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把年华赠天下》 第1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 夏初七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被人用粗麻绳捆了双脚,从祠堂里像尸体一样拽出来,狠狠地丢在暴雨肆虐得像稀泥糊一般的地面上。 “夏草,你个小贱人,老娘要撕了你的皮!” 一嘴的稀泥还没吐出来,便见破旧的祠堂外头,挤满了穿着粗布衣衫的古装村民,正在看她的热闹。其中一个叉着七八个月孕妇腰的年轻女人,衣裳炫丽,钗环满头,骂咧声却十分粗俗高亢。 “我呸!癞疙宝想吃天鹅肉,还敢觍着脸来勾搭我家兰秀才,你攀得上吗你?沉河都便宜你了。贱小淫儿,活该卖到窑子里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夏初七惊愕得久久没法回神。 想她好端端一名特战队中尉女军医,不过在相亲了99+1次之后,找朋友占色批了一个八字问姻缘,又抢了她家一面桃木雕花的古董小镜来“添桃花”,就没干什么缺德事儿了,怎么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 “转世桃花,凤命难续”——这是占色给她批的八个字。 凤命?狗屁的凤命! 即没有养眼的阿哥,也没有帅气的龙子龙孙,亏得她一肚子的宫斗技巧、宅斗秘籍,结果却穿在这个不知道哪朝哪代的封建农村,难不成老天成心让她玩……村斗? 算了,好女不吃眼前亏! 酝酿了一下,她挤出僵硬的笑脸儿,牙齿在冷风里咯咯作响。 “我说,各,各位,冷静点儿,听我说——” “说个囚根子!再多一句,老娘就缝上你这骚蹄子的嘴!,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过来,给我往死里打!” 范氏哪肯善罢甘休? 仗着他爹是清岗县的县太爷,虽说只是一个小妾生的庶出女儿,在村子里也向来横行霸道,气焰猖獗,即便这事不合理不合法又能如何?骂咧声中,几个生得横眉绿眼的妇人,抓了夏初七的头发就往死里踹。 “呜,不要打我家草儿——” 正在这时,一个大块头男人挤进了人群,抹着泪扯开了几个打骂的妇人,“噗嗵”一声重重跪下,护在她面前,不停地磕头,“族公饶命!我草儿是好人,她冤枉,她是好人!” 范氏破口大骂,“兰大傻子,做绿王八你不亏心啊?瞧你捡回来的小娼妇,我呸!” 傻子不停磕头,“求求你们了!拉我去沉河吧,呜,范家嫂子,饶过我草儿罢!” 范氏一脚踹了过去,“你个臭傻子,还不滚开——” 看着不停在泥地里磕头的傻大个儿,听着周围不太和谐的杂乱声儿,夏初七怒火中烧。 可惜,哪怕她本事再大,这倒霉催的身子却实在虚得不行。 双拳难敌四手,怎么脱得了身? 很快,在几个妇人的大力拉扯下,她被塞进了那臭气熏天的竹编猪笼子。 “一个!” “二个!” “三个!” “四个……” 眯起眼,她阴恻恻的数着,范氏一脚踢在猪笼上。 “小贱妇,你在做什么?” 凝视着头顶上的妒妇脸,夏初七咬紧打颤的牙关,笑得很是诡秘。 “老子向来睚,睚眦必报。数清了你们,做,做鬼……” 啪的一声,一团稀泥拍过来,透过猪笼直接糊在她嘴上。 夏初七瞪圆了眼睛! 河边,风寒水冷。 穿了厚袄子的人都冻得瑟瑟发抖,要沉入河里,不淹死也得冻死。那装了人的竹编猪笼子,吊上了几块盆口大的石头,绑上粗麻绳,沉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河水冒着泡…… 咕噜!咕噜! 岸上,一村子人都在窃窃私语。 期待的、兴奋的、同情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水面。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正在这时,远处的堤坝上突然传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族公!大喜事儿!二狗子从县里得了个信儿,万岁爷的小儿子,晋王爷在西南打了大胜仗啦,乌那平定了,万岁爷欢喜得大赦天下了……” 满脸褶皱的族公撸了一把长胡子,浑浊的老眼一眯,顺水推舟地长叹一声。 “皇命难为,此乃天意也!把夏家娘子拉上来吧。” 范氏再不服气,有了“皇命”两个字儿,再加之族公在村子里的声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况且,猪笼沉在河中这么长的时间,她想那小贱人也没命再活着出来见人了,不妨就卖给族公一个人情。 很快,沉在河水里许久的竹编猪笼被拉上了岸。 可里面空空如也,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人哩?” 天色渐暗。 途经鎏年村的清凌河下游三里处,便是清岗县与凌水县的交汇地段。这里河面宽敞,视野开阔,河边儿比人还高的芦苇一簇一簇,在寒风中摇曳着白如棉絮的芦花,一直延伸到了河心。 夏初七脑袋浮出水面,吐掉一直叼在嘴里换气使用的空心芦苇,吐了一口浊气,捏紧了那面随了她的灵魂一同穿越过来的桃木雕花小镜——要知道,这面古董镜子可是占色的心肝宝贝。它的镜柄就是刀梢,抽开镜柄,里头其实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宝刀,割个竹编猪笼粗麻绳子,简直太容易了。 “嘁!敢沉老子?走着瞧!” 哆嗦着低骂一句,她眼风一转,便亮了起来。 河岸上,一个男人在静坐垂钓。 瞧那眉、那眼、那鼻、那嘴巴,那姿容英威,仅一个侧面轮廓就好看得勾魂夺魄。宽肩、窄腰、均匀骨架,外形昂藏,啧呈,真是引人垂涎和遐想。天老爷,这人怎敢长得这么销人魂?看来老天果然够意思,就是为了让她来拯救美男的! 就在她浮在水面分泌唾沫的时候,那男人突地侧过身,动手除去披在肩上的狐皮大氅,完全赤裸了精壮的上身,看向了跪在他腿边的一个胖老头。 “老孙,来吧!” 阿唷! 夏初七瞳孔一缩,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家伙肌肉贲张的肩背上,纵横交错着为数众多的大小伤口,其中最为吓人的一条刀伤,从他结实的肩膀下延到了后腰,伤口周围早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让身为医生的她都下意识的眉心一跳。 刀伤、箭伤、鲜血、坏疽…… 她仿佛嗅到了一种独属于杀戮和战场的血腥味儿。 看来不仅是冰山美男,还是铁血硬汉? 那胖老头双手哆嗦着,低低道:“爷,老朽先替您清洗患处,再用利刃除掉坏疽。此地没有麻沸散,您且,且多忍着点儿。” 那男人面无表情,“无妨。” 黑红色的血液,在胖老头的挤压下带着血痂不停涌出,看得夏初七心窝子有点发麻。很快,只见那胖老头燃蜡燎刀,喷上一口烈酒,递给那人一块干净的麻布。 “爷,您咬着这个。老朽要下刀了!” “不必。” 河风送来的男声,平静得好像伤口不在他身上。 这样的伤势,又没有麻醉剂,是个正常人都该哭天喊地了,他却是纹丝不动。挺直的腰板、漠然的眼神、没有半点表情的高华俊脸,孤冷得仿佛一尊需要人去仰望的雕像。 够爷们儿啊! 军人出身的夏初七,不由对他生出了一丝敬意。 然而,她正瞧得起劲儿,只眨眼的工夫,不曾想那人身形突的掠起,手中鱼竿竟直接冲她甩了过来。不等她反应,脚上的一只棕麻鞋就被鱼钩扯到了空中,鞋里倒出来的脏水,甩了她一脸。 “老子,真服了!” 呸了几下脏水,夏初七再次侧头躲过又一击毁容的杀着,舌头打滑地大叫。 “过路的喂,不杀!” 那家伙却根本不予理会,鱼竿鱼线像鞭子一般左突右攻,搅得河浪翻飞,“啪啪”作响,一次攻击比一次更要命。 先人板板! 赤脚的逐鹿,穿靴的吃肉,她怕个屁! 牙齿一咬,夏初七握紧桃木镜的小刀,索性随了他的勾缠飞扑过去“投怀送抱”,还故意状若无害地柔声细语。 “大爷也,惜香怜玉你懂不懂?阿嚏——!” 她怪异的反应,让那人略微一愣。 抓住机会,夏初七借力使力,脚丫子一蹬,手中尖刀直取他脐下三寸的男性要害…… “断子绝孙吧你!” 论武力值她不如他,可要论收拾人的阴招?她夏初七若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很明显,那人没有料到她一个年龄不大的小丫头,会有这么不要脸的杀着,虽他极快的避开了断子绝孙的危险,可锋利的刀刃却也恰到好处地贴着他的腰窝儿划过。那绣了金线的裤腰带,刹那断裂,本就裸着上身的他,绸裤“哗”的滑落,露出里头大红色的亵裤来。 娘也! 红的?红的!红的…… 夏初七傻眼儿了! 冰山、美男、僵尸脸、铁血、硬汉……再加上一个闷骚,这些词儿组合出来的男人,性格上会不会有逻辑问题?她忽闪忽闪的眼神上下打着滑,不经意又落在他湿漉漉的精赤上身。 “不知羞耻!” 第2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2) 那人平静冷漠的一声低喝,让夏初七激灵灵打个冷战,拉回神来,这才发现自个儿竟直勾勾盯着人家眼睛都没有转一下。太丢人了!被口水呛了一下,她没敢与那人满带杀气的黑眸对视,为了不被杀人灭口,脑子里就一个念头——逃! “扑通!” 脚还没有迈出去,人就被他掀翻在地。 那人冷漠的身影城墙一般压下来,一双手铁钳似的死死扼住她的脖子,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利刃似的盯住她,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羊。 “说!你是谁的人?” “我……?”夏初七表情好不纠结,干咳了两声,语速极快,“大哥,不,大爷,我不是谁的人。我也没有成心脱您的裤子。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人是很纯洁的……我只是仰慕您大冬天赤身疗伤的精神,有汉武天人之姿,禀周成睿哲之德,风月霜雪一般凛然坚韧,这才,嘿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马屁拍得“啪啪”直响,那货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不说实话,割你舌头喂马!” 马还会吃人的舌头? 夏初七顾不得疼痛,笑问:“说了实话呢?您会放了我?” “会……”那人拖长了嗓音。 “呵呵呵呵,真好,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善良……” “爷会赐你死个痛快!” 赐你个头啊?当他是皇子皇孙?横竖都是一个死,夏初七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几乎是刹那之间,她心生一计,冲他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来。 “喂,信不信,你今儿要杀了我,你也会必死无疑?” 那人静静看过来,未动声色。 夏初七心道有戏,嘴角的弧线更加灿烂,“喂,别怪小神医我没有提醒你,你的伤已经深及内腑,血气凝结。再这么耗下去呀,等伤口发炎感染,又没有消炎药,那你可就离死不远了!” “发炎、感染、消炎药”这样的词儿,他显然闻所未闻,脸上终于有了点反应。 “继续!” “继续什么?”夏初七微微一愕。 “继续编!” 嗤!他以为她是骗子?看来得给他来点狠招儿了! “俗话说,刀伤易治,内伤难医。你的病气已行入五脏六腑,导致膻中气血瘀滞,甚至影响到了你的……”说到这里,夏初七奸笑了两声,用小得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如此这般的说了几个字,然后笑眯眯的挑开了眉,剜了他一眼。 “怎样,没有骗你吧?” 默了一会儿,那男人微微眯眼,忽然压低头。 “有意思。” 他垂下的黑发刚好贴着她的脸,痒痒的,麻麻的,像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在挠着她的心尖儿,一股子混合了中药味的男性气息在鼻端萦绕,那不是她嗅过的任何一种味道,她无法准确描绘出来,只觉得不同,不同,非常不同…… 轻咳下,她一脸幽怨的后仰几分,半眯着眼儿扮媚。 “嘿嘿,我刚才说的,连那老头儿都不知道吧?相信我,除了我,没人能够治你!” 轻“哦”一声,他突然一扬眉,露出一抹怪异的情绪来。就在夏初七被他这难得一见的惑人表情给电住时,腰身突地一紧,就便被他拎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往芦苇深处走了几个大步,又“嘭”的一声,重重甩在了芦苇秆上。 “治不好,爷要你小命!” 眼看没有可逃之机,夏初七拍拍屁股站起来,笑眯眯地戏谑。 “我的小命,不就相当于大爷您的小命?不要忘了,我两个现在可是合为一体的……不不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软,可这话哪像个姑娘家说得? “过来!”那男人似乎习惯了使用这种命令式的冷语,天生就高人一等似的,那枯井般深邃的眸子里,好像随时都会射出暴雨梨花针似的,钻入人的骨头缝儿里的全是冷意,排不了,化不开,拎不出,摸不着…… “干什么?”夏初七条件反射的握紧了双拳。 冷冷扫她一眼,他突地解开披风,坐了下来,便将背上伤口对着她。 让她治伤? 夏初七紧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实处。 不料她还没有上手,那旁观了的老头儿却“扑通”一声儿给跪了。 “爷啊,万万不可!您千金之躯哪容得这野丫头来治?” “老孙!” 那男人蹙下眉头,语气森森然,已有警告的意思。 “老朽,老朽……”老孙头再次“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说得声情并茂,就差抹脖子上吊以死明志了,“爷,就算您要取老朽项上人头,老朽也绝不能答应!我朝医术发达,名医遍及四海不假,可哪个医户世家的子弟年纪轻轻就敢自称神医?更何况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黄毛小儿? 夏初七千可忍万可忍,就是不能容忍别人置疑她的医术。 “哦,那你到是说说看,要怎样才肯信?” 老孙头重重一哼,“你若会医,先背出《黄帝内经》来听听?” 背书?她会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忆力超强吗? 撇了下嘴,她却笑着摇头,“不会。” “《素问》?” “不会。” “《伤寒论》?” “也不会。” “那你会背什么书?又有什么本事?”老孙头的语气近乎鄙夷。 “阿嚏——” 夏初七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喷嚏,抹了把嘴巴,狡黠一笑。 “姑娘我会的,你一定不会……” 无视老孙头涨得通红的老脸,她径直过去翻找起他医药箱里的医疗器具来。果然,时代不同,这些医疗器具也寒碜得紧,让她这个正牌的古医世家传人,产生了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郁结。 好在,几支银针还是有的。 取出银针来吹了口气儿,她拍拍老孙头的肩膀。 “老先生,替你家爷试一针如何?” “老朽凭什么信……啊!” “啊”的一声,不等说完,老孙头惨叫起来。他哪能料到这小丫头会突然发难?惊恐地看着插在肩膀上的银针,他勃然大怒,就想要抬手去搧她,可手臂哪里还能再抬起? “手,老朽的手……死丫头,你好大胆子!” 笑眯眯地挑着眉,夏初七故做不知。 “咦,老先生,您的手怎的了?来啊来啊,来打我啊?” “你,你你,你使了什么妖法?你个妖女……” “够了!” 冷冷的两个字,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立马没了动静。 哼了一下,夏初七懒洋洋的抽回银针,“行了,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计较。”说罢她摆出一个甜腻腻的微笑来,又迎上了那大冰山深邃的眼神。 “大爷,该您了!今儿啊,算你命好,遇着了本神医,就让你见识一下针刺麻醉的厉害好了。” “针刺麻醉?” 夏初七得意地翘下唇,不与跟他解释,只拍下他肩膀。 “老实点儿啊,扎错了地儿,一概不负责。” 那男人不再相问,只一动不动,像一座冰雕。 两个人之间,静得只有风声。 夏初七弯了一下唇,绷脸,捻针,“专业”地往他肩井穴上扎下去。 不是装淡定么,痛死你丫的,看你能绷多久! 可是,银针陷入一半,无论她使怎样的阴招损招打击报复,那尊大冰山除了肩膀起伏明显了一些,却没有更多的反应。 钢铁侠?果真不知道疼痛? 那是一种同属于军人的硬气。 夏初七心里悸动一下,放松了手劲,端正了态度。握针柄,刺大杼、封神堂、取至阳,飞针走穴,针尖上刺,针体入肉,熟稔地指挥起银针来。 针刺麻醉又称“针麻”,是一种局部麻醉的方法,对于这些老古董来说,绝对是从来没有听过的稀罕玩意儿,得甩他们的医疗技术十条街。当然,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她也是第一次做“针麻”! 不过,治死了又不用她来埋。 轻轻哼着小曲儿,她唇角翘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一只脚赤着,一只脚穿着湿漉漉的棕麻鞋,衣裳破旧,人瘦肤色也偏黑,有点小清秀却绝非亮眼的大美人儿,可是,她手握银针挥洒自如时,那脸上因自信而流露的光芒,却剔透得犹如一颗绝世珠玉,让年过五旬的老孙头都看傻了眼儿。 “喂,这里不痛了吧?” 她突然问,那人也只含糊地“唔”了一声。 “哎哟,依我说,遇上我啊,算你们家祖上积德了!” “……” “这麻醉方法,普天之下,独我一家。你说你啊,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 为了一会儿趁机要点诊金,赚来她在这世道的第一桶金,夏初七竭尽所能地从宏观到微观、从正面到反面、从浅显到深入地夸耀自己的医术,一再暗示他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只可惜,无论她如何叨叨,那人概不回答。 夏初七没劲了! 第3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3) 本着“医者父母心,医死不关心”的态度,她很快就拾掇好了他的伤口,又闻了闻老孙头递上来的药膏敷料,涂在他红肿的伤口上,才一面用药水煮过的布条替他包扎,一面吩咐老孙头。 “记好了:三七、生石膏粉,各三钱三分,黄丹、白芷,薄荷各一钱三分,加麝香一钱磨成粉,外敷,一日一换。另外,续断二钱,生地一钱五,白芨……内服七日,生肌止血,消炎排脓。” “姑娘拟的方子,老朽闻所未闻,可否指教一二?”老孙头看得眼花缭乱,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祖传绝学,只传子孙!”夏初七瞥一下他顿时僵硬的老脸,接着道,“哎,谁让姑娘我心眼儿好呢?有个诀窍可以告诉你,像这样的伤口,你最好用丝线缝合,等愈合再行拆线。” “缝合?拆线?” 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夏初七医德也跟着上来了。在时下,由于大夫不懂得伤口缝合,枉死的人不计其数。她好人做到底,把外伤缝合的好处以及注意事项等给老孙头介绍了一遍,一直说得口干舌燥,身上的伤痛和不舒坦又卷了上来,才有气无力地坐回芦苇秆上。 “行了,就这样!给了诊金,咱各回各家……”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铮”一声,颈子上一凉,一柄利剑就亲热地吻上了她的脖子。那剑身轻薄,光圈如流水的波光,剑尖锋利,出梢时的剑气喷薄出来,似乎还闪着幽幽的血光,一看便是杀过人的好剑。 “说!你到底何人?” 刀贴动脉,毫厘不差。 夏初七心跳加速,却抬头轻笑,“怎的?恩将仇报?” “说!”仍是一个字,那男人有着蛇一样冰冷刺骨的目光,却又同时有着勾死人不偿命的气场,两者诡异相生,让人即便明知下一瞬就会被他刺穿喉管,也恨不得飞蛾扑火离他更近。 可夏初七从来输命也不输阵。 “行,告诉你也无妨!我呢,是名医世家卧虎先生诸葛孔亮的后裔,人送外号‘小诸葛’是也!” “胡说八道!”玄黑的织锦大氅如黑云一般压了过来,他更近了一步,脸色比残冬还要萧瑟,“你不要命了?” “难道你没有听过诸葛孔亮?太孤陋寡闻了吧?” “家在何处?”他话锋突然一转。 夏初七回忆着之前村民们的议论,好不容易搜索到一个关键词。 “小女子鎏年村本地人士。” “师承何人?” “家……传!” “鎏年村属哪个府县?” “……” 嗤!丫属狼的吗?审讯人也能审出剥皮抽筋的势头来? 她可以说从小养在深闺,不懂国事吗? 果然说一个谎话要用一百个谎话来圆。鄙视了一下自己,夏初七突然撩唇一笑,迟疑着走近了他,手指轻轻压住架在脖子上的剑身。 “这位爷,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了?” 她重重咬着“救命恩人”几个字,贴他越来越近,近得彼此衣料相擦才停了下来,摆出一副低姿态来,说得既诚恳又无辜。 “您大冷的天儿跑这种地方来疗伤,肯定有不愿让人知晓的隐情吧?我懂。你要杀我,不就为了灭口?放心,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嘴上缝过线……你要不放心,我发个毒誓好不?!如果这事我再说一个字,就让老天爷惩罚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着,她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他的腰身。 下一瞬,她人已腾空而起,被那王八蛋再次甩在了芦苇秆上。 “小丫头,不知自重!”他眼里冷光逼人! 夏初七摸摸屁股,吃痛不已,那家伙却冷哼着拂了一下衣袍,没再多看她一眼,走近那匹毛皮油亮的大黑马,一跃上鞍,便要纵马离去。 “喂,你站住!”夏初七撑着身子。 男人高居马上,勒缰而立,两束目光利刃般射来。 “不杀我了?”夏初七轻踢一脚芦苇,上前揪揪他的马辔,摊开了手心,笑容爬满了脸,“我这么卖力治伤,不给点儿诊金就走人?” “你治过谁的伤?” 冷飕飕的视线,冻得她浑身一寒,“不就是您啊?” 他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爷有伤?” 这个这个…… 想到刚才发过的毒誓,夏初七笑容僵硬了。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出来…… “不过……”他没有表情的冷脸儿,突然一松,“我原是该好好酬谢你的。” 夏初七眼睛一亮,这货终于良心发现了? 那跟他要多少银子合适呢?也还不知道现在是哪个朝代,大抵要多少银子才够她过上挥金如土的土豪生活?要不要干脆把他连人带钱一起收下,这样比较公道合理? 美梦还未醒,鼻子里突然钻入了一股子夹杂了青草和中药的淡香味儿,而他冷冰冰的脸从马上低下时带来的压迫力,无异于乌云罩顶。 “可爷听你口音,并非我朝人士,倒像朝廷正在缉拿的北狄细作。” 夏初七瞪大双眼。 “冤枉啊喂,有我这么漂亮的细作吗?” 他扫过她的脸,面色沉了下,眼睛里掠过一抹怪异的光芒。 “乱世用重典,只要形迹可疑,一律不审入狱!而且举报细作,官府赏银至少一百两。爷如今饶过你,又该如何计较?” 头皮一阵发麻,夏初七恨恨咬牙。 “哦?瞧大爷您这意思,不是合该我欠你一百两了?” 她不过讽刺一句,哪料他会顺着竿子往上爬。 “罢了!区区一百两……” 啊!?夏初七有些不敢相信,却听他面无表情地说:“欠着罢!” 马嘶声飘远了,等夏初七从残酷的现实中回过神来时,芦苇荡里,风儿吹得像在呜咽,那两人两骑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个先人板板的,真贱! 亏得那混蛋穿得那么高端大气有格调,长得那么尊贵英俊有档次,怎会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呢?夏初七恨得要命,可再一想,没了钱,总比没了小命儿要好。 而且嘛…… “啦啦啦啦……” 她扬唇一笑,得意地倒在芦苇秆上,高高扬起左手。 一只黄金做成的小伏虎,栩栩如生的在她掌中,闪着令人垂涎的光芒。 “嘁!老子是那么好欺负的人么?” 这小玩意儿是她刚才与大冰山“暧昧”时,顺手牵羊拿的,权当他孝敬自己了。 应该能值不少银子吧? 舒坦的把玩在掌心,夏初七觉得有了钱垫底,这个陌生的世界又美妙了不少。唯一的遗憾就是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多准备一些有用的东西,那她就在这个世界大开金手指,纵横无敌的欺负古人了…… “咕噜——” 肚皮不客气的呼唤,打破了她称霸天下的幻想,不得不考虑起现实问题来。贴身放好小金老虎,她小心翼翼掏出桃木雕花小镜,准备仔细看清楚自己闯荡世界的容貌资本到底有多少。 嗯,年纪约摸十五六岁。不错,赚到了! 嗯,五官小巧,长得还算娇靥秀气。还行,勉强过关! 嗯,胸前平了点,不过好在年纪小,还有得长,她有的是时间打造成波涛汹涌。 嗯,从事过生产劳作的皮肤粗糙暗淡没有光泽,生活条件太差导致面黄肌瘦。这也没多大关系,她有的是办法折腾这张小脸儿…… 哼着小曲儿,她扯了一根芦苇叼在嘴上,慢悠悠撩开了遮额的刘海。 “妈呀!” 惊恐地看向镜子,她失声尖叫! 在刘海掩盖下的左额角上,竟然有一个像现代人文身一般的东西——针刺蘸墨“贱”字。不仅生生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还直接就为她贴上了“矮穷锉”的标签。 她依稀记得,脸上刺字被称为“黥刑”,一般用来惩处大奸大恶。 想那夏草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小村姑,怎会受这样儿的刑罚? 靠,丑死了。 倾国倾城没指望了,她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尤其想到就在不久前,她还腆着这张死人脸冲那男人放电,假装风流骚年对他出言调戏,她就忍不住胃里翻滚,哀嚎着捂了脸滚进了芦苇里。一直等到一大群提了扁担的村民涌过来。 “快看!族公,找到了!她在那儿,夏家娘子在那儿……” 夏初七没有睁眼,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寻思,以她目前的体力,在这么多人面前,怎样才能逃出生天? “草儿,不怕了!晋王爷打了大胜仗,你没事了……” 一只热乎乎的手摸上她冰冷的脸,抽噎着“叭嗒叭嗒”直掉眼泪儿。 晋王打了胜仗,她没事了? 兰大傻子有逻辑缺陷的话,夏初七没有搞明白。 不过不管为了什么,能松一口气也是好的。 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她唔了一声儿,无力地疲软在芦苇秆上,再没了精神。 “草儿!” 兰大傻子爬在那里,把身上唯一的破烂袄子脱下来裹住她,光着膀子呜咽得更厉害了。 第4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4) “呜,草儿,你不要死,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这人如丧考妣的泣哭声,像个没了娘的孩子,让夏初七无奈地睁开了眼睛。面前的男人长得牛高马大,身量极长,肤色黝黑五官也可以称得上十分端正。只可惜,憨憨痴痴的样子,一看便是智力有问题的人。可如今真心待她好的人,大概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傻子了。 “闭嘴!”她瞪他一眼,“大男人你哭什么哭?回家去吧。” “不,带你找郎中。”村子里没有郎中,傻子背起她就要往三十里外的清岗县城去。 夏初七咳嗽了一声,拍下他的背。 “真是个傻子,不用去城里了,等会儿你带我采些草药就行。” 回头看一下她苍白的脸和乌紫的嘴巴,兰大傻吸着鼻子抽泣。 “不!你过些日子是要做我媳妇的,我不要你死。” 夏初七哭笑不得。 “你个傻子,还想娶媳妇儿?” 兰大傻子垂下大脑袋,闷闷地低吼,“我才不是傻子!” 夏初七也不过是逗他一下,见他委屈着耷拉脑袋的样子,不由笑了。 “呵,你不傻谁傻啊?找到郎中,你有银子看病吗?” 傻子回头瞅她一眼,“我可以求他,跪下来求,一直给他磕头,他肯定会大发慈悲的。” 夏初七心窝狠狠一酸。 她做了一辈子的孤儿,入了特战队,才被本家叔伯找到,继承了家传《金篆医典》的中医学术。大概过多了艰苦日子,又在特种部队训练过,心脏早就锻炼得比钢筋还硬,哪成想,竟被这傻子感动了。 可不管在哪个世道,没有钱,哪怕跪破膝盖也没有用。 “草儿,可是我惹你生气了?你骂我是傻子吧,我不恼!你骂吧!”傻子看她发闷,有点儿不知所措。夏初七没有吭声,只望着他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傻瓜!往后除了我自己,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骂你是傻子。” 村人找着了夏初七,自然会好奇她怎么会从猪笼子跑入了芦苇丛。可夏初七支吾着只说是被高人给救了出来,并不往深了说。没了范氏在场,这些寻人的村民也就没有再深究,等入得村来,“寻尸”不成的众人也就各自散了。 鎏年村背靠苍鹰山,共有一百多户人家,除了兰秀才和族公家里有青砖瓦的高墙大院,其他住宅都低矮破旧,合着村外整齐的田埂菜畦,古代农村的风貌让夏初七眼前一亮。 傻子背着她正往家绕,便见着了皂荚树下观望的兰秀才两口子。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着肚子的范氏,目光满是怨毒。 可碍于族公和“皇命”,她没有当场发作。 不过,夏初七却是仔仔细细多瞅了那兰秀才几眼。 在清岗县,兰子安还没做县太老爷的女婿前,就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他自幼被誉为神童,经论律赋无所不通,在锦城府童生试中名列前茅,学问好,长得又俊,举手投足间斯文有礼,村人都说,待明年八月秋闱一过,有了他丈人扶持着,中个举子都是少的,将来肯定得去京师金銮大殿上做头名状元。 “渣男!” 夏初七感叹了一句,见附近已有不少村民在围观着私语,脑子一转,突然回过头去瞥了那兰秀才一眼,怪异的笑了笑,拔高了声儿喊。 “秀才,谢谢你。” 说罢她俯在傻子身上,再不吭声儿了。可村民们却似乎都从这话里品出了味儿来,只有那兰子安还看着她懵懂不知,寻思着夏草那笑容十分好看,目光不由稍深一下。 知夫莫若妻,范氏察觉出来,牙齿磨得更利。 “相公可是觉着那小浪蹄子顺眼了?想纳了回来?” 兰子安惊觉失态,压住奇怪乱蹿的心思,拱手作揖。 “娘子哪里话?我怎会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我们委实不必再与她计较,娘子往后……不必再去找她麻烦了。” “相公说得极是。” 范氏盯着兰大傻子与夏初七的背影,目露怨恨。 夏初七来到鎏年村三天了。 从傻子和村人的嘴里,她大概了解到一些情况。 她所处的大晏王朝与明代的区划国体极为相似,这个村子叫着鎏年村,隶属于锦城府的清岗县,离县城约三十里左右。但除了一些基本常识之外,以傻子为数不多的脑髓,也问不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回去的念头在几次三番的尝试后,就被活生生掐断了。 反正她夏氏孤儿走到哪里都是独单单一个人,到了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哪里的黄土都养人。既然青春还在,不仅有机会实现前世找一个好老公的奋斗理想,还能体会一把另类的封建王朝新农村生活,也不算吃了大亏。 这三天来,托了十九爷的福,她的日子还算风平浪静。虽说那天她点到为止的“谢谢你”三个字,很自然地把矛头指向了兰秀才,村子里的议论声更多了,却没有人来找她的晦气。整个村子,或者说整个清岗县都被另外一件大事抓去了注意力。 据传晋王殿下的大军已经到了凌水县,很快要从清岗过驿,全县震动,县老太爷招了里长去,说是为了迎接殿下,清岗沿途要黄沙铺路,要疏水搭桥…… 对于那间接帮过自己的十九爷,夏初七没有半毛钱感觉。 她现在比较关注自家的小命儿。可能真应了那句古话,医者不能自医,自从那天沉了河,又在河边上受了风寒,她本就破败的身子不仅没有完全康复,还咳嗽得更加厉害了。 “大傻子……”她喊得有气无力。 “草儿,我在。” 傻子待她极好,除了傻之外,他身上真没有别的毛病。一年前,当他从苍鹰山脚下把夏草给捡回来开始,两个人就住在这几间破烂透风的茅草屋里。与他两个相依为命的,还有一个打小照顾他的三婶娘。 “傻子,我没力气了,你去帮我采点药吧?” 傻子焉焉的耷着大脑袋,瞧着她重重点头。 “乖!”夏初七习惯把他当成小孩儿,“你记牢了啊,先去村东头靠井边的田埂子上摘点白花蛇舌草,再去村西头的河边湿地上,摘几把鱼腥草。回来后在灶房的锅台边儿上,找几块三婶娘做菜的陈皮……” 夏初七费了老大劲儿,才表述清楚。 等傻子大致领悟着出门寻药去了,她真心觉得和傻子生活,真累啊! 不多一会,她昏沉沉睡去。 梦里,她还在清凌河边上吹冷风。 冷风里,有一条大红色的裤衩子在飞啊飞啊…… 突然,一双鸡爪子似的手掐住她的脖子,窒息一般的刺痛感,真实得将她从梦里惊醒过来,重重地咳嗽着,刚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怨毒的眼睛。 “夏草,你个贱小淫儿,老娘来送你一程……” 夏初七呼吸不畅,拼着一口气儿,攥住范氏的手腕,哑着嗓子厉声低喝。 “泼妇,你他妈在找死?” 范氏手腕一痛,突地瞪大眼睛,觉着她像变了个人儿似的。 “你,你,你怎的不结巴了?力气还这么大?” 夏初七心里冷笑,阴恻恻地凑近了她。 “老子是谁轮得到你来问?警告你,别惹火了我。不然我就让兰秀才休了你!” 范氏瞳孔一缩,“你放屁!我家相公才不会休了我。” “不会?”夏初七冷笑声声,“你还不晓得吧?兰秀才他本就钟情于我,之前是他说要纳了我回去,我被浸猪笼也是他潜入水底救我上岸的,我两个的感情……” “你胡说八道!你个贼囚根子烂淫妇,老娘掐死你……” 范氏说到此处,突然盯着她的额头,见鬼一般“啊”了声,“你的额头上?贱人,你是朝廷钦犯对不对?结巴也是假的,对不对?不行,我要告诉我爹去……” 想来夏草之前将额头上那个“贱”字遮得极好,村人都不知情,而范氏与她撕扯时,竟恰好将她的刘海给拂了开。 夏初七心道要糟,正琢磨办法,一个人影突然踹开门儿冲过来,二话不说,老拳一挥,便重重砸在范氏的身上。 “我打死你!” 来人正是傻子。 他性格软弱,长年在村子里被人欺负,范氏嫁过来这么些年,还从没有见过他愤怒成这副模样,惊惧得瞪大了双眼,她护着大肚皮就哀声连天地叫唤起来。 “大,大兄弟,别,别再打了,嫂子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她喊得可怜,傻子却像吃了火药,根本不理会她。 “坏人,你是坏人。欺负我草儿,我打你!打死你……” 范氏被揍得一脸鲜血,杀猪般大哭,“啊!大兄弟饶……啊!杀人啦!救……” 夏初七赶紧阻止,“傻子!快住手,你要打死她了!” “不!我打她,就是打死她!她不是好人!” 第5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5) 傻子长年做农活,人长得高大粗壮,力气也大,几个拳头砸下去,范氏就哀嚎着倒地上没动静儿了。他也不管范氏死活,哼了一声,收回拳头就变成了邀宠的小动物,狠狠抱住夏初七,开心地咧着大嘴笑。 “草儿,我打她了。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啊……” 夏初七探了探范氏的颈动脉,才放下心来。 “傻不傻啊你,真打死了她,不怕吃官司?” 垂下大脑袋,兰大傻子瓮声瓮气的说,“我不怕,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不怕了……” 见他明明害怕得紧,却偏要来护着自己的样子,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心里头又温暖。可再一看范氏被揍得惨不忍睹的样儿,更加头痛怎么善后。 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 第一死路:如果范氏醒过来,有了她做县令的老爹,她和大傻子都得完蛋。 第二生路:让范氏永远地闭上嘴。 是人都会选择生路。只可惜,看着范氏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她终究狠不下心。 半眯着眼睛想了想,她冲大傻子勾勾手指头。 “来,傻子,你替我做两件事。” “哦。”傻子像个老实的孩子,乖乖凑过头来。 夏初七小声与他耳语几句,他却只懵懂地盯住她,显然是不太明白。她不得不又仔细交代了两遍,可没有想到,等傻子彻底听明白了,一颗大脑袋却摇得像拨浪鼓。 “第一个可以,第二个,不能做!草儿,三婶娘晓得了,会恼我的……” 无奈之下,夏初七只得板着脸。 “你听三婶娘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傻子向来对三婶娘有点儿发怵,不过到底还是点了头。 “我,我都听你的。” 傻子听话的把范氏给扛了起来,偷摸着从后门出了屋子。好在这几间茅草屋是独户,又在村西桥凼头上,离村人密集处较远,没被人发现。等他再回来时,夏初七一阵忙活,蒙着头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也松快了许多,但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却多了一丝无力感。 世道变了,人心却还是没有变。 可不管人心如何,她都得活下去。 “傻子,找点儿吃的来!” 对于范氏的事情,傻子没她那么强的危机意识,只觉得自家做了错事,一直耷拉着脑袋在犯傻。听了她的话,哦了一声,回头去了三婶娘屋里,摸来了一块烙饼塞到她手上。 “你吃,好吃的烙饼!” 夏初七掂掂那饼子,牙齿都酸掉了。 说它是烙饼,不过就是三婶娘找回来的青蒿与细面捏一块在铁锅里烙出来的馍馍,一点油星都没有,只稍微比她过去几日吃的粗食高级那么一点点。咬一口,硬得她无比怀念以前丢在部队潲水桶里的大白馒头。 “傻子,你打小就吃这些东西?” 傻子想了好久,皱起了眉头,“不,小时候我吃过极好的。后来,后来就吃这个了。” 小时候? 夏草愣了一下。 她只知道傻子是三婶娘柳氏从外乡带过来的,在这里一住就是十来年。三婶娘除了说她带着傻子讨过饭,再没有说过他们的过去。但傻子从不撒谎,他说小时候吃过极好的,那肯定就是了。 “嘶,老子的牙……!” 咯到了牙,她烦躁地低骂一声,实在咽不下去。把馍馍往床边矮几上一放,失神地倒在木板床上。 “草儿,你不吃了?” “吃不下!” 傻子可能饿狠了,吞咽了下口水,拿过她啃过的馍馍来就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肚子里,都没见他怎么嚼就入了五脏庙。末了抹抹嘴,翻着白脸咽着喉管,一阵傻笑。 “好吃,烙饼好好吃!” 盯了他良久,夏初七伸手入怀,细细摸着那天顺来的“小金老虎”,皱着眉头问,“傻子,你想吃肉吗?” “肉?” 肚皮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傻子喉咙里快伸出手来了。 “喔,哪有肉吃?我好久没有吃过肉了。” 想到肥瘦相间,酥烂不腻,入口即化还香甜松软的红烧肉,夏初七也丢人的狠狠咽了咽口水,许久没有感受过的饥饿感,塞满了心窝子,一双眼睛都放起了金光。 “傻子,我一定要让你天天有肉吃。” “草儿——!”这时,那扇满是蛀洞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脸精明的三婶娘入得屋来,把锄头放在墙角,情绪不宁地打量了过来,傻子心虚得垂着脑袋不敢抬头。不曾想,三婶娘却只问了问夏初七身子的恢复情况,就说了另外一件事。 “草儿,族公说,晋王殿下要到县里来了,也不知怎的,殿下突然改了行程,要在县里小住一些日子……” “他来县里,关我们啥事?” “族公说,县里每户人丁,要摊派钱粮……” 这不是鱼肉百姓么? 鎏年村人除了种养殖外,便没有额外补贴家用的营生,户户穷得响叮当。可各种赋税却高得离谱,打井要摊派,祠堂修缮要摊派,现在十九爷的大军要在县里驻扎,摊派自然更是少不了。 寻思一下,夏初七低眉顺目地笑。 “那三婶娘您找我?” 三婶娘瞄着她,依旧笑眯眯的,“大柱他不省事,你身子骨要好些了,明儿去一趟县城,把仓里的两筐粳米担去换钱。还有……”她顿了下,接着说,“这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要有余钱你再扯几尺花布,做身好衣裳,就和柱子两个圆了房吧,免得再招人闲话。” 从天而降的包办婚姻,夏初七自然不会认可。 可一来她不忍心丢下傻子就走,二来她目前也没地方可去。和穿越中那些飞檐走壁的女英雄不同,大晏王朝户籍制度严苛,走哪里都要官府路引,尤其对女子多有约束,一个姑娘家想要背井离乡讨生活,可以说寸步难行。 敷衍了三婶娘,当晚各自睡下,夏初七却翻来覆去夜不安枕,觉着头痛不已。到是傻子没心没肺,兴奋得像个小娃娃,假装小解又跑来她屋外头问了一回,要跟她进城。 这一闹腾,夏初七更加睡不着了。 半夜时,她突然想到了顺来的脏物——小金老虎。清凌河边那头冰山狼瞧着就不是个普遍人,她如果贸贸然带着脏物进城,会不会不太安全? 迷迷糊糊的爬下床,她将小金老虎用一块破布裹了,埋入墙角一个泥罐下面,又不放心地拿脚踩平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离清岗县城约二十里左右的凌水县境内,驻扎着晋王爷麾下的金卫军。夜深了,主帅帐篷里还掌着灯。帐外,身穿朱红战袄,腰佩黑鞘长刀的值夜守军举着火把在巡逻,呜呜的风声里,整齐的步伐清晰可闻。 “报——” 内侍郑二宝急匆匆打了帘子进来,却见晋王殿下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同时执了黑白棋子在对弈。赶紧涮下袖子,他跪下,“爷,京师八百里加急。” 一颗黑子落下,赵樽接过文书,姿势没变地看完,让郑二宝点了烛火烧掉,又凝视棋枰,执了一颗白子在手久久不语。 他一冷,四周愈发冷寂。 即便郑二宝侍候他多年,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家这位主子爷爷,性子孤僻得紧。不生气的时候,不表示他心情好,生气的时候,也不表示他心情不好,越是平静越是让人害怕。尤其这几日,在他派了斥候在凌水和清岗二县境内寻遍一个女子无果之后,脸色更加冷漠难辨,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轻易触怒他。 “爷,还有件事儿……” 赵樽没有移开目光,面前的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僵持着都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吞食对方的疆土,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郑二宝的话,只拧了拧眉头。 察着颜,观着色,惯常嘴快的郑二宝今儿却有些踌躇。 “爷,驿使还捎来了皇长孙殿下给您的口信……” 赵樽略顿下,冷冷看向他,“何事?” “请爷在归京沿途,秘查一人。” “什么人?” “前魏国公夏廷赣之女,皇长孙之御赐嫡妻……” 赵樽在洪泰二十四年春出征乌那,现已是洪泰二十五年冬。近两载的边关生活,并不防碍他知晓朝廷动向。一年前,京师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前魏国公夏廷赣被其胞弟夏廷德揭发通敌叛国,阖府七十余口满门抄斩,只余一个七小姐不知所踪。 他没有见过那位钦定的侄媳妇,却知晓那女子名声不太好。 只是,此案后不久,赵绵泽就另娶了因揭发胞兄有功而世袭魏国公爵位的夏廷德家三小姐为妻,据说两人情投意合,两相得宜,现又意欲何为? 灯芯‘啪’的轻爆,他平静的再落一子。 “明日卯时,开拔清岗驿。” “是!”郑二宝偷偷搓下手,“那,如何回复皇长孙?” 赵樽肃然抽手,回答得漫不经心,“四个字——回京再说。” “啊?可是爷……” “下去!” 第6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6) 郑二宝抽搐着嘴角,缄默了。 爷啊,沿途秘查……都回京了,还如何替人查? 鸡打鸣,狗叫唤。 天儿放了晴,还是干冷干冷的。 夏初七从破旧的箱子里翻出最好的一身行头穿上,对着桃木小镜在屋子里一个人捯饬了许久,才张罗着和傻子进城。傻子人傻,却有的是力气,挑了一石粳米走在前头,身板挺得直直的,倒是她生过病身子有些打蔫儿。 村东头的大皂荚树下,几个妇人正在笑着咬耳朵。 “听说了吗?那范氏……” “平日里瞧她就不是正经人……光着身子在种猪圈里……那种猪可是发了情的……伤风败俗!” “今儿赶早她就哭着上县城去了,还骂了好一阵……呵,怕是又有人要倒霉了,人家可是县太老爷家的小姐……” 夏初七微微翘起了唇角。 从来没有人惹了她,还能够全身而退的。 一路上没遇到进城的牛车,两个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清岗县城。 还未入城,就见城外驿道边上围满了拥堵的人群。人挤着人,人贴着人,踮脚的、翘首的、寒暄的、插科打诨的……各种各样的喧嚣声此起彼伏,整个县城好像都在为了一件事而骚动——晋王爷下要到清岗县了。 有人在说,十九爷率三十万金卫军痛击了乌那国,还活捉了乌那公主,蒸剐了乌那国王,斩杀了十几万乌那兵卒。可殿下不幸在回京途中又感染了风寒,得在县里住些日子调养。 有人在说,这晋王爷是当今老皇帝最小最宠爱的儿子,才十几岁时就征战沙场,逢战必胜,杀伤无数,得了个“索命阎王”的称号,只要一提起他,无不闻风丧胆。 有人在说,从他及冠起,老皇帝前后为他指婚三次,三个王妃都不等入洞房就香消玉殒了。慢慢的,鬼神之说就传了开来,说他杀戮太重,一般女子降不住缠在他身上的冤魂,近不了他身。 也有人在说,他定是长得三头六臂,面如厉鬼…… 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好奇。 但不管什么说法,像他这样的人物,别说老百姓没有瞧见过,就连县太爷范从良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没见过。这不,倾全县之力,修桥疏河,黄沙辅路,还天不见亮就领了人前头候着了。 夏草听着八卦,脚步却没有停,和傻子两个一道入了城,把一石粳米换成了五吊铜钱,接着便四处逛荡起来。 今日城里不若平常日子,穿盔带甲手提佩刀的巡逻守卫到处都是,小摊小贩酒家茶舍门可罗雀,她带着傻子转了一圈,很快又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驿道边上挤了过去,可人还没站稳,傻子拎住她的胳膊就惊恐地叫喊起来。 “草儿,快跑——” 傻子的反应太过激烈,捏着扁担的手在发抖,脊背僵硬,满脸恐惧,这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子。可即便如此,他还在竭尽所能地护着她。 心下一暖,夏初七握住他的手。 “傻子,你怎么了?跑啥啊?” “草儿……跑啊……有坏人……” 夏初七还没有闹清楚他害怕的源头,一个县衙里的皂隶就巡了过来,提着梆子重重一敲。 “晋王殿下过驿了!肃静!肃静!” 密集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众人屏紧呼吸,视线齐刷刷往一个地方看去。夏初七顺着傻子怕得发直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害怕那晋王爷的军队。 “傻瓜,怕什么怕?咱站得远。再说,他们又不吃人。” 她笑拍着傻子的胳膊安慰着,没再去注意傻子的表情,目光也被亲王领兵的阵仗给吸引了过去。 实在太壮观了! 呼啸的北风中,一队队排列整齐的金卫军,摆出龙蛇一样的阵势来,在破雾的光线中镫镫而行,制作精细的铜铁甲上,似乎带着幽幽的寒光。弓兵、骑兵、枪兵,火铳兵……人数之多,队伍之庞大,像是延伸到了天边儿,没有尽头。在那威风八面的金卫军中,一面篆刻了“晋”字的帅旗凛然飘动,似乎还沾染着鲜血的颜色。 甲胄铮铮,狼烟扑面! 那晋王爷被簇拥在众将士中间,没有乘车驾辇,而是端坐在马上。凤翅溜金的头盔下,面部线条刚硬高冷,黑金的铠甲外,一件镶织了金线的大氅迎风而展,飞扬着扑面而来的雄性之美。只听得他胯下黑马扬蹄一声长嘶,全城百姓一起高呼。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静静而立,目光环视,如一头森林之王在捕猎。 杀气! 满身的杀气! 一种华贵冷漠中的狂野杀气! 风吹来,刀片一般刮过脸。 夏初七看不清那个王爷的五官长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硝烟味儿。那是一种只有经历过无数战场和鲜血的洗礼才能磨砺出来的杀伐气概。 “大胆小娘子!你为何不跪?” 尖锐的嗓音,把夏初七的魂魄给震了回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鹤立鸡群,成了人群里的特例。而那个高倨战马,伫立于万人中间的晋王爷,眼风凌厉地扫了过来,视线犹如破风的刺刀,扎得她心尖一寒。可不等她开口,傻子哆嗦一下就跪地磕头。 “殿下饶,饶命,这是小的媳妇。她,脑子不,不好使!” 傻子这么“贴心”的解释,纠结得夏初七心肝抽搐。 看来又要能屈能伸一回了? 低垂着头,她没再去看战马上冷飕飕的男人,为了自家小命儿考虑,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埋着脑袋,故意哆哆嗦嗦地憋着嗓子,真就当自个儿是个傻子了。 “我是嫦娥,我是最最好看的嫦娥,顶顶好看……” 赵樽高坐马上,看着她,半晌没有动作。 他不动,跪在地上的人,琢磨不透这位爷的心思,也只能一个个安静地跪着,汗毛倒竖地体会传闻中“冷面阎王”的肃杀劲儿,只当在人间地狱里走了一遭。 四周,一片死寂。 夏初七没有抬头,却可以感觉到头顶的冷芒。 冰冷,冰冰冷,凭直觉,她猜他一定在看她…… “起来吧。” 一道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的嗓音,打破了驿道上的静寂,却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夏初七耳朵里“嗡嗡”作响,差一点魂飞魄散。 怪不得,觉得他那么熟悉…… 荡着白色芦花的清凌河岸,纵横交错的血腥伤口,夹杂着中药的男人味儿,与他的主人气质极不协调的红色裤钗子,那人冰冷的眼,饮血的剑,湿湿的赤裸胸膛…… 她心里微微发冷。 红裤衩认出她来了吗? 他有没有发现小金老虎不见了? 带着侥幸心理,她低垂着头默默祈祷,一道哀怨的声音却再次入耳。 “殿下,民妇有冤!请殿下替民妇做主啊……” 范氏? 夏初七眼睛都快绿了。 红裤衩就在上头,范氏那泼妇在这个时候要是供她出来,她还能有活路吗?没有抬头,她装得比谁都傻。可范氏还是挂着泪水跪在地上指着她,期期艾艾地说起来。 “民妇鎏年村范氏,与相公情投意合,可这不要脸的妇人,几次三番勾搭我相公不成,竟怂恿他男人兰大傻子打晕了我。诚心想要污损我名声,好让我家相公休弃我……” 范氏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楚,也说得无处不可怜,但夏初七却有些诧异了。 她为何没有提到她额头上有刺字的事儿? 这不是比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更容易将她治罪吗? “抬起头来。”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冷声。 这一下想装死都不能了。夏初七偏着头,故意扯歪了嘴角,一脸迷茫地望望赵樽,又望望指控她的范氏,傻乎乎地蹙着鼻子呆呆的说。 “我是嫦娥,最好看的嫦娥,顶顶好看的嫦娥……” “还装傻?”范氏咬牙切齿,起身指着傻子,“兰大傻子,你来说,是不是你两个合着伙做下的糟践事儿?” 傻子缩了缩脖子,偷偷瞄一眼夏初七,既不敢承认,也不会撒谎,一张憨厚的脸涨得通红。 “我……我……” “说啊,怎么不说了?是不是你们?” 傻子吓得肩膀一抖,可还是哆嗦着拦在了夏初七面前。 “不,不关我草儿的事,是我,是我做下的……” 夏初七暗自感叹。 果然,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要不是她素来知道傻子就这牛都嚼不烂的傻德性,她往后真不能再与他搭伙过日子了。驿道边上的凉风呼呼在风,晋王殿下的冷脸比冰还寒。这里的人都听说过十九爷铁血残暴好杀戮的传说,心下都在寻思,这一对傻子夫妇只怕要遭殃了,不由得紧张万分。 可赵樽声音却极为平静,他看向傻子。 “你可知罪?” 傻子低着头,对他不像刚才那么怕了,喃喃的咕哝。 “知,知罪了。殿下,不关我草儿的事,都是我干的。” 第7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7) 赵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傻子垂下脑袋,说得可怜巴巴,“她好凶,我们村,村子里就她最凶!她是一个大恶人。她要掐死我草儿,草儿是我媳妇,我要护着她。” 傻子说得颠三倒四,夏初七狠狠一闭眼,心酸酸地为傻子的智商默了哀。原以为那晋王爷该治罪了,不料他话锋一转,却突然冷冷道:“你畏惧范氏,所以便承认是你做下的?” “啊?”傻子愣了,他不懂。 “啊!”很多人都在同时抽气。他们懂了,却不明白为什么。 赵樽面色莫测地看着傻子,声音更凉,“你没有做过,对不对?” 这,这,这…… 他在诱导傻子翻供? 夏初七疑惑地看过去,可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郁闷的是,她的猪队友兰大傻子,再次低下头去,摇头否认了,“不!是我做下的,我讨厌范家嫂子,他打我草儿,我就要打她……” “哗……” 有人在偷笑,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摇头…… 赵樽没有表情,像是认定了一般,嗓音低低的一叹,“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说罢略略一顿,他看向范氏,加重了语气,“范氏,你说两个傻子合谋害了你,你当本王也是傻子?” “小贱人!” 晋王爷的偏袒实在太过明显,在场中众人的惊愕中,范氏一跺脚,也不哭诉了,更顾不得她老爹交代过“不能说出来清岗县里藏匿有朝廷钦犯,以免受到株连,一切等晋王离开了之后再来处置”的话了。 她泼病犯了,哪里管得了其他? “殿下!这个贱小淫儿就是一个朝廷钦犯,民妇有证据。” 范氏一吼,全场哗然,视线纷纷投向了夏初七。 可先发作的人,却是范氏的亲爹范从良。 “放肆!殿下面前,说什么疯话?” 大晏朝吏制严苛,当今皇帝又奉行“乱世用重典”,对待犯人刑罪俱重,动辄以杀结案,官吏如犯有失职罪,必将受到株连,丢掉乌纱帽挨板子都是小事,丢掉了小命儿也是常有的范从良警告地瞪了女儿一眼,拂了拂身上的知县官服,觍着臃肿的身子上前,向赵樽行了个跪拜大礼,恭敬道:“殿下,这妇人乃下官小女,自幼愚顽不堪,言语无状……” 赵樽一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只问范氏。 “有什么证据,还不快说?” 范氏胆怯地偷瞄了他爹一眼,声音弱了不少,“殿下,这个贱人来路不明,本不是我鎏年村人氏,为人素来奸猾狠毒,民妇昨日与她争执时,亲眼看见她的额上有一个墨刑的刺字,一定是逃匿的重犯不假,请殿下明察秋毫。” 赵樽看向夏初七低埋的头顶,眉峰微微一皱。 “你,走上前来。” 心里“咯噔”一下,夏初七心道完蛋了,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了马上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心虚,她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视线里带了几分凉入骨髓的讥诮。 难不成这货早就认出她来了? 不该啊!那日天色昏暗,她的样子又狼狈…… 为了配合自家是一个傻子的剧情,她嘴巴一扁,张开双臂就抱住傻子的脖子,一把鼻泣一把泪地蹭在他肩膀上,憋着声音哭起来,“傻子,我要回家,城里不好玩,不好玩……我们回家去吧。” 范氏一脸得意,“小贱人还装呢?再装也没有用!”说着,她迫不及待地抢前一步,抓紧夏初七的肩膀,一下子拂开了她的刘海。 “啊——”只一眼,她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夏初七额头上没有预想的刺字,只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哇呀,好大一个胎记!” “原来是个胎记啊,那范家娘子……她识字儿吗?” “好好的小娘子,长得还成,却是被那个胎记给毁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范氏呆呆地盯住夏初七的额头,尖着嗓子喃喃自语:“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啊?我明明看见的,殿下,一定有鬼,一定有……我再看看。” 夏初七哪里肯让她继续看? 一扭头,她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趴在傻子的肩膀上,“哇”一声,“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引得周围的人长吁短叹着,都对着范氏指指点点。 “还不滚下去!丢人现眼。” 范从良脸上无光,狠狠斥责了女儿,面对赵樽时,又换上了一副讨好巴结的脸孔来。 “殿下,小女实在愚顽不堪,耽误了殿下行程,回去下官必当对她重重责罚。” 他想要找个借口给范氏下台阶,赵樽却认真地问了。 “范大人打算如何责罚?” 范从良一听心里头就发了慌。按《大晏律》,诬陷良善者,应当反坐。牙根一咬,为了给晋王爷一个交代,也为了顾及全城百姓的眼光,他慌不迭朝师爷使了一个眼色。 “殿下,下官马上就将罪女押回县衙大牢,必定按大晏律法重重治罪。” 夏初七心里冷哼。 县衙门都是他范家开的,那大牢不等于她家客房啊? 两个衙差心领神会地过来押了范氏就要走。 赵樽却一抬手,又是淡淡道:“慢——” 范从良脊背冒冷汗了,“殿下?难道可是怀疑下官会包庇罪女?” “范大人多虑了,本王自是知道大人刚正不阿,不徇私情。可范氏虽罪不可赦,腹中胎儿却委实无辜。” 谁也没有想到晋王殿下会为范氏求情,夏初七恨得牙根儿痒痒,范从良却欢喜得老脸满是红光,一个头叩得“嘭嘭”直响。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范大人不必多礼!”赵樽叹一口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啦,把范氏拉下去,掌嘴五十,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哗!”一声,一众人都石化了。 晋王爷,真狠啦! 看上去他像是给了范从良一个天大的面子,其实却恶整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一个大肚子孕妇被杖责二十,会成什么样子?想想都瘆得慌。可夏初七却愉快地发现,在赵樽那货一板一脸的严肃外表下,有一股子旁人没有的“蔫坏劲儿”。 “殿下——”范从良满脸冷汗,“不能啊,按《大晏律》,未审先刑,那就不成规矩了。” 赵樽‘嗖’的剜过来,那气势逼得人不敢正视。 “本王便是规矩,范大人有意见?” “下官,下官不敢!”范从良说得特别艰难。 范氏哭着喊着被拖下去了,惨叫声十分骇人。可驿道边上,却再没有了半点议论声。除了猎猎的风吹过旌旗时的“沙沙”声外,只剩下范氏恸哭的哀嚎和棍棒的沉闷击打声,凄厉入耳。 血腥,暴力,惨不忍睹! 晋王爷的残暴,平静下的狂妄,也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晋王殿下起驾——!” 郑二宝尖细的嗓子一喊,停顿许久的金卫大军再次开拔了,一队队整齐地从驿道经过,那声势浩大的壮观场面,让夏初七紧张得冷汗都湿透了脊背,直到那冷鸷的一人一马掩在兵流里远去了,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没有认出她来啊? 先人板板的,终于逃过一劫。 双臂望着大军的尾巴,傻子奇怪的问,“草儿,你额头怎生成那样了?” 吹了一个口哨,夏初七心情愉快,“变的呗。” 实事上,那针刺的“贱”字虽说入体不深,可要彻底去掉却不容易,用激光都要无数个疗程,只靠中药更非一朝一夕,况且用药不当,还很有可能会留下疤痕,她哪敢随便乱来? 迫于无奈,她寻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此事说来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影视剧化妆使用的肤蜡不是稀罕物,爱美的姑娘们为了省钱自制肤蜡来遮眉毛遮疤痕的就更多了。事情出得太急,她没有办法做出和皮肤颜色相近的肤蜡来,自觉黑色遮盖效果最好,于是就地取材,让傻子帮她找了制胶的原料皂荚和植物染黑的原料柿叶和冬青叶,加了一把锅底灰,再浸了盐固色,熬制成黑色的肤蜡,等均匀涂抹吸收了,乍一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胎记了。但这种东西经不起推敲,虽然偷偷整了范氏一把,她往后还得小心点儿。 扯了一把傻子的胳膊,她随着驿道上或追逐或围观的人群,准备回城里肉铺打上二两肉打打牙祭,庆祝一下新生,可刚走没几步,耳边突地传来的声音,却骗得她脊背一僵。 “姑娘,殿下有请!” 夏初七想,如果早知道清凌河边上的“红裤衩”不仅是当今的十九王爷,还是出了名的“冷血阎王”,打死她也不会偷他的小金老虎。那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几名金卫军不客气地“请”到这个满是霉味的柴房里来,被人拴了手脚不说,还任由两个美女在身上摸来摸去。 第8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8) 美人儿虽美,她却受不起这艳福——搜身啊,幸好她英明,先把东西藏了起来。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把小金老虎交出去,换得平安。 不过看他们大费周章“请”她来的架势,就知道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黄金饰品。 经验告诉她,这样重要的物件儿,一旦承认偷了,落在那个冷气森森的晋王爷手上,结果也是一个“死”字。而且,可能会死得更加的销魂。 眼下,她只能死死咬住不松口了。 嗤笑一声,她活动了一下勒得生痛的手腕,幽了一默。 “喂,我说美人儿,你俩搜够了没有?行了行了,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喜欢我又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我从了他便是。” “噗”一声,那年纪小点的丫头,忍不住笑了。 “哈哈,这位姑娘,你可真有趣,我家爷怎会喜欢你?想什么呢?” 那年纪长点的丫头,长得更加好看一点儿,人也稳重大方了不少,只是那一股子沉默劲儿,到还真像他家那闷骚主子调教出来的奴才。在那个小丫头的笑声里,她唇角笑容深了几分,说了一句“得罪了”,便转脸吩咐。 “梅子,给姑娘把绳子解了。” “是,月毓姐姐。” 粗麻绳终于松开了,夏初七心里头全是火气,嘴上说得也极损,“说了没有见过,你们偏不信,搜不出来了吧?我说……那谁,月什么来着?是不是你家主子见我生得好看,就心生歹意,准备请我来做你们家的王妃,才找了这么烂的借口?” 月毓不动声色,脸上若有似无的笑。 “姑娘说笑了!我家爷龙章凤姿,人品贵重,神仙下凡似的人物,又怎么会对姑娘?呵呵……” 一道意味深长的“呵呵”说完,月毓轻咳一下,换上了得体的微笑,“我是爷的大丫头,唤着月毓。姑娘要没其他事儿,我两个先去向主子复命了。” 大丫头? 夏初七翘起唇角,在她身上多瞟了几眼,又产生了点儿别的兴趣。 她曾经听人说起过,古时候为王公贵族的主子爷们儿破掉处身的女人,基本上都是他们身边的大丫头。那么,这个月毓会不会也是那冷酷王爷的枕边人? 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以前听占色调侃过几句相男术来。她说是男子的外貌体相,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一生的命运和荣辱富贵,还关系到他的“个人能力”,五官面相要有棱有角,眸如清辉,鼻如山峦,额骨有神。看身形先看腰,再看腿。说来,红裤衩还真是一个生得极好的,尤其那两条腿,长而有型…… 捉弄之心一起,她肚子里的坏水便涌了上来,掩都掩不住! “这位大丫头姐姐,你看啊,反正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讲讲你与你家爷的风月之事来听听?” 她那调戏的荤话,比那勾栏院里混着的小爷们还要来得生猛。 梅子羞得面红耳赤。 月毓到是维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态,“姑娘就不要打趣我了,以我这等粗鄙之姿,又哪有福分侍候我家爷?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她粗鄙?说自己呢吧? 早些歇着?可这地方是好歇的吗? “慢着。” 夏初七喊住她,“就这样走了?准备关我多久?” 月毓笑容依旧恭谦守礼,却不达眼底,“主子的事儿,我们做婢子的哪敢打听?” 夏初七掏了掏耳朵,半眯起了眼儿,“这位月毓大姐,哦,不,小姐,你们都不给囚犯准备食物吗?” “爷没有吩咐的事,月毓不敢擅做主张。”月毓的笑容愈发随和。 先人板板,你不是陪睡的大丫头吗? 一肚子火气,可夏初七敢拿自己的高智商打赌,她若不忍忍,那范氏肯定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忍吧,忍! 她没有想到,这一忍,就是三天。 不要说收拾那个王八蛋了,就连他的人都没有出现过。他只差了人把她关在这间黑咕隆咚的小屋里轮流守着,一日三餐有使唤丫头过来给吃的,却绝口不提其他,也不来审讯她小金老虎的下落,就这样把她给晾晒了。 那厮真是个人精!给她玩上心理战了? 整整三天,也没个人陪她说话,不论谁来送饭也没有人理会她,只时不时听门外的几个守卫调笑几句,说从京师来接爷回京的丫头们哪一个长得好看,哪一个适合生孩子,哪一个又最是风骚好放被窝…… 男人嘛,心动了难免会撩几句骚,她也不太在意。 唯一在意的,居然是没有人打她的主意。 太、伤、自、尊! 等着吧,红裤衩,总有一天老子要你好看! 迷迷糊糊的,她想着逃跑的可以,似睡非睡的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了。外间的光线射入了小屋里,照在她曲着腿,弓着腰,蜷缩成一团的小身板儿上,让她整个人显得极没有存在感。 柴屋门口。 一双冷得近乎刻板的眸子凉凉的盯着她,一袭织金锦袍,一条青色蟠龙纹玉带,束发冠上昂贵的黑玉闪着令人心颤的光华。在木门响的时候,夏初七就醒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一个利索的翻身,抽出怀里的桃木镜刀,就朝他恶狠狠地扑了过去。 “王八蛋,老子剁了你。” “当!”赵樽闪身扣住她手腕,桃木镜应声落地。 “嘶!”她脚下虚浮,突然一崴,整个人向他倒去。 “啊!”赵樽顺势推她,她长声尖叫! “去死吧你!”趁他愣神的当儿,她狡黠一笑,死命搂紧他的腰,身体跃了起来,张开嘴就咬向了他的脖动脉。 “叭嗒!”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收势不住,在力的作用下,两个人搂抱着“扑嗵”一声摔倒在地上。 “唔!”低低的闷哼声,从男人嘴里暧昧地传入她的耳朵。 “嗯?”她睁大眼睛,发现在千分之零点零一的失误之下,她咬他时张开的血盆大口,正不偏不倚地咬在他的嘴上。 姿势很是销魂啊? 一时间,像中了孙猴子的“定身咒”,夏初七呆愣了。 她以前便是个躁姐儿,和男兵们打打闹闹,勾肩搭背的事没有少做,但那是一种很容易让她忽略掉性别的感情,虽然有肢体动作,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唇与唇的接触…… 何况,还是两片那样好咬的唇。 更何况,还是一个那样好看的男人。 好看得她忘记了双手还牢牢圈着他。 好看得她只觉得柴房门口那一束射入的微光轻锁下的俊美面容,斧凿精工雕成的绝美;那眉如青山,英挺;那眸如古井,深邃;那不知是因吃惊、愤怒还是气恨而上下不停滑动的喉结,贵气逼人……无一处不迷人,无一处不让她自乱心神。 “你狗投的胎?放手!” 喑哑中带着怒气的声音,震醒了她犯了花痴的神经。 “嘁!”一声,她恼了。 都说女人是妖精,是祸水,男人也有狐狸精才对吧? 小样儿的,瞧他把她给迷得,差点儿忘了这是大仇人了。 他不给她活路,她就缠死他了事。一瞥他,她轻哼一声,两条细腿像无尾熊一般死命夹紧了他的腰,恶劣地往里收了收,邪气十足的挑衅,“哟喂,你想得可美?你答应放了我,我就放了你。要不然,没门儿!” “放!”他眸子狠狠一眯,大手扣紧她,顺势翻身。 “不放!”夏初七耍赖地缠过去,力道极大的扑倒在他身上,就势与他滚了一圈,整个人骑上去八爪鱼似的缠住他,“哈,你那么能耐,又有把我怎么样?” 她寻思过了,论武力她不如他。 可论死缠烂打,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是女人的对手? “再说一次,放开!” 他手上突然加劲儿,痛得她呲牙冒冷汗。 “唔,王八蛋,好疼……” 那货的脸依旧冷气森森,却不知为何在她的喊痛声里,手却放松了一些。得了这好处,夏初七眼睛一亮,得寸进尺,勒紧了他的脖子不算,直接趴在了他的身上,小狗似的在他脖子里嗅啊嗅啊,奚落不已。 “啧啧,贱人就是矫情。你这身上什么香味儿?都说玉露花娇女儿香,没想到你一爷们儿身上也香呢?我闻闻啊,嗯,香料里有薄荷、丁香、佩兰,还有苍术……” 她缠得安稳,说得轻松。只那被她骑着的十九爷呼吸越发急促,呼吸带了一种奇怪的浑浊,哪怕隔着厚厚的衣裳,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火一样的滚烫,还有一股子不知是怒气、杀气还是火气的东西在扩散。 “你在找死?” 这厮快要气炸肺了吧? 夏初七脸不红气不喘,两条腿蔓藤一般越圈越紧,抱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 “呵呵呵,我就不放!老子在这坐牢,偏要你陪着!” “够了!少他娘的歪缠!”赵樽眼都红了,突地掐住她的腰,翻身跃起,一把扯开她,就重重地甩在了柴火上。 第9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9) 晋王爷冒出这么一句与身份不符的糙话来,把个夏初七给震懵了。 只略略一顿,她眼珠子乱转一下,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说大爷也,您老要早这么市井一点说话,咱俩说不准早就成哥们儿了,哪里又有今日?什么‘师承何人’,‘家在何处’,你那一板一眼的劲儿,酸得我牙痛,直想把你绷着的脸给拔掉一层皮来。” “荒唐!” 赵樽冷斥,脸色已黑如焦炭。 夏初七哪儿知道,这十九爷自打十几岁便在京畿兵营里摸爬滚打,自是跟手下兵士们习得一些市井俚语,粗陋糙话。只平日里为了维护皇家体统,他克制得极好。由此可见,她今儿这死缠烂打,真把这位爷给气得不轻。 “哈哈哈哈,可逗死我了。” 不知怎的,他越是发狂生气搓火儿,夏初七便越想要逗他。上两次见面,他火气再大也总憋着一张冷若冰霜的酷脸,像一副没有情绪的平板画,哪里能像生气时这么生动有趣? 她继续逗他,“瞧瞧你这个人,这又是做什么?既然偷偷过来看人家睡觉,又装什么君子?这良辰美景的,咱俩不如好生玩耍一回,互相得个乐趣儿,爷,你说可好?” “闭嘴!” 赵樽瞄着她,恢复了冷静,“你少插科打诨,把东西交出来!” 夏初七想,他越是上心,越是证明那小金老虎的贵重。那么她交出来掉脑袋的可能性越大。她可不想刚来这个世界,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解决了。眉儿一挑,她打趣上了。 “爷,你到底要找什么?民女身上有的,你又没有的东西……”拖长声音,她憋着闷笑细声细气的调戏,还故意走过去,假装靠近他,“哦,我晓得了。你若喜欢我,拿去便是了。” “老实点说话!否则——”赵樽眸底一冷,躲瘟疫般退后一步。 “否则你拿我怎样?打我板子?”夏初七抽歪一下嘴角,懒洋洋地歪躺在木板床上,把二郎腿跷得高高,“依我说啊,世道难,人心险,只有不老实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咧。爷,你说对不对?” 赵樽眼睛一眯,“你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你不会。” 语气放松地笑着,夏初七说得十分笃定。这厮只要没有拿到小金老虎,一定不会轻易杀了她。她也只有咬死不松口,才能想办法活下去。 他看她,表情高深莫测。 她莞尔一笑,走过去,小手挂在他肩膀。 “我到有个好主意,你放我出去,付我银子,我来替你找?” 赵樽淡定地抬手,慢慢拂开那只搭在肩上的爪子,将她的眉眼瞧了个仔细,才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冷冽的五官慢慢压下。 “爷便是这么好勾的?” 夏初七脑电波一亮,在他贴近时浅浅的呼吸里,觉得脸上的绒毛被他的呼吸蹭得发痒,心里头小鹿乱撞,纵然她脸皮厚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咳,误会。只是……交易!” 下巴一轻,他收回手,袖风拂过,只剩一声冷哼。 “你还欠点火候。” 咔嚓!柴屋门又一次紧紧关上了。 外面传来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对守卫凉凉的吩咐。 “今夜三更,拖出去活埋了——” 梆——梆—— “寒潮来临,灭烛关门!” 打更的梆子敲了两下,二更了! 透着风的柴屋黑咕隆咚冷得钻心,墙角恭桶里的五谷轮回物散发着刺激人上吊的酸味儿,整个空间变得安静而冷寂。 数着打更的声音,夏初七摸索着贴到离恭桶较远的墙根儿坐下,在黑暗里托起了下巴。 难道她估计错了? 那只小金老虎,对贱王爷并不重要? 二更到了,三更还会远吗? 活埋…… 带着树叶枯枝霉味的泥土,一铲一铲打在她的脸上,钻入脖子,掉入她的嘴里,一只又一只的虫蚁会在她身上爬来爬去,钻入衣服里,蛰她的肉……活生生打个激灵,她脚上突然有东西‘嗖’的爬过了过去。 “呀!” 腾地跳将起来,她飞快蹿到木板床上,在“咯吱”声中抱紧了双臂,竖起耳朵倾听。黑暗里,很安静,除了心跳声外,还有一种“窸窸窣窣”的爬动声,让她毛骨悚然。 不是老鼠,就一定是蛇—— 夏初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样儿的东西。 贱人!算他狠! 摸索着掏出桃木小镜来,她慢慢靠近了柴屋门,终于下定决心——逃! “咚咚!” 她轻敲下墙。 二更天正是人犯困的时候,外面的守卫没有声音。 白天她刻意观察过,守卫是两人,每隔两个时辰换一岗。外面夜巡的兵备情况她还不清楚。不过横竖都是一个死,大不了穿回去她又是一条女汉子。为了不与蛇鼠屎尿为伴,她用小刀慢慢地切割着木板门。 很庆幸,今儿它掉到地上,赵樽那货被调戏了又走得仓促,竟没有想起收缴它。 一个四方形的区域被她划开了,她慢慢拉开了木板。 嘴角抿起,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从门洞里使劲儿往远处丢去。 两名守卫随即警醒,“什么人?” “你守着,我去看看——” 一个人的脚步声远了,夏初七深吸一口气,再次抓了石块儿在手中,一个前滚翻从门洞栽了出去,就地一滚,剩下那名守卫还来不及回神,就被她重重砸中了脑户穴,“扑嗵”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回头看一眼柴房,她就着小刀,在墙上‘唰唰’写了几个字。 “你做什么?” 果然,装逼被雷劈!就在她停顿这工夫,离开那名守卫正好转了回来,好像没有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柴屋外头,明显愣了一下。夏初七冲他莞尔一笑,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调头撒丫子就跑。 “人犯跑了!” “来人啊,人犯跑了!” 尖呼声划破了沉寂的黑暗。 很快,驿站被火炬照了个通天亮。 打架夏初七不怎么样,可要说跑路的工夫,她那是数一数二的。想当初在红刺特战队那种考核堪称变态的地方,她十公里负重越野也不比任何一个男兵差。 只可惜—— 什么驿站啊,它分明就是一座城。房屋一排连着一排,建筑面积十分惊人,最糟糕的是,四周都有厚厚的夯土城墙,将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卫严密得插翅都难飞出去,更别说后面还有一串甩不掉的尾巴。 呼!她扶着膝盖,吭哧吭哧地喘不过气儿来了。 兵器摩擦的铿然声越来越近。 怎么办?跑呗! 左拐,右拐,东穿,西穿,她跑得极快,可那些混蛋就像吃了老鼠药似的,发疯一般追过来,追得她都快要跑断气了,才终于在城墙墩的下头,发生了一个狗洞。 钻?还是不钻? 废话!脸面哪有生命来得重要?只要从这里爬出去,她的前途就会一片大好,赚钱置屋养小白脸迎娶高富帅,迎来人生的巅峰。一咬牙,她硬是从狗洞爬出了城墙,那个挤哟,挤得她的平胸好像又小了几分。 “爷,她跑了!” 郑二宝腆着一张圆圆的白胖脸,推门进入内室,笑得快要合不拢嘴。 赵樽靠在浴桶边上,轻阖着眼睛假寐,听了他的话也没做出太大反应,散漫的姿态褪去了不少平日的酷烈和冷漠。时令辜月,外头天气寒冷,内室却燃着温暖的炭火。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子青草般的淡香味儿,在水纹带出的潋滟波光里,他良久才出声儿。 “狗洞钻了吗?” 郑二宝捂着嘴,满脸快活,尖细的嗓子格外柔媚。 “爷神机妙算,钻了,钻了……” “嗯,陈景跟上没有?” “跟上了,跟上了……” 赵樽似未听见,在热汤袅袅的雾气中沉默了好久,突然睁眼看向郑二宝,那黑眸荡着粼粼的闪烁,还有一种很少在他脸上见到的狡诈、快意或者说是淡淡的坏。 “狗洞,还合身吗?” “小是小了点,可那小身子却钻得嗖嗖的……” 眉开眼笑地比划着,郑二的手突然顿在了空中,愣住了。 “爷怎么……” 他原想要问一问他家主子爷怎么连刨个狗洞还关心人家姑娘的身子大小,可在看到他微微红肿的嘴巴时,哪里又敢再多问半句? 赵樽憋他一眼,从浴桶起身,拿了一条大绒巾随意擦拭了一下长发上的水珠,就着寝衣松松垮垮地系上袍带,露出一大片带着水珠的赤裸胸膛来。 “有话就说,在爷跟前别扭做什么?” 郑二宝寻思着,随即换了话儿,嘿嘿一乐,“爷,那范从良是个懂事的,女儿被打了,还巴巴给爷孝敬了五个天仙儿似的大美人儿过来,您看今儿晚上……” 赵樽扫他一眼,“得了他多少银子?” “哎哟”一声儿,郑二宝掌下了嘴巴。 第10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0) “主子爷,奴才哪儿敢啦,奴才这是寻思主子您的岁数也不小了,瞧着京里的王爷哪一个不是儿女双全,天伦得享啊?就您还单着一个人儿,奴才,奴才瞧着怪心疼得。” 冷哼一声,赵樽哭笑不得地摆摆手。 “罢了!下去吧。” 郑二宝怕他真以为自家贪了范从良的使唤银子,原想再解释两句,可瞧着他冷冰冰的脸,似乎再没有了刚才听到趣事的好情绪,只得后退着往门边走。可走着走着,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禀报。 “爷,那姑娘还在柴屋墙上写了几个字。” 晋王府里的太监丫头们,识字的人凤毛麟角,金卫军守卫大兵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赵樽披了一件软毛的锦缎披风出得门儿来,脚步极快地走向了柴房。 “爷,你快看——” 郑二宝提着灯笼,照着墙上的几个字。 可好半晌,都没听到主子爷的声音,只冷风拂得他耳朵生痛。 他打了一个寒噤,赵樽却是一脸阴寒地盯着墙。 “赵樽,你老子我到此一游,恕不奉陪了!” “楚七,快出来。” “哎,来了!” 随着一声儿清亮的应答,一个头戴方巾,身穿青色交领直裰的黝黑瘦小伙儿跑出了回春堂的贮药库房,七弯八拐地到了前头的药堂。 无须多说,这人便是从驿站钻狗洞跳出来的夏初七了。 大半夜出了牢笼,她心知那王爷不会轻饶了自个儿,自然不敢再回鎏年村去,可没有官府路引也去不了外地,便寻思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索性在清岗县城留了下来。 留下来容易,活下来难,也亏得她有医术傍身,恰趁那回春堂招拣药伙计,要求不高,只需辨识得中药就可。这对于初七来说不过中医基本功,随性再低调地多露了一手,就淘汰了其他人,顺利地得到了这个活计。 回春堂不大,老东家姓顾,家里老婆子去得早,膝下就留了一闺女,闺名唤着顾阿娇。往常老顾头坐堂,顾阿娇打下手,里里外外的事情,就父女俩张罗了下来。可这顾阿娇人长得水灵,鲜嫩得像颗幼桃儿似的,眼看到了婚配的年纪,回春堂的生意就无端端红火了起来,便让夏初七捡了个落脚的地儿。 这一转眼,便过去了几日。 这几日里,她把自家的脸捯饬得又黑又丑,又穿了一身男装,戴个大方巾遮到了眉毛,到是没生出什么事儿来,只是心下也忐忑,也不知道那王爷会不会迁怒于傻子,那埋在墙根瓦罐下的小金老虎是否藏得稳妥。 但担忧归担忧,她也晓得,不回去对傻子来说才是最好的。 在回春堂虽说从早忙到晚,但管吃管住还能学着点这个时代的生活常识,她也乐得勤快。心里寻思:等那个“贱王爷”班师回朝了,她得个自由身,往后也打理一间医铺出来,赚钱置屋养小白脸,真真是人间美事。 这个时候,药堂早被顾阿娇归置齐整了,“叮叮咚咚”的捣药声,扑鼻而来的药香味儿,一整排的小木格子的药柜,楷书写就的中药名……这一切,都让夏初七心满意足。 “楚七,你怎的懂得那么多?” 顾阿娇“咔咔嚓嚓”切着药,扬着红艳艳的小脸儿问。 “不是说了么?我没来回春堂前,也是做过药铺伙计的。” “不信。”顾阿娇人有些小性,心思也很敏感,对于她的与众不同,又怎会毫无察觉,“楚七,我早发现你与旁人不同了。你做过药铺伙计就懂那么多,那我随了我阿爹这么些年,为什么还没你明白药性?还有啊,连我阿爹不懂的你都晓得?” 轻咳一声,夏初七冲她眨下眼睛。 “什么叫天赋你懂不懂?” “楚七,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有什么秘密?我保证,不告诉旁人。” “小姐!你的白术切得太薄啦!炮炙后效果差很多。” 被夏初七这么一提醒,顾阿娇才反应过来。想着自家在药堂这么些年,还总出这样子的小错,脸蛋红得更厉害了。不等两个人这边儿叙完话,一个人留着髭须的胖老头托着腮帮就进了药堂的大门。 “老掌柜的。” 一瞧到他,夏初七的心脏就悬了起来。 这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清凌河边那医官老孙头。 今儿不是他第一天来了,前两日便来抓过药。晋王爷的金卫军这次还朝,营中伤病不少,朝廷的药材供应难保不齐,行军在外只管便宜行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今儿这老头子又来了,要不是认定他瞧不出自己来,夏初七真会觉得这事儿玄乎。 “来,小子,照这药方,给老朽拣两包药。” 夏初七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老头儿硬着脖子,嘴巴都歪了。 拿过药方,她低着扫了一眼,“杏仁、菊花、栀子、连翘、薄荷……”大多味都是清热解表的药材,显然是热证用药了。夏初七偷偷观察几次他的面色,躲开他的目光,一边拣着药,一边儿憋着嗓子问:“老先生这方子自用的?” 老孙头瞄他一眼,坐在杌凳上等她。 “可不是?老朽今儿清早起来,脖子就痛得慌,嘴巴抽搐一会儿,这脖子就歪成这样了。显然是‘口眼㖞斜证’了。”他说得有些叹气,却胸有成竹,显然对自己的病情十拿九稳。 夏初七拣完药拿纸包好递给他,愣是把大眼睛眯成了小眼睛。 “这倒是巧得很,小子的家母也曾得过此证,那会儿,还得了一个偏方儿。” 老孙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在‘嚓嚓’声里,大抵被这歪嘴僵脖的“口眼㖞斜”给刺挠得太过头痛,巴巴望了过来,“有何偏方?小子快说。” 夏初七穷得叮当响,哪能不敲他一笔? “五两银子。”她比划了一下。 “五两?”老孙头吃惊。 在这个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房媳妇儿回家捂被窝儿的年代,一个偏方就要五两银子确实有些过分。好在老孙头本身便是太医院吏目,随了晋王爷出征俸禄也还丰厚,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重重点头。 “得,小子你说。” 夏初七心里头暗笑,从柜台里走了出来。 这几天,她用一些奇思妙想的小药方赚得了不少的银子。因她的方子治疗周期短见效又快,几乎没有一个病人会选择不同意的。而她事后将得的银子分六成给东家,自家只得四成,老顾头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宰鸽子。 “桂枝一两十六铢,芍药一两,麻黄一两去节,生姜一两,大枣四枚擘,杏仁二十四个去皮尖,以上七味,以水五升,先煮麻黄一二沸,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一升八合,去滓,温服六合。” 老孙头是个懂行的,“小子这是麻黄桂枝各半汤?” “对。” 瞧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夏初七便知道他不太信服。 他的药方属于早期面瘫的风热疗法,而她的却是证属风寒的治疗方子。事实上,初七观面色和询病情,断定他不过是风寒湿三气夹杂所致的面部痉挛,远没有面瘫那么凶险。一个风寒病他用了风热的药,不对症的结果只怕这老头儿还要吃不少的苦。 果然再好的医生,也治不了自己,老中医竟会下错了方子! 摇了摇头,为了那五两银子,她想想又附送了一条。 “老先生,家母那偏方还须配合按摩才好。” “按摩?”老孙头一张胖脸,写满了惊奇。 “就是推拿。来来来,我给你整整,您就放心吧啊!”夏初七拉他坐下,摁住他的肩关节,熟稔地找到几个压痛点,揉、捏、点、拍,捣鼓了几下,又生生端住他的脖子。 “大爷,您老放松——” 只听得“咔嚓”一声儿,响了,她笑不可止。 “经络疏通了,就能扶伤止痛。老先生,您活动活动。” 老孙头嘴角抽抽几下,又晃了晃脖子,明显觉得没有刚才那般僵硬了,随即又托了托腮帮,眼珠子一转,“咦,小子,真有你的,手法老道呀。” 夏初七笑眯眯地进了柜台,按方子把药拣了给包好,递过去。 “老先生,五两银子。” 付了钱,老孙头乐得合不拢嘴,提着拴药的绳儿悠哉游哉地走到药堂门口,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调头盯住夏初七,那眼神瞧得她毛蹭蹭的。 “小子,我家爷这几日劳思伤神,饮食不化,身子骨不太爽利。瞧你这推拿的本事不小,不如随老朽走一趟,那赏银可不止五两……” 夏初七吓了一大跳,哪敢接这个招儿啊? “不了,小子药堂里还忙得紧,老先生你自去吧。” 老孙头伸出手指头,比划了个“八”字儿。 第11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1) “这么多,你不去?” 夏初七摇头,“八两?不去。” “八十两。”老孙头轻哼了哼,一脸鄙视,“小子莫要错过这等机会。你当我家爷是谁?正是这些日子住在驿站那位主子爷,寻常人等见一面都难,这可是你的造化。” 夏初七还在摇头,可那顾掌柜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了。 她不稀罕晋王殿下,他却稀罕得紧。别看他开了个药堂,可日子照样过得紧巴。要进得一回殿下的屋,诊得一回殿下的病,往后谁还敢小瞧了他回春堂?那不就相当于招牌多镀了一层金么? “楚七,替殿下分忧那是我等福分,别说八十两,一分银子不要,也得去啊。” 说罢不等夏初七反对,他直接对顾阿娇使了一个眼神儿。 “阿娇,你收拾点店里的滋补药材,随着孙老走一遭吧。” 夏初七肠子都快悔青了。 难不成要发生一个五两银子引发的血案? 去?不去?跑?不跑?要钱?不要钱?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线,一面想着老东家对她不薄,一面又觉着如今去见那红裤衩相当于自投罗网,再一个,八十两银子也是个诱惑。 寻个借口入了自家住着的小偏房,她对着镜子再次仔细地整理了仪容,在确保长得很安全之后,又反复练习了几次口型和发音,自信心才再次膨胀了起来。 驿站里兵将相习,顾阿娇被人安顿在了驿馆院,夏初七则由老孙头领着从驿丞署绕到了赵樽居住的玉皇阁。老孙头先让她等着,独自一个人进去禀报了。不多一会儿,郑二宝就随了他出来,尖细中带着柔媚的嗓子听上去很销魂。 “你,随我来吧。” 夏初七忐忑着,跟着后头,到了暖阁才停下来。 暖阁里光线不太好,大白天还掌了灯。 只见一张古朴老式的长型方案后面,靠窗处有一张花梨木雕嵌的软榻,那男人的脑袋就靠在软垫上,双腿叠放着,姿势安逸闲适,表情漫不经心,手里拿了一本书在静静在看,没看出来哪里有老孙头说的“劳思伤神”。 “爷,孙太医说的推拿小哥来了。” 赵樽没有抬头,声音淡淡地,“嗯。” 悬着心,在梅子端来的香汤里沐浴过双手,她才小心翼翼走到软榻后面准备替按摩那颗据说很痛的脑袋。然而,手做梳状刚刚放在他的脑袋上,她不经意抬头,就愣住了。 在她正前方的书案上,放着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青囊书》。 这这这……太惊喜了! 她曾听说过,这书本是华佗毕生经验所作,是几乎囊括了他全部的心血和行医经验的大百科。而《青囊书》在那个时代早就失传了,没有想到今儿在这里见到了。 医痴的爱啊! 目光直勾勾的,她觉得封面上的三个字在无限扩大,诱惑她…… “还用本王教你不成?” “不,不用。” 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完,夏初七双手掌面放他前额往左右推抹几次,再沿着他双鬓从前向后,经过太阳穴推抹至双侧的鬓角,来往反复。 “唔……” 不知是舒服了还是头疼,他低低呻吟一声。 心尖儿一刺,那性感的磁声儿,搞得夏初七耳朵‘嗡’了一下。 按说她不是没有为别人推拿过,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可怎么偏偏这货一哼哼,她就觉得这样受不住呢? 静心!平气!面前这个,只是一头俊美的人型豺狼! 成功催眠了自己,她近距离观察起他来。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次在清凌河边儿,他像只鹰,冷酷肃杀,不用麻沸散刮骨头都不吭一声儿,却坑掉她的诊费。 第二次在驿道边儿上,他像只虎,威武凛然,轻轻几句话便把范氏父女收拾得妥妥帖帖,还阴了她。 第三次在黑暗的柴屋,他像只狼,狠戾凶残,伸出来的爪子像是恨不得把她撕碎了。 可此时的他,却像只猫,慵懒,华贵,全是天潢贵胄的派头…… 有没有可能,把这家伙训练成一只狗? 每次一见到她,他就“哈哧哈哧”伸着舌头,摇着尾巴,喊着主人好…… 自动脑补着赵樽变成小狗对她摇尾乞怜的样子,夏初七不知不觉翘起了唇。 “没吃饭?” 淡淡的声音,带着入骨的冷意传到耳朵,打断了她的美梦。 按死你好了! 她服务周到地稍稍把他的头挪了挪,加重了力道。 小半晌过去,他还全神贯注地看书,夏初七不由好奇起来。 都说一个人喜欢看的书籍代表了一个人的品味,想来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能看得这么入迷的书,必定也是高大上了。微微眯下眼,她在他翻页的时候,趁着下压的力度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书页的内容。 “但见那妇人斜卧衽席之上,肚儿兜托着两颗春桃儿,一点朱红口儿,两只嫩细手儿,正与他品了萧。光影里,观其出入,一来一往,那个娇音柔柔,那个绡帐生香……只道是:妾妇之道,当使其夫受用魂飞也……” 噗! 一个没忍住,夏初七发出半个笑音,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原以为这厮在看什么正经书,哪会想到竟是这等春帷艳藉? 赵樽合了书,偏头看来,“小子识得字?” 汗毛一抖,她憋着嗓子,“略略……识得几个。” 轻“唔”了声儿,赵樽若有似无的瞄了她一眼,似是理解了同样身为“男人”的嗜好,并没有为难她,一本正经地又投入到了书里。 闷骚啊!原来高贵冷艳都是装的?夏初七鄙夷的想。 两个人一个按一个看,沉默了下去。那看小黄本的慢悠悠不知时辰光景,可夏初七却按得手都乏了,脚也软了,恨不得掐死他了事儿。但她进来时郑二宝交代过,八十两可不是那么好赚的,殿下不喊停,她就不能停,不然一文钱都拿不到。 为了钱,她再忍! 然,人可忍,可肚子却不能忍。 一到晌午,它就“咕噜咕噜”抗议起来。 “饿了?”他听见,淡淡问了一句。 夏初七瞄着他的头顶,只差眼泪汪汪了,“嗯,小的……是饿了。” 瞥她一眼,赵樽终于放开了他的小黄本,冲外头喊了一声“摆饭”,又对她说:“停一下吧,先吃饭。” “多谢殿下!” 夏初七放下酸涩的手,松了一口长气。 “你喜欢那本书?” 那本书,哪本书? 夏初七真想翻白眼儿。像这种黄级别,在现代连B级都达不到,她能产生什么兴趣? 她正想摇头,却见他大爷尊贵的手,指向了书案上那本《青囊书》。 “怦怦!”她心跳加快,毛细血管都在喊——我要!我要!我一定要! 一只仿佛带着温香的大手伸了过来,手上托着的正是她渴望《青囊书》。 先人板板!夏初七眼神变成了蚊香圈儿,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来。 “谢殿下赏——” “不用,八十两。”他打断她,声音极轻。 夏初七倒吸一口气,喉咙里泛出一股子腥甜味儿。 “不要?!”冷棱子似的声音,有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魔力,只一瞬就让她感受到了随时会要人命的封建社会地位尊卑。 好吧,八十两换一本《青囊书》,也值当了,就当她今儿摸了一条狗。 硬下心肠,她接过了书来,含怨谢恩。 “小的多谢殿下体恤……” 《青囊书》带着墨香的质感,让她欣喜得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扉页。 下一瞬,她瞪大双瞳,喉咙口的腥甜感更浓了。 书上的字体,她竟然一个都认不得。 八十两买了一本天书,在一个没有字典的时代,不相当于打了水漂? 只听得赵樽淡定的声音,“这书是本王过会川卫时,在旧书摊上花了十两银子购得的。” 火上浇油!夏初七眼前一黑。 会川卫?确实会穿胃…… 不气!不气…… 人何必与贱类计较? 夏初七暗自运气打通了差点遁入“魔道”的任督二脉,压下了那股子想要杀人的念头,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托起手中的《青囊书》,放低了嗓子小意说:“不知殿下可识得上头的字样?” 赵樽眼神轻飘飘滑开。 “小子你《风月心经》都识得,这便识不得了?” 憋住一口气,夏初七才没有不顾小命儿冲他爆粗口。 “殿下,这字样它不一样。” 轻唔一声,赵樽若有所思地瞄看一眼,凉丝丝的眸光中并无波澜,似乎也是才刚发现字体不同,面无表情的蹙紧了眉头。 “竟是钟鼎文?” “殿下识得?” 剜她一个“没见识”的眼神,他用低调的语气,高调地回应了一句。 “普天下,只怕也就本王识得了。” 装!装!可人家就是装,她为了八十两不打水漂,也得入套啊。 “那殿下可不可以,嘿嘿……” 赵樽微微一眯眼,“酬劳只怕你付不起。” 第12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2) 倒吸了一口凉气,夏初七严重怀疑大晏王朝是不是国库空虚,做王爷的连饭都快吃不饱了。要不然,以他一个手握兵权的亲王之尊,怎么就这么穷呢?第一回赖掉她的诊金如果算是意外,那如今连她劳动所得的八十两都要诓了去,要不是太穷,便只能证明这厮天生就是吃煤炭的人——黑良心了。 正在这时,郑二宝躬身入了暖阁。 “爷,饭摆好了,先用膳吧。” 事实证明,他穷个鬼啊! 老子当了皇帝的人,那肚皮就是金贵得紧。别瞧杵在这个偏远的小城驿站,谁又敢短了他的吃喝?只见那牡丹式填漆的小桌上,那鲜嫩乳白的三丝银鱼羹,那闻之生津的爆灼羊肚,那味嫩可口的糟腌大红虾,那外脆里酥的南瓜饼,尤其是那一只香沁肺腑的田园烧鸡,让饥肠辘辘的夏初七口水咽了又咽,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桌面上的吃食移不开眼。 可赵樽却完全忽略了她,在郑二宝殷勤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咽了一口唾沫,夏初七不想饿在这里看人山珍海味,准备闪人了。 “殿下……” 不等说完,郑二宝眼神儿就刺了过来。里头赤裸裸写着几个大字——殿下吃饭,不许说话。 果然阉人无好货! 恶毒地诅咒着他下辈子也没有小丁丁,夏初七歹心再起,变了调儿的轻喊。 “殿下,吃不得——” 赵樽偏头,看了过来。 夏初七垂着头,“殿下有所不知,大红虾最忌南瓜,食则肠鸣拉痢。更不可与鸡肉同食,小则生疔疮长脓肿,大则遍体疮疖溃烂,呕血飧泄……” 吃啊吃啊!看你还吃不吃得下去。 果然,他显然被恶心得没了食欲,抿了抿冷冰冰的唇角,皱起眉头,思考一般仔细在几盘菜上溜了一圈儿,淡淡看向她。 “拿只糟虾剥了。” 啊唷? 让她试吃,看会不会食物中毒? 丫好歹毒的心肠。不过,她喜欢! 夏初七愉快地对着大红虾伸出了罪恶的黑手,剥了糟虾外面裹着的虾壳,她正准备入口,却听赵樽重重轻咳。 “剥得不错。” 一只爪子伸了过来,她香喷喷的糟虾很快便落入了贼口。可那尊贵的贼人眉头微微一皱,只咬一口便像是不可忍受一般,吐了出来。 “太咸!郑二宝,回头扣掉厨房这月的月钱。” 夏初七手指僵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讨厌的衣冠禽兽。 他是不是特喜欢玩人? 他让她拿一个虾,是帮他剥开? 他根本就没有被她疮疖脓肿恶心到? 他当她是家里的奴才呢?使唤得这么天经地义! 饿着的肚子咕咕直叫,她眼巴巴地看着那鲜美的大肥虾被嫌弃在瓷碟里,再眼睁睁看着一盘盘没有动几筷子的珍馐佳肴被撤了下去。默默念叨着“锄禾日当午”,相信这个家伙一定会遭天谴的。 等一切都归置妥当了,他懒洋洋往太师椅上一座,冷冰冰地关注起她这个可怜的药铺伙计来。 “饿了?” 夏初七心里头问候着他家祖宗,脸上却带着小意的微笑。 “小的……不饿了。看殿下就饱了。” 赵樽对她的“隔山打牛”,似乎并未察觉。噙了一抹淡淡的冷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直瞧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才淡淡发问:“可是想知道《青囊书》上都写了什么?” 她当然想知道。 可吃了一次亏,她不想再吃第二次。 她完全相信,再和这个封建王爷玩下去,指不定还得倒赔八十两。 摇了摇头,她状若服帖的轻声儿道:“殿下要没有别的吩咐,小的这就回药堂了,东家还等着小的回去捣药呢。” 赵樽眉梢一扬,“不用本王替你译注?” 什么?夏初七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会相信他会好心替自己翻译。可《青囊书》的吸引力巨大,她不想问却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想要小的替你做什么?” “聪明。”赵樽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从桌上捡了个蜜橘丢给她,“吃着。” 夏初七差点儿泪了。 这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节奏? 蜜橘个头不大,可皮薄瓤嫩,水分极多,一入嘴便有一股子清甜味儿。大概是饿得太狠了,她觉得两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水果,简直口舌生香,回味悠长,可橘子刚入喉,却听那人慢慢悠悠,冷声冷语地叹了一口气。 “驿站的城墙墩下有个狗洞……” 咯噔!夏初七心颤了一下。 “最近总有野狗进进出出,扰得本王不得安宁……” 想到她钻狗洞时的身姿,夏初七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瞧出表情不自在来。 “小子若能在两刻钟内把狗洞给夯土填实了,本王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还考虑过鬼。 他冷飕飕的目光,让她有分分钟都会被识破身份的惊吓。这样很容易短命的。 人心如此险恶。她只想用三十六计中的上上计——走! “呵呵呵,殿下您错爱了,小子生来体弱,不惯夯土……” 赵樽漫不经心瞟她一眼,并没有如她想象中再出点什么糟践的招儿来为难她,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甚至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她一个,便朝郑二宝摆了摆手。 “送他出去。” 八十两虽没了,好在捡回了小命儿。 出得玉皇阁,夏初七三步并着两步,恨不得插上翅膀离开这鬼地方。 在郑二宝的引领下,她沿着来时的路,往驿馆院去找等在那里的顾阿娇。 不料,刚行至东北角的马号,便听得里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号啕声。 “不要……你们骗人……我草儿不在这里……我要回家……” 傻子? 夏初七面色一变,如被雷劈。 若说在这个陌生的世道,还有谁能让她撂不开手,那就只剩下这脑子不灵光的兰大傻子了。 傻子他人笨,可实心实意待她好。 这会儿听着他哭哭啼啼像是受了活天冤枉的声音,她心口揪得慌。 那感觉,就好像亲生儿子被人欺负了的娘,过不得了。 大概她表情太过狰狞,郑二宝斜斜瞄了过来。 “小子,你是脚沾在地上了,还是等着咱家留你吃饭啊?” 收回心神儿,夏初七堆起个笑意来,捂了捂耳朵。 “公公,我听里头那人的声音闹腾得慌,在哭什么呀?” 郑二宝纳了一闷,才恍然大悟,“你说马号里关着的那个傻子呀?” 夏初七点了点头,“他怎么了?” “呵,怪只怪这小子命不好。我们家主子爷有个稀罕的玩意儿,被这傻子他家小娘子给偷跑了。那小娘子溜了,这傻子还眼巴巴跑到驿站门口来哭着寻人。这不,让守门侍卫给逮了回来。我们主子爷说了,要是到明儿晌午他家小娘子还不拿东西来换人,就把这傻子给剥皮抽筋,掏空了心肺,再填上草灰丢到清凌河里去肥鱼——” 郑二宝说得随性,夏初七心里头却一直在透凉风。 出了驿站,没了马车,她与顾阿娇只好走道回去。 一路上,夏初七闷着头想事儿,顾阿娇大概在驿馆院里头等得闲出屁了,不停向她打听晋王殿下的事儿。那双晶亮晶亮的大眼睛里,仿佛快要溢出水儿来,俨然就是一个怀了春的姑娘。 夏初七心不在焉,“上心了?” 小脸儿唰地一红,顾阿娇声音柔得像那糯米汤圆。 “像殿下那样风姿卓绝的儿郎,有哪个姑娘会不上心的?楚七,我们清岗县里,你见过长得像他这样好看的人吗?更何况人家还是一个王爷,皮相好还能带兵打仗,哪像那些个绣花枕头,中看不用中?你可知道,那天他领着金卫军往驿道上打马一过,全城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快要疯了。” 疯了,真疯了! 耳朵被她狂轰滥炸着那个贱人的好,夏初七心下烦躁。 “哼,像他那样的男人,家宅里头的女人多了去了,跟着他有什么好?” 顾阿娇羞答答地红了脸。 “要能如愿,哪怕与他做个侍妾也是甘愿的。” 鄙视地瞪她一眼,夏初七无言以对。 “楚七你听人说了吗?县太老爷寻了好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见天地往驿站里头送,又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要我说啊,还不是那些姑娘长得不够美,殿下他看不上……” “就你美?”初七没好气儿。 捋了捋自家的发辫儿,顾阿娇像是被触到了伤心事,重重一叹,“长得再美又能如何?殿下那龙章风姿的人物,又哪是我这等贫家女儿攀得上的?我可没敢存那份心思,只是思慕一下罢了……改明儿,还不得随了我爹的心愿,随便找个儿郎嫁了。” 她的失落显而易见,夏初七的神思却飘了万里。 “阿娇,走快点,我刚想到还有急事要办。” 第13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3) 夏初七在回春堂帮了几天工,为回春堂赚了不少的额外银钱,平时为人机灵,干活也利索,顾老爹一贯对她颇为看重,今儿见她又讨得了殿下的好,虽说没有赚回来那八十两,可到底也是欢喜的。因此,一听她说要告个假去办私事,二话不说便应承了下来。 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家这几日攒到的几两银子,夏初七出了回春堂,先去集市上买了二斤糖,几袋干果蜜脯,扯了几尺松江布,又打了二斤猪肉,这才雇了一辆驴车,花了约摸半个时辰,赶回了鎏年村。 入得村东头,她没有让驴车停下来,更没有搭理指指点点的村民,直接驶到了桥凼头那几间茅草屋。原本以为三婶娘这会儿应该是下地去了,没曾想她刚从驴车上跳下来,就见她红着眼睛巴巴地坐在破旧的门槛上,见到她时眼神有些迷茫。 “小哥,你找谁?” 夏初七吩咐驴车先等着自个儿,没有在门口与她闲话,只低低喊了声“三婶娘”便拽了她的手进屋。 “婶娘,是我……” “草儿?”三婶娘拽住她,又扯又掐,眼泪“叭嗒叭嗒”就落了下来,“你个要死的小蹄子,你把我家柱子给拐带到哪儿去了?去一趟县城就不落屋,可把我给急死了。” 夏初七心窝一堵,也是难受和心疼。但她不方便与三婶娘解释些什么,又怕等久了生出更多事端来,便拍拍她胳膊安慰。 “傻子他没什么事,婶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给带回来的。你先甭哭了,我外头驴车上给你带了些东西,您拿去先吃着。还有,我回村子的事儿,你切莫声张,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从外乡过来的大外甥,久不走动了,过来看看你。” 三婶娘原就是个精明的主儿,除了点头又能说什么?待三婶娘外头去收拾东西了,夏初七进了自家住过的小茅屋,见里面还是走时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很显然,赵樽没有找到小金老虎,这才使贱招抓了傻子去,想要逼她交出东西来。 可交还了东西,他就会放了傻子吗? 不管了,先拿出东西再做计较。 她搬开墙根儿处的瓦罐,用一根硬柴火使劲儿地刨着土。 可—— 刨了一层又一层,刨了一层又一层。 里面却没有她包小金老虎的破布…… 当然,更没有那只小金老虎。 夏初七向来是个好人。 可她做人睚眦必报,这话也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犯起横来,普通的爷们儿都不如她狠。 从鎏年村思考到回春堂,具体营救傻子的办法,就在她脑子里成了形。 今儿药堂里生意不太景气,忙活完,只匆匆对付吃了一口,她寻个借口应付了顾氏父女,拿着银子就去了一趟城东的铁匠铺,对着那个打了一辈子铁的老铁匠,画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图案,又比又划地磨蹭了好久,总算把要制造的物件儿给说明白了。 接着,又逛了好几个铺子,她才没事人一样回来,和颜悦色地应付客人。 次日一早,天不见亮她便起了身。 将长及腰部的头发打散开来,随意在头顶挽了个髻,插一支木簪,换上一套水葱绿的衣裳,穿了一双绣花布鞋,看上去便成了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娘子。对镜自照片刻,她不太满意地嘟下嘴,又重新描了眉,上了妆,在额头的刺字上用这几天新研究出来的肤蜡仔细涂抹过,直到颜色相近不容易看出破绽来,才对着镜子咧了咧嘴。 从后门偷摸着出了回春堂,她往驿站方向去了。 街面上,各式的店铺门紧闭着,还没有开张。冷风砭人肌骨,她嗅着古代市井的气息,想着那个被“贱王爷”囚禁的可怜傻子,很快埋伏在了去驿站北门的必经之路上。 不一会,几辆插着三角形路旗,旗上写着“水”字的运水车便“咯吱咯吱”地驶了过来。 她之前便猜测,驿站里就算有水井,可如此大批量的兵将入驻肯定不够用,必定会在城外拉水。白日里她出来时,寻了一个在驿站里头拉泔水的人问了情况,果然与她料得不差。 微微眯眼,她像一只蛰伏的小兽。 运水车队慢慢近了,走在最前面的运水官腰间悬着黑色刀鞘的军刀,身穿轻甲,人长得倒很是清秀俊逸,只是眉眼间多了一股纨绔子弟常见的邪气,那小气质让她稍稍有点吃惊。赵樽麾下还真是人才济济,美男如云啊,就连一个运水的小吏,也敢长得这么俊 弯出一个迷死人的笑容,她蹲在路中间便呜呜哭了起来。 第14章当小精怪撞上大腹黑(14) “阿娘,呜,你为何走得这样匆忙,丢下女儿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受人欺凌?三岁阿爹去了,七岁阿哥也没了,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呜,我还不如,不如也死了才好……” 揪人泪下的“身世”刚说完,她拿着匕首就要抹脖子。 不出所料,匕首还没有接触到肌肤,“哗啦”落地。 “你……是谁?” 她抬起因抹了生姜而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脸,用精确计算过的45度角,展现着最无辜最羞涩最可怜最惹人同情的面孔,吸着鼻子看着那品相极美的俊男,抽泣的表情好不伤心。 “一边儿去,大清早地惹晦气!要死也不挑地儿?” 那位爷不顺当的吼着,夏初七却突然晴转阴,悲伤变了惊喜,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表哥,是你吗?表哥,真的是你?我,我……” 斜瞟她一眼,那人哭笑不得,运水车队的士兵却腾地爆笑起来,一个个东倒西歪。 夏初七不管他们什么德性,激动得那个语不成声,“表哥,你忘记我了?我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妹阿七啊!” “……” “表哥,我,我,阿娘说,等我长大了就许给你做媳妇儿的——” 低低的调笑一声,那人手指摩了两下腰刀,眼神儿邪气的挑开。 “小丫头没认错人吧?小爷我妹妹挺多,表妹却是没有。” “认错?”初七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心里头转了又转,“表哥,我记得,你胸口有一个巴掌大的胎记,我看看还在不在。”不等他反应,她果真就开始去解人家的衣服,顺便在身上摸摸那个捏捏。逗得几个运水的士兵,看热闹地窃笑起来。 “祐将军,你就从了表妹吧,让她好好摸上一摸……” 当兵在军营,长期见不到姑娘,大多都喜欢开点荤的玩笑。有了这样的乐子,谁能放过?可就在他们哄笑的当儿,夏初七却“啊”的一声惊叫。 “表哥,车上,车上有东西,有东西跑到那桶里了?” “东西?” 众人刚才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这边,哪能看到有什么东西进去了? 夏初七拽着那表情轻佻的表哥,走过去扒着那水桶,“就这里,我看见了,一个黑黑的,长长的,长着尾巴的东西。” 她说得煞有介事,几个人将信将疑地围拢过来,打开水桶壳子。 可里面是清澈见底的水,哪能有什么东西? 夏初七愣了一下,又指向旁边的水桶,“那个没有,肯定在这个里面,表哥,我真的看到有东西爬进去了。” “怎么可能?” 一个士兵嘟嘟囔囔的又开了另一个水桶盖。 当然,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 “好了小表妹,你就不要在这胡搅蛮缠了啊。”那人眉眼笑开了花,可语气却有点不耐烦,“乖乖的给表哥让路,等表哥回去复了命,回头再来寻你,好好叙旧。” 夏初七小手揪着袖子,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难不成真是我认错人了?” 复杂地瞄她一眼,那俊男勾了下唇角,“也许……” 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夏初七吹了一声儿口哨。 “哎,我真是这世界上最忧伤的女子。” 刚过晌午,清岗县便笼罩在了流言蜚语之中。 从早上回来就一直在药堂里忙活的夏初七,中途听见有来抓药的人闲嗑说,驿站里头好像出大事了,好多将士得了一种怪病,上吐下泻,医官诊了脉,竟没查出原由来,晋王殿下大怒,罚了好些人。 对于如此惨绝人寰的事儿,夏初七表示很乐呵。 孙正业过来的时候,药堂正准备打烊。瞧着他急匆匆迈入门槛儿的样子,老顾头明知故问。 “哟,孙老,瞧您走得这一头汗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别提了!军中染上了时疫,众多将士咳嗽喘急,上吐下泻,老朽这是……哎,一言难尽!”孙正业摇头叹息,拿着方子递给夏初七让抓药,“小子,速度点,急。” 抓了药,孙正业没有像往常一样闲嗑牙,急急忙忙就回去了。 “楚七,你在笑什么?” 顾阿娇柔声细说的问话,让夏初收紧了唇角。 “我笑了吗?” 顾阿娇使劲儿点了下头。 懒洋洋一撇嘴,夏初七收起方案上的几张药方。 “美人儿,你眼神儿不好使,让顾叔给你开个方子去?” 想到赵樽这会儿急得团团转的死德性,即便觉得士兵们有点无辜,夏初七还是胃肠肝脾肾都十分爽利。她不过小小玩一手,就足够他丫的抓瞎了。如今没时间看小黄本和折腾傻子了吧? 第15章做坏事谁更专业?(1) 驿站。 夜虫叽叽,皓月横亘在天上。 作为大晏朝的军事重镇,清岗驿地势险要,城墙修建得异常坚固,高达十几米全由巨大的条石和青砖一层层夯筑,城门口和垛墙上都有值夜的士兵在坚守岗位。 夏初七全副武装地猫在草丛里。裤子上细布条绑了小腿,腰上扎着厚厚的腰带,上面挂着她特地为赵樽准备的好东西。观察了一会儿,她将从运水那男人身上顺来的腰牌放回了怀里,赌运气一般慢慢溜到了前几天爬过的狗洞。 钻狗洞虽不雅观,却最为便捷。 她运气不错,那狗洞还没有被填掉。 钻入墙内,她匍匐着观察。 只见十字分区的房屋,一排排烛火全灭。 正如她下药前预计过的那样,因驿站的兵将们纷纷感染了时疫,防御明显松懈了下来,夜巡人数锐减。 有戏! 她轻松躲过一拨守卫,溜到了那天关押傻子的马号。马号是养马的地方,外头的草垛子很高。她藏在草垛子后头,竖起耳朵倾听里头的动静。 “啊……小点声……” 两道模糊、压抑、低低的声音,从草垛背后的隔窗传了出来,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粗喘声,一听便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事。 “嗯,兵符的事儿,京里已经得信儿了……” 喘息里夹杂着的对话,让夏初七微微一愣。 兵符?难道是细作? 可真他妈敬业啊! 再一听,那人又说,“太子染了重病,恐怕时日无多了,京师各部官员调动频繁,几位王爷对储位本就各存有心思,而今眼下,更是蠢蠢欲动,晋王手里握有兵权,便成了重中之重……” 另一个声音,很轻,“不是立长立嫡?唔,老皇帝属意谁,可有口风出来?” “老皇帝看重儿子,可更属意孙子……” “啊?皇长孙……赵绵泽?” “嗯,暴风雨要来了。这清岗驿也平静不了几天。” 马号地方小,里头传来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在暧昧的叭叭声里,夏初七风化在了草垛上。她一没有想到,会无意间听到这么多的秘密。二没有想到,里头玩得正欢的那两个竟然都是男的? 难不成,大晏朝民风尚腐? 猫儿一般眯下眼睛,她滚出草垛子,推开支摘窗,身手敏捷地跃了进去,不等那两个家伙反应过来,匕首就抵在了其中一个的脖子上。 “不许动!” 两个衣冠不整的家伙呆住了。 “你,你是谁?” “我是你老子!”夏初七瞟了一眼这两个家伙摆出来的造型,好笑地眯了眯眼,“快说,关在这里的那个傻子哪儿去了?” 这两个家伙干了丑事儿,不敢高声喊人,更不敢反抗引来了夜巡。 “我说我说,他在,在西号……” 夏初七收回匕首,狡黠一笑,半威胁半暧昧地冲他俩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继续享受,拜!” 西号在驿站的西边。 夏初七贴着墙根走了过去,只见那里独单单一个小院,没有旁的建筑。她趴在支摘窗下,醮了一点口水,桶开了窗户纸,将怀里装了“神仙烟”的竹筒插入窗户小孔中,往里面一阵吹气。 接下来,只剩等待。 这“神仙烟”配置的时候,她特地加重了药效,可空气本身有稀释能力,尤其在比较大的空间里,效果更会大打折扣。差不多等了一刻钟,里头才传来“咚”的物体坠地声。 成了! 她一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名全副武装的看押侍卫,昏睡在了地上。 她做贼一般往里走,里面关押人的屋子光线更暗,与外间只隔了一道木栅栏。等她取了钥匙打开门进去时,只见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简陋的大床,床上的被子微微隆起,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偏在枕上,没有动静。 “傻子!” 低唤一声,她掏出怀里事先准备好的解药帕子,走过去捂在他的脸上。不料,手腕突地被扣紧,床上那人手肘用力地撞击在她的腹部。她吃痛一弯腰,随了那拉拽的力道,踉跄一下落入他的怀里。 “你!”她惊叫一声。 “才来?”那人淡定地打了个呵欠,冷冽的语气里有一抹她无比熟悉的讥诮,“原来喜欢爬床?” 忽略了后头一句,夏初七只注意到第一句。 男人浓浓的侵略气息近在咫尺,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人,却可以想象他欠揍的样子。 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他没有回答,可答案很快就在面前。 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声、盔甲与兵器摩擦出的铿然声。紧接着,火炬照亮了整个西号。蜂拥而入的兵将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一张张拉开的弓弩对准了她的脑袋,冷鸷的光芒刺得她心里生寒。 王八蛋! 她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她被姓赵的给戏耍了。 什么小黄本,什么头部按摩,什么钻狗洞,一切都是他的诡计。 他故意让她逃出去,还给他留出狗洞来羞辱她,又派了人跟着她,一面方便找寻那只小金老虎,另一面他可以暗地里看她与什么人接触,到底什么身份,是不是别人派来的细作。结果,他见她按兵不动,只在药堂里老实做伙计,索性捉了傻子来逼迫她,还让老孙头带她过去,用《青囊书》诱她,用小黄本逗她…… 当然,她不会知道老孙头为了得那个“口眼㖞斜证”,足足吹了两晚的冷风。 恨啊恨啊,她恨不得咬死这个贱人。 “呵呵呵,王爷好闲的工夫?” 看着她阴阳怪气的笑脸,他习惯性冷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夏初七深呼吸,压抑住那翻江倒海的沮丧感,盯住他的眼睛。 “混蛋!不要以为你很牛逼。今儿姑娘栽在你手里,不是你比我强,只不过我势单力薄,又没有人脉和信息资源,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牛逼?” 他上上下下观察着她今日怪异的装束,还有腰上挂着的几个奇怪物件,微微一皱眉,“牛者,如何逼?” 翻了个大白眼儿,夏初七没工夫给古代人科普。冷静下来一想,她盯了他片刻,一双大眼睛便在火光照耀下带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来。 “行吧,算你狠。没错,东西是我拿的,可与傻子没有关系。你放了他,要怎样都随你。” 赵樽随意地扯了一下寝衣,冷飕飕反问:“东西呢?” “放了他,我就交给你。” “交出来,我就放了他。” 弯了一下唇,夏初七慢慢靠近他的脸,咬牙切齿,“不放人,我现在就废了你。” 赵樽敛下眉眼,看着她,目光很深,“你到底是不是妇人?竟厚颜至此。” 两个人的对话无比诡异,坐姿也十分僵硬和奇怪,瞧得屋子里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殿下竟然还会有“雅兴”与女刺客在那儿谈条件,都不肯站起身来。难不成,被眼前这个并不出众的女刺客给迷了眼? “出去!” 在他们好奇的注视下,赵樽突然冷冷命令。 “殿下……”女刺客在这里,谁敢这么退出去,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下去!” 赵樽加重了语气,冷入肌骨。 “是!”没有人再敢停留,全都退出了西号。 他们都不会知道,依夏初七的阴损和敏捷,又怎肯轻易受制于人?就在她落入赵樽怀里的那一瞬,她的手也极快地揪准了他的命根子。但是,赵樽以王爷之尊,被一个姑娘扣住那个地方相威胁,自然不愿意让下属瞧见。 屋里灯光灼灼,只剩下两个人。 赵樽微微向后一仰,低头往腰下瞅了一眼,盯着她说得淡定。 “摸够了?现在可以放手了?” 夏初七眉头挑了挑,加重手劲,懒洋洋发笑,“那得看你放不放人了?” 赵樽剜她一眼,重重冷哼,“你很牛逼!” 夏初七一愣,差点笑出声来,“不客气!其实吧,只要你放了傻子,我不仅不会让你断子绝孙,更不会告诉任何人,呵,晋王殿下喜欢穿红裤衩子……” 话没说完,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便歪倒在了他怀里。 “十九爷果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来人收起手里的弹弓,潇洒不羁地荡了进来,那俊美的眉眼间略带邪气,微勾的唇角上扬着不怀好意的贱笑,一看便是风月场中滚出来的翩翩王孙佳公子。 赵樽剜他一眼,“皮又痒了?” “哎,天禄,我真怀疑你那心是冰疙瘩捏出来的,搂着个活色生香的俏姑娘,怎么就捂不出半分热气来?” 天禄是赵樽的表字,一般人不敢这么叫他。 而元祐不同。 除了他金卫军右将军的身份之外,他实则出身皇室,是当今太子赵柘的庶出第三子,因缘际会,打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开国元勋元鸿畴之子,成了诚国公府的世袭小公爷。 皇室庶子过继给臣子,本朝只此一出。 第16章做坏事谁更专业?(2) 按理,元祐该称赵樽一声皇十九叔。可他从小便与赵樽伴读,说话随便惯了,早没了晚辈的分寸。 调侃完,见赵樽依旧冷冷端着脸,元小公爷将弹弓抖落几下放在窗棂上,优哉游哉地走过去,靠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观察起了被他打昏过去的夏初七。 “哎哟,别说我这表妹,长得还真叫一个——丑!” 赵樽瞟他一眼,并不言语。 元祐哈哈一笑,手指缓缓拍击在床沿上,一个人自说自话。 “眉如轻柳,却挑得高了点——不是个好教养的。” “鼻如悬胆,却不十分挺拔——有福相却善嫉,只怕容不得其他妇人。” “小嘴儿嘛,形状极佳,却少了点光泽——不知吃上去如何?” “这五官嘛,拆开来看没一样十分出挑的,可嵌合在一块儿,瞧上去却还有那么点风味儿——我想起来了,那日她抱着我,叫表哥,好表哥,那声却是极脆,极娇,极软,叫得我心里头那个痒痒啊。” 他经验老到的评头论足,赵樽眉头越蹙越紧,终于不耐烦了。 “滚一边儿去!” 元祐瞄一眼他,笑得极为腻歪,“天禄,别瞧着我表妹人瘦了点儿,肤色差了点儿。可养人就跟这养鸟儿似的,你把她喂好喽,也是可以玩耍的嘛。你若嫌弃,不如我纳了回去?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 他那风流倜傥的眼珠一转,赵樽便知道他心里头打什么主意。 “别往歪了想。这人,我有用。” 元祐唇角一勾,笑得那叫一个邪,“要怎么用?” 冷哼一声,赵樽不理会他色迷迷的眼神,将夏初七翻了一个身,速度极快地把她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一个个取将下来,皱着眉头瞅了半天,递给元祐。 “看看,是什么东西?” “咦……”说起正经事来,元祐收敛起了纨绔气,终于有了做右将军的样子。可反复将两个铁制的家伙颠来倒去的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来究竟是什么。 “好像是火器?” 赵樽眉头加深,“对,极为相似。” 眯了眯眼,元祐看得很认真。可如今大晏军队虽然装备有火铳,铁炮,火枪,火蒺藜等燃烧性的火器,却没有一个与这些东西长得像的。 “我这表妹……来头不小啊?” 赵樽眸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拿到神机营去,找几个匠人拆解释疑。” 夏初七是被噩梦惊醒的。 在梦里,一条大红色的裤衩子在眼前飘啊飘,跟着她追啊追,非得往她的脑袋上罩,大有要把她勒死在亵裤里的劲头。而她的脚下,一眼望不穿的泥潭和深渊,吓了她一身冷汗,猛地坐将起来。 “该死的红裤衩,老子——” 话没说完,她头一扭,彻底惊醒过来了。 她睡得还是西号的那张床,赵樽正坐在几步开外的楠木椅上,穿了一身华贵的亲王蟒袍,套了一件玄黑的狐皮大氅,精巧的裹边,优良的质地,一身的尊贵范儿恨得她牙槽子直发痒。 她瞪着他,一言不发,眸底火花四溅。 他也不动,只使了一个眼色,梅子便乖巧地递给她一个青花瓶的水盅,“姑娘,你睡了有些时辰了。嘴很干吧,先漱漱口,咱爷等一下有话要问。” 他没有长嘴吗?说话还要婢子来做传声筒? 狠狠抓过水盅,“咕噜噜”漱了一下口,夏初七冷笑着看他。 “说呗,究竟要怎样?” 赵樽还不动,又让梅子给她递水漱口。 夏初七烦躁了,挥手,“不要了!” 梅子看看她,看看赵樽,为难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好姐姐……” 瞄她一眼,夏初七抓过水盅又漱了一下口,不耐烦了,“赵贱人你说话啊,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傻子?” 这一回,赵樽终于有了反应。 “漱了两次口,嘴还这么臭,如何谈得拢?” 什么?夏初七本就愤愤的嘴上以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一个微微张着的“O”型,再用她能够想到的所有恶毒语言在心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之后,才深深呼吸一口,慢悠悠地换成了一张莞尔的笑脸。 “行,您是大爷。要怎么谈,您说!” 赵樽淡淡说:“我要你。跟了我。” 夏初七傻眼了,张着嘴望着他,脑子不会转了。 性暗示?要不要这么大胆这么开放这么没节操这么没底线啊? 不过很快,她的幻想破灭了。 原来他说的“要”她,是要她替他打工,做他的小跟班,他便可以不计较她偷了小金老虎的事,还可以放掉兰大傻子。这样的结果,让她误会得心花怒放的五官,稍稍有点儿扭曲。 “姑娘我价码高,你准备给多少酬劳?” 赵樽沉默片刻,低低反问,“你开价?” 夏初七初来乍到,对物价还不是很熟悉。不过以十两银子可以买一房媳妇儿的价格来换算,月薪若有五十两,就相当于一个月就可以买五个小白脸儿了。 她一只手全张开,目光贪婪地盯住他。 赵樽冷眸微微一眯,“五百两?准!” 啊唷,意外收获啊? 就在夏初七愉快地计算着工作一年下来可以买多少个小白脸儿的时候,侍候在旁的梅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纸笺,乖乖地磨了墨让她写。按赵樽的意思就是,对她的个人情况不够了解,需要写下来,入黄册并记档。 行,合理要求。 接过梅子递来的毛笔,她试了试不习惯,索性把笔杆子“咔嚓”一声折断了,醮了浓墨像拿水彩笔一样,“涮涮”的写了起来。写完,她还愉快地检查了一遍,觉得满意了才递还给梅子。 一直在二人中间做传送的小梅子大气都不敢出,又恭敬地递给了主子爷。 “爷!” 赵樽瞄了瞄她,扬起了纸笺。 只一看,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姓名:楚七。 性别:女。 爱好:男。 籍贯:京都市。 政治面貌:党员。 部队番号:红刺特战队。 常用昵称:小心肝,小宝贝,美女七,万人迷七,乖乖咪七(可根据感情深度补充)。 常用座右铭:不要用我的美丽,来侮辱你的志气。 最喜欢的事:调戏美男。 最拿手的事:医人整人骗人,坑人蒙人打人(限三岁以上十岁以下)。 最值得骄傲的事:摸了一只皇室贵鸟,个头还挺大。 最为痛苦的回忆:梦见被一条红裤衩子追杀。 择偶标准(不可将就):貌好器粗、黄金满屋。 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黑,却还能平静地看下去,夏初七不由有些佩服。 做王爷的人,果然沉得住气。 眉眼弯弯一笑,她问,“怎么样?感受到姑娘我浓浓的个人魅力了吗?” 赵樽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走到案几旁,长身而立,挽袖醮墨,将那一行肉麻的“小心肝、小宝贝、美女七、乖乖咪七”昵称划掉,在后头用苍劲有力的楷体书写了三个字。 “小奴儿。” “哟!” 夏初七邪邪地摸着下巴,自觉表情已经水一样柔美。 “小奴儿?原来爷你喜欢重口的呀?早说嘛,呵呵呵呵呵……” 赵樽意味深长地瞄她一眼,却没有收笔的意思。 “爷您这是,还要给小奴儿取昵称?” 夏初七笑眯眯地伸过脑袋去,调戏地观望着,却见纸笺顶头落下三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什么?卖身契?” 惊呼一声,她脑袋“轰”的钻入了一窝蜜蜂。 骗子! 合同工变成了包身工? “赵樽,你卑鄙!” 骂了一声,夏初七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得,卖身契就卖身契吧! 反正拿银子的人是夏初七,卖身的人却是楚七。大不了,她寻了机会带着傻子远走高飞,有了五百两银子,还不由着她潇洒自在? 一张卖身契就想她圈住?傻! 如此一想,她凑得近些,弯着月牙儿似的眼睛,小声儿调戏他。 “哎,你不会让我侍寝吧?” 赵樽眉头跳了跳,瞟她一眼,“抬头。” 他声音极富磁性,就像那糯米叶儿粘在了心尖儿上,迷得她呼吸一紧。 “咋?” 他冷冽的双眼微微一眯,“你不是有一面镜子?怎么不照照脸?” 夏初七磨牙怒视,却听他沉下声音一唤。 “月毓!” 很快,他那个秀雅端正的大丫头月毓,就托了一个盖着黄巾子的托盘入屋,恭敬地对他躬身施礼,“爷,银子来了。” 赵樽依旧冷冷的,“给楚七。” “是。” 月毓一应声儿,托盘便递到了夏初七面前。 瞧着那托盘挺大一个,可上头的黄巾子却没有撑起来啊? 五百两,得多重啊,这里的不能有吧? 夏初七琢磨着便掀开了那黄巾子,然后嘴就再也合不拢了。 “这……这是多少银子?” 瞟她一眼,赵樽轻托宽袖,漫不经心地醮了墨在卖身契上继续写画,那一张长得天怒人怨的俊脸上面无表情,声音冷意入骨。 “六两。” 第17章做坏事谁更专业?(3) “六两?凭什么?”夏初七气得声音尖了起来。 “若你寿命一百岁,便能再活八十五年。如此一来,每年便得五两八。六两给你,不用找补了。” “你……王八蛋,老子和你拼了!” 一种被侮辱了智商的恼意让她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一时激动难捺,血液翻腾,她顿时化身尖利的小野狼,忘记了“装乖卖傻混人生”的古代女人生存守则,往赵樽身上扑了过去,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可奈何她个头儿实在太小,脑袋只及到人家的肩膀,明显不是对手,跳了几下只有逮了他写字的手,死死咬住了手背。 “啊!爷!” 月毓和梅子吓傻了。 她们哪里敢想,一个女人敢咬他们家主子爷? 赵樽却没动,冷冷的眸子落在她头顶,不知在想什么。 冷!屋子里一阵冷寂。 直到夏初七嘴里尝到血腥味才清醒过来,这不是现代法制社会,而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而她咬的人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兵亲王。悻悻然放开了嘴,她心虚地瞄他一眼,却见他不疾不徐的收回手,一双黑眸如古井里的水,半点波浪都没有。 “果然狗投的生。” 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夏初七想到自己和傻子两个人的小命儿,声音放软了,姿态放低了,讨好似的在他手背上抚了抚,乖顺得像一只猫儿,“爷,不碍事儿啊,小伤,小伤……呵呵呵,误会,纯属误会!” “下次……”他声音极低沉,有着一丝难懂的喑哑,“决不轻饶。” 吁! 居然不计较?还允许有下次? 不等夏初七好好喘气思考,外头传来郑二宝气喘吁吁尖细嗓子。 “爷!出事儿了!” 接着,那厮风一般冲了进来,带了一脑门的冷汗。 “爷啊,炸了,炸了。送到神机营那个奇怪的东西,它炸了,还伤了人——” 夏初七心里一惊,赵樽却只是淡定地摆了摆手。 “备马,去神机营。” 说罢大步往外头,见她发傻,又回头皱眉一喝,“跟上!” 王爷骑着马,英姿潇洒。 小厮跑着步,可怜巴巴。 一行人出了西号,速度极快地往驻扎在驿站东边约摸三里处的神机营而去。夏初七还穿着那一身绑了小腿的怪异男装,跟在赵樽的马屁股后头,放开脚丫子才跟得上节奏。刚入神机营驻扎地,便见数百名擐甲披袍的兵将等候在校场上,显然早已得到了晋王殿下要来的消息,只等赵樽骑战马一现身,便齐刷刷跪地行了军中大礼。 “参见晋王殿下!” 赵樽冷冷地端坐马上,姿态高华,贵气逼人。 “起。” “谢殿下!” 山呼海啸的声音里,夏初七一直在打量这神机营。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从装备看到纪律,她便可以肯定,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冷兵器时代,军队的纪律几乎决定了他的战斗能力。由此可见,赵樽不止皮相好,治军还是有实力的。 “陈大牛,情况如何?” 他冷声刚落,队伍前头便出来一人,身形高大健硕,一件寒光闪闪的黑甲穿得威风凛凛,头盔上的红缨随步生风,只见他上得前来,按了腰刀单膝一跪,抱拳道。 “回殿下,那家伙利索啊!炸出了一个三尺深坑,吴参将的一只腿都炸没了。” 赵樽浅眯一下眼,踩了马蹬跃下来,没有看夏初七一眼,却十分自然地把手上马鞭递给她,“走,看看吴参将去。” 陈大牛黑脸涨红,再次抱拳行礼。 “殿下,是属下照管不利,俺自愿领受二十军棍。” 陈大牛性子实诚,为人极认死理。虽说斗大的字儿不识得几个,可自打他十五岁入营开始,行军打仗便毫不含糊。后来更是随了赵樽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军功,也凭着他那一股子虎气,坐上了金卫军左将军的位置。 冷冷哼了声,赵樽瞄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拂下衣摆。 “前头带路!” 夏初七紧跟其后,见周围将士纷纷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看他,心下不由恻然。 果然是一只活阎王。 正思忖,却听“阎王”冷冷道,“那物件叫什么名字?” 夏初七差点儿被口水呛着,轻咳一声,压着嗓子道,“粑粑雷。” “粑粑……雷?” 步子微微一顿,赵樽显然不太明白,眼神剜了过来,“说明白。” “其实就是,那什么……大便……噗……” 吭哧吭哧着,夏初七憋得小脸儿很是扭曲。 赵樽的脸黑了,“哪儿学来的,又是祖传?” 她能说是红刺教官传授的土制武器吗? 那天她找铁匠做了收集沼气和提取过滤的装置,而沼气的主要成分是甲烷,也就是俗称的瓦斯。瓦斯爆炸的威力,炸出个深坑来不稀奇。只不过比较稀奇的是,她在里头放了大便,原是用来恶心赵樽的,哪成想却祸害了别人? 歪抽了一下唇角,夏初七考虑了片刻才抬起眉眼,用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吹牛。 “你还别说,也就是姑娘我心地善良,才用粑粑雷招呼你们。要是换成原子弹、氢弹……哪轮得到你来欺负我?什么是原子弹,你懂吗?” 他目光威严冷漠,脸上却写满了问号。 夏初七故意眨下眼睛,奚落道,“可惜了,以你这智商,恐怕很难理解。” 赵樽沉下脸来,“回头再治你。” 金卫军治军严明,军事医疗也十分看重,仅神机营里便配有两名医官。 几个入得帐内,只见躺在架子床上的男子,浑身脏不溜秋的像被人泼过粪,屋子里也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粪便味儿,把人给熏得直皱眉头,却又不敢掩鼻子在晋王殿下面前失了仪态。 屎气满屋,赵樽却高贵得紧,负着手瞟向夏初七。 “去,看看他腿伤如何。” 夏初七愣了下,指了指自己,见他肯定地点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 “是。” 她没有想到赵樽会让她来瞧病,不过,先不说她本身就是医生这事儿,单说那粑粑雷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如今伤了无辜的人,还炸断了腿,她也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查看了一下伤患的腿,她慢慢往上摁,“此处可有痛感?” “嘶……啊……”那人低低呻吟,“痛。” 那呻吟声一入耳,夏初七差点儿骇得尖叫。 这个吴参将居然是那天晚上在马号里搞基的其中之一。 几乎条件反射的,她猛然回头看向赵樽。只那人却面色如常,冷峻酷烈,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察觉出来他的参将背叛了他。 可她却突然觉得——他知,他一定知。 甚至于,就是他不方便明着出手,才故意下的暗招。 从神机营回来,赵樽去了驿馆院。 驿馆院是一个南北纵列的三进院落,正房的华堂成了他的临时议事厅。 夏初七这会儿已经换上了她的工作服。一袭青黑色直裰、一顶罗帽、一双布鞋、腰上系一根布带,作传统的小厮打扮,站立在赵樽的身侧,正式成为了晋王爷的仆役。 赵樽面色冷厉,正皱眉部署着在乌那国边境的筑关设防。 下头的军校约摸十来名,一个个坐姿端正,肃静无声。 让夏初七郁闷的是,他们面前的案几上都摆着果盘,那果香味儿快把她胃里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却只能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肚皮‘咕噜咕噜’地叫唤。 自打她签了卖身契,便成了他的人。更准备说,成了他的家奴。 封建社会果然没人权啦! 她可怜巴巴咽着哈喇子,时不时捏下指头,搓搓手心,觉得时间比乌龟爬得还要慢。 终于,在她腿脚快要酸麻得废掉的时候,那“冷阎王”淡淡瞥了过来。 夏初七眼睛一亮。 该不会瞧她可怜,让她啃俩水果吧? 可“贱人本性若能改,箩筐也能罩大海”,赵樽只指了指自己肩膀,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却又扭头与他的将军们商讨起方案来,哪里管她的死活?夏初七气得深呼吸一口,问候了几遍他赵家的祖宗,才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替他揉捏起来。 她憋屈啊!她夏初七是一个人才啊。 医术、军事、战术……她什么都可以干啊。 难道他没有发现吗? 难道他买她回来,就为了干这种奴婢干的粗活? 一直捏啊捏,揉啊揉,她都恨不得拆掉他的肩膀,他们的军事会议才总算结束了,随着那十来个挂刀披甲的将军们退出华堂,赵樽像是乏了,懒洋洋地倚在南官帽椅上,轻抿一口郑二宝递上来的清茶,阖着眼睛养起神儿来,似乎早就把她这么一号人物给忘了。 夏初七一脸黑气,憋不住了。 “喂!” 没有睁开眼,赵樽声音里有着疲惫的沙哑,“叫爷。” 暗自磨牙片刻,她才低低服了软,“爷。” 第18章做坏事谁更专业?(4) “嗯。”赵贱人似乎满意了,淡淡道,“小奴儿,你可是有话要问?” 对于这个重口味儿的新称呼,夏初七还不太适应,先将身上的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层,才重重哼了一声,“我想知道,你搞这么多事,逼我签了那卖身契,到底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赵樽低低反问,“你不是正在做?” “捏肩?按摩?”夏初七拔高了声音,“我说,你没搞错吧?我堂堂的……只有这点利用价值?” 视线斜斜剜过来,他深不见底的眸底,有着她熟悉的讥诮。 “不然呢?用你侍寝?” 夏初七暗骂一声“渣”,心下恼火,却深深懂得,要对付赵贱人,就得比他还要贱才行。嘴角勾着一抹调戏的坏笑,她弯了一双水汪汪的眼,低下头凑近了他,“爷,其实我最擅长的不是按摩,而是……” 不等她说完,就听外面马声嘶鸣。很快,兵甲铿然声里,外面高声传来一句“报”,接着一个人便风风火火的疾步进来,先行了一套虚礼,再奉上了一方火漆封缄的官文。 “殿下,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将在外,礼就少。 跪接了圣旨,遣走驿使,赵樽才让郑二宝拆开了漆口,展开里面黄澄澄的圣旨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十九子赵樽天资骁勇,果敢有智,尽心边圉。盖以三十万之兵力入乌那如无人,御制贼寇,捣其匪穴,上安社稷,下慰黎民,朕甚安之……” 夏初七就站在他边上,看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前面一大堆表彰赵樽战绩的官话,重点就一个——让他即日回京述职。 这已经是第二道催回的圣旨了。 静默片刻,赵樽把圣旨递与郑二宝收纳,自己则往临窗的一张紫檀木罗汉椅上一坐,神色疲乏。侍立在边上的月毓抢先拿了靠枕过来,给他安置妥帖了才退至一旁。 华堂里空气冷寂,夏初七能感受得到。 不过,天家大事,与她没有多大关系,虽然她暂时吃着他家的饭。 久久,突听得赵樽低沉的声音,“小奴儿。” 被他点名了,夏初七一愣,“在。” 赵樽眉头轻蹙着,冲另外几个人摆了摆手,等他们都退下了,才让她上前来。 “爷来考考你。” 考她?撇了撇嘴,夏初七轻“嗯”了声,打着蔫儿没什么精神。 他淡淡问,“有一座巍峨擎天的大山,山上猛兽们都想做独一无二的兽王。为此,他们分成了各个派系,自相残杀,闹得丑态毕露。若你也是这山中的一只猛兽,前有豺狼,后有猛虎,该如何自处?” 这个例子举得…… 夏初七想了想,轻轻一笑:“爷,不想做兽王的猛兽,哪有选择权?” 赵樽瞟她一眼,“何解?” 夏初七微微弯唇,一双晶亮的眸子带着诡谲的光芒。 “从古到今,只有把权利攥在手心的人,才有话语权。比如,你之于我,并非我比你笨,也并非你比我强,说到底,是我不如你有权有势,不如你有兵有将有耳目,才落得这下场。” 停顿一下,见他没有板着黑脸没吭声,她缓缓道,“有句话你想必比我更明白。自古皇室之家,父子如君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胆!” 赵樽面色一变,冷冷睨着她。 夏初七微抬下巴,也镇定地看着他。可他的眼,深邃,复杂,难解得她完全不知道自个儿这个马屁究竟拍对了没有。 难道他不是想要一个夺储的充分理由吗? 两个人对视片刻,赵樽冷如冰棱的面色缓了下来,闭上眼睛,将头倚在靠枕上。 “下去吧,以后这种话,再不许说。” “哦……” 夏初七恨恨瞪他一眼,使劲儿龇了龇牙,不曾想他却突然睁眼看了过来,她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好在他像是习惯了她的目无尊卑,只撑着太阳穴慢悠悠地命令。 “出去告诉郑二宝,找孙正业把我的医案一并交由军驿递送京师。就说本王领兵长途奔袭,身心交病,沉疴难愈,虽愿竭力遣返,奈何心余力绌,有负皇上圣恩,待回京之后,再行请罪。” 丫文绉绉说了一堆,夏初七就听出来一个事儿——他想装病,滞留在清岗驿。 可,他到底是算得太精呢,还是真不想争皇位? 历史上,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吗? 夏初七悻悻应了声儿,虽明知道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家傻子呢?现在我可以见他了吧?” 沉默片刻,赵樽冷冷看过来,“许一个傻子,你能安分?” 考虑了一下,她坏坏的勾着唇,在那堆诱惑了许久的果盘里抓了一颗梨狠狠咬了一口嚼巴着,一低头,笑眯眯地凑近他的脸,口舌生香。 “关、你、屁、事!” 赵樽沉下脸来,冷喝,“梅子。” 屋外侍候的梅子很快便走了进来,“爷。” 他没有看夏初七,只冷冷摆了摆手。 “带她去!” 朝吓得哆嗦了一下的梅子挤了挤眼睛,夏初七慢慢退了出来。 走到华堂门口,她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斜靠在罗汉椅上那个尊贵冷漠的男人。此时,从窗户透入的淡淡光晕正好照在他的侧面,让他整个人沐浴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之中。半张脸贵气高华,半张脸阴沉冷暗——而矛盾中突显出来的,仿佛是一种皇权倾轧之下的无奈。 又仿佛,他才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孤寂之人。 日头往西走,水要往东流,就像这命运一样,它推着你往前,管你是推着,挡着,扒拉着,你还得迈步子。夏初七这个人极懒,最不爱干的事儿就是“自欺,欺人,被人欺”,所以事到如今,她便顺应命运,不求留名史书,但求留得小命。 “楚七,我想求你个事儿——” 梅子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却打断了她的哲理性思考。 “咋?” “我……”瞄她一眼,梅子支吾着。也不晓得为啥,楚七和爷跟前的其他仆役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青布衣衫,一样的布鞋布带,可她就觉得楚七不一样。不仅主子爷对她不一样,就连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味儿,都好像能令她生出几分低小来。 夏初七眯起眼,“很难出口?”哼了声,一拂袖,她加快了步子,“那便别说了。” “哎,楚七……”梅子拉住她的袖子,咬住下唇,“我说,我说。” 夏初七哭笑不得,真是个小丫头。 “楚七,你看我的脸,这几日也不知怎的,长出好些个酒刺来……我怕月毓姐姐嫌我难看,不许我在爷跟前伺候了,我,我想请你帮帮我……” 夏初七打量过去。这梅子梳着个丫髻,小圆脸白白粉粉的,十分可爱,可偏偏脸上长了好些大大小小的红颗粒,确实影响了美观。狡黠地眨了一下眼,她笑问:“我哪能帮你?” 梅子嘟起嘴来,“我找过孙大夫了,汤药也喝了不少,就是不见起色,还越长越多了。孙大夫说他不擅此术,还说楚七你的医术极好。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办法当然有。 可,办法不是随便用的…… 想了想,夏初七似乎特别为难的搔了搔脑袋,苦巴巴地说,“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皮肤病,除了我呀,怕是没有人能治了。可这熬心熬力的事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梅子一听,急了,拽着她袖子就不放。 “好姐姐,帮帮我吧,以后我都听你。” “这样啊?”往驿馆院那边瞅了一眼,夏初七勉为其难的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信不过你。因为你家主子就是一个大骗子,你也一定是个小骗子。” 一听这话,梅子吓得脸都白了,竖起指头做“嘘”状,“楚七,这话说不得,要杀头的。”想了想,她又觉得楚七经常冒犯爷,又咬又骂又打的也没有杀头,不由委屈地嘟了下嘴,“爷不会要你头,却会要梅子的头……好姐姐,你说,你要如何才信得过我?” 夏初七抱着手臂,笑嘻嘻逗她,“行,你骂一句,赵樽混蛋。我就信。” “啊?”梅子跺着脚,快要急哭了,“不行啊。我是爷的奴婢,就是爷的人,不忠心侍主的人,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好姐姐,换一个行不?换成梅子是混蛋,好不好?” 看着她又撒娇又可怜的样子,夏初七心软了。 封建礼教,实在害人。 可再鄙视,她也无法重塑梅子的三观。 坏坏的勾了下唇,她搂着梅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道,“看你实在可怜,姐就帮你这一回。不过你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往后就是我的人了,有什么小道消息,必须第一个告诉我。懂了没?” 这下梅子没有反对,重重点下头,“好,我都听姐姐的。” “乖!”笑嘻嘻捏下她的圆脸,夏初七得意一笑,“回头我去回春堂取东西,就顺便给你配药。” 第19章做坏事谁更专业?(5) 为了方便伺候赵樽,驿丞署为他的亲随仆役准备有一个生活小院,就在玉皇阁的东面儿。夏初七与梅子两个人一道,经过厨房、柴房、仓库,再绕过一口水井,西配房就在前面了。可这人还没有入院子,她就见到了院门口坐着的那个高高大大的家伙,耷拉着脑袋,一脸的委屈和失落。 “傻子!” 夏初七轻唤一声儿,傻子猛地回过头来,瞪着一双红得像兔子似的眼睛看了看她,风一般冲了过来,撞得她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才将她紧紧抱住。 “草儿,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的兴奋做不得假,他的雀跃更是真真儿的。这个与她相识不久的男人,或者说这个智力未开的孩子,每一次见到她便用这种姿态。或保护,或依靠,或愚钝的,却又真心实意为着她好。 鼻子酸了一下,夏初七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嘻嘻的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啊,乖。” 傻子吸了吸鼻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飞快地放开手,一只手急巴巴地探入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讨好地递给她。 “草儿,给你的……” “嗯?什么东西?”夏初七拎了拎油纸。 “包子,白面包子,有肉馅的,好吃。” 夏初七愣在那里没有说话,梅子却抿着嘴笑起来,“楚七,你家的傻子哥哥得了肉包,愣是没有舍得吃,天天捂在怀里,说你喜欢吃肉。” 没想到他还记得,夏初七喉咙哽了一下,掀开油纸包,看着里面已经被挤得不成形状,看上去变了质的肉包子,又想哭又想笑,想着想着便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儿往傻子胳膊上一拧。 “你个大傻子,让你不吃,你看都坏掉了,下回不许了,听见没有?” 被她拧了胳膊,傻子觉得痛,却也笑得合不拢嘴。 “草儿,殿下是好人,傻子吃的肉包是殿下让人给的。” “好人?”夏初七咬着牙,使劲儿戳他胸口,“说你傻还真傻。” 赵樽要是好人?全世界就没有坏人了。 不过,她扫一眼边上赵樽的死忠粉梅子小丫头,也没好直接告诉傻子,他口中那个“好人”其实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坏蛋。想到这里,她突然茅塞顿开。她必须与傻子先划清界限,他才不会成为赵樽要挟她的把柄。以后她夏初七想去哪儿,还不由着她? “傻子,你先回村儿去,可好?” 傻子一愣,看着她,一直看着,歪着大脑袋似乎不太明白。 “草儿,你不回吗?” 夏初七心口一紧,说得犹豫,“我……吧……” 拍了下脑袋,傻子似乎反应了过来,背转过身蹲在她面前,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肩膀,“草儿你定是累了。你上来,我背你回家去……” 家…… 她哪来的家啊? 来到这个世界,独单单一个,小草都有根,她却没有。 傻子久等她不动弹,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便发了横,过来背起她,不由分说就往外冲。 “我们回家去,回家去……我们不在这里了,有肉吃也不在……” 傻子就是傻子,他哪儿晓得个中缘由?又哪儿会理解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不管夏初七如何说,他愣是不放手,也不管梅子急得在后头追赶,他那步子越迈越大,凭着一股子蛮劲儿,愣是从西配房往驿站的西城门冲。 