹,原来唐家离靖王府这样远啊。 京城寸土寸金,什么人住什么地段,都是有讲究的。 外面传来丫鬟恭敬的声音:“夫人,王府到了,请您下车。” 林婉兮掀开帘子下车,刚刚站稳,就见唐师师从二门里出来,提着裙子跑向林婉兮:“娘,你终于来了!” 林婉兮看到唐师师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喝止住唐师师:“我就在这里呢,你急什么。” 唐师师才不管这些,她挽住林婉兮的手臂,搀着母亲往院里走:“我这不是见了娘亲高兴么,娘,快来,诰儿早就等着您了。” 林婉兮当然也想早点看到女儿,但是她听苏氏说官宦人家规矩严,唐师师嫁的还是皇家,讲究只会更多。林婉兮压低声音,提点唐师师:“听说宫里面讲究多,还有专门的教养嬷嬷。你是王妃,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稍有不端,恐怕别人会说你。” “这有什么。”唐师师完全不在意,道,“这里又不是紫禁城,在我们自己府里,我乐意如何,除了王爷,还有谁能管我?” “可这毕竟是王府,除了王爷还有许多人。须得防着别人说闲话。” “娘,您尽管放心。”唐师师用力握了握林婉兮的手,说,“别的府不好说,但是在我们王府,还真就王爷说了算。没人敢指点我的,您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好了。” 林婉兮依然将信将疑。这和她过往的生活经验完全不同,新妇嫁入婆家,哪个不得提心吊胆伺候着,慢慢熬到年龄大了,熬到孩子娶妻生子,才能稍微享些媳妇的福。林婉兮活这么久,像唐师师这样无所顾忌的,仅此一家。 唐师师带着林婉兮走入主院,林婉兮一路看着,见四周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然周围的草木看着有些凋败,但不掩建筑之精巧富丽。不过,最有皇家气派的并不是这些院落,而是散布其间的丫鬟下人。这么多人走来走去,愣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所有人都又快又轻,雅致的像是画里的纸人,一阵风就能吹走。 林婉兮看着心生惊叹,这便是王府,唐师师生活的地方。而唐师师还在低声和林婉兮抱怨:“金陵地方小,王府比我们在西平的小了一半不止。这里十来年没人住过了,好些地方已经衰败,等过了年,得找人来修。” 林婉兮惊讶,忍不住道:“这还差?” “比起我们之前住的,实在差远了。”说话间主院到了,唐师师拉着拉林婉兮进门,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去看诰儿。诰儿,你看谁来了?” 正院中丫鬟侍女早就排成一列,见了唐师师和林婉兮,整整齐齐行礼:“参见王妃,参见老夫人。” 林婉兮骤然见这么多人对她下跪,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扶人起来:“快请起,使不得。” 主子没发话,丫鬟如何敢起来。她们低着头,恭敬道:“奴婢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万福。” 唐师师对这些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她穿着长裙从众人头顶走过,随口道:“免礼,都起吧。” “谢王妃,谢老夫人。” 林婉兮惊惶地穿过十字甬道,走入正堂,直到进了门,她脑子都是晕乎乎的。门内,奶娘抱着赵子诰已经站好了,见到唐师师后,矮身道福:“王妃金安,老夫人万福。” 赵子诰看到唐师师,立刻龇嘴笑起来,挣扎着要唐师师抱。唐师师伸手接过他,一边笑一边嫌弃:“瞧瞧你,口水流了一脸。这是外祖母,快和外祖母问好。” 赵子诰从小习惯了见人,并不怕生。他看到林婉兮后,黑玉般的眼睛盯着林婉兮,忽然咧嘴一笑,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丫鬟们笑着凑趣:“王妃,小郡王这是在叫外祖母呢。” 林婉兮从进府到现在如在云端,一路都很不真实,直到看了赵子诰,她才终于确定这是真的。赵子诰一笑,林婉兮心都要被萌化了,她再也顾不上管王府的规矩,走近道:“这就是诰儿?” “对。”唐师师说着将赵子诰抱给林婉兮,“诰儿,去找外祖母。” 林婉兮连忙接住。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抱过小孩子了,忽然接触到柔软的、藕节一般的幼儿,她又是感动又是伤怀,说:“他和你小时候一样,只不过比你壮实些。” 唐师师侧坐在罗汉床上,闻言笑道:“可不是么,他刚出生就有八斤,现在才十个月,就二十多斤了。他要是再长下去,我都抱不动他。” “哥儿就是要长得壮才好。”林婉兮抱着赵子诰,问唐师师一些喂养的问题,唐师师都一一答了。育儿的话题琐碎又真实,林婉兮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拘束。 便是王权贵族又如何,说到底,这是女儿的家。 丫鬟奶娘们见状,悄悄离开西次殿,将说话的空间让给这对母女。前几日在唐家时唐师师没法问,今日身边没人,唐师师才能放心打探林婉兮这些年的事情:“娘,我不在家这几年,他们有没有亏待您?” “没有。”林婉兮对着女儿,轻描淡写将过去的岁月带过,“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亏待不亏待的。我本来就不爱和人应酬,这样清清静静的也好。” 虽然林婉兮这样说,但是唐师师哪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秉性。唐师师在唐家的时候都被人克扣,等唐师师离家后,恐怕更没有人把林婉兮当回事了吧。 唐师师冷了脸,问:“娘,唐明喆和苏氏是不是做了什么?您有委屈尽管和我说,如今我还不至于怕他们。”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是你爹。”林婉兮轻轻晃动赵子诰的小手,娓娓道,“其实真的没什么。你被钦差大人选入宫廷后,他们怕你在宫里得宠,并不敢对我怎么样。后来齐景胜考中举人,你爹一是想离齐家近些,二是想来京城打听你的动静,就一齐搬到金陵了。后来,还没等他打听出来,二小姐就在街上遇到了你。” 唐师师听到这里,心里稍微放心些许。她知道林婉兮必然有粉饰太平的地方,但是只要唐明喆和苏氏有所顾忌,不敢继续怠慢林婉兮,那就够了。唐师师本也没期望唐明喆会良心发现,给予林婉兮正妻的待遇。 林婉兮问:“你呢,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怎么到了靖王府?” 唐师师眸光微微一动,同样不紧不慢地笑着,说:“说来话长,我入宫后被太后看中,在宫中教导了三年后,送去侍奉靖王。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靖王妃。” 林婉兮不懂靖王和太后的恩怨,她对皇家全部的了解都来源于戏文。林婉兮顺着戏文的描述,构想道:“太后应当是靖王的母亲吧?原来是太后指婚,这就好。虽说太后看重你,但你也不能骄狂,平时要勤入宫,多在太后身边侍奉。” 林婉兮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谆谆教导女儿和婆婆的相处之道。然而皇家哪和寻常人家一样呢?唐师师什么也没说,笑着应下:“我记下了,娘尽管放心。” 母女二人说了许多分别后的事情,慢慢的,仿佛这六年时光被温情弥补,她们依然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唐师师大致了解了过去后,问林婉兮:“娘,我和王爷走后,唐明喆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这孩子。”林婉兮瞪了唐师师一眼,不赞同道,“那是你爹,你岂能直呼父亲的名字?” 唐师师对唐明喆没有任何孺慕之情,但是林婉兮是个传统女人,一生都在以夫为天。唐师师照顾林婉兮的情绪,勉强改了口,说:“那我爹是怎么处置苏氏的?” “能怎么处置。”林婉兮微微叹气,“苏氏跟了他快二十年了,给唐家生儿育女,主持家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怎么可能真的将苏氏发卖。他夺了苏氏的管家权,让我管,我都二十年不问家事了,连人都不认得,哪里管的来?我说我不会,老爷为难了一会,就让苏氏暂时替我拿着对牌钥匙,等我熟悉了人手,再交给我。” 唐师师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婉兮真的是……罢了,林婉兮一直都是和软的性子,半辈子都这样过来了,区区六年,还能指望她变了脾性吗?唐师师再关心母亲也不能替林婉兮生活,既然林婉兮习惯了不争不抢,那就由着她去吧,唐师师再想办法就是了。 唐师师想了一会,问:“娘,白氏生的儿子,我记得叫唐文轩,现在是不是该说亲了?” 林婉兮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提起白氏,如实回道:“没错,二少爷今年十四,大少爷十七,等过了年,两人都该说亲了。老爷正给两位少爷物色正妻呢,只可惜唐家刚来金陵,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哪家的小姐要出阁。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唐明喆除了苏氏,还有好几个妾室,其中白氏给唐家生下了二少爷,名唐文轩,仅排在苏氏的儿子唐文睿之后。 唐师师若有所思,道:“没事,我就是随便想想。娘,苏氏的儿子不用管,但是唐文轩若是说亲,你记得留意些,让爹不要轻易定下。” 林婉兮不明所以,应下:“好,我会注意的。” 唐师师嘴上这样说,其实并没有对林婉兮抱希望。以林婉兮这种软和的性子,稍有风吹草动,她自己就被人带偏了,哪能给唐文轩把关。唐师师打算一会送林婉兮回去的时候,顺便派人给白氏带话。林婉兮拎不清,但白氏是个聪明人,想必白氏能听懂唐师师的暗示,知道该如何做。 林婉兮不是管家的料,但唐师师也不能让管家权继续握在苏氏手里。既然林婉兮管不了,那就找个能管的人来。 苏氏和林婉兮都老了,唐家是时候该娶一位厉害的少奶奶进门,为长辈分忧了。 林婉兮看着塌上被养的白白胖胖的赵子诰,不知怎么想起唐燕燕来:“你成了婚,生了孩子,娘就能彻底放心了。趁年轻身体好精力也好,赶紧把孩子生出来,要是像二小姐那样一直拖着,那就麻烦了。” 唐师师听到这里,微微挑眉,问:“唐燕燕嫁到齐家后,这些年过得这么样?” “她成了举人夫人,自然是很好的。”林婉兮是个实在人,老老实实说道,“只可惜成婚几年都没有生育,齐太太和我抱怨了好几次,她每次提到你,都十分惋惜。” 唐师师沉默,没有接这个话。林婉兮知道唐师师现在已经成婚,再说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但齐景胜毕竟是她看到大的,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多年却没能修成正果,想起来终究意难平:“景胜这个孩子……是个实诚人。你进宫后,他常来唐家看我,生怕我缺衣少食,被人怠慢。他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你们缘分不够。” 唐师师垂头笑了笑,道:“他如愿成了举人,还娶了唐家最受宠的二小姐,意气风发,平步青云,只等两年后再中进士了。人家日子过得很好,还提以前的事做什么?” 林婉兮看着女儿欲言又止,最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多情总被无情恼,任是无情也动人。唐师师这样,也挺好。 作精 作精 唐师师和林婉兮正在说话, 外面突然传来问好的声音。唐师师站起身,说:“王爷回来了。” 林婉兮连忙站起来, 赵承钧进门, 见到林婉兮也在,立刻拦住唐师师和林婉兮行礼:“岳母不可,快请起。” 尽管已经见过, 但林婉兮见了赵承钧, 依然战战兢兢的。唐师师不像林婉兮那样紧张,她自在地坐在罗汉床上, 抱起赵子诰, 问:“王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承钧从唐师师手中接过不安分的赵子诰, 说:“昨日你说要接岳母过来, 我特意回来看看。” 唐师师听到了然:“你一会还要出去?” “嗯。”赵承钧抱着赵子诰, 见林婉兮还站着, 瞥了丫鬟一眼,“岳母怎么还站着,快请坐。” 丫鬟们寒毛顿起, 赶紧扶着林婉兮落座。林婉兮坐在罗汉床另一侧, 见对面夫妻两人自在地说话, 赵承钧抱赵子诰的动作也十分熟稔, 心中石头大定。 夫婿身份高不高、家里有没有钱都是其次, 对唐师师好才是最重要的。见微知著,从仅见的这两面, 能看出来靖王对唐师师很包容。 赵承钧对赵子诰有一种谜一般的执着, 他一回来, 又训练赵子诰走路。唐师师见赵承钧就回来一小段功夫都不放过儿子,没好气地拍赵承钧的胳膊:“你训兵训上瘾了?这是你儿子, 不是你的兵。” 林婉兮看到唐师师手往靖王身上打,眼睛慢慢瞪大。然而赵承钧仿佛没感觉到一般,说:“他一个男孩,总被人抱着叫什么话,就该让他自己站着。” 林婉兮默默抚了下心口,感到心惊胆战。她见赵子诰在赵承钧的扶持下走的歪歪扭扭,但好歹能倒腾过来,林婉兮问:“诰儿都会站了,他多大了?” 唐师师回道:“十个月。” “十个月学走路,那是很早了。”林婉兮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前几日唐师师回唐家的时候她就感觉怪怪的,今日唐师师说赵子诰十个月,林婉兮终于想到哪里奇怪了。 林婉兮问:“你们去年九月才成婚,现在十二月,诰儿就满十个月了?” 唐师师和赵承钧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唐师师用力去拧赵承钧的胳膊。赵承钧自知理亏,按住唐师师的手,说:“九月份是朝廷册封的时间,西平府和金陵距离遥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所以实际成婚要更早些。” 林婉兮哦了一声,她不懂皇家的这些规矩,靖王这样说,林婉兮就毫无保留地相信。唐师师转头用力瞪赵承钧,这个混账,自己干了亏心事,竟然还敢当着她的面糊弄她娘!赵承钧含笑,轻轻包住唐师师的手。 难怪唐师师这样好骗,原来,全是像了林婉兮。 唐师师越想越气,一直气到用饭。林婉兮知道赵承钧用饭后还要出去,主动说:“师师,你陪着王爷用饭去吧,我替你们看孩子。” “不用,这种琐事,怎么敢劳烦岳母。”赵承钧否决,他将赵子诰放在塌上,都不消吩咐,立马有丫鬟婆子上前照看。赵承钧转身去扶唐师师,唐师师狠狠斜了他一眼,绕过他的手自己走了。 林婉兮看到这一幕,再一次感到窒息。赵承钧脸上没有一点异样,平静地对林婉兮说:“用膳的地方在这边,岳母随我来。” 林婉兮赶紧笑了笑,对赵承钧道谢。引路这种事根本用不着赵承钧,马上就有伶俐鲜亮的丫鬟上前,温声笑道:“老夫人请这边走。” 林婉兮走到花厅,还没有坐下,就看到赵承钧走到唐师师身边,好声好气哄着唐师师落座。这一顿饭林婉兮吃的心惊胆战,期间,赵承钧给唐师师倒水夹菜,照顾的面面俱到,而唐师师却爱答不理的样子,直到快吃完,她才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林婉兮默默喝完了第二盏茶,给自己压惊。 饭后,赵承钧和林婉兮客套几句就出去了。等赵承钧走后,林婉兮再也忍不住,悄声问唐师师:“师师,你平时一直这样?” 这话说的唐师师怔了一下,她想了想,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唐师师点点头,坦然又无辜地回视林婉兮:“对啊,不然呢?” 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林婉兮一时失语。林婉兮早些年见唐师师对齐景胜呼来喝去,不理不睬,还担心唐师师嫁人后拿乔,欺负丈夫。现在看来,她太低估了唐师师了。 林婉兮这个母亲看着,都觉得自家女儿太作了。也亏靖王性情好,愿意包容她,宠着她,对她百依百顺。 林婉兮叹气,她本该劝阻女儿收敛些,可是话要出口时,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呀!” 一对夫妻有一对夫妻的相处方法,或许,就是因为唐师师作,才能降服了靖王吧。林婉兮又温顺又柔婉,遇到什么事都不争不抢,所以,她的夫家也没人把她当回事。 她的女儿比她命好,一辈子都被人捧在手心。唐师师出阁前虽然脾气娇,但绝不会当面撂脸色,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说使性子就使性子。姑娘们都是闺中娇,嫁人后收敛脾气,唐师师倒好,完全反着来。她出嫁后能愈发骄纵,想必是没有碰过壁,所以才无所顾忌吧。 林婉兮心中深深感叹。唐燕燕说唐师师嫁给老鳏夫做续弦时,林婉兮哭了一晚上,等最后误会解开,林婉兮反而更担心了。若是寻常人家,以唐家的财势,还能给女儿撑撑腰;但如果嫁入帝王家,那娘家就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林婉兮担惊受怕好几天,每天做梦都在想,唐师师在王府被人欺负怎么办?靖王会不会冷落唐师师?靖王有没有得宠势大的妾室?直到今日入府一见,林婉兮才终于安下心。 唐师师过得很好,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林婉兮和唐师师坐了一会,听到丫鬟传信:“王妃,侧妃和任美人来给您请安。” 今天林婉兮在王府,周舜华和任钰君作为晚辈,必然要来给林婉兮问好。唐师师淡淡应了一声,说:“让她们进来吧。” 林婉兮听到“侧妃”两个字,脸色微微郑重。她抬头,见两个窈窕美人进屋,容貌气质无一不佳,不像是妾身,反倒像是……千金小姐。 随后,那两个千金小姐垂头给唐师师行礼:“妾身参见王妃,参见林夫人。” 唐师师点头,道:“你们有心了,起来吧。周侧妃有孕在身,快赐座。” 林婉兮从头打量到脚,越打量越心惊。这两个女子有才有貌,举止得体,拿出去给大户人家当正头夫人都绰绰有余,竟然只是王府的妾室?林婉兮刚刚才安稳的心瞬间沉下去,有这样两个年轻貌美的妾,唐师师的日子岂能好过? 林婉兮手指冰凉,她听到唐师师向那位满身书卷气的女子询问饮食,林婉兮才知道,原来这位有孕在身,已经四个月了。 林婉兮想到才十个月大的赵子诰,心里又是一咯噔。 唐师师按流程“关怀”了周舜华的肚子,最后总结道:“王府已空置了许多年,有些地方难免不周全。这段时间你们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不习惯的,赶紧和我说。你们是世子的宠妾,肩负为皇家开枝散叶的重任,你们要赶快调理好身体,早日为世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周舜华和任钰君柔柔应是。林婉兮听到愣了好一会,惊讶道:“世子?” “对。”唐师师看到林婉兮,这才想起来,连忙介绍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介绍。娘,这两位是世子的宠妾,这是周侧妃,这是任美人。” 林婉兮像吃东西被噎住了一般,脸上的表情越发奇怪了。唐师师扮演了今日份的好婆婆,就打发她们下去:“好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你们回去歇着吧。” “是,谢王妃。” 林婉兮憋了许久,等周舜华和任钰君出门后,再也忍不住,问:“那竟然是世子的妾?也就是你的儿媳妇?” “对啊。”唐师师不明白母亲在奇怪什么,说,“她们可不算我的儿媳妇。世子另有正妻,只不过出发前世子妃不小心落了胎,不方便赶路,王爷就让世子妃留在西平府养病了。” 林婉兮被这个答案震住了,她消化了好一会,才问:“那王爷的妾呢?” 唐师师轻笑了一声,斜倚在扶栏上,慢悠悠整理袖子:“他不敢纳妾。王府里的美人,除了赐给世子那几个,其他全部我打发走了。” 林婉兮怔松片刻,彻底叹服。她的女儿……果真是干大事的人啊。 唐师师见母亲表情不对,问:“娘,您要说什么吗?” 林婉兮摇头:“你将所有事都处理的很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世子妃落了胎,那位侧妃又怀了孕,你们府中孩子怎么挨得这样紧?” 唐师师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谁知道呢。娘,周侧妃怀孕已经四个月了,能看出来吗?” 林婉兮想了想,摇头。唐师师笑了,道:“您别小看刚才那两位。她们两人虽然是妾,但一位是蔡国公府的嫡女,一位是安宁侯府的嫡女,出身都高着呢。要不是王爷不喜欢这两人,强押着世子娶了卢家女,恐怕世子妃之位,落不到别人头上。” 林婉兮听到咋舌,在见唐师师之前,五品官都是唐家仰望不已的高门,然而现在,公侯家的女儿都在唐师师手下当媳妇。瞧刚才那两人对唐师师毕恭毕敬的样子,恐怕平日里,唐师师就很霸道。 林婉兮慢慢意识到,她的女儿虽然从她体中诞生,但是现在,已经走上了和她完全不同的道路。她也好,唐家也罢,都被唐师师远远落在后面,再也跟不上唐师师的脚步了。 林婉兮欣慰之余,也觉得伤感。并不是王府中没讲究,也不是靖王对唐师师无底线纵容,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明刀暗枪,阴谋诡计,从来没有消停过。 只不过,唐师师闯过来了而已。 林婉兮擦了擦眼角的泪,握住唐师师的手,说:“娘现在帮不上你什么,也没法给你出主意,但是你们府里的世子妃刚刚流产,你也要小心些。” “我知道。”唐师师对着林婉兮粲然一笑,“娘,您只管放心就好了。我心里有数。” 宫宴 宫宴 靖王府一行抵京时已到十二月, 他们安稳下来没多久,新年就到了。 除夕, 宫中有宴会, 唐师师作为刚刚进京的靖王妃,必然要出席。三十这天,唐师师一大早就起来, 梳妆, 盘发,更衣, 忙到辰时才将将打扮好。 今日是除夕宴席, 唐师师换上了隆重的礼服。她先是穿好中衣, 外面套青色竖领袄, 交领窄袖, 领口处缀浅色祥云护领, 下系红色长裙。打底整理好后,再换上青色鞠衣,面为鸾凤织金纹, 里为深红暗花纱, 腰上用一根玉带扎起, 立刻显示出唐师师纤细的腰肢, 修长的身形。等将叮叮当当的配饰挂好后, 丫鬟端来正红色大袖衫,唐师师两臂伸展, 套上长可及地的大衫。 算上头上的珠玉首饰, 光这一身行头, 就有五六斤。 唐师师穿好后,走路须得慢慢的, 只见走动时裙裾层层叠叠,最外面的大衫和玉佩却纹丝不动,看起来端庄又郑重。 赵承钧在外间逗赵子诰玩,他听到声音回头,见唐师师一身光华,缓步而来,都怔松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赵承钧笑道:“很好看。” 赵承钧仔细想想,发现这好像是唐师师第一次穿王妃品级的礼服。之前大婚时,按理她也应当盛装,但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赵子诰,怀相还不太稳,所有人都害怕唐师师出什么事,一应礼仪能简则简,婚服也大大简化了。 但是今日,她穿着王妃华服,宛如明珠初放,满堂生彩,熠熠生辉。赵子诰第一次看到这样隆重的唐师师,呆呆望了好一会,才认出来这是他的娘亲。赵子诰立刻扑腾起来,扭动着要让唐师师抱。 别人看着赏心悦目,而唐师师本人却非常辛苦。她缓缓走到塌前,光看着赵子诰,却不敢上手抱:“我现在不好弯腰,你自己坐着玩吧。要是让你将口水沾在我身上,我可没时间再换一身。” 赵承钧今日也穿着亲王品级服饰,听到她的话,问:“很重吗?” 唐师师沉重地点头:“非常重。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一会就好了。” 赵承钧从小时不时就要穿着公服、祭服、冕服等出席典礼,慢慢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沉。他忘了唐师师是第一次穿这种衣服,赵承钧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说:“不要把重量全放在腰上,不然过一会你就该腰疼了。气息下沉,用腿去支撑。” 唐师师按照赵承钧的指点调整姿势,赵子诰趴在塌上,发现父亲走到母亲身边说话,目光十分专注,仿佛完全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赵子诰眼巴巴瞅了好一会,发现父母谁都没有理他,他心中不满,爬到塌边,用力拍身下的锦绣,嘴里还哇哇叫着。 唐师师回头,见赵子诰就趴在塌边,吓了一跳。丫鬟婆子们连忙上前,将赵子诰抱起来,嘴里笑道:“小郡王吃醋了,不让王爷看王妃,一定要让王爷看他呢。” 众人哄笑,唐师师本想虎着脸,最后也没忍住笑了。赵承钧点了点赵子诰的脑袋,说:“一日不管你就要上房揭瓦。把他抱到厢房吧,过一会该喂奶了。” 奶娘应了一声,上前将赵子诰抱走。今天唐师师和赵承钧都要入宫参宴,赵子诰显然不能去,只能和奶娘留在府里。唐师师见赵子诰被抱走,临走前眼睛还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们,唐师师叹息,说:“今儿是除夕,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诰儿却要一个人留在王府。” 赵承钧想到这里也叹气:“他现在还太小了,不能带进宫。等过几年就好了。” 唐师师如何不知道不带赵子诰去才是对他好,这是一个无解的局,她能做的也只是叹息罢了。唐师师轻轻点头,没有留意赵承钧口中的“过几年”。 宫里设宴,不光赵承钧、唐师师,赵子询这个世子也要出席。唐师师打扮好后没一会,赵子询就带着周舜华、任钰君来了。 入宫道贺理应由世子妃出面,但一来卢雨霏不在金陵,二来周、任二人不是普通的妾,而是太后赏赐。如今过节,理应去宫中向太后谢恩,所以,赵子询半推半就带上了周舜华,任钰君不过捎带。 周舜华、任钰君同样盛装打扮,描眉画目,精心搭配,每一根头发都花了心思。然而她们毕竟是世子的妾,身份上和唐师师差了好几阶,再如何打扮,也比不上唐师师华贵明艳,光彩照人。 周舜华一进门,立刻感受到阶级的碾压。她看着正堂中央华丽而庄重的赵承钧、唐师师夫妇,再看看自己,一早上的用心顿时泄了劲儿。她身份在此,再如何打扮又有什么用呢?清汤寡水、荆钗布裙的女子,真能比得过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贵族夫人吗?这不过是平民女子的希冀而已。事实上,人靠衣装马靠鞍,周舜华一早上精心搭配,比不过唐师师一件大红外衫醒目。 周舜华确实可以靠打扮技巧让自己变得显眼起来,然而她的搭配有如草木雕琢,唐师师的服饰却如山间猛虎。草木雕琢的再清雅,怎么比得上猛虎引人注目。 亲王正妃的服饰,张扬的大红,嚣张的金纹,每走一步都是明晃晃的权势威压。周舜华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以前她也时常参加宫廷宴会,但是没有一次,让她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感到卑微。 周舜华甚至连站到赵子询身侧都不行。她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妾。 赵子询带着两个美妾进门后,赵承钧淡淡朝周舜华扫了一眼,一言未发。唐师师知道赵承钧心里不高兴,她不想在大好的日子里闹不愉快,赶紧说道:“好了,既然人来齐了,这就走吧。” 宴会要从白天持续到子时,实在是桩体力活。唐师师更惨,她今夜陪皇后太后守岁后,明天一大早,还要入宫参加元日大朝贺。粗略算一下,唐师师相当于两天一夜没法睡觉。 唐师师光想想就头疼,但是宫廷赐宴,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还要对姚太后感恩戴德。唐师师在宫门和赵承钧分别,之后两人一个去前廷,一个去后宫。 唐师师先去慈宁殿给太后请安。今日姚太后这里热闹非凡,内外命妇、上下宫人,都要来给姚太后磕头。唐师师到时,慈宁殿已经围了许多人。 大部分人在殿外给姚太后磕个头、问个安就走,少数有体面的女眷,才能进殿和太后当面贺岁。唐师师作为靖王妃,一露面就广受关注,慈宁宫的太监看到她,都不用通报,立刻笑着引唐师师进门。 “靖王妃来了,王妃新年安康!王妃快里面请。” 殿内的人听到动静,都暂停说话。唐师师带着周舜华、任钰君进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馥郁的暖香,她抬头,发现南阳大长公主也在。 唐师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乖顺地给姚太后行礼:“妾身唐师师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长公主。祝太后娘娘和大长公主新年康泰,万福金安。” 南阳大长公主和唐师师说起来是同辈,但是此刻南阳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依然稳稳当当在姚太后身边坐着。姚太后笑道:“原来是你来了,拘礼什么,快坐吧。” “谢太后。”唐师师起身,缓步移到座位上,只挨了个边坐下。周舜华和任钰君跟在唐师师身后,安安静静垂着脸,她们和唐师师不一样,主子没有询问,她们是不能主动说话的。 唐师师知道南阳大长公主是姚太后的长女,成年后出降到姚家,生了个女儿,又嫁回宫廷,正是如今的皇后。 说起来,南阳大长公主还算唐师师的大姑子。然而唐师师完全不奢望姑嫂亲睦等美事,听说南阳大长公主年少时并不得世宗宠爱,处处被郭贵妃的三个儿子压一头。如今郭贵妃的子嗣中唯有赵承钧还活着,赵承钧还是当年世宗最宠爱、最倚重的儿子,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南阳大长公主不给她当众甩脸色,唐师师就谢天谢地了。 姚太后瞅见唐师师身后的女子,声调懒洋洋的,问:“这就是嫁给世子的那两位美人?” 妾不能说嫁,但是姚太后发话,谁敢纠正,唐师师点头应道:“没错,正是她们。太后兴许还有印象,一位是周舜华,蔡国公府周家的小姐,一位是任钰君,安宁侯府的姑娘。” 姚太后对这两个人没印象,但是说起她们的家族,姚太后就想起来了。姚太后又仔细瞧了瞧这两人,说:“几年不见,你们变化甚大,刚才哀家险些没认出来。” 姚太后养尊处优,一年不知道要见多少女眷,周舜华等人离宫已经快三年,姚太后记不住脸是常事。但一方面是时间长,另一方面,是她们真的变了。 不到三年的时间,周舜华、任钰君两人不至于变丑,而是那种难以言说的,变黯淡的感觉。不像唐师师,姚太后就算淡化了记忆,只要唐师师一出现在面前,姚太后立刻就能想起来。 那样鲜妍明亮、嚣张灼目的颜色,没有人能忘却。可是周、任不一样,任钰君今年才二十岁,浑身气息竟然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妪般,暮气沉沉,古井无波。而周舜华也变了,曾经那股清高的、幽静的灵气劲儿被磨灭,反而露出种功利气息,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浮躁。 任钰君福身,正要说话,被周舜华抢先:“托娘娘的洪福,妾身这三年在靖地过得很好。妾身一直惦念着太后娘娘,今日终于能向娘娘谢恩,妾身不胜感激。” 任钰君的话被噎住,重新退回自己的位置,眼底流露出一丝冷笑。姚太后听到周舜华这番话,心里遗憾更甚。枉她当年对周舜华给予厚望,看来,这个女子是废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姚太后精心给赵承钧挑选的周、任、冯等人,一一折戟沉沙,反倒是最没放心上的唐师师成了突起异军。姚太后当年把唐师师捧那么高,本是专门给这三人当靶子的,结果靶子没事,真正的鸡蛋全打了。 姚太后唏嘘片刻,很快就放下这一茬。她毕竟是太后,棋子毁了,再换几颗好用的就是了,哪值得她看第二眼呢?赵承钧老谋深算,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周舜华和任钰君拨到养子身边,自己只留了唐师师,后面还借机赶走其他眼线。这副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姚太后也不得不服。 赵子询和皇家没有任何关系,周舜华和任钰君跟了赵子询,算是彻底废了。现如今,姚太后能用的,竟然只有唐师师。 姚太后安慰自己,蠢也有蠢的好处,至少好操纵。姚太后嫌弃唐师师愚钝,但却从没怀疑过唐师师二心。 姚太后在心中放弃了周舜华和任钰君,自然也懒得陪她周旋。姚太后没理会周舜华的示好,她笑了笑,说:“你们两人是好孩子,接下来要好生伺候世子,早日为皇家传宗接代。” 任钰君嘴边勾出一丝讽刺的笑,唐师师咳了一声,轻声提醒:“娘娘,周侧妃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 “哦?”姚太后意外了,她好生打量了周舜华一眼,稀奇道,“她不显月子,都四个月了,哀家竟然没看出来。” 姚太后这样说,一直没搭理唐师师的南阳大长公主也朝这个方向看来,仔细打量周舜华的肚子。 任钰君唇边的讥讽更甚,唐师师低头喝茶,周舜华尴尬,连忙道:“妾身今日衣服穿得多,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了,月份显得格外浅,大家见了,都说看起来比实际小呢。” 周舜华今日进宫,衣服穿的层层叠叠,这样遮挡下来,要不是提前知道,还真没人往怀孕的方向想。唐师师八风不动,专心吹自己的茶。其实若真有四个月身孕,就算肚子不显,腰也是僵硬的,有经验的妇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怕就怕,她根本不是四个月身孕。 唐师师就当自己听不到,周舜华有没有怀孕关她什么事呢?她只等着六个月后收孩子。唐师师可记得清清楚楚,周舜华还欠着一顿板子呢。 南阳大长公主看完,也说:“看起来确实不像四个月。不过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本宫当年怀沛儿的时候,肚子也格外小。现在,沛儿还不是顺顺当当长大了。” 沛儿是南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如今的皇后姚沛儿。皇后在宫中可了不得,内有姚太后撑腰,外有大长公主帮衬,走的那是通天坦途。没人敢说皇后的不好,众人一起应和:“大长公主说的是。” 提起姚沛儿,南阳大长公主也叹了口气。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为女儿好,送女儿进宫来过好日子,可是现在姚沛儿守活寡,也是不争的事实。南阳大长公主记得,沛儿和唐师师这几人差不多同期进宫,神泰元年姚沛儿完婚,神泰二年唐师师就进宫了。 如今一眨眼五年过去,唐师师生下儿子,周舜华都怀孕了,姚沛儿却至今没有和皇帝圆房。南阳大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实在难以介怀。 她是不是,害了女儿? 南阳大长公主想到这里忽然坐立难安,她朝四周看了看,问:“皇后呢?” 宫女快步走出去问,过了一会,宫女回来,说:“回公主,皇后娘娘刚才说气闷,出去散步了。” 大过年的日子,皇后却一个人出去散步。姚太后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殿里熏香烧的太重了,哀家闻了都闷,难怪皇后坐不住。冯嬷嬷,你去外面找找皇后,今日人来人往,勿要让人冲撞了皇后。” 冯嬷嬷诺了一声,小碎步退到门口,转身掀帘子出去了。唐师师垂眼,眼观鼻鼻观心,不对皇后的事做任何评价。 无论姚太后和南阳大长公主后悔也好,无悔也罢,都和唐师师无关。唐师师之前见过姚沛儿,那位年轻的皇后和她的母亲、外祖母不一样,看起来多愁善感,娇怯文静。在紫禁城这种地方守寡五年,皇后也是个可怜人,但皇后再如何可怜,她也姓姚。 姚家和赵承钧是天生的对立面,这些事,听听就算了。 提起了姚沛儿,姚太后和南阳大长公主都没有心情再应付其他人。唐师师闻弦歌而知雅意,见状站起身,说:“妾身叨扰太后许久,娘娘和大长公主还有话要说,妾身就不打扰了。” 姚太后点点头,没有留,顺势说道:“你有心了。等改日,你将赵子诰抱进来,让皇帝皇后一起看看。说起来,这是他们两人最小的弟弟呢。” 唐师师笑着应承:“妾身遵命,能被娘娘和陛下惦记,是诰儿的福分。太后和大长公主万福,妾身先行告退。” 唐师师缓缓退出内殿,内侍上前,引着唐师师出慈宁宫。周舜华走出慈宁宫的台阶,心里有些不快。她同样怀着孕,可是姚太后话里话外只提赵子诰,压根不关心她的孩子。 冬日的阳光是冷白色的,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映射出一圈冰冷的华光。任钰君走到周舜华身边,看样子是扶着周舜华下台阶,实则悄悄在周舜华耳边说:“太后娘娘又提到让王妃抱孩子入宫了。太后娘娘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嘱咐妹妹呢?” 周舜华嘴唇紧抿,没有回应。任钰君轻声笑了笑,说:“可能是因为,太后娘娘看不上吧。” 刚才姚太后的态度差别并不难察觉,太后对着她们和对着唐师师时,态度截然不同。显然,她们已经被姚太后放弃了。 周舜华闻言,冷冷一笑,同样用温柔小意的声音回道:“姐姐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至少,还有孩子和世子。” 孩子?任钰君冷嗤一声,讽道:“周妹妹当了几天侧妃,还真的拿自己当孕妇了?这块免死金牌,恐怕不好用。” 周舜华对此只是淡淡一笑:“谢任姐姐提醒。我如何生活,就不劳姐姐操心了。” 这两朵姐妹花相扶持着走路,越走越慢,和唐师师的距离越拉越远。唐师师就当听不到后面细微的说话声,安静地带着丫鬟在甬道中行走。也是巧了,她刚走了不远,迎面转来一队人,对面的引路太监看到唐师师,隔着老远就请安道:“奴才参见靖王妃。靖王妃新年吉祥。” 对面的人这才知道,这竟然就是靖王妃,这段时间在京城声名赫赫,却又见首不见尾的靖王妃。为首的老夫人上前给唐师师行礼:“臣妇蔡国公府周李氏,参见靖王妃。王妃万福。” 演技 演技 蔡国公府……唐师师惊讶, 不由朝后瞥了一眼。这竟然是周舜华的祖母,蔡国公府的老夫人周李氏。 周舜华请求随行的时候就用给祖母侍疾当理由, 没想到这样巧, 唐师师正好在宫里遇到了周李氏。 唐师师笑着请周李氏起身:“老夫人快快请起,我和您的孙女差不多大,如何当得起您行礼?” 周李氏依然规规矩矩行完全套礼节后才站直, 正色道:“尊卑有序, 我等给王妃请安是天经地义,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听闻我的二孙女在靖王府, 这些年, 有劳王妃指教。” “我的分内之事。”唐师师笑着, 侧身说道, “周侧妃, 你不是惦记着给祖母侍疾么, 老夫人就在这里,你还愣着做什么?” 周舜华顶着众人的视线上前,面前是她的家人, 后面是苍白冰冷的宫廷, 面无表情的内侍, 以及似笑非笑的唐师师。周舜华从没有觉得见家人是件这么难受的事情, 她低头, 忍着尴尬给众人行礼:“儿给祖母,母亲, 婶母请安。” 周李氏见了周舜华, 目光微动, 最后唯有长长叹气:“既然进了王府,日后就好生侍奉夫君和婆母。靖王妃, 我这孙女顽劣,今后,请王妃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多多包容她。” 唐师师含笑点头,她的眼睛划过蔡国公府和周舜华,善解人意地说道:“难得侧妃遇到家里人。周侧妃,接下来你不用跟着我了,多和祖母、姐妹说说话,勿要辜负了你的孝心。” 周李氏出面推辞,但唐师师态度很坚决,周李氏客套了两句后,也顺势应下。周舜华和唐师师不一样,唐师师能随便接母亲、家人入府,周舜华作为妾却不行。出了宫,谁知道下一次见面在什么时候。 唐师师放周舜华和公府团圆后,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让任钰君也去前面找安宁侯府了。唐师师甩掉两个尾巴,着实松了一口气。她无事可干,又不想进屋听那些人说鬼话,就缓慢在御花园里走动。 她路过一座假山时,隐约听到后面有说话的声音。唐师师停下脚步,朝后望去,看到一袭火红的背影。 只有一个人? 唐师师对这种服制并不陌生,在宫里能穿这么正的红色,除了皇后,不做其他人想。唐师师带着丫鬟,缓慢走入凉亭,问:“皇后娘娘?” 里面的人应声回头,唐师师看到真的是姚沛儿,连忙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您身边伺候的人呢?” “他们太吵了,我想安静一会,就将他们打发走了。”姚沛儿盯着唐师师看了好一会,忽然说,“我记得你。你是神泰二年的秀女,是不是?” “是妾身。”唐师师没料到姚沛儿还记得她,心中也颇为复杂,“娘娘贵人多忙,还能记得妾身,妾身不甚荣幸。” “我这些年一共也没见过多少人,哪能忘记呢?”姚沛儿坐在凭栏上,微微怔松,“都六年了呀。不,马上就七年了。” 今天是神泰七年的最后一天,等过了今天,她就入宫七年了。 几年不见,姚沛儿的精神状态更不好了。唐师师心中微微叹气,姚沛儿刚进宫时,年仅十三,青春活泼,得天独厚,她们这些秀女哪一个不羡慕皇后命好?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唐师师等人逐渐成长,姚沛儿却一年年沉寂下去。这座巨大的宫廷仿佛吸人精血的恶兽,慢慢抽干了姚沛儿的青春和情感。 唐师师离开宫廷时,姚沛儿就郁郁寡欢,难得一笑,现在,她竟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姚沛儿的状况,实在说不上好。 姚沛儿坐在风口,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问:“我记得你去靖王叔的封地了,为什么又回宫了?” 唐师师说:“妾身奉太后之诏,随靖王殿下回京城侍奉太后。今日除夕,妾身进宫给诸位娘娘贺岁。” 姚沛儿试探地问:“你和靖王叔是?” “妾身是靖王之妻。”唐师师回道,“妾身于去年和靖王成婚,如今已经一年了。皇后娘娘还添了填妆,妾身在此谢过娘娘。” 姚沛儿终于想起来了,喃喃道:“原来是你……” 唐师师出宫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情,姚沛儿认得唐师师的脸,知道唐师师的名字,也听闻过靖王娶妻。但是今天,才真正把这三个人融合在一起。 姚沛儿倚着栏杆,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怔:“原来不是回宫,是彻底解脱了。真好。” 唐师师心想这话可不能应,紫禁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怎么能用“解脱”这样的字眼呢?唐师师轻咳了一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您贵为一国之母,洪福齐天,富有天下,世间女子人人都羡慕您。妾身的生活有什么可看的,哪值得您称赞?” 一国之母,富有天下?姚沛儿露出极淡的笑,声音也轻轻的,如一股烟般,一不留神就消散在风里:“富有天下,却从没有见过天下是什么样子。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副衣服罢了。” 唐师师仿佛被风迷了耳朵,没听到姚沛儿说什么。姚沛儿呆了一会,问:“我记得靖王叔在西北吧。西北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很难形容,唐师师想了想,说:“西平府比金陵要冷一点,风也要再大一点。那里冬天不下雨,只下雪,最多的时候,雪能下三寸有余。背阴处的雪一冬天都不化,唯有等来年春天,才能消融。” “三寸的雪……”姚沛儿眼睛中流露出惊奇,眼睛虚虚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都说金陵好,可是我没见过金陵,也没见过西北。” 姚沛儿见唐师师又沉默了,习以为常地笑笑:“你见我这样,是不是很吓人?在这个宫里寂寞,只能和影子说话。” 姚沛儿说完,轻轻地补了一句:“我也是影子。” 唐师师见姚沛儿这个样子,颇为唏嘘。亭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冷气几乎要钻进人骨头缝里,唐师师拢了拢衣服,对姚沛儿说:“皇后,这里冷,您还是快点回去吧。大长公主和太后娘娘在慈宁宫,已问了您好几次。” 姚沛儿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我走了,你也自己去吧。” 唐师师退后一步,让姚沛儿离开:“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姚沛儿很快走了,明明是皇后,却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唐师师送走姚沛儿后,自己也觉得这个亭子凄清,很快回到设宴的正殿。 唐师师一进门,立刻有许多视线落到她身上。有些夫人还没见过唐师师,轻声问旁边的夫人:“这位是……” 这个女子乌发雪肤,身姿窈窕,漂亮的让人惊讶。若是某户人家的正室太太,以她的品貌,在金陵绝不会籍籍无名;可若不是正室,又怎么能出席除夕的宫宴呢? 有夫人消息灵通,悄悄告诉身边人:“前几天靖王不是回京了么。这位,便是靖王的王妃。” 众人恍然,原来是靖王妃,难怪她们都没有见过。唐师师刚刚站定,就有人上前来和她寒暄:“靖王妃,妾身给您请安。” 唐师师笑着,问:“请问夫人是……” “妾身姓常,夫婿是通政使魏彬,现在在通政司供职。” 唐师师了悟,通政使家的太太,唐师师笑着寒暄:“原来是魏太太,我初来乍到,不认识金陵中的人,让太太见笑了。” “王妃刚来,自然认不住人,等住几天就好了。”魏太太问,“王妃从西平府来,这一路上可顺利?” “一切顺利。”唐师师轻轻颔首,“谢魏太太关心。” 魏太太身边另一个也是官宦模样的夫人说:“王妃这一路有靖王保驾护航,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听闻靖王特别心疼王妃,出动斥候为王妃开路,连王妃的车轱辘都用鹿皮包起来了。” “哪有。”唐师师推辞道,“是因为我带了孩子。王爷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赶路,怕路上出闪失,才严加戒备的。” 魏太太惊讶,问:“王妃看着这样年轻,孩子都有了?” “没错。”唐师师笑道,“已经十个月了。最近换了水土,正闹人呢。” 几个太太一听,纷纷给唐师师传授带孩子的秘方。她们见唐师师腰身窈窕,皮肤赛雪,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都又羡又妒。靖王已经离开宫廷十二年了,金陵里属于四皇子的传说逐渐远去,众人能记起的,都是西北靖王杀伐果断的战名。谁人不知,靖王多年来立下功劳无数,以一己之力牵制着鞑靼、北庭、察哈台三大外敌。西北编军,足有三十万之众。 京师的驻军也是三十万。但是金陵承平日久,三大营里全是混日子的勋戚子弟,连地痞流氓都打不过,哪能和西北军一战?要知道,西北军那是实打实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 这样一位声名赫赫的藩王,竟然娶了位娇滴滴的王妃。听说王妃还是姚太后送过去的,看来英雄果然难过美人关,便是靖王也不例外。 有人开头后,前来给唐师师请安的人越来越多。唐师师常常刚打发完一拨,路都没走两步,又被新的一拨人拦住。渐渐的,金陵所有夫人太太都知道,靖王娶了一位极其漂亮的王妃,已育子嗣,颇为受宠。 时间渐渐流逝,开宴的吉时过去了一刻钟,姚太后、南阳大长公主和皇后才姗姗来迟。姚太后在尊位上落座后,太监才唱喏,除夕宴开始。 如今皇帝年纪小,尚没有子嗣,先帝孝宗体弱多病,英年早逝,除了皇帝也没有留下其他子女。所以在场除唐师师外,再没有其他王妃。而且赵承钧是皇帝的叔叔,唐师师和南阳大长公主是同一辈的。 按理王妃要比公主级别高一点,但是唐师师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在姚太后面前抢南阳公主的先。早在刚才入座的时候,唐师师便以长幼有序之名,极力请南阳大长公主上坐。 毕竟南阳是赵承钧的姐姐,说一句长幼有序不过分。姚太后和姚沛儿坐在最上方,南阳大长公主坐首席,唐师师便在第二席。 虽然席位比南阳大长公主后了一位,可一点都不影响唐师师引人注目。 众人看着灯光下神采奕奕、顾盼生辉的靖王妃,一点都不奇怪靖王为什么会折腰在这位裙下。她们这些女人看着都心旌动摇,何况男人呢? 唐师师毕竟长得漂亮,受靖王宠爱她们都能理解,但是等开宴后,姚太后也对唐师师青睐有加,就让众夫人大跌眼眶了。 开宴后没多久,姚太后主动倒了一杯酒,举杯看向唐师师。唐师师察觉到,连忙端起酒樽。 姚太后似乎是感慨万千,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靖王驻守西北,替皇上分忧,乃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这一杯,哀家敬靖王妃。” 唐师师连忙说:“太后娘娘这话折煞妾身,王爷一心为国。能为朝廷效力,我们求之不得。” 姚太后笑道:“靖王心怀天下,今年还喜得麟儿,实乃喜上加喜。来人,把哀家那串佛珠拿来。” 冯嬷嬷迟疑:“娘娘,那串珠子是护国寺主持开光,为您护体积福的。这十多年来您从不离身,恐怕……” “拿来吧。”姚太后淡淡说道,“我已经是个垂垂老妪,还有什么福可积。不如赐给小孩子,护他长命百岁,一世安康。去拿吧。” 冯嬷嬷不再说什么了,躬身道:“奴婢遵命。” 殿中众人不知不觉都停下动作,静静看着上面这一幕。冯嬷嬷很快将佛珠取来,停在姚太后身侧。姚太后摆摆手,说:“拿给靖王妃吧。哀家没什么可送的,唯有跟了许多年的佛珠,还算有些禅性,便留给靖王的小郡王护身吧。” 冯嬷嬷毕恭毕敬地将佛珠拿到唐师师身边,唐师师惊讶,忙道:“这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之物,妾身怎么敢……” “靖王妃,不必推辞。”姚太后坐在上首,淡淡开口,“这是哀家做长辈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便是。” 话说到这个程度,唐师师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唐师师起身,郑重给姚太后行礼:“妾身替诰儿谢过太后娘娘。” 姚太后缓缓笑着,道:“宫里什么都好,唯独孩子少。等天气暖起来,靖王妃要常带着小郡王入宫,哀家人老了,就喜欢看年轻人和孩子。” 唐师师福身:“妾身遵命。” 唐师师站直,从盘子上拿起佛珠,转身叫丫鬟收好。丫鬟们不敢大意,连忙包在锦帕里,贴身放好。 无论姚太后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当着众人的面赏赐唐师师之子,就是给靖王和唐师师体面。宴席上众夫人看着,又羡又叹。 宫里的东西无论漏点什么都是赏赐,但是赏赐和赏赐不同,拿到的东西离上位者越近,就表明越受宠信。皇帝赐自己没吃完的菜给臣子,被视为君臣同心之佳话,姚太后送自己身上戴了十多年的佛珠给唐师师的儿子,委实是天大的颜面。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唐师师此人深不可测。她俘获了靖王不说,连姚太后都对她亲信有加。要知道,靖王和姚太后可有旧仇啊。 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想不到,当初秀女中看起来最傻的那个,反而是心机最深沉、手段最高超的。众命妇称奇的同时,内心对唐师师的忌惮也强烈起来。 此女演技竟炉火纯青至斯,委实恐怖! 废长 废长 今年的除夕宴, 无疑唐师师是全场焦点。不光姚太后和唐师师有说有笑,素来沉默的姚皇后也破天荒开腔, 主动找唐师师聊天。一晚上, 唐师师都风光无两,无人能及。 周舜华看着众人对唐师师追捧有加,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就坐在唐师师身后, 她比唐师师更优秀更努力, 可是,没人能看得到周舜华。 因为她只是世子侧妃, 不是王妃。 任钰君同样像个隐形人一样坐在唐师师身后, 和周舜华只隔了半臂距离。任钰君借着倒酒的动作, 轻声对周舜华说:“羡慕吗?