还没到城门,便瞧见一行人从驿馆院过来了。 除了一身黑金甲胄,手攥乌黑马鞭的赵樽之外,他身边还有十来名亲兵近卫。 勒住马,他目光扫了过来,冷冷地看着却没有说话。 郑二宝是一个猴儿精,一瞧主子爷阴晴不定的脸色,便尖着嗓子低喝。 “哎哟,你个傻子,还不把人放下来?当这是自个儿家啊,没点儿规矩。” 傻子怯生生望了赵樽一眼,却还是梗着脖子不放,“我们要回家去了,不在这了。” 赵樽冷抿着唇没有说话,郑二宝却觉得头痛了。 他这个主子爷惯常孤僻难懂,心里头究竟揣着啥劲儿他也吃不准,可那傻子也是一个没法儿说理的人。怎么办?他一横心,偏下脑袋冲两名亲兵使了一个眼神儿,那两人按了腰刀就大步往傻子冲了过去。 “站住!做什么?”赵樽突然冷冷低喝。 两名亲兵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他。 “退下!”赵樽又冷喝一句,语气锋利得如同刀片儿,一袭裹了金边儿的披风里,黑金的甲胄反射着淡淡的光芒。那冷,那寒,让人骨头冻得生痛。 “郑二宝!” “是,爷。”郑二宝小心上前。 瞄了夏初七一眼,赵樽皱了下眉头,冷冷道,“让人好好教教她规矩。” 说完,他重重拂了下披风,带着一众亲兵策马离去。 如果先前没有偷那只小金老虎,那她就不会得罪赵樽,也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可那只小金老虎到底哪儿去了呢? 傻子现在又怎么样了?那赵贱人会不会收拾他? 坐在西配院一间泥坯垒的屋子里头,听着月毓讲解女行妇德的时候,夏初七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选择,她一定会说……小金老虎,该偷还得偷啊,谁让她对钱财之物偏生就像中了邪火儿似的热爱呢? “在府里头,主子爷就是天,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晋王府里的奴才了,做奴才的人,坐得有坐相,站得有站规,说一嘴话儿,走一步道儿,都得按着规矩来!爷既然交代我管着后院里的事,我也少不得要多教教你了。楚七,丑话放在前头,头一回犯事那是爷心慈手软,不与你计较,且如今也是行军在外,改明儿回了京里,你再捅了什么漏子,不死也得掉层皮。” 月毓端坐在椅子上,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姿容,说得头头是道。 “就说这睡觉,那得有睡姿,身子得侧着,腿儿得曲着。” “……” “不许在人前背后哭哭啼啼,不单不体面,还会冲撞了府里头的福气。” “……” “伺候主子爷的时候,身子要干净利落,头发丝儿不能乱,身子不许带了脏味儿,冲撞了爷。” “……” “吃饭不许饱,最多吃个七分,水也要少喝,免得出大小恭,耽误了爷的正事儿。” “……” “一言一行不得轻浮,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脸儿干净就好,不许画眉描腮,不许穿鲜艳颜色。” “……” “听说你识得几个字,可老祖宗有云,‘妇人识字多诲淫’,你识得的那些字,还是忘了得好。” “咚——” 月毓正说着,一个鸡啄米的头撞案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她侧眸一看,只见夏初七正与周公奋斗得如火如荼。 “楚七!” 夏初七猛地一抬头,看着月毓美丽端庄的脸孔同,打了一个哈欠,掏了掏耳朵,笑眯眯地说:“我这都听着呢,月毓大姐,我觉着你说的这不是人吧?那是畜生。不会说,不会走,不会笑,不会哭,还不会识字儿。” 月毓点点头,“对,咱们做奴婢的,就是主子的畜生。” 夏初七揉着耳朵,依旧在笑,“你乐意做畜生,那是你的事儿,何必拉我垫背呢?” 月毓是个十来岁便伺候赵樽的通房大丫头,比他还要年长三岁,虽说还没有承了雨露,平时在晋王府里头,哪个不敬她三分,啥时候遇见过这样的活宝,甭管是油的荤的还是素的,她一概就表示三个字——听不懂。 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月毓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你既做了府里的奴才,规矩还是要学的。” 夏初七没想到这位姑娘不仅长得好,修养还这么好,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从她凝脂白玉般的脸,瞧到玲珑有致的胸腰,再到玉葱般剔透的指节,直到瞧得自个儿都快起色心了,才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月大姐,我瞧着你这身儿打扮,可是犯了好几条啊?描了眉,涂了胭脂,穿得鲜艳……哎我说,你可是极想勾搭咱主子爷来着?” 月毓瞄着她,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 “你这小蹄子,要嘴不这么讨贱,又何须吃这些苦头?!” “咳,月大姐,咱俩就甭来虚的了,想必你也知道点儿,我楚七可是个神医,啥叫神医你懂不?察颜便可观病。我瞧你这舌苔淡白,那是阳气不足,两眼角与鼻之间晦暗发青,更是内分泌失调引发的胸乳不适之症,没错吧?其实这病啊,便是缺男人滋润了。想来你多半春闺夜里寂寞不得慰,苦苦思了咱主子爷入你梦来,几番辗转难眠,生了些心病吧?”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针对性却极强,又刻薄又尖酸,月毓却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面上连丝生气的表情都没有。 夏初七默默为她点了个赞。 第20章做坏事谁更专业?(6) 之前去西配院时她便听梅子八卦过,那十九爷共有三次赐婚,虽说三个王妃都不待入洞房都折了,但京师的晋王府邸里,陪嫁过来的滕妾却是不少。滕妾里头长得俊俏的不胜枚举,但这十九爷却长年领兵在外,没时间搭理那些女人,只把后院里的事全交给了月毓打理。 梅子入府晚,不知这个月毓什么来头,却晓得爷也十分看重于她,虽说还没有侍过寝,可下头的人都知道,那不过早晚的事儿。不仅如此,就连宫里头十九爷的亲娘贡妃也对她十分赏识,时常赞她性子沉稳,就说这次他们从京师过来接爷回京,贡妃也亲点了月毓的卯,显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家人,今后承了恩宠抬个侧妃那是必然。这样儿的人物,哪能是那么好对付的? 既不能对付,那可以收归己用嘛。 为了傻子的安全,一时半会她走不了,还得在赵樽身边呆着。 那么…… 狡黠一笑,她打了个响指,走到月毓的椅边,一低头,满脸推心置腹的表情。 “我说月毓姐姐,你对咱家那位主子爷好得没法说,可这男人啦,啧啧……” 月毓打量着她。 这小丫头一身小厮的青布衫子,长得瘦巴干扁,五官还算整齐,可那胸未隆起,臀儿也干瘪,从上到下活像一副棺材板子,除了那一双大眼睛水亮得跟那琉璃珠子,显得古怪精灵,没有半丝女人的媚气。 再饮了一口茶,她摇头失笑,“小小丫头,还懂得男人?” “嘁,那你可就不懂了。”冲她抛了一个媚眼,夏初七悄悄对她耳语几句,如此这般一说,便把月毓那俏脸惹得又红了一层。 “呸呸呸,你个小蹄子,没个正经,咱们爷是多体面多正经的人,哪里会吃那一套?” “正经?” 眯起眼来,夏初七脑子里便出现了一双深不可测的黑幽冷眸,还有他拿着小黄本看“俏生生的肚儿,嫩白白的桃儿”那贱样子。狗东西着实长得有些勾搭人,闷骚是有的,可正经么真谈不上。再一想,在他身边儿混着,要能掳了他家大丫头的心,那自己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于是更卖力的撺掇起来。 “我的姐啊,你真傻。再正经的男人,也吃不住女人的勾搭呀?你可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能勾搭男人?” 她问得一脸坏样儿,可月毓却只笑笑,似乎并不在意,只呼吸似乎紧了些。 啪的再打个响指,夏初七笑眯眯的将手肘搭在她肩膀上,一副好姐妹儿的样子。 “答案就三个字——小妖精。” 月毓失笑瞪她,“不学好。” 弯了下眉眼,初七知道她爱听,可古代女人就喜欢装逼。 “小妖精如何妖?秘诀就一个。要勾心,先俘他的身。要俘身,得先抓他的欲,要如何抓可懂?” “你个小蹄子,别磨嘴皮子了,是我来教你规矩,还是你来教我规矩?” 拍下她的爪子,月毓淡淡在笑,声音却像是从嗓子眼憋出来的,多了一缕飘忽,那不经意的“在意”轻易就被夏初七捕捉到了,她继续道,“月大姐,你寻思寻思吧,你若得了我小神医那秘方儿,保管让你的主子爷对你死心塌地,不是你那身子你那窝儿,他都不乐意钻了,多美的事?” 她像个卖狗皮膏药的,一句话说得极为荡漾,简直就是“妇女福星,争宠必备”,月毓听懂了,俏脸上似乎又多了一抹红晕,人却是站了起来。 “楚七,你人这么秀溜,我都不忍心罚你了……” “那便别罚了呗,咱俩这么铁。” 月毓笑,“可爷说了,你定会想办法说服我。爷还说,如果你乖乖的,就免了处罚,如果你巧言令色,原本关三天柴房就得改为七天……” “啊!” 什么狗屁逻辑?夏初七脸全黑了。 入了冬的夜,天黑得极早。 夏初七饿得扁扁的肚子抗议了好久,柴房的门才在咯吱声里打开了。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儿先探了进来,她扬了扬手里提着的竹篮子,冲她咧了咧嘴。 “楚七……” “我的小姑奶奶,你总算来了!饿死我了。”她肚皮上的神经向来比脸上的神经更没节操,翻个大白眼儿,拿过梅子端来的食物便狼吞虎咽起来。 梅子坐在她身边,“楚七,爷对你是极好的。” “唔唔唔……” 好不好夏初七不晓得,吃不吃得饱饭才最重要。 “我才刚到府里的时候,做错了事也被罚过,两天都没有给过东西吃呢……要不是得了爷的默许,月毓姐姐肯定不敢让我给你送吃的来。” “唔唔唔……” 夏初七军人出身,吃饭速度极快。等吃饱打了一个嗝儿,才舒服地摸着胃,笑眯眯地瞥了梅子一眼,“你刚才说啥来着?” “说爷对你极好。” “这样啊?”夏初七还在笑,“那我对你好不好?” “你也好。” 她的笑容又好看又无害,梅子很喜欢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我啊,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好人。”夏初七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巴,笑嘻嘻地将手肘搭在梅子肩膀上,“好姑娘,我有一个绰号,你晓得叫啥么?” 梅子摇头。 夏初七笑容更甜美了几分,嘴唇凑近她的耳朵,轻软着嗓子‘嘻’了一声。 “叫——笑面狐狸。” 咚! 一个手刀落下,梅子半声都来不及吭,身体便软倒在她怀里。 夏初七瞥了一眼柴房外头,飞快地脱掉自己身上的青布衫子,又扒了梅子的衣服裤子和发钗,轻轻翘起了唇来。 “傻姑娘,乖乖睡一觉,拜——” 做贼的人,一般都心虚。 可夏初七她不。 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扮什么像什么。轻飘飘拎了梅子的竹篮,她学着梅子走路的姿势,微微垂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越走越远。 先前她从梅子嘴里知道,傻子已经被郑二宝差人给送回了鎏年村。按说她现在自由得紧,只要想办法混出驿站便可远走高飞了。可惜,在被关入柴房之前,她随身携带的那面桃木雕花小镜被月毓给搜了去。 梅子说,那镜子月毓交给了赵贱人。 那镜子对她太重要了。 不仅是她存在于上一世的见证,也是镜子把她送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说不定有一天她还能凭着那面镜子回到属于她的那个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对,她必须找到它。 很顺利的,她便潜入了玉皇阁。 梅子说,赵贱人白日便去了军营里,这个点应该还没有回来。果然,他的睡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正好方便她行事。蹑手蹑脚的翻找着,她生怕搞出了声音来,耳朵更是高度戒备,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儿。 可从架几案翻到圆桌柜,又从圆桌柜翻到闷户墩,甚至连那张架子床上的楠木枕和锦被都仔细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那小镜子。 一面翻找,一面还原,她掌心都快汗湿了。 拖得越久,就会越危险。 急得她呀,恨不得拆房子了。 难不成,他随身携带? 狗东西——老狼叼了羊,有去就无还! “爷,等我先掌了灯。” 一道清淡软柔的声音入耳,睡房外便响起了几道脚步声。一个轻,一个重,一个稳,一个浮,一个快,一个慢,急得夏初七来不及考虑,就地一滚,便爬入了那张架子床下,隔着踏板瞧着外面。 几个人进了屋。 久久,才听得赵樽道:“去,备了热汤来。” 月毓应了声便出去了,睡房烛火不太明亮,可躲在床下的初七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赵樽那两只尊贵的猪蹄儿走来走去,紧张得脊背一阵发冷。 “爷,三殿下已在锦城府了,到清岗驿来,左右也不过两三日的事儿。”郑二宝语气满是担忧。 赵樽没有声音。 一件外袍啪的丢了过来,落在床沿上,有半截袖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爷!三殿下为人素来乖戾,太子爷还没生病前他便网罗党羽与他分庭抗礼,这一回在圣上面前参您拥兵自重、专横跋扈的人,恐怕也跑不了他去。” 又一件中衣丢了过来,滑落到夏初七面前。赵樽依旧无言。 郑二宝叹了一口气。 他这位主子爷,前几日逗那小丫头时还很得劲儿,今儿不知怎的又闷上了。而他闷着头不说话的时候,杀伤力极足,能把周围数丈的人都给冻僵了。 “爷,恕奴才多嘴,如今这形势,您立有军功,手有兵权,也该趁早做些打算……” “闭嘴!” 赵樽声音凉丝丝的,情绪难辨,“郑二宝,你这差事当得越发好了,竟也敢议起朝堂大事来?哼,不把好嘴,便是本王也保不了你。” “是!奴才……奴才是替爷烦着心呢!这就闭嘴,这就闭嘴!” 烛火摇曳着,屋里头一片死寂。 第21章做坏事谁更专业?(7) 架子床空间不大,夏初七趴在里头身体僵硬着,手臂都快压得没有知觉了,有一缕头发掉在腮帮子上痒痒的,她想去挠又不敢挠,那感觉简直要了命。 “爷,热汤来了。” 驿站里只有大浴堂,赵樽身份尊贵自然不便去。可他偏生是个爱干净的,月毓便每日烧了水用那大木桶供他沐浴。两个小太监抬了浴涌进来,灌好了水,一双双脚就退了下去。 月毓站得离床不远,柔声说了一句,“爷,月毓来伺候你。” 这声,可真软。 很神奇的,夏初七眼皮跳了下。 莫不是这月大姐受了她的蛊惑,真要先俘了赵樽的身? 可丫的能不能改天啊?她还趴在床下呢,会长针眼的。 有美女伺浴,按说赵樽不该拒绝才是。 可偏偏,他好像是一个缺心眼儿,一张嘴就拒绝了美人恩。 “不必,出去!” 嘁!夏初七在床下冷嘲热讽。 叫你端着正经样,还看小黄本呢? 月毓轻道一声“是”,那一双绣着花儿的鞋子迟疑着慢吞吞的消失在了门口。 人少了,夏初七安全感多了些。只要等赵樽睡下,她便可以偷偷翻找,再偷偷开溜了。 “郑二宝!”却听他又冷冷道。 “爷!您说。” “吩咐下去,这屋子四周,晚上不许缺人。” “是!” 听着郑二宝出门的脚步,还有外面守卫兵甲的铿然声,夏初七一个头两个大。要不要这么狠,这样严密的把守,让她怎么溜得出去?硬生生趴在那里,她眉头皱得更狠了。很快,就听见他撩水的声音,空气里似乎多了一股子青草般的淡淡香味儿。 诡异的,她突然好奇起来,他今儿又穿了一条什么颜色的亵裤? 色壮怂人胆,她一点点撩了床帷,慢慢探出了一点头。 下一瞬,她目瞪口呆。 都说美人儿一脱销人魂,可这美男儿一脱那得戳人骨啊! 他身子不像书上写的谪仙男一般细白,烛火下的肌肤有着现代审美观的浅棕诱色,那健臂、那窄腰、那翘臀、那从腰身往下的人鱼线清晰有力往下延伸。而且这会儿,他正拽着那一条月白色的裤衩儿往下退。 只要再一点,一点点…… 她瞪大了眼睛,耳朵神奇的“嗡嗡”作响。 不料,什么都没有瞧明白,也不知那货哪来那么快的速度,几乎刹那,那一条讨厌的亵裤就径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刚好罩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视线。 娘也! 夏初七心里头警铃大作,一股子慌乱劲儿从脚趾头蹿到了头发丝。亵裤还在头上罩着,味道并不如想象中难闻,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男性气息时,她耳根烧得火烫,屏紧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好在,那赵樽似乎并未发现她,入水声、巾帕撩水声、低沉舒服的叹息声,洗得好不欢畅。 她慢慢地回缩几寸,把头从那要命的亵裤里解放出来。 想到这等糗事,观美男的兴致又少了几分。 好像谁说过,被内裤罩头不是好兆头,会走霉运? 静静匍匐着,她不敢整理凌乱的头发,随着外面那水声,心跳一下比一下来得快。 要不要再看一眼?不行,太危险。 萝卜头好看吗?! 小萝卜头。 不,大萝卜头。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有一只野猫在疯狂乱窜,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外头月毓又唤了人来抬水桶,替爷更衣,处理屋子,替爷铺床,她还在咬了自己的手指,一遍遍默念着阿弥陀佛。 床榻上传来“咯吱”声。 赵樽睡下了。睡房里外静悄悄的。 可每当她寻思那货睡熟了,准备爬出来的时候,头上就不合时宜的又“咯吱”一声,害得她不敢轻举妄动。时间过得慢如蜗牛,夜里风凉,地下犹甚,也不知道究竟趴了多久,她觉得身子快要僵掉了,那货却像一个失眠症患者,时不时辗转反侧。 更敲三下——“咚!……咚!咚!” 更敲四下——“咚!……咚!咚!咚”; 更敲五下——“咚!……咚!咚!咚!咚!” 她料定榻上的人已经酣然入梦,才慢吞吞爬了出来。 摸他枕头下,没有。 摸他褥子下,也没有。 摸他脱下来的袍子里,更没有。 难不成,东西在他身上? 托着下巴杵在床幔外,她觉着现实真他妈残酷! 行了。大不了,赵樽还把她关回柴房去。 红刺特战队的女兵,骨子里都有着杀伐决断的作风,她不再犹豫,再次拉开床幔,依稀可见那人手托头,面向里,只撅着一尊形状极好的翘臀对着她。 心里一荡,她伸出手去。 摸!找!再摸!再找!直接摸入他怀里。 可除了他诱人的几块胸肌,并无他物。 崩溃。到底哪去了? 看到赵樽酣睡的样子,想想自己趴在床下几个时辰的苦,她作弄之心上了头。悄悄摸回房内案几上,凭着记忆找出毛笔醮了浓墨,又阴恻恻的返了回来。 不料,毛笔还没落下,手腕便被人给捏住了,男人翻身将她一拽,两个人的身体便贴在了一处,他的声音仿若就在耳畔。 “除了写字,没新鲜的可玩了?” 一股热血浇向她头顶。什么意思?他早晓得她在睡房里? 卑鄙! 找不到镜子,还顾及在鎏年村的傻子,在拿笔要画他大乌龟的时候,夏初七其实就没有了再逃跑的打算。如今被他逮住,自然也不怎么慌乱。 “呵,我就说嘛,在我面前又脱又洗的,不就念着要勾引我?如今我中招了,满意了?” 他不答,气息明显粗重了些。 不过,与情欲无关,估计是被她气的。 弯了下嘴角,夏初七缩了缩手臂没成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倒了下去,打个哈欠便躺在了他的身边儿,一句话说得笑嘻嘻的,特别不要脸。 “原则上,我是一个很好勾引的女人。你成功了,来吧,壮士!” 男人嫌弃的放开她手,声音凉凉,“你这丫头,倒真是不害臊。” 他这话里意味不太清晰,分明是骂的,可偏生又多了几分大人对淘气小孩儿的嗔怪来。夏初七呆了一呆,脸就烫了起来。也说不出到底什么感觉,她这个人,如果纯粹开玩笑,可以不把他当成男人,张口就来。可他这话一出,却奇怪地唤醒了她身为良家妇女那为数不多的腼腆来,坐起身就想跳下床去。 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嘭’的一声,她绊倒了一个什么东西。 “爷——!”外头响起好几道惊呼声。 月毓第一个冲进来,她拿着火折子亮了烛光,一瞧到床上两个交叠的身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同样呆愣的,还有跟在她后面奔进来的郑二宝和几名守卫。 “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有梦游的毛病,嘣一下就落在这儿了。呵呵呵,我这就回柴房去!”夏初七拍着胸口说得极其无辜,好像她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赵樽不发话,没有人敢吭声儿。 只夏初七一个人还在说,“咦,你们都瞪着我干什么?没见过人家梦游啊?少见多怪。” 众人的脸色,已经由吃惊变成了诡异。 不对,是完全把她当成了妖怪。 一个人脸皮厚到如此境界,却也是世间少有了。 赵樽脸上的冷意,缓了几分,摆手,“退下。” “好好好,马上就退。”夏初七笑得别提多腻歪了。 “你留下!”赵樽一字一句,语气再次冷了下来。 夏初七的脸黑了。 主子爷的话便是道理,没有人敢多问什么,更没有人敢嚼半句舌根子,一群人鱼贯而退,睡房里再次变成了两个人。 “想要你的镜子?”迟疑片刻,他先发了话。 “废话!”夏初七松口气。 斜斜躺在床头,赵樽面无表情,“那就用行动来换。” “嗯?”她不太明白。 “用你的行动,做到爷满意为止。” “你要我……献身?” 赵樽露出一抹怪异的表情,目光却是落在她扁平的胸前,“再长长吧!” 看着那张高冷尊贵的俊脸,夏初七牙根儿又痒了。 “行,那你要一辈子都不满意呢?” 他看着她,“那你就一辈子做爷的小奴儿。” 翌日天明,夏初七是从西配院的仆役房里醒过来的。 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她顾不得旁人猜忌的目光,信步出了驿站,去了城东的回春堂。凌晨时她与赵樽进行了质化的谈判,因此也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不用再关小柴房了,不过却也为了一个傻子和一面镜子,认命地成了他的老实小奴儿。 她不傻。 其实她懂,赵樽看上了她那点子新奇的手艺。 可那男人傲娇高冷毒,怕治不服她,玩尽了手段,就是想要告诉她,孙猴子再怎么滑头,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认命吧。 既然是打工,左右都一样,她暂时性想通了。 第22章做坏事谁更专业?(8) 跟着一个王爷混,也在军营里,多少能接上一点她前世的军旅气,再说,如今这朝堂上局势如此紧张,生活必然会多姿多彩。对于“水越浑越欢乐,命越苦越得瑟”的她来说,这样的日子也挺好,足以安慰她孤独寂寞冷的心。 在回春堂拿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又为可怜的梅子配了一些治她脸上酒刺的药,还顺便搞了一点儿“私货”防身,她辞别了老顾头,和顾阿娇两个一道儿去逛市集,体味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刚入布纺巷的街口,便看见道上有几个小孩儿围在那里吹琉璃咯嘣。“琉璃咯嘣”是一种民间的音乐玩具,小娃娃们玩得很欢,那声儿吹得‘咕嘭咕嘭’的粗闷,大老远就能听到,吸引了许多行人围观。 夏初七也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不料几个小娃娃吹着吹着,却又高声唱起了童谣来。 织机宽,织线长, 编了草鞋裁衣裳。 不为爹娘添针线, 只给晋军打行装。 织布女,织布娘。 煤油灯下纺纱忙。 京中公卿追名利, 唯有晋王逐乌蛮。 清岗县,蜀之南。 兵家重镇第一防。 而今迎得晋王在, 保了黎民保江山。 啊唷—— 这几句清脆的童谣一入耳,夏初七便晓得坏事儿了。 现代人纵观过几千年的历史,她心知皇权倾轧的残酷性。童谣明里在为赵樽歌功颂德,暗里却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旦传了开来,真真儿是比上墙抽梯还要来得狠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捏着下巴,她正寻思着,突见墙角一处,有一个人影儿快速闪过。 “阿娇,帮个忙。” 夏初七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顾阿娇还在看那几个小孩儿吹琉璃咯嘣,随口应了,“嗯?” “拿着。回头我再找你。” 来不及多说什么,夏初七将包袱一股脑塞在她怀里,人已经飞快地蹿了出去,等顾阿娇转头,人烟儿都已经没有了。 她寻思过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那人獐头鼠目,鬼鬼祟祟藏在那里观察几个小孩儿,不太寻常。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指不定他就与“散布童谣”有关。如果她找到线索,便算帮了赵樽的大忙,拿回镜子就有希望了。 果然,那人做贼一样,绕过布纺巷口便过了护城河的石桥。很快,便钻入了离县城约一里地左右的茂密树林里。虽说入了冬,可西南的冬季,树叶儿依旧阔大苍翠,很容易掩藏行踪。夏初七一路尾随着,跟踪得相当有技巧。 入得林子深处,那人脚步越来越快,她跟得不远不近。 很快,她停了下来。只见林中已经集结了十来个像他一样庶民打扮的男人。而他们的正对面,则有五六个身着统一青绿色锦绣服,配了统一制式腰刀的青年男子。她不敢再靠近,藏身于茂盛的树丛后,猫着身体往外看。 “妥了吗?”有人问。 “妥了,都妥了。” “你们呢?” “也都妥了。” 几句对话刚入耳,如同电影特效似的,几乎就在眨眼间,只见刀光闪过,那十来个点头哈腰说妥了的家伙,就被对方的刀“扑”的刺入了身体。 鲜血飞溅,惨叫声不过一瞬即灭—— 杀人灭口?夏初七眯了下眼,心脏怦怦直跳。 那刺眼的刀,那血样的红,太过触目惊心! 十来个鲜活的生命,眨眼便成了一具具尸体。 杀完人,那几个人单膝跪地,抱拳施礼,语气恭敬。 “大都督!” 这时,一个身穿大红色蟒衣,腰配黑鞘单刀的男子缓缓从树林中走出,鸾带飘飞,一双狭长的凤眸清亮得惊人。红色的衣,红色的唇,地上一摊摊红色的鲜血,衬得他的肌肤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风华绝代,妖娆得让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妖孽! 太妖了。 夏初七见过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及他妖娆的万分之一。 “都死透了吗?”他问。 那声线儿,很轻柔,温和,仿佛三月山间开着的妖媚花朵,又好像情人在耳边儿细细低喃……然而,她却眼睁睁看着,他用一种绝对风华的姿态,修长的手指握住腰间薄刃,将每一具尸体的脑袋从容不迫的割了下来,再用白绢缓慢地擦着手上的血迹。 娘也! 夏初七作为医生,见过鲜血,见过死人。 可真没有见过如此唯美淡定的杀人方式。 美得几近恐怖。那感觉,就好像那刀,那血都像一种会蔓延的瘟疫,透过了她的五脏六腑,扼得她的喉咙口,一阵紧绷。她没有为了赵樽去送死的勇气,后背汗湿的紧靠在树干上,将身体藏匿着,纹丝不动。 可那鲜艳如妖的大红蟒衣男子却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用一种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妖艳身姿,美艳得让他手中滴着血的刀子也平添了几分华贵的变态美。 血! 她仿佛听见了血滴在土里的声音。 抿紧了嘴唇,她的手缓缓伸入怀里。 “铿!” 一道寒光冲她直飞过来。 她就地一滚,一句话没多说,拔腿儿就跑。 “好狡猾的兔子。” 温柔的声音春风般入耳,一道大红的人影箭一般射了过来,速度快得根本不容她多迈一步,一只手臂便拽了她的腰身在风中旋转一圈,直接将她抵在了一颗粗壮的大树上。 “还跑——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夏初七很确定,在他看见自己的脸时,那双略带着一点浅琥珀色的眼睛愣了足有两秒。 “呵,你还真活着?” 他笑了。笑得血腥味儿似乎都被他的声音融化了。 夏初七舔了舔下唇,觉得嗓子眼有些干。她是一名特种部队的军医,参加过军事演习,参加过地震救援,见识过无数濒临死亡时的冷诡氛围,也不太惧怕真刀真枪的砍杀,可这样阴柔的妖邪之气,还是让她颤了一下。 “你认得我?” 他妖眼一眯,缓缓勾起唇来,“一年多前,本座在京师办了一桩重案……” 下意识的,夏初七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一枚金牌之上。“锦衣卫”三个字,直接摄住了她的眼。 怪不得! 大红蟒衣飞鱼服、厚背薄刃,狭长略弯的绣春刀,人称大都督,他便是传说中鲜衣怒马的锦衣卫指挥使,一个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和处决人犯的军事特务机关首脑了? “你啊,还是这么愚蠢!” 他低低的声音意味不明,懒懒的,带着少许讥讽,那一柄象征着身份的绣春刀,就贴着她的脖子。而且,这妖孽男长得如花似玉,力气却恁大,一只手臂将她重重压在大树上,便让她动弹不得。 心里一紧,夏初七弯起唇来,似笑非笑。 “换了一身马甲,差点儿就认不出你来了。” 他眉梢一挑,“难为你还记得本座。” “当然,你这求爱的方式,一直这么诗意。对了,你娘知道吗?” 他微愣,“嗯?” 夏初七歪了下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特无辜地看着他。 “你晓得的,我长得这么俊俏,一向招人惦记。好吧,事到如今,我便不再抵抗了。妖精,你说说,你现在是在卖艺,还是在卖身?” 眼尾一挑,那妖孽颀长的身子前倾一寸,猛地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 “装疯卖傻?!还是转了性子?” “嘁,你这搭讪的台词儿还这么逊,想揩油你就明说,何必呢?” 夏初七对身世的好奇心一直在膨胀,可才刚那血淋淋的一幕着实让她没法儿去细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只能绕着弯与他插科打诨。因为,她知道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逃命。 “七小姐……” 他三个字刚轻吐出口,‘嗖’的一声,一支寒光闪闪的小羽箭,便从密林中射了过来。他果断偏头,手上便是一松。夏初七不知道谁在帮她,趁那羽箭飞来的一刹,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来,小手往他胸前一捏,顺势推开了他。 “美人儿,下回再玩耍喽。” 一片白色的粉状烟雾便散了开来,有人尖呼。 “大都督,小心有毒——” 夏初七疾步往快飞奔,得意的大笑,“傻儿子,有毒的在这儿呢,尝尝老子的火霹雳。” “啪!”一声,烟雾里蹿出一串火光,炸响开来。 一群锦衣卫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往林子外掠去,可等烟雾散尽,哪里还有人在?那大红蟒衣的美人儿望着清岗县城的方向,缓缓一笑,回头走到大树下,取出那支没入树干的小羽箭来,眯眼轻轻一吹,笑容妖气到了极点。 “原来夏家七小姐跟了他?这下有乐子可瞧了。” 夏初七几乎是飞奔到回春堂的,药堂里诊病抓药的人不多,顾阿娇父女俩都在忙活,她多的话没有一句,只道了谢,拿了自家那包袱,便径直往驿站赶。 出了这档子事儿,她这会儿想见的人就一个——赵樽。 第23章做坏事谁更专业?(9) 驿站还是那个驿站,可兴许她昨儿半夜出现在赵樽床上的事儿传开了,她往里头一走,每个人瞧她的目光都怪怪的,有几个小丫头还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一股子羡慕嫉妒恨的表情,那眼神儿冷刀子似的,恨不得剜了她的肉。 放好包袱,她向梅子打听了一下,便往驿馆院去了。可人还没有走近华堂的台基,就被门口的月毓给挡了下来。 “楚七,你有事?” 夏初七着急的偏着头,往里看了一眼,“爷在里头吗?我有紧要的事找他。” “这……”月毓露出为难的神色,“今儿个从锦城府过来了几位大人,爷正在里头与他们议事呢,怕是不太方便见你。” 这规矩夏初七懂。她想,早晚都能见上,不急这一会儿。 她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行,那我回头再来。” 月毓也笑了,“一会儿爷唤我了,我会告诉他的。” 她是那种经典贤淑的美女,不仅身材有料,说话也斯斯文文,速度缓慢,咬字清楚,显得特别有教养。可她今儿平和的笑容里,却多了几分不太真切的凉意,瞧得夏初七有点儿发毛。 看来昨晚上的事儿,让这位大丫头生了嫌隙,以为她想要勾搭赵樽来着。 偷偷翻了下眼珠,夏初七别扭地冲她做了一个新学来的规矩,福了福身,调头回了西配院的仆役房。今儿梅子也不当值,正一个人在屋子里研究她带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 “喂,别乱动啊。”夏初七制止了她,抢步过去,“瞎摸摸,一会见了阎王爷,不屈死你啊?” 她唬完了梅子,见她一脸后怕的紧张,又笑哼了下,把为她拣的中药包拎了出来,让她回头熬了喝着,末了再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指了指床铺。 “躺下吧,姐今儿就服务你一回。” 因了在柴房里打昏梅子还扒了她衣裳的事儿,夏初七在替她净脸、敷面、上药,还有讲解酒刺的饮食防治时也就格外上心。而梅子也是一个话多的主儿,说着说着,竟然把话题扯到了童谣的事来,反倒把夏初七给骇了一下。 “咋地,这事儿爷已经晓得了?” “嗯。”梅子舒服地眯着眼儿,直点头。 “他啥反应?”夏初七毫不怀疑赵樽能在第一时间懂得那童谣里下的软刀子。 “没啥反应。”梅子说完,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咦,也是哦,按说,人人都在夸咱爷好,咱爷应该欢喜的啊?” 对于单细胞生物,夏初七不能向她解释,稍稍一想,便转了话题。 “梅子,你可听过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 “大都督?”梅子眼睛一亮,便兴奋了起来,“那可是出了名的俊美男儿,只是我没福分瞧见就是了。” 梅子说,锦衣卫只听命于当今老皇帝,指挥使东方青玄更是位高权重,左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授太子太保,如今是老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还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妹妹,前几年被指给了太子爷做继太子妃。那太子赵柘快四十了,可他那妹子却比皇长孙赵绵泽还小两岁来着。不过等太子爷继了位,那继太子妃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也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爷了。 说到这儿,梅子突然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楚七,还有个事儿,我说与你,你可不许说出去……” 八卦女一般都喜欢这么吩咐人。 夏初七眨巴一下眼睛,“我保证。” 梅子声音更低,“我也是听府里几个嘴碎的婆子私下里传的,不晓得真假,听说东方家那个美人儿妹妹,原是要指给咱爷做王妃的。可后头也不知怎的,那太子妃刚过世不久,万岁爷就又抬举了他家……” 啊?赵樽还有这样的八卦? 夏初七笑眯眯的听着,想着赵十九被他大哥给抢了老婆,觉得痛快了不少。接下来,听着那京里的八卦,好笑的,她便哈哈大笑,伤感的,她便假装苦着脸,把个梅子给糊弄得差点儿把祖宗十八代都交底给她了。然而,却没有听来关于那“七小姐”的事情。 一整天,她都在驿站里做些无关紧要的杂物。心里头装着事儿,她一直心绪不宁,迫切的想要见到赵樽。可偏生就这么奇怪。她不想见他的时候,总能见到。她现在特想见他了,却怎么都见不到。 驿站来的几位大人,听说是川陕布政使司的藩台大人,还有锦城府的府台等几位,赵樽在驿站里设宴招待了他们,几个人吃了酒申时才乘了车马离开驿站。可这些事,夏初七都插不上手,她连赵樽的面也见不着。 落晚时,她在院里扫着落叶,正寻思要不要去玉皇阁堵他,外头就有人在喊。 “楚七,有人找。” 放下扫帚跑到驿站西城门,她一眼便见到了坐在门外石墩上的兰大傻子。一张黑脸上好几道明显的抓痕,身上新制的袄子也破了洞,棉花从那洞里钻出来,在冷风里直晃悠。 “草儿……”傻子红着一双眼睛望她。 “你怎的来了?”夏初七与几个守卫打了招呼,冲出去扯住他的胳膊四处查看,“咋的了?谁欺负你了?” 傻子扁了下嘴,没敢看她的眼睛,只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你了。草儿,我去求殿下,求他别撵我走。你在哪,我便要在哪。” 查看着他脸颈上的伤痕,夏初七语气重了几分,“别扯偏的!说,谁打你了?” 傻子不惯撒谎,在她的威逼下,很快就老实的交代了。 原来夏初七没有回鎏年村,村子里的谣言更多了。有人说她和野男人跑了,有人说她被人睡大了肚子,偷偷落胎搞得翘辫子了,傻子听不下去,便与人打了起来,村子里那些个长舌的小媳妇儿不经他打,结果把汉子引了来,几个围着他好一顿胖揍。 看着他狼狈又可怜的样儿,夏初七与人玩儿命的心都有了。 “就这样,没了?” 傻子耷拉着脑袋,只会摇头,可他闪躲的目光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说!不然我可不要你了。乖乖说了,我便想法子留你在身边儿。” “我说我说,是,是刘家嫂子,她……”傻子支支吾吾,黑脸有些发红。 夏初七狐疑的看着他。 他嘴里的刘家嫂子是与范氏玩耍得极好的一个妇人,家里男人因了范氏的关系去了县衙里做捕快,常年都不落家,那妇人平素在村子里行为就不太检点。可她会怎么着傻子?见他说不出来,夏初七牙根一咬,恨得去拧他耳朵。 “你个闷墩儿,说啊,她到底怎么着你了?” 傻子可劲儿歪着脑袋闪躲,被拧了龇着嘴也不喊疼,好久才懊恼的嘟囔出声儿。 “她捏我屁股,还,还捏我……捏我的……” 不用说了,夏初七懂了。她家傻子相貌不错,体格又壮实,敢情是被那骚蹄子给猥亵了?他妈的!一股子恼意冲上了头,她却没了发火的念头。 人吧,越是生气,越是气不得。 几桩事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她浅眯着眼,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来,傻子,我们找殿下去。” 心里有了个一箭双雕的计划,夏初七脚步快了几分,就盼着能快点见到赵樽。可正当她拽着傻子的胳膊,步入驿站西城门不远,就听得一声儿略带酒气的呵斥。 “那谁,给小爷站住。” 她侧眸一望。那男人长得很俊,一双丹凤眼儿含着笑,没有束冠的乌黑长发散在肩上,一袭佛头青的鹤氅也穿得个松松垮垮,整一个不着调儿的纨绔样儿。 夏初七放开傻子,礼貌地问安,“小公爷好。” “小爷我不好。”元祐捏着下巴端端走过来,一双眼儿浅弯着盯她,“小表妹,两三日不见,长得越发水灵了。” “亏得小公爷眼神儿不好。” “呵……” 元祐笑得越发风情了。 “小表妹,那日不是说长大了便要许给我吗?怎的今儿又与别人勾勾搭搭?” 夏初七笑眯眯的望着他,“小公爷说笑了,楚七如今也是个男人了呢。” 元祐低歪着头,瞧了一眼她那袭青衣直身,摸着鼻子笑了起来,“小嘴儿可真会说话。行,既然你也是男人,那……”说到此,他手臂一搭便揽住了夏初七的肩膀,一句话说得好不风骚,“小爷我最喜欢清秀的小倌儿了。来,亲个嘴,我便放你进去。” “亲个嘴?”夏初七问得眉眼儿俏俏,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将一只小手回勾上他的脖子,抬头,咬唇,喃喃笑道,“小公爷,您看这地方也不对,不如改日?” 元祐笑着望她,“改日?也好。” “呵呵……”夏初七奸诡一笑,放了手。 第24章做坏事谁更专业?(10) 元祐闲极无聊,正准备再调戏她两句,背上突然有些刺挠得痒了起来。那痒来得忒不是时候,顾及到自个儿一向风流倜傥的英姿,他还是决定先撤为妙,“小表妹说得极对,咱俩改明儿再约,表哥我……嘶,先走了。” 缩抖了下肩膀,他飞抛了个大媚眼,转身便要走。 “站住!” 一道低沉嗓音,凉意入耳,叫停了元祐的腿,也叫冷了夏初七的心。 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踏着冷风从玉兰树下慢慢踱了过来,腰直、腿长、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冷隽的目光里含了浓浓威严,藏着岑寂的眸子,英气逼人。 除了赵樽,谁又能有这一喝断人魂的气质? 轻咳了一声,元祐差点儿呛着。 在营区里调戏小姑娘被阎王爷给撞见了,他恨不得借个天梯飞身走人,不过嘴上却乖顺了不少,就连多少年没用过的称呼都出来了,“十九叔,您也出来散酒气啊?呵呵,今儿我多吃了几口酒,告辞了,先行一步啊……” “急什么?”赵樽冷绷着脸,看不清情绪。只走近时,身上似乎也带了一股子秋露白轻幽的酒香味儿,“刚好我对神机营火器改进之事,有了新的想法,正准备找你再议上一议。” “现在?明儿再议吧,今儿天都晚了……”元小公爷堆出一脸的笑容。 “不是要散酒气?本王那里刚好有京师来的雨前龙井,解酒正好。” “我这,身子不太爽利……先回去洗洗再来,可好?”悄悄用胳膊肘子挠了下,元祐只觉得身上那痒处,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越是忍住不去挠挠,那想挠它的欲望便越是疯长。 “不好。是你右将军的身子爽利重要,还是军机大事重要?” 赵樽拂下衣袍,转身便往议事的华堂走。那尊荣华贵的姿态给夏初七惊艳得不行,差点儿忘了自己的正经大事。待回过神儿来,刚想喊住他,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吩咐跟在后头的郑二宝带了傻子先下去安置,又冷眼瞄向她,神色复杂地蹙起眉头。 “过来,随侍。” 这句话,正中下怀。夏初七小声安抚了傻子几句,等他不情不愿的跟着二宝公公往西配院去了,这才小跑着跟在赵樽的后头,不时瞄一眼元小公爷别扭的走姿,还有那一张几乎快要端不住的俊脸儿,偷偷发乐。 华堂里。 灯影中的赵樽轻靠在垫了倚枕的罗汉椅上,让月毓冲了茶水,懒洋洋的唤了夏初七过去替他捏着肩,似乎并没有看出来那元小公爷急得抓耳挠腮,只请他坐了,便开始一板一眼的谈论起神机营的火器改进。 “少鸿,你怎么看?” 一面奇痒无比,一面又怕失了形象,元小公爷憋得一张俊脸扭曲着,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儿才好,“我的十九叔,您老就别再折磨我了,最多下回我不动你的人,也不再营里撒欢了,还不成吗?” 赵樽冷冷看过去,抛给他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眼神儿,才偏头望向夏初七。 “解药给他。” 夏初七故作吃惊,装傻,“什,什么解药?” “还装?” 在他冷飕飕的声音里,元祐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夏初七,风流的丹凤眼瞪大了。 “哦,原来是你个小没良心的,小爷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这也太毒了点儿吧?” 夏初七冲他挤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望向赵樽时,又老实了,“回爷的话,没有解药,那是荨麻茎叶上的蜇毛磨成的粉儿,让他回去烧了艾叶水洗洗兴许管用。要实在不行,等皮肤痒透了也就不痒了。” “嘶……痒死小爷了……”元祐已经顾不得形象了,使劲儿抓挠起身子,“天禄啊,你这个小婢子,可得小心着点儿。啧啧,连她表哥都要害,我……” “砰”的一声,赵樽手里滚烫的热茶突然飞了出去,打断了他的话。 “再犯军纪,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明儿去营里领十个军棍。” 这发狠来得突然,夏初七张着小嘴,捏肩膀的手僵住了。 等她回过神儿来,那元小公爷连人影儿都没有了。 低下头,她继续捏着男人的肩膀,若有所思地问,“你怎会晓得我给他下了药?” 赵樽轻吹下水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你这小奴儿,蜂蜜嘴,苦瓜心。下一句怎么说的?” 夏初七随口应了,“蜂蜜嘴,苦瓜心,大白骡子黑良心。” “聪明。” 赵樽夸完了,夏初七一愣,这才发现一不小心把自个儿给骂了。恼恨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她有点儿不明白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要不然,凭她聪明伶俐智慧无双的大脑,为毛总在他面前吃瘪?来不及细想这个,她理清了思路,话题拐到了正经事上。 “爷,树林里放羽箭的,是你的人吧?” 这纯粹是她猜的。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帮她的,除了他,她也想不出来其他人。可他没有否认,只淡淡唔了声儿,染了一丝酒意的嗓子越发低沉。 “重一点。” 咬牙瞪他一眼,夏初七加重了手劲儿,“你帮了我,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晓得你现在的难处,所以替你想了一个绝妙的好计,可以帮你……” “小奴儿。”赵樽打断了她的话,拍开她的手,起身大步往外,“爷乏了,回房。” “咦!”夏初七急了,“我还没有说完呢?” 赵樽回头,目光蕴上了凉意,“你的事,比爷的事更紧要?跟上!” 与他对视一眼,夏初七若有所悟。难不成是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可这儿除了她,便只有月毓了,他连月毓都不信吗?老狐狸。 一路跟着他回了玉皇阁,在门口遇上郑二宝,她躲在后头偷偷向他打听了一下傻子的情况,这才放心入得屋去。可等来等去,赵樽只懒洋洋往那儿一靠,气度雍容的拿了一本书看,似乎早忘了她要说的事。 心里不乐意,可老子说过,偶尔放低姿态处事,那便是低调中的华丽高调。夏初七想到这,嘴上又乖了,“爷,我有话说。” “嗯?”他抬眼,冷冷看来,显然不想听,“去兑了洗脚水来,给爷捏脚。” “我?给你洗脚,有没有搞错?” 夏初七差点儿咬到舌头。还给他捏脚呢,不捏断他脖子就不错了。 赵樽把书往掌心一合,冷冷瞄来,“屈了你?” 心知这厮和自己命里犯冲,夏初七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儿,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僵在那里。 “爷!”月毓上前,拉了夏初七一把,含着笑说,“楚七刚来还不懂规矩,我这两日定会好好教她,今儿还是我来洗吧,这些事我是做惯的,免得她行差了,伺候不来。” 夏初七感激的一瞥,赵樽却神情不定,“哦?你来?” 月毓轻轻一笑,冲屋子里的丫头们递了个眼神。 “时辰不早了,爷也该歇着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夏初七松一口气就想走人,一抬头却瞧见了一双略带薄醉的眼睛,“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字字刺骨的冷声一入耳,素来了解他脾性的丫头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爷,息怒!” 赵樽缓缓站了起来,盯着微微埋头的月毓,那卷着的书在她头上轻敲了敲,低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森寒。 “滚!” 月毓猛地一抬头,脸色唰的惨白,耳根火辣辣的烫。羞的,臊的,还有屈的。 她伺候赵樽十余年,有着陪他长大的情分。虽说他性子冷漠古怪,却极少发脾气,做错了事很少得过重罚,更没有像今儿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呵斥过她。咬着唇,她随着一众人低着头退出了玉皇阁。甫一出门,便神色恍惚地踩了裙裾,叭嗒一下狠狠摔到在了地上。 梅子慌不迭扶她,“月毓姐姐,你……” 她半俯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泥地里。 “月毓姐姐……”梅子拽了袖子替她擦,“别难过了,爷今儿心情不好,你……” “梅子。”月毓打断了她,吸下鼻子撑起身来,拭干脸上的眼泪,又换上了那一副四季不变的笑意,“去灶间帮楚七备水,她不熟悉爷的习性,怕是做不好,又惹得爷不痛快。” “哦!” 梅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扁了扁嘴,往灶间走去。 端了兑好的洗脚水入屋,夏初七心里头还在敲鼓。她认识赵樽时间不长,可他的情绪大多数时候很冷静,就算收拾人似乎也乐意使那种让人哑巴吃黄连的法子,像这样耍大爷威风还是头一遭。想到刚才灶间梅子的叮嘱,她大冬天的,湿了一背的冷汗。 得了,她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那阎王一般见识就好了。 不就是洗个脚嘛,多大点事儿?封建王爷的面子,她给他便是。 “爷,水来了。” 第25章做坏事谁更专业?(11) 倚在那张花梨木雕嵌的软榻上,赵樽还是一副冷漠倨傲的面瘫样儿,可神色明显没有刚才的暴躁了,“知错了?” 夏初七偷瞄了一眼,心里突地明白了,他还得用她,并不会真把她怎么样,只不过对于她触怒了他王爷的威严,需要一个台阶来下。 “爷,我这不是将功赎罪来了么?来,洗脚了啊。” 她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早没了半点惧怕。 “我可告诉你啊,我这辈子,连我爹都没有替他洗过脚,你啊,这是出福气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偷着乐吧啊。”轻轻脱开他黑色软皮的皁靴,褪下白色锦袜,夏初七憋屈着,修补着自个儿严重受损的自尊心,却没有说,她前世其实没有爹,没那福气替他老人家洗脚。 她的叨叨,赵樽没有回答。 等她把他的双脚潜入温热的水里再抬头时,却见他表情有点不对劲儿。 “喂,你眼睛长虫了,还是我脸上长花了?” “去。屏风后面的酒给爷拿来。”他淡淡地说。 没好气儿地哼了声,夏初七转身便走,肚子里却在寻思要怎样把自己的妙计说出来,并且说服他。 “诺,给你。” 她把那个和阗白玉做成的酒壶递给了他。 很快,屋子里便飘出了一股子轻幽浅淡的酒香味儿。 “这酒好香,叫什么名字?” 赵樽没有回答,嗓音低沉,“很好,你没有放砒霜。” 翻了一个大白眼,夏初七抱着臂,“不要总怀疑我的人品,我可是江湖人称玉面神医的小诸葛,至于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吗?” 赵樽赏给她一记“你就是”的冷眼,那酒入喉咙时,喉结一下一下的耸动,瞧得她莫名的脸热心跳。 “呦喂,咋的了,孤单寂寞冷?” “哪来这么多废话?”冷瞄她一眼,他突然从水里抬起那一只光溜溜的脚,洒了她一脸的洗脚水,再一次将他的霸道本性显露无疑,“洗脚!” 带着酒气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少了一些冷,多了一些性感。 可他奶奶的,那是洗脚水好不好?心里啐骂了一句,看在他这么帅的份儿上,夏初七忍了,就当吃了一回他的白豆腐。蹲身低下头来,她不太专业地撩着水替他洗着脚,时不时瞟他一眼,暗自猜测他今日反常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东方青玄的出现? 第一种可能,让他想起了东方家那个妹妹,被初恋抛弃的痛苦得多揪心啊?曾经花前月下的往事浮上心来,抽刀断水断不了,不得不借酒消愁,顺便找她这个可怜的小婢子撒气? 第二种可能,东方青玄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只听命于当今的老皇帝,也就是这位皇十九子的亲老爹。如果不是东方青玄有鬼,那么要给他安上那些“罪名”,背地里给他捅软刀子的人,会不会就是……他亲爹? 打了个冷战,她吃惊抬头。 不期然,迎上了他居高临下的一双冷眼。 “又偷懒?” 一只大手伸过来,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夏初七始料不及,身子顿时半栽在他身上,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体香蹿入鼻子,差点儿把她给呛着,“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信不信老子弄得你满头包?”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冰冷的脸色,有一抹怪异的红。还有他身上秋露白轻幽又挠人的香味儿,撩拨得人极想沉醉,却又遍体生寒。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说。 夏初七眼睛瞪得老大,使劲儿想把领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 “你知道我的计划?嘁,少来唬我。我不都还没说吗?” 一把丢开她,他冷哼下,斜斜躺在软榻上,指头搓揉着额头。 “去做吧,爷准了。” 这句话比他说知道她在想什么还要让夏初七吃惊。拿眼一瞅,却见软榻上那拿着和阗白玉酒壶的家伙,一双冷眼半眯半开,显然思绪跟不上大脑的样子。她怀疑他在说醉话。 “爷,恕我直言……” “嗯?”他微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小奴儿,捏脚。” 嗤! 一双王八脚,有什么可捏的? 歪了歪嘴角,夏初七故作惆怅地蹲低,将他洗净的双脚放在腿上,沿着所知的几个穴位乖顺地推拿按揉着,质疑地接上了才刚的话题,“难不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蛔虫两字让他眉头一蹙,喝酒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就是你那个傻子被妇人摸了屁股?要寻仇滋事?” 如此粗俗的字眼儿从他尊贵的嘴里说出来,再一次颤了夏初七的小心肝儿。可他冷硬着的脸上,一本正经的风华英姿,却又让她发火儿不得。 “哟,连这种小事您都知道?” 他没有吭声儿。 夏初七不死心,又问,“哎我说,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儿安排了那种,传说中的影卫?” 他淡淡扫她一眼,享受着她捏脚的服务,仍然不回答。 夏初七报复性的在他脚心重重一捏,笑了,“不过嘛,这次您老可真的猜错我了。对,傻子的事我是要管,但那也只是顺便。在我这个计划里,更多的全是为了爷您的利益在考虑。” 轻唔了声,他微微眯下眼,“为我?” “对,为你。”夏初七严肃脸,显得十分真诚。 唇角紧紧抿了一下,赵樽淡淡命令,“说来听听。” 夏初七愉快的舔下唇,神采飞扬,“这个事儿说来话长,三言两语只怕您的智商一时接受不了。这样,明儿我会拟一份详细的pn给您,到时候儿,一看便知。” 赵樽意味深长的冷眼盯了她片刻,那只握过和阗白玉酒壶的大手落在她的头顶,像在抚摸小宠物一样轻轻磨蹭了几下,带着清淡酒气的声音,仿佛染上美酒的香醇。 “何谓扑烂?” 噗! 无视他诡异的发音和探究的目光,夏初七调戏的挤了下眼睛,却是不回答。 名书、名画、名曲、名……多少沾个“名”的东西,都是一般人瞧不明白的?而一般人不懂的,那便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正如赵樽不懂她,不懂她为何会懂得那么多。那么只有这样,她夏初七在他的眼里,才会有利用价值。 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从玉皇阁出来,夏初七先去了月毓屋里瞧她。先前出的那档子事,她哪能不知道月毓心里不痛快了?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自古女人的嫉妒心太可怕,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那月大姐不痛快了,能让她痛快吗? 月毓果然没睡。 不过她的情绪却比夏初七想象的淡定得多,或者说她表现得压根儿就无所谓,反倒是拉了她的手,笑着安慰她,“楚七,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咱爷那脾气谁也摸不准。他喜欢你在跟前伺候着,你啊,就多顺着他。咱爷心里头舒坦了,咱的日子也便好过一点,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月姐替楚七周全。” 旁的话夏初七也不便说,敷衍地笑了笑退了出来。 写那个“计划书”对她来说并非难事,难就难在她用不惯古代的毛笔书写。一连写了好几遍,那些有碍观瞻的字,还是与她高大全的“战略合谋计划书”的题目有点儿不搭调。可不管怎么说,事情成功了一半。只要明儿赵樽同意了,她便可以拿回镜子带走傻子赚点银子出去买房置屋养小白脸了…… 翌日,驿馆院。 将手里的纸笺反复看了几遍,赵樽面不改色地问:“这便是你的扑烂?” 夏初七憋住笑点点头,站在他的太师椅边上,指着计划书上的几个大题目,毫不客气的夸耀,“第一步,请君入瓮。再看,第二步,借机造势。接下来,第三步,杀人灭口。这几个步骤,干脆利索,牛不牛逼?” 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歪七倒八的字,赵樽半晌没有回答。 他的脸色,凉凉的、阴阴的、冷冷的…… 夏初七观察着他的表情,又在火上浇了点儿油,“爷,俗话说得好,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您对前程就没点儿更大的想头,嗯?” 他嘴唇一扯,眸色幽暗的望她,还是不表态。 夏初七撇了撇嘴,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揉啊捏啊,拖着清脆的声音,“爷,您留我下来,不会只是想让我替你拿肩捏脚吧?您的顾虑我懂。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份计划里,我为您出的这主意,便是要让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名正言顺。” 话音刚落,她手腕一紧。那厮一把将她拽到了面前,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高深莫测。慢慢的,他站起身,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张俊脸低下来,呼吸的气息浓浓地拂到了她的脸上。 “你就这么了解爷?” 看着眼前放大版的俊脸,夏初七有些呼吸不畅。 第26章做坏事谁更专业?(12) “不是了解你,只是了解人性。”纵观历史,哪里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 赵樽注视她片刻,慢慢放开了手,宽袖拂出来的冷风里,有一抹青草似的轻幽浅香,语气却带了一层薄薄的、浅浅的、凉凉的、听得见,却又无处可查的情绪。 “你有何条件?” “呵,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夏初七轻笑,“第一,还我镜子。第二,放我自由。” “第一条准。第二条……”赵樽顿下,冷瞄她,冷冷说,“不准。” 嗤!贱人果然厚颜无耻。难不成要让她替他打一辈子工? 夏初七磨了磨牙,恨恨低骂,“老鸡贼!” “你说什么?” 轻轻一咳,夏初七吐了下舌头,“我说,呵呵呵,我算老几啊?爷您这么有人格魅力,为你做事是楚某人的荣幸,我又何苦要离开呢?” 赵樽双眼浅眯一下,又是一阵沉默。 他一冷,四周便都冷了下来。 其实,夏初七从来不觉得自个儿胆小。相反,她是一个大胆的姑娘。 可也不知道怎的,虽说这赵樽人长得俊美非凡,也不会经常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可每当他沉默的注视时,那一双眼眸就好像黑夜的星星,是亮的、冷的、远的、看不透的,却总会让她心跳不匀。而那一种酷烈的,属于血腥、战争、还有杀戮的“阎王气”,也每每让她呼吸不畅。 良久,在她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儿时,他才意味深长的唤了一声。 “小奴儿!” 这声音喊得,夏初七心肝儿一颤,咬唇抬头。 他说:“爷都准了。” “吁!”夏初七长长舒了一口气。 先人板板的,早这样说不就完了么?非得先唬一唬人。看着面前这个几乎没有表情的家伙,夏初七摸了几次鼻子,轻咳了几次,见他不仅没有什么反应,还准备把计划书烧掉,她慌不迭地拽住他的袖子。 “爷,这计划书最后一项,您没有瞧见?” “哪?”他问。 指了指末尾,夏初七复述。 “项目运作经费。这个,你懂的,做啥事儿不需要银子?” 赵樽似乎了然于心,侧过眸子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渴望的眼神,一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摆出一副“爷十分相信你个人能力”的贱贱表情,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了四个字。 “自行解决。” 没有在赵樽那里支到银子,可夏初七也不气馁。 自古钱权不分家,他能配合她的“扑烂”,不比什么都值钱? 次日起了个早,她安抚好傻子就按照行动计划的第一步,径直往那清岗县衙门去了。 今儿个出门,她是公干。搞了一辆驴车,走在洒扫过的大街上,在人群行的注目礼中,她觉着颇有几分“衣锦还乡”的意思。 门房递拜帖进去的时候,范从良正听着五姨娘的哭哭啼啼,背着手踱着方步摇晃着一顶双翅的乌纱吏帽在县廨里走来走去。 “呜,老爷,再为女儿想想法子吧。” 这哭天抹泪的五姨娘不是别人,正是那范氏之母,亲生女儿在驿道上被晋王殿下掌了嘴,还施了杖刑,肚子里头的孩儿虽产了出来,那范氏也去了半条命,寻了不少良医好药,却因身子亏损得重了,仍是恶露不止,昨日锦城府请来的大夫说,恐是活不过几日了。 “老爷!”皂隶匆匆赶来,不待恭声问安,先抖抖索索的呈上一封手书,“晋王殿下差了太医院的医官来为三小姐瞧病……” “啊?” 范从良不太敢相信,可那手书上晋王殿下的龟纽金宝却是真真儿的,吓得他直手哆嗦。 “快!快为老爷我更衣。” 虽说太医的品级不如他高,可人家沾上了“皇”字,是能在宫里行走的人,是晋王殿下身边的人,又哪里是他一个小小县令敢失了礼数的?更何况,殿下特地差了来为他的女儿治病,如此荣宠,那是祖上荫庇了。 一行几个出了三堂,直奔正门,未及看清来人,范从良便拱手弯腰施了大礼。 “楚太医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范大人有礼了。” 身着男装的夏初七,笑嘻嘻学着他的样子也施了个揖礼。 “楚太医,里面请……”挤出个讨好的笑容,范从良话没说完,一抬头就对上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眼睛,活生生吓得面颊一抽,“你,你是,是……” “我?我是谁?范大人为何吞吞吐吐?” 看着她身上的青衣常服,范从良想当然的了解了。可却想不明白为什么晋王殿下拒绝了他送过去的十来位美人儿,却把这个貌不出众的妇人给留在了身边儿。是殿下好这一口,还是她果真是御医?范从良心里存了疑虑,可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今儿来的目的如何,既然她拿了晋王殿下的手书,也就由不得他一个县令来置喙了。 夏初七入得那扇朱漆大门,在范从良的带领下,观赏着古代县府衙门的格局,很快就绕过了大堂屏风,到了后面的宅院居所,见到了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范氏。 认真说来,范氏是她来到这世道,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如今瞧着她皮包骨的样子,她那心情还真是形容不出来。拿捏着太医的气势,夏初七为范氏把了脉,又稍稍问了一下病情,探手按在了范氏的小腹。 “痛不痛?” “痛,痛,痛……”范氏呻吟起来。 夏初七又摁住另一个地方,“这儿呢?” “痛,很痛。嗷呜,痛死我了……” “到底是这里痛,还是那里痛?” “呜,都痛……救……救救我……”范氏原本没那么痛,可她一按压,痛得更是湿了鬓发,臃肿的身子大虾一般曲了起来,面青唇紫,看上去好不可怜。 “楚太医,小女可还有治?”范从良不太相信夏初七,可言行却颇为妥当。 夏初七故弄玄虚地捋了下袖子,淡淡说:“有楚某在,自然能治。” 一听得这话,那五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串串。 “御医大人,快救救小女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夏初七扶了她起身,自觉高大上的笑了两声,扭头对范从良搓了搓手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等行医之人,自当以救治天下苍生为己任,只是嘛……” 她奸医似的轻咳了一下,范从良立即会意。 “烦请楚太医放心医治,酬金方面,下官自当尽力。” 呵呵一笑,夏初七顿时神清目明,“治恶疾,得对症才能下药。你家小娘薄白苔,脉细数,本是急产时损伤软产道所致经脉破损,下血不止,应为失血伤阴之症。当益气养血,生肌固经为上,却被施以血瘀之症来治,如何能愈?” “这这这……哎呀!”范从良心里似信非信,却不得不装模作样的一个窝心脚踹在身边仆役的身上,怒骂:“竖子可恨,叫你请的好郎中,误了我女儿。” “范大人,毋须动怒——” 夏初七心知凭这几句话要取得他的信任不可能,好歹也得露上两手才行。 要换到后世,范氏这样的情况,当务之急是先输血止血。可如今,哪有这条件? 她慢吞吞从医箱里取出一套银针来,凝神片刻,抬起范氏足踝,扎向她足上的大敦穴。在此穴位上施灸,是止住女人子宫出血的最好办法,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不过片刻,那范氏的脸色就有了明显好转。 “血……好像……止……止住了。” 夏初七莞尔一笑,又装腔作势的在她身上“蹂躏”了一番。她扎得尽了兴,范氏也越发兴奋起来,“爹,娘。女儿,女儿觉着,好受了许多。” “神医,神医啊!”哭着喊着,屋子里“扑通”跪了一地。 “晋王殿下千岁,叩谢殿下千岁!”范从良也不知是真心感谢赵樽,还是故意在她面前作秀,朝着驿站的方向跪拜着“咚咚”便是几个响头,那声音大得,估计比拜他亲娘还要利落。 夏初七心底冷笑,脸上却笑眯了眼。 因嫌弃自家的字太丑,又懒得动笔,她让范从良坐在案前,轻松地随口一念,“炙黄芪八钱,乌贼骨四钱,生熟地各三钱二分,炒黄芩三钱,三七末一钱三分,草河车八钱。服三剂后,我再来为三小姐调补。” “多谢楚太医赐药。” 在范氏一家子的千恩万谢中,夏初七退出了宅院。刚过仪门左侧,便遇上了匆匆赶来的兰秀才。 “你是……” 兰秀才瞧见是她,也是大吃一惊。范从良抢了话头就打断他,“子安,还不快谢过楚太医?” 从岳父嘴里听了情况,心中虽奇怪,兰秀才也没失了礼数。 “楚太医今日大恩,兰某来日定当厚报。” 第27章做坏事谁更专业?(13) 原本没有安好心的夏初七,受不住这些人的感激涕零,客套地虚礼了一番,等他转身离开,突然压着嗓子望向了范从良,“范大人,有句话,楚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从良又是扛手又是作揖,“楚太医但说无妨。” 邪歪歪牵唇一乐,夏初七冲着兰秀才的背影挤眉弄眼了一下,“楚某前些日子不巧听了一个趣事,范大人你衙门里的马捕快之妻刘氏,好像与你家三女婿,呵呵……” 范从良“呀”了一声,“有这事?” 夏初七颇为无奈的摸了摸鼻子,“刘氏与你家女儿交好,在楚某家乡,这种关系称为‘闺蜜’,所谓‘闺蜜闺蜜,抢夫利器’!呵呵呵,范大人,楚某告辞,你只当我多了一句嘴。” 话递过去就行了,说多了没有意义。那刘氏猥亵了她家傻子,她回了这么一记拳头足够了。不管范从良心里信还是不信,总得卖她几份薄面。因为她的薄面,就是赵樽的金面。说白了,她今儿在这县衙里,一面卖的是医术,另一面便是“狐假虎威”了。 如此一来,她“扑烂”的第一步“请君入瓮”也达到了预期目的。 但药不能一次性下得太猛,接下来的事,等过两日范氏的病情好转,再续不迟。 拿着从范从良那里刮来的一百两酬金,坐着小驴车,她舒舒服服地哼着小曲儿返回驿站,只觉微风习习,通体爽利。贪官的银子不拿白不拿,更何况赵樽让她“自行解决”,不是和“便宜行事”一个道理吗?一举两得的事,她为什么不做? 小驴车还未到驿站,她就看见城门口有一辆造型别致的马车正往里驶入。 飘飘黑旗上的字,写了几个大字。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锦衣卫这个概念,夏初七从梅子嘴里知道了不少。总结出来也无非就几个词儿:牛逼,变态。特牛逼,特变态。不过,夏初七向来是一个“腰上缠一只死老鼠,就敢冒冲打猎的人”。更何况在驿站里,她上头还有高个儿的赵樽顶着,天塌不下来。 驿站里人声鼎沸。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随后驶了进来。 看情形,不止东方青玄一个人来了。 等她被唤去伺候的时候,已是申时的晚宴了。 她僵硬着身子,随了一众仆役端了厨房精心烹饪的各类珍馐,鱼贯地步入设宴的食香轩。 轩内美酒佳肴,热气氤氲,没有半分寒冬腊月的凉气。 坐上的东方青玄依旧一袭红衣倾天下。华贵、明媚、花明月黯笼轻雾一般的妖美神韵,出色的把他边上陪坐的几名官吏比得丑不堪言。 然而,在如此美艳高华的东方大妖孽面前,坐在东向尊位的赵樽,漫不经心的孤冷贵气,严肃刻板的岑寂酷烈,如鹰之利,如狼之狠,如虎之威,那帝王之气宛若天生,其势更为逼人。 “小奴儿。” 夏初七捧了托盘正待退下,突听赵樽一声轻唤。 “过来,替爷斟酒。” “是。” 夏初七学着还不太习惯的礼仪,缓缓往赵樽身侧走去,没有看向任何人,却觉得有无数道目光朝她扫视了过来。其中最为刺眼的就是那一束盈盈如秋水的波光,来自于东方青玄那个大妖孽。 她站定,一眯眼,反扫了他一眼。 东方青玄笑着收回视线,慢悠悠的开口,“青玄本不想来清岗叨扰殿下休养,可先前接到皇长孙从京师传来的信函,托我在沿途替他找寻前任妻室,所以就四处转转。” 夏初七微垂着头。 很诡异的,听到这句话,她觉着心脏的某处,被蜇了一下。 不像来自她自己的感受,而像是这身子自有的痛觉,蜇得她呼吸一紧,不由得捂了一下胸口。但当她仔细去辨别那感受时,痛处又没了,一点儿痕迹都无。 难道经常挨饿?胃不舒服了? 她在这里想不明白,那边的两个美男却已经换了别的话题,客套地打起了官腔,听得她有些想发笑。看来换了个天空,换了个场景,这官场文化还是一样的千百年不变。 有酒的地方,就会有菜。 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 大概为了以示宴请东方大都督的友好,赵樽难得的差了歌伎过来助兴。随着一众盛妆美人儿进入食色轩,那盛世繁华下的纷香靡丽,便进入了视野。姑娘都是精挑细选调教出来的,姿容靓丽自是不必多说,吹拉弹唱也是无一不精,一时间,舞袖翻飞、清音嘹亮、艳美娇媚,好一副夺男儿精血的美人儿画面。 席上陪坐的官吏品级都不低,算是川陕的一方大员了,可却没人说那官场之事,吃着酒,叙着事,气氛也算活络。不知不觉,酒过三巡。东方青玄凤眼轻弯一下,突然起身向赵樽敬酒。 “殿下,青玄此行来得匆忙,没有备礼,如今却扰得殿下拖着病体盛情款待,实在过意不去。我想把离京前太子妃赠予的一副绣图转赠给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才是。” 太子妃不就是他的亲妹妹?那个传说中本该指给赵樽做王妃的女人? 夏初七心里想着,下意识地瞄过去。 那东方妖孽一双凤眸如同含了春水儿似的潋滟多姿,望向赵樽那一眼,说不出来的妖气,瞧得她心里都麻酥了一下。据说东方两兄妹长得极为相似,若是他家那妹子在此处,不得把赵樽的魂给勾走? “怦怦”心跳着,她不由得替赵樽尴尬起来。 可他万年不化的冰川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异样。 “东方大人说笑了,既是太子妃赠给你的,本王又如何能夺人所爱?” 东方青玄缓缓一勾唇,大红蟒衣的宽袖如红云一般划过,一掩袖,杯中酒已一饮而尽。 “赠与我了,便由我来处置。来人,为殿下献礼。” 两个人一说一答,场面上风平浪静,可有心的官吏和随从听在耳朵里,都心知肚明,只觉得一阵尴尬,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掩饰着,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很快,两名锦衣卫捧了一个桃木精雕的剔彩长盒上来。 看来是个好东西,盒盖一打开,就散出一种幽幽的芝兰香味儿。 接着,“哗啦”一声,一副长约一丈宽约五尺的大绣图,就在众人面前展了开来。 绣图以素色蜀锦为底料,线条、色彩、神韵均不同于一般的绣品,笔法偏向墨韵,花饰栩栩如生,绣图之上山川河流,春花秋月,人物景致,无一处不生动。或耕田,或织布,或蹴鞠,或读书,或浣衣,有飞鸟,有走兽,有鱼虾,有花草,一副副小图分布于大绣图之上,又总体构成了一副大图。在图的顶端正中,用娟秀的字体绣着八个大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宴席之上,一干人等呆愣了许久,才喘出气来,啧啧称奇和赞不绝口。 “太子妃好绣功!” “如此大的绣图,需花费好长时日吧?” “哎,黄大人,您没瞧明白啊?绣图虽美,却不及喻意之万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代表什么?不就代表了我大晏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万民永享太平吗?太子妃不仅绣功了得,还有心怀天下的仁厚心肠啊。” 夏初七也叹为观止。 看来这个东方妹妹,确实是才情心思都细密如发的女人。只可惜,这么一个美人儿,却配给了年过四十的太子赵柘,真是暴殄天物。不过,就她所知,如今大晏朝堂上派系虽多,可一旦太子故去,最有可能得储位的人无非三个。 一为皇长孙赵绵泽; 二是那三殿下宁王赵析; 再一个,自然是手握重兵的晋王赵樽。 大晏局势风起云涌,赵绵泽的太子党与赵析一党正斗得你死我活,只有赵樽始终不动声色。那么,东方两兄妹在这个敏感时期把绣图赠予赵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赞声不绝,满屋只有赵樽一个人面不改色,若无其事的将视线从绣图上移开,冷眸依旧平淡无波,只随意唤了一声儿情绪不明的郑二宝。 “收下吧,多谢东方大人美意。” 东方青玄满是笑意的眼睛,分外妖娆,“来来来,为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青玄再敬殿下一杯。” “下官末位随一杯!” 一众官吏只有迎合。 夏初七琢磨着东方两兄妹和那绣图,偶尔悄悄瞥一眼赵樽。却见他仍是端坐于主位之上,虽不与人谈笑风生,却也不显得疏离无礼,似乎那“太子妃和绣图”的事儿,没有让他受到半点儿影响…… 一顿酒宴,吃到酉时方罢,官吏们纷纷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也随众而起,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赵樽身后的夏初七。 “殿下,青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大人请说。”赵樽声音微冷。 东方青玄目光一闪,嘴角噙了一抹妖艳到极点的笑意。 “那日在城中巧遇你府上一位小厮,人长得虽不算绝色,却甚对青玄的口味。我想向殿下讨了过来,以解长夜寂寞。” 第28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1) “哦?”赵樽极冷的,问得很慢,“哪一个?” 夏初七心尖一抖,隐隐觉得不太好。果然,东方青玄的笑眸望向了她。 “正是替你斟酒这个。想来殿下不会舍不得吧?” 瞟了夏初七一眼,赵樽没有表情,“东方太人既然开了口,本王有岂有不舍之理?只本王这小奴儿向来不知死活,不服管教,只怕会冲撞了大人。” 这话损得夏初七又是恼,又得忍,憋得不行。可不管怎么说,被他损一下,总比送给这个半人半妖的“东方不败”蹂躏强。原以为赵樽是帮她,可她面色刚刚一缓,就听见赵樽接着说:“不如东方大人先去歇着,本王将她驯好了,梳洗齐整了,再送到你房里来伺候?” “如此,甚好。”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浅浅一弯,几不可察地瞄了一下夏初七气极的小脸,一头泼墨般的长发在他恣意的转身里,一飘一荡,用一种引人遐想的风流姿态离去了。 “月毓,带楚七下去准备。” 赵樽声线淡淡,夏初七像被雷劈了,郁懑之气“嗖嗖”往上飙升。 “你丫玩真的?” “你不乐意?” 鬼才会乐意落到东方青玄那个变态手里。要知道,那天在小树林里,她给东方青玄撒的药粉里,也有用在元小公爷身上的荨麻叶粉,东方大妖孽这会儿肯定恨不得把她撕碎成渣渣。落到他的手中,能有好下场吗?想到东方青玄生割人头的妖艳样子,夏初七一把拉住赵樽的衣袖。 “爷……” 他低头,看了下她的手,“有事?” 吞了一口唾沫,夏初七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不要”咽了回去。 不对!他俩还有一个“扑烂”,他留着她还有用,又怎会真的把她送出去?想到这里,她放开手,冲他邪邪一笑,“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到东方大美男对我一见钟情,神魂颠倒,一激动,嘿嘿,手就抽筋了。”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大步离去。 西配房里,夏初七由着月毓和梅子替她梳洗打扮。 还是一身小厮的着装,可敷脸描眉还擦粉,搞得还真像一个供男人玩耍的小娈童。 夏初七勾着三分笑意,无视她俩的劝诫安慰,一直在哼小曲儿。别说,她还真想知道,赵樽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 没多一会儿,打扮好了,月毓松了一口气,向门外等待的郑二宝点了下头。 “二宝公公,好了。” 郑二宝走了进来,尖着嗓子喊:“来人啊,把楚七给我捆上,送到东院大都督房里。” “是!” 看到两个按了黑鞘腰刀的侍卫冲进来,夏初七小曲儿停了,小脸儿一下就黑了。难道赵樽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是真的压根儿就不在乎一个姑娘家的清白或生死?在被人押往东院时,她一张打扮得过分花哨的脸终于龟裂了。 “二宝公公,我要见爷。” 微垂着头,郑二宝很诚实,“爷说乏了,今儿晚上谁也不见。” 夏初七心里恨极,可有求于人,还是与郑二宝套近乎,放低了声音,“二宝公公,您替我想个法子,我定会好好酬谢你的。” 她相信银子是最好使的东西。 她也相信郑二宝肯定能有办法让他见到赵樽。 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不爱钱的太监。郑二宝只稍稍考虑了一下,就很没有节操的同意了,比划了五个指头。 “五两?”初七微抿唇,“行。” 郑二宝摇头,“不,五十两。” 靠,她统共才一百两,要不要刮得这么狠? 死太监!她咬牙,“成交。” 郑二宝确实是个有法子的人,也不知他给两个侍卫说了什么,那两人怪怪地瞅她一眼,就松了绑放开了她。郑二宝带她偷偷潜入了玉皇阁的后院,果然见到赵樽独自一人在寒风中舞剑,衣袂飘飘,舞得那叫一个飞沙走石,树叶纷乱,人鸟惊飞。 “楚七,下面的事儿,咱家可就帮不上了。”郑二宝说着,悄悄退了下去。 夏初七扒开树叶慢慢朝赵樽挪了过去,双手垂着,脑袋低着,加上她本来就小小的个子,越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乖顺得不行。 “那个……爷……” 赵樽像是没有看见她,继续舞剑。 夏初七眼角余光偷瞄了他几次,才歪了歪嘴角,轻哼一声。 “我会做18种独门高效的房中秘药,32种你没有见过的稀罕武器,64种拯救垂死之人的办法,128种你没见过没吃过的营养美食。最最主要的是,我有365种可以让你承包天下鱼塘的好办法……” “所以呢?”他问。 夏初七喉咙口都快杀出刀光来了,可还得摆着笑脸。 “我这样有利用价值的人,你上哪儿找去?你舍得吗?” “唔。” “唔什么?”夏初七火气快要压不住了。心里话儿:他是要不答应,她就索性弄死他,大不了两个人同归于尽,大傻子就让他吃自己去吧。 “不是喜欢他生得美?”他瞄过来,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啥啊?他哪有爷您生得好看?呵呵呵,我那是玩笑话,你甭往心里去。” 赵樽一个“回刺”,剑尖直指向她,身姿凛冽如与剑合一。 “听说你赚了范从良一百两?” “呃,只剩五十两了。” “那就五十两。” 狠狠瞥他,她怒视,“什么意思?” “五十两,本王便替你拒了东方青玄。” 夏初七完全被他的话给吓住了,“喂,你没发烧吧?你可是一个王爷哎,我说你到底是缺钱呢还是缺德?你就见不得穷人喝口稀饭,见不得穷癌得到治疗是吧?” “出息!”赵樽不冷不热的收剑入鞘,居高临下的冷视着她,如同在看一头落入陷阱里的可怜小兽,“去,把脸洗了,换一张哭脸。” “啥意思?” “你不哭哭啼啼,不情不愿,本王又如何向东方青玄交代?你该知道,锦衣卫可不好惹。”他说得淡淡的,冷冷的,情绪泛着凉,好像还真是为了她牺牲蛮大的样子。 一刻钟后,夏初七跟在赵樽后面,一路抽抽搭搭的往东院去,样子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倌儿。其实她心里是想着自个儿不翼而飞的一百两银子,又是心酸又是气苦。 东方青玄迎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妖意盈盈的恶意。 “殿下亲自把人送来了?呵,这可怎么使得?” 赵樽胳膊弯勾过躲在身后的夏初七,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意,一席话说得意味深长,“东方大人有所不知,本王的小奴儿素来有点小性子,实在被宠坏了。尤其这房帏之事,说是离不得我了,闹得要死要活,你看本王也不好太过薄幸。好歹是我的人了,不能强求他顺了你。” 什么叫为了他要死要活? 什么叫房帏之事上,已经离不得他了? 这王八蛋得了便宜还卖乖,顺便在东方妖孽面前夸耀自家的性能力? 一肚子怒火积压在心窝里,夏初七骑虎难下,那抹了生姜的眼睛,不受控制的一直往外掉眼泪,在这样的天色之下,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有“多么的舍不得晋王殿下,尤其是那房帏之事”。 无可奈何,她哀怨地缩在赵樽的臂弯里,耷拉着脑袋,打掉了牙齿和血吞,做出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而且还是一个男装的小媳妇儿,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可再憋屈,仇也得改日再报,先得顺着他。 “东方大人!”赵樽状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冷冷瞄向神色怪异的东方青玄,“长夜寂寞的滋味,也实在难熬。本王另外为你备了一份厚礼,想必你会喜欢。”说罢他一个转身,冷声沉喝,“把人带上来。” 很快,两个戎装佩刀的金卫军便抬了一个人上来。 对,是抬上来的。因为那个人的一只腿已经没了,另一只腿还包扎着厚厚的白布。更可笑的是他的脸上也像夏初七先前那样,擦了脂,抹了粉,搞得像一个唱大戏的。 夏初七仔细一瞅。 喔唷,这不是被她的“粑粑雷”给炸断了腿的吴参将吗? 几乎下意识的,她脑洞大开,恍然大悟——她又被赵樽给坑了。 这厮早就知道吴参将背叛了他,而且还知道他是锦衣卫派到金卫军里的人,“粑粑雷”炸断姓吴的腿不是意外,他本来就准备把姓吴的抬出来给东方青玄一个下马威,却偏偏借机诓掉了她的一百两银子。 好个一箭双雕之计! “殿下有心了。” 东方青玄像是没所谓,一双妖异的眼睛灿若星辰,整齐长翘的睫毛眨了一下,眨得人心头一跳,才风骚的摆一下袖,徐徐道:“青玄离京前,圣上曾召见我,说大晏的将领,要论用兵之诡道,当数晋王殿下您了,这个世上,少有人能匹敌。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赵樽挑眉,目光一掠。 “东方大人谬赞了!” 第29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2) 东方青玄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天下人都说我锦衣卫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可比起殿下您来,我这杀星的黑锅,背得可真是冤枉。抗虏驱蛮,论军心,论人望,论计谋,殿下在大晏是独一份啊?青玄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小玩闹罢了。”赵樽语气淡漠,从怀中抽出一本书来,递与夏初七,声音平淡得似乎没有半点儿危险,却意味深长,“小奴儿,把这本书呈给东方大人。” “哦。”夏初七擦了下鼻涕,接过书来,偷眼一瞄。 这不是赵樽那日看的“小黄本”吗?为什么要转赠给东方大妖孽? 她心里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垂头递了过去。只听赵樽又说,“此书内容甚妙,最适合东方大人仔细参详。等你尝了妇人滋味儿,便不会再打小子的主意了,本王也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东方青玄修长的手指抚了下书面,随手翻开,露出一个媚极美极艳极的笑容来,犹如那三月的春花乱了枝头,“既如此,那青玄就却之不恭,收下了。不过,青玄以为,此等妙物,与殿下一起研习,最是合适不过,殿下说对么,嗯?” 那一声儿“嗯”,妖气入骨。赵樽冷峻的嘴角难得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来,上前一步,似笑,却没笑,“也可,本王向来不亏了身下之人。” 东方青玄妖娆的脸一僵,随即干笑,“哈哈!殿下好生风趣。” 见两个男人用极为内涵的段子,磨着贱贱的嘴皮子,夏初七杵在边儿上瞧,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能如此近距离的用目光亵渎两个人间极品美男,也算是福气不是?啧啧!一个红衣邪气美艳,举止诱人妖冶。一个黑衣高冷尊华,姿态蛊惑勾魂。她看得很想大吼一声“你俩真般配,不如在一起吧?” “走了。” 她正在脑补,赵樽拍了拍她的头,已然扬长而去。可惜的叹了一气,夏初七只得巴巴的跟上。东院的前檐下,东方青玄看着他俩的背影,嘴角浅浅扬起,一双凤眸里的笑意更加浓郁了几分。 “这出戏更好看了。” 一转头,他变了脸色,“如风。” “属下在。”一个穿锦衣卫青绿便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捂书在鼻端,东方青玄深深一吸,微眯着眼,“笔墨伺候。” 东院书房里,他在第一张纸笺上写。 “晋王有反意,前魏国公夏廷赣嫡女夏氏……” 写到此处,他略略一顿,牵了下唇角,又焚了纸笺,改写了另一张。 “晋王有反意,清岗乃兵家要塞。进可攻、退可守,大患。” 薄暮冥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儿从东院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矮个子的小厮还不及高个子王爷的肩膀,一直白着一张脸,揉着醺了生姜难受得紧的眼睛。 半晌儿,听得赵樽淡淡说,“钱财乃身外之物。” 她翻白眼儿,“这样不好吧?很容易让人没有工作积极性的?” “那便不要工作了。” 她无语了。虽然他学会了使用“工作”这个人人平等的词语,暂时性压下她心里是他“奴才”的身份憋屈。但年薪六两的日子,她活得起么?想到这,她再次怒视过去。 “郑二宝是你指使的?” “嗯。”他回答得很干脆,“想要回银子?” “废话!” “求爷?” 夏初七哼了一声,“我不要别人廉价的施舍。” “哦?”赵樽目光闪了一下。 “我知道,像我一个小丫头身上带着太多的银子,很容易招来祸事。轻者失身,重者丢命,说来损失了一点儿钱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轻唔了一声,赵樽更不懂了。 她却道:“人活着一辈子能赚多少银子?留着命,比留着银子好。” 他不答,目光已有异色。 她接着说:“有一个伟人曾经说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赚钱的方法却是无限的。所以我不需要自怨自艾,应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赚钱事业中去。” 赵樽冷冷一抿唇,瞥向她真诚的小脸。 她还在说:“总有一天,我要把狼虐成狗,再把狗虐成猪。不,虐成猪头。让他跪在我的床头,替我洗脚、捏脚、捶腿、敲背、摇着尾巴唱征服……想一想,我的心情就很好,很愉快,眼前的事儿就都不是事儿。” 她邪乎乎的,一双眼睛清澈得得如同六七月晴朗的天空,可那火辣辣的视线,却像有无数的刀片儿在往外飙。 “爷,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赚钱方式是什么吗?” 赵樽面无表情,一脸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的样子。 “就是——”她拖长了声儿,突然一把抱紧他的腰,利用自己这只有十五岁的幼小身子,说服了一个成熟女人的灵魂,开始打滚撒赖,“就是不要脸。今儿我还就告诉你,你如果不还我银子,我就缠着你,缠死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不信你试试?” 赵樽扯开她干瘦的爪子,一副尊贵高冷的姿态。 “爷出恭你也跟着?” “跟着!”谁不大小便,有啥稀罕? 他神色淡淡看来,一副随你高兴的样子,调头就走。 这样挑战夏初七底线和节操的行为,哪里能难得到她? 一张脸上还挂着生姜催出来的眼泪,她邪恶的眼神一眯。 “赵樽,你站住!” 他大步往前,丝毫不予理会,她亦步亦随,压低了嗓子。 “最后问你一次,还不还?” 他不答。 “好呀!非得逼老子出绝招儿。” 此时两人刚走到马号附近,她见四下无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笑嘻嘻的耍贱,“你若不还我银子,我便大声嚷嚷,说你红裤衩子白屁股,骗财骗色,要了我的人,拐了我的钱,还耍不要脸。” 一句出口,赵樽脸色微变。 她继续耍嘴皮子,“怎样,晓得怕了吧?” 赵樽冷冷的唇,越抿越紧。 她笑弯了眼儿,“不过爷您放心,只要您把银子还我,这什么红裤衩子白屁股的事儿,我都不会告诉别人……” “吱”一声,这时,马号后面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赵樽低喝,“谁?出来!” “哗啦”一下,不远处的草垛子后头慢吞吞地走出来英俊潇洒的元祐小公爷,他嘻嘻发笑着,高举双手,冲赵樽挤了挤眼睛,“十九叔,红裤衩子白屁股,我可没听见。” 赵樽维持了许久的高冷面色终于黑了,眼神冷箭一般剜了过去,却见元祐往后大吼一声“陈大牛”,自个儿趁机“呼啦”一下跑得没了人影儿。 “俺,俺……”陈大牛双手蒙着眼睛,也从草垛子后头慢慢走了出来,“俺耳朵不好使,啥也没听见。” “你他娘的耳朵不好使,蒙眼睛做什么?” 夏初七听他爆粗,晓得这一回赵阎王是真心怒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转身,她正准备悄悄离开,后领子就被人给捉住了。 “你这舌头,实在太长。” 那人低低一喝,像拎小鸡仔儿似的把她拎了起来,一把甩在那匹据说“会吃人舌头的大黑马”上,在她的惊叫声里,他也翻身坐在了她的后面,双臂往她腰上一勒。 “驾!” 大黑马一阵疾驰,两边的景物一一掠过,勒在腰上的大手越来越紧,从后背上传来的怪异触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来。 “喂,你到底要做什么?”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没有人回答。 看得出来赵樽马术十分了得,大黑马也是一匹千里良驹,载了两个人还灵活矫健,丝毫没有影响速度。可虽说贴着美男醉人的怀抱,骑马却真不如坐车舒坦,那颠簸起来的滋味儿,快把她的五脏六腑给搅翻了。 “慢点!慢点!喂,赶着去投胎呀,我要吐了。” 他不理,大黑马撒开蹄子,在长嘶声里浮光掠影,过了清岗县城,道路越走越黑。不晓得目标,不晓得目的,夏初七胃里翻滚着实受不住,在马上使劲儿折腾起来。 “赵贱人,老子,老子服了你了。快,再不放开我,我真吐了。” “别动!” 他大力裹住她的腰身,没有放慢速度,双腿使劲儿在马肚子上一夹,同时拎起她的身子,把她从跨坐改为了侧坐,纳入他的怀里,贴在了他胸膛上。她好受了不少,安静下来,一双手死死揪住他的前襟,眼睛盯住他冷峻的下巴,心里气恨不已。 “赵樽,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他依旧没有告诉她。 风声,马嘶声,还有夜鸦掠过树林的凄厉声,让她的心脏无端一紧,人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大黑马从一座山窜入了另一座山,一段路掠过了另一段路,马步终于稍稍缓了一点。她松了一口气,刚准备松开手,却听赵樽低喝一声。 “抱紧。” 第30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3) 夏初七下意识抱紧他的腰身,他却在同时放开了她的身子,在马步又一次加快时,俯身探向马鞍上系着的箭袋和长弓,搭箭上弦,朝着黑压压的天际“嗖”的射出一箭。 “咕——” 天空传来一道鸟类悠长的悲鸣,接着远处有一团小黑影掠过一道弧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草地上。赵樽不动声色,手臂绕过她细得麻秆似的腰身,勒紧马缰绳,等大黑马一停下,就急快地跳下去朝那团小黑影走去,而身下的大黑马也不客气的“嘶”一声高高跃起。 “先人板板的,人渣,马也渣!” 夏初七脊背僵硬着,紧紧揪住马鬃,吓得唇角一阵抽搐。 “畜生!你敢摔我,我就把你的毛一根根拔光。” 那匹大黑马十分通人性,被她这么一骂,竟出奇的乖顺了下来。夏初七松了一口气儿,踩住马蹬,这才小心翼翼的跳了下去,走到他的身边儿,不客气地骂。 “真没绅士风度。” 他没有理会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只鸽子被箭矢射在草地上,翅膀受了伤,小小的身子在带着潮湿夜露的草地里扑腾着,想要站起来,又只能一次次扑倒,羽毛上溢出来的鲜血,看上去很是狰狞。 “晋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您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射一只鸽子?” 赵樽漫不经心地取下鸽子腿上绑着那个裹了油纸,上了火漆的东西,一点点展了开来。 “呀?” 夏初七瞄了一眼火漆口,就吃了一惊。 上头的印记她认得,正是锦衣卫的标记。 “早说嘛,吓死我了。” 拍着胸口,她瞄一眼赵樽面无表情的欠揍脸,再看看地上可怜巴巴的信鸽,原本准备要叉着腰对他泼妇骂街的想法又没了。虽然他利用了她来麻痹东方青玄,她还是佩服赵樽的,这个人的心思之缜密,在她活了两辈子见到的人里,算是头一份儿。 合上纸条,赵樽摆弄着信鸽,全然不提那“信函”之事,只淡淡问她。 “骑马感受如何?” 夏初七揉着受损不浅的胃,咧了咧嘴,“一个字:爽。你那马,叫啥名儿?跑得可真快。” “大鸟。” “鸟?”翻了个大白眼儿,不待她为真正的鸟类提出抗议,赵樽就将那只瞪着一双溜圆眼睛,像是带着哀求眼色的信鸽给拎了起来,递给她。 “干吗?”夏初七抱着双臂,歪着头,“烤鸽子,还是鸽子汤?” 赵樽一眯眼,“治好它。” 轻“呲”一声儿,她撇嘴,“我不是兽医。” “五十两。”他说。 “少了点吧?”她勾着唇讲价。 “四十。”他声音更冷。 “喂,要不要这么过分?”她心脏有点儿揪揪。 “再多一个字……”他拖慢了声音,夏初七一下慌了神,飞快地接过血淋淋的鸽子来,想了想,突然莞尔一笑,“嘿,我不要钱。” “嗯?”赵樽显然不明白了。 夏初七看着他笑得邪邪的,“姑娘我算想明白了,身上有钱也不安全,总有小贼惦记。人活着还是有知识比较重要,知识才是无价之宝对不对?我的要求就一个——你替我译注那本《青囊书》。” 赵樽面色一缓,她知道自个儿压对宝了。 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狐狸是没有办法与一只奸险狡猾的大野狼对抗的。但她既然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狐狸,就必须懂得以退为进,在不触犯到他的情况下,迂回的得到需要的利益。 青囊书,那可是八十两。 她被他骗走的第一个八十两。 果然,赵樽应了,“好。” 哈哈大笑着,夏初七“哥俩好”的碰了碰他的胳膊,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抖落了一些粉末在鸽子的伤处,才又笑嘻嘻地道:“这是三七粉,止血效果最好。” 赵樽看着她,不再言语。只有她一个人在说:“我说爷,您刚才一拉弯弓射小鸽那招太帅了,顿时就让我就想到了一个传说。” “嗯?传说?” “《射雕英雄传》里的靖哥哥。”收拾好带血的鸽子,夏初七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给了赵樽一记媚眼,也不管他懂还是不懂,继续补充说:“可是你吧,有靖哥哥的风姿,却没靖哥哥那么憨纯,只能做‘贱哥哥’了。” 赵樽不理角,古怪地看她一眼,只关注鸽子。 “它还能飞吗?” 夏初七赏他一记白眼,“我说过,我不是兽医,看它的造化了。哦哟,可怜的小东西,你得看清楚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死了,记得下辈子投胎做人,再来找他算账。” 对于她的叽叽歪歪,赵樽自然是不屑一顾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际,一袭黑袍里的颀长的身影,显贵风华,肃杀之气却收敛不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说习惯望天的人,总是喜欢思考人生和理想。”夏初七笑嘻嘻的打趣着,围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喂,我来猜猜啊,您在想什么呢?您一定在想啊,那东方青玄到底是向谁传递消息呢?接下来,我又该怎样收拾那家伙呢?” 赵樽微微一愣,掀了下唇,“你这些诡滑的小心思,到底谁教的?” 夏初七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语带调戏,“对呀,我这么聪明伶俐,不如你娶了我做王妃,咱俩携手打江山,如何?” 用一记带着鄙视的冷眼,赵樽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就你?” 暗自磨了磨牙,夏初七重重一哼,“不识货!我可告诉你啊,你今儿不同意,将来可别后悔。曾经有人给我算过命,说‘得此女者,必得天下’,懂?老子可是稀罕货色。” 赵樽似乎低笑了声,心情不错,“谁算的?” 夏初七眼睛一弯,“我自己。” 见他不答,她又说:“好吧,我告诉你好了。我有一个朋友,她算命可厉害了,她还说我是凤命来着。” “凤命?”赵樽一哼,“我看你是泥鳅命。” 抱着受伤的小信鸽,夏初七下巴一抬,“怎的?” 大手抬起,赵樽重重拍在她头顶,许久才回了一字。 “滑。” “哈哈哈……” 笑声儿回荡在黑沉沉的山间,夏初七此刻就一个想法:在这陌生的世道,不滑头点儿,可咋整呢?她望着天无奈的笑,他的声音却突然一冷。 “楚七,你不是鎏年村傻子的媳妇儿。告诉爷,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复问一句,夏初七想起了记忆中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军绿色的营房和同生共死的战友,还有她刚刚拿到手不久的《金篆玉函》。恍然之间,她觉得像做梦一般,愣在了那儿。 “说。”他耐性很好,一个字便拉回了她的神思。 “那个吧,我……”瞟到他的审视,她扯了下唇角,“怎么了,你喜欢我?” 赵樽满眼冷意。 夏初七又笑,“那,你想娶我?” 他不回答,她却眼儿弯弯的笑着,开始插科打诨,“您既不喜欢,又不想娶我,问我这个做什么?接下来您是不是还要问我生辰八字什么的?这些问题都涉及到六礼了,我可是懂的。难道您会不懂?” “少打岔,快说!”他又霸道的将话题引了回来。 “不是我不想说!”夏初七笑着,“而是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她眼珠子骨咕咕转一下,鬼气森森的靠近他,趁他不备,一把揪住他的袖口,学着倩女幽魂的经典造型,妖娆魅惑的软着声,“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是借尸还魂的艳鬼,阎王专门派我来勾搭你这样的男人。” 赵樽抽回衣袖,冷冷一哼,“阎王还真瞎了眼。” “靠,你要不要这么损?” 他目光一眯,视线再次落在她脸蛋儿上,“不要动不动就挤你那一对斗鸡眼,很丑。”说罢他寒着脸牵过大鸟,一个漂亮的翻身便骑跨上去。一回头,向她伸出手。 “来!” “你可真没眼力劲儿,那叫斗鸡眼吗?那是媚眼,抛媚眼你懂不懂?” 抱着受伤的信鸽,她恨恨走过去,由他拎上了马,还坐在他的前面。这一回,马速缓了不少,夜风徐徐中,隐约还能嗅到他幽幽的体香。如果没有他刚才的“嫌弃”,夏初七觉得自己是可以心旷神怡地好好享受一下美男的拥抱的。可如今,她一肚子都是火气。 “不要脸的老狐狸,连一只信鸽也要利用?” 他唔了一声,没别的话。 “可有用吗?鸽子是会认主人的吧?” “错了,鸽子只认巢。” “喔唷,可怜见的。”撇了下唇,夏初七对怀里的鸽子便多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情来,“小东西,看来咱俩都是被无耻之人利用的命运啊?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自说自话,连贬带损。他拉着缰绳,只当没听见。 第31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4) “哎,叫什么好呢?”她犹豫了半晌儿,哈哈一笑,“有了,就叫你小马。” 赵樽握着缰绳的手明显一紧,就连正在做负重运动的大黑马都忍不住肌肉绷紧的晃动着马脑袋,打了一个响鼻,表示了它强烈的不满。 “你嘚瑟什么?”夏初七一巴掌拍在马身上,带着对它主人浓浓的恼意,“马儿能叫大鸟,鸟儿不能叫小马吗?嘿嘿,别说,这俩的名儿,还真是绝配。” 夏初七自得其乐,赵樽却许久无言,正襟危坐。因马速不是太快,他没有像来时一样抱紧她的腰身,老实得明显没有把她当成一块白豆腐,不对,一个大姑娘来看待。 被伤了自尊,夏初七不时撇过头去瞧他。可他那张生硬得几近刻板的脸,纯粹就是一个禁欲系柳下惠。可就算他嫌她长得丑,但他身边不是总有美人儿环绕吗?梅子说他从不找人侍寝,难不成有毛病? “喂,我说,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嗯?什么?”赵樽明显跟不上她的节奏。 “上回我给你诊断时,你的确阳气有亏,肾阳不足,但那是因你当时肩背上的伤势过重导致的。现在你伤已恢复,又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按理说,该是龙精虎猛才对吧?” 赵樽身子又是一僵。 夏初七自以为戳到他的软肋,笑得好生得意,“原来如此,我说你也不必沮丧,有我小神医在,包你威风八面,独领风骚,一夜御数女不在话下。只不过嘛,这个价钱得好生谈谈。” 她正说着,腰身突然一紧,森冷的气息便扑入鼻端,那人的手劲大得像是要掐断她的腰,她呼吸困难,回头骂了一句娘,“我说你凶什么凶?不行又不丢人?我是医生。” 他的眼在黑夜下越发深邃,一字一顿,“给爷闭嘴!” “有屁不放,憋坏内脏!说的就是你这号人……”她回敬过去,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越发觉得呼吸不畅,声音就软下不少,试图以柔克刚,“行了行了,就当我说的全是屁话好了。我只希望,等咱俩的战略计划完成了,你依约放我离开。我这人没什么大追求,就想过点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想看人脸色。” “你有卖身契。”他面无表情的放开手。 “不能赎回?” “不能。” “你上次不是说,都准了?” “爷说的是,你那个‘扑烂’。” 夏初七只恨当初没有解释清楚,回头瞪了他一眼,她撒气似的狠狠一拍大黑马的身子,在冷风中大声怒骂,“你大爷的,难不成还想奴役老子一辈子?” 两人一路绝交,再无言语。花了比来时多两倍的时间,到了清岗县的界碑处,赵樽勒马停了下来。草丛里,一声鹞子似的哨声响过,就蹿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儿来。那人头束发冠,黑衣短打,身量极长,还没有靠近大黑马,就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礼。 “爷!” 赵樽点点头,让夏初七把信鸽递给了他。 “收拾妥了。” “是!”那人接过信鸽,瞄了夏初七一眼,这才凑过去对赵樽低低耳语了几句。虽说离得极近,可夏初七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接着,赵樽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便再次策马扬鞭奔了出去。 驿站城门早已关闭,墙垛上巡逻的守卫看见晋王殿下的坐骑冲了过来,速度急快的扬旗通知下头的兵士拉开了门闩。在铁门沉重的“吱呀”声里,大黑马姿态矫健的纵入了兵士们列队整齐的大门。可还没到马号,前方便出现了一队锦衣卫。 燃烧的火把中间,众人簇拥那人,正是红衣妖艳,眉目含笑的东方青玄。 “殿下夜间携美出游,好生快意。” 赵樽勒住大黑马,冷眼看着挂着笑意的东方青玄。 “东方大人夜不安枕,可是又寂寞了?” “哪里哪里。”东方青玄淡淡的声音,温软悦耳,在这样冷寂的夜里,与赵樽身上森冷的寒气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反比,“青玄等在此处,是想向殿下借一个人。” 赵樽将夏初七往怀里一裹,顺便将她衣裳上抱过信鸽的血迹掩住,面无表情地冷哼。 “本王无人可借。” 东方青玄看着他占有性极强的动作,轻轻一笑:“殿下将吴参将送与了青玄,可他伤势严重,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听闻这位楚小郎有小神医之能,特来求助。” 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赵樽冷冷一挑眉头。 “本王如若不愿呢?” 淡淡一笑,东方青玄的声音如银珠落在玉盘。 “锦衣卫做事,殿下应当清楚。” “东方青玄。”赵樽冷眼一扫,“你在威胁本王?” “青玄不敢。可吴参将乃圣上任命,若死在殿下营中,又是被酷刑凌虐至死,恐怕殿下回京也不好交差吧?青玄为了殿下着想,如此只好得罪了。” 他此言一出,锦衣卫随之而动。 “谁敢?”低低冷喝一声,赵樽面色冷然,再无半分与他周旋的和气,“来人,拿下!” 铁甲铿铿声,冷冷入耳。不过转瞬间,一列列金卫军飞奔过来,整个马号都被赵樽的人马给包围了。锋利的弓弩钢刀,瞬间出鞘,在火光下发出刺眼的寒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刺穿对方的心脏。 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对峙片刻,却是东方青玄先笑了。 “治病救人本是好事,殿下未免太过无情了。” “东方大人见笑了。本王的人,别人用不得。” 眼看便要尖刺对麦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直端坐在赵樽怀里的夏初七却突然莞尔一笑,捏了一下赵樽的胳膊,笑嘻嘻的看着东方青玄。 “大都督如此抬爱,楚七要是不识好歹,那便是愚不可及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不如这样,大都督容楚七先回房换身衣裳,再去诊治?” 说到这里,她偷偷瞥了一眼赵樽,仿佛融入了浓浓的情义,语气娇羞了不少,“楚七才刚与殿下夜游,玩耍得太过欢实了些,身子脏了,不敢污了大都督的地方。” 这话说得隐晦,却又让每个人都听得懂。 赵樽冷硬的面部肌肉,不着痕迹的微跳了一下。 东方青玄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身侧的金卫军,缓缓牵开了唇,“殿下兴致真好。那,青玄便在东院恭候了。”说罢一拂红衣大袖,带上一行锦衣卫便隐入了夜色之中,也带走了刚才喷薄欲发的紧张感。马号的杀戮之气,终是散了开。 “你不必答应。有本王在,他奈何不得。” 冷冷的夜风中,赵樽的声音比刀剑更冷。 “嘁,我可不想欠了谁的人情,完了又得诓我银子。不就是治病么?我是医生,应当去的。放心,我会处理妥当。” 回屋匆匆梳洗下,夏初七处理好血衣,换了一身儿衣裳,又特地检查了一下额角遮那个“贱”字的肤蜡,这才去了东院。 东院的陈设不如玉皇阁精致,本是招待来往官吏使用的,不过却也古朴干净。见她入屋,东方青玄慵懒地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差了人端茶倒水,极为客气讲究,却根本就没有见到那个据说“活不过今夜”的吴参将。 夏初七懒洋洋往椅上一坐,笑眯眯睃他。 “大都督,治病是幌子,邀楚七前来单独一叙才是正经吧?” “聪明。”弯了下唇角,东方青玄轻嗅了一下青花茶盏里的茶,动作优雅,声音仍是浅淡如春风拂面,“如风,把东西拿给楚小郎过目。” “是。” 随着如风的应答声,一个略显陈旧的香囊放在了夏初七的面前。 这个东西她见过,就压在夏草的衣箱底下。略有淡香,针脚雅致,用料考究,上头绣着的两朵并蒂莲,花色精美,生动逼真,不像一个村姑所有。若换到后世,那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了。 “这是你的东西?”东方青玄笑问。 夏初七眯眼看他,“这么精致的东西,哪是楚七配得上的?” 似乎早料到她会否认,东方青玄不以为意,“那楚小郎可否把巾帽揭开,让本座一观?” 心下“咯噔”一声,夏初七更加证实了自家的猜想。其实从那天在树林子开始,她就猜东方大妖孽是认得夏草的。现在看来,他应该还知道她的额头上黥了一个“贱”字,如今他又在鎏年村里搜出了属于夏草的东西,自是确定无误了。那他还想求证什么? 对于身世,夏初七也非常好奇。但她不傻,更是深谙“黥刑”的厉害,在得知东方青玄是锦衣卫大头目之后,哪里还敢承认?又哪里敢去询问?不仅是东方青玄,即便在赵樽的面前,她也再不敢多吐露一个字。 世间上,没有一个囚犯去找警察询问身世的道理。 心思百转,她动作却没有停顿,随口说“好”,就大方的揭开了头巾。 第32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5) “大都督可都瞧仔细了?” 东方青玄妖冶的凤眸一眯,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异常。 “看来,是本座识错了故人。” 夏初七松了口气儿,面上却也端得住,“原来如此?怪不得。呵呵,不过,楚七虽非大都督您的故人,但往后若有需要,刀枪箭伤痈疖肿毒阳衰不举,只管吩咐便是,楚七自当效劳。” 她绵里藏针,东方青玄只笑而不语。两两相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妖精一般冲她魅惑一笑,起身走了过来,“楚小郎,晋王殿下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你可还吃得消?” “哎,谁的人生不是惊心动魄?”夏初七笑道,不想再在这厮面前装孙子了,起身朝他抱拳拱手做了一揖,“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楚七便先告退了。今儿这身子,实在乏得紧。” 东方青玄低眉一笑,迷离阴柔,妖冶唯美,却偏生又带着一股子血腥的压迫力。 “楚小郎,本座有两个字,要赠予你。” “哦?”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灵动劲儿惹得东方青玄笑了一下,缓缓拿过她的头巾,戴在她头顶上,却在收回那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时,凑到鼻端不轻不重的一闻。 “真香。” “这就是你要说的?”夏初七瞪他。 “正是。” 讥讽的一笑,夏初七又是一揖,“大都督,楚七也有两个字相送。” “愿闻其详。” 夏初七眉目生花,一字一顿,“傻、逼。” 俏生生的说完,也不管东方妖孽听没有听懂,她一甩袖子,潇洒地大步出了东院。 东方青玄便未阻拦。笑瞅着她纤细的背影,淡淡轻唤,“如风。” “属下在。” “是她吗?” “八九不离十。” “原以为是个不入流的蠢货,不曾想却是个藏拙的,有这么一身好本事。” 他把玩着手中香囊,慢慢在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像是在思考,一张极致妖美的面孔下,是深埋着的阴凉与清冷。过了好半晌儿,他才往檀木椅上一坐,手指轻轻一拨,把香囊递与了如风。 “将此物送至京师,交与夏公,告诉他,该松口了!” 夏初七在东方大妖孽那里暂时占了上风,可心里却在发虚。 因了左额角那个“贱”字,她本就不是个滋味儿,再被他这么半审半问的一提溜,次日一早起来,她把平常戴的冬毡帽压得更低了几分。不过,她这人生性乐观,属于“老鸦说猪黑,自丑不觉得”的主儿。要愣说这事对她有什么重大意义,那便是让她对自家这身世越发好奇了。 “梅子,爷今儿不在驿站?” 抱着那本《青囊书》去玉皇阁和驿馆院都没有寻到赵樽,她讷着闷儿又返回了西配院。梅子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兰大傻子则蹲在院里的酸枣树下,瞅着蚂蚁搬家,也没个愁事儿。 “昨儿我值夜,一大清早的,便见爷出去了。”梅子小脸上的酒刺还没有消净,一回头,满是红扑扑的印儿。 “哦。”蛤蟆跳三跳,还要歇一歇呢,那人一天到晚在嘣哒个啥? 夏初七寻思着,坐在傻子旁边的石墩上,掏出在玉皇阁里顺来的一只大苹果给他。 “当当当当,看,苹果。” 傻子开心的咧下嘴,接过去,啃一口,“蚂蚁搬家了,要下雨了。” 夏初七哭笑不得,“还懂这个?吃吧你。” 这里的仆役们吃饭都有定量,基本能管饱,可傻子个头大胃口也大,又是做惯农活的粗人,夏初七就怕他吃不饱,就三不五时的在赵樽那里“顺”一些吃的回来。当然,她心知肚明,那主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傻子吃得津津有味儿,夏初七望着梅子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唇角掠起一笑。 “喂,梅子。” 梅子回头,“啥事?” “反正今儿爷不在,咱也没旁的差事,你再给我讲讲京里的段子呗?我这人,就喜欢听衙门里头抓人逮人的大案子,说几个来听听?” 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梅子先往四周望了望,才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压低了声音,“这事你问我,还真问对人了。就在去年,不对,该是前年了,咱京里出了国朝最大的一个案子。那一天,我和一个婆子去雨花台办差,看到一水儿的囚车押去刑场,说是魏国公府的七十余口人,哎哟喂,我这骨头都发了冷,那砍人头的鲜血,都流成了沟……” 梅子激灵灵打了个颤,夏初七也自动脑补了那血流成河的惊悚画面,心脏一缩,咂摸着那余味儿,情不自禁追问,“无一幸免?” “那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梅子重重点头,随即又说当今圣上仁德,没有株连那叛逆的魏国公九族,还颁旨让他的胞弟世袭了爵位,在朝堂上还很是看重云云。但夏初七已经不太感兴趣了,既然那魏国公府的人都死光光了,自然不会与她的身世有关。 稍稍有些失望,可她的好奇心,却更重了,“还有别的吗?” 梅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种事呀,你还是少打听。不吉利!呸呸呸,赶紧来呸一下。” 夏初七闭了嘴,不敢问得太深。梅子是一个单纯的姑娘,早上吃的什么饭,晚上拉的什么屎都会告诉别人,说多了,只会自找麻烦。 “楚七,你和爷,那个,那个了,是真的吗?听说大都督也喜欢你,哎,我昨儿想了一夜,我这,我这,不太敢相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楚七,你觉着咱爷和大都督两个,谁生得好看一点?” 梅子藏不住话,一连问了好几个敏感话题。 夏初七又将怀里揣着的几颗大枣懒洋洋地递给了懵懂的傻子,才意味不明的冲她发笑,“男色是毒药,看看心就跳,好看不好吃,吃了就得倒啊,你还是甭问了。” “啥意思?” “自个儿琢磨去。”夏初七笑眯眯一叹,“我这个命啊,惨喽!” 梅子扁下嘴,“惨?哼,私底下谁不说你楚七是咱爷的心头宝?为了你,都差点儿和大都督动武了,这种福分,王府里谁有过?偷着乐吧。再说了,就你肚子里的坏水儿,能把人哄得跳了粪坑还说香,哪里又是惨的命了?” 这比喻,乐得夏初七直接喷笑了,“我真有那么坏?” 不等梅子接招儿,大傻子含着一颗枣儿,嘟囔着抗议起来。 “你才是坏人,我草儿是好人,最好的人。” “去去去,吃你的!”梅子抿着嘴直笑。 夏初七也笑了,看一眼阴沉的天空,好像真要下雨了。 可晌午过后,那雨没下,赵樽也没有回来,夏初七也就不再打那《青囊书》译注的主意了。稍稍谋划一番,她去前头和月毓说了一嘴,就走路往县衙去,继续她的“扑烂”之举。一路行来,大街小巷里,总能听见几句“织布女”的童谣,这光景,更是让她猜不透东方大妖孽和赵樽两个人肚子里都在打什么哑谜。 这一回去县衙不再需要晋王手书,皂隶一通传,范从良便迎了出来。看样子他才从堂上退下来,一身的官服未换,恭顺的领了她经过那青砖灰瓦的县衙六房,径直去了后院儿。 范氏的气色,果真好了许多。夏初七照例诊了脉,拟了方子,又装腔作势地说了一通屁话,才转过头来打量着一直乖顺的范从良,慢条斯理地向他一拱手。 “范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范从良领她去了客堂,差人泡好茶水,又屏退了左右,才态度恭谦地问:“楚太医有何吩咐?”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楚某哪敢吩咐大人您?今儿这趟,我是替殿下办的差。” 范从良一听,赶紧朝着驿站方向作揖,“承蒙殿下看重,下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呵。”夏初七抿一口茶,唇角翘了起来,“范大人想多了,哪里又需要您肝脑涂地?这差事啊,我保你升官发财,前途无量。” “哦?不知殿下让下官做什么?” 夏初七盯住他的眼,“清岗虽偏居一隅,但朝中之事,范大人应当也有所耳闻才对?再有,那‘织布女’的童谣来自何处,范大人这个父母官,心里头恐怕也雪亮吧?” 她用的肯定句,范从良顿了下,便承认了,“不敢隐瞒,下官确有耳闻。” “那你也应当晓得,锦衣卫的大都督还在驿站住着吧。他和晋王殿下那可是过命的交情。还有,锦衣卫奉谁的命?办谁的差?范大人,还需要楚某多说吗?” 指了指“天上”,夏初七但笑不语。 第33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6) 范从良惊了一下,像是突然才悟出来,“您的意思是,天儿要变?” 心知他听入了耳,真以为那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是故交,老皇帝还一心要立赵樽为储,才故意传播童谣替他铺路,夏初七浅笑一下,顺着竿子继续往上爬,“范大人是个明白人,您现在要替殿下做事,往后殿下上了位,还能短了您的好处?” “是是是!楚太医说得极是。可这……范某区区一个县令,能有什么作为?” 盖住茶盏,夏初七神色严肃了不少,“立长立嫡那是祖制,上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单单一个童谣哪里够?范大人何不再添上一把火,为殿下能顺应天命,得到民心,下一番工夫?” “天命?民心?”默念一下,范从良迟疑,“下官省得,只是……” 夏初七打了个哈哈,又低头小声与他耳语了几句,范从良目光一凝,点了点头,“请楚太医替下官转达,感谢殿下的提携之恩,下官必当尽全力辅佐殿下。” “哈哈,放心放心。那就先这样?楚某这便回了殿下,静候您的佳音了?” 点拨了一通范从良,夏初七不再耽搁。当然,作为一个“奸医”,好处是少不得的。只不过,这一回她学聪明了,银子要得不多,但宰大白鹅却更狠——她要了范从良二十两零花,额外又诓了他一块成色极好的黄金观音牌。 有钱不会花,那是大傻瓜。 怀揣着可以买两个媳妇儿那么多的银子和一块不知价值几何的黄金观音牌,夏初七没有走出清岗县城就拐了道,直奔城东那家据说只有土豪劣绅才能光顾的裁缝铺。 想到赵贱人诓人银子那丧心病狂得令人发指的手段,她对自个儿的决定,深以为然。 拣一下素云纱,挑一下妆花绢,在裁缝铺老板娘冒着绿光的盯视下,她最后选了一匹没有花色的白棉布,说出了进门儿来最为重要的买卖——做几套内衣裤。 这个时代的女子,内衣称为“主腰”,就像一件背心。而内裤这玩意儿却是没有的,亵裤都是有钱人家才穿的玩意儿,据说“纨绔子弟”这个词儿便是这么来的。但是,就她现在身上穿的,对于一个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来说,实在不利于长远发展。尤其在被赵樽几次三番嫌弃之后,她更是立志要打造出一见倾城的完美胸型来,那自然少不得这东西。而内裤么,在生活中的必要性更是不必多说。 另外,她来了这些日子,还没有来过“那事儿”,也不知道夏草这年纪,究竟来过初潮了没有,但她觉得应当先备着,以便不时之需,于是又告诉老板娘,为她做几条最为时尚的月事带。 她说得眉飞色舞,那老板娘的眼色越发怪异了。 懂不懂尚且不说,就这些贴身之物,哪户人家的姑娘不是自个儿动手做?他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儿,却来做女子的物事,多骇人听闻啦? “小哥儿,您这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估摸着她不明白,索性找了纸来画了内衣裤的图样,又细细向她解释了一遍,老板娘才看在银子的份上,点头说能做出来。可瞧她的眼神儿却也不太友好,明明白白就写了俩字儿——下流。 干笑了两声,夏初七也不做辩解,与老板娘约好取衣物的时日,便大剌剌出了裁缝铺,去了只有一街之隔的回春堂。 当然,她不是来叙旧的。她身上那些必要的瓶瓶罐罐都需要补充药材了。还有,为了打造“婴儿般柔嫩的肌肤,牛奶般丝滑的感受,对男人百分之百杀伤力的美好,无一丝瑕疵的温软”,她觉得必须为自个儿的颜面打点一下。 回春堂又招了一个伙计,小伙子长得淳厚老实,看老顾头的意思,很是看重,不过顾阿娇对他却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远不如看见夏初七过来了那么欢喜。 “你爹给你找的如意郎啊?”夏初七把拟好的方子递与她,打趣儿道。 顾阿娇没有否认,可唇红齿白俊秀多情眼界又高的顾家小姐,又哪能看中她爹替她相中的这个半天打不出一个屁字儿的老实疙瘩? “我爹喜欢,说他能入赘到咱家,可我不喜欢。” 夏初七不便多说,只安慰她要顺应心态。好高骛远有啥用呢?世间之事从无公平可言,越是在乎一件东西,越是没了自身价值。她越不在乎那老实疙瘩,人家兴许反倒能待她好,那也是一桩美满姻缘不是? 顾阿娇眉心蹙成一团,回避着话题,“蛇床子、菟丝子、五味子……楚七,这是啥方子?” “这个么?”夏初七坏坏一笑,见没人看过来,低低说,“这可是极好的东西,有了它啊,等我死的那一天,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会为了我的离开而伤心绝望。” “有这么神奇!是啥?”顾阿娇睁大了一双小鹿似的眼儿。 夏初七闷笑,“温肾壮阳,久战不衰的是啥,嗯?” “你……没正经!”顾阿娇还是个大姑娘,哪里受得住这个?那粉嫩的脸上立马浮出一抹娇色来,肌肤嫩得啊,夏初七瞧着又是怨又是羡,越发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要让那赵贱人,见到她就欲火焚身,不能自拔,她还不带搭理他。 “楚七,你又要搞什么勾当?” 不再逗她,夏初七只笑,“玩笑玩笑!逗你玩的,还真信了。赶紧的,碾为细末。” 她向来是个开朗的女子,很少会为了什么事玩儿忧郁,出了回春堂替傻子买了一些他喜欢吃的肉食,直到两只手负重困难了,身上的银钱也只剩下了二两,这才舒心的返回了驿站。 月毓远远的瞧见她,扯了下手上的香帕就喊。 “楚七,爷有找。” “哦。”放下沉重的包袱,夏初七唱了个喏,“月姐姐好。” 做人嘛,偶尔也得装装逼!她心下猜测着为了昨晚的事儿,这位月大姐指定又给她记上了一笔,却还是笑眯眯地将回来时备下的一袋糖饼递过去,又朝她挤了挤眼儿,“月大姐,这是小弟我孝敬您的,等回头我做了养颜的嫩肤露,再送上一盒。” 月毓原本疏离客套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多谢,你有心了。” 有没有心夏初七不知道,只知道赵樽找她,只怕又是对她的银子上心了。可一想到只剩下二两,她就乐呵得不行,回屋归置好东西,把那黄金观音牌用一根布绳串好挂在脖子上,这才满意的去了玉皇阁。 不想,除了赵樽,元祐那厮也在。 两人不知在谈论什么,夏初七在外间就听到“宁王”两个字儿,郑二宝就尖着嗓子重重一咳,里面两人就止住了话。待她一入屋,元小公爷原本严肃的俊脸也变得风骚了几分,意味儿实在悠长。 “十九叔,您相好来了。” 夏初七冲他怪生生一笑,又望向赵樽:“爷,你找我有事?” “做什么去了?”赵樽凉凉发问。 瞄了元祐一眼,她抿唇,“你懂的。” 这意有所指的话,笑得元祐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去了,“天禄,瞧你家这小奴儿多知情识趣儿啊?怪不得你大半夜的不歇着,还去荒郊野外蹓马……” 他说得肉麻,夏初七听得汗毛直竖,赵樽却只冷喝。 “身子又作痒了?还不去办你的差?” 元祐挤眉弄眼的看了看他,也不生气,只长身而起,哈哈一笑,“表妹,和一块大木头玩,能得多大的乐趣儿?有空找表哥,你懂的。” “你懂的”三个字,他可谓活学活用,却换来一声更冷的咆哮。 “滚!” 元小公爷立马装了怂,悲壮的阵亡了。 等他一退出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心知这腹黑主儿的强大侦察能力,夏初七也没有啰嗦,把在县衙里头与范从良的对话一五一十的禀报了,除了隐去裁缝铺和回春堂,半点儿出入都无。 赵樽点了点头,目光却染上了凉意,“银子都花光了?” 偷偷搓了一下手指头,夏初七心里十分得意,面上却乖顺,“嗯,买了一些东西。” “都买什么了,说与爷听听。” 夏初七一愣,使劲儿摇了摇头,“嘿嘿,这个不好说。” 冷飕飕的瞄她一眼,赵樽坐在那雕花大椅上,不经意的挪开案几上的砚台,将压在下头那一张陈景先前送过来,因有元祐在场他还未细看的纸笺,淡淡问:“这便是你买的东西?” 夏初七垂着双手,伸出半个脑袋一瞧。 哎呀妈,那跟踪她的家伙可真够尽责的啊?连这种玩意儿都给翻出来禀报了上去,说“事无巨细”都委屈他了。怎么回?看着赵樽盯着那纸笺时气度高冷的样子,她不由得升起几分捉弄的心思,顺着嘴儿便回。 “实不相瞒,爷,这是楚七新研制的武器……” “武器?”他冷眼一抬。 放低了姿态,夏初七说得中规中矩,真挚严肃朴拙又老实。 第34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7) “这上头的叫眼罩,下头的叫防弹裤。” “眼罩?防弹裤?” 淡淡唔了声,夏初七满意他的无知,眉头挑了又挑,“两军对阵的时候,把这眼罩往眼睛上一戴,再把这防弹裤往外头一套,立马变成了超人。千军攻来而不破,其势锐不可当!” “哦?” 漫不经心的一拂宽袖,赵樽指着那纸上的两个物事儿,如同在指点江山一般,瞄向她时,一本正经的脸色,刻板冷硬,两条眉尾却挑得极高。 “那好,等制出来,你先穿戴上,爷倒要试试,能破还是不能破!” “啊?”瞧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夏初七差点儿抽搐成羊癫疯,压根儿说不出话来。 “不行?”他拔高了音调。 夏初七掉了半天的下巴合拢了,打着哈哈笑应。 “行行行,一定一定。” 红着脸说完,她干咳一声,巧妙地借着为他续茶的工夫,瞄着他的脸色,岔开了这个即便她是女汉子也有点儿尴尬的话题,“那个,爷,月大姐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似是满意她的小意,赵樽喝口茶,许久才道,“随爷出去一趟。” 赵樽出门大多数时候习惯骑马,可今儿他却乘了马车。坐在造型独特舒适宽敞的马车里,感受着车辘轳缓缓滑出驿站,夏初七一边儿瞧着精美的花样,一边儿兴致颇高的打了帘子往外看。远远地,外面进来了几骑,为了避开晋王车驾而停在道边。正是东方青玄带着几名锦衣卫。夏初七微微一愣,没来得及反应,腰上一紧,又被赵樽揽了过去。 “喂,搞什么?又做挡箭牌?”她低低问。 赵樽没有回答,一只手紧掐住她的腰,脸上挂着深冷的寒意,朝似笑非笑的东方青玄点了下头,便高调的出了城门。 身子被他扎着,可夏初七还是看清了东方青玄的脸。尤其那一抹玩味的眼神儿,有轻谩,有笑意,还有一种疑似阴谋的意味儿在里面,让她突然发现自个儿夹在这两人中间像一个大炮灰——而且,还是虐文里的炮灰。 “我说你,捏痛我了。”一离开锦衣卫的视线,她便发了狠。 赵樽慵懒自得的放开了她,好像真就没把她当成是个小姑娘一样,盯住她蜡黄蜡黄的小脸上气出来的两抹红润,蹙了下眉头,很诡异的说了一句话。 “你没说错,本王先前与他真有过命的交情。” 夏初七脑子还徘徊在东方大妖孽妖娆身姿里,愣了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她之前对范从良撒的谎。仔细一考虑,她眼神儿游离的瞄了他,调侃道:“结果咋的了?因爱生恨了?” 他目光一寒。 夏初七笑了,“呵,我说怎么回事呢,那孙子盯着你,一看便是欲求不满。” 赵樽冷冷的唇角,微微一跳,“住嘴!” “急眼儿了?其实你俩挺般配的。”脑补着天雷勾地火,一对攻受怨偶由爱生恨的人间惨剧,夏初七笑眯着眼,终于说出了这一句她想了很久的话,“咳,那种感情,说来也是很质朴的嘛。为何不肯多坚持一下?你两个谁先放弃的?” 赵樽呼吸更重,瞅着她的目光也更冷,“爷叫你住嘴!” 在人前,夏初七颇给他封建王爷的面子,在人后,她却会脱线得多。抿唇儿一乐,她环抱后颈,像以前在部队里和战友调侃那般,身子毫无形象地摊在他面前,选了个自觉舒坦的姿势,斜歪歪的叹着气。 “sorry,我忘了,兴许你更中意他妹子?” “骚什么?什么混账话?坐好!” 他像拎小乌龟似的把她不太端正的身子给翻过来,杵在马车的软垫上,冷冷瞄她一眼,便阖上那一双泛着寒意的眼,低低嘱咐,“这些话在外面说,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哎,你说哥们儿。”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太过无害,夏初七嘴贱的毛病又犯了,手肘撑在窗椽上,巴巴望着他,“讲讲呗,我好奇得心都碎了。那个为你绣《河清海晏图》的太子妃,究竟是个啥样的天仙儿呢?” 他没兴搭理,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不方便回答是吧?好,这样,我来给你个容易的,如果一个女人的评分标准,满分为十分,您就从她的脸蛋儿、身段儿、气质、学识、本领等各方面综合考量一下,她能得多少分?我说,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这样给女人评分的?” 赵樽像是听明白了,终于懒懒睁开眼,斜视着她问。 “你几分?” “我?”撸了一下自家的脸蛋儿,夏初七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贱贱的盯住他,露出八颗细白的牙,笑得很是欠揍,“我必须十分啊!我是属于可以让男人一见便疯狂的那种。” 赵樽唇角微微一抽,“是容易疯。” 夏初七瞧着他那不友好不哥们儿的眼神就知道,这厮指定又在心里鄙视她没身段儿没脸蛋儿还没端庄淑女的气质。冷冷哼一下,她摆出一个饱含杀气的目光,斜视过去。 “心灵美,懂不懂?内心,看内心。十分!” 轻唔下,赵樽点头,“辩口利辞,不知委婉。零分!” 夏初七瞥他一眼,懒洋洋地靠在窗椽上,有气无力的望天。 “姑娘我的美,一般人他品不出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军营停了下来,出来迎接的人是左将军陈大牛,一路上,一队队金卫军兵士列队而立,那阵仗、那气势,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才能磨砺出来的锋芒。 入了主帐,夏初七一打眼便瞧见了正焦头烂额的孙正业,还有那只被关在鸟笼里的“小马”。同时,也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又是让她来做兽医。 小马伤口未感染,还在愈合阶段,只是不思饮食,精神不振,比她救它的时候,好像又消瘦了不少,萎靡不振的耷拉着小脑袋蜷缩在鸟笼的一角,看上去好不可怜。 “啥病啊?”她问。 “老朽,老朽也想问楚小郎。”孙正业抹了把汗。 “我又不是兽医。”夏初七再次重申。 “依老朽看来,病是没病,只不嗜饮食,行血不畅,郁结悲伤。” “哈?郁结悲伤?”扯了下嘴角,夏初七瞄向赵樽,笑得好不招人厌,“敢情你是以为我了解你,就真是一个专攻禽兽心理学的人?” 不管他理没理解这损意,她虽然没有治过鸽子,也逞不了这能,但一时善心发作,就打开了鸟笼,将信鸽抱了出来,搁在怀里,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 “小马啊,知道要被人利用,不乐意活了?” 信鸽当然不会回答她,只嗉囊鼓了几下,发出“咕咕”声。 “傻不傻啊你?看我,不活得好好的?” 小马“咕咕”声清晰了一些,啄了下她的手臂。大概真是救过它一命,还替它取了个名儿的原因,那鸽子在她怀里乖顺了不少。 “哈,不是吧?”能得到一只鸽子的‘喜欢和欣赏’,夏初七被赵樽凌虐过的小心肝又复活了,将小马放回鸟笼,她将鸟食子搅拌几下递到它面前,语气温和的哄着,一开始它还犹犹豫豫,可过了片刻,奇迹还真就出现了:小马“咕咕”两声儿,伸出脑袋来,试探着在粗碗里啄了一下。 主帐里的几个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夏初七虽也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高兴得捡到了宝儿似的,“小东西,饿坏了吧?死要面子活受罪!” 赵樽依旧面无表情,只看她的眼神深了几分。那陈大牛却是个不识字儿的粗人,哈哈大笑着说楚小郎果真了得,夸着夸着,便把他刚学来的一句成语给用上了。 “爷,俺觉着,这楚小郎与它,还真是那个……那个啥?对了,物以类聚。” 小脸儿一变,夏初七龇牙,“喂,呆子,你骂谁呢?” “俺,这……”陈大牛衷心的赞美被吼了,吭哧着还未及向赵樽求教,便听到外头侍卫高声喊了一句,“报——” 紧接着,一个人大步奔了进来,却是之前去办差的元祐。没有惯常的嬉皮笑脸,他一身窄袖锦袍,外套金盔银甲,大手紧按腰刀,凑到赵樽的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赵樽面色冷沉。 交代了陈大牛几句别的事务,赵樽领了夏初七就出了大营,上了来时那辆马车。他这来去匆匆,夏初七不知具体发生了啥事儿,可也能从他严峻的表情里端详出一二来。 好在,再大的事也与她没多大相干,她照样愉快的哼着小曲儿看路边儿的景致,时不时呛他几句。 “咋了这是,家里打丧火了?板着个脸,丑死了。” 赵樽瞟过来,“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 第35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8) “哦呵?”夏初七故意打个哆嗦,“君子?呵呵呵,你说你是君子,全世界的猪都笑了。” 赵樽看看她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抽风,蹙了蹙眉头,似是没工夫与她贫嘴,只吩咐道:“本王有要事去一趟锦城府,这几日你去神机营走走,瞧瞧那些个火器,右将军会配合你。” 嘴角抽搐一下,夏初七想到了利用价值的问题。 “太高级的东西,只怕你们玩不了。”当然,她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不过么,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空间,她笑眯眯的摊开了掌心,“再说了,依咱俩的交情,不谈报酬不太好吧?” “你若卖力,爷便赏你一物。” “够义气!”那极具诱惑力的低沉嗓音,让夏初七心里的痒痒从心窝子漫延到了脚板心,不过只维持了一瞬,便熄了火。想一想,赵樽会送她值钱的玩意儿?狗屁!嗤一声,她不着调的哼哼,“别的都不用,来两块儿金砖。” 赵樽面色一黑,“小小女子,恁地贪财。” “你不贪财,你只贪我的财。” 夏初七两只乌黑的眼儿,圆溜溜的瞪住他,赵樽却只淡淡地瞟她一眼,收回视线,轻阖上眼睛,那尊贵高华的样子,好像周围罩了一层寒气儿,瞧得她心里一凉,好心情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人一路没有说完,临下马车,赵樽才命令式的说了一句。 “防着东方青玄。” “为啥,他长得那么帅?”夏初七心中窝着火,故意色迷迷的回答。 “那下次,别指着爷救你。” “谢了,不用。您救我一回,我倒霉一回。只要您不害我啊,我就烧高香了。”夏初七笑眯眯一拱手,气死人不偿命的冲他作了个揖。 “心眼子太多,难怪长不高。”赵樽冷冷拂袖而去。 “你……妹的!” 从赵樽命令的角度来考量,夏初七不太想去神机营。可从好奇心出发,冷兵器时代刚刚萌芽的火器还是对她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于是,在赵樽离开的第三日,她在院子里招猫逗狗的瞎闹了一阵,闲得无聊,便悠哉游哉的去了。 元小公爷殷勤备至的全程陪同。不得不说,瞧到那些火器,夏初七是有点意外的。时下的热武器主要是火铳类。有单兵使用的手铳和重火力的碗口铳。按元小公爷自个儿的吹嘘,相较于此时的四方诸国,大晏朝的兵备之完善堪称世界第一。但对于见识过现代化武器和战争的夏初七来说,这些玩意儿不管从精度、准度、射程等各方面考虑,都可以直接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了。 “表妹。”元祐美得一脸得意,“如何?” 夏初七怪生生的瞅他,“不怎么样。” 元小公爷风流倜傥俊俏无双的美好笑容僵硬了。 他素来嗜好热武器的研究,在这方面也颇有些心得,这神机营的热武器改进也有他相当大一部分的功劳。虽然夏初七的说辞让他心里不爽,可一细想那威力极大的“粑粑雷”,总觉得这丫头有私货,倒是很真诚的施了一礼。 “请表妹指教。” “指教谈不上。”夏初七嘻嘻一笑,“因为啊,我也不懂。” 微微鞠着身的元小公爷,像被雷劈了,斜眼望她,“玩小爷呢?” “NO,NO,NO。”夏初七摆了摆手,一边儿走着,一边儿摸着那一排擦拭得锃亮的黑色火铳,“我是医生,既不是兽医,也不是武器专家。” 这句话一抛出来,元祐那张俊脸都快要气得挤出水来了。夏初七瞄一下,哭笑不得地拿手肘拐他,“不过,我楚七敢叫小诸葛,自然见识过比这高端先进的火器装备,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和参考。但此事也非一朝一夕,得闲下来了,慢慢参详。” 元祐听得心惊肉跳。 心里话儿,像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也就十九叔才有耐心和她墨迹。换他自个儿,两三下拉到炕上一阵操练,赶明儿起来,保管跟小绵羊似的,叫她说什么,便说什么,哪里来这么多麻烦? “怎的,不乐意啊?”夏初七哪里知道这人心里的小九九? “嘿嘿,表妹言之有理。”元小公爷眉梢一挑,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姿态,语气显得无比真诚,“不如边吃边聊?” 半个时辰后,元小公爷的大帐里。 “表妹,你在何处见得那些火器的?怎么小爷我听你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儿发寒呢?要真有这种摧城塌墙的东西存在,我大晏朝还能固若金汤?” 想到这个,夏初七打着哈哈,夹了块卤牛肉入口。 “这辈子,只怕没机会见喽。” 元祐心里馋得慌,忍不住好奇,又涎着脸追问了若干个他感兴趣的兵备火器问题,见她一一解释,侃侃而谈,还真不像胡吹海侃,不由生了几丝敬仰之心,同时也若有所悟。 “小爷我今儿总算弄明白了。” “啥?”夏初瞪圆了眼睛。 元祐俊脸上堆起个讪笑,“我十九叔他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 夏初七白他一眼,唇角叼着一块卤牛肉,“我也算明白了。” “什么?” “像你这种妇女杀手负心郎,他为何会看重?原来是在兵备火器上有一套。” “啊哈哈,那咱俩?”元祐斟了酒,举起碗来。 “好哥们儿,干。”夏初七豪爽的碰了一下,瞄着他,手肘桌面,脆生生的问:“哎,表哥,有个事儿不太明白,他前日匆匆离开驿站,所为何事?” “啧啧,不友好,为难我。”元祐眉头一挑,不太正经的歪头看她,“我若回答了,你是不是又要问,殿下他亵裤穿什么颜色,解手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不友好!”夏初七指着他的鼻子,拉长了声,“不过你非要说,我也不在乎听。” 元祐一愣,转脸,再转脸,面上的表情,越转越灿烂,“我说表妹啊,可不是表哥我不告诉你,而是,我要说了,不就得罪我十九叔了吗?” “左右都是得罪人,你不如选一个不知道的人来得罪?”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含藏机锋。 终于元祐败下阵来,优雅地抿一口酒,半真半假地笑说:“行吧,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小爷的三皇叔前些日子来了锦城府,原是要来接十九叔回京的。可前日出城时,一个不巧他摔下了马,腿折了。于情于理,十九叔都该去瞧瞧他。” 夏初七微微眯眼,“哦?这么巧?” 元祐打了个哈哈,笑得那叫一个眉眼风骚。 “哈哈确实。表妹,咱两个继续聊火器,你说的那个五四手枪……” 夏初七赔着笑脸,随口敷衍着,神思不属。总觉着那宁王在这个时候摔断了腿,不太对劲儿。如今朝堂为了立储之事三分天下,宁王他大老远来接赵樽,也不会没有别的目的。这个时候摔断了腿,会不会与东方青玄有关? 人啊就是想不得,想什么还就来什么。落晚的时候,她从神机营刚返回驿站,人还没入西配院,一名长得清瘦有礼的锦衣卫就过来说东方青玄有请。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能去么? “不好意思,小子内急,麻烦转告大都督,下次再去拜会。” “择日不如撞日。”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柔和得像有一根羽毛在拨弄心尖儿,要说多勾魂儿便有多勾魂儿,可不正是东方妖孽? 夏初七见鬼般调过头,干笑一声,“既然撞见了,不知大都督找小子何事?” “不如去东院再谈?”东方青玄站在五步开外,红衣似火,眉梢轻挑,唇角微勾,顾盼间别有一番滋味儿,直衬得从西配院出来的那几个美婢,一个个都不起眼儿了。 “咳咳,小子刚说了,内急。” “本座等你急完?” 夏初七翻个白眼,喉咙口堵了,眼看几个小婢女被他把魂儿勾走了,不由生出了几分叹息来,只能再次借赵樽的势了。一拱手,她道:“还请大都督见谅。殿下临走前吩咐,要楚七不许与别的男子接触,他会不高兴。” 她忸忸怩怩的样子,把东方青玄给逗笑了。 “原来如此,那本座只好……得罪了。” 话刚出口,他身子微偏,风一般掠过来,扣住她的手腕。 “靠,动嘴真君子,动手是小人!” 夏初七用力甩手,正想踹他,斜刺里突地飞出一人,那身姿矫健犹如蛟龙出海,剑一出鞘便是寒光闪闪,与东方青玄缠斗在一处,几招下来竟是不分胜负。但待她再回神时,那两人已经自动分开,而她却落在了那个黑衣男子之手。再仔细一看,他不就是那晚在清岗界碑处见过的人? “晋王府第一侍卫,圣上钦点的武状元,果然名不虚传。”东方青玄笑意极浓。 黑衣男子抱拳拱手,“陈景参见大都督,请大都督切莫与我为难才是。” 第36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9) “陈景啊!”东方青玄温柔如水的声音,醉了一地的小婢女,“你说你功夫如此了得,来我锦衣卫何愁没有大好前程?又何苦办这种整天跟着一个小子瞎转悠的下贱差事?” “陈景是殿下的人,殿下让陈景做什么,陈景便做什么。” 陈景回答得不卑不亢,很有几分风骨,夏初七在心底默默为他点了个赞。 东方青玄轻笑,突地从袖中掏出一物,“好好好,本座十分欣赏你的为人,不过与你玩笑一下罢了,又怎敢夺了殿下所爱?”说罢,他妖艳的眼神一转,望向夏初七,“只是我与楚小郎一见如故,今儿得了一盒玉露桃花膏,特来赠与她做礼物,一件小事,不曾想却引起这么大的误会,等殿下回来,本座必当好好请罪才是。” 拿胭脂水粉恶心她?夏初七颤了下嘴角。 “小子不爱用这些东西,且容颜丑陋,肤质粗糙,实在怕暴殄天物。” 东方青玄眉眼带笑,语气暗藏机锋,“楚小郎又何必自谦?本座说用得就用得。这御贡的玉露桃花膏,乃滋肌养肤的上佳之物,想来能对你脸上那些坑洼之处,有所改善。” 心脏‘咯噔’一声,夏初七望他一眼。 他一双凤眸,含着笑,却不达眼底。 “即如此,那楚七谢过大都督了。”她低下头,装出小意的样子接过来。 原以为东方妖孽还会有别的纠缠,不曾想还真就带人离开了。 这小插曲,让夏初七摸不着头脑,盯着那红衣逶迤的颀长背影,把玩着手中精巧的小盒,她微微一眯眼,揭开盖子嗅了嗅,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顺手就送给了梅子。 第二日,天更暗了,云层压得极低,可雨却没下来。 今天是赵樽离开的第四日,也是夏初七与裁缝铺约好去取东西的日子。 时下的人都非常信守承诺,待她赶到裁缝铺的时候,几套内衣裤,包括几条极为私隐的月事带都已经缝制妥当了。不仅如此,裁缝师傅还细心的在边角上描了几朵细碎的小花,叫不出名字来,却好不娇俏,衬得那平常的白棉布也雅致不少。 “多谢老板娘。”她很满意,语气很是客气。 不料那年愈四十的老板娘却是抓住她的手。 “小哥儿,可千万别干伤天害理的事,糟蹋了好人家的姑娘。” 夏初七一脸黑线。难不成她长了一脸的奸相? 灰溜溜地拎着打包好的东西,她出了铺子准备回驿站,可刚走到布纺街口,就见一家绸缎庄冒起了火光,伴随着“走水了,走水了”的尖叫声,火苗在北风里“呼啦啦”的蹿得极快。木质结构的房屋,火一燃起来,整条街都得受损,那嚷嚷声一开,原本热闹的街上,惊惶失措的人群刹那便慌乱着涌了过来,浪潮般拥挤到了她的周围。 下意识的,她心生警觉,暗道不好。觉得这火有问题。可正当她想攥紧包袱,避开人浪时已经晚了一步,人群里挤过来好些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将她往中间一围堵,接着腰上被人一裹,口鼻就被捂住。 “小兔嵬儿,看你今儿还怎么跑。” 妖冶柔美的声音从头顶砸来,夏初七仿佛被雷劈中。 东方青玄这厮太过奸猾,他先纵火吸引注意力,再用人群的拥挤来隔离陈景,明明挖空了心思要带走她,却又不好与赵樽正面冲突,这才故意在西配院门口演了那么一出。一来为了试探她身边究竟安插了何人,二来也让她知道了陈景的存在,从而放松了警惕。 先人板板的!她到底能值多少钱?值得他大费周章? 夏初七做了个荒诞不经的梦。 梦里有色、有香、有味,还有一个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妖艳大美男,在那杨柳楼台,与她观细雨,品丝竹,温言软语的轻唤她“小兔子”,一句句似嗔似宠的话,像那情人间的低语,好生温存。 “噼里哗啦——” 细雨突然倾盆,吓得她打了个激灵。脑子醒转,身子也随即坐起,入目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黑屋,外头有暴雨落地的“哗哗”声儿,面前一张妖娆绝艳的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老子……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她拍了拍酸软的脖子,下意识探入怀里,果然她准备的防身之物都不见了。 越想越生恨,她瞄过去,“说吧,要怎的?” 东方青玄双眼微眯,静静看着她,“在本座面前,你无须再装。” “我装你个大头鬼!”夏初七恨恨瞪过去,与他对视片刻,突地翘起唇角,“哟嗬,你这么丧尽天良不择手段的掳了我来。难不成,果真是中意我了?” 东方青玄脾气最是好,说话也不如赵樽那么蔫损,走近一步,他轻托起她的下巴,淡淡启开那两片妖冶柔美的唇瓣,“好一块没有雕琢过的璞玉!本座中意你,自是应当。” “是吗?甚幸甚幸。”夏初七恶狠狠甩开下巴,睃着他,严肃了脸,“鬼话就甭说了,说人话吧。我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或者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痛快!”东方青玄笑得无害,“不过,本座要做的事,你很清楚才对?” “我清楚?”指了下自己的鼻子,夏初七嘴都气歪了,“我他妈连你是男是女都不清楚,还能清楚你抓我来的目的?” 被她损了,东方青玄也不恼,慢吞吞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居高临下地盯住她,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越来越深,待慢慢压下身躯时,红袍下蛊惑人心的结实肌实紧绷着,与他灼热的呼吸一起传了过来。 “七小姐,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嗯?” 夏初七心脏一缩,嘿嘿一笑,“不用不用。你,绝对纯爷们儿。” 东方青玄戾气散了,放开手,又恢复了琢磨不定的笑意。 “不承认身份不要紧,在本座的诏狱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等着你。一天不承认,就审一天。一月不承认,就审一月。一年不承认,就审一年。本座有的是时间,只是不知道七小姐,你吃不吃得消?” “什么七小姐八小姐的?我说我到底哪儿得罪你了?大姐。哦,不,大哥。” 东方青玄微愣一下。很快,眉梢一挑,又笑了。 “装得可真像!可在本座面前,耍这些小动作,没用。” 夏初七头痛了,掏了掏耳朵,“谁和你装了?我还真不知道。你知道吗?不如你来说?” 东方青玄弯了弯唇,话锋突然一转,“那你知道你和晋王爷,到底什么关系吗?嗯?” “关系?”夏初七哂笑一下,“你不会是嫉妒我跟他好,恼羞成怒了吧?” 东方青玄凝视了她许久。可她目光澄清,表情自在,装得实在是太像了。像得好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自己原本是赵绵泽的钦赐嫡妻,是赵樽的侄媳妇儿一样。 有意思!他也不准备点破,笑问:“真不记得?” 夏初七心下一沉,嘴上却是老实,“您说,我该记得什么?