可惜, 风光都是人家的, 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 周舜华被激怒, 面无表情地看向任钰君:“任姐姐这话,仿佛你成了正妻一样。” “没错,我也是妾。”任钰君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笑道, “可是我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从不和人比较, 也不想超越什么人。不像有些人,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周舜华默默咬牙,脸色难看起来。任钰君举起酒樽, 对着周舜华敬了一杯, 慢悠悠环顾四周:“刚才没注意, 现在仔细看,原来宴席上有许多熟人。我在安宁侯府不受重视, 认识的人不多,但周妹妹家族强盛,自小娇宠,恐怕有不少闺中密友吧。现在这些人要么嫁入高门当少夫人,要么嫁给进士郎当官太太,她们都抢着和王妃攀谈,却没人搭理你呢。曾经的好友如此势利,真让人唏嘘。” 周舜华稳住心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问:“今日任姐姐怎么了,为何格外伤感?” “昨日黄花,今非昔比,顾影自怜罢了。”任钰君眼睛扫了眼周舜华的肚子,意味不明地笑道,“周妹妹有孩子傍身,自然不懂我这种落寞人的心情。即便是妾,都能让世子为你灭杀正妻,周妹妹果然厉害。” 周舜华沉着脸,默然不语。周围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周舜华却被那些光晃得眼晕。周舜华看向最上方,盯着大殿中灯光最亮的地方,突然道:“贵妃也是妾,但是那些人给贵妃敬酒时,可没见她们在意妻妾有别的规矩。” 任钰君愣了一下,骤然失笑:“皇上的妾,那能叫妾吗?周妹妹,你哪来的胆子和贵妃比?” 周舜华没有说话。但是她心里却在想,为何不能。 她非但要做最尊贵的妾,甚至要当天底下地位最高的皇太后。以周舜华这两年的观察,靖王绝非安于平凡之人,等靖王起兵之日,就是赵子询大放光彩之时。 小皇帝荒唐,姚太后干政,这对祖孙并不得民心。赵承钧若真想起兵,区区金陵根本不成问题。 到那时,赵子询身为靖王府的世子,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周舜华是妾,再等几年,她就会是太子的宠妃。卢雨霏已经生不出孩子了,等周舜华成功将孩子诞下,她取代卢雨霏的位置只是迟早的事。说不准,周舜华能直接被封为太子妃。 她现在所受的冷落,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然而这些,任钰君这个怨妇绝不会懂。就算她懂,没有世子宠爱,又能做什么呢?现在周舜华几乎没法想象,最开始的时候,她和任钰君竟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可怜她一片真心,终被任钰君辜负了。 周舜华不想再看任钰君,借口醒酒,去外面透气。她不想回去看众人奉承唐师师,便躲在背阴地,静悄悄想心事。 外面的灯被风吹熄了,周舜华坐在树下,竟然完全被阴影遮住。两个宫女抱着盘子从另一侧走来,一边走一边说话:“太后娘娘今天非常高兴,竟然下令,上元节要去揽月楼过呢。” “这么好?我早就听太监说过,秦淮河的灯景漂亮极了,比之天上也不差。这次,我们终于能跟去看看了。” “可不是么,这次全托了靖王妃的福。听说靖王妃没来过金陵,对秦淮河的灯神往已久,太后娘娘听了高兴,就下令大办上元节,带皇上皇后和内外命妇一起去宫外看灯。依我看,太后娘娘是想撮合皇上和皇后呢。” “这是主子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能出去,主子们做什么都行。” “倒也是。唉,我开始觉得皇后命好,现在看来,靖王妃才是命最好的。夫婿宠爱,儿子听话,还有太后娘娘撑腰。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另一个宫女嘁了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还不止呢。上次靖王妃进宫的时候,我听太后娘娘和嬷嬷说过,有意立王妃的嫡子为世子。靖王妃不只是王妃,等儿子长大,人家还要当老太妃呢。到时候西北封地上就属她最大,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儿子孝顺,那才是真正享福的命。” 宫女惊讶,问:“可是,靖王府不是有世子吗?” “嗨,废掉就行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这种事你还见得少吗?”另一个宫女不在意道,“再说了,世子是养子,靖王妃生的却是亲儿子。说不定,靖王也想废长立幼,顺水推舟呢。” “也是,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自家爵位还能落到外人手里?” 两个宫女正在絮絮说话,回廊后忽然传来重重一声咳嗽。冯嬷嬷站在灯光下,冷冷看着她们:“你们在做什么?不去里面伺候,在这里闲话什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头也不敢抬地跑远了。等宫女走后,冯嬷嬷在四周望了望,没见着人,才放心地折身回去。 周舜华躲在暗处,紧紧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 太后和靖王,竟然生出了废长立幼之心!更让周舜华不寒而栗的是,太后已经和唐师师说过这件事,看唐师师的态度,应当是默认了。 天呐,世子为靖王鞍前马后,费心费力,靖王和唐师师却在背后做这种事!周舜华既气愤靖王夫妻道貌岸然,又心疼赵子询被人利用,隐隐的,还生出一股惶恐。 若是赵子询被废……那靖王府,以及日后的天下,就和周舜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至死,都只是一个卑微的、不入流的妾。 周舜华如何能甘心?她怔怔地坐在树荫下,久到寒意渗透全身,双腿双手都变得冰凉,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去,前殿广场有太监试烟花,想来快子时了。周舜华扶着树干,踉踉跄跄起身,往宴会厅走去。 除夕宴上少了一个小小的世子侧妃,根本无人关注。周舜华回去时,发现众人已经拱卫着太后皇后,去奉天殿广场看烟火了。周舜华又转身,赶往奉天殿。 奉天殿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广场,平日百官在这里上朝,逢年过节时,宫廷在这里搭灯。小皇帝尤其爱玩,今年他让太监在奉天殿广场上摆满了烟花爆竹,有地老鼠、花筒、三级浪等,还有将许多烟花集成一体的烟花架,名目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过年是女眷难得能消遣的时候,姚太后带了众多女眷,来奉天殿广场西殿观看烟花。宫女命妇们站在西殿前的台阶前,隔着栏杆,对广场上的景象指指点点。姚太后被人簇拥在最中央,听众人逗趣奉承,笑声不断。 而唐师师却有些焦灼,慢慢离开中心,朝边缘看去。别人没发现周舜华消失,唐师师却发现了。唐师师暗暗叹气,她只是一段时间不留神,周舜华又消失了。周舜华真不愧是女主,在宫廷里都敢乱走。 奉天殿广场没有隔断,男宾女宾混杂在一起。不远处皇帝带着群臣观赏烟花,周舜华若是走散了,保不准会惹出麻烦。 子时快到了,广场上已经有太监试验爆竹,爆裂声一阵高过一阵。女眷中也爆发出阵阵惊叹,得宠的女官围在太后跟前,不断给姚太后指点烟花。 唐师师却没有心思欣赏烟花,她焦急地寻找周舜华在哪里,这时候有一个花筒升到一半突然炸裂,炮筒带着火光朝唐师师冲来。唐师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不慎踩到了台阶边缘,趔趄了一下朝后倒去。 唐师师正惊慌失措,胳膊忽然被人撑住,随后用力一拉,带着她离开原地。唐师师本能地朝刚才的方位看去,发现没人,又惊讶转向另一边,见赵承钧的脸从她眼前掠过。黑暗中,他面无表情,神色冷峻,冷淡的像是玉雕一般。 紧接着身后的烟花炸裂了,唐师师吓了一大跳。赵承钧捂住她的耳朵,无奈道:“瞧瞧你这反应速度,那么大的烟花筒躲不过去,还自己给自己添乱。” 唐师师知道是赵承钧,瞬间不怕了,顶嘴道:“我又不知道那个烟花有问题,我要是好端端走路,怎么会摔倒?” 唐师师狠话没放完,地上忽然窜来一个地老鼠,滋啦滋啦地旋转着。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尖叫着朝赵承钧身后躲去。 赵承钧笑着抱住她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地老鼠的活动范围。这时候子时来了,四周忽然炮声大作,各式各样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升上高空,炸出炫目的光辉。赵承钧微微俯身,双手捂住她的耳朵,说:“没事,有我在。” 赵承钧身后许多烟花腾空而起,在墨黑色的苍穹中绽放出五彩光芒,赵承钧的脸也在这种光芒中时隐时现,明灭不定。唐师师眼中许多光彩升空又坠落,唯有眼前的人,始终从容坚定地看着她。 唐师师眼中慢慢柔和起来,她轻轻点头,说:“好。” 皇帝看烟火看得热闹,可是广场上实况却不乐观。天上的烟花太多了,时不时有没烧完的炮筒掉下来,有的已经哑火,有的还会突然炸裂。更糟糕的时,黑色的硝粉不断从高空洒落,砸的人满身满脸都是。唐师师最开始还有心情欣赏烟花,但是很快,就站不住了。 她不断地检查自己的衣服,摸着脸疑神疑鬼:“我脸上有没有被火星砸到” “没有。” “那有没有变黑?” “没有。” 唐师师十分怀疑:“真的?” “真的。”赵承钧微微叹气,将她护在自己怀里,慢慢朝宫门的方向走去,“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们回去吧。我去和皇帝太后说一声。” 唐师师有些迟疑,今儿是除夕,皇帝和太后还没走,他们提前离开,是不是不太好?唐师师问:“没关系吗?” 赵承钧的回答依然简短而坚定:“没有。” 周舜华站在宫殿墙角后,看到赵承钧在人前毫不避讳地护住唐师师,带着她往安全处走去。周舜华手指扶在墙上,慢慢收紧,指甲下划出细细的白痕。 西施亡夫差,貂蝉灭卢布,靖王已经完全被唐师师蛊惑了。无论靖王现在怎么想,他偏向唐师师的儿子,只是迟早的事。 周舜华早已没有后退之路。是唐师师不仁在先,既然如此,也不能怪她不义。 立幼 立幼 唐师师回王府时, 夜已经很深了。她来不及换衣服,赶紧先去看赵子诰。 赵子诰已经睡着了, 他今天一整日都没有见到娘亲, 委屈地直哭。奶娘好容易把他哄睡着,但是赵子诰睡得并不踏实,眼睛半合着, 时不时抽一声, 嘴里还塞着自己的小拳头,看起来可怜极了。 唐师师瞧见心都化了, 她围在赵子诰床边, 轻声哄他入睡。赵承钧看了半晌, 手又开始难受:“他怎么含着手睡觉?” 依赵承钧的想法, 他想把赵子诰的手拉出来, 但是唐师师用杀人般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低声威胁道:“你敢!都这么晚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他还是个孩子,想含就含着, 你管什么?” 行吧, 赵承钧无话可说, 默默忍了。赵子诰似乎感觉到母亲的气息, 在唐师师的拍打下慢慢舒展眉心, 彻底睡着了。 唐师师放下心,她蹲了太久, 起身时腿麻, 身体险些摔倒。赵承钧从后面扶住她, 正要说什么,被唐师师眼疾手快捂住嘴:“嘘!” 赵承钧挑眉, 十分无奈,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唐师师小心翼翼地放开手,轻声嘱咐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小郡王,如果他醒了,立刻来叫我。” “是。” 唐师师安排完儿子的事后,才放心地往外走。她回到和赵承钧居住的正殿,坐在榻上,立刻觉得浑身脱力。 太累了,以前她还羡慕那些可以去宫里过年的王孙贵族,现在想想,哪如在自己家里好好吃一顿。赵承钧见唐师师累得脸色苍白,过来握住她的手,问:“很累吗?” “嗯。”唐师师说着偏头,将脑袋放在赵承钧肩膀上,问,“感受一下,重不重。” 赵承钧失笑,抬手按住她的太阳穴,缓慢打转。赵承钧说:“今日虽然是正日子,但毕竟穿的是常装,还不算隆重。等明日朝贺,要穿全套大衫霞帔,光头上的九翟冠就有四五斤,那才叫累。” 唐师师眼前一黑,脖子仿佛已经开始痛了。唐师师问:“每年元日都要这样吗?” “嗯。”赵承钧应道,“不过我已经十来年不在京城了,现在朝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 唐师师啧声,忍不住道:“何必呢?明明是过年,却像上刑一样,皇帝累臣子也累。大家都舒舒服服在家里休息,这样不好吗?” “古时传下来的规矩,没法改了。”赵承钧叹气,“在其位谋其政,谁让他们是君臣呢?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奉,自然就要尽到君主和臣子的职责。” 唐师师其实也只是抱怨一两句,明日一早,她依然会乖乖爬起来参加朝会。元日大朝贺是一年最重要的礼节,许多七老八十的臣子走路都颤颤巍巍,也要硬撑着去参加朝贺。这对天下人来说是荣耀,即便累得要死,也被视为光荣。 赵承钧看了眼时间,对唐师师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去换衣服吧,今日早点睡觉,明日恐怕还有的折腾。” 唐师师有气无力应声,废力从塌上爬起来,去净房卸妆沐浴。等唐师师收拾妥当后,已到丑时。 唐师师头发还是半湿的,她窝在床上擦头发,赵承钧从后面走来,接过她手中的巾帕,问:“还没干?” 唐师师回头见是他,放心地靠在赵承钧身上,说:“嗯。我头发留了这么长,哪有那么容易干。” 赵承钧刚刚去沐浴,现在已经换了中衣。他本来打算给唐师师擦头发,结果唐师师毫无正形地靠在他身上,赵承钧没法下手,无奈道:“坐好了,头发还没干。” 唐师师才不管,她躺在赵承钧臂弯里,闭上眼睛,越躺越舒服。赵承钧这样腾不开手,只能将她放在自己膝上,挽起她的头发轻轻擦拭。 唐师师闭着眼,说:“今天我遇到皇后了。” “嗯?”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叹。”唐师师叹道,“她和我同岁,进宫也是前后脚。现在她才二十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承钧想到皇帝皇后那桩糊涂事,淡淡道:“她没有做错什么,要怪就怪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吧。明明在宫外可以嫁好人家,偏偏要进宫。她比皇帝大了六岁,成婚时皇帝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简直荒唐。” 帝后大婚时,姚沛儿十三岁,皇帝七岁。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桩婚事太儿戏了,但是姚太后一意孤行,执意要捧娘家,内阁只能让步。皇帝和皇后都是孩子,圆房自然是圆不了的,但是众人并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事情水到渠成,等皇帝再大一大,就懂了。 这样一等,就是七年。如今皇后二十岁,皇帝十四。十四岁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皇家的男孩懂得还尤其早。但是皇帝和皇后之间,却陷入了一个怪圈。 皇帝依然把皇后当姐姐,却开始宠幸其他宫女。贵妃便是个小宫女,三天内被皇帝提拔起来的。皇后姚沛儿,渐渐活成了宫里的一个笑话。 要赵承钧说,这件事谁都没有错,要怪就怪姚太后和南阳。十三岁的小孩子本来就不该成亲,是大人利益熏心,害了姑娘一辈子。 唐师师听到这里,睁眼瞭了赵承钧一眼,笑道:“你也比我大了七岁。说起来,比皇帝和皇后相差还大呢。” 赵承钧表情不变,一派正经道:“这怎么能一样?” 唐师师忍着笑,重新闭上眼睛,不去看赵承钧的表情。赵承钧手里握着妻子绸缎一样的黑发,美丽娇俏的妻子正躺在他膝上,赵承钧心中渐渐变得柔软,问:“你不喜欢?” 唐师师装听不懂:“喜欢什么?” “你说呢。” “那自然是喜欢的。”唐师师煞有介事地说道,“虽说皇后温柔善良,可怜可亲,但是皇帝毕竟太小了。十四岁的少年不适宜纵欲,为了皇帝日后的身体和子嗣着想,这个年纪不宜沉迷后宫。” 赵承钧慢慢眯眼,唐师师明知道他并不是问这些。他静静看着唐师师,唐师师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眼睫毛却悄悄颤动,显然在偷看赵承钧的反应。 赵承钧点点头,说:“你说的对。年轻时要克制自己,这些事适合年纪大了之后做。” 赵承钧说着去挠唐师师的腰,唐师师噗嗤一笑,赶紧爬起来,说:“好了,明天还要朝贺,该睡了。” 唐师师怕痒,一边往后躲,一边试图推开赵承钧的手。赵承钧哪能让她逃走,他握住唐师师手腕,稍微用力就将她推倒在床铺上。唐师师头发凌乱地散在被子上,还没等反应过来,眼前就压上一个人影。 唐师师脸红了,手心推在赵承钧的胸膛上,欲言又止:“明天还要早起呢。” “本来,我确实打算让你好好睡的。”赵承钧似笑非笑,眼睛中仿佛烧着一把火,明亮逼人,灼的人无处可避,“不过现在看来,你有精力的很。” · 上元节。 秦淮河畔,十里灯火连绵。年轻的姑娘相伴在河边放灯,荷花灯摇摇晃晃,悠悠飘远,这时候一艘花船划过,荷花灯被船桨带出来的水波撞得倾斜,最终险险稳住,颤巍巍朝远处飘去。 灯火浪漫,影流千户。今日的秦淮河仿佛被人洒上了一层金粉,冷而艳,媚而傲。 在秦淮河风光最好的地段伫立着一座揽月楼,是皇家禁苑。揽月楼几日前就被锦衣卫戒严,今日防守更是达到顶峰。好奇的文人墨客坐在花船上,看到对岸的楼阁灯火通明,灿烂辉煌,穿着金缕玉衣的宫娥跑来跑去,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天宫。 姚太后兴致高,携帝后来秦淮河逛灯过节,与民同乐,众多命妇宫眷随行。这是唐师师第一次看到金陵的上元节,金陵的冬和西平府、临清都不同,吴侬软语,天水交映,别有一番风味。 姚太后见唐师师看楼下的船灯,笑道:“靖王妃,金陵的灯会,和西平府不同吧?” “是呢。”唐师师笑着回道,“妾身只恨自己眼睛少,看都看不过来了。” 姚太后听到开怀大笑。旁边有女眷凑趣,打趣道:“莫不是在西北时王爷亏待王妃,不让王妃出去看灯?要不然,王妃怎么会嫌眼睛不够用呢。” 今日上元节,家宴的感觉更浓些,姚太后带着女眷在楼上看灯,皇帝陪在皇祖母身边尽孝,赵承钧也来了。赵承钧听到,看了唐师师一眼,淡淡笑道:“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她有孕在身,我担心万一,便不让她出门。没想到,她记仇记到现在。” 众人一起笑,唐师师佯怒道:“王爷,妾身什么都没说,你倒恶人先告状。王爷这样可不厚道。” 赵承钧眼眸含笑,纵容地看着她道:“好,是我管太多了。等以后,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姚太后虽然还笑着,但是眼中的光慢慢变淡。夫妻相处是瞒不过别人的,唐师师虽然在抱怨赵承钧,可是语气亲昵,态度自然,可见夫妻感情十分融洽。 在场这么多女眷,有谁敢当众这样和丈夫说话?唯独唐师师,毫无犹豫。 姚太后原本盼着自己的人得宠,好从赵承钧身边刺探消息。但是唐师师真的和赵承钧浓情蜜意,姚太后又不痛快了。 姚太后回头,见皇帝趴在栏杆边,被一众太监围着,对楼下花灯指指点点,玩的不亦乐乎。姚太后再看姚沛儿,像个木头人儿一样,呆呆地坐在屋里,许久不见她动一下。 姚太后说不出的窝火。她含笑对皇帝招招手,把皇帝从栏杆边召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握起姚沛儿的手,将皇帝和姚沛儿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说:“哀家平生最放下不下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靖王。如今你们靖王叔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哀家了却一桩心事,只愁你们两个了。你们靖王叔家的堂弟马上就要一岁了,改日让靖王妃抱到宫里来,你们多抱抱,也好早日给哀家生个重孙。” 皇帝是十四岁的少年,正是精力充沛、热血叛逆的时候,哪耐烦听这些话?他从姚太后手中抽回手,敷衍道:“朕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七年他一直说知道了,却从没履行过!姚太后忍着气,继续笑道:“皇帝,你不能光说不做,糊弄哀家这个老婆子。你多和你靖王叔学学,勿要整日风风火火,不务正业。” 皇帝七岁登基,还没懂事就失去了父母陪伴,还有一大帮子宫女太监伺候着,脾气早被惯得骄纵不堪。他听到姚太后说他“不务正业”,立刻拉下脸,硬邦邦说道:“朕不务正业,不知太后看来,什么是正业?” 皇帝说完,不等姚太后说话,就一转身出去了。 阁楼上的气氛尴尬,姚沛儿更是难堪的坐都坐不住。片刻后,唐师师笑道:“皇上心性耿直,孩子脾性,这是跟太后娘娘赌气呢。” 姚太后勉强笑了笑,顺着台阶说道:“他呀,非要气死哀家才甘心。” 唐师师回道:“太后这话说得没道理,皇上正是亲近太后,才会和娘娘说这些赌气的话。” 有唐师师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劝慰,姚太后的脸色逐渐好看起来。姚沛儿坐在这样明亮的灯光下,觉得自己仿佛缩成了一个芥子,小的找都找不到。 赵承钧眼睛扫过周围,将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下。他敛下眸子,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皇帝在太监们半是劝半是求的劝说下,回来和姚太后道歉。当着众人的面,姚太后没有给皇帝脸色看,只是淡淡笑着道:“你们是年轻人,在楼上陪哀家这个老太婆太憋闷了。哀家也不拘着你们,皇帝带好锦衣卫,去附近看看灯吧。不过不要走远,注意安全。” 皇帝闻言喜上眉梢,忙不迭应了。他应下后,姚太后不紧不慢看了姚沛儿一眼,道:“皇后,你也去吧。” 皇帝脸上笑容微顿,姚沛儿其实不想去,但是姚太后发话,她不敢违逆,只能站起来,垂头道:“是。” 姚太后开了这个口后,之后做戏做到底,让赵承钧和唐师师也去了。热闹的楼阁转瞬空了一半,赵承钧小心护着唐师师出门,并没有注意到,王府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周舜华避开靖王的侍卫,在阴影处躲了一会,又重新走上阁楼。她身份低微,除了节日庆典,根本找不到机会面见姚太后。今日上元节,就是周舜华最后的机会。 姚太后毕竟年纪到了,打发走闲人后,就闭目靠在软榻上歇息。冯嬷嬷跪坐在脚踏上,轻手轻脚给姚太后捶腿。 “娘娘难得开心一次,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了?” “皇帝出宫一次不容易,让他们开心一会吧。”说着,姚太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皇帝和皇后……唉,真是愁死哀家了。” 涉及到皇后,冯嬷嬷也不敢多说。这是姚太后的家事,再如何麻烦,都轮不到冯嬷嬷这个外人插嘴。 冯嬷嬷继续给姚太后捶腿,说:“娘娘放心,皇上待皇后越来越亲密了。最迟明年,您就能抱上重孙。” 姚太后冷笑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姚太后闭着眼,悠悠道:“罢了,哀家还能多撑几年,还有时间。就是不知道唐师师这个棋子,能发挥出多大作用。” 姚太后合着眼想靖王的事,正想的入神,外面忽然传来吵嚷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想进来,被太监拦住了。 姚太后眼睛撩开一条缝,不悦道:“谁呀?” 冯嬷嬷给宫女示意,没一会,宫女回来,垂首道:“是靖王府的周侧妃。她说有很重要的事情禀告太后娘娘。” “是她?”姚太后挑起一边眉毛,颇为意外,“她来做什么?罢了,让她进来吧。” 宫女应诺。没一会,周舜华从外面走进来,一进门就给姚太后行跪拜大礼:“妾身失礼,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治罪。” 周舜华去而折返,绝不是为了请罪,姚太后宣她进来,也不是为了听她说千篇一律的套话。姚太后问:“你不是随靖王妃去楼下看灯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周舜华双手贴地,额头紧紧靠在手上,说:“妾身本不该搅扰太后娘娘休息,但是这件事兹事体大,妾身实在没办法,只能强闯娘娘的休息之地。请太后看在妾身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妾身一命。” “哦?”姚太后从塌上坐起来,慢悠悠扶在搭手上,问,“什么事?” “靖王妃的事。”周舜华说着,再次深深叩首,“太后明察,唐师师已生二心,不堪为信。” 告密 告密 姚太后原本没把周舜华放在心上, 然而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姚太后脸色严肃起来, 呵道:“大胆!区区贱妾, 竟敢诬蔑靖王妃。” 周舜华知道想要获得姚太后的信任并不容易,但姚太后只是呵斥她,并没有赶她出去, 就说明此事有戏。周舜华身体伏在地上, 额头深深贴着地面,说:“妾身知道自己位卑言轻, 比不上靖王妃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但是, 妾身所说句句真言, 绝无一字虚假。太后娘娘若是不信, 大可回头想一想, 自从唐师师进入靖王府后, 她可曾做过任何有利于太后娘娘的事情?” 姚太后顺着周舜华的思路回想,竟然发现真没有。姚太后微顿,道:“她……她尝试过许多次, 只是能力有限, 没有成功罢了。” “娘娘, 这只是唐师师的伪装!”周舜华咄咄说道, “她一直扮猪吃老虎, 装作一副愚蠢虚荣的样子,其实心机颇深。娘娘, 唐师师在宫廷时, 识人眼色、见风使舵分明很快, 为什么到了靖王府,就屡屡坏事呢?太后娘娘不妨想一想, 这一路走来,冯茜死了,我和任姐姐成了妾,其他美人被遣走,谁才是最大的获益者?这一切环环相扣,若说后面没有人推动,妾身自己都不相信。唐师师上有王妃之名,中有靖王的宠爱,下有儿子傍身,她赚得盆满钵盈,唯有她,才是最可能做这一切的人。” 姚太后这些年顺风顺水,无人忤逆,慢慢脾性被养骄了,早失去了早年的警惕,竟然被周舜华的话带着走。姚太后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心里已经信了八分,但是面上还强横道:“胡言乱语,靖王妃是什么人,哀家还能不清楚吗?就算哀家看走了眼,宫中的嬷嬷,靖王府的内应,都能看走眼吗?” “太后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周舜华壮着胆子抬起头,恳切地盯着姚太后,“娘娘纵横后宫,独揽乾坤,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聪明人的手段骗不过您,但是对于那些故意装蠢的人,太后娘娘难免心生轻视。这样一轻视,就容易中了对方的圈套。若是太后娘娘不信,不妨叫唐师师过来,试一试便知。” 姚太后纷杂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对啊,无论到底是谁说谎,试一试就知道了。真金不怕火炼,只要唐师师真的忠心,根本不怕试探。 · 唐师师围着白色狐领披风,好奇地看着金陵的灯市。金陵虽然没有西北冷,但是江南多湿,寒气如跗骨之蛆,驱之不去,冬天并不比西北好过。 赵承钧看唐师师披风系得松松垮垮,忍不住停住,低头将系带拉紧:“系紧些,小心冷。” 唐师师精心整理好的造型就这样被赵承钧破坏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愤愤拍开赵承钧的手:“别动,我好不容易把领口整理好。” “系那么松,会灌风的。” “你这样太丑了!快松开!” 两人谁都没法说服谁,最后各退半步。唐师师重新系了披风,赵承钧来整理领口上的毛。 赵承钧随手抓了抓,见毛茸茸的白狐绒围在唐师师脸边,说不出的冰雪可爱,赵承钧没忍住捏了捏唐师师的脸,笑道:“很好看。” 唐师师被他敷衍的态度气得要死,她用力瞪了赵承钧一眼,道:“你都没有用心,哪里好看了?” “你好看。”赵承钧看着唐师师,说,“有你在,还有谁能注意到衣服?” 唐师师嫌弃地瞭了赵承钧一眼,一转眼,眸中却流露出笑。唐师师故作正经地说:“好了,去看灯吧。” 姚太后为了撮合皇帝和皇后无所不用其极,正好,赵承钧借着给帝后创造独处机会的理由,脱离皇帝的队伍,自己带着唐师师单独走。赵子询本来跟在赵承钧身后,经过几个摊子后,不知道有意无意,赵子询和前面的距离越来越大,一波人潮涌过,赵子询很快看不到赵承钧和唐师师了。 赵子询很知趣,明白靖王的意思后,压根不会去讨嫌。每对夫妻各走各的,倒也利索,赵子询回头,发现队伍中只剩他和任钰君。 赵子询皱眉,目光扫过周围的侍卫、丫鬟、路人,确定没有看到任何像周舜华的身影。赵子询莫名觉得不妙,问:“侧妃呢?” 侍卫们左右看看,疑惑道:“属下不知。似乎,这一路没注意到周侧妃。” 赵子询眉头皱得死紧,他将侍卫丫鬟留给任钰君,自己只带了两个人,匆匆交待:“你继续看灯吧,我回去找舜华。” 任钰君雀跃的表情慢慢凝固着脸上,她笑容变淡,垂下眸子,低声道:“好。” 赵子询说完,都不看任钰君一眼,就转身朝后走去。任钰君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她回头看,赵子询头也不回,往前看,靖王和唐师师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任钰君露出苦涩的笑。人和人的差距,竟然这样大。靖王严厉冷酷,却对唐师师百依百顺,赵子询多情无情,唯独对周舜华不同。 而她,只是一个连出场都没有资格的配角。 唐师师并不知道身后的人已经跟丢了,她一心看四周花灯,哪有心思注意其他人。唐师师突然瞥到一盏极其漂亮的走马灯,惊喜地拉赵承钧的衣角:“王爷你看,走马灯!” 赵承钧抬头,也看到了。他难得见唐师师这样有兴致,说道:“喜欢就买下来吧。” 唐师师瞧见摊子上的字,赶紧拉住赵承钧,说:“看,买一盏灯要一百文,但是做游戏赢只需要十文。十比一百可划算太多了,十只箭里只要中五个就能随便挑一盏灯,王爷,我们也试试吧?” 赵承钧对此并不看好,但是唐师师喜欢,他还是点头应下:“好。” 唐师师付了十文钱,拿到十支短箭,跃跃欲试地投向靶子。然而这些箭重量并不均匀,唐师师也不是个擅长武艺的人,转眼六根箭丢出去了,唐师师连靶子的边都没摸到。 唐师师生气了,她扔下短箭,说:“没意思,不玩了。” 她说着就要离开,赵承钧握住她的肩膀,无奈道:“不要半途而废。还没有试完,怎么知道不行?” 说着,赵承钧拿起一只箭,试了试重量,随手扔向靶子。羽箭正中靶心,之后赵承钧都没怎么费力,一手扶着唐师师肩上,另一手单手投掷,一箭一个,很快就扎中四个。 然而问题也来了,一共十支箭,扎中五个才算赢,但唐师师刚才已经浪费了六支。唐师师就是判断出自己拿不到灯了,才愤而放弃。 唐师师抬头看向赵承钧,语气中颇为遗憾:“只差一个,还是拿不到了。” “怎么会。”赵承钧说着从唐师师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熟悉了一下手感,就稳稳投了出去。“铮”的一声,簪子正中红心,唐师师呆了一会,才慢半拍摸上自己发髻。果然,那里少了根发簪。 唐师师幽幽地,说:“用一根金簪换一盏纸灯,王爷,您可真是做生意的天才。” 侍卫已经上前将发簪拔了回来,赵承钧接过,重新替唐师师插回发髻。他听到这些话,笑道:“这不是给你拿回来了吗?不过这根簪子边缘太尖锐,对你和孩子都危险。我回去给你重新打一套,不要用这个了。” 唐师师点头,反正她的首饰有很多,多一套少一套根本没区别。摊主早就看出来这行客人不是普通人,多半是哪家公卿贵族陪夫人体验民情。摊主见机极快,压根不追究赵承钧的举动符不符合规则,殷勤地对唐师师说:“夫人,恭喜您赢了。您喜欢哪一盏灯,小人给您取下来。” 虽然胜之不武,但是赢还是很让人开心的。唐师师高高兴兴地指向那盏走马灯,心满意足地提着灯离开。 走了没多久,路边有买糖葫芦的。摊主见唐师师眼睛落在糖葫芦上,立刻对赵承钧说:“郎君,夫人漂亮的像个仙子一样,您不给夫人买一串吗?” 赵承钧心想唐师师长得好看和买糖葫芦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唐师师被人吹捧,开心地眼睛都亮了,赵承钧无奈,示意侍卫给钱。 唐师师手里还拿着灯,没法拿糖葫芦。赵承钧见状接过,说:“我替你拿着,想吃我喂你。” 唐师师看着赵承钧的手,本能怀疑:“万一你沾到我脸上怎么办?” “不会。” 唐师师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含混不清地问:“我脸上有没有沾到糖?” “没有。” “真没有?” 赵承钧二话不说,用糖葫芦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道:“现在有了。” 唐师师愣了下,顿时火冒三丈。赵承钧笑着将糖葫芦交给手下,自己拿出帕子,仔细地给唐师师擦脸:“好了,别生气,现在没有了。” 赵承钧一时手贱,接下来一路都得小心翼翼哄着唐师师。唐师师乱七八糟买了一堆东西,总算消了气。她觉得有些累了,就和赵承钧往回走。 唐师师回禁苑时已经不早了。她让人将东西收好,自己去揽月楼上给姚太后请安。礼教森严,有长辈在,就算告退,也要征得姚太后同意。 唐师师上楼时,得知姚沛儿早早回来了,现在在包厢休息,但是皇帝却还没回来。唐师师对皇帝的家务事保持沉默,很快,她就被引到姚太后的歇息之处。 唐师师进门,不知为何,她直觉气氛不对劲。仿佛空气中有某些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改变了。 姚太后半躺半坐地倚在塌上,听到唐师师进来,懒懒地撩了下眼皮,说:“靖王妃回来了。听说你在外面买了许多东西,想来玩得很开心。” 唐师师面对姚太后,本能提起三分小心,柔柔笑道:“让娘娘见笑了。妾身从没有见过这么繁华的灯市,一时好奇,就多转了转。” 姚太后脸上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是这次,唐师师莫名觉得姚太后在审视她。为什么呢?她只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姚太后不经意般,说:“哀家记得以前靖王最厌恶麻烦,但是现在,竟有耐心陪你逛这么久。分别太久,哀家都不了解靖王了。” 唐师师笑:“您和王爷十三年未见,生疏是难免的。但无论如何,王爷都是您的儿子,对您的孝心不会变的。” “是啊。”姚太后忽然笑了笑,对冯嬷嬷招手。冯嬷嬷上前,毕恭毕敬呈上一个锦囊,姚太后拿起锦囊,左右转了转,说,“哀家视他如亲子,却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想离间我们母子间的感情。哀家迫于形势,有些话没法说,连给靖王送些吃食都要担心瓜田李下。这里面是强身健体的药,哀家不好直接赏赐,干脆你拿回去,悄悄兑在靖王的水里,给靖王喝了吧。” 强闯 强闯 唐师师盯着那个锦囊, 脸色渐渐变白了。姚太后说这是强身健体的药,但是唐师师哪能猜不出来, 这里面是毒。 唐师师大脑嗡的一声, 仿佛变成一片空白,都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过了许久,唐师师才恢复意识, 轻轻笑了笑, 道:“王爷对衣食住行把控的特别严,并不喝来路不明的东西, 下毒恐怕不妥。” 姚太后看着唐师师的脸色, 慢悠悠说:“他不喝外人的东西, 但如果是你亲手端给他的, 想必他不会怀疑。靖王妃, 你说呢?” “妾身位卑言轻, 凭借孩子才在靖王府占了一席之地,其实在靖王心中并不重要。妾身恐怕找不到机会。” 姚太后笑了一下,眼神毫无温度:“是找不到, 还是不想找?” 唐师师抿嘴, 知道她无需再寻找借口了。姚太后开始怀疑她了。 这瓶药, 要么拿下, 延续姚太后的信任;要么拒绝, 彻底和姚太后撕破脸面。 唐师师早就预想过这一天,她知道自己聪慧不够, 急智不够, 演技也不够, 姚太后怀疑她,只是迟早的事。可是唐师师没想到, 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她还没有完全在靖王府站稳跟脚,没有将自己的儿子立为世子。唐师师原本以为,她至少能利用姚太后将赵子询拉下马,然后再和姚太后摊牌。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切都来的太早了。 唐师师不动,姚太后也等着她。唐师师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她必须马上给出反应。姚太后不会蠢到给她见血封喉的毒,现在这瓶,多半是慢性毒。反正赵承钧迟早都要早逝,她接过毒药,稍微给赵承钧喝一点,并不影响最终结局。这样一来,她可以继续享受姚太后的庇佑,还可以在姚太后的帮助下,改立赵子诰为世子。 这一切都是她最盼望的模样。唐师师知道她现在应该伸手,接过这瓶药,并且对姚太后大表忠心。只要她拿住,她所有的危机都将迎刃而解,还能帮助儿子成为世子。 但是唐师师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动弹。唐师师僵持了好一会,突然站起身,后退一步,声音颤抖道:“太后……” 唐师师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可是姚太后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姚太后将锦囊扔到一边,冷笑道:“靖王妃和靖王真是情深意切。你都没有看这里面是什么,就忙不迭拒绝。你对我那好儿子真是一往情深啊,连一丁点危险都不想让他冒。” 唐师师低着头不说话。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毒,有可能是姚太后诈她,但万一是真的呢?片刻之前,他还陪她赢花灯,买糖葫芦,糖浆的甜味仿佛还萦绕在舌尖,唐师师怎么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加到他的茶水里? 她若是拿了这瓶药,无论瓶中是真是假,无论赵承钧会不会发现,她和赵承钧都彻底完了。如果赵承钧得知这些后,他会怎么做呢?他可能隐忍不发,可能将计就计,也可能会像赵子询那样,另置妾室,从此对妻子不闻不问。唐师师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拒绝姚太后,可是一想到刚才那些情景,她就感到无法呼吸。 唐师师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徒劳地挣扎道:“太后,妾身不知道您听了什么人挑拨,竟然怀疑到妾身身上。兴许,这里面有些误会。” “误会?”姚太后冷冷地勾唇,说,“如果觉得哀家误会了你,你只需拿起这瓶药,当着哀家的面让靖王喝下去就可以了。唐师师,你原本只是个商户之女,若不是哀家,你绝没有机会接触王孙权贵。你的王妃之位是哀家封的,你的地位是哀家赏的,包括你的儿子,没有哀家,也活不下来。你打算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背叛哀家吗?” 唐师师手心紧紧攥着,手指已经冰凉一片。她沉默片刻,低低道:“对不起,太后,妾身不能。” 不能。姚太后笑了,她倚在塌上看了看指甲,忽然猛地翻脸,一把将桌几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响起,热水和碎瓷片一起迸溅,唐师师强撑住台面,没有往后躲。 “好,好得很!”姚太后气极,眼神如刀子一般,恶狠狠地落在唐师师身上,恨不得将她戳穿,“哀家对你不薄,你竟然这样回报哀家。哀家识人无数,没想到,却在你身上看走了眼。你是不是以为有赵承钧宠爱,哀家就动不得你?可笑,赵承钧只是利用你。哀家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赵承钧对你并不是真心,你是哀家送过去的人,从一开始,你就是他棋盘上的子。” 姚太后的话无疑正戳到了唐师师的痛处,这就是她最害怕的事情。赵子诰是赵承钧的孩子,唐师师相信赵承钧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肉。但是,她呢? 等赵承钧建成大业,扳倒姚太后之后,唐师师这颗棋子还有没有必要留着?赵承钧对她纵容的过分,他到底是真心如此,还是演戏而已? 唐师师心里乱成一团麻,但是低着头,依然不松口。姚太后都气笑了,她阴恻恻笑了两声,忽然沉下脸,说:“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莫非以为,当上了王妃,接下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哀家能立你,就能废你。你可以用孩子当保命牌,但是你的娘家,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保得住吗?” 唐师师低头死死盯着地面,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姚太后终于还是拿出唐家威胁她了。她自己虚荣,贪婪,非要挤进上层圈子,甚至不惜与虎谋皮。成了是她命好,不成,也是她活该。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自己做的选择,为什么要牵连其他人呢? 唐师师不在乎唐家偌大的家产,也不在乎首富的虚名,但是她不能拿母亲和齐家冒险。唐师师厌恶唐燕燕不假,但是齐太太对她们母女有恩,齐景胜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贪婪愚蠢,害了齐太太和齐景胜? 唐师师慢慢抬头,问:“太后,您想怎么样?” 姚太后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换了个坐姿,慢条斯理说:“哀家本想让你将药下给靖王,提拔你当哀家身边的心腹,可惜你不识抬举。但是无论如何,这瓶药,总是要有人喝的。” 唐师师手指猛地蜷缩,她停顿没一会,点头道:“好。” 她声音干涩低哑,可是上前的动作却没多少犹豫。她正打算绕过破碎的瓷片堆,却听上首说:“谁准你绕开了?” 唐师师脚步一顿,她飞快抬头,见姚太后、冯嬷嬷都冰冷地看着她。屋里屋外都把守着姚太后的人,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冷意慢慢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唐师师用力掐了下手心,心想没多疼,忍忍就过去了。她收回脚,正要踩到碎瓷片上,外面忽然传来咚咚咚的走路声。 这个声音……唐师师惊讶,下意识回头。这时,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发出一阵巨响。赵承钧肃着脸站在门外,他表情冷淡,目如点漆,看到唐师师身前的碎瓷片时,眼神油然变得锋利。 赵承钧身后围着许多宫女太监,这些人试图阻止赵承钧,但是赵承钧身边跟着的都是战场上杀过人、刀尖上舔过血的悍兵,太监哪是这些人的对手。战局都没有打响,胜负就定了,赵承钧一路闯入姚太后的内室,宛如进入无人之境。 后面的太监气急败坏,掐着嗓子嚷嚷道:“靖王,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想以下犯上?” 赵承钧压根没有理会太监,他大步走入内室,没有看任何人,直接走到唐师师身边,拉着她退开,一直站到碎瓷片的十步之外才停住。赵承钧低头看唐师师,问:“伤着了吗?” 唐师师被吓懵了,愣愣地摇头。赵承钧见她身上确实没有伤痕,这才放下心。随后,赵承钧抬头,冷冷看向不远处的姚太后:“本王在外面等了许久,久久不见王妃出来。不知道太后留着本王的王妃,在这里做什么?” 姚太后刚才面对唐师师时阴鸷愤怒,此刻见到赵承钧,她顷刻收回张狂,恢复了温雅有礼的太后模样:“哀家和王妃说些家常话,不留神时间长了而已。反倒是靖王,急匆匆闯进来,还弄出这么大动静,不知意欲何为?” 赵承钧完全不在乎姚太后的质问,冷声道:“原来只是说话,都过去这么久,无论有多少话也该叙完了。时候不早了,本王带着王妃回去了,告辞。” 赵承钧说完,不理会姚太后,拉着唐师师就走。姚太后暴怒,猛地一拍桌子,怒叱道:“赵承钧,你大胆!哀家是你的嫡母,你胆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唐师师被这副阵仗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赵承钧会突然闯进来,更没想到赵承钧一进来就和姚太后撕破脸,他和姚太后结仇日久,但是明面上,一直维持着虚假的母慈子孝关系。 赵承钧环着唐师师肩膀,将唐师师围在自己身侧,形成一个强势的保护姿态。赵承钧冷冷回视着姚太后,目光中的杀气冰冷直白,毫无遮掩:“本王的王位是世宗陛下封的,西北的底盘是本王自己打的,和太皇太后有什么关系?藩王驻守边疆、拱卫朝廷是开国先祖的遗训,必要时有义务进京勤王,清君侧。太皇太后代替孙儿打理朝政已经有许多年了,归政之日近在眼前。剩下这几年,太皇太后还是多多保重身体、修身养性吧,勿要动不动摔茶盏。本王的家事,更轮不着你插手。” “你……”姚太后大怒,气得说不出话来,赵承钧突然叫她太皇太后,就是在提醒她僭越。古往今来只有皇太后替年幼的儿子代理朝政,哪有皇祖母插手的?而赵承钧说清君侧,就完全是威胁了。 赵承钧压根也不理会姚太后,他低头,仔细地看着唐师师:“能走路吗?” 唐师师点头,示意自己没事。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说:“那就好,我们走吧。” 他说完,拉着唐师师走出包厢,看都不看姚太后一眼。唐师师跌跌撞撞地被拉走,出门后,她看到走廊外围满了人,姚沛儿也从自己的包厢出来,惊慌地看着这一边。 赵承钧真的是硬闯进来的,甚至连遮掩都没有做。 赵承钧就这样一路大摇大摆地拉着唐师师下楼。揽月楼外,赵子询焦灼不安地站在马车前,不住踱来踱去。他频频看向门口的方向,等终于看到赵承钧的身影后,他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围上来:“父亲,您终于出来了。太后那边……没事吧?” 赵承钧表情淡淡的,说道:“没事。吩咐车夫,回府吧。” 赵子询眼睛扫过赵承钧,又扫过后面的唐师师,终究什么也没说,恭顺应道:“是。” 唐师师这一晚上累得不轻,哪还有刚才逛灯的好心情。她怏怏走上马车,连话都不想说。 赵承钧站在车前,扶着唐师师上车。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剩下几辆马车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帘子静静垂着,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赵承钧收回视线,破天荒没有选择骑马,而是登上马车,陪唐师师坐车。 唐师师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她听到有人进来,一睁眼,竟然是赵承钧。唐师师惊讶,问:“王爷,你怎么进来了?” 赵承钧坐到她身边,熟练地扶着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说:“你刚才情绪不好,我陪你坐一会。” 唐师师本想自己坐,但是赵承钧的肩膀宽阔坚实,温暖有力,唐师师靠在上面,竟然不想费力气坐起来。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任由自己靠在赵承钧身上,恹恹说:“我没事。” “好。”赵承钧不去揭穿她,低声道,“是我自己想偷懒。” 马车辚辚行进,车窗外的叫卖声依然热闹,刚才让唐师师兴奋不已的人间烟火,此刻瞬间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倏忽远去,连声音都模糊起来。 唐师师慢慢数着马车的声音,她不知道金陵的地图,无法勾勒出马车现在走到哪里。但是她知道,靖王府越来越近了。 马车避开人群,拐入一条僻静的巷道,行路速度瞬间快了起来。喧嚣声渐渐远去,夜幕平静,只能听到马车碾过石板的声音。 唐师师没忍住,问:“如果我惹恼了姚太后,会不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赵承钧覆住唐师师的手,他手掌宽大,微微用力就将她的手完全包拢:“不会。” “现在毕竟在金陵,你的人马都在西平府,如果发生什么事清,他们根本赶不过来。”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赵承钧按住唐师师的头,让她完全靠在自己肩膀上,说:“你只管放心做自己,其余的事情,一切有我。” 赵承钧的手心干燥温暖,按在她头发上,几乎让人忍不住想睡过去。唐师师疲惫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小声地说:“这么晚了,不知道诰儿有没有睡着,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有奶娘和刘吉在,不会有事的。” “我想诰儿了。” “好。”赵承钧轻声说,“我们回家。” 人心 人心 回到王府后, 夜色已经沉沉。赵承钧先陪唐师师去看孩子,唐师师亲眼看到赵子诰安安稳稳睡着, 才终于放心。之后赵承钧好劝歹劝, 终于把唐师师哄睡着了。 今夜上元,金陵彻夜狂欢。天上还在燃放五彩烟花,赵承钧站在庭院阴影中, 面无表情地听侍卫禀报。 “姚太后身边看的严, 问不出来今日谁单独见过太后。不过,王爷和王妃在街上看灯时, 周侧妃失踪了。” 赵承钧微微挑眉:“失踪?” “说是被人群冲散了, 后来世子回去找, 果然在后面的街上找到了周侧妃。除此之外, 没有人看到周侧妃去了哪里。” 赵承钧本能觉得周舜华可疑, 然而凡事要讲证据, 现在并不能证明是周舜华搞的鬼。上元节人多,女眷被冲散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承钧没法确定是不是周舜华,但是防着些总没错。赵承钧吩咐:“派人盯着她, 之后她若有异常, 立刻来禀报我。” “属下遵命。” 赵承钧想到一路上精神都不太好的唐师师, 微微叹气, 说:“这段时间, 你们悄悄跟着唐家,但是不要被他们发现。如果有宵小, 你们私下解决, 不要惊动其他人。” 侍卫抱拳应是。他顿了一下, 问:“王爷,是否要提醒唐家, 让他们这段时间减少出门?” “不必。”赵承钧说,“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现在还不到这一步。” 在政治斗争中,当一方对另一方亲族动手的时候,往往代表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双方都不会这样做。 姚太后并不蠢,如果她真的对唐家动手,那就是主动挑起战火,赵承钧马上就能让三十万西北军挥师北下。这对双方都是下下策,赵承钧不到最后关头不会选择靠兵力强攻,姚太后也不会屠戮唐、郭两家亲族,自毁长城。 赵承钧说完,尤其强调:“这些事不要让王妃知道。无论唐家还是周舜华,有动静立刻来禀报我,勿要惊扰王妃。” “是。” 赵承钧又接连做了好几项安排,等全部布置妥当后,他的衣襟已经被寒露沾湿。赵承钧回屋,正殿中灯火暧昧,昏昏沉沉,他轻轻走到最里间,见唐师师陷在枕头中,已经睡着了。 赵承钧坐在床边,看了许久。她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即便是睡梦中都拧着眉。