大都督,不瞒您说,我就一落魄的小医生,无父无母,六亲都无,就剩一个患难朋友,还是个傻子,你说我这样的人,到底对你有什么价值,你又何必这样待我?” 东方青玄又笑了起来,“你的价值,也许连你自己都无法想象。” 夏初七微微一愣。 心里十万个问题等着他来回答,她却怎么也不敢承认自个儿的“逃犯身份”,只好不退反进,盯着他说:“既然这样,那大都督您说,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俩一起把我身上的价值挖掘出来,五五分账如何?” 他不答。 她挑眉:“你六,我四?” 他只是审视着她。 她横他一眼,比划了一下手势,“行,你七,我三。不能再少了。” 东方青玄似是被逗笑了,“七小姐,如果你不是装的,还果然比以前可爱。” 长笑声里,他拂袖而去,只留下她一人在屋子里,对着没有半扇窗子的鬼屋子,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很明显,东方妖孽制造的那场混乱,成功甩掉了陈景。还认定了她就是夏草,准备要把她关入诏狱。 不一会,一个瘦瘦的锦衣卫来送食物了。 透过门缝,夏初七发现外头的天色已然漆黑一片。 “小哥哥。”她翘着唇,笑得好不可爱,“问个问题可以吗?” 那人看她一眼,抿了下唇,“如风。” “哦,明白,如风哥哥,这是在哪儿啊?” “不知道。” 如风像一块大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你还是快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去去去!换句吉利的,老子还没活够呢。” 咂了咂嘴巴,夏初七拿起饭菜仔细闻了一遍,这才不客气的狼吞虎咽起来。任何时候,保存充沛的体力和战斗力都是最为紧要的事,这是她以前的帅教官教的生存守则。 第37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10)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像是没有停的迹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东方青玄才再次进了屋。 “看来雨停不了,咱们该启程了。” “去哪儿?”夏初七瞄他一眼。 “此处简陋,委屈了你。本座给你换个大点的地方。” 东方青玄一挥手,便有人过来拖她。 “等下等下,人有三急。”夏初七大吼一声,“大都督,能让我先方便一下?” “请便!”东方青玄指了指床边的马桶。 “这好像不太好吧?长了眼针,很难治。”她笑。 东方青玄情绪不明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快点”,带着人离开了屋子。 夏初七不知道这是哪里,四处察看了一下,除了那一包她从裁缝铺带出来的内衣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要怎样才能给找她的人留下记号?坐在马桶上,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她有了主意,唇上牵出一抹奸猾的笑意来。 刚收拾妥当,房门就被东方青玄不客气地推了开来。 夏初七低喝,“喂,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不懂?万一我没尿完呢?” 东方青玄不理她,身子越过她,笑着挑开了床上的被褥,两根白皙的指头拎出她藏的一条小内裤来,放到眼前一瞅,“这么有意思的东西,落下了,多可惜?” 夏初七觉得东方妖孽拎着一条女式三角裤品头论足的样子,倒不觉得猥亵和龌龊,反而显得很是风雅多情,就好像在评论上好的金枕银环一般,实在引人遐思。只是此情此景,实在不宜欣赏美男。 轻咳了一声,夏初七没有半点被发现了的难堪,无所谓地呛他一句,“大都督若喜欢,这条小内裤就送给您穿了,一定能迷惑住天下男子。”说罢她将包袱往肩膀上一挎,大步迈出去,豪气十足的一挥手,“不用谢我。” 然而,脚步刚刚迈出,大红蟒衣火一般从她眼前拂过,她的身子就被他给生生拽住了。一个摆弄,紧紧控在怀里,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夏初七条件反射地抬膝顶他胯下,却被他轻易夹住了双腿。一低头,那春水一般柔软的嗓音缓缓而出。 “小兔嵬儿,说了你跑不掉。” “谁说我要跑?” 夏初七眼睛一瞪,“大都督,我只是在前头开路。” “是吗?” “当然。喂,可不可以先放开?” “可以。” 东方青玄说得极慢,极软,带着一抹沁人心脾的笑意,可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却疯狂得夏初七想把他俊美的装逼脸给撕个稀巴烂,再加一点儿盐水搅拌下贴在墙上做画皮。 “如风,把给本座绑了。” 夏初七天生就长了一个开朗的性子,一般情况下,唇角总是微微翘着,表示她乐观的心态。可这会儿,咬着牙齿,她真的后悔没有早点在驿站就毒死了他。 “果然畜生就是畜生。长得再美,也是畜生!” 托着下巴,东方青玄笑意更浓。 “如风,她喊一句,便剁一根手指头。手指头不够,就剁脚指头。” 果真应了傻子那句话,蚂蚁搬家要下雨。积了几天的厚云,暴雨一来,那叫一个惨烈,一连两天不停,官道上全是积水。可东方青玄的马车估计不是一般的质地,车辘轳竟然行进得十分平稳。 夏初七双手被反剪着,拴在马车的横架上。 东方青玄就懒洋洋的端坐在她的对面,手里一直在擦拭着他那把砍过人头的绣春刀,像对待他的心肝宝贝似的,柔软干净的丝帕,一点点的抹,来来回回的擦。也不知怎的,他越擦,夏初七觉得那刀刃上沾过的血迹更浓,瞧得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饿了?”他散漫的瞟她一眼。 夏初七很想争气的摇头,可肚子却不太配合,“咕噜”一声出卖了她。咬了一下牙,她狠狠白他一眼,缩了缩脚,本想活动一下僵硬的双手,可绳子却像入了肉似的,勒得她吃痛得紧,不由得重重叹气。 “我说大都督,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配合你啊?就算我是犯人,也该有点人权吧?你凭什么啊?” “人权?”他打断她的话,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绣春刀柄,在那“铿”的脆响里,慢悠悠地道:“就像晋王殿下对你那样?” “关他什么事?” 低笑一声,东方青玄的眼线,从她的脸扫向了她的肚子。 “一路上,你出了十次恭,不就等着他来救你?” 夏初七鄙夷地讥笑:“人有三急,不懂啊?” 东方青玄也不反驳,只慢悠悠的转动着绣春刀锋利的刀身,在她脸颊上一下又一下的比划着,“你说本座如果把你这张小脸儿画花了,他还能认得出来吗?” 心底恶寒了一下,夏初七梗着脖子,也笑,“别啊,那样多不环保?很容易影响您的食欲。” “也是。”东方青玄笑着,那寒气森林的刀子,从她的左边脸,比划到右边脸,刀身刮过皮肤时丝丝的凉气,一阵阵窜到了心坎儿里,激起了她身上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那不如,雕上几朵花,就美了!七小姐。你喜欢什么花?” 刀锋的光芒映入眼睛,她不得不眯了眼,觉得这厮真是一个大变态。 “杀人可以更利索点。可玩人,就太没格调了。” “怕了?” “滚!”她不怕死,但怕被折磨死。 东方青玄轻笑着,细声安慰她:“不要怕,本座舍不得杀你。本座说过,你身上的价值,足够你留下小命儿。可旁的么,就得看本座的心情了。” 看着他的刀,从脸划到身上,夏初七咽了一口唾沫,只剩一对大眼珠子还灵动着,“我说,大都督,咱能放下刀说话吗?很容易擦刀走火的——啊!” 她突地尖叫,只见那刀身‘唰’的一下从她的脸颊滑过。 “靠,不要毁容,已经够丑了。” 东方青玄笑了,“试试刀法,慌什么?” 残留在脸上的凉意,让夏初七满身冷汗。 可再一想,要是他手稍稍偏一点,她的脑袋都没了,还要什么脸? 自嘲一笑,她吐出一口浊气,索性坐直了望着他。 “我很好奇,你究竟把我当成了谁?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东方青玄收刀入鞘,姿态慵懒地斜斜靠在软垫上。 “听好了,本座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可瞧见你那么好奇……”拖长了声音,他笑,“却又不太好奇了。你想知道?慢慢猜吧,到京师的路还很长,你若猜中了,本座便不对你用刑。你若猜不中,便用到你想起来为止,如何?” 心里骂着这个挨千刀的妖货,夏初七脑袋一歪,闭上眼靠在马车上。 “不玩儿,没兴趣。” ‘哐啷’一声,马车辘轳突然碰到石头,接着外头有人禀报。 “大都督,前头再有五里路,便是崇宁县了。” 东方青玄一脸淡定的“嗯”了一声,突然又看向了紧闭双目的夏初七,“小兔嵬儿,不如咱们来猜猜,晋王爷他会不会来救你?” 官道上,一辆黑漆的马车在缓缓前行。 崇宁县是从清岗县通往锦城府的要道之一,建筑格局与其他县府并无多大的区别。此时薄暮冥冥,下了两天的暴雨也停了下来,远远的可以看见出城的门口,披甲佩刀的官兵在设卡检查。在非战时期,一般情况下城门岗哨不会拦路。很明显,今儿与往日不同。 “大都督,崇宁有关卡。” 东方青玄手指动了动,“拿本座令牌。” 他们一行人从清岗出发都着便装,车驾也没有悬挂锦衣卫旗幡。那校尉一得令,先下马快步跑过去,偷偷拉了门口的一名百夫长,悄声说:“锦衣卫大都督车驾,赶紧放行。” 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几乎没有停顿,设卡的官兵便让开道来,纷纷低头行礼。黑漆马车缓缓启动,正准备入城,突然听见城里传来一道鸭公般的嗓子。 “慢——晋王殿下驾到!” 马蹄的“嘚嘚”声里,一队着装齐整的金卫军飞奔而来,与城门口那些设卡兵士不同,这些人一靠近城门,浓浓的杀气就扑面而来。那是一种经历过鲜血和战场才能历练出来的慑人力量。 最前面,赵樽静静的端坐在战马上。 霎时,从守门士兵到锦衣卫将士,再到两旁的百姓,都纷纷跪了一地,高声恭请晋王殿下金安,齐声高喊千岁。赵樽喊了声“起”,马鞭指向那黑漆马车。 “车内何人?” 那名便装的锦衣校尉赶紧迎上去,单膝跪地。 “回禀殿下,是东方大都督听闻宁王殿下在锦城府坠马受伤,正准备前去探望。请殿下先行,我等马上让道。” 赵樽冷哼一声,缓步放马过来,看向了那辆密封严实的马车。 “东方大人,出来说话。” 第38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11) 那校尉拦在前面,“大都督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殿下,不便出迎,请殿下见谅。” 冷眼一扫,赵樽不冷不热的道:“你是什么人?” 那校尉跪在地上,头皮发麻,额上满是冷汗。 “回禀殿下,卑职乃是锦衣卫……” “滚!” 不等他说完,一道“嘶”声里,大鸟立起前蹄,一个窝心脚便踹了过去。那校尉不防马会踢人,整个儿如同脱线的风筝一般被踹离了足有三尺远,才“嘭”的一声重重坠地,一个闷哼都没有哼出来,嘴角就溢出了一缕鲜血。 “殿下,您又何必动怒?”黑漆马车的帘子撩开一角,露出一张妖气十足的俊脸,“青玄实在是抱恙在身,这才不敢给殿下请安。还请殿下恕罪。” 赵樽看着他略显倦态的面色,淡淡抿下唇。 “东方大人,可有见到本王府上的仆役楚七?” “不曾。”东方青玄浅笑,“一个仆役而已,殿下为何大动干戈?” 赵樽不答,冷沉着脸,勒了勒马缰绳,漫不经心地走过去。那个刚被大鸟踹飞吐血的校尉正准备爬起来,一只带着酷烈杀气的马蹄子再一次重重地踩在了他的心窝子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悲催地瞪大了眼睛,只听得上头冷飕飕的一个字。 “搜。” 得了命令,一个个披甲持刀眸子嗜血的金卫军冲了过去,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潮鸣电掣一般的气势夹着马蹄声,令人无端端生出几分恐惧来。而紧紧护在东方青玄车驾边上的锦衣卫,也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摆开了备战的架势。形势一触即发。 “不得对殿下无礼!”东方青玄出声阻止。 说罢,他一双狭长妖气的眼神一转,笑望向了赵樽冷冷的面孔。 “殿下,青玄不才,却也是左军都督,朝廷一品大员,承蒙圣上看重掌锦衣卫事务,专理圣上钦定的案件,圣上还特地御赐一把绣春刀,嘱咐青玄,一切刑务只需专呈于圣上。今日青玄不解,殿下这是凭哪一条朝廷律法要搜青玄的车驾?” 他说得极慢,极缓,极温柔,却字字掷地有声。 如果赵樽要凭着他的王爷之尊,执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搜查他,那便不仅仅只是得罪了他东方青玄,而是存了心找京师那个老皇帝的茬儿了。一招“将”军,他手法很高,也很呛人。 可赵樽只是看着他,从容地将手上马鞭递与郑二宝,一只手拉着马缰绳,一只手轻轻抽出佩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在刺耳的抽剑声里,剑光一闪,剑尖便直指东方青玄。 “我大晏朝有严令,各级官员服饰,不得僭越。东方大人便衣出行,未着锦衣卫官服,本王虽认得你是东方青玄,可本王的剑它却不认识你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东方青玄笑容僵硬了一下,“殿下,锦衣卫如何行事,自有青玄独断定夺,如办的差事儿有错漏,也自当回京向圣上请罪。而殿下您行军在外,管理军中繁重事务最是紧要不过,何苦又来管青玄这里的闲事?” 赵樽拂了下蟒衣外面的玄黑披风,慢慢悠悠地看他。 “两年不见,你还真是长进了。” 说罢,猛一回头,声音如冷风刮过。 “还在等什么?搜!” “是,殿下——” 金卫军再无顾虑,直朝黑漆马车扑了上去。锦衣卫从拱卫司改置之后,在朝廷里的势力发展十分迅速,由于有老皇帝撑腰,这几年来东方青玄张扬跋扈,四处罗织罪状,屡兴大狱,与朝中各级官吏乃至京军三大营都早已生出嫌隙,这些将士虽说常年在外征战,也对这些鹰犬的事迹有所耳闻,本就恨之入骨,有了这等机会,又怎会不尽全力? 两帮人马都不是普通人物。 刀剑相撞,打得理直气壮,喊杀声带着骂娘声不绝于耳。 城门口挤满了围观的老百姓,但设置的关卡处,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检查和来往通行。 就在那打斗声里,一行约有二十来人的送葬队伍,四人抬着棺杠,八人吹吹打打,一行人披麻戴孝,在或高或低的抽泣声里,将漫天的冥纸,撒得四处乱飞。 “做什么?天都黑了,送什么葬?晦气。”一个守城大兵粗声粗气的吼。 “官爷,俺娘是落井横死,阴阳先生说时运不正,煞气不散,须得亥时入土,出晚殡,我们离选好的风水地还远着呢,您看这……通融通融?”送葬队伍的中年汉子,披着一身混了泥点子的孝布,不停点头哈腰的哭着脸解释。 那大兵也是崇宁县本地人,自是知道本地确有这样的民间风俗。世人尊崇死者为尊,大家又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亲,他犯不着刁难丧家。 “走吧走吧走吧,速度点啊!” 例行公事的检查了一遍,城门口就给放了行。而守城大兵们的眼风也时不时都望向正在不远处械斗的金卫军和锦衣卫,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给吸引了眼球。 锦衣卫人数较少,金卫军的人数也不多。在缠斗了约摸一刻钟后,明显擅长攻城掠地上阵杀敌的金卫军占了上风,打头的金卫军眼看就要打近黑漆马车了。 “住手!”东方青玄拔高了声儿。 呵斥了下属,他莞尔一笑,瞟向一直未动声色的赵樽。 “殿下,大家都是自己人,在这里喊打喊杀的实在不成体统,反而让百姓们看了笑话去,会说原来朝廷就养了一群自相残杀的败类呀?先前的事情,恕青玄鲁莽,殿下只不过要搜一下车而已,不算什么大事……”接着,他微微挑眉,“如风,把马车打开,让他们检查。” 刚才他还执意不肯,现在又突然转了口风,围观的人群都以为他是打不过金卫军不得不服软,心里对晋王爷的敬仰又多了几分。可马车一拉开,人群却齐刷刷的安静了。 里面除了东方青玄自己,一个人都没有。 “殿下,您可看明白了?”东方青玄有气无力地倚靠在马车壁上。 马车不算大,车底板也不厚,有没有藏人,一览无余。 “哗”的一声,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赵樽依旧高冷如常,甚至没有半点意外的情绪,只是盯着东方青玄略有疲态的面色,淡淡说:“东方大人气色很差,看来病得不轻,可有请大夫诊治?” “多谢殿下挂心。” 东方青玄有些意外这个时候,他还会有心思与他闲话,可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意,神色妩媚而妖娆,一副不迷死人不甘心的样子,那眉梢眼底的风韵,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世上最温柔雅致的情人,在对他的爱侣絮絮诉说衷肠。 “殿下,青玄往日里行为虽说还算谨慎,可仍然得罪了一干同僚,以致误会愈演愈烈。但旁人不懂我,殿下您应当懂我才对?自打端上了锦衣卫这一碗饭,青玄若不使点儿手段,又哪里办得了案子?您说呢?” 他笑靥如花,赵樽却面色未改。 “东方大人所言极是。可本王以为,含容终有益,任意易生灾。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谨言慎行,还是免遭恶报得好。” “谢殿下指教。”一颔首,东方青柔声笑,“青玄不便陪殿下久叙了。如今,马车也查了,可以离开了吗?” 赵樽冷冷盯住他,不轻不重的摆了摆手,“放行。” 刀剑入鞘,紧张肃杀的气氛,一扫而空。马蹄“嘚嘚”而过,车辘轳“吱呀”转动,在马车路过赵樽时,东方青玄晃了一下车帘,散漫地勾了一下唇。 “殿下,找人的游戏,青玄也喜欢。如果需要锦衣卫出手,不必与我客气。” 赵樽盯着她,唇角露出一抹玩味,“东方大人,慢行,小心路滑。” 黑漆马车远去了,两个人的对话听见的人很多,但理解其中意味儿的人却很少。直到东方青玄一行没了影子,护在赵樽身边的陈景,这才出了声。 “爷。” 赵樽看着城门的方向,“怎样了?” 陈景恭声回应:“二鬼已经带了兄弟们摸上去了。” 第39章妖娆绝艳与冷漠无常(12) 二鬼是赵樽身边十二个侍卫的其中之一,相较于陈景的内敛稳重,那厮更为奸猾圆润。一般那种偷鸡摸狗,梁上君子之事,都由他去做。刚才东方青玄那一招想利用械斗引开他们注意力“出晚殡”的瞒天过海,又怎么瞒得过老谋深算的赵樽? 可作为一名亲王,在“死人大过天”的习俗面前,他不可能当场让老百姓开棺验尸。万一里面没有人,他就得背上一个不敬死者的骂名。所以,他没有当场动那棺材。如果不出意外,就在赵樽将计就计拖住东方青玄,以关心他“玉体安恙”的那一会工夫,已经出了城的出殡队伍,就会落在二鬼的手里。 不一会,一个满脸大胡须,身着破旧直裰的精瘦男子就打马从城门奔了过来。 人刚一下马,他抱紧了拳头,面色煞白的单膝跪地。 “爷,没有找到人。” “没有?”赵樽眉头一蹙。 “是。”看着他平静的面色下已然冻结的冰霜,二鬼抱紧的拳头微微一抖,可语气还算镇定,“属下奉了爷的命令,带了十几个兄弟乔装成打劫的强盗,硬是把送葬队伍给拦截了下来,却没有搜到楚七。” “棺材里也没有?” 赵樽声音越发冷硬,二鬼咽了一下口水。 “爷,那些人都是崇宁本地的村民,说是要将人送到望丛县金沙村的祖坟地入土为安。棺材属下强行撬开了,里面确实只有一具老妇的尸身。我仔细验过,决不会是楚七。属下以为,东方青玄做事从不按常理,锦衣卫的情报网又无孔不入,说不定他还留了别的后招儿。” 赵樽摆了摆手,声色俱厉,“陈景。” “属下在。” “把东方青玄给本王盯死了。” “明白。” 陈景是当今世上第一流的武术高手,对于官途地位并不热衷,可因缘际会,却偏是为了赵樽所用。这个人的优点是绝对忠诚,缺点便是偶尔会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打马走两步,他又回头。 “殿下,今日之事,都怪属下办事不利,让东方青玄钻了空子。” “不关你事。”赵樽唇角掠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弧线,脸上无风无浪,只是摩挲马鞭的力度似乎重了几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早晚而已。” 陈景有点儿不明白,却也没再问,大步离去了。另一个自觉“办事不利”的二鬼略略一抬头,抓了一把贴在脸上不太自在的大胡须,低低问,“爷,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严查各个官道卡哨,尤其方圆十里,仔细搜。” “方圆十里?”二鬼急急问。 赵樽说得极缓,声音有些冷,“她一定还会留下‘那种’记号,按记号去查。” “是!属下这就去办。” 二鬼不懂他家爷为什么敢这么确定,只是应了,调头去办差。 赵樽面色依然平淡从容,可眉目间却带了一抹疑惑。 他的人马在沿途必经的官路上设卡设伏,凡是与锦衣卫有关的车辆人马一个也没有放过,可以说苍蝇都不会漏掉一只,一个大活人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他眉头皱得深了几分,探手入怀。 怀里是在一个废弃的别院房间里找到的东西——正是楚七之前特制的“眼罩”,它就藏在马桶的背后,屋子里也有住过人的痕迹。一路跟踪下来,沿途岔道上,他们都会搜索到这种类似于“眼罩”的图标指向。楚七画得不太明显,却与他之前瞧过的图纸一致。 那么,人一定还在崇宁。 黑眸一眯,他突地拔高了声音,“二鬼,回来!” 瘦高个子长得猴一样的二鬼刚入城门口,闻声脊背激灵了一下,又“哧溜”打马奔了回来。 “爷,您还有何吩咐?” 赵樽直盯着他,冷冷问,“你开棺的时候,可曾发现异常?” 搔了下脑袋,二鬼迟疑,“异常?爷,属下没有发现。” 赵樽语气略重,“仔细想想。” 思考了一下,二鬼眼珠子转动着,突然一拍脑门儿。 “有了。爷,我当时便觉得那口棺材虽然看上去潮湿陈旧,却是用硬木裹了铁皮制成的,而看出殡那家人的衣着服饰,不像是使得上那种好棺材的人。但是,侍母至孝是人之常情,倾家荡产为母治丧也是有的,所以属下就,就……” “愚蠢!” 赵樽横他一眼,拍拍马头,“前头带路,追!” “爷您也要去?” 二鬼还未有想明白,赵樽一人一马却已经跃出了老远。 “本王要亲自去看看。” 冬日的天气,昼短夜长。 不一会,乌云未散,云层黑压压低下,天色越发暗了。 崇宁县通往锦城府的官道上,东方青玄悠然自得的倚在铺了软垫的黑漆马车里,一只手握着赵樽赠送的那本《风月心经》,唇角轻弯着,正细细观看,样子很是入神。 突地,不知看到哪个精彩处,他笑了下,轻声一喊。 “如风,到哪儿了?” 如风撩开马车帘子一角,没有探头,只淡淡说:“回大都督,前方再有十里便是望丛县地界了,很快就能与马千户他们汇合。只要一过望丛,就算是离开了晋王的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东方青玄复问一下,轻蔑的轻笑着,目光一转,眼神又锐利起来,“你说咱们从清岗出发,一路走得如此隐蔽,晋王为何还是来得那么快?” 如风一愣,“属下不知。” 东方青玄放下手中《风月心经》,笑得妖娆,“哎!本座让一个小丫头给耍了。” “大都督的意思是?” “很简单,秘密就在标记上。” 如风面色一变,迟疑了片刻,“回大都督,七小姐每次借口出恭,确实都留下了标记。每一次的标记,也都同样画了一只头指着方向的乌龟。可标记咱们都抹去了,晋王又如何能查?” “乌龟?”东方青玄直视着他,唇角撩笑,“那是她在骂本座呢。” 如风垂下头去,“大都督,恕属下愚钝,实在不懂。” “如果本座没有猜错的话,那乌龟的标记是她布的明线,目的自然是故意让咱们看见的。除此之外,她一定还在暗地里留下了什么暗线,应该是一种只有晋王才知道的东西。不过,幸好在崇宁城外,本座就替她挪了地方,不然就被撞个正着。” “不太可能啊。”如风低声咕哝。 东方青玄一笑,抬头轻柔的问他,“如果没有,那就是本座的身边有晋王的细作?” 如风瞳孔一缩,急急跪地,叩首,“大都督,属下定当仔细查找,揪出那个吃里爬外的人东西。” “本座开个玩笑,你还当了真?”东方青玄情绪不明,看他,“起来吧!” 又往前走了一段,背后一名锦衣校尉打马飞奔过来。 气喘吁吁喊了一声“报”,他顾不得地上的水渍,跪了下去。 “大都督,不好了。” “慌什么?”猛地将书一拂,东方青玄眉梢一挑,“说。” 那人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属下刚刚得报,晋王亲自领了人,又追去了金沙村。他好像是发现了其中玄机。大都督,我们的人,不敢正面与殿下冲突,可如何是好?” “这么快?”东方青玄一眯眼。 如风看着他的脸色,突然抱拳跪地,“大都督,属下有一计。” 东方青玄笑,“说来听听。” “上回在驿站,您借机献了太子妃的河清海晏图与晋王,以示相交携手之意,可他不仅没有任何表态,还有得知宁王受伤后,急匆匆赶往锦城府。那么,在立储之事上,他的态度很明显。大都督,既然不能为己用,何不……” 如风说到此,抬头,眸子掠过一抹狠光。 “何不怎样?”东方青玄笑问。 “借机除之——” “哦?”东方青玄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眯,片刻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如风,你好大的胆,知道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吗?” 如风身子一颤,却坚定道,“大都督,如果只是天灾呢?” 东方青玄又笑,“天灾?何来的天灾?” “就在金沙村上头不过几里的地方,便是有名的湔江堰水利工程。只要遇到决堤泄洪,那么,晋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宁王好大喜功,虽有些谋略,却绝非我等对手。只要除去手握重兵的晋王,皇长孙也便再无顾虑。大都督,如风愿意领办此事,不论成败,后果皆我一人承当,绝不会让大都督为难。” 东方青玄紧绷着的一张如花俊脸,慢慢的缓和下来,声音和煦如春风拂面。 “如风,你啊,真是深得本座之心,快快起来说话。” “望大都督成全如风一片忠心。事成之后,如风愿一死明志。”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东方青玄笑着俯身拉他上了马车,亲自拿着洁白的绢巾替他擦拭着,“你的忠心,本座自是知道。只是如今,他还死不得,那个小丫头更是死不得。” 如风睫毛眨动得极快,垂着头,声音闷了几分。 “大都督,恕属下直言,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譬如?” “譬如为何大都督明知道皇长孙在找七小姐,却又不告诉他此事的真相。还有圣上那边儿,还有诏狱里的夏公,又是何意?” 东方青玄轻笑,“本座自有分寸,来人啦,去金沙村接应马千户。” 第40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 在通往金沙村的路上,那个出晚殡的队伍,一路上号啕大哭,挥洒着纸线,吹打着哀乐,棺木上绑了一个大旗杆,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泞里。 “生死在于天,荒草遮坟场,人生本是苦,离去莫悲伤……” 唱挽歌的人尽责尽职。一唱,冷风似乎呼啸得更酷烈了几分。 外面哭声凄婉,晃晃悠悠的棺材板子最下面一层,夏初七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但她的手脚被死死捆住,嘴巴也被堵得严严的,像一个粽子似的,唯一能转动的地方,只有头部。 她偏着头,用堵在嘴上的破布在棺材板上摩擦着。一点一点地蹭,不知道过了多久,堵嘴的破布总算松开去。她慢慢地吐出来,大口呼吸着,眼睛死死盯住面前这个黑暗、逼仄、几乎没有一丝光线的空间。 她什么也瞧不清楚,却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下层空隙的女人,捆成了这副鸟德性,到底是一副多么悲催的画面。 嘴自由了,她却没有喊。 她一动不动,注意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此时天色越发暗了,抬棺的人没有发现棺内人的异常。 实际上,这出晚殡的人并非都是假的,确实是家里死了老娘,赶了巧儿被锦衣卫给拿捏住而已。这伙人全都是村子里的农人,在锦衣卫的威胁利诱之下,哪里敢不从命? 夏初七闭上了眼睛。 东方青玄他老妹儿的,这是她出了鎏年村的猪笼之后,混到如今最为悲惨的一回了。往常赵樽再怎么苛待她、戏耍她,至少她不用担心自个儿的小命。可东方妖人那大变态,谁知道他哪个时候会突然心情不好画花她的脸,或者砍了她的手脚去做人彘? “快看——!” 棺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极度惊恐的大喊,盖过了原本凄凄怆怆的哀乐。 随着喊声而来的,还有另外一种声音。 “呼——呼——” “哗——哗——” “轰——啪——” 一种只有在灾难片里才能听见的洪水咆哮声,齐齐响了起来。 夏初七心里一惊,难不成下了两天暴雨,遇到了泥石流?侧耳倾听着,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哀乐停了,挽歌止了,原本一直在走动的棺材也被人重重放在了地上,那些人的尖叫声几近狰狞。 “是山洪……山洪来了!” “不,不是山洪。好像是湔江堰泄洪了!” “泄洪了!快跑啊!” “哥!娘,娘她还在棺材里。” “来不及了,三儿,快跑!” 夏初七听得外头慌乱阵阵,远近都是嘈杂的声音。而那些先前还在为老娘哭得死去活来的亲族们,几乎没有犹豫,都只顾着各自逃命去了。活人的命,自然比死人更重要。他们连亲娘都顾不上了,又怎能顾得上她? “快,快把她弄出来……抬着棺材咱们走不远。” 一个乔装的锦衣卫,在洪水暴发的呼啸声中,突然大吼。 “马千户!不行啊,来不及了!棺材钉死了,我们快逃吧?” “不行,杨老二,回来!” “马千户,快跑啊!” “你他娘的,大都督的话也敢……王三,快点!” “马千户,撬吧……” 外面的骂声,对话声,很快就被洪水肆虐过来的呼啸声给淹没了。可锦衣卫的人好像没有走完,夏初七感觉得到棺材被撬得“咚咚”作响。 然而,昏暗的天空下,更大的洪峰像恶魔一般涌了过来,席卷所到之处,远处的房舍树木被淹没,恐惧感终于战胜了责任心。人之将死,什么任务都是空谈。剩下来的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的拔腿就跑。 “你们他妈的……回来!” “轰——哗——呜——轰——” 风声、水声、冲击声……洪水猛如兽,其势排山倒海。 夏初七听着外面的动静儿,脑袋使劲儿撞着棺材板,拔高声音大喊。 “喂!杀千刀的锦衣卫!你们他妈的给老子把棺材撬开再跑啊。” 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她。 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板,她突然莞尔一笑。 妈的,连死了还要拉上一具死尸垫背,这什么狗屁的命运? 这样离奇的死法,也太悲惨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说不定,一觉醒过来,她还在占色家的别墅里,拿着小镜子照来照去。说不定,等她再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全他妈是一场梦。 “主子爷,不能过去。山洪来了……” 一道比鸭公还要怪异尖细的尖叫声,因为紧张和害怕几乎变了形,可还是让夏初七捕捉到了那一抹熟悉感——是郑二宝? 赵樽来了? “爷!” “殿下,殿下!快快!拉住殿下!” “你们快跑。不许过来!” 一道比一道更急的喊声,伴着洪水野兽一样狰狞的咆哮声,让一直身在黑暗棺材里的夏初七,心脏悬得都快要蹦出喉咙口了。赵樽他在这样的情况,还敢来救她? “嘭——” 未及多想,一个极重的撞击,如同死亡逼近,狠狠砸了出来,她觉得整个棺材被巨浪推出了老远。紧接着棺材晃动起来,把她的脑袋撞在棺材板上,撞得眼冒金星。 她猜,棺材被山洪给冲走了。 正在这时,上头突如其来的重物坠落的“咚”声,棺材受到震动,往下沉了一点,好像一下子便卷入了惊涛骇浪一般,晃来荡去。很明显,有人趴在了棺材上方。 是赵樽吗?她想着。 果然,上面传来赵樽略略发沉的声音,“楚七!” 舌头打了一下滑,夏初七眼眶一热,“我在。喂,我在里头。”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良久没有听到他回应,她又用力拿脑袋撞了一下棺材板。可很快,又一波激流卷了过来,把她连同棺材翻了好几转,冲击出了好远,才裹进了巨大的滔天洪浪里。 一下比一下狠的冲击力,撞得她头晕目眩。 她大声喊,“喂,你先想办法弄我出去,里头开始渗水了,一会儿我得被淹死。” 外面没有声音。 不,应该说,是没有赵樽的声音。那些咆哮的洪水声很大,一浪卷一浪,卷着棺材撞击在树木上,撞击在岩石上,发出一声比一声狰狞的“嘭嘭”巨震。每一下,都似乎敲击在她的心脏上。 不敢想象外头成了什么样子,她又喊他。 “喂,赵樽!你怎么样?” 她撞头,可他还是没有回答她。 她寻思:难不成,他被洪水卷走了? 原则上来说,夏初七是一个好人。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下更慌了。想到临死还得欠上一条人命债,她嗓子眼儿里像堵了一团稻草,喊出口的声音更凄厉了几分。 “赵樽?喂,赵樽!你说话。说话呀!” “鬼叫什么?闭嘴!” 突然从上方传来的呵斥声,让她一下子松了气。 “老子是怕你死了,没有人还我镜子不说,你还得上阎王那儿去参我一本,说我欠你一条人命,那我岂不是去了阴曹地府,还得赔你银子?” 没搭理她欠揍的话,赵樽过了许久才低低说了一句,“再忍一会。” 这口棺材是木质的没错,可外头裹了一层铁皮,棺材钉也钉得极死,一时半会儿砍不断,而且这又不是在正常情况下,仅仅洪水的冲击都会有生命危险,更何况还要想办法撬开棺材? 夏初七可以想象他的为难。 在剑砍棺材的“咚咚”声和洪水的呼啸声里,她扯了扯嘴角,准备笑着安慰一下那个家伙的情绪,可嘴上在蹭破布的时候磨破了皮,痛得她“嘶”了一声,赶紧闭上了嘴。 “呛水了?”他在外面问。 从他砍出来的缝隙里涌入的水,开始漫向她的耳朵了。可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夏初七挣扎一下,尽量往上伸长脖子,笑着回答。 “不着急,你慢慢砍,我在里面舒坦着呢,还有女鬼陪着。” “啪——啪——啪——”这是刀剑与棺材板相撞的声音。 “嘭——嘭——嘭——轰——”这是洪水在不停的奔腾中,托着棺材与路上的障碍物撞碰时发出的咆哮声。 水流的速度极快,棺材越飘越远,涌入的水越来越多。 很快,水就要没过她的头顶了。 想到上头的尸体大妈,她胃里有点儿翻腾,很想大声催一下赵樽快点。可人家好歹也是为了救她的小命儿才冲过来的,还是他的安全更为要紧。 夏初七深呼吸一下,屏气凝神,长颈鹿一般伸长了脖子,静静等待。 “还舒坦着呢?”上头又传来赵樽不冷不热的声音。 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荡进水里了,夏初七憋了一口气。 “还成,挺舒坦!” 原本她是为了鼓舞那货的士气来着。可一听这话,他果真就住了手,慢悠悠地说:“那爷先走了,你在里头慢慢舒坦着。” “喂喂喂!” 第41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2) 心里一紧,夏初七使劲拿头撞着棺材,恶狠狠的吼他,“你要敢走,老子下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说我搞成今天这样都怨谁啊?不都是怨你?没有你,我能认识那东方妖人吗?不都是你害我的吗?你这个……咳咳……王八蛋……吃水了我……” “啪”!重物落水的声音之后,她头顶上的夹板“咯吱”一响。 她抬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在滔天洪水的炫目白光中,那人如同天神降临,虽浑身湿透却姿态雍容,虽衣袍还在洪水的冲击之下,却是风华尽显。这个本该出现在皇室高门,享受人人跪拜的尊荣,让天下女子都仰望他风姿的家伙,这会儿趴在棺材板的上方,正不冷不热的俯视着她,用一种秦淮画舫上谈论古今风流的姿态,面对着吃人的洪水巨浪。 这一瞬间,夏初七是震撼的。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眼珠子掉了?” 他讥诮一声,把死到临头还在犯花痴的她给拎了起来。 那具女尸已经被推下洪水了。 可瞧着棺材上的情形,夏初七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货早就已经把棺材给劈开了,见她不肯讨饶才故意恶心她的,让她吃了几口水才救她,丫也太缺德了。瞪了他一眼,她使劲儿甩了甩头上的水,努着嘴看向棺材里被水淹掉的包袱。 “喂,帮拿一下,我的东西……” 赵樽看她一眼,将包袱拎了起来,挎在胳膊上,又开始割她身上的绳子。 夏初七任由她摆布着,一动不动地趴在被他翻过来当承载物的厚厚棺材板上,一面大口大口的呼吸,一面环顾着变了样子的周围环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算你命大,碰上了老子。”他收拾好绳子,替她顺了一下衣裳。 夏初七看着他,蹙紧了眉头,“这句话,好像有点儿耳熟?”不正是她说过的吗? “往后,爷便不欠你了。”他的声音,依旧没有半点热度。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就是第一回见面的“救命之恩”么?可她哪有那么好心能让他轻易还债? 抿嘴一乐,她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是为了还我人情,才救我的一样?” 冷冷地扫他一眼,赵樽给了她一个“正是如此”的眼神。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不像你那么没人性,反正咱们还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两清就两清,谁也不欠谁,正好。”为了自家的安全起见,夏初七一只手攀着棺材板,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的胳膊,在洪水一浪大过一浪的撞击里,懒洋洋的笑着说。 赵樽没有搭理她。 或者说,他没闲工夫搭理她。 一双黑眸浅眯着,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刚才那一波波的洪水来得太急,不可能是因为暴雨突发的山洪。应该是金沙村上游的湔江堰决堤而下的洪水。看来这次灾难不仅仅是他们,说不定整个下游的村庄城镇都会被淹没…… 他在思考。夏初七也在思考。 一块棺材板,载着两个人在水里颠来倒去地飘。水流怒叱湍急,天色越发昏暗,四周的环境没法子看得清楚。第一次见识到洪水威力的夏初七,总算知道了厉害,这雷霆万钧之势,比她以前看过的灾难片还要让人恐惧。最憋屈的是,如今这情况,他们根本就无法找地方靠岸。 一直憋着,也知道憋了多久,她呸了一口水,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喂,我内急。” “憋着。”赵樽眼皮儿都没抬。 “憋不住了,咋办?”她瞪眼。 “就水里。”他漫不经心的蹙眉。 夏初七喉咙口鲠了一下,张了张嘴,故意恶心他,“我大便。” 他面孔僵硬了,视线也总算从黑压压的天际拉到了她的脸上。 慢悠悠的,他却又抛出了一句:“那便拉在裤子里……” “滚!” 夏初七青白着一张小脸,在冰冷的水里泡里,身子冷得透透的,想想又觉得滑稽。 人的生命太神奇了。 她以为要死了,却没死成。而救她的人,居然会是他。 静默中,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离他们被洪水冲走的地方究竟有多远,等水流速度终于慢下来时,她再四处一看,发现在洪水的大面积冲压之下,两人所处的环境几乎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那感觉,就好像全世界都被淹没了,看不到方向。 她头晕眼花,又要小命休矣?而这一回,连棺材都备好了? “抓好棺材板,游过去!”赵樽突然从容的低喊了一声。 夏初七侧眸,顺着他的方向,看见了一座仿佛飘在“汪洋大海”中的山峰。那应该是一处大山,因为地势较高,四周都淹没了,它还巍峨的存在着,像一座仅有的孤岛。 心里一松,她瞥他一眼,有兴致打趣了,“我说,能换一个称呼吗?” “嗯?”他似乎不明白。 “不如叫它‘救命浮木’吧?什么棺材板儿?听着就膈应人,我可不乐意跟你死在一处,还要装在同一口棺材里,想想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她翻着白眼儿,赵樽却十分淡定,“那你松手!赶紧从爷的棺材板上,滚下去。” “你的棺材板儿?”夏初七瘪着嘴,给了他一肘子,“明明就是我的棺材板儿好吧?啥时候变成你的了?” 嘴角微微一勾,赵樽懒洋洋打量她,“行,本就是你的棺材板。死进去吧?” 一下子被堵了嘴,夏初七才发现又被他给绕进去了。 她正准备骂人,他却突地裹住了她的腰身,又换上了不带感情色彩的命令语气。 “不想死就抓紧,速度划过去。” “划过去?”夏初七睃他一眼,一边配合着他划水,一边嘴贱的奚落,“你不是会武功吗?” 赵樽眼风都没有给她一个,“嗯”了一声,“怎么?” “你可以抱着我,腾空而起。然后,唰的一下,就飞到对岸去啊?对了,那种轻功叫什么来着?水上飘,还是萍踪掠影。来来来,大侠,让姑娘我感受一下,飞一般的感觉。” 赵樽冷冷剜过来,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她。 “划!再聒噪,踹你下去。” 叹息一下,夏初七无奈的撇了撇嘴,鄙视地望向他,“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就会拿一把剑舞来舞去的装腔作势啊?” 赵樽不为所动,面色未改的哼一下,“你说的那是人吗?会飞的是鸟。” “噢。”她恍然大悟一般,“你家那头大鸟,也不知道行不行啊?” 猛地一松手,赵樽作势便要踹她下去。 夏初七嘿嘿一笑,赶紧抱紧他的手臂,咧了下嘴,皮笑肉不笑的解释,“开个玩笑嘛,不要生气。你看如今我俩这环境。前无村,后无店,整一个从平原到大海的感觉,不说点笑话,还能活得下去吗?其实我说的那些武功啊,都是我以前在武侠里看到的,你真不会吗?” “武侠?”他一挑眉,眼底又掠过一抹她熟悉的不懂。 得意的眯起眼儿,夏初七笑得好生可爱。 “就是话本,话本你可知道?” 赵樽淡淡“嗯”一声,似是有兴致听下去。 好不容易有了个听众,夏初七在棺材里憋了许久的情绪泛滥了。 “武侠呢,差不多就像话本一样。里头主要就讲述一些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等有机会,我给你讲啊,我看过的可多了,保管比你看的那些话本更有趣。就算是你喜欢的那种小黄本,我也可以给你讲,或者直接帮你写出来啊?只要你肯付我银子,保管要什么口味就有什么口味,哎,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瞄她一眼,不回答,眉头皱紧了。 又“嘻嘻”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夏初七润了润嘴,“去,你这什么眼神儿啊?咱俩都是好哥们儿了,有好处嘛大家一起共享,对不对?我俩要是还有命活着回去呢,你往后便对我好一点,不要再诓我的银子。我这个人,人品还是很好的,只要你不诓我,我一定会真心诚意的辅佐你,助你君临天下如何?或者你不喜欢江山,喜欢美人儿?就那个东方妖人的妹妹,那个什么太子妃,是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啦,你要想睡她,我也可以帮忙的,就是价格嘛,亲兄弟还得明算账……” “你闭嘴!” 夏初七微微张开的嘴巴僵住了,“咋了?” “聒噪人。” 她轻咳了一下,“我这个人吧,一紧张,话就特别多。最主要的是,如果我不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一直会想要拉……粑粑……” 他的面倏地一黑,她哈哈大笑。 “就知道你会这表情,太逗了!” 第42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3) 赵樽似是懒得搭理她了,自己动手把从她身上割下来的绳子打成了死结,拴在棺材板上,这才拉着绳子的一头,用另外一只手揽紧了她的腰身,一双尊贵的黑皮皁靴在板子上一蹬,借助那一股子力量,一个轻跃便上了岸。然后才用绳子拉扯着,把棺材板子拉了过来,扯到岸上。 瞧着他做的这一切,夏初七有些佩服。 这个人的心思实在缜密,看来古代的封建王爷,还真是不能小觑。 冷得打了个喷嚏,她走近了,打趣他。 “你刚才这一下,也算是轻功吧?只是距离近了点哈?” 晋王爷拉扯着棺材板子,面无表情地往山坡走,不搭理她。 夏初七紧紧跟在后头,双手一阵比划,“啊哈,你也不用灰心,没事儿多练练,往后啊,你一定能像鸟一样飞翔的,我对你信心。” “闭上你的嘴,十两。”他顿步,突地回头。 瞥了他一眼,夏初七心里一阵暗笑。 看来这货烦人聒噪啊?这一招儿有用,还能赚银子?念头上来,她无数的怨念都没有了,邪邪地吹了一声口哨,紧跟着他往这座山的高处走。她心知,下头的洪水越来越大,也不知道泄洪的流量有多少,他们两个今儿晚上必须找一个更高的地方歇脚。 等洪水退去,再想别的办法。 他走得极快,她一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瞄着他的背影。 束着黑玉冠的乌黑长发湿着水,一袭玄黑的披风也浸得湿透了,可他脚步迈得沉稳有力,不急不徐,那威严,那风姿,在这样一个倒霉催的地方,也不减半分尊贵高华。看得她情不自禁的口干舌燥,觉得自个儿纯洁的思想开始往无节操的方向发展。 “咳!”她咳了一下。 他却眼睛都不瞄她。 她又重重咳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嘴。 一个人没事儿就干咳,比聒噪更加要人命。在她第五次干咳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说吧,十两不少。” 夏初七哈哈大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了。” 他一脸狐疑地看过来。她叉着腰,踮着脚,晃着脑袋,一脸的贱笑。 “爷,我要大便。” 赵樽半眼都没有多瞧她,“还要爷帮你?” 摊开手,她笑得更贱了,“没草纸,借你巾帕一用?” 赵樽是一个极讲究的家伙,他身上随时都放着月毓给他准备好的巾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巾帕香气幽幽,十分好闻。看得出来他不太情愿,可终是受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还是递了过去。夏初七舒舒服服地寻了一个避风的所在解决了个人问题,才又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东方青玄那个人面兽心的乌龟王八蛋,等我再见到他,必定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剁了他的心抠了他的胃做成面饼给你家的大鸟吃……” 她不得不承认,赵樽的防噪音能力还是很强的。接下来不管她怎么说,他都没有再掏银子来换她闭嘴。难道说,之前那十两,是因为她提到那个太子妃的话触到了他? 心里莫名蜇了一下,她一路骂着东方青玄,他始终默然不语。一直等到在山腰上寻到一处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看着她,冷言冷语。 “聪明的,你就少惹他。” “是我要惹他吗?奇了怪了!显然是他故意针对我好吧?” 赵樽没有回答,一直走入那个凹形的、小得都几乎不能称为山洞的山坳子里,扫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又在犄角旮旯里找出一把干草,掏出火镰点燃了,才很随意很慵懒的用他低沉的声音问,“他为何要针对你?” 夏初七别开视线,不好正面回答。 “我哪儿会知道?估计是看我长得漂亮吧?哎,自古红颜多薄命啊。就像你今儿,冲冠一怒不也为了我这个红颜?” 赵樽举着手中用干草扎成的火把,微微低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皱起了眉头。 “楚七,你的脸……” 几乎是下意识的,夏初七捂上脸和额头,心悬到了喉咙口。 “我的脸怎么了?” 赵樽一眯眼,冷哼,“脸皮太厚。” 靠!吓死她了。夏初七赶紧拨拉下湿湿的刘海,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额头上的肤蜡,没有化掉。 可这赵贱人啊,总喜欢一本正经的损人。 小山坳像是猎人上山打猎时居住过的,里头除了备有一些生火的木柴,还有一大堆的干草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石台上。可除了那块风化过的石台,整个山洞的地面都被外面流进来的雨水浸湿了,没有办法落脚。也就是说,两个人要挤在一块石板上睡觉? 夏初七偷瞄着他,思考着到底谁比较吃亏的问题。 赵樽一直没有说话。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野外生存的高手,都不需要她动手,很快就把柴火堆架了起来,等火燃烧得足够旺了,他也不理她会怎么样,自个儿舒心的解开披风,脱下外袍来,一本正经地烤他的衣服。 夏初七不敢脱衣服,环抱着手臂,坐在他身边烤火。 “喂,我饿了。” “没吃饭?”他扫过来一眼,冷冷的。 苦叹一下,她双眼都快着火了,“东方青玄真是一个变态,不给我吃喝,说我吃了喝了,动不动就出恭。哎,对了,我说你有没有发现我留下来的记号?” “嗯。”赵樽应了,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翻过他的衣袍,掏出她留下来的第一个记号,丢给她,“你的眼罩。” “咳!咳!” 夏初七差点儿被口水呛死。 这一回,不用他再说,她主动闭上了嘴。 那天临行之前,她不知道东方青玄会带她去哪儿,想着万一陈景找过来,也能确定一个大概的位置。于是,除了在床褥下留下一个比较容易找的小内裤故意让东方青玄发现之外,她又在马桶后丢下了一个“眼罩”。 原本也不抱希望,哪儿会想到,真能被赵樽给找出来?强大的侦察能力啊! 她感慨一下,把那件内衣放入自家包袱里,瞄着他在火光中越发冷硬的俊脸,又轻咳了一下,才似是而非的笑,“其实吧,它不叫眼罩,也不是什么武器。我那回是逗你玩的呢。” “哦?那它是什么?” 赵樽慢悠悠看过来,问得十分正经严肃,以至于夏初七想要调戏一下他,都觉得太过残忍猥琐,“呵呵呵,爷,此情此景,不宜谈论此物。” 轻唔了一声,赵樽懒洋洋的翻烤着他的披风,声线慵懒,“爷也是逗你玩的。” “啊?”原来这货一直都知道? 夏初七瞪圆了一双眼。 他静静地扫她一眼,没了下文,也不再表态。 她瞪着他,一直瞪着他。 他索性调转开头去,不让她再瞧他的脸。 夏初七转来转去瞪了他好几回,他都不搭理,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了。托着腮帮坐着想了一会儿,她突然道:“喂,你不觉得吗?今儿这洪水来得蹊跷啊?” 赵樽看她的目光,稍稍诧异了一下,才从容地说:“金沙村上游,是蜀地最大的一个水利工程,称为湔江堰。” 与他说话,比较费正常人的脑子。好在夏初七够聪明,一听便意会到了其中的意味儿。如果她料得不错,这次的洪水便是由那个湔江堰决堤或者是泄洪下来的。可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呢? 想到这个,她激灵一下,“会不会是东方青玄干的?” “不知。”赵樽回答得云淡风轻。 “肯定是他,那个王八蛋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想到在东方青玄那里吃得苦处,夏初七恨不得弄死他,当然一门心思要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他的身上,“我说,殿下,按照你们那个什么《大晏律》,纵火罪、杀人罪、泄洪罪……这样的该判几年?” 赵樽烤衣的动作,终于顿住了。 思考了一下,他抓住了她话里的字眼儿,“你是哪国人?” “我……”发现了自家的语病,夏初七小手蒙住嘴巴,咕哝,“我是中国人。” “中国?此国在何处?” 为了避免被人当成人型怪物来拷打,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哈哈一乐,“你还真信了?去!我就是咱大晏朝锦城府清岗县鎏年村的人,不是都说过了么?” 他沉默片刻,又转过眸子,不再相问。 夏初七吐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问:“喂,身上有没有吃的?” 他淡淡道:“没有。” 搓了搓手,夏初七抱着可怜巴巴的小身板儿,“大哥,大爷,大侠,大主子爷……我又冷又饿,饿死了谁替你办事啊是不?你得为长远考虑啊?” 幽暗的眸子瞟她一眼,赵樽终于皱了下眉头,“在这等着,看着火!” 说完,他披上那件大氅儿,大步往洞外走去。 冲着他高颀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夏初七似笑非笑的喊了一句,“爷,一会儿你进来的时候,记得先喊一嗓子啊,我要脱了衣服烤干呢……” 第43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4) 赵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脚步放得更大了。 见他走远了,夏初七到洞口瞄了一眼,才回到火堆边上。 她本身也是一个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当初能从猪笼子里逃生便可见一斑了。这些小事儿如果能难倒她,真会丢了红刺特战队的脸。可她是个女人,有男人在的时候,何必要自个儿动手?再说,能让古代的封建王爷替自个儿服务,多爽啊? 脱掉外套,她用一根柴火架起来,在火堆上烤着,等烤得差不多半干了,又把里衣通通脱下,穿上外套,开始烤里衣,还顺便在包袱里翻找了一套内衣裤来烤上,想着等会儿能舒舒服服的穿着它们,在这里吃着烤山珍,伴着一个大美男睡一觉,顿时觉得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样爱你都不嫌多……” 乐观的人,就是这么实在,再恶劣的环境都能过得舒心。 哼着走音的调子,她把身上的衣服收拾齐整了,又脱下脚上早就泡得一塌糊涂的靴子来烤。靴子冒着青烟,发出一股子怪怪的味儿,她揉了揉鼻子,正嫌弃着自个儿,就听得外头响起他熟悉的嗓音。 “好了吗?” “好了好了,进来吧。” 夏初七随口笑应着,不怎么在意的光着脚丫子,肆无忌惮的晃来晃去,拿烤鞋当烤鸡。可赵樽一入洞口,瞧见她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子,眼神别了开,声音就凉了几分。 “把鞋穿上。” “鞋还湿着呢?干吗要穿上?” 放下靴子来,夏初七又卷了几圈裤腿,乐呵呵的跑过去。 “来来来,我看看啊,我们家主了爷都弄到什么好吃的了?” 将那两条在岸边岩缝积水里捉到的鱼递给她,赵樽嘴唇动了动,想忍,似乎又忍无可忍,“小姑娘在男人面前不穿鞋,成何体统?” “不是吧你?”无语了一下,夏初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可转念,她又了然了。这里是大晏朝,是一个结了婚的妇人在别的男人面前露一下脚便会被视为失贞需要自杀谢罪的地方,而她的面前的也不是一个现代的潮男,而是一个思想古旧的封建王爷。去,他哪儿又会知道,在她的那个时代,不要说露脚了,就是露胳膊露腿儿露胸都没有人会说什么。 “老古板。” 低骂了一声儿,为了不让他的视线没处安放,也为了烤鱼里不渗入香港脚的味道,她还是极不情愿的穿上了半湿的靴子,然后才拎起那两条用草茎串起来的鱼。 “这个……要怎么弄?” 赵樽看着他,眼神古怪,“你不是会128种本王没有见过没有吃过的营养美食?” 夏初七一愣,又笑,“哟,爷,您老的记性可真好。”掏了掏耳朵,她笑眯眯的接着说:“可我不喜欢剖鱼啊。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荒山野岭的,什么配料都没有,哪里来的美食?不如你先弄干净了,我再来烤?” 赵樽情绪不定的盯她一眼,再次拎着鱼出了山洞。 啧啧,今儿这位真好使唤! 回头让她来做爷,他做仆役,该有多爽? 夏初七正美美的想着,没有用多久,赵樽就用树叶子裹了两条干净的鱼进来了。她乐颠颠地看着她,欢天喜地的赞不绝口,他却淡淡的开口。 “两条鱼,值十两。剖鱼,十两。洗鱼,十两。如此算来,你还欠爷二十两。先吃着,待饱了再来替爷捶背。” “啊!” “什么人啦?”荒郊野外都哥们儿了,还要给钱? 恨恨的接过鱼来,夏初七没再指望他堂堂一个王爷会为她烤鱼了,再说她也付不起那价钱。想像着面前是一个烧烤摊儿,她在吃着川味的烤鱼,垫上一点儿葱段和姜片,放上一点儿花椒粉,再放上一点辣椒面…… “咕噜……”很不争气的,她吞了吞口水。 “东方青玄想从你嘴里知道些什么?”没想到,赵樽会突然问。 夏初七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可她知道东方青玄是因为识破了夏草的身份,还极有可能是一个不太光彩的身份,所以才会掳了她,又哪里敢在赵樽面前吐露半个字儿? “那谁知道他的啊?不过你看他那种人,虽长了一副好皮囊,可一看便知是那种下作的神经病。又无耻又阴险,估计觉得我不顺从他,瞧我不太顺眼,便寻思要整死我。” 赵樽瞥了她一眼,目光深了深,却未反驳。 夏初七猜他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可他既然没有再问,她也不会主动去提起。 慢慢悠悠的烤着鱼,想着接下来的漫漫长夜,再看看火光跳跃下那货棱角越发深邃好看的脸孔,她觉得这个夜晚……嗯,似乎还算不错。美美的想着,她把一条烤好的鱼递给他。 “喏,吃吧?” “不用。” “小心眼儿,我不收费的。” 斜斜地倚在石壁上,赵樽淡淡的看她一眼,“不饿。” “行,你不饿最好。”笑出几颗小白尖牙,夏初七使劲儿咬了一口实在寡淡的鱼肉,发现竟然十分的美味儿,比她以往吃过的所有鱼肉都要鲜嫩。 “唯一的缺点,就是少了盐。” 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他照常不搭理。 等她一气呵成的把两条鱼都啃入了肚子,觉着也就是个半饱而已,不禁叹了一口气,收拾好“烤鱼现场”,才乖乖地移过去轻轻替他捏着肩膀,好心好意的建议。 “要不然,你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你这样容易生病。” 赵樽依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爷对你,不放心。” 不是吧?她虽然有点色,怎么也是一名色中君子吧? 夏初七翻着白眼儿,将目光投向了对面一直滴水的山岩,打蔫儿了。 “今儿晚上,咱俩便要在这里过夜了?” 他“嗯”了一声,很是悠闲。 她说:“哎,这么长的一个夜晚,好无聊!” 他这一回连“嗯”都懒得再“嗯”了。 在他肩膀上敲啊敲啊,夏初七突然侧过身去,双眼冒光的盯住他。 “不如,我俩玩一个好玩的游戏,或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扫她一眼,索性闭上了双眼。 很明显,他不想听她再聒噪。 歪了歪嘴角,夏初七手下的力度加重了几分,越发觉得在这样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什么都没有的荒野山洞里,一个晚上对着极品大美男能看不能吃,还得替他捶背捏肩,实在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儿。 “不如,我给你讲讲我的情史吧。” “情史?” 夏初七映着篝火的小脸上,生出几分狡黠来,“准确的说呢,那也不叫情史,因为我与人家也没有生出情来。就是相亲,相亲你知道是什么吧?” 赵樽眼风都没有抬一下,一副“你爱说不爱”的样子。 夏初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替代的说法,“就是比如说啊,两家的父母找了媒人来说亲事,然后男女双方见面,就那么一碰头,看看彼此是否合意……” “碰头就洞房了。”他没睁眼,却从容的提醒了她一个事实。 “你这个人,我这不是比喻么?” 他不再吭声儿了,仍然合着眼皮儿。夏初七恶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才继续替他揉着肩膀,慢悠悠地说:“总之呢,就是我吧,相亲了99+1次……都没有成功。” 大概这个数字实在太过惊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睁开眼瞥了过来,目光有些凉。 “不用捏了?”嘿嘿一乐,夏初七不管他应不应,十分女汉子的坐过来,一下子躺在他的身边,望着黑压压的洞口,回忆起她记忆里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声音也不知不觉就幽怨了几分。 “哎!可惜了我的人生。” 她原以为他不会问。没料到,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何不成功?” 冷风从洞口轻拂过来,刮得她的脸颊有点儿冷。 其实,99+1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她也半点都想不起来那些相亲对象长成什么德性了。记忆里留存最多的,还是自个儿大声在KTV和战友唱歌,大笑着在训练场上疯狂流汗,小心翼翼的参加第一个军事演习……慢慢的回味着,她感觉那些记忆,似乎已经隔绝了上千年那么久。 “我相的第一个人,他觉得我长得太美,不敢看,灰溜溜地夺路而逃了。”良久,她才冒出一句。 “第二个人,一见到我,就羞愧得自抠了双眸,从此失明不肯再见到任何人。” “第三个人,他是一个同性恋。嗯,就是像东方青玄那样的。”说到这里,她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第四个人,因为相亲时我看不上他,导致他万念俱灰,索性到少林寺去出家做了和尚,说是愿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为我念阿弥陀佛,了却一生的痴情,撇下红尘三界。” 第44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5) “第五个人,见了我的容貌,再也受不了自己的长相。他卖了宅子去了韩国。嗯,也就是那个那个,你们这里叫高句丽的地方,他去整容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等他终于满意回家的时候,由于他爹娘都不认得他了,可怜的,被当成小贼给活活打死了。” 她说得很慢,很厚颜无耻,赵樽却一直无动于衷。 直到她口干舌燥得快要编不下去了,他才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唯一的一个不同?是第一百个?” 呵,原来他在听啊?夏初七嘻嘻一笑,冲他抛了一个古怪的媚眼,才卖着关子。 “咳,最后一个,确实是不错,极品男人,他对异性的杀伤能力基本上能与我持平。当然,还是我略胜一筹啦。不过,也不晓得咋的,我俩相亲的时候吧,喝多了酒,聊着聊着便滚一堆儿了……” 见他冷眼眯了起来,明显理解岔了,夏初七才大笑着拿手捶地。 “滚成了一堆儿,我俩就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酒醒来,就成了铁哥们儿。唔,就像咱俩现在这样儿。” 赵樽明显对她自以为的“铁哥们儿”没有兴趣。 不过,夏初七发现吧,人家还真就有皇家子弟的贵气,哪怕心里再不痛快,脸上也端得严肃,压根儿就不管她的喜怒哀乐或者嬉皮笑脸,只静静散发着他那销人魂魄的雄性气息,就可以让她好不容易压在心窝的那点儿春心一阵荡漾了。 可不好意思对救命恩人猥琐,她继续讲故事。 “其实也是我没上心。要不然,那美人儿也是可以将就一下的。” “是人家没上心吧?”赵樽淡淡的语气,刻薄到了极点。 夏初七一噎,很没有面子,“睡觉!不跟你讲了。你这个人,忒没劲,没幽默细胞。” “如此,最好。” 赵樽不冷不热的回一句,径直阖着眸子,靠在石壁上,一动也不再动。等夏初七辗转难眠了几数次,再睁开眼睛偷偷看他时,发现他的鼻间已经只剩悠长的呼吸了。 “靠,可耻,不厚道!” 低低咕哝着,她瞪大双眼看着火堆,苦着脸难以入眠。 左思右想,见赵樽已经睡着了,她索性又把包袱里那些个不好让他看见的东西拿出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火堆边上,慢慢的烤着,同时也在这滴水的岩洞里四处闲看。 突然,她发现对面岩石的裂缝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条一条的,一圈一圈的,密密麻麻,遍布整一层岩缝,闪着慑人寒光。 眼睛睁大,一股凉意瞬间蹿上了她的背脊。 “妈呀,蛇——” 她尖叫一声,回身飞扑到赵樽的身上,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死死缠住他。赵樽并没有睡熟,身体一僵,弹坐起来,下意识就要把她从身上撕下去。可她受惊之下,手劲出乎意料的大,竟是拉不开。 赵樽沉下眉头,拽紧她的手腕,“下去!” “我不下!” 她回答得理直气壮,他的表情却越发别扭生硬。 “混账!成何体统?” “去,谁要跟你合体?”夏初七抢住话头,语速极快,“不要以为你帅得我会掉节操。得了吧啊!我是害怕蛇,听见了没有?” 每个人都有软肋,夏初七不怕死人,不怕血,偏就对于蛇啊鼠啊毛毛虫啊一类的软体动物天生敏感。据占色说,这是一种可以称为“软体动物心理恐惧症”的疾病。 “耳朵聋了?爷叫你下去。”赵樽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夏初七知道他不喜欢女人近身,可这会儿也顾不上他的心情了。 “赵王爷,十九爷,祖宗爷,我说你这人,怎么比那些蛇还冷血啊?在这样的时候,你不是应该挺身而出,然后英雄救美的吗!?” “你是那‘美’吗?再不下去,丢你喂蛇。” 夏初七只怕蛇,不怕人威胁,“行啊,那我两个便一起去喂蛇好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我那份孟婆汤分给你喝啊,不用客气!” 见他脸色不好看,夏初七也不妥协,哼了一声,两条腿把他夹得更实在了。甚至都顾不得手上还拎着一个“眼罩”,只管用力抱紧他,全然不知自家这形象有多么的惊悚。 双眸一沉,赵樽低下头,冷冷盯住她的脸。 “我数到三。一、二……” “三!来吧,丢啊,一起啊……” 她打定主意,死活赖上他了。 “混账!”低骂一声,赵樽狠狠一沉气,峻拔的身躯一挺,两只大手环住她的腰便将她从身上解了开,提剑上去杀蛇。可他这头刚转头,那头夏初七纵身一跃,甭管三七二十一,利索得像一只树袋熊似的挂在了他的背上。 “快杀,快杀,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情形实在壮观! 一个凛凛威风的王爷,背上驮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没有浴血沙场,却在用来杀蛇。 连续两天的暴雨和山洪,把蛇类都逼到了这里,它们簌簌的爬动着,吐着信子,数量越来越多,多得夏初七身上的肉都麻掉了一层。好在赵樽功夫了得,那些蛇根本就近不了他们的身,便就直接向阎王爷报道去了。 “阿唷,主子爷,您真厉害!这一招儿叫什么?” “啧啧啧,可真帅气!杀入蛇群如入无人之境。” “继续啊,我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这个这个这个……简直就是风华绝代傲视群雄的杀蛇大法。王爷宝剑斩蛇妖,这个造型太奢华太炫酷了。爷啊,我在你背上,已经感受到了你无穷无尽的内力在释放,你继续加油,我继续给你打气啊?不要停。” 夏初七从他脖子边上探头瞧着,欠揍的哇哇大叫。 “蛇精们啊,下辈子记得投胎做人。如果实在有冤无处去诉,麻烦看清楚杀你们的人是谁,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是好人来着。速速退散吧,退散吧,退散就不会挨宰了……” 她念叨得像一个唐僧,念叨得比蛇更要人命。 “你住嘴。”赵樽低喝。 “不好意思啊,我一紧张……就话多。”夏初七抓牢他的脖子,随着他高大的身躯左转,右转,左旋,右旋,一张嘴巴根本就停不下来。一直到赵樽忍无可忍,丢下一句。 “再多一个字,试试看。” “好吧……算你狠!” 夏初七抿紧了嘴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剑起剑落,再配上洞外的倾盆大雨,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分外的“销魂”,如果今晚上不是有赵樽在,她一个人遇到这么多蛇,人生观一定需要重塑了。 “籁籁……咝咝……” 软体动物的爬行声,实在太惊悚。 赵樽杀得太狠了,慢慢的,那些蛇子蛇孙蛇父蛇母蛇大姑蛇大姨们不再往前冲了,剩了命活下去的,很快便隐进了那岩缝和乱石之中。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看着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得了的蛇类,不由感叹。 “啧啧,这些蛇真现实啊。” “下来!”赵樽提着滴了蛇血的寒剑,冷冷说。 “我在想啊,那个岩缝里,肯定有一个大蛇窝,说不定还是它们的蛇王宫,要不然哪会来恁多的蛇?你说呢?” “老子说让你滚下来!”赵樽狠狠甩她,不知不觉用了她的口头禅。 “凶什么凶?我这不是腿软了吗?” 夏初七慢条斯理地从他背上跳下来,看了看远处的蛇尸胃里沸腾一下,却是再不敢离开他半步,手爪子一直揪着他的衣袖。他坐下来,她也坐下来,他躺下来,她也躺下来,再也顾不得她本就不多的矜持。 “爪子拿开。”赵樽倚在石壁上,冷眼扫着她拽在胳膊上的手。 “我说哥们儿,何必呢?”夏初七眼风瞄着那岩缝,担心一会蛇又跑过来,“要是我那些药瓶不被东方妖人搜走,我用得着你?我只要往那洒一圈儿药,它们就不敢过来了。可现在。喂,你想想啊,万一我被蛇叼走了,殿下你不是少了一个得力助手?少一个助手事小,如果影响到你今后的辉煌大业,那便得不偿失了,你说呢?” “你究竟要怎样?”难得有耐心听完,他挑了下眉。 “和你睡一起。”夏初七说得理所当然,“我睡里头,你睡外头,蛇来了,先咬你。” “荒唐!”赵樽面色一沉,急忙去扯她的手,“你,那边去睡。” “殿下,主子爷,拜托了啊!”夏初七带着唱腔,难得的软了语气。 轻哼一下,赵樽没有搭理。 吸着鼻子酝酿好情绪,夏初七双手缠着他胳膊不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都是江湖儿女不用拘小节,我又不会非礼你,再说又不抱你的人,最多就碰一下胳膊,多大点事儿啊?” 她摇他胳膊,一直摇。 他眼皮儿都不抬,一直懒得搭理。 两个人战斗了好几个来回,夏初七嘴唇一撇,笑得格外粲然。 第45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6) “不如这样,我给你笑一个?就算成交了?” 他不理,一直不理。 “那给你唱首歌?” 说完,斜瞄一下他面无表情的冷脸,夏初七眨巴下眼睛,用两只手捧着脸,突的一下伸出长舌头来,“呢呢呢呢呢呢……这样可以了吧?” 赵樽眸子一眯,“表演完了?” “完了。” “去爷的脚那头睡。” “不用这么残忍吧?” 赵樽瞪她一眼,淡淡说了句“离远点,不许近爷的身”便阖上了眼睛。 不过,他虽然说得极狠,却没有抽回他抱着的那只胳膊。 耶?不许近身,就是说可以近胳膊嘛?夏初七连连点头称好,阳奉阴违地在离他大约一尺距离的地方和衣躺好了,闭上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声音,可她却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 她轻笑,“你要不要绷得那么紧啊?放宽心吧啊,我是一个有节操的人。” 赵樽偏过头,静静地盯着她,呼吸浅浅的,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大怪物。 “楚七,你是个女子。” 轻唔一声,夏初七点头,“对啊,我要是男的,哪儿需要你来保护?” 赵樽眉头蹙成的“川”字,在昏暗的火光下,越发深邃了几分。 洞外的暴雨,还在哗哗下着。 山洞的里头,夏初七躺在他边上,睡着睡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从抱胳膊抱在了他的腰上。夜渐渐的深了,她瘦削的脸上带着放松的浅笑,呼吸绵长,缠得他密不透风,睡得也是口水四溢,十分没有形象。赵樽紧阖着眼,严肃地靠坐在风化的大岩石上,睫毛偶尔眨动几下,深邃的五官半点情绪都无,也不知究竟睡过去了没有。 夜晚,风凉。 清晨,雨歇风住。 “啊!啊?”从神游太虚中醒来的夏初七,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等发现身边躺着的人不对劲的时候,才慢吞吞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偏头看他,假装淡定的放开了缠住他的手脚。 “那什么……我说……喂……” 天一亮,她的脸皮会自动变薄。原本她只是抱一下胳膊的,可她的腿好像搭在他的腿上,手好像搭在他的腰上,身体也与他挨得极紧。这样子的她完全就是一只占了人便宜的禽兽嘛。 “不好意思啊,我怎么把你给睡了?” 赵樽懒洋洋睁开眼睛,盯着她鸡窝一样的头发,还有满身褶皱的衣裳,皱了下眉头,沙哑着声线儿,“楚七……” 夏初七眼儿一眯,伸手捂紧了他的嘴,“喂,别说话,你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了。” 赵樽目光暗了下,不解地看着她。 牵了牵嘴唇,夏初七挤出个笑容来,慢吞吞地收回那只手,扯扯身上的衣服,理顺了一下头发,低头下来看着他,用一种好像刚刚“招完妓”一样的坏坏表情,淡定地学着总裁们的语气。 “昨天晚上的事,我希望你最好忘掉。不要妄想我会对你负责任,可懂?!” 深吸一口气,赵樽气极反笑,“魔怔了?” 轻哼着,夏初七不再理会他,扶着膝盖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 “走喽!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 说罢,她微微翘起唇来,吹了一声口哨,率先往洞外走去。 刚才那几句发神经的话,是她故意说出来玩笑的。 说白了,她不希望因为昨晚上的事,搞得彼此尴尬。 这不是一个男女关系开放的朝代。 尤其赵樽,贱是贱了点,可似乎在女色方面他并不像古代的封建男子那么无聊,把下流当风月来玩。而他本人确实属于洁身自好的那种,尤其在某些与伦理道德相关的层面上,他都可以称得上古板迂腐的道德模范了——比如,昨晚上的“穿鞋”事件。 她昨晚搂了他一夜,依他老人家的古董心思,说不准一个想不开,觉得两个人确定了什么关系,赏她一个“侍妾”之类的虚衔,那她这一辈子不就毁了? 夏初七喜欢调戏美男没错。 可那只是纯粹的欣赏与玩笑,没有与别的女人分享男人的勇气。 赵樽他什么人啦?一个封建帝权之下,高高在上的王爷。 先不说他前头指婚三次,府里还有未碰过的滕妾若干,就论往后吧,他那京师的王府后院里,养上百十来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肯定不会太稀奇吧?所以说啊,就算他生得再好看,她也不会把自个儿托付给这样的男人。最最主要的是,她觉得和一个封建王爷做好哥们儿,比做封建王爷的侍妾要有意思得多。 “一百两。” 背后突然传来他懒懒的声音,打断了她慎重的人生思考。 她调过头去,挑着眉梢看他,“大清早的,什么玩意儿又一百两?” 赵樽抬了一下眼皮,冷冷的眸子,很是认真地盯着她。 “昨夜的保护费。” 她脑子激灵一下,狐疑地盯住他,“先前在山洞里,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赵樽奇怪的看着她,“不然呢?” 她磨牙,原来是她一厢情愿,还以为他要负责呢。 一个人怪异地想着,她不好意思地吭哧了几声儿,想想又翘起唇来,比划了一个“十”字的造型,皮笑肉不笑的调侃他,“爷啊,这世道,十两银子都能买一房媳妇儿了,你这陪我睡一个晚上,就要一百两?” “太少?那一千两。”他回答得慢条斯理。 果然是同类,两人绝对适合做哥们儿——都钻钱眼儿里了。 夏初七冲他翻了个白眼儿,把包袱挎在肩膀上,阴恻恻地一笑,“好好好,我就给你一百两。不过一百两而已,小事小事。我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都先欠着吧。下回多睡你几次,一并付账。” 暴雨肆虐过的大地,满目疮痍。 山上的树木横倒竖歪,到处都是被洪水给冲得翻出来的黄土稀泥,唯一的优点就是空气还算清新,纯粹无污染的天然景致。夏初七一路跟着赵樽,在这个寒意渐浓的天地里走着,看他黑袍飘飘,看他挺秀高颀,也觉得是一种视觉享受。 “主子爷,我可是又饿了,上哪儿找点吃的去?” 赵樽不回答,直到她又问了一回,才不耐烦的轻哼,“饿不死你。” 夏初七吐了吐舌头,一不小心就在一个残草岩石的夹缝间,看见了一具不知道打哪儿冲上来泡得泛白的尸体。想想昨天的遭遇,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您是王爷,您被水冲走了,他们定是会想方设法来寻你,可这些老百姓就惨了,这次受灾的范围肯定很惨重,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政府会不会派人来赈灾。” “政府?”赵樽回头,冷眼微眯。 夏初七扯了一下嘴,“就是……朝廷。或者,官府?” 赵樽若有所思地看她一下,沉吟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朝廷定会派人来赈灾,官府也会有所作为的。” “这样啊?那就好。” 没有再多说什么,夏初七走了几步,拳头突地一握。 “要这事儿是东方青玄干的,那厮必遭天谴啊。” 赵樽看她一眼,黑眸中浮上了一层阴沉之色。 夏初七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一路骂着东方青玄,十分解恨,“王八蛋啊,为了一己之私,就罔顾百姓的安危。实在太过可恨了。” “你还有悲天悯人之心?”赵樽神色,依旧冷凝如水。 “老子的优点很多。”夏初七笑眯眯的挑眉。 “缺点更多。” “不损我你会死啊?” 他慢条斯理的转头,声音骤冷,“就凭这一句,就能治你一个大不敬!” 夏初七总算看明白了,这货从开始到现在,基本上都是以压榨她、洗刷她、收拾她、贬损她为荣,以对她好、让她乐、逗她开心为耻。冷冷哼了哼,她挎着包袱,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 “行行行,你是大爷,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成了吧?” 赵樽将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一遍,才高姿态的一拂袖袍。 “罢了,上辈子欠的,不必还。” 夏初七的脸上被他华贵的衣料,拂得凉丝丝的,牙根儿更痒痒了! 天亮好寻路,没一会儿工夫,两个人绕到了昨日上岸的地方,那一副救命的棺材板被赵樽拴在一颗大树上,还妥妥的安放着。下头的水位没有昨日那么高了,可冲刷上来的泥沙,却到处都是,似乎还在控诉那一场突降的灾难。 “我们还要用它划出去?”她问。 “嗯。” “去哪儿?” 赵樽睨她一眼,便未多言,“跟上便是。” 不等她反对,他拖着棺材板儿就下了水,把它当成小舟来使唤。两个人坐在棺材里头,也能划得十分平稳。从这座山的前头绕到了后头,划了好长一段路,夏初七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可瞧着他目标明确的样子,还是免不了疑惑。 “难不成,你知道这是在哪里?” “嗯。” “哇,你真有文化。那你说,咱要去哪儿啊?” “前头不远,便是灌县丈人山。” 第46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7) “丈人山?好神奇。” 夏初七不明白赵樽一个王爷为什么能了解这个地方的山势地貌,可哪怕她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知道他不会回答她。 等赶到普照寺时,夏初七发现被洪水祸害后流落到此的人还真不少。这会儿那普照寺就像赶集一样的热闹,除了寺庙里的僧侣之外,附近的老百姓在涨洪的时候,都纷纷到山上来避难了。寺里的方丈把寺院的存粮都拿了出来,熬了几大锅的稀粥,接济上山的受灾百姓。 在灾难面前,人性最容易升华。 两个人入得寺内,赵樽脸上一直带着平淡的表情,目不斜视,高冷尊贵。夏初七则是不停的东张西望,尤其看着排队领粥的长长队伍,摸了摸肚皮,有点儿忍不住了。 “我说爷,咱俩也去弄一碗粥喝喝?” 赵樽神色淡然,瞟她,“你去。” 夏初七知道以他王爷之尊,肯定不好意思端着碗去要吃的。想想她这条命好歹是他给捡回来的,她撇了撇嘴,什么也没有说,只让他在法堂门口坐着等她,自个儿就去了前头大院分粥的地方。 一个人排队,只能分一碗粥和一个粗面馒头。她把那碗薄得都看不见米饭的粥给喝光了,还是饿得不行,原本是准备把馒头也一起啃掉的,可想到昨晚上赵樽就没有吃东西,还是忍着饥饿,把馒头给带了过去。 可法堂里里外外,都不见他的人。 她找了一圈,拉住了一个在院子里打扫的小沙弥,“阿弥陀佛,小师父,你见着与我同来的那个人吗?就刚才还在这儿,长得很高,很好看的那个?” 小沙弥双手合十,伸手一指,“往前左拐,方丈禅院里。” “哦,多谢多谢。” 揣着热乎乎的馒头,夏初七冲他作了个揖,这才根据他的指点跨过一个古旧的院门,迈入了方丈住的禅院。又在另一个小沙弥的指引下,进了方丈的禅房。可是,当她见到坐在方丈的边上姿态雍容华贵的赵樽时,气得小脸都绿了。 就在他面前的一个圆几上,摆了好几样上好的斋饭,还有一盘长得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这货实在太缺德,明明可以弄到好吃的,却害她跑到那边去排队喝稀饭?亏她还想着给他带馒头呢? “过来!”见她满目杀人的怒火,赵樽只淡定地冲她抬了抬手。 方丈慈眉善目,看了看赵樽,又看了看夏初七,“阿弥陀佛,殿下,这位小施主是……” “小王的仆役。” 听他客套的自称“小王”,夏初七撇了撇嘴。可“仆役”两个字,也提醒了她卖身契的存在。白了她一眼,她心里窝火,却发不出来。 “吃点。”赵樽优雅的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 一时恶从胆边生,她接过馒头来,故意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谢谢爷,昨儿晚上您也累坏了,多吃一点才好。” 轻唔一声,赵樽无所谓,就像没听懂她的意思,一边吃,一边与方丈叙旧,活生生让她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老和尚看着他俩,笑问:“殿下可要来点酒?” “不必了。”赵樽淡淡道:“小王哪能坏了寺中规矩。” 老和尚抚须而笑,“规矩来自于人,斋戒却只在于心。” 没有想到这还是一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老和尚,夏初七站在赵樽的边上,一边儿啃着馒头,一边儿看他风雅自在的与方丈聊天。 “上次一别,便是两载,方丈身子骨可还好吧?” 老和尚面带微笑,“托殿下的福,还好。当日殿下出征乌那,行军匆忙,也没忘了来探望老衲,实在是老衲之幸。只是不曾想,再次与殿下相聚,竟是因了这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赵樽点下头,那老和尚又道:“这洪水倒是很快就能退去,只可怜了受灾的一方百姓。” 赵樽眉棱微蹙,“等小王回去,定当上奏朝廷,多拨些银子来赈灾。” 又是感慨又是叹息地说了一会子话,那老和尚的精神头似乎越说越好,也不知道怎的,一双挂着眼袋却还炯炯有神的眼睛,便“普照”到了夏初七的身上。 “这位小施主,不知今年几岁了?可否报上生辰八字?” 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 古人都是这么直接的吗?可夏初七很难回答也。 因为夏草的确切年纪和生辰八字她也不知道。干咳了一声,她瞥一眼风度翩翩的赵樽,假装腼腆的抿了抿嘴唇,不露牙齿的含蓄一笑。 “您老不是高僧么?您猜猜看?” 老和尚一愣,赵樽却是习惯了她的不着调,淡淡解释。 “大师莫怪,小王这仆役生性愚钝,常不知自己是何人。” 老和尚颔首一笑,又瞥向了正在瞪赵樽的夏初七,神色慢慢地凝重了起来,“老衲观小施主面相,似为三奇贵人之相。若是小施主能把生辰八字报与老衲,倒是可以确定的。” “何谓三奇贵人?这命好吗?”夏初七好奇了。 老和尚说得高深莫测,“小施主是个男子,遇三奇贵格,若再遇刑冲破害,则会一生贫贱,孤苦无依,真是可惜了啊。若是身为女子……”说到此处,他好像有点顾虑,看了看默默不语的赵樽,又笑着摇了摇头。 “老衲一时失言,话多了几句,殿下莫怪。” 赵樽抬眉,漫不经心地问:“若为女子又如何?方丈何故不说透?” 此时的夏初七身量还未长开,穿着男装更是显得身子骨单薄纤弱,怎么看也就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郎。于是,那老和尚又仔细审视了她一遍,就笑着说开了。 “女子若得三才贵格,乃是凤命也,必将福寿绵延,可惜可惜……” 凤命?要不是得在外人面前得端着,夏初七真得喷笑。 占色啊占色,你可知道,咱寻到了你家的祖师爷爷了。真是太扯! 赵樽似是不信,漠然的眼风徐徐扫了过来,黑眸里的幽暗,似乎更浓了一些,语气里带了一抹只有她才能听得懂的讥诮,“幸亏是个男子。要不然,因了方丈此言,岂不成了人间祸害,人人想要夺为己有?” 祸害?他全家都是祸害。 夏初七心里鄙视着他,没有将老和尚的话放在心里,只大口吃馒头。 不一会,赵樽吃饱聊足了,那老和尚让小沙弥给他安置在一间环境幽静的禅房里休息。相较于外面坐台阶、蹲树底的难民们,夏初七觉得在封建王朝做一个王爷,日子真是逍遥快乐赛过活神仙。至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高人一等的跩。 昨晚上赵樽守蛇没有睡好。一入禅房,让夏初七打了水来洗漱完,吩咐她坐窗边守着,他便自顾自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她不太乐意,可谁让人家是主子呢?且不说他救过她的命,就说他身上那股子逼人的气势,哪怕不怒不恼,只眼风淡淡一扫,摆上王爷的谱儿,很诡异的,她下意识就会按照他的指示去办。她想,这会不会是什么心理疾病?斯德哥尔摩? “官爷,您不能进去。”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那个小沙弥的声音。 “老子怎么不能进去?锦衣卫拿人,让开!” 又一个粗嘎的声音传来,夏初七微微一惊。这个声音很熟悉,正是那日将她放入棺材抬到金沙村的马千户。可这厮不是跑了么?怎么也到普照寺来了? “官爷,禅房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没有?老子刚入院子就见他钻进了法堂,结果找一圈不见人影,定是藏在了你们这禅房里。让开,让老子们进去搜……” 听见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夏初七明白了。 看来马千户也在洪峰来的时候逃跑了,可这厮也算是一个任务执行力度很高的人,大概不敢为了回去向东方青玄交差,一直在找她呢?结果在丈人山下找到了棺材,上来又正好瞧见了她去拿粥,这就寻了上来。 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没有动静的赵樽,她“好心”的不想打扰他。尤其是做这种狐假虎威的事情,更是不想叫醒他,才会更有乐趣。在小沙弥的“哎哟”声里,她走到床边上,拿了赵樽的剑,推开门就大步走了出去,抬着下巴笑问。 “龟儿子,你爷爷我在这里,要怎样?” “你!”马千户回头,“咦”了一声儿。 “对,就是你爷爷我了。”夏初七提了提身上青布直裰的下摆,皂靴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一张清秀的小脸似笑非笑,身子瘦得像一根柳条儿似的,越发显得她手中那一把黑鞘宝剑厚重又凌厉。 “好哇,小兔崽子,官爷我总算找到你了……” 马千户小眼睛一亮,甩开了小沙弥。 “兄弟们,上!把人拿下,回去向大都督交差喽。” 原本想要好好陪他玩玩,可瞧到马千户的憨傻劲儿,夏初七的兴致又低了。 第47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8) 不过,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她的那个“真实身份”,除了东方妖人和他极亲近的几个下属,估计锦衣卫的人大多都不知情。包括马千户这个直接执行任务的人。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连她是个姑娘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个,她又觉着好玩了。 斜视着马千户,她横剑在胸前,笑眯眯的开口。 “龟儿子,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 马千户竟然没反驳那句“龟儿子”,只重重一哼,就生生受了。 “你还能是谁?是我锦衣卫要捉拿的朝廷钦犯。” “噢?有意思!那我来问问你,我如果是朝廷钦犯,为什么你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捉拿?为什么又是乔装,又是捆绑,又是藏棺?哼,我说你们这几只啊,可真傻。你们的大都督,对,就是那个东方青玄,他其实就是一个朝廷反贼,整天干些偷鸡摸狗、诬陷忠良、祸害良善的事。而你们呢?食的是朝廷俸禄,做的却是东方青玄的走狗。摸摸你们的良心,可对得起含辛茹苦养育你们长大的爹娘,还有那个眼泪汪汪对你们委以重任的当今圣上?” 不得不说,话痨在对敌的时候,也是有优点的。 她总有办法用一串莫名其妙的话便把别人给说得一愣一愣的。 五六名锦衣卫按着刀鞘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极为私隐的重大案件,哪里可能会晓得个中隐情? 只不过,当今圣上何曾眼泪汪汪的对他们委以重任了? 懵了一会儿,马千户率先反应过来,“哗啦”一下抽出腰刀,指向夏初七,“小子休要胡言乱语!王二,朱三,愣着干什么,速速把人给老子拿了。不然,回头到大都督那里,咱们一个也别想落着好。” “是!”几个锦衣卫抽刀便要上来拿她。 “慢着——” 夏初七不仅不避开,还悠然自得的从青石板的台阶上走了下来,高举起尚未出鞘的宝剑。 “各位官爷,麻烦你们睁开狗眼,仔细看个明白,可识得此剑?” 就在他们看着剑柄愣神的当儿,她莞尔一笑,不等回答,一把抽出剑身,在剑穗的晃晃悠悠里,浅浅一眯眼,一字一字念着剑鞘上的字。 “钦赐神武大将军,晋王……” 剩下来的“赵樽”两个字,私下里她偶尔喊一喊,可在外人面前,她可当不起那“大不敬”之罪。所以停顿了一下,她才冷哼一声,视线冷冷地扫向马千户。 “看清楚了吧?见剑如见人。有晋王殿下的随身宝剑在此,谁敢动我?” 马千户自然知道那是赵樽的佩剑,也知道这小子确实是赵樽的人.可他们又哪儿会知道赵樽就在里头睡大觉呢?而且锦衣卫制度严苛,他们素来都只听命于东方青玄一个人,办差的时候,把手头的差事完成就好,哪里管得了上头那些“大神仙们打架”? 微微愣了一下,马千户握刀的手一紧,再次厉喝,“小子,你少他娘的在这儿放闲屁,随便拿一把烂剑便敢自称是晋王爷的人,哄三岁小孩儿呢?” 哟,不敢认?夏初七瞪他:“龟儿子,你不识字呀?” 马千户接得十分自然,“不识。” “啧啧,真可怜。”夏初七差点喷出笑声来,“那你喊声爹,爹来教你?” 马千户被她占了便宜,大饼脸顿时一黑,“小子胆儿不小。哼,按你的说法,那官爷我手里拿,还是咱们锦衣卫大都督的绣春刀呢。” 一听到东方青玄的名字,夏初七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收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她皮笑肉不笑的问:“哦?依官爷您的意思,大都督可是比晋王殿下还要尊贵?大都督的剑在你的手上,就可以拿晋王殿下的人喽?” 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嘴损的姑娘。虽常常在赵樽面前吃点小挂落,可一般人想在她的嘴上讨到便宜,还真是不容易。对于马千户这样的锦衣卫官吏来说,大都督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而锦衣卫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像螃蟹似的横着走,抓人、逮人、审人、关押人、刑决人都不需要通过三法司,也都是因为东方青玄。但是,偏偏谁也不敢说一句,大都督他敢比晋王殿下更尊贵。 晋王爷是天家之子,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于是,三两句话下来,夏初七的伶牙俐齿,马千户的不擅言辞,很快就见了真章。马千户被她噎得黑脸涨红,再傻也意识到了,这小子故意在那里胡搅蛮缠,指定没安什么好心眼儿。一挥手,他不再啰嗦了,粗声粗气的喊。 “还要老子再说一遍?速度拿人!” “是,马千户。” 几名锦衣卫动作不一的比划着腰刀,一步一步朝夏初七走了过来,可行动速度却不那么快。他们不怕弱不禁风的夏初七,却实实在在的忌惮她手上的晋王佩剑。赵樽的剑什么样子,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可上头“钦赐神武大将军”几个字,却都识得。 “小子,收剑不杀。” 夏初七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心知东方青玄要活口,这几个家伙根本就不敢杀她,更加淡定地嘲笑,“有种就过来杀啊,缴了爷爷的剑,我就随你们走。” “兄弟们,上!拿下她。” 一个锦衣卫刀锋一闪,身体直接扑了过来。夏初七速度极快的闪开,一下了滑出了三尺之外,接着极快地跑到禅院另一头的大榕树下面,像猫逗老鼠似的,冲他们几个勾了勾手指头。 “来啊,这边来打,这里地方宽敞。” 几名锦衣卫对视一眼,又扑了过去。 正如夏初七猜测的那样,大都督要的是活人,不能随便砍杀了她。因此他们人多势众,却也只能投鼠忌器,被她钻了空子,逗猫逗狗似的带得满场乱跑。 “哈哈,有点意思。”夏初七眼睛盯住他们,一只手拿剑,一只手握拳,始终摆出一副擒拿格斗的架势,一双脚像拳击运动员比赛时的那样,一下又一下,在青石板上有节奏的跳来跳去,不断变幻方位,“来啊,上来啊!” 她在那里一阵怪跳,几个锦衣卫的头都给绕晕了。 “小子!你他娘的跳什么跳啊?怪里怪气。” “老子这叫……”不等说完,夏初七微微一笑,猛地朝他们扑了过去。就在他们拿刀格挡的时候,她却斜刺里一个大劈叉滑了开,整个人如同一只灵巧的鹞子,极快地窜到另外一边,只转眼之间,手上幽光闪闪的饮血之剑就架在了马千户的脖子上。 “全都不许动,把刀放下。”她板住脸,沉喝一声。 几名锦衣卫面面相觑,依言照做。 她笑眯眯地说:“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们的大都督没有教过你们?今儿爷爷我免收学费,都学着点儿。” 事情发生太多,他们是来抓她的,却被她生生擒了边上观战的马千户? 几个锦衣卫都有点儿懵,“你放下剑来,奸狡欺诈,算什么英雄好汉?” 夏初七笑了,“打得过的人,才叫英雄好汉。打不过的人,全都叫着怂包蛋。” 若论武功,她当然不如他们。可她会的杀人方式,却是特种兵的“一招致敌”,那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东西。但凡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打架的时候耍花架子最是没用,越是看上去繁杂的花样动作,越是只适合舞台表演。除了比划起来好看,杀人根本就不上道儿。 可剑身在马千户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她还是觉得自己太善良了。 “行了,算你龟儿子走了狗屎运,你爷爷我今儿不想杀人……” 马千户一脑门儿的冷汗,嘴上却还在发狠。 “小子,少废话!有种你就杀了我。” 还有不怕死的?学着东方妖孽轻松的样子,夏初七斜着唇奸笑着,锋利的剑身在马千户的脖子上刮来刮去,声线柔和地说:“傻了吧?你爷爷我不喜欢杀人,却特喜欢玩人。我可没忘记你家大都督那些招待我的花样。放心吧,那棺材里受的活罪,爷爷我都不会白受的。” 马千户吓得脸色青白,“你要怎样?” “要怎样啊?”夏初七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为难将剑压得更重了一些,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把银子交出来。” “……” 不止马千户,几个锦衣卫都愣了。 他们哪里会知道一个钻进了钱眼儿的人是什么德性?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在这种敌我双方对峙的关键时候,夏初七竟然会像一个土匪路霸似的,上来先直接要钱? 马千户咽了咽口水,慢腾腾的掏出怀里的钱袋,偷偷向手底下的人使眼儿。 “喏,全给你了。” 第48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9) “哎,怎么不像个贪官?”夏初七掂了掂钱袋,不太满意。 猛地一转头,她剑身一压,望向几个蠢蠢欲动的锦衣卫,“别耍花样儿啊,想逃过你家爷爷的眼睛,那可不容易。你,你,还有你们的,叫啥名儿来着?叫啥羊,叫啥猪的……快点快点,通通把银子掏出来。要不然,爷爷就杀了你们的头儿。” “啪……” “啪……” 很快,几个钱袋丢在了她的面前。 夏初七拿脚把钱袋一个个勾过来,盯住那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捡了放在怀里,这才满意地勾起唇来。但她那天在棺材里受的罪大了,这仇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报了。 “好了,银子收到,游戏正式开始。” 一听这话,马千户的脸更黑了,“你到底要怎样?要杀要剐,你他娘的来啊。” “不杀,我也不剐。我就喜欢玩,怎么样?你,还有你们几个,都把衣服脱了,跪在地上,大家一起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敌敌畏的来吧。”示范性的唱了两句,她拧着眉头大声命令马千户,“让他们速度点,要不然爷爷就割了你的耳朵,卤了下酒喝。” “你……” 马千户脸色苍白,那几个锦衣卫却是愣住了。 夏初七心里爽利得紧,报复的快感来得十分猛烈,“我数到三,他们要是还没有动作,我便一刀阉了你。嘿嘿,那你就可以直接升职去宫里做公公,吃香的喝辣的了……” 马千户嘴唇颤抖着,像是被逼到了极点,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士可杀,不可辱。兄弟们,不要管我,给我拿下他,回去向大都督交差。” “你好勇敢哦,我很佩服你。”夏初七指着马千户的脖子,剑身一压,血珠子就冒了出来。在他吃痛的抽气声里,她笑望着几名锦衣卫,“你们确定好了吗?脱,还是不脱?” 这些人平日里也是耍横习惯的,收拾别人更是毫不手软。可是,他们谁也没有遇到过像夏初七这样抢了人家的钱,还要人家脱衣服,脱了衣服还要人家唱歌的女人。 “王二,朱三,你们几个上来啊,不要管我,上啊……” 马千户平日是有些威望的,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那几个人安静了一瞬,在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终于有人开始脱掉了外头的衣裳。 “娘的,脱就脱,大老爷们儿,还怕脱衣服?” 他一脱,往地上一掷,另外几个人都纷纷脱了。 夏初七笑眯了眼睛,“继续脱,边脱边唱。你们都是害虫,快点!” “我……我们是害虫……”一个人小声唱了出来。 马千户低垂下脑袋,声音有一些悲伤的哽咽,“兄弟们,你们这又是何苦?我马仁义受侮辱也就罢了,怎能让你们跟着我受侮辱……”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威胁了下属脱衣服,压垮了他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到这里,他二话不说,就往剑身上撞去。 “死都不怕,还怕被人侮辱?” 夏初七惊了一下,飞快的扼住他。 虽然明知这些人是死对头,如果自己落到他们的手上,指定比这个还要狠得多。可她还真就干不出欺男霸女的强盗勾当来。 “行了行了,别脱了,没几两肉的身子,长得又不好看,大爷我没有兴趣。这样好了,条件就一个,你们几个给我写一份供词出来,再画上押,指证是东方青玄指使你们,绑架了晋王殿下的亲随,诚心要与殿下作对,我便放了你们这一回。否则,游戏还没有结束……” “小子你别痴心妄想,我等不可能出卖大都督。” 马千户“呸”了一声,粗声粗气的吼着让人不要管他,却是把夏初七愣住了。 没有想到啊,东方青玄还有死忠粉儿? 不理会那马千户,她又冷冷望着另外几个人,“那你们呢,也不愿意吗?行,大爷我给你们说一句交底的真心话,就冲你们这回办砸了差事,在你们大都督那里,能交得了差吗?兄弟们,实在点吧,早晚都是一个死,又何不为自家谋一个锦绣前程?” 话浅理深,那些人都不是笨蛋,谁能不知道东方青玄的手段? 一个人低下头,喊了一声,“马千户,不如我们……” “囚根子的怂货。上啊!拿下这孙子。”马千户气咻咻地喊。 夏初七心情大好,默默为这厮点个赞,正准备继续讹下去,一道柔柔的嗓音就从院子的拱门外传了过来。 “佛门清修之地,竟公然持械杀人。晋王殿下的人,果真有几分胆气。” 那声音,缓慢,温和,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凉凉杀气。除了东方青玄,还有谁能那么妖娆?夏初七思忖一下,觉得这一下真热闹了,他怎么也来掺和了? 碰上的?不可能那么巧。 很快,一袭红袍装点下那一张妖冶美艳的脸孔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除了东方青玄自己,还一下子闯入了数十名身着锦衣卫服的家伙,把禅院给包围了起来。 夏初七偷瞄了一下赵樽休息的禅房,真奇怪那货竟然睡得这么死。 扯着马千户,她剑下重了几分,挑唇笑了。 “大都督反咬一口的本事,真是一日比一日精进了。看来咬得多,就是不一样。” “哦,本座有说错吗?”忽略了她“咬”字里骂人的意思,东方青玄唇角荡出一个倾城倾国的笑容来,又看向了与他一起进门的普照寺方丈和另外几个大和尚,低低道:“道常大师,你几个可都看仔细了,这小子是如何胁迫我锦衣卫下属的?” “我呸,还要不要脸了你?”不待老和尚说话,夏初七便打断了他,“我一个人,还能胁迫他们一群人?真是笑话!如果说大都督说的是真的,那是不是也证明,你们锦衣卫全都是酒囊饭袋?” 她向来毒舌,可东方青玄的脾气也素来“温和”。 “眼睛见到的,便是真相。” 说罢,他眼睛微微一眯,柔声道:“来人啦!” 几名锦衣卫站了出来,异口同声的持刀抱拳,“大都督!” 东方青玄淡淡道:“把这个胁迫侮辱我锦衣卫千户的小子拿下,送京查办。” 锦衣卫千户这个官儿,其实真的不小,那马千户能干到那样一个职位,夏初七怀疑真就是因为他对东方青玄的“死忠”,要不然,那家伙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过,如果让东方妖人给颠倒黑白的定成了这样的罪名,那可就麻烦了。看着一步步上前的锦衣卫,她正想放开嗓子喊赵樽,背后就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 “东方大人,眼睛看见的,也未必是真相。” 夏初七心里一喜,调过头去,便见赵樽一袭尊贵冷峻的织绫蟒衣,黑色披风慵懒松散的系在肩上,一副还没有睡饱的样子,眼帘半开半合,本就雍容无双的俊脸,在从容的面容之下,更显风姿绰约,世上无双。 心里有了底儿,她一把推开马千户,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儿咕哝。 “你睡神转世啊?外头打得这么厉害,都没有醒?” 赵樽无视禅院里的东方青玄一行人,略略低头,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又温和的低声说:“谁让你昨夜闹腾得那么欢?” 夏初七正想反驳,可收到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得闭了嘴。 行,谁让他俩已经是哥们儿了,吃点亏就吃吧。 “穿这样少跑出来,冻着了可怎么办?”赵樽难得柔和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像是对她宠爱到了极点,都不管人家会不会怀疑他有“断袖之癖”,很快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拢了拢,仔细替她系好了,才漫不经心地揽了她的肩膀,凉着视线望向东方青玄。 “东方大人,好久不见。” 他刚刚的举动,早就吓傻了一批人。 一个个像丢了魂般呆在当场,只有东方青玄表情最为镇定,“不过几日而已。”说笑着他又上前一步,妖媚得像一朵怒放的红牡丹,“不过殿下先前那句话,青玄却有些不明白。若依殿下所言,眼睛看见的都不是真相,那什么才是真相呢?殿下可否告之一二?” 不动声色的揽住夏初七的肩膀,赵樽的声音带着入骨入心的森冷寒意。 “本王说什么是真相,什么就是真相。” 这一句话,简直狂妄到了极点。 可如今在这寺庙禅院之中,还真是找不出比他晋王殿下更为尊贵的人了。当今圣上信奉程朱理学,一直把程朱理学定位为正统。因此,时人十分看重尊卑观念,即便赵樽狂妄自大,他也是天家皇子,可以狂妄得理所当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冷风静静的吹。 大榕树的叶子,沙啦啦的飘。 静默了片刻,赵樽冷冷的眼风,才落在东方青玄的脸上。 “东方大人对本王的话,可有异议?”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青玄不敢。” 第49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0) 赵樽微微一挑眉,“那敢问东方大人,来本王休息的禅院,要带走本王的人,意欲何为?” “恕青玄无礼,不知殿下在此歇息。”东方青玄凤眸略略一弯,说得十分恭敬,可表情却没有半分的畏惧,“昨日湔江堰突然决堤,引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涝之灾,青玄得知殿下在金沙村遇险,便与四川藩署的藩台,锦城府的府台等几位大人一道,组织了营救人员沿途搜寻殿下的下落。今日青玄的一名百夫长见到殿下在丈人山发出来的响箭,便急匆匆带人赶了过来。幸得殿下无事,真是万幸。” 响箭? 夏初七转头看了赵樽一眼。 响箭是这个时代的一种信号弹,也是利用火药的原理制成的,这厮什么时候发的响箭?唯一的可能,便是趁她去排队拿粥的时候了。可她有点儿想不明白,他身上既然有这样好使的玩意儿,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发?非得让她被蛇吓得呼儿嗨哟的闷了一个晚上,又周转到了丈人山才发呢? 心里头一堆的疑问,她突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大笑话。 赵樽发出去的响箭,没有把陈景他们引过来,却是把东方青玄这货给引来了。 赵樽依旧抚着她的肩,若有似无的笑着,长衣袂袂,尊贵得不若人间凡物。 “东方大人既然知晓本王在金沙村遇险。那么金沙村的事情,你可要给本王一个交代?” “交代?”东方青玄拂了一下红袍,缓缓走过来,微微勾着他嫩红得引人犯罪的唇角,一句话说得语意不详,“殿下要交代,青玄自然不敢不从——” 又柔又软的话说到一半,就在眨眼的瞬间,只见刀光一闪,妖冶美艳的东方大都督,面色都没有变一下,手中的绣春刀已然出手。在他大红色蟒衣的映照之下,是马千户这一辈子瞪得最大的一双眼睛,还有从他身上飞溅出来的,比火还要艳红的鲜血。 “扑!” 刀子入肉的声音,闷沉得令人惊悚。 一个人,又一个人。一连五个人,东方青玄手起刀落。声音,却柔若情人的低语。 “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冒犯晋王殿下,私自带走殿下身边的仆役不说,还差一点让殿下葬生洪流。竟然还敢追到这里来,故意引得本座误会。其罪当诛,死不足惜。”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极慢,却宣布了五个人的命运。 大红的鸾带飘飞,几名在金沙村执行任务的锦衣卫,一个个心窝中刀,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而东方青玄一双狭长的凤眸依旧带着笑意,那一张凝脂白玉般的脸上,没有半分变色。 夏初七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几个人死了也就死了,他们任务失败,被老大杀了,或者被灭口了,那是他们对那东方青玄没有十足的忠诚。但那个马千户,为人虽然鲁莽了一点,却是一个那么维护他的人,即便要死了,他也不愿意出卖东方青玄。可是,东方青玄却毫不留情的第一个便捅死了他。 再看东方青玄时,夏初七的眼神有些异样。 这个人狠戾得让她的汗毛都不健康了。 场面血腥得令人发指,禅院里也安静了许久。 慢慢的,东方青玄抽出那把带着鲜血的绣春刀,笑望着赵樽,一脸美艳地问。 “殿下,青玄交代得可还清楚?”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惊愕的表情,只有赵樽什么情绪都没有。或者说,他可能也不觉得杀几个人有什么问题,只淡淡回应:“东方大人果然爽快。” “为殿下效力,自是应当。”东方青玄柔声说完,接过如风递上来的白色巾帕,慢慢的擦拭着绣春刀上的血迹,像对付他的宝贝似的,擦得十分尽心,嘴上却又说:“湔江堰河堤年久失修,导致坝身溃堤,青玄已八百里传书回京,请求圣上治锦城府河道按察副使一个渎职之罪。” 赵樽表情不变,冷冷道:“与本王无关的事务,东方大人不必禀报。” “话虽如此……”东方青玄笑着托长了声音,突然就着沾了鲜血的风姿,一步一步朝走了过来,温柔的轻笑说:“青玄刚刚接到一个线报,就在前两日暴雨时,清岗县鎏年村的那一口百年不枯的古井,突然涌出了大量带着血迹的井水,等村人前去查探时,除了发现井里有一具妇人没有伤口的尸身,还发现了一块埋藏千年的石碑。村子上的人都在传说,是那个姓刘的妇人打水时触怒了镇井之神,才遭了报应,要不然,怎会死得那么蹊跷……” 听了这话,夏初七心里一愣。 刘氏那件事是她暗示的范从良,原本只是想教训她一下,哪里想到范从良会要了她的性命?心里突突着,她抬头一望,只见赵樽板着一张冷脸,声音极淡地回道:“东方大人什么时候对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有了兴趣?” 东方青玄轻抚一下额角,抿唇而笑,“青玄对鬼神之事不感兴趣,却是对那出土石碑上的一首诗,特别的感兴趣。” 赵樽轻“哦”一声,冷言冷语,“还有这样的事?” 东方青玄笑容更艳,“殿下,想不想听听是什么诗?” 赵樽不冷不热的望过去,“东方大人如果愿意说,本王听一下也无妨。” 东方青玄凤眸浅浅一眯,慢悠悠的念。 晋水江畔趁东风, 王师南定乌那中。 登高望远山河在, 基业初定马化龙。 此诗一出,顿时惊了一地。 如今虽然不是一个人人都会吟诗作赋的时代,可禅院里的这些人,从锦衣卫到老和尚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再傻都能听得出来,这是一首藏头诗,取其首便是“晋王登基”之意。 “圣上龙体尚且康健,福寿双全,出现这样大逆不道的石碑,殿下,还需要青玄提醒你吗?”似乎不愿意错过赵樽此刻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东方青玄死死盯着他,妖孽一样的眼睛里,生生多出一丝媚气来。 可惜,赵樽表情极淡,“还有这等奇事?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现在听说了,殿下以为,依青玄的职责,该当如何办差才是?”东方青玄笑问。 “东方大人,你认为该如何?”截住他的话头,赵樽声音里,透着寒意。 “殿下从乌那班师到了蜀地,却迟迟不肯回京述职,不肯向兵部上交调兵虎符,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清岗又出现这等‘奇事’,圣上会怎么想?天下臣民又会怎么想?朝廷的众位臣工又该怎么想?如此,青玄只好按圣上的旨意,‘请’殿下回京了。” 东方青玄一说完,妖魅的扬起个笑容,大红袖袍便轻轻挥起。 “来人啦,请晋王殿下回京。” “是!”严阵以待的锦衣卫高声回应。 可他们的行动尚未开始,禅院的拱门前方,一个玄衣的身影突地窜了过来。 “大都督,且慢!” 众人的视线随即一转,纷纷看向了那身着僧袍的普照寺方丈。 “道常大师,你这又是何意?”东方青玄笑着问,十分客气。 “阿弥陀佛——” 喊了一声法号,这个据说道行高深,一直道骨仙风般存在着的道常老和尚双手合十,整个人突然像与神灵通电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 “前几日,天降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昨日,千年湔江堰又突遇决堤,老衲感念苍生疾苦,夜不能寐,恐有上天的天机示警,特地参详了一夜先人们按易经八卦写成的《推背图》。” “哦?”东方青玄笑,“那道常大师可有所悟?” 道常老和尚语气凝重,“东方都督自是知道,我大晏开国数十年来,吏治清明,当今圣上更是有雄武之略。可为何会在此时突降天灾?即有天灾,必有天道,这是世道常情。老衲虽然愚钝,却也按照《推背图》的指引,得出了一个结论……” 说到这儿,他卖个关子,停顿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听到动静过来赶过来瞧热闹的老百姓也越来越多,他们围在禅院门口,踮着脚,人挤人,很是好奇,却又碍于有锦衣卫压场,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观望。可道常老和尚却似乎很在乎老百姓的看法,看了他们一眼,迟迟不语。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大师还有顾虑?” 道常老和尚抬起头来,望了望天,随即双手合着十,“扑通”一声朝着京师的方向重重跪下。 第50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1) “既然大都督询问,老衲便冒着一死,为我大晏百姓的安康,斗胆实言相告。当年,得我主洪泰帝赏识,老衲被挑选入京随侍晋王了。但有负我主所托,老衲念着这山河自在,独自跑到蜀中隐世于此,本不想再参与这红尘之事。可如今,天道示警,老衲却是不得不说。还记得当初圣上即位之时,便立了嫡长子为太子,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如今太子病笃,圣上依祖训有意立嫡长孙为储,本是祖制所训,应当应分。然而,按照《推背图》上之警示,立长孙为储,此乃我大晏朝由盛转衰之先兆啊。” “大胆道常,一派胡言!”听着围观老百姓的窃窃私语,东方青玄面色一变,“来人!拿下这个胡说八道的老和尚,一起送京法办。” “放肆!”赵樽袍袖一甩,冷声低斥,“东方大人真当本王是摆设不成?” 他话音一落,只见原本被锦衣卫包围的禅院周围,“唰唰”响起了刀剑弓弩之声,房顶上、院门口、围墙上,涌入了为数众多的金卫军。打头的几个,正是赵樽麾下最得力的十二侍卫,他们一个个步伐刚健有力,披甲佩刀,威威生风。不肖片刻,便把锦衣卫围在了中间。 在人数上,金卫军明显占了极大的优势。 赵樽冷哼一声,不看东方青玄,威严十足,“大师,你继续说。” “是,殿下。”道常老和尚得了口令,声音更加洪亮了几分,说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且字字指向东方青玄,“敢问大都督。若说那《推背图》示警,是老衲一家之言,不足以采信。那么请问,如今蜀中连连暴雨,致使百姓受灾,还有年逾千年未毁的湔江堰水利,为何又会突然决堤坍塌?还有那鎏年古井之中,突然现于世间的千年石碑又做何解释?” 东方青玄不答,道常老和尚“阿弥陀佛”一声,仰天长叹。 “大都督啊,这就是上天的示警啊!”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夏初七的心脏,一直被这老和尚弄得突突直跳。 她觉得这些事情,越发诡异了。 侧过脸,她偷偷瞄了一眼赵樽。 可他脸上平淡如水,表情漠然,没有半分不自在。 静默片刻,道常老和尚又说:“大都督,从鎏年古井现世的石碑碑文来看,老衲突然悟得了天机——想我大晏朝虽人才济济,可晋王殿下的文韬武略,那是有目共睹的。征漠北,踏南疆,不过短短数载的时间,晋王的马蹄已然遍布我大晏边陲,声名远播四海,其威、其德、其品,无不让敌寇破胆,让百姓称颂,让天下臣民拜服。如今再结合《推背图》之指引,老衲斗胆以项上人头作保,再出一句狂言:我大晏要海内河清,百姓安定,万邦咸服,君臣和睦,圣上应当立晋王殿下为储君,方能匡扶社稷,解大晏国本动摇之危机,否则天下必定大乱也!” 好一番言辞恳切的长篇大论。 那词,那调,唬得夏初七一愣一愣的。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21世纪,估计还真会相信,除了赵樽那一根定海神针,谁都安定不了这个大晏江山了。要是赵樽不坐储君,那天上就要响惊雷、刮大风、下暴雨,地下就会涨洪水、来地震、泥石流,老百姓们也都活不下去。 实际上,这原本就是她“扑烂”计划中的一环。 可现在瞧这个实施的程度,远远比她当初制定的计划缜密了不知多少倍。每一个环节丝丝入扣,甚至连暴雨、决堤、得道高僧、马千户的找茬儿、响箭的发出、东方青玄的突然袭击、《推背图》的指引……一个一个都在赵樽的算计之中。不多不少刚刚好,就像那九连环似的,差一点都合不了,连一丝瑕疵都没有。她想: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个湔江堰的河堤,就是赵樽派人给炸毁的,她说不定也会相信。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俩没有共渡过那个被洪水冲击的生死难关。 良久的沉寂之后,东方青玄“啪啪”拍起手来。 “道常大师,您还是这么的……能言善道。真不愧圣上钦赐予你的法号了。” “阿弥陀佛——” 道常老和尚高唱了一个佛号,随即起身合十拜天。 “出师家不打诳语,大都督切勿猜忌天机,引来上天责罚。”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微微眯了眯眼,唇角的笑容还未淡去,那整个禅院的里里外外就响起了老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什么“只有晋王殿下才是真命天子啊”、“要是立了皇长孙为储君,我等还有活路吗?”之类的言语,这让夏初七发现,就连这些老百姓出现的时间,都是那么的严丝合缝,实在太有利于今后的流言传播了。 谁敢说赵樽不腹黑?天理难容。 接着,不知道是在谁的煽动之下,一院子金卫军和和避洪灾的老百姓们,一个个“扑通扑通”,像往沸水锅里下饺子似的,齐刷刷跪在了湿冷的青砖地面上。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请大都督感念天下苍生,将我等的民意上至天听!” 铺天盖地的呐喊声,气势磅礡,带着吞山并河的惊人之态,喊得感天动地! 这出戏简直太精彩了。 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就是高潮迭起。 夏初七的身子一直窝在赵樽的胳膊下头,瞧得那叫一个目不暇接,直到东方青玄一张美艳无双的脸沉下来,带着一干锦衣卫拂袖而去,她还没有从曲折离奇的转折里回过神儿来。 事情从开始到结束,始终只有一个赢家。 东方青玄想要拿捏住赵樽,却被他轻松的摆了一道。 谁胜谁负自有定论,用不着她来多说了。 可视线落在赵樽身上的时候,她的心思却越发复杂。 静静的、冷冷的、不动声色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万民跪拜的人,就是他了。夏初七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言辞匮乏的人,可此时此刻,在此伏彼起的“颂歌声”里,她居然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她身边这个男人的贵气和魅力。 不敢用“美”,那是亵渎。 不敢用“帅”,那太肤浅。 不敢用“俊”,那太普通。 她不敢用任何一个形容词来描述他。 因为不管多么华丽的词句,都担不起那么大的重任。 不知过了多久,在金卫军动作利索的疏散了老百姓,并且将现场那些尸体鲜血都打扫干净了之后,她还默默地站在那里,提着那把赵樽的佩剑发神。 “小奴儿——”赵樽的声音低沉浑厚,“还不舍得走?” 夏初七抿了抿嘴角,看着他,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来。 “一直知道你厉害,却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也怪不得我玩不过你了。其实你早就醒了吧?听着我和别人打架绕圈子,等着东方青玄来捉我,也等着关键的时候出来与我秀一下恩爱,再反将他一军。等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鎏年古井里的石碑,又早就计划好了来这丈人山才放响箭,引了他过来,道常和尚的什么《推背图》,什么天机示警,什么庇佑苍生,全他娘的狗屁,都是你一个人在玩耍呢?” 赵樽眉头微微一蹙,嘴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只淡淡的看着她。 “走吧!” 夏初七轻笑一声,又俏皮的冲他翘了一下大拇指,“主子爷啊,你简直就是一个腹黑祖宗。当然,我这不是在损你,而是真真儿夸你。你这样的人,活着没有对手,独孤求败,也挺没意思的吧?所以你觉得我还有那么几分可以逗弄的地方,就捉了我来,放在掌中央,看着我在你手心里蹦达,对不对?咝,我想想啊,你不可能不在东方妖人的身边安插眼线吧?说来,我都有点儿怀疑了,是不是从东方青玄绑架我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要不然,你又怎会那么巧的出现在金沙村,从棺材里‘好心’地救了我?” 赵樽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你说完了?” 夏初七咽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把剑丢给他。 “完了!现在换你,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赵樽抬手,自然而然的拍了下她的脑袋,动作很亲昵,出口的话,依旧那么令她生恨。 “有。你那首诗,作得太烂。哪像什么千年碑文?简直就是乡下私塾童子的打油之作,鬼才会相信。” 说罢,他扬长而去。 “小奴儿,跟上——” 看着他黑袍下秀挺颀长的身姿,夏初七啐了一口“赵樽,你妹儿的!” 想她一辈子都没有写过诗,她容易么她? 山下,早已备好了迎接晋王殿下的马车。 第51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2) 昨日山呼海啸的洪流退了,可满目疮痍遍地泥浆的地面上,停着这样一辆上了金釉黑漆的光鲜马车,还是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道路的两边夹道欢送的老百姓们目光注视下,夏初七作为传闻中晋王殿下“十分宠爱”的小奴儿,与他一同登上了马车。 “你还真不怕人家说你好男风,有龙阳之癖?”夏初七笑问。 “无妨。”他面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 夏初七唇角一弯,笑了,“你说得好实在!您确实无妨,可我有妨啊?爷,想我楚七好端端一个男人。哦,不,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就这么被你给定了性,变成了殿下您的娈童,您觉着这个事儿,对我公平么?” 赵樽定神看她,应得悠然自得,“不公平。” 一听,夏初七乐呵了,“嘿,算你有点儿良心,那你说说怎么补偿我?” “楚七。”他眼风一扫,接着一叹,“世间之事,从来都无公平可言。” “哟喂,摆明了欺负我是吧?”夏初七眉梢挑得高高。 “正是。爷是你的主子,你是爷的奴才,欺负你天经地义。”赵樽语气淡然,说完不再看她,便凉凉地阖上了眼,懒洋洋往软垫上一倚,那龙章凤姿的气质,愣是让人从心坎到脚板都能生出寒气来。 可他话虽丑,理却端。 别说这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就是夏初七先前的那个世道,不也是如此么?权与势从来都是一个人可以睥睨众生的利器。尤其权利之巅上的那张镶了金刚钻的宝座,但凡一个正常男人,甚至有些女人,都想要坐在上头,感受那万万人之上的威严,写入史书,流传千古。更何况是赵樽这样放眼天下,除了老皇帝之外谁都不放在心上的王爷?她想,如果他愿意,依他的能力,有朝一日成为那天下第一人也不是不可能吧? 想着想着,她突地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来。 如若有一天赵樽真的做了皇帝,他……会怎么对付她? 侧过脸,她望向他下巴处的冷硬棱角,想着那番盛世光景,轻轻喊了一声儿。 “爷。” 赵樽斜睨过来,“心里不服?” 她一愣,回答的速度奇快,“当然。” 抿了抿唇,赵樽语气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他会这么好说话?一看便知不太真诚。翻了个白眼,夏初七哼了一声,脑子里想着金山银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闪出一丝烁烁的华光来。 “我要的补偿可就多了。大爷,您能够满足几个?” 赵樽轻唔了声,盯住她贪婪的眼睛,似是了解了。 “觉得如此吃亏,是不是想做爷的侍妾?” “啊!”一声,夏初七惊呆着,一口唾沫来不及咽下,被他的话给呛得咳嗽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嘴里呼呼有声,拍了拍胸口,拱手向他作了一个揖。 “晋王殿下,您老人家就不要吓唬我了。楚七我自知容颜不堪,哪里上得了您老的贵榻,做得了您老的侍妾。这种事,往后可千万不要再提,说出来都伤了咱俩感情,是吧?” 她拒绝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明显让赵樽愣了一下。 “你不乐意?” “废话不是?当然不乐意了。”夏初七心里悬了起来。丫该不会真要让他做侍妾什么的吧?虽然他长得够好看,可谁知道他京师王府里还有多少女人,他心里惦记的又是哪个女人?像这样浑浊不清,看不分明的男人,她可不敢随便托付终身。 审视片刻,见她不像说假,赵樽似是长松了一口气。 “如此,甚好。” 他如释重负的表情,再次伤害了夏初七粉嫩的小心肝儿。 她这人心眼子小,虽然不乐意跟他,却见不得人家不乐意要她。尤其这情形,明显是这位祖宗爷“良心发现”对她做出了一些“有伤风化”的事情,怕她找他要负责,而且,有那么多人的眼见为实,定是怕她纠缠他,这才故意试探的。 王八蛋呀!重重一哼,她心下突然生起一念。 “喂,爷。” “爷便是爷,不是喂。”他冷声纠正。 摆了摆手,夏初七慢吞吞凑近了他,“别装了,这儿又没外人,就咱俩。我有一个提议,你看我俩如今这是臭味相投,不如歃血为盟结个义,拜个把子做兄弟什么的,可好?” “……” 普天之下能够自称臭味相设的人,除了她,大概只剩下陈大牛了。 “爷,你说怎么样啊?” 她又凑近,赵樽冷眼一扫,懒得搭理她,撩了一下袍角,伸长了双腿。 “过来,给爷松松肩膀,摁摁头。” “凭什么呀?”夏初七冷眼盯他,有心要造反。 “你那面镜子,是个好物件……” 赵樽说得慢条斯理,却噎得夏初七喉咙都堵了。 “行行行,你是大爷。” 如今在这世道上,对于夏初七来说,她的牵绊就只有两件。一面镜子,一个傻子。可偏偏赵樽就能拿捏住了她的短,适时地抛出来她的软肋,逼她做事儿。 缓缓靠了过去,在他瞧不见的角度,夏初七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她心地好,做事专业。揉了一会,又慢慢的移到他的头部,替他做起了脑部的穴位推拿。可一张闲不住的嘴巴,也用一种含怨带怒的声音,带着呼吸时喷洒的暖暖热气,拂在了赵樽的面颊上。 “喂,咱俩聊聊吧。” 舒服的“嗯”了一声,赵樽并未拒绝。 可不等她开口,他却将脑袋一偏,靠在了她的大腿上,像是为了更加方便她的推拿,一副心满意足的欠揍样子,让夏初七恨不得直接掐死他。 “你说咱俩都认识这么久了,对吧?在你心里呢,可能我只是你的奴仆,可是在我的心里,你既然救了我一命,便是我的哥们儿了。哥们儿是什么你懂吧?就是好朋友。” “嗯。” 他居然应了一声。也不知是爽的,还是在同意她的说法。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但是,俗话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现在咱俩制定的‘扑烂’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也该功成身退,离开江湖了。所以吧,等咱们回了清岗,你把我镜子还我,去了我的奴藉,再好心给我在黄册上造个户籍什么的,准我带着傻子离开,可好?” 她说了一大堆,赵樽却只抓住了一句重点错误。 “那‘濡’指沾湿,‘沫’指唾沫,相濡以沫,大多用来比喻夫妻。” 又被他给呛到了,夏初七颇有些怨念。 “成语我懂。这不打一比方么?你哪来这么多事儿?较什么真儿!” 赵樽轻阖着眼睛,没有再说话。 夏初七哼了下,又低声儿撺掇他,“爷,就您这德性比猴儿还精,与我的智商相比吧,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看实在也用不着我帮忙,你就可以成就大业了,对吧?而我这个人,生性又懒又好吃又好美男,还好天下大好河山和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实在不适合做您的贴身长随……” 一边儿替他捏着,她一边儿晓以利弊。 每一个字,她都自觉打造得真挚感性,实实在在。 可惜,她说得唾沫星子都快干涸了,躺在她腿上的祖宗爷却是丝毫没有动静。等她低头看时,只见他呼吸绵长,竟然把她的话当成了催眠曲,睡了过去。 “靠!喂……”她摇他的脑袋。 “继续。”他不悦地蹙眉,嗓子有些发哑,“重一点。” “去去去,和你说话不回,我一个人说个鬼啊?” 夏初七原以为他不会回答,可他不仅答了,还答得离题万里。 “小奴儿,你见过驯兽吗?” “关我鸟事啊?”她都想爆粗了。 赵樽抿了抿唇,淡淡道:“在爷看来,你便是一只伶牙俐齿的小野兽,身上全是尖爪利齿。爷呢,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驯兽。越是闹得欢腾的野兽,越是兴致好,总归是要把它们驯服了事的。” “……” 他全家都是野兽。 夏初七翻个白眼,手下动作微微一顿,身子往后一仰,就躺在了马车壁上,懒洋洋的挖苦他,“行啊,就算我是野兽,也是一头会吃人的野兽,早晚得把你咽到肚子里。呵,这样危险性高的野兽,你有把握驯服?” “日子还长。” “那要是驯不了呢?” “没有爷驯不了的兽。” “我说万一呢?” “那便关它一辈子。” “一辈子都驯不了呢?” 赵樽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指了指脑袋,示意她继续按着,这才慢悠悠地说:“那爷便把它关在笼子里头,先剁爪子,再敲利齿。要是还不行,就剥了皮,抽了筋,看爷驯得了,还是驯不了。” 剁爪敲牙剥皮抽筋的脑补和联想,让夏初七身子恶寒了一下。 第52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3) 实际上,打从在丈人山亲眼目睹了赵樽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控制大局,再气定神闲的气走了东方青玄,又将天道、人道、天机、大局等串在一起进行了那一番完美的演出之后,她心里头就一直在琢磨一句话——蜂虿垂芒,其毒在尾。这简直就是为赵樽量身打造的。 下意识的,她相信他真干得出来。 心里一阵骂咧着,夏初七表情还算镇定自若,甚至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阿哟,好吓人喽。那您如果驯服好了呢?你又准备把她怎么办?卖到动物园里去展览,让人家花钱来看,好赚银子呀?” 许是“动物园”这个名词很新鲜,赵樽这一回停顿了许久,似乎才融会贯通了,瞄她一眼,眼神无波无浪。 “爷驯出来的东西,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他全家都是东西。不,都不是东西。 夏初七正翻白眼儿,却又听他说:“不过,爷向来喜欢乖巧听话的,如果那小兽合了爷的意,爷就给它指个好人家,配一段好姻缘,也不是不可以。” 合意?配姻缘? 她信了他的邪就怪了。 夏初七使劲儿在他太阳穴上一摁,一张小脸儿笑得格外灿烂。 “甭了。个人姻缘个人找,您啊,还是少操那份儿闲心。” 赵樽若有所思的瞄了她一下,突地又出一言。 “小奴儿,你配傻子,实在有些委屈。”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他真给他寻了一个张三李四王麻子,要把她给嫁出去? 吭哧一笑,她道,“得了吧您啊,我就稀罕我家傻子那样儿的。傻子他多好啊,淳朴,善良,可爱,对我又特别好,还不会嫌弃我被人渣给抱过,摸过,看过,跟了他,他准能一心一意的待我……” 赵樽眼一斜,瞄过来。 “爷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傻子配你……他确实是委屈了。” 夏初七一瞪眼,差点儿没有当场嗝屁! 关于驯兽与配不配的话题太过血腥太过残酷,为赵樽推拿了一会儿,夏初七便有点累了,手酸脚乏,尤其小肚子不太舒服,时不时抽痛一下,令她很是难受。这个状态从丈人山下来就有了,只是知道这男人没有什么同情心,她也就没有说出来。 赵樽倒是没有为难她,摆手让她休息,便自顾自慵懒地靠在一边的软垫子上,拿着一本《火龙经》的线装书,一个人默默的看了起来。 马车摇摇晃晃。 夏初七肚子不舒服,还是有点儿昏昏欲睡。 老实说,看着这个封建王爷少得可怜的娱乐活动,她真有点幸灾乐祸。 即便他做了王爷又如何?玩过电脑么?知道网络么?打过CS么?泡过酒吧么?坐过火车飞机轮船么?见过火箭航母卫星上天么?嗤!还不是土包子一个。 这么想着,她的自信心又膨胀了一点。 天无绝人之路,她才不要做赵贱人笼子里的小野兽呢。她最是受不得约束的人,一定要获得自由和新生……买田置宅养小白脸儿,带着傻子一起,走向人生的巅峰。 马车行得不慢,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外头有了动静。 “爷,崇宁县到了。”郑二宝尖细的鸭公嗓子,永远那么有辨识度。 “嗯。”赵樽懒洋洋地倚着软垫。 “晌午了,爷可要用了午膳再赶路?”郑二宝迟疑了一下,“崇宁县令才刚差人来报,说是在县里的吉祥如意楼备下了酒水,要请爷用膳。他先去打点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候在了那里。” 吉祥如意楼是崇宁县最有名的一家酒肆了。 赵樽皱了下眉头,嗯了声,不再多说。 马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便到达了吉祥如意楼。 郑二宝打了帘子,拿了马凳过来,扶着赵樽下车,一直鞠着身子,细心细气。 “爷,到了,您慢着点。” 吉祥如意楼下,除了前来迎接的崇宁知县之外,还候了一群同来跪接晋王殿下的县丞、主簿、典史、巡捕等县衙的六房吏员。除此之外,便是一条街上人挤着人,人挨着人的老百姓了。 赵樽从马车上下来,挤在人群里那些个未出阁的小闺女小娘子们,眼睛一个个的亮了又亮,愣是没从他脸上移开一瞬。只一见,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许,目光惊艳。 一个崇宁小县城,她们啥时候能见着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再者,一个男人除了有着过人的俊美长相之外,还加上成熟、权力、英武、冷漠、疏离等等诸多勾搭女人的魅力,又岂是这些青涩少女们可以抵挡的? 照常的跪接礼后,赵樽明显有些烦了,甩袖便往楼上走。 “殿下留步——” 这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长得十分清丽可人的少女,约摸就十六七岁的年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着了魔一样,突兀的挡在了赵樽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咚咚咚”的磕头。 “请殿下为民女做主。” 赵樽面色一沉,不悦的眼神扫了一眼崇宁知县。可不管他多不高兴,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要是对于这种看似申冤的老百姓不理不睬,很容易影响他的形象和身份。 “你有什么事?”他冷冷开口。 那姑娘肩膀抖了抖,猛地抬头,直勾勾盯住他。 “殿下,您不记得民女了?” “哗”一声儿,街巷上好奇之声大起。好多挤在后面的人看不见热闹,在人缝儿里钻来钻去,视线全往这边儿来了。就连跟在赵樽身边的夏初七,也是目光炯炯的盯住了那个挽着别致回心髻,穿了直领妆花袄的姑娘,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惜,从赵樽漠然的表情来看,他确实不记得了。 在一群人灼灼的目光下,那小姑娘又道,“殿下,民女叫莺歌,两年前殿下出征乌那,途经崇宁县时,民女曾经拦过殿下的战马,请求您为民女做主,才免得被我那恶兄卖入青楼为妓。” 她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起来。 “可民女那恶兄嗜赌成性,死性不改,在殿下离开一年多后,又故态重发,欠了人家的银子,结果,还是将民女卖入了那春风楼,做了个清倌儿。原本这也只能怪民女的命贱,怨不得谁。可昨日那老鸨子,硬是逼民女接客,民女誓死不从才保住了身子的清白。呜,如今再遇殿下,真是天见可怜。民女想请求殿下恩准,让民女随侍殿下左右,为奴为婢,全凭殿下做主。” 哗!人群沸腾了,指指点点。 哇!夏初七却被她给雷死了。 好一番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啊。 一个敢于当街拦王爷惊马,敢于献身为奴给王爷的青楼清倌儿,不要说在古代,就算是在现代,都得算一个了不得的女汉子了吧?可她觉得是一个狗血桥段,却引起了众多的同情心,都觉得这是一个“可怜如斯”的好姑娘,为了报恩,为了避祸,愿意以身为奴,长得还这么水灵动人,赵樽两年前都已经救过人家了,难不成现在眼睁睁看着人家姑娘往火坑里跳? 夏初七好奇死了。 她想看“贱王爷”要如何处置这么一个美人儿。 沉默了一下,赵樽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似是也回忆起了往事来,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突地一转头,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夏初七。 “小奴儿,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这么尊重她的意见?夏初七很想大声“靠之”,这货让人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娈童”,真的好吗?他为什么非得在人前营造出一副他好男风,十分“宠爱”她的样子来。太不要脸了!尤其这种带着宠溺的眼神,在万千注目中瞧过来,惹得那些赤裸裸的嫉妒目光,都快要将她的后背给戳穿了。 行,让她决定是吧? 他不喜欢女人近他的身子,她就偏要给他塞女人。 反正他晋王府也不缺这么一个姑娘的口粮,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 一念至此,微微一眯眼,她笑了。 “爷,您瞧这位姐姐多可怜,您就收下她吧?” 那姑娘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 “求殿下成全莺歌……” “好。” 淡淡说完,赵樽拍了拍夏初七的手,平静如水的俊脸上,情绪莫明。 “你,起来吧。” “多谢殿下成全。” 莺歌感恩戴德的又磕了一个响头,才爬起来往赵樽走了过来。那款款而行的窄小腰肢,一掐就要断掉似的,那高高耸起的两团珠穆朗玛峰,瞧得夏初七直咽口水,心里寻思道:这大姐往后若生了孩儿,肯定不缺奶水,好大的两个粮食仓库。 “站住!” 那莺歌还未走近,赵樽再一次蹙紧了眉头。 莺歌凄凄然似有不解,娇声软语的喊,“殿下……” 第53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4) 赵樽揽住夏初七的腰身,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而是别开脸望向了郑二宝,“带她下去。等到了清岗,差去侍候楚七。” “爷——”郑二宝一愣,可瞧了下赵樽的脸色,什么也没有多问,便垂下头去,尖细着嗓子应了一声“是”。 “侍候楚七”几个字,分量太重了。 楚七她都只是一个奴仆的身份,现在主子爷居然让别人去侍候她?那个意思,无外乎就两点:一是这个莺歌的身份,比楚七那奴才还要奴才,二是楚七那奴才实在太深得爷的爱重了,主子爷舍不得她受一点点苦头。 郑二宝仰天感叹,有一种将要失宠的担忧。 看来往后晋王府里,得要多出半个主子来了。 这事来得太离谱,不说郑二宝,便是夏初七也有点懵。 她看向赵樽,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 不巧,赵樽也在看向她,“先前不是在喊饿?这会儿你却是不急了?” 他冷峻高华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说他在笑吧,其实仔细一看又没有笑。如果非说是在笑,还不如说那是嘲弄来得更为妥当一点儿。 夏初七目光一移,下巴高昂,“老子是饿了,走吧。” 一行人缓步上了吉祥如意楼,楼下的百姓们私底下却议论纷纷。之前都听说晋王爷为了一个府里的仆役,不惜与锦衣卫大都督在城门口大动干戈,杀成一片,有些人还只道那是谣传。可今儿一见,看晋王殿下对那个仆役的宠溺样子,再没有人怀疑真实性了。 他们英明神武勇战漠北南疆的晋王殿下,竟然好男风。 不仅好男风,还好的是那种十分普通的小男孩儿,这实在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不过,这时代那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都把养一些清秀小倌儿当成风月时尚,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因此虽有人惋惜,却丝毫无损晋王殿下在他们心中的威风。 从上吉祥如意楼吃饭,到再返回马车,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 而夏初七耳朵里听得最多的,还是关于鎏年古井的千年石碑,还有天机示警的湔江堰决堤,以及丈人山高僧的禅解。 世上什么东西传得最快?除了瘟疫疾病,便是流言蜚语了。 受了那些事情的影响,目前蜀中各地的乡绅百姓们,为了保平安,甚至出自资金,在乡里为晋王殿下修建祠堂,立碑树撰,要把殿下的功德留传千秋万代之外,再保得一方平安。 夏初七觉得,赵樽完全被神话了。 这样一来,她当初那个“扑烂”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而且还是超额完成任务。 再次上了马车,吃饱喝足的夏初七把赵樽从上到下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之后,想到现在的舆论传播力度,觉得可以进行“扑烂”的最后一个环节了。 皱了皱眉头,她提醒,“爷,计划该收场了。” 赵樽没有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嗯?” 夏初七右手轻轻抬起,对着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冷声说:“必须抢在东方青玄之前,灭了赵从良。要不然,依锦衣卫无孔不入的侦察能力,定然会发现此事的源头在哪儿。范从良那厮,如果落在东方妖人的手里,都不用认真过堂,指定连家里媳妇儿闺女穿什么颜色的亵裤都得招供出来。” 赵樽目光一眯,看向她。 久久,他神色难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初七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她,一张专注在她“扑烂”里的小脸儿,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在严肃气息的笼罩下,神奇的荡出了一抹潋滟的光华。那不是一般女人的美艳或者妩媚,而是一种与这个时代任何女人都不同的“干劲儿”。 “你杀过人?”淡淡的,他问。 夏初七想了想,莞尔一笑,“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是第一个。” 静静看她半晌儿,赵樽阖上了双眼。 “爷自有打算。” 没一会儿,离开了崇宁,马车上了清岗的官道。 夏初七的肚子越来越不舒服,在马车的摇晃之下,很快就露出一脸的倦容来。坐在软垫子上,她闭着眼,正准备眯一觉,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拔刀声,接着又有几个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听见郑二宝压低嗓子在帘子外头喊了一句。 “爷。” “说!”赵樽声音很浅。 “大都督的车驾过来了,说是有要事与爷相商。” “准。”一个淡淡的字眼说完,马车窗椽处的帘子被打开了。在马嘶声里,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插了锦衣卫黑色旗幡的马车,很快就靠近了过来。 “驭——”马车停了下来。 那撩开的帘子处,是东方青玄顾盼生辉的笑脸。 “殿下,真是不巧,咱们又见面了。” 赵樽淡淡的瞄过去,“东方大人不是去锦城府探望宁王了吗?为何又在此处?难不成,清岗又出了什么大案子,要劳动你的大驾?” 东方青玄轻声一笑,“原本是要去的,只如今不必了。” 第54章赵樽是个好人?天理难容(15) 他的话意有所指,赵樽却也不问,一双傲然的眸光里,带了一丝不屑的神色。 “那东方大人何谓的要事……是什么?” 东方青玄浅眯着一双淡琥珀色温暖的眼睛,妖妖娆娆的一笑。他太过出色的长相,为他每一个动作都增色不少,声音更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一勾唇,一挑眉,便能引得男人女人都为之倾倒。 “如风,把东西递与殿下。” 如风恭敬应了,从东方青玄的手上接过了那本《风月心经》,稍稍愣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疑。可东方青玄一瞄,却又轻笑了起来。 “殿下,这本妙书青玄已经仔细拜读过了,还在关键部分做了批注。听闻殿下您先前在崇宁县又新得了一个大美人儿,想来应该用得着它,青玄特地把书归还过来,愿您能多得一些乐子。” 赵樽面色不变,表情不冷不热。 “东方大人有心了。” 接过书,他放下帘子,沉喝,“启程!” 金釉黑漆的马车正要开动,东方青玄又笑着轻唤了一声。 “殿下稍等。” 赵樽再次打帘,眼神斜了过去,“东方大人还有何事?” “刚刚想起来一件事。”东方青玄妖冶的脸上,依旧是那一种不达眼底的笑意。在车帘的晃动中,他伸出一只白皙得美玉一样的手,上面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这是楚小郎的东西,里头有一种能为殿下助威的药物,青玄都请人仔细查验过了,甚是好用。现在一并奉还,祝殿下龙精虎猛,玉枪不倒。” “噗——哈——”等马车“咯吱咯吱”的离开之后,夏初七憋了许久的笑意,在偷瞄了几次赵樽又黑又冷的俊脸时,实在忍不住喷了。 东方妖人,实在很逗啊? 她笑眯眯地接过自个儿的包袱,在赵樽面前打开来,仔细将那些个瓶瓶罐罐都检查了一遍,一一收拾好了,拍了拍,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青玄祝殿下龙精虎猛,玉枪不倒。” 学着东方青玄妖娆娇柔的语气,夏初七慢悠悠念了一遍,果然见赵樽的脸黑得更厉害了,终于放开嗓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恐怖得整个车队的人,脊背都在蹿凉。 有胆子在晋王殿下面前放肆的人,只有一个楚七了。 知道她是女人的,心里还稍稍安慰一些。 不知道她是女人的,那心肝都快要扭曲了。 想想得有多可怕,他们爱戴得如同神祇一般的晋王殿下,守身如玉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会交代在了一个小子的手上?这合适吗? 悠哉游哉的走了一段,赵樽看着夏初七一直忍俊不禁的笑脸,突然皱眉。 “楚七,你觉得东方青玄如何?” 收住笑意,夏初七捧着疼痛难受的肚子,“你指哪个方面?” 赵樽面色很凉,“各个方面。” 歪着笑得抽痛了的嘴唇,夏初七摇头晃脑的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要论东方妖人的长相么,就跟个天上的仙女儿地上的妖精似的,能勾男,能搭女,按我上次给你说的评分标准,他,必须十分。” 赵樽的脸,好像又黑了一点。 夏初七瞄他一下,犹自说,“至于做事能力吧。老实说,如果他不是遇到了你,不对,如果不是遇到了像我们这样的高手,估计也是一个罕逢敌手的人物了。好吧,在能力上,如果我第一,你第二的话,那他暂时就排第三好了,我给他打八分。” “……” 见他的脸,从黑转成了青,夏初七一乐。 轻咳了一下,她清清嗓子,“可是,若论他的人品么……啧啧啧啧,就不用说了。怎么对付我也都罢了,可他对待自己人,就像那个马千户,哎,多么欢脱傻逼的一个好汉子,对他那是绝对的忠心耿耿啊,他居然连眼皮儿都不眨一下,一刀把他给捅死了。你说这样的人,心怎的这么狠?狠得让我恨不得自抠双眸,人生观和价值观直接就崩溃了。因此……在人品方面,老子给他负分,让他滚粗!” 夏初七满脸鄙视。赵樽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可接下来,他却吐出了几个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各为其政罢了,无所谓狠与不狠?” “各为其政?啥意思?马千户与他……不是一条道儿?扯!” 赵樽揉了下太阳穴,似是乏了,眉头皱了皱,不再看她。 “你不懂?最好。” 夏初七最恨别人吊她的胃口。可这货总是这样,吊了一次吊二次,吊了二次吊三次,而这一次,恰恰是她最好奇的。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赵樽还要替东方妖人说话——难道他俩之间果然有奸情?或者像陈大牛说的那样儿,物以类聚? 她很好奇,可无论怎么问,赵樽都不再回答一个字。 夏初七没了转移注意力的事,觉得肚子更疼了起来,也不再去理会他,她将手肘在窗椽上,摸着怀里那里玩意儿,不太耐烦的摁来摁去,突然,一股子诡异的暖流,从她的腿窝里难堪的涌了出来。 