赵承钧无声叹息,微微俯身,伸手抚平她的眉心。 赵承钧没有问她和太后发生了什么冲突,看当时的状况和唐师师的神情,他基本能猜个七七八八。 赵承钧又去看赵子诰。赵子诰早就睡沉稳了,他半张着嘴,嘴里含着拳头,嘴角还慢慢滴口水下来。赵承钧握住他的小拳头,慢慢从嘴里拉出来。 他做完这些动作后,赵子诰依然没心没肺地睡着,察觉到嘴里的拳头不在了,还流连地砸了咂嘴。赵承钧无奈,但是眼睛却不由漾出柔光。 这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的父母、兄长皆已亡故,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在人世,唐师师和赵子诰,就是赵承钧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让别人伤害他们两个。 任何人都不行。 · 上元节过后,那天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这对谁都不是好事,所以不约而同的,赵承钧和姚太后都将那天的冲突压下。在表面上,皇家依然和和睦睦。 然而实际上,姚太后和赵承钧之间的硝烟已经被引燃,见了面连说场面话都做不到。而姚太后对唐师师的态度也急转直下,除夕时姚太后还公开称赞唐师师,给赵子诰赐佛珠,仅过了半个月,姚太后就和唐师师生恶。唐师师和太后短暂而虚假的甜蜜期,结束了。 唐师师对此心知肚明,她不仅仅是得罪了姚太后,更严重的是她阴奉阳违,欺骗太后。姚太后最开始有多信任她,现在就有多恨她。 唐师师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这事干的不地道,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不打算出门了。宫里再有邀约,她就借口赵子诰水土不服,她要留在府中照看儿子,一律推拒。藩王在京城不能久待,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该回西平府了。 等回了西平,唐师师就不必害怕姚太后了。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唐师师最好低调些。 唐师师计划的很好,但是没过几天,她接到一封很为难的请帖。太傅王政堂在月底过七十大寿,过寿的帖子送到了唐师师这里。 现在东宫无太子,太傅是个虚衔,但是王政堂德高望重,门生众多,曾经还当过赵承钧的老师,在朝中非常有名望。 人到六十古来稀,王政堂能过七十大寿,是相当了不得的喜事。再加上王政堂辅佐过好几朝皇帝,虽然现在不再管事,但是他的名望非同小可,连内阁和姚太后见了,都对王政堂礼让有加。这次太傅过寿,金陵里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无不阖家登门,大贺特贺。 赵承钧和王政堂有师生之谊,要是赵承钧在西平府赶不回来就不说了,他现在明明就在金陵,若是不去参加太傅的七十大寿,怎么都说不过去。赵承钧原本让唐师师在家休息,他去祝寿就好,唐师师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不妥。既然赵承钧有意天下,那文官的态度就非常重要,他们必须得拿出诚意来。 最终,唐师师也选择出门,亲自去给王太傅贺寿。 唐师师为防万一,将周舜华、任钰君扔在王府,她自己带着人参宴。反正这两人本就是侧室,唐师师不带她们出门,谁都说不了什么。 王家今日车水马龙,宾客满门。王家的大太太得知唐师师来了,忙不迭迎到二门,笑道:“妾身参见靖王妃。王妃家里还有小郡王,您托人来说一声就好,怎么敢劳烦您亲自过来?” 唐师师下车,走入二门,笑道:“太傅过寿,便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我。我今日没来迟吧?” “没有。”王大太太笑着给唐师师引路,“王妃来的正是时候,太傅要是知道王妃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我家老太太在这边,王妃随妾身来。” “谢大太太。” 赵承钧去前面给王政堂祝寿,唐师师就去后院,拜见太傅的夫人。这对老夫妻也真是福厚,两人都七十岁了,竟然谁都没有过世,身体硬朗,无病无灾。 王老夫人的屋里堆满了人,贺寿的孙女、外孙女,各支远亲,还有交好的夫人太太,此刻全围在老太太身边说话。外面丫鬟跑进来禀报:“老太太,靖王妃来了。” 众人一听靖王妃,纷纷站起身。唐师师进门,立刻笑着对王老夫人问好:“老夫人安。” 王老夫人颤巍巍要站起来给唐师师行礼,唐师师连忙拦住:“老夫人不可,我是来给太傅贺寿的,您万不可如此。老夫人快坐好。” 王老夫人虚推了两次,又在众人的搀扶下坐回去。唐师师来了,座位立刻要重新排序,王家几个孙女连忙让开,将最近的位置让给唐师师。 唐师师坐在王老夫人身边,笑道:“夫人身体硬朗,精神抖擞,真是福气。要不是提前知道,妾身还以为老夫人今年五十呢。” 王老夫人哈哈大笑:“王妃会说话,惯会哄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已经老喽,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老身记得许多年前,靖王还是个小孩子,时常来府中问学问,有时候老太爷不在,他就自己在书房等,一等一整天。那时候老太爷就说,靖王殿下敏而好学,必成大器。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唐师师笑着说:“多谢太傅指教。王爷在西北时有职责在身,时时都在遗憾没法回京向太傅问安。如今,王爷总算如愿了。” 唐师师这话说的很客气,王老夫人被哄得开怀,笑道:“多谢王爷、王妃抬爱。这么多年,王爷能记着我们家,老身不甚荣幸。” “是我们该感谢您和太傅才是。”唐师师说,“要不是太傅悉心教导,老夫人慈爱贤德,王爷如何能习得真学?可见上天也觉得太傅和老夫人德行好,七十年了,依然保佑二老无病无灾。” 王老夫人笑:“王妃这话折煞老身。老身一介老妪,哪当得王妃这等高看?” “我这是实话。”唐师师说着看向身后的人,“老夫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大太太二太太,是不是老夫人福德无量,得上天庇佑?” 王家几个媳妇当然笑着称是,王老夫人被哄得开怀,脸上笑出一层层褶子。王老夫人笑了一会,关切地问:“听我家大儿媳说,王妃已经育下子嗣?” “没错,犬子名赵子诰,下个月就一岁了。”唐师师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他最近水土不服,不能出门,要不然,我就抱他到老夫人跟前,好沾沾太傅的学问和老夫人的福气。” 王老夫人笑道:“谢王妃看得起,能得您这句话,老身死也无怨了。” “老夫人福泽深厚,长命百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我还指望着过几年赵子诰大了,让太傅指点他学问呢。” 王老夫人自然一口应下:“这有何难。这几年老太爷时常抱怨我家的儿孙愚钝,简直愚不可教,正好送小郡王过来,让老太爷教个聪明的学生,好歹泻泻心里的火。” 唐师师和众人一起笑,满堂儿媳孙媳见了,见缝插针地说讨喜话。其实这话就是场面话,很快唐师师和赵承钧就要回西平府了,王太傅怎么可能教赵子诰呢? 无论唐师师还是王家人,谁都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 王老夫人笑了一会,看着面前美丽娇妍的年轻王妃,感叹道:“岁月不等人啊。老身记得,王爷年少时时常独来独往,老太爷私底下和老身提过好几次,说靖王什么都好,唯独太孤。老太爷担心过许久,生怕靖王太忙着外面的事,亏待了自己,幸好,如今靖王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老身和老太爷也能放心了。” “谢老夫人挂念。”唐师师笑道,“我们年纪轻,不晓事,今后,还有劳您和太傅多多指点。” “不敢当。”王老夫人回道,“老身不过尽应尽之义罢了。” 唐师师在心里将这话过了一遍,觉得王老夫人的态度很模糊,没说支持,也没说不支持。唐师师暗暗叹气,心想冰冻三尺都非一日之寒,若想争取人心,哪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慢慢磨吧。再说王老夫人毕竟是女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王太傅。 说不定赵承钧那边,能获得意外之喜。 之后唐师师绝口不提朝事,陪着王老夫人回忆往昔,凑趣讨喜。她坐了一会,客人越来越多,没一会丫鬟跑进来,说:“老太太,老太爷发话,说可以开宴了。” “好。”王老夫人在孙女媳妇的搀扶下站起来,说,“王妃,走吧,该入席了。” 唐师师虚扶了王老夫人一把,随着众人去花厅用饭。唐师师坐在席位上,心想用完这顿饭,她就可以回府了。 希望接下来,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惊险 惊险 唐师师入宴后, 因为怕被人算计,全程都非常小心。她菜吃的很少, 只动自己面前的, 而且别人试过了,她才谨慎下筷。 宴席上一直风平浪静,身边人谈笑说话, 自然如常, 时不时有人站起来向王老夫人敬酒。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顿寻常的寿宴。 唐师师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心道大概是她草木皆兵了。唐师师吃到半饱, 差不多准备放筷。她正想着, 外面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丫鬟, 焦急地看着唐师师。 唐师师对这张脸有印象, 这好像是靖王府的一个丫鬟, 但是她今日只带了杜鹃和喜鹊随行,这个丫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唐师师暗自警惕起来,和旁人说了一声, 走到僻静处, 问:“你怎么来了?” 丫鬟看唐师师出来, 亦步亦趋地跟着。等到没人的地方后, 她目露急切, 压低了声音对唐师师说:“王妃,大事不好, 周侧妃流产了!” 唐师师眼睛霍然瞪大, 沉着脸看向丫鬟:“什么?” “此事千真万确。”丫鬟急得像火上的蚂蚁一般, 对唐师师说,“侧妃今天本来好好的, 但是王妃和王爷出门后,侧妃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肚子疼。伺候的人本来说要请太医,但侧妃说王妃和王爷不在府中,请太医太麻烦了,还是忍一忍算了。谁知没过一会,侧妃身下就见红了。府里丫头们都慌了神,不知道该找谁拿主意,奴婢斗胆,跑出来知会王妃一声。” 唐师师脸色已经冷得像冰,今天王太傅过寿,赵承钧十分重视,除了她和赵承钧,赵子询也出门了。王府里只剩下周舜华和任钰君,唐师师本是怕周舜华搞事才留她在府里,没想到,就算这样,周舜华也不肯消停。 唐师师早就怀疑周舜华没有怀孕,没想到,她竟然挑这个时间点让自己“流产”。唐师师反过来想想也是,周舜华明面上的怀孕时间已经快六个月了,四个月可能不显怀,六个月是肚子飞速增大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不显怀? 她再不找机会让自己落胎,就没法收场了。 唐师师问:“叫太医了吗?” “奴婢出府的时候,周侧妃那里乱糟糟的,奴婢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叫太医。” “你让太医……算了,我亲自回去看。”唐师师本想交代丫鬟,但是转念一想,让谁安排都不妥当,这种事还是她自己看着最放心。唐师师拿定主意,说:“你去前面和王爷说一声,就说我要回府,让他安排马车。我去和王老夫人请辞。” 丫鬟应是:“遵命。” 唐师师在门口深呼吸,等将脸上的表情控制好后,才从容地走入花厅。她悄悄走到王老夫人身后,说:“老夫人,今日我本该陪着您尽兴,但是王府发生了一些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王老夫人一听,自然满口道:“老身这边不要紧,王妃有事,赶紧回去吧。” 唐师师道谢:“谢老夫人。等来日,我带着赵子诰来给您拜年。” 王老夫人一口应下,她本来要安排儿媳送唐师师出去,唐师师一看王家几位妯娌忙着招待客人,宴席上都忙不过来呢,哪能分出人送她。唐师师识趣地拒绝,说:“王爷会派人来接我的,还是让太太在您身边尽孝吧。老夫人保重,我先走了。” 王老夫人一听靖王有安排,便不再劝了。唐师师带着杜鹃和喜鹊出门,刚走出花厅,就遇到了方才的丫鬟。那个丫鬟看起来气喘吁吁,说:“王妃,奴婢已经通知王爷了。王爷让王妃往这边走。” 唐师师没多想,让丫鬟在前面领路。唐师师随着丫鬟避开人群,穿过甬道,走到一个小花园中。 唐师师的眉头慢慢皱起来,前面绕开客人她还能理解,但是赵承钧接她,为什么会在花园里?唐师师脚步慢慢停下,丫鬟走出一截路,没听到唐师师跟上来,疑惑地回头:“王妃,您怎么不走了?” 唐师师停在原地,冷冷看着她:“往外走应该越走人越多,你为什么引我到花园?” 丫鬟笑道:“这是王爷吩咐的,从花园能抄近路,马上就到二门了。” 唐师师不知道王家的宅子是如何排布的,可是按照她对赵承钧的了解,他绝不会让她从僻静的花园里抄近路。唐师师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回走,丫鬟见事情已经败露,突然转了脸色,飞快朝唐师师扑来。 杜鹃和喜鹊都吓了一跳,立刻挡在唐师师身边。四周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好几个人,这些女子做王家侍女打扮,可是眼神晶亮,一看就是练家子。唐师师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这时候杜鹃和喜鹊被四个丫鬟捉住,寥寥几招就被制服。杜鹃惊慌失措,连忙对唐师师喊道:“王妃,危险,您快跑……” 杜鹃话没说完,就被人捂住嘴。杜鹃用力挣扎,口中不断发出嗯嗯的声音。可是没一会,她挣扎的力道就弱下去,被帕子上的药迷晕了。 唐师师知道自己这次遇到大麻烦了,这几个人有备而来,还会功夫,多半是姚太后的人。唐师师没想到王府中竟然还有细作,如果不是看到熟悉的面孔,她绝不会跟出来。 既然赵承钧的话是假的,那周舜华流产,恐怕也是假的了。 杜鹃和喜鹊被擒住了,唐师师虽然担心,但是没有耽搁,立刻就往后面跑。她知道姚太后的目标是她,只有她逃出生天,才能救杜鹃和喜鹊,要是留在后面救人,只会主仆三人一起被擒。 那四个丫鬟有功夫,但是她们迷晕杜鹃和喜鹊需要花费一段时间,唐师师抓住这片刻机会,用力往外跑。为首的丫鬟皱着眉追过来,她看了看唐师师,对剩下几个人说:“你们处理这两个丫头,我去追她。” “是。” · 赵承钧本来在陪太傅说话,没想到吃到一半,王府的侍卫过来,悄声在赵承钧耳边说道:“王爷,周侧妃今日和一个丫鬟偷偷谈话,然后,那个丫鬟就出府了。” 赵承钧慢慢皱眉,直觉不对。王政堂看赵承钧脸色不好,问:“靖王,怎么了?” “无事。”赵承钧放下筷子,起身,不慌不忙地对王政堂说道,“太傅您继续,我有些私事,先出去一趟。” 等离开宴客厅后,赵承钧顷刻冷了脸,问:“她出府后,接着去了哪里?” “属下无能,跟丢了。那个丫鬟似乎练过,摆脱追兵的手法很熟练。” 是个熟手,那就是厂卫的人了。赵承钧问:“王妃呢?” “应当在后院赴宴。” 赵承钧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后院走去。 王老夫人正和孙女媳妇们说话,忽然见丫鬟跑进来,慌里慌张道:“老太太,靖王来了。” 什么?王老夫人精神一振,其他女客也止了话,纷纷站起来。未出阁的王家小姐们赶紧避让,她们躲在自己的母亲身后,看到一个男子穿着赭红色蟠龙曳撒,大步朝花厅走来。 随着赵承钧的脚步,满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畏惧又紧张地看着他。赵承钧停在王老夫人身前,拱了拱手,道:“搅扰老夫人宴客,本王失礼。不过,老夫人可知,王妃去哪儿了?” 这是女眷的宴会场所,外男闯入确实很失礼,但谁让人家是靖王呢。王老夫人连忙说无妨,她听到赵承钧后面的话,颇为惊讶:“王爷竟然不知?” 赵承钧眉梢微动,问:“知道什么?” 王老夫人也迷惑了,她皱着眉,诧异道:“刚才,王妃分明和老身说,王爷派人来接她,所以她先走一步。” 赵承钧心情更加沉下去,他没有给唐师师传过话,有人冒充他,给唐师师假传消息。 赵承钧二话不说,问清了唐师师离开的方向,大步朝外走去。赵承钧如雷霆一般倏忽而来,飘然而去,花厅中的女眷面面相觑,最后,王大太太问王老夫人:“娘,靖王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夫人肃着脸沉默,过了一会,她说:“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快去检查各房的人,看看有没有缺的少的。” · 唐师师用尽自己全部力气逃跑,她知道姚太后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动手,只要她跑到人多的地方,她就得救了。然而这个花园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唐师师越跑肚子越疼,小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坠一坠地痛。唐师师勉力忍着,踉踉跄跄跑到门口,眼看马上就要出去了,身后突然被一个人拉住。 唐师师看到外面有两个丫鬟走过,她张大嘴,试图呼救,嘴上却突然被捂了一块巾帕。巾帕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某种药物,唐师师马上反应过来是迷药,她屏住呼吸,用尽全力挣扎。 她在这里,她不要被姚太后迷晕。 可是外面那两个丫鬟却无知无觉,端着盘子走远了。唐师师陷入绝望,她已经感觉到迷药在生效了,她悲愤又不甘,眼中簌簌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姚太后打算怎么处置她,可是她有预感,等唐师师醒来,她所习惯的、珍视的一切,都将彻底毁灭。她好不容易觉得生活渐渐变好,她有丈夫,有儿子,她用了那么多努力才走到这一步,凭什么别人想摧毁就摧毁,想夺走就夺走? 唐师师泪眼模糊,连外面的世界都看不清了。挣扎中,她忽然感觉身后的力道一松,一直捂在她嘴上的帕子也变软了。新鲜空气从空隙中涌入,不等唐师师换气,她就感觉到一股迷幻冲入她的脑海,她身体一软,朝地上跌去。 迷药已经开始生效,唐师师想护住肚子,动作却变得特别缓慢。她心想这下完了,摔到地上该有多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的身体落到一半时,被人从后面接住。 唐师师眼中泪还没干,再加上迷药效果,视野中模模糊糊的。她隐约看到了赵承钧,但是她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幻觉,唐师师声音轻飘飘的,问道:“王爷?” “是我。”赵承钧一把将唐师师抱起来,快步往外走,“不要怕,我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师师泪水决堤,揪住赵承钧的衣襟,哭得一塌糊涂:“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 赵承钧看到唐师师哭成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恨。他当宝贝一样宠了这么久,怕她冷怕她累,平时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其他人哪来的胆子欺负她?赵承钧脸色紧绷,抱着唐师师的手越发用力:“不会的。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明明刚才还怕得要死,现在看到赵承钧,唐师师突然不怕了。她药效发作,神志渐渐模糊,失去意识前,她抓住赵承钧的衣服,低不可闻道:“我肚子疼。快叫太医。” 铁血 铁血 唐师师醒来后, 一睁眼,看到熟悉的红罗顶帐, 身下的锦被亦是她熟悉的味道。唐师师隐隐绷着的那口气慢慢松开, 真好,她回家了。 床帐低低垂着,外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唐师师手指动了动,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 说话声顿时停止。 很快,床帐被掀开, 赵承钧坐在床侧, 伸手探向唐师师额头:“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小腹有一些不舒服, 但是比起在王家, 已经好多了。唐师师轻轻摇头, 赵承钧见她脸色虽然苍白, 但精神头还算不错,不由松了口气。 唐师师刚刚醒来,声音都是沙哑的:“现在什么时辰了?” 赵承钧示意丫鬟倒水, 他扶着唐师师坐起来, 亲手试了试温度, 小心地喂给她:“申时了。” 唐师师以为自己睡了很久, 原来, 竟只睡了一个时辰。唐师师小口小口啜水喝,只喝了半盏, 就不想喝了。 赵承钧将茶盏放到丫鬟的托盘上。他放下东西后, 忽然正了脸色, 对唐师师说道:“师师,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唐师师看赵承钧这么严肃, 吓了一跳,手指不知不觉攥紧:“好。” “你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激动。”赵承钧再一次铺垫后,才正色道,“你怀孕了,差不多一个月。”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慢慢挑眉:“还有呢?” “但是你在王家受惊过度,胎像不太稳,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卧床保胎。” 唐师师“哦”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了。” 赵承钧在唐师师醒来前几次斟酌,生怕言辞太生硬,吓到了她。赵承钧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唐师师竟然这样平静。赵承钧意外,惊讶道:“你不吃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唐师师口吻十分无所谓,说,“我又不是没怀孕过,这次虽然月份浅,但是我大概能感觉到。” 赵承钧一时梗住,所以,折腾了半天,只有他一个人大惊小怪,措手不及? 不过唐师师比他料想的更快接受现实,这是好事。赵承钧松了口气,说:“你能接受就好。接下来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赵承钧握着唐师师的手,心里颇为抱歉。别人家怀孕都是喜事,唐师师倒好,每次怀孕都多灾多难。怀赵子诰时差点被灌打胎药,这次怀老二,差点被人追到流产。 赵承钧心里说不出的心疼,上一次他不在唐师师身边,出现疏漏尚有情可原,这一次他就在王府守着,竟然还是差点被人钻了空子。赵承钧包住唐师师的手,轻声安慰:“放心,我已经问过太医了,他们说虽然胎相不太稳固,但是你生产后养得好,只要卧床静养,固本培元,不要大喜大怒,不会有事的。如果保胎顺利,差不多一个月,你就可以正常下地了。” 唐师师点头,心情十分镇定,仿佛笃定了自己不会有事。可能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她有安全感,但更可能,是因为赵承钧在。 仿佛只要有他在,即便是苍天厚土,也无法轻易夺走他们的孩子。 唐师师突然想到一件事,问:“喜鹊和杜鹃呢?” 赵承钧说:“她们也回来了,只不过中了迷药,现在还在房间里休养。等明天,她们就能来伺候你了。” 唐师师长长松了口气。那些人目标是她,她们将杜鹃和喜鹊迷晕后,马上就赶来追唐师师。后来赵承钧及时赶到,救下唐师师。赵承钧抱着唐师师离开,留下善后的侍卫搜到了杜鹃和喜鹊,就将这两人一起带回王府。 她们中了药,后脑、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磕碰,但好在没有其他损伤。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唐师师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问:“那王家呢?” 提到王家,赵承钧的表情显而易见沉下来。他想到唐师师在,掩饰住神色,温声说:“我走的早,不知道王家的动向。不过听说,王太傅最宠爱的幺子喝醉了酒,不知道怎么走到花园,在一间纳凉房里睡着了。至于追你的那几个下人,听说是王家从外面借来的,并非王家家生子。她们被抓住后,全部自尽了。” 唐师师眼珠子转了转,听出许多门道来。她被人引去花园,这么巧,王太傅的幺儿也在花园睡着了,如果唐师师没有中途逃跑,她会被带到哪里呢? 唐师师知道姚太后不是个良善之人,没想到,她还是大大低估了姚太后。唐师师明白姚太后恨她,姚太后暗杀下毒都可,但姚太后竟然要诬陷她的名节。 她是一个年轻的王妃,一个一岁孩子的母亲,如果她沾染上不贞的罪名,不光自己性命不保,连赵子诰、唐家都要受到牵连。更可怕的是,一旦靖王妃和王太傅幺子有首尾的消息传出去,顷刻就会席卷金陵。到时候坊间的长舌妇一遍遍添油加醋,话不知道要传的多难听,真到了那时,靖王府和王家颜面扫地,赵承钧和王太傅的关系也会势必破裂。 姚太后这一招十分下作,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做法非常高明,可谓一箭三雕。 然而,这一切好处都建立在成功的基础上。恐怕姚太后也没想到,她竟然失败了吧。 赵承钧和王太傅并不是傻子,哪能看不懂今日这一切是谁主使,意欲何为。想来王家现在并不平静,王太傅一生英明,临老却被人这样算计,非得气个半死。 堂堂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尊崇有加,现在却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老功臣。这件事传出去,得寒了多少老臣的心?唐师师原本还烦恼王家不肯帮赵承钧,没想到一转眼,姚太后就加急送了波助攻。这可真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谊重啊。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悄悄靠近赵承钧,低声问:“今日是王太傅大寿,我却在花园里惹出了乱子。太傅如何说?可有怪罪我?” 唐师师暗搓搓试探王家的后续。王太傅德高望重,门生遍布朝野,若是赵承钧得到了王太傅的支持,助力将不可估量。赵承钧确实有兵权在手,但是夺天下、治天下,可不只是武力强就够了。 兵权,民心,朝臣,缺一不可。 赵承钧没有回答,他扶住唐师师肩膀,小心地把她放回软枕上,说:“你安心养胎,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你只管把自己身体养好,早日把自己喂胖,就够了。” 唐师师噗嗤一笑,她睨了赵承钧一眼,嗔道:“谁要吃胖了?” 赵承钧笑了笑,给她拉上被子,轻声说:“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唐师师没多想,赵承钧事务繁忙,时常要中途离开一段时间。她只以为和往常一样,没有往心里去,开开心心地点头:“嗯。” 赵承钧摸了摸唐师师的头,含笑离开寝殿。等走出主院后,他的表情一寸寸冷下来。 刘吉跟在旁边禀报:“王爷,人已经押下,您看该如何处置?” “带到前院。”赵承钧眸光肃杀,冷冷说,“勿要脏了王妃的耳朵。” “是。” 前院,周舜华被扭送着跪到地上。赵子询站在不远处,表情焦急又心疼:“父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赵承钧在中堂坐好,不紧不慢道,“她偷偷和姚太后的内应见面,之后内应骗王妃周侧妃流产,她正好装作肚子疼。还能有什么误会?” 周舜华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正月底的天气,阴冷的湿气渗透衣服,慢慢钻到骨子里。周舜华感觉到肚子隐隐不舒服,她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尽量不卑不亢地和赵承钧说:“王爷明鉴。妾身中午不慎吃了寒性的东西,腹中突然绞痛。妾身误以为是孩子出事,这才慌了手脚。但妾身绝非故意为之,至于那个谋害王妃的内应,妾身并不认识她。她上午时来给妾身送东西,妾身以为是王府安排,才和她寒暄了两句。其余的事,妾身一概不知。” 赵子询知道周舜华肚子里有胎儿,现在才两个多月,正是脆弱的时候。地上寒气那么重,要是跪的久了,保不准会出问题。赵子询赶紧求情道:“是啊,父亲,今日之事蹊跷。那些人明显有备而来,说不定王府里这些事也是他们故布疑阵。父亲不妨再多查几天,以免中了那些人的诡计。” 赵承钧极轻地笑了一下,淡淡说:“你们以为本王没有吗?周舜华,你既然说你冤枉,那本王问你,上元节那天,你离开王府的队伍后,去了哪里?” 周舜华支吾了一声,强自镇定道:“那天人太多了,妾身被人群冲散,不小心和世子走丢了。” 赵承钧静静看着周舜华,事到如今,她还在撒谎。赵承钧失去了耐心,说:“有人看到你悄悄回了揽月楼。” 周舜华哑然,赵子询的脸色紧绷起来:“什么?” 赵承钧声音中没什么情绪,问:“你和姚太后说了什么?” 周舜华垂下眼睛,拼命地想对策,但脑子却像混入浆糊一样,霎那间一片空白。赵子询看到周舜华的表情,心中也明白了。那天,周舜华并不是走丢,她是回去和姚太后告密了。 其实赵子询也暗暗奇怪过,时间过了这么久,为什么周舜华只走了这一小段路。周舜华解释说她发现自己走丢后,不敢乱走,站在原地等他。赵子询虽然觉得可疑,但也不愿意深想。没想到,一切当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样。 周舜华背叛了王府,投靠了姚太后。 周舜华脑子空白,眼睁睁看着自己错过最佳辩护时间。周舜华苦涩地闭住眼,完了,这次,连赵子询都不会信她。 其实,周舜华今日所为,亦非自己所愿。她又不是傻,在姚太后起事的这天装肚子疼,怎么可能不引起靖王怀疑? 然而周舜华根本没有选择,今天快中午的时候,一个丫鬟来给她送吃食,悄悄在袖子中展示了姚太后的信物。周舜华能怎么办,她只能按照姚太后的指示,配合着丫鬟装肚子疼,让丫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府。 那个丫鬟安慰周舜华,说今天唐师师不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故而旁人根本不会知道丫鬟和唐师师说了什么。日后问起来,周舜华就说自己只是吃坏了肚子,下人胡乱嚷嚷,误以为胎相有问题。就算日后唐师师质问,周舜华也能推脱是下人传错话了。 当然,唐师师多半不会有机会质问了。 周舜华胆战心惊地等着后续消息,结果内应的好消息没听到,反倒听说靖王抱着唐师师回府了。周舜华瞬时产生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然而不等她反应,就被靖王的人控制起来了。 周舜华被人看的紧,根本没时间给赵子询传话,所以如今赵子询也不知其中实情,就算想替周舜华辩解也找不到入口。可是无论如何,周舜华毕竟是他的女人,赵子询壮着胆子说道:“父亲,舜华可能被奸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望父亲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 赵子询不提还好,他一提,赵承钧又想起旧账了。赵承钧的目光凉凉地从周舜华身上扫过,说:“现在正月底,周舜华腹中的胎儿该有六个月了。先前你们说月份小,看不出来,现在六个月还看不出来,恐怕根本不是怀孕吧。勾结外人,谋害王妃,再加一条撒谎成性,死不悔改,任何一条都足以将她打死。看在王妃不宜见血光的份上,本王饶你一命。刘吉,吩咐下去,将周侧妃杖责三十,小惩大诫,立刻执行。” 报应 报应 周舜华和赵子询一齐震惊地抬头, 赵子询脱口而出:“父亲,不可!” 赵承钧忍耐已到极限, 冷冷地看着他们:“为何不可?” 赵子询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实话实说道:“父亲,先前舜华确实假报怀孕, 但是在上京路上, 她真的怀上了孩子,至今已有两个月。儿臣知道舜华做错了许多事, 不可饶恕, 但是她毕竟有孕在身, 望父亲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 多宽限些时日。好歹等她将孩子生下后, 再行杖责。” 赵子询不敢求免掉刑罚, 只能尽力将杖责推迟。怀孕的时候不能打,等生下孩子要坐月子,更不能打;等出了月子, 又要照顾小孩, 也不能打。这样一拖再拖, 这顿板子就只能不了了之。 赵承钧正在盛怒, 赵子询不敢强行求情, 只能想办法曲线救人。然而赵承钧压根信都不信,他看着信誓旦旦、煞有其事的赵子询, 都觉得可笑:“事到如今, 你们还想骗人。满口谎言, 无一句真话,这就是王府的世子和世子侧妃。我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赵承钧说完,沉下脸,厉声说:“拉下去。” 刘吉不再耽搁,立刻带着人上前,拖住周舜华胳膊。周舜华被吓到了,疯狂挣扎:“靖王,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怀孕在身!你如果不信,大可找太医来查!” 这种招数上一次就用过了,赵承钧知道周舜华有暖香丸,就算太医来也查不出什么,赵承钧早已失去耐心,理都不理,只是不耐烦地皱起眉。 刘吉一看,知道赵承钧嫌吵,熟练地将周舜华的嘴巴塞住。周舜华疯了一般,呜呜挣扎,赵子询脸色也变了,焦急道:“父亲,这次她真的有孕!儿臣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谎言。” 赵承钧依然毫无动容的样子。赵子询越发着急,眼看周舜华被拖走,赵子询忍无可忍,直接上手拦刘吉的动作。赵承钧坐在上首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周围的侍卫,将赵子询拿下。 靖王府的侍卫全是赵承钧的亲信,赵承钧授意,他们二话不说就将赵子询押住。赵子询一个年轻人怎么敌得过军中精英,他都没挣扎两下,就被牢牢扣住了。 赵承钧都气笑了,缓缓道:“好,可真是好极了。我念在有外人在,屡次给你颜面,结果你不光谎话连篇,还敢攻击本王的人?” 赵子询也知道他犯了大忌,但他是个男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孩子被拖出去受刑?赵子询被人牢牢控制着,稍微一动胳膊处就传来钻心的痛。可是现在赵子询根本无暇注意疼,他费尽全部力气,抬头对赵承钧说道:“父亲,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怎么忍心用这种残忍手段对待一名孕妇?舜华她有孕在身,根本经不起板子!” 直到现在,他们还嘴硬。赵承钧冷笑一声,淡淡说:“就算她真的有孕在身,她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那当初算计人的时候,她就没想过唐师师也可能怀孕吗?拖出去,即刻处刑。” 刘吉听到这里就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刘吉对赵承钧打了个千,很快拖着周舜华离开。 赵子询目眦尽裂,眼睛中几乎迸出血来:“不要,你们住手!” 年轻的世子在王府中显然没有任何话语权,无论他如何嘶吼,院外都传来板子的声音。砰,砰,砰,第三板子的时候,外面的声音停了一下。 赵子询绝望地闭上眼,他知道,他的孩子已经没了。 赵承钧眉梢微微一动,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刘吉束着手快步到赵承钧身边,附耳说道:“王爷,见血了,似乎真的有孕。” · 赵承钧走后,唐师师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卧床养胎。赵子诰醒了,吵着要找唐师师,唐师师现在不能下地,就让奶娘将赵子诰抱到床上,她陪着赵子诰玩。 赵子诰现在已经能蹬着走几步,他一挨到床沿就飞快地朝唐师师扑来,撒娇让唐师师抱。丫鬟们吓了一跳,赶紧把赵子诰抱住:“小郡王,不可!” 唐师师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覆住小腹。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唐师师松口气,说:“没事,放他下来吧。” 赵子诰被放到被褥上,他爬行已经非常利索,很快爬到唐师师身边,拉着唐师师的衣服,让唐师师抱。唐师师也想抱,但是她现在小腹不能用力,实在不敢抱他。 唐师师叹气,说:“你对你自己的体重有点数。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走。” 赵子诰听得似懂非懂,丫鬟们笑道:“小郡王,王妃肚子里有小宝宝了。等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添一个弟弟妹妹了,喜欢不喜欢?” 赵子诰哪能懂什么叫弟弟妹妹,他见丫鬟们笑,他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拍手。丫鬟们哄笑,高兴道:“王妃,您看,小郡王也喜欢呢。” 唐师师无奈,笑道:“他懂什么。不过这次可别是儿子了,再来一个赵子诰,我可吃不消。” “有小郡王这个哥哥在,无论王妃诞下郡王还是郡主,都会被哥哥保护的很好的。”丫鬟说着,去逗赵子诰,“小郡王,你说是不是?” 赵子诰咧出自己的大门牙,咿咿呀呀叫。丫鬟们凑趣,说:“王妃您看,小郡王也答应了呢。郡王,您是长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以后可不许欺负弟弟妹妹。” 丫鬟不慎说了长兄,她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去看唐师师。然而唐师师低头逗赵子诰,仿佛并没听到。丫鬟松了口气,背后吓出一层冷汗。 唐师师怎么可能没听到呢,她只是不想演戏而已。唐师师先前还假惺惺地说些场面话,现在,她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 让一个渣男回心转意的最快方法是什么?当然是拆散他的后宫,截断他的气运,并且给他生一个弟弟,抢走他的皇位。这样一来,他只能仰唐师师鼻息过活,可不是很快就回心转意了么。 唐师师靠在床上,一边回想书中剧情,一点逗赵子诰玩。她们正在说话,外面忽然疾步走来一个丫鬟,停在屏风外,似乎欲言又止。 唐师师看到了,问:“怎么了?” “王妃,太医来了。” “嗯?”唐师师奇怪,“太医刚刚才离开,为何又回来了?” 丫鬟走进屏风,压低声音说:“听说是周侧妃流产了,太医赶回来救人。” 唐师师慢慢挑起眉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形容她的心情。周舜华竟然真的流产了?不对,周舜华什么时候怀了孕? 唐师师淡淡给丫鬟们使眼色,丫鬟们会意,抱起赵子诰出去了。等人走后,唐师师问传信的丫鬟:“好端端的,为什么流产?” 丫鬟听到这里垂下头,低声道:“王爷查出周侧妃和内应勾结,下令将周侧妃杖责三十。没想到侧妃有孕在身,才三板子,就见血了。” 唐师师听到这里,无话可说。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传信丫鬟进门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了,原来,竟是赵承钧打的。 上元节那天,唐师师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后姚太后就翻脸了。姚太后态度变化得这么快,只能是有人告密,而告密人选,委实不难猜。 再结合今天的事情,唐师师可以很轻松地确定告密者是周舜华。她都能猜到,更不必说赵承钧。她刚才以为赵承钧出去忙公务,没想到,他是去处置周舜华了。 周舜华装神弄鬼小半年,等真的有孕时,也没人信她了。阴差阳错地,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就这样流走了。 唐师师唏嘘,这是赵子询流掉的第二个孩子了吧,还是最喜爱的女人怀的。可惜,这个孩子也早早夭折了。仅此一事,就算是亲生父子也要生心结,何况赵承钧和赵子询是收养关系。唐师师原本还烦恼要如何不着声色地离间这两人,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唐师师做什么。 赵承钧和赵子询生隔阂,只是迟早的事。 · 即便赵承钧立刻叫了太医过来,但无济于事,周舜华的孩子最终也没有保住。听说周舜华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她挨了三板子,又经历流胎,身体大受打击,连床都下不来。 唐师师当天晚上特意熬到很晚,听到开门的时候后,唐师师一个激灵清醒,问:“王爷?”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一下,随即,赵承钧走到内室,低低叹气道:“你怎么还没睡?” “王爷没回来,我睡不着。”唐师师说着,不经意看向赵承钧,“王爷,周侧妃那边……” “已经收拾好了。太医开了调养身体的药,至于喝不喝,就是她的事情了。” 唐师师轻轻哦了一声。她见赵承钧脸色平淡,以为赵承钧心情不好受,特意握着赵承钧的手说:“王爷,你不要自责,此事错不在你。你并不知道她怀孕,他们谎话连篇,不怪别人不相信他们。” 狼的故事说多了就没有人信,周舜华也是如此。周舜华害卢雨霏流产,如今,自己也阴差阳错落胎,兴许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赵承钧叹气,错误已经铸成,追究谁是谁非已经没意义了。赵承钧将被子拉高,对唐师师说:“我知道,我就算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让你来安慰。你自己都十分危险,不要管别人了,好好养好自己才是真的。” 唐师师见赵承钧并没有钻牛尖角,放松一口气,笑道:“我当然知道。我现在不方便去探望周舜华,便给她送些补身体的药物吧,也算是我这个嫡母的心意。” 赵承钧笑着点头,说:“甚好。”心里却知道赵子询和周舜华压根不会动他们送来的东西,那些名贵补品,终究是浪费了。 赵承钧想到赵子询,也觉得十分棘手。今天看赵子询的表情,明显和他生隔阂了。但是赵承钧现在腾不出手管赵子询,只能再等等,等他将外面的事处理完毕,再和赵子询化解心结。 赵承钧非常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周舜华撑死了只是把刀,姚太后才是真正的元凶。母妃和哥哥们的血仇还没有报,姚太后竟然又将手伸向唐师师。赵承钧忍耐了十三年,如今,轮到他还手了。 姚太后狂妄了太久,已经忘了害人时,也要做好被人报应的准备。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如此,赵承钧就不客气了。 回击 回击 半个月过去, 唐师师在屋里安心养胎。太医来了两次,说她的脉搏很稳定, 现在已无需时刻待在床上, 只要不要太剧烈,在地上走一走也无妨。 唐师师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但是丫鬟们依然不让她多动, 基本走不了几步, 就被丫鬟婆子拦住,扶她到塌上坐。 唐师师闭门不出养胎, 另一边周舜华也在休养。只不过, 两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周舜华流产当天, 唐师师人没有过去, 但是送了份礼聊表心意。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能再打听, 但唐师师知道, 她拿去的那些药材拆都没拆,就全部扔了。 看得出来,周舜华和赵子询都非常恨他们。唐师师装不知, 依然吃好喝好, 舒舒服服养自己的胎。杜鹃和喜鹊也回来了, 那天她们受了惊, 在地上磕出许多黑青。她们原本第二天就要回来伺候, 唐师师将人打发回去,让她们又养了五天, 才出来做工。 时间已经进入二月, 金陵的春比西北的早, 几场细雨后,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昨夜下了雨, 今天阳光很好,唐师师靠在南窗软塌上,听丫鬟们说府里的动向。 “王妃,唐家派人来了。管家给王府送了新上市的锦缎,还给您和小郡王问安。王妃,您要见他们吗?” 唐师师叹气,京城中真的没有秘密,唐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这是拐弯抹角打听她的状况来了。唐师师说:“你告诉他们,我和诰儿一切都好,让他们谨小慎微,和气生财,不要和人逞强斗胜。我最近忙着照顾侧妃,腾不出手来,就不见他们了。” 杜鹃应诺,让小丫头去外面给唐家人传话。唐师师现在没心思应付唐家的人,她还在静养,不能劳心劳力,不如再等一个月,等胎相完全稳固下来之后,再给唐家和母亲传信。 于是,唐师师顺手捏了周舜华做借口,将唐家人打发走。不过这样一提,唐师师也想起周舜华了。唐师师问:“这几天周侧妃怎么样了?” 杜鹃撇撇嘴,压低嗓音,悄声道:“谁知道呢。她也太拿乔了,我上次替王妃去送东西,她连面都不露。不过,听跨院里伺候的小丫鬟说,周侧妃这些天消瘦了许多,脸都瘦脱相了。” 千盼万盼的孩子掉了,可不是心情不好么。唐师师叹了一声,问:“小产伤身,周侧妃得好好补一补。我送去的那些燕窝人参,她用了吗?” 杜鹃表情不屑,缓缓摇头。唐师师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依然端着慈母模样,说:“周侧妃可能胃口不好。不过有世子补贴,想来不会缺了周侧妃的东西。杜鹃,你去给库房传话,最近周侧妃无论要什么,不必和我说,直接取了就是。” 杜鹃不忿,周舜华都和外人勾结陷害唐师师,她们为什么还要对周舜华好?唐师师执意,对杜鹃抬下巴:“快去。” 杜鹃不情不愿地去了。她走了后,喜鹊叹道:“王妃真是善人。不计前嫌,心地善良,难怪王爷喜欢王妃。” 唐师师笑了笑,看着赵子诰在自己身边爬,右手抚上小腹,轻轻说:“给孩子们积德罢了。” 周舜华勾结内应一事并没有定论。一来是当天赵承钧惩罚周舜华的时候,阴差阳错把周舜华孩子打掉了,这样一来,赵承钧也没法给周舜华定罪;二来,就是顾忌姚太后。 大家都能猜到当天是姚太后动的手,可是姚太后没承认,谁敢说呢?众人顾忌着背后的姚太后,只能默默忍了。但是明面上没惩罚,私底下众人对周舜华的印象都差到极点。尤其是伺候了靖王府很久的老人,看周舜华简直哪哪儿都不顺眼。 狐媚惑主,吃里扒外,死了都活该!因为这件事,众人连着对赵子询都颇有微词,打板子那天,赵子询不惜攻击自己人都要救周舜华,后面还对赵承钧摆脸色。外院的幕僚家将们听到,内心真是微妙极了。 这简直是上天都在帮唐师师,曾经她是外人,赵子询是自己人。尤其在那些属臣幕僚眼中,世子是他们效忠的少主,而唐师师是居心叵测的美人计,专门被朝廷送来离间王爷和世子的。曾经唐师师顶着红颜祸水的名头,无论做什么都不对,如今只过了一年,情况就完全翻转了。 唐师师是“温柔敦厚”的王妃,小郡王的生母。而世子呢,因为一个女人,就敢和王爷闹对立。刘吉从一开始态度就很鲜明,他的心思全部扑在赵子诰身上,对赵子询只维持面子情,现在,越来越多人将目光投向赵子诰,毕竟,这才是亲生的。 不需要唐师师做什么,他们自己就离心了。 唐师师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开心就想给别人找不开心,唐师师拿捏着慈母的架势,对丫鬟们说:“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府里频频出事,世子都掉了两个孩子了。我身为王妃,却没能管好王府,反而让王府子孙频繁夭折。这实在是我的过错。” 丫鬟们劝道:“王妃,您勿要自责。这和您没关系,兴许,是世子的子嗣缘还没到吧。” 唐师师叹气:“世子年纪已经不小了,他成婚也不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孩子。要我说,现在根本不必讲究嫡庶,无论男女,只要能生出来就好。可惜,世子的两个孩子都和王府没缘。”” 奶娘是外面找来的人,不同在高门大院里伺候惯了的丫鬟,她脱口就出:“世子没儿子,但王爷年富力强,正值盛年。既然世子院里不跟心,那王妃和王爷多生几个不就成了。” 丫鬟婆子们齐齐噤声,唐师师垂眸看赵子诰,不置可否。奶娘慢慢意识到她好像说错话了,顿时渗出一头冷汗。 唐师师给赵子诰擦了擦嘴,轻轻说:“罢了,世子妃不在,这些事总得我多操心些。周侧妃刚没了孩子,心情悲痛,再加上流产伤身大,总要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一会挑两个清秀端正、性情温顺的丫头,送去伺候世子吧。” 如今王府大小事情,不过是唐师师一句话。再说嫡母给儿子赐人天经地义,婆子领命,福身道:“是。王妃想的真周全。” 唐师师叹气:“如今世子后院乌烟瘴气,我不上心,还有谁上心呢?喜鹊,你去叫太医过来,给周美人诊一诊脉,再好生开几个调养身体的方子。周侧妃不信我送去的补药,那太医开的,她总该信了吧?” 奶娘听着简直感动不已:“王妃您太善心了。我们街坊里的婆婆,哪个恨不得把儿媳当牛马使,您倒好,庶儿媳顶撞了您,您依然尽心尽力给她找太医。哪家姑娘能在您手下当媳妇,真是积了三辈子的德。” 唐师师抿唇微笑,一边谦虚,一边满意地听别人夸她更多。唐师师演的过瘾了,对喜鹊示意:“你把我的名牌拿上,去太医院请太医来吧。许太医擅长妇科,如果许太医没有出去问诊,就尽量请许太医过来。” “是。” 唐师师交代完后,剩下的事就不关心了。属于她的戏份已经演完,至于太医能不能请来,请来后怎么说,都和唐师师没关系了。 唐师师靠在软枕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悠然看玉雪可爱的儿子在身边爬来爬去。周围还有丫鬟殷勤地给她送吃送喝,生怕把她累着。午后安逸,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唐师师晒了没一会,涌上一股困意。 她撑着额角,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睡一觉,外面有人开门,唐师师回头,见喜鹊回来了。 唐师师惊讶,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太医呢?” 喜鹊虽然是丫鬟,可是出门时有小厮接送,如果车不方便,也会有小轿代步。她去请太医,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许多时间。 喜鹊福身,回道:“太医院忙,今日不出外诊。” 不出外诊?唐师师本能觉得不对,问:“怎么了?” 喜鹊四处看了看,悄悄说道:“听说是皇上今日去后湖游玩,不慎落到湖水里了。救起来后皇上就发烧了,现在,太医都在乾清宫,守着皇上呢。” 竟然是皇帝落水了。唐师师颇有些无语,皇帝荒唐爱玩,异想天开,那次上元灯节似乎把皇帝玩野了,动不动往外跑。今儿倒好,出去划船,还把自己掉到水里。 既然皇帝发烧,他们总不能和皇帝抢人,唐师师说:“既然皇上有恙,我等自然不该再去太医院添麻烦。黄鹂,你将我的那串佛珠拿出来,我没法进宫,就在王府里给皇上静心祈福。” “是。” 今日下午,唐师师就在拈佛珠中度过。唐师师知道王府中的动静不会传到外面去,但是瓜田李下,小皇帝生病,她还是装个样子为好。 唐师师凑活地装样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发烧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要出人命。