她身体僵硬住了,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今儿肚子不舒服,原来……来事儿了? 第55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1) 这身子,该不会还是第一回吧?痛得要了她老命了。 幸好她之前在裁缝铺里做了月事带,可那只是固定用的,薄薄的一层布抵不住不侧漏。古代女人来了那事儿都是用什么往月事带里填的?草木灰?棉布棉花?可如今在马车上颠来簸去的,让她上哪里去找那些个东西啊? 天老爷!夏初七默默的喊了一声,抓狂地想了好久,终于,夹着腿,僵硬的转脸,再转脸,期期艾艾的瞧着赵樽,那表情完全不像刚才那么一副满是讥诮与玩笑了。 “爷……”她喊得好诚恳。 赵樽眉头一蹙,似乎也诧异她的表情,“有事?” 缩了一下脖子,她使劲儿按着肚子,拉着垫子往他身边凑近了一点,小手伸过去,偷偷扯了一下他脱下来放在旁边的那一件披风,“借你披风一用,可好?”她觉得赵樽这件披风,最为华丽最能吸水。 赵樽眉梢挑了一下,以为她冷,没有拒绝,直接递与了她。 “披上。” “谢谢……”她龇出两颗小尖牙,笑得好不奸猾。可是接下来,她又指了指马车的车门儿,“爷,可不可以请您去外头避一避?骑骑马,什么的?” 她把声音放得很小,很低,却听得赵樽莫名其妙。 “爷有车不坐,为何要骑马?” “您不是特喜欢骑马吗?驾一声,多威风!”她挤眉弄眼。 赵樽一眯眼,目光森森然地剜过来,“习惯是可以改变的,爷现在喜欢乘车。” 看来迂回的告诉他,没有用啊? 深呼吸一口气,夏初七觉得没必要遮遮掩掩,生理卫常识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轻咳了一下,她理直气壮地说,“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大事。我大姨妈来了,麻烦你出去一下。” “大姨妈?”赵樽眯眼,显然更糊涂了,“你大姨妈在哪儿?” 咽了一下口水,夏初七搔了搔脑袋,无奈得紧紧攥着他的披风,“行,说大姨妈太高深了,你应该不明白。就是那什么呢,我来事儿了,来事儿了你懂吗?应该懂了吧?” “不懂。”赵樽懒洋洋睃她一眼,继续看他的书,像是懒得理她了。 大姨妈在这个时代究竟叫什么来着?敲了敲脑袋,夏初七仔细回想了好久,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来那个词儿来怎么说。不过她灵机一动,伸过头去,在赵樽面前比划了起来。 “大姨妈呢,就是姑娘家每个月都要来几天的那种东西?懂了吗?” “大姨妈,是东西?” “哎哟,大姨妈不是东西,是……月事儿?可懂?” 赵樽的目光深了一下。 夏初七一咧嘴,以为他懂了。 可是,他却摇了头,继续道,“不懂。” 靠,太坑爹了。她怎么就想不出那个词儿来呢?说不定,就算她想出来那个词儿,这个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的大男人,也有可能不知道啊?怎么办?她敲着脑袋,一遍遍冥思苦想,可眼风一扫,却突然发现了赵樽微弯的唇角。 好啊!他先人板板的。 想想,他都看《风月心经》那种小黄本了,怎么会不知道女子每个月都要来几天的那种是什么意思?再说他是一个王爷,在这个时代,男女都早熟,再怎么说这货也二十好几了,哪可能会不懂。丫就是诚心收拾她。 没有表现出来心里的怒意,夏初七假装乖顺的蹲下身,着急的拉着他的衣袖。 “过来过来,爷,你这边儿来。” “做什么?” 这一回,赵樽好像真是不懂了。 夏初七反手偷偷拉开了马车门的插闩,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往马车门挪了挪,笑眯眯地哄他,“爷,您坐这边儿来,我仔细地告诉你。” 赵樽奇怪地看她一眼,皱着眉头起了身。 可他高大的身躯刚刚躬起,还没有站直,夏初七一直搭在他肩膀上的双手突然往外一推,脚上死劲儿在他心窝上一踹,压着嗓子低低一吼,咬牙切齿。 “外头凉快一下去吧,大爷——” “嘭!”马车门被撞开了。 好在赵樽的功夫底子好,虽然心窝中招被踹了出去,可他华贵雍容的形象还是保住了。只不过,为了保持平衡一只脚着地时差点儿给崴了,又“噔噔”往后退了好几个大步,才算停了下来,稍稍有一点狼狈。 “啊哟喂,我的爷,怎么了?”郑二宝最先惊叫出声儿。 接下来,驾车的,随行的,一个个都失声惊呼起来。马车一直走得好好的,他们家的主子爷却突然从车上倒退着下来了,还差点儿摔一跤,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吱”声里,马车迅速停了下来了。 郑二宝率先奔过去,扶住赵樽,惊慌失措的喊。 “主子,您没有伤着吧,出什么事儿,楚七呢?” 赵樽瞄了一眼已经关严的马车,重重咳了一声,“爷看今儿这天气甚好,想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郑二宝,把爷的大鸟牵过来。” “是。可是主子爷……” “可是个屁!” 一脚踹在郑二宝的屁股上,赵樽难得的又一次爆了粗口。 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儿,随行的将士都齐刷刷住了嘴,垂下了头去。 他们都莫名其妙,可赵樽的马车密封性极好,随行的人又有意与车保持了距离,就连驾车的郑二宝都糊里糊涂,谁又能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马车继续上路了,直到天边浮出一抹黄昏的霞光时,赵樽才“活动筋骨”完毕,把马丢给了郑二宝,慢慢地踱上了马车去。 原本他就窝了火儿,可刚一上车,眼睛直接定住了。 只见他那一件质地精良的披风,已经完全被肢解开来,一块一块的被叠成了一个个的条型。那样的形状,不需要夏初七解释,他也知道披风都被她做什么用途了。 咬牙切齿,他低吼,“楚七——” 外面的人,被那声音吓得抖了又抖。 可是,也不知道那楚七说了什么,下一瞬,马车里又恢复了安静,他们家的主子爷再也没有咆哮。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条遭遇过暴雨肆虐的官道上,一派宁静,两边被暴雨洗刷出来的溪水,带着浑浊不堪的泥浆静静流淌。 约摸申时,他们才赶到了清岗驿站。 得知晋王殿下平安归来,驿站门口,迎了好大一群人。而最前方的一个,衣袍左右绣蟒,腰系鸾带,着大晏亲王燕闲时的服饰。他不是别人,正是传闻中,在锦城府从马下摔下来腿折了的宁王赵析。见到赵樽的车驾过来,他礼数周全的拱手致意。 “老十九,一路辛苦了。” 带着好奇,夏初七从赵樽撩开的帘子处偷瞄出去。乍一看,只觉得那是一道富贵奢华到了极点的身影。锦绣蟒衣,镶玉鸾带,完全把周围的人都给比了下去。 只可惜,仅仅指的是衣饰。若宁王那个人嘛,老实说,完全颠覆了夏初七在得知大晏王朝有众多皇子时脑补过的“康熙帝家数字军团”形象。原来,皇子也不全都是美的。 赵析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也不是难看,体型也算颀长高大,可就是那微微发福的肚子,一瞧便是酒色财气和养尊处优出来的气质,把他衬托得像极了一个“白嫩的猪蹄儿”。若说他有什么惹眼的地方,便是那双阴冷森然的眸子了。 第一印象,夏初七觉得他像极了电视剧里头的大反派。 别开眼,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赵樽的侧脸轮廓上。那浮雕一般带着美感的样子,天然风华,绝妙无双,让她不得不感慨,果然人都是比较出来的。同时,她也悟到了——怪不得都说当今老皇帝宠爱贡妃娘娘。 三殿下赵析是嫡出的,是老皇帝的发妻马皇后所出。 十九殿下赵樽却是庶出的,为贡妃娘娘所出。 从儿子可以看到娘,比较下来,那老皇帝除非瞎了眼,要不然会宠错人么? 呜呼哀哉!美色当道的世道,她得努力了。 她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一直在转,赵樽却似乎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微微颔首,淡淡道,“三哥前几日坠了马,身子不便利,为何还专程过来了?” 宁王脸上担忧的神色,适时的掩饰了他眸底的阴寒。 “这不是听说十九弟在灌县遇险了吗?三哥我惦记着,哪里还顾得上自家身子?我这是日夜难安啦,要不是老十九你特地上锦城府去探望我,又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赵樽脸色缓了缓,可柔和的情绪却不达眼底。 “三哥有心了。外面风大,里头坐着说。”说到此处,他声音忽的一冷,“郑二宝,还愣着做甚?不知道三殿下身子不爽利?快让人扶了进去,在驿馆院里先安置着。” “是,爷。” 郑二宝今儿屁股上挨了一脚,冤枉得现在还没有搞明白,乖顺的领命去了。 第56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2) 赵樽放下帘子,面色冷硬下来,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时人看重尊卑嫡庶,向来都是嫡尊庶卑。可明眼人一看,赵樽虽说是老皇帝的庶出幺子,可他对赵析的态度,看上去滴水不漏,给足了面子,可实际上却没有敬畏的成分在里头。可若是不敬重,为什么他前几日又特地上锦城府去探望? 夏初七很是好奇,可这会儿也不敢问。 之前在马车上,她一脚把赵樽给踹下了马车,还撕了他的披风做“传统卫生棉”。虽然打从那会儿起,赵樽说被她那句“再吼,老子就抽出来还给你”的话唬住了,可也没有再与她多说一句话,显然还记恨着呢。 “爷,还生气呢?” 她偏着头,弯着唇,知情识趣的逗他。 “到了,滚下去。”赵樽的脸色冷森森,十分难看。 夏初七笑着“噢”了一声,瞄他一眼,“你这个人啊,我先前不是说过了么?我那是没办法,什么叫应急方案懂不懂?!行了,你要实在不高兴,等我用完了,你拿去找人洗洗补补再缝起来,说不定还可以再穿三年,气个什么劲儿?” 赵樽的脸色已经黑到了极点。见状,她不敢再耽误,躬着身子就准备跳下马车。可脚刚迈出去一只,她顿了下又回过头来,冲他龇牙一笑,把那件披风剩下来的布头抓在了手里。 “这么好的料子,丢了多可惜?放心,回头我亲自缝补好还给你。” “你他娘的还不滚?” 看来真气急眼儿了?夏初七死死咬着下唇,憋住没有笑出声来,“哧溜”跳下马车,一直跑到了西配院的门口,才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来。 好一会,她乐够了,这才咳了咳,入了西配院,大喊一声。 “傻子,我回来了。” 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虎生生冲出来一个壮实的汉子。 人影儿一晃,她还没瞧明白,就被他给死死抱住了。 “草儿,你上哪里去了,我怎么都寻不到你,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哈哈,没事了,没事儿,我这不回来了吗?”夏初七拍着他的胳膊,像安抚小孩儿似的,好不容易才扯开他的虎背熊腰,编了一个烂到极点的“狼外婆的故事”骗过了他,拽了他往里走。 “草儿,你可有饿肚子?那狼外婆有没有给你饭吃?” 傻子是个实在人,她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可被他这么老实的一问,夏初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饱着呢,狼外婆他……斗不过我,后来他被我气死了,我才得以脱身。” 可怜巴巴的“哦”了一声,等她落屋坐在了床头,傻子才揉了下红肿的眼睛,小声嘀咕,“草儿,我们回村去吧?” “为什么?”夏初七歪着头打量他,“出什么事了吗?不喜欢这里了?” 傻子眉头蹙成了一团,满脸傻气,却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昨日我听梅子姐姐说,咱们村子里那口老井里头,发现了一块大石头……大石头边上还有刘家嫂子,就是偷偷摸我的那个刘家嫂子。她,她死了,是被鬼压死的……” 夏初七一愣,自然不会告诉他刘氏的真正死因,只笑着按住他的肩膀坐在了凳子上,安慰他,“刘家嫂子她是个坏人,那是老天在惩罚她呢,你不要害怕。” 傻子低垂下头,半天不吭声儿。 “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 夏初七奇怪,“担心什么?” “草儿。”傻子没有抬头,一个人咕哝,“我两个回村去吧,我想三婶娘了。还有,三婶娘上回和我说过,等回去了,便要替我们两个张罗成亲的事。” 成亲?夏初七心头突了一下,“傻子,我……” 她不知道怎么给傻子解释,她不想嫁给他。她可以把傻子当成亲人,当成孩子一样来看待,或者说抚养。但她是一个有思想能独立的现代女性,虽然到了这个时代,也绝对不可能顶替夏草将就自己的爱情和婚姻。 “你怎么了?草儿?” 看着他的懵懂,她还是决定据实相告。 “傻子,我不能嫁给你。” 傻子明显愣了一下,想了好久,才垂下了头去,讷讷道:“你可是喜欢上晋王爷了?想要做他的媳妇儿?” “你听谁说的?” “他们都说……都说你是晋王爷的人。我说你是我的媳妇儿,他们都不相信。” 心里酸了一下,夏初七向来嬉皮笑脸,这次却难得严肃的坐在他身边,像个大家长似的,一点点向他解释,“傻子,这个事与他无关,我不会嫁给他,我也不喜欢他。但是,两个人呢,要先有了爱情才能成亲的。爱情是什么呢?好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对你那种……那种好,它不是爱情,你对我也不是,你只是习惯,懂吗?” 傻子摇了摇头,可怜巴巴的抓住她的手,眼圈儿都红了。 “草儿,你不要我了吗?” “傻不傻啊?怎么可能?两回事。” 她如果真的要丢下他,又何苦拖到现在,受那些冤枉罪? 吁了一口气,她盯着傻子的眼睛,说得极为认真,“傻子,我虽然不能做你的媳妇儿,但是我可以做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你的依靠,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懂了吗?” 一听到这句“一直在一起”,傻子又开心了起来。 咧着嘴一乐,他嘿嘿笑了,“好。三婶娘说,一直在一起,便是两口子了。草儿,我跟你,也是两口子。” 夏初七无语了。 “可是草儿,王爷这里好是好,就是没有三婶娘,我还是想回村去。”傻子偷偷瞄她的情绪,见她没有吭声儿,还想要试图说服她,“三婶娘她待我极好的,她是个好人。我饿了,她给我吃的,我累了,她背着我跑……” 像是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傻子声音有些低。可他的话,却把夏初七吓了一跳。 “三婶娘背着你跑?你这么大块头,她能背动你?” 傻子摇头,“不知道。” 夏初七又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傻子又摇头,“不记得。” 叹口气,她无奈了,“那傻子,你记得什么?记得你爹娘是谁吗?” 目光出现了短暂的迷离,傻子似乎在努力思考和回忆。 可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我都记不起来了。” 夏初七更是可怜他了。看来傻子也是搞得家破人亡被逼得没法子才逃难出来的可怜人。那三婶娘平日里看着精明能干,嘴也利索,却能无私的把傻子照顾到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想了想,她蹲下身,安抚傻子,“咱们暂时不能走。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儿了。我们不再住那种漏风的房子,不再吃粗面做的馍馍,也不再有任何人敢来欺负你。再等一段时间,好不好?你乖乖的听话?” “哦,好。”傻子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你还做我媳妇儿么?” 问题又绕回来了。 夏初七想了想,“以后我帮你找一房媳妇儿?漂亮的,能生娃的。” “不要,我就要你。”傻子使劲儿摇头。 夏初七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好在傻子脑子不太好使,她话题一变,便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傻子,这两日我不在,你过得好不好?在这里有没有人欺负你?吃得饱不饱?” “饱。”傻子果然中招,注意力一转移,就忘记了要娶她做媳妇儿的事,“我这两日吃得可饱,没有人敢欺负我,梅子姐姐说,谁欺负了我,殿下便会要了谁的脑袋,他们不敢。梅子姐姐拿来的大白馒头,好多,还有好香好看的腌蒸肉,梅子姐姐还给我果子吃,她对我可好了。” 傻子这个人吧,人虽然傻气了点,但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夏初七听着他像小学生见到家长一样,事无巨细的汇报这两日的情况,听着那些家长里短,再想想那棺材板儿,那暴雨洪涝,觉得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梅子,谢了啊。” 等梅子回来的时候,夏初七已经安顿好了傻子,也收拾妥了自己。 梅子嘻嘻笑,“谢我做什么?” 夏初七抿唇一乐,“我家傻子给你添麻烦了。” “楚七,你可别跟我生分,你看看,我的脸。”梅子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了没有?” 她脸上的痘印明显少了,往日的红斑也消退了许多。 夏初七自然发现了,却故意逗她,蹙着眉头,“没啊,发现什么?” 梅子是个单纯的主儿,嘟着嘴巴,故意不高兴地瞄她,“你没发现我脸上好看了吗?楚七,这可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帮你照顾傻子呢,是应当的。再说,傻子人也特别好,他还帮我干活儿呢,粗活重活,什么都抢着干,也没那么傻嘛。” 重重揉了下她肩膀,夏初七眨了眨眼睛,“那,大恩不言谢?” 梅子小麻雀似的又瞎聊了几句,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将进屋时带进来的一个雕花木箱子打了开来,一边儿拿东西出来,一边儿笑着说:“楚七,这是月毓姐姐吩咐我给你带过来的。” 第57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3) 夏初七狐疑地伸头去看,“啥玩意儿?” 梅子瞄她一眼,满脸都是羡慕,“楚七,爷对你可真好。我什么时候有这福分啦。” “啥?与他有什么关系?”夏初七更加不明白了。 梅子抿着嘴直乐,“喏,喝吧,这是一盅生姜红糖水,月毓姐姐亲自熬的,说是爷吩咐为你准备的。还有这些,全是月毓姐姐给你备好的纸。楚七啊,你来葵水了?” 赵樽竟然会有这么好心?在看到那一大叠绵软细厚的纸时,夏初七不禁惊呆了。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纸算是高档玩意儿了,一般人根本就用不上。心里突突着,她转头,问梅子,“月大姐给你这个,就没有多说什么?” 梅子不解,歪着头看她,“说什么?月毓姐姐人很好的,才不会说什么呢,更何况那是爷的吩咐,她能说什么?楚七,你怎么了?” 夏初七莞尔,笑了,“没什么。谢了。” 梅子心下感慨可多了,“楚七,爷对你可真是好。来葵水用这个纸,可真是奢侈。你知道吗?这纸是大内御制的,在府里都只专供爷一个人如厕用的,你瞧瞧,这软得,摸着都舍不得用……”突然她眨巴一下眼睛,兴奋地望过来,“咦,不对。楚七,是不是你真的和爷,那个,那个什么了?” 夏初七哭笑不得,“哪个了?” “困觉了。”梅子说得实在。 “噗”一声,夏初七端着红糖水刚入口,差点儿喷了出来。 “小梅子啊,你啥时候学坏了?” 今儿驿站里头又来了大人物,梅子说晚上有夜宴,她不敢再多耽搁了。临走之前,她又多吩咐了夏初七一句,“楚七,月毓姐姐还说,爷交代了,你今儿就在屋里头躺着休息,不准到处乱跑。” 她奇怪,一挑眉,“为什么?” 梅子动了动嘴皮,估计原本是不怎么想告诉她的,可无奈她天生一张八卦嘴,不说心里也憋得慌,略略迟疑了一下,回头就凑在她的耳朵边,小声儿啾啾。 “楚七,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那个宁王殿下,他喜欢长得清秀的小倌儿,我在京师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了,在宁王府里,除了王妃之外,还有上百名侍妾,几十个小倌儿……” “啊呀我的妈呀。” 这一回夏初七还真是惊悚到了。敢情宁王那厮男女通吃啊? 怪不得她看他的气色就觉得那是一个被酒色给掏空了身子的男人。啧啧啧,那么多的小倌侍妾,不搞坏身体才就怪了。可转念一想,她突然又觉得不可思议。如今朝中三足鼎立,宁王如果是一个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三分天下有其一? 一个连私生活都不能自律的男人,又如何能够“律”得了别人? 她在思考,梅子还在啾啾,“我猜,爷是怕你被他给撞见了,万一宁王想要了你去,他还不好拒绝呢。” 夏初七翻了个大白眼儿,调侃的嗤她。 “你真以为我是白莲花啊?人人见到人人夸?快干活去吧。” 梅子吐了吐舌头,去办她的差事去了。夏初七找傻子玩了一会儿,又出去打探了下,这才知道不仅仅是宁王来了,就连东方青玄那货也回来了。想了之前被他掳走遭的那些罪,夏初七心里头就像揣了一只兔子。吃了那么大的亏,她能便宜了他吗? 睚眦必报啊,夏初七,必须讨回来。 心里有了计较,她虽被禁了足,还是准备去“赴宴”。只不过,梅子的话也提醒了她。她自恋的想:万一那个宁王果真看上了她该怎么办?于是乎,为了安全起见,她特地在屋子里捯饬了约摸两刻钟,把眉头画粗了,把肤色调黑了,打扮成了一个黑不溜啾又矮又瘦的小厮模样,看上去没有存在感了,才准备离开西配院。 西配院是专供晋王亲随人员居住的,面积不小。当她从东厢房往院门口走的时候,路过一间偏房的檐口,忽地听见了月毓的声音。 “你这个傻姑娘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性子太实诚,巴巴等了殿下两年,这份心思,别人如何想我不知道,可我,哎,真是替你难过了。” “月毓姐姐……” 另一个声音柔媚娇软,可不正就是崇宁县挡驾的莺歌? “莺歌对殿下没敢存半分歪心思,就是想跟在殿下左右,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以报答殿下对莺歌的恩情……呜……不管怎样……我是铁了心,要死心塌地跟在殿下身边儿的……可殿下却要我去伺候那个……那个楚七……我……呜呜……” 听着她委屈的嘤嘤声,夏初七总算知道了,那些东西为什么不是她送来,而是梅子。敢情她自作多情的“救”了人家,人家压根儿就不领情,还烦着她呢? 接着,她又听到月毓柔声安慰,“哭什么啊?傻丫头。伺候楚七不好吗?楚七虽说爱开玩笑,可她性子好,脾气也好,可不像咱们的主子爷,那可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你要真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那才未必是好事儿呢。” “月毓姐姐……莺歌我……我,我真心仰慕殿下,望姐姐成全……” “成全?”月毓的声音托得有些长,有些迟疑,大概她在想,成全莺歌,谁又去成全她呢?“莺歌儿你别哭,你的心思姐姐都明白,可是,哎,你别看我掌握着爷后院里这些事,可我也是做不得主的人。你得换个方向想,你被爷带了回来,不必在春风楼里接客,这是多好的事啊?机会么?慢慢来。你长得这样好看,爷也不瞎,看中你,也不是不可能。” 夏初七不习惯听人墙角……是假的。 可听来听去,无非是两个女人都在对某一个男人诉说着衷肠,想要以身伺候却得不到的苦恼而已。摇了摇头,对于封建社会妇人们的思想,她没有共鸣,也没什么兴趣再听下去了。不过,想到那莺歌,她突地又有了主意。 晚上驿站有夜宴,别人会不会来她不知道,但元小公爷是肯定会来的。 偷偷摸摸找到梅子传了话,因了他们在神机营里的那份“交情”,没多一会儿,元祐便到了约定的地点。那货长得挺俊,一身玄青色浣花锦的圆领袍,身形修长潇洒,当真是一个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败类。 “哎哟,表妹啊,想你表哥我了?” “去去去,没正形儿。”夏初七与他混得还算熟,也没把他当成王公贵胄来看,用纯哥们的语气,把他拉到房后的屋脊下,瞧了瞧四周,才笑眯眯地瞅他,“表哥,有好事儿找您。” “有何好事?”元小公爷俊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可是那火器,你有新的发现?” “别动不动就火器,我这里还一肚子火气呢。” 元小公爷俊脸一僵,“哼,就知道你找小爷,准没好事。” “懂得起。不过——”夏初七嘻嘻一笑,“这一回啊,真的是好事儿。” 轻“哦”了一声,元祐斜眼瞅她,“说呗。” 夏初七十分“哥俩好”的拿手肘子拐了他一下,压低了嗓子,“前两日你表妹我受的气,你都晓得了吧?作为我表哥,你咽得下去那口气么?必须不能,对不对?我想,你现在肯定特想为我出气,所以表妹我成全你,已经替你做好了安排,你只须……” 如此如此,这么这么,她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大通,把元祐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表妹,我们是相好的吧?” “对,相好。”夏初七点头。 元祐抹了一下冷汗,“幸好我俩挺相好的,你要对付的人也不是我。” 夏初七嘿嘿一笑,“那你干还是不干?” 元祐斜斜望了下天,重重点头,“干,东方那货,小爷早看他不顺眼了。敢比小爷生得好看?小爷能饶得了他吗?” 重重咳了一下,夏初七把他拉回正题上,又把计划周密的布置了一番,才在心里打着小九九,笑眯眯地说:“当然啦,表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让你白忙活的。事成之后,我定然会重重犒劳你。” “犒劳我什么呀?”元小公爷眉梢微弯,显然不太相信。 夏初七作了个揖,打着哈哈,“一个大美人儿,保证你会喜欢。” 元祐眼睛一亮,“真的?” 夏初七一脸堆着笑意,“当然是真的。只不过——” 拖长了声音,她微微一眯眼,才道,“你不介意,睡了你十九叔的女人吧?” 风骚一笑,元祐打趣她,“我十九叔就一个女人——就是你,你让我睡吗?” 一脚往他要害处踹过去,夏初七冷嗤了一声。 第58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4) “你小子要是不介意做太监,就来。” 夜幕降临了。 驿馆院里的食色轩里烛火通明,热闹非常。 案几上的珍馐佳酿,几位爷边上斟酒夹菜的美人儿,一屋子淡淡的幽香。 夏初七藏在门外偷瞧,差点被里头的美色给迷住。 一个赵樽。雍容华贵的袍子里头穿了一身儿软甲,冷傲得和宁王那种养尊处优的皇族贵胄那是绝对不同的气质。 一个东方青玄。大红蟒衣下的俊美容貌自是不必描述,就单论那天生自带的入骨妖气,一个人坐在一处,却像满屋子都有鲜花在盛开。 再一个元祐小公爷。虽他最是不着调儿,纨绔公子游戏花丛的事儿干多了,一双坏坏的丹凤眼,时不时往上挑一下便满是风月韵味,却也是长得俊气无双。 就连最后一个,那憨厚老实在末位陪坐的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虽然他名字土鳖了一点儿,可长相还真是不难看。论起气质来,虽不如赵樽的酽冷霸道,不如东方青玄的妖娆勾人,不如元祐的狂狷不羁,却也自有一种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才有的豪迈刚直。 这几位入了宴席,再加上那些个或胸大腰细,或清丽脱俗,或玲珑娇小,或妩媚风情的美人儿,宛若一个比美盛宴,简直美色满屋啊。 几位爷喝着酒聊着风月世情,好生热闹。 “老十九,三哥我还真是不明白了,父皇左一道圣旨,右一道圣旨要你回京述职,你都不乐意,到底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可玩耍的?” 清岗县不算是小县城,可不管多大的县城,对于一个从京师过来的王爷来说,都是属于弹丸之地,绝对入不了宁王殿下法眼的。 赵樽冷漠的眼神一挑,淡淡说:“原是早该返京的,无奈我刚入凌水县,便被一伙贼人偷袭,身受重伤,实在行不得路,这才逗留了下来。” 身受重伤? 听着赵贱人突然提起那件事儿,夏初七心里不由一阵嘀咕。 当时,他带着那老孙头偷偷摸摸的跑到清凌河边儿的芦苇荡里去治伤,不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受了重伤么?为什么却又在这会儿主动说出来?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当初的担忧,没有了。 赵析似乎也吃惊不小,就连已经凑到唇角的酒盏都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紧张地望向了赵樽,“老十九,究竟何人所为?可是乌那蛮夷?” 赵樽抿唇,冷冷瞄他一眼,“不知。” 赵析恨恨道,“乌那小国胆敢冒犯我大晏已是不知死活了,也就老十九你心地仁善,给了他们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主动撤了兵,他们竟还敢干那种下三滥的事情?”略略一顿,见赵樽表情冷淡,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十九弟啊,让三哥怎么说你才好?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上奏父皇?”他若有若无地望了一眼浅唇勾笑的东方青玄一眼,目光荡了一下,“你将实情隐瞒不报,反倒让朝堂里的有心人犯了猜忌,说老十九你拥兵自重,独占蜀中天险和兵塞要地,定是图谋不轨,有不臣之心啦,哎!” 嘴角扬了扬,赵樽依旧面色无波。 “那时我伤势太重,也不知能否有命活着回京。而那北狄,西戎,乌那,还有东瀛的倭奴,本就蠢蠢欲动,只怕此事一旦传了出去,定将冒犯我大晏河山,实在是不得不隐瞒。” 闻言,夏初七若有所悟。赵樽这么解释,确实合情合理。 可这么一说,那岂不是代表,那些周边国家不敢冒犯大晏,就是因为忌惮他赵樽么? 吹牛逼!她腹诽着,可转念一看,那宁王赵析大袖一抬,直起身子便向赵樽行了一个长长的揖礼,声色动容地道:“老十九啊,亏得三哥我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之书,可兵法策略却全然不知,更不懂个中要害,你为国为民之心,苍天可鉴,而那些在朝堂上参你之人,其心实在可恨,其行当真可诛。” “三哥多虑了。”赵樽懒洋洋抿了一口酒,“都是为了我大晏基业,政见不同而已。” 愣了一下,赵析亦是哈哈一笑。 “那是,老十九说得极是。” 赵析笑着,刚一拂袍坐下,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起身亲自替赵樽斟了一杯酒,“还在京城之时,三哥就听说老十九活捉了乌那公主,如今人在何处?可否让三哥见上一见?” 此言一出,食色轩里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宁王好色,可是在众美环绕之中,喂着上头的嘴巴,还能想到下头的兄弟,这品行实在是令人唏嘘。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直慵懒的倚在一处,噙着笑却没有说话的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里潋滟流转,扫了在座的众人一眼,突然浅浅一笑:“三殿下心系乌那佳人,十九殿下,又何不成全?” 赵樽冷冷扫了一下东方青玄,大概习惯了宁王的好色,便未露出半分情绪来。 “那人一直囚禁在营中,由陈将军的人看守着,届时,会将她一起押解回京。” “这样啊……”赵析的表情看上去,似乎觉得有点儿惋惜,“早就听说那乌那国王只得一个公主,生得甚是娇俏伶俐,柔美端方,在那营房里头囚禁久了,只怕会失了颜色,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惜,他一副被赵樽暴殄了天物的样子,滑稽得夏初七心里直感叹。 还是做男人好啊,好色那叫有情趣,不像做女人,要稍稍表现出一点苗头,还不一定要想占有呢,就能被人骂着不检点,失了妇德。 “小奴儿,过来。” 她正在天马行空,赵樽的声音突然从里头传了出来。 果然被他发现了。当然,她是故意让他发现的。 夏初七“嗯”了声,慢吞吞小步进去,没敢去瞄他脸色啥样儿。 “爷……” “不听话。”赵樽埋怨着,听上去却很随和。 夏初七微微一惊,一抬眼,就与他的目光对上。这“贱王爷”原就长得天怒人怨,再配着那眼睛里的淡淡的宠溺,简直就是一种让人沉沦的诱惑。只不过,她脑子还清醒,知道这货骨子里的疏离和冷漠,外表再好都是装的。 “人家就想来瞧瞧热闹嘛!” 弯着眼说着,夏初七背对着众人,冲他使了个眼色儿,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她一直觉得,要说这夏草哪一个地方最出众,便是音色了,黄莺儿出谷般的婉转,一出口便像清泉滴在石上,清脆婉转。要是她再不要脸的放嗲,只听声音不见脸的话,也是能把男人的骨头给喊酥麻的。 这不,宁王那脸一下子便转了过来。 只可惜,那么好听的声音,却配上了那样的一张黑脸。 顿了下,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失望,“老十九,这个就是?” 他不敢相信赵樽的眼光,会锉到如此程度。 可赵樽却是淡定的承认,“正是我的小奴儿。” 那肉麻得让人掉一层鸡皮疙瘩的声音,让夏初七差点没有冲出去先吐上一回再回来。 不过难得他这么喜欢做戏,还做得这么有水平,简直太符合她此行的目的了。她慢慢的走了过去,状若羞涩地站在他身边,微垂着头,看上去十分乖巧。赵樽的眼神,落在她故意涂抹过的脸上。 “饿了?可要吃些东西?” 啧啧,真会装啊!夏初七心里骂他,嘴上却十分讨巧,“不了,没胃口。” 赵樽灯影下的凉凉目光,微微一闪,“怎了?是肚子又痛了?” 要不要演得这么仔细?她低垂着头,假装不好意思。 “还好,不怎么痛了。” 赵樽仔细打量她片刻,向她伸出手,“坐爷身边来。” 她乖乖地跪坐在他的身边。 如此一来,原本在那里伺候他的月毓,便自然而然给挤了开去。 后退两步,月毓将自己掩入了灯光的阴影里,好看的眉头,沉了下去。 赵樽一只手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宠溺的拍拍她的头,似乎颇为无奈。 “身子不舒服就歇着,巴巴跑过来,不是找爷的骂吗?” 夏初七被他握了手,觉得两人相触的掌中热量,在不断的发酵,心里稍稍腻了腻,她才故作娇俏的笑,“爷舍得骂我么?” 轻唔一声儿,赵樽捏了捏她的手,“自是舍不得。” 夏初七顺势在他手背上一掐。掐得极狠。 “爷,今儿晚上这么多人,楚七想敬大家一杯酒。” 她不是太懂这个时代的规矩,以为还是现代呢,吃饭么,人人都可以去敬酒。可在场的人一听,面色纷纷一僵。不管赵樽有多宠爱她,毕竟她什么身份都没有,连侍妾都算不上,哪有资格为在场的人敬酒? 在众人的惊愕里,只有赵樽面色平淡无波,握住她的小手,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微微眯起,略带歉意地扫了一下屋子里的几位。 第59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5) “都怪本王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没大没小的。” 赵析看着他宠爱那么一个黑鬼,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又朝夏初七望了眼,眸子阴沉了。 “应当应当,如此清秀的妙人儿,惯着宠着,自是应当。” 见赵析看到自己的脸直皱眉,夏初七忍不住偷偷在一乐,又使劲儿捏了一下赵樽的手,示意他同意她出去敬酒。可赵樽却没有搭理她,直到她第二次伸出手去掐在他的大腿上,他才低头过来,在暗地里,冲她比划了一个“五”,意指要五十两。 夏初七觉得这货太黑了。 可想了想,还是眨巴了下眼睛,表示了同意。 她穷鬼一个,反正都欠了一屁股债,再多一笔也无所谓。 清了清嗓子,赵樽冷漠的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既然小奴儿都说了,就替爷去给几位斟酒吧。” 早已求之不得的夏初七,心里欢呼了一下,面上还矜持着,就地拿了赵樽案几上的酒壶,把从月毓那儿学来的规矩端足了,慢腾腾下来,先走到宁王面前,笑容可掬的替他斟满了酒。 “宁王殿下,请吃酒。” 对她的长相实在没有兴趣,赵析便未多看她一眼。夏初七也不太在意他的看法,又走到东方青玄的面前,白玉酒壶慢慢倾斜,将他的酒盏斟满。 “大都督,请吃酒。”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正准备开口,却听得赵樽在主位上淡淡道。 “来,三哥,东方大人,少鸿,大牛,为了我大晏的国富民安,干一杯。” 晋王爷都提议了,别人自然附议。 东方青玄唇角微弯,眸子勾出笑意,跟着众人举起酒杯来。 夏初七往赵樽走去,眼风却偷偷扫着东方青玄,看着他将杯子里的酒往嘴里一灌,心里才踏实了——大妖人,让你害老子,一会儿便要看你怎么出丑。最好能在众人面前跳一回脱衣舞,让这里的老少爷们儿都饱一饱眼福。 酒色文化千古传承。 在千媚百娇的美人儿们穿梭的宴席间,丝竹声声,裙裾纷飞,可除了宁王赵析和荤素不忌的元小公爷之外,席间其余人身边都没有美人儿蹭来蹭去的场面。几位爷谈天说地,友好得都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却谁也没有提起鎏年村里的千年石碑和湔江堰的决堤之事。 夏初七时不时瞄一眼东方青玄。 她在酒里下的药,分量很足,怎么会没有动静儿? 她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见东方青玄美艳无双的面色红润起来,一只握紧酒杯的修长玉指微微一僵,眸底若有似无的掠过一抹冷光,随即弯唇浅笑着,长身而起,一拂红袍。 “两位殿下,左将军,右将军,青玄今日多吃了两杯,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行一步,几位慢饮,失陪了。” 东方大妖孽本就生得好看。 更何况他这会儿染上一抹薄醉,那朦胧如丝的凤眸里,如同含了一汪多情的春水桃花,说不出来的风情万种,描不出来的妖气娇媚。那一幕,瞧在宁王眼里,心里一荡,酒杯里的酒水便洒了几滴在案几上,等反应过来,他尴尬地一笑。 “东方大人自便。” 赵樽亦是不再多言,只有夏初七一个人暗叹可惜。 东方大妖孽中了她的媚药,那靡丽多娇的样子应该是极致的美好荡漾啊,那么精彩的画面居然不能在众人面前上演?她真没有想到这厮的忍耐力会那么强。想她亲自配出来的“三子丹”,又是用酒送服的,别说是男人,便是神仙也抵挡不住才对啊。 可惜了,实在可惜。 东方青玄红云一般消失在了食色轩。 他一走,好像屋子里的春色都少了许多。 夏初七看见宁王的眼中,明显闪过一刹那的遗憾。 她暗自一笑,继续充当着斟酒童子的角色,为宁王殿下、元小公爷和左将军陈大牛也都斟了一圈酒回来,又淡定地走回赵樽身边儿,放下酒壶,压低了嗓子,用宁王能够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爷,我做了件坏事。” “嗯?”赵樽挑眉。 “我在大都督的酒里,渗了媚药,他好像药效发作了。” “你……果真该打。”赵樽目光微动,低声斥了一句,也是压着嗓子。 “谁让他欺负我?活该,最好让个男人给上了。” “……哎,你啊!” 两个人在一处碰着脑袋叽咕,那感情好得真像那么一回事儿,用“妇唱夫随”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可谁也没有发现,就在案几底下,夏初七狠狠掐在赵樽腿上的那只手,还有赵樽死死捏住她的腰。两个人用的可都是大力。 正如夏初七所料,听了她那些话,好色如命的宁王眼睛一亮,酒杯突然从手里脱落下去,掉在地上,摔的“嘭”一声,而他也适时起身,醉眼朦胧地撑着案几,身子摇摇晃晃。 “老十九,三哥今儿很高兴,原本该与你促膝长谈,畅饮一夜才是。可老哥我从锦城府过来,一路奔波得有些乏了,摔伤的腿也疼痛,想先下去歇了。” 赵樽表情平静,“三哥说的是,是为弟的考虑不周。” 说罢,他拔高声,淡淡的命令:“郑二宝,带宁王殿下去歇着。” 看着赵析晃晃悠悠还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得动路的背影,赵樽脸上的宠溺消失了,漠然的眼神儿盯住夏初七。 “一共一百七十两。” 赵樽的话无异于大冬天降冰雹,雪上又加了霜。听得夏初七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儿被唾沫给呛死。顾不得食色轩里人未散尽,她小声冲他低吼了出来。 “你吃煤炭黑了心,抢人啦?先前不是说好五十两?” 赵樽眉头松开,甚是闲适,“生姜红糖水和厕纸,五十两。” 啧啧!这货真是一个奸商,原本她为那事儿还温暖了一回,觉得他也不算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知道她来事儿了不舒坦,特地给弄了那些东西来,哪里会想到,原来通通都是要算银子的? 想想那好用的卫生纸,夏初七决定先忍了。 “行,就算那两样东西五十两,加在一块也才一百两吧?另外的七十两,你怎么给我算出来的?” 赵樽一只手轻缓的揉着太阳穴,动作慢条斯理,似乎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将面前酒盏中余下的佳酿一饮而尽,语气凉凉的说:“预先支付的保护费。” “预支?你先人板板的,欠银子还有预支的,啥意思?” “很快你便会再欠着爷了,不如早些算在一起。”赵樽说得实在,可那话里话外的散漫劲儿,还是那么的让她牙齿发酸。 她知道这厮向来不胡乱说话。 即如此,必有深意。 她压住想狂扁他一顿的怒火,先琢磨了一回才问:“麻烦你,说人话。” 赵樽黑眸一沉,“东方青玄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你那点下三滥的手段,能瞒得了他。即便今儿晚上他吃了亏,明早上他一醒过来,还能饶了你不成?小奴儿,不需要爷的保护,你准备拿什么去填补他的怒火?” 咯噔一声,夏初七明白了。 她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可那东方青玄也不是个善茬儿。要是他今儿晚上被那个宁王殿下给“睡”了,再找到机会他不得抽她的筋剥她的皮啊?先前一时疯劲儿发作,她仗着有赵樽,却是没有想到那么多,现在仔细想来,觉得脊背上有点儿发凉。 绣春刀…… 那薄薄的刀片,刮上脸上的寒意…… 激灵一下打了个寒噤,她吭哧吭哧了两声儿,心里又明亮了。爽利的撩起眉梢,她笑了开来,瞄向赵樽。 “我说爷,咱俩谁跟谁啊?那可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今晚上的事儿,跑不了我,难不成还跑得了你?你当那东方青玄傻的啊,真相信我一个人能干得成事?” “也是……”赵樽沉吟一下,拖着好听的声音,突地一转脸,黑幽幽的眸子定在她脸上,“可东方青玄他不敢惹本王,也只好拿你撒气儿了。” 深呼吸。夏初七反复深呼吸。 吃柿子找软的捏,她深以为然。东方大妖孽肯定也会这么干。 也就是说,她明知吃了亏,还得被赵樽给拿捏住。明知道被他糊弄了,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往他挖好的陷阱里跳,就像他说过要驯的小兽,可怜巴巴的由着猎人把她给颠来倒去的折腾。 夏初七斜歪歪瞄他一眼,勾起唇来。 “瞧您说得,不就是钱么?多大点事啊?对不对?行,您说我欠多少便欠多少吧。反正您老过足了当大财主的瘾,我呢,却是一分银子都是没有的,随便欠。” “是吗?”赵樽看着她,一双古井般深幽的眸子里,掠过一抹阴损的笑意。不仔细看不觉得,仔细一盯,发现这厮内敛沉稳的外表下,几乎五官的每一处,都隐藏着一种十分欠抽的恶意。 “丈人山普照寺的禅院里,你发了多少死人财?”他问。 死人财几个字儿,让夏初七心里有点儿起腻。 第60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6) 可想想那天她逗马千户那几个人,想想东方大妖孽杀他们时眼睛都不眨的妖艳样子,她顿时又释然了,心里豪气顿生,觉得今晚上干的这事再漂亮不过,简直就是为民除害。 目光眯了眯,她反问他:“咋的,我发了死人财,关你啥事儿?” “爷是你债主。”他答。 “嗯,很合理的解释。” 夏初七笑眯眯的说着,脑袋凑近了他。 “兄台,一共也就二十来两,您老不会看得上吧?” 赵樽轻唔一声,皱了皱眉头,“讨债而已,无所谓看不看得上。” 夏初七眯了眯眼,与他冷飕飕却满是恶意的眼睛对视着,也不知是食色轩的灯光太氤氲还是夜色太妩媚,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贱王爷”,今儿特别特别不顺她的眼。 “过分了啊?赵王爷,我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本来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滋滋润润,更不可能会欠你的债,可你不停利用权势来压榨我,让我一欠再欠也就罢了。银子嘛,身外之物,姑娘我认了便是,但如今连我手头的零花钱都看不下去,一毛都不留给我,这与贼人敲诈勒索有何区别?会不会有失你王爷的身份?” “有吗?本王觉着身份更加贵重了。” 得,他是贵重了。她的身上,却是越来越轻了,连骨头上都没肉了。 冷哼一声,她压下愤怒,用自认为最具杀伤力的眼神睨着他。 “爷,我现在正当长身体的年纪,身上没有钱,多么不利于身心健康,对不对?还有一点,你让我假扮你的娈童,陪着你演戏唱双簧,这对我的名声有多大的影响,你有想过吗?但我楚七仗义啊,我找你要钱了吗?没有吧?一分都没有。我这叫什么?江湖义气!你懂不懂?将心比心,你还好意思要我这点散碎银子?” 她晓以大义,动之以情,自觉非常圆满,合理公道。 不曾想,赵樽只淡淡一眯眼,扶住额头轻“嗯”一声。 “爷是堂堂大晏王朝亲王,不嫌弃你丑陋低贱,为了救你小命,在东方青玄面前做戏,无端端背上了一个‘好男风’的黑锅,声誉受到了多大的影响?爷又何时问你要过补偿?再说,怎么看,与你相好,都是爷比较亏吧?” 他不友好的目光,再次从她的黑脸打量到了她平板的胸前。 从上到下,鄙视的眼光,一处也没有放过。 那个意思很明显了,他是一个钻石镶了金的高富帅,而她是一个长得“不过尔尔”的灰姑娘,人家都不嫌弃她,又抱又搂又牵手的,她居然还好意思说吃了亏? 夏初七懂了,呵呵冷笑。 “瞧殿下您这意思,我回头还得给您供一个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磕头,再感谢我家祖宗显灵,祖坟上冒了青烟,这才得到了您的青睐,欠了你一屁股的冤枉债,是也不是?” 赵樽拍拍她的头顶,语气凉丝丝的,却是极为无奈。 “那样太过了。只需磕头就行,烧香就免了。” “赵樽,你个王八蛋!” 在心里头默默暗骂着,夏初七不琢磨还好,一琢磨怎么想怎么亏大发了。 可她又能把他怎么样?死死捂紧怀里那几个散碎银子,她嘴里直冒酸。 “能不能先欠着?” “你已经欠得够多了。” 夏初七心里那个火儿啊大了。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忽忽的烧,烧得她那因为恶整了东方青玄的爽劲儿都快没有了。 “如果我不给呢?” 赵樽声音冷冷的,懒洋洋的,“后果自负。” “你怎么像个讨债鬼似的?”镜子,傻子,来自东方青玄的威胁,这些一个个都成了她的软肋。夏初七心窝里一阵抽搐,她好不容易赚来的银子,还没有捂热乎呢,又要交出去,简直心痛得要了她的小命儿。 她恨不得掐死他,可她什么也没有多说,掏出钱袋子便砸在了他身上。 “拿去吧你!” “真少。这也叫银子?”将钱袋子掂了掂,赵樽叹息着补充。 得了便宜还卖乖?夏初七那个气得啊,脸色黑得快成锅底灰了。 丫太欠抽了!总有一天,她非得好好地收拾他不可。 赵樽盯住她愤愤不平的小脸儿,目光突地一沉。 “小奴儿,爷可都是为了你考虑,小姑娘身上放多了银子,不安生。” 夏初七眼睛里,跳跃着烛火的光芒,“你当我才三岁啊?” 黑眸深了深,赵樽抓住话头,便问,“那你几岁?” 嗤了一声儿,夏初七抬起下巴,“想知道啊?给钱,五十两。” 赵樽面色稍稍一僵。 见他吃瘪,夏初七唇角往上一翘,那发着腻的音色十分的好听,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美了,就像在看一个聚宝盆似的,底气十足的瞄着他,“往后,姑娘我也不仗义了。你唤我一声儿,我答应要钱。你找我办事儿,我一律都要收费。依样画葫芦,当谁不会呢?” 哦了一下,赵樽僵着的俊脸,倏地又松开了。 “小奴儿,爷是谁?” “你傻了?你不就是那欠扁的赵十九吗?” “爷是爷,你是奴。你为爷做事,没有要钱的道理。” “道理是你家定的?” “正是。”赵樽回答得理所当然,一副天家皇子派头。 默默的在心里‘靠’了一下,夏初七飞撩起眉梢,“我一直怀疑,咱这大晏朝是不是快破产了?为何你一个王爷,穷成了这副德性?” 她气,她急,她纠结,赵樽却不动声色。 “好好算一算,你一共欠爷多少了?” 夏初七赌气,一哼,“不知道,你回头写上呗,想写多少便写多少。反正你就是一个招人恨的王八蛋,见不得穷人喝稀饭,你丫得遭报应。” 她终于骂了出来,骂得是爽了,可话音刚落下,赵樽却冷不丁的欺压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腰身往身上一提。扑腾一下,她无处着力的身子板儿便投入了他的怀里。 “呀,你有病?说不过就动手?” 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松兰之香,她想要挣扎,却被他捉住了双手,死死的抵在了胸膛上。 “小奴儿。”他低头盯视着她,一把将她窄细的腰身拿捏在手中,说出了一句宛如天雷轰顶的话,“今晚上,跟爷去玉皇阁睡可好?爷不收费。” “啊!?咳咳!” 这是要让她侍寝? 心脏“扑通扑通”欢快的跳动着,夏初七伸出小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他的思维正常,脑子没有被门夹过,才慢慢地解开他环在腰上的手臂,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张涂得肤色略黑的小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不好意思的僵硬。然后,故意打趣儿地笑。 “姑娘我身子不适,不方便伺候爷。如果你实在难熬,那个崇宁县的莺歌姑娘还不错,推荐给你使用,推荐费多少你看着办,不必谢我。” 她拿腔捏调的说完,赵樽却没有任何反应。 久久,他锋利的眉梢才微微挑起,嗓音低沉地道:“小奴儿,爷大发慈悲,许你在玉皇阁里侍候,是你自己不愿意的。那……便如此吧。” 说罢,他起身拂袖,“一共欠爷三百两,零头抹去了,不用还。” 高姿态的说完,他似乎连再多看她一眼都嫌麻烦,迅速消失在了食色轩。 “渣渣渣渣渣!” 夏初七恨不得眼风能变成钢刀,剜掉他几块肉下来。 食色轩外头,元小公爷果然等在了那里。 见她气嘟嘟板着个脸出来,他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表妹,啥事儿把你气成这副德性?” “还不是你那个挨千万的十九叔,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恶的人?” 想到赵樽对她的种种欺负,夏初七头顶上冒着青烟,先把对赵樽的不满,豆筒倒豆子一般在元祐面前狠狠地发泄了一通,才剜了元祐一眼,总结性发言。 “你们这些男人啦,全都不是好东西。” 元祐皮笑肉不笑的俊脸,一下子僵硬了。 “哎哎哎,这么说就不合适了啊,小爷我今儿可是帮你忙来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夏初七才想起那件事来,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拖住元祐的胳膊,走到檐下的阴影处,看看左右无人,才低声儿问:“表哥,事情办得如何?妥了么?” 邪邪一笑,元祐挑开眉头,“那是自然。那东方青玄吃了酒出去,外头接应的那几个锦衣卫,全都换成了小爷我的人了。哈哈,今儿晚上啊,有好戏看喽,但愿明儿醒来,威风八面的大都督不要跳河自杀才好。” “会吗?”夏初七一挑眉,“他会自杀?” 元小公爷托着下巴想了想,撇了撇唇,片刻再抬起头来,嗤的一笑。 “自然不会,他只会杀——你。” 第61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7) 被他阴恻恻的语气唬的脊背寒了一下,夏初七想到东方青玄那些对付人的手段,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诏狱”,突然有点儿后悔刚才没有答应赵樽了,如果她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会不会比较安全一点? “表哥!”她放软了声音,咧着嘴直乐。 “又有求于我?” “表哥您啊,真是太聪明了。” 元祐纨绔是纨绔,可却是何等样的聪明人? 一见她腻腻歪歪的叫表哥,就知道这小丫头没安什么好心眼儿。要知道,除了找他办事的时候,她啥时候给过他好脸色啊?可人的心思也奇怪,他虽然明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却偏偏觉得她好玩得紧,与别的姑娘就是不一样。正所谓臭味相投,他俩确实能玩到一处,就像她说那什么哥们儿。 “表妹,如果你是男的就好了。” 他的话来得莫名其妙,夏初七一愣,“为什么?” 嘻嘻一笑,元祐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肩膀,“你要是男的,咱俩便可以一起喝花酒找姑娘,去赌博寻乐子,研究火器耍流氓,那样的人生,怎一个恣意了得?” 夏初七翻了个大白眼儿,使劲儿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手给甩开了,又歌功颂德拍了一通他的“马屁”,这才笑眯眯的看着他。 “那哥们儿,喝花酒那些事,来日方长。咱俩先说现在,你指定不忍心我被东方妖人碎尸万段的吧?再说了,我都准备把我院子里头那个美人儿送给你了,你肯定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元祐嘴唇抽了抽,一脸鄙视。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夏初七轻咳了一声,抿了抿唇,故作伤感的叹息。 “表哥啊,那是您不知道做奴婢的难处。” 哼了一声,元祐斜斜看了她一眼,拱了拱手,做出一个敬谢不敏的动作,小声儿说:“实话说了吧,我十九叔那个人的性子,着实古怪得紧。他最讨厌什么,你知道吗?他最讨厌别人去保护他要保护的人。” “他会保护我?”见鬼一样地看着元祐,夏初七想到赵樽心里头就搓火儿,“得了吧你!他不整死我就不错了,天天在我瘦不拉几的鸡脚杆上刮油,恨不得我一辈子穷死他才开心。” “哎!”元祐重重一叹,学着她的语气,“知足吧你,多少姑娘求着他去她那个什么脚杆上刮油,他还不乐意刮呢?也就楚七你了,搞得像吃了多大亏似的。我十九叔什么人啦,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人物,别的姑娘见他一眼,唾沫星子都快流成海了,也就你还在那里嫌弃他。” “这么说来,我该感激他诓我银子?”夏初七仰着脸,一脸恼意。 “没错啊!”元祐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不瞒你说,小爷我打小就认识他了,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挖空心思的欺负过哪个姑娘。你啊!偷着乐去吧。” 这人都什么逻辑?夏初七的一双大眼睛快瞪成牛眼了。 “被人欺负了,我还乐?我脑袋进水了我?” 元祐堆起一脸腻歪的笑,“差不多吧。表妹,就这样啊,表哥我先走一步了?” “哥们儿,真心不管?”夏初七咬牙。 “不敢管。”元祐实话实说。 夏初七一横心,瞪他,“离我远点儿!” 宁王是一个挺上道儿的人,出了食色轩哪里还用得上郑二宝?装醉的酒也醒了,脚也不怎么痛了,打发走了郑二宝便带了自个儿的人,抄近路赶去了东院。果然见到东方青玄被两名锦衣卫搀扶着,脚步踉跄、一脸媚态的走了过来。 他赶紧迎上去,然后“好心”的让自己的人把东方青玄给接了过来,说是自家屋里有特制的醒酒汤药,等大都督酒醒了,再把人给送回去。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那两名锦衣卫十分配合的把人交给了他。 宁王在花丛中寻寻觅觅这么些年,除了那宁王妃不是他自个儿中意了娶回去的之外,其他那些个桃红柳绿,都是他精心挑了,一个一个弄到府里的。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东方青玄那么合他的意。 但东方青玄那个人,平素哪里是他动得了的? 今儿托了夏初七的福,他不趁着这个机会,更待何时? 赵析的人把东方青玄扶到屋子里的时候,那人已经迷迷糊糊了。 屋子里,小婢女来来去去的准备着温水沐浴,赵析笑得一双阴冷冷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儿,一看便知是欢喜得不得了。他寻思啊,那青玄长得怎么就能这么美呢?为何他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看都不会看腻味儿呢? 这几年来,东方青玄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 在京师想要他的人比比皆是,可能近他身的人……估计都死了。 他是一个出了名的黑心黑肺的家伙。 当然,赵析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这几年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有意栽培太子赵柘亲理朝政的同时,也没有荒废了自家别的儿子。 就说宁王赵析,除了有一个亲王头衔之外,还兼着左都御史的职务。左都御史是大晏王朝都察院的最高长官,是专门行使监督职权的机构。除了可以“职专纠劾百司”之外,其实都察院本身也是天子的耳目,都察院里的人,也就历史上常说的“言官”,可以风闻奏事。另外,还可以对重大案件与刑部、大理寺进行合审,即是所谓的三法司会审。 故此,赵析手里头的权力其实不小。 在朝堂上,他与东方青玄也是实打实的对手,因为锦衣卫的无法无天,无孔不入,越发削弱了三法司的权力,一个个都对东方青玄恨之入骨。要问赵析恨不恨他?当然也是恨的。 可他那恨,也无损于想要得到他的念头。 这便是男人。上头的脑袋和下头的脑袋,完全可以分开考量。 这时候,赵析贴心的小婢女檀香试好了水温,恭敬地冲他一福身。 “三爷,水好了。” “下去吧。”赵析摆了摆手。 “是,三爷。” 檀香刚走了两步,赵析又冷冷喊了一声。 “吩咐下去,所有人等,都不许靠近爷的屋子。” “是,三爷。” 候在门外的侍卫长随和婢女们,一个个鱼贯离开了。 屋子里只留下了赵析一个人。不,还有另外一个人。 赵析色迷迷的目光,转过去,望向了榻上的妙人儿。 难得一个男子,竟能生得这样美。尤其是这会儿,东方青玄一脸玫艳的微张着唇,像是受不了药效催生出来的热量,白皙修长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的抓扯着领口,一双本来就妖冶得惹火的淡琥珀色媚眼儿,如同含了春水儿一般微微眯着。 他已经认不出赵析是谁来了。 他着了火,赵析的火自然更大。 一拂袍袖,他激动之下,把架子上的一个摆器都撩到了地下,可怜了那个精美的物件,在“嘭嘭”声里转瞬成了尸体。赵樽慢慢往榻边走去。上头那妙人儿,一袭大红色的蟒衣已经被他自个儿撕扯得七零八落,微微敞开的领口处,嫩白得豆腐一样的肌肤宛如天然的凝脂,只是靠近,他便能嗅到一股子诱人心魄的幽幽淡香。 美到了极致!他却不若妇人的盈盈如水,偏生又带了一种男子欲色的刚硬,那脖子上鼓囊囊的喉结处,在躁动中,一下又一下,来回的滑动着,配合着他的人,不停摆出折磨死人的娇娆姿态。更加销魂的是他的喉咙里,还发出一种几乎可以让人发狂的呻吟。 帷幕在随风飘动…… 那妙人儿束带散乱,红唇艳艳,妩媚生姿,风情比酒更醉人。 赵析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在他那嫩滑得带着妖精气息的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但,他没有急。 他慢慢的蹲身,将东方青玄大红的蟒衣一点点解开,随手一扬,屋子似乎都被他衣料的幽香给笼罩了。一拂,一飘之间,仿佛荡开了一种浓浓的花香味儿,如花瓣在飞,如游龙在舞,甚是美艳。 “唔……” 东方青玄眼睛瞟了过来,视线似在恍惚。可见,那药性极为猛烈。 赵析其实有点想不明白,老十九家那个小瘦杆子竟然会使这样的手段,把一个好端端的锦衣卫大都督给折腾成了这样的姿态……实在太美了!他再次不厌其烦的由衷赞了一回,拿着帕子醮了水,轻轻搭在东方青玄的脸上,替他擦去冷汗。 “青玄,你怎生得这样美?本王每次见到你,都几乎把持不住。” 东方青玄脸红若火,衣裳也似火,仿佛一团火在燃烧。 “唔……嗯……” 他好像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明白,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沙沙的,哑哑的,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缠绕婉转,极致妖娆,几乎可以激起正常人所有想要与之合为一体的内心恶欲。 第62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8) 这一幕,让赵析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在晋王府里,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红衣飘飘的美少年时的情景。微风轻轻拂过他乌黑的长发,那终身难忘的一个影子,总是燃烧在他许多别的小倌儿们厮混在一起的夜晚。几乎每一回,他都会幻想着是青玄才能达到那登入天界的爆发点。 “青玄。”赵析双眼浅眯,一只手慢慢地落在东方青玄的下巴上,阴冷的眸底里,染满了欲的色彩,“你告诉我,你现在很需要是不是?说一句你需要我,本王就可以帮你,可以让你很舒服……” 赵析有过许多女子,也有过许多男子。 可他纵横声色的人生里,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注视过一个人。 “青玄,你说你为何总要与本王做对?” “你在父皇面前参我十宗罪,你想置我于死地,我却是舍不得你死的。青玄,你要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只是我宅子里的一个人,那该多好?” 他慢吞吞的说着,仿佛在诉说着衷肠。 当然,榻上渐入迷茫的东方青玄不会回答他。 而他,自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澎湃的激情,夹裹着他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他的耳边仿佛有无数靡丽的音乐在奏响,手指在东方青玄下巴上流连着,另外一只手却在慢慢地解着自己蟒衣的盘扣。 “青玄,本王想你好久了,你今日终于要成本王的人了。” 赵析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好多露骨的话,一双眼睛始终落在东方青玄的红成了胭脂的脸上。 “青玄,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 赵析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慢慢悠悠的将蟒衣脱了下来。 很快,他开始解自个儿的中衣。 这一刻,他早就朝思暮想了。 那每一寸肌肤,都像是上了白釉的瓷…… 闭上眼睛,他幻想着,一会儿入得那身子,该有多么的销人魂儿? 他开始急不可了,动作把室内染得活色生香。 “青玄美人儿,三爷我这会子心里好舒坦,只要一想到你这个不管走到何处都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妖精就要属于我,想着你这身子一会儿便可以任我为所欲为,三爷觉得爽利极了。” 他说着,想着,喘息声更大了。 终于,他把自己剥了个精光,逼近了榻上那人。 可那紫檀木雕花的千工床,只“咯吱”摇晃了一下,一个人影就重重地从榻上栽倒在地。“啊”声惊叫的人,正是宁王赵析。 东方青玄慢慢爬起来,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赤裸裸的身上,挑了挑妖气无双的眼角,将怀里一个小瓷瓶掏出来,倒出一些药粉,将赵析的嘴巴掰开,再捏住他的鼻子,一点点灌了下去,直到他都吞咽了下去才放开他的嘴巴,不慌不忙,仔仔细细的捡起地上的衣裳,把他捆在了那张千工床上。 “三殿下,给你也吃点好东西,青玄就不奉陪了。” 他套上衣袍,撑了撑发晕的额头,推开窗户跃了出去。他前脚一走,那个被他捆在千工床上的赵析,就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一双因了药性而深色不少的眸子,望着窗口的方向,阴冷冷一笑。 “青玄,你早晚会是本王的人。” 低低喃喃完,他拔高了声音,“来人。” 很快,侍卫仆从便从呼啦啦进来了,见到三殿下赤裸着身子被捆成那样,不需要猜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敢多问半句,侍卫们速度把他解了下来,婢女们拿了帕子不停拭着他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三爷,您没事儿吧?” “无事。”宁王声音有点儿发颤,吃痛地扯了一下,揉了揉胳膊,还保持着相当的镇定,“张福,去,给本王找两个小娘来。” 张福点头应了“是”,正待下去,赵析又颤着嗓子喊。 “慢着。” 张福回头,“三爷。” 赵析阴冷的眸子狠了狠,瞄他一眼。 “找人查查,老十九身边那个楚七,到底是何来头。” “是!”张福应了,赵析却又问,“本王呈送京师的密折,可都办妥了?” 张福抬起头,小心翼翼,“昨日便快马送回京师了,三爷。” 夏初七心里甚美。 觉得今儿晚上的风美,月美,就连飘荡在窗户上的树影子都美得不行。 只要想到东方青玄会被宁王那个老色鬼压了,能把他那张妖娆绝艳的脸从天上的云碾压成地下的泥,她心里头就舒畅得紧。 湔江堰决堤死掉的人,你们可以安息了。 马千户那几个人,她拿了人家的银子,也替他们报仇了。 今晚上梅子值夜,屋子里就剩她一个人,她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不一会儿困意袭了过来。迷迷糊糊中,她打了几个大呵欠,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她觉得身子不太舒坦,就像发了梦魇一般动弹不得,那种无力自主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上次被东方青玄绑架的时候,手脚被人紧紧捆住了,嘴巴也被堵紧了。 “噌的”一下睁开眼睛,就着窗户传入的一丝光线,她看见一个颀长风华的人影静静的立在窗边儿。虽然他身处黑暗之中,可那妖孽无双的姿态,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东方青玄? 怪不得!如果不是他使了手段,她怎会睡得被人绑了都毫无察觉? 东方青玄一步一步的走近。 从他手里火折子微弱的光线里,夏初七看见了他温柔的脸上,保持着的浅浅笑容。她很想赞一声他确实是个美人儿,被宁王那种人给糟蹋了,确实也很可惜,可被堵的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猜对了,本座对你下了药。”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东方青玄懒洋洋地说:“你也不要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之常情。” 夏初七嘴里唔了一下,手脚乱蹬却挣扎不了,也就镇静了下来。 要死活不了,要活死不成,没什么可怕的。 “你想知道本座是怎样解掉药性的吗?”东方青玄笑问。 夏初七不动声色,只瞪着他,却听得他说:“本座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冷水。咝,那水可真冷,就像蛇钻入了骨头缝儿似的,这大冬天儿的,哎,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本座居然没有着你的道儿?” 夏初七心下凄凄,觉得特别没天理。 “小兔崽儿,你猜猜看,本座会怎么对付你?” 这也正是夏初七在想的。 东方青玄莞尔,慢慢低下头来,一只光洁的手抚上她的脸。 “可惜了……” 他一叹,夏初七便是一惊。 “可惜长得太不入眼,不然,本座还可以将就一下。” 轻轻松松的笑完,东方青玄又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本座对你虽然没有兴趣,不过别的人,兴许会有……” 他不会把她送给宁王吧?夏初七心里一抽。她敢用她的脑袋来发誓,如果东方青玄敢这么做,她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那就不仅仅只是给他下个药那么简单了。 东方青玄瞧着她,一脸古怪的笑容,还眨了一下眼睛。 “你又猜错了。” 他低下头来,举着火折子与她的眼睛互视着,距离近得彼此呼吸可闻,近得他那两片美艳得花儿一样好看的唇,离她不过半寸距离了,才慢慢悠悠地说:“本座把你送给晋王爷,可好?” 夏初七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讶,搞不懂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很开心吧?你和晋王那可是老相好。不过,在本座喂你食了‘畅欢娇’之后,你猜猜,他会不会感谢我呢?而你,是不是也求之不得?” 不说不觉得,东方青玄此话一出口,夏初七立马觉得身子有点不对劲儿了。她自家都是用药的始祖,只需要稍稍感觉一下,就知道东方青玄所言不虚。这大妖孽确实给她服用了“那种药”,一股子难耐的热量正从小腹慢慢蔓延,在她的意念催动下,发作得好像越发快了。 “王八蛋!妖人!”她心底暗骂。 东方青玄看着她瞪过来的眼神儿,缓缓拉开一个足以倾城的笑。 “哦对,本座还忘记说了。这药无解,只能与男子合欢才可保命。可你嘛,身子好像不太方便?” 饶是夏初七脸皮再厚,这一回也被他雷倒了。 不仅身子发烫,就连耳朵根子都快燃烧了起来。 “祝你与殿下有一个难忘之夜。” 在夏初七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注视下,东方青玄眼睛含笑,满是柔情地摸了摸她的脸,妖娆的面上是说不出来的志得意满。然后,他就做出了一个让他在将来的将来,每每回忆起这个月光惨淡的夜晚,就后悔得恨不得杀死自己的伟大决定来——把赵绵泽的未婚嫡妻,下了媚药装在箱子,送给他的皇叔赵樽。 “如风,把她装在箱子里,抬过去给晋王殿下。便说是本座精心安排的大礼,请他慢慢享用。” 这会儿已经亥时,夜深人定。 第63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9) 夜幕下的清岗驿站,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静寂无声。 三名锦衣卫走在从东院到玉皇阁的路上。其中一个人打头掌灯,另两个抬了一口黑漆漆的大木箱子,屏紧了呼吸,走得小心翼翼。 不得不说,东方青玄这一招确实够损。要知道,对于时下的男子来说,杀人流血上战场或许都不怕,却十分忌讳一个东西——妇人的经血。时人认为那是一种不吉之物,一般男人要是碰上了那玩意儿,都会觉得是一件极倒霉的事情,哪怕是自家的女人也不乐意碰,更何况还不是呢? 可他却给赵樽送了这么一个人去。 看他救呢?还是不救呢? “站住!来者何人?” 玉皇阁外一如往常戒备森严,值夜的金卫军听见脚步声,厉声儿喝问。三名锦衣卫中领头的人正是东方青玄身边的如风,他向前迈出一步,抱拳拱手。 “兄弟,大都督差我等给殿下送来一礼,还烦请通报一声。” “殿下已经歇了。”随着一个不太友好的声音,玉皇阁里头出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樽手下十二卫中的二鬼。今儿晚上他没有贴大胡子,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一个年轻人,个头不算高大,可气势却不小,往那黑漆箱子瞅了一眼,抬高了下巴。 “什么稀罕玩意儿,明儿天亮了再送不行?” 如风再次施礼,“明日送可就晚了。烦请通报殿下,就说是大都督的心意,专程送来殿下享用的,如果晚了,东西就不热乎了。大都督还说了,这东西殿下见到,定然会万分欣喜的,请兄台行个方便。” 二鬼皱了一下眉头,又绕着那口大木箱子绕了一圈,没有进去通报,却是直接挥手,指挥了两名金卫军过来,把箱子给接了下来。 “行了,我先替殿下收下了。” 如风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二鬼。 “兄台,大都督说,这箱子里的东西金贵,要是殿下今晚上不开,只怕等明日起来,那可就坏了。” 二鬼瞟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挥手。 “行了,送个东西哪来那么多讲究?走吧走吧,知道了。” “那行,辛苦了。一定要送到啊。” 如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走了两步,又回头。 箱子里装了一个大活人,要是晋王的侍卫把箱子就往那儿一放,也不去打开来查验,等明天起来,里头的人只怕真就得见阎王去了。可现在这个时间点,人家说殿下已经歇了,他又怎么可能硬是要求通报,或者让他们亲自开箱? “抬进去。” 二鬼不高不低的喊了声,两名金卫军抬了箱子就往玉皇阁的偏殿走。 “站住!东西放哪儿去呢?” 那两名金卫军显然不明白,停下脚步来盯住二鬼。 二鬼使劲儿招手,指了指赵樽的屋子,“抬殿下房里去。” “啊?”那两个人更不明白了。 “啊什么啊?速度点!” 赵樽果然还没有睡下,得了郑二宝的通报,三个人抬了那一口黑漆漆的大木箱子,小心翼翼的入了屋。一进去便见他松散的套了一件缎面寝衣,半倚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本整天研究的《火龙经》,正蹙着眉头在看。他们禀报了箱子的事,他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懒洋洋瞄了一眼,就摆手。 “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人应了一声“是”,没有人再敢多问,倒退着出去了。 “里头还舒坦吗?”黑眸微微一眯,赵樽冷冷地问了一声,放下了那本线装的《火龙经》,不急不徐地朝那一口大木箱走了过去。 里头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他微微蹲身,拧开箱盖上虚挂的铜锁,将箱盖掀开了。 “唔……唔……” 夏初七被堵了嘴巴,反剪了双手,半曲着身子蹲在里面,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小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潮红,身子在药性的袭击下有点儿哆嗦,虚汗已是湿透了她的里裳,样子看上去极其狼狈。 “可怜的小奴儿。”赵樽扯开她嘴里的布条,弯下腰,盯住她,似是有点儿惋惜,又似在幸灾乐祸,“爷早说让你过来侍候,你偏不乐意。” “少他妈在这儿说风凉话。”盯着面前的男人,夏初七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终于有救了,恨的是她知道又要“割肉喂狼”了。 “一百两!”夏初七咬牙切齿的出了个价码。 “什么一百两?”赵樽眯了眯眼。 先人板板的,这个混蛋!她就不相信他瞧不出来她怎么了。 “废话少说,帮……还是不……帮?” 夏初七自觉语气凶悍,可一出口,那往常清灵好听的声音却有气无力,全是嘶哑。 “帮你?”赵樽微微眯眼。 “对……”夏初七脑子里天人交战,身子里难受得空虚,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在钻,在咬,在撕扯,在骚动,让她控制不住的呼吸加速,血液逆流,皮肤也像在火上炙烤,在燃烧,在沸腾,难受得都她快要无法自控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花钱消灾。 轻“哦”了一声,赵樽表情淡淡的,“要爷怎么帮你?” 夏初七又气又恨,扭动了一下身子,觉得心里那团火儿燃烧得更猛烈了,可她的腰板子却挺得更直,一双迷离的眸子冷冷剜向他。两个人对峙着,好一会儿,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半瘫在了箱子里,说话像要抽搐。 “那个东方妖人……不知道给老子下的什么药……甚是厉害……” 赵樽目光微沉,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还可以讲话,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王……八……蛋!”夏初七咬着发颤的下唇,看着他,“先,先替我解开绳子。” 赵樽懒洋洋的瞄她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波浪,似乎她的死活与他半分关系都没有。 “解开了,对爷有何好处?” 双目圆瞪着,夏初七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再把他那一双无论何时都淡定如常的眼睛挖下来喂鱼。可惜,要做这些事的前提还是必须先解掉身上的媚药,否则全都是扯淡。呼吸粗重了,她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脑子一阵阵发昏,好不容易才咬着牙发出了声音。 “加钱……二百怎样?” 她认了!反正在他的面前,银子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一个传说,基本上都不会变成现金,揣在怀里也都暖和不了,没有什么不可承诺的,大不了事后不认账。 “快呀!”见他不动,她喘着气,哼唧一声。 赵樽目光微变,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色,眉头蹙了蹙,一把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像老鹰抓小鸟似的,轻轻松松就将她滚烫的身子拎了出来,大袖一挥,往前迈了几步,嫌弃的一甩手,就丢在了那张雕花大床上。 “你不是小神医,救不了自己?”他居高临下,冷冷看她。 夏初七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唇颤抖着,哪里还有工夫与他斗嘴?药势来得又猛又烈,先前手脚被捆住勒得发痛,她还能保持头脑的清醒,现在绳子被赵樽解开了,人也落在了软绵绵的榻上,外加面前有一张俊美得勾人犯罪的脸,她眼睛一模糊,有些不能视物了。 “赵贱人……” 脑子一犯晕,连给他的绰号都喊出来了。 果断的,赵樽脸色一黑。 可夏初七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挣扎着爬起来,身子踉跄着向前一扑,便死死揪住了他的胳膊,抬起头来,她望着他,用一种软得能化骨溶金的声音,急促的低低吟哦。 “快帮帮我,我要……” 她先前想好了需要的几件东西还没有说出来,药劲儿就像挑好时间似的,往她心窝子里一涌,嘴巴哆嗦了几下,手脚便不听使唤的抽搐着,瘫软在了赵樽的胸前,半昏迷了过去。 这么一来,她那一句话“我要”就成了极度的暧昧了。 赵樽低头,看着趴在胸口的小脑袋,一转脸,厉声一喝。 “郑二宝!” “爷!奴才在,奴才在这里。”二宝公公就像早就准备好的,“嗖”的一下便从外间闪身进来,鞠着身子甚是恭敬,“爷,您有什么吩咐?” “传孙正业来,速度点。”赵樽沉着嗓子吩咐完,拎着夏初七的衣领,再次嫌弃的将趴在他身前像一头小猪崽般拱来拱去的家伙给硬生生从腰上解开,往床上一丢。 “咝,啊……” 夏初七摸了摸被撞痛的屁股,脑袋清醒了一点儿,可身上没有力气,倒下去便像一只大青蛙,四脚朝天往那儿一仰,翻着大白眼儿,神志不清的直能喘粗气儿。 “东方妖人……老子……要,要杀了你……”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两个字:“全家。” 赵樽漫不经心的瞄她一下,从案几上拿了一盅水,拎起她的脑袋来,凑到她的嘴边,冷冷的命令。 “喝!” 第64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10) 夏初七昏昏沉沉,正渴得厉害,嘴唇都快要被烧干了,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就着赵樽的手,她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往下咽。可是,大概她喉道里还有没有灌下去的药物,结果在这盅水的作用之下,药物顺着流入了胃里,原本燥热的身子,很快就被全部点燃了,如同被丢入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热得她直想扒光了衣服,跳入冰水里去泡澡。 低垂头,她暗道完蛋了,揪着被角,不敢去看赵樽的眼睛。 有了赵樽的命令,孙正业来得很快。 他一来,屋子里侍候的人,也多了起来。 郑二宝,月毓,梅子,还有另两名婢女也杵在那儿观望。月毓蹙着眉头在为孙正业打下手,忙前忙后,梅子却是急得快要哭了,不时拿了帕子替夏初七擦汗,偶尔又拿眼睛去瞄一下面无表情的主子爷,可怜巴巴的把希望寄托在了孙正业的身上。 “爷——”老孙头查看了她的舌苔,又把脉良久,语气迟疑。 “说!”赵樽表情冷淡,语气却有点儿不耐烦。 “似是中了一种叫‘畅欢娇’的毒……” “什么东西?” 让孙正业这么一个品行端正的老头子说出那样污秽的东西,原就有些为难。更何况,还有几个丫头在场?他收回把脉的手,瞄了瞄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嘴皮动了好几次,才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这畅欢娇又叫做魔粉,是早些年从东瀛传入我大晏的一种淫乐之药,流行于烟花柳巷之中,为正人君子所不齿,乃是……” “说重点!”赵樽声音冷沉下来。 “是是是。此物服用后,可极快催动女情,令男欢女悦,女子更是急欲索之,可若是两个时辰之内,未与男子交合,便会损气阴微,面黄目赤,血脉逆行。心,心绝而亡。” 看着赵樽越来越黑的脸色,他把“心绝而亡”四个字,说得极低。 “可有法子解?” 老孙头僵硬着脖子,不敢看赵樽的眼睛,“可解。” 赵樽的面无表情,“如何解?还不快点?” 老孙头额头都是汗,瞄着他的脸色,结巴了,“只需,只需与男子,合,合欢……” 果然,赵樽面色一冷,“那还要你有何用?” 老孙头本就只是医官,胆子也小,被他这么一吼,原就急得红扑扑的老脸儿唰的一白,“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的面前,前言不达后语的磕头。 “老朽,老朽确实无用……此事,只有爷,爷才能用。” 这话说得,哎哟喂! 二宝公公眼睛一闭,心想,这死老头子,自求多福吧!想想他们家主子爷什么身份的人啦,怎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再者,先不说这楚七来历不明,就单说这些年他跟在主子爷的身边,啥时候见他碰过女人的身子? “下去,通通都下去!” 赵樽突然冷冰冰的低吼,吓得屋子里跪了一地。 然后,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把他们叫下去,难不成他还真要…… 从孙正业,到郑二宝,再到月毓和梅子……每个人耷拉的脑袋都不敢抬起,可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被震撼如同便秘,愣是憋着劲儿说不出话来,却又不敢就这样离开。 那个生姜红糖水和专用如厕纸的事,在梅子大嘴巴的宣扬之下,小圈子里早传开了。这里的人,哪一个不知道楚七还来着月事儿,他们主子爷多尊贵的身份,哪里能沾上这种污秽的东西,哪能做这样有损身份的事情? “爷……”郑二宝平日里与赵樽最为亲近,如今有些话只能由他来说了。瞄了瞄赵樽面无表情的冷脸,他稍稍壮了壮胆子,才抬起头来,尖细着嗓子道,“奴才觉得这个事儿不妥。” “嗯?”赵樽一挑眉。 他“嗯”得十分平静,可郑二宝常年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多了解他的为人?他越是平静的时候,那火气越是憋在心窝子,谁要在这个时候把他给惹急了,一准儿得倒大霉。这人一紧张,他说话也吭吭哧哧,没找着重点。 “主子爷,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们都下去了,这个楚七,楚七她该……她怎么办?谁来照顾呢?不如,爷您先歇着,让奴才……嘿嘿,奴才来照看她?” 赵樽瞄他一眼,淡声问:“你留在这里……能行?” 这句话太歹毒,直接命中目标。 早没了命根子的郑二宝脑袋一耷拉,一撇嘴,不太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倒不是他被损了不舒坦,而是他担心他家主子爷玩真的了。 “爷啊,不可。” “本王的话,听不见?” 赵樽说完见屋子里的人都不走,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扫,只听见“嘭”的一声,一个放在他右手案几上的汝窑茶盏,就碎裂在了地上,吓得跪在地上的人,一个个心惊胆战,再也不敢多话,只能低头看着茶盏的碎片儿,脚下打颤的往外退。 都走了,只有月毓顿了顿,调转身来,“爷,奴婢……” “下去!”赵樽打断她,黑眸深沉似海。 收敛着一双漂亮的眼睑,月毓双手绞在绣着花枝儿的绢帕上,尽管脊背一阵阵发寒,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月毓想留下来,替爷备水。” 赵樽眉眼一沉,淡淡地审视了她片刻,没有再拒绝,只“嗯”了一声。 “去把本王匣子里的‘九转护心丹’拿来。” 月毓微微一愣,“爷,那可是圣上特地为您准备的?且不说那丹药难炼,药材也珍贵难寻,就说圣上那份心意,他要知道你把这东西给了一个仆役服用……” “你如今话是越来越多了,想做爷的主?” 被赵樽冷冰冰一呛,月毓面色便是一白。可想了想,她微微一欠身,突然又道:“爷,奴婢想起来了。在奴婢的老家有一个法子,但凡是中了药毒的人,在水里滴一点醋给她灌下去,再用醋水给她擦洗一遍身子,或者用醋薰蒸,可以解去药性,不如让奴婢先给楚七试一下,要是不成,爷再用你那珍贵的九转护心丹?” 赵樽想了想,终是点了头,“可以一试。” 月毓心底松快了一些,却依旧维持着端庄自若的神态,温柔娴静的出去了。不多一会,她端了一大盆加了醋的冷水进来,走到了榻边上,扶起一直在半昏迷状态中滚来滚去的夏初七,温柔地说,“楚七,来咱们先擦一把脸——” 人的潜力,实在无法说清。之前昏昏沉沉的夏初七,脑子都快要糨糊掉了,可乍一听“擦脸”两个字,激灵一下就清醒了不少。呼吸间,她闻到了一股子醋酸味儿,脑子“轰”的一下就炸开了。迷离的双眼猛地睁开,她一抬头,就对上了月毓那一张温柔似水的芙蓉脸蛋儿。 “你……你要做什么?” 月毓脸上挂着担忧,情绪却不达眼底。 “傻姑娘,不要动来动去,来我给你擦擦脸啊……” 夏初七看着她,半眯起了眼,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位月毓大姐是碰巧加了醋给她洗脸,还是知道她脸上的肤蜡在醋的作用下便会融化?如果她洗了这个脸,额头上的那个“贱”字儿,还能保得住么? “走开——” 她挥手拒绝,可声音沙哑,手脚也酸软无力。 “楚七,我是月毓姐姐,不要动,我在替你解药呢。” 月毓轻声哄她,声音十分温和,那帕子也在她说话间往她脸上招呼了过来。夏初七心脏一缩,突然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拼着她最后的力气往床下一滚,“骨碌碌”一下,就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她不顾形象,哆嗦着嘴巴,将脑袋狠狠撞向了床柱。 “不要碰我,你们……你们谁都不要碰我……” “嘭——嘭——” 她装出一副被药力控制的糊涂样子,撞,用力撞,一直撞着额头,每一下都撞得实实在在,每一次都刚好磕在那个黥出来的“贱”字上面。 就在刚才灵台清醒的一瞬,她就决定这样做了。 那个“贱”字,她之前想了好几种办法想要除掉,可结果很显然,那墨汁儿已经渗入了皮肤,怎么都是洗不掉的。既然都是痕迹,与其整天为一个“贱”字担心,还不如干脆顶着一块儿疤痕来得轻松痛快。 她用足了此刻能用的全部力气。那小性子刚烈得把月毓唬得打了个哆嗦,直愣愣的呆住了。 在这之前,月毓向来都是瞧不上楚七这个女人的,觉得她整天嬉皮笑脸,油腔滑调,没有一点真本事,只会插科打诨用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来糊弄主子爷,人长得也不好看,还整天大言不惭,十分的招人讨厌。 可这会儿,月毓还是不喜欢她,却真正被她给震撼到了。女子大多都珍视自己的容貌,她却能毫不犹豫地往床柱上面撞,那就不仅仅只是勇气的问题了。 第65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11) 一个人对敌人狠,那不叫狠。 对自己狠,那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这一回,月毓重新认识了夏初七。 很快,夏初七额角上就撞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不要说月毓,就连赵樽也只是浅浅的眯着眼睛看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儿都没有反应,更没有阻止。直到她脸上的鲜血蜿蜒着流了下来,弄得满脸都是,他才沉着脸疾步过去,拂开拿着帕子发愣的月毓,拽住她的身子往上一扯,又狠狠丢回了床上。 “你他娘的疯了?” 夏初七转过脸来,一脸猩红的鲜血,却冲他诡异的一笑。 “你……才疯了。” 这一撞,她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撞?”她启开的唇角也染上了鲜血的痕迹,显得狰狞,可怕,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壮。她邪邪的笑着,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轻悠悠的说着,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老子……不要男人,一样,死……死不了。” 赵樽冷冷看着她,指腹发紧,“有种!继续撞。” 夏初七一阵哂笑,哆嗦着抽搐的嘴巴,“不用了。”说罢她慢悠悠冲他眨一下眼睛,低低地说:“一百两,我要洗胃。” 赵樽黑眸一沉,“洗胃?如何洗?” 就着袖口擦了擦脸,夏初七的心脏都快要被药物给烧穿了,哪里还有办法与他过多的解释?趁着头脑痛得清醒,她咽了咽口水,望向月毓,说了几道解毒的中药,目光又深了深。 “月,月大姐,麻烦你把这些药熬了,混在米汤里,再加点儿鸡蛋清,一起搅,搅拌,我要,要,要一锅……” 月毓脸上恢复了平静,眼睛里全是讶异。 “原来楚七你会解啊?那便好,真好。爷,我马上去办。” 她说做就做,是带着满脸的欣喜笑容离开的,只是看着她模糊的背影儿,夏初七微微挑了一下眼角,又特地多嘱咐了一句,“月大姐,千万不要记错了,我这人的嘴……味觉特好……哦,对了,还要记得放凉一点……别烫着了我……” 月毓转过头,开心地朝她点了下头。 “放心吧,我知道。” 准备那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 一听说有得解,还没有离开的老孙头,一直在外面屋子里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始终在考虑“洗胃”两个字,觉得十分的神奇。可他有心想要入内一探究竟,主子爷却有吩咐,不许别人进去。虽然他是个老头子,也脱离不了是个男人的事实,只能在外头干着急了。 “爷,楚七又晕过去了。” 陪侍的梅子,惊叫着喊了一声儿。 赵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榻上的小人儿,一张俊脸在幽暗的烛火中看不分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情绪究竟如何。 “知道了。” “水……我渴……我渴……” 嘴唇半开半合着,夏初七脸上的情潮,粉红得花瓣儿似的,虽然没有上好的容色,可有了那“畅欢娇”,愣是像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比往日好看了不少。尤其是那一双浅眯起来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带着雾一样的迷离,配上她原就娇软好听的声音,在嘴唇的一张一合间,奇怪的哼哼唧唧着,一副“请君入瓮”的媚样儿,瞧得梅子姑娘的脸蛋儿都红了。 “楚七,你再忍一忍,很快解药就来了啊。” 她一直在嚷嚷。赵樽不耐烦地差郑二宝去灶间问了两回,还是没有端上来,他眉心狠狠跳着,似乎对夏初七那要命的呻吟声,忍无可忍,生气地大步走过去,摆手叫开梅子,使劲儿拍她的脸。 “闭上嘴。” 好吵好讨厌的声音!夏初七脑袋里像住了一窝蜜蜂,一只只在她的头顶上转啊转啊,嗡嗡嗡的飞啊叫啊,好像还听见其中有一只蜜蜂的声音,特别像那个赵贱人。他怎么变成了蜜蜂,还是那么冷冷的?还有啊,他好像在冲谁发火? 夏初七想睁开眼,可眼皮压根儿撑不了。她想闭上嘴,可嘴里就是不由控制的叫唤。谁愿意没事儿把自个儿弄得像一个淫荡娇娃一般招人膈应?她也不想。可东方青玄那药确实也不是地摊上的假冒伪劣产品,而是实打实的厉害,药性发作起来,猛烈得紧,如果不是她意志力坚强,抗压能力强,肯定早就过去把他给扑倒了,哪里还轮得到他来吼吼? “嗯……嗯……嗯……” 单音节喊着,她脑子里模糊不清,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就好像泡一会儿沸水,又被人丢在冷水里打滚儿,情不自禁的发抖发颤,在床上滚来滚去,样子实在有碍观瞻。 可这还不是最打紧的,最大的问题是……她想要男人了。 捧着受伤的脑袋,她恨着那月大妈。让她熬的洗胃药,为什么还不来? 她难受到了极点,一把揪住赵樽的胳膊,嘴唇直哆嗦。 “喂……快……” “准备给多少?”赵樽淡淡问。 药性上头,夏初七还是听懂了他的揶揄,嘴角扭曲的抽搐着,她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一只手偷偷掐着自己的大腿,以保持理智的清楚,笑容却故意傻乎乎的犯着花痴。 “爷,你卖吗?多少银子一晚?” 他低下了头来,呼吸与她离得极近。 “无价。” “无价啊……那我怎么还得起?” 夏初七问得十分认真,一双着了火的眸子盯住他,想要看清楚那货是什么表情。可偏生,他的面容却越发迷糊了。 “好好闻的男人!”她总结着,只觉那熟悉的,带着青草香味儿的男性气息,如同那毁灭人意识的浪潮一般,排山倒海的再一次袭击了她的大脑,让她可怜巴巴的小身板儿,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突然发现,这种药物就像孕妇的阵痛反应。 一波,又一波。一次,接一次。 一波过去之后,会稍稍缓解一些。可再一次来临,就会更加猛烈。 深呼吸一口气,她死死咬住嘴巴。痛啊,痛就清醒。 赵樽见状,一把掐着她的下巴,“再咬,就没嘴了。” “那不是更好,你不是最讨厌我话多吗?啊哈哈哈,赵十九,阿樽,樽樽,来吧……”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故意大声喊着,也不管赵樽什么表情,扑过去就抱住了他,一双瘦干巴的手臂就缠在他暖乎乎的脖子上,两条腿也顺势往上一夹,采用了一个难度系数极高的激烈姿势,嘴巴猛地一张开,便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不客气的咬,死死的咬。 带着愤怒,带着发泄,带着仇恨。 一直咬得晋王殿下那么一个“能持”的男子,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楚七,你找死?” “疼痛……可以清醒大脑……缓解药性发作……” 赵樽冷冷的俊脸,更黑了几分,眸子里全是怒火。 “哦,不对,我咬错了?应该是我痛了才能清醒?”夏初七点了点头,好像是突然想明白的,嘴巴从他的肩膀上收了回来,一张小脸红得像三月的樱桃,嘟着嘴巴看着他,嘴唇上还残留着因为咬他而溢出来的唾沫星子。 “哥们儿,咬我……快,你咬我啊?” 赵樽的脸,凝结成了冰。 “你再不咬我……我就要……扑倒你了?” 夏初七咬牙,恶狠狠地威胁着他,使劲儿甩了甩糨糊掉的脑袋,平衡着自个儿的呼吸,微微张着嘴儿,低低喘着粗气儿,望着面前这个看不清模样的家伙,傻乎乎乐了。 “让你拽,让你欺负我……我咬……咬死你……” 她又要张嘴,这次却被赵樽拽住了,使劲儿按在了床上,拿了一条梅子递过来的冷毛巾,敷在她的额头。 “你可真能!” 冷冰冰的毛巾,让夏初七舒服的呻吟了一下,又拿暧昧的语气喊他。 “咬我啊!不服,你咬我呀……” “……” “不咬我是吧,那我……我可就要吃了你。” “……” “又来了!药性上头了,赵贱人,你快咬我!” “让你住嘴!” “凭,凭什么?快咬我啊……” 赵樽低头看着她,使劲儿掐着她的“人中穴”,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些。 “五十两,咬一次。” “你当我傻呀?” 夏初七慢慢的靠上去,抱上他的腰,在他脸上呵着气。 “不,一百两咬一次,来,咬我一口。” 赵樽尊贵高冷的面孔,直接僵硬了。 很明显,夏初七已经快要疯了,脸烧得像猴儿屁股,她觉得自己没有变成色中恶魔,已经很不容易,使劲儿搂紧了赵樽的腰身,她挂在了他的身上。 “解药……我的解药……咬我啊……” “楚七——醒醒!”赵樽用力拍她的脸。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嘟起嘴,幽幽一叹。 “有一种纯天然的渴望被唤醒,它的名字叫着——欲望。” 她一字一顿,说得一本正经,把个赵樽给说得……更黑了。 第66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12) “理智告诉我不能做,可你长得……实在太招人……太讨厌……我想一口吃了你。”她胡说八道着,脑子不太清楚了,人也变得狂躁了,突地一个翻身,揪住赵樽寝衣的盘扣,不太熟练的扯来扯去,不停在他身上磨磨蹭蹭。 “不想吃亏,不想老子毁了你,你就咬我……” 她越凑越近,动作越来越过分,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了他怀里。 “别动!”赵樽低喝一声,生生控制住了她的身子。 “咦,赵贱人……你的声音不对劲儿……” 夏初七坏坏的一眯眼,瞄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对我,起了打猫心肠?” “打猫心肠?”赵樽贵气的脸上,多了一抹复杂的表情。 “嘿嘿,我就不告诉你,什么叫做打猫心肠。你呀……阴坏阴坏的……看上去像一个正人君子……其实嘛……不行……我得要检查一下。” 如果没有那“畅欢娇”的药物,夏初七也不可能那么大的胆儿,但是这会儿的她明显不正常。她觉得如果能够让冷面冷肠冷心冷言冷语的赵贱人有什么“不轨反应”,那简直就是一种比戏耍了东方青玄还要来得舒坦的快意,所以便有些肆无忌惮了。 “楚七!” 死死拽住她的手,赵樽一双眼睛说不出来的冷。 “咳!爷,药来了——” 一道重重的咳嗽声,是月毓发出来的。 她领了两个侍卫端着一大盆的米汤和蛋清制成的中药进来了。 赵樽如释重负的扼紧了夏初七,不许她在他身上蹭。 “那东西怎么用?” 夏初七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儿,在月毓发寒的目光注视下,盛了一碗就往肚子里灌,一碗喝完了,她再盛一碗,继续灌,一直喝得觉得水都快要撑到喉咙口了,这才突然拉住赵樽的手,往自家身上牵了过来,顺便抛着媚眼儿对他一笑。 “爷,借你的手指……用一下。”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带着可怜巴巴的笑容拉着赵樽手在身上那么暧昧的比划了一下,突然把他的手指头往嘴里一塞,就往喉咙里抠了进去。 “呕——哇——” 赵樽躲闪不及。“哗啦”一声,秽物哗啦啦吐了出来,带着浓浓的中药味儿,从他的胸口往下一路滴到了袍角,把他那件栗色的缎面寝衣给祸害得惨不忍睹。 “爷啊!” “爷——!” 几道惊呼声,同时响起。 他们的主子爷啥时候受过这样的对待?啥时候又吃过这样的亏啊?“冷面阎王”那不是喊着玩的,别说把秽物直接吐在他身上了,平日里进他的屋子都得把自个儿收拾利索了,生怕稍稍不洁有异味,触了他的霉头。 郑二宝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又换衣服又备水,就差把大哭一场了;月毓也慌不迭地跑过来帮忙,那责怪的目光刀子似的剜向了夏初七;梅子则是猛给她使眼神儿,让她赶紧识趣的讨饶。 但夏初七完全懵了。 一双眼睛半眯着,她脑子恍恍惚惚,红着脸耷着眉蹙着鼻子,哪里管得了赵樽会不会恶心的想要杀了她?她还在吐,一直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劲儿。 “真虎。”赵樽冷飕飕地看着她,脸色诡异的平静。 夏初七满脸通红,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用你的手,会比较恶心一点。” 赵樽的冷脸黑了,又青了,眉头也打了结,“楚七,你可真敢说?” 夏初七吐了一阵,心里舒服了好多。笑眯眯直起身冲他行了个深深的揖礼,她装出一脸的乖巧可爱来,“大恩不言谢,一抠就灵。爷,你赶紧去洗洗吧?” 这也算是讨饶了。可她原本以为赵樽吃了她的心都有,却没有料到,他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扫她一眼,调头就去了净房。夏初七愕然片刻,来不及思考他的心思,再次端起大碗,开始往嘴里灌蛋精米汤中药水。 喝了抠,抠了吐,吐了接着喝,喝了接着吐,她与那一大盆“米汤加蛋清”奋斗着,浑身像是淋过一场雨。衣裳湿透了,头发湿透了,额角新撞出来的伤口似乎也更加的狰狞了,这才晃晃悠悠地仰躺在赵樽的花梨木雕花大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痛,酸,堵,软…… 她轻飘飘地瘫着身子,一根手指头都不爱动了。 胃里虽然清空了,可她身体先前入药深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好转。大口喘息着,迷迷糊糊间,她就在床上昏睡了过去,一直等到赵樽沐浴更衣出来,一个大巴掌拍在她的头顶,这才睁开了一只眼睛瞧他。 “您洗干净啦?哎呀,不要黑着脸嘛,这样多不好看?来是人情去是债,这一回我又欠了您那么多银子,您赶紧仔细盘算一下,一定会觉得你的土豪人生,实在太美好。” “起来!”赵樽冷冰冰看着她,一点表情都无。 夏初七“啊”了一声,两只眼睛全睁开了,满脸挂着笑,“呵呵呵,瞧把你给气的!我说,你这会儿是不是感觉一股子火气直冲脑门儿。入骨的愤怒,嗤心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很显然,赵樽不怎么想搭理她。她身子也不舒服,心里就像有只小猫爪子在挠,额头上也是疼痛得紧。可有机会气他,她还是不想错过。抿嘴一笑,她说:“爷啊,今儿我给你上的这一课,它的名字叫着——君子斗智不斗力,明白了吗?” 赵樽微微一眯眼,淡淡的,还是那句话。 “起开,不要躺在爷的床上。” 左右四下看了看,夏初七回答得啼笑皆非。 “怎么了?躺你床上怎么了?这床很大呀,碍着你了?” “脏死了,快去洗。”赵樽脸上的寒霜多了一层。 “脏吗?不脏啊,我觉着挺好。哎,姑娘我今儿这二百两,花得忒值。”经历了催吐洗胃,夏初七其实没有多少心力与这货斗嘴。不过也不知怎的,瞧着他明明已经气得头顶都快要冒青烟了,还故意装出高贵冷漠的平静样子,她心里的成就感,就不断飙升,只觉头痛减缓,四脚舒坦。 “爷,我走不动路了,再借你床一睡?” 她笑着说完,便见到正在打扫秽物的月毓,表情生生僵硬了。 “爷……” 第67章天下女子,都不及你颜色半分(13) 不等月毓说完,夏初七截住她的话,笑得很是虚弱,“月大姐,今儿楚七给你添麻烦了。所以,先前答应给爷的那二百两银子,其中至少得有五十两属于你的。回头你记得让爷分给你,可别忘了,钱财是大事儿啊!” 空头支票谁不会许?她光脚的不怕穿脚的,债多了也不愁,一句话说得像个挥金如土的大土豪似的,又得体又大方,脸上的笑容更是甜腻腻像抹了两斤蜜糖,却不动声色地就把因为先前的“醋洗”事件对月大姐的嫌隙给一并“回敬”了去。 赵樽沉着脸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月毓的表情,则直接成了锅底灰——黑。 看着他两个人的表情,夏初七身子又松快了许多,唇角不经意翘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来。就在这僵持的当儿,梅子笑眯眯地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楚七,喝药了——” 赵樽皱着眉头,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马上撵她,但似乎也不想靠近那张床,只远远地坐了,表情高冷尊贵,瞧不出来情绪。 她挑了下眉头,让梅子帮她在撞破的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等喝完了汤药,扫了赵樽一眼,又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打了个大呵欠,一副就要鸠占鹊巢的样子,眯着眼似乎就要睡过去。 “楚七!”赵樽铁青着脸,似乎又要发作。 她偷眼一瞄,压抑着笑意,又“良心”发现了。所谓“打一棒槌给一颗甜枣”那才是高端策略。她还得利用他来对付东方妖人呢,得明白废物利用,以恶制恶的道理。 “行了行了,您老就别臭着脸了。” 她懒洋洋地爬起来,确实是有气无力,不是装的。 “我走,我走还不成?哎哟,可难受死我了。” 她又捂额头,又捂喉咙,还拍胸口,一副下一瞬便会昏厥过去的样子。看得赵樽眉头一皱,冷冷地扫视过来,“别走了,今晚就睡这吧。床也宽敞。” 丫的反调戏?向来习惯了调戏别人,夏初七稍稍有点儿不适应。 “没事儿,没什么,麻烦月大姐再送我一程便是,不敢再叨扰爷休息了。” 月毓哪里能不乐意?牵开唇角一笑,她温温柔柔地替她拿了个披风就款款走到床头,正准备弯腰扶起她,没有想到,赵樽却是冷冷地阻止了她。 “不许扶,就让她睡这儿。” “可是……”月毓咬了咬唇,还是回过头来问了,“爷,那您睡哪儿?” “爷自然也睡这儿。”赵樽答得很平静。 夏初七知道这货是与她扛上了,料准她不敢真与他睡在一处。但月毓却不是那么想的。在她的心里,她这主子爷对楚七的包容,或者说纵容,一次次挑战了她对他认知的底线,一看就是认真了。月毓看着两个互相对视不肯认输的人,一张漂亮的芙蓉脸儿煞白着,神色焦灼了起来。幸而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二鬼就急匆匆进来禀报。 “爷,西配院那个傻子来了,要找他媳妇儿呢。” 他说着,若有似无的瞄了夏初七一眼。 傻子他媳妇儿几个字,分量足够重。 月毓苍白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几分,“爷,时辰也不早了。我送楚七出去。梅子来替您重新铺床,您早些歇了吧?” 看着她殷勤的扶过来,夏初七心里却疑惑了。这会儿已经是子时了,傻子早已经睡下,又怎会跑过来找她?这里面有猫腻啊?瞄了月毓一眼,她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实际上,先前那些引得月毓变色的话,她一来是开玩笑,二来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月毓的反应,又怎么真的霸住赵樽的床不走?他的人她都懒得霸占,不要说床。 “那你们早些歇着,我走了啊,今儿晚上的事,谢了!” 手撑着床,她笑眯眯起身,却听见月毓吃惊的抽气一下。 “怎么了?月大姐。”她转头,随意的笑问。 “你……” 月毓没有说完,语气有些发颤。她奇怪的转头,顺着月毓的目光,望向了她刚才躺过的那张床。只见原本干净整洁的被褥上,沾上了好几处星星点点的红痕。她很想不承认,可却不得不承认,那个东西不是她额头上的血痕,而是她的大姨妈漏出来了。 这也太糗了。 可怪不着她,一个没有卫生棉的时代…… 她闭了闭眼睛,一吸气,清着嗓子解释,“不好意思啊,我这脑袋上的血,咋就弄到被褥上了?呵呵,我走了,先走了,回见啊!”说罢,她假装没有看见赵樽黑得发绿的脸色,灰溜溜地出了玉皇阁。 傻子已经候在了门外。在几名值夜士兵的虎视眈眈下,他耷拉着一颗大脑袋,怯生生的站着,不敢正眼瞄他们。大难不死,得见亲人,夏初七看见傻子很是开心,可朝他招手的时候,却有气无力。 “傻子!” 回西配院的时候,是傻子背她回去的。 想着先前的疑惑,夏初七试探性的问他,“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傻子是一个不惯说谎的人,尤其是在夏初七的面前。几乎没有考虑,便老老实实的交代清楚了。说他睡得正香,窗户外头突然“吱”了几声把他给吵醒了。他爬起来去小解,却听见有人说楚七中了那什么药,躺在玉皇阁里,人都快要死了。 那样的话,能不把傻子给吓到么? 几乎都没有考虑,他系着裤腰带便往玉皇阁来了。 听了这些,夏初七心里突突跳了下,又问:“那人的声音你可听仔细了?” “我,我就紧张你,忘记听了……” “忘记听?你咋知道的?” 傻子摆了摆脑袋,委屈的看着她。 看来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夏初七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已经对这事儿有了计较。很简单,那人把傻子叫过来的目的,说白了,就是不希望她与赵樽真的睡在一处。当然,也不排除还想继续整她。 回了屋,她与傻子各自睡下,想到那一层,又在自家屋子的窗户和门边上都虚虚的抵了一根竹竿子。这样晚上如果有什么动静,她便能在第一时间醒过来了。而她的“武器”们,全放在了枕头边上。 经过这么一回,她再嚣张不怕死,还是谨慎了不少。她不怕别人,就怕东方妖人又跑来对付她。而依她现在的力气,如果不先发制人,估计都不用反抗,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没着没落的琢磨了一会儿,大概先前的催吐洗胃和额头撞伤实在把她弄得疲惫不堪了,在这样一个按理来说不应该好睡的夜晚,她却是一觉睡到了天亮,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次日清晨,是被敲门的“咚咚”声给惊醒的。 第68章火一样的胸膛(1) “谁啊?” “楚七,你醒了吗?是我,莺歌。” 外面的声音,轻俏柔软,却不陌生。可不正是赵樽指过来侍候她的丫头莺歌么?夏初七自嘲的翘了翘唇,有点不能适应自个儿也是有丫头的人了。 迟疑一下,她伸了伸胳膊腿儿,正准备去掀被子,只觉身子火辣辣的,难受得简直没法儿描绘。不晓得是昨晚上吐得太厉害,还是喊得太狠了,除了四脚酸软乏力,嗓子哑了之外,就连眼睛也浮肿得快要眼不开了。她恼恨地撸了一把还在发烫的脸,咳嗽了两声,才费力地开了门。 “楚七,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莺歌一脸的笑容,提了个食盒,十分客气。 “唔,放那儿吧。”夏初七坐在床边上,双眼冒着星星,摸着肿痛的喉咙,不冷不热。 “哎呀,楚七,你的脸好红,身子不舒服了?”莺歌吃惊的拎着绣着花枝儿的手绢捂了了捂嘴,一双眼睛骨碌碌的斜瞄着,很有几分……风尘味儿,声音更是嗲得不像话。 可她不是明知故问么? 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她怎会不知情? 夏初七冷笑了半声,可这不是她目前关心的问题。事实上,她比较关心这个莺歌到底要不要给元小公爷送去。在正常情况下,夏初七是一个绝对讲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了元小公爷,她就必定会办到。抱着被子懒洋洋地倚在床头,她由着莺歌喂她稀粥,脑子转得很快。 “莺歌啊,有个事儿,我寻思问问你。” “你说。”莺歌那态度,那娇软,实在令她骨头发颤。 转过脸去,夏初七仔细瞄她一眼,笑得十分热情,“昨晚上你瞧到元小公爷了吗?就是那个长得特别帅。哦不,就是生得很俊俏的那个小公爷,脸上总是挂着笑的那个?” 莺歌是一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便懂了三分。 “楚七,你的意思是?” 又吃了一口粥,夏初七淡淡的笑着,问得漫不经心。 “如果他要你跟了她,你可会愿意?” 面色突地一变,莺歌想都没有想,放下粥碗,‘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沉痛的表情,就差声泪俱下,以死明志了,“不要,我不要。楚七,你怎么能这样呢?咱爷虽然差我来侍候你,那也单单只是侍候而已,凡事我还得听月毓姐姐的。再说,我是咱爷的人,不是你的人。没有咱爷允许,你怎么能把我送给别人?” 这么心急?看来真对赵樽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了? 夏初七身子不舒坦,瞧着她,眼色更加散漫了,“你说你这个人吧,咋就开不了玩笑呢?我有说要把你给他了吗?我就是那么一问,难不成是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随了他去?或者说,你生怕我不把你给他,故意在那玩儿矫情呢?” “我……”莺歌自知嘴快,有些悻悻然,“我错了。” 啧啧啧,真是一个乖巧的好姑娘。 想想自个儿的臭德性,夏初七越发觉得,封建社会的女人实在让人叹息。 没有多说什么,她吃了几口粥,打了个呵欠,又懒洋洋地躺回了被窝里,一边儿揉着胀痛的脑袋,一边儿放开眼睛对着床帐发呆。 “行了,莺歌,你去忙吧。” “不好吧,月毓姐姐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的。”莺歌收拾着碗筷。 左一个月毓姐姐,右一个月毓姐姐,她明面上恭恭敬敬,可那意思,不就是摆明了要告诉她,她楚七其实什么都不是,人家照顾她,也与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斜瞄她一眼,夏初七慢条斯理的回答,“我用不着你来照顾,你又不是我的孝子贤孙,这么用心照顾我,我还真怕折了寿呢。” 夏初七说话是个直的,损的,招人恨的。一般人对上她那张利嘴只会吃瘪了还得把血牙往肚子里咽,更何况莺歌这种平素里注意妇德涵养,不会与人争吵的姑娘?一听这话,她面红耳赤,福了福身,不敢再留下来了。 “那你有事,你再叫我。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夏初七眯上眼,摆手,懒得理她。 莺歌乖乖地答了,只是在垂下眼儿的刹那,露出一丝不屑来。 昨晚上的事情,如今已经在驿站里传得沸沸扬扬了,莺歌又怎会真不知情?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晋王殿下那样尊贵端华的人物,会看上了这么一个姿色平庸的人。可哪怕她心里再不舒服,也知道楚七在晋王殿下心里是有分量的,不是她轻易得罪得起的,所以,初来乍到,她更不敢往深了使劲儿。 夏初七在屋子里静养,今天的驿站却是热闹得紧。 不管夜晚曾经发生过什么,天儿照常会亮,每个人的生活也都还得继续,驿丞署和驿站来的这些个客人们,他们也都会恢复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昨日初入驿站的宁王殿下赵析就差人给锦衣卫的大都督东方青玄送去了从京师带过来的“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中的前两件儿。 宁王说是因仰慕东方大人久矣,因此昨儿晚上多吃了几口酒,导致他酒后失态,言语无状,举止失常,一不小心冒犯了东方大人,还请东方大人一定要多多包涵。 东方青玄虽今日身体抱恙,可对昨晚之事却也是十分平静,一张妖娆如精的脸色惯常盛放着鲜花一样的笑脸,一如往常的娓娓而谈,说昨晚之事,他自家也有过错,都怪吃多了酒走错了院子,万万怪不得宁王殿下,那件事儿都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这算是“如烟往事俱忘却”?纯粹扯淡! 接下来,东方青玄又将宁王赵析送过来的“东北三宝”托人转赠给了晋王殿下,并且诚恳的邀请了他一道用午膳。 东方大都督说:他昨晚上一时心血来潮,想给晋王殿下一个大大的惊喜,这才喂他的心肝宝贝儿吃了一点能增加两人闺房乐趣的“畅欢娇”,可结果却是听说催吐弄得身子有了亏损,势必得用那“东北三宝”去补补身子才好。 末了,东方青玄还十分惋惜的告诉赵樽,那“畅欢娇”只需要合欢便可,且其中的滋味儿和乐趣,正常时必不能体会,晋王殿下又何苦搞得那么复杂呢?不过,他也说,万万没有想到殿下的那个小娈童确实是一个有本事的小神医,连“畅欢娇”那样无解之药都能解去,当真了不起。 收到了“东北三宝”的赵樽,也是十分淡定,在午膳时与东方青玄约上了宁王和元祐几个人,再次畅饮了一回。据说席间宾主尽欢,丝竹幽幽。赵樽只说感谢东方大人能对他的家事产生出那么浓厚的兴趣来,但昨夜那事只是误传,事实是他与他家小奴儿两个人私底下闹着玩耍的乐子,没有什么大不了,东方大人不必介怀。 这便是“相逢一笑泯恩仇”?都在装逼! 最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交谈甚欢的宴席之间,赵樽当场命人又把那“东北三宝”送给了宁王赵析,说是多谢三哥不远千里来清岗县接他回京,还摔伤了腿,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样的好东西应该拿给三哥进补最是恰当。 当然,宁王一愣之下,也是掬了一把感伤的眼泪,只说兄弟二人两载未见,这次过来不仅给十九弟添了麻烦,还差一点就害得十九弟葬身洪涝,回了京师都不敢向父皇交差了,那一副声色动容的样子,感动了好些人。 难不成是“历尽劫波兄弟在”?只当演戏! 总而言之,两件“东北三宝”,从宁王手里头来,结果又辗转回了宁王的手里,这走马灯似的虚伪劲儿,粉饰了权谋倾轧下的皇权之道,实在令人扼腕唏嘘。一个人扯一点,两个人装一点,三个人凑在一块儿,那便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装逼自有高高手了。 一件“下药”的风波,在几位爷都“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环境上,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同僚友爱,而私底下,各自却又都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查“千年石碑出土”之事…… 有人在查赵樽身边那个娈童之事…… 当然,也有人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蜀中干冷潮湿的天空下发生的这些‘旖旎’故事,连同百年不遇的湔江堰决堤引发的锦城平原大洪涝灾害一起,在几日之后传入了大晏王朝的京师应天府。 据说那日在金銮宝殿上,老皇帝大为光火,责罚了好几位大臣。近来老皇帝发脾气,已不是第一回了。自从太子赵柘生病开始,洪泰帝整个人都老了一头,尤其近日来的火气更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第69章火一样的胸膛(2) 但他再着急也是无用。太子赵柘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早已瘦得不成人形。太医院的御医们会诊了无数次,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汤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不见起色。据那个已经被宰杀了的太医院前院判说,“太子殿下,已经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个作为储君来培养花费了心思的儿子病成了这样,而此时却又传来北方雪灾,南方洪涝,灾民们陷入饥荒的各种奏折,还有两年前被赵樽一举撵出关外的游牧民族北狄人近来也屡犯北方边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比起这些事更让洪泰帝头痛的是,锦城府鎏年村发现的“千年石碑”及丈人山高僧的天机禅言,正在像瘟疫一般极快地传播着,老百姓纷纷向官府请愿,各地都在为赵樽立祠,学子们纷纷做诗写赋,为赵樽歌功颂德,各地的官吏们就此事的奏报,也是雪花儿一样飞入了京师。 然而,就在这样内外夹击的关键时刻,太子还没有过世,朝中众臣为了那储君之位快要打破头了。一帮老臣们拉帮结派,相互攻讦,相互指责,相互揭发,另一帮子人还在隔岸观火,朝臣如同下注买马,纷纷选中目标各自站队,时不时在金銮殿上互相参奏,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人说,晋王赵樽借用“蜀中童谣”和“千年石碑现世”之事,造谣惑众,蛊惑民心,手握兵权却迟迟不归,擅权专横,以庶子身份胆敢觑觎皇位,破坏祖宗体制,不遵礼法,不受管束,定有不臣之心。 另一派人说,宁王赵析掌着都察院,却利用风闻奏事的便利,与某些权臣串通一气,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对忠臣们屡加陷害,往上欺君,往下压民,扰乱朝廷纲纪,言行不端,虽身为嫡子,却实无储君之能。 还有一派人说,皇长孙赵绵泽…… 朝堂里的纷乱,不一而足。 每个人都恨不得抓了对方的缺点和弱点便往死里整。 那一方风起云涌,不比战争的残酷性弱上几分。 江山和权力,在男人的眼中自然排在第一位。上至老皇帝,下至王公大臣,各有各的打算,于是乎,没过多久,第三道“京中兄长病危,老父垂暮,甚是牵挂儿子,速速归来”的圣旨,再一次从大雪纷飞的京师应天府,奔向了正在遭受洪涝灾害的蜀中平原。 圣旨到达的时候,赵樽不在驿站。 他这些日子很少待在驿站,一直在忙一件事——组织金卫军前往受灾严重的崇宁、灌县、望丛县等地赈灾,还拔出了一部分军饷,“号召”乡绅们掏了腰包,救助受灾的蜀中百姓。如此一来,其人品风评,更是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一晃,快要到腊八了。 夏初七上次身子受损严重,见天躺在床上,连他的人影都很少见到。只觉得这种不受剥削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而因了她与赵樽之间“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如今在驿站里头,尤其是晋王殿下那些亲随的面前,她也有几分薄面儿,完完全全可以做一只懒懒的封建社会大米虫了。 她这一病,确实也是真真儿病了。天天养在床上,一直到第十日,东方青玄突然来探望她,她还“卧床不起”,容色憔悴。 “楚小郎身子可好些了?” 东方青玄妖艳如花的俊脸,还是美艳得让她嫉妒。可他往常红润如花瓣一样的唇,在那天晚上泡了冷水之后,都过去这些日子了,还有那么一丝苍白,更是添了几分柔弱的美感。可能是看见她瘦成了麻秆的身子比他还要凄惨几分,东方大都督的心里找到了平衡,这回他没有动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好些日子没见到楚小郎,本座相信得紧呢。” “大都督是见我没有死成,遗憾了吧?”夏初七看见他就没好气儿,只阴阴的笑。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脾气极好,语带笑意,“那晚的事,本座也是为了成全你与殿下两个人的情分,楚小郎不必放在心下。只不过,本座实在想不到,你竟是那么轴性的一个人。又让本座小看了一回呀。” “承让承让,下回记得搭梯子来高看我。” 夏初七本就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虽说这些日子窝在屋子里偷懒,可外头的事儿有了梅子那张大嘴巴的转达,她还是大抵知道一些。尤其在她有意无意的向梅子灌输的基础之上,梅子再一次发挥了效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在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东方大都督喝醉了酒,去了宁王殿下的屋子里,勾引了宁王殿下,两个人发生了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儿。 锦衣卫再厉害,也压不住流言。 据说大都督听了这些,气得摔了一屋子的陶瓷碎片儿。 一想到这个,夏初七再看见东方青玄,脸上的笑意又“真诚”了几分。 “大都督,先前楚七对您不敬,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往后啊,还请您多罩着楚七才是,呵呵呵,现在大家都知道您得了宁王殿下的宠爱,那往后必是繁花似锦,前途不可限量的。但是有句话,楚七不得不提醒您……所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听说宁王殿下的后院里头,有好几十个像大都督您这样貌美如花的男子。想一想,还真是有些替您担心呢?不过,大都督您也别气馁,您这么有本事,必定能独占鳌头,绽放成宁王枝头最美丽的那一枝花……” 一串串损人的话说出来,她脸不红气不喘。东方青玄妖艳如花的面色,不着痕迹的变了变,又在转瞬之间,恢复了一贯的浅笑与淡然。 “本座很是好奇,你竟然懂得岐黄之道?” 夏初七下巴一抬,翘起唇角,微微一笑,“我不该懂?” “该!实在太该了。只是本座有些不明白而已。”东方青玄轻笑浅语,风姿卓绝的拂了拂他大红妖艳的袍袖,在与她挑衅的目光对视时,突地一弯唇角,笑得十分妖娆,“罢了罢了,不提这事。本座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实在住腻了,该走了。” 他要走了?可他俩之间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好到需要辞别的份上吧? 夏初七心里放着鞭炮欢送,脸上却露出一抹“十分遗憾”的表情来。 “那楚七就不送了,大都督您早去早投胎,下辈子,记得投生个好人家。” 东方青玄稍稍愣了一下,才松缓了面色,噙着笑意的眸子放软了,一展颜笑开,“楚小郎这张利嘴啊,实在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只是依本座看,也许用不了几日,你便会同本座一块回京也说不定?” 夏初七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如今她额头上的“贱”字没有了,顶着的只是一个还没有好利索的大伤疤,身份还是晋王爷的仆役,不再是谁的囚犯了,心里便踏实了不少,对东方青玄也没有了以往那么多的忌讳。 “呵,只怕楚七与大都督,这辈子都不可能会顺道儿。” “那可说不定。”东方青玄笑着,又望了她一眼,狭长的凤眸中,那情绪飘浮得让她琢磨不透,“七小姐,你确实是一个聪慧的,前两年,倒是本座看走了眼。” 夏初七心知她说的是夏草,也不搭那茬儿。 “大都督这么一个俊美的人儿,楚七以前可真没见过。要不然,哪能没有印象?” “印象嘛……会有的。” 东方青玄笑着,声音很温暖,很柔和,那声线极缓,极淡,就像与她之间只是朋友在絮叨。可那轻轻柔柔的语调,每一次飘出去,却又无端端让人心里发寒,觉得与他对视不是一件愉快的经历,即便他生得是那样的美。 夏初七盯着她,思考,想想又是一笑。 “大都督这算是盯上我了?” 东方青玄走近一步,笑弯着眼,“不要怕,其实比起杀人,本座更享受磨刀的快感。”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了然的点了点头。 “我懂,大都督一直喜欢磨刀不是吗?可楚七有一句话得奉劝大都督您。浪再高,它也在船底,山再高,它也在脚底。说来说去,您不也就只是一个替别人磨刀的人吗?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 她自觉说话忒损,可那东方青玄就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意味深长的瞄了她一眼,淡定地回应:“七小姐,高不高本座说了不算。等着与你一道儿回了京师,你就知道了。” “不必客气,楚七即便要回,也是跟着晋王爷的。” 东方青玄突地一笑,俯身下来,低低说:“那千年石碑的事,楚小郎出力不少,殿下会怎么感谢你呢?”说罢,不给夏初七开口的机会,他轻轻笑着,一袭红衣掠过,带着几个人高调离开了。 是夜,暮色沉沉,入袖风凉。 第70章火一样的胸膛(3) 一个有风无月的官道上,有一辆金釉黑漆的马车,在缓缓的行驶,绕进了清岗驿站的城门,一直到了玉皇阁的外头才停了下来。那个身穿黑色圆领对襟的驾车之人正是陈景,而那个撩了马车布帘放上马杌,鞠着身子扶赵樽下马的人,却是郑二宝。 “值夜的,把眼睛睁大了,不许瞌睡。” 陈景随了赵樽步入玉皇阁,回头对值夜的兵士吩咐。 “是,侍卫长。” 赵樽高颀挺拔的身上穿了一袭玄黑色软缎大氅。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 一行人默默跟着他,入了正院书房。 “陈景留下,其他人都下去。” 得了赵樽的吩咐,从郑二宝到值夜的丫头侍卫们通通应了“是”,都极快的离开了。赵樽拿了书案上那细心包裹敬奉着的三道圣旨,一张一张摊开来摆在案几上,品味着那字里行间的内容,淡淡地冷声问陈景。 “今晚之事,你怎么看?” 先前,就在回清岗驿的官道上,赵樽的人马再一次遇到了伏击。对方约摸有五十来个人,埋伏在官道边的树林里,一个个武艺高强,很不好对付。幸而赵樽早有准备,才没有着了道儿,可即便这样,却是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那些人通通服毒自尽了。 陈景的袖袍上还沾染着鲜血,他眉头微微一蹙。 “回爷的话,属下以为,应当还是上次在清凌县的那一批杀手,幸亏这次有了准备。不像上次……上次都怪属下一时疏忽大意,让他们钻了空子,是属下的失职。” 赵樽淡淡看过去,“失什么职?本王若不受伤,又如何能拖延至今?” 陈景是一个实在人,微微一愣,看向面色如常的赵樽,若有所悟。 “他们要取了爷的性命,不想爷回到京师,爷也就顺水推舟的……滞留?” 赵樽抬了抬眼皮儿,没有吭声,只是目光更为凛冽。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在算计,陈景又怎会不知道?考虑了片刻,他实打实的说:“依属下之见,如今,爷应当尽快回到京师才是正经。今日又有密信送过来,说是宁王殿下给圣上递了密奏,给您编排了一些罪名,参了你一本。而且,这第三道圣旨,还是当日圣上在奉天殿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皇长孙殿下亲自拟发的。” 第三次召他回京,圣旨还让皇长孙赵绵泽拟发,这话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老皇帝先前尽全力栽培太子赵柘,如今又栽培皇长孙赵绵泽,那是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这事还是第一次。尤其从陈景的角度来考虑,他实在觉得“近水楼台才能先得月”,晋王爷与皇帝虽是父子,可天家亲情一旦离得远了,关系也就疏远了。 这些年来,赵樽南征北战,留在京师的时间极少。当今的洪泰帝儿子众多,那个时候虽曾十分宠爱幺子,把兵权给他,也看重得紧。但自古帝王之心易变,人身在高处,思虑自然就与常人不同。这两年,随着赵樽的威信越来越高,功高必然盖主,再遇上几个佞臣挑拨一下,后果将不堪设想。如果赵樽真为了那储君之位,长时间滞留在清岗县,那这步棋,在陈景看来,实在是有点儿南辕北辙。 “爷,属下以为,获得天下百姓之心,也不如得到圣上一人之心。” 陈景这人平日里不怎么多话,可如今三番两次的遇袭,也忍不住就点了一句。说完,见赵樽不吭声儿,他又意有所指的补充,“皇长孙殿下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陈景,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话多了?” 赵樽看着他,浮雕般的精美五官在烛火映照下,闪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寒芒。 陈景正想自责,却听他又道:“范从良那边,你让二鬼盯紧了,大意不得。” 话题就这么转开了,陈景默然一下。应了“是”,还是不解,“爷,依属下之见,范从良此人,应当……”目光带了一点杀意,陈景做了一个砍杀的手势,“千年石碑传得沸沸扬扬,还把他留着,将会后患无穷,夜长梦多。” 赵樽看了他一眼。 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下,他淡淡的表情却威严慑人。 “留着他,本王自然有用。如今蜀中洪涝之灾严重,范从良虽无建树,可在这次的赈灾之事上,却也没有马虎,称得上有功。你差人把他给看紧了就好。过几日,本王也该回京师述职了,到时候,定会解决。” 陈景观察着他的脸色,只能应是。但他心里却清楚,“赈灾有功”绝对不是赵樽不动范从良的真正原因,但这些话憋在心里,他却没有再问。赵樽又吩咐了一些旁的差事,陈景按着腰刀就大步离开了。 他前脚一走,郑二宝后脚就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挑了一下书房里那几盏烛火的灯芯,等光线变亮了一些,他才走到拿书的赵樽跟前。 “爷,时辰不早了,仔细伤了眼睛,歇去吧?” “你外头候着,爷再看一会儿。” 赵樽手指撑在太阳穴上,继续看他的《火龙经》。 郑二宝默默地侍立在旁,见他紧蹙眉头,心下不免叹息。 他十来岁便跟在赵樽身边了,从他做皇子到分封亲王,从他征漠北到踏南疆,在这样一个嫡尊庶卑的时代,郑二宝算是陪着他长大的,也是看着他从一名普通皇子成长为如今手握兵权的神武大将军。可以说,他对于赵樽的感情,不仅仅只是一个奴才对主子爷那么简单。 看着他的沉默,郑二宝只当自己是一道布景。 夜,静静的。 烛火,时而“劈啪”一跳。 看着赵樽揉捏着头,郑二宝终于憋不住出了一声。 “爷,可是头又痛了?” 赵樽轻“嗯”一声,没有多说。 郑二宝出去净了手,走过去,想要替他按揉一下。 不料,他家主子爷却是眉头一皱,把头偏开了,“不必了。” 郑二宝手僵在半空,又愣了。 他这主子一直有头痛的老毛病,往常,替他按捏这种事儿他还真没有少做,而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可自从楚七侍候过他一阵子,这位子爷似乎对他的手艺便有些嫌弃了,再也没有主动让他按过一次。 “爷……” 郑二宝察言观色,又讨好的笑,“那楚七休养了这些日子,身子骨应当是好了。要不然,奴才这就去叫她过来侍候着?” 本来在好端端看书的赵樽,一听到楚七两个字,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儿冷飕飕剜过来,吓得郑二宝打了个哆嗦,“呵呵”笑着直拍自个儿的嘴巴。 “瞧奴才这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来也是奇怪,自打那日楚七那小丫头吐了他家爷一身的秽物,还在他的被褥之上留下了那“妇人的印迹”之后,他家爷每每听到楚七的名字,便是直皱眉头。这小半个月来,虽说他在驿站的时日较少,可每次回来,就算有时间,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召楚七过来。 难不成是猫逗老鼠,逗得腻味儿了? 郑二宝自个儿打着腹语,见赵樽突地放下书,似是没心情看了。 “走吧,歇去。” “好勒。爷,您仔细脚下。” 小心翼翼的随了赵樽回房,郑二宝先让值夜的丫头去净房为他准备温水沐浴,然后又把床榻上的帐子和铺陈都弄妥当了,一回头,却见他家爷盯着那张床一眨不眨,冷冷的脸上,神色极为复杂。 郑二宝纳了闷儿了。 瞧他这个样子,不像是逗腻歪了呀?还是想让楚七来侍候? 跟了赵樽这么多年,他自认为了解他比别人多一些。 仔细琢磨了一下,郑二宝恍然大悟,陶醉在了自己的猜想里。难不成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家爷被楚七小丫头给拂了脸面,下不来台了,也放不下主子的身段,所以才不找她了?哎哟喂,想要一个姑娘来侍候罢了,怎么就绷着那劲儿呢?郑二宝想不明白。 可他再一想想,觉得楚七也真是,换了别的姑娘早就巴巴的上来给他家爷讨饶服软了,她到好,吐了爷,骂了爷,搂了爷,还抱了爷,结果她小脚一抬,往西配院那么一去,小半个月过去了,他家爷不找她,她也不着急,似乎那小日子过得还越发舒心了,不要说让她来讨饶,连正常的一个问安都没有。 郑二宝还听人说,那楚七整日在西配院里研究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瓶瓶罐罐搞了一大堆,没事儿就往脸上涂涂抹抹,前日里,他才新听了一个段子,说楚七大晚上的涂了一脸白生生的东西跑出去上茅房,把一个值夜的小婢女给吓得当场昏死了过去,以为见到了鬼。 次日,大家伙儿才听她说那个东西,叫什么“面膜”。 就这还不算,她那个“面膜”,如今已在那些丫头婆子们中间卖开了。 第71章火一样的胸膛(4) 想想这些,郑二宝头痛了,觉得那楚七实在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东西。可寻思了一会儿,为了让他主子爷有点好心情,他猜心度意的干笑着,说得神神秘秘。 “主子,听说楚七那丫头,最近又赚了不少银子?” 原本诓楚七的银子是赵樽的乐趣儿,可听了郑二宝的话,他却没有提起丝毫兴趣来,只淡淡唔了一声,便调头往净房去了。留下郑二宝独自搔着脑袋,愈发摸不着头脑。上赶着几步,他又巴巴的跟着,涎着脸直笑。 “主子,那楚七确实是一个风趣的人,别说,奴才也觉着跟她在一块,能得到不少的乐子呢。” “你还能有什么乐子?” 冷冷的,在水波的荡漾声里,赵樽的声音飘了出来。 这话不对味儿,郑二宝憋屈了。太监就不能有乐子吗? 沐浴出来,赵樽就着寝衣慵懒的倚在床头,差郑二宝拿了书来,不让他灭了烛火,看那个样子,还得看一会儿书才能就寝。烛影摇曳间,郑二宝瞧他孤单单的一个人,突地有些心酸了。除了他家主子爷,那些贵为皇子的爷们儿,哪一个不是温香软玉在抱,孩儿都满地跑了? “爷,奴才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樽抬起头,凉凉的看着他,示意他讲。 郑二宝越发涎着脸,发笑,“你先赦奴才无罪,才敢说。” 赵樽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如今你也胆儿大了?” 重重呛了一下,郑二宝瞄着他,喉咙里像爬了虫,痒痒的。可想到要说的话,又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可小时候就没了根儿,也没有办过男人那事儿,说出这些话来,有些难为情,憋得脖子都红了,才咬牙出了口。 “爷,你说,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往您跟前儿凑,您都不兴搭理,奴才私心里虽不赞同,也能理解,那是爷您为人清贵。可旁的姑娘您可以不上心,那月毓却是贡妃娘娘亲自指给您的通房大丫头,又有着那样的背景……您说您这头不收用了她,她心里也别扭得慌,还不好再嫁旁人,也委屈不是?按奴才说啊,月毓在咱府里的那些妇人中间,不论从品行到样貌,那是样样都拔着尖儿的,就说与太子妃娘娘当年相比,也逊色不了多少。” 赵樽的目光越来越冷,盯得郑二宝一阵发毛。 可他的话都递到舌头上了,不说也不是个理儿。 “主子,您得想,您不仅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子呢,睡个把姑娘本就不算什么事儿,何苦薄待了自个儿?眼瞅着这岁数也不小了,为了这事,贡妃娘娘她在宫里头,那是又着急又上火的,几次三番下来,搞得母子关系都生分起来,实在太不值当了。奴才以为,月毓姑娘真是个性子不错的,人也长得极美,又温驯妥帖,对爷您更是没得说……” 被郑二宝这么一顿唠叨,原本斜躺着的赵樽,坐了起来,冷冷看着他。 “然后呢?” 吭吭哧哧了几下,郑二宝见他脸上平静,心里一阵发虚。不过,他独角戏唱半天儿了,念着月毓这些年在府里头大事小事的操持,待他郑二宝更是不薄,冬日亲制棉衣,夏日送茶送汤的,他壮着胆子还是接了下去。 “不如……奴才这就去,让月毓进来侍候着?” “说完了?”赵樽抬了抬眉梢,冷冷问。 郑二宝吃不准他的心思,偷瞄了他一眼,尴尬的发笑。 “完了。主子,您,您觉着如何?” 又慢悠悠的躺了下去,赵樽冷眼扫过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既然你喜欢,赏了你吧。” “嘭——”郑二宝还没来得及讲话,门外就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讪笑了一下,他慌忙退出内室,打开门来一看,只见一抹衣角儿消失在了门外,而地上只留下了一个煲了热汤的青花瓷盅,瓷片儿已经碎了一地,还“噌噌”的冒着热气。 “哪里来的野猫,大晚上的不消停。” 郑二宝心知是月毓听见了,伤心得跑开了,还是同情的感慨着,拔高了嗓子替她解围,“谁在值夜呢?还不赶紧来把这碰倒的瓶子归置好喽?要吵得爷睡不着觉,仔细你们的脑袋!” 夏初七终于懂了,什么叫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这些日子以来,她自觉过得潇洒快活,甚至连东方青玄说的那些话,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大不了等身子彻底好起来,她便从赵樽那里拿回镜子,寻个机会带走傻子,往后再也见不着那些人了。可梅子姑娘却不这么想。 她着急啊!她见天儿为夏初七着急。 尤其在得知主子爷已经半个多月都没有再找过她了,驿站里关于楚七“失宠”的风言风语多起来之后,梅子更是见到她就叨叨,让她不能再这样耗着了,对主子爷要主动一点,不要嫌丢人,说得她好像挺有经验似。可说来说去,见夏初七不动声色,她索性爆出一个新的发现。 “楚七,你不会是看上大都督了吧?” 夏初七颓然垂头,翻个白眼儿瞪她,“你说呢?” 梅子圆圆的小脸上,满是遗憾,“楚七,你没觉着吗?说来还是咱家爷生得好看些。” “是么?”瞄着她,夏初七一阵干笑,“你怎么发现的?侍候他沐浴了?瞧着身子长得好?” “才没有呢。爷从来不许丫头侍候沐浴。”梅子脸蛋儿一红,低声嘀咕着又瞄她,“那个东方大都督,生得是好看,可实在让人消受不起。你想想啊,他不仅是锦衣卫头头,杀人如麻,还和宁王殿下那个那个什么了,哎哟,想想都好可怕。还是咱家爷好,是一个好人。” 好人?赵樽是个好人? “你被傻子给传染了,犯傻病了吧。” 夏初七翻起来的大白眼,没有收回去。可梅子却急眼儿了,不停的替他申辩。夏初七闭了嘴,心知在赵樽的脑残粉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倚在床头,她话锋一转。 “梅子,你觉得莺歌那人如何?” 梅子撇了撇嘴,一脸讽刺,“不怎么样。” 说罢,见夏初七不说话,她又接着往外吐,“楚七,容我多一句嘴,你要是对咱爷也上点儿心。学着莺歌那样,巴巴的上赶着,咱家爷指定不会冷落你。” 她那个憋屈的小样子,逗得夏初七直乐,“上赶着,我怎么赶?把他当鸡鸭来赶?” 知道她是一个嘴坏的,梅子也不生气,犹自数落。 “你说说,也不晓得咱爷是咋想的,竟然把莺歌那种狐狸精给弄了回来。还有,爷差她来侍候你,可你病在床上这些日子,她侍候你了吗?嘁!咱们府里就从来没有过她这样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到个男人都抛媚眼儿。不过也是,一个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姑娘,怎会甘心侍候你?我看她呀,八成就想着侍候爷们儿去。昨儿还向月毓姐姐打听呢,问爷几时才能回来,那急不可耐的样子,看得我都吃不下饭。” “不会吧?今儿早膳,我明明看到到你喝了两大碗粥,吃了两个大馒头。” 长舌妇遇到聒噪婆,两个人半斤碰八两。 被夏初七这么一说,梅子捏了捏自家圆润的脸和胖胖的腰身,有些歇气儿,“哎,也是……我怎么就那么能吃呢?越来越胖了。楚七,你看我这腰,都快赶上灶房里的水桶了,要是能把肉分一些给你多好。” 夏初七没好气儿地瞅她,“长势喜人不好吗?赶明儿让爷给你指一门婚事,可以去生大胖儿子了。” 梅子气得一嘟嘴,“才不要!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还能吃清粥小炒,见惯了咱爷那神仙一样的脸,回头让我对着一个粗脸汉子,满口黄牙,指甲缝里都是泥垢,不如让我去死了算了。” “呵!”夏初七被她的形容给逗乐了,“小丫头,道理一套一套的。” “得了吧,谁是小丫头?我比你还大一岁来着。楚七,反正我是想好了,遇不上好的爷们儿,我宁肯不嫁人。让我胖死好了,胖死在府里头,还能看着咱爷养养眼睛呢。你看那月毓姐姐可不就是……” 说到这里,向来嘴快的梅子却是顿了顿,面色稍稍一变。 “楚七,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多心啊。” 夏初七觉着梅子可爱死了,“我就一颗心,它多不了。” 这货说话,从来都不着调儿。要换往常,梅子准和她急了。 可这回,她拉着她的手,却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 第72章火一样的胸膛(5) “哎,你是没有瞧见,月毓姐姐这些日子都瘦了。楚七,她人挺好的,侍候在咱爷的身边儿都十来年了,一颗心都放在咱爷的身上。我们都知道,她原本就是贡妃娘娘指给爷的,早就该侍寝了。我还听人说,贡妃娘娘为了咱爷的事儿急得呀,都向月毓姐姐许愿了,只要她侍了寝,就给她一个侧妃的身份。可拖到现在,眼看她都二十多岁了,老姑娘了……” 夏初七挑了挑眉梢,看向为月毓抱不平的梅子,掏了掏耳朵。 “看来她人缘挺好嘛?” 梅子还没有回答,外头就传来了莺歌的声音。 “楚七,我替你端午膳来了呢。” 这些日子,生了病的夏初七地位很尴尬,可日子却过得一点儿都不尴尬。反正莺歌想要做表现给赵樽看,她夏初七又是一个大懒人,不用她白不用,不管大事小事,也就由着莺歌去折腾了。 “进来吧。” 莺歌走路的姿势,十分的赏心悦目,一看便是“专业”训练过的。托了一个枣红色的托盘,她微微躬身,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摆开在小几上,笑逐颜开的道,“快些趁热吃吧,我替你去叫傻子过来。” 夏初七点了点头,拿着筷子,瞧了瞧那几上的菜盘,眼睛一眯。 “莺歌,这是啥肉啊,看上去好像与普通的肉不同?” 莺歌的声音还是那么软,眼角微挑着,“听灶房的人说,这是鹿肉呢。” 夏初七指着另外一盅黄黄的东西,“那这个呢?” “是南瓜呢。” 鹿肉配南瓜,不可同食。看着这两样东西,夏初七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同时,也想到了一个趣事儿。以前,她无意在网上看到一个贴子,有一个人很紧张的在论坛上发贴问:“我今天不小心吃了鹿肉和南瓜,后来才听说这两样东西不能一起吃,吃了是要死人的,我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接着便有人回答,“吃了没事。” 楼主又问了,“你咋知道没事?” 楼下有一个神回答,“因为楼猪你还活着,还可以发贴呢。” 那个贴子成了一个笑话,但鹿肉配南瓜会吃死人这种说法,确实来自于古代的一些医籍,到底会不会必死无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最多会肚子不舒服,难受一下,而且还得是食用量极大的情况下。不过夏初七觉着,兴许时人是相信这个的。又或者,以她的小肚鸡肠来揣测,应当是有人听说过这事,故意给她弄来吃的? 夹了一块软软的南瓜,夏初七放嘴里嚼巴一下。 “味道很不错,莺歌,哪儿弄的?” 莺歌抿唇轻笑,“灶房里啊,你这些日子病着,月毓姐姐她特地嘱咐了灶上要给你开小灶呢,说是等你把身子补起来了,才好侍候咱爷呢。” 夏初七“哦”了一声儿,又夹起一块儿鹿肉来。 慢悠悠的,她就像故意吊人家胃口一样,举高,举高,仰下巴,仰下巴,张开嘴……可就在那块鹿肉凑到嘴边儿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风扫着莺歌,放下了筷子上的鹿肉。 “哎我说,莺歌,听说你们那青楼里头训练出来的姑娘,个个都能歌善舞,你都会些什么?” 莺歌看着她,有点小得意,声音更是嗲得不行,“自然也都会一些的呢。” 夏初七点了点头,“吹箫什么的,会吗?” 莺歌漂亮的眼睛,若有似无的瞄着她又去挑鹿肉的手。 “会的,我最喜欢吹箫了呢。” 一听她嗲软的这话,夏初七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直笑得上气接不到下气了,又倏地敛住了笑脸,一眨不眨的盯住莺歌的眼睛,“知道吗?鹿肉和南瓜混在一起吃,会吃死人的?” 莺歌面色一变,愣了愣,“扑通”一声就给跪了。 “莺歌不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我煮的,我只是负责给你端膳食过来,我是在灶房里头拿的饭菜,我哪里会晓得有那许多的忌讳呢?楚七,你可不要怀疑我……我可没有什么歹毒心肠……我是冤枉的啊……” 盯了她半晌儿,夏初七“噗嗤”笑了。 叹了一口气,她拿着筷子,夹了一块鹿肉吃到嘴里,笑眯眯的看着莺歌。 “和你开个玩笑,紧张什么?起来吧。” 莺歌长舒了一口气,起身时,腿脚都在发软。 “楚七,你往后不要再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莺歌可是担当不起呢,你是殿下心里头的人,莺歌只是一个小丫头,这种话要是让有心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对你不怀好意呢。要是爷恼了,把我给撵了,我岂不是……” “岂不是人财两空?”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看她。莺歌一愣,漂亮脸蛋儿,一下发白,一下发青。 与夏初七斗嘴着实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别看她整日嬉笑怒骂不羁,眼睛其实毒辣的紧,什么事情一看便穿。最为关键是,人家看穿了都遮着掩着,可她看穿了,正常情况下舌头都有毒,从来不给人留面子。 在吃了鹿肉加南瓜之后,夏初七确实没有死。 一时心血来潮,准备去驿站外面蹓达一圈儿。 从西配院出来,她惊觉路上遇见的甲乙丙丁们,或探索、或疑惑、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全都落在她的身上,委实让她倍感压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不通畅了。 回春堂里,她陪着顾阿娇说了一会子话。顾阿娇一股脑的抱怨着药铺里那个叫周顺的小伙子,说他如何如何的木讷,如何如何的寡言少语,如何如何的不解风情,如何如何一见到姑娘都会脸红,又不会讨人喜欢云云。 夏初七心里头一阵暗叹,却也没有怎么去劝她。 人各有志,感情的事更是勉强不得。 出了县城,她又悠哉游哉地去了神机营。 她今儿是来找元小公爷的。 毕竟先前答应了要把莺歌姑娘给人家,都这些日子过去了,虽然元小公爷没有来讨要人,可夏初七自认为是一个很讲信用的大好青年,不肖干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神机营她来过,大营帐外的守卫见到是她,直接进去通传了。 很快,元祐亲自迎了出来,远远的看见她,还是那么一副不着调的样儿。 “表妹,好久不见。可是又想你表哥了?” 夏初七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就不能换一句台词?” 勾了一下那象征着薄情的薄薄嘴唇,元祐丹凤眼一瞄,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好像表妹这些日子又水灵了?看得表哥我心里痒痒。” “再换一句,成不?总是暴露本性,很不好把妹儿的。” “把妹儿?”元小公爷被这个词儿难住了。 “就是泡妞儿。”她好心解释。 “泡妞儿?”很显然,他又被难住了。 无奈,夏初七只能仰天一叹,“就是找女人。” 这下容易懂了,元小公爷却是不肖的嗤了一声儿。 “小爷我还需要找女人?从来都是女人来找我,比如你现在?” 与一个纨绔皇孙说找女人的问题,实在没法子进行有力的沟通。夏初七想了想,索性不再搭茬儿了,只与他一道入了神机器的火器库,就着那些冷冰冰的铁皮子装腔作势的与他商谈了一番,才说到了她今儿来的主要目的。 “小公爷,关于那个莺歌的事儿……” 元祐“诶”了一声儿,伸手一个格挡,“小爷可不要啊,千万不要塞过来。” 咦,奇怪!吃素了? 先前夏初七就想过,莺歌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虽说她夏初七不怎么善良,但也干不出来那种太缺德的事,正愁怎么拒绝他呢,他就把便宜给甩过来了,她自然喜欢。 “那行,原先我还想着这两日就给你送来呢,既然你不乐意要,那就算了。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义气,回头后悔了,又来找我讨要哦?” 元祐挽了一下轻佻的唇角,倚在一门铁炮上,淡定地挑眉。 “得了吧,就那样的姑娘,小爷我还真不乐意要。” “哦哟,你转性子了?”夏初七显然不肯相信。 “嘁!你以为小爷是缺姑娘的人么?!再说了,找姑娘这种事,就像男人在战场上攻城掠地一样,如果这个城池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咱的,那玩起来还有什么滋味儿?不瞒你说,那个叫莺歌的姑娘,小爷我见过了,一看便是那种乖乖摊开的主儿,小爷还真心不稀罕,就乐意亲自逮来的……越野越好,教得乖乖的,那才有乐子呢。” 元小公爷这货,好像真是没把她当成女的。一系话说下来,他脸不红心不跳,亲自介绍着他的御女心经,可夏初七耳朵却稍稍烫了下,有些叹为观止。 第73章火一样的胸膛(6) “表哥人才,人才啊!不过,就我家那莺歌姑娘,可不是那种会乖乖顺着你的主儿哟?她心里头念想着的,是你家的十九叔?这么一想,你会不会多一点儿兴趣了?” “那小爷我更没兴趣了。”元祐嬉皮笑脸,低下头来看她,“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夏初七顺着问。 “哈,留她下来膈应我十九叔,多好?”元小公爷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语重心长地说,“当然,顺便也用来膈应你。” “膈应我?想都不想要。”夏初七冲他比划一下,“滚蛋!” 结果,当然元小公爷没有滚蛋,夏初七自个儿滚回来了。 因为那里是神机营,是元小公爷的地盘。她这一趟出去,统共也就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一回驿站,就见到在四处寻她的莺歌,说是担心她的安全了。 “我的楚小爷,你都跑哪儿去了呢?听说你以前被贼人给绑过,吓得我这颗心啊,一直扑腾扑腾的跳呢。谢天谢地,好在没出什么事儿。” 夏初七估摸着这莺歌一定知道她是一个女的,毕竟相处这么久,谁也不傻。可她还偏生就跟别人不一样,即便知道了,也不拆穿。见识过人的虚伪,夏初七却懒得与她虚伪,直接打了个哈哈,没有回应,就大步迈入了西配院。 院子里那颗酸枣树的下头,梅子正逗着傻子在那玩儿,非说那颗枣树上有枣儿。 “你看,那里,在那里!”梅子在喊。 “没有啊,我没见着。”傻子仰着脖子,老老实实的绕着酸枣树转来转去。 “真有,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眼神儿不好使啊?” “找不着,还是找不着。” 夏初七看得哭笑不得,“梅子,你又欺负我家傻子呢?” 梅子回过头来,抿着嘴儿一乐,“楚七你哪儿去了?大半日不见人。” “哦,我去回春堂买药材了。”夏初七拎了拎手里的药包,笑眯眯地说完,也没有废话,把为傻子买回来的吃食递给了他,又大声地喊,“梅子,莺歌,你俩过来给我帮帮忙成不?我准备做一些撒谎药。” “撒谎药?” 除了正在啃着鸡腿的傻子,梅子和莺歌都直愣愣地望着她。 夏初七噙着笑,目光扫视着这两个人的脸,翘起唇角来。 “这个撒谎药呢,是我的独门绝技了。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儿,道理很简单,任何人只要服用了药,就不能再撒谎了。问什么,就得回答什么。如果吃了药还撒谎,便会浑身溃疡长蛆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亡。而且,死后还永不得超生,会被……” 说到这里,她感觉编得太过了,又收了嘴,嘿嘿一笑。 “反正是好东西就是了。有了这个玩意儿,日子就好玩了。” 梅子被她说懵了,凑过脑袋来看她在案几上摆放那些药材,忍不住好奇。 “楚七,真有这么神奇的药?” “当然了。”夏初七知道这丫头的嘴,传播速度堪比瘟疫,说得特别严肃,“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能吧?药入了肚子,就能知道人的肚子里头在想啥?” 当然不能,要真有这种药,那世界都和平了。夏初七心里暗笑,小脸上却是绷得极紧,挑着眉梢回答,“我的本事,难道你没有看见?摸摸看你的小脸儿,那孙太医都说不能治的酒刺,如何治好的?还有咱爷身上的伤,你猜猜谁治好的?还有大都督那解不了的畅欢娇,又是谁解的?” 梅子仔细想了想,好像也真是。 “楚七,你实在厉害,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夏初七眯眼一笑,“信不信不打紧,等我配制出来了,你一试便知。” “不要不要。”梅子哆嗦下,赶紧的摆手,“我才不要试呢。” 哈哈一笑,夏初七逗她,“不敢试?你是不是经常撒谎呀?” 梅子圆乎乎的脸窘了一下,“也不是啦,就是有些事嘛,不完全都是真的。” 夏初七乐得忍俊不禁,也不再解释。 她要的便是梅子这张大嘴巴,而她的“撒谎药”这个东西的神奇之处,就在乎它类同于“皇帝的新装”,治的不是人的嘴,而是人的心。一边儿倒腾着那些东西,在捣药的“乒乓”里,她嘴也没有闲着,和梅子东一嘴西一句的说着,眼风时不时偷瞄一下莺歌的表情,暗自发笑。 她也不十分确定,会不会有期待中的好戏上演。 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玩乐了! 一直折腾到落晚的时候,夏初七收拾好了她的药摊子,吃过了晚饭,正拿了换洗衣裳准备去洗一下身子,郑二宝就急匆匆的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拽了她就走。 “楚七,快去看看咱爷吧。不得了,出事儿了。” 玉皇阁里,平素服侍赵樽的丫头小厮们都被屏退了,只有惯常侍候他的大丫头月毓,还有一个干着急的孙正业。走廊上灯笼还亮着,屋子烛台上的火光闪着氤氲的光华,将内室照得足够亮堂。 灯影下,一个铺了锦红缎面的紫檀小几旁,赵樽拧着眉头,正在一个人下棋,而他的右手边儿,有一个和阗白玉的酒壶。 “爷,您不能再喝了。” 月毓扯着绢帕的角儿,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还是壮着胆子在规劝。赵樽执了黑棋的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才慢慢落在棋盘上。他没有看她,就着酒壶又喝了一大口,才凉丝丝的说,“再去拿一壶。” 月毓曲膝施礼说了“是”,直冲老孙头使眼色。 孙正业一张没有褶皱的胖脸因为着急,隐隐有了汗意。 “爷,老朽以为酒多伤身……” 一只手撑了撑额头,赵樽没有回答他,眼睛往边上一扫。 “郑二宝呢?” “这个,这个……”孙正业斟酌着小意说,“爷头痛病犯了,二宝公公他心里一着急,便去西配院里找楚七了,那姑娘言词上虽说虎了一些,可在岐黄之道上,确有她的独到之处,老朽也自叹弗如……” “自作聪明。”冷冷打断了他,赵樽声音冷冷的。 孙正业察言观色,“是是是,爷数落得是。不过头总是疼着也不是法子,老朽以为您这些日子思虑过甚,才又复发了。但这头痛之症,治标不治本,终究是不行的,请了楚七来瞧瞧,她兴许会有偏方。” 赵樽沉默着不再回答,左手对右手,自己与自己博弈起来。除了偶尔微蹙的眉头,还有稍稍有一点发白的面孔,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头痛难忍。 “爷,酒来了!”月毓拨开壶塞,递到赵樽面前。 赵樽接过酒壶,一仰脖子,那喉结微微鼓动着,半壶酒液便顺着入了喉。有几滴不听话的从下巴滑落,顺着脖子流入了他的领口。月毓瞧得耳根烫了一下,慌忙拿了绢帕,先替他擦了擦脖子上的酒液,便要打他衣裳的领口,却被他冷冷的挡住了。 “本王自己来!”他沙哑的声音,低沉不堪。 “那……爷,月毓给你揉下额头。”月毓迟疑着,一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皙玉手便搭上了他的额头,赵樽眉头一皱,头微微偏开,神色隐隐已有不悦。 “本王说了,不妨事。” 他的语调骤然变冷,月毓顿了顿,终是收回了手来。 “是。” 瞥一眼受了委屈的月毓,孙正业心生同情,忙打圆场,“爷!怒郁伤肝,郁而化火,你勿要着恼,当以保重身子为要。还有,那茯百酒虽可以暂缓疼痛,可老朽以为……” “你下去!” 这一声冷得穿心入肺,老孙头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却不敢再啰嗦。这些年来,他为赵樽看诊的次数最多,可对他的性子却是琢磨不透。这位爷一直有头风之症,此病缠绵难愈,又易于复发,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起来就疼痛难忍。 前些年,圣上疼爱十九爷,许了京师的如意御制酒坊,单单为他酿造了这种茯百酒,加了茯苓和百号子酿制而成。那百号子又称御米,乃宫内御用,又被称为“百药之王”,有镇痛之用,每年专程由人从云南运抵京师,实在名贵得紧。故此,这“茯百酒”就更加珍贵,除了十九爷,其他皇子是想沾都沾不上的。 但酒便是酒,作为医者,孙正业并不赞同多饮。 孙正业还没有退下,郑二宝就气喘吁吁地打了帘子进来。 “爷,奴才把楚小郎请来了!” 赵樽面色如常,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 那个表情,看在郑二宝眼里,直是叹息。 他这主子哟,咋就那么能轴呢? 不过,既然他没有撵人走,就是不会再拒绝了。 第74章火一样的胸膛(7) 夏初七落在郑二宝后面几步,一入屋子就见到了那个据说头痛得要死要活的傲娇十九爷,正帅气得让她生妒。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有束冠,从宽厚的肩膀一直垂到了紧窄的腰上,坐在圆杌上那臀到是翘得够弧度,可惜被那黑色的软缎寝衣给遮住了。视线再往上,轻薄的寝衣微微敞开的前襟上,有浅浅的湿痕,简直就是传说中那“掩不住的诱惑”。看来半个多月未见,这货长得更俊了,可哪里有半丝病人的样子? “楚七,你快点替爷瞧瞧。” 月毓见赵樽头风发作,也顾不上自家喜不喜欢楚七这个人,一句话就打破了夏初七对美男最为绚烂的幻想。轻咳了一声,她瞄了一下月毓还真是憔悴了不少的面孔,坐在了她端来的小杌子上。 “急什么呀?看这情况,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嘛。” 半个多月来的头一句话,她便呛得赵樽面色一黑,一颗黑子,从他的手上‘嘣’的一声落在地下。一双染了薄醉的黑眸剜过来时,幽暗得好像会吸人的两个漩涡,那画面实在旖旎的得紧。 夏初七撇下嘴巴,“实话实说而已。” 赵樽不吭声儿,其他人却是恨不得蒙住了耳朵。 幸而夏初七嘴虽然损了一些,可她是一个医生,基本上无关于病人是谁,都会尽心尽力地诊治。一把将赵樽面前的棋局搅和了,她拽了他的手腕过来,抿着嘴唇替他把脉。 “舌头伸出来。”她命令。 赵樽面色又一黑,却没有照做。 “快点。”她是医生。 赵樽还是没有伸舌头,可夏初七的目光,却是突然愣住了,情绪也是由疑到惊,然后变成了佩服,“痛得什么鬼德性了,还能下棋?死要面子活受罪!”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头风发作时的厉害。 换个形象点的比喻,患有头风的病人,那脑袋里就像放了一个大火炉,随时都有燃烧的可能。一旦头痛发作,便像点着了火,像油锅里熬骨头,头痛得几欲爆炸。而且头风病偏偏很难根治,便如那附骨之蛆似的,如影随形。要是正常人,早就头痛难耐的抱着脑袋发疯了,可眼前这位爷,除了眉心紧拧着,竟是不见半点失态,单看面色,更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正疼痛入脑。 这个样子的赵樽,夏初七还真就找不到几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 换到现代,她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句,“哥们儿,好样的。” 可这在古代,赵樽是一个封建王爷,她能说什么? 在他越发锐利的眼神注视下,夏初七收回手,瞥向孙正业。 “孙老,借您银针一用。” 若说第一次在清凌河边,孙正业还曾对她不服气,考她背什么《黄帝内经》和《伤寒论》,换到此刻,那嗜医如命的老孙头都恨不得跪下来求着她收自个儿为徒了。孙正业从医箱里取了一套高温蒸煮过的银针,递与了她,态度十分恭敬谦顺。 “谢谢。”夏初七冲他点点头。 对于老孙头这样的古代医者,她心底里是佩服的。说白了,她只不过比人家多占了一些便宜,曾经系统的学习过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最为优秀的医学文化而已。 “脉象弦滑,为瘀阻脑络引发,确实是头风之症。这种病,病程较长,又容易复发,就目前来说,没有比较好的治愈方案。我先替您施针,减缓头痛。头风要治愈,那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漫长…… 她拖得语气也极为漫长…… 其实这漫长的语气里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为她自个儿的生命,多增加一层砝码。 赵樽了然的挑了下眉,眸子极冷,表情严肃地盯着他。 “好好治,越漫长,越好。” “只要您不嫌麻烦,没有问题。” 暗自翻了个白眼,夏初七从容地先就着银针,从他的后顶穴开始,一根一根缓缓插入,手法十分老到,入针深浅依了穴位不定,样子挥洒自如,瞧得老孙头应接不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时间用得不久。 不一会,赵樽原本发白的脸色,就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 “好些了吧?”她问。 “嗯。”他答。 夏初七暗松了一口气,把收拾现场的工作都留给了勤勤恳恳的老孙头了。见赵樽看着她,她挑了挑眉,冲他做了一个“实在遗憾”的表情。 “仅仅只是暂时止痛,您别瞪我,瞪我也没有用。” 她语气不算友好,一身小厮装扮也实在普通得紧,小小的个子瘦瘦的一个人,头发全束在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圆弧形的罗帽,越发显得那小脸不足巴掌大。 先前她额头上那个“贱”字变成了撞伤,为了不让伤口感染,她忍着痛把伤口上的陈旧性墨痕都用针仔细的挑过,又把刘海都罩入了罗帽里,此时她是光着额头的,那额头上撞伤的地方结了一层黑痂,看上去整个脸特别怪异。 赵樽盯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夏初七浑身不自在,“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开花了?” 冷哼一声,赵樽收回视线,淡淡道:“几日不见,似是又丑了。” “不是几日,是半个月。爷,您啊,老糊涂了。” 毫不在意他的故意奚落,夏初七习惯了别人给她安上“丑”这个形容词,要不然,也不会把额头上的伤疤大剌剌的露出来。再说,她觉得丑人行天下,比以美侍人似乎更加高大上一点儿,自我感觉很是良好。 “行了,那就这样,我走了,殿下,您好生将息着身子,病啊,得靠养,不要总逞能,一不小心把老命给搭进去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损完了人,她又是一偏头,“孙老,麻烦你出来一下,我给您说个方子。” 她说完起身出去了,赵樽淡定地瞟了一眼,也不吭声儿,重新归置了棋盘,像是谁也不乐意搭理谁,却把郑二宝给急得,忘了自家是个奴才的身份了,出声想要拦下她来。 “慢着,楚小郎,不可——” 懒洋洋的回眸,夏初七莫名其妙,奇怪得很。 “有何不可?不想给你家主子爷治疗了,由着他痛死算了?” 轻轻咳嗽了一下,郑二宝扭曲着脸,瞄了一眼冷绷着脸的赵樽,又才转回头来看这个像是完全没有自觉留下来侍候的楚七,不得不提醒她,“楚小郎,主子他身子骨不舒坦,你赶紧拟了方子,进来替爷捏捏吧。” 夏初七兜里有几两银子,才不想留下来白白被他诓了。 闻言她难过的摸了摸额头,“嘶”了一声。 “二宝公公有所不知,楚七这几日也是不舒坦,怕是不太方便……” 郑二宝心知这姑娘图什么东西,一咬牙,下足了血本,“上回得了你那五十两,回头咱家还给你?”兴许真是心痛银子了,二宝公公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此一来,可方便了?” 夏初七心里嘀咕着这货脑子有泡,可有钱不赚,是会遭到天打雷劈的。她又是好笑,还是好笑地放下抚着额头的手,给了郑二宝一个愉快的笑容。 “咦,好神奇,我这脑袋,好像又没那么痛了。方便,很方便。”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郑二宝虽损失了银子,却自觉为主子办了件好事,很是得意。月毓面色微苦,却笑着走了过来,“那今晚上就由楚七留下来值夜吧。我去拿了笔墨来,你把方子写了,我去抓药先替咱爷煎了去。” 她的声音是欣喜的,表情是淡定的,长相更是迷人的。 看着她,夏初七很难瞧出来梅子所说的“郁郁寡欢”。 笔墨拿来了,夏初七垂下了眼皮儿。 “孙老,还是我来念,你来写吧。” 老孙头稍稍一愣,“为何?” 夏初七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那一直没吭声的主子爷突然冷哼了一下。 “老孙去写,免得她那歪歪扭扭的错字,一会抓错了药。” 这里的人中,也只有赵樽见过她写的字。一般来说,她记得的就用“会写错的繁体”,不记得的索性就用简体代替,这样的字体被她自己称为“半简体字”。 假装没有听见他的毒舌,夏初七淡定的坐在这烧了炭火的屋子里,一本正经地念着,老孙头也一本正经的写着,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弄好了一切,月毓拿着方子先下去了。老孙头和郑二宝也笑眯眯的都退了下去。 夏初七坐在赵樽对面的小圆杌上,托着个腮帮,笑眯眯地看他。 “爷,我现在是陪您下棋呢?还是给您推拿呢?”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得仿佛可以在里头养上两尾小鱼。此刻,又带了一种非常纯粹的认真——为了那五十两银子的认真。 “你会下棋?” “不会。”她嘴一撇,摇头。 赵樽面色一黑,眼里似乎写着“那还说个屁”。 第75章火一样的胸膛(8) “但你可以教我啊?”夏初七挑出一抹揶揄的笑意,那不足正常男子巴掌大的脸上,五官还算是精致的,只是额头上那个大伤疤,实在很碍观瞻。 “等回了京师,爷去宫里头给你拿几盒悦泽膏来,据说那东西遮盖瘢痕甚为好用。”赵樽摆弄着他的棋子,突地冒了一句。 夏初七神情一滞。 丫吃饱撑的,做起好人好事来了? “不是吧?您对我这么好,我很不习惯也。不过你那什么膏我看还是算了呗,想我堂堂绝世小神医,风华绝代,医术无双,还能稀罕您那宫廷破药?还有啊,千万甭给我提银子!” 赵樽神色一紧,嫌弃的盯住她,语气淡然。 “不是为你,本王实在讨厌长相丑陋之人,在面前晃悠。” 夏初七恨不得掐死他。是她乐意在他面前晃悠的吗?她长得丑碍着他哪一点了?恶狠狠地磨着牙,她甩出一个自认为极有杀伤力的眼神,蔑视地盯了他半晌儿,这才注意到,他的旁边有两个白阗玉的酒壶。 上回在这里,她也替他拿过这种酒。 “头痛得都快死了,你还敢喝酒呢?” “嗯。只有头痛时才喝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赵樽冷冰冰的脸上,有一抹怪异的幽暗。 夏初七鄙视了一下他这个逻辑混乱的理论,瞄了一眼那酒壶,端着圆杌子就坐得离他更近了一点,果然嗅到他身上有那种熟悉的、轻幽撩人的香味儿。 “真香!上回您还没有告诉我,这酒叫啥名儿呢?我都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酒……我真想喝一点儿试试。”小狗崽儿似的,她凑过去嗅了嗅,速度极快的抓过酒壶来便往嘴里灌。 赵樽不妨她有这样的举动,面色一沉,猛地将酒壶夺了回去。 “吐出来!” 酒液在舌尖上绕着,夏初七品了又品,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慢慢的多了一抹惊愕,可“咕噜”一下,她还是把酒给咽了下去。 “你每次头痛了,就喝这个酒?” 赵樽眼神别了开,“这酒名叫茯百酒,取茯苓和百号子之意,醇香甘甜,是父皇特地命人为本王酿造的。” “靠,你他妈想糟蹋自个儿,也不用这样吧?”夏初七语气有点儿狂躁,啥也没有多说,一把揪住他的手臂,神色严肃地告诉他,“赵樽,我以一名专业医生的身份告诉你,这酒的成分里含有罂粟,虽然有助于镇痛,但如果你长时间大剂量的服用,便会依赖上它,从而上瘾,你懂不懂?” 百号子便是罂粟籽,本身是无毒的。 可这酒里的成分明显不仅仅只是罂粟籽而已。 虽然从事实上来讲,没有提纯过的罂粟不可能像后世的鸦片那么严重,但是这种东西可以用于医疗,却不可以长期使用……这简直无异于饮鸩止渴。 赵樽黑眸一眯,盯视着她,“上瘾不好吗?你不是恨不得我死?” “我勒个去!”被他看得有点儿发毛,夏初七低头从他的手里又拿过那酒壶来,仔细闻了又闻,却是不与他的眼睛接触,“本质上来说我是一个好人。而且,我说了,我是个医生。” 冷薄的唇轻喃,赵樽锐利的目光又一眯。 “人生在世,又何苦自欺?” 夏初七心底一寒,说不出那滋味儿。 原来他心里头都知道,知道了还要喝,那叫什么?是他家的皇帝老爹对他“宠爱太重”,让他不忍心拒绝?可即便这酒是他老皇帝老爹为了他的头风专酿的,那京师太医院里高手如云,难不成所有人都不知道罂粟这种东西长期使用会让人上瘾? 下意识的,她有些心疼他。 帝王之业,骨肉倾轧,实在让人痛恨不已。 “成,哥们儿。咱俩换一种酒,我陪你喝个痛快?” 似乎没料到夏初七会突然这么说,赵樽冷眼深了深。 还是那样一张面瘫脸,还是那一脸的清贵傲娇。 可顿了顿,他却是点了头,“换个地方喝。” 啊?被他无波无浪的眼神一瞄,夏初七想到郑二宝许给她的银子,又有点后悔自个儿一时的同情心发作了。这货本身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在历史上那些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地位,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事比比皆是,原本就没有谁好谁坏的问题,有的不过只有成王败寇的区别。 “哦……爷,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就在这替你推拿?” 她迟疑的声音,让赵樽一敛眉。 “楚七,你越发喜欢讨价还价了。” 他拖长了声音,屋子里的气温,开始下降。 冷冷瞥她一眼,他突地起身,一拂袖袍抓了她的手腕就把她拎了过去。 “喂喂喂,我说,哪儿喝去?就这儿不成么?我还得替你推拿呢?” 夏初七是绝对不肯承认的,除了考虑银子不保之外,她心里对这货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害怕。虽然她并没有亲眼见过他一夜坑杀十几万兵士的光辉事迹,甚至她都没有见过他像东方青玄那么恐怖的杀人,可就是说不出来那恐惧的滋味儿。 这货天生就有一股子阎王气。 那要命的冷意,是从他骨头缝里散发出来的…… “小奴儿——” 他又唤了一声。 “啊?”夏初七正在神走四方。 他拎着她的手一松,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睃她一眼,眼神带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冷意,却说出了一句让她不敢相信自家耳朵的话来。 “回头,你欠爷的债,就免了吧。” 天上掉馅饼了有没有? “真的?” 夏初七错愕地看着他,无法相信他这样的讨债鬼居然会法外开恩,轻飘飘就解决了她的心头之患,难不成真是良心发现了? “嗯。喝完酒回来,伺候本王沐浴。” 他大步走着,又凉丝丝的补充了一句。 夏初七无语了,抬眼看着他的后脑勺,“喂,你这样让我很为难也?” “嗯?” “我又想免去了债务,又怕把持不住,一不小心推了你。” 无语了好一会儿,赵樽才冷冷一哼。 “等你有那本事再说。” 灶房里头,月毓亲自煎着药,一点也不让小丫头们插手,一件色彩淡的褙子上都染了一些锅灶边上的污物。灶房门口,莺歌涂满了胭脂的脸上挂着笑,摇摆着腰肢款款走了进来。 “月毓姐姐,你真在这儿呢?”她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发嗲。 月毓抬头看了一眼她头上的水晶缠枝花,眉头皱了下,还是笑了。 “你怎么来了?” “听人说你在替咱爷煎药,我便想来帮你扇扇火呢。” “不必了,这都好了。”月毓笑了笑。 “月毓姐姐……”蹲在灶膛边上,莺歌把玩着葱白的指尖儿,慢吞吞地说:“昨儿我去给那楚七送午膳的时候,她说那鹿肉配着南瓜吃了会死人呢。哼,那人的嘴可真挑剔,结果她还是吃了,不也还好端端活着吗?” 月毓端起热气腾腾的药罐,拿了一根筷子过滤着药渣,慢吞吞地说:“是吗?那楚七就是一个嘴里不饶人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子,只不过爱开玩笑了一点,你别与她置气。” “莺歌哪敢啊?楚七可是咱爷的心头人。”酸溜溜的说着,莺歌不服气的嘟着发艳的嘴唇,又把月毓如何容颜姣好赞扬了一通,才又说,“对哦,今儿我还听楚七说起一个趣事儿呢?” 月毓笑着问:“什么趣事儿?” 莺歌道:“楚七去了一趟回春堂,买了些药回来,说要做什么撒谎药。” 一五一十的,莺歌把从夏初七那里听来的关于“撒谎药”的事给月毓讲了,说完,还冷笑着哼了一声,“糊弄谁呢?世上怎会有那样的药物?要真有了,那还了得?” “楚七是个有本事的,那还真说不准。”月毓不看莺歌什么脸色,把药盅放在托盘里,就要离开,“莺歌啊,我给咱爷送药去,天儿不早了,你回去歇了吧。” “月毓姐姐……”莺歌站起来,忸忸怩怩的摇了摇她的小腰,“我想跟您一道过去,莺歌这都好久没见着咱爷了呢?心里头很是惦念。” 月毓微微一笑,“下回吧,咱爷今儿身子不爽利。” “哦……那好吧。” 月毓端了自家精心熬好的汤药,径直去了玉皇阁,可哪里还有人在?屋里屋外静悄悄的,除了几个默不作声的小丫头,只有郑二宝候在那里。见她过来,郑二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主子拉着楚七出去了,你把药先放着吧。” 郑二宝的嗓子向来尖细难听。 可月毓觉得,从来都没有像这会儿那么刺耳过。 第76章火一样的胸膛(9) 左右看了看,郑二宝心知她心里头不痛快,把立在那里的几个小丫头遣走了,才低声儿劝慰她,“那晚上爷那话,只是玩笑罢了,你别往心里去。在咱爷心里呀,你与旁人自然是不同的。你这些日子,多注意着点,咱那个主子爷,眼睛可比别人精明得多,你千万别惹得他烦心。” 月毓放下托盘,望着郑二宝一笑。 “我都知道。公公不用安慰了。”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四年的腊月初七。 即使过了很多年,夏初七还是记得那个日子。 赵樽在马号里牵了那一匹叫着“大鸟”的战马,带了好几坛叙州府有名的温德丰酒坊的杂粮酒,掠过夜晚冷冷清清的清岗驿站城门,一路在冷风的招呼里,带着她穿过潮湿清新的空气,闯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个晚上的月光,照样不皎洁。 那月亮就像身上长一堆白毛,朦朦胧胧的挂在天上。 夏初七瞧不清楚赵樽什么表情,他们就地而坐的地方,也没有诗一样的意境,没有画一样的柔情,只有那一头离他俩约摸十丈开外的大黑马甩着尾巴悠闲的吃着青草,偶尔打一个响鼻来为他们的喝酒配上一点儿音乐。 大冬天的,冬虫都歇菜了。 四周静悄悄的,带着夜的荒凉。 这是清凌河的一个河段,河边上有一块高高凸起的大石头,两个人吹着河风,喝着小酒,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低低聊着天。当然,聊天儿的生力军还是夏初七自个儿,赵樽不怎么搭话,只是不多一会,大石头上,已经散落了两三个空掉的酒坛。 “嗝,别说,这酒味儿真像五粮液——” 夏初七不太雅观的打了个酒嗝,望向赵樽。 “哥们儿,这出来喝酒消愁呢,得两个人一起摆话。我这一个人吭吭哧哧的说老半天儿了,你也不吭一声儿,就跟一头大闷驴子似的,我说起来也不得劲儿是不?喂,你就没有点什么乐事儿,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无。” 一个字,他说得还是那么冷。 “嘁,不能再和你好好玩耍了。” 夏初七摇了摇头,拎着酒坛,一仰脖子,猛灌了一口酒。 咂巴咂巴嘴,她一瞥眼,醉眼朦胧地盯着也在闷头喝酒的男人。 “哎,这生的,实在很好看啊。” 她自言自语,赏心悦目。 那大石头边上的树影子,恰好落在赵樽的脸上,巧妙地掩去了一些他平日的肃杀和冷漠,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俊气。大概他也喝得多了一点,敞开了衣袍的领口,那慵懒散漫的样子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锁骨,用她的专业眼光来看,线条堪称传说级别的性魅力代表。 可,他俩是能在一块喝酒的哥们儿了,她好像不好再猥琐的臆淫他了? 夏初七遗憾地从那满是诱惑的男人身上挪开了目光,收回了邪念,叹了一口气,语气带了几分真,也有几分假,虚虚实实,全是渗入过她骨子里的乐观。 “得了吧,您啦,就甭装酷了。就你那点破事儿,你即便不说,姑娘我也能够猜得到。我说你烦啥呢?你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了,那老头子对你就算不好,凭你的本事,想要那个位置去争便是了。再说,你若对我好点,我指定也能帮衬着你,是吧?只要银子给够,不愁人才没有,别烦了啊?来,干……” “……” “哎,说话啊?不赞同?还是不想表态?” “世间烦恼,皆由意生。意不烦,心则不烦。”赵樽看她一眼,仰起脖子,那吞咽之间微微鼓动的喉结,看得夏初七心乱了一秒,却不得不承认,她真就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怂货。 换了往常,她还能半真半假的调戏他一下。可今儿情况特殊,在发现了赵樽那个可以说“椎心泣血”的小秘密之后,她夏初七再缺德,也不好意思调戏人家了吧? “赵樽。” 她第一次正正经经的喊他名字。 “嗯。”没曾想,他却是应了。 她笑着开导他,“我小的时候呢,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我爹和我娘早早就被恶人给害死了,孤儿院的那间屋子里,住了七八个和我一样孤儿出身的小女孩儿。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们的年纪都比我大。所以,每次院里分发给我们的好东西,我都是得不到的,都会被她们给哄抢了去。”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夏初七也不理会他有没有回应,酒意一上头,也开始絮叨起来。 “你别不信小孩子干不出那事儿。人啊,天生就带有攻击性,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孩子。只不过,有爹娘疼着的孩子生性单纯,不懂得什么叫做弱肉强食,也不懂得什么叫着人情冷暖,更不懂得需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抢。我们不同,我们没有人真正心疼,就懂得了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也懂得了圆滑的在院长和老师面前做戏,懂得在有人来领养的时候装乖,懂得什么叫做听话,什么叫做不听话……” 说到这里,她一顿,望他,“我有点冷。” 赵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身上那件厚实的黑色狐皮大氅脱了下来,递与了她。夏初七也不客气,接过大氅来往身上一裹。 嘿,那家伙还真是大,连她脚都可以一起埋进去。 舒服的叹息了一声,她只留了两个小手出来喝酒,整个人缩在赵樽的身边,由着他的大高个儿替自己挡着河风,接着又说:“你那点事吧,依我看,不算个事儿。你们啦都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心里头想的就是那什么江山啊,皇权啊,天下啊,霸业啊。其实吧,对于咱这种普通老百姓来说,谁做皇帝都没两样,吃饱了,穿暖了,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自由自在过潇洒的日子,那才是写意生活。我就在想啊,等我自由了,便领了傻子游遍这山山水水,那才真真儿叫做生活。” 也不知道哪股风抽了,她啰嗦得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 赵樽听了,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没有停止喝酒。 在那长了毛的月光下,夏初七偷偷瞧过去,看着他朦胧的侧面轮廓,不由又叹了一口气,狠狠灌了一口酒,“我晓是你心里有事,却不乐意告诉旁人。哎,反正我觉得你要做的那些事儿吧,也算是快意恩仇,白马啸西风什么的了,非常豪迈潇洒,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我一定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的。不过啊,你能不能……” 又打了一个酒嗝,她突然伸出手。 “能不能先把我的镜子还给我?” “那镜子,对你就如此重要?” 赵樽的声音因了那酒意,无端的有几分沙哑低沉。而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却又在这河风悠然的黑暗里,映出了一种反常的晶亮,或者说蛊惑人心的力量来,让夏初七从来不喜欢示人的心情,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喂,咱俩是哥们儿了吧?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淡淡的,低低的,他轻轻的“嗯”了一声,“丑是丑点,陪着喝酒还成。” 夏初七心知自己不是那种千娇百媚得能让男人心乱如麻的妖精尤物,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歪了歪嘴巴,苦大仇深了起来。 “老子长得丑,却不偷不抢,哪里碍着你的眼了?不挖苦我,你会死啊?” 他不回答,就坐在那里,一条腿微曲着,一张带着树影的脸,一身被微风轻拂的袍,他是安静的,淡定的……也是实实在在比她美出了十条街的人物。 “你吃过玫瑰糕吗?” 他的话来得突然,转折太大,把她要出口的穿越秘密都给抢过去了。但这也是今儿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拉开话题。她怔了怔,摇了摇头,“没有,用玫瑰做成的饼子?” 赵樽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目光幽暗而深远。 “好久没吃过了,小时候母妃总在我生辰时,做与我吃。” “后来呢?”夏初七的八卦心,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后来没有了。”赵樽回答得极快,声音也很平淡。 只是奇怪的,夏初七却是从他话里读出了一丝落寞来。可接下来甭管她怎么套他的话,他都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专心做她的听众。另外,就是拼着劲儿的与那几坛杂粮酒过不去。 大闷驴子! 看来不管身份多高贵的人,都有着凡人的烟火情绪呀? 这么一想,夏初七又舒服了一点。 她果然是一个能从别人的悲伤中找到快乐的人,大概是这会儿赵樽有了正常人的情绪,让她觉得与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即便他不爱说话,也阻止不了她聒噪的心情。 “我吃过很多好吃的东西,浙广一带最有名的龙游发糕,满汉全席中十大糕点之一的枣糕,糯米糕,花生糕,香煎萝卜糕、宁波炒年糕、广式萝卜糕、酥炸大豆糕……” 第77章火一样的胸膛(10) 从开场白开始,夏初七漫长的自白之路就开始了。 略去了一些他很难理解的经历,她讲自个儿喜欢吃的,喜欢玩的,讲小时候在孤儿院里与小孩儿打架,讲为了私藏一颗糖曾经抓伤过小朋友的脸,讲受不了那样的日子,曾经想要偷偷跑出去,垒了砖块翻孤儿院里的高墙,结果掉下来差点儿没摔死,还讲她五岁时暗恋过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因为他身上有她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水味儿…… 长长的一串话说了好久好久。 说到最后她才发现,他一直没有吱声。 “喂,你是不是听不懂?”她问。 轻唔一声,赵樽看着她若有所思,“能懂一些,有一些不懂。” 哎,与古人聊前尘往事,果然费劲儿。 夏初七借着酒意忆苦思甜,赵樽的目光却锁定在她的脸上,问了出一个关键问题,“你有如此经历,为何又会出现在鎏年村?” 换了往常脑子清醒的时候,夏初七必定会有更加妥帖的说辞。 可这会儿,她不是喝大了吗?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上那一轮毛月亮,她放下酒坛来,张开了双手,做出一个迎风飞舞的样子,笑着对赵樽一阵比划。 “看到那个天没有?其实啊,天外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天。我来自于另外的一个时空,在这个天的外面,不对,或许……也与你是同一片天,只是时间相隔了几百年而已,我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我只是一个魂。一个没有自个儿的身体,只是一个占用了别人身体的灵魂。” 她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 尤其是在赵樽面前,就没有说过这么实诚的话。 可赵樽却是冷脸一沉,“子不语,怪力乱神。” 夏初七叹口气,斜歪歪看着他,“我说的是真的。” “嗯,是很真,你不是人。” 赵樽雍容华贵的喝着酒,随意的敷衍了一下,呛得她直咳嗽。 说真话没有人会相信,她若是胡乱编一段“那年那月兵荒马乱,随了一批流民误入了鎏年村,摔在了苍鹰山下,幸得傻子所救”这样的狗血故事,指定他还能多相信一点。 “楚七,爷知道,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大石头边上的树影子再次模糊了赵樽那张俊脸。 夏初七一愣,偏头看他,“是吗?正好。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个儿简单过。” “你是不同的。” 他下了定语。却说得夏初七有些咬牙切齿。 “就因为觉得我与众不同,你就诓我的银子?” “反正你能再赚不是?” “我勒个去,根本就是两回事好不好?你这个人啊,就是以欺负我为乐,这种观念,要不得,实在要不得,你得改……不过好在咱俩过了今晚便是哥们儿了,我欠你的银子你说过不必还,我被你诓去的银子,我也高姿态的不要了。咱俩啊,两清了……” “不必还的前提,是你得伺候爷沐浴。”他淡淡的提醒。 “喂,你还真要我替你沐浴啊?”她挪得离他更近了一些,一只手慢悠悠的撑在石头上,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把一张烫得吓人的脸挨着他,磨蹭了几下,嗅着他身上那一股子甜丝丝的酒香味儿,嘻嘻一乐。 “不如……就趁现在?” “现在?” 大概被她奇怪的语气给弄懵了,赵樽眉头浅蹙起来。 夏初七杵在他面前,往他脸上喷了一口酒气儿。 “赵樽,你喝醉了吗?” “没有。” “可我有点儿醉了哎……”她不知道自个儿的语气有多软,更不知道那似娇似嗔的样子有多么的……不同寻常。只是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掺了一点儿憨气,笑眯眯地说:“不过,不是酒给我灌醉的,而是被你给迷惑的。喂,你生得这么好看,还没事儿跑来勾引我,啧啧,这样子做人很过分的,你知不知道?” “真醉了?”赵樽拍一下她的脑袋,喉结一滚,那声音低沉得近乎喑哑,也听得夏初七有点儿心猿意马了起来,那感觉还真是……好像醉了。 “不算太醉,喂,不如咱俩做点儿更有诗意的事情?” “诗意?”赵樽显然不解。 “你看看啊……” 夏初七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长毛的月亮,傻乎乎的念。 “头顶明月光,石上人一双,抬头毛月亮,低头……” 说到此处,她拽住他的胳膊哈哈大笑着接了一句“低头沐浴忙”,突地就将他往石头下面一推。赵樽这会儿顺着她的话题,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在一声带着水响的“嘭”声里,他和他手上的酒坛一起翻入了大石头下面的河水里。 “哈哈!不是让姑娘我伺候你沐浴吗?现在你沐浴了,银子两清了哦。” 夏初七原本想捉弄一下他,随便出一口这些日子被他压榨的恶气,哪会知道他在水里呛了几下,身子扑腾扑腾着,脑袋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冒出来。 “不是吧?你不是会水吗?” 上回湔江堰泄洪,他都随她飘了那么久…… 不对,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棺材板子。而且,他这会儿喝多了酒。 夏初七吓得激灵了一下,“赵樽,赵十九——喂,你别吓我。” 水里没有人回答他,赵樽连人影子都没有了。夏初七的酒意吓得醒了几分,顾不得别的,她脱掉身上的狐皮大氅儿,“扑通”一下便跳了下去,在赵樽落水的地方沉入水底四处摸索。 夜很黑,水里更黑。什么也看不见。 摸索了一会儿没有寻着人,她又冒出头来。 “赵樽……赵樽……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心狠狠一沉。他该不会是真是淹死了吧? “赵樽——” 她的心悬在嗓子眼儿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喊出来的声音都扭曲了。正大声呐喊着,冷不丁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接着腰上一紧,她便被人狠狠的一把抱住,死死往水里按。她慌乱地呛水了好几口水才跃出水面来,回过头便看见了长毛的月光下,一双如同暗夜星子般晶亮深邃的眼睛。 “赵樽?” 隔着一圈水波,夏初七仿佛看到了他眼波里那一抹很少见到的“阴坏”,几乎下意识的,她就反应了过来,又一次被他给耍了。 “你要死啦,你个王八蛋……” 她尖声喊着,拳头往他身上捶去。 “别闹了,水里凉。” 此时,腊月的水里,虽是在南方也凉得刺入肌骨。 她使劲儿捶着他,骂骂咧咧,“神经病,你开不起玩笑还是怎么的啊?我就那么一推,是你自个儿看美女看入神了,才没有坐稳滚下去了,你那么吓我,害我在水底捞你的尸体捞得都快要冻死了,还想把我往水里淹。你说你这个人,报复心咋就那么重呢?” 她的嘴像挂了鞭炮,啪啪啪一阵狠骂。他却像是听得烦了,双臂张开死死抱紧了她。在冷冰的河水里,夏初七一个激灵,觉得落入了一个火一样热的胸膛。 “不闹了。” 耳朵一烫,她脑子顿时糨糊了。 她这个人,披了一身女人皮却有一颗爷们儿的心。平日里能像女汉子似的与人耍狠斗嘴,吃了这样的暗亏,很难下得了火气儿,非得收拾回去不可。可在这个没有灯光,只有冰冷和黑暗的河面上,身体的接触是那么的敏感,他的胸膛紧紧挤压着她,两个人湿透了的身体紧贴在一块,随着他激烈的搂抱和重重的呼吸,让她突然便觉得身上的皮肤被点燃了,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情不自禁地战栗一下,回头望向他。 风华绝代,美绝人寰——这一眼看去,她脑子里就冒出了这八个字。 他若为飞禽,天下万物都可为成为走兽。 作为一个有着现代成熟女子灵魂的夏初七,很难具体描述这一眼那惊天动地。他模糊不清的脸上俊美高贵,却不知带了什么情绪,像危险,像邪恶,又像在生气,可每一寸表情都像能射入人心的利箭,如斯俊美,举世无双,让她的脑里像在下一场烟花雨,吞噬掉了理智,只能绚丽的绽放。甚至于,还傻乎乎的产生了一种错觉——刚才他那两句“不闹了”,仿佛是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才有的亲昵宠溺。 “看够了吗?再看爷可要收费了。” 头顶冷冰冰的话音落下,激得她回过神儿来,这才发现自个儿又犯了花痴。 她窘迫地咧了咧嘴,不以为然地嘲笑,“嘁,说得像谁爱看你一样?”她伸手去推他,他却把她一阵紧裹,打横抱起了起来,很快跃上了河岸,“咚”一声就甩在了潮湿的青草地上。 “哎哟喂,我的屁股,喂,过分了啊?!” 拍拍她吃痛的小屁股,她脑子里所有旖旎的幻想都破灭了,“嗷嗷”地惨叫着,骂骂咧咧。他却是闲适的立在她身前,一张依旧瞧不清情绪的面孔带着居高临下的寒意。 第78章火一样的胸膛(11) “下次还敢不敢了?” “当然不敢。”心神归位,夏初七的嘴也损上了,“再说,你的智商虽然可怜,也不可能还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吧?”损人智商,她知道只是为了自个儿的失态找个台阶下,也知道大冬天把人推下河,这事儿干得有点缺德,他一定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可不曾想,赵樽重重一哼,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将她落汤鸡似的拎了起来,一只手便轻轻松松搂紧了她的腰,把石头上的狐皮大氅取了过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裹在了她的身上。 “再有下次,爷必将你剥皮抽筋。” 他说得极狠,可夏初七却答不上话来了。 她以前有许多哥们儿,待她也好,可也许她自我保护的意识太强,很少有人觉得她其实也是需要男人疼爱的,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抱着她,给她冰冷的身子裹上衣服,还把她抱到马上,搂在身前,替她遮挡了凉风。 思考着,她的脸一直在发烫。 两个人共骑在马上,他的呼吸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不经意的小小摩挲,若有似无的暧昧,都让她尴尬不已,人也矜持了许多,只觉得手脚不知道怎么摆弄,身上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马儿悠闲的沿着河边往回走,良久没有人说话。 一匹马,两个人,一地的发毛月光。 河风带着一种轻淡的夜露之气,缓缓飘送了过来。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的声音才从耳后传来。 “你说的那种自由,当真有那么好?” 夏初七的耳朵又被他的呼吸给烫了一下,身子瑟缩着,不知是身麻了还是心酥了,混乱的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情绪。心跳狂烈,呼吸紊乱,声音也越发的小。 “在我看来,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有一个叫贝克的人说,甘心做奴隶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力量。还有一个叫英格萦尔的人也说过,自由之于人类,就像亮光之于眼睛,空气之于肺腑,爱情之于心灵。” 莫名其妙扯了一堆名言,她只是脑子很乱。 他没有再说话。她糨糊已久的脑袋,也有些转不过弯来。 再接下来的路程里,她的话很少,他也不怎么说话。可她却一直觉得河边的草丛被大鸟踩踏时发出来的沙沙声,很是美好,虽然它们都没有自由,只能被动的承受。而天边那一轮注视着她的毛月亮,也是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皎洁。 只有她身后那个男人,始终有一种缥缈的不真实感。 “哎哟,主子爷,您这是……怎么了啊。” “月毓,还不快点儿拿衣物。” “你,你,还有你们,那几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侍候主子?” 马儿刚入城门口,郑二宝便急匆匆迎了过来,打眼一瞧着赵樽湿漉漉的一身,他心疼得就像自家亲生儿子被谁给淹了水似的,又是差人拿衣服又是差人烧姜汤又是差人准备热汤沐浴,鞍前马后跑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赵樽是无所谓,可披了他大氅的夏初七,却遭受了许多的冷眼。 可惜,夏初七心情太乱,难得去招猫逗狗,假装自个儿没有长眼睛,也不去瞧别人都什么眼神,下了马便把身上那件珍贵的狐皮大氅脱了下来,递还给赵樽。 “谢谢。” 她破天荒的客气一回,他黑眸微微一眯,“穿回去吧。” 一听这句话,夏初七心里那个感动啊……还没有结束,就听得他说。 “记得清理干净了再还回来。” 靠!这货就没个能让她舒坦的时候。 她承认,他真真儿是一个破坏气氛的人间杀手。 夏初七没有推辞,反正脱了她还冷得紧,不管回头要洗要熨,也用不着她来动手。只要说一声是赵十九的东西,丢给那个莺歌,还不把她给乐呵死? 说曹操,曹操便到。 她还没有走回住处,就看到莺歌也在往院门口走。她一个人扭着那细腰儿,穿红挂绿,打扮得特别精致,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根本就没有瞧见她夏初七这么一个大活人。 “莺歌。” 她出声一唤,莺歌像是吃了一惊,猛地回头。 “你……怎么在这儿?” 抿着嘴一乐,夏初七奇怪了,“我怎么不在这儿?” 莺歌似乎这才回过神来,见她穿了一件宽大得拖在地上的狐皮大氅,脸色由惊到疑,又由疑到妒,再由妒转到笑,变得十分迅速。 “你这是从咱爷那儿回来?” 夏初七奇怪她今儿晚上的反应,“你呢?又从哪位爷们儿那回来?” 莺歌怔了一下,样子尴尬又忸怩,“楚七,你可不要没由头的乱嚼舌根。莺歌生是咱爷的人,死也是咱爷的鬼,这大晚上怎会去找别的爷们儿?你这样一说,没得坏了我的名声,往后咱爷还敢要我?” “莺歌啊。” 夏初七拢了拢那大氅的领口,走了过去。 她个头不如莺歌高,可气势却是不小,出口的话更是可恶。 “就你这拎了根鸡毛当凤凰,顶了个磨盘当端庄的样子,我看八成儿,名声早就毁了。即便你那名声没有毁,咱爷也不太可能要了你呢?” 那个“呢”字,她学着莺歌的调调,拖得极嗲,只把自个儿给恶心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楚七你还是那么喜欢玩笑。”莺歌面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笑。 “说真话真的没有人信了么?”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得了,走呗,我这个人啊,从来不与不熟的人开玩笑。” 这外头的动静大得,把原本已经睡下的梅子也给吵醒了,披了衣裳起来掌灯,看到莺歌妩媚娇嗲的背影,咕哝着啐了一口。 “妖精!见天想着爬爷们儿的床,咱爷哪能看得上她?哼,下辈子投胎都没指望!” 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夏初七忍不住想笑,有气没力地哼了哼。 “得了,人家好歹有妖精的资本。老子想变妖精,还变不了呢。” 夏初七以为自个儿很困,可是奇怪的,向来沾上枕头就睡的她,这天晚上却反常的睡不踏实,呼吸间就像莫名就缺了氧一般,奇奇怪怪的,身上绵软无力,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河水里她发疯的找赵樽,他却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紧紧一抱。 她说不来那滋味儿,只觉得身子像坠入了棉花堆儿。 上辈子她没有谈过恋爱,整天和爷们儿呆一块儿,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想想不由迷茫,难不成就因为她从来没有被男人这样抱过,这一抱,便抱出问题来了?下意识就觉得那赵贱人感觉不同了? 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瞪着,她很烦躁。 看来果然是月亮惹的祸了! 抚了抚额头上的大黑疤,她十根手指头插入头发里翻来覆去的搅和,终于有了属于女孩子的烦恼。他的胸膛真的很热,搂着她的那双手,也很有力,男人对待心爱的女子才能那样的吧? 越是想,她越是乱。那颗心啊,也越是塞。 在梅子的呼噜声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过去的。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是被驿站里破空而来的惊叫声给震醒的! “傻子?” 傻子住得离她并不远,都在西配院里,只不过丫头和小厮的住所中间隔了一个大院子,还多了一道门,等夏初七慌慌忙忙地跑过去时,闻声赶来的人,已经把傻子住的那间耳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为傻子是个傻子,没有人乐意与他住,所以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夏初七挤进去的时候,看见傻子光着上身,下面就穿了一个裤头,愣愣傻傻地坐在床上,瞪大了一双眼睛,整个人都快没魂儿了。躺在他床上的是一个光裸着身子的女人,扭曲得像一只白白的虾子,半点动静都无。乍一看,可不就是一具尸体吗? “天呀,这都怎么回事啊?” “这还瞧不出来?不就是那傻子把人家姑娘给……” “莺歌这个小娘,平日看着也不是一个检点的货色,傻子人那么老实,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定是她自家看傻子生得好,巴巴上赶着,傻子不从,才失了手……” “那可说不得准,再老实也是男人……” 围着的丫头婆子小厮们纷纷议论,却没有人敢上去收拾这场面。而傻子光着上身发着抖,嘴巴哆嗦着,根本就做不出什么正常的反应来。夏初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分开围观的人,“嗤”一声,发了狠。 “看什么看?没见过死人啦,都闪边儿去。” 说罢,她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莺歌的身子。 “草儿……草儿……” 大概受惊过度,兰大傻子骨碌一下爬过来,根本就顾不得有人围观,也顾不得自家只穿了一个裤头,光着大脚丫子就奔过来,像儿子见到亲娘一样,一把抱住了她。 “不是我,不是我,草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79章火一样的胸膛(12) 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着,夏初七只好安慰地拍他的后背。 “我知道,我知道,傻子你别怕,不关你的事儿。” “她死了,她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傻子这个人向来老实傻气,一大清早醒过来,床上就躺着个死掉的赤裸女人,可想而知对他的冲击力有多大。夏初七心疼他,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安慰的词儿。 “来,傻子,咱先把衣服穿上,不然受了凉。” 她想掰开傻子搂住她的胳膊。 但傻子向来劲儿大。尤其在这个时候,他就像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可以救助的浮木,不要说去穿衣服,就连正常的语言逻辑都没有了,一边儿傻傻的抱紧她不放,一边儿“叭嗒叭嗒”的掉眼泪儿。 “草儿,草儿,我两个家去吧?这里不好,不好!” “都围着做什么?好看啊。”月毓进来的时候,傻子还搂着夏初七直发抖。她是殿下身边的大丫头,向来都是有些威风的。不过她平素为人温和,很少发脾气,这会一吼,好多人便都安静了下来。 月毓走过来,也没有去管床上那死去的莺歌,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默默地从夏初七手里接过衣服,温和地哄着傻子穿衣服,“来傻子先把衣服穿上吧,免得让人看了笑话去。就算你真做错了什么事情,爷也会为你做主的,不要害怕啊。” 一听这话,夏初七夺过她手里的衣服,笑了,“月大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家傻子做错啥事儿了?你是衙门里的捕头呢,还是县太老爷?这人到底怎么死的,还没个说法呢,你就急巴巴的给人定罪,莫不是心里有鬼?” 她急眼的时候,人特别狠。 月毓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道歉。 “楚七,瞧我这心急的,口不择言了。你别跟我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这莺歌不过一个婢女,不管傻子他有没有做,咱爷就算为了你,也肯定得担着的。” 这他妈还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算证明了傻子没事,那也是因为赵樽包庇她,才轻贱了婢女的性命,为傻子脱罪的吗? 夏初七冷笑,“月大姐,话不能乱说,脏水也不能乱泼。咱这大晏朝也是有律令的,到底莺歌她怎么死的,自然会有官府给她一个说法,仵作都没验尸,你急个什么劲儿?” “楚七,我……” 月毓一下子红了眼圈儿。 “是姐姐不会说话,我这越是急,越是糊涂。我的意思就是,你别着急啊,等爷来了再说。” 她那委屈的样子,夏初七反倒不好咄咄逼人了。 扫了月毓一眼,她正准备帮傻子穿衣服,却突然看到傻子的后腰上,有好大一块椭圆形的淡红色胎记,形状十分特别。原先傻子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光过身子,她也没有注意过,这乍一看到,愣是惊了一下。 “大清早的,还真是热闹。” 外面响起一道妖娆又温和的声音。 夏初七没有抬头,替傻子系好了最后一颗盘扣,才看向那个妖冶得如同一朵靡丽之花的东方大妖精,“没有想到大都督,也对死人这么有雅兴?”拍着傻子不住发抖的后背,她还是挣脱不开他,索性便由他抱着了。 “大清早的听说西配院里出了人命,本座自然也该来瞧个究竟。” 东方青玄还是那么一副倾国倾城的姿态,温和的语气里暗带张狂,一袭姿容绝世的红衣华贵艳丽,与随后出现在门口那一个挺着大肚子身形发福的宁王相比,俨然东方青玄比宁王那个皇室贵族更加尊贵了许多。 “哦,那请问大都督,你可都瞧出些什么来了?” 夏初七的语气不太客气,可这不客气里又没有语病。 牙尖嘴利!东方青玄看她的目光深了几分,只是笑,“人既然死在了这个傻子的屋子里,自然本座得拿了这个傻子回去讯问个究竟才是。” 一听他这话,夏初七怀疑的目光就冷了几分。 莫不是这莺歌的死,也与这妖孽有关? 故意要拿这件事把傻子弄走,再来要挟她? 如今这天下,谁不知道他锦衣卫和东方青玄的雷霆手段,没有罪的人也都能生生审出一个奸淫掳掠来,更何况傻子这样的木讷老实的人,要在锦衣卫那里一过堂,人还能活着出来就有鬼了。 下意识回抱着傻子,她像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似的,目光凉凉的磨了磨牙。 “大都督管得会不会有点宽了,莺歌人死在清岗驿站,自然该由清岗县衙来审结案件才对吧?狗拿耗子的事做多了,小心折寿。” 东方青玄慢悠悠上前两步,一袭鲜艳的衣袖轻轻拂动着,那美艳的笑容里,一览无余的阴冷,生生让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从傻子和莺歌的身上,移到了他的身上。 “楚小郎对本座似是有些误会?不过,本座今日心情甚好,也就不与你计较了。我锦衣卫奉圣上之命督办巡查和缉捕之事,有独立侦讯、逮捕、判决、关押的权利,不论何种刑狱,锦衣卫自然都插得上手。” 夏初七心底生恨。这么一个绝世尤物大妖孽,他不去做小受却跑来做锦衣卫,真是浪费了人才。但可惜,她恨归恨,却不太了解这大晏律令,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反驳他,只能挡在傻子的面前,搬了赵樽出来。 “可是大都督,这是晋王殿下的地方,死的是晋王殿下的人。只怕你也不好僭越吧?” 东方青玄笑靥浅浅,不与她争辩,只直接命令。 “来人啦,把这个傻子拿下,带回去讯问关于莺歌被奸杀一案。” “是,大都督。” 锦衣卫说着便要上前拿人。这时,门口却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谁敢?” 赵樽语气不太重,却威慑力十足。 很快,围堵在门口的人就闪开一条道来。 第80章火一样的胸膛(13) 从人群中走进来的赵樽,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明显没有睡饱的一双眼睛,也因为昨夜的宿醉有些发红,看了一眼搂着夏初七不放的傻子,他又神色莫测地转向了东方青玄。 “东方大人管天管地,连本王内宅的事也管起来了?” 东方青玄笑了,“殿下此言差异,凡我大晏王朝的子民,都得接受锦衣卫的督管,如今有人在青玄的眼皮子底下奸淫杀人,难道青玄能坐视不理吗?” “哦,这么说来你十分有理。” 赵樽淡淡地说着,望向了夏初七,目光极深,“那就把人交给东方大人吧,相信东方大人定会给一个交代。” 夏初七心里那个气啊。 这人能交吗?东方青玄他什么人?一交出去,傻子还不完了? “草儿,草儿……” 傻子似是也感觉出来了危险,紧张地把夏初七越抱越紧,紧得她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可看了一眼那个见死不救的赵十九,她的脸色更是沉得像那锅底上的黑灰。 “晋王殿下,小的以为,此事没那么简单。” 她很少这么称呼他。 这一声恭敬的晋王殿下,很明显在刺他。 赵樽却是镇定如常,望着她满脸的恼意,突地一声轻叹,无奈地对东方青玄说:“东方大人你看,本王这小奴儿真是宠坏了,性子刚烈,说不得,骂不得,一说便要与本王急,可如何是好?” 东方青玄微微牵开唇角,“那是殿下您的家事。” 黑眸里火光一跳,赵樽揪住这话头便问:“哦,原来东方大人知道这是本王的家事啊?不管是死的莺歌,还是这个傻子,都是本王的人,就算本王今日把这莺歌打杀了,与你东方大人何干?” 东方青玄面色微微一僵。 按大晏的制度,奴婢确实不等同于普通的平民百姓,那莺歌自愿做赵樽的奴婢是崇宁县城人人见到的事情。也就是说,不管她的生死都由她的主人来决定,即便赵樽真的砍杀了她,锦衣卫确实也管不得。 美艳的唇角往上一翘,东方青玄妖精般的眉梢轻弯着,调转过头。 “宁王殿下,此事你如何看?是晋王爷的家事,还是该锦衣卫督办的差事?” 好一个烫人的山芋! 明明就是他与赵樽的矛盾,转眼之间便抛给了宁王赵析。 “这个嘛……”赵析一直没有吭声儿,望着东方青玄,语气有些迟疑。 赵樽却像是刚发现他似的,冷冷瞄了他一眼。 “原来三哥也在?腿不是伤着吗?怎不好好将息,跑这里来了?” “听见外头吵得不行,便过来看看。老十九,一桩小事儿而已,让东方大人来处理也就是了。”宁王回答着,话里话外全是“和稀泥”的意思。 “一点小事?”赵樽回答得极为平淡,又望了一眼夏初七,“确实是小事。” 一个婢女的命,在他们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轻轻拂一下衣袍,赵樽却显得十分为难,“但三哥你也瞧见了,我这个小奴儿倔着呢,要是今儿我不与她做了这主,往后还能让我近她的身么?” 这人!夏初七耳朵有点发烫。 明明这么严肃的场面,他偏要生出这些滋扰来。 她不敢与赵樽的目光对视,也不敢去瞧他的表情,只笑望着东方青玄。 “大都督还真是有趣儿,如今这驿站里,谁不知道您和宁王殿下的关系?先前还说锦衣卫是听命与当今圣上,现在却要让宁王殿下来替你做主了,您可是不把咱晋王殿下放在眼里?” 她这嘴利索得,又刺人,都还挑拨了矛盾。 如此一来,宁王也不好再吱声了。 东方青玄脸色不好看,却还是带着微笑,“呵,果然是晋王殿下宠爱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与常人不同。既然如此,就怪不得青玄了。照章办事,先拿了这傻子再说。” “东方大人,果真要如此?”赵樽淡淡道,一副皇家贵胄的派头。 东方青玄挑起眉梢,“锦衣卫行事,素来如此,那是圣上恩准。” 赵樽冷冷端着脸,慢吞吞走过去,坐在郑二宝端过来的南官帽椅上。 “可以,那东方大人你倒是当场审理看看,让本王见识一下锦衣卫的威风,要是你今日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得给本王一个说法。” 一道笑容掠过东方青玄的唇边,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 “那青玄便敬谢了。” 这个时候,夏初七对东方青玄的恶感已经差到无可救药了,见锦衣卫要抓傻子,傻子却生生揪住她不放,她那心肝儿啊,抽搐得实在难受。但赵樽既然说是当场审理,东方青玄就不可能对傻子暗下狠招,那也是使得的。 “到底是通奸误杀呢,还是奸淫杀人?你且说说。”望着木讷发痴的傻子,东方青玄笑得妖娆绝艳。 夏初七轻拍着傻子发颤的肩膀,“傻子你实话实说。” 傻子吓得垂着脑袋,把身子倚着夏初七,眼睛都不敢再抬。 “不,不是我……” 东方青玄笑了,“看来是奸淫杀人了,要不为何如此心虚?” 心虚他个鬼啊!他不知道傻子脑子有问题吗?夏初七看着他,气恼之极,“东方大人真有意思。你怎不找个仵作来验尸?就您这样,察言观色就能断案?”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笑。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儿我研制了一种新药,叫做撒谎药。服了那药的人如果撒了谎,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亡,我和莺歌姑娘开了那么一嘴玩笑,说请她试药,不曾想她隔日就死了。大都督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楚小郎认为,说明什么呢?”东方青玄淡笑。 “说明这个姑娘啊,她知道得太多了,有人要堵她的嘴。” “依我看,楚小郎才不该做医生,应该改行做捕快才是,如此单凭臆断便把傻子的干系给撇清了,那朝廷也能省下不少事了。” 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夏初七懒得与他斗嘴。 “我不是捕快,但如果我让莺歌她醒过来自个儿说话呢?” 众人哗然,哪里敢相信一个尸体能说话? 夏初七不看别人,目光若有似无的掠过月毓白了一下的面色,只看赵樽。 “殿下,麻烦您差几个人给我使使……” 第81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 夏初七这个要求很突然。 说完了,她便直直盯住赵樽。她心知,众人都会以为她楚七疯了,如果赵樽借人给她,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名声受损的不仅仅是她,就连赵樽也会被东方青玄给压上一头,指责他纵容包庇、不敬死者。 她不确实他会不会帮,可他却什么也没有问,只冷声命令。 “陈景,给楚七几个人。” 说罢他顿了顿,又平静地看过来,“尽力便可。” 这四个字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不仅仅包含了赵樽对夏初七的信任,还包含着另外的两层意思。 第一,即使她楚七什么作为也没有,即使她楚七只是在信口开河,赵樽也会为她解决后顾之忧。 第二,他赵樽做得了这件事的主,他说莺歌是怎么死的,那便是怎么死的,他说不能再追究,那便不可以再追究。楚七做这件事,不需要考虑任何别的因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 夏初七心脏“怦怦”乱跳了一下,赶紧挪开了眼神儿,不敢看他。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心态。 往常她可以瞪着他又损又贬,可以随意的调戏他,说什么荤话都觉得无所谓,她就那么一个人,可以不要脸不要皮的恣意自在,不需要顾及在他面前是什么样子,也不需要考虑他会怎样看她。自打昨晚上在冰冷的河水里那一抱,她总觉得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与他视线一对,就没了平常心,身上无处不在的还是那一股子火热的烫劲儿。 吸了一口气,她收敛心神探了探莺歌的身子,眉头紧皱着,面上情绪难辨。 东方青玄略带几分温软的笑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楚小郎这些把式,本座瞧着新鲜,不知有几成把握?” 对待东方青玄,夏初七可远没有对待赵樽那样的好脾性。回过头来,她皮笑肉不笑。 “东方大人有几成把握,每次拉屎都是干的?” 这句话实在太糙了,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更是有辱斯文。可熟悉夏初七的人都知道,这还算是比较给面子的时候,要是不给面子,指不定还有多少损话在舌尖儿上打转呢。 俊美无匹的东方大人再次被她呛了,但不知是他修养太好,还是确实胸有成竹,微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也不与她置气,还妖精一般笑着看她。 “本座只是想要提醒你,若是因你的做法,破坏了尸身,影响了断案。本座可是会让你连坐的。” 夏初七瞪了一眼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 实际上,先前她初步查看过,莺歌是被人给捂住口鼻窒息死的,但明显断气的时间不长,傻子这屋子是不是第一现场她不知道,可摸她的时候身子还温热着。而她有一个对闷死者的急性抢救方法,尤其有一些闷死者只是处于假死状态,那一类在现代医学上被抢救回来的例子屡见不鲜,但目前医疗条件有限,她只能姑且一试,哪里能保证? 她没有吭声儿,赵樽却冷冷开口。 “东方大人的意思,本王也要连坐了?” 他神色慵懒,气质高冷,实在说不出那一派倨傲的风姿。 东方青玄只笑,“殿下身份尊贵,自是不必。” 夏初七瞄了他一眼,没有时间与他斗嘴,镇定自若地指挥着那几名兵士。 指着其中一个,她说:“你先去找两根笔管。” 那人应答而去,她也不与旁人去解释,又指着另外一个人,“把她的身子放平,你上去,踩在她两边肩膀上,然后用手扯住她的头发,把她人给勒紧了,力道不要太大。” “你捻住她的喉咙口,用手在她的胸前慢慢地揉动,一直不停。” “还有这位小哥,你负责摩擦她的手臂,然后慢慢把她的双脚曲起来。” 安排好这一切,她蹲身下去,将手放在莺歌的小腹上,缓缓地按压,掌握着类似于呼吸的节奏。这个时候,拿笔管子的人回来了。夏初七偏过头,吩咐,“你们两个人,一人一边儿,用笔管子凑近她的耳朵,使劲儿往里面吹气。” 她这样对待一个尸体,让围观的众人都吃惊不已。 如此怪异的举动,不要说见到了,可以说闻所未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几个忙碌的人身上。 可好半晌儿,尸体还是一具尸体,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 东方青玄如同狐妖般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过来,“看来楚小郎没有办法让尸体说话了。这般故弄玄虚,侮辱死者,不会为了报这莺歌勾搭晋王殿下之仇吧?是对自己与殿下的感情不自信?” 夏初七心下也有些焦灼。 但她自认是个能装逼的人,不该服软的时候,绝对不服软。 一双手交替着在莺歌的小腹上揉动,嘴上也没有忘记了回呛东方青玄,“我与我家爷的感情自然是好的。而莺歌嘛,我若有心报仇,不必救她就行,你当别人都像你那么傻啊?” 听得这样的话,好多人心里都在倒抽了一口凉气。 知道的人只想她夏初七就是这样的脾气。 不知道的人却是腹诽她有赵樽撑腰而已。 东方青玄仍是一如既往的妖娆如水,得了这样一个“傻”字的评语,却是轻笑一声儿,那好听的声音比山泉入涧还要悦耳。 “但愿楚小郎与殿下的感情……真有那么好。” 心脏突了一下,夏初七先前口出狂言,也没有去瞧赵樽什么表情。可这会子脊背上传来的各种各样探究的视线,她才反应过来,在别人的眼睛里,她与赵樽完全就是典型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当然,她夏初七便是那堆牛粪。 想想她也难得去呛东方青玄了,只声音平静地继续她的抢救工作。 “你,手上不要停。” “是。” “你继续,用力一点。” “是。” “你把她头发扯紧了,松不得。” “是。” 尽管那几名兵士完全不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还是按照她的指挥在做。而她的表情始终是平静的、严肃的、也是一种处于工作状态中的,只有曾经在手术台上才有过的表情。当然,屋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见到过。 时间过得很缓慢。 众人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含义深刻的讥嘲。 虽然碍于赵樽在场不好说,可心下都清楚得紧。 把死人复活?让死人说话,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夏初七额头上隐隐有了冷汗,也越发不确定了。 如果按现代医疗技术,是可以让濒临死亡或者假死亡的人缓过来一口气儿,可如今在古代,莺歌也不一定真就是假死,她采用的急救方法也是在古方中融合了一部分现代的救治理念,结果究竟会如何,她不敢断定。 尽力便可——赵樽的话,再次出门在脑子里。 她不经意侧过头,与坐在几步开外的他对视了一眼。 视线在空中一撞,她又收了回来。 突然之间,救治的意识变得不完全是为了傻子了。 如果真的不成功,她实在有负于赵樽的信任。 “继续!” “再来!” 随着夏初七变冷的命令声,静静有了人开始了低低的叹气。 如此反复,时间过得太慢。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者说都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站起来宣布失败。可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就过了两顿饭的工夫,只见那原本不会动弹的莺歌,突然“咳”的呛了一下。 “放手,都放开她。”夏初七缓过气,轻声命令。 莺歌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哇……” “楚小郎真是个有本事的。” “娘也,死人都还魂了?” 这样的抢救在这个时代,用“还魂”这个词来形容实在不过分。可众人在不可思议的惊叹,夏初七却长长松了一口气,心脏“怦怦”跳动着,第一时间望向赵樽。 他也静静地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谁的心跳得更快。 微微眯了下眼睛,赵樽声音凉凉的问:“莺歌,你老实说来,为何会在傻子的屋里?” 莺歌脸色煞白,看着屋子里的情况,像是回不过神儿来。在赵樽又一次发问之后,她才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指向了不敢抬头的傻子。 “他……” 一个字刚出口,她突然瞪大了双眼,嘴里如同小狗一般弱弱的“尔”了一声,唇角便喷出一口鲜血来,身子颤抖着胡乱蹬了几下,脑袋一偏,再次死了过去。 “莺歌!” 夏初七飞快地掐住她的人中穴,手指搭在了她的脉上。 可她心脉已无,真真死得妥妥的了。 这样的结果,夏初七震惊不已。 很显然,莺歌不仅仅被人闷死,而且在闷死之前还被人下过毒。可为什么有人下了毒还要去闷死她呢?是先闷死还是先下毒?想要毒死她的人和想要闷死她的人,到底是一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一个个疑问在脑子里生成。 第82章怀上了爷的孩子(2) 可她不是法医,除非对尸体进行解剖。要不然,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她死亡的真正原因。 此情形,一波三折。 围观的人都躁动了起来,却没有人敢说话。 “死人果然开口说话了。”东方青玄笑得十分妩媚,“可死人也再一次指证了凶手。晋王殿下,如今也不必再审了吧?来人啦,把那傻子拿下。” “东方大人急什么?” 一直懒洋洋坐着的赵樽,黑眸略略一沉,平静地掸了掸黑色衣袍的袖口,看着夏初七慢吞吞地问:“如何死的?” “不好准备判断,除非解剖。”夏初七实话实说。 “解剖”这个词,在时人听起来还是很新鲜的。在夏初七解释着就是把尸体剖开做进一步的查检之后,好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时人都怕死无全尸,也遵从死者为大这样的理念,虽然莺歌只是一个婢女,也没有人会赞同这样的做法。 赵樽眸子凉了凉,很突然的,他调头看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宁王。 “三哥,你意下如何?是为弟的家事,还是该由锦衣卫督办?” 在他冷冷的目光注视下,赵析踌躇了,望了一眼东方青玄,笑着打圆场。 “老十九,为了一名奴婢,实在不必要。” 他说得这个“奴婢”,指的不是死掉的莺歌,而是夏初七。 赵樽面无表情,只看他时的目光,略略深了几分。 “三哥有要维护的东西,我自然也有。” 赵析面色微变,“那老十九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收了视线,赵樽眉头一蹙,缓缓说:“死了一个婢女而已,郑二宝,备一张草席,差人拉出去埋了。那傻子为人老实忠厚,是断断做不出这等事情来的。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吧。”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不是商量,而是肯定。 夏初七并不甘愿。因为这样也不能完全证明傻子的清白。可她也心知,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办法证明什么,就算找了仵作来,也不是每个都是《洗冤录》里的宋慈,更没有那么多的狄仁杰,大多数人都是看脸色行事的。 她原以为东方青玄或者宁王会阻止。 可万万没有想到,赵樽此话一出,那两个人都笑了。 赵析直接表示了认同,“老十九所言极是。” 东方青玄却是似笑非笑,“既然二位殿下都认为是家事,青玄自是不便插手。” 一袭红袍掠过。东方青玄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夏初七有些莫名其妙,眼风扫到月毓早已平静的脸色,她有点儿不服气了,“爷,这样草草了结,我家傻子的公道如何说?” 赵樽慢吞吞起身,冲她摊开手,“过来。” 夏初七尴尬了一下,走过去,望着他,“怎么?” 他抬起手来,随意地正了正她头顶上的罗帽,淡淡地说:“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夏初七面色僵硬,咬着下唇,憋屈得心肝儿抽抽。 看到有人用草席裹了莺歌的尸身抬出去,同样作为“奴婢”的她,稍稍悲哀了一下,心里的疑惑却久久落不下去。先把傻子托付给了梅子,她在院子里拦住了赵樽,若有所思的问:“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干的?” “此事,不可再议。”他答。 “……为什么?” “她死得越简单,越好。” 夏初七眯了眯眼睛。仔细一回想,莺歌最后所指的方向,除了傻子之外……似乎还有宁王赵析?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她突然间明白过来了。 不是莺歌死得简单才好,而是所有人都希望她死的这么简单。 可是,下毒与闷死,难不成两种不同的死法,都是宁王一个人干的? 她闷着脑袋不吭声儿,赵樽却拍了拍她的头顶。 “爷有事出去一趟。” 夏初七一急之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哎,你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她这么问完全是因为对这件事不甘心,可这话问出来了,感觉好像有点变了味儿。赵樽他是王爷,他是主子,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哪里轮得到她一个仆役去问?仔细一品,那感觉就像一个小妻子在问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回家一样。 她悻悻然放开了手,耳尖有些发烫。 “我只是,还是觉得这事不妥。行了,你有事先去忙。” 赵樽静静看她片刻,低下头,轻声说:“老实点,等着我,嗯?” “……” “不行?” “好……” 她差点咬到舌头,怎能那么听他的话? 夏初七往常最讨厌忸忸怩怩了,可事情真正落到自家身上了,她才发现,原先吹牛逼时说过的很多话,其实都是口是心非,外面表现得再汉子的姑娘,里头都长了一颗女人的心肝儿。垂下头来,她恨不得缝上自个儿的嘴巴。 可赵樽唇角似有似无的勾了勾,却放低了声音又补充了一句。 “回头我有东西给你,等着。” 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院子里的酸枣树,夏初七一个人愣在原地,觉得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儿,装点着她奇奇怪怪的心思。他说“我有东西给你”,不是本王,也不是爷,而是一个平等的“我”字,这让她十分的舒心,心脏一阵胡乱跳动。 傻子还是不肯说话。 夏初七心知他心里有坎儿过不去,只能不停地安抚他的情绪,“傻子,没事了,都过去了啊,你不要想那许多。那个女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死了也就死了,原本就与你没有关系,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她,好不好?” 她说了许多的话,傻子还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抬头,不吭声,拽住她不放,就像被人给抓走了魂儿一样,一颗大脑袋低垂着,沉默得让夏初七越发的心痛他。 “哎,傻瓜。” 换了正常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受不了,何况他原就是心智不全的傻子?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夏初七想了想,又去扯他的胳膊。 “哎,傻子,你晓得么,你后腰上有一块儿胎记。” 这一招儿,果然有了效果。他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她,考虑了才讷讷道:“三婶娘说,不许告诉旁人,也不许在旁人面前脱衣服。” 难道那个胎记有什么不同的意义? 目光顿了一下,她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的套傻子的话。 “那三婶娘有没有告诉你,为何不许告诉旁人?” 嘴唇动了几下,傻子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不能说。” 夏实七的好奇心越发重了,“怎么了?你对我还要隐瞒啊?” 傻子偷瞄了她好几眼,一颗大脑袋垂得更低了。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咕哝着道出了真相,“三婶娘说,如果告诉了旁人,小鸡鸡就会飞掉。” 夏初七一阵错愕。 打死她也没有想到,会问出这样的结果来。 不过很显然,三婶娘是想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堵住傻子的嘴巴,不让这件事泄漏出去。依傻子的智商,她说得再多,他也领悟不了。那么,也就是说,傻子的胎记有可能关系到他身上的什么秘密?而三婶娘恰好是一个知道秘密的人? 傻子见她不吭声,紧张兮兮的抓了一下她的手,又将她紧紧地抱住,像一个依赖娘亲的孩子,语气低低的,有些害怕,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睁开眼睛她就在了。” 他傻乎乎的样子,夏初七看得哭笑不得。 “傻不傻啊?我自然是信你的,要不然我能帮你吗?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殿下不也说了么?是那个女人不要脸跑到你屋里来的,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傻子轻轻“哦”了一声儿。 “草儿……我两个家去吧,这里不好……” 夏初七心知一个人对家的渴望,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即便家的条件不那么好,也都会是每个人都心心念念的港湾。对于她来说,以前部队是家,而在这个世道里,其实她还没有家的概念。 但她理解傻子。另外,也想问问那个三婶娘到底什么情况。 “好,就这两日,我与殿下说说,咱们回家去。” 梅子端了压惊汤进来的时候,傻子的情绪已经恢复了许多。因了夏初七答应他过两天便回鎏年村去,他明显也不像先前那样沉闷,甚至于看见还学着梅子的样子撅了撅嘴。 “你煮汤真慢。” 被傻子给批评了,梅子歪着脑袋“咦”了一声儿,放下汤来就要去揪他的耳朵,“你个傻子,我好心好意煮汤给你喝,你还学会损我了是吧?” 傻子还嘟着嘴,“是你总骗我,你是坏人。” “我是坏人?哈,气死我了,汤不给你喝了。” 梅子说着便要端走,傻子哼了一声,也不爱搭理她,只抱住夏初七不放,一副与小朋友斗嘴输掉的小孩样子,看得夏初七心情好了起来,呵呵直笑着拍他。 “行了,你两个别斗嘴了。” 第83章怀上了爷的孩子(3) 梅子自然也不会真的跟一个傻子去计较,而傻子对梅子也不会真有什么敌意,只不过是因为两个人混得比较熟了,在驿站这个地方,梅子也是他眼睛里,除了夏初七之外,最为亲厚的一个人了,所以他才会对她摆脸色。 见傻子乖乖喝着汤,梅子才转脸看向夏初七。 “先前灶上在忙着煮腊八粥,所以我多耽误了一会儿。” 夏初七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对啊,昨儿是腊月初七,今儿就是腊月初八了。” 腊月初八有吃腊八粥的习俗。这个事夏初七是听过的,虽然她不爱吃,也不觉得稀奇,只是梅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稀奇了。 “其实吧,今儿还有另一个特别的意义。” 夏初七见她说得神秘,眯了眯眼,“什么日子呀?” 梅子八卦地冲她勾了勾手指头,压着嗓子低低说:“腊月初八是咱爷的生辰。” 赵樽的生日?夏初七惊诧一下,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听得梅子又说:“可我入府五年了,府里从来没有为咱爷张罗过生辰,有时候是他行军在外没有机会,有时候吧,我听月毓姐姐说,好像是咱爷不让过,也不乐意过。为了此事,贡妃娘娘还置过气呢。” 梅子后头又说了些啥,夏初七已经记不清了。 她脑子里比较清晰的是昨天晚上在河边上,赵樽说起来的玫瑰糕。 他说,“好久没吃过了,小时候母妃总在我生辰时,做与我吃。” 可后来她的母妃,为什么又不做了呢? 洪泰二十四年的腊月初八,注定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就在清岗驿站里为了一个奴婢的死亡而胶着的时候,清岗县衙的方向,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从闹市中穿梭而过,惊得两旁的路人纷纷避让。在那犹为刺耳的“闪开”声里,一群高举“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旗幡的锦衣卫,速度极快地包围了县衙。 “锦衣卫拿人,行人速避!” 锦衣卫包围县衙,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件稀罕事。 今儿虽然不是清岗赶集的日子,可清岗也算是一个大县,锦衣卫这样一闹,县衙门口很快便围拢了许多不敢靠得太近的人群。人群指指点点,可那两扇修建得气势宏伟的县衙大门,却迟迟没有开启。 “锦衣卫拿人,捉拿罪臣范从良,还不速速开门。” 又是一声震天的大吼。 “不开?砸门!” 几名锦衣卫拱着圆木就上去撞县衙。 “咯吱——” 圆木刚撞上去,两扇朱漆大门总算打开了。 打头出来的人,正是县令范从良。 可却是一个双手被反剪捆绑着,还堵住了嘴巴的范从良。 押着他的人,正是赵樽麾下的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大步从里头迈出来,陈将军气势汹汹,在锦衣卫面前丝毫不输阵。 “你们做什么的?吵什么吵?” 锦衣卫今儿领头之人,正是顶替死去的马仁义新上任的千户楚鹿鸣,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门口横刀而立的陈大牛,冷冷一笑。 “陈将军没有听见吗?锦衣卫拿人。” 陈大牛搔了搔脑袋,一脸懵懂,“拿谁?难不成你们拿老子啊?” 锦衣卫是老皇帝的亲军,而金卫军也是朝廷的精锐力量,可以说,这两股力量都是老皇帝倚重的,可近期的频频敌对,双方人马似乎也都习惯了,主帅一吼起来,都不需要指挥,纷纷拔刀挽弓,亮出了武器。 “范从良在鎏年村以假石碑入古井,仿冒千年石碑出土,用歪诗诋毁当今晋王殿下声誉,传播佞言,毁损国典,残害百姓,肆行无忌,罪犯欺君,其恶迹种种,实在不堪。如今楚某奉大都督之命,前来捉拿归案,还望陈将军给个方便。” “方便你个卵!” 楚鹿鸣话音刚落,陈大牛这个粗人就暴躁了。 “没见老子已经把人给拿下了吗?你在俺跟前儿跩什么文?不知道老子没念过书啊?你说的那些个啥啥啥?俺也听不懂,俺只晓得奉了晋王殿下的命令,前来捉拿这个,这个胡乱在石头上写字的人,要押回京师交由圣上亲自查办。话说,你他娘的算哪一根葱啊?” 楚鹿鸣事先怎么也想不到金卫军会抢先一步捉拿了范从良。 更想不到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与陈大牛讲理?那纯粹相当于对王八放屁。 可锦衣卫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个范从良如果落在了金卫军的手上,他这个刚刚上任的千户便是失职。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得在大都督面前做出个样子来。 哼了一声,楚鹿鸣什么也不再多说,猛地一挥手。 “兄弟们,上。拿人。” 陈大牛“唰”一声抽出腰刀,“谁他娘的敢在俺的面前嚣张,老子上战场杀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尿裤裆呢?”那陈大牛是一个憨货,说话的声音又大,他一亮武器,两边就直接扛上了。 围观的老百姓雀跃啊。 最近的清岗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热闹处处可见。 尤其今儿被捆绑着堵了嘴的人是他们的县太老爷,他们的父母官,也是他们恨透了的一个家伙,不管是谁要拿了范从良去问罪,都是一件喜闻乐见的好事儿,呼朋唤友而来,就为了看热闹。眨眼工夫,县衙门口已经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上上上上!” “干翻这些鹰犬!” “兄弟们,都他娘的不要客气,甩开裤腰带上。” 双方人马拔刀拉弓,披甲推进,一时间,骂声,人声,刀声,马嘶声,越发嘈杂混乱,剑拔弩张的局势,已然拉开了。正待动手厮杀,人群外面又传来一阵马嘶声。 一抹红衣如云般掠过,来人正是东方青玄。 他勒紧了马匹,停在十丈开外,妖娆的笑望着陈大牛。 “陈将军,这又是何必?锦衣卫督办刑律差事,你们金卫军负责上阵杀敌,可谓井水不犯河水……”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眯眼,活学活用了一句夏初七的话。 “狗拿耗子的事做多了,会折寿。” “你他娘的才是狗。” 除了赵樽的话,陈大牛是谁的账都不卖。 任他是锦衣卫大都督又如何?他是一个会讲理的人么? 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身上都有一股子匪气,这位陈大牛陈将军也不例外,说白了,他也是一名朝廷亲命的正二品武官,带的这些兄弟也都是九生一死过来的老兵,谁的手上没沾点儿血,哪里又怕会和锦衣卫动武? “俺们殿下说了,谁敢阻止拿下范从良,便是范从良一伙。”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陈将军真是个爽直的人。看来你是铁了心与我锦衣卫过不去了?” “是又如何?” 又是一声马嘶,骑了“大鸟”飞驰而来的人是赵樽。 一张雍容贵气的脸上,全是冷冷睥睨的蔑视。 “东方大人,还真是哪有浑水哪有你啊?” “好极好极,人来齐了。” 东方青玄笑着,动作优雅妖魅的调转了马头,邪邪地望向赵樽。 “殿下既然来了,便与青玄解释一下好了。范从良涉及鎏年村‘假千古石碑’一案,以妖言蛊惑于世,罪及欺君,更妄顾殿下您的声誉,试图诬陷您有犯上作乱、以功擅权之嫌,引得天下臣民哗然。青玄奉命捉拿此反贼,还殿下您一个清白,殿下为何还要阻止?难不成,此事真是殿下您授意的不成?” 赵樽冷冷高坐于马上,声音平淡无波。 “东方大人多虑了,你无需担心本王。范从良欺君罔上,假刻石碑,撰写歪诗,企图构陷本王于不忠不孝,本王捉拿他回京,自是要亲自交于父皇,以证清白的。若让此人落到东方大人你的手上,一旦出来胡乱咬人,那可就不美了。” 轻轻“哦”了一声,东方青玄笑问:“那青玄又如何能保证,殿下您不会杀人灭口?” “要杀人灭口的是大都督你吧?”赵樽眉头一挑,淡淡道:“如果范从良真是本王指使,早就杀人灭口,又岂能留他至今?给东方大人你机会?” 东方青玄笑容满面,“晋王爷享尽了天下人的赞誉,这会又来过河拆桥,可真真令人心寒啊。您就不怕回了京师,圣上问你一个任用奸党,擅权谋逆之罪?” 赵樽静静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清冽而高冷。 “本王为范从良这等奸人所害,功过自会由父皇来定夺。东方大人你以为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便能凌驾于王本之上?便能与六部九卿抗衡?便能直接干预朝政?” 赵樽向来不多话,可此时却字字呛人。 东方青玄淡淡一笑,似乎毫不意外,“殿下此言有理,如此说来青玄实在不便干涉了。不过,还有一事,希望殿下也一并处理。” 赵樽淡淡看他,目光骤然一冷。 第84章怀上了爷的孩子(4) “青玄得知,这范从良以假千年石碑欺君之事,乃是你的奴仆楚七教唆所为,本座有凭有据。”顿了顿,东方青玄挑开的眉眼之间,挂着洞察一切的微笑,说得意味深长。 “青玄希望殿下不要一味的姑息养奸才是?” 冷冷睃他一眼,赵樽面无表情。可四周,却冷飕飕地冒出了寒气。 “本王也奉劝你一句。本王的人,你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他微微一眯眼,冷冽的声音便出穿云出雾一般,沉沉出口。 “带走!” 夏初七没有做过玫瑰糕,但她以前也做过旁的点心,味道还不错。只不过换到了这个时代,不论从材料还是烹饪工具,都不是那么得心应手。听了梅子的话,她突然心血来潮了,拉了她就来了灶间,想要做几块赵樽小时候吃过的玫瑰糕。 时令已至腊月,新鲜的玫瑰花自然是没有了,好在四川和云南两地的食品多有往来,在清岗就有云南白族人采用玫瑰的新鲜花瓣做成的特产“玫瑰糖”,可以暂时替代使用。 “楚七,你做的这个是啥啊?” 梅子替她烧着火,好奇得不行。 “玫瑰糕。” 夏初七抿着唇直乐,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好吃吗?” “我也不知道,没吃过。” 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和梅子侃着,夏初七按照记忆里做其他糕点的步骤,把粳米粉和糯米粉混合在一起拌匀了,把原本用来做馅的玫瑰糖用水化开,同样与粉子放在一处,细细的搅拌均匀了,又揉捏片刻,才捏成圆形糕状,放在蒸笼里。 “梅子,把火拨大一点儿。” “哦。” 梅子时不时伸出头来瞅,一直好奇她为什么要做这玫瑰糕。 可是不论她怎么问,夏初七就是不告诉她。 私心里,她不想与梅子,或者任何一个人分享这个秘密,一个她与赵樽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尤其是连梅子这个八卦婆都不知道的事情,那肯定是赵樽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了。 灶膛里的火舌,呼呼的响。 她的心脏也在怦怦直跳。 赵樽今儿走的时候,说过有东西要给她。 会是什么东西呢? 她猜测着,觉得既然今日是他的生辰,她为他做玫瑰糕点也算够哥们儿了。 嗯,同样也算是回报他今日对她和对傻子的维护之心。 千万百计地为自己找着借口,她始终回避着去想那里头的真正原因,一张小脸被梅子烧出来的武火熏得红扑扑的,颜色比往常不知好看了多少。 “楚七……” 梅子歪着头盯着她的脸,嘟了嘟嘴巴。 “我怎么觉得你今儿怪怪的?” “我有吗?”夏初七捂了捂发烫的脸,完全不知道自个儿的样子,像一个陷入初恋的小女人。 “当然有。”梅子嫌弃地一瞥,“你一定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哪儿有?别瞎想。” “好好好,你说没有便没有吧。不过楚七,我突然一发现,你要是额头上没有这个伤疤,还是生得很好看的。”梅子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夏初七的脸就不放。瞧得脸皮一向都很厚的夏初七,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计着蒸糕的时间,夏初七敷衍着梅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始终甜丝丝的,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儿,好像回到了十五岁那样懵懂的年纪。不一会儿,锅里终于飘出来了香味儿,她尖叫着喊梅子。 “快快快,把火给弄灭了,不要再烧了。” “哇,好香哇!” 把柴火用草灰给埋了,梅子飞快的站起身来,看着玫瑰糕从锅里起出来,嗅了嗅,还真被勾起了食欲,伸手便要去拿。 “去去去!”夏初七狠狠打掉她的爪子,“又不是给你吃的。” “那你给谁吃的?” 梅子见她脸上发红,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了。 “嗷,我明白了,你是给咱爷做的?对不对?” “嘘——”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夏初七恶狠狠的,“别瞎咧咧。今儿不是他帮了我和傻子的忙么?我是个厚道人,怎么也得感谢人家一下吧?再说了,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就想着亲自做一些糕点,这事可不许告诉别人,听见没有?” 梅子直冲她点头。 可两只眼睛,却笑成了弯月亮。 夏初七很满意她的“配合”。接下来,她在每一块精心制成的玫瑰糕上,用融化成了糖浆的玫瑰糖,浇出了一朵朵玫瑰型的花瓣儿,然后才笑眯眯地将糕点放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一路从灶房走出来,拎往了玉皇阁。 “哟,楚小郎有事?” 她刚到门口,就碰见了匆匆出来的郑二宝。 做贼心虚似的,她将食盒背到身后,干笑了一声,“二宝公公,爷回来了吗?” 郑二宝笑容满面,待她十分客气。 “还没有,你先在里头等着吧?估计快了。” 压抑着“怦怦”乱跳的心情,她笑眯眯地道了谢,像往常一样推开了那扇雕花的大门,慢吞吞地走了进去。屋子里果然没有人,空荡荡的,却浮动着一股子她熟悉的味道。 坐在铺了红锦绣布的花梨木桌边上,她将食盒放在中间,一直瞧着它发呆。 不行,一会儿冷了怎么办?会不会就不好吃了? 对,大冬天的,玫瑰糕要凉透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滋味儿?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她的劳动成果么? 这么一寻思,她又把食盒端过来,紧紧地捂在了怀里。 大概昨晚上太累,她等着,不知不觉,就抱着食盒睡了过去。 等赵樽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正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唇角流出来的唾液都浸到了那红锦上头。而外面的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赵樽盯着她出神了一会,才慢慢地走过去,一只大手轻拍在她的脑袋上。 “你回来了,啊,我怎么睡着了?” 夏初七打了个大哈欠,准备去揉眼睛的时候,才想到自家怀里的东西。耳朵根烫了一下,她想了好几遍的借口还没有说出来,就发现食盒早已经凉透了。 “那个……那个啥啊……我……”吭哧吭哧的,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来,搓了又搓,搔着脑袋想了半天儿,又轻咳了一声才假装镇定的横着眼睛看他。 “我给你做的,感谢你今天的帮忙。可惜冷了,我拿去热一下好了。” 赵樽瞄着她绯红的脸颊,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没有松开她的手,他用另外一只手,揭开了食盒。 里头的玫瑰糕,确实已经冷透了,可她用玫瑰糖浇在糕面上那一朵朵玫瑰花瓣儿,却凝固得十分好看,在凉掉之后更贴近玫瑰花的形状了。瞧了瞧,夏初七不由又有点儿小得意。 “怎么样?像不像你母妃做的玫瑰糕?” “像。”赵樽的声音有些低沉。 “真的呀?哈哈,那我拿去厨房再热热?” “不必了。”赵樽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伸手去拿。 “喂,你还没有洗手呢,怎么就这样抓?” 夏初七像个麻烦精,拽了他先去把手洗干净了,才坐了回来,笑眯眯的看着他。 “现在可以吃了,吃吧,祝你生辰快乐。” 赵樽始终没有说话,两根手指夹了一块玫瑰糕来,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视线也一直没有看她,咀嚼的动作优雅尊贵,认真的样子也很对得起她的一番心思。 因为他吃得极缓,一看便知是在细细的品尝。 “好吃吗?”夏初七趴在桌子上看他,声音里充满了希冀。 “好吃。”赵樽回答得很快,没有抬头,却是拿了第二个。 “那就好,你若是喜欢吃,我明儿再做给你,免费的哦?嗯,我是第一次做这个,还拿不准火候,可能味道并不怎么好。做得也不多,一共就八个。‘八’是一个好数字,那就是腊月初八的意思,是你的生辰。另外,在我们那儿呢,人人都喜欢‘八’这个数字,因为它象征着发财。八,就是发,发就是八,嘿嘿,我就喜欢银子嘛……” 她一向聒噪,尤其开心的时候,语速也快得很,加之这会子心情愉快,说起话来更是不带歇气儿的,恨不得把好心情通通都传染给他,让他能过一个愉快的生日。 就这样看着他吃,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理解了。 兴许初恋的感觉,便是这样了。 也有那么一瞬,她突然又想到,好像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跳加速,如有一头小鹿在胸腔里乱撞。 “范从良,我抓了。” 吃到第三块玫瑰糕的时候,赵樽停了下来,淡淡地说。 “哦。”夏初七被他一提醒,这才将思绪回到了现实的问题里,同时也想到了先前两人约定的“扑烂”计划,虽然想起来有点儿血腥,但她还是问出了口,“你可将他灭口了?” 赵樽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的眼睛。 第85章怀上了爷的孩子(5) 慢慢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扑烂结束了。” 面前的东西,正是她的桃木雕花小镜。 夏初七眼睛一亮。她许久都没有见到这个心爱之物了,几乎雀跃了起来,飞快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见它保存良好,没有丝毫的损毁,还擦拭得特别干净,心情无端端好了几分,还特地拿它瞧了瞧自个儿的脸,发现除了额头上的伤疤依旧丑陋之外,她的皮肤好像在这些日子的保养后,白了一点点。 嗯,可以继续努力。 她愉快的想着,把桃木镜放入怀里,抬起头来,晶亮的双眸看着赵樽。 “谢谢你还给我。” 赵樽眉头轻轻一皱,“我准备把他押解回京。” “啊,为什么?”夏初七有点奇怪了,“范从良这个人留不得,你只要灭了他,那些事情,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赵樽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慢慢的扫了过来。 看了她许久,他慢慢的站起身来。 没有说话,又打量了她片刻,他才微微拂了一下衣袖,转身背对着她冷呵一声。 “陈景。” “属下在。”那个无时无刻不跟着他身边的黑衣男子,从屋外大步冲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人,还有二鬼和另外两名侍卫。除此之外,便是一脸不解的郑二宝和依旧绞着绢帕温温柔柔的月毓。 看到这样的情形,夏初七若有所悟地勾起了唇。 她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等待赵樽说出来。 可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得他说。 “拿下楚七,和范从良一并押解回京。” “是。属下明白。” 陈景回答的声音,照常的没有什么情绪。 可是这一刻,夏初七却觉得刺入肌肤一般的凉。 看着那个背景,她反常的笑了起来,笑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你哄人,人哄你,哄来哄去哄自己。其实杀了灭口,比押解回京更方便吧?晋王殿下,真正应该被灭口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范从良。只要我一死,范从良说什么都没有用,殿下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又岂是杀一两个人能够堵得住的?即使现在朝廷说那‘千年石碑’是假的,天下百姓也不会再相信,只会觉得你晋王殿下更加的委屈。” 赵樽始终背对着她,等她说完,不发一言,大步往外走。 “站住。”夏初七突然低喝。 他停下了脚步,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为什么?”她问。 赵樽迟疑着良久不语,背影在她眼里成了雕像。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了他冷冰冰的几个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本王要的,从来都不是你想的。” 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不会当裁缝的司机不是一个好厨子。从前夏初七不懂,现在她算是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得给自己留几手,一条道跑到黑的人,准是脑子有泡。瞧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如今她夏初七脑子上起泡了,有点大,亮亮的,戳破的时候还带点儿酸味儿。 不过有幸的是泡破了,不过剩下碗大的疤。 还是那一间小柴房。 旧地重游,地方十分熟悉。 只不过心境嘛,此一时,彼一时。 坐在那柴房里头,她莫名其妙就想起她第一次被关押进来时,那人尊贵高冷地进来审问她要小金老虎,结果两个人打起来,一不小心绊在了地上,她咬到了他的嘴巴,他狼狈得直骂娘……想想他回去后肿成了猪的嘴,还有一脸铁青的样子,她当真觉得好笑得紧。 这一回关押,似乎比那个时候的待遇好多了。 小小的一间柴房里,专门为她支了一个小火盆,而上次被她用桃木镜戳穿的那扇木头门,也已经重新修缮过了,不会有冷风漏进来,还很是暖和。 只是那门还是木头做的,他也不怕她又跑出去了? 哦,是了。 其实驿站有层层的守卫,她根本就跑不出去。 先前她钻过两次的狗洞,不过就是她的一个笑话而已。 暗自骂了一声娘,她跷着二郎腿,懒洋洋地拿了一根细木柴,捅着那火盆里烧得红红的木炭。等柴火被炭火惹得燃起来了,她又在地上蹭灭。等蹭灭了,又去挑逗那炭火。几次三番地玩耍着,她不知不觉哼起了歌儿来,嘴唇轻微翘着,带着一丝惯常的嘲弄和不屑。 想了想,她笑眯眯地掏出怀里的镜子来。 光线太差,她看不清自己的脸。 揉了揉眼睛,又在脸上拍了拍,确保里头是一个笑脸了,她才咧了咧嘴。 以前她是一个爱臭美的女人,没事儿也爱在镜子前摆弄着腰肢想:有一天肯定会有一个男人在她晨起换上军装时,从后面轻轻抱着她,温柔地说一句“老婆,早上好”,再献上一个早安吻。可随着她的年龄一天天拖大了,她也没有找到那个可以与她同食同寝的人。 她相亲的次数有没有99+1次,她不知道。 这个数字是她瞎咧咧出来嘲弄自个儿的。 相亲的那些男人里,优秀的肯定也有。 也不是她的眼光挑剔,可真就没有看对眼的。 真他娘的!要那时就嫁掉了,应当就不会发生如此倒霉的事了吧? 想想,其实她不恨赵樽。“恨”这个字,带了一个心。有心的人才会去恨,没心的人,也就不懂得恨了。再说了,恨他有什么用呢?她自个儿抽风怀春怪得了谁?要是以后有机会,她想她肯定得拍着他的肩膀,高声赞扬一句“哥们儿,玩得一手好牌”。 捅了一会儿炭火,她实在闲得无聊,又走到门口去,重重拍了拍木板门。 “喂,外头有人没有?” “吼什么吼?”外头的守卫应了。 夏初七翘起唇角来,放大了声音,往门上踹了一脚。 “老子无聊,再来问候一下你家祖宗,怎么的?” “你——” 外头的守卫气极了,可接下来,又只剩下了风声。 这已经是三天来她第N次问候人家的祖宗了,可那些人或者是忍了,或者是已经习惯了,总而言之,就是生气一下,也就不再搭理她了,那脾气好得她真想点赞。 “进来找老子打一架也好啊?没血性的东西!” 夏初七吼了一句,又无聊地回身坐到了炭火边上。 其实她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不敢惹她。因为那个人没有下命令让她去死,他们就得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不仅不敢打骂,还得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庆幸。 幸亏那天在清凌河边上,她没有色令智昏,告诉他小金老虎已经没了。她猜测:他如今还不杀她的原因,应该就是没有找到那只小老虎。而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烤火骂人,也真是亏了那只小金老虎了。 她发现,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这么英明神武过。 在人家的美男计之下,居然还端住了。 “人生最美是军旅,是军旅……” 又哼起了歌儿,夏初七笑眯眯地捅着炭火。忽地又想,要是这间柴房突然呼呼的烧了起来,她烧死在了这里头,那人再也找不到小金老虎了,会不会气得吐血而亡? “守卫大哥,我们是奉了爷的命令来的,行个方便。” 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温婉的声音。 “月大姐啊?行行行,马上马上。” “吱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那些见天儿被夏初七问候祖宗的家伙,可能早就已经烦透她了,如今见到有另外的人来让她骂,都得乐坏了吧?夏初七好笑地哼了哼,跷着的二郎腿没有拿下来,斜斜靠在床脚上,嘴角依旧带着一股子嘲弄的微笑,静静等待着那一张漂亮的芙蓉脸出现在面前。 “楚七……” 没有想到,第一个冲进来的人,却是梅子。 这姑娘大概是真的担心她了,身子还没有站稳,便蹲下身来,狠狠地抱住她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抹了夏初七一身,愣是让她哭笑不得。 “你来给我哭丧的?” “呜……”梅子抬起头来,眼睛红得像兔子,“楚七,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吃苦了?我瞧着你怎么瘦了一些,这身子骨本就没肉,再瘦下去都快没人了。呜,我一会子再去求爷,求她放你出来,呜,楚七,梅子好想你……” 梅子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为了她这份认真,夏初七终是收敛了笑容。 “好了好了,别哭了,老子又没死?你看看你,本来长得就不好看,再一哭就更丑了,哪里还寻得到爷们儿?你以为人人都像月大姐那么好的福分,早早就许了人家,嗯?” 夏初七那张嘴还是那么恶毒。 第86章怀上了爷的孩子(6) 她明知道月毓不过是赵樽的大丫头,而且都混到二十好几岁了还没有被赵樽收用,那就是一根横在她心里的刺儿,她还偏偏去揭人家的伤疤。 一看月毓阴下去的脸,她就舒心得很。 她无聊啊,她闲得发霉啊,就寻思找个人吵架。 可是没想到,月毓还真就是个脾气好的。 “梅子别再哭了啊,让人听见多不好?一会儿传到咱爷的耳朵里,下回看他还允不允你来看楚七了。” 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月毓漂亮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柔和端庄。说完了梅子,她长长一叹,又将拎在手里的一个大包袱递给了夏初七。 “楚七,咱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他会这样子对你,我们更是谁也没想到。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是铁了心想要为难你,你且再忍耐些日子,这两日大军正在准备拔营回京,等一切都妥了,兴许咱爷就放你出来了。” 夏初七轻轻勾着唇角,嘲弄的笑笑,接过包袱来。 “这是什么?月大姐要与我私相授受啊?” 月毓笑着,语气周到又客气,“梅子这丫头,天天跪在玉皇阁外头求咱爷放了你,爷大概看不下去了,今儿允了我们来看你,还让把你的东西都带了来。” “我的东西?”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就着炭火边的光线,她将那个大包袱打了开来。一看,里头确实全都是她的东西,除了两三套常用的换洗的衣服之外,还有她自制的“眼罩”和小内裤,甚至还包括她的月事带。另外,还有那本她压根儿就瞧不明白的《青囊书》,那本八十两银子从赵樽那儿换来的破玩意儿。 她记得赵贱人还答应过要给她译注的。 结果,丫也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东西。 嘲弄地翘起唇角,她随手把包袱丢在了床上。 “那多谢了。” “楚七,回头见了爷,你就服个软吧……”梅子还在哭哭啼啼,吸得那鼻涕一阵“哧哧”作响,“我看得出来,咱爷对你是不同的,你这个人就是脾气太硬了,不懂得讨好男人,你要是服个软,他能关你么……” “哎,你这傻子。”夏初七拍她的脑袋。 那天发生的事,梅子自然不知情,又能懂个什么? 夏初七正准备笑话她两句,突然想到了傻子。 抓住梅子的肩膀,她的手紧了一下,“梅子,傻子他如何了?” 夏初七还记得,三天前她被关押到柴房时,最后对赵樽说的一句话是“放了傻子,他不过是一个有智力问题的人,我做的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当然,她晓得自己的话对赵樽没有什么力度。 只不过,存了一丝侥幸心理罢了。 毕竟傻子他真就只是一个傻子,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威胁。 梅子哭哭啼啼地说:“楚七你放心,殿下派人把傻子送回村子去了。我也一路跟去的,把傻子交给了他家的三婶娘,还给了他一些银子,你不用担心他,有了殿下的吩咐,村里的人也不敢再为难他的。” 皱了下眉头,夏初七又问,“傻子他……没哭鼻子吧?” 一说到这个,梅子的眼泪飙得更厉害了。 “傻子他哭得可厉害了,他不下马车,非得回头来找你,要不是我哄她,说你过些日子便会回去接他,他是说什么都不肯听的……” 听着梅子描述送傻子回去的情形,夏初七无声的偏开了头。 腊月初八那天,她还答应过傻子,说过两天带着他回村一趟。 只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了。 她忽地很想笑,“那就好,他没事就好。我说梅子你甭哭了,哭得我说的这些话,怎么就像在交代遗言似的?烦不烦啊你,我这不好好的么?不用做事,整天烤火睡大觉。多舒坦的日子啊。” “呜,楚七,我想你……” 梅子简直就像一个催泪弹。 一直不停的哭,哭得夏初七那颗心,像有猫爪子在挠似的。 “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子阵亡了。” 特爷们儿地拍了拍梅子的肩膀,夏初七为了转移这家伙的注意力,冲月毓皮笑肉不笑的挤了挤眼睛,“没想到月大姐也会来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月毓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咱们姐妹相处了这么久,于情于理我做姐姐的都是该来看看你。楚七,你与爷之间的事情,我们做奴婢的,知道得也不多,究竟怎么回事,更是不太明白。只是那天,我听爷说起那‘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时才突然想起,那不是太子妃绣图上的八个字吗?你是不是因为绣图和太子妃……跟咱爷置气了?” 丫又在她面前装蒜瓣来了? 夏初七看着她笑了,“月大姐,你想告诉我什么?那京城里的太子妃是赵樽的真爱?” 月毓脸色一变,往外看了下,担忧地看她:“楚七,你小声点,这些话说出来,你不要命了?还有,爷的名讳,你怎能直呼?” 夏初七呵呵直乐,一脸天真的笑,“我怎么不能直呼?他不就是赵樽么?我一贯都是这么称呼他的呀,他也答应得挺好的。咦,难道你没有叫过?我说月大姐,如今吧,不要说直呼赵樽的名讳了,我就是喊一句,赵樽我操你大爷,又能如何?大不了,他把我给砍了呀?你猜猜,他会不会?” 她那嘴巴是抹了油的,滑得像泥鳅,什么时候都不吃亏。 “还有啊月大姐,楚七我呢,也是一个文化人儿。那‘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代表了什么意思,你真以为我不懂?挑拨啥呢?我与赵樽两个人的事情,那也是我跟他的,要交待要处理也跟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拜托了,不要总把自个儿当成一棵葱。” 她说得字字清晰,打击力度也挺强,笑得更是开怀。 一个人在柴房里憋了几天,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的损过人了。尤其是月毓这样受了气还得往肚子里咽的女人,欺负起来那叫一个爽。 月毓脸色变了又变。 夏初七瞧得舒心,梅子却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她。 “楚七,你不要再说月毓姐姐了,今儿我们能过来看你,还能给你带东西过来,要不是月毓姐姐她求了情,爷也是不允的。月毓姐姐她人很好的,你,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瞧着梅子左右为难的样子,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拍了下她的脑袋,突然安慰一般搂住梅子的肩膀,低头凑近她的耳边,用小得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极快的低低吩咐了一句。 “什么?” 梅子抬起头来看着她,满是惊疑。 挤了下眼睛,夏初七拍着她的后背,莞尔一笑,“喂,记牢了啊,就按我刚才给你说的方子,继续抓药来吃。要不然你这张脸啊,可真就毁了。” “楚七……”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梅子突然狠狠抱住她,“哇”的一声大哭。 “我记住了……楚七……我都记住了……” 从她第一次被关进这个柴房起,梅子就一直陪在身边了。在梅子的眼睛里,赵樽是她的男神,其他的人,也都是好人。梅子的一切都表现在脸上,她除了大嘴巴喜欢八卦之外,真的是一个善良又单纯的小丫头。当然,也是梅子陪着她一点点地适应了这个万恶的封建朝代,同时认识到了这封建朝代的残酷性。 紧闭的柴房门,再次打开了。 梅子一步三回头,月毓扶了她的肩膀,还是那么端庄。 夏初七拨拉着火盆里的炭火,微微眯了下眼睛。突然的,她很想看一下月毓那张脸垮掉是什么样子。 “月大姐,我有一句话,想麻烦你替我带给赵樽。” 月毓不太适应她的这个称呼,皱了皱眉头,“什么事?你说吧。” 光脚的人,从来都不怕穿鞋的。 已经被关进了柴房的夏初七,自然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一脸腻歪的笑容,随口一说:“你告诉他,虎毒不食子。” 月毓的表情稍稍茫然,“什么意思?” 夏初七慢吞吞地走到她的面前,微微一笑,“我啊,怀孕了。” 月毓微微一愕,机械的重复了一下,“怀孕了?” 夏初七表情惬意地倚在柴门边上,“对,我怀上他的孩儿了。哎,你们家晋王爷还真是一个负心的男人呢。再怎么说,我这肚子里头的孩子也是皇孙吧,那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叫皇室血脉。他把我关在这柴房里头,万一哪天胎儿保不住了,也是怪可怜的对不对?” 月毓脸上的表情,由疑到惊,简直精彩纷呈。 看着她再也端不住的脸色,夏初七很想捧腹大笑。 第87章怀上了爷的孩子(7) 她与赵樽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究竟干了些什么,不要说月毓,便是郑二宝都不见得完全知道。她这句话月毓自然会相信。当然,她这么说,除了逗逗月毓之外,也是想要恶心一下赵樽。有了梅子这张大嘴巴,以后人人私底下都会说:那个晋王殿下如何的薄情寡义,竟然如此对待一个怀了他孩儿的女人。 啧啧。 想想赵樽那张脸会黑成什么样子,她便心情大爽。 月毓怔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下。 “我一定如实禀报给爷知晓。楚七,怀上了爷的孩儿,你更得好好照顾身子。” 夏初七瞄着她,老神在在的挑起了眉头,也是一脸笑意,“那是自然,好歹我怀上的是皇孙不是?对了,月大姐,你恐怕还不晓得,我楚七呢,别的本事没有,但对药物天生敏感,谁要是在我饭菜里不小心放错了东西,我一下子便能闻得出来。” “楚七你多虑了,没有爷的指示,谁敢怎么着你?” “那就好,他呀,就是一个嘴硬心软的货。”夏初七说着,若有似无地摸了摸肚子,羞涩的一笑,“呵呵,赶明回了京师,我要一不小心成了你们家的晋王妃,月大姐你也千万不要觉得新鲜才是?” 一句又一句,她字字都有如惊雷。 梅子被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月毓还真是一个镇定的主儿,除了刚开始那么一会儿惊吓,表情始终缓缓的,淡淡的。临走了,还冲她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夏初七笑着冲她摆手,“我的机会,实在比你多。不送!” 出了柴房,梅子一路神色恍惚。 走了一段路,月毓淡淡地问她,“楚七先前给你说什么了?” 梅子惊得‘啊’了一声,抬起脸来,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啊。” 见她小脸一阵发红,月毓哪肯相信?想了想,她笑容又温和了几分,“梅子,你这个丫头,如今对我也不说实话了吗?难道我还会说出去不成?” 梅子向来敬重月毓。 可是刚才楚七交代过她,任何人也不许说。 死死咬了一下牙,她扯了扯嘴角,回答得十分艰难。 “月毓姐姐,楚七她就告诉我,她给我开的药都放在了哪里,然后她又说,她存有几两银子,藏在床脚下头,让我下次若有机会去看她,把银子也带上。” 月毓挑眉,“她要银子做什么?柴房里关着也使不上。” 梅子略略松了一口气,撒谎得更加流畅了。 “月毓姐姐你是不知道,楚七爱财如命,每天睡觉都要抱着银子的,没事便摸来摸去,那几两银子都被她摸得光滑滑的了。还有啊,上几次的事难道你不知道么?她的银子,被咱爷给诓了,她气得一阵跳脚……” “不要说了。” 月毓的声音沉了一下。 她不喜欢听楚七与主子爷之间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赵樽,在她的眼睛里是不正常的。 一个堂堂的大晏亲王,领着大晏的兵权,成日里仅仅是公事都堆积如山了,可他还处心积虑去诓楚七那点小银子,那个赵樽在她的眼睛里太陌生,陌生得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十几年。 过了驿馆院,月毓和梅子分开了。 她先去厨房将为赵樽准备好的滋补乌鸡汤拎上,才一路去了玉皇阁。 她是赵樽的贴身大丫头,在他的地方,一向来去自如。 可今天,却被郑二宝给挡在了书房外头。 月毓有些奇怪,客气地问:“二宝公公,怎么回事?” 郑二宝神色焦虑,甩给了她一个也不理解的表情,尖着嗓子直叹,“主子爷这几日的情绪你也不是没瞧见,他谁也不见,把侍候的丫头们都打发了。你也先去歇着吧。” “我……”月毓顿了下,笑得无比苦涩,“我先把汤拎进去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郑二宝略略迟疑一下,接了过来,“这样,回头咱家替你拎进去?” 心里不太乐意,可月毓向来懂事儿。温婉地道了一声“好”,她礼节性的对郑二宝福了福身,就退了开去。可走了两步,她迟疑着又调转头来,垂下了双眸。 “二宝公公,还有个事。那楚七她说……她怀上了咱爷的孩儿。” “啊!”郑二宝拎汤的手一抖,打了个寒战,瞠目结舌,“不是吧?” 月毓猜度着他的表情,“二宝公公,你的意思是,难道他们没有?” “不不不,咱家只是吓了一跳。算算日子,还真是有可能。”嘴里念叨着,郑二宝见月毓的面色难看,又安慰了几句,带着惯有的笑容,提了提食盒,“放心去吧,回头咱家就拎去给爷。” “谢谢二宝公公。”月毓极其温柔地一笑。 看着她娉婷婀娜的背影离开了,郑二宝叹息一下,回头就将汤递给了一个侍卫。 “喏,拿着,爷赏你的。” 处置了乌鸡汤,郑二宝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往书房走。这几天他家主子爷一脸的阴晴不定,谁触到他的霉头,谁就遭殃。前些日子,他建议让月毓侍寝的事,就已经让主子爷生气了,这一回他要再把汤拎进去,那不是找挨揍吗? 檀木作梁,摆设华贵,书房里静寂得可怕。 除了书架案几和文房四宝的摆件,里头只有赵樽一个人。他面前摆了一个棋盘,右手边的案几上,还有一个酒壶。像往常一样,他便不找人对弈,只默默的左右手交锋。 太静了。静得除了落棋的声音,别的声音都无。 郑二宝已经担惊受怕整整三天了。从那天将楚七关押去柴房开始,他家主子爷便过上了如此神仙似的“清闲”小日子,一个人小酌小饮,摆棋对弈。一开始郑二宝很是担心,觉得他很稀罕那个楚七,这把人给关押了,他心情肯定不好。可观察下来,他什么反应都没有,除了更加不爱搭理人,和往常的日子什么区别。 郑二宝慢慢的放下心来了。 楚七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他家主子爷什么人物,怎会真的放在心上? 他以为事情过去了,却没有想到那天晚间,他正准备把剩在桌子上那几个奇奇怪怪的糕点拿去丢掉的时候,他家主子爷突然大动肝火,一脚踹过来,他的肋骨到现在还在痛。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楚七做的,他巴巴把那玩意儿收拾妥了,这才有了这几天的好日子过。 悄无声息地走进去,郑二宝先添了茶,才硬着头皮干咳了一声。 “爷。” 赵樽就像没有听见,黑棋往前推了一步。 郑二宝壮了壮胆子,又向前一步,微微鞠着身子,“爷,月毓来过了,她和梅子去柴房里探视了楚七……” 赵樽夹着白棋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过头来,郑二宝察言观色,语气有些迟疑。 “那个楚七说,说她怀了您的孩儿了……” 赵樽见鬼般猛地一抬头,那眼神儿吓得郑二宝一直发虚。 “爷,如果真有此事,果真有的话……” 一张冷脸绷得死紧,赵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刺骨的冰冷。 “果真有了如何?” 一听这话,郑二宝要说先前还有怀疑的话,这会子也踏实了。看来他家主子爷果真把人家姑娘给那什么了。这样一想,他的脸上又露出一些喜色来。 “主子,要果真有此事,那孩儿便是咱们晋王府的第一个皇孙了,贡妃娘娘要晓得了,不定多欢喜呢。便是万岁爷听了,也定是龙心大悦,即使楚七犯了多大的事,看在小皇孙的面子上,也不会再追究了。爷,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好事?” 赵樽微微眯了下眼睛,一张像刷了黑漆的脸,在窗户的微光下,带着一抹诡谲的光芒,却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郑二宝审时度势,不安地瞅了他一眼。 “主子,依奴才看,那柴房里湿气太重,光线也不足。楚七到底也是您的人了,如今又怀了小皇孙,还关在那里,实在不太妥当,不如奴才……” “你先下去。”赵樽手里捏了许久的棋,终究是落在了棋盘上。 郑二宝微微一愕,有些意外。意外于他家主子爷的淡然。 “是!”应了一声,他慢慢地鞠着身子后退了两步。可人还没有退出去,突地又想起一个事来。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如来佛祖保佑”,才慢吞吞走回案几跟前。 “爷啊,奴才还有个事儿。” “说。”赵樽声音比刚才更冷。 “那个……那个剩下的几块玫瑰糕,您这是要吃了呢,还是……您看,这虽是腊月的天儿,可那东西也放不得。这都三天了,再不吃掉,奴才怕它坏了。” 赵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 郑二宝咽了咽口水,叹口气,“懂了,奴才这便拿去扔了。” “回来。” 背后冷冷的声音传来,骇得他肩膀一抖。刚刚放松的心脏,又收紧了。 第88章怀上了爷的孩子(8)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赵樽面无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给爷拿过来。” 轻“哦”了一声儿,郑二宝不免有点儿好奇了,“主子,那个玫瑰糕果真如此好吃?您若是喜欢,奴才这便让厨房再做就是了,何必吃那冷掉的?” 清脆的“啪”声里,赵樽的棋子再次落在棋盘。 “很难吃。” “……哦。”郑二宝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这脑子都迷糊了,一会子觉得懂了他,一会子又觉得完全不懂。 琢磨不透这位爷的心思,他郁结得正要退出去,却听见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出去时,把陈景叫进来。” 炭火的光影,照在夏初七的脸上,暖融融的。 她浅眯着眼睛,看着一片红火火的光线,有些睁不开。 踢了一下火盆,她躺到那张床上去,几乎无意识的抓过丢弃在床板上的那书《青囊书》来,随意的掸了几下,翻了了第一页。 诡异的情况出现了…… 书还是那本书,可在书里每一行字的空当处,都被人用刚劲有力的楷体给过批注了。她记得前几日都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这些批注是这三日里写上去的? 看不出来,那人还懂得讲承诺呢? 换了往日,她肯定激动得要死,指定先把这本想了许久的《青囊书》好好啃上一啃。可这会,她连半个字都不乐意看。“啪嗒”一声儿又丢在了床板上,手指头都懒得再动一根。 “把门打开!” 一声懒洋洋的低喝入耳,柴房外头,那是熟悉的声音。 “右将军,这个,殿下吩咐过……”守卫的声音有些迟疑。 “混蛋,小爷的话都不爱听了?小爷有急事找楚七。快点!耽搁了,要你们好看!” “是,小公爷。” 夏初七原本眯起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人都说,生命的意义,在于折腾。夏初七觉得吧,这折腾里,还得分为深度折腾与浅度折腾。而她的生命,不巧,很显然属于得深度折腾的主儿。这不,梅子姑娘把她的话带到了,总算把另外一个人给折腾来了。 “表妹,你这小日子过得,很自在舒心嘛?”元小公爷向来没有什么好话。 夏初七自然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主儿,瞄了一眼立在门口那位穿了一身妆花缎裰衣玉树临风眉眼之间数不尽风流之气的元小公爷,她微微翘起唇角,表情轻松淡定,“我说表哥啊,良心这俩字咋写,你都该忘了吧?亏得我时时念叨着您那神机营里的火器,您呢?我要不差了人给你递个话,你还不来吧?” 元小公爷往外头招了下手,丹凤眼便笑开了。 “吴四,把好酒好菜给小爷拿进来。” “是,右将军。” 随了一声响亮的应答,一个小兵模样的人,手脚利索的提了一个鸡翅木的三层食盒进来,又在木板床上铺了一张梭布,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一碟花生米、一盘油亮亮的烤鸭、一盘卤牛肉、一盘猪耳朵,还有两个大碗和两坛烧酒。 元小公爷为人向来率性,没有那么讲究。在她对面坐下来,一人坐在木板床的一头,中间隔了一块摆放了酒菜的梭布,还真就着花生米猪耳朵与她在这柴房里头吃喝起来。 “喝!”夏初七与他碰了碰碗,“都说如今这世道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就我现今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表哥你还带了好酒好菜来看我,我这心里头,真真儿是感动得想哭……” “别装了!”元祐摆手打断她,丹凤眼斜斜一睨,“能叫唤的驴子,哪一头不是横踹乱踢的货?要不是你让梅子带话说,先得请了吃喝,你才告诉小爷火器改良的方案,小爷我能这么麻烦带一大堆东西来?” “靠!”夏初七收回装感动的表情,嘿嘿一笑,拿手指挟了一块嫩嫩的烤鸭,蘸了点小碟里的甜酱,往嘴巴里一送,嚼得嗞嗞有声儿,“我呢好不容易想伤心一下,你就在这头泼冷水。不地道,真是不地道。” 轻轻“嘁”了一声,元小公爷夹了一块牛肉入嘴,就着烧酒抿了一口,又说:“你啊,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小爷还以为我十九叔真亏待了你呢。这么过来一瞧,嗬!你这日子哪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夏初七拎起一颗花生米砸向他的脸,“去去去,非得等你来收尸才叫委屈?” 元小公爷一张嘴,把花生米接住,叼进了舌间。 “真香。能不能好好说话?” 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不好好说话的是你吧,哪壶不开提哪壶,从今往后,就别在我跟前提那个人。” 元小公爷轻笑了一声,“哟,你这是要与我十九叔划清界限?”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你瞧瞧我这德性?不应该?” 元小公爷眸子微微一眯,炭火映衬的视线深邃了几分。看了看她,好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牵出一个最是轻佻的微笑来,“说罢,叫小爷来究竟有何要事?我还真不敢相信你替我想了火器的事,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喝酒喝酒,甭说那些扫兴的话,今日喝了,咱兄妹俩哪个时候才能喝得上,还真就是说不准了。”夏初七倾身过去,给元祐倒满了酒,与他碰了一下碗,笑容狡黠如狐。 “啥意思?”元祐一皱眉。 “没啥意思。好酒,真是好酒,比那个杂粮酒好喝多了。” 冲口而出的话,夏初七差点咬到舌头。想到那天在清凌河边喝的杂粮酒,她嘴里就不是个滋味儿。想想,讥诮地笑了一下,仰起脖子来,她猛地灌下一大口。 “真是痛快。” 这个时代的酒精度数都低,还真是不太容易喝醉。 元祐瞄着她闷闷的表情,笑逐颜开地带出一脸的桃花来,“别说,在这种地方喝酒,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那感觉就像给死囚送行一样,有了今天没明天,喝下肚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拉出来,确实很痛快。” “欠揍的货!” 夏初七骂咧着瞥他一眼,突然笑了。 “不过也是,您今儿就当为我送行吧。” 元小公爷刚凑到嘴边的酒碗,又放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她,“表妹,咱俩可先说好啊,请你喝酒吃肉侃大山什么的,表哥我能办到,不成问题。可如果你起了心,想让我带你出去,那肯定是不能的。我要那么做了,我十九叔能生剥了我的皮啊。” 夏初七看着他精致漂亮的丹凤眼,重新把酒碗塞到他的手里,略带邪性的一笑,话锋陡然一转,“表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 “你是愿意让你十九叔剥了皮呢,还是愿意一辈子房事不举啊?” 元祐脸色一变,往门外望了一眼,瞳孔噌的瞪大。 “你算计我?” “对。”夏初七点了点头,回答得十分干脆,“先前递给你的酒碗里有我独家配制的‘新郎粉’,这个玩意儿吃了没啥别的坏处,还能强身健体,让人夜夜都忍不住想要当新郎。唯一的坏处嘛,就是想当新郎却欲举不能,啧啧,那生生受着的痛苦,比死还要难受。所以,表哥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问题吧?哪一个比较惨一点。” 元小公爷游戏花丛,爱的便是美酒与美人儿。 她这么狠的一个杀着,确实比杀了他还要来得要命。 夏初七了解他,可他似乎还不太了解夏初七,没想到她竟然会从他进门那一刻便开始算计上了。想想啊,他自家带进来的珍藏美酒,自家带进来的美食佳肴,居然会被她下了药? 一时间,元小公爷的一双丹凤眼挑开了恼意。 “楚七——” “表哥,您可千万甭生气。” 夏初七按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你把那小兵弄进来打晕喽,我与他衣裳一换,趁着天黑出去谁也瞧不着是吧?回头我便给你解药配方,你十九叔他寻不着我,还能真把你给宰了?不能。您好歹也是皇孙,最多挨几下拳头而已,我已经厚道的替您想好了。小事小事,犯不着这么大动肝火,怄气伤肝的,对男性生殖健康还有坏处。表哥,你熄熄火。” 元祐咬牙切齿的看着她。 “还让小爷熄火呢,宰了你的心思都有了。” 夏初七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收回手来。 “千万别。冲动可是魔鬼,您从现在开始啊,就保佑我长命百岁吧,要不然,你一辈子的性福可能就完了。因为我敢保证,除了我楚七,这世上再无人可以配置‘新郎粉’的解药了,信吗?当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不对?表哥。” 她说得轻松,元祐的俊脸越来越黑,睃着她没好气。 第89章怀上了爷的孩子(9) “表妹,你这么办事,真的好吗?” 扬了扬唇角,夏初七笑得那叫一个欢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看这外头天儿还没黑,我两个还可以再喝几口。表哥,就当你为表妹我送行了,从此天涯海角,山高水长……” 原本她是笑嘻嘻的,可说到此处,看一眼元祐俊气的脸,再看一眼这黑沉沉的柴房,接下来的话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能端着那酒碗,像个男人那般甩开了腮帮子,使劲儿往嘴里灌,把这几天来憋在心里的烦躁,一股脑儿的,尽付了那一碗清冽的美酒。 “行,那就喝个尽兴。” 元祐叹了一口气,与她倒满酒又干了几碗,一只手便搭上了她的肩膀。 “表妹,我十九叔他……兴许也不得已。” “说了别提他。”夏初七的脸色拉了下来,狠狠地说完,与元祐目光对视片刻,又换上了一张笑脸,“我懂得,我一开始便猜错了,我以为普天下的皇子都是爱那黄金做成的世上第一把椅子。可有的人他偏不爱,他爱的是什么呢?爱那个亲手绣出那‘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美人儿?哈哈,还是那个美人儿懂得他的心啦,一副绣图便扭转了乾坤大局。” “表妹……你这又是何必?” “哈哈,我这不是和你叨唠着玩么?别说,他这人的算盘啊,打得真是精妙。进可攻,退可守,谁也没有他高明。如今为了那美人儿,他可以用实际行动来向他老爹证明。你看,你儿子我啊,根本就不稀罕你那个位置,我只喜欢这天下太平,我只想让咱大晏百姓安乐,这两个人便是那千年石碑造谣惑众的人,随便你来处置。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我极为宠爱的人,我都一并交给你了……瞧瞧,赤胆忠心啦。当然,他要一个不爽快了,随时都可以反将一军,这天下百姓之心,可都归他晋王殿下了,说不定还能江山美人儿一并收入囊中?哈哈……好棋!” 她喝着酒,一直碎碎念。 元祐时不时瞟她一眼,“你可真懂他?” “我懂个屁!”夏初七撇了一下嘴,“我就是没事瞎咧咧,就像你说的,我一个死囚犯,反正都要死了嘛,也不怕谁说我妄议朝政,诽谤君王。不过表哥,幸亏你小时候被抱养去了诚国公府,要您现在要还姓着赵,指不定也能生出那些个歪心思来,与你那个皇孙哥哥干上一仗,也想要坐到那黄金宝座上呢?哈哈。” 看着她灌酒,元祐眯了眯眼,像是被触到了心里的某一点。 “小爷我只爱美人儿,不爱那江山。” “去去去!男人的话,何时信得?” “哟喔,这么快就忘情绝爱了?” “从无情爱,何来绝与忘的说法?滚犊子吧。” 元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要以为小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与我十九叔……你们两个就真没点什么事儿?” “没事。还真就没事。” 夏初七笑得乐呵,喝酒更是干脆。 元祐盯住她沉默了许久,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酒碗来,挑了挑唇角。 “我十九叔他……说不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轻谩的“哦”了一声,夏初七笑,“那他是什么样子?” 元小公爷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突然一叹。 “你说那个绣图……哎,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圣上初登大宝,为了以示与有功诸臣良将的恩好,将自家公主下嫁与各公侯子弟,也为儿子孙子们都配了婚事,那些女子也大多都来自功勋家族。在我十九叔还小的时候,圣上便已经早早将东方家素有才气美貌名声的嫡女东方阿木尔,嗝,便是如今的续太子妃许给了他为正妃,两个人吧,打小便是知道这门亲事的,大家原也以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会是一桩美好姻缘,可就在成婚的那一年,三媒六聘都过了一半……” 难得元小公爷这么肯交底儿,夏初七也给面子的默默听着。 可说到此处,他似是有些避讳,舌头儿绕了一圈,才接了下去,“事到临头了,却又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圣上将那阿木尔许配给了太子爷。对,也便是我那个亲爹了。嗯,然后呢,又将东方家的小女儿指婚给了我十九叔。那姑娘也是个命薄的,没等过门,就一病不起,然后病死在了家中……后来一连指婚三次,那些姑娘要么暴毙要么横死……圣上都有些着急了,而我十九叔吧,对此事一向不太热衷,加之他常年征战在外,也无心婚配之事,便慢慢搁置了下来,你懂了吗?” “懂什么?” 见他神神怪怪地盯住自个儿,夏初七勾起唇,“说完了?” “完了?你还想知道点什么?” 拍了拍脑袋,夏初七嗤笑一声,“没什么想知道的了。只是有些感叹啦,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连皇帝家里也是如此。你们这些皇子皇孙,看上去个个都金尊玉贵地活着,却是连婚姻都不能自主的可怜虫。” 兴许是深有感触,元祐微微一眯眼,却是一叹。 “确实如此。小爷我往后,不照常得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么?不过好在我不像我十九叔,我想得通,我那后院儿里啊,已经储备了大量的美人儿,哈哈,逍遥快活着呢。” 他笑得开怀。 夏初七却神色默然。 瞄着元小公爷向来纨绔的面孔,突生感叹。 这货说不定也与她自个儿一样,嬉笑怒骂和斗鸡走狗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酸? 不对,她心酸个屁啊。使劲儿摇着摇脑袋,她摇着酒壶,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打了一个酒嗝。 “这酒啊,真不醉人。”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元祐在木板床上坐得似是有些乏了,伸了个懒腰,这才慢吞吞的从柴房里钻了出来,身边带着那个随他进屋的小兵,一直低眉顺目的跟着,大气也不出地拎着一个与他体型不太相符的硬木大食盒,一道往拴马的地方走去。 柴房的门,重新关上了。 今儿元小公爷是骑马进驿站的。 那个小兵似乎对他自己骑来的马驾驭得不是很熟练。 试了好几次他都没有上鞍,还让元小公爷给托了一把才骑上去。可人骑在马上了,他还晃悠了好几下才坐稳,直到元小公爷又与他低语了几句驭马的技巧之后,她才试着调转了马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极慢。 他们走的是往神机营去的西门方向。 走了不远,元小公爷又低低说了一声,“四道城门都有锦衣卫,你小心些。” 那小兵挪了挪头上的帽子,轻着嗓子,“我省得,不会让人看出破绽来的,放心吧。” 这个小兵,便是想要金蝉脱壳的夏初七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她的话刚刚说完不到一分钟,迎面就过来了一队盛装的锦衣卫。打头那人一袭大红色飞鱼服,颀长的身影如同撩人的红云,远远的便让人心里生出压力来。 她惊住了。 别的锦衣卫眼睛没那么毒,但如今遇到东方青玄那个难缠的家伙,就不一定了。 元小公爷也没有想到那么巧,马步迟疑,“我们换道儿走。” 夏初七微微垂下眼皮儿,低着头,“来不及了,现在换道只怕更会引起那厮的注意,你镇定点,只管把你的风骚劲儿都使出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你放心,表哥你长得比我好看,他不会多瞧我一眼。” “……” 元祐无语地抿紧了唇。 夏初七说得很简单,可拉着马缰绳的手都僵硬了。 想到东方大妖孽的手段,短短的几步路,她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她心知,一旦让东方青玄发现了,那她所有的计划都得毁于一旦不说,只怕往后想要逃之夭夭,更是难上加难了。 “柴房走水啦——” 突然,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吼声传了过来。 “快来人啦,柴房走水啦!” 几乎就在夏初七回头的当儿,那关押过她的柴房方向,一簇簇火光忽地冲天而起,带着浓浓的黑色烟雾,像一朵朵红与黑的蘑菇云,顷刻间便照亮了半个天际。 “完了,你那兵,吴四他……” “无事。”元祐也回往了一眼,“只当为国捐躯了。” 火势来得极为巧妙,简直就像是为了掩护她逃走一样,在她与东方青玄离得不出三丈远的地方,锦衣卫一行人马直接调转了马头,往柴房方向飞驰而去。东方青玄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望她这边。 夏初七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落下去了。 “老天有眼。表哥,速度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柴房原本就是堆放柴火的地方。 里头储藏的干柴,一旦遇上烹了油的烈火,烧起来效果十分的惊人。几乎转瞬间,便把整个柴房给吞噬了,火势很快漫延向了柴房两边的耳房。 “快提水来——” 第90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0) “快快快!救火,救火啊!” 泼水声,呐喊声,人声鼎沸,几乎震天响。一阵阵夹着尖叫的嘈杂声儿,听在人的耳朵里,有些麻筋。驿站的房屋大多木质结构,如今烧起来那还了得?一时间,浓烟满天,火舌飞舞,呛得那些救火之人,一个个咳嗽连连。 锦衣卫扑过来的时候,柴房已经被火包围了。 在一批批赶得鸡飞狗跳的人群中,梅子还没靠近那烈火处,便已经吓得腿软了,“扑通”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楚七”。月毓也是红了一双眼睛,不停拿着绢帕擦拭着眼睛,搂住梅子的肩膀不住安慰。 人群里头,也有人在骂。 “那楚七也真是,自家不想活了,也不要连带了别人啊?这火啊就是从柴房里头先燃起来的,定是她心里委屈,觉着殿下关押了她,想不开,纵火自杀了!” “不是说怀上皇孙了,为何还要想不开?” “哪个妇人不是头发长,见识短?兴许是想吓唬殿下,却不知那火烧起来扑不灭了……” “可不是……真是可怜的……” 东方青玄妖冶的眸子一直浅眯着。 在火光照耀下,他身姿仍是极美,唇角挑着凉薄的笑意。 