但是皇帝不在寻常人之列,他身边集结着全国最好的医药资源,落水而已,想来没几天就痊愈了。 姚太后,太医院,包括众多臣子,都是这样想的。但是谁都没想到,皇帝这一病,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姚太后愤怒地将佛珠扔到地上,串线断裂,浸染着檀香的梵珠在金砖上来回弹跳。 内外伺候的人一齐低头,偌大的乾清宫落针可闻。姚太后扔了佛珠还不解气,她站起来,愤怒地指着太医们骂:“庸医,你们这群庸医!谆儿只是落了水,没过多久就被救起来了,怎么可能邪寒入体,回天乏术?他才十四,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撑不过半个月?” 太医们深深俯身,长拜道:“微臣无能。” 姚太后却像落入什么魔怔中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断喃喃:“哀家知道了,一定是你们给他下毒,想害死哀家的孙儿。说,是不是赵承钧指示你们这样做的?他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太医垂着眼睛,没人说话。杨首辅垂袖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听到姚太后的危险言论。他见姚太后冷静的差不多了,才上前,拱手道:“太后,老臣自然盼着陛下身体健康,康复如初。但是,皇上现在的状况看着不太好,为了避免生乱,太后娘娘还是着手准备后事吧。” 惊变 惊变 杨首辅这句话说完后, 乾清宫鸦雀无声。姚太后哑着嗓子,反问:“你让哀家, 准备什么?” 杨首辅耷拉着眼睛, 一动不动盯着金砖上的缝。乾清宫的砖并不是金子铸的,而是御窑用特殊的黏土烧制,打十块, 只留一块, 这样耗费下来,一块砖的造价不低于同等大小的黄金, 说是“金砖”名副其实。听说这样的金砖十分坚硬, 就算下面人挖地道, 用最锋利的匕首撬, 也撬不动任何一条砖缝。 帝王家的人如此害怕外人进宫杀他们, 却忘了, 动杀手的,往往都是自己人。就算铺了再厚的金砖,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落水确实很巧合, 但是出去玩是皇帝自己说的, 落水时身边带着的是自己人, 回来后, 皇帝在太医院和内阁眼皮子底下越病越重, 期间假手汤药饮食的,也全是姚太后安排的人。无论怎么看, 这都是一场不慎落水, 感染风寒, 最后病情恶化,危及性命的悲剧。这样的悲剧每天每地都在发生, 唯一不寻常的,就是此刻皇帝的叔叔靖王在京城。 巧合吗?是很巧合。但是有什么证据呢?姚太后非常怀疑皇帝是中了毒,为此她换了一波又一波太医,甚至偷偷带民间的郎中进来看过。然而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说皇帝风寒犯肺,不幸拉出陈年旧疾,能不能熬过全靠天意。 风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时好好的一个人,得了风寒没几天就死了这等事,实在太常见了。姚太后只是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已经给自己的儿子准备过后事了,现在,又要轮到孙子了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足足两次啊。 姚太后深深地扶住额头,她这些年来保养得宜,无论什么时候都优雅从容,不慌不忙,现在,姚太后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垮了,脸上露出深刻的皱纹。杨首辅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姚太后已经这么老了。 杨首辅人老成精,知道他该告退了。杨首辅轻轻退了两步,脚步顿住,官袍下摆的仙鹤轻悠悠晃了两下。杨首辅知道说这些话很不讨好,但是,窗户纸总是要有人捅破的,他若不说,就没有人能说了。 杨首辅垂着眼睑,轻声道:“太后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您也该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皇帝死了不要紧,谁接下来继承皇位,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皇帝年轻贪玩,没有留下子嗣,先帝孝宗也没有其他儿子。按照礼法,遇到这种情况,就该从世宗的那一代找。 世宗众多儿子中,长子孝宗、次子襄王、三子滕王皆已亡故,按照继承顺序,接下来该轮到靖王了。 正好,靖王如今就在金陵。 杨首辅点到即止,说完后也不管姚太后听到没听到,轻声告退。 · 唐师师本来觉得自己的日子就是安逸养胎,逗弄儿子,时不时拿佛珠装一装担忧圣躬。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的生活突然变了。 京城里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赵承钧越来越忙,王府里的人走路越来越快,她和孩子的院子外甚至开始增添守卫。唐师师这几天没有出府,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感觉到,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了。 这时候唐师师心惊胆战地想起来,这些天,好像一直没听到皇帝痊愈的消息。 唐师师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到这件事背后代表的含义,浑身血液都凉了。她破天荒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从箱底翻出原书来,打开看最新的章节。 可惜这本书已经没多少参考意义了,按书中的时间线,现在她们还在西平府。周舜华刚刚和卢雨霏斗法获胜,并且被诊出有孕,靠着孩子一举翻身,被提拔为侧妃。 另外,书中没有唐师师的扰动,暖香丸一事并没有被人勘破,周舜华也不需要靠谎称怀孕来自保,她公布消息时,是真的有孕。 而现实中,暖香丸被赵承钧公之于众,当时周舜华为了活命,只能说自己怀孕。撒了一个谎,之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弥补。以她完全平坦的肚子装怀孕,可不是沦为群嘲,等后面她真的怀孕时,也没法说明真相了。 一旦给众人留下说谎的印象,就再也没法扭转口碑了,甚至连累赵子询的形象也大为受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除此之外,封侧妃的时间和地点也不对,现实中唐师师和赵承钧突然被召往金陵,唐师师为了挑拨周舜华内斗,早早封她为侧妃。同样是侧妃,但一个是靠计谋和孩子赢来的,一个是被动接受,意义当然完全不同。 唐师师算算时间,发现周舜华书中和现实中怀孕的时间是一致的,而她被封为侧妃,虽然前后时间有细微的差别,但结果并没有出错。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次周舜华惹恼了赵承钧,被杖责流产了。 一切有迹可循,又让人不可捉摸。 唐师师往后翻目录,发现目录中全是妻妾斗来斗去。唐师师大致一扫,不外乎是今天这个丫鬟想爬床,明天那个美人想给周舜华下药,全是些勾心斗角的琐事,没有任何关于时局的反映。 看周舜华怀孕的进程,直到她孩子两岁,他们一家都依然居住在西北。所以,在原书的剧情中,至少三年后,赵承钧才起兵造反。 如今,这一切都提早了,而且发展走势完全不同。如果书中的皇帝是病死,按照礼法,下一个皇位继承人就是赵承钧,赵承钧根本没有必要造反。所以,原书中造反的节点,极可能是皇帝有了子嗣。 唐师师完全呆住了,她靠在箱笼上,许久回不过神来。外面的丫鬟很长时间没听到唐师师的动静,有些害怕,问:“王妃,您在里面吗?” “我在。”唐师师将书合拢,重新塞回衣服下面,说,“我一个人安静一会,你们不用伺候了。” 丫鬟们见唐师师没事,松了口气,应诺道:“是。” 唐师师将一切恢复原样,她在地上走来走去,实在静不下心,就去梳妆镜前梳头发。她盯着铜镜中的人影,眼中的光芒时明时灭。 原书中皇帝没有落水,也不是病逝。那么现在,皇帝为什么会发烧到生命垂危? 唐师师不敢想。她刚拿到书的时候雄心壮志,大放厥词要当太后。无知者无畏,就是因为她不懂太后、皇后这些字眼代表着什么,所以才无所畏惧,什么都敢说。随着她离王权中心越来越近,唐师师也越来越明白,一将成万骨枯,皇座之下皆是累骨,那些至高无上的荣光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唐师师拿起梳子,她本来想整理头发,可是她尝试很久,梳齿卡在头发中,手指不断颤动,竟然都梳不下去。 唐师师原本吃好睡好,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失眠过。但是经过这天后,她晚上开始睡不着了。她时常睡着睡着,就会惊醒。唐师师睁开眼,发现一切只是场梦,她长长松了口气,但是等她坐起身时,却发现身边的被褥是凉的。 慢慢的,赵承钧连向唐师师掩饰痕迹、欺骗她一切如常都做不到了。皇帝落水的第二十一天,赵承钧一整天不在家,当天晚上落钥时,他没有回来。 唐师师心里咯噔一声。丫鬟们也感觉到京城气氛不太对,她们见唐师师脸色不好,安慰道:“王妃,王爷应该在外面参加宴会,来不及赶回来。王妃莫要担心,等明天王爷就回来了。” 这话与其说丫鬟在安慰唐师师,不如说她们在安慰自己。唐师师心知肚明,如今皇帝病重,金陵里哪户人家有胆子,又有心思举办宴会呢? 赵承钧从不会不告而别,除非是来不及。 唐师师手都冷了,却还勉强笑了笑,颔首道:“没错。让人在门口好生看着,如果王爷回来,立刻进来通报。吩咐厨房准备好醒酒汤和热菜,万一王爷回来,也有东西暖胃。” “是。” 唐师师吩咐完后,看着外面暮色霭霭的天空,头一次觉得自己无事可干。以前有赵承钧时,她从来不觉得晚上难熬。照顾赵子诰,说家长里短,安排明日的菜单……她总觉得一眨眼,时间就飞没了。 现在,唐师师无事可做,只能去看孩子。她陪赵子诰玩了一会,很快赵子诰打哈欠,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唐师师见状,只能让奶娘抱赵子诰下去睡觉。 唐师师又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还是闲得发慌。丫鬟们见唐师师情绪低,提议道:“王妃,你今日累了一天了,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今日早早歇了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唐师师叹了口气,说:“备水吧。” 唐师师沐浴后,丫鬟拿来巾帕,给她擦头发。唐师师坐在榻上,心神微微飘远。 往常,都是赵承钧给她擦头发的。入夜后,正房里也没有这么多奴婢。 原来丈夫不回来睡觉,是这种感觉。 唐师师不由叹气。丫鬟听到,以为自己拽痛了唐师师头发,慌忙跪下请罪:“王妃恕罪。” “没事。”唐师师对丫鬟挥挥手,说,“我自己来吧,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丫鬟们面面相觑,目露迟疑:“王妃……” 唐师师看起来很坚决,摆手说:“下去吧。” “是。”丫鬟们应诺。她们将擦头发的用具放在檀木几上,轻手轻脚退下。唐师师拿起干净的帕子,才擦了两下就觉得手累。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以前见赵承钧擦头发时,没觉得这么累呀? 她拎起自己半干的头发看了一会,既不想叫丫鬟回来,又不想让自己累着,随后将头发一抛,打算就这样睡觉。反正房间关了窗,不会着凉的。 唐师师披着长发上床,她躺在被褥里,发现整张床大的出奇,她刚才不小心磕到手肘,都没人来安慰她。唐师师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委屈,她翻来覆去滚了一会,慢慢睡着了。 今夜不知何故,唐师师总觉得很冷。半夜中她突然被惊醒,睁开眼后发现四处皆黑,影影幢幢。唐师师躺在床上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她在王府,赵承钧今夜没有回来。 唐师师不由搓了搓胳膊,怪不得,她就说为什么这么冷,原来是胳膊放到外面了。原来她以前没被冻醒,全是因为有赵承钧给她拉被子。 唐师师不知道为何睡意全无,她慢慢坐起来,盯着黑暗中的帷帐发呆。外面守夜的丫鬟听到动静,轻轻敲门:“王妃,您醒了吗?” “是我。”唐师师应道,“我没事,醒来喝口水,你们继续歇着吧。” 丫鬟听到果然是唐师师起来了,擒了一盏小灯,披衣进来给唐师师倒水。丫鬟将水放到唐师师手心,离开时接触到唐师师的手指,惊讶道:“王妃,您的手为什么这样凉?” “刚醒来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唐师师没当回事,问,“诰儿呢?” “小郡王好好睡着呢。”丫鬟站起身,说,“王妃您等着,奴婢这就去找汤婆子来。” 唐师师正要说不必,忽然听到后殿传来孩子啼哭的声音。小孩声音尖利,哭声穿透性极强,唐师师吓了一跳,立刻掀被子下床:“诰儿哭了?怎么了,他为什么突然哭了?” 为了方便照顾,赵子诰就住在唐师师和赵承钧主院后面的配殿里。唐师师拢了件披风,匆匆往后殿去。奶娘正抱着赵子诰哄,突然看到前院灯亮了,王妃带着人过来,连忙道:“参见王妃。王妃,是不是吵到您睡觉了?奴婢该死,但是小郡王以前都好好的,今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哭。” 唐师师亲手接过赵子诰,柔声哄道:“娘亲在这里,诰儿不哭。” 唐师师抱着赵子诰走了两圈,他的哭声慢慢停息,但还在轻轻抽噎。奶娘和丫鬟见状,连忙接过:“王妃您肚子里还有一个,快把小郡王给奴吧。” 唐师师现在还在安胎,不能用力,她没有执着,顺势将赵子诰转让给奶娘。唐师师看着赵子诰哭得通红的小脸,问:“到底是怎么了?他以前从不夜哭,是不是着凉了?” “不会啊。”丫鬟们摸不着头脑,“奴婢检查过好几遍门窗,绝不会有疏漏的地方,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奶娘是民间来的,见状,她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说:“有可能,郡王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师师心中一紧,都不等她发话,丫鬟就冷着脸呵斥道:“放肆,天子脚下,哪有怪力乱神?你再在王妃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仔细你的皮。” 奶娘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正撞了皇家的忌讳。她讷讷低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唐师师瞥了丫鬟一眼,说:“行了,大半夜更深露重,不要说这些火气大的话。既然诰儿睡着了,那就都回去吧。你们好好看着诰儿,不要再让什么东西吵醒他。” “奴婢遵命。” 唐师师见屋子中没什么不妥,就带着丫鬟出门。她拢紧披风,刚刚跨过门槛,忽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钟鸣。 钟声悠长,带着阴湿的寒气,如水波般一层层往外传递。唐师师听到第一声钟鸣的时候就愣住了,接着,第二道钟声到来。 深夜鸣钟,而且是紫禁城的方向。 皇帝驾崩了。 驾崩 驾崩 皇帝驾崩了。唐师师顿时方寸大乱, 根本听不到后面的声音。丫鬟们也慌慌张张地,问:“王妃, 怎么办?” 怎么办, 唐师师也想知道怎么办,她自己都没有主意。但是唐师师知道,现在她是王妃, 全王府的主心骨, 她绝对不能露出慌乱之态。唐师师深吸一口气,说:“把其他人都叫起来, 集中在一块, 不许任何人在外面乱跑。仔细守着门, 有任何风吹草动, 立刻来禀报我。还有, 把红灯笼、红剪纸之类的撤下来, 衣服换成素色,丧服暂时不要换。” 皇帝驾崩是国丧,全国披麻戴孝, 她们是皇族, 守制只会更严。理论上皇宫报丧后才换衣服, 但是现在丧钟已响, 这些事情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 唐师师的语气镇定从容, 有条不紊,丫鬟们被这种冷静感染, 也慢慢定下神来:“是。” 丫鬟们跑去安排。唐师师折返回后殿, 去看赵子诰。奶娘是民间女子, 根本不明白紫禁城鸣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从王府众人的表情上, 意识到事情不对。 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事情。 尤其是唐师师去而折返,让奶娘更慌了。奶娘抱着赵子诰,哆哆嗦嗦问:“王妃,怎么灯都点亮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师师避而不谈,她低头看了看赵子诰,这个小子安静时哭得嘹亮,等外面鸣钟时,他反倒睡着了。唐师师见赵子诰没有被钟声吵醒,松了口气,说:“把他给我吧,今夜他和我去前面睡。” 唐师师说着要接过赵子诰,丫鬟们哪敢让唐师师抱孩子,赶紧上前抢过。唐师师也不和她们争,等丫鬟把赵子诰抱稳后,唐师师说:“走吧。把那块锦被拿过来,外面湿气重,不要把他冻醒。” “是。” 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包着赵子诰,把他抱到正房。似乎刚才那一阵啼哭已经花光了赵子诰所有力气,这次这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把他吵醒。到了正房后,丫鬟们忙着点灯、铺床、烧汤婆子,赶紧给小郡王换素色衣服。 唐师师换衣后,坐到罗汉床上,静静看着儿子的睡颜。她怕灯光把赵子诰晃醒,让丫鬟撤去了案灯,只留一盏小小的挂灯。唐师师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景,不知道赵承钧进行到哪一步,也不知道正常的权力交接应该是什么样。她只知道儿子睡着了,她在等他回来。 无论生死荣辱,无论成王败寇,他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唐师师这一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她抬头,望向沉沉的夜空。三更了,今夜恐怕许多人都无法入眠,不知道宫城里,此刻在做什么。 · 慈宁宫,姚太后睡下没多久,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太后娘娘,您快醒醒,万岁爷好像不成了!” 什么?姚太后半醒半梦间猛地被惊醒,她披散着头发爬起来,因为睡眠不足,脸上全是耷拉的老态:“你说什么?” 御前太监跪在慈宁宫冰冷的地面上,涕泪俱下:“万岁爷,不成了。” 姚太后听到这些话心神巨恸,她手一抖,险些摔到地上。嬷嬷们惊吓,连忙扶住她:“太后……” 姚太后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在这一刻结束了,她混沌片刻,重新清醒起来,强撑起那个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威风。姚太后强势道:“扶哀家起来。摆驾乾清宫。” 宫人们连忙上前给姚太后换衣服。时间仓促,他们来不及给姚太后梳头发,此时此刻姚太后也没有心思讲究皇太后的体面。姚太后用有生以来最潦草的速度换了衣服,然而,还是晚了。 她刚刚穿戴好,都不等她套上护甲,外面就传来一阵阵跑步的声音,似乎是慈宁宫被人围起来了。远远的,一个太监一路敲锣,拉长了嗓子喊:“非常时刻,禁止出门,各宫在自己宫里待着。” 姚太后听到这个声音,脸色就黑了。她沉着脸,问:“外面怎么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脸色极差:“太后,慈宁宫被人围起来了,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姚太后脸色铁青,怒喝道:“大胆!哀家是太后,谁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他们说,是奉了靖王的命令。靖王说皇上病情突然加重,非常时期,禁止任何人在宫中走动。如有违者,就地格杀。” 姚太后脸色又是一沉,乾清宫被赵承钧把控了?她连护甲也不套了,冷着脸往外冲:“皇帝是哀家的孙儿,如今皇帝命垂一线,哀家岂能不过去护着他?哀家倒要看看,有谁敢拦着哀家。” “太后娘娘三思!”宫人们连忙拦住姚太后,七嘴八舌劝道,“娘娘,如今外面情况不明,娘娘不可亲身犯险。” 姚太后恼怒地推开冯嬷嬷的手,怒斥道:“放肆!哀家是两朝太后,赵承钧的嫡母,他还敢将哀家怎么着了不成?都滚开,哀家要出去。” 冯嬷嬷没防备,被姚太后推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这一下摔得痛极了,但是冯嬷嬷不敢耽误,赶紧爬起来,继续拦着姚太后:“太后娘娘,今时不同往日,您要冷静啊。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只有您好好的,大伙才有再起之日。” 姚太后慢慢冷静下来。刚才的盛怒劲过去,她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头晕眼花,踉跄向后跌倒。宫人们赶忙扶着姚太后坐下,姚太后撑着头养了一会,问:“现在宫门怎么样了?” 太监出去打听,过了一会,说:“宫门被锦衣卫把守着,似乎是向大人的人手。” 向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洪斐。洪斐对姚太后非常孝敬,这些年替姚太后办了许多事,但向英却是这一两年新升上来的,姚太后并不熟悉。显然,洪斐被人背叛了,他的手下另择了高枝。 不过锦衣卫里也说不上背叛,北镇抚司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心黑,谁不是阴死了老大,换自己上位呢? 姚太后又问:“城门呢?” “被羽林卫把守着,消息打探不出来。” 姚太后长长叹气,她听到这里,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皇帝命危的第一时间,赵承钧控制了乾清宫、宫城门、皇城门,虽然外城还不知道,但是想来金陵城门也在他的掌控中。 皇帝和路权都在他手中,接下来,就看内阁的表态了。不过内阁那些老狐狸最识时务,赵承钧大权在握,又有名正言顺的继承理由,没人会和他过不去。 他都已经离开京城十三年了,竟然还能同时控制宦官、锦衣卫、二十六卫和五军都督府。姚太后这一回输的,似乎并不冤。 姚太后靠在椅背上,头一次生出这样强烈的疲惫感。以前和前朝后宫斗再狠,看折子再劳心劳力,她都不会生出这种自己老了的感觉。 外面传来悠长的钟声,姚太后闭住眼睛,苦笑出声。 这场耗时二十七年的斗争,她以为她赢了,最后,还是输给了他们。 郭沁月啊,你生的好儿子。 · 靖王府内,唐师师心惊胆战地抱着孩子等。赵子诰睡得特别踏实,小嘴一咂一咂,不知道梦里吃到了什么好东西。 唐师师看着儿子,总算体会到当初赵承钧说她没心没肺的感受了。唐师师叹了一声,再一次看向窗外。四更了,天快亮了。 唐师师正走神着,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唐师师一下子警醒,丫鬟跑进来禀报:“王妃,世子来了。” 唐师师雀跃起来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她“哦”了一声,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丫鬟没有回话,赵子询的声音已经停在门外:“王妃,今夜金陵城中生变。儿臣来迟,让王妃受惊了。” 唐师师毫无波澜,说道:“深更半夜,世子不留在屋里安慰你的两位美妾,来我这里做什么?” 赵子询想着女人胆怯,唐师师就算再张牙舞爪,实际上也是个女人。今夜这么凶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 即便赵子询也心慌胆战,可是想到唐师师更害怕,直到现在还要强撑颜面,便不由生出股怜惜,不忍心再苛责她了。赵子询说:“王妃不必慌张,有我在,必会护王府周全。” 唐师师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能有什么用,是能改变政变结果还是能冲锋杀敌?今日逼宫这么重要的事,赵承钧带走了自己的心腹,给唐师师留下最精锐的侍卫,却没有带赵子询。 可见,赵子询在赵承钧心中,也不是个能帮忙的人。唐师师心里这样想,嘴上总是要留一点面子的,说:“世子有心了。不过我这里人手足够,世子还是回去安抚周侧妃吧。侧妃刚刚流产,身体还没养好,最需要陪伴了。” 本来是很寻常的话,可是落在赵子询耳中,竟然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味道。唐师师的话阴阳怪气,仿佛,在吃醋一样。 赵子询心中悸动,他抬头,看到唐师师的侧影投在窗纸上,随着烛火摇摇晃晃,温柔又窈窕。赵子询一时寂静,他站在门外,没有进门,也没有离开。 唐师师不知道赵子询发什么疯,他愿意留着,唐师师也不能轰他走,索性随他去了。唐师师坐了一会,渐渐觉得困,她掩唇打了个哈欠,丫鬟见到,劝道:“王妃,您熬了半宿了,回去睡一会吧。” 赵子询也看到了,同样说:“是啊,王妃安心去睡吧,外面的事情有我。” 赵子询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赵子询霍然回头,唐师师也站起来,问:“谁来了?” 一行灯光由远及近,等到走近了,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给上房行礼:“奴才参见靖王妃。” 唐师师听出来这是个太监,她连忙开门,走出来问:“公公所为何事?” 白衣公公看到唐师师,笑了笑,说:“奴才奉秉笔大人之命,来给各家各户报丧。大行皇帝驾崩,举国同丧。” 唐师师拿不准太监的意图,但是这种场合,跟着哭就对了。一院子的人相对哭了一会,唐师师忍着眼泪,说:“妾身哀不能语,公公恕罪。” “王妃节哀。”白衣太监说完,道,“奴才还得去南阳长公主府上,先行告退。王妃保重身体,勿要过度悲痛。” 唐师师应是,送太监出门。唐师师注意到,刚才太监提起南阳时,用的是“长公主”。 这个辈分很有深意。唐师师送太监走到院门,到门口时,太监突然停下,对唐师师说:“宫里的主子让奴才给王妃传话,主子让王妃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等明日,自有分晓。” 唐师师吃了一惊,她试探地问:“多谢,不知这位主子是……” 白衣太监态度暧昧,笑了笑,却不肯说。他转身就要走,唐师师急追两步,在太监手里塞了个荷包,道:“有劳公公解忧。王爷今夜一直未归,不知王爷可在宫内?” 白衣太监不动声色地将荷包退回唐师师手里,笑道:“主子的事情,奴才怎么知道呢。不过王妃放心,宫里的主子们一切都好,王妃安心休息就是了。” 他说完,对唐师师拱了拱手,意有所指道:“王妃您是有福气的人。您今夜好好歇息,等明日进宫,还有不少事要折腾呢。” 唐师师呆在原地,目送着太监远去。赵子询和太监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还回不过神来。 杜鹃跟着唐师师身后,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抖的:“王妃,刚才那个公公是什么意思?” 唐师师慢慢找回身上的知觉,低声道:“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可是她有预感,赵承钧赢了。 太监不肯说赵承钧名讳,也不称呼他为靖王,多半是大局落定,但是明面还没过,故而不肯说,怕犯忌讳。要不然,唐师师一个王妃,明日进宫做什么? 唐师师定了定神,对丫鬟们说:“去将府中鲜亮的东西全部撤下来,通知全府,换丧服。” 封后 封后 任钰君守在屋内, 听到丫鬟回来,连忙站起来, 问:“怎么样了?” 丫鬟脸色也很惊惶, 她凑到任钰君耳边,用气音说:“报丧的公公来了,对王妃很客气。公公还说, 明日接王妃入宫。” 任钰君捂住心口, 跌倒在座位上。过了许久,她心口还砰砰直跳。 靖王竟然真的……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到头了, 万万没想到, 竟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靖王若成了皇帝, 那世子……岂不就是太子? 不远处另一间院子里, 里面的灯火也彻夜未熄。周舜华听到赵子询捎回来的口信, 怔松良久。 伺候的丫鬟以为周舜华被吓傻了。她将药粥搅了搅, 放到周舜华手边,说:“侧妃,您不要太害怕, 这皇家的事, 什么都说不准。您一夜没睡, 身体撑不住, 先把药粥喝了吧。” 周舜华唇边划过一丝苦笑, 她哪里是害怕呢,她只是太高兴……以及太不甘心了。 明明只差一点, 她就可以生下孩子, 母凭子贵。她有孩子, 而卢雨霏没有,再加上有国公府支持, 她原本应该被封为太子妃的。 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 唐师师得到宫里的暗示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这时候才感觉到困。唐师师知道剧情中赵承钧称了帝,然而书面看到总不及亲身经历,再加上时间、地点、原因全都不对,唐师师实在不敢抱太大信心。 现在,她才觉得自己重新落回地面上。唐师师回房喝了盏安神茶,将赵子诰放在自己身边后,就沉沉睡去。 丫鬟们见唐师师睡着,不敢打扰,将屋内的灯具全部撤去,连屋外的光也用帷幔挡住,生怕搅扰了王妃睡觉。王府主院一上午都静悄悄的,唐师师沉浸在睡梦中,完全不知外界天翻地覆。 今天一早,唐明喆从起来就觉得眼皮直跳。昨天半夜突然传来丧钟声,他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明明不情愿,还是要起来换灯笼、窗纸,撤去所有犯忌讳的东西。唐明喆喜欢气派,唐家装点的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于是可想而知,不符合国丧的地方有很多很多。 唐明喆被折腾了一晚上,临到黎明才眯了会。可是没睡多久,起床的时辰到了。唐明喆今日要去谈生意,不能迟到,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苏氏的伺候下换衣服。 唐明喆刚起来,脑子还不灵光。他瞧见苏氏手里的衣服,嫌弃道:“怎么找了身这么素的?去拿我那件遍地金锦袍来。” 苏氏温声提醒:“老爷,您忘了,昨夜大行皇帝驾崩,全国服丧百日,不能穿金。” 唐明喆者才想起来,对哦,皇帝死了。大清早就听到死人,真是晦气,唐明喆皱眉盯着眼前的衣服,嫌弃道:“算了,就这个吧。” 唐明喆换好衣服,嘴里还念念有词:“一百日内不能婚丧嫁娶,不能吃肉,不能去酒楼。啧……” 他后面什么都没说,但是苏氏和伺候的丫鬟们都知道,唐明喆在嫌麻烦。这种权力更迭跟他们是没什么关系的,普通市井小民连宫门都没见过,更不会对去世的皇帝有什么共情能力。 要难受,也是难受三个多月不能吃肉。 唐明喆压根没有往自家的方向想。在他眼里,皇帝是皇帝,靖王是王爷,压根就是两种身份,怎么会产生交集呢? 他去饭厅用早膳,因为起得晚,时间已经有些迟了。他频频看时间,不耐烦地催下人快点,一会骂小厮偷奸耍滑,一会骂苏氏办事不力。苏氏低着头,即便明明是唐明喆的错,她也没有回嘴,一一应了。 眼看时间要赶不上了,唐明喆匆匆扒了几口,顾不得烫,端起来吸溜吸溜地喝茶。他本来端的就不稳,这时候外面猛地炸出来一声“老爷”,唐明喆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嘴角被烫伤好大一片。 唐明喆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骂:“哪个龟孙,赶着给人奔丧呢?” 苏氏着急,围着他殷切地问:“老爷,烫的重不重?妾身让人找药膏来。” 小厮正引着一个人往里走,来人看到唐明喆正在吃饭,道:“呦,我来的不巧,打扰了唐大官人吃饭。” 唐明喆一见,正是他今日要去见的生意对象,他立刻换了笑脸,哪还有刚才的暴戾:“原来是陆掌柜,有失远迎,快请坐。” 陆掌柜瞧见唐明喆嘴角一片红,问:“大官人嘴上是怎么了?” 唐明喆说:“下人蠢笨,上了热茶,我被烫了一下。不过不妨碍,陆兄,我们今日不是约好畅香楼见吗,陆兄怎么自己过来了?” 陆掌柜笑道:“大官人,你忘了,今日酒楼不开门。” 唐明喆一想也是,国丧期间禁任何歌舞享乐。不过畅香楼不开,也该唐明喆另外找地方请客,陆掌柜怎么亲自来唐家了? 唐明喆心里琢磨着,他一回头,见苏氏还杵在跟前,不悦地瞪起眼睛:“你在这里做什么?没看我要忙正事吗,快滚下去!” 苏氏有意讨好却被呵斥,讨了个好大没脸。她颇觉丢人,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开。唐明喆一转身,对着陆掌柜又是一脸笑意:“陆兄,快坐。我家妾室没规矩,让您见笑了。” “唐大官人这是说哪里话,嫂夫人贤惠持家,是兴旺之兆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常对唐明喆爱答不理的陆掌柜今日十分热情,他坐下后,没说两句,就转到了唐明喆身上,“唐大官人,恭喜啊。我一直把你当手足兄长,没想到官人有这么大的好事,却不告诉小弟。” 唐明喆听着有些懵,他是商人,最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在金陵人生地不熟,本是有求于陆家,为什么现在,姓陆的对他这么殷勤? 唐明喆笑着打了个哈哈,问:“在下愚昧,没听懂陆兄的意思。陆兄指的是什么事?” 陆掌柜一副都现在了你还和我装的表情,挤眉弄眼道:“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大官人的喜事。听说现在靖王做了皇帝,要不是我家女儿在侯府里有门路,我都不知道这回事呢。恭喜恭喜,唐兄生了个好女儿,贵不可言啊!” 唐明喆手里端着茶盏,彻底愣住了。靖王,皇帝?靖王不是唐师师夫婿的封号吗? 他的大女婿,成了皇帝? 陆掌柜见唐明喆不接腔,还以为他想继续拿架子呢。陆掌柜了然,说:“唐兄真是贵人不露相,你有这样的女婿,还找我寻什么门路?你这是故意逗我玩呢。唐兄放心,武定桥那片地,就当我陆某送给唐兄的见面礼,分文不取,拱手送上。” 唐明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砰的一声把茶盏摔倒桌上,哪还有心思关心武定桥的地,慌里慌张道:“来人,备车,去靖王府。不对,快去将夫人请过来!” 有小厮没听明白,问:“老爷,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 唐明喆气得一巴掌呼到对方脑袋上,将他打了个对圈转:“混账玩意儿,什么大夫人二夫人的,唐家只有一位夫人!” 唐师师睡到自然醒,悠悠然醒来。丫鬟听到动静,挽起帘帐,笑着道:“王妃,您终于醒了。杜鹃姐姐怕小郡王吵到您,已经将郡王抱到侧殿去了。” 唐师师点点头,慢慢爬起来。丫鬟连忙在唐师师身后放软垫、靠枕,唐师师坐好,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了。王妃,您这一觉睡得可踏实,外面许多人等着给您请安呢。” 唐师师刚睡醒,脑子转不过来,随口问:“都是谁啊?” “唐家,齐家,一些住得近的王孙公主。”丫鬟笑盈盈道,“还有宫里的司礼太监。” “司礼监?”唐师师愣了一下,惊讶道,“他们不是给皇帝披红、代笔的么,为什么在我们王府?” “皇上有令,着他们接王妃入宫。” 唐师师倒吸一口凉气,试探地问:“皇上是……” “正是王爷。”丫鬟笑道,“登基大典还在筹备,但是今日早朝已昭告群臣,公告天下,只等着登基了。皇上下朝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接王妃和小郡王入宫。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唐师师呆愣良久,不可置信道:“我睡了这么久,他们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是。” 唐师师眼前一黑:“为什么不叫醒我!” 丫鬟为难:“皇上说了,不让吵醒王妃。司礼监的公公们也说,让王妃好生睡着,他们等一会不打紧。” 唐师师赶紧换衣服起身,她发现赵子诰已经打点好了,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全等她一个。唐师师不敢想象外面的场面,赶紧整理好仪容,跟着太监进宫。 司礼监的太监见了她都笑眯眯的,一点都不见久等的不耐烦。唐师师之前进过好几次宫,甚至还在宫中住过三年,可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 进宫之后,宫人们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完全不见先前对待她的轻忽劲儿。一个尚宫局的女官恭敬地将唐师师迎到一处宫殿,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按理您该住坤宁宫,但是武宗皇后东西多,今天还没完全搬走,只能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些许时日。” 昨夜先帝的谥号还没定,众人暂称大行皇帝,今日内阁商议出先帝的谥号、丧仪,宫人们便全改成武宗了。 以“武”为谥,不是个好字啊。 唐师师环顾宫殿,只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宽阔又明亮,看着就舒服。唐师师小户人家出身,对宫殿没什么执着,说:“这里就很好,辛苦女官了。” “为娘娘效劳,是奴婢的荣幸,不敢称辛苦。”女官对唐师师毕恭毕敬,充满了讨好。今日早朝,内阁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祖宗礼法,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武宗和孝宗都没有子嗣,该由靖王继承皇位。下面文武百官都没有异议,赵承钧意思性地推辞了三遍后,毫无悬念的,此事敲定了。 登基大典定在十四天后,但是现在赵承钧已经是实际上的皇帝,没有人会蠢到和他过不去。赵承钧成为皇帝后,做了三件事,第一件给大行皇帝拟定谥号,大办丧礼;第二件封自己生母恭烈贵妃郭氏为容德皇太后,封武宗皇后姚沛儿为皇太后,住慈宁宫东宫,太皇太后姚氏拥立孝宗、武宗有功,一并封为皇太后,住慈宁宫西宫。因为在世的两位太后都姓姚,所以又称东宫太后,和西宫太后。 后宫女眷从来只有升辈,少有降辈的,这次倒好,姚太后从太皇太后降为皇太后,这可真是亘古未有之奇观。 就和当初贵妃殉葬一样稀奇。 第三件,便是册封唐师师为皇后。只不过现在不能举行仪式,要随赵承钧的登基大典一起办。 唐师师突然就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说实在的,有点晕。 入宫 入宫 唐师师暂住钟粹宫, 尚宫局已经将钟粹宫打扫的干干净净,但是唐师师看了一圈, 暗暗皱眉。 这个宫殿以前的主人应当是个有情调的, 中间设了一层层屏风、隔断,转角处摆着精致的小高几,上面放着铜香炉或花卉, 衣柜、座椅等也都是纤细精巧的风格。这样看来美则美矣, 但是不适合带孩子。 赵子诰刚过了一周岁生日,现在正在学步, 他可以踉踉跄跄走两步, 但是站得还不太稳, 所以屋子里一定不能有尖锐、易倒的东西。这样一来, 钟粹宫里许多东西都要换。 尚宫局想讨好唐师师, 特意选了钟粹宫, 没想到适得其反。 带孩子可不能讲究精巧,凡事都以安全为重。等尚宫局的女官走后,唐师师把王府的丫鬟叫进来, 让她们一一撤换殿里的东西。衣柜、箱笼等暂时留着, 但是那些香炉、盆栽, 就不必放了。 丫鬟们热火朝天搬东西。赵子诰看到大人们忙来忙去, 眼睛望得目不转睛。他忽然跌跌撞撞往花盆走去, 揪着里面的一根叶子,不停地往外拉。 唐师师本来还奇怪这小子要做什么, 等看到他的动作, 唐师师哭笑不得:“你倒是热心, 也想学人家搬东西?你可别帮倒忙了,快松手, 花要被你扯断了。” 丫鬟们看到赵子诰的动作,一起笑:“小郡王这么小就懂得帮忙,以后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丫鬟说完,被旁边人轻轻撞了一下:“什么郡王,该称殿下了。” 丫鬟拍了下脑门,连呼罪过:“娘娘恕罪,奴婢叫习惯了,刚才没反应过来。殿下聪慧良善,以后一定顶天立地,造福百姓。” 唐师师听到她们的话只是笑,没理会丫鬟之间的贫嘴。唐师师也觉得赵子诰心性甚好,才这么小就懂得主动帮忙,别的不敢说,至少是个善良赤诚的孩子。唐师师自己自私自利,矫情伪善,可是轮到自己的儿子时,她就希望他真诚正义,乐观仁德,能在所有人的祝福和称赞中长大。 唐师师暗暗上心,以后给他挑身边伺候的人时一定要谨慎,万不能让人把他带歪了。 她们里面正说话,殿外传来一道声音:“什么顶天立地?” 丫鬟们看到来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低头给赵承钧行礼:“陛下万岁。” 唐师师回头,看到赵承钧身上明黄色衮龙袍,怔了一下,慢了半拍才福身:“参见陛下。” 唯有赵子诰一无所知,他并不明白他们搬家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身上的颜色代表了什么意义,他只知道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父亲了,现在一瞧见赵承钧,赵子诰立刻乐颠颠向赵承钧走去,嘴里还含糊不清说话。 太监们看到小皇子走的跌跌撞撞,吓了一跳,立马就要上前搀扶。赵承钧伸手,止住他们的动作:“让他自己走。” 赵承钧发话后,奶娘们也不敢帮,只能眼巴巴瞅着赵子诰。赵子诰虽然会自己颠两步,可是这段距离对于他来说太远了,赵子诰才走到一半,左脚绊住右脚,扑通一声摔倒了。 赵子诰趴在地上,嘴一瘪,哇的哭了出来。 小皇子哭了,殿里顿时人仰马翻。唐师师本来觉得这个样子的赵承钧有些陌生,等看到这里,顿时觉得他还是他,干的什么混账事。唐师师赶紧上前,心疼道:“摔疼了没有?快起来,娘亲看。” 赵承钧不许,说:“让他自己爬起来。他又不是不会爬,一摔倒了就哭,哪有男子汉的样子。” 丫鬟都走到跟前了,听到赵承钧的话,瞬间不敢扶。唐师师听了生气,冷着脸道:“你不抱我来,我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轮不到你来欺负。” 唐师师穿过丫鬟,抱着赵子诰从地上站起来。赵承钧看到她的动作简直心惊胆战,赶紧上前接过赵子诰,说:“你小心些,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不能使力。” 唐师师现在月份还没有完全稳固,腰腹不能用力,便由着赵承钧将赵子诰接过去。赵子诰刚才趴在地上哭得响亮,等一被人抱起来,哭声顿止,破涕为笑。 小小年纪,眼泪就如此收放自如。赵承钧无奈,在自己儿子胖乎乎的屁股蹲上拍了一下,轻斥道:“你啊,和谁学的,太娇气了。” 唐师师一听,笑了一声,说:“王爷向来朝夕不倦,严于律己,看来只能是和我学的了。” 赵承钧微叹:“我又没说你。” “王爷说得对,我也没怨王爷呀。” 刘吉给众人打眼色,太监丫鬟低着头,鱼贯退下。他们知道,即便入了宫,王妃依然是食物链最上端。当然,现在该叫皇后娘娘了。 赵承钧放弃了,反正唐师师总是有理的,越辩解只会错越多。赵承钧不再争辩,他在宫殿中环视一圈,问:“你们在做什么?” “这些小东西边边角角太多,我怕把他伤着,就让人搬到外面去。” 赵承钧这几天忙着前朝的事,没时间处理后宫,就让尚宫局给唐师师收拾一件宫殿出来。没想到,她们把钟粹宫收拾出来了。钟粹宫从位置上说确实不错,但是里面的摆设,委实不适合带孩子。 赵承钧抱着赵子诰坐到罗汉床上,说:“宫里许多年没有小孩子,她们想不到这些细枝末节。你暂且将就两日,等坤宁宫腾出来后,我让人将坤宁宫彻底修整一遍。” 唐师师坐在旁边,点点头:“好。我也不着急搬,你先忙要紧的事情,宫殿的事不急。” 赵承钧捉着赵子诰的手捏了捏,说:“你的事才是要紧。之前不方便和你说,昨夜,是不是吓到了?” 唐师师抿唇,道:“也没有。就是入夜还不见王爷回来,以为王爷外面有了人,不稀罕我们娘俩了。后来想想,应当不至于。” 赵承钧无奈:“有什么话直说,不要试探。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 唐师师装模作样地说:“可是六宫粉黛三千,这是祖宗规矩……” “祖宗没有这个规矩。”赵承钧淡淡说道,“祖宗只说了简朴勤政,遏制贪污,保家卫国。若想简朴,后宫就要削减,免得奢靡浪费,尾大不掉。” 唐师师心里满意,嘴上假惺惺道:“可是历朝历代都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若是传出去,臣子恐怕不依。”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赵承钧说,“娶你一个已经够头痛了,何必另添别人,自寻烦恼。” 唐师师生气,作势要打他,被赵承钧接住手。赵承钧笑着握住唐师师的手,将赵子诰放在塌上,让他自己爬着玩:“我的话和先前一样,只要有你,有孩子,就够了。” 唐师师露出笑,含羞带嗔睨了他一眼,说:“还有孩子呢,放手。” 唐师师抽回手,靠在赵承钧身边,问:“王爷,昨天你走的突然,吓了我一跳。你在宫里一切可好?” “一切顺利。”赵承钧揽住唐师师肩膀,说,“抱歉,是我考虑欠妥,让你担惊受怕了。不过以后再不会了。” 唐师师摇头,明白赵承钧的顾忌。她并不怨赵承钧不告诉她,起事是机密,稍有泄露,会连累所有人一起掉脑袋。赵承钧不告诉她才是负责的做法。 赵承钧见唐师师并没有怨他,心中安慰,说:“昨天你一宿没睡好,今天若是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唐师师摇摇头:“不必,我白日补过觉了,现在还不困。王爷……”唐师师说完一顿,无奈道:“看我,总是改不过嘴,该叫你皇上了。” 赵承钧完全不在意,说:“无妨,你叫什么都一样。十四天后才正式继位,现在叫王爷是对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阖宫上下,哪个敢继续喊赵承钧“靖王”?唐师师努力地改口,问:“陛下,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 赵承钧的登基大典定在三月二十,别看距今不过十来天,但是一日没正式登基,赵承钧的身份就不稳。迟则生变,登基越快越好。只要登基仪式落定,其他藩王再起兵,那就是造反了。 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尤其重要。权力交接向来是多事之秋,而且赵承钧上位还用了些非常手段。最近一段时间,恐怕有的忙。 赵承钧当然明白接下来要面临的局面。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走这条路,他要面对什么,如今用的是合法手段登基,已经比他预料过的好了很多。 赵承钧说:“孝宗一脉断绝,我来继承皇位一符合礼法,二顺应民心,只要大义上站得住脚,就不怕其他人指点。接下来肯定有人不服,收拾几个出头鸟就好了。” 赵承钧最开始做的准备一直是强攻金陵,没想到姚太后帮了他一个大忙,将他召入京城。能用合法手段当然再好不过,小皇帝又没有子嗣,小皇帝死了,赵承钧作为血缘最近的人,登基顺理成章。 只要占住了正统和大义,接下来赵承钧要做的不过是用武力威慑。这在赵承钧看来根本不成问题,他那几个兄弟有几斤几两,赵承钧再清楚不过,收拾他们绰绰有余。 唐师师想到书中赵承钧靠造反登基,一样坐稳了皇位,这一世他用礼法名正言顺登基,守皇位更不在话下。唐师师想到这里微微愣怔,原书中赵承钧是在征讨反抗军的途中去世的,那这次,他还会早逝吗? 赵承钧说完,见唐师师眼睛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承钧微微眯眼,不期然问:“你在想什么?” 唐师师倏得回神,掩饰性地低下头,说:“我在想守孝的事。按道理先帝驾崩要守孝,可是你是武宗的叔叔,这……” 只有晚辈给长辈守孝,从没有叔叔给侄子守孝的道理。这确实是个很棘手的事,赵承钧想了想,说:“反正已经得了皇位,不必在乎这区区虚名,按制守二十七天罢了。不过话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你才是第一位,若是那两人敢和你摆太后的谱,你不必心软,直接教训她们就是。如果你不方便出手,那就来找我,我替你摆平。” “不用。”唐师师撇撇嘴,说,“我就算再废物,也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那两位姚太后,我会安排好的。” 那就好,赵承钧放了心,将即将爬下床的赵子诰拎起来,重新放到罗汉床最里面,对唐师师说:“外面还有许多事情没安排好,我先走了。你累了就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唐师师点头,目送赵承钧离开。她回来后,看着华丽却空荡的钟粹宫,无声叹了口气。 即便人还是那个人,可是进了宫,许多地方就不一样了。 兴许是因为换了床的缘故,唐师师这一夜并没有睡好。第二天,她无精打采地用早膳,王府的心腹快步走过来,低声在唐师师耳边道:“娘娘,太医院传来消息,说今日慈宁宫叫了太医。娘娘,您看……” 唐师师慢慢将嘴里的粥咽下去,问:“西宫还是东宫?” “西宫。” 姚太后啊,唐师师放下汤匙,神色莫辨地笑了笑,说:“太后不舒服,本宫作为皇后自然该去侍疾。你们照顾好诰儿,其余人,随本宫去慈宁宫。” “是。” 今昔 今昔 过去十四年里, 慈宁宫无限风光,是紫禁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只过去三天, 慈宁宫就衰败了。 衰败无关于形, 慈宁宫的琉璃瓦依然明光熠熠,但是那种没落的气息,从一砖一瓦中渗透出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孝宗死了, 武宗也死了,两位姚太后都没有任何后人存活于世。宫里人眼睛最势利, 眼见太后是没有任何起复的机会了, 自然纷纷托门路, 逃离慈宁宫。 昔日繁华的慈宁宫, 如今只剩下几个扫地的人。唐师师走到门口, 老宫女才看到她, 慌忙跑进去禀报。 杜鹃皱眉,在后面骂道:“没规矩,皇后在此, 她们不过来问安, 还敢跑?” 唐师师摆手, 说:“罢了。” 宫女太监们前拥后簇, 簇拥着唐师师走入慈宁宫。唐师师左右看了看, 问:“这里怎么乱糟糟的?” 一个太监谄媚回道:“回禀娘娘,昨天东太后从坤宁宫搬到慈宁宫, 东西都搬过来了, 但是还没放好, 看起来有些乱。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见娘娘过来了吗, 快将那些破烂扔出去,别堵了娘娘的路。” 唐师师瞧见地上胡乱堆放的梳妆盒、书本、衣料,心中颇觉讽刺。曾经这些都是皇后才能享受的尊荣,才两天,就变成了挡路的“破烂”。人生际遇,真是不可说。 唐师师止住太监的动作,淡淡道:“东太后刚刚搬来慈宁宫,人都没歇过来,哪有功夫收拾东西。在这里好好放着吧,本宫进去看看东太后。” 太监们一迭声说着小心,护送唐师师进殿。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昏沉沉,姚沛儿没有开窗,坐在靠椅上,盯着窗户格子出神。 唐师师捂住嘴,遮住空气里细微的潮味。