先前还在屋子里软玉温香在抱的宁王,也是急匆匆赶了过来,瞧着那大火沉着一张脸,半晌不吭声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玉皇阁的位置,离此处柴房最远。赵樽自然也是最后过来的。 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和熙熙攘攘救火的兵士,他静静地立于一处,一只手负在身后,目光仍是冷冷的,幽光逼人。一袭玄黑的披风在火舌的映照下,带着一种神秘而诡谲的光芒,直到那间柴房完全化为灰烬,仍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报——” 一名身着铁甲的兵士单膝一跪,声音被烟熏得有些嘶哑。 “殿下,里头的人……刨出来时,已经,已经……”说“刨”字的时候,他举起双手来,只见黑漆漆的十根指头,鲜血淋漓,“已经烧成了一具焦尸。” 赵樽静静地看着柴房,半晌儿才“嗯”了一声。 “将她的遗骸好好收殓——入棺!” 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极慢。冷冷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一丝更深层的情绪,或者可以让人们理解为不舍、不安、难过、心疼……可任谁也辨别不出来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种。 东方青玄立在他身侧,笑了笑,“真是可怜啊!楚七这姑娘刁钻古怪,可也算得上机灵性巧,聪慧大方。好端端的就活活烧死了,想想那细皮嫩肉的,被火给卷着该是什么滋味儿?” 赵樽紧紧握了拳头,仍是一言不发。 东方青玄弯了一下唇,“青玄在想,该不会是殿下你纵火灭口吧?” 赵樽慢悠悠侧过眸子来,望他,目光骤冷。 “东方大人想必听过一句,虎毒不食子?” “殿下此言,何解?” “那楚七怀了本王的孩儿,谁人不知?本王即便不顾惜她的安危,也得顾惜着她腹中胎儿。难不成,东方大人以为本王是那种会弑杀亲生骨肉的人?”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 慢慢的,他勾着唇笑了,像挽了一朵美丽的妖艳花朵在唇角,他的笑声妖娆得立于不远处的宁王赵析,脚步竟是不知不觉的走了过来,整个人好像都醉于了他的声音之中。 “殿下可真会开玩笑,青玄不敢这么以为。” 赵樽静静看他,接着又冷冷道:“如若不是东方大人逼人太甚,本王又何至于将心头之人关押在这柴房之中不见天日?又何至于会让本王的第一个孩儿尚未出生便葬身火海?东方大人,等回了京师,在圣上面前,你得好好给本王,给本王未出生的小皇孙一个交代。” 冷冰冰的一句话,掷地有声。 东方青玄浅笑的面色,一点一点收拢。而那一双媚人的眸子,却又散发出更为温柔的光芒来,“殿下,青玄真是越发看不懂您了。” 赵樽凉凉看他,微微一挑眉,“看不懂,那便是本王了。若让你懂了,又有何意义?” 东方青玄妖魅的红衣在火光下闪着艳艳的光华。 “殿下,原来青玄也是看走了眼。” 赵樽别开头去,目光看着那火舌,“东方大人献上的那副太子妃亲绣的山河图,本王实在消受不起。”回头,侧眸,他冷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情绪。 “郑二宝,把绣图还给东方大人。” “是!” 似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陈二宝一挥袖,便有两名兵士抬着一个桃木精雕的剔彩长盒上来,恭敬的捧到了东方青玄的面前。东方青玄微微一眯眼,似乎有些不解。 “礼物送出,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青玄既然将它送与了殿下,它便是殿下的了。” 赵樽淡淡道,“任由本王处置?” 东方青玄缓缓勾唇,“是。” “既如此——”赵樽面无表情,“郑二宝,投入火中烧了吧。” “爷……”郑二宝轻唤了一声儿,在收到赵樽冷漠的视线时,没敢再接下去,赶紧让人往那还连绵燃烧着的火中抬去。东方青玄的手却是越握越紧,声音不再像先前那么淡定了,“殿下,这绣图阿木尔可绣了整整半年,一针一线皆由她亲手所出。” 赵樽沉默着,并不看他。 眼看绣图就要投入火海,到底还是东方青玄忍不住了。 “慢——” 缓缓上前两步,他拉开笑容,一袭大红色的宽袖拂开,比那火舌更艳。 “如风,殿下竟然执意如此,那便收回去吧。” 赵樽不再言语,慢慢的调过头来,眼神极淡地掠过东方青玄和赵析的脸,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声音平静地吩咐身边专管文书的经历周文责。 “替本王草拟奏折,八百里加急呈与陛下。就说,儿臣滞留清岗数日,如今沉疴松缓,病体已愈,现听闻北方边陲匪患难治,不敢再缠绵于病榻,愿以己之身辅佐君上,待京中事务安顿妥当,即刻前往北平府长驻……如今朝政积弊已深,君臣当为一心,望圣上勿信佞臣谗言,致使外敌乘虚而入……儿臣于洪泰二十二年起兵伐南,现将于洪泰二十四年腊月十三,大军开拔回京,并将溜须拍马,妄传流言之清岗县令范从良生擒活拿,一并押解进京,望陛下圣裁,以儆天下,永为世鉴。” 说罢,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大步而去。 身后是呼啸的火舌与浓烟,而他一眼都没有回头再看那漫天飞舞的火苗。 东方青玄久久站在原地,目光比火还要妖艳,却难以琢磨。 宁王叹息了一声,走近了他,“老十九是一个狠心的人啊。从来无情,东方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东方青玄一莞尔,“宁王殿下的意思是?” “那楚七揣着老十九的孩儿就这么去了,他都没有多看一眼。不要说是那已经嫁做他人妇的过往之人,东方大人以为他会站在你们那边儿?” “那宁王殿下,他又会帮你这个三哥吗?” “那也是,看来本王与东方大人都错了。本王以为老十九志在江山,你以为他志在美人,结果他什么都不图,如今,可如何是好?” 东方青玄轻笑,依旧反问,“宁王殿下以为呢?” 宁王赵析只笑不答。 实际上,先前的夺储三足鼎立,一直以赵樽最为中立。不论是他赵析不远千里前来锦城府迎接,还是东方青玄带了太子妃的绣图来到说和,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要么让他为己所用,要么便直接除之。 在他与赵绵泽的心里,真正厉害的对手从来都只有一个——赵樽。 而他们,都不把对方当成最厉害的那一个。 可赵析又何尝不明白,赵樽他不是糊涂人。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人,基本都没有好下场。不仅仅是朝廷有心的几位重臣防他,就连他们的亲爹,当今的洪泰帝也在防他。而赵樽除了军功之外,在老百姓中间也是口碑极佳。童谣一事不论是谁在嫁祸于他,他们老爹的心中只怕顾虑已经重了。如果他就那样回京,说他不想要那一片江山,那生性多疑的老皇帝会相信他吗?会放过他吗?做皇帝的人从来心狠,如今天下太平,赵樽的风头又一时无两,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前车之鉴,何其之多? 皇权亲情的倾轧之下,他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他索性顺了绳子往下溜,亲自搞出了“千年石碑”之事,再亲自站出来以证视听,再向老皇帝表白心迹,让天下百姓为他保驾护航,反倒能真正去掉老皇帝对他的顾虑。 第91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1) 毕竟,如若他真的有心于那个帝位,直接就驻扎在这清岗要塞,几十万大军,又有蜀道之天险,即便不去夺储位,只独霸一方为王,待日后旗鼓一响,有天下百姓之心为基石,便是一仗打到京师去也是指日可待…… 软硬兼施,在朝中各种势力交杂的当儿,他确实玩得一手好棋。 赵析一阵阵感叹,“东方大人,看见没有,老十九才是赢家。” 东方青玄笑了,“殿下如今懂了,只怕也晚了吧?” 宁王摸了摸下巴,淡然一笑。 “不晚,本王手中还有一个筹码,兴许青玄你连想都想不到?” 东方青玄眸子一眯,“殿下以为就凭你,会是青玄的对手?” 他眼波中柔柔的一荡,看得赵析闭了闭眼睛,先静了静心,才得意的一笑,“那走着瞧如何?如有那一日,青玄可就得随了本王的意了。” “只怕殿下没有那一天了。” 东方青玄明媚的眸子含了笑,如一汪春泉浇在了宁王的心头。 这个人,他一定要得到。 就在驿战里“火烧柴房,几位爷风起云涌的打着肚皮官司”的时候,夏初七骑着那匹马正奔驰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清凌河边上。为免被人发现柴房里的人不是她追上来,他与元小公爷没有走官道,一路顺着清凌河岸往下,往凌水县的方向而去。此时,一片黑沉沉的土地上,河流潺潺,河波荡漾,望不尽的山峦田埂,全隐入了昏暗之中。 一人一马,在清岗与凌水的交界处,停了下来。 “驭——” 第一次独自骑马的夏初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骑着这头马居然也能疾步生风。果然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为了活命,别说骑马了,估计都能骑着卫星上天。跳下马来,她学着时人的样子冲元祐抱拳施礼。 “表哥,大恩不言谢。这一回真得说再见了,从此山高水长,只怕你我二人再无相见之日。不过您今儿的大恩大德,来日若有机会,楚七必当重报。” “别别别,你不要谢我。” 元祐甩了甩马鞭,夏初七却是一愣,“为何不谢你,那我该谢谁?” 望望天,元祐叹口气,没有回答,只伸出了手来,“不必谢,也别说这些泛着酸腐的话。搞得都不像是你楚七了,快点,时辰不早了,把解药拿出来就行,小爷我还真怕夜夜想做新郎,却夜夜都不举的日子。” 轻“哦”了一声,夏初七狡黠的一笑,先放下手里的马缰绳,这才伸手在领口处使劲儿搓了几下,直到搓得龇牙咧嘴了,才笑眯眯把东西往元祐掌心一放。 “仅仅只有三日没有沐浴,解药小了点儿。表哥,下次若有机会,给你个更大的。” 元祐看了看手,几乎不敢置信的盯着她。 “耍我?楚七,你没有给小爷下药对不对?” 夏初七再次拱手作揖,“抱歉,事急从权,表哥您别往心里头去。确实是下药了,要不然你如何能被我骗?要您当时便有了反应,也不会相信不是?只不过那个药啊,几个时辰之后,等酒劲一过便自行解除了,不妨事。” “放屁!” 元祐咬着牙,一张俊脸扭曲着,那样子像是恨不得撕了她。 “小爷我当时被你那么一吓,又对着你那样一张黑漆漆的脸,能有什么反应?能起得来吗?明明就是你没有下药,你个小兔崽儿,说谎都不用编,信口就来。” “喂,你说没有就当没有呗,用得着说话这么伤人?老子是个女人。” “小爷我就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看着他火气大发了,夏初七哈哈大笑着,笑得弯下了腰来,可等那笑意到了最后,却慢慢从唇边儿淡去,她直起身来,冲元祐伸出了双手。 “表哥,来,抱一抱。” 不爽地瞥她一眼,元小公爷从马上跳下来,轻轻环住她小小的身子,收敛起往常嬉皮笑脸的德性,也是一叹,“表妹,往后表哥我便不能再照顾你了。世道存艰,人心险恶,你一个姑娘家,凡事学聪明点儿,不要再落到别人的手里了。再有下回,只怕是没有这么幸运了。” 夏初七松开了手,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以往和战友告别一样。 “好了,知道了,不要为我担心。劫财,老子没有。劫色,要是他长得帅,我还将就凑合。哪能吃得了亏是吧?再说了……”说到这里,她目光暗了一下,扫着清凌河的水,声音轻了许多,“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本事,能诓得了我去。” 听出她声音里的失落,元祐狭长的眼儿一眯。 “表妹,其实……” 夏初七自嘲地一笑,偏开头去,不敢正视元祐的视线。 她不喜欢被人看破了心情,更不愿意自家那点吃瘪的小心思大白于天下。 “表哥,别再说了啊。我晓得你舍不得我。不过,来日方长嘛。他日我若去了京师,必定到你府中叨扰,咱们今儿没有喝完的酒,有机会再接着喝,如何?” “人生最伤,是离别……表妹,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干巴巴地扭过头来,夏初七调整好了心情,咧着嘴,捶他一拳,“我靠,你别酸了,什么离别啊之类的话,你还是回头去烟街柳巷的时候说给那些姑娘们听吧?我啊,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多潇洒多自在?想几更起,就几更起。赚点钱,置个宅,养几个小白脸,这人生规划,怎么样?” 元祐默默盯她片刻,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来,塞到她手上。 “拿着,你用得着。” 惦了惦手上银钱,夏初七拆开来一看,“呵,这么多?搞得好像你早就为我备好的一样,表哥啊,你要是我的亲表哥,该多好……” 声音越说越小,她嬉皮笑脸的调侃表情,终究是绷不住了。强扯了几下唇角,微笑的表情愣是没有做出来,一撇嘴巴,冲过去又抱紧了元祐。 “表哥,谢了。” 同样是一个男人的怀抱,可为什么……不同? 她无奈的放手,故作轻松地从那个硬木食盒里拎出自家的包袱,往马鞍上一拴,上马的姿势比刚才好了许多,轻松一跃上去了,又回头朝元祐抱拳,说声“再会”,往马屁股上一拍,便往凌水县的方向去了。 “你真的,不必谢我。你要自由,他便还你自由。” 元祐看着她,在原地立了良久,难得伤感了一回。 “哎,可这又是何苦?自由有那么好吗?搞得这么矫情做甚?” 长长的叹息着,而他却是不知,就在前头一转弯,夏初七调转马头,又往鎏年村的方向去了。 不告诉元祐,并非她信不过他。 而是她心知,傻子终将成为她的牵绊,如果她想要真正的自由,就必得带上了他。现在趁着驿站失火,她得先去鎏年村探探风再说,如果可能,索性把傻子一块儿带走。然而,她没有料到,这一去,却由此拉开了她逆转的又一条人生之路。 风来竹梢动,夜到地皮湿。 原本就是大晚上的,夏初七对地形也不是太熟,还得避免走官道被人发现,只能专挑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好不容易又从凌水又绕回到了清岗,也亏得她在红刺特战队混过那些日子,胆子也不小,这才没有在荒山野岭和孤坟寡冢中迷了路,可即便是这样,等她赶到鎏年村时,也是晚了一步。 人还未入村,她便听见村里锣声四起,人声吆喝,狗吠鸡鸣。要知道,为了节约灯油钱,时人大多天未擦黑就睡下了,没事儿便在炕头上捣鼓孩子,哪里会有现代人一样的夜生活?尤其像这个时段,闹腾得这么厉害,自然不同寻常。 为了安全起见,她先把马拴在村子附近一个山凹里的橡树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回了村子,绕到桥函头常年堆放柴火的垛子后头,只一看,便傻眼儿了。 桥函头的草垛子隔着一条小河的对面,便是傻子家。 此时,那屋子前面停了一辆黑漆马车,好些骑着大马身着大晏兵将服饰的男人等在那里。而傻子正在三婶娘的扶持下,从屋子里走出头,耷拉着脑袋,被几名兵士“请”上了车。 没错是用“请”的。 那领头的校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三婶娘频频点着头,看她打点好的行装,应该是心甘情愿随了人家上车的。 夏初七第一反应便是这些都是赵樽的人,大抵是他察觉出了柴房里的人不是她,又想用傻子的性命来要肋她回去,好押解到京师送审。依了那人的精明,自然有办法说服三婶娘。 默默观察着,她没有出声。 村子里的狗,叫得越来越厉害。 第92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2) 而鎏年村的村民们,在尖锐刺耳的锣声里,也从四面八方的屋子里跑了过来,全部都集结在了桥函头的那一处平地上。一个个的火炬,长蛇一般的蜿蜒着,眼看傻子被三婶娘塞上了马车,夏初七很想冲出去,可她忍了又忍,为免以卵击石,到底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人都到齐了吗?” 一声高声的吆喝之后,领头的校尉,按了一下腰刀。 “官爷,我再数一遍啊。” 说话的人,正是鎏年村那个满脸褶皱,看上去有几分严厉,其实心地善良的老族公。点头哈腰地说完,他又点了一遍人数,才恭敬地鞠着躬回答。 “官爷,全村不论老幼都到齐了,连襁褓婴儿都抱来了。” “好!” 那校尉骑在马上,甚是威风,牵着马缰绳走了两步,环视了一下众人,突然高声道:“你们都听好了,晋王殿下说了,这鎏年村的古井里起出了千年石碑,你们的功劳自然是最大的。今儿官爷我便是奉了晋王殿下的命令,来奖赏你们的。” 夏初七听得有些奇怪。 奖赏?赵樽大晚上的派人来给什么奖赏?她还没琢磨出来,便听见那个老族公带头下跪,大声高喊着“晋王殿下千岁”,那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格外谦卑,可那校尉却哈哈笑着,突然一挥马鞭。 “殿下说了,让官爷我好好送你们上路。到了阎王殿里头,你们记得感激殿下的恩德。众将士听令,给我把鎏年村的一干人等,全部宰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啊!” 这惊恐的声音,是从马车里的傻子开始的。 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霎时间,吓得没有任何的反应。等明白原来所谓的“奖赏”便是要他们的性命时,虽然他们人数众多,可一个个也不懂得逃窜和反抗,而是失声哭喊着磕头求饶。 “官爷饶命啊。” “殿下……饶命啊!” 求饶往往是最没有用的。很快,一阵阵的砍杀声传了过来。人哭声、狗叫声、奶娃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伴着人在濒临死亡前的惨叫,让躲在草垛子后面的夏初七,咬着下唇,喉咙鲠了又鲠。 她在鎏年村的日子不算长,认真说起来这里的好些人都曾经欺负过她。可他们不全都是坏人,只不过是基于人性顺势而为的普通老百姓罢了。尤其是那个老族公,人是不错的,还有村东头的马大娘,听傻子说经常接济他们…… 她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全部送命吗? 屠村!屠村!想想这两个字,她身子都在发颤。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从草垛子里出来,她飞快地窜入藏身的那户人家,在厨房里找了引火的火折子,在草垛子里扎了几个大火把,又速度极快的潜回自家拴马的地方。 骑在马上,她点燃火把,一下下拍着马屁股,让马蹄重重踏在地上,在高昂的马嘶声里,她变着嗓子粗声粗气的大吼。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大人到!” “村里人都听好了,锦衣卫拿人,速速出来……” 她不晓得这招有没有用,因为赵樽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东方青玄。可这会儿,她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赌的便是这些人干的事不愿意让人知晓。原本她抱的希望不大,却没有想到,听见她的吼声,大约真是做贼心虚了,他们居然都没有想过要来证实一下,嘴里大喊一声“兄弟们,速度撤”,那校尉就驾着载了傻子的马车往另外一条出村的道路,迅速离开了。 马蹄声渐渐远去,夏初七丢掉火把,腿都软了…… 为了不被他们发现,夏初七没有直接跟上捉了傻子的马车,而是绕了近路,先潜回了清岗驿站的附近,蹲点守候。不肖片刻,便见那群人驾了那一辆马车,从驿战西门进去了。 果然是赵樽? 没有人性的东西。 这天晚上,夏初七没有去县城投宿,一个人窝在离驿站不远的山垛子里。离天亮不足三个时辰,她靠在马身上取着暖,原本想睡一觉先养足了精神再徐徐图之,可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鎏年村那些人的尖声惨叫和傻子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搞得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真的很想自私一点,就此浪迹江湖,不再去管那个与她原本没有多少关系的傻子。可无奈她的脑子里,却反复出现傻子像个孩子似的依赖,还有他为了她不惜送命的种种……一想到这些,她心尖上就像有谁在打磨似的,整个晚上都在道德与人性的挣扎里煎熬。那层层的束缚,将她的心脏勒得喘不过气来。 一走了之这种缺德事儿,她干不出来。 搓火地想了半天,她终于决定,还得想办法救他。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从马鞍上翻出自个儿的包袱,换了一身衣裳,又收拾了一下脸面,压低了帽子,就变成了一个样貌平常得让人不想再多看一眼的瘦干巴普通少年。 她没有去驿站,直接绕进了清岗县城。 川人都爱喝茶摆龙门阵,清岗县的茶馆一般都很热闹。 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她就打听到了一些情况。 昨夜清岗驿站里的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多时辰才扑灭,大火烧死了晋王殿下最宠爱的一个女人,还带走了他未出生的孩儿,殿下为此整整一宿未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夏初七万万没有想到,自个儿为了气月大姐随口撒的一个谎,却像春风一般,被传得沸沸扬扬,变成了板上钉钉的实事,而且还“死”无对证。可赵樽他为什么没有否认? 她想不明白,只是听那些人闲聊说,原本驻扎在清岗县的金卫大军准备拔营返京了,就连锦衣卫的大都督和前不久才来的宁王殿下,也要一并离开。这也就预示着,清岗县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即将结束了。 老百姓都是爱热闹的。 他们说起这些事来不免眉飞色舞,夏初七却是心沉如巨石。 这些人要回京了,傻子怎么办? 夏初七一直在茶馆里坐到了晌午时分,原以为会听到几句关于鎏年村的消息,可是却丝毫都没有传出来。难道那些村民或者清岗县的官员害怕被晋王殿下报复,默默地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翌日,便是腊月十三。 一大早,驿站方向便传来“呜呜”的号角高鸣声。 这沉闷的声音,拉开了金卫大军开拔的序幕。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辆接一辆载满粮草军械的畜力车,驶上了清岗的官道,一列又一列身着整齐甲胄的金卫军也从各大营帐中鱼贯而出。弓兵、步兵、火铳兵不一而足,分列而行,整齐有序。 如同上次在驿道边上见到赵樽时一样,夏初七混在人群里,在人挤人的热闹中,远远地看着在金卫军簇拥之下那玄黑色大氅迎风飘飞的一人一马从驿站里出来。范从良“就义”了,如今暂代县令职务的是清岗县丞王继业。一见到赵樽的身影出现,他立即跪下行大礼,带头毕恭毕敬地高喊。 “清岗县丞王继业,领家眷、县吏、百姓等,恭送晋王殿下。” 赵樽居高临下的骑在大黑战马上,一身黑色如有光华流转,风姿高贵。 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没有说话。 距离太远,夏初七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她却可以猜测,那人向来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她跪在人群之中,眼风不时扫着他。而他依旧高坐于战马之上,还是那个俯瞰苍生的晋王殿下,两个人不会再有半点交集。直到他突地转过头来,她才慌不迭的低下头去。当然,她心知隔了这么远,她又藏得极妥,他是看不见她的。可诡异的,就在他转头那一瞬,她发现脊背上已是冰冷了一片,就连手心里都攥出了冷汗。 整个驿道上都没有声音,寂静一片。 几乎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远远传来他低沉有力的声音。 “起。” “恭送晋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等夏初七松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那一人一马已经淹入了众多的兵甲里寻不到踪影,只有飞扬起来的尘土,铺天盖地的笼罩了整个驿道。她一路随着人群穿梭,观察着一辆辆的马车,却始终看不见傻子在何处。 夏初七在清岗县又待了一天。 随着那几位爷的离开,驿站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样子。 为了寻找傻子,她冒着危险扮成货郎混入了驿站。 可人去楼空的驿站,除了驿丞署的人,哪里还有别人的踪迹? 没了赵樽的地方,其实也不再危险。 第93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3) 她打扮成那一副德性,辨识度太低了,又挑了一副货担,那些人都不识得她,给了守卫一点银子,就可以随意地行走在驿站里,随口叫卖着,她看着那不久前还戒备森严的玉皇阁,看着那古色古香的驿馆院,还有那已经化成了一堆焦木正在打扫的柴房,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喂,那个货郎,城门要关了,快出去。” 一个守城的兵士走了过来,高声的吆喝着。 夏初七蹲在离柴房不远的地方,双手撸了一下脸,才笑眯眯地抬起头来。 “这就走,这就走。” 大概看出她的情绪不对劲儿,那守卫一脸不解。 夏初七笑了笑,又塞给他一点儿碎银。 “不好意思,官爷,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守卫拿了银子,态度友好了许多,“说吧,何事?” 夏初七斟酌一下,才煞有介事地道:“你可有看见那个傻子去哪儿了?就是往常住在驿站里头的那个傻子?” 守卫皱眉顿了一下,奇怪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初七想了想,又赔着笑,“那傻子他还欠我银钱,上次买了货没给。” 守卫恍然大悟一般,随口回答,“这事你问我巧了,昨日我过来换岗的时候,天儿还没有亮,却在城外的官道上见到了殿下的马车,车上就有那个傻子,看样子是殿下要带他回京师去。说来,那傻子是个有福分的人,我看那马车上随行的人啊,对他很是关照的。哎,小子,那几个银子,你就当没了吧,只怕是要不回来了。” 夏初七眉头一皱。 因为和赵樽那些纠葛,加上昨天晚上鎏年村的事,她几乎没有去想这个驿站里头住了两个“殿下”的问题,也更不可能会想到宁王赵析与傻子能产生出什么相干,直接就把这笔账算到了赵樽的头上。 他带走了傻子。 京师应天府,在这个时代,远得好像天涯。 她去,还是不去? 夏初七觉得自己没有退路。 她原本就是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在这个世道里头,除了傻子之外,没有亲人更没有牵挂和目标。所以,除了去寻找和营救傻子,她几乎找不到现阶段更多的生命意义。于是,只能由着这一股命运的洪流,把她推向另一条更加陌生的道路。 打点好行装,她离开了清岗,踏上了通往应天府的道路。 大晏的老皇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和发展经济,对整个大晏版图上的交通都采取了许多有力的措施,如今各地的道路和驿传的建设也都非常完善,完善得让夏初七叹为观止。 然而,这里是蜀中。由蜀中去应天府的道路,确实不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句话,可谓山河沼泽,纵横交错。入蜀难,出蜀也难。好在赵樽贵为皇子,行程再低调都有限。所以,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当地官员迎接,夏初七虽然比他晚走了一天多,但要找到他的行军路线,没有难度。 风餐露宿的赶了几日,她在巴州府追上了。此次金卫军返京,兵分了好几路。依兵种不同,水路与陆路皆有。晋王赵樽一行人,如今到了巴州府,显然是要从巴县的水路顺着长江逆流而上。 打听到了驻军的消息,夏初七并未靠近。 累了几日,她脑子越来越清晰。越是要救傻子,越是急不得。她先在县城找了一间客栈,舒舒服服的洗了一个澡,把自个儿给收拾利索了,这才压低黑纱罗帽,出去打探消息。 赵樽一行人回应天府,明日晌午会在朝天门码头上官船。可那个原是两江枢纽的码头,却不许民船靠近。如此一来,她要跟上赵樽便难了。而且,民船的行程肯定比官船慢,想要在路途中找到傻子,并且救他出来,更是难上加难。但如果路上不行,等他回了京师,她更加的抓瞎。 也就是说,她还有一天的机会,在巴县救下傻子? 一个人走在巴县闹市区的人群之中,她身上穿着简单到极点的粗布对襟,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寻思着法子,就像在泥泞里打滚儿,根本就抓不住那主心骨。 以一己之力对抗赵樽,无异于找死。 看着街面上各式各样的古代店铺,嗅着不属于现代都市的古代市井气息,想着如今不知道被那个“贱王爷”囚禁在何处的可怜傻子,她恨恨的磨着牙,不愿意去想“失败”两个字。 “老板,馒头怎么卖?” 突然传来的一个熟悉声音,让她转过了脸去。 顾阿娇?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她不是在清岗么? “阿娇——” 大概几天来独自一个人太寂寞,她看见熟人分外兴奋。 “楚七?” 顾阿娇瞪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有些不敢相认。 “楚七,真的是你?” 嘴里乐了乐,夏初七走过去拽了她的手腕,拉到街边上人群的空隙里,这才放开了她的手,正了正帽子,弯着唇着打趣,“见到我很惊讶?” 顾阿娇仔细瞧着她,还是一脸的惊叹。 “要是你不出声,我还真不敢相认了。楚七,你怎会在这儿?” 托着下巴,夏初七浅浅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小美人儿,因为我舍不得你啊,这不,一路跟了过来。” 顾阿娇还不知道清岗县发生的事情,小脸儿一红,娇羞的嗔道:“你这张嘴啊,整天就是这般胡说八道。”说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今日便听说晋王爷到了巴县,敢情你是和殿下一块儿来的?” 夏初七挑了挑眉梢,“哪个殿下?我认识吗?” 顾阿娇轻轻啐了她一口,“尽瞎扯。” “哎说来你不信,那便不说了。”夏初七冲她眨了眨眼睛,又嬉皮笑脸地道:“阿娇,你一个人?怎的也跑到巴县来了?可是与我心有灵犀?” 顾阿娇嗔她一声,才道:“我与我爹是路过巴县,明儿要坐船去京师。” 原来,这事儿也是赶巧了。 前些日子,顾老头接到了他妻弟从京师捎来的信函。那妻弟也是干他们这个营生的,说是他在京师开了一个叫药堂,生意红火,打算再开一间分店,急需要懂行儿的帮手。且阿娇的年岁不小,在清岗那样偏僻的地方,也找不着好的婆家,妻弟希望老顾头父女俩能去京师搭把手,也好为阿娇张罗一门好亲事。 老顾头早年间便是从京师出来的,原是没心再回去了。可在那信中,阿娇的舅舅说了许多在京师开药堂的好处,尤其是阿娇的婚配问题。如此一来,阿娇那个姑娘,心里就像是长了草。她眼界原本就高,哪里能看得药堂里头那个憨厚木讷的小伙子? 与他爹磨了好几天,这事儿也就成了。 老顾头先给她舅舅稍了个信儿去,然后便宜出售了回春堂,带着全部的家当,带了顾阿娇就往京师投亲去了。父女两个为了节约银钱,原是准备走陆路去应天府的,可这一路过来,没少遭罪,尤其听说出川的道上不太平,四处都有打家劫舍的匪患,于是便转道儿到了巴县,准备乘船去京师。 这些事听来,夏初七不免有些唏嘘。 第94章怀上了爷的孩子(14) 顾阿娇长得确实很俊俏,如果她是个男人,瞧见这么水灵的姑娘,说不定也会心动。老实说,让这样的美人儿委屈在回春堂里,找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过完余生,确实有点浪费美女资源。 “行啊,这回去了京师,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找一个如意郎君。” 她打趣着娇羞的顾阿娇,又问了她在巴县的投宿之处,正说得兴奋,斜刺里突然闯出一个人来,猛地一下撞在顾阿娇的身上。闹市里的人原本就多,顾阿娇原先也不注意,可斜眼一瞄,正好见到那人手上的钱袋子。 那可是她自个儿的吗? 往怀里一摸,她尖声叫了起来。 “抓贼啊!楚七,那人偷了我的钱袋!” 夏初七调过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骑装的纤细女子,飞快地往人群里钻来钻去,“蹭蹭蹭”几个飞步,纵身跃过一个卖苹果的摊位,吓得路人四处逃窜,而她却身轻如燕,跑得游刃有余,一看便知是个身手利索的家伙。 小贼的功夫倒是不俗。 “阿娇,回客栈等我。” 如果换了别人,夏初七绝对不去管这样的闲事。可顾阿娇不同,不说在回春堂里投奔过人家一些日子,便说这“他乡遇故知”的情分,她也必须得管。 思忖之间,她已经追了出去。 那姑娘大概没有想到有人会追上她,转过了一个街口,脚步便慢了下来。而夏初七这个人,打架可能不行,大的本事也没有,脚底抹油这样的事却是极为在行。她奔跑时爆发力极强,速度也很快,人又生得机灵,三窜五跳追过去,刚好见到那人的身影钻入了一个胡同。 夏初七眼珠子一转,便绕了道儿。 先前她在这附近瞎转悠了许久,把地型都摸熟了。一绕过去截住道儿,刚藏身在墙角,便见那姑娘掂了掂手中的银钱,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夏初七唇角一弯,趁她不注意,一个扫堂腿往她脚下一绊。 “谁?” 换了别人,肯定少不了一个“狗吃屎”趴地下。 可那姑娘竟是迅速地避了开去,随后掌风便扫了过来。 果然是高手!夏初七心里一惊,躲过那一击,一个擒拿手直抓她的肩膀。 “你什么人?”那姑娘冷冷惊问,直肘反击。 “偷人银钱,不得好死!”夏初七擒拿手落空,再次反手抓向她的胳膊,可那人的身手真是不错,轻轻松松便避了开去。大概是刚发现夏初七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她不由得冷笑起来。 “就凭你,也敢来偷袭我?” “偷袭的就是你。花拳绣腿!” 夏初七轻声一笑,扭腰一个后空翻,再接个转身,拳头便击在了她腰眼的麻穴上,在她吃痛的‘啊’声里,手中的桃木镜刀已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 “你这什么招式?”那人惊得不可置信。 “啧啧啧,大姐呀,杀人不是招式好看就有用的!” 夏初七淡淡地讽刺道,一把将她手上的钱袋抽了回来,不客气地塞在怀里,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她的功夫肯定不如这人,但在红刺特战队时她学了很多直接杀人方式。想当初,赵樽都在她的手上吃过亏,何况她?当然,她也很清楚,如果不是她大意轻敌,瞧不上自家,也是不容易讨得了好。 那姑娘哼了一声,神态还算冷静。 “行,我认栽,银子你拿去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歪了歪嘴角,夏初七抽个冷子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脚,才接着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偷普通百家的东西算什么英雄好汉?总得给个说法吧?” 那姑娘重重一哼,鄙视地看过来,“不然呢?等着饿肚子?” “盗亦有道,听过没有?”夏初七懒洋洋地问着,仔细观察她。 一袭贴身的湘色骑装式的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段,尖尖的下巴,典型的一张瓜子脸,却带了几分煞气。看来不仅是一个美人儿,还是一个有功夫的冷美人儿。 “你盯着我做甚?究竟要什么说法?难不成还敢当街杀人?” 夏初七见她还蛮有胆识的,心思一转,轻笑了一声,锋利的刀片在她脖子上刮了刮,就慢慢地凑近了她的脸。 “老子带你去干一票大的,有没有兴趣?” 那姑娘抿着嘴巴,略略吃惊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夏初七笑得奸猾,冲她勾了勾手。 “来!偷鸡摸狗的事儿,要悄悄说。” 夏初七原本想一步棋分成两步走。 如果这位姑娘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便用先前对付元祐的办法,下药逼得她同意为止。不过,她也相信,这么荒唐的事儿,除非脑袋进水了,要不然没有人会轻易答应。 然而,事实就是她自个儿才是一个逗逼。 等她将两个人如何合伙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去驿馆里打劫官员钱财的“详细计划”给这姑娘说了一遍,人家却是二话不说,直接点头说“好”,脸上连多余的一丝犹豫都没有,好像打劫官家的事,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会不会太豪迈了?一起去抢政府都不用考虑吗? 她太爽快了,夏初七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 “我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不需要斟酌一下?” “斟酌什么?不一样是去劫银子么?” 人家反问得那叫一个轻松,夏初七却挑高了眉头,“我的意思是说,驿馆里住的人,非官即差,咱们去打劫这事,万一干不好,可是会掉脑袋的,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那人看了过来,推开她抵在颈子里的刀子,略带嘲讽地回答。 “怕跌的人学不会走路,怕死的人填不满肚腹。” 夏初七浅浅眯起眼睛,正想赞一句“江湖儿女果然豪气”,却听她又低低冒出来一句。 “再说,死了,又有什么不好?” 一听这话,夏初七恍然大悟了。 果然世道艰辛,敢情她遇上了一个对官府有着深仇大恨的苦主了。这货估计早就想要报复社会,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姑娘家如果有好的生活环境,能吃饱能穿暖,不都在家里绣着花儿等着八抬大轿嫁出去侍候夫君吗?正常女子谁会出来做贼,在刀尖子上讨生活? 同病相怜总是善。 收回刀子,夏初七拍着她的肩膀,“都不容易,咱俩边走边说。” 很快,那姑娘就对她交了底儿。 她叫李邈,应天府人士,原也是一个官宦之家的女子,前两年家中遭了难,全家人都死于非命了。而李邈因为出生时命犯凶煞,不到及笄之年,便被家中祖母强行送到了庙庵里去带发修行,这才躲过一劫。 她又说,眼看便是她家中亲人的忌日了,这才准备弄点盘缠回应天府去祭拜,今儿在街上见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顾阿娇,瞧她穿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这才起了心偷她的钱袋。 她说的是真是假,夏初七无法考证。 不过在她看来,既然大家都是“糨糊儿女”,真的假的都不重要。 为了表示自己对合伙“做买卖”的诚意,她自然也编造了一个“如何孤身一人,流离失所”的悲惨故事给李邈听。没有想到,她没把自己给感动到,却是把李邈感动得红了眼圈儿,几次三番凝噎不止。 夏初七翻着白眼儿。 这位大姐,会不会太容易感动了? 不过,既然大家都是孤身一人。 她与她,在某一些方面几乎瞬间就站在了一条线上。 那便是孤独。 第95章亲一次,给十两(1)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夏初七才把晚上闯驿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晚上,在客栈里草草吃过,她带了李邈前往顾阿娇父女居住的“凤来客栈”还钱袋。 原以为要好一番说和,可没想到,那顾氏父女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尤其看顾老头的表情,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有点感恩戴德的意思,这让夏初七对时人的思想认知,又上升了一个层面。 为了晚上的行动,夏初七和李邈都换了男装。 在如今这世道,男人出外办事,远比女人方便得多。所以,看见娇滴滴的顾阿娇时,夏初七特地好心的提醒她,远去应天府路程遥远,她那小脸儿原就长得好看,自身又没有自保的能力,完全就是引诱男人犯罪的根源。出门在外,不如低调一些好。可任由她磨破了嘴皮,顾阿娇初次出门,走到哪里都觉着新鲜,又是一个天性爱美的性子,愣是打扮成一副招猫逗狗的样子,瞧得夏初七临离开客栈前,还在一阵感叹。 “下回再被人欺负,老子不会管你了。” 顾阿娇却也是不恼,只抿着小嘴儿娇笑。 “你才不会不管我呢,谁让我是你的朋友?” “哟喂,你还吃定我了?谁当你是朋友来着?”夏初七挑了挑眉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再次照了照镜子。一头长发都绾在了头顶,身上粗布衫子虽不打眼,可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少年小子的英武之气。 “不错!”她很满意,也非常确定这身打扮不会露出破绽。 “丑死了。”顾阿娇捏着绢帕子直皱眉,一嘴的嫌弃,“你两个这是要上哪里?穿成这样,不晓得的还以为要去打家劫舍呢?” “没错,就是去打家劫舍。” 夏初七调侃着,也真不敢与她交实底,只起身拍了拍李邈的肩膀,回头冲顾阿娇一笑,“我要是明早上没有过来,你和顾老爹便自家坐船去京师,不用等我了。” 冬日的残阳,如血一般落入了天际。 巴县是大晏朝西南重镇,境内有两个驿站。一个为朝天驿,在朝天门内,另一个为白市驿,在巴县的西边。因了明日晌午后赵樽会在朝天门上官船入京,夏初七判断,他十有八九是住在朝天驿内,果不其然。 她在驿馆外头随便找一个摊贩打听,就确定了消息。 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驿站,夏初七趁着夜色,先将她那匹从锦城府骑过来的马还有另外两匹从马市上搞到的马一起拴在了离驿站约半里地的一棵槐树上,然后皱着眉头吩咐李邈。 “记得我说的话,不要图方便。一会儿你引了守卫跑到这里,千万不要骑马。一匹都不要骑,那些金卫军追人可厉害得紧,你的马跑不过他们。你直接砍掉拴马绳,刺了马屁股就让它们各跑各路,追兵看不明白,一下子就散了,凭了你的身手,要逃跑很容易……” 说了那么多,夏初七其实是不想让李邈跟着她去送命。 不管她再刁钻再任性再无耻,骨头缝儿里还是一名特种兵。 这点,一直影响着她的为人处世,做不出太过狠辣的事情来。而她之所以要约李邈一起闯驿馆,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替她“声东击西”,引开守门的注意力,并且能让她顺利溜进去的人罢了。 李邈冷眼看着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你小心些。” “会的。” “我在外头接应你。” 接应两个字,让夏初七突然找到一点“战友间”的感觉,拍拍李邈的肩膀,她语气又沉了下来,“你不必接应我,那样危险。一个人逃比两个人逃容易。我若是天亮还没有回来,你记得我那房间的包袱里,还有一些银子,你拿了走吧。” 李邈看着她,目光深了一些。 “好。” 时间紧迫,夏初七来不及与她多说,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过了,接下来只剩行动。吸了一口气,她轻松的勾了勾唇,捏了捏李邈的手心,将两个自造的“烟雾弹”从马上取下来,塞在李邈的手里,神色严肃了。 “一会就用这个引开守卫,关键的时候它还可以保命。” 李邈拎了拎手里的东西,难得露了好奇,“这个是什么?” “你别问了,把它的引线点燃,往地上一甩,就会有浓烟冒出来,不过时间不长,得抓紧了。”其实这个玩意儿在现代没有什么稀罕,就是用硝石等原料做成的简易烟雾弹,好多现代人都会自己DIY。当然作为特种兵,夏初七做得比普通人稍稍精细一些,却又由于原料限制,不如曾经在部队使用的那么厉害。 不过在时人看来,这简直就是神器了。 “你……居然会做这个?”李邈一直在发愣。 夏初七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有机会我教你啊?现在,准备吧。” 李邈眯了眯眼,“好。” 朝天驿与清岗驿一样,四面都是厚土高墙,除了从城门口过去,实在不好混入。而烟雾弹可以在短时间之内阻碍守卫的视线,有了李邈做掩护,等烟雾散开,追兵也会被她拉去注意力,自然不会发现在浓烟里混进去的夏初七。 李邈确实是一个功夫不错的家伙。 转瞬之间,她贴近了城门,几个翻滚过去,像是带着满腔仇恨似的,大喊了一声“你们这些龟孙子,都拿命来吧”,然后果断地点燃了手中的烟雾弹,往城门口抛了过去。 “他奶奶的……” “这是何物?咳,咳!” “有刺客,快追!” 守门的兵士共有八名,就在他们一个个呛得一边咳嗽一边骂娘一边拿手扇烟的当儿,夏初七速度极快地溜入了城门,贴紧城墙根儿隐藏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驿站里黑沉沉的,在城门口的尖呼声里,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火把像龙蛇一般游了过去。发现了刺客那是大事儿,几乎驿馆里所有的值夜巡逻兵,全都一股脑儿地往那里冲。 “阿弥陀佛,保佑李邈顺利逃脱。” 默念了一下,夏初七迅速观察起驿馆的情形来。 这里不比清岗驿小,赵樽住在何处?傻子又在何处? 望着面前十字纵横的一排排建筑,夏初七不敢打草惊蛇,摸着黑,小心谨慎的在驿馆里,一个一个的仔细找寻着。找赵樽很容易,哪里建筑高大有格调,他必定就住在哪里,可如果不是十分必要,她不愿意见到他,只希望能偷偷找到傻子,能带出去更好,即便现在不能,确定一下他的安危也是好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又过去了…… 城门处的骚动早已停了下来,四处一片静寂。 驿馆里的守卫不如她想象的那么严密,可她却进行的不太顺利。 她没有找到傻子。 在这两个时辰里,她把整个驿馆都摸索了一遍,都没有人。 夜雾越来越浓,扑在脸上冰冷冷的,从头凉到了心。漆黑的驿馆里,偶尔可见几盏夜巡守卫提着的灯笼在游走,除此再没有任何的动静了。现在,她没有“光临”过的地方,只剩下驿馆中间那一幢别致幽静的大庭院。 一开始她便猜测那是赵樽的住所。 难不成他把傻子与他自个儿放在一处?她不敢确定。 匍匐在黑压压的夜雾里,她静了静心,双手捧了下脸,触感冰凉。 按照赵樽的警戒度,她心知从院门口直接闯进去是绝对不行的。好在她早就有了准备,用铁器自制了一个三爪的锚钩,这个玩意儿虽然攀越外面那种有墙垛和守卫的高大城墙不行,可翻一个院子还是很容易。 逮住锚钩,她捏好尾绳,“嗖”的一下将爪子甩上了墙。 卡住了!拉着尾绳试了试力道,夏初七满意的勾了下唇,像一只猴子似的,顺着绳索三两下便攀到了墙头,再轻轻跃了下去,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这个院子很大,西南方气候温暖,院子里似乎还能嗅到一阵阵的花香。赵樽这个人素来喜静,外面的防守虽严,可到了他的住所里,却是冷寂得不行。 小心翼翼地将锚钩等物一起藏在墙根处的花丛里,她蹑手蹑脚地探了过去,绕过一段回廊,开始查看厢房。值夜的人估计都打瞌睡了,她从外头摸到里头,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也没有惊醒一个人。 可东西厢房找遍了,还是没有傻子。 接下来,只剩下正房了。 轻轻推开门,竟是没有上闩。 她用足了十二分的耐心,没有发出声响来。可一入内室,她却愣住了。 里头居然还亮着灯。也就是说,里头的人还没有睡。 她心里微微一紧,脊背贴在大理石的照壁后头,悬着心慢慢探头观看。 第96章亲一次,给十两(2) 整个内室,空寂冷静,只有赵樽一个人在。坐在一张紫檀木的雕花罗汉椅上,他身上仅着了一件黑色软缎的寝衣,束腰的玉带松松地系着,一双眼睛半合半开,有着少见的慵懒之态。而他面前的小几上,摆放了一个棋盘,还有好几个白阗玉的酒壶。 空气里浮动着的,全是“茯百酒”清冽轻幽的香味儿。 这熟悉的酒香一入鼻,夏初七顿时觉着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连背靠的大理石上的浮雕,似乎都在生硬的咯着她的背,而那颗因为紧张而悬在嗓子眼的心,不由自主的抽痛了一下。 他又头痛了?头痛就喝茯百酒?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在找虐吗? 捂了捂心窝子,她又重重咬上了嘴巴。 人家一个堂堂的王爷,怎么着小日子也比她过得逍遥快活吧,她这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么一咬,痛感让她清醒了不少。 撤吧!管他那么多。内室就这么大,一眼望穿,不可能藏了傻子那么一个大活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与赵贱人正面为敌。慢吞吞地缩回脑袋,她深呼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 照壁到门的距离很近。 但她走得极缓,极慢,不敢发出声音。 到门口了!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闪身而出,身后突然掠过一道风声,她警觉的一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如同食人的老鹰,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冷硬的、迷惑的、或者说是复杂的情绪。 先人板板的,这样也会被发现? 夏初七心脏狠狠一抽。 不容考虑,她伸手入怀,准备袭击他。不曾想,他却突然出声。 “楚七?” 那声音,带着几分酒意,有疑惑,还有说不出来的低沉沙哑。 心里抽了一下,她紧皱的眉头打开了。 很明显,她已经暴露了。在他的面前,想要再逃脱也就难了。可不论如何,赵樽要抓的人,始终只有她夏初七而已,本来就与傻子没有多大的关系。今儿入得驿站,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成功便成仁,反正与他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多不过一死,怕个屁? 收回了手来,她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镇定自若地退后一步,将后背紧贴在门上,目光里生出了几分嘲弄,“晋王殿下,你赢了。我回来了,任你处置,把傻子放了吧。” 赵樽一动不动,酒意朦胧的打量着她。 “嗯?你说什么?” 夏初七嗤了一声儿,挑高了眉头,“装蒜有意思吗?” 他近了一步,冷冷的眸子还是那样看着她。 接着,又一步,还一步,慢慢地逼近。 随着他越来越近,那一股子撩人心弦的酒香味儿也不客气地扑面而来,激得夏初七心脏不受控制的加快了跳动的频率。那种熟悉的,恼人的,让她心烦的压迫感,狠狠揪着她的心。 一边儿暗骂着自个儿不争气,一边儿她又恨得牙根儿发痒。 “要我的命你拿去便是,为难一个傻子有什么意思?” “嗯?”赵樽轻轻问了一声,眸子里划过一丝冷冽,迟疑地看着她,像是压根儿没有听明白似的,抬头撑了下额头,突地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既然回来了,先来陪爷喝两杯。” 低头看看被紧握的手腕,夏初七愣了又愣。 在他那么无情的把她关押进了柴房,又抓走了傻子,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屠杀了鎏年村人之后,他居然能够淡定得就像说“今儿的天气真好”那样,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放手!” 夏初七喉咙口堵了一股子寒气,可几次三番挣扎,手腕却是挣脱不开,气得呼吸都不畅快了,目光恨恨地盯住他。 “赵樽,我说你还要不要脸了?” “胆子不小,你再说一次。” 他蹙着眉头,通红的眸底全是醉意,可浑身的寒意和锐气,却是丝毫都没有减少,情绪也是永远让人瞧不分明。但作为一个入室“劫人者”,夏初七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彼此目前的状况。 “晋王殿下,你真喝多了?搞不清楚状况了?我今儿是来找我家傻子的,既然又落到了你的手里,那算我楚七倒霉。不过你是知道的,傻子他什么都不懂,他是无辜的,你堂堂一个的王爷,又何必去与一个智商有问题的人计较,那不是显得你的智商更着急?” 冷冷的瞄着她,赵樽阖了下眼睛,手再次扶上了额头。 似乎他是醉得更狠了,似乎是头痛得更厉害了,声音里有着他没有喝酒时的暴躁。 “你家爷这里没人,只有酒。爱喝不喝,不喝滚蛋。” 夏初七哼了一声,怒极反笑。 到底是她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这位渣爷的脑子秀逗了? 沉默了一瞬,夏初七盯着他满是醉意的冷脸,什么话也不再多说,推开他的手,转身便往门口跑。可人还没有跑出门,腰上就被他从背后死死勒住。接下来,还像往常一样,他毫无压力地把她拎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张那罗汉椅上。 “爷说让你走了?” “……”不是他让她滚蛋的? 夏初七翘了一下唇,讽刺地笑着撩唇。 “那你要如何?现在宰了我?” 一只带着他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扳过她冰冷的脸,手指慢慢地划过她的眉、脸颊、唇,落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大概因为常年带兵打仗的原因,他指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一下一下反复游走,那触感和温度,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可却是不服软的轻笑起来。 “喂,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这个样子,很容易让我误会,其实,你喜欢我?” 他低下头来,略带酒意的嗓子里,带了一股子他特有的韵味儿。 “你很冷?” “我不冷。”夏初七随口呛了回去,越发讨厌自个儿被他一触碰就没出息的发颤栗的臭德性。于是,再说话的时候,除了带上几分对他的恼恨,更多的还有对自个儿的厌弃。 “晋王殿下,你是真醉得听不懂人话了?我怎么感觉,你有与人类语言的沟通障碍?得了,你只需要回答我一句,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我家傻子?直说了吧。” 赵樽一双醉眼冷飕飕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便在她身边儿重重坐了下来。更加让她不可思议的是,他脑袋一个斜歪,索性倒下来,舒服地靠在了她的腿上,把眼睛一闭,带着几丝酒意喃喃出声。 “要傻子,先给你家爷摁摁再说。” 看着大剌剌放在自家腿上的那颗脑袋,夏初七心窝窒了一下,差点儿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敢情他还真没拿自个儿当外人,还以为是在清岗县的时候呢? “还愣着做甚?” 见她没动静儿,那颗脑袋又说话了。 一如往常,情绪不明,语气里全是祈使句。 夏初七一动也没有动,盯着他,突然有点儿想知道,如果她现在抽出刀子扎在他的脖子上,这个权倾朝野的晋王殿下,手领天下兵马的神武大将军,会不会懂得反抗? 他真有这样的自信,吃准了她不会杀他? 她想要试一下,可她却不能。 她的目的只想找傻子,而不是想杀掉一个王爷,然后做一辈子的逃犯。 既然他不肯说出傻子的下落,也不打算马上发落了她,甚至想装着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她作为一名医生,就把他当成病人,配合他演戏好了。 凉凉的勾着唇角,夏初七手指触上他的头,先将他头上的黑玉束冠取下来,像往常与他按摩那般,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他满头的黑发,这才就着头部的穴位,一下一下不带情绪的按捏。 “哪里痛?” “头。”他回答。 “喝了多少酒?” “不多。” “醉了吗?” “嗯。” “你叫啥名儿啊?还记得吗?” “你爷。” 靠,真醉假醉? 夏初七手上的动作停了,又低头观察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的样子。发现他一张完美得找不出半丝瑕疵的脸上,散发着的全是慵懒的气息,好像真对她没有防御之心。 如果他清醒着,可能么?当然不能。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有可能真是醉成“傻叉”了。 继续替他按摩,夏初七起了心要套他的话。 “那我来问问你,你把我家傻子关在哪里了?” “傻子?”那颗脑袋偏了偏,眉头紧蹙着瞄了她一眼,突然一个翻身,冷不丁地调转过来,狠狠将她压在了身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夏初七心脏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双手死死撑着他的胸口,瞪大了眼睛。 “赵樽,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一双幽黑的眼睛里,像有火花在跳跃。 “你起开。”夏初七觉着臊得慌。 身上火辣辣的,像滚锅里的水,没一个地方不烫。 第97章亲一次,给十两(3) 两个人的姿态实在太过暧昧,他半搂半抱地将她压在罗汉椅上,身子完全覆盖在了她的身上,距离近得她不需要多注意,便可以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每一个节奏都强而有力,带上她的,一起共震,合上了节拍,显得尴尬而窘迫。 “你再说一次。”他沉着嗓子,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我说,麻烦你起开,搞什么啊?” “上一句。”他又道。 整个人被他熨得暖烘烘的,从未有过的心跳速度,让她喘气儿不匀。 “我说你把我家傻子,唔……” 话未说完,温热的两片唇,便覆盖上了她的,堵住了她的话。 耳朵里“嗡”的一声,夏初七呆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也完全凝固。 她看着面前闭着双眼的家伙,她忘记了应该推开他。 “楚七……” “唔,你疯了?” “别动!”一股子带着“茯百酒”的轻幽香味,在她的鼻尖上缠来绕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牵了她的灵魂一起坠入棉花团的酥麻感,还有一只隔了她的粗布衣衫不太规矩的咸猪手,烙铁一般传入的热量,一波又一波像不安分的邪恶因子,激发了她沉淀在心头的情绪。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清凌河边儿。 夜风很凉,河水很冷,只有他的胸膛很热。 头上,一片没有污染过的夜空。长了毛的月亮,灰蒙蒙的照着她。 她坐在他的马上,他拥了她在身前,一起慢悠悠地打马回了驿战。他黑色的大氅十分温暖,包裹着她像温暖的烤炉,满是醉人的安全感。 “盯我做甚?” 他低低问着,那唇撩拨着她的耳廓,痒痒的,却让她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放开!” 她想要挣扎,他却一下子又欺了上来,把她的话全部吞入了肚子里。 浅浅的啄了几口,他贴着她,却并不懂得往里探,只是吮着她的嘴,像在吃什么好东西,带着酒意的唇反复研磨与轻蹭,像品尝,像探索,触碰技巧很是生涩,却无端端弄得她脑子里一直在转纹香圈儿,手臂像不听使唤了似的,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中邪了! 她想,一定是这样。 这事怪不得她,谁让他长得这么美,还来引诱她? 一朵鲜花执意要插在牛粪上,那也由不得她了…… 这句话突然钻入脑子,她激灵一下,怎么想就怎么觉得色。 “噗嗤”一声,她理智拉回来一点。这个笑,太破败气氛了。 赵樽将她拦腰一搂,眯着眼睛看她,“笑什么?” “你呗!”腰被他勒得很紧,可笑神经这个玩意儿,一旦触发了便收不住。他越是一本正经,她越是想笑。老实说,要不是亲身体验,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位爷接吻的技术这么差。于是,憋了好久,她终是笑着问了出来。 “喂,我说你,没接过吻?” “你有?”赵樽那脸色,比外头的天色还要黑。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走路啊?” 人的情绪是很奇怪的。 前一刻,她还恨不得掐死他。可这会子,见他明明气极了却又无法反驳的样子,她的心情又晴好了起来。笑得身子不停的乱踢乱打。看得赵樽的脸色,黑得快要没谱儿了,一把揪在她没肉的脸上,语气沉重。 “哎,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我咋啦?哎哟妈,可真笑死我了,你会不会做流氓?要不要我教你几招,银子可以打八折?” 置疑男人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而她这个不是置疑,而是赤裸裸的嘲笑。 那么,就不仅仅只是找死了,而是找打找揍找残废。 赵樽原就是个大男人,哪里受得住这个?男女之事上生疏,那是因为他没有实践过,刚刚亲她那几口,也有他怜惜她的成分在里头,既然她这么找死,他也是分分钟就能变成狼的狼人。往上提了下她的身子,他把她整个儿拎到了罗汉椅上,压了上去。 “爷今儿非得整治整治你。” “喂,唔……” 男人都是天生神力,又岂是小女子可比? 夏初七眼里的戏谑和嘲笑,很快便在他的亲吻中沦陷了。他上来便是强攻,几个回合下来她便体力不支了,由着他像摆弄小人儿似的,挑唇、捻舌,与他相缠着,全身发软,在彼此呼吸交错的气息里,她除了一双手还能时不时锤打一下他的肩膀,再不敢去惹这头发怒的野兽了。 她承认,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吻得越发投入,情绪也在不停地往上攀爬,而他身上茯百酒的特有香味儿,随着与她亲热的津沫交流,闯入她的鼻尖,像他一样带着凌厉而强势的征服欲,仿佛入了梦,无酒也醉得她销魂,嘴里只剩下“唔唔”声,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这一回,爷便饶了你。”他忽地松开嘴,头埋在她颈窝里,重重呼吸着,不再动弹。 久久,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 夏初七吞咽了几口唾沫,试着想说点儿什么。 但嘴张了几次,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瞧着她嘴上又损又坏,可她在男女之事上就是一个囧货,有口无心更无经验。在他之前也没有谁能让她产生出什么情啊色啊的心思来,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吸引力,可赵樽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感受。面对他,她会害臊,会脸红,会觉得不好意思,也会随了他一块儿燃烧。 “想什么?”他呼吸粗重,抱着她没有放手。 “为什么……”要吻她? “你太小,再养养。” 靠,他以为她问的是什么?问为什么他不继续? 夏初七窘迫的想要解释,不料他却突地埋下头,恶作剧在她身上咬了一口,痛得她直抽气。 “你个混蛋!咬我?” 撅着一张被啃得红扑扑的嘴,她完全不知道那粉粉柔柔湿湿嗒嗒的一片水泽,究竟有多么的惹人爱怜。 “爷没见着傻子。” 他盯她半晌儿,在沉默中,突然诡异的解释了一句。 夏初七一愣,脑子昏乎乎的看着他。 鎏年村那些人不是他派去的? “你还不信你家爷的话?”他淡淡问。 “信。”抹了一下嘴巴,夏初七随口应了,又昏七迷八的问了一句,“可我家傻子他不见了,在鎏年村被带走的时候,我亲眼见到那些人,都打着你的旗号,难不成还见鬼了?” 赵樽眯了下眼,专注的盯着她。 “不见鬼,你便不会再来找爷了吧?” 听完他这话,再瞧着他的眼神儿,夏初七耳朵尖都烫了,觉得有点儿招架不住。她记得原本她是来找茬儿的,可两个人如今处成这样的节奏,实在太坑了,她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你不早说?那行,我先走了,你就当我今儿没来过,回见。” “你敢——” 她人还没有爬起来,他就牢牢地圈住了她。 低下头来,他看着她若有似无的低笑了一声,压住她又是一个按倒。夏初七下意识的挣扎着,也不知谁的脚没放对地方,扑腾扑腾间,一只脚丫子便踢到了几上的酒壶,“嘭嘭”几下,摔了一地的碎响。接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道关切的轻唤。 “爷,您没事吧?” 轻柔婉转,温和端正,除了月毓还会有谁? “爷,您可是有差使的事儿?” 月毓见没有人回答,脚步已经在门口了。 夏初七呼呼喘着气儿,看着瘫在她身上的男人,而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接,几乎是心有灵犀的,随着那一扇雕花木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他一下子松开手坐了起来,她却下意识滚入了那一张雕花罗汉椅的后头,由着流苏和软垫挡住了自个儿的身子。 “爷,您怎么……” 急匆匆披着衣服入屋的月毓,微笑的芙蓉脸蛋儿,僵硬了。 只见罗汉榻上她的主子爷一袭黑色的轻缎寝衣凌乱不堪,束在腰间的玉带也松开了,领口下方赤着一片精壮惑人的肌理,一双略带不满的视线,冷冷扫过来的时候,眸底还带着一丝没有褪下去的情潮,而他俊气的脸上也有着她从未有见过的情动之色。 下意识的,她觉得明白了什么。 一张脸羞窘得红了一片,她尴尬地顺了顺发丝,半垂着头慢慢靠近。 “爷这又是何苦为难自个儿?奴婢,奴婢可以服侍你的……” 很显然,她自动脑补了赵樽一个人在做什么坏事。 躲在罗汉椅背后的夏初七,想着那个被人“误会”的渣爷该是什么脸色,不由得闷头发笑。灯火照射下,月毓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罗汉椅,赵樽的粗浊呼吸还没有完全均匀,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出去。” 他带着一丝明显克制着情动的沙哑声儿,激得月毓心脏一阵怦怦乱跳。 莫名的,她整个人都羞得热了起来,脸滚烫…… 第98章亲一次,给十两(4) “爷,奴婢虽是卑贱之身,对爷却是,一片痴心,心甘情愿服侍爷。” 月毓说得极缓,极柔,极为深情。 当然,深情是真的。 她看出来赵樽喝醉了更是真的。 她侍候在赵樽身边有十余年了,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疏离冷漠的姿态,就连见着当今圣上也不见得温和几分。尤其是在房帷之事上,她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大丫头,却是从未见过他情动时那惑人的样子,那带着酒意的眸,那沙哑的声,那俊朗的颜,那微微鼓动的喉结,几乎每一处,都是能够提升她胆量的东西。 她必须牢牢地把握住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先前贡妃娘娘曾经差了宫里头的姑姑教过她。她不仅学过许多服侍男人的技巧,更懂得了一些男人的品性。心知男人这种生物,都是以欲控情的,一旦动了情是不会考虑那么许多的。所以,在她看来,今儿晚上是她的机会,是老天爷对她的垂怜。 一双眸子柔软似水。 她看着赵樽,兴许是太过沉醉于思考,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慢慢转凉,只一步步走近,在他的身边蹲下来,柔柔地唤了一声。 “爷,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定能好好侍候你。” 这种美人儿自荐枕席的事,太让人喷鼻血了吧?夏初七身子僵硬的曲着,也不知道那赵樽什么反应,真害怕会发生刷新她三观的事情。要知道,赵樽明显吃多了酒,不然也不会来亲她,如果月大姐趁机把他给吃了怎么办?如此不守道德不守纪律的现场版,她到底要不要看下去?是该眼睁睁看着她吃,还是让她下不了嘴啊? 不行!不太便宜了她。 她正准备收拾那货,上头就传来赵樽凉凉的低喝。 “你越发本事了。出去!” 不需要亲眼看见,那声音寒得入骨三分。 很显然,赵樽恼了,而且是很着恼。 吁了一口气,夏初七紧张的神经又理顺了一些。 看来,那厮也不是喝醉了酒逮着谁都乱亲的啊? “是,爷。”如同被凉水浇了头,月毓心里狠狠一揪,垂下了眸子,慢慢地退了出去。可没走几步,她咬着下唇,像是横下心肠一般,突然回头,声音凄凉了几分,“爷,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樽“嗯”了一声,没有看她。 月毓紧攥了手,像是不知道指甲已然挖入了手心,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澎湃着涌上了喉咙口,像是为了得到一种解脱的释放,她不吐不快,“奴婢在爷身边侍候十几年了,爷都不允奴婢近身,可为什么楚七,她,她就可以?” 赵樽淡淡道,“她不同。” 月毓咬了咬下唇,目光里明显掠过一抹痛意。 “她有何不同?爷告诉奴婢。奴婢可以学,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这个问题,让处于罗汉椅下头的夏初七,也是竖起了耳朵。 她记得那天晚上在清凌河边喝酒,赵樽也说过这句话,她也想知道答案。可赵樽却是烦躁了,语气不善,“去,让郑二宝备水。” 这样子的回答,相当于没有回答。 了解他的性子如月毓,自然知道那代表什么。 那就是他烦她了。 而他烦她的结果,如果她再不识趣,只怕往后更加不会得到他的看重。 “奴婢知道了,也知错了。” 月毓咬着下唇,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她觉得自个儿从来都恪守本分,也从来都晓得自个儿的身份。虽然她不喜欢那楚七,却也并非完全排斥她接近她的主子爷。甚至于,主子要收用了她,她心里再难过也能受得住。因为在她的私心里,像她家主子爷这样的男子,生来就不应该只属于哪一个女子的。 可是,她如今介意。或者说,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喜欢了十余年的主子爷,竟然排斥除了楚七之外的妇人。无数姑娘对他趋之若鹜,他都像在避洪水猛兽。为什么那个楚七,长得那样不起眼,到底怎生吸引了他? 月毓不甘心,无可奈何的离开了。 她却不知道,她的突然闯入,打破里面原有的旑旎。 夏初七慢吞吞地从罗汉椅后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腰身,大剌剌坐在椅子上,与赵樽对视片刻,两个人的情绪都有点儿复杂。 先前发生的情节,就像突然断了片儿,再难以继续。 过了半晌儿,赵樽搓了搓额头,拉过她的手来握在掌中。 “是爷鲁莽了,不该轻薄你。” 轻薄?夏初七嘴皮动了几下,一脸窘迫的臊意。 一个大姑娘大晚上的送上门来被人家给占了便宜,她能说些什么?是矫情地扇他一个大耳光,骂一句“臭流氓”,还是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巴,瞎扯几句“没关系,殿下您随便轻薄,还可以继续轻薄,想怎么轻薄就怎么轻薄”?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好。 “楚七,你可愿意做爷的……侍妾?” 心尖上像被蚂蚁给蜇了一下,夏初七突然想发笑。 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就不论两个人先前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单说上回元小公爷说的那一席话,她能接受么?他们这些皇子皇孙,看着风光无限,可偏偏婚姻是做不得主的,那得当今圣上指婚。 兴许在赵樽看来,给她“侍妾”这样的身份,那都是好多女子求都求不到的福分了。她“被施舍”了,就应当对他表现出感恩戴德来。可在夏初七看来,侍妾是什么?那是小老婆,小三,哪里是她的菜? 更何况,他如今这个提议,也不过是为了醉酒的意外来买单。 她再低贱,也不会这么贱卖了自个儿。 吸口气,她斜着飞他一眼,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膀。 “晋王殿下,您想多了吧?在我们那里,不要说亲一下嘴巴,便是两个人看对眼睡了觉,醒来之后也可以各走各的,各不相欠,压根儿就不存在谁轻薄了谁的问题。再者,要认真论起来,殿下你如此高贵雍容,楚七我才算是占了您的大便宜,轻薄了您吧?话又说回来,您不会让我对您负责吧,我可没有侍妾这样的位置许给您哦?” 赵樽眉头蹙起,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 “楚七……” 轻咳一下,夏初七瞄着他纠结的脸,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先前只是意外,你看我像在意这个的人?” 赵樽抬起手,想去摸她的脸。 她装着不在意的别开,眨了眨眼睛,只是笑。 “别这样,这会子没兴趣了。既然傻子不在这儿,那殿下您能不能算我今儿晚上没有来过?让我现在离开?” 赵樽眯了眯眼,淡淡开口,“你想得可真容易?” “不然如何?难不成我亲了你,你还就赖上我了,不让我走?” 那“侍妾”两个字,本就让她心里带了火,再被他这么别扭的“要挟”,她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了,起身便要离开。可那主儿又哪是那么容易让她溜走的人?一把将她拖回去,摁坐在他的腿上。 “爷让你走了?” 她瞪了他一眼,不骂不吼,只闷着头皮抓住他一阵乱咬。 于是乎,两个人又在罗汉椅上纠缠了起来。 刚才是亲嘴。 这回是真的打架。 当然,主要是夏初七打他。他没怎么使大劲儿,只是防着她的偷袭,而她却不给他面子,招招要命,占尽了上风,打得气喘吁吁了都不肯罢手。好一番折腾之后,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他才生气地架住她的双手按在了椅子上。 “你不愿意?” 他的脸,冷静得有些可怕。 他的情绪,更坐实了夏初七的想法。 很明显,在他看来那已经是施舍了,她怎么还敢不领情? “不愿意,你以为谁都稀罕你啊?你国宝啊。” 她嗤了一声,手不能动,一双脚却不闲着,在他身上一阵乱踹。他眉头紧皱,似是拿她有些无奈,横过身子把她的脚一并压在了身下,直到她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才消停了下来,两个人互视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烛火氤氲,照得室内光线昏暗。 他的眼睛幽暗得好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潭。 眸底,倒映着的是她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一叹,放开手,静静地起身。 “爷不计较你私闯驿馆,你走吧。” 说罢,他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径直去了净房。 看着他的背影,夏初七一颗纷乱的心脏,终于平静了下来。 嘲弄地翘了一下唇,她拍了拍一直在发烫的脸。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悄无声息的,她又按照原路退了出去。不多一会儿,那守卫森严的城门口再一次传来了“有刺客”的喊声,驿站又骚动了一次,而赵樽居住的碧月轩里,灯火一直亮着,等他沐浴完了出来,在内堂里等着他的人,是始终安静的陈景。 “殿下。” 第99章亲一次,给十两(5) “她走了?” “是。”陈景垂着眸子,“属下已吩咐过了,不必再追。” 赵樽轻“嗯”一声,重新坐回罗汉椅上,把玩着乱成一团的棋子,面无表情的吩咐。 “差人去查查,那个傻子怎么回事?” “殿下。”得了这个令,陈景却欲言又止,“属下以为,上次柴房那把火烧完,殿下便与她划清界限了。” “划清了?” 赵樽轻轻的反问着,淡淡瞄他一眼,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无。 “如今更是划不清了。” 陈景向来琢磨不透他的性子。 而今,瞧着他阴沉的面色,更是搞不懂他对楚七存了什么心思。 从被当今圣上亲点为武状元开始,陈景的日子里便全部都是赵樽。他就像影子一样跟在赵樽的左右。这些年来,由北到南,从军中到京中,就陈景所知,他的为人脾性,可以称得上教条和古板了,从来不可能做违背纲常伦理之事,更不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失态与反常。 陈景向来不多话,可他觉得,不得不提醒一句。 “爷,属下认为,您并不乐意牵扯到‘前魏国公案’那个漩涡里去。这位夏七小姐的身份,实在与殿下您……不太合适。即便你只是收她做侍妾,一辈子藏在晋王府的后院,可一旦被人发现她的身份,于情于理,于纲于常,您都会被人耻笑,背上抹不去的骂名。” 赵樽抬头,目光冰冷地看过来,声音骤沉。 “她不是夏家七小姐。” “殿下,她是。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就是。” 陈景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或者可以称得上死板。 除了忠心之外,还是只剩下了忠心。 楚七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他着手调查的。 因此他比谁都清楚,楚七就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 当年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前魏国公夏廷赣因为谋逆罪被灭门的时候,他不保儿孙,却用一块刻有“开国辅运”字样的免死铁券换了他女儿夏楚一命。那免死铁券只有少数的几位开国辅臣才有,虽然铁券有规定,谋逆罪不可赦免。但当今圣上念及夏廷赣的旷世功勋,又念及他子孙皆亡,独留一女,实在可怜,不仅答应了他这个请求,还让夏廷赣的胞弟夏廷德世袭了魏国公爵位,就连夏楚与皇长孙赵绵泽的婚事都没有颁旨作废。 在案子处理完之后,那夏氏女额头受了黥刑,就被寄养在了她二叔,也就是现任魏国公夏廷德的家里抚养。不料,却在她与赵绵泽大婚的前一晚,那夏氏女突然不见了。 先前在清岗驿道上,当范氏指证楚七的头上有黥刑刺字时,他们便已经怀疑到了楚七的身份,再加上后来东方青玄的几次折腾,综合陈景的调查结果,楚七的身份算是确认无误。按理来说,得知真相,以晋王殿下的身份,就不应该再搅到那浑水里去了,可如今,算怎么回事? 陈景憋足了一口气,单膝跪了下来。 “请殿下三思,楚七确实是夏氏女,皇长孙未过门的妻子。” 赵樽半眯着眼,迟疑下,才淡淡道,“本王说她不是,她便不是。” 陈景抬头与他对视,静默片刻,终究无奈一叹。 “是,属下知道了。” 他说完就要出门,赵樽却喊住了他。 “明日启程前,带了她来。” 夏初七再一次利用烟雾弹跑了出来。 当然,她心知这一回赵樽放了水。可如今的情况已经摆明了,既然她已经被柴房的大火“烧死了”,他也没有明白说她又“活过来了”,那么就当她真被烧死了好了,也算是对那件事的一个了结。 背后没有了追兵,她扶着膝盖,看着静寂的街道,心里沉甸甸的。 没有找到傻子,她今儿的行动算是失败了。 更加失败的是,莫名其妙的差点失了身,做了人家的侍妾。原先她以为赵樽抓了傻子是为了威胁她出现,想把她押回京师受审。可今天晚上他却放过她,如此足够证明,他不需要威胁她,傻子就没有什么价值,赵樽自然没有揪住他不放的理由。 如此一来,事情更加纠结了。 傻子不在赵樽那里,到底被谁带走了? 在鎏年村里,她亲眼见到是一群官兵。 那个驿站里的守卫,又说是殿下的马车。 殿下,殿下,她默念几遍,脑子里灵光一闪。 难道那个“殿下”是指宁王赵析? 事情好像越变越复杂了。 狠狠撸了一把脸,夏初七情绪不太好,吹着江风,放慢了脚步。 巴县的夜空,很纯净,依稀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而江边上的渔船有些也亮着灯,在水面上晃来荡去,像是飘浮在水中一般,十分美好。河风吹过脸,凉凉的,却不是入骨的冷,像极了清凌河边的风。头顶上那一轮弯月亮,也依旧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来来去去的行走。 等她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经打烊了。 幸而店家人很不错,她敲门入内,那人什么也没有问,便掌了灯送她回定下的房间。 房里点着油灯,显然是李邈在等她。 夏初七推门而入,她静静地坐着方桌旁的条凳上。 在方桌的中间,摆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正是先前她俩为了行动而准备的。 “嗨,还没睡呢?”笑眯眯的招呼着,她向来心态乐观,恢复得很快。 李邈抬头看过来,目光里隐隐有波光在闪动。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 夏初七点头“嗯”一声,翘着唇角,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下来,渴得像几百辈子没有喝过水似的,抓起桌上的水壶,一仰头,便骨碌碌往嘴里灌了几大口。等滋润了嘴,滋润了胃,滋润了心,这才瘪了瘪嘴,看向李邈。 “诶,你怎么了?情绪不太好的样子,先前吃了亏?” 摇了摇头,李邈良久没有答话。一双审视的目光,瞧了她许久。 “你是楚七?” “对啊。”夏初七困惑了,“不都告诉你了,怎么了?” 李邈眉头微蹙,又问,“你姓夏?” 这个事儿,夏初七可没有告诉过她。 “你什么意思?” 嘲讽的冲她一笑,李邈得了她的回答,情绪波动大了起来。 “我叫李邈,你真的不识得我?” 大概猜到又是前身惹的事儿,夏初七了然地笑了笑,眉梢轻谩的挑开。 “你李邈很有名气么?我应该识得?” 李邈微微眯眼,“不识得我没关系。那魏国公夏廷赣,你可识得?” 魏国公,这个好像她真在哪儿听到过。 夏初七原本挂着的嘲讽脸,缓和了下来,“喂,姐妹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你真是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房间里头,烛火的光线很暗,在烛火的跳跃中,李邈的脸色也黯然了几分,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凉气,“你身上的桃木镜,会告诉你答案。” “桃木镜?”夏初七微微一愣,从怀里将那个她视着宝贝的东西掏了出来,在李邈的面前晃了晃,挑衅地翘着唇角,“诶,姑娘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这面镜子是我的,我本人的,与谁都没有关系。” “是你的啊,原就是你的,我没说不是你的。” 李邈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可夏初七也无从解释。只觉得她的眼神儿和白日里见到时完全不同。当然,她自己也是一样,再没有了先前与她嬉戏时的吊儿郎当,语气也不见半分痞性。 “行了,李邈。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不如一次性说完?” “这面桃木镜,确实是你的随身之物,在你十岁生日那年,前魏国公的府邸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他为你算了一命,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却听我娘说,他给了你一面桃木镜,后来我找你玩耍的时候,也是见过这面镜子的,我不会弄错。” 微微一愕,夏初七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前世的最后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桃木雕花小镜。 所以说,当她到了鎏年村,在怀里摸索到镜子的时候,几乎想都没有想过,这面镜子本身就是属于原主儿的东西,只是凭了直觉,下意识的就以为它是从占色那儿抢来的那一面,是那一面镜子带着她踏过了时空,来到了这个坑爹的大晏王朝。 原来这个镜子,本来就是放在原主儿怀里的。 夏初七的表情变幻莫测,李邈看着她,轻笑了一声,眼圈儿红了。 “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夏楚,我花了快两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你真是长变了许多,我原也不太敢相认了。所以今日在街上,我偷拿顾阿娇的钱袋,就为了引你过来试探一下,直到今儿下午,我亲眼见你拿出桃木镜,才敢确定就是你。” 第100章亲一次,给十两(6) 听着她压抑了悲伤的声音,夏初七狐疑,“你又是谁?” “我是你表姐,李邈。你的母亲是我的姑母。我的父亲是你的亲舅舅,也是当朝的驸马都尉李长嗣。我的祖父是韩国公李成仁,我的母亲是临安公主,在两年前那次逆谋大案中,李府与夏府一并受到株连,除我爹娘因是公主驸马的身份免于一死之外,我们李家阖府一百余口人……” 说到此处,李邈哽咽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 夏初七也不催她,只静静的看着她。 缓过那股子气儿,才听见她接着道,“阖府一百多口人全部罹难,而我的爹娘也在家人不幸遭难后的几个月中,相继离世,只余下了我一个人了。” 这样的惨案听了,夏初七的眼圈不由也是一热。 “表姐,实在对不住您,我真的不记得了,通通都不记得。” 李邈自嘲地一笑,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就要滚出来的泪水。 “没有关系,你看着你的桃木镜,我来提醒你。” 那天晚上,天上还是那一轮长了毛的月亮…… 夏初七在油灯下面,听了一个老长老长的故事。 在李邈时而呜咽,时而悲痛,时而愤怒的低诉声中,她的脑子里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残缺的片段。那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那从口中喷出的烈酒,那漫天飘舞的含冤雪花,那鲜血流成了小溪的刑场,那高呼着“斩”字的冷酷,那濒临死亡前的一阵阵悲鸣和呜咽,那细小的针尖醮了墨汁,刺在她额头上时,比肉体更加疼痛的心脏,还有那个男人看上去温和其实却满带狠意的眼睛。 一个又一个片段,撕心裂肺一般席卷了她的情绪。 有一滴眼泪,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她的。 她怎么会哭了? 一年多以前,当那个叫夏楚的女子,一路逃亡到锦城府,走投无路之时,站在那苍鹰山上,迎着呼呼的风声往下跳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吧? 她记不住原来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记忆,只想忘记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想要忘记那一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那个文雅英俊,温润如玉,那个她始终盼着能多看她一眼,盼着有一天将与他白头偕老的男人。她选择了逃避,忘记了仇恨,也选择了忘记过往的一切,结果成了一个说话都不太明白的结巴小村姑。 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该有的轮回,谁也跑不掉—— 一个人默默含着冤屈走了,另一个人却被命运之神一脚踹来了。 老长老长的故事,讲了许久许久……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李邈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 慢慢的,她拿过那把镜刀,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 “表妹,把它收好。” 夏初七冲她一笑,慢吞吞的揣入了怀里。 “一把刀子起不了什么作用,得借刀啊。” 她知道,对于她们强大的仇人来说,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两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异于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如何能掀得起风浪,又如何能覆得了大船? 窗外晨光已显,夏初七一夜未睡,精神还不错。兴许是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一种归宿感,哪怕是一种变态的、鲜血的、杀戮的归宿感,也算是脚踏在了实处,她的心踏实了。看着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街景,匆匆洗漱完,就开始归置行李和收拾她的脸。 女人都爱美,夏初七也不例外。 可她如今爱美和急欲改头换脸的心情,比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痛吗?” 李邈指的是她额头上那个还翻着红嫩肉的疤痕。 “不痛了。” 完全不痛当然是假的。只如今外面的黑疤掉了,里头露出来的小嫩肉,鲜红鲜红的,瞧上去红红的,还有不规则的细细纹路,正是墨刺的“贱”字。不过,她上回在玉皇阁里撞过床柱又用针尖给挑过之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原样了,自然不会再有人认出来那个字。 手指抹了药膏摁在额头上,她瞧着自个儿突然愣了下。 昨晚上,那人是怎么亲得下口的? 要不是喝得醉眼朦胧,那就是真的不嫌弃她。哎,那得是真爱了。 她脑补着,忍不住笑了。 大概被她笑瘆了,李邈奇怪地问,“夏楚你笑什么?” “叫我楚七。” 夏初七就扭头过去,打断了她,“那个名字,不太适合让人听见。” “你说得对。”李邈如今对她的看法,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依旧是记忆中那样的五官,甚至比她记忆中的颜色还差上几分,可一身青布衣衫,布鞋布带的她,与夏楚的气质却完全不一样。看着没什么正形儿,却是个有大主意的人,性子远不如夏楚那么软弱。 “楚七,你如何习得医术,又会做火器的?” 对着镜子抹着额头,夏初七眯了眯眼睛,翘起了唇角来。 “你如何有了这身武艺,我也不知道。” 李邈愣了一下,才道:“也是,你我姐妹二人,算算已有快四年未见了,这凄风苦雨的四年里,自然是各自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变了,你也变了。”停顿一下,她突然一叹,“楚七,但愿我姐妹二人同心,能报得血海深仇。” “急不得。” 夏初七笑眯眯的,回眸看了她一眼。 “表姐,不要见天拉着个冰块脸,人生嘛,及时行乐才好。不管处于何种境况,你若不能开怀,天也见不得你开怀。你若时时都笑得开怀,就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你的心了。学着我,从今儿起,你也多笑笑。” 李邈现年十八,比夏初七还大了三岁。 在她看来,她是个成熟的老姑娘了。可按夏初七的年纪观念,她其实也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而已。 “笑?”李邈僵硬着脸,“自打两年前起,我已不知该如何笑了。” 夏初七斜瞄了她一眼,狡黠地伸手到她的腋下,挠了挠。 “笑一个。来,美人儿,给大爷我笑一个。” 李邈吃不住她的搔弄,躲来躲去,脸上被她搞得扭曲了。 “楚七,要不是你确实是夏楚,我可不敢相认了。” “呵呵呵,那是自然,人生得意须尽欢,来了仇人才好杀得欢嘛。” 见那李邈虽然不笑,却再也不摆那张苦大仇深的青水脸了,夏初七这才饶了她,继续在额头的伤口上涂抹和按摩,嬉皮笑脸地道:“这就好了嘛,苦再大,在心里,仇再深,掖肚里。人嘛,还得乐呵点儿。” 她涂抹的瘢痕膏是用白附子和白芷等中药自制的,加了一些胡粉在里面,可以清散面部的色斑,还有助于皮肤瘢痕的剥脱。但是,效果好不好暂时不知道,却有一点特别不好——这药涂在刚刚长出来的嫩肉上,钻心的痛。 “表妹,你也是能忍的。”见她痛得龇牙咧嘴,眉头都拧起来了,却不出声儿,李邈突然来了一句。 “那是,你表妹我什么人啦?江湖人送外号不死小神医,没点本事能成么?” “有这个外号?这些年我四处流浪,与江湖上的游侠们也素有交道,从未有听说过。” “噗!”一笑,夏初七熟练地收拾好东西,又仔细涂了润肤脂,这才戴了个防寒的青布罗帽,转头严肃地对她说:“那是当然,不死小神医这么霸道的绰号,又岂是一般游侠能晓得的?” 说罢,她拍拍李邈的肩膀,笑得十分得意。 “欧拉,我亲爱的表姐,您就放心吧,跟着我混,保管你后头的日子红红火火,不用上街去打劫,也能温饱不愁,再加上你这副招人稀罕的小模样和一身的好功夫,能文能武的,好好挑一个如意郎君,等着享福吧。” 她说得搞笑,李邈原本缓和的面色,突然煞白。 “表姐,我说错话了?” 没有看她,李邈的眼睛里,幽怨得如同死水,“我的那个他,没了。” 夏初七笑容一敛,捏紧了她的肩膀。 “没了?怎么没的?” 李邈的声音又哑了些,“没了,就是没了。” 凤来客栈。 顾氏父女已经准备妥当了。 只是他们的行李不像夏初七和李邈这样简单,一看就是去京师投亲的样子,就差把在清岗县的家当都带上了,无数个大包小包,唬得夏初七一愣一愣的。老顾头的年纪大了,顾阿娇又娇滴滴的像个千金小姐,无奈之下,她只能与李邈两个人做了义务劳工,帮顾氏父女把行李都抬到了客栈外头。 这里离码头还有好长一段路。 夏初七让他们等着,正准备去雇一辆驴车过来拉行李,就见客栈前方的巷口里,华丽丽地驶来了一辆四马并辔的大厢马车,由几名身着金卫军甲胄的将士护着,几乎占据了巷口的道路。 “楚七,你愣在这里做甚?” 顾阿娇见她不动,奇怪的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 夏初七没有回头,只是笑,“只怕是不用找车了。” 第101章亲一次,给十两(7) 那一队金卫军里打头的人正是陈景。他差戴一个顶饰红缨的头盔,外罩一件对襟的长身甲,看了夏初七一眼,手往腰刀一按,利索地从马上跳下来,对她一抱拳,十分的威风英武,声音也雄浑有力。 “楚小郎,有礼了。” “侍卫长好巧,又见面了。”夏初七笑弯了眼睛,看着他,“不知侍卫长是住店呢,还是打尖儿呢?” 她油嘴滑舌惯了,说起话来总不在重点上。可陈景却是一个不善言词的小伙子,尤其是在姑娘的面前,被她这么插科打诨一岔,只好如实相告了。 “陈某奉殿下之令,前来接楚小郎上船。” “上船,用给银子么?” 陈景又是一愣,“自然是不用的。” 夏初七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那如果我不乐意上贼船呢?” 当面说晋王殿下的官船是贼船的人,大概天下间也就一个楚七了。陈景拧着眉头,心里叹息,脸上还是十分恭敬,“殿下说了,要是请不动,只好委屈一下楚小郎了。” “可我……”夏初七斜歪歪一扬眉头,“若不乐意委屈呢?” 接了这个任务,陈景原本就无奈又头痛,再遇到夏初七不讲理,他说也说不过,吼也吼不得,索性也就不客气了,先按殿下吩咐的做,把善后的事情都留给他去处理吧。 “来啊,拿下楚七。” “是!”几名金卫军闻声而动,夏初七条件反射的往边上一闪,还没有来得及吭声儿,李邈突地抽剑,直奔陈景而去。 “谁敢。” 李邈手上的是一把好剑。剑身极薄,那青锋寸寸之间,似乎闪着带了寒气的光芒,一看便是厉害的杀人武器。陈景抽刀格挡,他不爱说废话,李邈也不爱,两个人二话不说便缠斗在了一处。这个地方原就不宽敞,又凑了一辆马车,这么多行李,还有这么多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动武的好地方,看得夏初七哭笑不得。 “喂,别打了。” 可任凭她在这边吼,李邈却与陈景斗得正酣。她就像杀疯了一样,刀刀逼人,步下生风,而陈景却是步步退让,对她的行为莫名其妙,却也不好真的伤了她。 面前刀光剑影,夏初七不得不再感叹一句。 她这个表姐的功夫,确实了得。 陈景可是武状元,她居然也能在他的手上不露败迹。 当然她是一个门外汉,瞧着打得热闹,并不知道陈景其实让着李邈在打。眼看着实在喊不开那两个人了,夏初七只能由着金卫军给抓住,笑着拔高了声音。 “好了好了,表姐回来吧。有免费的官船不坐,还去花银子挤民船,不是傻子么?喂喂喂,都住手,都甭打了啊。” 陈景收刀后退,李邈气喘吁吁。 都不说话,却也住了手。 安抚地揽了下李邈的肩膀,夏初七这会子也不与她解释什么,只笑眯眯的指挥着赵樽的金卫军,完全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大声咧咧地吼,“喂,小哥,你几个,快帮我们把行李搬上车啊,愣着干嘛?” 陈景瞧着她一头雾水,脑袋都大了。 “楚小郎,殿下只让接你一个。” 摆了摆手,夏初七无所谓的笑弯了眼。 “没事儿,这几个都是我的亲朋,一道去京师的,殿下那儿,回头我会给他交代,他不会拒绝的,放心吧,这火落不到你的脚背上,他若是指责,定也只会指责我而已。” 遇上夏初七这么一个人,陈景的头全大了。 朝天门码头上,一艘木雕船身气势恢宏的官船靠在岸边。 夏初七没有见到赵樽,只听陈景说他还在驿馆里,得与前来送行的地方官吏吃完午膳才过来。这个门道她懂。吃嘛,从古吃到今,官上官下都是一样的礼仪。当然,他在与不在,她都没什么所谓。反正当晚得见上。 陈景安顿好了他们几个,又匆匆赶去了驿馆。 几个人坐在舱中,闲等着开船。 夏初七找了一个支摘窗边儿坐下,东张西望地打量起这艘官船来。 果然霸道! 怪不得不管时空如何转换,人类永恒不变的还是对权势地位的追求。女人们通过追求男人来获得,而男人们有了权势地位,不仅可以拥有这一切,还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女人,这便是恶之源了。 与她的“批判性审视”不同,顾阿娇瞧什么都新鲜,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停在耳边叽喳。而李邈还像上来的时候一样,窝在一张椅子里,闷着脑袋想心事。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除了舞刀弄棒的时候,行为确实矜持贵重得多。只是不怎么爱理会人,别人也不容易走进她的心里。 夏初七百无聊赖,便在心里反复琢磨等会儿见到赵樽,该如何与他进行“尴尬”之后的交流。她昨夜拒绝了他做侍妾的安排,他也放了她走,为何又让陈景来找她,而她这一回却爽快的上来了,又如何向他解释,还有那一众当她死了的人,再见面,她该如何处理?尤其,有了醉酒后的吻,要像以前那样只当赵樽是哥们儿的坦荡荡,她没有办法做到了。 心不安,则无处都不得安生。 撸了几把脸,她辨不出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月毓是晌午的时候从驿馆过来的。除了她自己,还带了两个小丫头,专程给他们送来了午膳。她一如既往的端庄温和,友好地招呼了他们,摆出一副主人家的姿态,有礼貌却也客套,看上去热络,却全是生疏。 “楚七,我想找你说会子话。” 等安排好了膳食,她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地望向了夏初七。 “好啊。”夏初七没心没肺的样子,由她领着去了隔间的客舱,笑眯眯地坐在她的身边儿,“月大姐,咱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月毓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明显昨晚也没有睡好。 “上次柴房失火,可把姐姐给难受死了。没有想到,你竟是先从柴房里逃出去了,真是幸事,大幸。今儿咱爷让姐姐给你送午膳过来,我都欢喜得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了。哎,楚七,你是个有福分的,命大,往后啊,必定福缘深厚。” 缩回她握住的手,夏初七不舒服的甩了甩,只笑。 “托月大姐的福了。我啊,就是小强命。” “小强命?”月毓不能理解,可眼看夏初七笑弯了唇,也没有想过要解释的样子,随即又微微一笑,“怪不得咱爷说你是个不同的,就是个小精怪。”停了停,她又笑:“楚七,那时你被咱爷关在柴房里,姐姐也没有办法关照到你,你可千万不要生姐姐的气啊?” 这“姐姐妹妹”的一句句,说得夏初七心里毛蹭蹭的。 怎么搞得好像大家都是赵樽的女人一样? 她心里老大不爽,面上却带足了笑意。 “哪儿能啊,我两个多投缘,怎会为那种小事生气?再说了,即便心里有气,我也该气他才是,一会儿逮着机会,老子非得好好揍他几拳不可,月大姐以为如何?” 月毓面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强。轻咳了一下,她拿绢帕拭了拭上了脂粉的脸,虽然极力想要在夏初七面前掩饰,可语气里还是飘出来了一股子醋味儿。 “楚七,昨晚上,是你在碧月轩里吧?” 夏初七尴尬地笑了笑,原本想要否认,却听月毓又说,“今儿起来便听说那个刺客可不得了,还会使唤那种会冒烟的火器,守卫们连见都没有见。我那时便猜到了,肯定是楚七你回来了,真好,能活着就好……” “月大姐,这个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夏初七也不好再假惺惺否认。 当然,如果她能更不要脸一点,可以说,“月大姐啊昨儿晚上你进来的时候啊,我原本是想要招呼你来着的啊,可那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啊,尤其瞧着你勾引咱爷没有成功啊,楚七我啊实在不好意思出来拂了你的面子啊。” 但是—— 大家都是女人,她也瞧得出来这月大姐是真心喜欢赵樽的,犯不着在人家的伤口上再撒盐了。只好扯着嘴笑笑,敷衍的说,“是啊是啊……回来了……” 她以为自个儿很低调。 可在月毓的眼里,又与炫耀能有何区别? 月毓笑了笑:“我今天拉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想说。楚七,我的话咱爷也听不进去,可你的话,他还是会听上几句的。咱爷他是主子,是王爷,早晚得娶正妃的,你劝劝他……” “劝他多收用几个女人?” 夏初七打断了她绕圈子的话,撇了撇嘴巴。 第102章亲一次,给十两(8) “月大姐,你大概弄错了。我楚七什么身份啊,这样的话可不敢说,那不是触了咱爷的霉头么?咱爷他要中意哪个女人,自然会让她侍寝,他要不中意,难不成我说了就有用?呵,你太高看我了,我要是都能主宰他的榻上人生,那我不如去做月老得了,还杵在这儿和你矫情什么?” 这货说话从来不给人留面子。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刺得月毓面色一变。 不过转瞬,她又恢复了淡然。 “楚七,我也是为了你好。专宠的妇人,自古以来都落不到好下场,三从四德那是做女子的本分,一味霸占着主子爷的宠爱,那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这话像雷劈似的,把夏初七震住了。 扯了好几下嘴,她才忍住没有喷口水笑出声来。 “那多谢月大姐提点,等我没好下场的时候会注意的。” 她满不在乎,月毓一时也无言以对。 闷了半晌儿,她叹了一口气,目光又移到了她的小腹。 “咱爷的孩儿,还在吗?” 孩子?月毓不提醒,夏初七都快忘了。 人人都道她怀孕了,还被火烧死了,她这突然又出现了,大人还好说,孩子的事儿如何去圆?她想了想,歪着脑袋笑,“在啊,怎么了?” “孩子在身上,那你还……找了爷发癫,如何使得?” 知道她指的是昨天晚上,可夏初七不喜欢“发癫”这个词,如果她直接说“发春”她还能原谅她。既然她说发癫,那就怪不得她嘴损了。 “月大姐你可真误会我了,我原也说了不要那样子的,只咱爷的性子你是不知道,兴头上谁拦得住啊?那简直就是专为祸害女人来的,没轻没重,我都怕了他,要不是为了肚子里头的小祖宗,他指不定还得闹腾成啥样儿呢?幸好没出人命,要不然,我真得被他活活气死不可。” 被活活气死的人,快要变成月毓了。 一张脸苍白着,她盯着夏初七,恨大了。 官船是在未时一刻离开码头的。 在高昂的鸣笛声里,送行的官吏和老百姓跪伏了一地,金卫军簇拥着赵樽登上了甲板,万众瞩目之中,他今儿的心情似乎很不错,面色不若惯常那么冷,还与众人挥手告别。 水面晃悠了一会,就平稳了下来。 夏初七望着河水,还没有瞧出名堂,郑二宝便鞠着身子过来了。 “楚小郎,主子爷有请。” 尽管夏初七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想到见他还是有点儿犯怵。 很快,郑二宝领着她进了另外一个船舱。 从里面奢华了不少的陈设来看,她猜这是赵樽住的地方。 “楚小郎,你先在这候着,主子爷沐浴完了就来。” 大白天的,上船就跑去沐浴,是有多爱干净?她没有问。 郑二宝低眉顺目的出去了,她慢腾腾走到雕着祥瑞花样的支摘窗边上,吹着河风,望着外面的水域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舱门被人推开了。 一阵冷风夹带着沐浴用的清香胰子味儿拂了过来。那人就好像不怕冷似的,身上的袍子松松散散的系着,湿着一头长发,一张情绪难测的脸,俊得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 “过来,给爷擦头发。” 他眯了眯眼,瞄她一眼,不客气的命令。 “晋王殿下,我可不是您的奴婢。”夏初七抱着双臂调过头,后背倚在窗边上,“还有,我今儿之所以上船,是有事与你相商。” “你乐意上船,是为了省银子吧?” 赵樽漫不经心的睃她一眼,哼了哼,接着又说:“还有,要爷来提醒你,卖身契还在爷的手上?” “……” 那卖身契上不是她的名字好吧? 可,不是她名字的事儿,也不能说啊? 审视着赵樽冷硬的表情,夏初七心里最大的疑惑冒上来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按理来说,以他的精明,不可能不怀疑。李邈说桃花镜是夏楚的随身之物,上次桃木镜被他拿走那么久,他会不会就是找人去核实了? 他既然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说。 有的事情,说得太明白,就更加尴尬了。非得让他承认与自个儿侄子的准媳妇儿纠缠不清,那不是打他的脸么?再说,她也从根本上认为,自家不会再与那个赵绵泽有半分钱的瓜葛。 “你啊,就是懒。” 赵樽不客气地将两张大绒巾塞到她的手上,指了指还在滴水的头发,便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等着,那自然简单的动作和语气,寻常得像小户人家的夫妻之间一样,却是把夏初七给愣住了。 他没说错,她确实是懒。 平时她洗了头发都是等着晾干,哪有闲工夫去帮别人做这个?可她今儿上船前便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好好谈谈,还是先不要得罪她的雇主好了。 拿着毛巾绞来绞去,她有气无力,却突发奇想。 “要是有个电吹风就好了。” “电吹风?”赵樽睨她。 “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爷如何懂?” 望着江水,夏初七绞着绒巾惆怅地叹了。这些人的生活质量真心不高啊,哪怕赵樽是个王爷也一样,连电吹机都没有听过,真是一个……大土鳖。这么一想,她的优越感又上来了,丝毫没有发现自个儿手脚有多重,绞得赵樽冷了声音。 “你谋杀亲夫?” 这话差点儿把夏初七给呛死。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亲夫啊?” 冷冷扫她一眼,赵樽抿着嘴巴没有接她的话,只起身从她手里夺过绒巾,丢在一边的架子上,转过身来,狠狠圈住了她的腰。 “想什么事出神?” 身子被烙得热了一下,夏初七尴尬地闪边上,“殿下,我正在感叹自个儿不怕死的顽强生命力和战斗意志力。不过这种思想相当高深,我猜你也理解不了。不如我就直说了吧,咱俩之间,实在没有那么亲厚的关系,你别动手动脚的,我今日上船,不是同意了做你的侍妾,而是真有买卖与你商量。当然了,也有你说的原因在里头,确实能节约好大一笔银子,呵呵呵……” “一紧张,话就多。老毛病犯了?” 赵樽眼睛一眯,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暖融融的气息,扰得她的心窝里像有一只猫爪子在挠。痒痒的,麻麻的,不可自控的发了囧。 “这个这个嘛……确实如此,亏了殿下您还记得。” 他扬了扬眉头,像是发现了她与他相处的不自在,可他却很自在的欺近她,伸手搂住,手臂微微一收,低低说:“昨夜的事,是爷不该,有失分寸。” 吖,这算是他的道歉? 可是,既然昨晚上就“不该了,失去分寸了”,哪现在他又在闹哪样?如今再抱抱搂搂的,他就该了,就不失分寸了吗?还是他在破罐子破摔?都什么逻辑! 夏初七重重干咳了一下。 她不想做他的侍妾,那么只好一狠心推开这个诱惑她的男色了。 “晋王殿下,我昨晚上说得很清楚,那只是一个意外,过去了,咱能不提么?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才好吧?我今日上船,有正经事要说。” “楚七。”赵樽低下头,专注地端详她片刻,紧蹙的眉头才懒洋洋的松开,嘴角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痕,双臂却仍是圈紧她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家胸前。 “可是觉得侍妾太委屈你了?” 夏初七一愣,别扭的挣扎,“不是。” “那是为何?” 赵樽的疑惑清清楚楚写在脸上,夏初七也清清楚楚的知道,根本就无关是不是侍妾的问题,而是两个人在婚姻问题上的本质观念就不同。她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婚姻观点,在如今这个世道,在一个封建王爷的面前说出来,真如月毓所说,那是大逆不道的,是有损妇德的,若她真说了,他也只会把她当成疯子。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她不想去改变他,或者影响他。 尤其现在,这更不是她首要考虑的问题。 “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她正经了脸色。 “交易?”赵樽淡淡的挑开眉头,“本王从不与人交易。” “放心,楚七不会让殿下为难的。而且这个交易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还是一样会跟着你。只不过换一种方式。我也可以凭着自个儿的本事来吃饭,而不是靠色相靠男人。” “色相?你有吗?”赵樽问得漫不经心。 “……”不打击人,他会死啊? 她的脸瞬间耷拉得老长,而赵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浮起一抹促狭的坏意。那一袭的俊美高华,皆因了那抹揶揄,没了危险,没了冷酷,好像只是一对男女朋友间的玩笑。 “说吧,什么交易,爷听听。” 他突然发问,夏初七嘟了嘟嘴巴,不再计较他的贬损。 第103章亲一次,给十两(9) “我想在殿下王府的良医所里做一名良医官。一来可以贴身为殿下保养身子,二来也可以混一口饭吃,还能多得一些自由,殿下以为如何?” “对爷有什么好处?” 果然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主儿。 不过只要提好处,就是可以谈判了。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处就是你有免费的小神医护体,可以多活几年,多捡几回小命儿。另外你心里惦念的神机营火器改造,我定会让它有质的飞跃。对了,我昨晚上使的那个烟雾弹,你都晓得了吧?那只是我随便做来玩玩的而已,如果有了您的资金和人力支持,那效果更不可同日而语。像这样子的火器应用于战场,难道不好使吗?不仅可以让我军将士的死伤率大幅度下降,还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对不对?想想我昨晚上,有了烟雾弹,在你的驿馆中,不是如入无人之境吗?” 不冷不热的扫她一眼,赵樽没有说‘如入无人之境’的真正原因,只淡淡道,“王府良医所的良医官,都得由太医院推荐,再由吏部任命。而我大晏的医官制度楚七你不知道?你一个连黄册记载都无的小女子,如何做得医官?” 夏初七冲他莞尔一笑,“殿下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这句反问,完全是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却是把赵樽给逗乐了。 “你就这么笃定本王会同意?” “不会同意吗?”夏初七恍然大悟一般,转身就走,“那我下船便是,下回你要有个三病两痛卧床不起高烧不退身中剧毒被砍成渣渣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想起我,也不要后悔。” 此时官船已驶至河心,她置气的话自然没有人会信她。当然,她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可刚一转身,赵樽的双臂便从后头伸了过来,在她腰上一锁,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搂住,脑袋便搭在了她的脖子里,那温热的呼吸,火一般喷洒在她的颈窝儿。 “爷可以同意,但你得给爷好处。” 后背上,男人滚烫的胸膛,熨帖得她心乱如麻。 不期然地,她又想到了昨儿晚上那个缠绵的吻来,身子下意识绷紧,只觉得汗毛倒竖,脸上不由得燥红一片。 “我刚才说的好处不够多?你还要什么好处?” 他低头在她脖子里轻咬了一下,“你还能给爷什么?” 这一咬,一挑逗,夏初七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想了想这身子,她立马拔高了声音,“你想都不要想啊,我才十五岁,怎么可以?” 轻唔了一声,赵樽扳过她的身子来,一本正经的低头逼近她。 “你以为爷指的什么?你在想什么?” “……”好像真是她脑补的? 他嫌弃的眯了眯眼,哼声,“一身骨头,摸上去硬梆梆格手,爷能要你?” “格手,谁让你摸的?” “小鸽子,是得再养养。” “嗤,你吃了鸡仔儿还嫌鸡仔儿格到你牙了?” 如此伤“女汉子”自尊的话,气得夏初七怒气冲冲。可今儿赵樽的脾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好,不管她怎么吼,他只是不冷不热的瞧着她,由着她发飙,等她吼累了,才拉她过去靠在窗边上,看着已经驶入河道后两边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慢条斯理地叹气。 “你为何不愿意随了爷?你可知道,多少女子求而不得?” 抬高他的价码?夏初七淡淡扫他一眼,“做你医官不成吗?” “不成。”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默了默,夏初七也觉得没有什么底气“只要求牛产奶,不给牛吃草”。男人么,不就好那一口?既然他不嫌她格牙看上了她,甭管是看上了她哪一点,他要的就是她这个人,而非别的东西,那么…… “可你也说,我还小,得养养?” 她问得突然,他却顺着她的话回了,“得养多久?” 手肘在支摘窗上,夏初七看着帆板在水里的倒影,慢慢悠悠的回答,“三年吧。殿下,我们定个三年之约。在这三年里,楚七就做您的良医官。如果三年后,殿下您还没有娶正妃,也没有侧妃,侍妾什么的,楚七便心甘情愿的随了您,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但你往后不可再有旁的女人,否则我便可以来去自由,好吗?” 赵樽偏头瞅着她,一双眸子深如墨石。 那眼光里,有审视、有惊诧、也有不可思议。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一个小小女子敢对他提出这样的条件,也似乎被她惊世骇俗的语言给震住了。 夏初七笑了。 他一定觉得自个儿在拿乔吧? 想了想,她又换了一种方式。 “我并不是要干涉殿下您的私生活。事实上,在这个养成计划的三年之约里,殿下您可以随时娶妻生子,也可以找女人,这些都是你的私生活,与我无关。而我呢,不管你找不找别的女人,都一定会尽心尽力像先前说的那样帮助你。只不过,但凡你有了女人,就不可再强迫我,怎么样?” 她想好了,赵樽二十四岁了,她认为依他这个“不小”的年纪,又正当血气方刚,让他三年不娶正妃,没有侧妃,也不纳侍妾,那可能性小得比公鸡下蛋都高不了多少。当然,如果他三年后还真就没有,那她随了他,自然也算圆满。如果他有了,到时候,彼此成为路人,或者成为朋友,再无感情牵扯也就是了。但这三年里头,她若做了晋王府的良医官,一来身份方便行动,二来也算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三来晋王爷这把保护伞够大,遮风挡雨最好。 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在私心里,她愿意选择他来做这把保护伞,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想待在他的身边儿。 她说完了。赵樽却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同意,正准备找另外的理由来说服他的时候,他却突然伸出了手来,捏了捏她的脸,淡淡说了三个字。 “爷准了。” 太好说话了吧? 如果不是这艘船与铁达尼号不太相似,夏初七真想兴奋的揪着他摆一个铁达尼号的经典造型,以庆祝她马上就要成为大晏王朝的良医官了。 “不过,本王也有条件。” 大概心情太好,夏初七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什么不对劲儿。 “哦,那你说……” 她看着他,话刚出口,那厮就低下头来,堵住了她的嘴,舌头紧随着就强硬地撬开了她的唇,一个满是侵略性的狼吻,无半分客气,裹住她便肆无忌惮。 丫亲上瘾了? 怪不得以前人常说,谈恋爱的男女,上一次牵了手,下一次就得亲嘴;上一次亲了嘴,再到下一次,横竖都得弄上了床才能罢休。而男人也都一个德性,没有开荤的时候,没闻着味儿也就罢了,一本正经像个君子。但一回生,二回熟,让他上手了便是一次比一次来得自在。 “楚七。”他压她在怀里,按住她的后脑勺,抬起她的下巴,不给她半点儿退缩的机会,就像为了证明自个儿的接吻技术有多好一样,吻得她都不会喘气儿了才放开她,喑哑着声音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呼呼喘着气儿,夏初七莫名其妙。 “昨儿夜里,你不是说,你家爷不会吗?” “……” 心脏怦怦直跳着,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对这货的逻辑有点儿无力,“殿下要我提醒你吗?你先前正在说,你有条件,不是该继续那个话题?” “条件就这个。”赵樽似乎对这个游戏有些喜欢,“做了王府的良医官,也不得妨碍到爷。” 视线凝固了,夏初七终于想明白。 左右算来除了身份不同,结果都是一回事儿啊? “呵,敢情您这意思,是要我拿朝廷的工资,干您的私活儿?” 工资两个字,赵樽显然不是太懂,皱了下眉头,大概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他半眯起一双幽深的眼,拍了拍她的脑袋。 “在爷身边,可保你安乐。” 脑子眩晕了一下,夏初七身子猛地一僵。 她突然间觉得,他好像真的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要不然,何来“保她安乐”一说? “还须考虑?”他捏她的脸,“仔细说来,就你那个刁钻的择偶条件,除了爷,放眼普天之下,谁能满足你?不随了爷,你能嫁得出去?” “什么择偶条件?”她脑子糨糊着,一时没回神儿。 “貌好器粗,黄金满屋。” “咳咳咳!” 夏初七差点被自家的口水给呛死。 想当初在卖身契上她胡编的那些东西,不过是因为与这个男人没有情感上的纠葛,说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也没把自个儿当成女的。可如今写在纸上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尴尬了。 “玩笑,玩笑而已,当不得真。” 她红着脸僵硬的发笑,赵樽却倏地沉了脸。 “楚七,这是爷给你的机会。” 第104章亲一次,给十两(10) 心里“咯噔”一下,夏初七默了。 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他的性子。即便再好的脾气,他也是冷面阎王赵樽,刚才给她的纵容在他看来已经足够多了,如果她啰嗦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不就是他要亲亲么?行,反正她也不吃亏。 扯了扯唇,她笑,“成,我同意了。但是还必须有前提条件。你没有别的女人才可以,但你若有了别的女人,就再也不许碰我。另外啊,在三年之约里,你也不能诓我的银子,要不然,打死我,我也要与你干到底。” 赵樽眼波一荡,拉她入怀,“你可真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 夏初七哼了哼,蜷缩在他的怀里,发现矮得脑袋都可以钻到他的胳肢窝儿了,不由囧了一下。尤其她女汉子惯了,还不太习惯与男人靠得这么近,一时间,脸上热乎乎的发烫,不自在的情绪就像有一群蚂蚁在身上爬,痒痒麻麻的,害得她说话都没了逻辑。 “那是,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被你这么欺负了,往后都没地儿说理去的。除了银子,还能得些什么?要是最后弄得连银子都没有了,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赵樽淡淡一眯眼,盯她片刻,“行,由着你。” 夏初七心里一喜,没有想到这厮这么好说话,眼珠子一转,想要争取更大的权益。 “那亲一回,给十两,可好?” 赵樽皱眉考虑了一下,似乎很为难。 “十两啊,好像有点少。” 一听他这句,夏初七的眼睛就冒金子了,“那你说给多少合适?” 手指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划动着,赵樽眉头紧蹙,“那便十两吧。可你虽只要十两,爷的价码却不能太低。这样吧,爷念着你没有银子,每次只收你二十两可好?” 猛地推他一把,夏初七眉头挑起,“你说你亲我,还要我给你银子?” 理所当然地拍了拍她的脸,赵樽淡定地圈住她,把她的脑袋拧过去,两个人一起面朝着下面的滔滔江水,十分欠揍而好心地解释。 “看看,你与爷相比,谁比较值钱?爷亲你一下,给你十两。你亲爷一下,给二十两。也就是说,每亲一次,你只需找补给爷十两即可。合算吧?” 合算个屁! “赵樽,你大爷的穷疯了啊?”夏初七使劲儿在他怀里折腾着,冲他又捶又打,那苦逼的感觉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第一次闯荡江湖,还没有砍到人呢,瞬间就被人给废了内力,简直无语到了极点。 又骂又打,她灌了几口冷风,就开始咳嗽。 “咳咳,你个混蛋!” 赵樽好心的拿掌心在她后背一阵轻拍。 “好了好了,不闹。” “谁爱闹,咳咳……气死我了……” “楚七。”他淡淡一叹,语气突然凝重。 气咻咻的抬头,夏初七瞪了他一眼,“什么事?千万不要给我提银子。” 赵樽看着她,原本放在她背后的掌心,慢慢地挪了过来,不轻不重地覆在她的小腹上,懒洋洋地问,“三年之约是好,可如今你肚子里的小祖宗怎么办?” 肚子里的小祖宗怎么办? 事情搞成这般地步,是夏初七损月毓那会儿没有想到的。她不过一时嘴快而已,可如今一说再说,一错再错,就算她想否认,也不能不顾及到晋王殿下的面子了。 要知道,她楚七可以信口开河,但赵樽那时候默认了此事,作为王爷,他却不能信口开河。一个大肚子哪能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一个说辞来堵住别人的嘴吧? 夏初七头大了。 头大不是来自于处理肚子,而是赵樽给她的两条选择。 第一,两个人临时做一个出来。这个办法在她看来属于高投入,高风险,零回报,还有可能会身心沦陷,不可取。 第二,他有办法堵住众人的嘴。但是这个结果会有损他晋王爷的威风,需要她有所回报才成。而且“回报”还得到位。就她所知,如今他关于“回报”的问题,要么是银子,要么是身子,两样她都不肯。 怎么办? 从赵樽的住处出来,她还在考虑。 得有第三条路吧? 摔跤了,流产了,总可以吧? 敲着脑袋,她发现赵樽那个封建统治阶级的腹黑王爷,真的很不好糊弄。他既然没有给她指第三条路,如果她选择了第三条路,说不定结果会付出第四条路的代价。不行不行,得从长计议。 “你回来了?” 见她推门入内,李邈声音淡淡的,隐隐有些不快。 “表姐,你没和阿娇去玩?”夏初七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脸烫了一下。 之前她没有与李邈交代和赵樽之间的事情,主要觉得与赵樽也没啥事情。可现在明显有了点儿事情,再被李邈那么一瞅,她就有点儿尴尬了。 “楚七,你是想利用他吗?” 李邈问得极实在,夏初七却是一愣。 要说她一开始完全没有抱这种心态,那她太装逼了。她有想过,借了赵樽之手才能颠覆那条“大船”,但实际上她的所作所为又不完全是利用。毕竟,赵樽也不是她能利用的主儿。 坐下先饮了一盏凉茶,她降了些火气,这才看着李邈,慢慢开口,“表姐,与利用无关,严格来说,是我与他合作。” “合作?你告诉他我们的事情了?还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 夏初七心里其实觉得赵樽应该是知道一些什么,但是看到李邈紧张得血色都快没有了,显然是怕极了赵樽,只好摇了摇头。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李邈果然松了一口气,“那便好。”说罢,她的视线落在夏初七红扑扑的脸上,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又是重重一叹,“楚七,十九殿下这个人,是有名的冷漠疏离不好惹,京师里人人都怕他,我真怕你吃了亏。” “不好惹吗?表姐,你和他熟不熟?” 李邈摇了摇头,“虽说我娘是陛下的长女,他是最小的儿子,可能两个年龄隔得太远,他与我娘的关系也不算亲厚,更无多少来往,真不如寻常人家的姐弟。” 很诡异的,夏初七对赵樽的事,有些感兴趣。 “那他和哪个的关系比较亲厚?” “他和哪个的关系都不太亲厚。前些年,那阿木尔还没有嫁入东宫做继太子妃的时候,他和太子两个算是极为亲厚的了。可后来……也是淡了。” 阿木尔的名字再次入耳,夏初七神色暗了一下,目光闪了闪,不知道怎么问下去了。 李邈像是察觉了她的不自在,目光淡淡地看着她,“想必你也是晓得的了?我听我娘说过,十九殿下与那阿木尔先前是公认的一对璧人,只奈何造化弄人,有情人终究没成眷属……” 有情人?李邈说得随意,可夏初七的心眼里却不太爽利。 “你怎知他们有情?你见着了啊?” 李邈愣了一下,看着她一副被人抢了心爱之物的小表情,哪里又能不明白她的心思? “我自然没有亲见,但那是京师亲贵圈子里人所皆知的事情。表妹,这两日与你相处,我发现你也一个没有容人之量的女子,这性子往后是要吃亏的……自古男子三妻四妾那是习俗,普通大户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十九殿下他是皇子?若是你不能接受早晚会与人共事一夫的命运,我劝你,还是早早断了那些心念才好。” 又受到教育了。 这回不是月毓,而是李邈。 一样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可夏初七却从她的言词间听出来了一个“也”字。 “表姐,难道你也……认为女人该与男人平等?” 李邈神色冷然,“我可没敢那么认为,只是我这个人善嫉而不宽厚,自恃无法与别的女子共事一夫,所以此生便如此也罢了。谁说女子就得嫁人侍夫?谁说一个人不可独活?” “表姐……我好崇拜你。” 这话还真不是夏初七胡乱拍马屁。 在现代社会,姑娘家会有这样的观念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在这样的一个封建时代,像李邈能有这样子超前的心思,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不靠男人,只靠自己,这份心思实在难得。像是找到了共鸣,她喝了一口凉茶,笑眯眯地走过去,重重拍了拍李邈的肩。 “女子当如是,唯牙刷与男人不可共用。” “牙刷?” 李邈不解地看过来,夏初七发现自个儿又吐了现代词。翘唇一乐,她正准备绕过去,外面就响起了一道敲门声。她道一声“进来”,在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里,两个姑娘一起走了进来。一个瘦削婀娜的看了河景回来的顾阿娇,一个胖乎乎的是梅子。 “楚七,梅子又想你了。” 多日不见,再次见到梅子,夏初七也是很开心。 第105章亲一次,给十两(11) 四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围坐在方桌上,叙了几句家常,寒暄寒暄,除了李邈之外,纷纷露出喜色来。梅子更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摆了好大一通废话,才想起来她的正事儿,急巴巴从拎来的食盒里,拿出两样东西。 “楚七,爷让给你送过来的。” “什么玩意儿?”夏初七随口问。 “这个好像叫甜豆花,爷说给你解馋。” 一个青瓷碗从食盒里端上了桌,白嫩幼滑的豆花,冒着袅袅的热气,上头还淋了一层熬制过的红糖,粘而滑,软而糯,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 “太好了,好久没有吃过。” 她说的这个好久,是真的好久。 几乎隔了几百年的那么久。 那天晚上在清凌河边上,她曾经与赵樽说起过小时候爱吃这种甜豆花,是小贩们走街串户担着担子来卖的,很便宜,也很解口,甜丝丝的入口即化。夏初七是真馋那些食物,说起都流口水,可自从她来到这个地方,却愣是没有见到卖的。没有想到赵樽居然会让人给她做了来。 尝了一口,真是很甜。 情不自禁的她心跳又加快了。 他虽然总是欺负她,可他待她也是真的不错。 先前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其实她这两日也想明白了。 还在清岗县的时候,她被关在柴房里,梅子拿过来已经被他译注过的《青囊书》,元小公爷给她的银子数目,刚好是他给她诓去的那么多……这些都表明了那次抓捕,不过是他放她离开的一个巧计罢了。 一盒玫瑰糕抵一碗甜豆花。 好吧,她原谅他得了。 她吃得愉快,梅子也笑得开怀,又从食盒里端出一样精美的小甜点来,“楚七,这一碗是蜜汁燕窝,也是爷特地吩咐厨房做来的,这可是难得的贡品血燕,爷说前些日子你受了惊吓,血燕性温,养阴滋补还养颜,又是养胎圣品,你用最合适不过了……” “噗……” “养胎圣品”四个字入耳,夏初七嘴里的甜豆花就差点儿喷了出来。呛了好几下,她抹了一把嘴,极力想要表现得镇定一点,可双颊就像被人放入了滚水里,瞬间烧成了一片。 “养胎?”李邈大吃一惊,失声问了出来。就连顾阿娇也是捂着小嘴,一副万万想不到的样子,大惊失色,“楚七,你怎会有孩儿了?” 未嫁先孕在这个时代,可不如后世那么容易让人谅解,那真可以拉去浸猪笼了。当然,前提是她不仅未嫁,还没有名分。这会子同时接收到几束不一样的视线,夏初七呛得一阵咳嗽,梅子却早已认定她是爷的侍妾了,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过来替她顺着后背,眉眼间全是不解。 “你们都做什么?什么眼神儿呀?楚七肚子里怀的是咱爷的孩儿,那可是大造化。” “咳咳咳!”夏初七咳得更厉害了。 “楚七,你怎么了?”梅子越发不理解。 “没事没事,呛着了……咳咳!” 她随口敷衍着,怎么会不晓得,那什么“养胎圣品”的话正是某人要借机告诉她,不要随便做什么“摔跤流产”之类的危险举动,那可是他的孩儿,万万掉不得的,还得养着……看来赵樽非得逼她服软不可。 想着头大,她招架不住李邈的刀子似的眼神儿了。 “那什么,各位美女,我出去,咳,那个蹓达蹓达,燕窝我等会儿回来再吃,那是好东西,正有利于我现在的生长发育,还可以增强免疫能力,美美容,养养颜,有助于病后康复。对了,梅子,回头给你家主子说,这种贡品血窝,往后要每天来这么一盅就好了,不出三年,我指定能长成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儿……” 越紧张,话越多。其实她真有这个毛病。 竹筒倒完了豆子,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去了。 如今是在官船上,一切从简,除了晋王爷住的那个区域不允许外人闯入,其余地方还是可以随便蹓达的。在晚膳之前,夏初七为了逃避被李邈和顾阿娇追问,在船上到处蹿了一圈儿,顺便欣赏了一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万重山,结果还是不得不回到舱中,对着李邈审视的目光“江风渔火对愁眠”了。 “说吧,怎么回事?”李邈问。 “甜豆花,还是燕窝?”夏初七笑眯眯打着太极。 李邈虽说只有十八岁,却真有大姐的范儿。只瞥了一眼,目光就落在她的小腹上。 “我说你的肚皮。” “我的肚皮?”夏初七心知躲不过,苦着脸,“哦,你说我怀孕的事啊?” “是。”李邈看她这么轻松,有点儿气紧。 “此事说来,一言难尽啊!”夏初七敲了敲脑袋,踌躇着指了指自家的嘴巴,“我就那么一说,用嘴怀上的……” “用嘴?” 李邈看着她,思考着,思考着,她那一张向来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竟然慢慢的,慢慢的红了,红成了猪肝色,“你,你怎生,你怎生如此糊涂。” 咦,她脸红什么?夏初七莫名其妙,歪着头看着李邈躲闪的目光,再然后,她领悟到了,慢慢的,慢慢的,她的脸也红了,双颊烧得滚汤。咳,她该说她这位表姐是思想前卫的糊涂人吗?嘴里哪能怀得上? 古人的生理卫生知识真是缺乏。 她撸了一把脸,实在架不住这表情,准备实话实说。 “表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用嘴。哎,不是,其实我跟他没有……” “夏楚!”紧急之下唤了她的真名,李邈面色通红地打断了她,又是担忧又是感慨,急得眼圈儿都红了,“我两个虽说爹娘都不在了,可我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你怎么能……怎么能三媒六聘都没有,你就把自个儿给他了?如今有了身子可怎生是好,你本是赵绵泽的未婚妻室,十九殿下他根本就不可能明媒正娶你入晋王府,甚至连给你一个正经名分都做不到。你这个人,看着这么精明,怎么能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被她伤心绝望的话给说愣了,夏初七瞠目结舌,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言以对。李邈看着她的表情,怕话说得太重了把她给伤了,捋了捋头发,叹息一声。 “你不是这样不知检点的姑娘,是他逼迫你了?” 夏初七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表姐,你太看得起我了,他哪能逼我?” “也是……那究竟怎么回事?” 被她那“怀疑”的眼神一瞅,夏初七快哭了。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觉得如果她与赵樽在一起,吃亏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赵樽啊? “表姐啊,我跟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啊。我也没有怀孕,我那就是那么一说,用嘴说出去的,不是用嘴怀上的,你都想到哪儿去了?这这这,你这个思想也太前卫了。” 李邈被她这么一说,脸更红了。 听完了前因后果,她静静看着夏初七,仍是幽叹不已。 “楚七,你与他是不可能的。你得拎清了身份啊。” “我知道了,表姐。” 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不太安稳。 因船舱吃紧,她与李邈和顾阿娇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听着官船驶过水面时的拍打声,迷迷糊糊间她突然想,这艘船永远不要到达应天府,该有多好。她不用去面对那些人与事,在船上赵樽就是老大,没有任何人敢说三道四,长长久久的过下去,都是现世安稳。 一旦回了京师,什么事都将变得复杂。 她也像李邈一样,有一个底线不可触碰。她不可能为了赵樽就去将就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而他也不可能为了她打破这个传统。更何况,即使他本人愿意,那个老皇帝,那宫里的贡妃娘娘也不会愿意,早晚得宰了她不可。 从古到今不能得到祝福的婚姻,结果没几个好的。 夏初七一觉醒来,还没想好如何“回报”赵樽,以达到“流产”的效果,官船好像需要补给,在一个埠头停了下来。她趴在窗口往外看了看,只见埠头上不少赶渡的人,而四周的民船纷纷避让,在见到插了晋王殿下的旗幡时,埠头上又是跪拜了一地。 这感觉,让她突然有点懵圈。 她适应能力很强,也总见到别人跪他,可她却很少跪,也不习惯跪人,可每每看见这样声势浩大的跪拜,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觉得与他之间的差距实可谓天壤之别。 “楚七,爷找你。” 梅子进来的时候,她还窝在床上发愣。 她不好耽误,匆匆爬起来洗漱完收拾好自己,便随了梅子过去。路上问了问,梅子简单告诉她说,爷今儿一早就收到了拜帖,有几位绕道巴州府入京述职的官员,昨晚赶了一夜才追上爷的船,今儿死活要上船来拜见爷,让她过去。 第106章亲一次,给十两(12) 有人来拜见赵樽,她去做什么? 江风呼呼地吹着,她还没有走近昨日那个船舱,就看见赵樽从里头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郑二宝和月毓,那两个人都低垂着头,恭敬而小意。只有那位爷高冷雍容,一双清冷无情的眼睛出奇的冷峻。衣袍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整个人被江上波光一映衬,越发显得风姿尊贵。 都说权势是男人魅力的重要提升,甚至可以划上等号。这么一瞅,夏初七完全同意了这个观点。赵樽确实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江边风大,怀着身子,不要站在风口上。” 见到她,赵樽脚步顿了下,威严少了几分,向她伸出手来。 “……” 夏初七很想瞪他一眼。 可惜,当着月毓的面,想到自个儿昨天说的话,她不得不把一口老血咽了下去,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捂在小腹上,一只手搭在他的掌心里,完全一副受宠狐狸精的小模样儿。 “爷叫楚七来,不知有何事交代?” 赵樽低头瞄了她一眼,并没有马上回答。 可就在他停顿的一瞬间,夏初七却敏感的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迟疑。 “见一个人。” 轻“哦”了一声,她没有再追问。 不管是见什么人,要躲也是躲不了的,赵樽既然让她去见,那她就去见好了。 他都不介意,她又何必介意那许多? 这艘官船实在很大。 入得膳食舱时,侍婢们已经麻利地摆好了饭菜。 有几个身着大晏官服的人坐在里头等候,一见到赵樽,恭敬地行了叩拜礼,双方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了一番场面话,再次入座时,一个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目光突然一惊,愣愣地望向了坐在赵樽身边的她。 果然是熟人。她叹! 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身形修长,浓眉大眼,五官长相虽不如赵樽那么完美得令人无可挑剔,却也有另一种权贵公子的潇洒之态。 夏初七淡淡的回视他,轻挑了唇角不吭声。 而他的眼神儿,从疑惑到吃惊,也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常态,嘴上客套着,别开脸去,对赵樽行了一个子侄辈的礼数,才含笑道:“殿下,此次走得太急,子苏只略备了一些薄礼,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子苏客气了,本王不敢收受,那不合礼数。” “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巴州府当地的一些土特产。此次子苏奉陛下之命前往蜀黔两地开路置驿修桥平险,实在抽不出空来置办。前几日,听说殿下官船从巴县赴京,这才巴巴追上来,还望殿下笑纳。” 赵樽没再坚持,点了下头,示意郑二宝收下,突然低下头来,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夏初七,介绍说:“阿七,这位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你替本王去斟一杯酒。” “是,爷。” 对这个太过肉麻的称呼,夏初七只眉头跳了跳,就起身面色如常地去斟酒,却把夏常给搞得一脸的迷惑。 原本他刚才见到夏初七是有些震惊和怀疑的,可如今看这二人坦然的样子,他却有点不太敢确定她是不是夏楚了。如果是,赵樽怎敢这样大的胆子?心里敲着鼓,他却没有表现得太过情绪化,还主动笑着起身作揖。 “不敢不敢,殿下有礼了。只是这位小公子面生得紧。” “她是本王新收的……”赵樽淡淡的瞄向夏初七,一只手慢慢的覆上她握着酒壶的手,暧昧的拍了拍,在夏常面露尴尬和夏初七心里猛跳的时候,却没有说出“侍妾”两个字,而是淡定地改了口。 “良医官。” 暗松一口气,夏初七很想掐死他。 这样正经的场合,他也能故意吊着胃口整她。 轻咳了一声,她见夏常盯着她不转目,抿了下嘴,学着男人那样抱拳作揖。 “不知小公爷看着小子做什么?小公爷长得玉树临风,小子却容颜丑陋,只怕会污了贵人您的眼睛,还请小公爷大人大量,收回您的贵目,免得让我家爷误会了才是。” 被她这么一呛,夏常的尴尬多了几分。 “不好意思,子苏失礼了。还没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我家爷的人,姓甚名谁是你能随便问的么?”夏初七挑了下眉头,对现在魏国公府的人绝对没有什么好气儿。不过,她说话虽然呛,却句句都在拍赵樽的马屁,而且呛人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从容的笑意,愣是让那夏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生生愣在那里下不来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席间谁也没有开口,沉默了一小会儿,待那夏常臊得脸都红到耳根了,赵樽才淡淡地扫了一眼同样尴尬的几位官员,语气平静地道:“本王这名良医官会医术,善谋略,精通兵家杂学。与本王兴致相合,结为莫逆,也让王本惯得没了礼数,诸位大人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才是。” 什么叫着厚黑学? 什么叫做死不要脸? 在赵樽身上,夏初七算是体会到了这两点。 她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掺和,坐了回去。 可席上人,却是松了一口气,纷纷对她表示了赞美之意。 夏常脸上的臊红未退,也只能顺着台阶往下溜,“原来这位小先生竟有如此大才,到是衬得我等实在粗鄙不堪了。要是有机会,还得请小先生指教子苏一二。” 夏初七笑眯眯的,一脸天真地说:“小公爷过奖了,只怕本人指教不上你啊,就你这资质,一看便是愚钝之人,习医不成,兵家谋略那更得是智者所为,与你不太相衬,到是那种吃喝嫖赌的杂事,我看你应该挺能。” 夏常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他们这些人,哪里见过如此不懂礼数的人? 人家与她客套几句吧,她却是半点都不客气,直接往人的心窝子里捅,实在让人生恨。可偏偏她又是赵樽的人,即便他心里窝着火儿,又拿她没有办法。 “阿七。”赵樽眉心跳了下,慢慢悠悠地道:“不得在小公爷面前放肆。” “是,主子爷,阿七知错了。”夏初七低眉顺眼的回答着,看着夏常被呛得青一下白一下的面色,心里真真解气。她何尝不晓得赵樽的用心,不过是与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演戏罢了。 想想他这么好,她索性马屁拍到底,不顾旁人在场,犹自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松着肩膀,那小意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温柔妇人,哪里还有刚才像个小子一样的伶牙俐齿? “爷,你身子骨可好些了?” 赵樽唇角再颤了下,按住她放在肩膀上的手,牵了她过来坐下,“先头不是说肚子饿了,快坐下来吃,这几位大人都是自在人,不会与你计较,你不必如此。” 夏初七“哦”了一声,像是“不好意思”的坐了下来。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计较”的人,却是真正不好计较了。 一群人重新开怀畅饮,一句一句扯东扯西拍着赵樽的马屁。 不过,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夏常心里的怀疑,也因了赵樽与她的自在,落了下去。 经过了两年时间,夏楚原就是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与现在的夏初七不论身形还是五官都有了一定的变化,尤其在夏初七刻意的修饰和换了男装之后,认真说来变化很大。要不然,李邈也不会三番两次的试探,直到见到桃木镜才敢相认了。 另外,按大晏的官位制度来说,王府良医官得由太医院推荐后,由史部来铨选,最后还有一关,必须由皇帝御笔亲批之后才能正式上任。那么既然她是晋王府的良医官,连当今陛下都不怀疑,他哪里用得着去怀疑?不过就是一个与夏楚长得相似的少年而已。 夏常憋了许久的气,终于松了下去。 大家都放松了,饭桌上的气氛便转好了。宾主尽欢,谈笑风生好不惬意。只是夏初七在见到夏常不再尴尬的面色时,突然之间,再次大彻大悟了。 用兵之道,这赵樽已然到了最高境界——诡道。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糊弄起人来,他真是一套一套的。 看起来赵樽他确实怀疑她是前魏国公府七小姐了。只不过,他究竟信了还是没有相信,甚至于他此番的举动也是试探都没个准儿。但不管如何,他既然已经决定了带她回京师,早晚她的长相都会让人怀疑,嚼出舌根子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她来见夏常,把事情挑开,这一招胆儿真大,不管叫“李代桃僵”也好,还是“偷梁换柱”也罢,总而言之,算是给了她一个正式的身份。 “楚七——” 外头一声拔高的尖叫声,打断了里面的推杯换盏。 赵樽面色一沉,郑二宝察言观色,走出去喊了一声。 第107章亲一次,给十两(13) “哪个不长眼睛的?没见到殿下和大人们在里头吃酒吗?还不快点赶走。” “二宝公公,等一下。”夏初七听出来了,那是顾阿娇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她紧张的看了赵樽一眼,目露请求,“爷,她是我的朋友,我怕是有事找我。” “让她进来。”赵樽语气低沉。 在郑二宝的应诺声里,门儿被推开了,满脸惊慌的顾阿娇扑了进来,扶着门儿,人还没有说话,那泪珠子便一串串下来了。 “楚七,帮帮我……” 她本就是一个美人儿胚子,一件如意纹交领袄子,裹着那鼓囊囊的胸口,一管小腰窄得像是一掐就会断,那红扑扑的脸儿红若胭脂,那纤细的眉头蹙得恰到好处,一股子柔弱可怜的劲儿,端得是姿色诱人,让在场的几个男人都生生愣住,眼睛落在了她的身上。 看来男人都喜欢娇媚款的啊? 夏初七看着那几双招子,心里叹着望向顾阿娇。 “阿娇,咋回事,你别哭,慢慢说。” 白嫩的手指抠着那房门,顾阿娇激动得站不稳了。 “楚七,我娘留给我的荷包,我刚才不小心把玩的时候,掉入水里了,都怪我不小心,呜,都怪我不小心,要是捞不回来,我索性随了她去好了……” 她泪珠子一串串挂在白嫩的粉脸上,是个男人都得心痛。 “殿下。”常在皇城根下的夏常,任是见惯了美人儿,也是呆了一呆,转头望向赵樽,为她说情,“看这位姑娘如此着急,不如先停船一会?” “是啊,是啊,殿下,子苏此言甚是。”有人附议。 夏初七微眯着眼睛,摸了下鼻子,见那几个爷们儿都恨不得自家跳入水里去捞荷包的急迫样子,心知不必再担心阿娇的荷包了。英雄救美这种事,原本就是该男人来干的。 不过她也算看出来了,姑娘家还就得生成阿娇这种样子,柔美可怜,典型的红颜祸水款,自带狐狸精的气质。如果都像她那死德性,一出口便能呛死人,长得再美都倾不了城。 “陈景。” 停顿好一会,赵樽喊了声。 “是。”陈景没有多说,领会了意思,大步往船舱外走。还是如昨日那般,他正眼都没有看一下顾阿娇,这让夏初七不得不对他生出些佩服来。 陈景捞荷包去了,可赵樽却没有停船的意思。 他皱了皱眉头,使个眼神给郑二宝。 “把这位姑娘带下去。” 郑二宝应了,就要过去“请”顾阿娇。可刚才还泪水涟涟的阿娇,却施施然大方的福了福身,用她那招人稀罕的柔美嗓子道:“民女多谢殿下体恤。可阿娇心怀感恩,却无以为报,如今见殿下在宴请贵客,阿娇想吟唱一曲,一来报答殿下之恩德,二来感谢诸位大人的垂怜,还请殿下恩准。” 夏初七眯了眯眼睛。 这顾阿娇还真是个能说的啊。 小小的年纪,在晋王爷和这么多高官面前,居然半点都不怯生,又长了这么一副美貌的样子,她只能用几个字来形容——非池中物。 当然,夏初七眼不拙,阿娇见到赵樽时那目光里刹那的惊艳又怎能逃过她的眼睛?而且,早在驿道边上见过赵樽,她便告诉过夏初七,她很为赵樽丰神俊朗的男子气概所倾倒。 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这阿娇到底也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大概见到她与赵樽在一处,又得知了她与赵樽的关系,那柔媚的视线很快就不再望向赵樽了,只是时不时飘向夏常,像是生出了几分爱慕来。 她没有吭声儿,但看赵樽要如何处理。 赵樽面色淡淡的,唇角微勾了下,情绪不明,只有一个字。 “准。” 顾阿娇随即破涕为笑,“那民女就献丑了,但愿不要污了殿下和众位大人的耳朵。” 回头她急急退下,拿了一把随身的琵琶过来,先含羞带怯地弯腰福了个身,这才坐到门边月毓为她安置的小杌子上,试着调了几下音,那一福身一调音的妖娆,让几个男人眼睛一亮,便是夏初七也亮了眼。 不得不说,在男人面前,这阿娇尤其更美了几分。 她的美与月毓那种美不同。 月毓美得太端正,也就多了一些木讷。 而顾阿娇她真当得起那个“娇”字,天生便有一股子狐媚劲儿。说得再难听一点儿,便是让男人瞧到第一眼,不会想去探索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人,只会第一时间想到四个字——床笫之欢。 