曾经慈宁宫东殿不住人,被用来堆放杂物,现在姚沛儿搬进来,又没有彻底清扫,味道可想而知。 太监见姚沛儿不懂,尖利喝道:“放肆,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行礼?” 姚沛儿早就听到唐师师来了,但是她不想动,依然呆呆坐着。直到听到这里,她才露出些活泛劲儿,自嘲一笑:“皇后娘娘……对啊,现在皇后换人了。” 唐师师有孕在身,不想去湿冷的地方,于是没有继续向前,只是站在门口看姚沛儿。今日天阴,大殿里也阴沉沉的,姚沛儿靠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截没生命的木头,在阴冷潮湿中一点一点腐朽。而唐师师站在唯一的光亮处,背后是奴仆如云,春景正好。 唐师师突然就想起她作为秀女时,入宫的第一天,她们列队走向储秀宫,在慈宁宫东墙的那条夹道上,看到姚沛儿的凤辇风风光光走过。嬷嬷早早就把她们赶到路边,让她们低头下跪,不许左顾右盼。以她们的身份,连抬头看皇后一眼都是冒犯。 那个时候姚沛儿多么风光,所有秀女都又惊又羡地目送姚沛儿远去,悄悄在心里感叹姚沛儿命好。是啊,投胎在长公主的肚子里,顺心遂意地长大,年纪才十三,就被外祖母接进宫做皇后。这样的命,谁不羡慕? 谁能想到呢,那就是姚沛儿人生的顶峰。姚沛儿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之后每一年,她都在往更深的深渊里落去。 神泰二年唐师师进宫,姚沛儿是皇后;神泰五年唐师师成了最受宠的美人,以魁首之名送往靖王封地,姚沛儿依然稳稳当当做着皇后,虽然没圆房,可后宫中没人敢怠慢她;神泰六年,唐师师做了王妃,怀了孩子,姚沛儿还在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守着最望门的活寡。 如今,唐师师成了新的皇后,肚子里怀了第二个孩子,姚沛儿依然是完璧之身。 唐师师一步步往高走,而姚沛儿一步步滑向深渊里。一个皇后自始至终都是完璧,委实匪夷所思,可是现在姚沛儿成了皇太后,更要守寡一辈子了。 唐师师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如果早知如此,当初,南阳公主和姚太后会不会让姚沛儿进宫呢?或许,还是会的。 唐师师对姚沛儿说:“太后,东殿里阴冷,住久了对身体不好。太后若是不舒服,就开窗通通风,或者让宫女陪着去御花园走走。春天到了,御花园好些花开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姚沛儿极淡地笑了一下,声音依然轻飘飘的,说,“春天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想见人,恐怕怠慢了皇后,皇后还是去其他地方吧。” 太监立起眉,当即要呵斥放肆。唐师师抬手,止住太监的话,说:“既然东太后不喜欢被人打扰,那本宫也不强人所难,这就走了。东太后保重身体,再会。” 唐师师说完,就带着宫女太监离开。姚沛儿不想见她,她也没有多想见姚沛儿。反正面子情唐师师已经做到,之后姚沛儿过得怎么样,就不关唐师师的事情了。 唐师师走出东殿,一抬头,就看到正面的殿门紧紧闭着。以前姚太后一人独住慈宁宫,自然居主殿,但是现在赵承钧把姚沛儿也扔过来了,而且姚沛儿为东,姚太后为西,从名分上讲,姚沛儿比姚太后还尊贵些。按理,是该姚沛儿住主殿的。 然而虎老余威在,姚太后毕竟是把控宫廷多年的人物,姚沛儿对姚太后畏惧到骨子里,怎么敢和姚太后抢东西?姚沛儿搬到了配殿,整日发呆度日,不争也不吵,两人倒也和睦。 唐师师进出这么大的动静,姚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唐师师来了。现在还关着门,是给唐师师下逐客令呢。 可惜,唐师师如果是个会看人眼色、替人考虑的人,她也不叫唐师师了。唐师师压根不管姚太后的抗拒,语气轻快道:“正殿门怎么关着?太后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太后把门打开?” 太监们一拥而上推门,没等太监上手,冯嬷嬷冷着脸把门拉开,硬邦邦道:“哪阵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太后娘娘不舒服,吃了药,已经睡下了。皇后有什么事,还是隔日再来吧。” 唐师师挑眉,道:“太后娘娘不舒服?那本宫更要进来看看了。太后算是本宫的嫡婆婆,之前又对本宫有知遇之恩,太后生病,本宫怎么能置之不理。” “你敢!”冯嬷嬷黑着脸拦住唐师师,可是她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双拳四手,很快冯嬷嬷就被太监们拉开,唐师师堂而皇之、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四处看了看,朝姚太后的方向走去。 宫殿还维持着之前的模样,这些隔断、香炉、落地罩,唐师师再熟悉不过。曾经她战战兢兢在这里给姚太后请安,换了个身份回京后,也须得小心翼翼和姚太后斡旋。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唐师师就能无视姚太后的守卫,在慈宁宫大摇大摆,长驱直入呢? 冯嬷嬷看到唐师师直接冲着姚太后内室走去,气得两眼发黑,怒骂道:“无耻小儿,焉敢放肆!太后娘娘掌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哪来的胆子在娘娘面前放肆?” “是啊。”唐师师掀开姚太后床前的帘子,含笑看向里面那个衰老的人,“娘娘当上太后的时候,我才六岁,连牙都没换呢。谁能想到,如今竟轮到我来探望太后。” 姚太后闭着眼睛,完全不理会唐师师。唐师师也不在意,她视线从姚太后脸上扫过,幽幽叹了一声,惋惜道:“才几天不见,太后娘娘竟然老了怎么多。我本来看不出娘娘年纪,如今一看,还是有变化的。娘娘先前委实驻颜有术,小女佩服。” 姚太后眼珠动了动,实在忍无可忍,睁开眼呵斥道:“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得志一两天,就敢来哀家面前放肆。哀家当了十三年皇后,十四年太后,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你真以为你封了皇后,就能和哀家耀武扬威了?做梦吧,你连自身都难保,你莫非以为,赵承钧会长久地让你在皇后之位上坐下去?” “我能不能长久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娘娘这一生算是彻底完了。”唐师师不为所动,依然笑着,居高临下看向姚太后,“太后娘娘,当初你逼我喝下毒药,对我的孩子不利,找人诬陷我名节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呢?大概是没有的,太后娘娘眼高于顶,哪能看到我这种小人物的悲痛。” “可惜,天底下最得罪不得的,就是小人物。”唐师师松开手指,棕褐色的纱帐慢慢落下,将唐师师和姚太后分割成两个世界。唐师师隔成一层床帐,冷冰冰看着里面模糊的人影,轻声道:“恭喜,太后求仁得仁,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太后清净了。太后娘娘,祝您好好享受您的晚年。” 唐师师说完,毫不留恋地甩了下袖子,转身往外走。姚太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隔着纱帐,恶狠狠盯着唐师师:“哀家落到今日的地步,就是因为心慈手软,错信了赵承钧,让他活到今日。你出身低微,还有细作身份,你风光不久的。哀家等着,你被赵承钧剥夺后位,打落尘埃,连亲生儿子都不肯认你的那一天!” 唐师师笑了一声,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道:“那太后务必活得久一点,小心看不到哦。” 唐师师压根不理睬她,姚太后不甘心,扯着干枯嘶哑的嗓子,嘶吼道:“本宫最大的错,就是让皇位落到不是亲生的儿子手里。你以为你比哀家好到哪里去,你的下场,恐怕还不如哀家!” 唐师师脚步忽的停住。姚太后说她失宠,唐师师不在乎,姚太后说赵承钧只是利用她,唐师师依然不在乎,但是姚太后说以后会是别人继承皇位,唐师师忽然没法忍下去了。 这一句,无疑正戳中唐师师痛脚。无论赵子诰多么乖巧可爱,无论赵承钧对她多么百依百顺,都比不过,赵子询才是太子。 等日后赵子询上位,他自然会供奉亲生母亲徐氏,唐师师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算得了什么?姚太后至少有垂帘听政的功劳,虎老余威在,宫人不敢太过分。但是唐师师呢? 她什么都没有。姚太后说的没错,等赵子询登基,唐师师的下场只会比姚太后更差。 唐师师停顿微许,内外的人都屏息凝气,不敢抬头。就连姚太后也倚在帷幔后,气喘吁吁地盯着唐师师。 可是唐师师最终也没有回头。她没有对姚太后说一句话,像是根本不屑于回应挑衅的胜利者一般,扬长而去。 冯嬷嬷被人控制在门口。她手脚被人牢牢钳制着,一动不能动,只能用眼神瞪着师师。她想过周舜华,想过冯茜,想过任何人,唯独没想到,是唐师师给了她们致命一刀。 冯嬷嬷和姚太后一生自负聪明,谁知,竟然在唐师师身上看走了眼。整整五年啊,她们一直被她玩弄在股掌。现在冯嬷嬷也不知道,唐师师到底是真蠢,还是装蠢。 唐师师从冯嬷嬷面前走过,冯嬷嬷不甘心,拼尽全力挣扎:“叛徒,奸细,忘恩负义!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冯嬷嬷没说完,就被人用手捂住嘴。太监谄媚地跟到唐师师身后,献好道:“娘娘息怒,那个老嬷嬷神志不清,已经被奴才拿下了。此贼胆大包天,竟然冒犯皇后娘娘。娘娘,您说要如何处置?” 唐师师语气淡淡的,说道:“既然神志不清,那就不能在西太后跟前伺候了。发配到洗衣局,做粗活去吧。” 太监听到,抢着应道:“娘娘诚孝,奴才遵命。” 唐师师走出慈宁宫,回头最后望了眼慈宁宫的牌匾,说:“西太后要静养,以后,不许放阿猫阿狗进来打扰太后养病。若是让本宫知道你们阴奉阳违,全都送去掌邢司论处。你们记住了吗?” 宫女太监们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应下:“是。” 唐师师眼睛扫过众人,拂过袖子,不疾不徐走向钟粹宫:“本宫累了,回宫。” “是。” 太子 太子 晚上, 宫女在门口禀报:“娘娘,陛下来了。” 唐师师站起身, 迎接赵承钧:“陛下。” 赵承钧已走入钟粹宫, 他扶住唐师师的手臂,说道:“没有外人,不必做这些虚礼。你用晚膳了吗?” 唐师师点头。赵承钧每天都极忙, 而且宫里不同于王府, 规矩特别多,所以这两天, 唐师师和赵承钧都各自在自己宫里吃饭。 像以前那样, 他回来陪她用晚饭的场景, 已经许久没见了。 赵承钧听到放下心, 他又问了赵子诰的状况, 唐师师一一回答:“他还是老样子, 人小鬼大,什么都想摸一摸。不过胜在不挑食,每顿饭都乖乖吃了。他今天晚上吃了许多, 没一会犯困, 奶娘已经抱他回去睡觉了。” 赵承钧颔首:“那就好。最近我忙着安排朝堂上的事, 疏忽了你们。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赵承钧逼宫看似顺利, 其实私底下花费了许多功夫。这个过程中, 有立功的,有抵抗的, 也有不吭声的。现在赵承钧上台, 功臣要赏, 不配合的也不能简单杀了,最要紧的, 是那沉默的大多数。 朝堂根盘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这么快就能清理好的。唐师师明白赵承钧忙,但他说忙过这阵就好了,唐师师也不太信。 登基这一阵忙完,说不定会有藩王叛乱,赵承钧又要忙平叛。等战争平息,还会有春耕秋种、天灾人祸、干旱洪涝,这么大的国家,哪能忙完呢。 唐师师说:“没事,我和诰儿自己吃就好了,陛下国事要紧,不必特意回来一趟。” 赵承钧听到这些话皱眉,他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想到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他根本无法允诺唐师师什么,又只能压下。 这实在是个无解的难题,赵承钧有心无力,只能换了个话题,问:“白日你去慈宁宫,她们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唐师师笑,“西太后在生病,东太后心情不好,不愿意和人说话,我去看看就回来了,能气什么?” 赵承钧仔细看着唐师师的神色,她虽然笑着,但是这种笑并没有进入眼底。赵承钧曾经在许多女人身上看见过这种笑,当初父皇来看母妃时,母妃就是这样的笑。 赵承钧心中顿寒。他一直都在尽力弥补,难道,他和唐师师也要走上宫廷的老路吗? 赵承钧慢慢冷静下来,他想起今日的来意,说:“再有十二天就是登基大典了,明日尚服局会来给你量身。如果翟衣细节你不喜欢,直接告诉她们,让她们尽快改。” 唐师师吃了一惊,问:“皇后翟衣要新做?” “当然。”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说,“可惜这次你还是有孕在身,发冠不能太重。我已经交代尚服局了,裁剪时不能太紧,配饰也不能太重,一切以你的身体为要。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赶紧说出来。” 唐师师欲言又止,委婉道:“其实,我可以用以前的衣服,没必要现做。” 十天连普通衣服都做不出来,翟衣怎么赶得及呢?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尚宫局肯定有姚沛儿当皇后时的礼服,依唐师师之见,改一改姚沛儿的衣服也行。 “那怎么行?”赵承钧想都不想,否决道,“我答应过你,一定把婚礼补回来,绝不让你留遗憾。没想到这次你还是怀孕了,只能尽力而为。” 唐师师眨眨眼,隐约想到刚成婚那会,她向赵承钧抱怨成婚不能请家人,赵承钧对她说,“会有机会补偿的”。那时候唐师师还嘲笑他婚礼怎么会有第二次,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 唐师师突然觉得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计划这些事情了。可是唐师师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怀疑,他是不是打算留子去母,他是不是利用她欺骗姚太后。 唐师师感动中还带着心虚,她叹了一声,说:“何必。其实没关系的。” 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说:“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的婚礼合该尽善尽美,华丽盛大,让天下所有女子都艳羡。” 这种话寻常女子听了大概会很感动,但是唐师师幽幽地,又忍不住泼冷水:“光艳羡婚礼有什么用。那毕竟是表演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好才重要。” 赵承钧没接话,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觉得我在表演给别人看?” “我没说。”唐师师立刻无辜地瞪大眼睛,“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王爷可不要诬陷我。” 她一着急,称谓又换成了“王爷”。赵承钧伸手覆住唐师师的肚子,叹道:“你以后可别学你母亲,儿子还好,要是女儿,恐怕不好找婆家。” 瞧瞧这脾气,太难伺候了。 唐师师一听这话就恼了:“你说什么?像我怎么了,还没出生,你就这样挤兑你女儿?” 赵承钧也幽幽地,说:“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 唐师师气得不行,用力扔开赵承钧的手,自己进内殿去了。赵承钧忍着笑,跟到里面,揽住唐师师肩膀:“好了,故意逗你而已,别生气了。” 他说不生气就不气?唐师师冷着脸躲开他的手,但是赵承钧哪能让她躲开,赵承钧手指越发用力,将她的肩膀牢牢扣住,说:“有气发出来,不要自己憋着,小心憋坏身体。你放心,我们的女儿生来就是公主,驸马和婆家供着她、哄着她,这是天经地义。” 唐师师想了想,如果这一胎是女儿,一出生就是公主,脾气还大,确实有点灾难。唐师师没好气瞪了赵承钧一眼,说:“你没听人说过,宁娶孤寡女,不做皇家婿。要是她脾气太大,没人敢娶她,你还能下旨逼人尚公主吗?” 赵承钧竟然一副理所应当:“这有何难。” 唐师师又是气又是笑,用力锤了他一下,嗔怒道:“放开,我要取东西。” 赵承钧说:“你要取什么,我来帮你。” “针线篓。” 赵承钧微微一顿,看着唐师师说道:“我只是玩笑话,你不要当真。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以后总不愁找亲家的。” “谁跟你说这些了,我要给诰儿改衣服。” 两人折腾了一会,赵承钧重新把唐师师哄回塌上。赵承钧坐在灯边,看唐师师专注地给赵子诰缝小衣服,说:“这些事交给宫人做就够了,夜里光线暗,小心累着眼睛。” 唐师师没抬头,说:“没多少,我来吧。他皮肤嫩,贴身穿的衣服如果线没收好,容易把皮肤磨红。交给外人总不放心,不如我亲手来。” 刚才赵承钧总觉得无形隔阂,自从进宫后,两人相处远不如从前自在。但是刚才闹了一会,现在赵承钧看着唐师师在灯下缝衣服,又觉得一切都没变。 依然是他的妻,他的子。他相信日久见人心,他们未来的岁月还长着呢。 大概是刚才提到了出阁,赵承钧突然有些感慨,说:“等登基的事忙完后,也该考虑给赵子诰启蒙的事情了。举世大儒中我独属意王太傅,你觉得呢?” 唐师师之前在王家赴宴时,还开玩笑说过让王太傅继续教赵子诰。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竟然成真了。 唐师师点头:“如果王太傅愿意,自然再好不过。” 唐师师眼睛看着针,心里却在想,王太傅是太子太傅,负责辅佐东宫的。让王太傅给赵子诰启蒙,是什么意思呢? 赵承钧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些,继续说道:“等这些事情了结后,派人去西平府,接卢雨霏过来吧。赵子询现在身份不同,身边没有正妻撑门面,终究不妥。” 唐师师在衣服上穿过一针,不经意问:“周舜华和任钰君是妾,不需要名分。但如果世子妃来了,该封什么呢?” 赵承钧眼睛跳了一下,回头看向唐师师。唐师师依然专心地缝衣服,头发自然散落在她脸侧,好看极了。 赵承钧不动声色,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储君乃一国之本,等登基后,立太子也该考虑起来了。” 唐师师穿过长长一针,将棉线拉出来,轻轻用剪刀剪断。她放下剪刀,轻声道:“我反而觉得,还不急。” 唐师师说出这句话后,她就知道自己承认了。她有私心,她想扶着自己的儿子上位,不想再便宜赵子询。赵承钧大概早就察觉到了,但他一直装不知道。 两人谁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终于开诚布公了。 殿中静极,灯花发出噗的一声,灯光剧烈地晃了晃。赵承钧站起身,说:“乾清宫还有些奏折没批,你先自己睡,我明日来看你。” 唐师师同样平静地放下针线篓,起身行礼道:“恭送陛下。” 赵承钧深夜离开了,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王府的丫鬟们被吓了一跳,杜鹃赶紧跑进来,问:“王妃,怎么了?陛下为什么出去了?” “乾清宫有要紧事喽。” 杜鹃见唐师师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杜鹃自我纠结了一会,再次鼓足勇气,问:“皇后,陛下出去,您就不拦着些?要不,奴婢把陛下请回来?” 唐师师淡淡瞥了杜鹃一眼:“军国,朝政,功臣,哪个不比女人重要?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哪来的胆子,敢耽搁国家大事?” 唐师师这些话语气很不好,可是杜鹃莫名觉得,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倒像是,说给皇上听的一样。 杜鹃纳闷,莫非王妃和王爷又赌气了?皇后也封了,孩子也有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剩下最后几针,但是唐师师气得坐不住,索性扔下不做了。她没有理会赵承钧,直接吩咐侍女:“熄灯,我要睡了。” 唐师师早就沐浴过了,此刻换了衣服就能睡。侍女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话,默默去吹灯。 很快钟粹宫只剩下唐师师的寝殿亮着,唐师师换了中衣,将侍女们全部打发出去。自己从衣柜里翻出书,静静坐在灯下翻看。 和上次一样,没什么有用信息。书中赵承钧是强攻,这次换成了智取,但叔叔夺侄儿皇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世宗又不止赵承钧一个儿子,原本皇帝那一脉一直传下去就罢了,眼看赵承钧成了皇帝,他的那些弟弟们,哪个能甘心? 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等再过几天,各个藩王们就要闹了。虽然故事经过已经殊为不同,可是,大势所趋,以及事件结果,从来没有变过。 唐师师合上书,烛火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半明半暗,似语还休。所以,这一次,赵承钧还是会离开皇宫,亲征平叛。那么,他是不是还会在征战途中,中暗箭而死? 唐师师烦躁地拈到目录页,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找不出任何提示。这本书是按时间解锁的,但赵承钧现实中称帝比剧情中提前了两年,估计打仗也是。唐师师不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具体日期,她甚至连那天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本书是周舜华的回忆录,唐师师根据周舜华时不时的现实插叙,才知道赵承钧死于平叛途中。 唐师师撑住额头,觉得疲惫至极。她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等着结局到来吗? · 紫禁城里有宵禁,一旦入夜,偌大的紫禁城鸦雀无声,静得人心慌。赵承钧站在乾清宫的阴影处,听太监禀报:“陛下走后……皇后很快就熄灯睡了。” 真是毫不意外。赵承钧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太监看着脸生,以前从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放在人群里,基本是过一眼就忘掉的长相。他垂着眼睛,像个没感情的提线木偶一般,平直地说:“然后,皇后遣散宫女,在寝殿里看了一本书。” “书?”赵承钧挑眉,“什么书?” 太监伸手,递上来一本靛蓝色封皮的线装书,看封面,已经有些年头了。 赵承钧看了一会,慢慢拿起来,眼睛停留在最上方的三个大字上。 《舜华传》。 储君 储君 卢雨霏在靖王府, 听到靖王成了皇帝,愣了好一会, 才明白眼前这个太监在说什么。 “什么, 你是说王爷……不是,父亲成了皇帝?那王妃岂不成了皇后?” 卢雨霏惊讶地都有些语无伦次,红衣太监微微笑着, 说:“世子妃, 您说的没错,武宗病逝, 国无主君, 首辅和众臣三次情愿, 皇上终于同意继位。上个月二十的时候, 皇上的登基大典, 以及娘娘的封后大典圆满结束。皇后不放心世子妃一个人在西平府, 就派奴才来,接世子妃进京。” 卢雨霏震惊良久。她有一会觉得这是周舜华的诡计,故意坑她呢。可是她看着太监明晃晃的宫廷打扮, 招摇过市的赏赐, 还有大张旗鼓的锦衣卫, 怎么看都不像是陷害能拿出来的手笔。假传圣旨是要杀头的, 天底下谁敢开这种玩笑? 卢雨霏终于惶恐地相信, 这是真的。她的公爹成了皇帝,她们一家, 飞黄腾达了。 卢雨霏本来在府中懒懒散散地养身体, 得知这个消息后, 还养什么身体,她立刻十万火急杀回金陵。赵承钧是皇帝, 那赵子询就是皇子了。这么重要的机会,她可不能让周舜华抢了先。 赵承钧派人接卢雨霏时,顺便给卢家也送来了调令,调卢家老爷回京赴任。虽然品级上没变,但回京默认升半品,卢家也高高兴兴跟到金陵了。 现在升不升官已经是其次,他们攀上了皇枝,才是头号喜事啊。 卢太太在路上和女儿三令五申,等入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皇后请安。这样想想,唐师师这个女人可了不得,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商家小姐,因为选秀进了宫,阴差阳错成了王妃,现在更好,直接跳成了皇后。这种人生经历,励志的让人想都不敢想。 姚太后都倒台了,唐师师却顺顺当当封了皇后,可见这个女人厉害着呢。卢雨霏现在还不能生育,那讨好嫡婆婆就更重要了。 · 坤宁宫中,唐师师坐在软塌上,听宫人禀报今日发生的事。坤宁宫已经修缮完毕,唐师师正式搬入坤宁宫,皇后的职责也要履行起来了。如今已进六月,唐师师怀孕满六个月,肚子隆起非常高。孕妇本就喜怒无常,再加上天气热,唐师师这几天格外暴躁。 宫女说完宫里的事,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皇后娘娘,南阳长公主递了牌子进宫,想见东太后一面。” 随着赵承钧继位,金陵中这些公主也重新排了辈分。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姑姑称大长公主。曾经武宗在位,南阳是尊贵的大长公主,现在皇位上的人换成赵承钧,她也要跟着降级,变成了长公主。 赵承钧登基后,没有对南阳、姚家做什么,连姚太后也只是圈在慈宁宫,让西太后安安稳稳养病。然而赵承钧没动静,南阳长公主和姚家却吓得够呛,这三个月来,南阳长公主一直想进宫见姚太后和姚沛儿一面,却一直不被放行。 唐师师听到南阳长公主的名字,表情没有变化,问:“牌子什么时候递的?” “辰时中送来的。” 唐师师扫了眼沙漏,挑眉道:“都这么久了,长公主早回去了吧。罢了,你们下次早点来禀报我,今日就算了。” 宫女小声道:“长公主就等在宫门外。” 辰时中递牌子,现在是申时,南阳长公主足足等了四个时辰。唐师师心里啧了一声,然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南阳长公主铁了心把姚沛儿送进宫的,现在政治斗争失败,姚沛儿和姚太后被圈禁,南阳长公主又知道心疼女儿了? 早干什么去了。 唐师师依然无动于衷,说:“现在日头已晚,用不了多久宫门就要落锁,长公主一来一回时间不够,还是下次吧。” 宫女垂头,温顺应道:“遵命。” 宫女出去传话。南阳长公主等在宫门外,她一天滴水未进,现在精神已经到崩溃的边缘,全靠看女儿这一口气吊着。等听到宫女回话,南阳长公主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侍女们惊呼一声,连忙把南阳长公主扶住:“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怆然看着天,忽然泪如雨下。下次吧,回回都有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宫女和门口的侍卫看见南阳长公主的模样,轻轻叹气,但是也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输家能保住命就是皇恩浩荡了,有什么资格要求尊严呢? 南阳长公主恸哭中,另一辆马车驶近了。里面的人掀开帘子,看了看前面,疑惑问:“这是怎么回事?” 传话的宫女瞧见马车,慢慢敛起眉:“你们是?” 卢太太赶紧下车,将名帖双手交给宫女,说:“这位姑姑,妾身是西平府按察使卢家妇,也是世子妃的生母。这次随老爷回京赴任,今天刚到,赶紧就陪世子妃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宫女露出了然之色,卢家,原来这就是世子妃,皇上的养子赵子询的正妻。宫女立刻说:“原来是世子妃和卢太太,皇后娘娘等你们许久了,快随奴婢进来。” 卢太太哎了一声,连忙示意卢雨霏下车,随着宫女一起进宫。见宫女看过来,卢太太笑道:“小女身体不好,路上不舒服,让姑姑见笑了。” 宫女颔首笑了笑,引卢太太和卢雨霏往宫里走。南阳长公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后面人抢在她前面进去。南阳长公主气急攻心,又悲又愤,喊道:“本宫从辰时就来了,既然皇后娘娘不见人,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进宫?” 宫女停下脚步,对着南阳长公主笑道:“长公主,您有所不知,这位是皇后娘娘的儿媳和亲家母,并不是外人。” 外人。南阳长公主被这两个字刺激,踉跄后退一步,险些摔倒。宫女懒得再理会公主府的人,回身对卢太太和卢雨霏笑了笑,说:“二位随奴婢来。” 卢太太余光悄悄从南阳长公主身上扫过,心想原来这就是公主,果真好大的气派。不过,既然是公主,为什么进不了宫呢? 唐师师坐在坤宁宫,等了没一会,宫人禀报:“皇后娘娘,卢太太和世子妃到了。” 唐师师放下手里的东西,莫可名状地笑了笑:“果真在今日。请进来吧。” 外面传来一迭声通报。卢雨霏听惯了别人叫她世子妃,一时间没感觉出哪里不对。卢太太和卢雨霏进门后,唐师师笑了笑,说:“你们可算来了,可叫本宫好等。快给卢太太和世子妃看座。” 卢太太却不敢坐,拉着女儿给唐师师行礼:“妾身参见皇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唐师师虚虚扶了一下,说:“都是自家人,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快坐吧。” 卢太太和卢雨霏这才落座。坐好后,卢太太一脸笑着,说道:“恭喜皇后,贺喜皇后。娘娘这一胎,看起来足有六七个月了吧?” 唐师师无奈地叹了一声,扶上肚子,满眼笑意地说道:“六个月了。夏天怀孕,真是哪哪儿都受罪。” 卢太太笑着接道:“这是娘娘的福气。妾身看娘娘容光焕发,肤色生光,不像上一次那样消瘦,估计,这是个心疼娘亲的闺女呢。” 唐师师也盼着是个女儿。她真是受够赵子诰了,一天都不得消停,就该生个乖巧可爱的公主才好。 至于赵承钧……哦,唐师师不关心他的意见。 唐师师听到卢太太说这是个女儿,眼睛中的笑都要溢出来了,说:“如果是个姑娘就好了。姑娘才会疼人,儿子一长大了就浑。” 卢太太笑着附和。她看到唐师师的肚子,颇为叹息。卢雨霏想生生不出来,唐师师倒好,满口说想要姑娘。 人和人啊,真不能比。 卢雨霏看到唐师师又隆起的肚子,不由低头,摸了摸自己小腹。卢太太看卢雨霏情绪不对,连忙引着她说话:“半年多不见,皇后和陛下一切可好?世子妃在路上念叨了许久,一直想给娘娘请安,奈何身体不整齐,走到一半病倒了。” 赵承钧虽然派人去接卢雨霏,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卢雨霏跟着卢家一起赶路。本来卢雨霏才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但是她流了产,身体大受亏空,走到一半病倒了,之后反反复复一直不得利索。所以后面的事情都是卢太太安排,连刚才在宫门口,都是卢太太出面交涉。 唐师师看向卢雨霏,见卢雨霏比上次见还要瘦,血色也不太足,说道:“本宫和陛下一切都好,世子妃身体要紧,不必着急。这些日子,世子妃身体调理的怎么样?” “托娘娘的洪福,妾身好多了。”卢雨霏虽然这样说,但是嘴唇上血色几乎没有,她顿了顿,问,“妾身身体不争气,不能随侍世子。不知道这些日子,世子怎么样?” “世子一切都好,周侧妃和任美人十分细心,把世子起居安排的妥妥当当。”唐师师说着,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对了,前段时间周侧妃不当心,不慎滑了一跤,把孩子摔流产了。一会世子妃见到周侧妃记得避讳些,她不喜欢听别人提起孩子。” 卢雨霏“啊”了一声,不知道高兴还是伤感。周舜华怀上了孩子,而且还掉了,但是,卢雨霏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唐师师见卢雨霏脸色差劲,不再留着她,让宫女领着她去赵子询的宫殿休息。 卢雨霏告退,卢太太却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特意留下。等人走后,卢太太压低声音,对唐师师说:“皇后,您之前让妾身注意徐家,妾身不敢怠慢,一直派人盯着呢。去年他们没什么动静,老老实实呆着,但是今年春天,陈泰又故态复萌,成日流连在赌坊,这次妾身带着世子妃上京,他们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也要搬家。妾身走的时候,他们正在卖房子,听说,是要将地产都买了,换做盘缠来金陵呢。” 唐师师眉尖微动,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得知赵承钧称帝的消息了。赵承钧成了皇帝,那赵子询就成了皇子。自家孩子有了如此大的出息,他们不跟到京城享福,苦守在西北做什么? 唐师师没表态,她沉吟片刻,说:“本宫知道了,有劳卢太太。” 卢太太连忙说不敢:“娘娘客气,这是妾身应该做的。” 卢太太说完了徐家和陈家的事,见唐师师兴趣不佳,很快就识趣告退。出宫时,卢太太跟在宫人身后,一路看着紫禁城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简直喜不自胜。 搁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然能和皇子攀上亲!最开始卢家只是想巴结靖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万万没想到,靖王这棵树竟然长成了通天之势! 卢太太一路美滋滋回府,此刻,卢家也处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息。等夜深人静后,卢太太和卢家老爷说起宫里的事:“没见着陛下和世子,但是看到了皇后。皇后又怀孕了,已经六个月,肚子都隆起来了。她都怀第二个孩子了,身材、神情依然如少女一样,可见受宠的很。” 卢大人听到咋舌:“又怀孕了?靖王,不对,陛下真是精力充沛。” 夫妻两人感叹了一会,都纷纷遗憾为什么怀孕的不是卢雨霏。卢大人说道:“罢了,知足常乐,大姑娘能有今日的造化,已经很了不得了。最开始我不过盼着她当个长嫂主母,后来得知靖王有意选世子妃,动了送她进王府的心思。我当初想着,实在不行,当侧妃也行。谁能想到,她最后竟飞入了帝王家。幸好当初我有远见,坚决推了其他婚事,而是将她许配给靖王府的世子。” “是啊。”卢太太跟着感叹,“幸好当初跟了靖王,要不然,现在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这个孩子从小就好强,我还担心过她像个男孩子一样,以后可怎么许配人家。没想到,她竟是当太子妃的命!” 卢大人本来正在畅想,听到卢太太最后这句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卢大人脱口而出:“不对。” 卢太太不明所以,问:“什么不对?” 卢大人脸色煞白,良久说不出话来。他高兴的昏了头,竟然现在才注意到,赵子询,并没有被立为太子。 卢大人思及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后背发凉。 靖王,或者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离心 离心 赵承钧是什么意思呢? 赵子询也想知道。 赵承钧逼宫那天, 赵子询是和京城众人一起收到的消息。他听到太监传话的时候,无疑长松了口气, 但是紧接着, 他就觉得气闷。 这么重要的事,赵承钧防他像防外人一样,赵子询没有得到哪怕一点提示。从筹划到准备到执行, 一点都没有。 偌大的靖王府, 似乎没人记得,他们还有一个世子。赵子询不信, 如果赵承钧有一个成年的亲生儿子, 举事时, 他会不让儿子参与。 赵承钧在防他。无论嘴上说得再好听, 无论赵子询为赵承钧做过多少事, 表过多少忠心, 赵承钧依然不信他。 赵子询回到皇宫,守在宫门口的太监见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细声细气道:“爷, 刚才陛下传话, 让您回来后, 往乾清宫去一趟。” 赵子询点头:“我知道了。” 赵承钧登基三个多月, 唐师师已经被册封为皇后,而赵子询, 依然是个不清不楚的, 世子爷。 赵承钧继位第二天, 赵子询随着唐师师一同搬入宫城。唐师师去往钟粹宫,住了一个月后, 入主坤宁宫。而赵子询住在端敬宫,这历来是皇子及太子居住的地方,赵子询以为自己的册立旨意不日即达,没想到,他等了三个月,迟迟不见赵承钧的册太子印。 金陵的天气一天天变暖,赵子询的心情也一天天冷下来。他知道,立太子的旨意,多半不会到了。赵承钧从来没想过真的将家业传给他。曾经是靖王都不行,如今成了皇帝,更不会便宜他这个“外人”。 赵子询的身份就这样拖下来,宫人们不知道赵子询到底算皇子呢,还是王爷,还是太子,只好用“爷”含含糊糊喊着。周舜华安慰他,可能陛下这段时间忙,腾不出手来,等武宗和藩王的事情处理完后,就会册立他了。 这话赵子询听了笑了笑,却不信。如果真的忙,为什么不见赵承钧忘记册封唐师师呢?如果真的忙,为何还每日去看赵子诰和唐师师肚子里的孩子呢? 赵子询想到这里真是无比讽刺。赵子诰入宫后,也没有册封,但是所有人自动叫赵子诰“殿下”,轮到赵子询这里,宫人的态度就模糊起来。就连当初在靖王府称兄道弟的旧臣,见了赵子询,也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这些人的犹豫、迟疑、指点,就像是一把无处不在的刀子,慢慢地割在他身上,宛如凌迟。 赵子询到了乾清宫,宫人见到他,垂首行礼。过了一会,刘吉从里面走出来,对赵子询笑道:“世子久等了,请随老奴来。” 赵子询被刘吉话中的“世子”刺痛了一下。即便这种时候,刘吉还笑眯眯的,和多年前给他示好时别无二致。 赵承钧坐在御案后,正在批折子。赵子询给赵承钧拱手行礼:“参见皇上。” 赵承钧没有抬头,而是将手里的折子批完,才问道:“昨日,世子妃来了?” 赵子询垂眼看着地面,回道:“是。” “听说世子妃路上生病了,昨天回去后,请太医了吗?” 赵子询眼中划过一丝讽刺,连卢雨霏什么时候到京、路上生病都一清二楚,赵承钧会不知道宫里的动向?问这些,又是在敲打他吧。 赵子询说:“回禀陛下,昨日皇后娘娘派了太医来,还送了许多补药。世子妃已经好多了,谢陛下、娘娘关心。” 这些事赵承钧确实都知道,他问这些,不过想调和一下跟赵子询的关系而已。要不然一进来就谈公务,太生疏了。 赵承钧拿起桌边的茶盏,慢慢撇动茶盖,说:“她身体不好,刚来京城,恐怕不习惯宫中的规矩。你最近多陪陪世子妃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收收心,考虑子嗣的事情了。” 赵子询好险没忍住唇边的冷笑,他有过一个子嗣,不是被赵承钧打掉了么。当初铁面无情是他,现在温柔慈父也是他,好人坏人都让他做尽了,赵承钧到底想怎么样? 赵子询应下,可是语气却很冷淡。赵承钧听着就知道赵子询并没有上心,但是这种事情赵承钧也没法说,世子妃是他选的,打周舜华也是他下令的,他要是管的再多了,恐怕赵子询会愈发反感。 他当初替赵子询求娶卢雨霏本是好意,没想到,这两人竟成了一对怨偶。赵承钧点到为止,不再深谈,转而说起其他事情:“周王上个月和齐王暗通书信,这几日,两地都露出调兵的苗头。若是放任他们作乱,必成大祸,所以,朕打算亲征周、青二州。” 赵子询听到吃了一惊,这几日藩王不太平的事他知道,赵子询甚至想过要不要请命平叛,顺便招揽手下。没想到,赵承钧竟然要亲征? 赵子询立刻拱手道:“陛下,不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陛下,那该如何是好?儿臣不才,愿意代陛下出征。” 赵承钧摆摆手,说:“朕心意已决,你不必说了。朕已和内阁商议过,朕离京后,由你暂时监国。内阁已理政多年,政令疏律自有章程,你只需把把关,勿要出大差错就好。如果遇到不能决定的问题,去问王政堂太傅。” 赵子询颇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有想到,赵承钧竟然把监国的权力交给他。历朝历代,唯有太子才能监国。 赵承钧这是什么意思?试探他还是提拔他?他是不是要坚决推辞?赵子询一时拿不定主意,而赵承钧说这些并不是征求赵子询的意见,他简单地通知过后,就说起下一件事:“朕不在这些日子……你多多照顾后宫内眷,勿要让她们受了委屈。” 赵承钧说的是后宫女眷,但是赵子询一下子就听出来,他说的是唐师师。最终权力的诱惑还是压过了谨慎,赵子询郑重下拜,说道:“儿臣必不辱命。” 赵子询从乾清宫出来后,一路熏熏然,回到端敬宫时仿佛还飘着。直到看到卢雨霏的脸,赵子询一下子回到现实,顿觉无趣。 卢雨霏不灵巧,不美丽,不温柔,和她在一起简直无趣透了。如果可以,赵子询想让周舜华做他的正妻。 而且,周舜华背后还有蔡国公府这层关系,赵子询更不想放弃了。可惜,有赵承钧在,他不会让周舜华扶正的。 赵子询心里腻烦,却碍于赵承钧的颜面,不得不和卢雨霏曲意逢迎,嘘寒问暖。赵子询问:“你今日身体怎么样了?” 卢雨霏咳了咳,有气无力说:“好多了。金陵湿气重,妾身从小长在西平,现在还不太适应。今日晌午皇后娘娘送来了薏仁赤豆粥,还送了许多祛湿的药,妾身果然觉得好些了。” 赵子询温柔笑着点头:“那就好。”心里却在想,三句话不离皇帝皇后,可真是赵承钧挑的好儿媳。 赵子询坐够了一炷香,立刻想要离开。卢雨霏和赵子询大半年没见,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瞧见赵子询露出走意,她有些失落,问:“世子外面还有事吗?” “是。”赵子询眼睛都不眨,说,“皇上安排了一些要紧事,我急着出去见人,就不陪你了。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卢雨霏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贤惠地笑笑,说:“妾身这里不要紧,世子快去忙吧。妾身恭送世子。” 赵子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卢雨霏屋里离开。因为怕被卢雨霏缠上,赵子询没有回后院,而是径直出了端敬宫。他走在外廷路上,心中慢慢盘算,蔡国公府家族庞大,这一门助力必要利用好;任钰君虽然死板,但是安宁侯府在金陵还算有头有面,看来,以后也不能冷落任钰君了。 他正在想着,亲信从后面追上来,附在赵子询耳边,悄悄说道:“世子,徐家和舅老爷家来了。” 赵子询脚步一顿,亲信继续说:“徐太太说,许久不见世子,十分挂念。太太还问,世子今日有没有时间,太太想亲眼看看世子。” · 赵子询走后,赵承钧在书房里坐了很久。这三个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忙完登基的事,还要调整朝堂结构,刚刚把内部稳定下来,周王和齐王造反了。 根据锦衣卫传回来的消息,这两人计划打着查清武宗死因的名号起兵。赵承钧知道,武宗虽然是病死,可是天底下有许多人怀疑武宗的真实死因,这一仗,必打无疑。 不光是打给藩王看,更是打给全天下的百姓看。赵承钧要证明,无论武宗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他才是皇帝。他有能力坐稳皇位,也有能力开创一个更强盛的时代。 这一次只能赢,不能输。只有赢了,才能收服臣子,威慑诸王。如今许多人都蠢蠢欲动,赵承钧唯有一次将他们打痛了,才能让这群叔伯兄弟死心,要不然,接下来他们会一个又一个跳起来,烦不胜烦。 赵承钧借着朝事繁忙,减少了去坤宁宫的次数。他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对她们母子的动向一直了然于掌。她肚子多大了,每日吃了多少饭,赵子诰学会了哪些词,今日又闯了什么祸,他都一清二楚。 唯一无法知道的,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胎动,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够不够乖。 赵承钧轻轻叹气,他并不是不想去,他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赵承钧看完了那本书。同时,他也明白了许多之前没想通的事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唐师师一见面就敢冲出来举报刺客,怪不得她三番五次缠着赵子询,怪不得她要跟去围猎,跑到树林里“散步”…… 怪不得,当初卢雨霏立了别人为妾后,唐师师哭成那个模样。赵承钧以为唐师师情绪敏感,突然脆弱,没想到,她在难过别人抢走了她的身份。 而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赵承钧。 赵承钧突然有点害怕知道唐师师对他的看法了。在唐师师眼里,他到底是谁呢? 赵承钧本来应该早早册立赵子询,但是看到这本书后,他不确定了。再加上这三个月确实特别忙,太子的事就一日日拖了下来。 同时,赵承钧也在反思,他对赵子询的教育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他到底做了什么,要让赵子询非杀了他才解恨? 赵承钧以为只要他精心教养,以身作则,就可以避免历史上养父子反目成仇的结局。可事实上,他避免不了唐师师和他生分,也避免不了血浓于水,亲疏有别。 所以,唐师师会偏向自己生的孩子,赵子询掌权后,也会接亲生母亲徐太太进宫。甚至赵承钧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两个儿子中,他更喜欢赵子诰。 这是人性。无人可以避免,他亦是如此。 妻妾不能相容,养子和亲子之间也不可能和睦相处。唐师师生气生得有道理,赵子询怨怼他,也有迹可循。 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赵承钧站起身,神情从容平静,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摆驾,坤宁宫。” 日久 日久 坤宁宫, 唐师师靠在美人榻上,一边捶腰, 一边和杜鹃抱怨:“大夏天怀孕, 真是活受罪。” 金陵的夏天本来就热,唐师师还挺着大肚子,可不是难受。杜鹃见状, 问:“娘娘, 奴婢让尚宫局送冰过来?” 唐师师有孕,根本不敢用冰, 只能在屋里打扇。唐师师想了想, 还是摇头:“算了, 用太多寒性的东西对孩子不好, 忍一忍就罢了。” 杜鹃连忙上前给唐师师摇扇子。她轻轻打扇, 说:“娘娘, 既然您不舒服,为什么不和陛下说?” 唐师师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和他说了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我自己忍着。” 刘吉刚刚走近, 就听到这么一句话。赵承钧怕吵到唐师师休息, 不让门口的太监通报, 没想到, 正好撞到这个场面。 刘吉面露尴尬, 赶紧去看赵承钧,发现这位主老神在在, 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刘吉试探地说:“娘娘怀孕, 脾气变化快, 并不是埋怨陛下。” 赵承钧脸上没什么变化。刘吉怕他生气,其实赵承钧早就习惯了。他挨骂,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唐师师但凡哪里不顺心,就要找他出气。正常操作,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坤宁宫里的宫女们发现赵承钧来了,慌忙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唐师师这时候才知道是他来了,她在塌上愣了一下,然后示意杜鹃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赵承钧看着她的动作心惊胆战,立刻道:“你不要动,快坐下。” 但是这次,唐师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回原位,而是依然要行礼。赵承钧心中叹气,上前扶住唐师师的胳膊,强行阻止她的动作:“坐着。” 唐师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硬邦邦道:“谢陛下。” 杜鹃站在旁边行礼,她眼睛看看唐师师,又悄悄瞅赵承钧,拿不准要不要圆场。皇后这个样子……不像是会好好说软话的。杜鹃留下还能见机抢救一波,要是退下,指不定皇后又把陛下气走了。 杜鹃犹豫的时候,刘吉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众人出去。杜鹃不情愿,还是被宫女们拉走了。 唐师师见赵承钧一进来就赶走宫女,轻轻哼了一声,挣开赵承钧的手,慢吞吞坐下,问:“陛下一进来就赶人,这是要做什么?” 赵承钧没在乎唐师师甩开他的手,他怕她闪着腰,依然上前扶着她坐好,然后才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唐师师笑了一声:“陛下嫌我脾气大?” 赵承钧知道他要是接了这个话,那今天就没完没了了,他明智地避开,说:“哪有,你在我眼中什么都是好的。我只是怕你伤到自己的身体。” 唐师师不阴不阳地说:“外朝有那么多大事、急事等着陛下关注,我们母子哪儿敢打扰皇上?” 赵承钧暗叹,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赵承钧不争论不辩驳,躺平任骂,说:“是我不对,这些天疏忽了你。他在你肚子里乖不乖,有没有折腾?” 唐师师不说话。赵承钧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家娇妻,她不回答,那他自己去找。赵承钧直接上手去摸,可惜这个孩子并不像赵子诰一样给面子,赵承钧在肚子上等了很久,都没见他动一下。 赵承钧颇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说道:“不应该啊,赵子诰在他这个月份时,最喜欢在中午动了。” 唐师师幽幽地,说:“兴许是他不认识你,心里面警惕,所以不想动吧。” 赵承钧被说的很无奈,但是他又知道,唐师师说的有道理。怀赵子诰时,他基本全程作陪,可是第二个孩子恰巧碰上了登基,相比之下,他陪老二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赵承钧说:“好,是我的错,等我回来,我一定多陪他。” 唐师师隐约听出来些许不对,等他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不等唐师师想明白,赵承钧就继续说:“我已经和王太傅商量过,等明年,让太傅的孙子入宫,陪赵子诰一起读书。” 赵承钧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唐师师注意力被转移走,皱眉问:“明年就启蒙?” “明年他都三岁了,差不多到时候了。” 唐师师还是皱眉,太早了吧。赵子诰都享受不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就要去读书。但是唐师师理智上又知道,这是为了赵子诰好。 唐师师陷入情感和理智的纠结中。赵承钧静静看着她的侧脸,说:“太傅最小的孙子比赵子诰大一岁,两人正好作伴。王太傅学问深厚,治家严明,他们家的男子都不许纳妾。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想来王七郎不会差,正好给赵子诰做伴读。” 唐师师就算再不懂政治,也知道皇子公主的伴读不是随便选的,往往都代表着背后的政治势力。赵承钧这是有意让赵子诰和王家走近?为什么呢? 唐师师心里疑惑,也就问了出来:“两个孩子都小,一个一岁,一个两岁,连话都说不清呢,为什么现在就要定伴读的事?” “早定了也好。”赵承钧说,“早些说了,也让王家提早做准备。” 唐师师刚才就觉得不对,现在她越发怀疑了。唐师师皱眉,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刚才为什么说等你回来,难道,你要出去?” 还不算蠢,好歹听出来了。赵承钧笑着揽住她,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说:“周王和齐王意欲谋反。过几天,我要离京亲征。我会把刘吉留在宫里,有什么事,你只管去找刘吉。” 唐师师吓了一跳,眼睛霍然瞪大。亲征……和书中,一模一样。 那他不慎中暗箭、英年早逝等事,是不是也要发生了? 赵承钧靠在唐师师带着清香的头发上,心想,如果这次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有王太傅、刘吉、宗人府这一批人在,他们一定会拥立赵子诰为皇帝。至于向英、杨首辅等人,赵承钧很确定,一个是成年而猜忌的赵子询,一个是年幼且单纯的赵子诰,他们一定会选择赵子诰。 到时候皇帝年幼,势必需要太后辅政,唐师师终于能实现她的梦想,真正达到随心所欲、出口成旨了。 赵承钧本来以为自己没私心,他一定可以公平对待亲子、养子。但是后来他发现,永远不要挑战人性。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他终究偏心唐师师。只要她这一辈子能高枕无忧,得偿所愿,赵承钧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唐师师垂下眼,陷入长久的沉默。书中赵承钧死后由赵子询继位,一时因为赵子询有周家、任家支持,二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赵承钧没有亲生儿子,唯有赵子询这一个养子,而且赵承钧出征前,已经将赵子询立为太子,可见让赵子询继承皇位,本就是赵承钧的心愿。所以,赵子询没什么波折地继位了。 但是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赵承钧有亲生儿子,赵子询也没有被立为太子。按照世人根深蒂固的宗族思想,赵承钧死后,当然该由亲生儿子继承家业,养子可以分些财产,但是皇位哪能不给亲子给养子呢? 而且赵承钧让王家的嫡幼孙给赵子诰做伴读,这样一来,王家就会站在赵子诰这边。刘吉也在宫里,刘吉是皇家血统忠实的拥护者,事发后,他必然会扶持赵子诰上位。 总而言之,现在的局面虽然不明朗,实际上对唐师师非常有利。如果让赵承钧选,他未必会选赵子诰,但如果赵承钧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那世人的偏见就会完全倒向唐师师。 唐师师默然,她已经占了八分胜算,只要她什么都不说,太后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是这样,赵承钧就要死了。 他用了那么长时间报仇雪恨,布局筹谋,却死在胜利的前夕。 唐师师垂下眼,问:“陛下执意要亲征?” “是。” “为何?” 赵承钧失笑,拥住唐师师,说:“因我而起,自该由我了结。从一开始,这些战争、阴谋、政变,就全是我的事情。你们只是被我拖入其中而已。” “时和势密不可分,哪有什么你我之分。”唐师师语气不善,硬邦邦地说,“你就不怕,你在出征路上出什么意外?” “我已行军多年,在西北不知打了多少仗。我和鞑靼人交手都没有意外,还怕我那两个草包弟弟?” 唐师师抿嘴,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唐师师语塞,头一次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她要如何说呢,难道说你没有死在阵前,但是会在某次收兵时,被从背后射来的暗箭毒死? 唐师师还在想怎么样可以把这句话表达的真实可信又不会被人怀疑,她正在苦恼,头顶上传来轻轻的笑声。 赵承钧紧紧拥着她和孩子,下巴压在她的头发上,无声地笑了。他无意试探她,但是她愿意提醒他,挽救他,他已死而无憾。 唐师师听到他笑,莫名觉得不对劲。唐师师挑起眉,问:“你笑什么?” 赵承钧心想,她啊,终究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心。如果她能狠狠心,放任赵承钧去死,那接下来一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当皇后再受宠,又怎么比得上太后随心所欲呢? 赵承钧说:“你衣柜里那套青蓝色的长裙,为什么不再穿了?” 唐师师听到脸色骤变。那套衣服唐师师从没有穿过,她在里面藏了书!赵承钧怎么会知道? 赵承钧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自从上次看完后,再也没有检查过。他暗暗叹气:“你可真是心大。” 唐师师坐在原位没有动,她没有试图去找,也没有装不知道,而是问:“你试探我?” “没有。”赵承钧说,“我若是想试探你,就不会和你说这些话。但是你能提醒我,我还是很高兴。” 唐师师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对啊,如果赵承钧刚才在试探她,根本没必要告诉她书的事情。想来书早就被放回原位了,如果赵承钧不说,唐师师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唐师师霎间心情复杂,赵承钧紧紧抱住她,说:“你安心带着孩子在家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里面漫起浓浓水雾:“好。” 生情 生情 阳光安静, 外面传来一阵阵蝉鸣声。过了一会,唐师师低低问:“你是不是怨我瞒着你?” “没有。”赵承钧微叹, “真没有。你做的是对的, 人心不可测,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可是……” “没有可是。”赵承钧放开唐师师, 替她整了整鬓边的碎发, 说,“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但是更希望, 你能保护好自己。” 唐师师抬头看着赵承钧, 睫毛动了动, 眼中突然落下泪。赵承钧将她眼角的泪擦干, 说:“好好的, 哭什么?但是,书是一根笔写的,人生却是自己的。我们接下来的路, 不该由一本书左右。我们把那本书, 烧了吧。” 唐师师震惊, 本能说:“可是仗还没打完, 你留着它, 好歹能参考一二……” “不用。”赵承钧语气坚定,说, “一场战争的成败有许多因素, 但是无论如何, 不该被一本书牵着走。如果我要靠书的提示才能打赢,那这一战, 不打也罢。” 唐师师逐渐平静下来,是啊,他们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因为莫须有的剧情就不敢哭不敢笑,不敢恨不敢爱,任何选择都不敢自己做。那这个人到底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无论这本书到底因何出现,现在,她都不需要它了。她的生活能不能过好,她接下来会遇到什么风险和危机,都该由她自己来面对。 唐师师点点头,眼睫上的泪还没干,轻声道:“好。” 宫人已经退出去了,赵承钧点燃一个火盆,毫不留恋地将那本《舜华传》扔到火焰中。别人或许贪恋先知和预言,可是赵承钧不需要。预言是为了让生活更好,但如果一切都由预言决定,只会是更大的悲剧的开始。 人生是自己的,选择,也是自己的。 火光熊熊,火舌卷上书页,边缘马上就燃烧起来。宫人在外面闻到烟味,吓了一跳,慌忙问:“陛下,娘娘,殿里怎么有烟味?” “无妨。”赵承钧声线沉稳,淡淡开口道,“皇后心情不好,烧纸玩呢。” 唐师师又气又笑,愤愤打了赵承钧一下:“净乱说。” 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将她牢牢圈住。两人无言,静静看着那本书在火盆中化成飞灰,最后,连《舜华传》三个字都被吞噬了。 赵承钧低头看唐师师,正巧这时,唐师师也抬起头来。赵承钧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说:“等我回来。” 唐师师眸光动了动,用力点头:“嗯。” · 七月初,周王和齐王打出彻查武宗死因的旗号,在开封、青州起兵。急报传回金陵,当日早朝上,赵承钧提出亲征。 群臣力谏,但是赵承钧执意。没过几天,赵承钧整军完毕,带着十万大军离开金陵,临走时,令养子赵子询监国。 七月十二,赵承钧离京。赵承钧走后,紫禁城就像没有声音了一般,唐师师待在坤宁宫,好几天都怏怏的。 宫人们知道陛下走了,皇后情绪低落,这几天所有人走路都静悄悄的,生怕勾起唐师师愁思。 其实,唐师师并没有那么脆弱。她当然担心赵承钧,可是要说有多害怕,也不至于。 她相信赵承钧。若是其他皇帝拿到一本可以预言未来、未卜先知的书,指不定多么宝贝,可是赵承钧却选择将它付之一炬。没有退路,没有正确答案,所以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必须慎之又慎。 唐师师发自内心地敬佩赵承钧的心性。她的父亲给了她一个很糟糕的示范,她的母亲也不是一个强大自信的人,唐师师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家,什么是责任。唐师师不知道喜欢一个是什么感觉,可是,她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强大,理智,成熟。他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功绩和成就,但是遇到错误,也不惮于承认是自己做错了。胜不骄,败不馁,能挑起大梁,也能承担责任。 他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无疑,赵承钧的心智比唐师师强大许多,她待在赵承钧身边,有些时候觉得他像丈夫,有些时候觉得他像父亲。 能和他共度终生,是她的幸运。 她相信,他会顺利平息战乱,度过危机,带着和平安宁,回到她和孩子身边。而她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诰儿,养好肚子里的老二,等着他回家。 唐师师安心养胎,她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身体越来越重,渐渐连走路都不方便。唐师师待在坤宁宫里,一心养胎,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今日,林婉兮进宫陪唐师师说话。唐师师月份重,皇帝还不在京城,林婉兮非常担心唐师师,时不时就要进宫来看她。 说来也奇怪,先前赵承钧在宫里的时候,林婉兮虽然思念女儿,但是并不担心。如今赵承钧不在,林婉兮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女儿不靠谱,她得勤快点看着。 唐师师挺着大肚子,也乐于让母亲在身边陪她。赵承钧不在宫里,太后形同虚设,唐师师就是后宫最大的人,她想让谁进宫就只是一句话的事。唐家更没人敢拦着,如今,唐家全家都小心翼翼地供着林婉兮,几个庶子争相讨好,见了林婉兮比见了亲娘都孝敬。 唐师师和林婉兮坐在坤宁宫,赵子诰围在地上,咚咚咚跑来跑去。唐师师靠着软枕,问:“娘,这些天,唐家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林婉兮无奈,说,“有你和皇上在,还有谁敢给我不痛快?你爹已经将苏氏送去庄子了,管家也有少奶奶管。现在家里几个少爷、少奶奶,天一亮就来我这里请安,天色全黑了才走,连我喝口水都要抢着端杯子。昨天白氏还和我说过,要不把二少爷过继到我名下,记作我的儿子。这样,日后祭拜时,也有人给我烧香火。” 唐师师嗤了一声,说:“不要过继,就让他们当庶子。现在他们是庶子,做什么都要讨好你,一旦你把他们过继,成了亲生儿子,那就成了你的债。你补贴他们是天经地义,补贴的少了,他们还要埋怨你不慈。没道理给钱还要被人怨怼,不如让他们做外人,谁对你好,你就把钱给谁。这样一来,他们反而歌颂你的恩德呢。” 林婉兮昨天听完白氏的话后,多少有些意动,但是今日听唐师师说,林婉兮豁然开朗,再不动过继的心思了。林婉兮心里明白,那几个庶子嘴里说得再好,心里也更亲近自己的姨娘。她既然争不过人家生母,过继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就维持现在的局面,他们兄弟相互竞争,几个姨娘也各自攀咬,林婉兮反而能过安生日子。 林婉兮绝了过继的心思,又说起另一件事:“师师,你父亲还让我给你传一句话。你认识一个叫陈泰的人吗?” 陈泰?唐师师眼眸动了一下,问:“略有耳闻。他怎么了?” 林婉兮叹气,说:“说来话长,前些天,一个叫陈泰的人在杨家的赌场里赌钱,他在赌场里厮混了好几天,欠下三千两银子,还不肯罢手。杨家少东家派人去提醒,那个人说,他是皇帝的亲家,太子的舅舅,天下迟早都是他们家的,还在乎这区区三千两?杨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派人好吃好喝地供着,昨天,杨老爷来找你爹,问陈泰是不是我们家的亲戚。你爹从没听过这个人,但是看杨老爷说的头头是道,他不敢大意,就暂且将钱垫给杨家,让杨家好好招待着,并让我今日进宫来问问你。” 唐师师一听火就来了:“唐家替他把钱还了?” “和气生财,老爷怕得罪人,说三千两不是什么大钱。如果这个人真的和皇家沾亲带故,那这次就当唐家请他的。” “请什么请。”唐师师冷着脸,说,“他算是什么亲家。娘,你有所不知,陈泰是徐陈氏的弟弟,也就是世子的亲生舅舅。这个人素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现在倒好,都骗到金陵来了,还敢攀扯皇家。别管他欠了多少,愿赌服输,输了就还钱,还不上就去蹲大牢。” “你说的叫什么话。”林婉兮不赞成地看着唐师师,“原来是世子的亲舅舅,怪不得。世子虽然是收养的,但血缘情分是斩不断的,你以后还要靠着世子,没必要为了区区三千两结仇,就当多门亲戚好了。” 唐师师冷哼:“他姓陈,陛下姓赵,我姓唐,他算我们哪门子亲戚?既然当初同意将孩子送走,那此后就不要再联系,眼看孩子长大了,出息了,他们又回来闹,这叫什么事?” 林婉兮语塞,这种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没错,但就是处不来。亲兄弟因为嫡庶之分都要闹矛盾,现在赵子询还隔着一层,更加棘手。 林婉兮本来就没主意,唐师师强硬,她就按着唐师师的想法,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以前,杨家对拖欠赌资的人是怎么处理的?” “第一次威慑,还不还,那就只能报官了。”林婉兮说着皱眉,“陈泰毕竟是世子的舅舅,要是报官,世子颜面上恐怕过不去。” “他现在姓赵,不姓徐。”唐师师冷冷地说,“再说,就算是他亲舅舅,舅舅赌钱的时候不管,事后闹出来了,他又嫌丢人?敢赌,那就要玩得起,赢了就吹牛,输了就赖账,算什么英雄?” 唐师师平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有家有室还去青楼的,另一种就是逛赌坊的。对于这些人,唐师师见一个就恨不得收拾一个。现在陈泰坑唐家的钱,败坏赵家的名声,还敢自称是太子的舅舅,话里话外觊觎赵承钧的天下。 唐师师用力翻了个白眼,掷地有声道:“让他滚大牢里清醒去!” 矛盾 矛盾 八月, 酷暑。徐太太躲在城墙根下,望着不远处巍峨宏伟的红墙, 威风凛凛的侍卫, 惊叹又艳羡,怎么都不敢靠近。 她的儿子,现在就在这种地方生活。徐太太觉得骄傲, 隐隐也觉得不舒服。 儿子抱给别人, 过得不好她肝肠寸断,过得太好, 她心里也不好受。为什么这些荣耀不是生父带给他的, 而是另一个父亲呢? 徐太太想起被官府带走的弟弟, 鼓起勇气, 想去宫门口问侍卫。上次赵子询来找他们的时候, 给她带了一道令牌, 说有急事时,就带着这块令牌去东华门。那里的侍卫看到了,自然会安排人来见她。 徐太太不明所以, 但是陈泰已经被关了一夜了, 徐太太一宿辗转未眠,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 赶紧带着令牌来找赵子询。 徐太太战战兢兢靠近东华门, 东华门正在检查进出人手,没有人注意她。徐太太正要一鼓作气冲到前面, 一个太监忽然拦在徐太太前面, 笑了笑, 说:“敢问可是徐太太?” 徐太太刚才的勇气顿时跑了个一干二净,她看着面前这位太监的通身气派, 吓得浑身发抖:“是我。你要做什么?” “不是杂家,是一位贵人要见你。”太监说着侧过半个身子,虚虚乜斜着她,“徐太太,请随杂家来吧。” 徐太太浑身哆嗦着被带到宫里。她看着一路红墙绿瓦,奇花异草,仿佛双脚都飘了起来。她怀疑她已经死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见到天宫一样的地方呢? 徐太太头晕眼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周遭这一切,是她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生活。领路的太监终于停在一座建筑前,徐太太抬头,看到上面写着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坤宁宫”。 徐太太不知道这座宫殿是谁住,但是看太监恭敬的态度,应当是极其尊贵的人。徐太太脚都软了,从侧门进入后,秀美飘逸的女子像云彩一样从两边飘来飘去,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阵阵馨香。 徐太太越发怀疑自己在做梦。 太监停在一座大殿前,他没有进门,而是停在门外,恭敬地下拜:“娘娘,人带来了。” 过了一会,珠帘响动,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女子从屋里出来,说:“娘娘开恩,进去吧。” “谢娘娘。”太监说着,瞥了徐太太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徐太太,进去吧。” 徐太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大殿的,进入后,她险些被里面的色彩晃晕。云锦堆叠,金玉满堂,站在其中,几乎叫人疑心这是梦境。尤其不真实的是上首的女子,她容貌惊人,皮肤莹白,长裙及地,绣绦逶迤,虽然挺着大肚子,可是丝毫不显臃肿,反而柔美的像会发光一样。 徐太太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这个女子美丽的出奇,更奇怪的是,隐约有一种熟悉感…… 她好像见过这个女子。在哪里呢? 徐太太盯着唐师师发愣,周围的女子咳了一声,扶着徐太太跪下:“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行礼?” 徐太太被人摆弄着跪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竟是皇后!徐太太霎间吓破了胆子,诺诺低着头,再不敢抬头看一眼。 唐师师放下茶,说:“徐太太请起。来人,看座。” 杜鹃搬来一个绣墩,徐太太又被人摆弄着坐下。徐太太坐在绣墩上,觉得自己手和脚都不对劲了:“皇后娘娘,您……您贵人多忙,找妾身来做什么?” 唐师师笑了笑,倚在扶手上,不疾不徐说:“徐太太,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声音,徐太太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是你!” 徐太太想起来了,几年前在西平府靖王府时,徐太太进府给世子妃拜年,曾遇到过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那时候她还是个侍女,没想到,现在竟成了皇后。 徐太太内心感觉颇为复杂,她记性不好,可是这样漂亮的女子,就算想忘也忘不了。要不是侍女和皇后身份太过悬殊,徐太太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该记起来了。 唐师师和徐太太有过一面之缘,她没在乎徐太太措辞上的失敬,说:“本宫今日请徐太太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太太帮忙。” 徐太太一听,连忙说:“娘娘您说笑了,妾身有什么能帮得上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唐师师微笑:“这件事,唯有徐太太能办到。前些天世子出宫,世子妃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想来,是去见徐太太了吧。” 徐太太顿时讷住,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唐师师没理会徐太太的不自在,继续说:“世子和徐太太母子情深,有天然的血缘羁绊,若是拦着你们不让见面,倒显得本宫很无情一样。但是,徐太太,人要有契约精神,既然答应了皇上,那就要说到做到。” 徐太太的表情难看起来,坐在绣墩上很不安宁:“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以为我们贪慕皇家的权势吗?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妾身绝不贪皇家一个子,妾身之所以跟来金陵,只是因为爱子心切,想多看世子几眼而已。” 唐师师低头笑了笑,说:“本宫也没说徐太太贪慕虚荣。太太心疼儿子是人之常情,但是情不过法,世子姓赵,早就不再是太太的儿子了。徐太太若是舍不得儿子,那当初就该拒绝靖王;既然当时同意了,收了靖王府的好处,那现在,就不要藕断丝连。” 徐太太的脸色刷得变白。唐师师微微笑着,说:“皇上培养世子一场也不容易,从小给世子用最好的东西,请最好的夫子。这些年来衣食住行、读书习武,不说花费的时间、精力,仅说砸进去的银钱,就是一笔天文数字了。眼看皇上把世子培养出来了,徐太太跑过来认母子情深。徐太太,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徐太太脸从白转红,浑身火辣辣发烫。刚才她觉得皇宫明灿灿的,到处都在发光,但是现在徐太太只觉得刺眼,这里面所有东西都在嘲笑她! 徐太太蹭的站起身,她动作太猛,都把绣墩带倒了。杜鹃皱眉,在旁边呵斥道:“放肆!” 唐师师抬手,示意杜鹃退下。杜鹃行礼,静静退到另一边,但是看徐太太的目光依然不善。 唐师师面带微笑,说:“徐太太,听说你的弟弟被锦衣卫抓走了,这里面是一万两银票,足以支付令弟欠下的赌债。锦衣卫那边我已经派人去疏通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令弟就能回家。不过,凡事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剩下的钱徐太太不用还了,但是,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次。” “来人,送徐太太出宫。” 宫女上前来引徐太太出门,徐太太避开宫女的手,浑身颤抖着,说:“不用你们扶,我自己会走!” 说完,徐太太头也不回,大步朝外走了。杜鹃看着徐太太的背影,气得直骂:“无礼至极,她算什么东西,敢在皇后面前摆谱?皇后好心替他们家还钱,她还委屈上了?” 唐师师轻轻笑了一声,升米恩斗米仇,莫过于此。拿了她一万两银票,还觉得她侮辱了徐家的脊梁骨。 呵,可真是高贵的自尊呢。 唐师师授意锦衣卫将陈泰抓起来,今天又大张旗鼓给徐太太送钱,确实存了故意的心思。她想激化赵子询和徐家的矛盾,好让赵承钧尽快看清赵子询的面目。唐师师做好了准备,但是她没想到,当天晚上,赵子询就怒气冲冲来找她算账了。 傍晚,唐师师正在喂赵子诰喝粥,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还有宫女太监阻拦的声音。 “世子,皇后娘娘在里面静养,世子……” 唐师师放下汤匙,用手帕给赵子诰擦了擦嘴,对奶娘说:“抱他下去吧。” 奶娘眼睛前后看看,露出惊慌之色。旁边的宫女已经收起碗匙,福身道:“遵命。” 说着,宫女用力撞了奶娘一下,瞪道:“还不快走?” 奶娘如梦初醒,赶紧抱着赵子诰起身。奶娘出门时,正好看到赵子询怒气冲冲进门。世子脸上含着怒,眼睛被火烧的晶亮,丝毫没有平时谦谦君子的模样。 奶娘只看了一眼,赶紧低头,抱着赵子诰出门了。 坤宁宫内宫女给赵子询行礼,杜鹃站在前面,道:“参见世子。世子,天色不早了,您急匆匆来坤宁宫,有什么要事吗?” 赵子询忍着怒,说:“你们都出去。” 杜鹃皱眉,露出怒色。唐师师示意杜鹃退下,说:“既然世子有话要说,你们就先出去吧。” 杜鹃拧着眉,十分不赞同:“娘娘!” “出去吧。” 杜鹃没办法,只能带着人走出门外。但是杜鹃留了心眼,没有关门也没有走远,就停在大殿门口。 等侍女们走后,唐师师不急不慢,问:“说吧,世子气急败坏,所为何事?” 赵子询胸膛起伏,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唐师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师师挑眉:“什么事?世子,劳烦你将话说清楚,我做了什么?” “你为何要羞辱徐太太,今日回府后,她寻死觅活,险些上吊死了!” 唐师师心里挑眉,看赵子询气冲冲的样子,徐太太寻死估计是刚发生的事情。那就巧了,她上午叫徐太太来说话,等到晚上,徐太太才寻死,还正好让赵子询知道。 可真是巧啊。 唐师师语气平淡,回道:“我和徐太太不熟,我怎么知道她为何寻死?” “你!”赵子询气得不轻,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美丽又无动于衷的脸,简直恨不得将她的冷漠撕碎,“她今天只见了你。要不是你,她为什么会以泪洗面,说自己没脸活了?要不是你,舅舅怎么会被抓到诏狱里?” 呵,连陈泰赌博都怨到她身上了。唐师师目带讽刺,道:“舅舅?世子,你莫要忘了,你现在姓赵。” 唐师师实在太明白如何激怒一个人了,赵子询瞬间怒不可遏,高声喝道:“可她毕竟是我的生母!” 唐师师同样抬高声音,压住赵子询的气势:“本宫亦是你的嫡母。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你来质问当朝皇后,还在本宫的殿里大吼大叫。赵子询,这就是你的忠孝礼义吗?” 赵子询气红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唐师师。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心肠却如此恶毒,她故意羞辱他的母亲,现在还用养育之恩压他。他是受了靖王府的恩德,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可以肆意他的自尊。 赵子询用力看着唐师师,一字一顿道:“好,唐师师,杀母之仇,我毕生难忘。” 唐师师同样不屑地笑:“本宫说什么了,她寻死关本宫什么事?还有,赵子询,本宫现在是你的嫡母,你没有资格直呼本宫的名字。” 赵子询乘着怒意来质问唐师师,现在冲动消散,血液里的躁动却更甚。他定定看了唐师师一眼,转身离开。 唐师师端坐在皇后宝座上,从始至终,没有给过赵子询一个正眼。赵子询快出门时,唐师师慢悠悠开口:“既然世子傲骨凛凛不可冒犯,那今日的一万两银票,劳烦世子补上。” 这个女人!赵子询握紧拳头,最终忍着,一言不发,掀袍离去。 等赵子询走后,杜鹃从殿外进来,频频皱眉:“皇后娘娘,您和世子闹这么僵,是不是不太好?” 唐师师轻嗤:“是他不敬本宫在先。别人欺我,本宫还要笑脸相迎不成?” 杜鹃依然很担心,委婉道:“娘娘,现在皇上不在京城,再说了,您和世子毕竟是一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唐师师淡淡看了杜鹃一眼,杜鹃顿时噤声,不敢再说。 不看僧面看佛面?唐师师冷笑,看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她早就受够这个傻逼渣男了。 · 赵子询一路大步流星走回端敬宫,进了宫门,他依然气得双眼发黑,耳朵嗡鸣,根本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 端敬宫的人见世子表情不对,全都远远躲开,不敢靠近了触霉头。赵子询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心思应付卢雨霏,直接就去了周舜华房里。 周舜华看到赵子询来了,什么都没问,温柔地给赵子询解下外衫,端上凉茶,然后站在赵子询身后,柔柔地给赵子询揉太阳穴。 赵子询一碗清茶入肚,理智慢慢回笼。他这时候再想刚才的事,觉得他有些太冲动了。 现在赵承钧虽然不在,但是宫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线。要是让赵承钧知道赵子询敢吼他的心肝宝贝,绝对不会轻饶赵子询。 何况,他毕竟是养子,不敬皇后这等事传到朝堂上,终究是他不对。 赵子询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可是当时他看到徐太太脖子上的淤痕,根本无法冷静。尤其那个人是唐师师,这让赵子询格外不能忍受。 周舜华见赵子询冷静下来,温温柔柔地问:“世子,发生什么了,您怎么气成这样?” 赵子询回神,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外面的一些朝事。” 周舜华应了一声,她知道赵子询这样说,就是不想让她继续问的意思。周舜华识趣地闭嘴,转而道:“世子,您用饭了吗?妾身让尚膳局准备?” 赵子询点头。他匆忙被叫到徐家,去了后看到徐太太的惨状,怒发冲冠,哪有心思吃饭。等从唐师师那里走了一趟后,赵子询越发生气,更加没胃口了。 但是晚膳总是要吃的。周舜华出去备饭,赵子询坐在侧殿,四周都是周舜华的气息,甚至他额头上还残留着周舜华手指的馨香。可是不知为何,赵子询眼前频频浮现唐师师的模样。 她寝殿的摆设,她低头时耳畔垂下的碎发,她背对着门口梳发的样子……以及她嘲讽人时,眉宇间似笑非笑的薄凉。 别的女人都是温温柔柔的水,唯独她,爱恨都轰轰烈烈,让人伤筋动骨,无法自拔。 赵子询愣神时,外面忽然传来口哨的声音。赵子询回神,看向槛窗,外面站着一个灰衣人,做太监打扮,看起来急不可耐。 赵子询走近,低声问:“怎么了?” 灰衣人左右看了看,凑到赵子询身边,低不可闻道:“世子,成了。” 大结局 大结局 八月底, 前线传来消息,朝廷军征讨周王、齐王大获全胜, 但是在撤军途中, 皇帝中了暗箭,病倒了。 皇帝受伤,大军自然没法行进。现在十万大军驻扎在途中, 心惊胆战地等着军医给陛下疗伤。 斥候将这个消息传到金陵后, 朝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唐师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都凉了。 赵承钧不是有防备了吗, 为什么还会中箭?难道已经写好的结局, 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吗? 唐师师呆坐半晌, 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他答应过被她使唤一辈子, 这才多久, 他怎么可以食言呢? 杜鹃见唐师师脸色不对, 吓到了,慌忙说:“娘娘,陛下身体素来强健, 再说军中有御医随行, 陛下一定会平安归来的。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娘娘不要太担心了。您肚子里还有孩子, 要保重身体啊!” 如果是寻常, 唐师师也觉得赵承钧身体那么好,不过一次小小的受伤, 他一定会撑过来的。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是专门定制给赵承钧的死局, 是天要杀他, 给赵子询让路。唐师师突然激动起来,站起来问:“世子呢?赵子询在哪儿?” 唐师师后悔了, 她当时不应该让赵承钧离开,更不应该让赵子询活着。赵承钧说不能用未发生的事情惩罚现在的人,唐师师信了,可是现在,赵承钧还是中暗箭了! 一定是赵子询,一定是他在搞鬼!宫女们见唐师师情绪不对,慌忙拦住唐师师:“娘娘,您怎么了,您要冷静啊!” 唐师师疯了一般挣扎:“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杜鹃听到这里吓得心尖乱颤,她连忙示意人关住门,自己用力抱着唐师师,说道:“娘娘,陛下只是受伤,并没有传来坏消息。您肚子里还有孩子,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啊!” 唐师师终究是个怀胎八月的孕妇,怎么敌得过四五个丫鬟的力气,很快就力竭了。她失力摔在塌上,眼睛中的泪簌簌而下。 杜鹃看着也难受,她跪在脚踏上,用力握着唐师师的手,不断提醒道:“娘娘,只是受伤的消息而已。陛下多谋善断,处事缜密,一定会没事的。” 唐师师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现在唯有希望,这一切只是赵承钧的计谋。他没有受伤,或者受伤了,却很轻。或许要不了多久,前线就会传来他转好的消息。 可是唐师师的幻想落空了。接下来几天,外朝一直没有消息,五天后,报信的人回来了,却说:“暗箭上有毒,陛下中了毒,这些天一直在昏迷。” 唐师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 唐师师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时,从王府带进宫的丫鬟们都围在她床前哭,奶娘抱着赵子诰站在不远处,不住唉声叹气。 唐师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吃力地撑起身体,宫女们看到,连忙扶着她坐好。唐师师坐好后,立刻问:“怎么了?” 杜鹃嘴型几次开合,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喜鹊说道:“娘娘,姚太后出来了。” 什么?唐师师挑眉,喜鹊垂着眼睛,不敢看唐师师,低声说:“娘娘晕倒后,世子说娘娘有孕在身,气急攻心,不适合继续主持后宫。但是宫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所以,世子请西太后出面,主持大局。” 唐师师心慢慢沉下去,好啊,赵子询为了获胜,不惜放虎出山,自毁长城。赵承钧花了怎么多年才将姚太后打入冷宫,赵子询一句话,就将赵承钧辛辛苦苦赢来的局面毁于一旦。 他竟然如此不择手段。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与虎谋皮,而不被虎反噬呢? 到了这种时候,唐师师反而冷静了。她问:“还有呢?” 喜鹊嘴唇翕动,杜鹃拦住:“够了,皇后刚刚醒来,需要静养。” 唐师师眼睛静静盯着她们,红唇微动:“说。” “娘娘……” 唐师师冷冷扫了宫女们一圈,挑眉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杜鹃低头,喜鹊叹了口气,说:“西太后精力不济,世子让周侧妃协理六宫之事。而且,世子还说,娘娘怀孕辛苦,这几天在坤宁宫静养为上。” 唐师师眼睛看向窗外,轻笑:“我被圈禁了?他们可真是使得一手好棋。内阁和刘吉呢?” “刘公公被世子送去照顾陛下了。世子说,多年来一直是刘公公贴身照料陛下,如果刘公公在,想必陛下能很快痊愈。阁老们还不知,锦衣卫也没动静。” 赵子询这一招确实高,刘吉是赵承钧身边最信任的太监,轻易动不得,但如果让刘吉去照顾赵承钧,那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拦。只要刘吉出了宫,就只能任人宰割。 唐师师闭上眼睛,刘吉走了,下一个,就是她了吧。 唐家家财万贯,可是在朝廷中没有势力。王家虽然有伴读之名,但是王七郎还没有入宫,王家没必要为了她拼上全家性命。内阁,锦衣卫,都是如此,他们全部在观望。 或许他们想拥立赵子诰,但是放任唐师师和赵子询互斗。唐师师死了对他们更有利,毕竟如果唐师师在,拥立赵子诰后,唐师师就是皇太后。皇太后对皇帝的影响力,显然要大于臣子。 比拥立幼帝更有利的事情是什么?是拥立一个年幼且没了母亲的小皇帝。 唐师师想到这里,内心也坦然了。她慢慢靠在枕头上,说:“突然想吃口味重的东西。” 宫女们齐齐一怔,没跟上唐师师的脑回路:“娘娘,您说什么?” “我说我饿了,去准备几个又咸又辣的菜吧。”唐师师抚上自己的肚子,叹道,“多大的事情,都不能亏到他。去备饭吧。” 宫女们都惊住了,都这种时候了,皇后竟然还有心思想吃的?但是杜鹃很快反应过来,她最先爬起身,说:“娘娘您稍等,奴婢这就去吩咐。” “嗯。”唐师师说完,不忘提醒,“别放葱姜,但是多放蒜。” “是。” 杜鹃跑去忙了,宫女们后知后觉,也纷纷给唐师师准备吃食。对啊,无论发生什么事清,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还是先吃饭吧。 唐师师依然好吃好喝,可是宫廷的气氛却一天天紧绷起来,渐渐有了风声鹤唳的意思。九月初的一天,唐师师正在喝鲜虾粥,外面走路的声音忽然紧密起来。唐师师眉眼不动,继续喝粥,宫女们急匆匆跑进来,说:“皇后,坤宁宫被人围起来了。” 唐师师淡定地将虾仁吞下,说:“我知道。是谁?” “世子,周侧妃……还有姚太后。” “呦,都来了。”唐师师看着手里的粥,颇为遗憾,“打断别人吃饭,太烦人了。” 唐师师被迫放下鲜虾粥,这时候,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周舜华进来,看到唐师师还有心情吃饭,不得不说意外了一瞬。 她还有心情吃饭……真是心大。不过,唐师师的好运气,到此为止了。 唐师师也看到周舜华了,她淡淡瞭了下面几人一眼,说:“世子,周侧妃,你们见了本宫,都不请安?” 周舜华一噎,唐师师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来是做什么的?都什么时候了,唐师师还有心思计较请安? 周舜华怀着怜悯的心思,给唐师师行了最后一个请安礼:“皇后金安。” 唐师师点头,应了。她看向姚太后,淡淡一笑:“原来是姚太后。好久不见,本宫身体不便,就不给太后请安了。” 姚太后衰老了许多,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强人模样了。姚太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说:“无妨。反正哀家和皇后,也不差这一会。” 唐师师轻笑,她身体后仰,支臂靠在引枕上,道:“说吧,你们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周舜华露出一副忧虑模样,率先开口:“皇后娘娘,今日一个西平府的老仆前来告密,说在王府里发现一个外国细作。你知道细作是谁吗?” 唐师师其实猜到了,但她漫不经心,说:“细作的事,本宫怎么知道?” 周舜华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唐师师,说道:“是花园里修剪花草的吴婆子。皇后,妾身记得在王府时,你时常和吴婆婆见面,老仆也说曾亲眼目睹皇后和吴婆婆私下会面,吴婆子还亲手给了皇后一包东西。皇后,敢问那包东西是什么?” 唐师师心想不应该啊,赵承钧为什么没有把吴婆子处理掉?他们离开王府时,借着出行的理由,将所有底细不清的人全都留下了。唐师师本来以为,赵承钧会悄悄处理掉吴婆子这些人的。 竟然没有。 唐师师不动声色,道:“本宫不认识什么吴婆子,私下会面更是无稽之谈。周侧妃描述的这么详细,看起来,你更清楚那包东西是什么。” 周舜华不接唐师师的陷阱,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调攻击:“妾身就知道皇后不会承认。幸好,忠仆将吴婆子带来了。” 说完,周舜华拍手,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从外面押着一个人进来,唐师师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吴婆子。 吴婆子被人押着跪在姚太后脚下,唐师师看向老神在在、宛如老僧入定的姚太后,心想这才是忠仆。吴婆子分明是姚太后的人,现在,却被打为外国奸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不知道姚太后许诺了吴婆子什么,能让吴婆子做出这等牺牲。 吴婆子跪在地上后,宛如不认识姚太后一般,低头道:“老奴鬼迷心窍,听了鞑靼人的话,替他们偷取情报。老奴自知有罪,请世子责罚。” 周舜华皱着眉,说:“不对,你只是一个低微的剪花婆子,怎么能接触到王府的机密?说,你是不是还有内应?” 唐师师含笑看着这一幕,亲眼看着吴婆子露出纠结、害怕、为难等神色,最后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指向唐师师:“回禀世子,老奴能偷到情报,全是靠王妃里应外合。那时候王妃还是王爷书房里的侍女,接触书信再简单不过。老奴自知通敌卖国,罪无可恕,请世子降罪!” 赵子询从进门后就一直闭着嘴,等下面人说的差不多了,他才站出来道:“放肆!如今王妃贵为皇后,肚子里还有八个月的龙种,绝不容你胡乱攀咬。你此话当真?” “当真,奴婢若有一字虚假,天打雷劈!”吴婆子说完,抬头恳切地看向唐师师,说道,“王妃,您忘了吗,当初是您将机密书信交给老奴,还让老奴每月十五三更时去花园等您。小郡王满月的时候,您借着修建花草的机会,和老奴交代过很长一段话。王妃,这些事,您都忘了吗?” 吴婆子将时间地点都交代出来了,赵子询和周舜华一想,确有此事。赵子询又惊又怒,不可置信道:“皇后,你竟然真的勾结外敌!父亲对你百依百顺,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竟然如此背叛他?” “我也想知道,是哪个混账背叛他。”唐师师盯着赵子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背叛他者,必天打雷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赵子询被那样的眼神看得胆寒,一时竟不敢直视唐师师。他避开视线,说:“皇后,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吴婆子,如实交代,你给皇后拿的那包药,里面到底是什么?” 吴婆子垂着眼睛,说:“是慢性毒。这种药刚下了不会有事,但是时间长了,会让人反应变慢,精神不集中,有时候,还会夜里睡不着觉,白日昏昏沉沉。” 赵子询瞪大眼睛,愤怒地指着唐师师道:“难怪父亲夜晚睡眠总不好,原来全是你搞的鬼!” 周舜华拧着眉,轻轻拉了下赵子询衣摆,一脸担忧说:“世子息怒。妾身想到另一件事,皇上多年习武,反应按道理很敏捷,绝不会中人暗算。这次被人偷袭,是不是因为这种毒?” 赵子询悚然一惊,露出惊痛不已、难以置信的神色。唐师师缓慢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大殿中不紧不慢地响起:“两位一唱一和,配合紧密,这么好的演技,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赵子询和周舜华早就商量好了,今日无论唐师师说什么,他们都不予理会,绝不让唐师师带偏了节奏。赵子询表情无动于衷,心里却觉得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唐师师一直是个咋咋呼呼、娇气做作的性格,她心比天高,胆子却没多大,今天已经被人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为什么,她都不害怕呢? 赵子询本以为,唐师师会哭的不能自已。明明赵承钧在时,她连手指磕破了皮,都要哭哭啼啼。 赵子询看着唐师师的脸,即便现在这种时刻,他依然觉得可惜。可惜,明明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女人。 赵子询知道他对唐师师的感情不正常,她已经是他父亲的妻子,赵子询对唐师师抱有这种想法,实乃大不孝。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因为得不到,控制不住,才显得尤其诱人。 如果当初,唐师师真的跟了他,可能赵子询新鲜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偏偏没得到,从此便耿耿于怀,越来越无法放开。 然而,女人终究不能和皇位比。有了江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赵子询狠下心,说:“皇后和鞑靼细作勾结,给外族传递情报,并胆大包天给皇上下毒,致使皇上中了暗算。我心中十分沉痛,然为了天下正义,我不得不秉公执法,治皇后一个谋害圣上、通敌叛国之罪。通敌叛国当株连九族,念在二弟年幼,我法外留情,留皇后一个全尸。皇后,这两样,你选一个吧。” 赵子询说着,从他背后走进来两个太监,一个手上端着酒壶,另一个端着白绫。赵子询知道,唐师师已经是皇后,通常的罪名根本奈何不了她。唯有通敌叛国之罪,才能彻底将她拉下神坛,并且将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除掉。 等唐师师死了,年仅一岁的赵子诰,根本不成威胁。 唐师师看着毒酒和白绫,压根理都不理。她说:“我是皇后,就算我真的有罪,也该赵承钧回来罚我,你们算什么东西?这两样我是不会碰的,有本事,你们让赵承钧亲自来和我说。” “大胆!”赵子询皱眉,“你通敌叛国,竟然还敢直呼皇上名讳!” “通谁的敌,叛谁的国?” 所有人悚然一惊,众人惊慌回头,发现坤宁宫外的看守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没了,一个人影负手站在中庭中,不知道听了多久。 唐师师霍得回头,透过窗户,她看到那个她日思夜想,却又恨不得将其狠狠揍一顿的人就站在外面。唐师师眼眶一酸,立刻想往外跑,赵承钧吓了一跳,赶紧指示宫人:“快将皇后拦住。” 唐师师的宫女们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扶住唐师师。赵承钧大步穿过人群,看都没看两边的赵子询、周舜华、姚太后,就那样坦然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径直走向唐师师。 “都说了多少次,你不要动,安心坐着。肚子痛不痛?” 唐师师摇头,眼泪吧嗒一声落下来了。赵承钧看着无奈,轻轻擦去她的眼泪,说:“我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赵承钧眼里只有唐师师,仿佛剩下的人压根不存在。赵子询看到赵承钧的那一刻脸色就变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完败,他回头四望,果然,坤宁宫外站满了陌生的面孔,甚至连刘吉都全须全尾站在回廊下,看到赵子询的目光,他还和善地对赵子询笑了笑:“世子,久违。” 刘吉一出宫就被赵承钧的人接应到了。刘吉见了赵承钧后长吁短叹,毕竟养了十来年,怎么能没有感情。谁能知道,竟然全部都被赵承钧说中了呢。 赵承钧受到暗算是真,但是受伤是假。他装作重伤,以养伤之名不让人探望,然后自己带着心腹悄悄回京。 京城里的事情,比他最糟糕的构想,还要让人失望。 赵子询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刘吉,赵子诰,唐师师,甚至连她未出生的孩子,赵子询都不肯放过。理智上赵承钧知道赵子询是对的,要想坐稳江山,必须斩草除根,可是情感上,赵承钧无法接受,这就是他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 赵承钧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这次赵子询愿意好好护着唐师师母子,等回来后,他会封赵子询为靖王。他收养赵子询时封他为靖王世子,理所应当,应该由赵子询继承靖王王爵。 赵承钧越不过人性,做不到将亲生儿子和养子同等对待。可是,他也没打算亏待赵子询。 结果,赵子询就这样对待唐师师。 唐师师见到赵承钧的时候才敢相信他真的没事,她将这段日子所有的担忧害怕、忐忑难安全哭了出来。唐师师越哭越气,也不看手边是什么,直接拿起来朝赵承钧扔去。 “你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你就不能给我传个消息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赵承钧看见她的动作,连忙将碗从她手里夺过:“小心划伤手。有没有伤到手指?” 唐师师拿东西砸他,赵承钧不忙着躲,反而关心唐师师有没有伤到手。赵承钧其实也很无奈,他当然传话了,并且好几拨人,来来回回在唐师师耳边说了好几次。谁能知道,她没听出来,还觉得对方在安慰她。 但是这些话唐师师听不进去,赵承钧只能认错,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没错,都怪我。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唐师师好容易抽抽搭搭止住泪。赵承钧将自己的大宝贝哄好后,这才看向下面那几个人。 赵子询、周舜华已经被人控制起来了,姚太后也被人束缚着。赵承钧叹了口气,问赵子询:“为什么?” 赵子询被人用刀指着脖子,一动都不能动。他听到这些话,觉得十分可笑。 事到如今,赵承钧竟然能问他,为什么? 可笑,可叹,可悲。 赵子询闭上眼,完全不屑于解释:“成王败寇,终究是我棋差一着,不及你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装假惺惺。” 赵承钧的人听了,简直气得手迸青筋。赵承钧居高临下,遥遥看着赵子询。这一刻,他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瘦小敏又警惕的八岁孩子。 那时候赵承钧才十五,正值人生从云端落入低谷的冲击期。他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手足兄弟都死了。而他一个人在陌生荒凉的西北,朝不保夕,自己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下一天。 徐经因为救他而死,赵承钧欠他一条命,便替徐经将儿子养大成人。赵承钧看到那个孩子眼神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很像他。 聪明,但也危险。 可是赵承钧最终还是收养了他,多年来以王府世子培养,无论物质上还是教育上,没有亏待过一丁点。他以为这个孩子会长成他理想的模样,但是,没有,反而渐行渐远。 矛盾和分歧日积月累,已经侵蚀了他和赵子询的父子情分,唐师师的到来,只是最后一道催化剂而已。 野心是一步步膨胀的,谁都没有做错,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 赵承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冷静清明。赵承钧说:“世子赵子询意图谋反,勾结逆党,假传圣旨,谋害皇后。即刻起剥夺世子身份,赐毒酒。” 赵子询眼神动都不动一下,自始至终没有往赵承钧的方向看过。他大概真的觉得赵承钧出尔反尔,完全利用了他,赵承钧也无意辩解,继续下令:“世子侧妃周氏推波助澜,任氏知而不报,令周舜华殉葬,任钰君守陵。蔡国公府周家和安宁侯府任家纵女行恶,助纣为虐,抄家夺爵,三代内不得入仕。世子妃卢雨霏管理不力,念其体弱多病,不知者不罪,令其和世子和离,带聘礼及嫁妆回娘家静养,之后自由婚配,皇家不予干涉。” 侍卫称是,拖着赵子询和周舜华下去执行。刘吉于心不忍,跟到外面,亲自去送赵子询最后一程。小太监在前面倒毒酒,刘吉踱着步,将一本明黄色的制书拿出来,放在赵子询面前,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里面,正是赵子询的封王旨意。赵承钧出征前,就已经盖好了章。赵子询监国期间,只要他稍微对赵承钧上心一点,就能发现。 可惜,他没有。 赵子询和周舜华被拉出去后,赵承钧看着姚太后,姚太后也毫无畏惧地回视赵承钧。姚太后确实和赵子询合作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她是太后,赵承钧不能杀她。 赵承钧看懂姚太后的意思了,他笑了笑,慢慢从高台上走下来,说:“朕确实不能杀太后。不能赐太后毒酒,也不能让太后殉葬。但是,南阳和姚家能。” 姚太后的脸色变了,赵承钧停在姚太后的三步之前,微笑地看着她:“太后,如果朕是你,现在就选择自我了断。你死了,南阳、姚家和姚沛儿就能活。你不死,他们只能代你受罪。” 说着,赵承钧拨了拨太监托盘里的白绫。这是刚刚姚太后和赵子询威逼唐师师时拿上来的东西,看起来质量还不错。 赵承钧最终什么也没说,留下一盘被拨乱的白绫,说:“送西太后回慈宁宫吧。这次,不要再让人跑出来了。” 姚太后如失去了精气一样,皮囊一瞬间垮掉,被太监半是扶半是拖地“送”回慈宁宫。赵承钧接着又发出好几道旨意,处理了那些混乱中推波助澜,意图浑水摸鱼的官员。借着这个机会,正好狠狠敲打朝堂,收拾那些被姚太后养大了心的官员。 等将所有人收拾完后,赵承钧示意太监去外面处理残局,他进内殿陪着唐师师,问:“还饿吗?” 这么一说,唐师师摸了摸肚子,说:“饿。” “知道饿就好。”赵承钧轻声道,“我让御膳监给你做了鲜虾粥,一会吃一碗?” “不想吃虾了。”才一会的功夫,唐师师的口味就变了,说道,“我想吃鱼羹。” “好。”赵承钧一口应下,他点了点唐师师的眉心,说,“对着别人窝窝囊囊,对着我脾气就大上天。刚才怎么不见你对他们凶?” “我凶不过嘛。”唐师师理直气壮地埋怨,“再说,谁让你不告诉我?我以为你出事了。” 赵承钧看着她,真是又无奈又心疼。他叹了一声,道:“罢了,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一定要被你折腾。放心,我说了,一辈子宠着你,让着你,让你住我的府邸,挥霍我的钱财,对我呼来喝去,耀武扬威,不高兴时还供你出气。一辈子还有那么久,我怎么会失言?” 唐师师轻哼了一声,不高兴地问:“为什么说这辈子宠着我,那下辈子呢?” 赵承钧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深深地抱紧她:“下辈子也是。只要你愿意嫁我,我就永远爱你。” “巧言令色。” “真的。” “当我不知道呢,你是为了孩子!” 赵承钧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就会对我凶。”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这是给他量身定制的美人计,即便一开始就知道前方是陷阱,他也甘心落下去。 所谓美人计,不过是愿者上钩。 ——《宫斗不如当太后》,正文完。 番外之儿女 番外之儿女 永初十一年, 五月十五,晴朗, 微风。 皇太子赵子诰穿戴整齐, 怀着肃穆的心情,踏出端敏宫。 皇太子的一天,从去文渊阁上课开始。 如今是永初十一年, 亦是当今圣上赵承钧登基的第十一年。赵承钧在潜邸时曾用封号靖, 后来他接过侄儿武宗的皇位,登基称帝。因为叔叔继侄儿之位总是说不清道不明, 永初元年时, 周、齐二王以彻查武宗之死为名, 联合作乱, 闹的沸沸扬扬, 直指京师。圣上亲自带兵出征, 才用了仅仅一个月,声势浩大的藩王之乱就被镇压了。 之后赵承钧颇感金陵依仗天险,偏安一隅, 长此以往, 北方蛮族和各地藩王必成大患。永初三年时, 赵承钧下令迁都, 携妻儿和朝廷北上, 定都雍州。 这些年来,皇帝勤政爱民, 知人善任, 燕朝上上下下都呈现出一副繁荣之态。同时他屡次亲征, 不光将鞑靼赶到漠北之外,渐渐也收回了各地藩王的军权。百姓安居乐业, 朝廷政治清明,永初年间,一切都呈现出一股欣欣向荣之态。 赵子诰是帝后的长子,今年十一岁,于去年受封太子,在文渊阁接受储君教育。赵子诰到达文渊阁时,伴读王桓已经在了,赵子诰和王桓打了招呼,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静静等待太傅的来临。 总体来说,赵子诰今天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截至他翻开自己的课业前。 赵子诰目瞪口呆地看着本子上几乎铺满整页的乌龟,愣了许久,勃然大怒:“是谁干的!” 王桓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政堂之第七孙,他听到太子熟悉的怒吼声,毫不意外地呼了口气。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赵子诰气得两眼发黑,太过分,这回真的太过分了!以前赵静姝撕他描红,摔他玉佩,扔他文房,赵子诰都忍了,但这是他辛辛苦苦写了三天的策论,赵子诰琢磨了半个月,打算请太傅指点后,拿去给父皇过目的。他为了让父皇和太傅看得舒服,特意虔诚地抄了三遍,就怕有一行写错或写得不整齐,影响了文章观感。结果,赵静姝在他的策论上画乌龟! 书房外传来噗嗤一声笑,赵子诰蹭的回头,外面的人见太子看过来了,慌忙推搡提醒,提着裙子跑远了。赵子诰隐约看到一抹红影,怒不可遏:“赵静姝,又是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子诰站起身就要找她算账,太监们连忙拦住,劝道:“太子殿下,您是哥哥,不要和大公主计较。再说,太傅马上就要来了。” “孤今天就算被太傅责骂,也要好好教训这个丫头!”赵子诰一把推开太监,气冲冲跑到殿外,“赵静姝,你别跑!” 外面传来年轻女孩的惊叫声,过了一会,声音渐渐远了。这时候,王桓再次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公主,出来吧,小心闷坏。” 太傅桌案的帘子下面,慢慢探出来一张娇妍明丽的脸,她穿着宫女的衣服,但是顾盼之间,完全没有奴婢的样子:“他出去了?” “太子出去了。”王桓欲言又止,“公主,太子花了许多心思,你……适可而止。” 赵静姝才不管这些话,她蹦蹦跳跳跑到赵子诰的座位前,坐在对她来说还太高的扶椅上,欢快地说道:“他总是这么笨,一骗就中。这次给他写些什么呢?” 王桓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书,默背昨日的经学,仿佛不知道一臂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赵静姝想了一会,拿起赵子诰的笔,歪歪扭扭写道:“你—是—大—笨—蛋。” 赵静姝写完,觉得笨蛋上次用过了,这一次再用显得她很无知。赵静姝心想她可不能被人看轻,于是勾掉“笨”字,决心换成“蠢蛋”。 然而这次落笔好几次,她都写不出“蠢”字来。宫女们拖不了多久,眼看赵子诰要回来了,赵静姝急的不行,转头去叫王桓:“喂,蠢怎么写?” 王桓装没听到,赵静姝着急,跳下椅子拽住王桓的胳膊,用力往这边拉:“快来帮我,过一会他要回来了。” 王桓无奈地被公主拉到太子的桌案前,他看着好友精心誊抄的文章,实在不忍心在上面写字,就以指沾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蠢”字。 赵静姝看看水迹,又看看自己的字,一笔一画照着抄。帝后花了大价钱给赵静姝请夫子,然而赵静姝实在不通笔墨,照着写都写不对,直到水迹都干了,她也没抄完。 赵静姝见字看不见了,十分恼怒,强行把笔塞到王桓手里,说:“真麻烦,快,你来写。写完了尽管放心,我替你担着!” 最后那句话说的简直豪气冲天,然而王桓可不干这种事,他依然背着手,说:“公主,此举非君子所为,不妥。” “什么君子不君子。”赵静姝见王桓无论如何都不肯拿笔,恼了,凶狠地瞪着他道,“我是公主,你敢不听我的话?” 公主殿下今年九岁,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能看出日后的倾城之姿。尤其她的眼睛,像了皇后娘娘,形状优美,睫毛浓密,明耀如夜光之珠。 王桓失语,小小年纪,字都不会写,就敢学人家仗势欺人。王桓不可能轻辱自己好友的心血,但是眼前这位年幼且骄纵的公主,也很麻烦。 赵静姝将笔塞给王桓,王桓不接,两人僵持不下,王桓的衣袖都被墨水染黑了。赵静姝毛茸茸的眼睛瞪得越发圆,恶声恶气道:“你敢忤逆我?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不好过!” 王桓再次叹气:“公主……” 他话音没落,文华殿外传来一声暴喝:“赵静姝,原来你在这里!” 赵静姝“啊”了一声,连忙往后躲。赵子诰三步并作两步追进来,绕着桌子抓赵静姝:“别跑,看我不收拾你!” 王桓被迫充当赵静姝的挡箭牌,还试图安抚怒气冲冲的好友:“太子,你先冷静……” 宫女太监连忙冲进来拦架,纷纷劝道:“太子,您是哥哥,要让着公主……” 赵静姝见赵子诰被人拦着过不来,她胆子张扬起来,躲在王桓身后,大摇大摆地对赵子诰做鬼脸:“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然后,他们三个就一起被拎到坤宁宫了。唐师师坐在上首,听完宫女的禀报后,一阵阵冷笑。 赵静姝和赵子诰一齐低头。唐师师气得都笑了:“你去书房捣乱,在太子的课业上乱写乱画。你和妹妹打闹,连太傅来了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一个长兄,一个长姐,就这样给弟弟妹妹做榜样?” 赵子诰不敢说话。赵静姝眨了眨眼睛,乖巧道:“娘,我错了。” 瞧,认错认得多利索。唐师师气结,心道真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多年前她这样气赵承钧,几年后,赵承钧的女儿就来气她。 唐师师没好气,问:“你错哪儿了?” 赵静姝眨眨眼,反问:“娘,你说我错在哪儿了?” 因为这句话,赵静姝和赵子诰一起被罚到墙根面壁。赵静姝对着坤宁宫熟悉的红墙,骂赵子诰:“都怪你,又惹娘生气。” “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是你捣乱!” “谁让你追我?”赵静姝回道,“你不追我,我们能被太傅撞见吗?” “谁让你乱涂我的策论!” “公主,太子。”王桓无奈开口,“省省力气吧。皇后正在气头上,你们安静一会,马上就能回去了。如果你们再吵,被陛下知道,那就麻烦了。” 听到父亲,赵子诰和赵静姝一起沉默。过了一会,赵静姝又嘀咕:“谁让你不帮我。” 王桓默默忍受公主殿下毫无道理的指责,赵子诰听到不服,替好友打抱不平:“七郎受了你的连累,才要经受此等无妄之灾,你还好意思埋怨他?” 王桓生怕他们再吵下去,主动说:“太子,我是臣,公主是君,臣为君分忧乃天经地义。今日是我的错。” 赵静姝得意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瞥赵子诰。赵子诰不可置信地看向好友:“七郎,你做什么?” 王桓摇头,示意赵子诰不要再说。赵静姝站了一会,就有老嬷嬷走过来,心疼地说道:“公主,这里日头大,小心把您晒黑。要不,老奴和娘娘说说,让您去树荫下站着?” “不用。”赵静姝豪气地摆摆手,说,“不用你们,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嬷嬷屡劝无果,唉声叹气地离开。赵子诰正在奇怪,赵静姝又娇气又爱美,她什么时候这么有担当了? 还不等赵子诰想完,赵静姝突然捂住额头,摇摇欲坠:“哎呦,不知道为什么头晕?” 赵子诰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看她。王桓扶住赵静姝的胳膊,问:“公主,您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头晕。”赵静姝用气音,虚弱无力地说,“我好像中暑了。” 赵子诰顿时无语,他抬头看了眼日头,才五月的天气,没到晌午没有暴晒,能让人中暑? 宫女们听到公主说中暑了,赶紧扶着公主回去休息。赵子诰看着赵静姝拙劣的演技,都不想说话,王桓脸上倒没什么变化,温和又关切地对赵静姝说:“公主保重身体,好生养病。” 赵静姝非常浮夸地走了。等赵静姝走后,赵子诰提醒好友道:“她又是装的。” “我知道。” “那你还叮嘱她好好养病?” 王桓轻轻叹气:“谁让她是公主呢。” 赵子诰年纪还小,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挠了挠头,慨然长叹:“唉,一个女人长得好看,还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实在太灾难了。” “有吗?”王桓敛眉,“我觉得皇后娘娘和大公主还好。” 赵子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说的就是她们俩。” 坤宁殿内,唐师师听到宫人禀报赵静姝“中暑”了,轻嗤一声,对赵静蓁说:“瞧瞧你姐姐,这点脑子全用来对付家里人了。” 赵静蓁笑了笑,抱起刚刚会爬的弟弟,对唐师师说:“娘,就是因为在宫里不需要用心眼,姐姐才会长成如此性情啊。” 唐师师听到抿嘴笑了,轻轻点二女儿的额头:“就你能说会道。” 唐师师这些年来,除了不省心的大女儿,其余时间确实过得顺心如意。赵承钧兑现了刚成婚时的承诺,多年来未置任何妾室,一心一意守着妻儿。后来臣子以赵承钧唯有一子、子嗣稀薄为由,劝赵承钧扩充后宫,被赵承钧公开驳回了。 去年,唐师师生出第二个儿子,这回彻底让所有人闭了嘴。眼看太子年纪渐长,帝后感情稳固,谁还不长眼,提后宫的事情呢? 陛下不好美色,不恋新人,这于家于国都是好事。别的不说,仅说陛下空置六宫,遣散宫女,光一年能给国库省出来的钱,就足够让许多人闭嘴了。 唐师师其实也不在意臣子的看法,若说她刚成为皇后那会,或许会顾忌一下,但现在就完全无所谓了。很简单,宫里又没有太后,就算群臣对她不满,又有谁能管她呢? 最开始宫中是有两位太后的。然而在赵子询叛乱那年,姚太后参与政变,之后畏罪自杀,自缢身亡,和多年前殉葬的恭烈贵妃死法一模一样。后面又过了三年,武宗皇后姚沛儿郁郁而终,死时才二十三岁,至死都是处子之身。 姚沛儿死后,南阳长公主悲痛难忍,成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同年冬天,南阳长公主死于寒夜。至此,姚家最后一座倒了,很快彻底败落下去。后宫属于姚太后的时代彻底消亡,转而进入的,是唐皇后独宠时代。 这些年,有赵承钧在,唐家生意迅速发展,印有“唐”字的分号已经开遍大江南北。唐明喆虽然势利,但经商确实是一把好手,唐家的几个孩子也遗传到唐明喆的商业天分,这几年各领一边,都混的风生水起。唐家几个少爷虽然不是林婉兮生的,但是他们知道林婉兮才是真正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物,一个个对林婉兮争相讨好,几个少奶奶更是抢着侍奉林婉兮。 唐明喆人到晚年,不知道怎么念起旧来,遣散了众多妾室,陪林婉兮过起日子来。但是林婉兮心情早已时过境迁,她不怎么搭理唐明喆,逢年过节进宫看看几个外孙、外孙女,平时在自己院子里养花逗猫,过得平静安宁,自由自在。 年轻时唐明喆沾花惹草,年老后,轮到林婉兮不屑一顾。 林婉兮不理他,唐师师更是正眼都不看,唐明喆只能将感情倾注给几个孩子。赵子诰兄妹几人,从出生起,手里的钱就没有断过,过生日时不是收酒楼就是收地契,唐明喆有一次想给孩子送赌坊,被唐师师骂了一顿,才遗憾作罢。 赵静姝能养成那样骄纵的脾气,和习惯用钱表达爱的外祖父,也有一定关系。 好在唐明喆有商人的贪,也有商人的谨慎。虽然有个皇帝女婿保驾护航,但他做生意依然十分谨慎,不该碰的绝对不碰,跟政坛也井水不犯河水。唐明喆知道,唯有这样,唐家才能永葆富贵。 赵承钧很满意唐明喆的分寸感,故而对唐家的生意呈默认态度。而且唐家包揽了好几项皇商,每样都挣得盆满钵盈,每年给内库输入不少供银。这一点,赵承钧也不得不服,双方达成合作模式,倒也相安无事。 父母健在,儿女绕膝,上面没有婆婆压制,下面没有小妾闹心,唐师师的生活似乎再没有什么不满了。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正在长大的孩子们。 唐师师看着眼前几个孩子,颇为感慨。算上外面那两个憨憨,她和赵承钧共育有四个孩子,长子赵子诰,长女赵静姝,次女赵静蓁,次子赵子言。 其中赵子诰十一岁,赵静姝九岁,赵静蓁六岁,赵子言才一岁。 赵子诰四岁启蒙,和王家七郎王桓一起读书,去年封了太子。赵静姝也从小请了西席,只不过,效果非常有限。 赵承钧当初给赵静姝起名字的时候,正值多事之秋,外有二王叛乱,内有赵子询、姚太后政变,他回宫平叛没一个月,赵静姝就出生了。如两人所愿是个女儿,赵承钧给女儿取名“静姝”,取静女其姝之意,希望女儿一生太平,无灾无难,也给动荡多难的永初之变彻底画上句号。 后面政局倒是稳定下来了,赵静姝却逐渐长成相反的模样。赵静姝完美继承了唐师师的作和赵承钧的小心眼,连唐师师这个母亲见了,都没法违着良心夸女儿乖巧懂事。 先前闲话时,赵承钧曾和唐师师开玩笑,如果女儿像她,以后恐怕不好找婆家。当时唐师师听了特别不高兴,但是现在,赵静姝才九岁,唐师师就开始愁驸马的事情了。 后来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还是女儿,赵承钧怕了,不敢再取女孩特性太重的字,故而拟了“蓁”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这个字雅俗共赏,宜男宜女,想以此压一压女儿的娇气。没想到,二女儿却十分聪慧安静,从小就不哭不闹,展露出淡定从容的大将风范。唐师师有时候都怀疑,上面那两兄妹遗落的智商,全长到赵静蓁身上了。 小儿子才会爬,现在还看不出来,唐师师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儿子,说:“你以后可不要学你长姐,多长脑子。” 赵静姝刚跑进来就听到这句话,顿时生气了:“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不长脑子了?” 唐师师瞧了她一眼,说:“你不是中暑了么,这么快就好了?” “病要慢慢养嘛。”赵静姝毫不在意地爬上塌,拿起拨浪鼓扑通扑通摇,对赵子言说道,“子言,快到姐姐这里来!” 唐师师被她吵得头疼,恨铁不成钢地怼赵静姝脑门:“你啊,一天天就知道玩。你父皇上次给你布置的描红,你写完没有?” 赵静姝委屈巴巴地撇嘴,不说话,唐师师就知道答案了。唐师师无奈,只能瞪赵静姝:“你还好意思陪弟弟妹妹玩,我看蓁蓁认的字都比你多了。连蠢字都不会写,以后别人骂你你都不知道!” 赵静姝哼了一声,轻轻扬起下巴,说:“我是公主,我看谁敢骂我。” 赵静蓁悄悄低下头笑,唐师师被气得上头,怒骂道:“你还骄傲呢!还不滚去看书?” 宫人上前将赵子言抱走,赵静蓁拉着赵静姝下榻,行礼道:“娘,我和姐姐写字去了。儿臣告退。” 唐师师心想可算有一个聪明的,她无力地捂住额头,摆手道:“快去吧。” 赵静蓁拉着赵静姝告退。两人走到侧殿,坐到专门给他们兄妹几人准备的配套桌椅上。赵静蓁坐好后,推开镇纸,润了润笔,很快开始写字。 而赵静姝左扭扭,右扭扭,就是不肯行动。她握着笔看了一会,悄悄凑到赵静蓁身边,悄声说:“蓁蓁,大哥和王七郎还在外面站着呢。我们要不要去捉弄他们?” “姐姐,你省省吧。”赵静蓁笔尖动作不停,说,“哥哥和王七郎本就是被你牵连的,你再去惹他们,娘要真生气了。” 赵静姝哼了一声,靠回椅背上,嘟囔道:“无趣。你才六岁,怎么比小老头还死板?” 赵静蓁不理她,专心写自己的字。没过一会,赵静姝又凑过来了:“蓁蓁,蠢到底怎么写?” 赵静蓁听到无奈:“你还要试啊?” “那当然。”赵静姝道,“要不是这个字笔画太多,早上我写完字就跑了,哪会被太傅抓到?都怪王七郎,我让他帮我写,他还不肯。” 赵静蓁抽出一张纸,本来打算教她写,听到这句话,她又默默放了回去:“我不管你,你自己折腾吧。” “哎!”赵静姝瞪大眼睛,生气道,“没义气!” 赵静蓁笑了笑,不说话。两边侍奉的宫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感叹。 二公主从小早慧,而大公主没心没肺,这姐妹俩待在一块,姐姐不像姐姐,妹妹不像妹妹,不知道谁带谁呢。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登基十年来,没有纳过一个妃嫔,连三年一次的选秀都取消了。多年来六宫空悬,独宠皇后一人,这四个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难怪心性纯净,嬉闹无忌。 一家兄弟姐妹能不能处得好全靠缘法,强求不得。而这样的情谊放在皇家中,就更难能可贵了。 宫人们垂着手,如彩云般侍立在富丽纵深的坤宁宫中。轩窗下两位公主一动一静,性格截然不同,却都露出倾城之貌,窗外,年轻俊秀的太子殿下正和王七郎讨论经义。不远处,粉团子一样的小皇子依偎在母亲身边,皇后年到三十,依然容貌美丽,身形窈窕,垂头看宫账时,神情宛如少女时。 坤宁宫正南方的广场上,朝臣如潮水般散去,有要职在身的官员,被皇帝留下单独议政。 五月风吹杨柳,时光正好。 大燕皇宫普通而平静的一天,正在继续。 番外之帝后 番外之帝后 傍晚, 赵承钧处理完一天的折子,回坤宁宫用饭。 赵静姝几人见怪不怪, 他们给父亲问好后, 就散在大殿里,各玩各的。赵承钧坐在唐师师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赵子言, 问:“今天, 他有没有闹你?” “没有。”唐师师说,“子言非常听话, 除了饿或者不舒服, 很少哭闹。” 这是实话。赵子诰从小闹腾, 一刻都不闲着, 赵静姝更是创下矫情的最高记录, 小时候别提多闹心了。可能是哥哥姐姐把造作的份额用完了, 下面两个孩子,一个赛一个安静好带。 赵承钧点点头,他还是信得过赵子言和赵静蓁的。赵承钧握着小儿子粉嘟嘟的手, 突然问:“赵子言没有, 那他们呢?” 大殿中顿时静极。赵子诰下棋的动作停下, 赵静姝本来在和赵静蓁玩跳花绳, 现在也不耍赖了。赵子言睁大眼睛, 静静地看着大殿中众生百相,眼神仿佛在说, 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赵静蓁最先站起来, 对赵承钧行礼, 说:“是儿臣几人愚笨,不能给母后分忧, 反要让父皇操心。儿臣这就回去看书习字。” 赵静姝眨眨眼睛,反应过来了,也跟着说:“我也回去,今天学不完,我就不出来吃饭。” 赵承钧笑了一声,说:“让妹妹帮你们解围,你们两个也真是好意思。” 赵子诰一听就知道今天躲不过去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正要认错,被赵静姝抢先道:“父皇,我错了。” 赵子诰一噎,就听到赵静姝继续说:“我不该去扰乱讲筵,也不该惹太傅生气。父皇要罚就罚我吧。” 赵子诰也赶紧说:“父皇,错的是我。我是太子,不应该和妹妹计较,当时太傅马上就要来了,我更不该离开文华殿。请父皇惩罚。” 两个孩子接连认错,赵承钧见他们认错态度还算良好,就说:“有情可原,但是罚不能免。赵子诰回去将皇明祖训抄十遍,赵静姝你别给你娘使眼色,你也抄。” 唐师师听到这里,挑眉:“十遍啊?” 皇明祖训是开国祖宗留给后人的家法,还没完全成型,但已经非常厚了。赵子诰皮实,再说毕竟是太子,已经跟太傅学了好几年,他抄祖训不成问题,但是赵静姝抄十遍……就有些要命。 赵静姝一听就苦了脸,拉长声音说道:“父皇……” “撒娇也没用。”赵承钧不为所动,说,“没得商量。你实在太不成样子了,我早就说过让你去内学,你一会生病,一会又说自己要带弟弟,就是不肯去。再由你胡闹下去就是害你,今日我已经和臣子说过,家里有适龄女孩,还愿意劝你这个混世魔王学好的,可以将名字报上来。等过几天,你也跟着伴读读书去吧。” 赵静姝彻底垮了脸,赵静蓁安安静静站着,见状,说:“父皇,儿臣也愿意去。” 瞧瞧,这就是差距。赵承钧对乖巧的二女儿向来温和,再说二女儿主动想上学,赵承钧哪有不应的。赵承钧说:“好,正好替你姐姐挑伴读,你看哪家小姐合眼缘,也一起挑了吧。” 赵静蓁应下,赵静姝一听,也闹着说:“我也要自己挑!” “不行。”赵承钧想都不想拒绝,“人选我亲自把关。看你娘干什么,装可怜也没用,别动歪脑筋,好好学点好。” 赵静姝耷拉着脸,应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去一边扯花绳去了。唐师师见赵承钧凶女儿,也不高兴了,骂他道:“说话就说话,你凶她做什么?” 这是一个怪圈,两个公主,事实上一般只有大公主,受了委屈就来和唐师师哭诉,然后唐师师就会骂赵承钧。赵承钧被皇后堵得无话可说,一转头,冷着脸呵斥赵子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领罚?” 赵子诰:“??”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赵子诰唉声叹气地走了。他就知道,他是生活在皇宫最低端的人,任何伤害最后都会加在他身上。 赵子诰没吃饭就走了,过了一会,坤宁宫摆饭。赵静姝和赵静蓁吃饭,才用了一小会,赵静姝就放下筷子,说自己饱了。 赵静蓁见状,也跟着放下筷子。赵静姝说要出去消食,拉着赵静蓁一溜烟跑了。 赵子诰正在敬敏宫里抄祖训,忽然窗户被敲响。他一回头,见赵静姝和赵静蓁趴在窗户上,问:“哥哥,你吃东西了没有?” 赵子诰摇头,父亲对他要求严,没有抄完之前,他是不敢自己吃饭的。赵静姝就知道赵子诰没吃,她吃力地从窗户上翻进来,说:“我就知道你没吃。真是笨蛋,幸好我给你带了。” 赵子诰看到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拉她:“你小心摔下来!” 赵静姝和赵子诰只差两岁,从小时候起,她就成了赵子诰的童年阴影。赵静姝刚会爬的时候,不让奶娘抱不让母亲抱,非要支使赵子诰。后面赵静姝学会了走,情况进一步恶化,她撕他的作业,抢他的零食,还把他的毛笔当胭脂,把自己和赵子诰都画了个大花脸。这让他本就不富裕的童年,更加雪上加霜。 据母亲身边的宫女说,母亲还怀赵静姝的时候,那时赵子诰年少不知事,拍着胸脯说以后要保护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一辈子对弟弟妹妹好。结果,就惹来了这桩孽障。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赵静蓁出生。赵静蓁出生后,赵静姝找到了新的玩具,终于放过赵子诰了。不得不说,赵子诰长长松了口气,因此,他对蓁蓁特别宠爱,就是因为感激,以及不可说的愧疚。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虽然赵静姝从小欺负赵子诰,可是兄妹俩的感情非常好。赵子诰再如何嫌弃赵静姝,父亲惩罚的时候,他也会帮赵静姝拦着,一力将罪名揽到自己身上。等后面赵子诰被父亲罚面壁思过,赵静姝也会冒着被父亲发现的风险,偷偷来给他送吃的。 多年来,兄妹两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赵静姝偷偷给赵子诰送吃的,也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事实上,赵承钧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赵静姝在赵子诰和众多宫女的扶持下,艰难地翻过窗户,站到了敬敏宫的地板上。她一回头,见赵静蓁已经站好了,衣冠整齐,头发服帖。赵静姝惊讶,问:“你怎么比我还快?” 赵静蓁回头指了下门:“有门啊,为什么要翻窗?” 赵静姝一时语塞。宫女太监怕饿着两位小公主,吃食点心带了不少,现在姐妹两人将吃的堆在桌子上,和赵子诰一边吃一边说话:“太子哥哥,你抄了多少?” “不到一半。”赵子诰沉着脸,一脸沉痛说道,“还差很多。” 赵静姝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还差很多啊。那我这十遍找谁抄?我本来打算让你顺便抄完了呢。” 赵子诰一听,赶紧放下吃的,这顿点心他可吃不起:“你自己惹下的篓子,自己想办法,我可不管。我这里有十遍,就算我抄完了帮你,两个人字迹一样,父皇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也是。赵静姝撑着自己精致的下巴,一偏头看向赵静蓁。赵静蓁眼睛都不眨,说:“我还在练描红,祖训上很多字不认识。恐怕爱莫能助。” 哥哥不行,蓁蓁也不行,她总不能找赵子言帮她抄吧?赵静姝苦恼地叹了口气,说:“算了,明天我去堵王七郎,让他帮我抄。哥,你们什么时候散课?” 赵子诰不想自己受难,但是又不能推自己最好的朋友进火坑,犹犹豫豫道:“这不好说。太傅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放学。我哪里知道太傅什么时候讲完。” “这好说。”赵静姝豪气地拍了下桌子,说,“哥,明天你看太傅快讲完的时候,派小太监来给我传信。我带人去路上堵他,不信他敢不从!” 赵子诰依然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赵静姝虎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赵子诰,“反正要么你抄,要么他抄,总得有人帮我。你自己看着办!” 行吧,赵子诰闭嘴了。兄弟,不是他没义气,他真的尽力了。 · 两个女儿相继跑出门,唐师师只当看不见,宫人皱着眉,问:“陛下,娘娘,大公主和二公主只吃了一丁点,恐怕过一会儿会饿。要不,奴婢跟去看看?” “不用。”唐师师依然稳稳地喂赵子言饭菜,说,“她们精着呢,饿不着自己。让她们自己去吧。” 赵承钧也没有管两个女儿,他从唐师师手里接过碗筷,说:“我来喂他,你自己去吃吧,过一会菜要凉了。” 宫女见状,立刻说:“陛下,娘娘,奴婢来喂二皇子。” 好在赵子言懂事,不挑食也不吐食,很快吃好了,乖乖被宫女抱走。赵承钧和唐师师两人这才能安稳吃饭。唐师师问:“你怎么想起给她找伴读?” “早就该找了,省得她一天到晚往文华殿跑,该给她找点事情做了。” 唐师师也觉得大女儿不能一直这样,是时候该管束起来了。唐师师说:“她没有坏心,就是急躁,坐不住。得给她找个文静的伴,磨一磨她的性子。” 赵承钧不置可否。他觉得以赵静姝的性格,指望让伴读带好她,恐怕很难。 赵承钧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是嫡长公主,兄弟姐妹都有,骄纵也就骄纵些吧。如果以后驸马敢欺负她,有子诰和蓁蓁帮她出头,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唐师师对此倒很自信:“她或许会被外人欺负,但是在家里,肯定没人能欺负她。以后驸马娶了她,不知道要被怎么折腾呢。” 赵承钧轻轻笑了,意有所指道:“这倒是。”他深有同感。 唐师师听出赵承钧背后的意思,挑眉,道:“陛下嫌我折腾?” “我可从没说过这种话。” “你刚刚分明承认了。” “哪有?”赵承钧说,“我分明在赞许你。静姝越像你,日后出阁越不会被驸马欺负,我就能越放心。这种好事,你应该更折腾才是啊。” 赵承钧说着笑了,唐师师生气,用力瞪了赵承钧一眼,一转身走了。 赵承钧这些年来对这类事已经驾轻就熟,他跟入内殿,见唐师师坐在梳妆台前,叮叮当当卸首饰。他就像没看到唐师师的冷脸一样,走到唐师师身后,说:“我帮你。” 说着赵承钧去拔唐师师的发钗,唐师师伸长胳膊,按住赵承钧的手,从镜面冷冷乜斜着他:“不用。” “你今日头发梳的高,后面的发簪你够不到。” “那也用不着你。”唐师师说,“我自己够不着,尽可以叫宫女,哪敢折腾陛下?” “宫女哪有我好用。”赵承钧完全不在乎唐师师的冷淡,他握住唐师师皓白的手腕,放在掌心缓缓摩挲,另一只手熟练地帮她摘下步摇,“你支使宫女,得付银子和赏钱,但是我却不用。皇后出身巨富之家,名下资产遍布运河两岸,怎么会连这点账都算不过来?” 唐师师嫌弃地从镜子中瞪他一眼,她活动手臂,想要从他手里抽手腕出来:“放手!” 唐师师越挣扎,赵承钧反而束得越紧。他从身后环住唐师师,将她抱了满怀,问:“我若非不放呢?” 唐师师的头发拆到一半,青丝杂乱地散在肩上,不似白日华美端丽,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引诱感。她被头发蹭的发痒,笑着躲了一会,无奈道:“够了,别闹,我干正事呢。” 赵承钧眉梢微微一动,他凑到唐师师耳边,低语时,温暖的气流不断打在唐师师耳廓:“我就不是正事?” 唐师师脸蹭的红了,她明知道内殿里没有侍从,却还是忍不住环视一圈,发觉无人听到时长长松了口气。缓过神后,唐师师恨恨地用胳膊肘拐身后的人:“流氓,你说什么呢!” 赵承钧抱着她,闷闷地笑:“赵静姝会写笨蛋却不会写蠢,你多年来也只会骂这一个词,你们母女两人,还真是一脉相承。” 唐师师挑起一边眉毛,侧过脸睨他:“怎么,你后悔了?” “那是自然。”赵承钧含笑看唐师师露出气愤模样后,才不紧不慢说道,“我当然后悔没有早些遇到你。臣子总说我子嗣不丰,殊不知,就是因为你出现的太晚了,才让我老大年纪才得了第一个孩子。现在臣子全在数落我,你说,这怪不怪你?” “强词夺理!”唐师师才不信他,说,“我和你年龄摆在这里,就算你早早遇到我,我也年纪幼小,不能成婚。怎么,你还打算娶十二三的小姑娘?” “这倒也是。”赵承钧认真地想了一下,说,“看来如果有下一世,我还是得控制时间,不能放任你逍遥在外,也不能出现的太早。” 唐师师没忍住,噗嗤一笑:“你还想安排下辈子?嫌这辈子不满意吗?” “我从不做无功之事。相比于担心下辈子,我更想解决这辈子的问题。”赵承钧说着,突然把唐师师抱起来,说,“下辈子交给他自己愁去,你先来帮我解决一下朝政难题。” “你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是干正事。” · 帝,世宗皇四子,孝宗之弟,武宗之叔。帝少而聪敏,世宗甚爱之,因惹姚后疑。世宗驾崩,姚后惧帝夺孝宗之位,固令恭烈贵妃殉葬,群臣阻之无果。贵妃殉先帝而去,帝大病,病中赴封地靖北。帝于靖地驻守十二载,北拒鞑靼,西遏察合台,中绥北庭。神泰七年,姚后召帝回京贺岁,次年春,武宗落水染寒,急病而去。武宗无嗣,群龙无首,帝于金陵主持大局,稳固人心,群臣三请,方登基为帝,改元永初。七月二王叛乱,帝亲征周、齐,月余大胜而归。姚后勾结帝养子赵子询叛乱,皇后被困于宫中。幸帝及时归来,力挽狂澜,叛党伏诛,姚后畏罪自缢,永初之乱平。 帝慎审自恪,静笃节制,勤政爱民,知人善任,创永初盛世。帝一生未立嫔妃,终生唯后一人,宠冠六宫,史称庄懿皇后。帝后共育三子二女,后宫曾有言之,庄懿皇后为姚后离间之美人计,以效貂蝉、夷光之流。帝未予理睬,与后感情深睦,鹣鲽情深。待仁宗继位,斥此言为无稽之谈,禁之。 ——《燕书·成宗本纪》 番外之前世一 番外之前世一 天授元年, 冬。 金陵的冬又湿又冷,尤其进了腊月, 非常难熬。唐师师终究还是没看到新年的烟火, 天授元年十二月三十卯时,唐师师命丧重华宫。 在唐师师巅峰时,也曾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但是在她临死时,她的住所已经门可罗雀, 空无一人。 她躺在烟罗色的床帐里, 极力向北方望去。出了金陵城的城门, 沿着运河往上, 就可以直达她的家乡, 临清。她走的时候带了那么多不甘心、不服气, 甚至暗暗在心里发誓,她若是混不出头,就永远不回临清。 没想到一语成谶。直到死, 她都没有再见家乡, 再见母亲一面。 唐师师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直到这个时候, 她依然美的出奇。她悔吗?唐师师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甘心。 不甘心莫名其妙进宫,不甘心莫名其妙被送人, 不甘心莫名其妙成了赵子询的妾, 更不甘心, 莫名其妙失宠。 如果有来世…… 唐师师还没想好如果有来世该怎么办,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已经耗尽。她手腕重重落在床沿上, 腕子上的明光珠突然断裂,散成一粒粒明珠,在地上往来弹跳。 小太监听到动静进来查看,他看到地上光芒熠熠的明珠,目生贪婪,立刻蹲到地上捡珠子,想偷偷昧下来私藏。他才捡了两颗,脑门后忽然被重重一击。他不悦回头,发现御前最风光的钱公公站在门后,冰冷地看着他。 “不要命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你能拿的物件吗?” 小太监害了怕,忙不迭赔罪,灰溜溜地放下东西跑走了。等小太监跑远后,钱公公捡起地上的明珠,抬头看到床上那位失去了气息,却依然美丽惊人的女子,悠悠叹了口气。 “唐妃娘娘,奴才也只是奉旨办事。要怨,就怨那位主吧。谁让你长得太出挑,勾来了不该有的视线,收下了不该收的东西,现在,还害了自己的命。” 唐师师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都是这样,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很轻,忽然挣脱了,漂浮在空荡荡的重光殿中。她回头,怔怔看着床上的女子。 她知道,那是她。 她死了。 小太监进来捡东西的时候,唐师师没回头;钱公公进来呵斥人的时候,唐师师没回头;直到他说“奉旨办事”,唐师师才终于动了动眼睛,转头看向他。 钱公公是个形貌不太好看的老太监,据说是立了奇功,才被赵子询提拔为御前大太监。唐师师不知道钱公公所谓的“奇功”是什么,但是显然,他和自己的死,是有些关系的。 唐师师已经死了,生前执着的钱、财、名、利全成了空,反倒对于自己的死因,格外看重。输就输了,技不如人,唐师师认栽,可是,她唯独无法接受她突然失宠。 明明在王府和东宫时,赵子询对她迷恋非常,即便是周舜华也得退避三舍。就算唐师师失去了对赵子询的吸引力,那也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怎么会忽然间天上地下,打入冷宫呢? 唐师师不服。她知道自己不算聪明,不算机智,唯独好看。骤然失宠是对她美貌的蔑视,所以,她越发要查个水落石出出来。 钱公公将地上散落的明珠一一收起,然后折身,快步往外走去。唐师师荡悠悠飘着,跟在钱公公身后,一直跟到乾清宫。 唐师师在心中,慢慢“哦吼”了一声。 乾清宫中,钱公公垂着头,一板一眼道:“皇上,唐妃死了。” 明明是他吩咐的事,可是等真的听到这句话,赵子询恍神了片刻,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死了。 赵子询没有任何轻松之感,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压住心底的异样,问:“东西呢?” 钱公公垂着眼睛,从袖口拿出一包明珠,放在赵子询桌前。赵子询沉默良久,问:“人找到了吗?” “没有。”钱公公耷拉着眼皮,像尊没生气的木头一样,说道,“据内线说,那位中箭后见了一个和尚。他们在帐内不知道谈了什么,之后,和尚就消失了。老奴派人找了三个月,前天,终于在一个山村打听到线索。那个老和尚曾在他们村里落脚,还问去临清怎么走。可惜等我们的人找过去时,他已经消失了。” 唐师师听得似懂非懂,赵子询和钱公公对“那位”讳莫如深,而且三个月前,中箭……结合种种迹象,他们口中的人,应当是靖王才对。 靖王,亦是先帝赵承钧,这天下就是他打下来的。可惜,赵承钧已于三个月前,在战胜回程途中,中了暗箭,毒发身亡了。 没想到,如今,又在赵子询口中听到赵承钧。而且听赵子询的语气,他们在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最后见到赵承钧的人,并且带走了什么东西,要去临清。 唐师师觉得奇怪,临清是她的家乡,那个老和尚那样巧,也要去临清? 又没找到人,赵子询看起来非常焦灼。他抿着嘴唇,问:“那个和尚到底带走了什么东西?靖王和他说了什么?” 钱公公摇头:“奴才不知。靖王的主帐看守得严,我们的人冒死靠近,也只听到‘书’‘来世’之类的词。而且当时情况紧急,内应也不敢保证听的是对的。” 赵子询深深叹了口气。赵承钧明明都死了,却还要给他添麻烦。朝臣和他面和心不和,靖王府的旧臣天天嚷嚷着要重查先帝之死,更有人偷偷地找证据。这些虽然棘手,但并不是赵子询最担心的。真正让赵子询夜不能寐的,是赵承钧死前未曾公布的遗言。 他到底见那个和尚做什么,又为什么在密谈中提到“书”?到底是什么书呢? 赵子询绝不认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书,一定是圣旨、密信之类的东西。可是赵子询找不到。 钱公公见赵子询表情不好,像一个没声息的影子一般,悄悄退到落地罩外。 赵子询久思无果,一转头,看到了桌案上的东西。赵子询盯着那包东西,唐师师盯着赵子询。过了很久,赵子询才翻开手帕,从里面拈出一粒珠子来。 明珠饱满莹润,盈盈生辉,戴在她的手上,可想而知会多么好看。 赵子询低低地,不知道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什么人,慢慢道:“你临到死,都戴着他送给你的东西。” 唐师师眼睛瞪大,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赵子询突然将珠子扔回手帕,他用力太大,珠子从桌子上弹起来,落在地上,砰砰砰砸了三道弧线,虚虚穿过唐师师的身形,滚到柜底去了。 赵子询的心情好像突然变得很差。他站起身,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唐师师,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他吧。这条命,是他欠你的。” 外面传来宫人的问好声,似乎是淑妃来了。唐师师听到熟悉的名字,摩拳擦掌,打算和前对头一决高下。活着时奈何不了她,死了唐师师也要狠狠吓她一次。 然而赵子询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赵子询挥挥手,说:“朕要朝事要忙,没时间搭理她们。让她回去吧。” 太监将话传给周舜华,自然,语言被修饰了很多。周舜华有些遗憾地应了一声,随后露出温柔的笑:“既然皇上在忙,臣妾不便打扰,这就告退。” 唐师师不想留下来看赵子询那个负心汉,相比之下,她更好奇周舜华。她跟着周舜华走了一段路,等周围没人后,周舜华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宫女:“你说唐师师死了,此话当真?” “小林子亲眼所见,自然当真。” 唐师师惊讶地看到周舜华扯了下嘴角,唐师师才知道,原来周舜华那么温柔恬淡的人,也会露出嫉妒、诅咒等丑态:“死了好,她早该死了。唐师师啊唐师师,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肯安生,竟然能让皇上因为你失态。” 唐师师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没听过莫做亏心事半夜鬼敲门么,当着唐师师的面就敢说她坏话,看不起唐师师这只鬼吗? 唐师师说着就要去吓周舜华,她本来想着狠狠扑到周舜华身上,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吓她一顿。没想到她用力过猛,竟然直接穿过了周舜华身体,扑到了旁边的井里。 唐师师哇的大叫,她虽然变成了鬼,但依然是个爱美的鬼,摔到井里万一挂伤了她美丽的脸蛋可怎么办?唐师师一边呸呸呸吐着并不存在的泥,一边赶紧从井里飘起来,她明明觉得自己动作很快,可是等她飘出来时,发现周舜华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唐师师暗暗纳罕,周舜华知道有鬼要掐她吗,为什么走这么快?不过没关系,山不见我我去见山,唐师师又不是不知道周舜华住哪儿,她亲自去一趟不就成了? 唐师师说干就干,往钟粹宫飘去。奇怪的是,宫里似乎变化了很多,周围花草树木不一样,连宫殿也有许多不同。唐师师到钟粹宫后,发现周舜华并不在这里。相反,是一个眉目宛然、国色天香的女子坐在钟粹宫中,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 唐师师仗着没人看得到她,在钟粹宫里飘了很久,终于无奈地承认,这里和她生活的后宫不一样了。这里似乎比天授年间早一点,钟粹宫里没有木槿花,墙外的树,也比唐师师印象中细矮一点。 唯一相同的是,这里似乎也在过年。 唐师师顿觉无趣,她死都死了,还不让她出口气。过分。 唐师师百无聊赖,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这时候那个富丽的女子叫人过来,说:“你把这些送到重华宫,本宫知道他不喜欢吵闹,但大过年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参与。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宫殿里,成什么样子?” 太监应下,谄媚道:“奴才遵命。四殿下聪慧孝顺,必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心。” 原来她是贵妃。唐师师又看了刚才那个女子一眼,这回她越发确定,这不是她生活的朝代。 要不然,后宫中绝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而唐师师还不知道。 被称为贵妃的女子叹了一声,说:“快去吧。” 太监抱着端盘往重华宫走,唐师师心想她反正也无事,不如去生前的宫殿看最后一眼。她把重华宫住成了冷宫,没想到现在重华宫的主人,也是冷宫。 不过,他们叫他四殿下,听起来似乎是个男子。唐师师心里生出一股不爽,她的宫殿,凭什么被不知道哪儿来的臭男人住? 唐师师正别扭着,重华宫到了。这回不需要太监引路,唐师师自己熟门熟路地往里飘。她一抬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个绝对没想到的人,险些叫出声。 太监捧着东西,谄媚地磕头:“四殿下,贵妃娘娘给您送过节的东西来了。” 被磕头的那个少年翻过一页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知道了,放下吧。” 太监放下东西,磨磨蹭蹭地,却还不肯走。少年终于失去了耐心,慢慢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 他抬起正脸,这回唐师师看了个分明,绝不会认错了。 这不正是,靖王赵承钧吗? 番外之前世二 番外之前世二 唐师师完全没想到, 她竟然会看到靖王赵承钧。只不过现在的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似乎只有十二三的样子。 唐师师这一惊吃的不小, 在她生前的岁月里, 靖王在王府中完全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她们几个美人掐得死去活来,但是谁都不敢招惹靖王。 唐师师甚至连直视靖王的脸都不敢。她和靖王寥寥几次见面,都在家宴上。后来靖王越来越忙, 等开战后, 更是完全看不到身影。 唐师师几乎都想不起来上一次见靖王是什么时候。她只记得好像哪一年冬天,也是除夕, 她和周舜华斗法, 被冯茜那个龟孙算计, 不慎闯入靖王休息的地方。唐师师吓得大气不敢喘, 然而平时高不可攀的靖王看起来却很平易近人, 他没有责罚她就让她回去, 而且知道她手链坏了,还送了她一条明光珠。 唐师师很喜欢那串手链,一直戴在身上。她本想找机会和靖王说声谢谢, 没想到后来靖王越来越忙, 她一直没单独遇到靖王。再然后, 靖王死了, 没多久, 她也死了。 那串明珠也碎成一地,再也找不回来。 唐师师心中不无遗憾, 然而她没完成的心愿有很多, 靖王只是其中小小一个, 她想一想也就罢了。唐师师没想到,她竟然在自己死后, 魂魄滞留紫禁城的时候,看到了年少时的靖王。 唐师师本能对靖王害怕,但是她转念一想,她人都死了,还怕个屁?于是唐师师放大了胆子,飘到靖王面前,凑近了仔细看他的脸。 真没想到,靖王年少的时候,竟然如此白皙俊秀? 唐师师看得目不转睛,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靖王似乎往后躲了一下。 唐师师生前不怎么聪明,死后就更懒得动脑子了。她觉得靖王的动作有些奇怪,但是她又想到自己死都死了,还管活人的事做什么?于是唐师师愉快地将疑问抛开,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一边晃悠腿一边撑着下巴看赵承钧。 真是稀奇,再早一个时辰,唐师师哪敢想自己竟然敢盯着靖王看?人生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永远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太监吧嗒吧嗒说了很多,唐师师没有听,赵承钧也没怎么留意。赵承钧有些无奈,这个女鬼是新死的吧?不过,最近似乎没听说宫中有妃嫔死亡,而且,以她的容貌,也不太可能籍籍无名。 那就是宫外枉死的女子?那就更不应该了,紫禁城有屏障,还有龙气庇佑,按道理,外面的孤魂野鬼是飘不到紫禁城中的。 当然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起来似乎还认识他。赵承钧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子,而且,这次的鬼魂,未免太逼真清晰了。 赵承钧小的时候觉轻,经常能看到模模糊糊的黑影,然而只有雾气一样的一团,看不清具体五官。等满了七岁后,天眼闭合,他就再也看不到鬼魂了。不过,小时候睡不好觉的毛病,却就此跟了下来。 过了太久,赵承钧都忘记小时候他能看到鬼魂的事情了。要不是这次唐师师飘进来,他都记不起来这些事。 太监走后,赵承钧让人关了门,继续安安静静看书。唐师师坐在重华宫的座椅上,肆无忌惮地打量赵承钧,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原来,就是你害死了我。” 赵承钧眉梢一动,依然低头看书,稳住不动。唐师师越想越生气,她仗着死后没人看得见,飘得更近了些,后来干脆坐在赵承钧的桌子上,一边气咻咻地打笔架,一边骂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被人害死?你还是王爷呢,你欠我一条命,该怎么还我?” 唐师师骂的太入戏,一不小心手上的力道过了头,将笔架咣当一声撞到地上。唐师师当时就懵住了,外面传来太监的询问声:“四殿下,怎么了?” “无事。”赵承钧放下书,十分沉着地说道,“跑进来一只猫,把笔架撞倒了。你们不用进来,我自会处理。” 猫?刘吉皱眉看向严丝合缝的门窗,躬身道:“遵命。” 刘吉的脚步声远去。等人走后,赵承钧翻过一页书,轻声说:“还不将东西捡起来?” 唐师师当时心里直呼一声好家伙,蹭的从桌子上窜了起来。她因为窜得太猛,不慎撞到后面的书架,吃痛地捂住头。 赵承钧叹气:“当了鬼都这么蠢。你生前,莫非是蠢死的?” 唐师师捂着头,愣怔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她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你能看到我?” 赵承钧没回答。唐师师木木回头,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宫廷,头一次怀疑鬼生。 原来,人是能看到鬼的?那话本子为什么说人鬼殊途,阴阳永隔?这不是误导人,不是,误导鬼么。 赵承钧似乎服气了,又叹了一声,说:“只有我看得见,他们看不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宫殿里?” 唐师师听到前一句,不得不说长长松了口气。等听到后面,她脾气又上来了,轻哼了一声,飘到梨花木椅上坐下,道:“谁说这是你的宫殿,这分明是我的宫殿。” 赵承钧挑眉,原来是埋在重华宫的宫廷女子?可是本朝开国来重华宫没住过妃嫔,赵承钧就是看中这里安静,才搬过来的。 不是本朝,那就是前朝?前朝就有些麻烦了,她的故人都已离世,怨念难散,恐怕不好打发。赵承钧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年亡故?只要你肯乖乖去投胎,我就让人将你的尸骨挖出来,重新埋葬,了却你的怨念。你觉得如何?” 唐师师笑了一下,她以前压根不敢和靖王说话,没想到现在,她却前所未有地掌握了主动权:“王爷,你想安葬我,恐怕不行。” 赵承钧感觉到什么,微微抬眉,问:“为什么?” 唐师师本来想说因为我死在你后面,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因为我生活在你的后世。” 这个稀奇,赵承钧来兴趣了,他合上书,问:“你在那一朝?” 唐师师就近说了赵子询的年号:“天授。” “天授……”赵承钧敛眸,这个年号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女子,竟然真的来自于后世? 唐师师见她把靖王难住了,顿时觉得自己牛逼坏了。她得意洋洋地抖擞起来,说:“不知道了吧?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呢。今年是多少年?” “建康十三年。” 唐师师本来正要抖露建康十三年的事,好让自己在靖王面前好好威风一会。然而话到嘴边,她愣住了。 建康十三年……发生过什么事来着? 唐师师扶住下巴,仔细地回想。建康十三年,她才六岁,她只记得六岁那年白氏又生了个儿子,她和母亲的日子越发难过。那年上元灯节她看上了雪柳发饰,却被唐燕燕抢走踩碎了。 除此之外,朝廷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唐师师冥思苦想,赵承钧就观察她。他看了一会,肯定道:“你出生的年代离本朝不远,就在建康年间,是不是?”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赵承钧心想一诈就说了,她到底是怎么在宫廷里活下来的?哦对,她没活下来。 她死了。 赵承钧想起她刚才的话,问:“你刚刚说你是被我害死的,为什么?” 唐师师刚才仗着人家听不到,口出狂言义愤填膺,现在得知赵承钧能看到也能听到,她顿时萎靡了,含糊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的。” 赵承钧可不觉得她是随便说说,看她刚才气愤的样子,分明是真的。赵承钧也想知道,他到底能因为什么事情,害死一个不聪明不高贵、看起来和他完全不会有竞争的女子。 唐师师越不想说,赵承钧越想刨根问底。他没有直接打听,而是换了个角度,问:“既然是我对不起你,那我合该补偿你。你家住哪里,有什么愿望?”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她虽然不聪明,但并不是没脑子。她虽然在天授元年死了,但是在这个时代,小唐师师还活着呢。 她告诉赵承钧自己的底细,然后等着赵承钧上门算账吗? 唐师师又不是蠢。她不肯说,道:“小女出身不高,不敢说出来污染王爷的耳朵。” 还算有脑子,赵承钧微笑,问:“那你的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唐师师知道自己日后会进宫,还会被送去靖王府。她疯了才告诉赵承钧名字,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唐师师依然把头摇成拨浪鼓:“名字不足为奇,不敢劳烦王爷惦记。” 赵承钧挑了挑眉,说:“你说我对不起你,可是你既不肯说自己的籍贯,也不肯说自己的姓名,这让我如何补偿你?” 唐师师被问住了,她苦恼地撑着下巴想了一会,结果越想越混乱,干脆糊弄道:“哎呀别管了,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番外前世之三 番外前世之三 唐师师闭着嘴, 怎么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字。赵承钧见问不出名字后,很快对她失去兴趣, 重新回去看书了。 唐师师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 她实在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偷看赵承钧。 在唐师师的记忆里,靖王一直是冷峻、严肃、高大威武的, 他站在那里, 光影子就能把唐师师完全罩住。在靖王府中,每次他出现, 女眷们就吓得不敢说话。唐师师亲眼见过赵承钧处死爬床的美人, 为此越发怕他, 每次见面都深深低着头, 生怕引起靖王的注意。 后世的他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现在唐师师都能想起当时的害怕感。然而现在, 他年仅十三,身形颀长纤细,容貌称得上漂亮, 怎么看都是一个俊秀无害的少年郎。唐师师的三观受到剧烈冲击, 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承钧知道她在偷偷打量他, 幸而她还算安静, 赵承钧就由她去了。唐师师看了一会, 渐渐觉得困。唐师师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鬼也会累。 当人的时候不顺心, 当鬼总不能再苛待自己。唐师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 悄悄躺下, 闭上眼睡了。 赵承钧又翻过几页书,不知什么时候起, 耳边渐渐安静了。赵承钧回头,见一个女子躺在塌上,缩成一团睡着了。她睡姿不算好,习惯性往一边偏,头发散落床榻,有几缕耷拉到地上。她的脸压在头发上,几乎还没有手掌大,越发显得脆弱美丽,一碰即碎。 赵承钧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她确实已经死了。赵承钧原本对唐师师的话只信三分,可是现在看着她纯净无辜的睡颜,赵承钧心里的天平又多倾斜了些许。 或许,她真的是一位来自后世、红颜薄命的妃嫔吧。她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年华和容貌都在最美好的时候,竟然就死了。 太可惜了。 看她的脸,赵承钧相信她会很得宠,也相信她会被人早早害死。 赵承钧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他何干呢? 唐师师这一觉睡得踏实,她自从入宫后,如履薄冰,少有安眠的时候。等后面入了王府,又入了东宫,心思越来越重,唐师师的觉也越来越浅。 明明她小的时候,睡眠特别好。林婉兮常说,唐师师没心没肺,饿了就吃饱了就睡,便是外面放鞭炮都吵不醒她。不知林婉兮是否知道,唐师师现在很容易就醒了。 唐师师不知道自己做梦还是回光返照,竟然看到了小时候,她才六岁,扎着双丫髻,缠着母亲要亮晶晶的头饰。唐燕燕总是有最时兴的首饰,可是轮到唐师师这里时,就正好没了。 她在哭,母亲也哭。唐师师心想哭什么呢,女人的泪水只对疼你的男人有用,对于已经变了心的人,哭只会让他更厌烦而已。唐师师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竹声,唐师师蓦得被惊醒,怔松地爬起来,看着窗外红一阵绿一阵的天空,许久回不过神来。 新年到了。可惜她终究没等到天授二年的春天,现在是建康十三年。 “你醒了?”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她回头,见赵承钧还坐在原来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本已看完的书。唐师师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 赵承钧挑眉:“这是我的宫殿。” 唐师师语塞:“可是……可是今天是除夕啊。原来,你也不受宠?” 唐师师顿时对眼前人生出一种惺惺相惜。她一直觉得靖王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现在,终于生出些真实感了。原来成年后威风凛凛的靖王也有不受宠的时候,大除夕夜,他竟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唐师师在唐家那么边缘人,过年时还会去宴会上露个脸呢。 赵承钧眼神轻轻动了一下:“也?” 唐师师自以为窥到了靖王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分善解人意,说:“我知道王爷不愿意承认,你放心,不受宠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赵承钧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本以为她是被父母宠溺着长大的,没想到,她竟不受宠。至于唐师师担心赵承钧不受宠……这倒大可不必。相反,赵承钧生母是贵妃,上面有两个哥哥,一出生就顺风顺水,尤其被皇帝偏爱。他在除夕夜独处,并不是不受宠,而是太受宠了。 以致于他公然不出席宫廷宴会,都没人敢说他。 唐师师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找到了自己和靖王的共同点,感慨的不得了。唐师师凑近了,道:“王爷,你别伤心,虽然你现在无人问津,可是你日后会很厉害。许多人都怕你,就是……” 唐师师突然噤声。赵承钧看到她的表现,问:“就是什么?” 就是死得太早了。唐师师自然不敢说,她换了口径,说:“就是迟迟不肯成亲!” 赵承钧意外地挑了下眉,终于认真地看了唐师师一眼。他总觉得唐师师在胡编乱造,现在,他渐渐有点信了。 她若说他功成名就,荣华富贵,赵承钧必不会相信,可是她却说,他很晚都没有成婚。 正常人编谎话不会编这种方面。赵承钧莫名觉得,这是他会做的事情。 莫非,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因他而死,并在死后飘到了重华宫,不知为何回转时间,见到了十多年前的人。 唐师师并不知道几句话的功夫,她的老底已经被赵承钧扒了一半。她一心沉浸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中,努力安慰靖王:“王爷,其实安安静静也好,我之前在宫里过年,吃不好睡不好就罢了,还要不停地行礼,哪有在自己屋里坐着舒服?再说,就算没有别人,还有我陪你啊。” 赵承钧闻言只是笑了笑:“多谢。” 唐师师见他笑了,立刻很夸张地说道:“王爷,你笑了。新年第一天要讨好兆头,王爷现在笑了,说明接下来一整年都笑口常开。” 赵承钧觉得很好笑,问:“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些?” “大家都这么说。”唐师师郑重道,“可见是真的。祝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承钧微微颔首,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借你吉言。” 唐师师说完期待地瞪大眼睛,见他并没有行动的意思,不高兴地说道:“王爷,我和你道贺,你都不表示一二?” 赵承钧讶然,作为后宫最受宠的皇子,他从没经历过别人对他提要求的情况。赵承钧惊讶,问:“你这是在埋怨我?” “不敢。”唐师师说完,眨了眨眼睛,笑道,“王爷,你位高权重,富有四海,肯定不在乎一丁点赏赐。我也不要求多,王爷陪我去看看烟花就好了。” “不。”赵承钧丝毫不在乎面前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太吵,不去。” 唐师师顿时不高兴了:“我安慰你那么久,让你陪我看看烟火都不行?” “不行。” “可是你欠了我许多,这是你该还我的!” 赵承钧依然不为所动:“那你去找害死你的那个人,关我什么事?” “你……”唐师师气结。她愤愤地瞪了赵承钧一眼,临走时,还气不过,故意将他的笔架撞倒。 赵承钧眉梢跳了跳,忍住了。不要和死人计较,她脑子不好,忍忍吧。 唐师师飘到窗户前,隔着窗纸看外面此起彼伏的烟花,低不可闻道:“我撑了那么久,就是想看天授二年的烟火。可惜,终究没看到。” 赵承钧本来拿出一本书看,听到她的话,手指怔住了。他抬头,望着灯光下那个飘忽、美丽,又格外年轻的女子,最终放下书,冷淡说道:“新年第一天不能生气。”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嗯?” “你说的。”赵承钧从桌案后站起来,面色依然漫不经心,“新年第一天不能生气,不然一整年都受气。走吧。” 唐师师愣了一会,直到带着硝火味的寒风扑到她脸上,她才猛地反应过来:“等等我!” 唐师师本来以为赵承钧不受宠,再加上他现在是个单薄纤细的少年形态,唐师师同命相怜,对他十分怜惜。可是等出去后,她发现……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无论是哪里的宫女太监,见了他远远就退让问好,等赵承钧走到奉天殿广场时,穿着红衣的御前太监见了他,连忙要去通知皇上。赵承钧伸手止住众人的动作,说:“不必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一会就回去了。” 唐师师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更迷幻的是,御前太监还应了,毕恭毕敬地对赵承钧笑:“四殿下,奴才还以为您不出来了。皇上在宴席上提了您好几次,十分遗憾。” 赵承钧点点头,说:“明日我会去和父皇请安的。” 御前太监一听,跟得了什么赏一样,高兴地应了。唐师师表情逐渐变得木然,赵承钧走到僻静之处,一回头见唐师师耷拉着脸色,奇道:“不是你说要出来看烟火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骗我。”唐师师木着脸,颇有些被背叛的委屈,“你不是说你也不受宠吗?” “我没说过。”赵承钧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他脸颊白皙俊秀,毛茸茸的狐领簇拥在他脖颈边,如雪中寒梅,山上孤松,清冷又出尘,“我从没说过我不受宠,是你非要和我套近乎。” 唐师师扎心了。她以为她和靖王同病相怜,没想到,只有她是真可怜。 唐师师扎了一会,也看开了。人都死了,在乎身前荣辱做什么?再说,她和靖王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共同点。 早死。 这么一想心里果然好受多了。唐师师抬头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包住自己的脸:“天上不停掉灰下来,会不会烧到我的脸啊?” 赵承钧没料到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他无语良久,叹气道:“罢了,既然你尽兴了,那就回吧。” 赵承钧说完“回”字,自己怔了一下。然而唐师师无知无觉,高高兴兴应了。 赵承钧看着她天真又快乐的容颜,最终将一切咽下,没有提醒她。 两人回重华宫后,各干各的事情,倒也相安无事。这样过了几天后,唐师师自以为和赵承钧达成默契,一人一鬼和谐地同居在重华宫。 因为日渐熟悉,唐师师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转眼上元节到了,唐师师身上发痒,想去金陵的灯节看看。 她两次入宫,在金陵住了好几年,竟从没见过金陵的上元灯会。其实唐师师并不是非去不可,但是想起来,总有些遗憾。 赵承钧冷冷地戳穿她的幻想:“别想了,紫禁城有紫气屏障,外面的鬼魂进不来,里面的无论人还是鬼,都出不去。” 唐师师顿时泄气。她趴在桌案上,不高兴地扔着榛子出气:“生前没看到,死了也看不到。我要是有下辈子,就是嫁给老男人,也绝不嫁姓赵的!” 有一颗榛子落到了赵承钧身上,赵承钧不知道怎么生了气,沉着脸道:“别闹了。” 唐师师悻悻住手。她不敢再扔东西,可是依然不解气,嚷嚷道:“你欠我那么多,我不过不小心砸了你一下,你还凶我。” 赵承钧装听不到。且不说前世是不是真的欠了她,就算真的亏欠,又和如今的赵承钧有什么关系呢? 冤有头债有主,谁爱去谁去,反正赵承钧不补偿。 番外之前世四 番外之前世四 唐师师趴了一会, 换了个姿势,继续唏嘘生前, 感慨命苦:“现在是建康十三年了。我记得这一年, 唐燕燕那个小贱人把我的雪柳抢走了,还故意当着我的面踩碎。可恨我现在出不去,不然, 我绝对好好教她什么叫尊敬长姐, 踏实做人。” 唐师师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了唐燕燕的名字,她慌忙回头, 见赵承钧依然低头看书, 仿佛没听到的样子。唐师师放了心, 转过身一边捏榛子, 一边在心里骂苏氏和唐燕燕。 赵承钧却将那个名字记住。女子的闺名有些难找, 但是对于皇家来说, 没什么麻烦是克服不了的。只要有心,他找到唐燕燕,顺藤摸瓜找到她, 只是时间的问题。 唯一的问题便是, 她值不值得他花时间。 唐师师想起小时候受冷落的事, 越想越心酸。算算时间, 这一世的她才六岁, 委屈还有的受呢。唐师师突然低落起来,一下午都没有说话。 唐师师想到了母亲, 心情抑郁, 天色刚擦黑就飘去睡了。她躺在榻上, 刚闭上眼,觉得枕头下面似乎有东西。 唐师师爬起来, 掀开枕头,看到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亮晶晶、颤巍巍的雪柳绒花。 唐师师愣了好半晌,猛地窜起来,飞快飘到赵承钧面前:“王爷,这是你送我的吗?” “不是。” “谢谢王爷!” 赵承钧本着脸没表情。唐师师也不在乎,美滋滋地拿着雪柳绒花看。雪柳是上元节的时令首饰,小孩子戴着玉雪可爱,唐师师现在再戴,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但是依然不妨碍她对绒花爱不释手,唐师师美滋滋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感叹道:“这好像是王爷送我的第二件东西了。上次那件明光珠手链断了,再也找不回来。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赵承钧本来告诫自己好好看书,不要搭话。可是听到她说明光珠手链,赵承钧顿了一下,不由抬头:“明光珠?” “是啊。”唐师师眼神中透露着怀念,伸手给赵承钧比划,“是这个形状的,珠子大概这么大。很漂亮一串手链,可惜断了。” 唐师师是真的可惜,散落的明光珠被太监捡走,后来又交给赵子询。以赵子询花心薄情的性子,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些明珠就会被重新装裱,赐给另一个宠妃。那串珠子伴随了唐师师那么久,没想到,最后连它也不得善终。 唐师师在乾清宫时,曾听到赵子询酸溜溜地说,她临到死都戴着靖王送她的东西,而且听他的意思,靖王似乎对她有些特殊关注。其实唐师师真没往这方面想,靖王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她连直视靖王都不敢,哪敢有其他心思呢? 何况,她是赵子询的妾,和靖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了。靖王对她所谓的特殊关注,多半,是赵子询疑心病发作。 唐师师语气中满是惋惜,而赵承钧听到,却长久沉默了。 明光珠,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如果真的是前世他送她的。那他喜欢她时,她已经嫁人了? 赵承钧不知为何心中一冷。所以,她才早早被人害死了吗? 赵承钧垂眼盯着眼前的书,良久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攥紧,原来,前世竟是这样的。 果真,是他欠了她。 唐师师不能离开紫禁城,而宫里她又谁都不认识,只能待在赵承钧身边。她仗着赵承钧不知道未来的事情,眼睛都不眨地编鬼话,以“你欠了我”当借口,不停要东要西。赵承钧最开始不理会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提起这件事时,赵承钧会默不作声答应她的要求。等到了后来,都不必唐师师说,赵承钧就会实现她所有愿望。 唐师师暗道稀奇,靖王怎么了突然转性了?不说前世,仅说面前的少年版,唐师师刚见到他时,他可是郎心似铁冷若磐石,一点点都不会照顾唐师师。 莫非少年长大了,慢慢通了人事,懂得怜香惜玉了? 唐师师看赵承钧的表情非常奇怪,赵承钧忍无可忍,放下书,冷声道:“有什么事直说,不要鬼鬼祟祟。” 唐师师眨了眨眼,突然趴到书桌上,凑近了打量赵承钧。赵承钧被她看得不自在,不动声色往后移。 赵承钧的表情依然冷静从容,岿然不动:“你看什么?” 唐师师暧昧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问:“王爷,你今年已经十三了吧?” 听到她提年龄,赵承钧很不情愿,他没有应,而是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关心王爷的终身大事而已。”唐师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用那种“我懂”的眼神,看着赵承钧说,“年少而慕少艾,人之常情。这一次,王爷最好趁早娶了奚家小姐,免得节外生枝,又耽误到老大不小。” 赵承钧刚才的脸色不太好看,现在就是彻底冷下来了。他转身,不理会唐师师,冷若冰霜地看着手里的书。唐师师见他说得好好的就生气了,不明所以:“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我好心提醒你,你还给我撂脸色?” 赵承钧的回答是站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唐师师和赵承钧之前还算和谐,自从这次谈话后,两人进入了莫名的别扭期。唐师师觉得赵承钧莫名其妙,他不理她,她还不稀罕他呢! 想让唐师师服软,做梦! 唐师师单方面决定她和赵承钧闹掰了,她要给赵承钧点颜色看看!可是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和赵承钧赌气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淡,她休息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开始只是晚上睡,到了后来,白天也会莫名睡着。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唐师师有时感觉自己只是一阖眼,再睁开时,五六天过去了。而她清醒不到几个时辰,就又要犯困。 有一次,唐师师正和赵承钧斗气,她似乎只是打了个盹,醒来时就换了个地方。唐师师动了一下,外面听到动静,很快,赵承钧走进来:“你醒了。” 唐师师看着赵承钧身上的衣服,惊讶道:“已经夏天了?” “是。”赵承钧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些难言的情绪,“你睡了一个月。” “一个月……”唐师师惊讶,她站起身,看向窗外,果然外界已是一派郁郁葱葱。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唐师师喃喃,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六月。” 唐师师沉默,过了一会,她用力笑了笑,说:“我最喜欢六月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夏天,真好。” 赵承钧并没有笑。他依然沉默地看着她,目光让唐师师无法直视。 唐师师故作轻松,说:“王爷,我冥冥中有感觉,我似乎要去投胎了。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能在人间逗留这么久,该知足了。只是可惜,还是没能再见母亲一面。” 这一次,赵承钧突然问:“你家在哪里?” 唐师师垂着眸子,过了一会,她笑了笑,说:“谢王爷好意,我的家乡离金陵很远,我又离不了皇宫,今生注定见不了母亲了。我当初入宫时不肯回头,想来,这就是我的报应吧。” 赵承钧紧紧盯着她,掷地有声说:“你家在哪里,父母在何方?你离不了皇宫,我可以把他们接进来。” 唐师师摇头,她忽然捂住眼睛,手接触到脸才发现,她已经是个虚影,连身体都没有,怎么会有泪呢? 原来做了鬼,连流泪的权力都没有。就算再悲伤再难过,眼睛都是干的。 赵承钧看到她捂住脸,手本能地抬高,可是碰到她虚无的袖子时,又无奈地放下。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一会,赵承钧说:“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的。” 唐师师心里不抱希望,却还是点头,勉强笑道:“好。” 赵承钧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太监急匆匆的脚步声。唐师师和赵承钧一起噤声,太监停在殿门外,急切道:“殿下,陛下身体不舒服,贵妃娘娘让殿下立刻去钟粹宫。” 赵承钧脸色沉肃起来,唐师师听到这话,赶紧压低声音说:“殿下,你快去吧。我现在精神很好,一时半会睡不着。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赵承钧不放心唐师师,可是母妃派人这样说,可见真的有急事。赵承钧只能匆匆交代唐师师:“你安心等我,不要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好。” 赵承钧衣服都没换就出门了。唐师师坐在她最常用的塌上,这里本没有东西,后来因为她,赵承钧在这里摆了美人榻,放了屏风,还加了放小吃食的桌几。唐师师吃不了东西,可是生前的习惯使然,躺着的时候还是喜欢摆弄吃的。 唐师师举目四望,发现和第一次相比,重华宫变动了很多。他对她一直冷冰冰的,看起来漠不关心,可是,却在无声无息处迁就她。 唐师师忽然觉得遗憾,她要消失了,而赵承钧会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想来很快,他就会忘记她吧?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唐师师本也没指望在靖王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不过想起来,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罢了。 唐师师想着想着,又觉得困。她极力想让自己清醒,可还是无济于事,很快陷入到黑暗中。 唐师师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的身形越来越轻,仿佛有一股吸引力在拉扯她,让她回到应该去的地方。唐师师用尽全身力气抵制那股引力,她不停挣扎,想要再一次醒来。 醒来做什么呢?唐师师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若就这样消失,她会十分不甘心。 比魂飞魄散、无法投胎,还要不甘心。 唐师师费了很大力气醒来,她猛地睁开眼,发现大殿里冷极,曾经安静却清贵的重华宫此刻空荡荡的,静的让人心慌。恍惚中,唐师师看到这里和她死前的冷宫重合了。唐师师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向外间,喊道:“王爷,王爷?” 唐师师跑出来后,才发现天上已经下雪了,皇宫里处处挂着白幡,流露出一股无声的肃穆冰冷。唐师师心迅速地沉下去,有人死了?是谁? 她到底睡了多久? 唐师师不敢再耽误下去,她已经感觉到,她撑不了多久了。她没有往外跑,而是转身回到殿内,在重华宫里一间一间地找:“王爷?” 赵承钧闭眼躺在内室,他正在发高烧,神志不清,梦中一会是父皇驾崩,一会是母妃的身体悬在横梁上,晃来晃去。赵承钧时常分不清,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混混沌沌的梦中,忽然有一道声音划破黑暗,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王爷?” 赵承钧听力好,基本过耳不忘,即便在病中,他也马上认出来这个声音。 是她! 赵承钧费尽全力睁开眼,他想要坐起来,然而他用尽全身力气,不过是虚弱地动了动手指。幸而唐师师找到了,她看到赵承钧孤零零躺在床上,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立刻不管不顾扑过去:“王爷,你怎么了?” 唐师师看出来赵承钧不对劲,她想要探他额头的温度,手才伸到一半,被赵承钧握住。唐师师的手已经淡的快看不见,赵承钧虚虚拢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真实地见到了她。 “你醒了。” 唐师师忽然眼眶发酸,可是无论再难受,她的眼睛里也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唐师师努力控制住声音,说:“对不起,王爷,我来晚了。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会发生这么多事……” “没关系。”赵承钧忍住咳嗽,声音低沉喑哑,每说一个字仿佛都耗尽气力。赵承钧深深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眼睛里:“我回来了。没关系,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 “不要!”唐师师突然激动,她瞪大眼睛,明明眼睛难受的要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不要你来找我,我要你好好活着。你还年轻,后面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记得,不要收养小孩,小心姚太后,打仗的时候一定要躲避暗箭……” 唐师师一边说着,身体一边化为虚无,眼看就要彻底消失在空气中。赵承钧用力握住她的手,但是这次,他只感受到一缕凉气从掌心穿过,他的手指碰到了自己掌心,手中空无一物。 赵承钧气急攻心,喉咙猛地泛上一股血腥味。他压抑住咳意,哑着声音问:“你是谁,家在哪里?” 唐师师最后望着赵承钧,唇边轻轻一笑:“我叫唐师师,家住……” 后面的声音化作一缕风,还没说完,就消散在空中了。 赵承钧用力想要抓住她,可是他的手从空气中穿过,留给他的,唯有空荡荡的重华宫,和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 她走了。 赵承钧也力竭,摔倒在枕头上,彻底晕了过去。 唐师师在睡梦中忽然皱起眉,她呼吸急促,嘴里低喃“王爷”。她猛地一悸,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唐师师大口喘气,愣神良久。她看到了熟悉的摆设,她慢慢抬起手来,看到一只纤细白皙、却明显属于小孩子的手。 她没死,也没去投胎。 她回到了唐家,回到了自己六岁的时候。 外面奶嬷嬷听到动静,敲门问:“大小姐,您梦魇了吗?” 唐师师怔然,良久没有说话。奶嬷嬷没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查看,发现唐师师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仿佛被吸走了魂一般。 奶嬷嬷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抱住唐师师,口中不住叫唤:“大小姐,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老奴!” 唐师师被奶嬷嬷摇晃着,眼睛慢慢恢复焦距。她看着眼前暌违已久、重新变得年轻的奶嬷嬷,眼睛中忽然落下泪来。 原来,一切只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她依然还是唐家的大小姐。 靖王,世子,皇宫,姚太后,都是梦。 番外之前世五 番外之前世五 大小姐睡觉时入了魇, 这件事在唐家后院连涟漪都没掀起来,就被盖过去了。唐明喆依然忙于生意, 苏氏依然兢兢业业地争宠, 没人理会做了噩梦的唐师师。 唯独把林婉兮吓得够呛,林婉兮抱着唐师师问了好几天,每天晚上守着她, 好在接下来, 唐师师一切正常,再没有做噩梦了。 唐师师有时候都不知道, 到底是她入梦太深混淆了现实, 还是那些事真实地发生过。她记得自己前世的经历, 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 记得自己变成孤魂野鬼, 在重华宫流连了一段时间, 不知为何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人和物。 她看到了靖王,郭贵妃,姚太后。那时候的姚太后, 还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后, 处处赔人小心, 哪有后面临朝听政的风光模样。 唐师师有一段时间, 几乎要相信自己只是做梦了, 可是没过几天,唐燕燕故意摔碎了唐师师的玉镯子, 还倒在地上, 呜呜呜说唐师师推她。苏氏自然对唐师师好一番发作, 唐师师的心渐渐冷下去,她知道, 她并不是做梦。 这些事情,在前世也发生过。 那是真的。 唐师师一个在王府、后宫磨炼过的人,不至于被唐燕燕一个小孩子算计。可是她看着唐燕燕、苏氏,再没了曾经争气斗法的心气儿。 最顶尖的富贵她享受过,最风光的地方她也进去过,但是那又如何呢?还不是大闹一通,潦草退场。甚至死后,连回家看看都不能。 她和周舜华、世子妃等人斗了五六年,她累了。这一世,她只想守在母亲身边,嫁一个普通的丈夫,生几个普通的孩子,平平凡凡,过完此生。 只是遗憾,最终,她还是没看到金陵的灯节。想来今生,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会进宫,也不会去金陵,她会在临清找一户差不多的人家,一辈子守在家乡终老。金陵,留给那些更年轻、更聪慧、更有野心的美人吧。 林婉兮只觉得女儿做了个噩梦,消沉了几天后,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性子安静不少。林婉兮觉得担心,暗暗观察好几天,发现女儿除了格外安静,动不动就盯着一个地方走神外,没什么不一样的。林婉兮放下心,她只以为是姑娘长大了,性格变得贞静,并没有往其他方向想。 傍晚,唐师师陪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绣花。她忽然问:“娘,你知道靖王现在在哪儿吗?” 林婉兮听到都愣了一下:“你说谁?” “靖王。”唐师师补充,“皇上,不对,先帝的第四子,封号靖王。” 林婉兮无奈地笑了一声,继续绣手里的帕子,说:“你啊,少听那些评书。那些戏文里唱的皇家、太后,全是说书人自己编出来的。都是平头老百姓,谁见过皇帝、皇后是什么样子?你还小,不懂是非,不要把戏文当真。” 唐师师抿着唇,片刻后,低声说:“我懂。” 她当然见过皇宫、皇帝、皇后,她甚至经历过好几次皇权变更,可是,母亲不信。 恐怕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一个六岁女孩知道紫禁城里的事情吧。唐师师知道问林婉兮问不出什么,她偷偷跑到街上,给了茶楼说书人一颗碎银子,问:“最近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姑娘问金陵啊?”说书人扇着折扇,慢悠悠说道,“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改元永熙。” 这些事唐师师知道,她又问:“那后宫的女子们呢?” 说书人“呦”了一声,说这个他可就来劲了。他放下扇子,摆出说书的架势,眉飞色舞地比划道:“俗话说新官上任都要三把火,新皇帝登基,更要好生施展些身手了。新皇封自己生母姚氏为皇太后,封自己的太子妃为皇后。可惜这位太子妃福薄,在皇后位置上没坐几天,就病死了。听说新帝身体也不好,等过了年,姚太后要举办选秀,给皇帝填充后宫呢。” “那先帝的女眷呢?” 说书人又看了唐师师一眼,问:“小姑娘,你怎么总关心先帝的事情?” 唐师师本着脸,说:“我给你钱,你只管说就是了。” “行。”钱字当头,谁给钱谁是大爷。说书人继续摇头晃脑地说道:“按照开国皇帝祖训,帝王驾崩,后宫妃嫔宫女当陪葬。只不过从昭宗开始,已经很少让女人陪葬了,殉葬已经废止了好几朝。没想到今年新帝登基,姚太后突然尊崇祖训,要让先帝的妃嫔继续去地下伺候,头一位享受皇恩的,便是先帝的宠妃,郭贵妃。” 唐师师猛地吃了一惊,郭贵妃被殉葬了?郭贵妃,不正是靖王的生母吗? 唐师师又赶紧问:“那其他人呢?” “自然是该守陵的守陵,该享福的享福。命好不好,有没有站错队,此刻就见分晓了。” 说书人没说到点子上,唐师师只能问得再具体一点:“郭贵妃的三个儿子怎么样了?” 呦吼,现在的小姑娘不简单,还知道郭贵妃有三个儿子。说书人看在银子的份上,只作不知,说:“滕王为先帝守灵,伤心过度,病死了。另外两个王爷各自回自己的封地,襄王去荆南,靖王去西北,逍遥当王爷去喽。” 靖王去西北了。唐师师怔松,说书人见唐师师愣住,说道:“小姑娘,你还不知道西平府在哪儿吧?从临清往西走,一直走很远很远,才能到达。西北那个地方还在打仗呢,民风剽悍,悍匪遍地,天天和鞑靼人、蒙古人打仗,恐怕去了就回不来。” 唐师师沉默了。她自然知道西平府在哪儿,她也知道,西平府不太平。 唐师师突然失去了继续询问的力气。她将银子留给说书人,低着头往回走。说书人瞧见,问:“小姑娘,你不问了?” “不问了。”唐师师垂着眼睫,说,“王爷贵族的事,有什么好打听的。” 西平府离她那么远,想来今生,他们不会再见面了。既然如此,就算打听到他的动向,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不闻不问,各自生活。 “打打杀杀的事你可能不喜欢。我这里还有好些公主驸马、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要不要听啊?特别便宜,只要五十文钱。” 唐师师不予理会,快步走了。 唐师师回到唐家时,林婉兮正坐在西窗下绣花,粗使丫头笨拙地扫地,远远的,还能听到唐燕燕那对姐弟荡秋千的声音。唐师师回到屋子,和丫鬟换回了衣服,小丫鬟得了一两银子赏钱,高兴地团团转,很轻易地就答应了替唐师师保守秘密的要求。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出门,也没有人发现大小姐将所有珍珠模样的首饰都收了起来。从此之后,她再不佩戴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很不相逢未嫁时。这一世,就不要再相逢了吧。 唐师师收敛了所有出格举动,她不再叽叽喳喳畅想临清外的世界,不再一天到晚想着出人头地。她像所有六七岁的孩子一样,安安分分当一个闺阁小姐。永熙五年,齐太太携子拜访旧年手帕交,唐师师随着母亲一起迎接客人。齐太太看到唐师师时,顿时惊为天人。 齐太太怎么看唐师师怎么喜欢。等进屋后,齐太太热切地握着林婉兮的手,说:“我们两家从祖辈开始就是世交,我们俩更是从小长到大的交情。正好,如今我有一个儿子,你有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我们做儿女亲家可好?” 林婉兮知道齐景胜是齐太太的独子,十分会读书,据说以后要走科举的路子。林婉兮喜出望外,她自然是想答应的,可是,婚姻不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还是小两口过日子。林婉兮看向唐师师,征求女儿的意见。她知道自己女儿从几年前起,突然变得特别稳重,说话处事像个大人一样,这种事情,总是要问她的。 唐师师穿着花团锦簇的红袄裙,坐在平纹扶手椅上。这个椅子对她来说有些大,可是唐师师坐在那里,莫名有种端庄郑重之感。 唐师师看向上首,母亲殷殷切切,齐太太目露期待,连齐景胜都紧张地盯着她。唐师师最终点了头,说:“好。一切听娘安排。” 林婉兮露出笑,如释重负。齐太太立刻笑了,她开怀地拉着林婉兮的手,不断回想当年,畅想未来。 两个母亲都非常高兴,而齐景胜,在偷偷地看她。 唐师师想,这是最合理的安排,前世她本就该嫁给齐景胜,只可惜被一道圣旨搅和。现在,该让一切回归正轨了。 · 暑日天长,烈日炎炎。西平靖王府内,书房里亦在谈话。穿着戎装的少年主帅握着画像,抬眼问:“此话当真?” “当真。”一行游商打扮、风尘仆仆的人低着头,说,“属下看得千真万确,那位小姐和王爷画像上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番外前世之六 番外前世之六 赵承钧握着卷轴的手忽然紧绷起来。从离宫就藩开始, 他已经寻找了她四年了。 可是这些年来,无论他派出多少人, 洒下多少探子, 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赵承钧从来没有放弃,可是他心里却越来越害怕。 他害怕自己记错了她的名字, 害怕找不到她, 害怕她已经嫁人,更害怕她已不在人世。如今突然听到消息, 赵承钧第一反应竟然是回避。 可是他逼着自己面对事实。他在桌前静坐片刻, 缓缓展开手下带回来的画像。 赵承钧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等他看到上面的女子时, 眼眶还是一热。 是她, 虽然是幼年模样, 可是能看出来,五官是一样的。 她还活着,真好。 赵承钧专注看画像, 并没有注意属下略有些奇怪的表情。属下纠结良久, 还是觉得得提醒王爷一声:“那位姑娘姓唐, 闺名未知, 可是据家里的老仆说, 大小姐并不得宠。这位唐大小姐所有信息都和王爷要找的人对得上,只不过……” 赵承钧心情刚刚放松, 听到这句话, 顿时紧绷起来。他手指不知不觉攥紧, 问:“不过什么?” “只不过,唐家大小姐今年才十岁。” 赵承钧完全没有预料过这个答案, 他怔了一下,声音不觉转高:“你说她多少岁?” “十岁。” 赵承钧梗住了。他想过很多种情况,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唐师师竟然比他小。 还小这么多。 有点棘手,赵承钧沉着脸色坐在桌案后,手指轻轻敲击扶手。他本来想着找到唐师师后,立刻将她带回靖王府,以防节外生枝。就算她嫁人,也可以采取些特殊手段。但是她才十岁…… 这实在没法带回来。赵承钧甚至都不能去看她,要是他的行踪传到金陵,姚太后必会生疑,到时候就麻烦了。 但是他也不能完全撂开,女子十二三是定亲的高峰,要是他出现晚了,唐师师定了亲事,可怎么办?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得好生算计时间。赵承钧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对属下说:“本王知道了,你们下去吧。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改赏。不过。若走漏了消息……” 属下立刻表明忠心:“王爷放心,属下绝对守口如瓶,决不会告诉王爷外的第二个人。就算是家里人也不会。” 赵承钧放了心,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等人走后,赵承钧又打开画像看。他目光专注,像是在描摹她每一寸皮肤,一点一点勾勒出她现在的样子。赵承钧看了好一会,打开手边最近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卷画轴来。 看纸张颜色,这幅画已画了很久,并且时时拿出来观看。赵承钧将卷轴打开,两幅画并排放在书桌上。 稍旧的那副,一个妙龄女子靠在窗户边,正撑着头睡觉。身后阳光明媚,绿意融融,满园春景仿佛全部倾泻在她身侧。最新的那幅,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扎着双丫髻,坐在秋千上仰望围墙,似乎在想心事。 两幅画背景、笔触、风格截然不同,唯有里面的女子,明显是同一人。 赵承钧合上画像,长长呼气。 在宫里时,她一直遗憾没能看到金陵的上元灯节,赵承钧没有应话,可是却将这件事悄悄记在心里。 父皇驾崩后,紧接着母妃被逼死,三哥因为耽误治疗活活病死,赵承钧发着高烧被送往荒凉凄苦的西北,才过了一年,二哥也死了。这是赵承钧人生中最重大的变故,可是无论有多难,他始终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不怕死,可是一想到他还没有找到唐师师,至今不知她家在何方、身在何处,就十分不甘心,总是不肯闭上眼睛。 他还没有带她去看金陵的灯,还没有还完前世的债,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这口气撑着他熬过昏迷不醒的高烧,撑着他挺过被仇恨煎熬的日日夜夜,撑着他从尸骨成山的战场上爬回来。如今,一千二百多个日夜过去了,他终于到了她。 好久不见,唐师师。 四年前她消失的时候,执着地让他不要亲信姚太后,不要,尤其小心背后的箭。第一样他明白,可是后两样,赵承钧却没有猜出来为什么。 不过并不影响,既然她不喜欢,赵承钧不就是了。他曾经不想成婚时,确实动过要不收养一个儿子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后面他遇到了唐师师,不成家这个想法,已经悄然消失了。 因此,他本来也没有必要。尤其有唐师师提醒,他更不会如此。在战场上时,一个姓徐的副将因救他而死,赵承钧补偿了对方的家人,给徐家孤儿寡母留了好大一笔钱,还送那个孩子去私塾上学。此后,赵承钧就一心一意寻找唐师师。 是她亲口说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既然如此,无论阴阳生死,无论前尘来世,每一个新年,她都要陪他度过。 她将永远属于他。 · 一眨眼,唐师师十四岁了。这四年,唐师师长得越发沉鱼落雁,容色姝丽。不管她穿了什么,站在人群中,只一眼就能被人看到。 唐家大小姐的名声,也慢慢煊赫起来。这些年齐景胜来唐家越来越勤,他的科举之路也一路顺畅,去年已经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准备乡试。齐家说,齐景胜为了迎娶唐师师时好看,发誓要中了举人后再来提亲,让唐师师风风光光出嫁。唐明喆乐得合不拢嘴,林婉兮也又欣慰又伤感,一心给唐师师准备嫁妆。 林婉兮甚至已经在畅想,等唐师师日后生孩子,孩子乳名要取什么。唐师师没有任何嫁人的心情,甚至她光想到要嫁给齐景胜,就觉得全身不自在。可是,林婉兮却如此期盼这场婚礼。 唐师师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月,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唐明喆喜欢排场,请了人来唐家吃酒席。前面吵得热热闹闹,苏氏母女别提多么繁忙。唐师师避开众人,悄悄走到苏氏屋里,从柜子中找到了自己的画像。 一切和她的记忆一样,她十四岁的这年春天,花鸟使在各地寻找美貌女子。苏氏偷偷让人给唐师师画了像,乘人不备递给花鸟使。后来唐师师果然被选中,受了皇恩,荣幸进宫。 她和齐家的婚事,也由此不了了之。 唐师师手里握着画像,一时犹豫了。她知道,只要她现在把画像放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屋,她就会和前世一样被花鸟使相中,训练三年后,被送往靖王府。前世她和他失之交臂,这一次,只要她提前避开赵子询,多往赵承钧身边凑,说不定她还有机会和他修成正果。 可是,这份说不定,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唐师师站了许久,最终,她还是将苏氏的画像放入袖中,转而替换了自己准备的画像。 神泰二年的春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唐明喆忙着做生意,林婉兮忙着给唐师师绣嫁妆,一切都和平常别无二致,除了苏氏私底下抱怨,根本没人知道,朝廷的花鸟使来过临清。 七月,齐太太隆重上门,和唐家商量六礼的事情。按齐太太的想法,乡试不是一年半会能考完的,没必要非等到中举,现在开始走六礼,也未尝不可。 大人们在前面商谈,唐师师坐在后院里做绣活,连着好几次扎中自己的手指。丫鬟们看到笑,挤眉弄眼道:“未来婆婆来了,大小姐心思不在后院,都扎破手指了呢。” 丫鬟们本意是调笑讨好,没想到唐师师放下绣棚,忽然沉了脸,说:“放肆。谁准你们议论主子的事情了?” 丫鬟们一齐吓住,唐师师冷冷喝道:“还不快去做事?” 丫鬟们悻悻应了一声,一哄而散。下人们走后,唐师师看着眼前被她勾的乱七八糟的鸳鸯,心烦意乱,几乎连坐都坐不下去。 过了一会,一个小丫头咚咚咚跑近,呆头呆脑道:“大小姐,老爷让你去前厅拜见客人。” 不必想,必是让她拜见齐家父母。唐师师本来就心烦呢,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去!” 小丫头被吓跑了。唐师师本以为这回耳朵能清净片刻,没想到没过一会,唐明喆的管家亲自跑来:“大小姐,这位贵客点明了要见你。唐家惹不起这尊大佛,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唐师师怒气到达顶峰,轰得炸了。她怒气冲冲走到前厅,她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账,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烦扰她! 唐师师走到前厅,提裙从侧门进入。侧门前放着一扇六幅仕女花卉屏风,屏风高大贵重,将前后视线分隔成两块。唐师师站在屏风后,悄悄看前面的人。 唐明喆背对着唐师师坐在主位,周围围着许多人,几乎大半的唐家人都凑过来了。下面客座第一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侧脸对着屏风,从唐师师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身形,玄衣上张牙舞爪的蟠龙。 唐明喆的语气中恭敬带着讨好,他小心翼翼说:“草民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不知王爷找小女有何事?” 一个褪去了少年清润,满满都是成年男子硬朗英气的声音响起:“无他,叙旧而已。” 叙旧?唐明喆听到这个回答,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唐明喆委婉地,拐着弯提醒道:“可是,小女已经定亲,不日就要走六礼了。再见外男,恐怕不妥。” “哦?”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可是在场所有人,莫名听出一股杀气来,“她竟有了未婚夫?” “是啊,十岁定好的娃娃亲,已经快五年了。” 赵承钧笑了笑,侧过脸,目光强势而直白地看向屏风。那团向日葵图案后,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正静悄悄靠着。 “她有未婚夫又如何,我不承认。” 她是他的。前世她是他错失的明珠,今生是他一辈子偿还的情债,就算有来世,她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 生生世世,永不停息。 ——《宫斗不如当太后》,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