她在思索,顾阿娇却缓缓唱了出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夏初七不懂音律,这几句词儿却是听过的,那是《西厢记》里的名句。老实说,她还真不知道这顾阿娇一个药店老板的女儿,会弹会唱,唱得哪怕她这个不懂行的人,也能从中听出了那男女别情的凄苦来。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好!” 那几位大人的叫好声不绝,就像在拼谁的嗓门儿大,一个个卖弄起风流之态来,那场面,丝毫不亚于夏初七瞧过的那些为了搏佳人一笑,愿重金捧之的风月桥段。不过她猜,这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装斯文人,可如果不是公众场合,估计早就把顾阿娇给生吞下肚了,还听个屁的曲儿? “桂圆莲子粥冷了就不好吃。” 第108章亲一次,给十两(14) 她一转头,就见赵樽将一碗桂圆莲子粥送了过来,示意她赶紧吃,面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不太高兴,“你瘦成这德性,定是肠胃不好,这个吃着健脾养胃。” 夏初七动了动嘴皮儿,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但凡是个雄性,包括郑二宝那个半雄性都望着顾阿娇不懂得转眼睛的时候,这位爷还能想到叫她吃东西,实在让她颇有些不是滋味儿。想了想,她压着嗓子。 “爷,美人当前,你都不动心?还是不是男人?” 桌子下面,赵樽悄悄将膝盖挪过来,碰了碰她的腿,不爽地暗示了一下,才沉声道:“爷要见着个美的都心动,晋王府的孩儿,都能排到奉天殿了。” “……”大言不惭,说得他好有能力一样。 腿上麻痒麻痒的,夏初七伸手下去,推开他不老实的膝盖,却被他握住了手。 那手暖暖的,干燥的,带着男性特有的力度。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耳根子瞬间便烫了起来,丢了一个“飞刀眼”给他,“别……被人看见。闹什么笑话?” 赵樽面无表情,似乎半点都不着急,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看顾阿娇唱曲去了。只是那桌子底下的手指,时不时勾挑着掌中的小手,似乎很有些乐子。 挣不开,又喊不得,夏初七有些气苦。 顺着他的眼风,她又瞄了阿娇一眼,小声道:“喂,我很奇怪,你的眼睛是不是被眼屎给蒙住了?需不需要我开几贴清肝明目的药?” 没有看她,赵樽淡淡道,“何解?” “不然为什么看上我了?你瞧阿娇长得多水灵?这才叫女人,懂吧?晋王殿下喜欢不?要是喜欢啊,我保管给你弄来做侍妾。” “吃个桂圆莲子粥,你还能吃出这么多酸味来?” 脸红了红,夏初七啐他一口,“谁酸了?实话。” 赵樽终于侧眸过来,盯着她,缓缓挑开一点眉梢,语气冷淡,“世间美人常有,楚七却只得一个。” 这个答案…… 夏初七始料未及,眯了眯眼儿。 谁说晋王爷素来无情冷漠?这甜言蜜语说得太上道了,她前世今生就没有听过比这更动人的情话。即便她明知道在男人还没有搞上一个女人的时候说的话都信不得,还是被感动了一下。同时也相信,赵樽对哪个女的说这话,估计都跑不出他掌心了。 清了清嗓儿,她正准备对他说句中听的话表达一下心意,却听他说了一句极不中听的话。 “阿七,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只要你肚子里的小祖宗长得像爷便成。” 好好的感动变成了恼羞成怒,这晋王爷也算本事了。 夏初七狠狠地掐他的腿,“王,八,蛋。揭人短,不厚道。” 赵樽腿上吃痛,却不好失态,只哼了一声,“阿七你有时间琢磨美人儿,不如琢磨一下你肚子的小祖宗该怎么办?” 夏初七松手,白了他一眼,使劲儿吃了几口。 “不如就吃了这碗桂圆莲子粥,滑胎了?” “那不行,爷的孩儿没了,阿七要怎么补偿?” 靠!本来他的孩儿就没有好吧? 狠狠咬了咬牙,夏初七先前的感动都飞到天外了。很明显,这货在故意逗她玩儿呢,哪里来的“世间美人常有,楚七只得一个”?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东西,她哪里肯吃亏。低低垂了下眼皮儿,问:“你想如何?” 赵樽偏过头来,凑近她的耳朵,低低一言。 “你……” 他一串话没说完,夏初七的脸就红透了。 可她是服输的人么?一咬牙,她凑回去,又低低对他说了一句。 这一回,轮到赵樽脸黑了,“阿七可真敢想啊。” 这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到底说了些什么,不便赘述。只是,这一日顾阿娇在官船上弹琵琶唱曲儿引了无数男子的遐想,却独独对晋王殿下无用,一直与他那个良医官眉来眼去、暗地生波的事儿,没有多久就传了出去。 如此一来,晋王殿下果然好男风,对女色不感兴趣,身边还养了一个极为得宠的良医官做娈宠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不多久便传遍了京师。事情越传越悬,到后来就变成了晋王爷养了一只狐狸精在身边,等夏初七后来无意中听到的时候,不由暗自咋舌,时人传谣言的厉害,丝毫不亚于后世。 那些都是后话,现在说回来当前。 关于夏初七“肚子里孩儿的事”,她想要“不小心流产”的计划还是流产了。赵樽也不说怎么去解决,只告诉她留着“小祖宗”或许有用。于是乎,在夏初七一脸黑线的情况下,那位爷只淡定地吩咐了郑二宝一句。 “清岗那妇,已逝于大火。” 有了爷的吩咐,郑二宝自然省得。 那些事在小范围内就算平息下去了。 实际上,在清岗县里真正接触过夏初七的人,都是赵樽的近身奴婢和侍卫,只要交代下去了,哪个又不怕死的敢嚼舌根子? 就这样儿,楚七成了大晏晋王府良医所的良医官。 说她是良医官,却干着婢女的活儿,说她是婢女,偏又吃着侍妾的饭,整一个四不像的存在。后来,她不得不无奈的表示:她夏初七是全天下婢女里最好的医生,全天下医生里最会侍候人的婢女。 第109章虎狼之药(1) 大晏朝的水路四通八达。 腊月并非漕运的繁忙季节,一路从长江入秦淮,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除了偶尔在城市埠头时,上去补给采买之外,官船几乎都在行进之中,速度很快。 当道路两边的桉树换成了雪松,当春色换成了白雪,满目再不见西南的绿意时,行船两边的风景便成了一片银装素裹,路途上有富饶有贫瘠,看过了细致温婉,走过了剽悍匪地,大约十来日后,官船抵达到了应天府水西门的上新河码头。 “呜——” 号角声里,官船缓缓往岸边靠去。 码头上面,前来迎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排队等候在两边,鸿胪寺官员正在进行迎接礼制的安排,最前面的除了奉旨前来的文武百官,还有晋王府的仪卫舍人。 官船离岸越来越近。 夏初七与赵樽同时站在甲船上。 赵樽一袭大晏亲王燕闲之服,外套一件滚金边儿的黑色大披风。那披风随着河风鼓动着,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幡,带着无与伦比的酷冷与肃杀之气。而他的目光,看着潮水一般往码头拥挤的人群和京师的繁华盛景,好久都没有转动。 今儿的她还是一身男装打扮,小脸儿白了许多,兴许是这些日子得了“爱情”的滋润,那肌质的粉白里透着一丝丝娇嫩,坚定的双眼和被她刻意“化妆”过的五官,也多出了一种属于少年男儿才有的英姿。不算极美,可谁也不敢说,再长过几年,这个瘦削的少年不能出落成一个绝色的美人儿。 见赵樽好久不吭声,夏初七歪了歪头,笑眯眯地打量他。 “晋王殿下,回家的感觉如何?”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甚叹。” 叹个屁!听了他文绉绉的回答,夏初七嗤了一声,又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码头,用极慢、极轻、极缓,小得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淡淡的笑着问,“为何不做那天下第一的人?” “何意?” “你做了天下第一,那天下就是你家,不管打仗打到哪儿,都不会有思乡的情绪。” 这话太扯,连她也不相信。 目光淡淡地盯在她的脸上,赵樽眉目间有了几分凉意。 “本王若天下第一,你呢?” “我?”她冲他莞尔,回答得很利索,“天下第一家的老大。” “荒唐!”赵樽咳嗽了一声,冷下脸来,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即便本王宠着你,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可再说。” “大逆不道?呵……”夏初七挑开了眉梢,淡淡道,“你以为你不去争抢,别人就能容得下你吗?爷,你才二十四岁,军功赫赫,又是亲王之尊,功高盖主。看看岸上那些人,有多少人正等着看你的好下场?古往今来,太多的例子摆在面前,你还看不清楚吗?世间之事,大多都是利欲熏心。再者说了,好男儿就当志在天下。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有那个意思,我必定会随你左右,助你君临天下,看着天下臣民仰望你,看着你用你的才能,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然后呢?”他冷冷地问。 “然后啊?你赏我黄金万两,准我解甲归田。” “你钻钱眼了?” 轻轻笑了一声,夏初七眯起眼,突然想到一句流行的话来。 “那这样好了,待你君临天下,许我四海为家。” 赵樽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从她的脸上扫过去,审视了半晌儿,又抬起手来,不轻不重地弹了她一个“额崩”,这才眺望着码头,淡淡地轻斥。 “你这憨货!懂不懂仁义道德?” 憨货这个词是他新近从她的嘴里学来的,这两日总喜欢这样子说她,夏初七也不介意,只淡淡翘起唇角来,反问他,“仁义道德值多少钱一斤?” “你要买?爷有的是。” “……”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码头上便传来了迎接的号笛。 赵樽慢慢眯眼,“楚医官,过来,爷拎你回家了。”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随即笑说,“好啊,拎呗。” 她没有告诉他,她看见的不是家。 而是在惊涛骇浪之外,有一双双鲜血淋漓的眼睛,在等着她去复仇。 官船在鸣笛声中靠岸了。 夏初七当然没有傻得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候和赵樽亲亲热热的一起下船,去吃那来自四面八方的“霹雳眼”和“冷风目”。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该绷着的时候得绷着,该装的时候得装着,而像现在这个情况,是她该藏锋芒的时候,那么就得低调点,那样才能活得更加长远。这个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赵樽,她要学眼皮子浅的女人,恨不得人人都知道她是赵樽的新宠,那她估计不等明儿天亮,就得见阎王爷了。 “爷,我有个事儿。” 扯了扯被他握住的手,她软着嗓子低低说。 “何事?” “我朋友,就是顾氏父女,他们初来京师,带了那么多行李,人生地不熟的,像我这么善良的人,得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对不对?” “你对京师就很熟?”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问她,又像不是在问,却是把夏初七给问愣住了。不得不说,赵樽相当会抓人话里的漏眼儿,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绕了进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初七小意的扯了扯他的衣角,装出温驯乖巧的样子来,笑眯眯地望他,“我这不是请求么,要让您给派一辆马车,再派一个车夫把他们送回去。有了马车和车夫,我不熟不也熟了?” “爷可以派人送他们,不需要你。” 好像他的话也合情合理哦?夏初七瞧着他威严冷硬的脸孔,使劲儿找着能下的台阶,脸上给憋得皮笑肉不笑的,看上去十分扭曲。 “爷,楚七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很好奇,也没有见识过京师的繁华街景,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就好热闹,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蹓达蹓达,晚点儿就回府……” 赵樽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迟疑了下才回答。 “可以。” 心里一喜,夏初七放开他,抱拳冲他做了一个长揖。 “楚七谢爷体恤。” “不过……” 两个淡淡的字眼传来,夏初七就知道这厮不会那么简单放过她,他这个人总是会抓紧了一切有利于他的机会,用来找她的事儿。果然,听他淡淡道,“原是爷是想领了阿七一道回府的,如今阿七你丢下爷孤零零一个,该如何补偿?” 又要补偿? 靠,夏初七恨不得咬死他算了。 心窝子里酝酿着一腔热血,她盯着他的视线有点发毛。 “你要什么?” “你有什么?” “你要什么?老子就有什么。” 轻轻“哦”一声,就在夏初七以为这厮会趁机敲诈勒索她一笔银子,或者趁机占她一点什么便宜的时候,他却慢条斯理地道,“今儿晚上,等爷从宫里回来,你侍候沐浴。” 上回在清岗被她一脚踢下河了不算,丫还想这事儿呢? 替他沐浴不算什么大事儿。 替他沐浴可以看出水美男还可以看童子鸡,对她来说也算福利了。安慰着自个儿,夏初七淡定下来,笑眯眯的点了头,“行,没问题。我一会儿在阿娇舅舅家里抓点药,给您做一个全身的药浴,让爷解去旅途疲乏,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如何?” 赵樽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乖,等着爷晚上回府。” 等等等,等着他回府? 恍然大悟一般,夏初七翻了个大白眼,“您的意思是说,您本来就不会马上回晋王府对不对?根本就不存在你会孤独寂寞冷的问题对不对?你又耍了我对不对?” “对。” 赵樽赏给她一记“你可真蠢”的冷眼,伸出双臂来,示意她为他整理领口和衣裳,“陛下为你家爷接风,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爷怎么着都得先入宫觐见的,这是孝道。” 孝道个屁! 夏初七踮着脚尖儿,像个小媳妇儿似的乖乖替他整理好衣冠和袖口,看着他一派天皇贵胄的样子,想到自个儿给自个儿揽的好差事,不由得有些气苦。 “你说你这个人,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你府里头不是有好多滕妾等着侍候你吗?为啥非要故意整我?那么多美人儿排着队你不要,偏偏对着我这个瘦丁丁的鸡骨头流口水,你说你这算不算暴殄天物,丧心病狂啊?” “又酸了?” “谁酸了?”夏初七不高兴地嘟嘴。 冷冷地瞄她一眼,赵樽回头看了下不远处冲他使眼神色的郑二宝,心知接他的人都等急了,却半点儿都不着急的伸过手臂来搂了搂她。 “晚些时候,爷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第110章虎狼之药(2) 后退一步,夏初七摆出一个“格挡”的动作,“别,上回说带好东西,东西倒是好,回头就把老子给抓了,那怨气现在还没有消呢,您可千万甭再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也千万甭念叨着我,还是好好寻思一下,一会儿入了宫遇到东方妖人,如何与皇帝解释范从良那件事吧。” “对啊,你不提本王都忘了。” 赵樽唇角牵了牵,使劲儿拍下她的脸。 “这件事,算是本王救你一命,你得补偿多少银子?” “去去去,我还不是为了帮你?少诓我银子。”夏初七给了她一个大白眼儿,见不远处的郑二宝搓着双手等得脸都扭曲了,却不敢过来催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推了他一下。 “得了,别贫嘴了。快去吧,下头那么多人候着你呢?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英明神武的晋王殿下,不顾等待的朝臣,还在这上头抱女人,可得笑掉大牙了。” “你是女人吗?”赵樽挑了挑眉,“再说,让他们等等有什么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夏初七可算明白了。 敢情人家晋王殿下并非为了她才在这里儿女情长,而是一回京师就准备给那些文武百官一个下马威啊?也行,重量级的人物总是有矫情的权力,他越是不急不徐的下船,越是让那些人的心里惶恐不安,也越让他们对他生出更多的忌惮来。 官场之道,兵家之道,腹黑厚黑,人心彼心,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贱王爷”,可谓摸得滚瓜烂透。这让她这个来自于现代社会,接受过多元化教育的现代人,也不得不佩服他。同时,觉得栽在他手里没那么亏心了。 想想,她抿了抿唇,笑问,“那行,要不要再亲热一下?” 赵樽被她逗乐了,“嗯?阿七为何这么主动?” 夏初七装着亲热地靠近一步,摊开一只手来,“客串亲热戏,视亲热程度不同,每次收费五十至二百两不等。殿下,请问你是要搂搂抱抱呢,还是要卿卿我我呢?” 一把揽过她来,赵樽低头啄下她的唇。 “可有其他服务?” “去!没有,想什么呢?”夏初七笑嘻嘻的瞪他。 赵樽拍了下她的头,回头见郑二宝等得那个焦心样儿,就像尿憋急了似的,一张脸都红透了,心知时辰差不多了,不好再耽搁。 “等爷晚上回来,好好整治你。” 说罢,他袖袍一拂,昂首阔步的离开了。 哼了一声,夏初七这才回船舱里找到了李邈和顾阿娇。一听说殿下的马车直接送他们回去,顾阿娇开心的不行,直拉着夏初七不停叽歪,“楚七,你真是太好了,我这便告诉我爹去。” “没事,没事儿。” 夏初七随口应了,只眯着眼看她的背影。 要送顾氏父女只是顺便,她存了另外的心思也是有的。 几个人混在一堆仆役里,拎着大包小包下船。 可他们还没下船,前方迎接赵樽的仪式就开始了。 典雅庄重的奏乐声里,一行数十个鲜衣怒马的锦衣仪仗队走了过来,最前面的人手执各类旗幡,宫婢们举着黄罗伞盖,一行八人抬着的饰金彩绣蟠龙的礼辇,走到了赵樽跟前停了下来。 “跪——” 在鸿胪寺鸣赞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里,满朝文武百官、船上随同人员,外加夹道欢迎的老百姓跪了一地,齐声高唱“恭迎晋王殿下还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夏初七也跪在了地上。 偷偷的,她眼风瞄向了赵樽。 只瞧见一个侧脸,可早没了先前在船上与她逗趣时的坏劲儿,一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绷得极紧,就像谁都欠了他的银钱一样,只抬袖淡淡道了一声“起”,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迈了过去,旁若无人地由郑二宝扶着上了礼辇。 “谢殿下。” 在山呼海啸的谢恩声中,礼辇移动了。 上了码头的台阶,礼辇停下,一辆亲王专用的红缎象辂已经等在了那里。锦衣卫执旗仪仗共排了四行。响节,金节,烛笼;青龙幢,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不一而足……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等全都由校尉擎执,郑二宝喊一声“起”,那象辂才缓缓移动。一路上,是从奉天门开始铺过来的十里红毯,沿着那红毯,一行无比庞大的队伍,声势赫赫的往皇城方向而去。 夏初七瞧着那阵仗,心里略紧。 等乐曲声慢慢的远了,她才吐了一口气。 也不知怎的,有些为赵樽担忧起来。 所谓的功高盖主,便是他如今这样了吧?赵樽本就已经贵为亲王,又是御封的神武大将军,各种食禄不一枚举,估计老皇帝对于他的功劳,都无可奖赏了,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根据她有限的历史经验,一个人的功劳大得皇帝都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的了,那就是养肥了,可以宰杀了。 好在,他虽为臣,却也是老皇帝的亲儿子。 有了他在清岗那边的举动,如今他又抓了范从良回去以证清白,他那个狠心的亲爹必定也能看得出来他无意于他的皇帝宝座。为了大晏江山的稳固,应该不会怎么着他才对。 至少,现在不会。 拍拍膝盖上的泥土,夏初七看着远去的人潮,回头一笑。 “我们也走吧。” 人多好办事儿,没几下工夫,他们的行李就搬到了马车上。车夫是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个儿介绍说名叫小方子,是一个嘴油的人,能说会道。 “楚医官,你们要去哪里,只需报一个名头来便成。我打小儿在京师长大,十七岁就去了晋王府做车夫。嘿,在京师里,就没有我小方子找不到的地儿。” “行嘞,那多亏你了,小师傅。” 夏初七还残留着现代人的礼貌,却让小方子红了脸。 “楚医官你可别跟我客气,先前月大姐交代了,一定要好好招呼着您,万万得罪不得的。” 又听见月大姐的名字,夏初七闭上了嘴。 她以前便听梅子讲过,晋王府后院的女人,都是十九爷前三次指婚送过来的滕妾,可由于赵十九没有睡过,也没有理会过她们,所以都当不得事。她们除了不用做奴婢的事情之外,在他心里与奴婢的待遇也差不多。另外,整个晋王府的后院,基本上都由十九爷的大丫头月毓在管理。以前听到这事儿,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一个封建王爷的府邸里有女人不奇怪,要是没有女人那才算奇怪。可如今大概自觉与赵樽的关系不同了,老是觉得别扭。 “小方子,爷后院有几位夫人啦?”她忍不住多了句嘴。 “夫人?”小方子想了想,突然笑了,“你说咱爷后院那些滕妾啊,那些其实都算不得夫人,也是下人。” “那你们怎么称呼她们?” “我们当着面,还得唤她们一声如夫人。主要剩下来的三个滕妾,都是我们惹不得的,也是没有办法送走的。” “什么叫没有办法送走?”夏初七好奇的追问。 “先前好些人都给爷送过侍妾,但凡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只剩下这三位,都是当初给爷指过婚那三户的女儿。一个是东方家的,一个是谢家的,一个是魏家的,虽说都是庶出女儿,可好歹也是人的亲闺女,爷也不好不给人留半点脸子。” 原来如此。 夏初七轻“哦”一声,笑了笑,不再吭声儿了。 不一会儿,马车驶入了金川门。 作为帝都的京师与夏初七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有着不同的风味儿。今儿恰逢京师大雪,在大雪覆盖之下的金川门,巍峨高挺,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的走在为了迎接晋王殿下凯旋还朝而洒扫过的大街上。一个个店铺紧挨着,卖布的、卖糖的、卖茶的、酒肆、饭馆,琳琅满目,一个招牌接一个招牌,大街上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处处呈现着繁华盛世的景象。 有了小方子,几乎没有绕远,径直找到了顾阿娇舅舅家开的济世堂。正如阿娇先前所说,济世堂位于离皇城不远的鸡鹅街上,开得很是红火,把鸡鹅街的店面占了足有五六间那么多。从那大敞的门往里看,可见里头来往的人流量真是不小。 “楚七,那就是我舅舅的药堂了。” 顾阿娇初次入京,表情很是兴奋,拍着夏初七的胳膊,指着“济世堂”的大招牌和“悬壶济世”的匾额,两只漂亮的杏眼里都快要溢出水儿来了。 “不错不错,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为了配合她的情绪,夏初七砸了下舌头,说了几句中听的话。只有李邈仍是一动不动,神色间很有几分不耐烦。 老顾头先下去找他妻舅了。 第111章虎狼之药(3) 只余了三个姑娘在车上,顾阿娇看了一眼从官船唱曲那天开始就不待见她的李邈,突然红了眼圈儿,又别扭地瞄了瞄夏初七,愣是把她从车上拽了下去,两个人移步到街边一棵被雪压过的柳树下。 “楚七,有些话我想对你说来着,可这憋了一路也没有寻着机会,我怕今儿不说,你回了晋王府我俩也不知几时才能见面,更找不到机会说了。” “说呗,有什么话不方便开口的?难不成你想做晋王爷的侍妾,让我给你穿线搭桥?” 她问得十分洒脱,却把顾阿娇弄得羞红了脸。 “我两个认识这么久了,我也不跟你胡扯。要说我没有存过那心思,指定是骗你的。晋王殿下龙章凤姿,但凡见过他的女儿家,哪个不是心肝怦怦乱跳?我当然也是一样的,可我先前也跟你说过,我晓得自个儿的身份,哪里是敢僭越的人?” 盯着她的眼睛,夏初七挑了挑眉头。 “那你想说什么?” 顾阿娇抿了抿嘴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许久才说:“那日在官船上的事情,我知道你表姐看不上我。但她怎么看我,我也不在意,我就怕你也误会了我,使得我姐妹两个生出龃龉来。楚七,我这个人心气儿高,在清岗那个地方确实看不上那些普通的儿郎,但我心知自己的斤两,就算到了京师,虽说我舅舅是开药堂的,可商药之家也是低贱,又如何能与我配上好的人家?那日我是见到有几位大人上船来拜见殿下,偷偷在舱里瞅了一眼,见有两个年轻公子生得极好,这才生出些心思来,绝对没有想过勾搭殿下……” 她说得极认真,夏初七听了却皱紧了眉头。 “阿娇,你想嫁个好人家,都不在意与对方有没有感情吗?” “感情?”顾阿娇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了,瞄了她一眼,又笑,“我没有想过。天下的男儿大多薄幸,女儿家若把心掏给了他们,那往后才有得苦头吃呢。我啊,只想寻个安稳的窝,嫁个有身份的官宦人家,往后我的女儿不至于再像我这样儿,哪怕生得再好,也只能胡乱找个人配了,世世代代都翻不了身。楚七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娘,我爹又是那么一个敦厚的性子,根本就不知道女儿家的心思,如果我不替自己操心,谁又会来管我?” 听了顾阿娇长长的一番表白,夏初七心里颇有感触。 虽然她对顾阿娇的思想不能认同,却只能尊重。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和活法的权力,顾阿娇生在这个时代,思想有局限也是正常的。正如她与李邈的目的是要报仇,而顾阿娇就想寻一门好亲事,路途不同,可结果却是相同,都是想好好的过完未来的日子。 “行,不过阿娇我提醒你,男人不能单看表面,得多相处一下你才能知道他有没有长出别的心肠来,不要被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给哄了去。你生得这样好,不愁找不到好爷们儿。不把裤腰带系牢了,到时候什么都捞不着,你就哭去吧。没有娘的姑娘,更得珍惜自己,知道了没有?” 她说得很直接,顾阿娇眼圈儿更红了,冲她点了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楚七,你是除了我爹之外,待我最好的人。我心知你肯定瞧不上我那天的作为,觉得那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做的事。但是,往后都在京师了,我不想与你生分了,楚七,你要常来看看我。” “知道了知道了,哪来那么啰嗦?” 夏初七笑眯眯的横了她一眼,正准备再劝她两句,那老顾头已经和一个穿着藏蓝色夹袍的男子出来了,瞧着那年纪她猜测是顾阿娇的舅舅。 送佛算是送到了地点,夏初七想到先前答应赵樽的事,又随了阿娇进去,拣了一些中药准备晚上给赵樽熬了泡药浴。末了,与顾阿娇告别,马车便驶出了鸡鹅街。 “楚医官,咱们回府还是?” 小方子今儿是临时接了这个活,虽然月毓仔细交代过他要好好照顾楚七,可他却是摸不清夏初七到底什么门道,只不敢怠慢也就是了。 “先在街上逛逛吧。”夏初七语气淡然。 “逛哪儿?”小方子显然不明白。 “去保泰街,再绕到丹凤街吧。” “哦,好嘞。”小方子“驾”了一声,马车赶了一段路,他又想起来,笑嘻嘻地问,“楚医官在京师可有家眷亲属?现在时辰还早,若是您想先去瞧瞧,也是可以的。” 可有家眷亲属这句话,让夏初七淡定的眸子浅浅一眯。 良久,她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 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这话真不错,从济世堂穿出去,在城里又走了一会儿,小方子愣是挑了一条最近的路到了保泰街。 “楚医官是要去哪一家?” “不去哪一家,就随便看看吧。” “好嘞。” 小方子应了,挥了一鞭,在马儿的“嘚嘚”声里,马车便在保泰街上穿行起来。小方子尽职尽责,不仅干着车夫的活儿,还兼了导游的事儿,他以为夏初七与李邈都是初次进京的外地人,一路上不停介绍着地名儿,人文景观,很是得趣儿。 不一会儿,马车经过一处府邸,他突然回头来笑。 “那里便是魏国公府了。” “小方子,慢一点,我有点昏。”夏初七撩开的帘子,远远地看向那个门口有一对大石狮子的住宅,看着那朱漆大门和苍劲有力的“魏国公府”几个大字牌匾,看着那些雕梁画栋的屋脊,慢慢地眯起了眼儿来。 这便是魏国公府了。 可物是人非,这里的人早已经不是当初的人。 这个魏国公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魏国公。 马车走在门口缓了下来,魏国公府的护院见到大概生了疑,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往这头走了过来,夏初七不等他们走近便放下了帘子。 “小方子,走吧。” “好嘞,楚医官,坐稳了啊。” 小方子是晋王府里出来的人,对魏国公府的护院自然没有什么惧怕,他老神在在地甩了一马鞭,丝毫不管那边两个人的打量。好在那些人也都是人精,坐得起这样的马车,自然并非寻常人家,只瞅了瞅又退了回去。 等马车走远了,夏初七才松了口气,望向李邈,她笑问。 “表姐可想回去看看?” “不必。”李邈答得很缓,很冷静。 可仔细一看,她的手指却微微曲了起来,紧紧攥在了手心。 夏初七也不逼她,只吩咐了一句,“小方子,麻烦回晋王府。” 小方子是个机灵的人,二话不说,驾着马车便转了街口,去晋王府要经过丹凤街。这是一条极为热闹繁华的长街,不仅当铺酒肆林立,还有一家除了秦淮之外揽尽京师风月的青楼。 丹凤街中路,看着“锦绣楼”几个字,夏初七放下帘子,拍了拍李邈的手背,将怀里的钱袋子递给她,又冲她使了一个眼神儿,便轻声喊小方子。 “小师傅,麻烦你停下车,我这位表哥想要小解。” 小方子“哦”了一声停了下来。 李邈冲夏初七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往锦绣楼扬长去了。 “楚医官,那个,他……” 小方子挠挠脑袋,似是不好意思,“其实旁的地方也是可以小解的,不必去锦绣楼,那里不干净。” “不妨事,男人嘛,去方便一下而已,又不会被里头的姑娘给吃了。” 夏初七笑着回应,看见身着男装的李邈入得那锦绣楼大门,被一个漂亮的美人儿迎了进去,这才放下了车帘来。 不出一刻钟工夫,李邈便回来了。 马车重新启动,夏初七盯着她,压低了声音。 “办得怎样?” 李邈点了点头,把钱袋子又丢给她,“银钱他不要,但你说的话我已经转达了,想来不出三天,消息便会传扬出去。只是……楚七,这法子妥当吗?” 夏初七弯了弯唇角,“妥不妥当都得试一试。” 李邈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没有马上应声,迟疑了好半晌儿才堪堪握住了她的手,“楚七,你我姐妹,只剩彼此了,我担心你的安危。” “不要怕,我有分寸,必定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地。” 见她没有犹豫的意思,李邈叹了一声,目光里的担忧又多了一层。 夏初七冲她莞尔一笑,“安啦!” 话说她差李邈干什么去了?此事说来也简单。 世间上的事,不论古今都是相通的。有国家有官府,就会有地皮有流氓。像京师应天府这样的大城市,又怎会没有黑社会性质的行帮呢?李邈先前在道上混过,对这些行市很熟,知道京师不仅有帮派,而且人数众多,有相当严密的组织。 在这个时代,帮派还不叫黑社会,而叫“打行”,也叫“撞六市”,与现代黑社会的运作方式差不多,诈骗劫掠,欺行霸市,为富贵人家充当保镖和打手,也拿人钱财,替人办一些不便出面的事。 第112章虎狼之药(4) 那“锦绣楼”里当家的,也是京师里最大的打行“锦宫”的头儿,就李邈所说,这锦宫很有势力。而非常不巧的是,李邈两年前曾经救过他的命,虽然她如今拿了银子过去,可人家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不要银子也替他们办事儿。 她交办李邈的主要有两件事。 第一个,让他们散布出去一条流言,“晋王殿下在回京途中,结识了一名叫楚七的绝世神医,伤科妇科各种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如今做了晋王府的良医官。” 第二个,让他们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忙查一下,宁王赵析有没有从锦城府带回来一个傻子。 当然,她不是想为自己吹牛。而是为了让这个流言传遍京师,传入东宫,传入太子府。她要入东宫去替太子诊治,但主动找去不仅掉价了,还容易掉脑袋,她得等着猎物自动掉入她的坑里来。 至于找傻子,也是一个迫在眉睫的事情。她得先知道傻子是否安全,是否被赵析带来了京师,才好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对于这个,她抱的希望不大,既然赵析敢冒赵樽之名掳人,自然会藏得很严密,又哪里能轻易被江湖上的行帮给找到? 想到这里,她突然冒起一个念头,望向李邈。 “锦宫的人,你往后可以多多接触。如有必要,加入他们的行帮也可。” 李邈面色微变,“为什么?” 夏初七淡淡的笑,“表姐,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总有需要用人的时候。行帮的人讲义气,他们出来混,也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而且,人都是考虑利益为上,如果有利益的合作,没有人会拒绝。” 李邈沉默着,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对。 夏初七心知她身上有国公府小姐的骄傲,可以拿银子去找人办事,却绝对不会轻易去做一个行帮的人,想想不得不又游说了几句,晓以利弊。 她目前可以依靠着赵樽,但李邈有一点说对了,靠男人不长久,她们要报仇,这个过程究竟会需要多长的时间,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血雨腥风谁都料不到,赵樽究竟能做她多久的靠山,更是个未知数。所以,她们得有自己的势力来支撑,那样她才会有真正的自由。 “楚医官,到地儿了。” 小方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喊得夏初七的心里略微一紧。 随口应一声儿,她打了帘子望出去。 好一个气派的王府。 夏初七曾经去过北京的恭王府,自觉那就已经足够大气奢侈了,可如今瞧这个晋王府,且不说那金碧辉煌的屋檐房宇,青色琉璃瓦铺就的门庑比恭王府更气派,就单单门口那一块巨型大理石碑上刻着的“文武官员至此下马”几个字,便足够让人震慑了。 除了皇城,据说这是京师占地最广的建筑。 这也是老皇帝偏爱幺子的证明。 “楚医官来了?你几个过来搭把手,手脚麻利点,先把行李卸下来。” 就她这一闪神的工夫,府里出来了好几个人,除了满面笑意的月毓之外,还有晋王府的总管田富。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一个会看脸色的精明主儿,一口一个楚医官喊得很是热络。 “多谢月大姐,多谢田总管。有劳了。” 夏初七这个人惯会扮猪吃老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她干起来从不比别人差。眼看自家还没有入府,便引起了好多人的审视与围观,就知道自己与赵樽的那点“龌龊事”肯定已然传遍晋王府里了。 “快,楚医官,快进来。” 月毓热情的招呼着,一路领着她往里走,一路走一路笑,白净的脸蛋儿上像是开了花,仔细看来,那感觉又像迎了客入自家屋子似的,主人翁精神特别浓郁。 过了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绕过一处回廊,入得正堂里,她拍了拍手,招呼已经等候在那里丫头婆子仆役小厮们过来,排好阵形儿,笑着交代。 “大家都给我瞧仔细了,这位便是咱爷新收入府的良医官,也是咱爷心里头的人,你们做事都拎着点儿,不要逆着背着,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谁要惹得楚医官不舒坦了,看我能饶得了你们。” 那些丫头婆子小厮们,个个都生得白白净净,衣着干净整洁,也都是精明人儿,只悄悄打量了夏初七几眼,不需要多说,便齐刷刷的施礼问了好。 “楚某初来乍到,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学着男人那样抱拳行了一个揖礼,夏初七面色平静,心里却一声冷笑。 有一种杀,叫着“捧杀”。 月毓如果不是生来就对人这么好,那必然就是一个精明到了极点的人,愣是拎不住她半点错来,还能把人给整得妥妥的。瞧她如今领了府里头的总管,还有丫头婆子们过来见面的架势,对于一个医官来说,完全是高规格的接待了。可这一招儿,却是不着痕迹就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人人想争宠的时代,府里就一位爷,人家还不把她生煎了啊? 果然,这头话刚落下,外头就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哟,这是楚医官来了啊?我姐妹几个都念叨老半天了,楚医官可真是贵人步迟啊?” 随后,从内院出来了几个女人。 夏初七侧眸一看,心里一阵感叹。 看来晋王府里就没有丑女,即便是那些做丫头打扮的人,一个个也都身材匀称五官端正,而走在前头那两个着装鲜艳的年轻女子,就更是不一般了。 说话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也不过二十来岁,身量较长,皮肤细腻光滑,用一句酸诗形容,便是“方流涵玉润,圆折动珠光”,穿戴得珠光宝气,可惜眉眼之间,却带了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劲儿,不太招人喜欢。另一个女人,年纪要小两三岁,大眼睛翘鼻头,生得很是精致,身段也极为纤细,穿了一件粉色的圆领比甲,长得甜美,只是略略有些小家子气。 夏初七一猜,便晓得这是赵樽那三个滕妾中的两个了。 只是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东方青玄和阿木尔的妹妹?瞧着那两个的长相,都不太像东方青玄,漂亮是漂亮,却少了点诱人的劲儿,怪不得赵樽瞧不上。若是长得像东方青玄那厮,说不定他早把人给压了。自动脑补着赵樽和东方青玄两人红与黑的对手戏,她突然像打了鸡血,觉得他俩真该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 想着想着,她“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不舒服了,声音听上去很有几分主子气概。 “咳咳!” 夏初七斜歪歪看过去,面上笑眯眯的,语气却不太客气。 “请问你哪位啊?” 那娇小姐一瞧便知是那种刁蛮的主儿,被夏初七这么一问,叉着小蛮腰,指着月毓便不客气的吼,“月毓,你来告诉她,本夫人是哪一个?” 月毓眸子闪了闪,面色不变地浅笑着,却是维护夏初七。 “如夫人还请恕罪,楚医官他刚到府上来,好多规矩还不太懂。” 说罢,她又看着夏初七,冲她使眼色儿。 “楚医官,这位是东方府上的小姐,这位是魏府的小姐,都是,都是爷的如夫人。” 她将“东方”两个词咬得极重,夏初七随即轻“噢”一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望向那二位美人儿,尤其重点对神态傲慢的东方小姐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敷衍的揖手,表情懒散,完全没有诚意的说道,“失敬,失敬。” 东方婉仪气得直跺脚,“你……” “如夫人还有何指教?”夏初七故意拉长了“如夫人”三字,点醒面前这位大婶儿的实际地位,如夫人,只是“如”,便不是真正的夫人。可说完了,明显看她智商不太够,又好心的解释,“楚某虽不才,但好歹也是由太医院举荐,吏部任命,由当今陛下御笔亲批的良医官。” 这话的意思是,老子官职再小,那也是一个朝廷命官,你一个奴婢不如的侍妾,凭什么在朝廷命官面前大呼小叫? 听了她拐着弯损人的话,正堂里“嗡”了一声儿。 谁都知道,认真说起来,侍妾不是主子,医官却是朝廷命官,真就比侍妾高了那么一点点。得宠的侍妾也就罢了,有老爷们儿撑腰,不得宠的侍妾连奴婢都不如。 有几个小丫头抿着嘴,想笑却又不敢笑。 有几个胆子大的婆子,却是脸色扭曲的吭哧起来。 第113章虎狼之药(5) 看得出来,由于这些女人不得宠,其实在府里不太受下人们的待见,根本就连月毓的地位也不如。只不过,她们仗着有娘家的背景,谁也不好太不给她们脸子罢了。 瞧着这情形,东方婉仪咬牙切齿。 “你,欺人太甚!” “楚某虽不知如何‘欺’了如夫人,但楚某有一句话却不得不劝,如夫人肝火甚旺,切勿经常动气,长此以往,容易大便郁结,口舌生疮。”夏初七全然无悬壶济世的模样,勾着唇角,一脸笑嘻嘻的欠揍样儿。 周围人的嗤笑声不断。 东方婉仪气得直哆嗦,半天才吐出来一句。 “回头有你好看!” “楚某问心无愧,无论是当着殿下的面儿或是大都督的面儿都一样。只不过身为医者,敬奉医德而已。还有,楚某再多奉劝如夫人一句,这等小事若说与殿下和大都督,只怕……” 这半句话一说,东方婉仪就哑了嘴。 夏初七是在讽刺她,根本就去不得。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侍妾地位低下,她又从来没有为赵樽侍过寝,也仗不了赵樽的势。而他的亲爹和哥哥虽然官职大,但认真说起来,她也只是东方府上的一个庶女。庶女的地位,说白了也只是奴婢。就算她回府哭诉,东方府也不可能为了她去得罪赵樽,毕竟这是晋王爷的家务事。 东方婉仪下唇都咬得充了血,在众人围观的难堪局面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又骂了一句。 “混账东西,敢对本夫人这么说话,你等着瞧吧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拱手施礼,看上去态度恭维,语气却更加尖酸刻薄。 “如夫人这样说话,楚某倒是无妨,就怕误了你们东方家的体面……” 说到此处,她站直了身子,眼神若有若无的瞄过月毓的脸,接着说,“楚某在家乡时,也曾看过七十六集……啊不,七十六回《甄環传》,里头的贵人主子们若是安分守己,低调做事,不受宠也能活个二十多回,可若是胡乱蹦达,嚣张嘚瑟,那绝对活不过三回,总而言之,楚某奉劝一句:轻点嘚瑟,方为长久,如夫人可明白?” 一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有人微张着嘴,有人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像现代人在看外星生物一样,一眨也敢不眨,满眼写着“不可置信”。 “明白吗?” 夏初七又笑眯眯的重复了一句。 她一本正经的小样子,挺像那么回事。别瞧着她穿得素净不打眼,可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劲道,却分外有震慑力,尤其是举手投足之间的爽利霸道,又岂是这些常年住在深宅内院里的妇人可比的? “真环……是哪一出戏?” 终于,那个东方婉仪横着一双眼睛问了出来。 “东方小姐,没事多看点书吧,多读书,长见识,届时……”夏初七指指脑袋,“这儿好用了,殿下也能多瞧您一眼。” 夏初七并不与她们解释。 她来晋王府是做医官的,不是宅斗来的,先给这些个女人一个下马威,糊弄糊弄她们得了,谁还有耐心给她们做宫斗和宅斗的科普教育? 尤其是这个东方婉仪,明显与东方青玄不是一个娘生的,要不然就是他爹打雷夜睡的媳妇儿,才怀上的孩儿——太雷了,傻叉。 她面色不变的微笑着,冷不丁又回头望着月毓。 “月大姐,麻烦带我去安置吧,我这累一天了,好乏。” “是,楚医官这边请。” 月毓微微一笑,起了个手势,便让两个仆役过来拎行李,却被李邈不咸不淡的一声“不必”给拒绝了。月毓摆手让仆役下去,也不生气,只是目光在掠过东方婉仪那被气成了猴子屁股的脸蛋儿时,唇角多了一丝笑痕。 入得内宅,绕来绕去的房屋都快把夏初七给绕晕了。不由得又想起了现代时,一个平方几万块的市价,这晋王府的占地瞧着至少也是几万平方米,那窠栱攒顶,红漆金蟠螭,简直奢侈到了极点。 他奶奶的赵樽,她嫉妒啊…… 可他好端端一个封建王爷,偏偏不会享受。 要换了她,在家喝酒抱美人儿得了,还去打个屁的仗。 月毓为夏初七安排的居住点,不像她先前预想的那样,会离赵樽的正房“承德院”很远。不仅距离不远,而且还相当的近,就在承德院边上的两间耳房里。 她说,楚医官住在这里,可以就近照顾主子爷,若他的身子不爽利了,她的脚程也能快着点儿,就能让主子爷少遭罪。那股子体贴温驯劲儿,让夏初七唏嘘不已。 这个月毓,真是处处为赵樽着想。 就连安排女人方面,也丝毫不考虑自个儿。 怪不得依赵樽那么一个精明的人,能把后院的一大摊事交给她来处理,想来除了月毓做事确实很有一套之外,他自然也是深知这一点,用着这样的人放心。 安排妥了,月毓看着她微微一笑。 “爷交代说,良医所明日再去就成。想来你们今儿也是累着了,先歇歇脚喝口茶,就不必去厨下拿午膳了,我一会儿差人端进来。” 夏初七看着她,目光带笑,“那我就不谢你了啊。当然,我觉着我也用不着谢你,再怎么说,我替你收拾了一早就看不惯的东方氏,也算是你回报我的,对吧?” 月毓愣了一下,随即红了眼。 “楚医官,这话可乱说不得,东方小姐是爷的如夫人,月毓只是一个丫头,哪里敢有那样的心肠?” 夏初七挑了挑眉,不以为意的笑着看她。 “开个玩笑罢了,月大姐又何必紧张?再说了,我的底细她们不清楚,你却清楚得紧。即是自家姐妹,说说体己话,不妨事。除了那个东方氏,你还讨厌哪一个,只管交给我来,来一个杀一个,你付我点银钱就成,价格可以商量。” “楚医官……” 月毓无力地看着她,急得嘴皮都白了。可夏初七却是笑靥靥的半点儿不松口,只拿一双通透的眼睛盯着她,把她给盯得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张白嫩光洁的脸上,满是委屈与惶惑。 “楚医官,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是一个丫头,只管尽心尽力的照顾好爷,侍候好爷,哪里敢生出那些歪歪肠子来?这些年,承蒙爷不嫌弃,把他后院的事交给我来打理,后院里个个都是主子,月毓哪一个也得罪不起,你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月毓可就没得活了。” “哈哈……” 轻轻笑着,夏初七走上前去,扶了她起来,细细的打量了她片刻,安慰的笑了。 “不就是逗个趣儿吗?有爷护着你,谁能把你怎么样?” 月毓面色僵硬着,苦笑一下,“月毓说过,我只是一个丫头,不比楚医官得爷的宠爱,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话是最容易乱传的,让人嚼了舌根去,月毓只怕哪口饭就咽不成了。” 她说得认真,夏初七只盯着她打哈哈,“别别别,月大姐你这么说,楚七心里真过不去了。人呢,是最敏感的动物,别人究竟待我如何,我心里啊,其实敞亮着呢。你月大姐,绝对是头一份的对我好,我一定会记着你的。” 用过月毓送来的午膳,夏初七让李邈一个人在屋子里头补眠,自个儿找了梅子来帮忙,去厨房熬汤药,准备等赵樽晚上回来沐浴。 厨房里,不时有人进来东张西望地瞅她两眼。好奇的、审视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他们也不敢主动过来搭讪,偷偷瞄几眼又出去了。有几个小丫头甚至于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装着拿东西,脸上却是写满了对她的兴趣,而那兴趣里的标签,只有一个——主子爷宠爱的人。 “哟,做什么呢,一股子怪味儿。” 一出场,必先“哟”,夏初七不用回头,便知是东方婉仪了。 “如夫人好。”梅子不比夏初七,赶紧施了礼。 “没事熬什么呢?臭死了。” 拿个绣了花朵的绢帕捂着鼻子,东方婉仪嫌弃的扇了又扇。 夏初七不抬眼,也不回答,完全当她不存在。只有梅子尴尬地应了,“回如夫人话,是楚医官为爷熬的汤药,晚间沐浴用的。” 东方婉仪鄙视的瞅了一眼,突然叫梅子。 “你先下去,我有事与楚医官说。” 梅子担心的看了看夏初七,福了福身,乖乖的下去了。 “哎!”东方婉仪见夏初七压根儿不搭理她,哼了一声儿,又把自家的两名侍女屏退了,上上下下瞅了她一会,放缓和了语气,“楚医官!” “东方小姐,你有事?”夏初七抬头看她。 往厨房外瞧了一瞧,东方婉仪突然蹲身下来,压低了嗓子。 “听说你侍候过爷,这事当真不?” 夏初七没想到她是八卦来的,挑了挑眉头,选择不回答。 第114章虎狼之药(6) 东方婉仪本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性子,见她那横劲儿,反倒软了下来,“楚医官,我先前对你的态度不太好,可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最是不喜欢歪来拐去的说话,不像那个月毓,整天在爷面前装烂好人,恶心。” 夏初七看她一眼,不明所以。 她又歪了歪嘴,凑得更近了,“先前你说的那个真环传,我回去琢磨了一下,没有琢磨明白,为何弄懂了它就可以侍候爷儿了呢?” 夏初七看着面前的火膛,被她雷得外焦里嫩。 东方婉仪吃不准她的态度,又道,“不过我又仔细寻思了一下,爷即便宠着你也不打紧,你再得宠也是一个男人,生不出儿子来能有何作为?我又何苦与你计较呢,是吧?” “你究竟要说什么?” 东方婉仪语气更小了几分,“你看我两个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如何?” 夏初七撩起唇角来,淡淡扫她一眼。 “你是想背着爷搞男人,红杏出墙与我来一腿?” “呸呸呸,别瞎说。” 东方婉仪脸蛋儿一红,咬着下唇有些不好意思。顿了好半晌儿,才像是又豁了出去,“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先前我听那魏氏和谢氏说,楚医师你医术无双,定是对爷用了什么狐媚之药,才得了爷的宠爱,是也不是?” 目光微微一眯,夏初七想了想,点头,“是又如何?” 东方婉仪眼睛一亮,“你也给我一点妖媚之药使使?” 夏初七再点头,“好呀,没问题。” 东方婉仪眉眼大开,“太好了,楚医官,没想到你这人这么好,今日是婉仪误会你了,你不要与我这个妇道人家计较才是?” 夏初七弯了弯唇,“药是有,可那也是有条件的。” 东方婉仪急得不行,“有何条件,你且说来听听。” 轻轻“哎”一声,夏初七感叹着,拿火了钳夹着火膛里熊熊燃烧的柴火,觉得没事儿逗弄赵樽的小妾,这日子也算是逍遥快活。 “楚某这个人呢,就只有一个嗜好。” “什么?” “银子。一剂药一百两,公道吧?” “一百两?” 显然一百两这个数目对东方婉仪来说,不算是大数目,可也不算是小数目,她稍稍考虑了一下,便也硬着头皮得应了,“可以,什么时候给我?” “半个时辰后,你到这里来拿,一手银子一手货。” 连连道着谢,东方婉仪笑眯眯的走了,可夏初七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妥当。这晋王府里的女人天天想着爬赵樽的床,什么贱招儿都使得出来,她也得防范一手才好。 要不然,万一赵樽哪天把持不住,着了她们的道儿,她养的童子鸡,自个儿还没吃着呢,让人家给吃了,嘴上说得无所谓,大不了两个人一拍两散,可依她目前的心理状况来说,一定会特别不舒服。 不行,绝对不行。 赵樽是戌时一刻回来的。 为了迎接晋王殿下大捷回府,晋王府里可谓做足了工夫,且不说那处处的张灯结彩,就连那些丫头婆子小厮们都很是归整了一番,一个个显得精神抖擞。尤其是他的三位如夫人,更是像选秀一样,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妖娆夺目,恨不能转眼之间,便能吸引住他的眼球,好博得恩宠一回。 “为何这么多人?” 赵樽一入膳食厅,便皱起了眉头。 “爷!”月毓福了福身,“爷去了两年才回来,各位如夫人都想与爷一同晚膳,月毓念着夫人们守宅不易,便自作主张地开了个大宴,把大家都聚拢聚拢,顺便沾沾爷的喜气。” 赵樽没有多说什么,只转头看了一眼郑二宝。 “去把楚七叫来。” 彼时夏初七正在承德院的耳房里头看她那本《青囊书》,琢磨着自个儿额头上的伤疤,听得郑二宝来唤,心里不太舒坦。 老实说,和赵樽一起用餐没有问题,可还得和他的几个小老婆一起用餐,实在会让她实不下咽的。这么一想,她又有点后悔,当时与他订那个三年之约的时候,她就应该把这一条写进去,不是三年内不娶妻纳侍妾,而应该是把原来的侍妾都通通弄走才对。 想到此处,她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为自家的小心眼笑了起来。且不说那小方子说剩下那三个如夫人都是打发不了的,就算能打发得了,赵樽也不会为了她不顾朝堂上的平衡。 何必呢! 有几只小老鼠逗着玩玩,也很有意思嘛。 膳食厅里灯火通明,一水儿的丫头婆子们候着,那排场大得,夏初七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谁,只越发觉得做一个封建王爷真是太有福气了,日子过得太他奶奶的舒坦了。 “过来。” 赵樽看见她进来,眉目暖了暖,朝她伸出手。 “爷,我就坐这边儿吧?” 夏初七身着男装,总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搞男男关系,实在有伤风化,容易碎了一屋子小丫头的玻璃心,还容易影响她们的三观。可哪料到,她话音刚落,赵樽原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是沉了几分。 “楚医官,来,爷身边儿来坐。” 月毓是一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赶紧把她的碗筷挪到了赵樽的旁边。夏初七心里一叹,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时间,偌大的膳食厅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钉子似的刺人,那感受实在不太美妙。 桌上的菜式花花绿绿,花样繁多,吃上去也非常地道。但夏初七不是习惯了被人侍候的主儿,原本吃饭就没有什么餐桌礼仪,如今有一大帮听差的人侍候在边上,更是觉得别扭。 “喜欢吃哪一个?” 赵樽也不搭理别人,只低头轻声问了一下夏初七,就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亲自布了菜。 “吃一颗虫草鱼肉丸,不许挑嘴,看把你瘦得。” 靠!丫见天儿嫌弃她,却又非得把她弄身边,这不是找虐么? 心里恨恨地骂着,夏初七可不敢在他小老婆的面前给他拿脸子,只淡淡道了一声谢,便埋着头不再吭声儿了。 “爷,这个鸳鸯五珍脍,是您最喜欢吃的,我今儿特地吩咐典厨大人亲自做的呢?您尝尝口味好不好?”娇滴滴的声音婉转好听,除了东方婉仪又能有谁? 隔了两年多才又见到赵樽,她那双眼睛都快要开出花儿来了。 说着说着,一起身便走了过来,想要亲自服侍赵樽用膳。 “坐回去。” 赵樽面色一沉,刚低喝出口,突地传来“卜”的放屁声儿。 东方婉仪面色一变,顿时呆住了。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都不敢吭声儿,生怕这种邋遢事算在自家头上。 “爷恕罪,贱妾这就回,回去……” 东方婉仪缓缓后退,生怕被人发现了是她在放屁。 可天公不作美,接着又是“卜”的一声,她放了一个更大的响屁。 王公贵族的府上特别讲究用餐礼仪,这有主子爷在的时候还敢放屁,那便是大不敬,在众人寻到了声源,目光齐刷刷望向她的时候,东方婉仪夹着双腿,想要忍着,可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还是放了第三个响屁。 一干人等,想笑,又不敢笑。 那气氛,特别的怪异。 “噗嗤”声起,夏初七实在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一阵闷笑。 没错儿,先前她拿给东方婉仪的“狐媚粉”,其实就是五豆粉,加了一点儿料,吃了就会肠道通畅,放屁专用。 “啪——” 赵樽沉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看东方婉仪一眼,拎了夏初七的手腕便黑着脸直接出了膳食厅,只留下一众女人,苦巴巴的愣在那里。 她们委屈的目光,都望向了更加委屈的东方婉仪。 尤其是第三个如夫人魏氏,她入晋王府两年多,今儿还是头一回见到赵樽本人,好不容易有一个和他一起吃饭的机会,就被这东方婉仪给搅和了,她心里哪能舒坦得了? “卜——” 一道更加刺耳的放屁声里,东方婉仪面色惨白,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 “爷,这雪天路滑,您看着脚下。” 郑二宝在前头拎着灯笼,边走边叨叨。 入夜的雪下得更大,夏初七由着赵樽拽了她的手腕一路往承德院去,几个小丫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想到膳食厅的“响屁”,夏初七的笑意还一直没有散去。 “你那屋冷吗?” 赵樽紧了紧她的手,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夏初七轻咳了下,原想要收敛了笑再回答,可望着他那张在夜幕下越发深邃的脸,嘴角狠狠一抽,愣是没有忍住,摇了摇头,笑得话都说不出来。 第115章虎狼之药(7) “还笑?”赵樽皱起眉头。 “噗,不是我想笑,而是我实在憋不住。卜……”模拟着东方氏放屁的声音,她忍俊不禁,“不能憋,不能憋,若我也憋出一个屁来可怎生了得?” 说罢,又是一阵憋着的笑意。 赵樽行军在外两年多,承德院也闲置了许久,但每日里都有人进来打扫,愣是半点儿都瞧不出来没人居住的样子。 入得暖阁里,花梨木雕隔出了两个次间来,里外两层摆放的家具大多为紫檀木制成。古玩玉器、珊瑚盆景、青花瓷瓶、龟鹤烛台、金漆屏风……一应设施极是精美,地方也足够宽敞,屋子里烧了地龙,阻挡了外头的风雪和寒气。两个人对坐在靠窗的炕桌两边,她还能听见外面风雪吹在树叶的沙沙声儿。 一座王府深宅,顿时幽深无比。 “吃食可还喜欢?”赵樽淡淡问。 “不错不错,很喜欢。”夏初七点头。 做封建王爷的好处,她再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只不过片刻工夫,厨房里又重新上了一桌子五花八门的菜,前头大宴上的愣是一个都没有要。最让她可心的是,不像月毓之前准备的大鱼大肉,赵樽吩咐人端来了腌制的小萝卜干、豆腐乳等送饭的菜,让她更有了口腹之欲。 “多吃点,长点肉。”他依旧为她布菜。 “又来嫌弃我?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初七随口应着,早就经不起美食的诱惑了。先前膳食厅里,她顾及着这位爷的面子,没好意思狠狠大吃。这会儿人少了,她哪里还能忍得住?扯一个油亮亮的鸡翅膀,她欢快地咀嚼起来,那形象……也不知道赵樽是否看得下去,反正边上听差的郑二宝已经不敢直视地转过了头去,而另外两名不熟悉她的小丫头,愣是看得瞪大了眼睛。 大概怕她的吃相丢人,赵樽吩咐郑二宝。 “都下去。” “是,爷。” 一干人等齐刷刷施了礼,有礼有节地退下了。只有郑二宝没有马上离开,他先把温好的酒给爷盛上,又挑了挑烛火的芯儿,把该备的都备好了才转了身。 他太明白了,那楚七比他家主子爷还要爷,她是绝对不会动手侍候人的。 可他心有怨怼,却是不敢吭声儿。要知道,这大冬天儿的,宫里赐宴他家爷几杯酒下肚就匆匆离席了,巴巴地赶回府里来,那心里惦记着谁,不是明摆着么? 没了听差的人在边上,夏初七吃得更爽口了。 “我说,您这里的伙食也太浪费了吧?一餐能抵得过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了。”她一边吃得热火朝天,一边儿痛斥着封建王朝的诟病,觉得自家也蛮装了。 赵樽皱眉,拿了一方巾帕递给她,不冷不热。 “擦嘴。” “额……成。”抹了一把嘴巴,夏初七继续埋头苦吃。 “阿七玩得可还开心?” 冷不丁传来的话,让夏初七咬着鸡骨头的嘴停住了,抬眼看了过去。 那人目光深深的、浅浅的,情绪不明。 她知道他猜出来东方婉仪那事是她做的了,打了一个哈哈,也就不否认。 “还好啦,玩得很开心。怎么,爷这是心疼你家如夫人了?” 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赵樽语气平淡。 “得了多少银子?” “啊?”夏初七再次咬着鸡骨头愣了。 “分赃。”他沉下了嗓子。 “分赃?”夏初七心肝儿绞痛,吐出鸡骨头,“赚钱不易,爷。” “正是不易,爷才必须分。” 无奈翻了个大白眼,夏初七想着往后在这京师里,还得让这位爷罩着,也不再矫情,一横心点头,“行,就得了一百两,分您四十两怎样?您也别嫌少,毕竟出力的是我,你这是坐地分赃,不能五五分,那样太欺负人。” “行,还算厚道。” 赵樽表示了同意,继续往她碗里布菜。只是不知道,那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仪态的东方婉仪,要是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主子爷,正在为了她“放屁丢人”一事要求肇事者分银子,会不会气得当场吐血而亡。 夏初七正在为不翼而飞的四十两银子默哀,赵樽却从怀里换出一个锦红缎盒来,递到她的面前。 “爷也不能让你白白吃亏,这是悦泽膏。” 这玩意儿他先前提过,夏初七记得,他说此物遮盖瘢痕极是好用。 效果究竟如何她不知道,可既然这位抠门儿爷送了,不要白不要,拿回去了她再研究研究也是好的。宫廷秘方,那些娘娘们用的,估计差不到哪里去。 “谢了啊。” 这一回赵樽没有补一句要银子,只是将她面前的白玉杯斟满了酒,用他那淡淡的、浅浅的、却又蛊惑力十足的声音命令,“爷今儿高兴,阿七陪爷喝两杯。” “高兴啥?”夏初七眨巴一下眼睛,斜瞄着他,“你这是又升官了?还是得了皇帝的封赏?不对啊,按你现在的品级,你都没官可升了吧?再升官啊,你都可以直接做皇帝了。” 赵樽眸子一沉,倾身过去捂住她的嘴,冷了声。 “你这利嘴!这话能说吗?让人听去,脑袋还要不要了?” 揉了揉脸蛋儿,夏初七瞪他,“这不没人吗?有人在我能说?我又不傻。再说,谁不知道陈景就在外头?哪里有人能听得了爷的壁角。我看你啊,就是趁机吃我豆腐来着。” 赵樽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一双眸子狐狸一般浅眯起来。 “也是。吃豆腐,可有银子得?” “……无耻。”翻了个白眼儿,夏初七继续吃。 大雪天,暖阁里,美酒佳肴,一男一女。 夏初七说说笑笑,赵樽大多数时候只听不说,可不多一会儿,先前准备的美酒竟被两个人给喝空了。好像喝得意犹未尽,赵樽又叫了郑二宝添了一回酒,你一杯我一杯,喝着喝着,都喝得入了味儿,夏初七一张脸蛋儿被酒精浇得通红,一双本来就清澄的眼醉意朦胧,迷离得像包了一汪诱人的春江之水,最后灌下一杯,她打了一个不雅的饱嗝。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大了。” 赵樽似是也有些酒意,却没有停杯的意思,将白玉杯塞入她的手中,顿了片刻,才冷不丁地发问:“阿七,可愿随了爷去北平府就藩?” “去北平?做藩王?”夏初七微微眯眼,酒意让她慵懒如猫。 “是,去北平府。父皇允了我的奏疏。” “北平?不就是北京么?”脑子五迷三道的转着圈,夏初七半醉半醒,脑子有些麻,思乡的愁绪浓浓的翻滚,“嗝,我的家,就在北京。赵樽,我好想回家,我想北京,想战友,想看电视,想上网,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回家,我还有事要做,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北京?” 赵樽目光深邃,静静的打量着她。半醉的夏初七比平常笑得更灿烂,是真笑,打心眼儿里的笑,那种由内而外的笑容,从眉梢扩展到眼睛,眸底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散发着开心和餍足的快活,脸颊上还隐隐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不是那种狐媚到极点的勾人,却自有一番风情。 他没有问她什么,只是沉默了许久。 直到很多年后,当赵樽将大晏国都迁到北平府,再拟旨通令全国,将京师北平府改名为北京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浮现着这个大雪飘飞的晚上,两个人对坐饮酒,酒醉后的楚七,一次次说她想回家的样子。也是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深刻的感悟到,早已陷入她唇角的梨涡里。 后话不提,只说此时,赵樽沉默片刻,放下酒杯,嗓子有些哑。 “阿七,坐过来。” “干吗呀?”夏初七半眯着眼看他。 “坐爷这边来。” 夏初七有些醉,却不至于醉得太傻。她不太明白,两个人喝酒不是对坐更为自在?干吗要坐到他身边去?不过,在他凉丝丝的目光注视下,想着今儿整过他的小老婆,她不好拒绝。 原以为还要来点儿什么喝酒划拳的玩意儿,哪儿料到,赵樽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换了一张干净的绢帕给她,让她把手和嘴巴擦干净了,就拦腰抱了她起来,大步往外走。 夏初七激灵灵酒醒了大半。 “喂,做什么去?” “侍候爷沐浴。”赵樽淡淡道。 “啊?哦!可我还没吃饱呢?”夏初七心肝儿乱跳。 “爷会让你吃饱。” 他仍是淡淡的声音,平稳而无更多的表情。只是这声音里,平添了一丝不像往常的喑哑,烫得夏初七脸儿一烫。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住嘴。”她推着他想要挣扎,可他的臂力惊人,将她喝了酒本就绵软的身子搂入了怀,像给麻绳儿捆着似的,哪里容得她反抗? 行!反正她答应了他的事,也不好反悔。 再说还有三年之约呢,他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第116章虎狼之药(8) 穿花园,过拱门,左拐右拐,上了一处建造在水中的回廊,就在夏初七快要被转晕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这湖泊之中的建筑便是“汤泉浴馆”,而那处大理石凿成的石门后面,便是专供赵樽使用的汤泉浴房了。 丫的,也太奢侈了! 她感叹,“你洗个澡而已,干吗搞得这么复杂?” 低头看了她一眼,赵樽不答。郑二宝鞠着身子,甩下拂子,上前用力一推,在一阵“咔咔”的声音里,大理石雕成的石门打开了,瞧得夏初七很是得趣儿,不由瞪大了眼睛。 “哟,这是机关?” 她当然不知道那石门乃是京师名匠所凿,精妙无比。赵樽也不解答,只赏给了她一个“白痴”的眼神,依旧只是淡淡吩咐,“沐浴之物备齐了,你等便候在外头。” “是!爷。”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应答声。 入得汤泉浴房,夏初七脑子懵了一瞬,真真佩服起古人的智慧来。 她没有想到晋王府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所在。引了活水温泉入府,以做沐浴之用,又按风水学上“流入不流出才敛福”的方式,在室内做好了入水过滤净化和污水流出的处理,通风透气,还极大程度地保障了他的隐私,太牛了。 可这与她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原本以为来一个大木桶,他在里头洗啊洗,她在外头欣赏啊欣赏,流流口水,等他洗完了,大不了与他擦干了身子,再做一个舒服的泰式按摩,哪里会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把人都屏退了,孤男寡女,很容易出事的好不好? “阿七,替爷更衣!” 赵樽自在的伸开双臂,袍袖微垂,等着她侍浴。 “咳咳!”脱下他外头的斗篷,夏初七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一下子便软在了一张雕了瑞兽的石椅上,“嘶”了一声儿,使劲儿揉着太阳穴,“爷,您先去泡着可好,容我……容我醒醒酒,头好痛,喝大了。” “好。” 一个淡淡的字入耳,却是把夏初七弄诧异了。 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可人家还真是说了就做,就在她诡异的注目礼里,他慢条斯理地去头冠、解玉带、脱外袍,接着将一层一层繁复杂衣裳褪去,就在她心脏怦怦乱跳,生怕他会脱光光引来尴尬的时候,他却就着一条大红色的亵裤,径直往隔了一道照壁的浴池走去。 噗!又是红的。 看着那红裤衩,她忍不住笑了。 “喂,你本命年啊?” 里头没有人回答她。 雕花照壁仍是大理石的,很宽长,完全挡住了浴池。 叹口气,夏初七狂跳的心脏缓了下来。 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容易放过她。 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她不敢听照壁里面的水声,不敢去想像里面衣裳褪尽的男子有着怎样倾国倾城的容颜,只是喉咙口干渴着,拿一张醉眼观察这汤泉浴房里的环境——石榴花色的纱帐层层叠叠,一应案几桌椅皆由大理石打造,不会因里面长年的热气熏蒸而受潮,甚至还有因气候温暖而盛开的花儿,简直就是一个梦幻的世外桃源嘛。 “阿七——” 照壁里头淡淡的声音,像一只恶魔之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口,让她以为可以舒坦的心碎了一地。 “什么事儿啊?” “进来侍候爷。” “侍候啥?你不都洗上了吗?” 她问得有些窘迫,他轻唔了一声,两个字便让她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搓背。” 她囧了一下。 好在只是搓背,不是让她去“啪啪啪”。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可绕着照壁走过去的时候,想着即将见到的画面,耳朵尖儿上还是有些烫。 她是一个医生,赤条条的男人也不是没见过。 可因为那人是赵樽,她不由自主就开始了脑补,宽的肩、窄的腰、翘而紧实的臀、挂着水珠的惑人肌肉、常年打战和习武练就的肱二头肌、六块腹肌和要命的人鱼线,还有那……直到她的人站在了热气腾腾的汤泉池边,脑子还有些空茫。 “脑袋被门夹了?愣什么?” 赵樽学了一句她骂人的话,一下子把她拎回了现实中。 “呃……”她撸了一把烧得滚烫的脸,走了过去。 事实上,汤泉浴池里热气太浓,除了肱二头肌和几块胸大肌,她连幻想中的六块腹肌和人鱼线都看不见,更不要说童子鸡了。翘一下唇角,她扯出个笑来,又是遗憾,又是松口气,心情矛盾了一下,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浅眯了一双醉眼,看向赵樽的冷川脸。 “爷,这药浴泡了感受如何?” “无感。”他舒展着身子。 丫也太打击人了。 夏初七哼了一声,拿了绒巾替他搓背。 “老子可是熬了一个下午,那郑二宝也真傻,把汤药放入池水里,被水一稀释,浓度自然变低了,效果也就打了折扣……” 稀释,浓度这样的词,她信手拈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更不对的是,赵樽只轻唔一声,闭上眼睛便懒洋洋地坐在池里斜坡的青玉石上,享受着她的侍候,愣是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 怪了! 夏初七低头瞄着他。 “想看?” 不轻不重地沉沉询问声,呛得夏初七咳嗽起来。 “去,有什么可看的?又不稀罕。” 她不耐烦地加大力气搓了几下,突然“哎呀”一声,手腕一紧,便被那人给拖入了水里,身子一入他怀,一股子带着中药的香味儿,混合着他身上的淡淡沐浴幽香闯入了鼻尖,掌心的触感是他火一样的温热肌肤,惹得她心神一荡,血液便从掌心往身上蔓延,整个人傻呆住了。 “不是想要看爷?” “你还要不要脸,谁想看你了?”夏初七脸烫如火。 “嘴犟。” 他低沉喑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着,不待她反驳,扼住她身子的手臂便是一紧。而另一只手抬起来,将她头上的帽子丢开,又抽掉了她束发的发簪,一头青丝便水一样散了下来,原本的“男儿窘迫”,就变成了“女儿娇羞”。 “你干吗?”夏初七推他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是一个字,不等她脸红的反骂,他低了头,先是吻了下她的脸,又啄了一下她发红的鼻尖,唇才慢慢覆盖了她的。像她小时候吃果冻那样,缓缓浅浅的研磨了一圈,撬开她不停打颤的两片,吃得那甜软,紧搅几下,两个人的呼吸都浓重了起来,那两条舌如同两尾游动的滑腻小鱼,紧贴着,吞咽着,纠缠着,像是不安,又像是需索。 “喂……三……三年!” 她抖抖索索的冒出几个字,那按在她后背的掌心又是一紧,那人搂住她翻转过身,重重地将她按在池边一块斜的似的光洁玉石上,就着火一样的呼吸辗转地深吻,将彼此摁压得紧紧贴合,再无一丝缝隙。 “唔……赵……赵樽……” 趁着换气的当儿,她重重吸口气,又冒了一句。 “三年之约……你答应的……” 她眯起来的眼,带着微醺的迷离,湿透的衣裳贴着身子,将她好不容易发育起来的小山包裹得密不透风。她不需要看见,也能想出来自个儿的样子,有多么的丢人现眼。 “真不要?” “不要。”她喘着气儿。 “爷也是这个意思!” 淡淡的声音刚落,那原本拥着她的家伙,忽地松开了手,将她往汤泉中一抛,便迅速站了起来,在她瞠目结舌的盯视下,大剌剌沿着青玉石的台阶往上走。可惜天不遂人愿的是,她根本没有办法一饱眼福。就在她落水的刹那,那货扯了一块绒巾围在了腰上,除了六块腹肌和人鱼线,她什么都没看到。 亏死了! 白白让他吃了豆腐。 “泡一会。”赵樽擦拭着身子,像从她的脸上读出了遗憾一般,难得的一勾唇,将他骨子里的“阴坏”发挥到了极致,“早晚让你看见,不要着急。” “靠,谁着急了,谁着急了?” 尴尬的旖旎变成了狼狈的捉弄,夏初七使劲儿甩了一下满头的水珠,觉得这渣爷简直损到了极点,丫故意引诱她过来,弄得她神思不属,吻得她姓什么都忘了的时候,突然又将她丢在汤泉里,一副大男人的姿态,好像是一个母的都要扑他似的,忒招人恨。 “哼!瘦干巴的童子鸡,有个屁的看头,老子才不稀罕。” 听了她的低骂,赵樽却不动声色,坐在池边的石椅上,披上一件软缎的寝衣,敞开着一片诱人的结实肌肤,淡淡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撑着太阳穴,一字一顿。 “口是心非。” 夏初七瘪瘪嘴,狡黠一笑,往池水里沉了下去。 很快,一件青布衣裳甩到了岸边。 接着,又是一件。 第117章虎狼之药(9) 再接着,便是裤子,一件一件毫不客气的往赵樽坐的位置甩,直到一个“眼罩”落在他的腿上,一条湿漉漉的“防弹裤”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才笑嘻嘻地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哈哈大笑。 “外头候着去吧?等姑娘我洗完了再出来找你算账。” 如此大胆的人,除了夏初七,估计也难找几个了。 热气腾腾的汤泉里,雾气袅袅,她哼哼唧唧地说完,也看不清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川脸到底有多黑有多难看,只一个哼着小曲儿,再没有了别扭的感觉,完全被这泡澡的舒服给掳获了身心。 “羡慕嫉妒恨啊!你这王爷做得真是太美妙了。要是我能每天泡一次澡,早晚也能变成杨玉环赵飞燕。对了,我说爷,可以搞到牛奶么?每天给我来一池牛奶浴,楚七我泡上三年,大概也能肌肤赛雪,牛奶般嫩白了,啧啧,爽啊!” 她舒舒服服的说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她从没有这么舒坦的洗过身子,虽然这水是赵樽泡过的,稍稍膈应了那么一点点,好在他天天洗身子也不脏,只是这种与人共浴的感觉,让她的肌肤比寻常更热了几分。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她倏地睁开眼球,从销魂的汤泉浴中反应了过来。 “喂,我没有衣服穿,来一件儿。” 赵樽不回答。 她一个人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又喊,“爷,找一套干净衣服给我呗。”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她郁闷地瞪了过去,“十两。” 很明显,他看不上。 “二十两。” 他还是没有反应。 “三十两,不能更多了,再给你我都没有啦。” 那货也不说话,缓缓地起身,绕过照壁出去,不多一会儿,高大颀长的身影才又绕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展开,恶趣味儿地看她。 “上来,爷侍候你穿。” 脸上扭曲的抽了抽,夏初七腻歪歪的笑。 “男女授受不亲,不太好吧,爷,您把袍子放在那里就好。” “爷难得侍候人,你可别扫了爷的兴致。” “咳咳,我不习惯在男的面前光屁屁。那样太不雅观。” “放心,爷没把你当女人——” 低低“靠”了一声,夏初七冒在水面上那颗脑袋,因为怒气显得十分滑稽。 “那你还来亲我?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赵樽眼睛一眯,放下袍子坐在椅子上,“不想起来?那便泡着!” 这个渣货啊! 一本正经地耍完流氓,还要诓她的银子! 恨恨地想着,夏初七觉得在他面前不能丢了脸子,就冲他先前离开浴池的举动,她敢断定他不会真的怎么着她,她越是表现得紧张,这货才会玩得越是有意思,她若真不要脸了,他说不定直接就闪人了。念头入脑,她邪恶地扯了扯嘴角,一眯眼,比他还无赖了。 “行,那我起来了。我数三声,我真起来了啊?” 赵樽高冷雍容的脸绷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一!” “二!” “三——!” 夏初七喊完“三”字,掬了一把水泼向他,作势欲从水底跃起,可水泼过去了,却愣是没有见他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身姿依旧风华无双,眼睛仍是一瞬不瞬。 娘也!她暗地里叫了声苦,又缩回水下。 “好了好了,咱不开玩笑了。爷,您行行好,就高抬贵手吧?” 慢慢悠悠的看着她,赵樽目光在烛光下明明暗暗,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稍稍顿了片刻,仍是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又一个人绕出了照壁。 走了!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等她从水里起来,穿好衣服出去的时候,那货正斜斜地倚在瑞兽石椅上,一张冠绝古今的俊脸,那撩人夺魄的身姿,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阿七,替爷揉揉头。” 旑旎心思都因他这一句话散开,夏初七擦拭着头发走过去。 “头又痛了?” “见到你,爷就头痛。” 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夏初七走到他身后,手指搭在他头上,先拿绒巾替他擦了会儿头发,等半干了,才一边儿慢悠悠的替他揉着,一边儿又想着吹风的事儿。 “赵樽,我觉得你应该有条件可以弄一个烘干机,用银骨炭就成,有了它,洗了澡就可以把头发快速地烤干,尤其是冬天,总湿着头发,对头不好。” “烘干机?” 赵樽慢悠悠地问了问,并没有接下去,只阖着双眼,由她一双小手按了一会儿,才低低说了一声“可以了”,逮了她的手拽到面前,在她不解的目光里,一下子搂了她的腰,按坐在自家身上,昂着头问她。 “楚七,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可愿随了爷去北平府?” 夏初七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去北平府,我要留在京师。” 他没有意外于她的回答,只揽了她的身子,迅速翻身压在石椅上。 “若爷现在便要了你?” 耳朵“嗡”了一声儿,看着他冷冰冰的脸,夏初七实话实说。 “先不说没有这种可能,就算有,我也不会去。” 他面色微冷,低头咬上她的耳垂,“混账!” 吃痛地呻吟一声儿,夏初七瞪大眼睛,想要出口的话被他堵在了嘴里,双脚上下扑腾着,一张脸被他吻得像猴子的屁屁般红润。可任她怎么挣扎,那人却不管不顾,越来越不规矩的动作,急得她喉咙干哑着,觉得自个儿快疯了,疯了。 “赵樽!你听我说——” “说。”他嘶哑的声线,带着野兽似的危险攻击力。 她撑在他压迫力十足的胸膛上,停顿了。 她很想大声的质问他,“你能在过了今晚之后,只有我一个女人吗?你能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我进门吗?你能光明正大的告诉天下人,我是你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吗?你能为了我拒绝皇帝的指婚,拒绝娶一个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王妃吗?你能为了我,把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用来平衡朝堂关系的如夫人都撵出府邸吗?你能吗?你不能。如果你不能,麻烦你停手。” 可惜,她如果这么说了,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一定只会觉得她脑子失常了。 狠狠咽了咽口水,她用一种极轻松的语气,调侃般笑了。 “爷,有一个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今儿回府的时候,被你那些小妾们搞得头痛,又发现她们爱你都爱到心坎儿里了,为了得到你,什么缺德的损招都使得出来。你是晓得的,我楚七这个人吧,为人善良仗义医德无双,为了免得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先前为你煎熬的汤药里,加入了一种叫做‘相思损’的药物。” “相思损?” 赵樽黑眸深深,盯着她良久不动。 夏初七扭了扭身子,眼神躲闪着,莞尔一笑,“用那药沐浴,得禁房事一个月。” 他没有说话,那眸子里凉气深深。 “不要怕,那药虽是虎狼之药,可对身体却没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服药后的一月内,若与妇人行了房,便会精泄暴阳,从此房事不举。”见他的冷脸越来越黑,夏初七笑眯眯地捅了捅他的肩膀,“甭生气嘛。一个月而已,小事儿。难道说是你……现在就想收用了哪一房如夫人?那实在不好意思了,再熬上一个月吧?” “楚七——” 赵樽一字一顿,低低怒叱。 那日沐浴的事情之后,夏初七再没有见过赵樽。 虽然她还是在承德院的耳房里住着,与他也算得上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偏生作息不太同步。她还未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起身上朝了。她晚间歇下来了,他才顶着风雪回来。 他的情况,她都是从大嘴巴的梅子那里听来的。 据说,从蜀中拔营的金卫军已经陆续还朝,纷纷往京畿地区的三大营驻扎,他正日理万机的料理军务。另外,因他得胜回朝,日日都有宴请,根本就抽不开身。 但夏初七晓得并非如此。 那货是真的生气了,在听说她给他下了那种药之后。 但凡是一个正常男人,都会介意那方面的问题,赵樽又岂能例外? 当然,那什么“相思损”全是她虚构的。 世间上哪有泡过澡之后,就再也不能行房,一行房就会阳痿不举的神药?那也太扯了。按理来说,依赵樽的智商,不应该相信才对,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曾经有过的“医疗壮举”唬住了他,他没有来问过解药,也没有再来找她,像是完全当她不存在一般。 她心知肚明,却也不急不恼。 既然两个人说好三年之约,那她就得遵守。 他不来找她麻烦的日子,她照样儿过得逍遥。 白日去良医所里蹲点儿,看那些医疗典籍,晚间就在耳房里琢磨自个儿的事,与李邈聊聊天,顺便等待着那放出去的风声得到回应,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 第118章虎狼之药(10) 这两日,后院里难得的清净,也不知道那东方婉仪到底弄没弄明白是她搞了鬼,反正自从那日放屁失仪之后,她再也没有来找过她的茬儿。听梅子说,她日日都在自住的“南莱院”里闭门思过,谁也不见,也不再出来八卦了。大概自觉没脸见人,一时半会儿想不开。 至于别人没有来找她的事儿,则是缘于赵樽的“关照”。 虽说那位祖宗爷不来找她,但表面上对她的看重却是不少,非常的够义气。 他刚刚还朝,眼看就要过年了,不说陛下赏的,娘娘给的,就说那各府部官员进献的稀罕玩意儿,也是一件一件的往晋王府里抬。可那些东西都哪儿去了?只要是晋王殿下觉着好的,大多都赏给了楚七,搞得她那两间耳房都快奢侈得让人流口水了。 一时间,举朝皆知,十九爷巴心巴肝地宠着他府里的那位良医官。 被人如此“宠爱”的感觉,按理应该很爽,可夏初七越发觉得心虚了。 一来她心里知道,他与赵樽的感情没有到那个地步。 二来,从古至今,风头太盛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在她侍浴之事的第三天,也便是腊月二十七,夏初七听得了一个消息,贡妃娘娘开始为晋王爷张罗晋王妃的人选了。为了这事,那个已经六十好几的老皇帝,也准备在年后开春时,进行新一轮秀女大选,除了充盈老皇帝的后宫之外,顺便为了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挑选绵延子嗣的美人儿。 可即便这样,贡妃娘娘似乎还不满意。 就在这一天下午,司礼监大太监崔英达送来了五个美人儿。 这送美人儿给赵樽的举动,不肖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实际上,就在赵樽还朝的次日,老皇帝便在奉天殿上大肆封赏了南征乌那的诸位将领,论功行赏,各赐冠服,各给诰券,就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陈大牛都封了一个“定安侯”,食禄一千五百石,子孙世袭,成了一辈子的人生赢家。而其余人等也是封侯的封侯,赏美人儿的赏美人儿,一共加封了一百多名金卫军将领。 那么,赵樽身为老皇帝的亲生儿子,自然也不会亏了他,在官爵上,已经没有什么可赏,便在他的“神武大将军”封号上,多加了一个“王”字,变成了“神武大将军王”,而赵樽要求去北平府驻守边关的要求,也得到了老皇帝的首肯,只不过老皇帝说如今朝中事务繁忙,太子又病重,大概意思是“吾儿此去,长兄若是有个长短,都不能送兄一程,将会遗憾”云云。 虽说去北平府就藩的时间延后,可准备事务却没有停下,老皇帝不仅派了一名二品官员和若干能工巧匠前往北平府,还下旨给北平布政使马成弘,令其亲自督造北平晋王府,其布局参照京师的皇城,只是在规格上略微减少,但即便那样,那敕造晋王府,据说建筑面积也将近五百亩,换到现代的算法,那就是三十多万平方米。 也就是说,该赏的他都赏过了。 这五个美人儿,是为了纠正儿子的“不良嗜好”来的。 得知府里又新进了美人儿,后院里那三位不知道什么想法,总之丫头婆子们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只有夏初七当自家是透明的,根本就对此事没有兴趣。 那几个姑娘她见过,左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个头和她差不多,身量还没有长开呢。时人的口味还真是重,她真不敢相信赵樽会把她们给“啪啪啪”了。 这些事,她真不焦心。 赵樽如果真的要找女人,又哪是她能够操心得来的? 她如今焦心的事就三件。 第一个是傻子一直没有消息,宁王那边儿也没有动静。 第二个是传出去的话也没有消息,东宫更是没有人请她去治疗太子。 第三个就是范从良那事。她是随了赵樽从水路回京的,速度很快,而元祐押解着范从良却是走的陆路,听说这两日便要返京了。赵樽虽然没有与她说过范从良的事如何解决,可她心里却清楚得紧,那东方青玄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儿,她死了也就罢了,如今又“活”过来了,哪能那么容易了结?金蝉脱壳这种事,瞒得了别人,一定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东方青玄岂能饶得了她? 想到东方青玄妖绝无双的脸,她便头痛。 如果锦衣卫审范从良,他招了供,她该怎么办? 这几件事,让她想龟缩在王府里低调做人都不行了。 次日,腊月二十八,离过年就两天了。一上午,她都在良医所里。大概想的问题太多,她与孙正业探讨时方和经方,都有些心不在焉。 “表哥,咱们一会儿得出去一趟。” 夏初七想想不对劲儿,生出了要亲自出去问问的想法。 “做什么?”李邈不解地看她。 “你为我引见,我去找一下你那个旧识,锦宫当家的。” 她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一下,李邈想了想,便点头了。 夏初七作为晋王府里的良医官,虽然住在晋王府里,可毕竟不是晋王爷后院的女人,来去还是可得自由的。吃过晌午,她与顶头上司——良医正孙正业告了个假,便领着李邈出去了。 大街上仍是一派繁华之态。 只不过古代真不能与现代的花花世界比,由于这大晏王朝对老百姓的穿衣住行都有明确的规定,街上的老百姓大多穿着的衣服样式都极少,颜色也甚为单一,只要稍稍穿得华丽一点的人,都不是普通的人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仅仅从衣着上,就很容易分辨出人与人的阶级层次来。 夏初七与李邈是走路出来的,没有叫府里的马车。 她正寻思着去锦绣楼感受一下古代青楼的滋味儿,街道对面就传来了一阵尖叫的嘈杂声儿。周围的人群,也迅速往边上挤去。 “好像出事了。” 夏初七念叨一声,却见李邈已经拔了腰上长剑往那边冲了过去。 她微微一愣,紧随其后,有些不明所以。 李邈那人看着冷淡,其实性子有些冲动,她怕那姑娘吃了亏。 “袁形,你怎么样?” 人群里头,是李邈略带惊慌的声音。 “这人怕是不行了。”有人在低叹。 “刚才那些是杀手吗?我连影子都没看清,杀了人就不见影儿了。”有人在惊恐。 “快,二愣子,快点。把老大抬上马车,抬去汇药堂……”有人在尖声大吼。 夏初七好不容易挤入人群的时候,那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人群包围的中心点,是一个浓眉高鼻,江湖武人打扮的络腮胡男子。他身上的衣物已被鲜血浸透,半躺在地上,手边落了一柄大刀。地上、刀上,是一滩红汪汪的鲜血,而他面容扭曲着,一只手紧紧捂着小腹的位置,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楚七,快来看看。”李邈小心翼翼地扶了他。 夏初七抢步过去,拧了下眉头,“表哥,他是?” “他是袁形。” 来不及过多解释,李邈一说名字,夏初七就明白了。 袁形便是李邈两年多前救过的那个男人,也就是锦宫行帮当家的。这样子的人,会被人砍伤在大街上也就不奇怪了。一个混江湖的人,仇家自然不少,定是被人偷袭了。 夏初七没有迟疑,蹲身挪了挪袁形的手臂,简单地察看了一下伤势。袁形虽然痛得厉害,却是咬紧了下唇,一声都不吭,简直就是水泊梁山上的绿林好汉,让她也生出了几许佩服来。 “表哥,回府去把我的医箱拿来,要快。” 李邈点了点头,她对夏初七的医术有十分的信心,什么都不多问,转身便上了袁形的马车,按她的吩咐扬鞭驾车,极快地飞奔出去。 马车离开了,夏初七的急救也开始了。 她敛着神色,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咬牙撕成了布条,做成绷带的形状给袁形包扎在伤口上,免得他体内的内脏脱离出来,然后又把他的腿半曲着,在膝下垫了剩下来的衣服,以便于减轻他腹壁张力和疼痛。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她抬起头来,镇定地吩咐袁形的手下兄弟,让他们赶紧去药堂里备上一些必要的伤口敷料过来。 “那人是铃医吗?” “大概是吧,看他的年纪不大,只怕……” 在乱哄哄的人群置疑声里,袁形的兄弟有些害怕了。 “这位先生,不如先把我们当家的抬到汇药堂去?离这很近。” “这样的伤势,挪动必死!” 夏初七治疗重症的时候,也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说话更是掷地有声。也不与他们多做解释,她只拿眼睛看向袁形,给了他一眼“要不要小命”的暗示。袁形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可与李邈却是极熟的,忍着额头大颗大颗的冷汗,由她折腾着,有气无力地冲手下弟兄摆了摆手,咬着牙吐了几个字。 第119章虎狼之药(11) “有劳……先……生!” 夏初七瞟了他一眼,“不劳。你闭上嘴,养精神。” 袁形尴尬的闭上了嘴巴,夏初七怕他会失血休克,紧紧掐住了他的人中。 李邈速度很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夏初七不与她废话,只让李邈按住袁形的胳膊,又让两个人摁住他的腿,拿出医药箱里的剪子来,剪开了他腹部的衣裳,用自备的消毒水消了毒,检查起他的伤情来。 “袁大哥运气不错。”遇上她了! 可以说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也不为过,如果不是刚好遇上她,这样的重症创伤,换到此时的医疗条件,基本上很难救治。 这里没有外科手术需要的设备和条件,夏初七只能凭借着经验来。先对他用银针施以了“针麻”和“止血”之术,再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和缝合。在围观人群的嗡嗡声里,她完成着高精准的外科手术,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可一张脸紧绷着,从头至尾都极为冷静。 她在缝合,袁形却是瞪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小先生,你……真是……神医啊……不痛……” “别说话。” 夏初七瞪他一眼,继续手里头的活计,待伤口缝合完毕,又在他伤口上洒了一层她自制的三七止血粉。这个时候,袁形手下的兄弟在药堂里拿的敷料也送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裹上敷料,再在袁形的小腹上缠绕一圈消毒过的麻布,等伤口包扎好了,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如今可以抬去药堂了。” 袁形嘴皮抖动了几下,看看她,又冲李邈露出一个笑容来。 “邈儿,你这表弟,神,神医,真是神医。” 他一脸都是络腮胡子,人也生得极黑,完全长成了一副绿林强盗的样子,只是两排牙齿却是洁白。那因疼痛而扭曲的笑,让李邈皱了皱眉头。 “我表弟是有名的神医,医术自然是了得的。只是……袁大哥,谁能在应天府的地盘上,把你当街砍成这样?” 袁形考虑了一下,狐疑地摇了摇头。 “我也是不知,那些人功夫实在是好……” 李邈皱着眉头,有好些话想问,可是这会儿在大街上,有无数人在围观“神医救人”,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扶住袁形的肩膀,低低说:“袁大哥,此处说话不太方便,让他们先送你去药堂,等回头再仔细说。” “好。” 袁形的马车离开了,夏初七救死扶伤的事儿也做完了,只是蹲久的身子却有些直不起来,两条腿更是酸麻得不行。她心里暗骂一句“落后的医疗条件”,就低着头随意地拍打起了发颤的膝盖来。可拍着拍着,地面上却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皂靴,头顶也适时地传来了一道不太友好的声音。 “这位小先生,我家主子爷有请。” 呵,天子脚下的主子爷太多了! 她不紧不慢地站直了,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侧眸望了过去。 就在街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四马并辔的黑漆马车,马车的青缎帘子里,有一双温柔夺目的眸子。那人也偏着头看她,眉目雅俊,黑发高束于头顶,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得如同谪仙,却又有着骨子里透出来的皇家之气。 一时间,仿若隔着万水千山的思绪,滚滚而来…… 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 她没有想到,“神医”的传言引出来的人,竟然会是赵绵泽。 这个男人的分量太重了,重得怎么拎都拎不起来。 于夏楚来说,这个男人是她生命的全部。 于这个男人来说,夏楚只是他不屑的记忆。 于她夏初七来说,这个男人狗屁都他妈不是。 可即便他不算个狗屁,她也得把他当成狗屁来玩。 心里绕了九道弯儿,仇人见了面本应该分外眼红,可她的脸上却格外的平静,只习惯性的翘了翘唇角,挑高了眉头,一副风流小骚年的样儿,冲马车里俊气的男人抱拳施了一礼。 “不知这位小哥儿有何见教?” “你走上前来。” 赵绵泽的目光里有那么一股子暖意,就像映在冰雪里的太阳,虽然很暖,但在夏初七看来,却比会刺入心脏的冰雪棱子还要尖利得多。笑逐颜开地望他,她的样子带了一点调戏的意味儿。 “小哥儿找区区在下不才我有事?生疮了?害病了?还是家里要死人了?” 她语气客套,面上恭谦,骨子里却傲慢呛人,骇得对面的人面色一变。而围观的老百姓却因了她这刺人的冷幽默,“哗啦”一声哄笑了起来。 “大胆!” 一声娇喝随即而出。 自古以来都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赵绵泽还没说话,侍立在马车边上的小丫头便忍不住了,气得一张小脸儿通红,“你这个人好生无礼,我们家皇……我们家主子好端端与你讲话,你找死呢?” “怪了,我怎么无礼了?难不成区区在下不才我说的人话,你们都听不懂?我是个医官,我也是在好生问你们的话呀?我错了?”夏初七敛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又抱拳又作揖,丝毫不以那小丫头的怒气为意。扮猪吃老虎,她才是祖师爷。 “你,你气死我了。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你竟敢这样大胆!” 不理那个丫头蛮横的质问,夏初七唇角噙笑,望向赵绵泽。 “这位小哥儿,在下身为良医官,路遇有人受伤,施以援助,大家伙可都见着了,那是为‘仁’。在下与你等素不相识,听闻你们询问,以礼相待态度恭谦地询问是否有疾,那是为‘义’。试问一下,在下仁义皆有,如今却被您家这位‘大嘴蝈蝈’恶声恶气的训示,是为何故?” 在程朱理学被定为正统的时代,她这话很是犀利。 当然,她为什么敢说得如此坦然,也是吃准了赵绵泽的心思。 这厮想在他家皇爷爷那里捞一张“好人卡”,处处表现得温驯良善,对上恭谦,对下宽厚,人人都说此子仁孝端方,将来可堪大用。所以说,这样的一个人……渣,又怎么会为了她这个连底细都还没有弄清楚的人,破坏了他的优良形象? 果然,赵绵泽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笑了。 “抱琴,退下。” 呵斥了丫头,望向夏初七时,他微微一笑,话锋突转。 “你不识得我?” “我们有见过吗?”夏初七挑着眉头,满脸是笑。 “自然是见过的,还不止一次。” 赵绵泽的声音始终是温和的,如果不是太过了解这个人的“狠”都刻在了骨头里,夏初七真能把他当成一个阳光单纯的漂亮男人,因为他实在长了一张温润得如同白玉般讨喜的脸。 可惜了! 淡淡地眯了下眼睛,她假装好奇地将赵绵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心里那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的嘲讽情绪,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带着鲜血的衣裳,冲他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小哥儿生得如此好看,谦谦君子,温润而泽,神仙般雍容的人物,区区在下不才我实在是识不得。呵呵,瞧我这一身的邋遢,正寻思回去洗洗呢。所以抱歉了,小哥儿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可否找个茶舍一谈?”赵绵泽看着她。 “茶舍?”夏初七挑高了眉头,唇角仍旧带着笑,“只怕不太妥当啊?不瞒小哥儿你说,我急着去市场上买萝卜呢。你晓得的,这入冬了菜蔬紧俏,去晚了,好萝卜都让人挑走了,剩下一堆黑心的,可怎么吃?” 赵绵泽面色微微一变,“小先生这是要拂了我的意?” 夏初七看着他漂亮的眉眼,想到夏楚临死之前还想见他一面的心情,轻轻勾着唇,摆出一副从前的夏楚绝对不会有的嘲讽脸,浅浅笑着说:“小哥儿要如此说,就当是吧,拜拜!” 古今结合出一个“再见”的动作,她随手拉了李邈就要走。与她的手相触时,夏初七这才发现李邈的掌心已然湿透了。很显然,她这表姐比她还要紧张。 不过幸而李邈不足十四岁便被送往了庙庵带发修行,先前在韩国公府邸,她性子清冷,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原本就不多。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四年多的变化还是很大,即便见过她的人,也不见得都认得出来。 “都站住!” 一声吼叫从她们背后传来。 不是赵绵泽的人,是从应天府衙门方向过来的。 原来就在夏初七与赵绵泽两个墨迹的当儿,应天府衙门的捕快听说这里发生了砍人案子。天子脚下,这种事官府还是要管的。这里离应天府衙门不远,这些尽职尽责的捕快,速度还算快。 第120章虎狼之药(12) “地上的血怎么回事?人呢?” 一个从衣着上看像是应天府衙里刑房典吏的人,按着腰刀走过来,刚刚问了一句,那一双小眼睛便巴巴地落在了赵绵泽的马车上。再然后,又慢慢地转到了赵绵泽的脸上。微微一愣,他面色一变,“扑通”一声当街跪了下来。 “卑下不知皇长孙殿下在此,还请殿下恕罪。” 他此言一出,老百姓傻眼了。很快,也跟着跪地请安。 没有法子,夏初七与李邈也只能一跪。 “都起吧。” 赵绵泽不像赵樽那样冷酷外露,他向来是一个温和的人,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招呼完了老百姓和捕快,又不深不浅的说了几句案子的事,目光望向了夏初七。 “如今小先生可否与我去茶舍一叙了?” 如今他是皇长孙,她还能说不吗? 当然,夏初七原本就没有想过“不”字。她抛了一堆鱼饵出去,正等着鱼儿上钩呢。虽然钩到的鱼儿太肥了一点,好歹也得到了垂钓的乐趣。 她先前之所以拒绝,不过只应了四个字——欲擒故纵。 男人天生犯贱,尤其是赵绵泽,那更是贱中之贱。普通的医官哪能吊着他? 对于他这样的渣男来说,就不能像夏楚那样待他太好。 她甚至于都可以猜测出来,像他这种贱人,女人要是喜欢得上去给他舔脚,他只会踹她一脚;女人要是踹了他一脚,说不定他才会反过来想要给她舔脚。 这样的渣男,就是欠虐。 在她看来,对付贱男最残忍的办法,不仅要虐他身,还要虐他心。 总有一天,她得让他尝尝当初夏楚尝过的锥心刺骨的滋味儿…… 眉眼弯弯的笑着,她一双眸子狡黠如狐。 “能与长孙殿下一叙,是在下的荣光。” 一个翠阁朱阑的茶舍,就建在秦淮河边儿上。造了弯弯的小桥引入流水,耳边是彩箫吹吹的悠扬声,地方很好,心情也很是闲适。赵绵泽屏退了随行的侍者,吩咐他们守在楼道口,便领了夏初七与李邈往茶舍二楼走去。 木梯不长,大约二十来级。 赵绵泽在前面,夏初七与李邈在后面。 看着那个飘然若仙的背影,她的心情很淡定。 很奇怪的,一直淡定着。 就像是期待已久的帷幕被拉开了。又或者,就像磨了许久的锋利刀子,终于能找到地方开砍了,她在淡定的等着赵绵泽为了他那个太子爹,请她前往东宫诊治,而她必然会“尽心尽力”,摸清两年多前那桩震惊京师的血案始末。 赵绵泽走得极缓,夏初七的脚步也很慢。 一阵凉风吹来,她抚了抚不知什么时候冷冰的脸,心道:“夏楚,你别急。” “秋儿,你看看,我给你领谁来了?”茶舍的雅室门口,赵绵泽轻暖地唤了一声儿。 夏初七微微一愣,只见雅室里头,坐了一个女子。 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薄薄的妆容,满头的钗玉,身姿娉婷,一袭华贵的紫色团领小葵花衣裳,衬得她肌肤雪一样白皙。 她正是夏楚的堂姐,也是皇长孙赵绵泽的侧夫人夏问秋。 这美人儿一露面,淡淡的香风就扫了过来。 看着夏初七走近,她神色微有惊讶。 “七妹?” 前魏国公夏廷赣只有夏廷德一个胞弟,夏氏子女的长幼排序都是一起排的。所以说,夏楚虽说是夏家的七小姐,人人都叫她七小姐。实际上,她爹夏廷赣除了儿子,就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到是夏廷德比他老哥更会生养,院子里侍妾多,通房多,就跟下小猪崽子似的,一窝接一窝的生,足足生了六个女儿,五个儿子。 故人在前,夏初七心里波浪翻腾。 前尘往事像一幕幕黑白电影儿,断着片儿的在她脑海里上演。 自从上次李邈与她对镜讲述之后,关于夏楚的记忆,她脑子里便有了模糊的一部分。可她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她的面前就像蒙了一块鲜红色的帷幕,有一些通透,有一些迷糊,还有一些谜团,如同尘封在记忆里的古墓,等待她去挖掘,找出真相来。 此时,就有一个疑似真相。 王公皇族的妇人一般不允许轻易抛头露脸。很显然,赵绵泽早就安排好夏问秋候在这儿了。这样的一个“巧合”,她不得不怀疑,丹凤街上袁形被人砍杀一事,根本就不是仇家找事,而是这位皇长孙殿下的安排。至于原因么,是对她这位晋王府良医官的考查,想看看她有没有资格去东宫替太子爷诊治。 “七妹?是你吗?” 夏问秋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夏初七却只佯做不知。 “这位是……长孙殿下的夫人?” 像是陷入了极大的激动和喜悦之中,夏问秋将她由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一双漂亮的眼圈很快就红了,伸过来就要拉她的手腕。 “你果然是我七妹。你变了,变得三姐都快认不得了。” “夫人请自重。”夏初七故作尴尬的缩回手,“夫人怕是认错人了。我与您家七妹长得很像?呵呵,在下我走南闯北,有说我长得俊的,有说我长得俏的,也有说我长得玉树临风貌赛潘安的,当然,也有说我天生长了一张欠揍脸,见到就想扁的。但从没有人说过,我长得像一个女人?” 她似笑非笑,夏问秋却愣住了。 “七妹你……” 夏初七的脸原本就刻意装扮过,如今与夏楚不过就几分相似。而一个人的样貌在很多时候,取决于精气神和眼睛。这会子,在她一副表面恭维,实在不屑的语气之下,眉间眸底狐狸一般的狡黠,眼波潋滟之间的情态,沉稳却不失俏皮,含笑又略带嘲讽,一字一字并不尖锐,却多了一股子难得的凛冽之气。 这些,都是在性子软弱的夏楚身上,绝对看不见的。 夏问秋愣了愣,语气几度哽咽。 “七妹,你可是还在怪三姐?自从两年前你走失了,家里找你都快要找疯了,如今我姐妹好不容易得见,你又何苦不认三姐?” 一双眼儿浅浅眯着,夏初七笑了。 “夫人您真会开玩笑。” “七妹?你果真气着我……”夏问秋像是受不住打击,柳条似的身子晃了一下,赵绵泽担心地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哄道:“秋儿,先进屋再说。你身子原就不好,还站在风口上,小心受了风寒。” 夏问秋温婉地点了点头,又望了过来,“七妹,我们屋里再说。” 好一个招人心疼的三姐啊! 输在这样的女人手上,夏楚也你真够可怜的。 为早已魂飞魄散的夏楚默哀了片刻,夏初七勾起唇角,拽了李邈,淡然地迈入布置精细的雅室。四个人盘膝对坐,两两相望,各有各的想法,只有夏初七笑得开怀。 “长孙殿下,您找在下来,究竟所为何事?” 雅室里的炭火,烧得很是温暖。 可是,却不及赵绵泽眉宇间温和的笑意。 “七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与秋儿找了你来,确实是有事。你两年前撒手一走,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我们的事情也该有一个了结了,你又何苦装着不认故人?” 真淡定啊!给人额头上黥了一个“贱”字,还想毁婚纳人家的堂姐,现在说起“了结”两个字,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如果不是还不到暴露身份的时候,她真的很想掐着脖子问问这厮,他当年面对一心爱他的夏楚,怎么就狠得下心来。 想到那些事,夏初七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双拳。 “皇长孙殿下,在下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赵绵泽还是淡淡而温和的语气。 这时,茶水上来了。赵绵泽亲自为夏问秋倒了一杯,低头吹了吹水,等它不烫了,才塞在她的手里,那目光里的关切是真真儿的,感情也是真真儿的,可瞧在夏初七的眼睛里,却怎么瞧便怎么膈应。 不是为她,只为夏楚不值当。 可心里养了一万头草他马,她还是带着笑。 第121章虎狼之药(13) “皇长孙殿下与夫人可真是般配,天生的一对——”狗男女。 咽下后面三个字,她笑眯了眼,听得赵绵泽又说:“七小姐,今日我与秋儿找你来,不是想要为难你。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恨也好,怨也罢,你我都有过失,怨不得谁。如今我与秋儿已结成夫妻,事已至此,七小姐也应当看得出来,我两年前就无意于你,现下更是不会中意,你没有强求的必要。” 我靠!夏初七脑门里像捅了马蜂窝。 他说过去了,能过得去吗? 再者,丫拒绝人的自恋姿态,比她以前相亲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招人恨。 可恨归恨,他话里的意思,也真惹了她一头的雾水。 先前她一直以为他找她过来,是为了他亲爹的病。 如今看来不是啊?或者说,不全然都是。 尤其他既然已经与夏问秋滚一起了,找她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她面上写满了不解,赵绵泽顿了片刻,才道:“七小姐,我皇爷爷他老人家念旧,年纪越大,越是记挂着老臣。虽说你父谋逆伏法,可皇爷爷念叨着你父当年的功勋,又念着你家再无儿孙继承香火,心里不落忍,非得让我寻了你回来,逼着我与你结亲。” 还有这样的事儿? 老皇帝果真如此有情有义? 狗屁!真有情有义,会杀了他老爹全家? 夏初七眼珠一转,神色里故意多出几分迷惑来。 “皇长孙殿下,怎么您越说,在下越糊涂。不懂,真不懂。” “七小姐,你都懂的。” 再次肯定了一句,赵绵泽的语气变得更为温和。 “皇爷爷说,除非你愿意主动退婚,否则我俩的婚约永世有效,我也永远不得另娶正妻。可是七小姐,当年大家年岁都小,就算是绵泽对不住你,如今也足够补偿了。” 补偿了? 真是好笑。 夏初七想笑,便笑了,“皇长孙殿下好会讲故事。” 不管她什么反应,赵绵泽犹自说:“你心里有不平,可我与秋儿也有失意。这两年来,秋儿终日以泪洗面,觉得对不住你,这郁气一结,害得我们三个孩儿都没有保住,三两月就滑了胎。三条人命还不够吗?七小姐,你与秋儿姐妹两个的感情一向要好,你又如何忍得,让秋儿吃这样的苦头?” 夏初七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才叫做无耻。 不过,乍一听这三次滑胎的“人间悲剧”,她真想说——老天有眼! 世间之事,总都有轮回因果。 一个抢了妹妹男人的狐狸精,还终日以泪洗脸的念叨她的安危,只怕是念叨着她回来了怎么说服了去找老皇帝退婚吧?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夏楚可是一路被追杀着逃出的应天府,哪里是为了躲着他们自己离开的?完全他妈的两码事儿。 最可气的是,抢了别人的男人,还来装可怜,好像搞得她做不成正室,怀孕就滑胎,全成了夏楚的不是。小三儿成了苦主,贱男来找正主讨说法的事,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按照常规情节,她应该泼她一杯茶水,告诉她。 “这个贱男老子不稀罕,送给你垫棺材板儿去。” 但那样太傻。 何必做这种让仇人舒坦的事呢? 她就得让夏楚的名字霸着那个位置,刻在他们心上,耗着他们,气死他们。 这样一想,她心脏又落回了实处,缓缓笑了。 “长孙殿下与夫人情比金坚,让在下实在羡慕得紧。如果在下是侧夫人的七妹,那指定得亲自面圣,成全了二位的百年之好,毕竟君子不夺人所爱嘛。但实在抱歉,我,区区,在下,不才,鄙人,姓楚,名七,确实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太遗憾了,天大的遗憾。” “七妹……” 夏问秋垂下的睫毛上,已有泪水。 “三姐我晓得当年的事你受了委屈,可我与殿下,那真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的……三姐与你同为妇道人家,自然明白你的苦楚,也明白你对我的怨怼。可七妹,你何苦不认祖归宗?虽说你容颜有改,可再什么说我是你三姐,别人认不得你,三姐我又怎会认不出你来?七妹,往日的事情,都怪三姐不好,你如今回来了,我与殿下也已成事实,三姐想过了,我愿意做小,咱们姐妹二人,共同服侍夫君,你看可好?” 她说了一大串,夏初七只听见去了一句——情难自禁! 半裹在被衾之中的女子,浑身无力地瘫在那里,被他身上的男子压在她新换的褥子上,那男人粗重的呼吸,那女人嘴里轻轻的哼着,像是快活,又像是痛苦,一张粉嫩的脸上,满是情欲搅乱的浪潮。被翻红浪,薄衾渗水,那一串串嘤咛声儿,深深地震惊了门口的夏楚。 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那张是她的床。 那男人是她的夫婿,那女人是她的三姐。 她的身上,是刚刚试穿的新嫁娘大红袍服。 再过一天,她就要嫁给那个男人做他的妻室了。那是她从小就有婚约的夫婿,也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白头偕老的夫婿。 呻吟声,喘气声,好像就在耳朵里…… 夏问秋的提醒,醒了夏初七的脑子。 画面浮上大脑,她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一丝冷意。为了掩饰心里的厌恶,她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歪着脑袋,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 “侧夫人,你们这些贵人的思想,在下真是不懂,可故事却是听明白了。您那七妹不见了,不是好事儿么?从此,你们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就在一起啊?双宿双飞有什么不好?既然是真爱,有没有名分有什么关系?生不生孩子又有什么可在意?” 她问得很中肯,却句句锥人的心窝子。 那两个人看着她,抿着嘴不吭声。 她却像是口才大爆发,叹息着又道:“在下在家乡的时候,曾听得村子里的妇人们说,一般紧张在意这些虚名,要么就是不爱,要么就是对感情没有信心。咳!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嘴快,我不是说您和长孙殿下,我只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喝茶,喝茶。” 她说得淡然,夏问秋却白了脸。 赵绵泽瞄了她一眼,那般温润如玉的人,也蹙起眉头来。 “七小姐,你真不肯承认?” 抬头,夏初七像看怪物一样的看他。 “皇长孙殿下,又何必为难在下?” 拿着绢帕拭了拭眼睛,夏问秋含泪一笑,言辞恳切,“七妹,你不要误会。三姐如今不求你别的,但求你回来,我真的甘愿做小,一辈子服侍你和夫君两个,替你们置被安床带孩儿,都没有关系。” 娥皇女英?夏初七心里冷笑,直叹这女人可以拿奥斯卡奖。可赵绵泽却瞧得心痛了,轻抚着夏问秋的后背,替她顺着气,又略带责怪地看了过来,语气隐隐不耐烦了。 “七小姐,我知你怨我颇深。既然如此,过往的事,只当绵泽对不住你。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与我一起去面见皇爷爷,亲口告诉他,你不乐意再做我的妻室,请他老人家收回成命,从此我俩,各自娶嫁,再无相干。” 这是夏初七听过的最恶心的退婚版本。 “各自娶嫁,再无相干?” 夏初七微笑着拿着茶盏,吹了吹上头的水面,继续慢饮了一口,余光瞄着夏问秋越发苍白的脸,表现得十分无奈。 “瞧长孙殿下这意思,还非得要在下承认不可?要我是个妇人,承认也可以,就当为了你们的真爱牺牲一下。可笑的是,在下是男子。男人你可懂?带把儿的!呵,在下刚入京师的时候,听人说长孙殿下温润君子,最是有礼不过,不成想,竟会误把男子比做女?实在可笑之极。” “七小姐,当真不肯帮绵泽这个小忙?”赵绵泽看着她,慢慢地问。 “皇长孙殿下,实在是在下帮不了。”夏初七淡笑回应。 赵绵泽的耐性像是彻底没了,挥起大袖一招手。 “来人啦!”很快,几个侍卫丫头便闯了进来,他随手指了一个丫头,“你带她去查验一下,看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第122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 “是,主子。”那小丫头应声走了过来。 “做什么?退下去!”有了李邈在,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夏初七被人带走? “刺啦”一声抽剑,她冷气盈盈地看着赵绵泽,声音冷然,“皇长孙殿下,今儿出府之时,晋王殿下曾经交代过小的,务必要保护好楚医官的安全,如果皇长孙殿下要强人所难,那便是不把我家爷看在眼里。一旦动了刀剑,要有个什么闪失,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这话……带劲儿。 夏初七瞄她一眼,给了一个“真上道”的眼神。 在京师里,报谁的名号都不如报赵樽的名号来得好使。想不到她这位表姐也是一个懂得狐假虎威的主儿,赵绵泽再猖狂,也不好随便动赵樽的人,更何况是一个赵樽心尖尖上宠着的人。 不过,对于查验,她早就有了准备。 就算今儿不查,只要长着那张有几分相似的脸,总也有查的一天。 不管如何,总得给赵绵泽一个定心丸才是。 “表哥,别急——”慢慢地摁下李邈的剑,夏初七笑眯眯地说:“既然皇长孙殿下有兴趣,查就查吧。想我一个堂堂的爷们儿,怕什么美人儿摸身?无关紧要。” 一摆手,她潇洒地拉开李邈,便要随那丫头去。 可世上的事,前面有螳螂,后面总会有黄雀。 夏初七还没有走几步,一道妖冶柔媚的声音便传入了雅室。 “今儿的深井茶舍,好生热闹。” 夏初七的脚步定住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东方青玄会出现在这里。 巧合?不!巧合的可能性,比哈雷彗星撞击地球还要低。 可有了东方青玄,事情更难办了。 “皇长孙殿下和侧夫人,今日好有雅兴。”绝色妖艳的男子缓缓步入雅室,一双斜飞的凤眸妖冶如火,如同星辰一般璀璨,腰间佩着的绣春刀用它流畅的线条,衬托着它主人除了妖媚之外的英气,一袭大红色的衣袍上,绣着一个个飞鱼图案,玉带上的“锦衣卫”腰牌十分夺目。 不管走到哪儿,东方青玄都是吸眼球的人。 “大都督是执行公务,还是另有私事?”赵绵泽淡淡带笑。 “半公,半私。”东方青玄回答得巧妙。 末了,他徐徐转头,像是刚刚看见夏初七一样,凤眸一眯。 “楚小郎,好久不见?” 在东方青玄面前装着不认识,显然是傻子干的事儿。夏初七笑了笑,索性破罐子破摔,坐了回去,懒洋洋地喝了一口茶,舒服地叹息。 “好茶。大都督,别来无恙?” “本座自然无恙,听说楚小郎有恙?” 干笑一声,夏初七摸了摸鼻子,“有大都督关照,我想无恙还真不容易。不过,好些日子不见,大都督您好像又美了几分?” “拍马屁!” 东方青玄徐徐朝她走来,那媚而至雅,国色仙姿,人面浮光红影动,盈盈一种风流,如同春风笑海棠一般,状似亲热的近了她。 “这些日子,本座可时常念叨你。” “是吗?”夏初七心里怦怦跳着,一边儿猜测着他会用怎样的方式来拆穿她的身份,一边儿淡定地与他玩笑,“能得到大都督您的惦记,那真是在下的福分了。回头我便给家里祖宗十八代烧上三炷清香,请他们继续保佑我,能一如既往的得到大都督您的垂爱。” “楚小郎这张油嘴,还是那么利索。” “岂敢,岂敢!小子嘴里,全是实话。” “实话啊?那你说说,还有多少银子没赔给晋王殿下?”东方青玄笑问。 “呵呵,大都督连这种事儿也晓得?”夏初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实在可怜!以身偿债的滋味儿不好受吧?”他又笑。 “还好还好,两个人的房帏乐趣,不足为外人道。”她随口打着哈哈。 “用不用本座帮忙?” “大都督您这么好,小子有些不习惯也?” “本座也不太习惯。” “那小子便给你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如何?” “说。” “给我介绍一个卖血的地方?” 东方青玄一愣,夏初七得意地哈哈大笑。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对话,说得那是东一嘴,西一句,东家的鸭子,西家的鸡仔,没有营养也没有嚼劲儿,可那股子熟稔劲儿,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在互相打闹嬉戏。 赵绵泽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大都督认得她?”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她可是——”拖长了魅惑的声音,他凤眸从赵绵泽的脸上又扫向了夏初七。直瞧得她心跳更欢了,他眉头才微微一挑,给了她一个风华绝代的笑意,用他独有的轻柔嗓音儿说,“晋王殿下的良医官。” 他的回答,令赵绵泽颇有些意外,“大都督确定?” 东方青玄浅浅而笑,“皇长孙殿下,我与楚医官在锦城府便已识得,自然不会认错。那个时候他还在村子里做铃医,也是机缘巧合,救治过晋王殿下,这才入了殿下的法眼。这档子事情,青玄全都知情。” 赵绵泽温暖的眼睛,荡出一抹凉凉的光芒来,“他果真姓楚?” 东方青玄淡定地笑,“果真。” 赵绵泽审视的目光,再一次投注在夏初七的脸上。 “那是我失礼了,楚医官勿怪。” “无事无事,皇长孙殿下客气了。” 夏初七笑容满面的应对着,心里却在敲大鼓。 她可以肯定东方妖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前一次要抓她入京也是因为这个事。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东方青玄既然是三足鼎立里的太子一党,也就是赵绵泽一党,为什么他那心眼子却不是全都向着赵绵泽的,为什么要故意瞒着他? 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气氛似乎缓和了下来。 东方青玄撑着额头像是乏了,轻笑着与赵绵泽告辞,又转头来看夏初七。 “楚医官,青玄送你一程,如何?” 鲜艳如妖的男人,美艳如火的凤眸。他看着她,语气轻柔,可夏初七的心肝儿啊,却在一阵又一阵的紧缩,却又无法拒绝。 “多谢大都督。” 该来的事儿,总是跑不了。 如果东方青玄要整她,刚才就不会故意替她圆谎。 “那样最好。旧人见面,总得叙上一叙。” 暖风一般温柔的声音入耳,她整个人便被一个大红的身影笼罩了。而东方青玄仗着“熟人”和都是男人的身份,不客气地拉了她的手腕,缓缓回头冲赵绵泽示意一下,脚步便往门口迈去。 “七妹,留步——” 夏问秋突然喊了一声,见夏初七不停步,才换了口。 “楚医官,等一下。” 心里冷笑,夏初七这才转头,“不知侧夫人有何吩咐?” 夏问秋满脸的疑惑,“你果真不是七妹?” 又来了!夏初七一勾唇,反问一句,“你七妹会医么?” 夏问秋微微一愣,“不会。” “那不就结了?侧夫人,您与令妹从小一块长大,她会些什么东西,你自然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啊,真不是令妹。” “楚医官不要见怪,你与我七妹长得实在太像。一瞧见你的脸,我便想到了我那苦命的七妹,也不知流落在何方,遭了些什么罪。想到那时,我姐妹二人朝夕相对,窗下剪花,雪中赏梅,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夏初七“哦”了一声儿,不解的皱眉,“侧夫人如此说,在下却是不解了。既然你与令妹感情如此要好,为何又抢了她的夫婿?” 她问得直白,夏问秋却像没有察觉她的讽刺,只凄苦地说。 “是我做三姐的对不住她,即便是死……” “别别别,我就随口一说。”夏初七勾起唇,肚子里突然就生出一些坏水儿来。亲热的走过去,请夏问秋借一步说话,一起绕到走廊的另一端,才语气轻松地说,“侧夫人,楚某与令妹长得相似,那也是缘分,少不了便要多叮嘱您两句了。你这孩儿怀上了总是滑胎,是病,得治,知道吧?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在妇女病上头,却也是有些法子的。您若瞧得上在下,就差人来晋王府里找我。开几张方子吃了,定能一举得男。” “当真?” “那是。不过嘛,就是价格上面,得物有所值,对吧?说实在的,我也是被你和殿下的真爱感动了。如果给您治,我便给您打个八折,也就是收您八成的银子,别人一百两,您只要八十两,别人收一千两,您只要八百两。” “这么贵!” “哟,您可是长孙殿下的夫人,哪能缺这点银子?再说,你看你俩这成婚两年了,还没有孩儿承欢膝下……若等别的妾室先怀上了,你又没有抢得那嫡妻的位置,往后在府里还有什么地位?” 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有点儿不自在,夏问秋拿着绢帕试了试红彤彤的眼睛。 “我与绵泽感情甚好,他是不会……不会纳妾的了。” “那可不一定……” 第123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2) 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夏初七掂量着挑拨她,“殿下长相是神仙风采,身份又是何许样的人,不需要我说吧?到时候,有的是女子排着队等着……对吧?” 夏问秋面色有些白,夏初七又笑,“姐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再怎么说,也得有一个嫡子傍身才好,若是这病根儿不去,一辈子没有孩儿,两年三年殿下能依了你,你能保证十年八年还可以固宠吗?” 等她说完,夏问秋的脸色已经由白,变成了煞白。 夏初七本就是一个嘴皮子溜的,这样的话换到现代的女人听了都得心生恐惧,更别说封建时代以夫为天的女子。更何况,夏问秋嫁的还是皇长孙,一个将来有可能会继承大统的人,没有儿子,她能熬得起? “侧夫人,您好好想想,楚某在晋王府里,等你的好消息。” 东方青玄与夏初七离开了深井茶舍,赵绵泽还静静地坐在那里。 静静的,他优雅地品着桌上那壶热气腾腾的香茗,一双深幽的眸子有困惑,有游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问秋安静地守了他片刻,起身从丫头抱琴手里拿来了一件外袍,轻轻披在他的身上,小意地垂着眸子,抿紧了嘴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赵绵泽才转过头来,抚了抚她的头发。 “秋儿,在想什么?” “绵泽,我这心里……怪乱的,乱得发慌。”夏问秋乖顺地看着他,头一偏,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怕她是七妹,又怕她不是七妹。她若是七妹,你我夫妻两年来的恩爱,只怕会被陛下生生掐断了。可她若不是七妹,七妹又去了哪里?她一天不回来,我这心里一天落不下,她若一年不回来,我这心里一年落下去……” “秋儿觉得她是吗?” 赵绵泽目光不变,淡淡地问着。脑子里却浮现起那一双灵动得仿佛有万千水波的眼睛来。要说那楚七的五官像夏楚,确实是很像。可那眼睛、那表情、那谈吐、那医术,确实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夏楚又怎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夏楚又怎会有那样多的本事? 夏楚又怎会有那样尖锐的言辞? 一个淡笑盈盈之间,她就可以机智的堵住人的嘴。 都说东方青玄是难缠的妖孽,其实楚七又何尝不是?东方青玄妖在外,而那楚七的妖在内。表面上看,她整个人通透得一望到底。实则上心思到底藏了多深,他根本就看不透。 “绵泽,我这心里,很是矛盾。” 两个人相处时间长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感应得到。这头赵绵泽还在琢磨夏初七不同寻常的眼睛和与众不同的举止,那头夏问秋的声音便越发软了,手臂横过去,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身子偎靠着他。 “绵泽,我害怕……” “怕什么?”赵绵泽反手环住她,轻抚她的后背。 “怕你寻回了七妹,不会再要我了。又怕那个人就是七妹,她是那样的不同,你一定会看中她。也怕那个人不是七妹,她还流落在民间吃苦头。还怕我不能为你生儿子,往后你纳了别的侍妾,不再宠爱于我,更怕将来有一天,我人老珠黄,颜色不再,只剩下一个孤影独守深宅。” 沉默了一下,赵绵泽缓缓一叹。 “傻瓜,不管是不是她,与我俩的情义都没有相干。” 他温和的安慰着,夏问秋像一只依人的小鸟,静静地听着,“秋儿,这两年委屈你了,皇爷爷的性子你不知道,他念旧了,一时想不过,等……那也只是早晚的事。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让你做我的正妻,我的身边也只会有你一个。” “绵泽……”夏问秋吸了吸鼻子,感动得声音都哑了,“我想为你生个孩儿,哪怕是个女儿也好。要不然我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说到此处,她一抬头,语气恳切,“绵泽,不如找那个楚七,给我瞅瞅可好?” 晋王府的良医官医术无双,东宫早就得到了消息。可太子爷的病,连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谁又能相信一个普通医官?原本他今儿找上她,正是有意试探一下,先找她替夏问秋看看病的,可如今的局面,赵绵泽就不得不多出了一些顾虑。 他搂了夏问秋入怀,好久才找到话头。 “秋儿就不怕她……万一使坏?” 夏问秋摇了摇头,“绵泽,这两年我也不知吃了多少汤药,可身子就是不见好。那楚七既然说有法子,试一下也未尝不可?我想过了,就算她有什么鬼心眼子,也不打紧。等她开出方子来,我先请太医院的林院判瞧过,再服用也不迟……” “也好。” 见赵绵泽同意了,夏问秋的脸上也多出了一丝血色。 “绵泽,你对秋儿真好。” 郎情妾意没几回合,一转眼,她的另一个担忧又来了。 “可是,楚七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秋儿——”赵绵泽迟疑片刻,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掌心沿着她的脊背慢慢轻抚,“你不要想太多。这两年,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一个妇道人家来操心这些事情。再往后,你只需在家养好身子就成。不管他是不是夏楚,我都会有法子。” “你的意思是?” 赵绵泽视线掠过夏问秋的脸,给了她一个温暖而绵长的笑容。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 夏初七没有外袍,出了茶舍,冷得哆嗦了一下。 “今日之事,多谢大都督了。只是小子我身上邋遢,实在不敢污了大都督您的车驾,更不敢劳烦大都督您屈尊降贵地送小子回府。就在此处别过,他日有机会,再报答大都督的恩情。” 东方青玄看着她,一袭红袍在风雪下尤其妖艳之极。 “顺路而已,楚小郎不必客气。” “小子去晋王府,您回大都督府,怎会顺路?” “应天府这个地方,到哪里本座都顺路。” “……” 瞄一眼他美到极点的脸孔,夏初七晓得与这个家伙没得商量。虽说她忌惮锦衣卫,可想想先前他在赵绵泽面前的作为,那她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好了。 “有劳大都督了。” “楚小郎,请——” 东方青玄朝她伸出手,握住她。 斜斜一挑眉,她飞快地缩回了手来。 东方青玄的手很白皙很滑腻,皮肤好得她嫉妒。可与他这么一触,她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外一只手。也干净,更温暖。也干燥,更有力。每一次那只手拽住她,就有一种活生生把她从女汉子握成小女人的感觉。 想想,那货好像已经生气好些天了? 丫真是矫情啊。 上了马车,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与东方妖人两个人。 夏初七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直溜,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也不去看他,看上去恭敬,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寻思好了,在东方美人儿的面前,她不能输了阵势,只管等着他放招儿好了。 可大都督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不说正事,只拉家常。 “楚小郎来京师好些日子了,可有什么感受?” “都是一张嘴巴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两条腿的男人和女人,与清岗县没有什么不同。”淡淡地说完,夏初七唇角微微勾了下,又瞄向东方青玄,眸子带出一抹戏谑。 “嚯,瞧我这破记性!差一点把大都督您忘了。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其实还有大都督您这样的绝世妖物,属于第三种生物,不男也不女的人……妖。” “楚小郎说话,还是这么有趣儿。” 东方大都督向来脾气都极好,那樱花瓣一样红润的唇色,吐出来的字眼也还是那么好听。风华绝代,美冠京师,实在让夏初七嫉妒得紧,嫉妒得恨不得把他的脸皮儿给剥下来,然后放到自个儿的脸上去。 脑补着那个残忍的手术画面,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 听得他问,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端着脸,转移话题,“小子心里有一事不明,大都督今日为何要帮衬我?我俩的交情,好像没有到那个份上吧?” “你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吗?”东方青玄眸子里若有流光闪烁。 “你说呢?”夏初七勾起嘴角,“很显然——不是。” “所以本座只是澄清事实而已。” 脑子里“咚”的敲了一下警钟,夏初七审视着他。 第124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3) “大都督言之有理。不过嘛,您先前在皇长孙殿下面前做了我的保人,应当很清楚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吧?小子我往后要出了点儿什么岔子,大都督您也是要受到牵连的。” “正是如此,那……”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腕慢慢地抬来,就在夏初七以为他的手要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却越过她去,取下悬挂在金漆横柱上的帕子,像对待爱人一样怜惜的擦拭他的绣春刀,“那么楚小郎得对本座负责才是?” “求负责?”夏初七翘了翘唇角,眼睛里噙满了邪邪的笑意,“大都督既有此意,小子敢不遵从?等我回府禀了晋王殿下知晓,寻一个良辰吉日,就纳你入府,为我做小。想来大都督应当不会介意,屈居于晋王之下才是?” “做小?” 东方青玄一怔,随即绽放出一个比枝头的山花还要春天的笑容来,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像白葱一般在寒芒四射的绣春刀上轻轻抹过。 “楚小郎好大的胃口,本座与殿下两个,你吃得消吗?” “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胃口大。” 夏初七淡淡地浅笑,应对自如。不仅没有半点儿姑娘家不好意思的羞涩,说得那叫一个风流雅致,眉眼生花,愣是把东方青玄瞧得妖眸一眯,生出了一丝怀疑来。 “你与魏国公府的七小姐,确实是不同的。” “那是自然,我便是我。” “她是个蠢货,而你……”停顿一下,东方青玄笑,“是个流氓。” 半握拳头凑到嘴边咳了一声,夏初七笑眯了眼,“其实生活就是流氓,整天逗着人耍子。只有比它更流氓的人,才能过得快活。再说了,一个人在美色当前都没有感觉,连耍流氓都不会,那还不憋屈死啊?” “姑娘家,不要口没遮拦……” “谁说我是姑娘了?”夏初七阴恻恻的眯眼儿。 东方青玄继续擦着刀,那锋利的刀锋,与他身上的妖气混合在一处,让他身上又多了一股子阴寒劲儿。可他只瞄她一眼,就唇角带笑的凑了过来。离她近了一些,先放好擦刀的帕子,才低头在她的耳边,用他柔若春水的嗓子,轻轻笑问。 “不承认?用不用本座当场验明正身?” 脑子里“嗡”了一下。 夏初七有点儿心虚,却不信他会真这么干。 “老子就是纯爷们儿,还怕你验?!” 东方青玄一眯眼,“七小姐胆子真大。其实本座也很好奇,如果今日不是本座及时赶到,你准备用什么玩意来糊弄长孙殿下的丫头?有吗?拿出来本座见识一下,看看你都长了一个什么样儿的家伙。” 夏初七干咳了一下,却是没有脸红。 “大都督好生风趣,只是那样的东西,不方便给你看。” 东方青玄笑了笑,坐了回去,没再逼她。 瞄他一眼,夏初七却是生出奇怪的心思来。 为什么在东方青玄面前,不论他说什么,她就可以坦然自若的应对,说再大尺度的话也不会觉得脸红?为什么赵樽一靠近,她心脏就像上了发动机,这头红潮未退,那头潮声又起,简直就像一个害臊的小媳妇儿? “楚小郎在想什么?” 东方青玄抛了一个妖娆的眼波,似笑非笑地坐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眸子里有着兴味的促狭。夏初七却害怕被他看穿了心思,挪了挪身子,离他远了一点。 “反正不是在想大都督您。” 东方青玄浅浅一笑,又挪近坐了过来,夏初七又挪了开去。她一挪开,他又坐近,几次三番,两个人在车厢里挪来挪去,扯得那软垫斜斜歪歪的掉到了一边喊无辜了,夏初七才不耐烦了。 “大都督您闲得蛋痛?这么无聊!” “蛋痛?” “不懂了吧?无聊的意思。”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的表情越发勾魂夺魄,“那算是本座蛋痛好了。要是不蛋痛,又怎么会好奇晋王殿下究竟迷上了你哪一点呢?” “那你现在知道了?” 轻轻“嗯”一声,他笑,“身上很香,怪不得他喜欢。” 香?香他的狗屁。 夏初七狠狠撇了一下嘴巴。 这句话要换了赵樽来说,必定是“你臭死了”。这会儿,她身上的血迹渗入衣服,干成了一个个的血块,那邋遢劲儿她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这美若天仙的大都督竟然这么给面子说她香,难不成他天生就喜欢鲜血味? “嗬嗬,大都督的爱好果然与众不同,重口。” 缓缓一笑,他话头一转,“楚小郎,想知道袁形是何人出的手吗?” 夏初七睨他一眼,“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那想知道本座为何要帮你在长孙殿下面前隐瞒吗?” “不想。”夏初七不乐意顺着他的话头走。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抚着手上绣春刀,缓缓牵开嘴角,“楚小郎还真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为什么刚才想,现在又不想了?” 夏初七静静盯着他。片刻,她笑露出八颗牙齿。 “因为大都督您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就没安好心眼儿。” 东方青玄瞳孔一缩,这一回是真真儿笑开了。 “楚小郎好巧的心思。就冲这一点,本座告诉你也无妨。范从良明日便要押解回京了,晋王想要三法司会审,可本座却提早得了陛下的圣谕,由我锦衣卫来审理处置。你楚小郎若突然之间变成了魏国公府的七小姐,那与范从良合计‘千年石碑’的楚七又是谁?那本座的苦心经营岂不就毁于一旦?所以啊,你暂时只能是楚七,不能是夏楚。” “瞧把你给算计的?”夏初七轻嗤一声儿,淡淡地讽刺道,“想用我来对付晋王?您就料定了那范从良一定会招出什么来?再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谁认识他呀,法律……不对,刑律得讲究证据。大都督,什么是证据您懂吗?” 东方青玄只笑不答。 夏初七睨着他,视线尖锐起来。 “更何况,小子若是猜得不错,大都督您的肚皮官司,可不止这些吧?小子胡乱猜测一下,可以想象出来——只怕眼前这个场子,对您来说太小了。大都督您的图谋,应当更大才对吧?” “这嘴啊,利索!很是招人喜欢。”淡淡说完,他懒懒靠在车壁上,一张漂亮妖艳的面孔又恢复了平静,容色倾城,“可惜,楚小郎想得太多了。你还不了解本座的为人,本座最大的爱好便是——把水给搅浑。” 夏初七动作轻佻地咧开嘴,“大都督您有所不知,小子我也有一个爱好——那便是在浑水里头摸鱼。那水越浑,鱼便越大。等小子把鱼摸出来了。烧了,煎了,煮了,味道也才最鲜。” “如此说来,楚小郎与本座还真是绝配?” “那指定不能。咱俩一个是人,一个是妖,配不着。” 她毫不客气地损他,大都督却丝毫不见动气,一双美丽的凤眸更是暖了几分,瞅了她慢条斯理地道,“楚小郎,敌与友,从来都不是一定的。今日你视本座为敌,说不定来日会拿本座当友?再者,本座认为,会有与你合作的一天。当然,楚小郎本就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之人。这也是本座帮你的另一个原因。”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吧?”夏初七又笑。 “聪明。”东方青玄也笑。 “我猜你不会告诉我?”夏初七挑眉。 “确实。”东方青玄还笑。 “那我与大都督只怕没有合作机会了。除非,你乐意花银子来买个悲剧?给小子我一点儿银子,我可能会受不住诱惑考虑一下。要不然,即便您用美男计,在我这也是不好使的,我家爷长得可不比你差。” “有意识,你果然爱银子。” “胜过爱男人。” 两个人正打哑谜似的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东方青玄身子微微一倾,“如风,何事?” 车窗外面,如风压低了嗓子,“回大都督,前方是晋王殿下的车驾。” 东方青玄看了一眼夏初七,淡淡说,“避让。” “是!” 如风恭敬地答了,马车很快让到了路边儿。 夏初七心里不安,表情却十分淡定,而东方青玄也依旧眉眼生花。 “你猜猜,他是不是专程来接你的?” “不是。” “为何如此肯定?” “我与他打架了,他正生着我的气呢。” 夏初七边说边笑,表情很是自在。只那与“晋王殿下打架”的表情就好像小夫妻两个闹了一点儿别扭,对殿下却没有半点儿敬畏之心。东方青玄略略沉吟,轻笑一声。 “这一回,只怕楚小郎猜错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大都督安好!请问楚医官是否在车里?” 那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赵樽的侍卫长陈景。 实际上,他这句话很明显多余,在外面他都已经瞧见李邈了,又哪能不知道楚七在东方青玄的车里?只不过,例行的问上一句,也是对东方青玄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尊重。 东方青玄没有应她,只妖娆地弯一下眼睛,看向夏初七。 “去吧。就送到这里了。” 第125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4) “大都督,再会!” 夏初七笑意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拱手下车。 外头还飘着雪花,天真是很冷。她抱住双臂,只瞄到了赵樽的马车,却没有见到赵樽的人,马车的黑色帷幕紧紧拉着,也不知道他在不在马车上。 今儿私下见了赵绵泽,又坐了东方青玄的马车,虽然她什么也没有干,又是为了正事,可还是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干咳一下,她正了正帽檐,与李邈对视一眼,走近车厢,不太自然地喊了一声。 “楚七参见殿下。” 没有人应声儿,却是东方青玄拉开了车帘来,笑意盈盈地说,“晋王殿下既然亲自来接人了,又何必避而不见?今日天气这样好,何不打开帘子,与青玄说上两句,也好让青玄目睹一下殿下宠爱佳人的风姿?” 这厮挑衅啊!夏初七心里叹了一句,正思忖千万不要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面前的马车门打开了,里头的家伙正襟危坐,冷板着一张脸,只给了她一个“上来”的冰刺眼神儿,就侧身打了帘子,不紧不慢地望向东方青玄。 “东方大人雪天还打扮得如此妖艳,是为了勾引本王?” “咳咳!”夏初七差点儿被口水呛着了。 晋王殿下果然够威武霸气,又损又骚的一句话就这样把东方大都督给调戏了。而且他还能够调戏得如此坦然、一本正经、高端大气,愣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她坐在他身边儿,神经没由来的紧张了。 可赵樽却一眼都没有看她,仍是带着他一贯雍容高冷的表情,看着东方青玄,不太客气地又损了一句,“只可惜,东方大人怕是打错了算盘。你不是本王的喜好,到是三皇兄——” 宁王的名讳还没说完,东方青玄的脸色就难看了。 不过,他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能由着别人气他么?扫了夏初七一眼,他弯了弯唇角,意有所指地笑,“殿下说笑了,青玄与宁王殿下并无私交,倒是与楚小郎相交甚笃,谈得也很是欢愉,他先头还说,要请青玄去贵府找她耍子呢,不知殿下欢不欢迎?” “本王的后院,有的是闲置院子。”赵樽淡定地看着他,“只东方大人可有本事讨得了本王的欢心?” 靠,两个大男人开玩笑也这么不要脸? 愣是把下流演变成了风流! 没有去看赵樽什么表情,夏初七乱七八糟想着,一双眼睛盯着东方青玄那一张笑得妖孽的脸孔,不停地放着杀气。她怕那厮要再挑拨几句,赵樽回头得弄死她。 幸而东方青玄收到她极富杀伤力眼神儿,抿了抿妖气十足的唇角,冲她飞了一个媚眼儿,轻笑一声儿,就优雅地放下了帘子。 可他这样动作……不就变成了两个人欲说还休? 夏初七脊背火辣辣发烫,想着自家与赵樽那点儿“小久久”,想着他会不会觉得她背着他与别的男人搞暧昧,她觉得冤得慌,比那只姓窦的鹅还要冤。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一路往晋王府的路上,赵樽都没有瞧过她。不与她说话,不问她哪里去了,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更不要说要收拾她了,他完全就当她不存在,只一个人冷着脸,那股子矫情劲儿,让夏初七很想抽他一鞋底板。 “喂——” 她晓得这厮还在生闷气,索性给他点面子。 果然不回答。 “发什么愣呢你?还生气呢?” 还是不回答。 “你今儿是过来接我,还是刚好碰上的?” 依旧不回答。 他勒个去!横了他一眼,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吗?她不舒坦,别人也甭想舒坦。 揉了揉鼻子,她也不搭理他了,哼着走调的小曲儿,看着街景好不快活。她那歌,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可她却一直哼到了晋王府,那货也真能忍,脸色越来越黑,却还绷着脸,没有半点要理她的迹象。 瞄一眼他,她又转回头来,也不上赶着找虐了,与他一前一后诡异地下了马车,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那情形,瞧得随侍在旁的一干人等,只觉今儿天气变化好大。尤其他们家主子爷的身上,那冷气直往上升。 唉!混在古代不容易啊! 夏初七感慨着封建王爷的脾气阴晴不定,原以为今天的故事至此结束了,回头再找个机会说话算了,却没有想到府里还有另外一台大戏等着她呢。 一入内院,里头就传来了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等赵樽一露面,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抽泣着好不伤心。 “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得给妾身做主啊。” 一个个梨花带雨,为什么都这样柔弱? 夏初七看戏一般瞧着,不知道这又在唱哪一出。 跪地的姑娘挽了一个回心髻,一袭白衣瘦可堪怜。不是别人,正是赵樽的第二个如夫人,也就是兵部左侍郎谢长晋家的十三小姐谢氏。她脑袋磕在雪地上,“吱吱”作响,半点儿都不掺假。可赵樽本就黑着的脸,更冷了几分。 “怎么回事?” 他身上的杀气极重,一院子的丫头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 月毓白着脸,走过来冲他福了福身,禀报了情况。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多了戏接戏。 原本东方婉仪闷在南莱院里几天,“放屁失仪”的事就算过去了。可今儿东方婉仪的丫头香翠却不巧逮到谢氏的丫头玲儿在她每日必喝的养颜茶里下药。她怒气冲冲地给了玲儿一耳光,再寻了月毓和魏氏谢氏过来,当着大家的面一审,玲儿竟然就招供了,说下药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没有办法去勾搭爷。另外,玲儿还交代,前几日在大宴上,也是谢氏支使她给东方婉仪下药,故意害她在爷的面前放屁失仪的。 如今人脏俱获,玲儿声声说是受了主子的指使,谢氏是有理也说不清。东方婉仪本来就是一个刁钻任性,仗着东方家在朝堂上的势力飞扬跋扈。这一回,她非得扯了谢氏要找赵樽说理,顺便挽回她在他心中“失仪”的不好印象。 听完这些,夏初七脑子幻觉了。 怎么搞得跟她没有半点儿干系了? 要不是那天她亲自对东方婉仪下的手,估计都得相信。 “爷,妾身自从入了王府,一直安分守己,从来不敢有半点僭越之心。爷一去两年多,如今得胜还朝,妾身与姐妹们都很欢喜,但妾身自知容颜粗鄙,不敢有非分之想,能见上爷一面也就足够了,又怎敢生出那些祸害东方姐姐的歹毒心肠来?” 那谢氏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一直磕头。 可她越是委屈的哭诉,那东方婉仪的气儿就更是压不住。她低吼着骂了一声,挣脱拽住她的丫头,也在赵樽面前跪了下来,那可怜的小模样,与平日里的趾高气扬判若两人。 “请爷明查,这小贱人害妾身一次不算,还想要害第二次。爷断断不能饶了这等歹毒的妇人。今儿她敢对妾身下药,明儿指不定就敢对爷下什么烂药,这等歪风不可长啊!” 赵樽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夏初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冷眼旁观。只有月毓察言观色了一会儿,左右为难地叹了一口气,“两位如夫人都说无辜,这让爷如何断得了?” 东方婉仪瞪了月毓一眼,起身拽着个小丫头就一起跪在赵樽面前。 “香翠,你来告诉爷,一五一十,不许撒谎。” 叫香翠的丫头年纪不大,磕着头,一眼都不敢看赵樽。 “爷,是奴婢亲眼见到玲儿下药的,爷可以问她。” 那叫玲儿的小丫头此刻已经被两个婆子拿下了,两边脸蛋儿肿得高高的,一扯就是被人狠狠打过了。这会儿,她正跪在另外一边儿的雪地上,闻声儿身子颤了一下,便低低垂下头去,一阵猛磕。 “爷饶命啊!不关奴婢的事,饶命啊,都是二夫人她吩咐奴婢这么做的。” 月毓皱了下眉头,“玲儿,你可不许在爷面前诬陷如夫人。” “奴婢不敢!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真的,真的是二夫人吩咐奴婢做的。二夫人对奴婢说,大夫人生得好看,这次爷回来了,必定会招她去侍寝。大夫人那性子本就跋扈不饶人,平日在府里也总是欺负二夫人和三夫人,要是这回她得了爷的宠爱,指不定还会给她下什么绊子呢。所以,上一回让她在大宴上失仪还不够,这一回给她吃了这个药,一定要让她在床上躺一阵,让爷在京师的时间,她都爬不起来去勾搭。爷饶命,玲儿说得全都是实话,真的没有撒谎……” 这丫头,一语双关啊?有人教过吧? 一句话不但说了谢氏下药,又说了东方婉仪在府里头欺负人? 夏初七淡淡的看着她,拢了一下李邈回屋给她拿的外袍,猜测着这个大戏的个中意思,面儿上只带着淡淡的笑意。 第126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5) 戏唱起来了,总得有观众。 她想,她是最合适的观众了。 如今玲儿的指责,板上钉钉,在一个科学技术不发达的时代,实在很容易把一个人往死里整。只是,她有些想不明白,那件“放屁失仪”事儿的原委——天知地知,她知,赵樽也知,为什么他都不为谢氏说一句话? “胡乱八道,你们全都是胡说八道,你们想害我,想害我——” 谢氏唇角发着颤,气得身子发抖,好不容易才抬起泪水涟涟的脸,上下牙齿吓得一直在敲,“爷,妾身发誓,没有害过东方姐姐,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又赌咒又发誓,古人似乎很信这一套? 谢氏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事是东方婉仪故意栽赃给她的。而实际上,夏初七这会儿也真就是这么想的。却万万没有料到,谢氏这边刚发完了毒誓,那边儿东方婉仪也丝毫都不落人后,恶狠狠地瞪了谢氏一眼,磕了个响头,也发起了毒誓来。 “爷,妾身也一样,如有半句不实,也是不得好死!” 两个人都发毒誓? 作为真正的肇事者,夏初七心里冷笑了起来。 王府大院里,果然宅斗高手很多。这移花接木的一出戏,无非就是做给赵樽看的。东方婉仪个性虽然刁蛮,可脑子却很简单,敢这样发誓,那便不会是她陷害谢氏了,而谢氏有没有给东方婉仪下过药害她失仪,夏初七自然最清楚不过。 只是,那“高手”是谁? 她又想从中得到什么? 院子里的哭闹,赵樽终是不耐烦了。一开口,声音冷入骨头。 “谢氏善妒恶毒,不守妇德,遣送回谢府去。涉事的丫头,杖责五十,打出晋王府——”接着,他又转头喊了一声。 “于鸿喜。” “爷,奴才在。”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上前来,他是晋王府的书堂官。 赵樽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板着一张脸,声音冷飕飕的道,“替本王修书一封给兵部左侍郎谢大人,把谢氏的作为写上,就说晋王府容不得此等狠毒之人。还有,前几日陛下赏下来的五个妇人,给些银子,一并打发了。” “是!” 于鸿喜下去了。 一个个女人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赵樽说完,没有半点表情,拂袖而去。 院子里婆子好像做惯了这样的事情,呼哧一下过来拉人。东方婉仪喜形于色,冷哼着瞪了一眼浑身发抖的谢氏,说了一句“活该”,便又趾高气扬起来。一时间,白雪飘飞的院子里,哭声,闹声,求饶声嘈杂了一片。 夏初七一时无言,觉得心脏往下沉。 谢氏本来只是一个侍妾,又没有侍寝,与赵樽更无情义,就算被打出府去也只能怨她命运不好。如今赵樽能差人修书一封给她爹,还差人送她回府,估计也是看在她爹的份儿上了。至于另外五个女人,更没有什么地位。所以,他这样的处理结果,不会有人吃惊,不会有人同情,更不会有人替她们求情,只会有打了鸡血般的兴奋目光。 封建时代的女人,命运真是贱薄。 她总觉得身上发凉,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儿。 为什么赵樽明知道谢氏是无辜的,还是顺水推舟弄走了她? “爷……饶了妾身吧……妾身不想走啊……” “东方婉仪,你不得好死,你害我!都是你害我的!” 院子里,哭声撕心裂肺。谢氏喊着哭着吼着,面色苍白得像一个鬼,在两个婆子的拖拽下,拼命挣扎着,把雪花蹭成了一团糟乱。 赵樽的身形越去越远,就像压根儿没有听见。 确实是一个心冷无情的男人。 可看到这拉拉扯扯的一幕,夏初七脑子一激灵,却突然清朗了! 原来如此—— 那“高手”可真厉害,这玩的是一箭三雕的把戏啊? 先前晋王府不好打发的三个如夫人,轻飘飘就干掉了一个吧? 遣送谢氏顺理成章不说,还顺便打发了另外的五个美人儿吧? 最最主要的是,非常自然无痕迹的就玩了一回她夏初七吧?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被人给悄悄整治了呀? 如果她今儿不声张,不出头,只当一出好戏来看,那么,这个“先害东方婉仪,再陷害谢氏”的罪名,赵樽就会自动安放在她夏初七的头上,而且依了他的性子,不见得会来问她。 为什么赵樽先前没有吭声儿,是不是以为是她干的? 夏初七不好琢磨那位爷的心思,可她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出好计! 她不是好人,也不想帮赵樽多留几个侍妾在眼前看着膈应。 但是,她也不想让人给玩了,往后有嘴也说不清楚。 尤其像这种为别人做嫁衣的事儿,她向来不做。 “殿下,等一下!” 眼看赵樽快走出院子了,夏初七突然拔高了声音。 赵樽停下脚步来,稍微一顿,不带情绪地看着她。 他没有说话,夏初七却笑眯眯地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说:“爷,我看今儿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误会?” 赵樽还没说话,谢氏却像是遇到了救星似的,哧哧地爬了过来。 “楚医官,帮帮我,你帮帮我……我不能回去,我爹会打死我的。” 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夏初七扫了一下院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的观察着,最后,目光落在了玲儿身上,“妹子,你说你给如夫人下的药,是什么药?药在哪里?” 玲儿跪在地上,不敢看她的眼睛。 “月毓姐姐搜去了,在她那儿。”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笑眯眯的望着月毓,“月大姐,什么药如此厉害,能够让人吃下去就躺床上起不来?不如拿出来让楚某开开眼界?” 月毓点了点头,递上一个纸包着的东西。 夏初七拆了开来,嗅了一下,便晓得了。 这不是什么致命的药,不过就是巴豆果实制成的粉末,为了让人拉肚子用的。那“高人”想故意离间她和赵樽,她却偏偏不想遂她的意思,非得让赵樽来心疼她不可。 贱贱地掀一下唇角,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弹了弹纸包,什么话都不多说,卷着包药的纸边儿,将那点为数不多的巴豆粉倒入了嘴里。嚼巴嚼巴,她打了一个嗝,随即绽开一个笑容。 “这哪是什么毒药啊?不过寻常灶上用的芡粉而已。我就说嘛,虽然我入晋王府没几天,可瞅着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个个精气饱满有亲和力,那心肠不说是菩萨,也是关公了,怎能干出那种下毒害人命的事?” 她把“毒药”当场吃了。 她吃了没事,她是医官说了也没事。 既然粉末不是毒药,谢氏自然也就没有了害东方婉仪的可能。 院子里,久久没有人吭声。 可很多人,都在拿“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 王府里的女人,人人都争宠,人人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哪里会有帮人的?这个楚七,明明就是殿下的人,却帮殿下的侍妾,不是傻的么?可事情弄清楚了,赵樽冷峻的脸却拉得老长,像是非常不爽她。 瞄他一眼,夏初七有点不明白,干笑着补充了一句。 “爷,您看您这位如夫人,她也没有下毒,不用再遣送回去了吧?” 赵樽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越来越冷,雪花里飘扬颀长英挺的身姿,也越发的高冷尊华,越发的疏离难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静静的,只有风雪的声音。 好一会,他才摆了摆手,不冷不热的吩咐。 “把那个乱嚼舌根的丫头,拉下去,杖毙!” “多谢……楚医官。”谢氏泄了气一样跌坐在地上,挂着满脸的泪水,看向了夏初七时,脸上满满的都是感动。 “你不必谢我。”夏初七笑眯眯的蹲身下去,低低说,“救你一命,一百两银子,不过分吧?” 谢氏愣了愣,呆呆看她片刻才反应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应该的。” “那就说定了?” 又得了一百两,夏初七笑眯了眼睛。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各自退下去,各干各的事儿,各有各的命运,不爽的,不舒服的,不理解的,也都怀揣着各自的心情离开了。但夏初七却没有想到,赵樽站了许久,又走了回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比雪花还要冷。 “阿七竟会如此好心?” “这叫什么话呀?”夏初七翘了一下唇角,笑了笑,“一点小事而已,您也犯不着大动肝火。别的事不好说,可您又不是不知道,东方婉仪失仪的事,其实是我干的,您不是还分赃了么?你说说,我又怎么好意思让别人代我受过?” “你不是不喜欢爷的侍妾?如今打发了,不是更好?” 他又问,声音仍是淡淡的,冷冷的,情绪皆无。 第127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6) 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夏初七心里别扭,表情还算轻松,“不喜欢的只是她们的身份,却不是那些人本身。再说了,即便我很不喜欢她们,也不代表我就会让别人来替我背黑锅。姑娘我是一个侠士,什么叫做侠士你懂不懂?就是路见不平,呼儿哈嘿,哗啦一下,就要拔刀相助那种。” 她又是比划又是挑眉的笑,可真正为什么会出手帮谢氏的原因,她却没有告诉赵樽。 他审视着她,没有声音,沉着的面色十分难看,就像她欠了他银子没还一样,看得她汗毛竖了又竖,才突然间恍然大悟了,“哦,我明白了,你也不喜欢谢氏和那五个美人儿?但是你没有寻着好的借口打发她们,是吧?有了这件事,兵部左侍郎也不会怨怼你,就算他要找事,也该去找东方家,与你也没有什么相干了。” “你真这么想?”他问。 “要不然呢?我应当怎么想?”夏初七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肚子,又拿手肘去捅一下他的胳膊,才又笑嘻嘻地想要转移话题,“喂,我吃的那东西是巴豆粉,会拉死人的。哎哟喂,爷,我想上茅房……” 赵樽面色一变,那张冷峻迷人的脸,顿时黑如墨石。 “你他娘的傻了?” 低喝中夹着的粗话,让院子里那些还没有散尽的丫头仆役们,一个个惊呆得愣在了风雪里,视线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家的主子爷,一向尊贵风华如在云端的人物,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市井糙话? 大家都呆了,夏初七眉梢一挑,却是笑了。 “我没娘……” “闭上嘴。” 他冷冷吼完她,又拽了她的手腕,一起往承德院的方向去。可是,那黑沉沉的冷脸上,不仅阴云没有散开,还有将要下冰雹的危险,瞧得夏初七脊背直蹿凉。心里话儿,要不是这货长得实在太好看,就冲他这性子,这脾气,准能把人给吓死不可。 到了承德院,这位爷直接将她丢在了茅房门口。 “还不快去?” 他板着脸生着气,却又带她来如厕的样子,其实很萌。至少,夏初七目前是这样的观点。可她刚把巴豆粉吃下去,哪会那么快就有反应?先前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罢了,根本就没有要上茅房的意思。瞧着他铁青的脸,她一脸的乖巧。 “爷,您不生我气了?” 赵樽面色冷沉,“你不上茅房了?” 瞧着他的样子,夏初七越发乐呵,心情很好。 “您先说不生气了,我才去上茅房。” 有拿自个儿上茅房的事去威胁别人的人么?除了夏初七,这个世界上难找这种二货。赵樽脸色更难看了,五官就像铁铸的,阴沉沉似山雨欲来,那恨不得掐她脖子的冷意,断不负他“冷面阎王”的称号。 “怎么了?这样盯着我,怪吓人的。”夏初七去扯他的衣袖。 他看她一眼,突然转身,大步远去了。 “喂——”夏初七喊了一声,愣住了。 这厮该不会以为她在戏弄他,其实没吃巴豆吧? 丫的!她真比窦娥还冤了,原本想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儿。看着那个飘然挺拔的背影,她瘪瘪嘴巴,暗骂一声“矫情鬼”,转回了耳房,准备先弄点药吃。不然,一会儿闹大了,小命都有可能玩完。 人还没走近,她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默默等她的李邈。 “表姐,我给你个方子,你去帮我拣点药。” 李邈停顿在她脸上的目光,久了点。 “楚七,你很喜欢他了,是吧?” “……有吗?呵呵呵,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夏初七向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女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可以眼睛都不眨。可是,在感情方面她却怪异的有点儿胆小。 如果李邈说的那个人是东方青玄,她会说,“那是当然,长得那么美的男人,我不喜欢才怪”。 可论到赵樽,她的心就奇怪的紧缩,忐忑。大概真应了那句话,“世界上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敢轻易去触碰”。或者说,她不太乐意比人家更早丢了心。那感受,就像打仗先输掉了气势一样。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可以拥有许多优质女人资源的封建王爷。 感情这事儿,她真弄不懂。 恼人的初恋啊,想她堂堂特种军医,居然不会谈恋爱?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可悲的事实。 别过了头去,她敷衍着往屋子里钻。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还没有等到李邈的药煎回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巴豆粉就发生神一样的作用,药力十分刚烈,来势汹汹,半点儿都不给她这个“神医”的脸面,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跑茅房。腹泻、拉水,拉得她差点儿虚脱过去。 在那刀绞般疼痛的时候,夏初七突然有点后悔了。 先人板板的,逞什么能啊,吃什么巴豆啊,脑子被门儿夹了吧?还想得到什么人的怜惜啊?人家根本就不鸟你,关你拉死拉活—— 当她虚软无力地第十次从茅房里出来时,暗骂着某人,狠狠一抬脚,踢向了为迎年禁鬼插在窗台下的芝麻秆。可她身子发虚,没有把芝麻秆踢到,脚却是踢在了墙上,痛得她脚一抽。 “娘的,都来欺负我。让你欺负我!” 她不服气的又踢了一脚,可这回脚抬得高了一点,另外一只脚站立不稳,原就虚软疲乏的身子,一个踉跄,往地上摔去。 “我靠!” 眼看就要屁股着地,腰就被人给搂住了。 那一股熟悉的幽香味儿直冲鼻端。很好闻、很温暖,她深吸了两口,憋在心里许久的火气突然冲上了心窝。一个转身,她恶狠狠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掐,揪,扯,捏,挠……什么损招儿都使出来了,那泼辣劲儿,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似的。 “都怪你!没事儿养一窝小老婆,个个斗来斗去,个个都耍小心眼子,个个都恨不得整死我,还有你最可恶,明知道我拉肚子了,痛得直骂娘,难受得快去西天取经了,你还缩在屋子里悠闲自在的看书下棋,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多歹毒的心肠,嗯?” 人在火头上,说话自然没有轻重。 她本想与他打上一架才好,可以泄泄火气。可他却没有还手,由着她基本没有什么力气的花拳绣腿在身上捶打,一声都没有出,直到她骂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这才盯住她,冷冷的讽刺。 “你不是小神医?治不好自己?” 夏初七横了他一眼,气得直哼哼。 “小神医就不是爹娘生的,不是肉做的呀?” “你不说,你没娘?” 哪儿跟哪儿啊?被他的话给噎住,夏初七好不容易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可还不等她故伎重施,就被他给生生捏住了两只手腕,一个拦腰,便腾空抱了起来,牢牢地困在了怀里。 两个人闹了好几天别扭,连面都没有见上。如今再被他抱在怀中,夏初七一时心乱如麻。尤其睨着不敢吭声的二宝公公和一众丫头们,脸上更是烧得通红。 “喂,放我下来!” 她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可他却不看她。 她不得不软了一些,不好意思地压着声音。 “快点,放我下来,要去茅房——” 她觉得自个儿表述得很清楚了。 可那货真是一个损的,就像没有听见,还往前头走。 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为了五谷轮回,她彻底放柔了声音。 “亲爱的,麻烦你了,行行好吧,我要拉臭臭。” 这句话太肉麻太恶心了,说得她自己鸡皮疙瘩和节操先碎了一地,身子才虚弱地靠住他,面色扭曲的摁住肚子,肯定地点了下头,目露请求,“真的,很难受。” 赵樽大概这才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面色一沉,抱住她便往茅房走。 “梅子,过来扶好她。” 梅子扶了她进去,赵樽却没有离开。 站在风雪里,他身姿一动不动,瞧得边上的郑二宝直叹气。两个都是不服软的犟驴子。见不得,离不得。见了就得咬,离了就得找,还偏生都不乐意先服软,这不是自找苦头吃吗? 郑二宝还没有琢磨明白,却听见里头喊。 “爷,草纸没了……江湖救急,送点儿来,要特贡的……” 二宝公公呛了一下,偷瞄过去,却见他家主子爷脸都黑了。 “十两。” “你抢人啊?” “爱要不要。不要就蹲着。” 两个人隔着茅房说银子,说得语气还相当的狠,就像说的不是擦屁股的草纸,而是多大数目的金银财宝似的。一个像土匪,一个像强盗,听得郑二宝缩了好几次脖子,不停地往四周打量。 幸好没有旁的人在。 要不然,他家爷的体面可都没了。 第128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7) 更悲哀的是,他觉着,他家主子爷那体面,早早晚晚,都得被茅房里那丫头给折腾光。 …… 又一个时辰后。 服过李邈熬好的汤药,又跑了三两次厕所的夏初七,有气无力地半躺在赵樽暖阁里的紫檀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盅热气腾腾的乳白色炖汤发愣——这汤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可她还在拉肚子,怎么能吃? 看了赵樽一眼,她犹豫着拿勺子舀了一勺。 把心一横,她喝了一口,咋巴咋巴嘴,“啥汤这么黏糊?” 她问他的目的,当然是没话找话。 “花生炖猪蹄,都过了油的,不腻。” 那冷了许久的爷们儿,难得开了尊口,一板一眼的黑着脸回答了她。夏初七轻声笑了一下,咧开嘴,连续说了三个“好”字,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勺。可还没咽下去,却听见他淡淡补充了几个字。 “吃了长奶。” “啊噗——咳咳咳!” 一个没有忍住,她就喷了,呛得咳嗽不已。 “我说爷,咱能不在吃东西的时候开玩笑吗?会死人的知道不?” “爷说花生炖猪蹄长奶,你激动什么?” 盯着他一本正经却非常欠揍的冷脸,夏初七的手心很痒。 她想揍他。 不过,既然这位爷又有了恶整她的兴趣,那她就配合一下好了。她可不喜欢天天和祖宗爷置气,烦都烦死了。既然他想下台阶,虽然矫情了一点儿,别扭了一点儿,可只要两人能够暂时达成战略同盟,修复好合作伙伴关系,她也不爱计较这点破事儿。 “为什么不喝了?”她在愣神儿,赵樽又问了一句。 “喝汤用给银子吗?”她贱贱的笑着,面色有些苍白,可语气里,却是带了一点讲和的意思。 “不必,爷赏你的。”他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这么好啊你?不太敢相信也?”摆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来,夏初七笑眯眯的瞄着他,正搜罗着脑子里的谄媚台词,然后全面开启国共合作,却没有想到,对赵樽来说,没有更狠的,只有最狠的,又给她来了一句锥心窝子的话。 “汤是爷早上喝剩下的,倒了怪可惜,不如喂了你。” “啊噗——咳咳咳!”他也要长奶? 再一次被呛得咳嗽起来,夏初七咽了好几次唾沫,才从汤盅里抬起头来,抹了一下嘴巴,没好意思问那句话,只叹着气摇头,“爷,你也太缺德了吧?知道我腹泻要禁食,还给我整什么花生炖猪蹄,故意装大尾巴狼来整治我。行,姑娘我忍你,可您也整得太没诚意了,居然还……拿吃过的给我?” 半讥半讽的说完,她重重哼一声,却见他面色一变,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腹泻需要禁食似的,心里的火气又小了一些,“好了,您也甭给我道歉。我这个人最和善最有爱了,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您计较这点小事。只如今我身心受损,您得赔我一点银子才对吧?” 见她提起银子,赵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身子往椅子上慵懒一靠,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面前的茶盏来,用茶盖拂了拂水面,小啜一口,慢悠悠地问。 “要多少?” “我心地善良,不坑人,就把刚才的草纸钱抵销了吧。” “可以。”赵樽眉梢微微一挑,就在夏初七眼睛发亮的时候,他突然重重放下茶盏,冷不丁地瞄了过来,眸子里似有些跳动的火焰,“在谢氏那里,又赚了多少?” 她与谢氏说话的时候,都没有人在边上。 丫要不要这么会猜啊? 瘪了下嘴巴,夏初七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怎么她好像成了这位爷的赚钱机器了? “就一百两。为了这一百两,你看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忍心分赃么?” “一百两。”淡淡地念了一下,赵樽挪了挪椅子,坐得离她近了一点,这才冷冷地盯住她的,语气幽冷地说:“一百两银子,你就把你家爷给卖了?” 卖他个大头鬼啊! 她什么时候卖他了,不就是留了个侍妾么? 忍住想要吐血的冲动,她抚了抚不太舒服的肚皮,伤感着又要飞出去一半的银子,牙根儿痒了又痒,还是假装正经地“哦”了一声,耷拉着脸,装温驯。 “又不是留下来你就要睡她,急什么?” 赵樽的脸更黑了,“好好说话!”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行行行,分你五十两好了。够公道吧?”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放软了声音,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银子拿到了,谁都不许再翻旧账了,好吧?” 一句话,包含了双重意思。 不许翻旧账,也包括先前她出去的那档子事儿。 她心知这货一定能够听懂,可瞧着他还是一副高冷的姿态,黑着脸也不吭声,不答应,也不拒绝,好像怒气未消的样子,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 不是她不想交代,只是与赵绵泽见面的事,还有她做这事的目的,一不小心就会牵连甚广。她不想让他觉得她在利用他,她也不想一旦她出了什么事会牵连到他。要知道,干复仇这种营生,分分钟都有可能会掉脑袋,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见他不答,她索性继续低头喝汤,喝得个“呼噜呼噜”的响,听上去格外的招人恨。可只喝了一口,赵樽就把汤盅给夺走了。 “还喝?” 她佯做不解地抬头看过去,“做什么?你也要喝?” “你家爷不喝人剩下的。” 赵樽推开汤盅,转头看向装着不存在的郑二宝,语气不善,“收拾了下去,罚俸半年。” “主子……爷……奴才……冤啊……” 郑二宝觉得自家实在太委屈了! 他只不过用他为数不多的与小丫头们打情骂俏来的经验,告诉了他家主子爷一句话,那楚七身子不舒坦,不如给她炖汤补补,兴许对她身子恢复有好处,完全是出于好心啊,结果怎么人家两个人打架,火烧得旺旺的,却全落在他的脚背上? 郑二宝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没了汤,也不好喝茶,腹泻什么都不好吃,夏初七搓了搓手,有些无奈,左右不是地瞅了赵樽半天,心里一阵敲鼓。她不晓得自个儿说的“不翻旧账”他同意了还是没同意。想想,她觉得有必要把巴豆的事和他说清楚。 “五豆粉的事是我干的,这个你知道,因为我看不惯东方婉仪,想让她出出丑。但巴豆的事,真的与我无关。你想想,我也不可能指使得了谢氏的丫头。” 轻唔了一声,赵樽的声音有些凉,情绪难明。 “爷到希望是你。” 夏初七眉梢跳了一下,“谢氏又没惹我,我是那种下软刀子的人吗?” 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赵樽没有说话。 夏初七歪着脸打量了他片刻,只见他黑眸深深,面无表情,愣是让人猜不透心思来,不由使劲搓了搓额头,这才不徐不疾地又说,“你没怀疑我便好。其实,你先前不应该杖毙了玲儿,可以审的。” “妇人家的事,爷懒得过问。” 挑了下眉头,夏初七突然一笑。 “也是,让你一个大男人见天和女人们掺和在一处,确实也不得劲儿。爷,我觉得你这个后院里吧,需要一个大管家了,专门安排你这些如夫人们。还有那三公六卿们隔三差五送来的、皇帝高兴了赏赐的、娘娘们更年期到了指派的美人儿们……” 赵樽眉梢挑得更高了,“阿七的意思是?” 夏初七故意摆着一张正经脸,和他玩笑道,“爷,不如我来兼职?” “兼职?” 她笑眯眯地解释,“就是做医官的同时,顺便干这个活儿的意思。” “你说的,那是晋王妃的活儿。”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也很冷,一字一顿,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却是把夏初七给说愣了。 他是觉得她僭越了吧? 停顿了片刻,她揉了揉僵硬的脸,仍旧带着笑。 “开个玩笑而已。三年之约有效,你随时可以找王妃回来。” 双眸危险的一眯,赵樽的脸更黑了。 天色渐晚。 夏初七再次回耳房的时候,拖着发软的腿,在李邈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不由咬牙切齿。到底躲在背后整人的会是谁?是月毓,是东方氏,是魏氏,还是谢氏自己? 她先人的。 都他妈要过年了,这两三天不能好好吃东西,简直倒霉透了。 “楚医官,你回来了。” 一个灯笼停在耳房的门口。 灯笼的光线下,是两张女人的脸。 一个是掌着灯笼的丫头佩儿,一个是身形瘦削的谢氏。 谢氏不像白日里见到那样披头散发,穿了一身素纹偏襟小袄,头上戴的珠花也很素净,看上去年纪虽然不大,却挺有古典淑女的味儿。在赵樽的三个如夫人里,夏初七觉得这谢氏虽不是顶顶漂亮的,论长相和身段其实都不如东方婉仪,但清贵的气质却胜出她一头。 第129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8) 推开李邈的手,她站直了,上下打量着谢氏。 “如夫人找楚某有事?” 谢氏捋了捋头发,表情有些不自在。 “妾身给楚医官送银子来了,今日亏得你的救命大恩。” 原本夏初七觉得她只是代己受过,拿了人家一百两还有些内疚。可拉了一整天的肚子,她的同情心全都拉在了茅坑里,一肚子的郁闷正需要这些银子来填平,自然也不会与谢氏客气,走过去摊开手来。 “多谢如夫人,那楚某就不客气了。” 一百两银子不少,拎在手里有些沉。接过来往李邈手里一塞,她没有再说话,转身要入屋。对于赵樽这些如夫人,她没有打交道的欲望。每次见到她们,她都恨不得挖个坑遁走,再也瞧不见才好。 “楚医官,妾身叫清芷。‘此心冀可缓,清芷在沅湘’的清芷。” 清芷?她管她叫什么…… 夏初七硬着头皮,回眸看了她一眼,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如夫人的闺名,楚某不方便叫。” 低眉敛目的看着地面,谢清芷迟疑一下,才抬起头来。 “楚医官,妾身可否进屋讨口茶喝?” 夏初七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里很不耐烦,可语气和态度还算友好。瞄了谢氏一眼,“真挚而诚恳”地拒绝了,“楚七燕居府内,屋子简陋不堪,也没有茶水,只怕是招待不好如夫人。再说这会儿天色已晚,我若请了夫人进屋,只怕会招人闲话。” 谢氏一愣,像是有点儿尴尬,“那妾身就不便讨饶了。” 承德院的书房里,烛火透亮。 金丝檀木的案几上,除了堆放的公文,还摆了几盘精致的菜品。赵樽坐在案几后的雕花大椅上,有一半脸孔掩在烛火的阴影中,时明时灭。他的面前是潇洒不羁满脸带笑的元祐,还有正襟危坐的陈大牛。 “不是说明日才到?”赵樽淡淡问。 “怕你等得着急不是?”元祐押解了范从良到京师,饭都没有吃,就被拦他的陈大牛拽了过来禀报情况。这会子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不顾形象地吃着东西,俊气的眉眼挑高,唇角上扬着调侃,“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呢,还是有些想我家小表妹了,当日在清岗河边一别,这许久不见的——” “滚!”赵樽冷冰冰剜他一眼。 元祐贱笑一声,“天禄你越发小气了,想当年陛下赏你的女人,你不都还送给我几个?如今我这表妹就不行了?” “还吃不吃了?” 赵樽愈发脸色难看了,元祐勾着唇角,咳了一下,“开个玩笑而已,甭当真。好吧,我说实话,这一路行军,小爷我一直吃素,吃得嘴都苦了,想着那秦淮风月,念着我府里新纳的两房小妾,那便如有神助,脚程自然就快了。” 他一派王孙公子的风流样,又招了赵樽一记冷眼。 “说正事。” 一说正事,元祐的笑脸敛住了。扒了一口饭,他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汤,眉眼里才多出了几分认真来,“范从良被被我押解到了刑部大牢。只是京师的情况还不清楚,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瞄了赵樽一眼,陈大牛插了话。 “怕是得三法司会审吧?” “不会。”赵樽淡淡扫了他俩一眼,意味深长地牵了下唇,“锦衣卫既然想审,便让他们审去好了。”说罢,又看着元祐,“临前行交代的事,你可都安排好了?” 元小公爷筷子挑了挑盘中的菜,在边沿上敲了敲,“放心,都妥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专门敲打过范从良,甚至把我表妹儿的贱招儿,都使出来了。” 不解地敛下眉头,赵樽瞟他,“什么贱招儿?” 元祐眉头一挑,笑得特腻歪,“我告诉他,我已经给他全家男人都下了我表妹独家配制的‘新郎粉’,那药可以强身健体,让人夜夜都忍不住想要当新郎。唯一的坏处,就是想当新郎却欲举不能……” 无语的扫她一眼,赵樽低斥,“胡闹。” 元祐哈哈一笑,咬了一下筷子,笑容那叫一个邪。 “别说,这贱招儿还真好使,范从良吓得脸都白了。他举不举自然无所谓,可他儿子孙子要不举,那便断子绝孙了。这人啊,总会有那么一点弱处,再十恶不赦的人,也有顾虑的地方,这样一来,范从良还不乖乖的?” 赵樽扫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视线又转向了一头雾水的陈大牛。 “大牛,今日早朝,你胆子不小,敢拒婚?” “俺……殿下,属下不是胆儿大,属下是不敢。”陈大牛的黑脸上憨憨挂着笑,“不是属下瞧不上那个菁,菁什么来着?” 赵樽无奈,一叹,“菁华郡主。” 陈大牛猛地一点头,“哦,对,就是菁华郡主。不是俺瞧不上她,而是俺家里确实有一门亲事,打小就定下的。那姑娘就俺们邻村儿的,俺这些年在外头行军打仗,她一直未嫁等着俺。殿下您说,如今俺就跟着您立了一点屁大的功劳,沾了您的光,被陛下封了一个定安侯,赏了宅子银子,不能就尾巴翘上天了,做出那等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事,嫌弃别人对吧?” 赵樽看着这个不懂得转弯的属下,沉默了下来。 可刚刚回京的元祐却是听得哈哈大笑着,差点儿喷饭渣子。 “大牛,艳福不浅啊?你给拒绝了?陛下居然也没动怒?” 陈大牛耷拉着脑袋,黑脸有些涨红,“一言难尽。” 原来这次得胜还朝,除了对金卫军的军中将领进行封赏之外,这老皇帝与别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差别,就喜欢为自个儿的臣子们做媒。也不知老皇帝昨天晚上在哪个娘娘那里被吹了枕边风,今儿早朝的时候,他当众说要把皇孙女菁华郡主许给陈大牛做妻室。 那菁华郡主名叫赵如娜,是太子爷赵柘的嫡三女,现年不过十六岁,长得个如花似玉不说,在京师还素有才女之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女红刺绣无一不巧,很得老皇帝的喜爱。 按理来说,这样子的一个姑娘,许配给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的陈大牛,还是皇帝亲自赐婚,成了亲便直上云霄,成皇亲国戚了,那简直就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陈大牛也不懂得圆通,不知道事后再找老皇帝说情,竟然当场跪地磕头拒绝了,说不愿做抛弃糟糠的事,把老皇帝弄得当场下不来台,要不是赵樽在旁说和,依了老皇帝死要脸子的暴脾气,这陈大牛就捅大漏子了。 “天禄,这事儿,呵呵……”意有所指说了一句,元祐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拍了拍陈大牛的肩膀,戏谑地笑,“不过大牛兄,如此好福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可是生生错过了,将来不要后悔啊?” “不后悔。俺配不上那种娇气的郡主,也没攀高枝儿的想法,也就想等不打仗了,置几亩地,养几个孩儿,与媳妇儿一起孝敬老人,好好过日子。” 他说得很实在,元祐却捧腹大笑。 “大牛兄,真有你的。傻不傻啊你?哈哈!” 不知道领没有领会到元小公爷笑声的意思,陈大牛也跟着他嘿嘿发乐,似乎也挺开心。只有赵樽看了他半晌儿,眸色加深,眉心拧了起来。 “大牛,你可是因为顾虑本王才拒婚?” 陈大牛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殿下,属下虽然愚钝,可有些事情却也是知道的,从这次班师还朝,陛下给的封赏便瞧出了些名堂来。可,拒婚的事情真不是为了别的,实实在在,俺……属下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得顶天立地,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能干那种龌龊事儿?哦,当初光着屁股蛋儿的时候就认亲事,如今奔出前程来了,就看不上家里媳妇儿了?那还不如让俺一头撞死好了。” 能说出这句话来,证明陈大牛看着老实,人确实不笨。 当然,一个真正的愚蛋,也不可能打了十几年的仗还活得好好的,还能活得风生水起,一路混到金卫军的左将军,世袭定安侯。要知道,大晏以左为尊,陈大牛在军中的职务比元祐还要高一等,又哪里真是简单的人? 而老皇帝赐婚的原因,他们也都看明白了。 一来老皇帝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来笼络陈大牛这一员久经沙场的虎将。二来也是为了他一心想要扶持上位的皇长孙赵绵泽栽培党羽。因为菁华郡主赵如娜,是赵绵泽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三来么,也是变相地架空赵樽的势力,失去一员心腹大将,那无异于少了一只左膀右臂。 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也谁都不点破。 又聊了一会儿,元小公爷放下筷子,似是吃饱了,还打了个嗝。 “明儿见了陛下,该不会也给我指一门婚事吧?” 赵樽淡淡道,“有可能。” 第130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9) 元小公爷哈哈一笑,“那不能随便,普通的人家陛下他看不上,毕竟小爷我还是他的亲孙子。可是,但凡心疼女儿的人,只怕都不敢嫁到诚国公府来,谁不知道小爷我后院儿里的美人儿都快要挤破头了,再来个世子妃,要是招小爷待见还成,要是不招待见,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他一说自个儿的风流史,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陈大牛只顾着笑,赵樽却剜他一眼,“等哪天做过头,真阳衰不举了,哭都没地儿。” “不怕,我不还有表妹么?她准有办法。” 故意恶心了一下赵樽,元祐不去看他黑下来的脸,拍了拍身上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的盔甲,站了起来,“天禄,要没事儿我先回府了,我府里头的小美人儿们,都快要等不及了。” “滚吧!” 被赵樽斥了,元祐也不生气,转过头来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大牛,“大牛兄,要不要兄弟陪你出去喝两杯,找个地方乐呵乐呵?你这个人啊,打仗的时候提着脑袋玩命也就罢了,如今太平了,正该享受的时候,还绷着什么呀?” 陈大牛一张黑脸有少许尴尬,起身抱拳,冲他行礼。 “俺就不去了,一会得回营里,兄弟们煮了羊肉等着俺。” “得得得得,那兄弟我先行一步,告辞。” 元祐笑容满面的离开了,赵樽淡淡瞄了陈大牛一眼。 “大牛,你在外头南征北战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安乐日子,回头把家里亲眷们接来京师吧,是时候过一些正常人的日子,安享一下天伦之乐了。” 陈大牛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头。 “其实属下返京的时候便已经差人回老家去接了。只是从青州府到京师来,路途遥远,要花好些时日,又拖家带口的……怕是没有那么快。” 赵樽微微点下头,又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需要,尽可开口。” “多谢殿下——”陈大牛撩起衣摆,连忙向他行礼,脸上写满了平凡而简单的幸福,“如今俺光棍一条,住在营中很是便利,吃住都有营中伙食,俸银都花不完,俺都攒起来了,留着娶媳妇儿用,足够了,嘿嘿。” 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片刻,赵樽慢慢地抬手,摆了摆。 “去吧。” 夏初七被巴豆粉一闹,直接拖到了大年三十。 年头岁末,正是普天同庆祭神祭祖举家欢乐的时候,京师里的炮仗声时不时的响,晋王府里的大年气氛也早就有了。然而,虽说这时代过大年也有全家团聚吃年饭和守岁的习俗,却因晋王爷每年过年都得按礼制去宫中赴家宴守旧岁,府里的人便各院安置了。 赵樽没有正妃,仍是只带了太监丫头去的。 爷们儿一走,府里虽说到处挂着大红灯笼,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承德院的耳房里。 夏初七身子拉得不舒服,这几日情绪也很低。 晚间的时候,她与李邈搞了一餐团圆饭,插上了几支蜡烛,浇了好几杯酒在墙角上,跪地磕了几个头,算是粗粗地祭拜了一下夏李两家逝去的三百多个亡魂了。 外头还下着雪。 两个人对坐在窗边的炕桌边上,也小饮了几口酒,脸上有了酒气,都生出同样的感慨来——如今这世上,也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楚七!” 梅子那小丫头很闹腾,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到了。 一进屋,她背了双手在身后,笑眯眯地走到跟前儿,摇头晃脑的样子,让她脑袋上一只用金箔纸折成的蝴蝶也跟着在飞。 “你们猜猜,我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夏初七伸头去看她的身后,“捡到银子了?” 梅子笑意盈盈的抿着嘴,突地将身后的东西双手捧到了她的面前。 “看!” 那是一个精致的描金红绒锦盒,打开盒盖,还有淡淡的幽香。 “楚七,这是二宝公公差小方子快马从宫里带出来的,爷赏给你把玩来着。” 那是一个南红串珠,细致油润,红得如同火焰,每一颗珠子上头都精工雕刻着一个钟馗小像。梅子说是皇后娘娘特地差人去云南定制的,皇子皇孙和公主们每人一串,由高僧开过光,可保来年平安顺达。 很精美的南红串珠。 可惜挂在她的手上,她手瘦,又穿了一件男装,显得不伦不类。 梅子瞄着她,噗嗤一笑,“好看吧?楚七,爷今儿虽说不能回府,我看这是惦记着你呢。” 夏初七赏了她一个卫生眼球,没有吭声儿。 这两日他待她极好,吃的,玩的,穿戴的,一样没落下。可那句“晋王妃的活儿”,哪怕她为人再豁达,也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原本以为他这份“宠爱”,又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无辜躺枪。可是,也不知道是习以为常了,还是玲儿的死有了震慑作用,后院里的女人们虽然羡慕嫉妒恨,却愣是没有人上门来找她的事儿。而她也因为身子不舒坦,拉得腿脚虚软,躺在床上动都不爱动,日子过得也算平静。 她把玩着串珠不说话,梅子又坐过来撺掇。 “要不然,我们去夫子庙看花灯吧?我跟你说,外头可热闹了,我想出去玩耍,可月毓姐姐出门的时候嘱咐过谁都不许乱跑。楚七,如果我跟你出去,就说是陪你,爷不会怪罪,月毓姐姐也不会说我,好不好?” 逛夫子庙,看花灯…… 好吧,要说夏初七也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一来身子真真儿拉虚了需要休养,二来也提不起什么玩耍的兴致。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摇了摇头。 “还是不去了。今儿晚了,困!” “去嘛,楚七,我想去看花灯,可热闹了。” 梅子拽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儿。可说来说去,见夏初七还是没有动静儿,她到底还是泄气了,一下子瘫在炕桌边上,拿她的茶来吃了,嘟着个嘴不开心,一张圆胖胖的脸儿,红扑扑的水色,像一颗仙桃儿,瞧得夏初七不由一乐。 “好好好,陪你出去玩,这就依了你。” “哇啦,楚七你真好。” “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尖细的一声儿。 “哟喂,主子爷,您慢悠着点儿。” 这晋王府里的主子爷就一个。 所以,当郑二宝独有的嗓音入耳,夏初七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活络了起来,心脏跳得更欢实了,血液也不规则的往脑门上涌,整个神经都紧张了起来。 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生理反应。 而能够让她产生这种生理反应的人只有一个——赵樽。 但他怎么又回来了?而且,还跑到耳房这边来了。先前虽然她一直住在承德院里,可因了与李邈同住,赵樽半步都没有踏入过耳房。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了。 帘子被带了一下,一股子酒香冲入了室内。 那走在前头的男人,一双略带酒意的目光,配上他俊美不凡的面孔,一入屋,便如同黑夜中的皓月,照亮了这一间光线不好的耳房,那翩然的衣袍因他走得太急,带出另一种更加诱人的弧线和令人窒息的压迫力来。 “都出去。” 他目光落在夏初七的身上,语气凉凉。 果然丫是爷,跑到别人的窝里来,一样耍横。 夏初七心下郁结,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吭声儿。 梅子了解地冲她眨巴下眼睛,红了脸便退出去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明显是误会了,一定以为是要给她家爷腾出“犯罪空间”来。而跑得气喘吁吁的郑二宝更是什么话都没有,鞠着身子便喏喏退下,只剩心里的叹息。按照祖制,今儿他家爷得在宫里陪着陛下守岁。可这位爷在家宴上吃了几杯酒,愣说头痛身子不爽守不了岁,自顾自离席,顶着风雪就回来了。 很快,耳房里头,只剩下两人了。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半晌儿都没有声音。 他憋得住,夏初七却憋不住,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有事找我?” 她递了梯子,他挑了挑眉头,顺着就下来了。 “楚七,爷给你一个道谢的机会。” 丫脑子喝坏了?夏初七眼珠子一翻,没好气地看着他。 “糊涂了?我给你道什么谢?” 赵樽脚下欺近一步,“你不知?” 夏初七瘪了瘪嘴,仰着脑袋,“不知。” 赵樽微微一眯眼,看上去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瞧得夏初七更是莫名其妙,怎么喝了酒就变了个德性?这几天两个人也难得见面,见面他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如果她更没有得罪他,做什么大过年的回来给他摆脸子? 琢磨着,她突然间想起来了——南红串珠。 第131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0) 他这是找不到台阶下呢,还是找不到台阶下呢?就算有事来找她,很丢他的面子吗?非得说要给她一个道谢的机会,一副孤傲高冷牛的倔劲儿。想想也是好笑,她懒得与他置气,拿着锦盒扬了扬。 “这个?行,谢了。也不知能值几个银子。” 赵樽面色一沉。 表情难看的臭了下脸,似是默许了,哼了一声,嫌弃地睃她。 “还不快去梳头换衣服?看你那邋遢样子。” “我那个去!谁邋遢了?”夏初七真心纳闷儿,“我说爷,谁给你气受了,你就找谁撒气去啊。甭大晚上的来找我的茬儿。我这马上就要睡觉了,穿戴整齐做什么?神经!” “快点!爷带你出去逛逛。” 那主儿显然没有什么好耐性,扫她一眼,便往外走。 “爷在门口等你。” 阿哟,哪股风抽了?夏初七心里的问号一个比一个大。可人家在除夕之夜从宫里带了南红串珠送给她,又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回来教育她,还给她一个“致谢”的机会,她也不能太过拂了人家的面子不是? 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她懒洋洋地起身,换了身衣服,梳了个头,戴上顶帽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抱着双臂,斜斜看他。 “去哪儿啊?” 赵樽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很不悦她的男装,蹙了一下眉头,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拽住她的手回了主屋,自个儿也进去换了一身质地十分普通平常的直身袍子,潇洒冷酷的出来了。 “哈哈,你在搞什么?”夏初七嘴角抽搐着,笑得不行,“您干吗打扮得这么艰苦朴素?是晋王府又缺银子了,爷也穿戴不起了?” “哪那么多话?” 赵樽绷着脸,步子迈得极大,害得她放小跑都跟不上。 两个人出了承德院,小雪还在飘着。 晋王府中各处都悬挂着花灯,样式繁复,种类极多,看上去很是喜庆。先前夏初七没什么心思去欣赏,如今看着那一个个被灯火映得精美别致的院落,心情却无端开朗起来,总算感受到了年味儿。 马厩里静悄悄的。 今儿是过节,府里头的规矩便松了,都以为主子爷去了宫里不会回来,马厩守夜的人都去外头赌骰子去了,一个人都没有。 “喂!” 夏初七站在他的阴影里,找到了一点做贼的兴奋感。 “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偷偷溜出府去玩吧?” “孺子可教!”赵樽拍了拍她的头,“但,要收银子。” “行啊,收银子就收银子呗?你带我玩收多少银子,我陪你玩便收多少。这样算起来,我俩便又是两清了。” 如今她总算摸到点门道,不会总被他诓银子了。 果然,赵樽挽了下唇,解了拴马绳,没有反对。 心里乐了一下,夏初七眼睛一亮,又兴奋起来,绕到他跟前儿,小声儿问,“不带二宝公公和月毓他们,就咱们两个去玩?” 赵樽赏给她一记“蠢货”的眼神儿,“这里还有旁人?” “欧耶!爷,您实在太帅了!” 夏初七玩耍的心情被吊起来了,冲过去抱着他的腰,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啵”了一下。她是为了表示友好和开心,可赵樽身子僵硬一下,看了她许久都没有动作,就连那一匹大黑马,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她。 “呵呵,被我吓倒了?” 夏初七心知自家的行为太不古代妇女了。不好意思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又去摸黑马的脸。 “大鸟,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 嘻嘻说着,她拿脸去贴大鸟手感舒适的马脸。不料,脸还没有贴上去,后领子一紧,就被赵樽给拎了起来,不客气地丢在了马鞍上,“坐好。” “喂,要不要这么残忍粗暴?吓到大鸟了。” “小声点!” 他冷冷低呵,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一只手勒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她腰间横过去握住马缰绳,几乎是半环住了她的身子才抖了一下缰绳,还用力拍了大鸟一巴掌,看得夏初七莫名其妙。而无辜“很受伤”的大鸟委屈的“嘶”了声,载着两个人迎着风雪,从晋王府的后门出去了。 “砰——” “砰——” 除夕之夜,热闹果然与往常不同。 京师的半边天,被烟花映照得五光十色。 这个时代的烟花爆竹已经很发达了,在一条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到处可见男男女女,人头攒动,灯中有人,人中有灯,欢声笑语,笑语欢声。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做的衣裳,即便不熟悉的人见了面,也会互相作个揖,问声好,脸上笑意盈盈,赏灯赏景赏京师。小商小贩自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将道路两边摆满了摊位,摊位上悬挂着不同色彩的灯笼,将整个京师衬托得繁华无比。 东张西望着,她见到什么都新鲜,赵樽眼中柔软,放缓了马步。 “你没有见过这些?” 心情愉快的夏初七,这会儿脑子完全放空状态。 “对啊,实在太热闹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除夕。” 赵樽抿着唇没有说话,将她往身前裹了裹。走了一段,突地又低下头来。 “冷吗?” 他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朵上,像有一片羽毛在轻拂,轻、痒、暖,混合着他身上清幽的酒香味儿,夏初七不由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挪了挪位置。 “不冷,这么多人哪里会冷?哎,过年真好!” 空气里是焰火燃放的硝烟味儿,眼睛里是各种各样贩卖物的年味儿,她一时间眼花缭乱,不时说着这个好,那个好,也不时回头看一下赵樽,看他在焰火里忽明忽暗的脸,想着这样的太平盛世,都是他与大晏将士南征北战用鲜血换来的,不由得有些感慨。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果然是好的。” 她说着,那只扶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紧。 这一紧,也让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八个不仅代表了盛世安乐,也来自于那一副精致到完美的绣图,那个传说中与他“感情甚笃”的继太子妃东方阿木尔亲手绣的图。 “今儿宫中家宴,你见着她了吗?” 就像所有的初恋少女一样,她问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哪个?” 他明知故问。她愣了愣,也不拆穿。男人有时候装糊涂,那代表了他不想回答。他既然不想回答,那便证明他不想提起。他不想提起,也许就证明他的心里或许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在意。 自我安慰的想着,夏初七为了缓解尴尬,灵机一动,指着天上一个爆开的烟花。 “喂,那个,快看那个,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三级浪。” “还有这样的名字,哈哈哈,那个呢?你左边,快看。” “地老鼠。” “哈哈,这个好这个好,名儿好贴切。” 她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路走一路问,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稀奇。而赵樽的脸在她每多问一个简单的问题时,就会多沉下去一分。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也更深幽一分。 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夏初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问的问题,全是应天府的小孩儿都知道的东西,一双晶亮的眼睛闪着焰火的光芒,在走到一个官府禁驰的街道时,嚷嚷得很厉害了。 “那里,快看那个地方,我们去那儿!” 赵樽把马放回去了。 等他俩步行挤上夫子庙边的“邀晚楼”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一带铺挨着铺,门对着门,街道上人太挤,这“邀晚楼”的生意也是好得出奇。可是,吃秦淮小吃还得排队?从来属于特权阶级的晋王殿下,估计这是第一次排队等吃的,一直黑着脸,特别不爽地看着她,却也由着她把他拉来拽去,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临窗的位置。 “好吃好吃!过瘾。” 大快朵颐着,差不多属于半饥饿了两天的夏初七,坐下来吃着鲜嫩嫩的鸭子肉包烧卖,听着清雅幽丽的江南丝竹声,吃得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说不出来的兴奋与激动。 “喂,赵十九,你怎么不吃?” “看着你吃……”赵樽淡淡地说着,拉长声补充,“就很倒胃口。” 嗤笑一声,,夏初七没好气儿的翻白眼。 “少来打击我,没胃口你还带我出来?那宫中大宴多好吃呀,你怎么不吃?巴巴跑回来干吗?心里念叨着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放心,我楚七有自知之明,不说倾国倾城,倾倒你一个晋王府不过分吧?” “你只会倾倒一个茅坑。” “靠!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损起人来不要命,夏初七嘴上也不饶人,满嘴都是油,往他碟子里夹了一个桂花夹心元宵,“想损我啊?没关系,只要给银子便成。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你每损我一句,都需要向我支付相应的精神损失费,看你还敢不敢说!” “真会算计。” “给你学的!” 第132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1) “可爷……不理会你。” “好牛!”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气氛越发好了起来。 夏初七侃得胃口大开。葱油饼、五色小糕、鸡丝浇面、薄皮包饺、熏鱼银丝面、猪油饺、鹅油酥、软香糕。每样点了一盘,每样尝一口,再喝上几口雨水喂的六安毛尖茶,欣赏秦淮风光,顿觉冬天都被赶得没了影,春风徐徐,心旷神怡。 怪不得古时男人都迷恋秦淮风月。 果不其然啊!爽—— 一次次的感慨着,夏初七七八八的东西也不知吃了多少。终于,摸了摸撑圆的肚子,她拿了他的帕子来擦了嘴,打了个饱嗝,便大声唤跑堂儿的伙计过来结账。 “来喽!”那小二肩上搭了个帕子,很是殷勤,“二位爷,吃好喽啊?葱油饼三钱,五色小糕二钱,鸡丝浇面三钱五……统共五两八钱银子。您二位第一次来,零头就不用给了,五两得嘞。” “五两?没问题。”夏初七大方地一笑。再一扭头,她望向纹丝不动绷着脸在哪儿都大爷的赵樽,“给钱啊,愣着干吗?” 一听这话,赵樽的脸更沉了,“你没带银子?” 夏初七撑着桌子,身体前倾过去,瞪着一双眼睛,对着他小声吼吼:“在我们家乡,下馆子吃饭全都是男人给钱。快点,少诓我的银子!” 赵樽盯看着她,表情很是怪异,“究竟带没带?” 被他这么一喝,夏初七突然反应过来了,小脸‘唰’地一变,一字一顿,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身上没带银子。” 赵樽眸底全是理所当然的神色。 “你家爷出门,从来不带银子。” 也是哦,他是一个王爷,走到哪里都有人打点,哪里需要用银子? 可今儿夏初七临出门的时候换了衣服也没有拿钱袋。现在茶也喝了,东西也吃了,虽说他俩长相体面,不像吃霸王餐的人,可酒楼的老板估计也没有那么好的心肠,会让人吃白食。她不好意思地冲小二挤了扩挤眼睛,坐到赵樽的身边,凑到他的耳朵边上,“爷,有值钱的东西抵押吗?” 赵樽给了她一个更古怪眼神,“你家爷的东西,都不能抵押。” 夏初七想想也是,无奈了,压着嗓子说:“爷,咱跑吧?” “……”赵樽的脸更黑了一层。 夏初七回头又冲小二哥一笑,才小声说他,“怕丢人啊?回头再把银子还回来就是了。” “……”赵樽的脸还是那么黑,可比她冷静多了。 扯了扯帽子,夏初七有点无语了。 在一个没有手机的时代,找人江湖救急都不行。 想了想,她笑眯眯地望向小二已经变得漆黑的脸。 “小二哥,给你家掌柜说说,我们回头再把银子送过来可好?” 这样的话永远没有人会相信,小二给掌柜的摊了下手,很快,邀晚楼里养着的两个类似于保安的打手便冲了过来,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惊得茶水四溅。 “吃饭不带银子,你们哄谁呢?不给银子,就拉去见官。” “真的忘带了。”夏初七真诚的说着,突然一指赵樽,“你们认识他吗?认识吗?” “不认识!”那两个打手语气更冲。 “再好好看看。”夏初七挤了挤眼睛,提醒道,“他可是当今的……” 趁着那几个人竖起耳朵的当儿,她一把拽住赵樽的手腕。 “爷,快跑!” 赵樽的脸色彻底黑下去了。 可事到如今,被她给拽着,不跑也得跑了。 楼板被踩得“咯吱”作响,他俩跑得很快,可屁股后面追的人也快,一边追一边喊,“快,快点拦住他们,吃饭不给银子的两个小贼!装什么大爷,吃不起就不要上邀晚楼。” 这时代的人,好像太有正义感了。 人群一咋呼,除了楼里的伙计追出来之外,就连外面街上的人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地帮着追了上来。换了往常,两个人要跑路会很轻松。可偏生今儿街上人挤人、人挨人,根本就穿不过去,一路上围得人越来越多,他们本就理亏,还不能与人家打架,也不能亮出赵樽的身份,给他贴上一个“吃饭不给钱”的标签。 “那边儿,快!追!” “兄弟们,帮帮忙,堵住那两个小贼!” 后面的吼声越来越多,夏初七跑得利索,嘴上也利索。 “好不好玩?警察抓贼游戏,你没玩过吧?” 赵樽不答,那眼神儿……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他一定想杀了她。 跑一阵,堵一阵,她气喘吁吁,却始终没有甩脱后面越来越长的尾巴,直到两人挤出夫人庙拥挤的街道,看见对面钻出来一队带着刀剑的官兵…… “官爷,抓贼——” 这一回夏初七是真愣了。 一旦被那些人发现,赵樽的一世英名全毁了。 看着“呼啦呼啦”追过来的人,她摸了摸吃得太涨的肚子。 “爷,我去把人引开,你找个机会开溜。” 赵樽又好气又好笑,冷飕飕剜她一眼,一改之前被她拽着跑的无奈,手上用力一扯拉她过来,拦腰抱起便发足狂奔,与那些人玩起了老鼠逗猫的游戏。 他变成了主动,情形就不一样了。 两个人钻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赶在追兵过来之前,他一个提气,抱着她翻入一个矮墙的院落,却因她屁股着墙时吃痛,一个挣扎,身子失重,重重跌压在了一个草垛子上。 外面还有人在喊,在追。 下面是厚厚的干草,鼻子里好像还有驴粪的味道。 他们翻入的是别人养驴的院子。 他们的身下,是喂驴的干草。 在外面的喧闹声里,夏初七被他压在身下,脸对着脸,心突突直跳。 “呼,好窘!”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也蛮过瘾的,对吧?您这辈子,没有做过贼吧?” 这地方很黑,她瞧不见赵樽的表情,也没有听见他说话。 她正准备推开他,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挑高了她的下巴,静静地看着她,呼吸均匀的喷在她的脸上,指尖上温暖的触感仿佛烙铁一般熨入了心里。她心里一窒,一双眼睫毛胡乱眨动着,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乱如麻地闭上了眼睛,等着一个火辣辣的吻。 “头上有根草。” 他低低说着,带着促狭的意味儿,拂了拂她的脑袋。 猛地睁开眼睛,夏初七一脸难堪。 “你他娘的给我拿草,勾我下巴做什么?” “不勾下巴,爷瞧得见草吗?” “……无耻!” 知道又被他戏耍了,夏初七拍开她的手,扭开脸去。 “想爷亲你?”赵樽低低说着,在她的别扭里,原就停在她面颊上的手,猛地移到她的后脑勺,扣紧,一压,头低了下去,温热的唇贴在她的唇边儿,暖暖地喷着一股子酒香,“先前爷不想亲。见你这么主动,也……想了。” 夏初七羞窘地正要反驳,他贴了上来。 四片唇一接触,火热的温度让两人同时低叹一声,再没有心情考虑谁比较吃亏的问题了。一个吻仿佛等待了许久,唇搅和在一起,软而热,舌纠缠在一起,滑而暖。天上的烟花还在墙外绽放,地下的驴房旖旎温暖。 “阿七。”吻得她快要发痴了,他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夏初七双手紧紧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紧张。 “怎么了?” 她害怕他说出来那个请求…… 万一他想在这里要了她,她该怎样拒绝? 在她有限的情感知识里,一般男男女女在经过一个个残酷而激烈的你打我骂的模糊恋爱阶段后,拉拉手,亲亲嘴,最后都得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张床”上靠。虽然这里没有床,可他是正常男子,估计也逃不出那个千古不变的逻辑。 一念至此,夏初七的脸又烫了烫,却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北平府有更好看的庙会,有更多的美食。” 心里一紧,夏初七知道自己又误会了。 但他话里的意思,也把她的心思压沉了。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京师多好!”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独自猜测着,看着他黑幕里的脸,说:“是不是留下来,你的皇帝老爹便不会放过你?那不如,你自己坐上那人位置?” 他看着她,目光很深邃,一字一顿,“烽火连天,怎比得国泰民安?” 牵了牵唇角,夏初七吁一口气,轻松地笑了。 “也是,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 他没有回答,又拿湿湿的唇压上她的,啃一口,来回地辗转,发出一种热气吁吁的粗喘。凭着女性天生的直觉,夏初七知道一个单纯的吻,已经不能再满足他了。他的吻更深,手上动作也越发火势,强势的力道将她的嘴吻得有些痛,火一样的热情,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 “赵樽……” 在温度到达沸点之前,她低喘着,咬他。 他的唇离开了。两个人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第133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2) 过了良久,等呼吸平静了下来,她才突然一弯唇。 “喂,你的左边,好像有一泡驴屎……” 太破坏气氛了! 赵樽身子明显僵硬了,稍缓,那只原本落在她袍带的手又探入内里。 “这是什么?” “呃。”夏初七心脏“怦怦”直跳,想到那玩意儿,脸不由得红了,又想笑,又不得不憋住笑,严肃着脸解释,“一根胡萝卜而已,糊弄人玩儿的,不然你以为呢?我能长得出来?” 他手一顿,身子僵硬,好像有点承受不住? 夏初七又笑了,“我一个堂堂的爷们儿,出门的时候,身上怎能不带胡萝卜?” 赵樽咳了咳,好像快要崩溃了? 夏初七火上浇油,“放心吧,这玩意儿好使,我还专门用刀雕刻过,像模像样的,绝对能以假乱真。” 他扼住她的力道加大了,估计想要掐死她。 “哈哈——”压抑着声音干笑着,夏初七没听他出声,闭上嘴安静了一会儿,才冲他露出一个极为好看的微笑。只不过黑暗中,她猜他也看不见,“赵十九,你要去北平府就藩了,那不是好事儿吗?干吗板着脸?” 他突然“嗯”了一声,话题转得极快。 “你若不去北平府,欠爷的银子如何偿还?” “……缺德!” 她在替他操心呢,他还念着她的银子? 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在夜幕里的驴院里,闻着驴粪味,听着银子气,夏初七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对白已经跟风月完全不沾边了。她面前这货,简直就是一个可恨到极点的人,比她还要讨厌上三分。 “我好像已经不欠你了。上回不是两清了?想抵赖啊?” “你会欠的。”赵樽盯着她,说得很淡定,“从今天起。” “啥意思?”夏初七纠结了,郁闷得想吐血。 “不要怕,即便你欠的银子还不上,爷也不会要你的命,你以身抵债便是了。”他说得很平静,还特地加重了“以身抵债”的语气,表示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与可行性。 夏初七呛得咳嗽了一声。 都说人不要脸才能天下无敌。 她不得不感叹一句,“爷,地球上已经没有你的对手了。” 那天晚上步行回府,已经深夜了。 夏初七躺在耳房的床上,有些不能原谅自己。 为什么以前那么多的大好机会,她都没有好好找人谈几次恋爱,多少得到一些恋爱经验呢?如果她有恋爱经验,就知道怎样应付赵樽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脑子里像灌了铅块一样,茫茫然然地由着他牵着鼻子走。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大水牛,正可怜巴巴的在田间犁着地,鼻子上套了一个鼻栓,鼻栓系了绳子,她踩在稀泥地里,身负重犁,走啊走啊,怎么都走不到地头。四周很安静,那个牵着她的人,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语气十分恶劣。 “不是想要简单平凡的生活吗?” “哞……哞……”她说不出话。 “小隐于世,女耕男织,这便是了。” “哞!”她想去死。 “赵樽,老子要与你同归于尽!” 她呐喊着,突然觉得脸上被人揪了一下。 “喊什么呢?” 李邈不带情绪的声音,一下子把她从梦里拉了回来。 睁开眼睛,看着李邈狐疑的脸孔,她不爽的打了个哈欠。 “做什么啊?大清早的揪人家的脸。” “晌午都过了,懒虫!”李邈扫她一眼,随即低下身来,压低了声音,“你的货来了。” 脑子里激灵一下,夏初七的睡意全被赶跑了。 “货”这个词,是她与李邈两个人的私人专用。 因为那些人的名字,都不太方便提起。 “两个货都来了?”她问。 李邈点了点头,扶了她起来,穿衣洗漱和打扮。 前院的客堂里头,月毓已经泡好了茶水。 “长孙殿下和夫人请稍候,楚医官马上就出来。” 赵绵泽的表情,仍是和煦温润,斯文有礼,“有劳了。” 月毓脸上情绪淡淡的,身影袅袅,立于一旁,只是带着笑,“长孙殿下客气了,奴婢是下人,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赵绵泽含笑看向她,目光有微光闪动。 “你原本是不必做下人的,这又是何苦?” “长孙殿下。”月毓微微一笑,“奴婢甘愿,怪不得旁人。所谓不垢不净,不减不增,不生不灭。奴婢的心安静了,再无所求。心自在了,便更为通达。不一定要得到,哪怕只是默默的守候,也是上天赏给奴婢的福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近呢喃。 就好像在安慰自己。 赵绵泽轻笑了一声,“别忘了,人本自利,陷进去了,又何来的自在?一个不注意,便会类同于兽,与人争抢厮杀而不自知。” 目光微微一暗,月毓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奴婢愚钝,听不明白长孙殿下的金玉良言。” “没有什么,只是突得感悟罢了。”赵绵泽再不看她,淡淡地捧了茶盏来,轻啜了一口,那眸底的从容,竟无半分浮躁之气,却让月毓稍稍愣了愣。 “长孙殿下……” 她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她笑着岔了话。 “应是楚医官来了,奴婢先带人退下。” 在门口与夏初七擦肩而过,月毓望了她一眼,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赵绵泽,淡淡一笑,施了礼便带着两个小丫头退出了客堂。 夏初七心里冷笑,面上却相当恭敬。 “长孙殿下和侧夫人有礼了。” 赵绵泽淡淡的看她一眼,点下头,唇角的笑容留给了夏问秋。 “秋儿,让楚医官替你把脉吧?” 夏问秋眼眸含情地冲他一笑,“好。” 垂下眼皮儿,夏初七没兴趣看他们眉目传情,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了夏问秋的身边儿,微微替她卷了卷袖袍,拿出医药箱里备好的一方白净丝帕,往她的手腕上搭去。 手还没放下去,她的目光顿住了。 面前这只手很漂亮。干净的、嫩嫩的、白皙的,指头上留有约摸两寸长的指甲,修剪得有棱有型,上面还有用千层红染过的玫丽色彩,丝毫不比后世美甲所里护理出来的差,只可惜…… “楚医官,怎么愣住了?”夏问秋笑问。 “没什么。”轻笑一声,夏初七把丝帕搭在她的腕上,指头搭向她的脉息,不疾不徐的客套说:“长孙殿下和侧夫人是贵人,原不必亲自过来的,只需差人来支会一声儿,区区在下自当前往。” 夏问秋抿着唇角微笑,温柔地看向赵绵泽,“绵泽说,好久没来十九叔的府上走动了,顺便来探望他。只可惜,十九叔还未回府,今日也不知能不能见着了。” 夏初七微笑着放开夏问秋的手,“他们在朝堂上不是每天都能见着?” 夏问秋被她问得一愣,赵绵泽轻咳了一下,替她解了围,把话题绕了回来。 “楚医官,秋儿的情况,如何?” “侧夫人脉象沉细而弱,血气亏损——”夏初七淡定的挑了挑眉头,用极为正经的语气道:“应是前几次滑胎落下了病根,只怕要将息些时日才可受孕了。长孙殿下,在下建议,在侧夫人养病这些时日,长孙殿下最好克制一下,不要同房,以免受精卵着床,但胎象不稳,会再次滑胎损伤了身子,导致终身不孕。” 在这个没有避孕套的时代,好像避孕只能不同房了。 她说得非常专业,也很冷静,可脸上淡淡的浅笑,却把赵绵泽看愣了,同时也把夏问秋说得脸红了。更何况,那“受精卵”这样的词,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 赵绵泽干咳一声,点了点头,目光深了一些。 “楚医官,不妨拟了方子来。” 微微勾唇,夏初七笑着起身。 可身子刚起一半,她又坐了回去,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夏问秋。 “侧夫人容颜绝世,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可为什么手腕上,有那么大的伤疤?” 她问得随意,可对面的两个男女却愣住了。 夏问秋微微颔下首,给了她一个很是便秘的表情,似是想到什么痛苦的往事,矫情得不得了。但她的样子,成功把赵绵泽看得心痛不已,倾身过去,轻抚几下她的后背,温和地安慰了起来。 这个情形,瞧得夏初七很想笑,却不得不绷住脸。 “在下随便问问,要是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赵绵泽打断了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当年我年少顽劣,从无安分的时候。有一次,被父王和皇叔们领着,一起去陪皇爷爷狩猎,那天晚上,我一时性起,偷偷溜出去,不小心掉入了一个猎人设下的陷阱……秋儿为了救我,差点儿送了命,手腕便是那个时候划伤的。” 当年?狩猎?陷阱…… 几个词一入脑,夏初七耳朵“嗡”了一声。 就像被雷劈了似的,霎时冒出一个支零破碎的画面来。 第134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3) 夜黑,风疾,天上繁星都无。 一个少年在陷阱里苦苦挣扎,在大声喊救命…… 一个偷偷尾随的小女孩儿,撕开她华丽的衣裙…… 陷阱的四面,都是软软的泥浆,根本无法攀爬…… 小女孩儿使劲儿地往上拉扯少年,两个人的手终于拉在了一起,少年提了一口气爬了上去,可那小女孩儿却因了他的力道掉下了陷阱…… 头顶上的泥土,铺天盖地砸在小女孩儿的脸,少年身上温热的鲜血,也溅在了她的脸上。她张开了嘴,想喊什么,可后脑勺却“嘭”一声撞在了陷阱里的石块。一阵剧痛传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那个少年在呐喊。 “抓住!快,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你等着!我去找人来救你,我很快……” 少年的声音很难听,像是处于发育时的变声儿阶段,粗嘎如鸭叫,在夜风里,却很清晰地传入了小女孩儿的耳朵里……在陷入昏迷之前,她的唇角拉开了一个笑。 “我等你,回来……” 一个遥远得仿佛隔了千百年的笑容,清晰地出现在了夏初七的脑海里。 唇角一勾,夏初七也笑了,一如当年的夏楚。 她突然懂了。原来夏楚所受的那些无情抛弃,那些深夜空寂,那些怨恨哀婉,那些求而不得,那些痛苦纠缠,全是因了那年那晚如烟花一般在头顶绽放过的呐喊,那晚他的鲜血曾经燃烧过她的生命,同时也把她带入了地狱。 她曾经盼望过烟花会再一次绚丽绽放,却没有想到,当烟花燃烧之后落回到地面时,一切都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她想抓,抓不到。 她想放,也放不开。 终究,她遁入了死亡的苍鹰山。 而那个让她等着他回来的少年,却把别人当成了她来宠爱。 看着面前这一双无时无刻不在演绎情深似海的“璧人”,夏初七不免有些恶毒地想:等有一天,当赵绵泽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那个他自以为情根深种的陷阱变成了另一个陷阱,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想拿刀捅了面前这个为他滑了三次胎的女人? 她猜不出。 但目前还不到时候,她傻了才会去捅破这层纸。 她得等! 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等夏问秋这气泡越吹越大的时候。 等赵绵泽爱那个女人爱得越发矛盾的时候。 她说过的,虐身没劲儿,得虐心,虐得心肝绞痛而无法治愈。 心思九转,各种不要脸的收拾法子都在她脑海里安排了一遍,可她的面上却没动半分声色,只是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叹着,就差没拿袖子擦眼泪了。 “哎!在下早就听闻长孙殿下与侧夫人恩爱两不疑,是一对京师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今日有幸听闻前因往事,顿觉三生有幸,越发觉得你俩是天造良缘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花开并蒂如鼓琴瑟爱海无际情天万里……” “楚医官!” 赵绵泽打断了她。 夏问秋愣愣的看着她。 恭维得太过了,就假了!夏初七故作尴尬的笑了笑。 “不好意思,在下太感了。真的,太感动了!在下我听了,简直是觉得你俩是天造良缘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花开并蒂……” “楚医官!” 大概怕她又来一串“挽歌”般的唱词,赵绵泽再次打断她。 “楚医官还是先拟方子吧。” “是是是,在下一时感动多嘴了,这便去拟方子。” 拱了拱手,她退出了客厅。 果然,李邈等在外头。 她笑容灿烂地走过去,勾住了李邈的肩膀,“走走走,帮我写字儿去。” 李邈淡淡瞄她一眼,并没有拒绝。 “表哥,有你在,她发现我做事,真是顺手多了。” “就数你嘴甜!”李邈嗔她一下。 可入得内堂,看着殷勤磨墨的夏初七,她却生出了疑惑,“小时候我不觉得你这么会说话啊?不,认真说来,你那会子嘴很笨,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就是小好人一个,哪像如今这样不肯吃亏?” “不肯吃亏才是福!” 夏初七敷衍着,笑着打了个哈哈,李邈握笔的手却顿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眼看了过来,“你又不是不会写字,为何写个方子,却要让我来?” 如果可能,夏初七很想告诉李邈真相。毕竟骗人这种事,说得越多漏洞越大。尤其她这位表姐更是一个实心实诚之人。可惜,灵魂穿越时空这种事儿,如何能说服人? 叹了一口气,她假装哀怨地骂了两句,才道:“你有所不知,那些时日,我常常在家中为他写一些诗词,虽说他不曾一顾,但如今我再写去,只怕他瞧出我的字迹来,又平添麻烦……” 这事情是她猜的。 第135章仇人见面分外快活(14) 按理来说夏楚那么喜欢赵绵泽,肯定会有小儿女的情诗才对,可她刚说完,李邈更惊奇了,“前些年常听母亲说你除了女红尚可,诗词音律一窍不通,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不曾想却是个会做诗的玲珑之人……” 夏初七一愣。 她还没有找到蹩脚的理由来圆,李邈撩了下袖子,接着写。 “看来果真传闻信不得,要不然你如今又哪有这样巧的性子?” “那是,那是,传闻不可靠……” 夏初七尴尬一笑。 这件小事儿提醒了她,任何事情不能只靠臆测。李邈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心细如发,并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想了想,她搓了搓脸,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不瞒你说,其实我掉下苍鹰山失忆之后,就不怎么会写字了……写来拿不出手。所以表哥,我瞧你这字儿写得好,往后我要多向你学习,免得丢了脸。” 李邈没有抬头,淡然道,“不如让十九殿下教你?” 提到那人,夏初七的脸烫了一下,又是莞尔。 “好主意。这个可以有。” 两个人轻笑片刻,出去时,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夏初七敛下面孔问她,“先前月毓与赵绵泽在客厅里的对话,你可都听清了。” 李邈点了点头,随即蹙紧眉头。 “但说得太过隐晦,我听不出什么来。” 接着,她又小声对夏初七学了一遍。 夏初七目光一眯,满意地冲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好,我先拿方子进去。” “楚七,你真打算医治她?” 看着李邈不安的面色,夏初七笑得暧昧。 “你说呢?必须得治啊,还得治得妥妥的,透透的。” 夏初七拿了方子出去的时候,赵绵泽还端坐在客堂的太师椅上,一袭白色蜀锦袍子,腰间系一条蟠离纹玉带,显得纤尘不染,静静处之,宛若天上掉下来的谪仙儿一般……唯一的缺点,就是“下凡”时头着地,把脑子摔坏了。 “长孙殿下……”她恭敬地将方子呈了上去。 赵绵泽转头看她,笑容少了些许。 “何承安!赏银。” “是,殿下。”随侍的一个老太监,拿准备好的银票托了上去。 夏初七拿起一看,不多不少,刚好五百两。 想不到赵绵泽出手这么大方,她直觉赚到了。实际上,他是皇孙,来找她看病,一分银子不花都是可以的。可他不等她敲竹竿,就大手笔赏了。心里一愉快,她的笑容就真诚了许多,唇角浅浅露了一个小小的梨涡来。 “在下谢长孙殿下和侧夫人赏。” “你……”赵绵泽看着她唇角的梨涡,目光突然一深。 “我?”夏初七不明白的看他,“怎么了?” 微微一顿,赵绵泽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就像刚才那一瞬的失神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没事。楚医官不要紧张,五百两只是小意思,只要秋儿身子得愈,还会有重赏。” 心里冷笑,夏初七唇角轻勾,“那在下先谢过了。” “另外,还有一个事情。” 夏初七一怔,缓缓抬头,对上了赵绵泽的视线。 实际上,赵绵泽有一双温和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可带笑不代表他人很简单。别瞧他年纪不大,可却有着不同于他年龄段儿的深沉。不狂妄,不张扬,更无皇子皇孙的倨傲,显得平易近人。平心而论,他除了在对着夏问秋的时候比较弱智脑残一点儿,应当是一个睿智之人。 “请长孙殿下明示。” “是这样的,楚医官大概也听说了。我父王久病成疴,吃了许多汤药都不见起色。如今得见楚医官医术了得,绵泽便禀了皇爷爷,请准让你去东宫替我父王诊脉。” 血液沸腾了一下,夏初七身上活络了。 她等这许久,做了这许多事,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她必须要去东宫,必须搞清楚一些事情…… 可她再想去,也得假装推托一下,不能太过急切,免得让人生疑。 神色略略一惊,她连忙拱手作揖,“承蒙长孙殿下看得起,在下看个妇人病还成,可太子他老人家金贵之身,自有太医院诸位大人看护,又岂是在下这等下级医官能够去诊治的?” “楚医官过谦了。你虽说只是晋王府的良医官,可我十九叔当日在太医院和吏部报上名册时可是重重夸过你的,就连在皇爷爷的面前也是不吝称誉,您不要推托了。” 赵绵泽淡笑着,看似和暖,却字字藏针。 那意思是说,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十九叔丢了人。 夏初七眼睛微眯,正准备顺着竿子往上爬答应她,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道不近人情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并非推托,确实只略通岐黄而已。” 第136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1) 这么不给脸子的人,除了赵樽还会有谁? 他似乎不是太高兴,一双冰冷的黑眸半眯着,大步迈进来,一股子居高临下的霸道劲儿,带出一股子冷飕飕的风,目光往屋子里一扫,空间里便少了温度。 “侄儿给十九叔请安。” 赵绵泽微笑着,携了夏问秋,起身行了子侄辈儿的礼。 “免了!” 这个时代长幼有序,注重礼节,赵樽作惯了长辈,在赵绵泽的面前自然无多少恭谦,只随意地摆了摆手,就目不斜视地走近了夏初七,当着赵绵泽与夏问秋的面,半揽住她的腰身,拉到主位上的两张花梨木大椅上坐好,才淡定地看向赵绵泽。 “他为医官,实在为了我俩方便之用,绝无其他原因。” 大言不惭地说出为了“男色”徇私情的人,也只有一个赵樽了。 夏初七欲哭无泪。 他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很伤神。更伤神的是,她如今坐的这张椅子,应当是只有未来的晋王妃才有资格坐上去的。从屋子里几个人变色的表情就可以猜度一二了,在他们的眼中,赵樽一定是疯了。 客堂里,气氛低压。 没有料到,赵樽竟然又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做甚一直盯着爷看?可是想念了?” 想念个屁! 夏初七很想翻个白眼儿给他。 可惜赵绵泽那两个货还在面前,而且之前他俩让她吃了那么多的“电灯泡垃圾”,让她那颗替夏楚不值的心都痛了,本就该回敬过去。于是,她不仅不反驳赵樽的话,还略带羞涩的垂了下头。 “自然是想念爷的……” 她说得肉麻死了,赵樽却不以为意,只随意的捏了捏她的肩膀。 “晚些时候回房爷再好好疼你,如今先与绵泽叙话。” “……好。” 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被夏初七活生生咽了回去。 她这头郁闷得要命,他却神色淡然地与赵绵泽侃了起来。 今日是正月初一,而朝廷有制度,从初一至初五,有五天的休沐。在这五天的休沐期里,从皇子皇孙到文武百官都不用上朝,老皇帝也会休息几天不办公,宫中朝官日日都有宴请。因此两个人说了老半天,也无非是那些不着边际的虚伪和客套。不过,夏初七从言词间看来,叔侄俩的感情似乎还不错? 至少比她先前得知“夺储三角”时想得要好得多。尤其是赵绵泽对赵樽尤其谦恭,口口声声“皇爷爷教导要向十九叔多多学习,请十九叔不吝赐教”一类的词儿。 场面上很和谐,却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 好一会儿,赵绵泽才突然转了话题。 “侄儿听说今日那姓范的县令被锦衣卫从刑部大牢提走了,可有此事?” 赵樽托着茶盏抿了一口茶,语气淡然,“东方大人克己奉公,为国为民,实在难得。我等如今都趁着年头上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有他心系朝廷啊。” 虚伪死了! 夏初七心里碎碎念着。 不曾想,赵绵泽也虚伪的奉承了。 “十九叔说得极是,东方大人是个公而忘私的人。” 赵樽点了点头,似是不想就此事再多说什么。但赵绵泽却半点没有换话题的意思,掐住了便往深里说:“不过十九叔,侄儿却认为,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和巡查缉捕,职权范围越来越大不说,在刑律方面实在太过严苛,人人都是父母生养,肉身凡胎,往诏狱里一丢,难保不出冤假错案,实在很难公道……” 冤假错案?范从良那里能出什么冤假错案? 这赵绵泽像在关心赵樽,实际上却是想变相地告诉他,范从良已经落到了东方青玄的手里,那“千年石碑”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了吗?如果范从良咬出了她来,会不会连累赵樽? 夏初七心里担心着,打量着赵樽。 可他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淡淡听着,一只手微微曲着,极富节奏的一下下轻敲着茶盏,一直等到赵绵泽说完了,才慢条斯理地回他,“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办事,绵泽你这性子,还是太过仁厚了些。” “侄儿只是感叹,怕范县令过了刑,会胡乱咬些什么。” 赵樽慵懒的抬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瞄过去。 “那绵泽你这些想法,可有向陛下谏言?” 赵绵泽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 “陛下可有阻止?” “不曾。” 一搁茶盏,赵樽微微眯眼,“既如此,那天子之心,咱们还是别操了。” 这话应得精准而巧妙,夏初七不得不叹服。打字面官腔,这些人都是一抓一个准的好手。可赵樽这人言辞不多,嘴上功夫却尤其厉害。真真儿担得起那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词了。 然而,虽然被赵樽呛了,赵绵泽的心性却极好,也不着恼,只是笑,“十九叔教训得是,是侄儿僭越了。东方大人行事自有他的风格,皇爷爷任用他,自然也有皇爷爷的考量,侄儿委实不该妄加猜度才是。” 赵樽只是喝茶,不再说话。 那意思却是“既然知道,那就不要说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恢复了赵樽刚进门时的状态,直到赵绵泽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十九叔,侄儿先前说,要请楚医官为我父王诊治之事,已经报请皇爷爷知晓了。” 轻唔一声,赵樽极冷淡的挑眉,打断了他。 “我会向陛下说明原委,不敢让她误了太子。” 赵绵泽笑了一下,“侄儿心知十九叔是为了顾及心爱之人,免得他受累,可如今我父王重病在床,我这个做儿子的看着万分心疼,既然寻得良医,又岂能不尽心求来?” 说罢,他竟从座位上起来,对着赵樽弯腰作揖不起。 “望十九叔成全侄儿的一片孝心。” 眼看赵樽要拒绝,夏初七来不及考虑太多,飞快地走过去,半跪在赵樽的脚边儿,一只手死死拽住他的小腿,把话题给接了过去,“爷,您看长孙殿下都给您行大礼了,您要再顾惜着我,都说不过去了,而且陛下会怪罪您的。先前我也觉得自个儿才疏学浅,可如今我想通了。在下虽不才,可医者以仁为本,去瞧瞧病况总是好的。爷,您说呢?” 明里是真诚恳求,暗里在掐他撒泼。 赵樽低头看着她,淡淡抿唇,神色极为清冷,“你这点医术,在爷面前卖弄就成了,还敢卖弄到东宫去?不要脑袋了?” 背着对赵绵泽等人,夏初七拼命挤着眼睛,就差抱他的大腿了。 “爷,我素来嗜医如命,你又不是不晓得?” “此事哪是儿戏?” 一把揪住他的腿肉,夏初七做了个“一百两”的口型,认真严肃地道,“爷,我可没当儿戏,真是怀了一片赤诚之心,想为了大晏福祉去给太子爷诊治的。” 赵樽摇了摇头,却是一哼:“万一不会治呢?” 又给他比划了个“二百两”的口型,夏初七苦着一张脸。 “医者之道在于尽心,世上哪有包治好的事儿?” 原以为二百两赵樽肯定会同意了,不料他干脆阖上了眼睛,不再看她的口型,仍是冷冷的拒绝,“爷说不成,就不成。” 夏初七顿时委屈起来,“爷……” “位置上坐好。” “爷……” “叫爹都没用。” 我靠!夏初七真想掐死他。 还有外人在场,她当然不敢放肆。想了想,只得把牙一咬,起身靠过去,将嘴巴凑在他的耳朵边儿上,速度极快的说:“我保证,只要从东宫回来,我便,便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就那个,那个你要的,可好?” 赵樽倏地睁开眼,与她目光相接,唇角似有一丝笑痕。可仔细一看,又没有笑,只撑着额头考量了片刻,才带着一丝“艰难”的语气,重重叹了一声。 “你既如此坚持,去瞧瞧也罢。” 夏初七呼吸一紧,牙根痒痒。 小样儿的!就是利益给的不够,妄自说了那么多。 “呲,谢爷!” 他俩在这边讲着“秘语”,边上的人早就愣住了。只有赵绵泽一个人依旧面色优雅,极为清朗的笑了一声,眼波如水的扫过他们两人,“楚医官如此深明大义,绵泽在此先谢过了。”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赵绵泽领着夏问秋径直离去了。 外头寒风正大,赵绵泽体贴地从丫头手里接过一件浅蓝色的软缎斗篷披在夏问秋的肩膀上,又亲自替她系好带子,这才目光清淡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路,才往晋王府的大门口走。 在去承运殿的必经之路上,月毓站在转角处,衣袂飘然。 “长孙殿下,奴婢有话说……” 赵绵泽屏退左右,冲侍卫使了个眼色,走向她。 “你想明白了?” 月毓点点头,端庄秀丽的眉目之间,带了一丝委顿。 “长孙殿下说得对,人本自利,奴婢也不能免俗。” 赵绵泽轻笑一下,像是早就看出来了,面上仍是温厚的笑意。 第137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2) “这就是了,说吧。” “长孙殿下,其实……”月毓垂了垂眸子,刚刚说到此处,眼角隐隐多出一丝奇异的神色来,咬了咬唇角,随即抬起头来,对赵绵泽露出一个凄苦的笑意。 “其实奴婢知道长孙殿下先前话里的意思,也知道您想从奴婢嘴里打听什么。可奴婢实不敢欺瞒,楚医官她确实是我家爷在清岗寻来的医士,因机缘巧合救了我家爷一次,我家爷见他医术尚好,人长得也俊俏,便收用在了身边,多生出了些情分来……” 她说得极淡,声音婉转。 只那声音在冷风里,语气有些凉,却不是赵绵泽要听的。 淡淡蹙了下眉头,他似有所悟,“月毓,你有什么顾虑?” “奴婢没有顾虑,自从进王府那天起,奴婢便没有顾虑了。这辈子奴婢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他要不要奴婢,他明不明白奴婢的苦楚,他愿不愿意跟奴婢亲近,都无两样。长孙殿下猜得很对,他有了楚医官,宠着她,怜着她,奴婢心里不好受,时时惊恐不安,害怕有一天会被他逐出府去,奴婢真的……没有那么大度。可是,奴婢实在不敢昧着良心说假话,请长孙殿下见谅。” 赵绵泽默默看她良久,“多谢告之。告辞了!” 月毓颔首微微一笑,“长孙殿下慢走,奴婢送您——” “不必!”赵绵泽淡淡一甩袖。 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 他与楚七见了两次面,两次都不顺当,中间总有不可预期的变故。可那个楚七却奇怪地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时而叹,时而笑,时而惊,时而疑,时而谈笑风生,时而横眉冷对,时而低眉顺目,时而自信妖娆,身为低等医官,却无谄媚的谦恭,看似句句真诚,可字字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不同与平常人的气质,确实非夏楚所有。 可她开心的笑时,唇角的梨涡,又实在太像,与记忆中那人吻合。 要么便是换了性子;要么便是心机深沉。 总归,那人就像一个难解的谜。 月毓和赵绵泽都离开了,他们刚才站立不远处一道大青石砖砌成的甬道里,慢腾腾走出两个人来。一个个子高大,眉目疏朗;一个身材娇小,机灵如狐。看上去两个人的个头不太协调,不过在夏初七本人看来,却是极萌极匹配的身高差。 咳!当然她得再长长。 “呵呵,爷,真是巧了,一不小心又让你成了偷听贼。” 赵樽看着她,眉心微微一蹙,“是凑巧吗?” 被他慢条斯理的一问,夏初七觉得脊背上凉了凉。 “当然是凑巧,呵呵呵呵,想不到月大姐对您这么忠心哈?” 确实,她真的没有想到。先前李邈转述给她之后,她就觉得月毓与赵绵泽不对劲儿,也猜测月毓被赵绵泽一挑拨,会找机会说些什么。所以,她故意拉了赵樽走到这儿来散步,就是想当面揭穿月毓的小把戏。因为她一度怀疑,先前用巴豆粉玩“一箭三雕”戏码的人,正是这个笑面菩萨月毓。除了她之外,这府里头,她想不出谁有那么高明。 可人来了,却听了一番真心话告白。 月毓这个人,要么就是本性纯良,要么就是藏得太深。 更加郁闷的是,赵樽似乎很信任她? 见他不再说话,只拉着她往前走,夏初七脸色难看了几分,心里老大不爽快。 “怎么了?你觉得我居心不良?” 赵樽顿步,凝视她片刻,突然一叹,拍拍她的头。 “你想多了。” “什么想多了?是觉得我怀疑月毓想多了,还是我居心不良想多了?” “这臭脾气,也不知随了谁。” 赵樽淡淡瞄了她一眼,重新拉了她的手,在唇边吹了吹。 “冷不冷?” 手上传来的温热,让夏初七心眼儿麻了麻,缩回手来,却挑高了眉头,不容他把话题给岔开,“我只是奇怪,月大姐与长孙殿下是旧识?” 她问了,赵樽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这也正是爷想问你的。” “什么啊?问我?” “你与长孙殿下,可是旧识?” 心脏漏跳了半拍,夏初七身子僵硬了一瞬,蹙着眉头。 “为什么要这样说?” 赵樽凉凉地看着她,掌心抚上她的脸,使劲儿捏了捏。 “你若不识得他,他会登门来求医?” 与他对视片刻,或许是昨晚上的烟花给了她勇气,或者是今儿他在赵绵泽面前的维护给了她力量,也或许是此时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夏初七原本在脑子里存了许久的话,突然很轻松就出了口。 “如果他们都说我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你会怎么想?” 赵樽脸上连多余的一丝表情都没有,“你便是你。” 夏初七微微一愣,心窝子酸了。 先前在马车上,她也对东方青玄说“我便是我”,如今赵樽也这样对她说“你便是你”,如此高度的信任度与认知感,让她这个身处在异世空间的灵魂,突然就有了一个可以依托的港湾。 她便是她,从来都不是别人。 也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连累他。 他是一个皇子,知道太多“谋叛家眷”的事,便无好处。 “长孙殿下把我当成了一个故人。”她说。 赵樽的目光并不惊奇。她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地将那天遇见赵绵泽的事说了出来,只不过,在叙述的时候,隐去了与袁形之前有过交道的事情,只说自个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接着被长孙殿下请了去,想要验明正身,幸亏东方青玄出面才解了围。 “他既然疑心你,为何还要去东宫?” 心里“怦怦”跳动着,夏初七狡黠地笑。 “我说过了呀,医者仁心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道上,冷风徐徐吹来,赵樽一瞬不瞬地盯了她良久,突然长长一叹,伸手揽她入怀,慢悠悠地开口:“既如此,爷也不便拦你了。” “谢谢!” 夏初七反手抱住他,乖巧地依偎着,没想到,他又是一叹。 “只是如此一来,离阿七你以身抵债的日子更近了。” 那冷冷的声音,高冷幽毒,听得夏初七心肝儿狠狠一抽,奇怪地抬头。 “这话啥意思?” 赵樽浅浅眯眼,懒洋洋地弹了一下她的脸。 “很快,你便会欠你家爷很多银子。” 夏初七干笑两声,往他的腰上一掐,也不装古人了。 “到底啥意思?咱俩能扯明白不?” 赵樽勾起她的下巴来,盯着她,面上没有太多情绪,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噙着一抹冷意,淡淡扫视着她的脸,挑了一下眉梢,“为太子诊治的太医,去一个,死一个。可懂?” 微微一怔,夏初七却是笑了,“那我是不是得恭喜爷,又要大赚一笔了?” “不必恭喜!你只须做好以身抵债的准备就是。” 一场大风雪过去,京师应天府似是又冷了几分。 夏初七接下来的三天除了去良医所与孙正业探讨时方,便是与李邈呆在承德院的耳房里。她捣鼓她的药瓶子,李邈大多数时候都看着她发呆,一个人静得声息都无。 等了三天,一直没有等来东宫来人。 没想到,第四天,却等来了“锦宫”送进来的信。 夏初七高兴地与孙正业告了假,拽了李邈就风风火火地出了晋王府。 这回递信的人给了她们另外的一个地址,并非先前人蛇混杂的锦绣楼。 在丹凤街一个青石板小径的深处,有一个朴素的应天府常见朴素民居。从外面来看,没有什么识别度,大门略显陈旧,门口有两颗白杨树,里面依稀能够听见鸽子的“咕咕”声。 敲了三声门,开了。 一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探头出来,看了看她俩。 “你两个找谁?” 李邈随口应道,“吃搁念的,给大当家干跑合,请我两个来吃酒。” 这句话有些奇怪,夏初七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只大概猜测出是江湖上的行话,不由佩服起李邈来。果然,那小伙子一听,面上的戒备没有了,神色马上就缓和了下来,江湖气十足地一抱拳。 “大当家的在里头,二位兄弟请。” 这是一个三进的院子,地方很是宽敞。 入得内室,打了个黑灰色的布帘子,一眼就见到躺在床上养病的袁形。 他还是高高壮壮的样子,躺在床上,一个人就占了大半边儿,像一座隆起的小山包似的,一脸的络腮胡子像是更浓黑了一些,只是面色瞧上去红润了不少,显然这几日养得好,精神头挺足。见到夏初七与李邈进去,他捂着腹部的伤口就要起身。 “两位可算来了?坐坐坐!” 夏初七赶紧制止了他。 “袁大哥,使不得!你躺着,都是自家兄弟,客气就见外了啊。” 第138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3) 袁形知道李邈是个女的,却不知道夏初七也是个女的,他眼神儿在她与李邈之间来回了好几次,才豪爽地吩咐,“二虎子,还不给贵客上茶。” 领他们进门的人便是二虎子,笑嘻嘻地应了,泡了两盏茶上来。夏初七笑着致了谢,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晋王府里被赵樽养刁了嘴巴,微微抿一口,哪怕她只是一个不懂茶的外行,也不得不感叹,还是晋王府里的茶香啊。 放下茶盏,她关心地问了袁形的伤势,又坐过去替他把了一回脉,见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嘱咐了几句,就急急地转到了她关心的正题。 “袁大哥,你叫我们来,可是有了我家傻子的消息?” 袁形是个性子豪迈的汉子,肚子里没有多少弯弯肠子,一问便点了头。 “是的,有消息了。” 夏初七大喜,“他人在哪儿?” 她问得太急,袁形愣了下,却是摇了摇头,“我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前些日子,我手下有一帮弟兄与盐帮的人合伙走了一趟私盐,在夷陵州渡口遇到一个事,说有个傻子从船上跳到了江里,后来被人给捞了上去,当时那艘船上吵嚷得厉害,但我那些兄弟只是看了看热闹,却不敢靠近,因为那是一艘官船。” “然后呢?袁大哥,确认了吗?” “究竟是不是你们说的傻子我不敢确定,今儿天见亮,我把那兄弟找来了,听他说了那人的外形,确与你们的描述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据我那兄弟说,那艘官船里的人,可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啊?” “大人物,可是……宁王?” 袁形微微一愣,目光闪了下,“那不晓得。” 夏初七心中已有七八分的猜度,随口笑了笑,并不急切的追问他。 “那袁大哥,您那个兄弟可晓得那艘船去向何处?” 看着她,袁形再次摇了摇头。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了从怀里掏出前几日赵绵泽给她的银票来。 “袁大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等找到了人,定然还有重谢。” 她原以为是钱财不到位,袁形故意拿乔,却没想到他根本就不要钱,慌乱地挡开,歉意地说:“兄弟,你与邈儿两个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等再生之德袁形没齿难忘。如果这只是干系我一人的性命,我豁出去也得帮衬的。但如今这事扯到了朝廷,我不得不为手下弟兄们打算。鬼火都怕见亮,干我们这等营生的人,不好插手朝廷的事,想来你能理解我的不易。” 当然能理解。 黑社会再厉害也不敢与警察火拼。 夏初七收回银票,放入怀里,又抿唇一笑。 “袁大哥客气了,您能告诉我这个消息就很重要。” “小兄弟是个豁达人儿。”袁形半倚在床上,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到此,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个事,我弟兄在打探消息时,听闻有另外的人也在找那个傻子。” 夏初七一怔,“另外的人?谁?” 袁形仿佛有些不方便说,在她又追问了一遍后,才压了声音。 “好像是晋王爷的人,不敢肯定。” 夏初七面色稍稍一变,半晌儿,吐出一口气来。 “那就好。” 她的话李邈能理解,袁形却听得莫名其妙。 “兄弟,你家傻子到底是什么人啊?竟然能引起宁王和晋王的注意?!” 轻轻笑了一下,夏初七装作不在意地说,“还能是什么人啊?就普通的老百姓,大概是长得俊俏了一些,那宁王和晋王不都爱好男风吗?估计看上了我家傻子,这人长得俊,就是危险。” “也是也是……” 袁形赞成的点头表示了同意,李邈的眼睛望向了房顶。 两人辞别了袁形,出得院子,夏初七还在抿着嘴儿自得其乐。 要是赵樽知道她这样说他,会不会急得杀了他? “楚七,你为何总是这样快活?”李邈突然盯着她问。 笑眯眯抛了一个媚眼儿给她,夏初七嘿嘿一乐,“你来猜猜?” 李邈显然没有她的好心情去猜,抿着唇角不再吭声儿了。 “你这个人啊,真是无趣!不是告诉你了吗?人生在世须尽欢!” 夏初七重重勾住她的肩膀,作出潇洒风流的小生样子,笑弯了一双眼睛。 “我为什么快活呢?是因为晓得他也在帮我找傻子……”说到这儿,不等李邈回答,她想了想,又诡异地摇了摇头,“不对,那货会做好事不留名?他不告诉我,肯定想刮我银子。不行,我得提前做好准备,要不然找到那么一个大活人,我不得以身相许啊?” 李邈怪异地扫她一眼,“他不刮你银子,我瞅着你也快要以身相许了。” 瞄她一眼,夏初七愉快地翘起唇角来,“哎,我为什么还不长大呢?” “十五岁,可以婚配了。”李邈的脸上带了一点凉意,像是被冷风给吹的,又像是被某种潜藏的情绪给滋扰的,“阿楚,表姐还是那句话,你得记牢了。要是他不给你名分,哪怕待你再好,你也不要把自己给了他,不然你这辈子就毁了。女子的名节,比生命还要重要。” “晓得了,啰嗦婆。” 恋爱中的姑娘总是快乐的。 夏初七冲她瘪了瘪嘴,歪过头去,偷瞄着李邈白得纸片儿一样的脸,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表姐,我发现袁大哥对你挺有意思的,你是怎样想的?” 李邈没有因为她的话吃惊,也没有别的反应,“没有什么想法。” 夏初七点头,“也是,他一个刀口上舔血的人,跟了他也不得安生,还是算了。” 抬头望望天空,李邈没有回答她。良久,就在夏初七以为她又要发闷的时候,她却幽幽地道:“我并非嫌弃他的出身,只是心如止水,托不了别人。” “心如止水?还在想你心里那个男人?” 对于李邈一直讳莫如深的“那个男人”,夏初七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来寻思去,她的好奇心又重了几分,“表哥,我说,你那个他,到底是谁?你上回说他没了,他是死了,还是……怎么的了?” 李邈垂下眼,不再看她,迈开大步走了,姿态十分洒脱。 大概扮男人的时间长了,她也慢慢入了戏,越来越有男人范儿了。 “喂!”瞧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 和往常一样,只要提到“那个人”,无论她怎么问,李邈只当没听见。 她终于服气儿了。 “怪人!” 好运凭风水,必将挤一窝。 刚回到晋王府,好消息又来了一个——东宫接夏初七去诊治的人来了。 今儿是洪泰二十五年的正月初六,各府部又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赵樽也跟着忙碌起来,一大早就上朝去了,她不必与他请假。说起来,当今的老皇帝是一个勤劳得让各级官吏都暗自生恨的人,不仅休沐的时日少,除了早朝,偶尔还会有午朝和晚朝,各种杂物亲力亲为,半点不肯分权与人。前些年罢了中书行省,废了丞相,只设六部,还没有把他累死,足够他垂名千古了。 拎了医药箱,她带着李邈,坐上了东宫接她的马车。 太子府邸就在皇宫里,太子爷与其他皇子相比,也算是另一个特权阶级。别的皇子在成年之后就得另外开府搬出去,太子爷却不用,可以继续住在皇宫里。马车从东华门进去,有御林军查验入宫腰牌,过了东华门,右侧便是文华殿,也就是太子爷赵柘的办公场所。 看着那红墙碧瓦,夏初七心里怦怦直跳。 天空暗沉,宫阙深远,一眼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每走一步,她觉得离弄清楚“魏国公案”的真相又多进了一步。 “楚医官,这边儿请。” 踩着马杌下了马,那个叫安子的小太监鞠着身子前头引路。 比起晋王府来,东宫的戒备更为森严,处处可见穿甲佩刀的御林军巡逻。在那一阵阵铿然的脚步声里,夏初七心里一个个解不开的谜团,让她的脑子除了亢奋之外,又格外清醒。背着药箱,她尽量走得洒脱,不敢让任何人察觉出来她心里的情绪——那些属于夏楚的情绪,随着她步入东宫,正在不断地澎湃和发酵。 这里原是夏楚想要嫁来的地方。她的伤心,她的委屈,她曾经仰望着这处红墙的面孔都深深刻在脑海,每多走一步,就像多踩了一个伤感的点。那个傻傻的、安静的少女,好像又站在了苍鹰山上,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东宫红墙,然后像蝴蝶一样飞了下去。 “不要急!”她默默安抚着夏楚那些意难平。 她知道,如今每踏一步,或许都是凶险。不过总有一天,她要让这里的人,让那些负心的,那些使坏的人。一个个被揭开虚伪无耻的面具,露出里面的丑陋来。 “楚医官,先坐一会儿,等着黄公公来召见。” 第139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4) 太子爷的排场显然大了许多,小太监将她俩领入了寝殿的外室,请了座,看了茶,却还是需要等待召见。安子是个讨喜的人,很快就抱来了太子赵柘的医案,以供夏初七了解病情。 医案已经很厚了。 可亲手写下这些医案的人,几乎都已经没了脑袋。 夏初七蹙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却没有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以前治疗的太医们,每个人似乎都在仿照上一个人的写法,写上了同样的病历,总结起来无非两个字——“风寒”。可一个风寒真的会让一个王朝的太子爷无法医治吗?能让太医院数十位太医都束手无策吗?可能性为零。 “怎么样?”李邈低声问。 夏初七放下医案,漫不经心地望向她,眸底跳动着一抹复杂的光芒。 “我想上茅厕。” 她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好在李邈早就习惯了她的行事风格,一般来说有什么不方便出口的话,她都会扯东扯西,看上去就像没个正形儿。对视一眼,李邈看向等在边上的安子。 “小公公,麻烦问问,还要多久能见到太子爷?” 安子的态度很友好,“得等黄公公来传唤。” 轻“哦”了一声,李邈又问,“那请问,茅房在哪?” 太子府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面温暖,没有那么冷,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白雪的残影。在小安子的带领下,两个人绕过一处回廊,钻入了茅厕。夏初七四周看了看,鼓励地拥抱了一下李邈。 “表姐,接下来,看你的了。” 李邈表情淡定,只冲她点下头,“你且放心去。” 夏初七冲他竖了竖大拇指,顺便撒了一泡“高级尿”,出了茅厕,笑眯眯地走向正拎着她医箱的小安子,接了过来。 “小公公,多谢了。” “楚医官,您这医箱好沉的。” “那是,放的东西多。”夏初七笑着,“我们走吧。” 轻“咦”了一声,小安子往她身后瞧去,“楚医官,您那位侍从呢?怎不见人了?” 夏初七神神秘秘地冲他勾了勾手,等小安子凑过耳朵,她才低低地笑。 “大号。” “啊?”小安子不懂。 “拉大的……大便……” 小安子一愣,明白地点了点头,夏初七又笑着拍他肩,“他啊,每次上大号得花半个时辰,拉出来的粑粑,一次能浇半亩地呢……咱两个先走,不用管他了,免得一会儿太子爷召见,不见我的人,还得怪罪你呢。” 一次粑粑浇半亩地? 小安子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夏初七没有想到,太子爷还没有召见,她就在入门处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浅笑靥靥的、无比娇美的面孔,一袭高挑柔美的大红身姿,像镀上了一层火红色的光晕,散开的发丝轻搭在他质地精良的衣裳上,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之美。 “楚小郎,咱们又见面了。” 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夏初七眼睛眯得像一只狐。 “大都督,您也在这儿?今儿的公务不忙,得闲儿了?” 东方青玄笑容极淡,声线极柔,“忙!可本座日日念叨着楚小郎,等着你来纳我入府做小呢,却始终不见音讯。今日得知楚小郎来为太子爷诊病,便前来追问一番,请问楚小郎,可是要对本座始乱终弃?” 干咳一下,夏初七差点儿以为见了鬼。 先人板板的,狗屁的始乱终弃呀?! 这人的脑袋一定被门夹了,而且不止夹了一次,那是一次又一次。 “大都督玩笑了,楚某这等粗鄙之姿,哪敢觊觎大都督您?” 勾了勾那粉嫩得让姑娘们都羡慕的唇,东方青玄眉头松开了,“楚小郎恐怕还不晓得,本座看人,从来不看长相。因为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本座生得更美了!” “自恋狂!” 她低低冷讽一句,突觉眼前大红袖袍一挥,人就被东方青给勒了过去,一直拽了好几丈,他才状似亲热地按着她旋转一圈,然后紧紧抵在墙上,高挑的大半个身子遮住她的,低下头,放低了声音,“马上离开东宫,你还有活路。” 夏初七当然晓得赵绵泽请他来东宫治病没安什么好心。 可赵樽阻止她,她可以理解为关心,这个东方青玄又算哪个意思? 她笑得邪乎,问得更干脆,“大都督的话,小子怎么听不明白?” “不明白?!”微微直起身来,东方青玄依旧低着头,一只手撑在墙壁上,遮拦住夏初七的脸和自己的表情,又恢复了慵懒妖冶的模样儿,“难道晋王殿下没有提醒你?不要出这个头?” 当然提醒过。但是她用不着告诉他。 夏初七眨巴一下眼睛,觉得他火红的衣服颜色,快把她眼睛给看瞎了。 “你先闪边儿去说话,懂不懂什么叫礼貌?” 不回答她,东方青玄妖娆的轻笑一声。 “本座现在便派人送你回去,就说你突然发疾……” “你才发疾,你全家都发疾……”夏初七的脸被他的大红袍服给映得红扑扑的,想想忍不住乐了一下,翘起唇角来,笑问:“大都督如此关心小子,真是让小子有些不适应。老实说吧,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太子爷生病,天下臣民都满心系之,小子作为医者,自当以仁尽仁,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这东宫是龙潭虎穴?” “不是龙潭虎穴。”东方青玄眸子一眯,“却早晚会让你丢了小命。” “大都督没有听过?胆小的人,福分也小。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治不了的病,我若治得了,那升官发财走上人生的巅峰也就指日可待了。” 东方青玄冷笑一下,敛住神色,一字一句。 “治好,也是死。治不好,更得死。” 夏初七突然间悟到了赵樽的意思。 可东方青玄么?她微微歪了一下头,斜着眸子,淡定地打量他,“猫哭耗子,你他奶奶的少在这儿假慈悲!你会关心我的生死?得了吧,鬼才信。说吧,为什么?” 东方青玄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却难掩笑里那一抹极淡的嘲讽。 “本座说过,你身上的价值,非你能想象。所以你死不得。” “既然我有过人的价值,既然我死不得,自然我就会活得好好的。大都督,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好好管管你自个儿吧,少出来祸害苍生必可功德无良。” “你为何如此顽固不化?” “大都督,我只想笑着对你说,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梢,听得莫名其妙,夏初七却好笑地眯了眯眼睛,趁机一把推开他,吸了一口凉爽气,原想再伸一个舒服的懒腰,那头突然传来小安子的咳嗽声儿。 “楚医官!” 夏初七侧眸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一个身材臃肿矮胖的老太监,像是看不惯他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作出那等有伤风化的事,不悦地甩了甩拂尘,重重哼一声,尖声尖气地道,“太子殿下有请。” 还未入太子寝殿,夏初七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刺鼻,难闻。她天生嗅觉敏感,察觉到似乎还熏过艾。 他们在消毒?外头守卫森严,难道是隔离? “传染病”三个字一入脑,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幸而来之前她准备好了,除了服过抗病毒的药物,还给自个儿弄了一个改良版的口罩和一副手套,多少能防住一些。 “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请安?”黄公公轻斥道。 一幅垂帘相隔,她看见了里头那张雕工精美繁复的黄花梨木大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好久没有跪过人了,她有些不习惯。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下跪,这个道理她懂。 放下医箱,她先向病秧太子行了一个叩拜礼,这才起身在黄公公老鼠一样的眼睛盯视下,慢吞吞的走了过去。靠床越近,熏过艾草的味道越浓。幔帐拉上来了,锦被里面裹着的人,就是当今太子赵柘。 可只瞧了一眼,夏初七就差点儿跳起来。 一只瘦得脱了形的手垂在床榻边上,指关节凸起,像一只老鹰的爪子。他的脸上,也没有半丝肉气,眼窝深陷,面颊松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槁般的苍白。 当然,她是一名医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赵柘的样子虽然惨了一些,还不至于吓得她想跳起来。真正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孤卧于病榻上的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五官。几乎下意识的就让她想起一个人来——傻子。 宁王抓了傻子,傻子很像太子。会是巧合吗?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间若有所悟。 “还不快请脉,愣着做甚?”见她不动弹,黄公公又呵了一声。 夏初七歉意地一笑,屏弃杂念,坐到榻边为她备好的杌子上,专心地搭上那个也不知是睡是醒的男人手腕。默默地探了一会儿,她蹙紧眉头,侧头望向黄公公。 第140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5) “公公,下官可否查探一下太子殿下的身子?” “大胆!” 黄公公不悦地一喝,完了又像怕吵醒太子爷,压低嗓子,满眼都是不屑。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就一个要死的人了,还尊贵什么啊?夏初七心里狠狠骂着,讨厌这些装叉的规矩,却不得不赔着笑,“黄公公且息怒,下官见太子殿下脉象细弦,湿火已入肾,湿毒流入筋骨,恐身上还有别的病灶,喉间糜碎,舌下肿胀,所以想看看他口腔和身上的病灶,以便确诊,好对症下药。” 黄公公虽然跟随太子赵柘多时,可太子爷病了这么久,他已经见了太多有名气的太医,却没有一个人治好病的,早就对这些医官不抱希望了,哪里又能瞧得上夏初七这么一个年纪经经的良医官? 他打着官腔,抱着拂尘,尖着嗓子,“这事儿咱家可做不了主。长孙殿下交代过,不要随便让医官糟践了太子殿下的身子,楚医官还是不要与咱家为难才是……” 矮胖大冬瓜,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看身上的病灶,如何确诊得了病因? 她还没有反驳,床上那个人却动了一下,“黄明智……” 他的声音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似的,沙沙的、哑哑的,像一条缺水的鱼儿,听上去格外干巴,两片嘴唇蠕动着,眼睛慢慢睁开,定定地看着夏初七,他目光似有怔愣。 “你是……” “太子殿下。”夏初七权当他是自家的长辈了,扑通一声,跪在了病榻边上,“下官是晋王府良医官楚七,奉了长孙殿下之命,前来为太子殿下诊病。因号脉无法确诊病情,还请太子殿下脱衣一观。” “老十九家的?” 这个新的称呼,听得夏初七耳朵一烫。 “是的,十九爷家的。” 赵柘喘着气抬了抬手,吩咐道:“黄明智,扶我起来。” “是,殿下。”黄明智塞了一个软垫在他的背后,让他倚靠在了床头上。这样一瞧,穿着寝衣的他面色更为清瘦,年纪也就四十来岁,一头长发挽在头顶,目光极为柔和,与夏初七说话时,甚至还带了一丝微笑。 “是楚儿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夏初七一大跳,就连黄公公也骇得够呛。 “殿下,他是晋王府的良医官。” 赵柘重重咳嗽了几声,呼吸很紧,声音也不太清晰。 “是本宫眼花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望向黄公公,“替本宫解开衣袍……” 黄明智有些犹豫,“殿下,您身子弱,受不得风……” “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赵柘久病的身子本就虚弱,一生气,一激动,身子就颤抖了起来。黄明智面色一白,赶紧伸手替他顺着气,也再不敢多耽误,轻手轻脚地替他解开衣袍,露出一身瘦得皮包骨头的骨架子来,看得夏初七同情不已,可屋子里的窗帷都拉得紧紧的,她根本就瞧不太清楚。 “麻烦黄公公,掌了灯来,屋子太暗了。” 黄公公瞪她一眼,这一回却是不敢耽搁,很快就掌了灯过来。 有了明亮的灯光,夏初七终于看明白了他身上的病灶。 与她料想的差不多。不,比她料想的更为严重。赵柘的肩胛、背部、胸前以及四肢都有溃疡形丘疹状的脓疱,还有一些萎缩样的瘢痕,身上红红点点、斑斑坑坑,看着上特别刺挠人的眼球。 “殿下,张开嘴,伸一下舌头。” 赵柘配合地张开嘴,伸了舌头。 果然,在他唇和口腔里也有溃疡,应该已经遍及了扁桃体和咽喉。 夏初七咬了咬唇,静默片刻,又问了他一些病情,再结合他身上的症状看,基本可以确诊为——梅毒。 怪不得医案上都只敢写“风寒”,谁又敢说当今太子殿下得的居然是花柳病?为了忌讳太子身份,除了医案不能公布病症实情之外,就连御医开处方也要故意用一些辅药来掩人耳目,这也就是为什么东方青玄会说“治好也是死,治不好更得死”的原因了吧? 但梅毒这种东西是为不洁的性而引起的,作为太子,他接触再多的女人,哪一个会不干净?为什么他会得这种脏病? “楚医官,只管直说。” 赵柘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有了心理准备,声音很是平静。 “太子殿下,您得的不是风寒,而是杨梅症。” 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名,赵柘愣了一下,扯着风箱似的呼呼一笑,“呵,本宫知道不是风寒……可楚医官,你是第一个敢说实话的医官。”微微一顿,他不等夏初七回答,又问:“杨梅症是何症?可有法子治疗?” 回避着他的目光,夏初七考虑了一下才回答。 “是一种传播性疾病,下官有八成的治愈把握。” 他的梅毒症状,已经过了第二期,正向晚期发展,在一个没有青霉素的时代,仅用中药来治疗晚期梅毒,治愈的可能性很小,而且用药的周期极长,估计不等把病治好,就会有人想要宰了她。然而,她懂得个中厉害,却不敢直接告诉赵柘真相。 每个人都惜命,太子也不例外。 她只有说自家有把握治疗,命才会长。 赵柘一愣,随即干哑的轻笑。 “以前替本宫诊脉的太医都说,说治不好了……” 所以,以前那些太医不都被老皇帝灭口了吗? 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夏初七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恶劣?虽然他与赵绵泽都有一个共通点——都显得温和而仁厚。但是,或许是他的笑容太像兰大傻子了,总让夏初七觉得他看上去笑得很是真诚。还有他的眼神儿,虽然他是病人,还病得极重,却丝毫不见沮丧,充斥着一种乐天知命的从容,实在让她唏嘘。 这样的人,若为皇帝,应是一个仁君吧? 只可惜,竟患上了花柳! 没有与赵樽的视线接触,她恭敬地起身作揖。 “太子殿下,下官这便去拟方子。” “楚医官等下。”赵柘喊住了她。 夏初七看他一眼,回来坐定,“太子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柘看着她,向黄公公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黄公公一惊,“太子爷……” “下去!”赵柘虽然病了,可威严还在,黄冬瓜不敢吭声儿,鞠着身子就后退着出去了。赵柘这才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她戴了一个“口罩”的怪异样子,好久都没有说话。 夏初七静静等待着,也没有吭声,内室里一片静寂。 “本宫活不了多久了,你却还想来哄本宫开心?” 他突然说了一句开场白。夏初七想了想,只是一笑,“殿下不要气馁,治愈还是很有希望的,只是过程会有一些漫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必说好听的了……” “下官真没有。”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闪,顿了顿才道:“殿下,还有一个事情,下官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作为医者,又不得不提醒,殿下宫中的女眷,都应该彻查一下,有无感染此症。” 她承认,她非常不淡定的想到了继太子妃东方阿木尔。可赵柘无力地摆了摆手,很容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不必,本宫在发病前,已是许久不碰她们了。” 不碰女眷还得了性病,莫非他去逛窑子了? 心里有疑问,可这种话是不能问出来的。 不料,赵柘盯住她,突然颤了颤唇角,“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夏初七心里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浅笑。 “殿下恕罪,下官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您认识家母?” “楚儿,瞧见你,我便知道了。你如何骗得了我?” 没有想到这太子爷会直接与她挑明,还不给她半点辩解的机会。夏初七眉头微微一挑,看着他苍白瘦削而无力的手指,脑子里翻江倒海,正思考怎么搪塞他,却听见他又说:“当年你父亲的事,本宫也试图阻止。只可惜,当时正奉皇命在西安府巡视,未及赶回京,已然事发。” 难不成他与夏楚的爹交情挺好? 夏初七笑笑,随口又笑:“太子殿下说的可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此事说来话长,下官的确不是她,先前长孙殿下也曾有过怀疑,差点错认了呢。” “绵泽?”笑了一下,他说话时喘得很厉害,“你是不是姓夏?名讳单单一个楚字?取自《诗经》,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楚者,貌也。” 楚楚者茨,茨以生草?所以,夏楚又改成了夏草? “可是,太子殿下,这真是一个误会,下官……” 第141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6) “楚儿……”赵柘苍白的脸像是有了一丝血气,又像是更加糊涂了,根本就不管她的辩解,上气不接下气的继续絮叨:“你与绵泽的婚事,是本宫亲自与你父亲订下的。本宫也不信你父亲会和李成仁一起串通北狄谋逆。可证据确凿,绵泽是本宫的亲儿子,他生性纯厚,本宫相信他。” 听他说到那件往事,夏初七索性闭上嘴。 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他能说出什么过往来。 可没有想到,赵柘说到这里,径直换了话题。 “楚儿,绵泽当年那样对你,你如今可还愿意嫁与他?” 嫁给赵绵泽?夏初七都恨不得捅死他了,还嫁个鬼啊。 身子紧绷着,她仍是带着笑,一副就事论事的医官样子,岔开了话,“太子殿下想是神思过劳了。放心,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下官从不打诳语,不敢说百分之百,但希望极大,请相信我。” 赵柘恍然一笑,“好,我相信你。我终归是相信你的。”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夏初七估计他的脑子糊涂了。 可接下去,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更糊涂的话,“我这辈子,好像活得太长了,我等那一天,等好久了,一直在等,等得头发都快白了。活着不得,不能到了黄泉,还不得吧?也不晓得来生,还能不能与你遇上?” 听着他毫无神智的叙述,夏初七突然壮了胆子,往身后一望,见寝殿里没有旁人,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您可曾丢过儿子?” 赵柘目光一愣,定定看她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夏初七失望地耷拉下眼睛,却听他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 “本宫没有丢过儿子,却是死过儿子。本宫的大儿子……绵恒,不到八岁就夭折了。” “这么说,皇长孙殿下是不是嫡长子?”她问得急切,隐隐还带了一丝惊喜,可问完才发现不对劲儿,那赵柘正皱眉奇怪地看着她。好在她脸上的“口罩”挡了一些情绪。 “太子殿下请恕罪,下官一时好奇,嘴欠了。” 赵柘沉默一下,没有收回视线,“绵泽是本宫的次子。可楚儿,你又如何知晓这等皇室秘辛?” 知道是秘辛还轻易告诉别人? 夏初七微微一笑,提醒他,“太子殿下,是您告诉我的。” 轻“哦”了一下,赵柘像是反应过来了,转开视线,像是没有力气说了,摆了摆手。 “你去吧,楚医官……” 又换了称呼。 他到底是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 在外间开方子的时候,仍然由夏初七口述,李邈来代写。 “甘中黄五分,元参三钱,茯苓三钱,黄柏一钱五分,用盐水炒,细生地四钱,贝母一钱五分,绿豆衣三钱,金银花三钱,知母一钱五分……” 开了三副汤剂和外用药,夏初七等煎好了看着赵柘服下去,又亲自给黄明智示范了一次对疮口感染的处理,才嘱咐他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样的药,末了还格外交代了一些卫生消毒和防止感染的问题,才带着李邈出了东宫。 没有见到东方青玄。 也没有见到她一直好奇想要目睹芳容的东方阿木尔。 还是那一辆马车,还是原路,还是从东华门驶出来的。车夫是东宫派的人,夏初七没有机会问李邈去办的事情如何了,只能把玩着刚得的一锭金子,心情很是愉快。 居然得了一锭金元宝,太爽了。 瞧一瞧,晃一晃,听听金子的声音,她突然发现还是金子银子这样的东西更容易勾起她的兴趣和占有欲。果然她是贪财无敌小霸王啊!愉快地哼着小曲,在李邈一次次无解的鄙视中,她一直在考虑要怎样把这些钱无声无息地藏起来,不让赵樽打它们的主意。 可不等她想明白,马车已然停在了晋王府门口。 帘子外头,响起了总管田富的声音,“可是楚医官回来了?” 夏初七对这个总管印象还不错,笑眯眯地撩开了帘子。 “田总管找在下有事?” 田富白白胖胖的脸上,是四季不变的恭维笑容。 “楚医官,主子刚才差人回来,说是今儿得晚些时候才能回府。” 他晚回来,为什么要告诉她? 对!晚回来好啊,她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先消化掉金子。 夏初七乐得翘了翘唇,“我晓得了,谢谢田总管。” “主子爷交代说,让楚医官先在承德院里候着,不许乱跑,等他回来了,你得兑现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夏初七想了想,耳根倏地一红,也是应了。 “嗯,我晓得了。” “了”字还咬在嘴里,不过转瞬,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 田富说:“主子还交代了,请楚医官务必带上你的金银。” 夏初七咬牙沉默一会儿,板着脸冲入了晋王府,虽然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显然是气急眼儿了,吓得门口两个扫地的小丫头,生生被骇退了好几步。 她的金子还没有捂热呢,凭什么? 李邈平静地按着剑鞘跟在她后头,一路到了耳房,见她嘟着嘴坐在那里,小脸儿气得通红,不由挑了挑眉头,“还用我宽慰你几句吗?” 原本夏初七一肚子的火儿,可被她这么严肃的一问,嘴巴抽搐几下,忍不住又笑了。 “你就会火上浇油!” 她拿出金元宝瞅了又瞅,寻思赵樽早晚都盯着她的钱袋子,怕是要留也留不住。实在不行,仅当是付给他的房租费、水电费、物管费和保护费好了。 她是一个乐观的妞儿。 叹口气,心思一转,她看向了李邈。 “表姐,你今天可有找到线索?” “原就想与你说这事——”李邈将金元宝往她怀里一丢,紧着她的身边坐下来,自顾自倒了一口冷茶喝了,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你走后,我潜入了赵绵泽的院子和东宫典药局,却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那只红嘴绿鹦鹉没有瞧到,那个典药局的局郎崔良弼也没有瞧见。” “地方都找过了?” 与她对视着,李邈缓缓摇头。 “没有,我不敢多耽搁,怕被人发现了行踪。” 微微眯了眯眼睛,夏初七了解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对。咱们不急,来日方长。总归这些时日我会时常去东宫,你都随了我去,寻着机会便去打探,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李邈轻应一声“好”,突然又说,“楚七,会不会是传言有误?” 把玩着手中的金元宝,夏初七淡淡地翘起了唇角。 “这个也有可能。” 毕竟她与李邈都不是事情的亲历者。 那些关于“魏国公案”的传闻都是她两个从各个渠道打听来的。认真说来,当年魏国公夏廷赣与韩国公李成仁被定为“谋逆罪”的起因,荒唐得比秦桧杀岳飞的“莫须有”还要让人唏嘘。 洪泰二十二年,被大晏王朝严重摧残过的北狄,在经过十来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国力渐渐得以恢复。那一年,他们得知晋王赵樽南下抵制乌那,而大晏多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军事首领都被老皇帝以各种理由“雪藏”了之后,北狄又开始不断出兵南下,与大晏边境发生摩擦,老皇帝欲派德高望重的魏国公夏廷赣前往镇压。 可当时,夏廷赣正抱病在床。他举荐了自己的胞弟夏廷德,老皇帝欣然应允,任命夏廷德为征虏左副将军,领二十万大军前往北疆。没有想到,夏廷德狂妄自大,在一战胜利之后,轻敌冒进,误入北狄军的埋伏,死伤好几万人,被迫领着残余军队退到了努鲁儿虎山以南,等待援军。 十日后,夏廷德将剩余军队和随后赶到的援军十万进行整合,再次扑向北狄军。答剌海一役,大晏军队大捷。然而,在北狄兵败后撤之时,夏廷德不仅缴获了金银无数,马、驼、牛、羊若干,还意外缴获了一只长得非常漂亮的红嘴绿鹦哥,进献给了老皇帝。 那只鹦哥品相好,很罕见,不仅长得漂亮,还特别会说人话。它在老皇帝面前讲的第一句话,便是模仿他的原主人——北狄大将图门乌热,叹着气说了几个字。 “上次得胜,多亏了魏国公的密信……” 如果单凭一只鸟的话来对一个权倾天下的开国功臣定罪,这样肯定会很荒唐,鸟语不比人言,在没有别的证据的情况下,老皇帝除了心里不舒坦,也没有动夏廷赣。 可事情却接二连三。 紧跟着,当时在太医院任职的太医崔良弼,奉了老皇帝的命令前往魏国公府,替养病在家的夏廷赣诊治。回来之后,他密报说,看见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出入魏国公府,单看长相,有一点像北狄人。 第142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7) 当今老皇帝本就多疑,当即便派了刚刚协助太子赵柘办理事务的皇长孙赵绵泽,亲自彻查魏国公府。赵绵泽得令,御林军很快将魏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不仅成功堵住了两名北狄来使,还在魏国公的书房里发现了他与北狄王的密信往来。且在密信之中,还涉及到了韩国公李成仁。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皇帝当即下旨,严查魏国公一党。可两名北狄人因为反抗抓捕,被皇长孙赵绵泽的人当场斩杀,成了死无对证的人,到底哪些人参与了魏国主谋逆? 由此,一出震惊朝野,骇动天下的大事——魏国公谋逆一案也就拉开了序幕。据说,魏国公夫人当时便饮毒自尽。另外,除了受魏国公密信牵连的韩国公李成仁之外,平素与夏廷赣私交好的一些官吏,还有他的门生部将,几乎全部成了私通北狄的逆贼。一个案子,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 按说,夏廷德作为夏廷赣的胞弟,也活不了命。可事发之后,皇长孙赵绵泽上奏老皇帝,说夏廷德亲自呈上红嘴鹦鹉,足可证明他不知夏廷赣谋逆的内情。加之此次征北有功,将功抵过,请老皇帝念及夏氏一脉就此断绝,留得夏廷德一家。 老皇帝痛定思痛,念及旧好,不仅免了夏廷德的罪,还让他世袭魏国公爵位。而事后,那只魏国公案的导火索——红嘴绿鹦哥,被老皇帝赏赐给了赵绵泽,那个因举报立了大功的太医崔良弼,因年老体衰,也奉旨去了东宫典药局养老。 朝堂上的权利纷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真相究竟如何,也都由胜利者来书写。 夏初七知道,她要为“魏国公案”里那些涉案人员翻案平反,除了要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外,如果能成功治好太子的病,获得他或者老皇帝的信任,将会是一条极好的捷径。 在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不想手刃仇人就完事。 因为那远远不够。 那些枉死的冤魂,他们要的是清白和说法。 不把事情弄清楚,不让老皇帝亲自下旨还他们清白,即便把赵绵泽和夏廷德那一伙人通通都杀光,又有何意义?史官的笔下,大晏的历史,会永远为那些人记上“谋逆”两个字。夏初七相信,作为铿铿铁骨的魏国公来说,他要的绝不仅仅如此而已。 夏初七托着腮帮,想么这里,不由又想起那个瘦成了麻秆儿的太子。 “表姐,我却有点儿收获。” 接着,她把太子如何认出了她,还有他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都讲给了李邈听。不过,她没有告诉李邈,太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出于一个医生的专业素养,她觉得那是属于太子的隐私,不便示人。 李邈迟疑下,突地感叹。 “素闻太子爷宅心仁厚,看来果真不假。” 宅心仁厚?那个赵绵泽给人的印象不也是宅心仁厚吗? 想了想,夏初七挑眉一笑。 “人心隔着肚皮。到底为人如何,还得慢慢看下去。” 有鉴于赵樽的“特别交代”,夏初七吃过晚膳后没有回耳房,而是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齐活了,一个人坐在赵樽的暖阁里等他。 天色暗下来了。 他还没有回来,梅子进来点了烛火。 入了夜,夏初七等得不耐烦了,打着哈欠,她推开窗,只见弯弯的月牙儿被树梢挑着,外头又纷扬起了小雪,冷得很。赶紧关上窗,她搓搓手,索性躺回椅子上蜷着身子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房门被人推开了,“吱呀”一声便停住。那人像是停顿了一下才走过来,脚步声也放得极轻,可她还是听出来了,正是赵樽。 没有睁开眼睛,她继续装睡。 等他的脚停在了面前,她突然一睁眼,像只豹子似的跃了起来,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两条腿往他身上一夹,就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笑嘻嘻的变成一只小猴儿。 “爷,你可算回来了。” 解开她掐得死紧的手腕,赵樽黑眸一眯。 “阿七为何如此热情?” “哈哈,那必须的啊。”夏初七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都是乖巧的笑意,“爷,你看我这么不辞辛劳的讨好你,我不容易吧?那么,你可不可以良心发现那么一点点,不要再拿我的钱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一锭金子的。冒着杀身之祸啊,你这么缺德好意思?” 给她一个“爷就知道”的眼神儿,赵樽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一只手勒住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的臀,顺势弯腰,把她压在了椅子上。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后背格在椅子上有些痛,夏初七心脏“怦怦”乱跳着,与他对视。他眸子里像是燃烧了一把旺火,又像是有一只要吃她的爪子伸了出来。很危险,很有……那什么性暗示。 心思慌乱一下,她猛地一挺胸,装女汉子似的霸道。 “喂,你做什么?” 赵樽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落在她的胸前,却是不吭声儿。 “看什么看?” 被他这么一瞅,夏初七别扭一下,气势蔫了,“那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太快了?我俩关系虽然还不错啦,可我感觉离那个什么啪啪啪的,好像还稍稍欠缺一点火候啊,你说对不对?” 什么什么啪啪啪?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他也没有问,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身体欺近了一些。 气息一紧,她觉得连呼吸都吃力了。 唇角微弯,她不高兴地撩眉,“再说了,你要那什么我,明明就是我很吃亏才对,凭什么还要让我带了钱来付你的账?你真当自个儿是鸭公啊?我怎么想怎么不服气,你这是欺压我,还欺压得越来越顺手,你这个人……” “阿七?”赵樽终于打断了她,皱起好看的眉,拍拍她的脸,“你以为爷要做什么?” “你不做什么?不做那个啪啪啪?” “啪啪啪是什么?”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就是那个啦。” “那个,哪个?”赵樽眸子更深了几分,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为何阿七的话,爷都听不懂?这次是‘那个’,上次你说的爷想要的也是‘那个’。你的那个,究竟是指什么?” 流氓!无赖!肯定故意逗她。脸红了一下,夏初七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果真在他眸子深处瞧见一闪而过的揶揄。一咬牙,她索性也不做乖乖女了,嗤笑一声,像个流氓似的,环住他的脖子,呵了一口气,“爷,像您这么单纯的人,定然是不懂的。这事是楚七我自个儿想复杂了,以为爷想要了我的清白呢。我就说嘛,像爷你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人,也不可能不讲信用,毕竟咱俩说好了三年之约,你又怎会食言呢?” “错,无关信用。”赵樽声音淡淡的。 夏初七不解地看过去,他却略带三分嫌弃三分戏谑的眼神儿,再次看向她瘦不拉几的小身子上,像是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先人板板的! 夏初七恨得牙都酸了,可她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击到的人。再说了,她发现这货心理变态来着,她越是被他给打击到,他便越是高兴。为了不让他高兴,她就得高兴。 拉着的脸色又飞扬起笑容来,她甜丝丝的笑着,唇角挂着她最得意的小梨涡,眸子柔情如含了春水,笑容娇得如同妖精,一只小手软软搭在他的胸口,粉白晶莹的指头一点一点在他外袍的盘扣上轻蹭着,划着圈的忽上忽上,一会儿滑到他的喉结,一下滑到他的胸膛,姿态说不出来的诱惑,声音更是娇软无比。 “正好,我对你……也是这样的想法。” 轻“哦”了一声,赵樽危险地眯了下眼睛,“既如此,那阿七先前说的,准备让爷舒舒服服的‘那个那个’,到底又是什么?爷还等着呢。” “不要急嘛。”夏初七的声音,嗲得她自家的肉都麻掉了一层,“为了能让爷舒舒服服,我可是准备了好久,但你也得先放我起来啊?您这样压着我,那是您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不是压着你才舒服?” 赵樽一本正经,幽黑的眸子带着一点儿笑痕,却又赶在她发飙之前,紧了紧她瘦得柳条儿似的腰身,一拉,一拽,两个人就坐了起来,他淡淡催促,“快着些!” 他急,夏初七却不急。 憋住一口气,她拉住他的手,慢慢走到卧房的榻前。 “脱了,躺上去。” “嗖”地看向她,赵樽一张雍容高冷的面孔凝固了,“你说什么?” 看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夏初七嗤嗤一笑,心里愉快了,故意撩拨似的,踮着脚尖将手放在他领口的盘扣上,不扯开,只来来回回的绕着圈,用很形容让人发狂的缓慢声音说:“爷,需要我帮您脱吗?” 很快,赵樽的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漫不经心的冷峻样子,愈发危险难测。 第143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8) “你来替爷脱。” 赵樽明显没有自个儿脱衣服的习惯,带着命令说完,双臂张开,大袖垂下,那颐指气使的大爷样子,气得夏初七直咬牙根儿。心里暗骂着,她微微眯起双眼,偷瞄他一眼,咬着唇儿又是一乐。 行吧,服务美男而已,小事情。 她眉眼生花地笑着,把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子了,他仍是不动声色。 想想,她不由有些佩服了,“看来你还真不怕我扑了你?只可惜——”顿了片刻,她又笑,“只怕你要失望了。”说完,她又替他穿上了一件轻薄的寝衣,才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榻上去。趴好,背对着我。” 赵樽面色一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点动静都没有。 “快啊,愣着做什么?”看着他傲娇的样子,夏初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又催促了一声,“爷,春宵苦短,您就甭磨蹭了!再磨蹭下去,天儿就亮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却是不知道,对于赵樽这样的人来说,最讨厌或者说最忌讳的就是把后背对着别人。因为后背是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也是人的弱点,那是一种极为不安全的相处模式。然而,沉默了一下,他却没有多说,甩给她一个“看你搞什么鬼”的眼神儿,就潇洒地趴了上去。 “不对不对!爷,脚这样放,手得这样摆。”夏初七咋呼着,亲自动手将他的四脚摆来弄去。赵樽始终不说话,只拿一双凉森森的眸子看她,静静地看着,仍是一副没有波浪的脸。 “不要动啊,爷,您可千万不要乱动。”看着他的眼神儿,夏初七深吸一口气,“我呢,先替你踩背,轻轻筋骨,一会儿再给您涂上我楚七独家研制的推背精油,包你爽!” “踩背?” 这两个字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 可一听完,赵樽的脸就黑下来了。 “你说会让我舒服,就是踩在我的背上?” 心知他那尊贵的背,肯定没有被人踩过,夏初七不由嘻嘻笑了两声儿,然后学着一副科学怪人似的声音,慢慢悠悠地专业解释道,“踩背是一种极好的按摩方式,疏络活血,理气通络,可以加速脂肪燃烧和促进血液循环,缓解背部的僵硬和疲劳,减少酸痛不适……” “不行!”他打断她,脸黑成了焦铁,哼了一声,“那还不是你在上头,爷在下头?简直是荒谬!爷的背,如何能让女子踩得?” “哎哟喂!” 夏初七差点儿笑出声来,“难不成你在榻上,也不让女的在上头?” 理所当然地看着她,赵樽睃她一眼,“女子以夫为天,怎可凌驾于丈夫之上?” “我的娘也……” 夏初七忍住急欲出口的国骂,突然发现与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这样暧昧的地方,讨论谁在上谁在下这样暧昧的话题,实在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想了想,她不再啰嗦,由着他的封建余毒继续发扬,只说眼前,“行行行,那拉倒吧!既然我替您准备的舒服节目用不上了,我回去睡觉了,您也赶紧洗洗倒了吧!大冬天的,晚上冷得很。”说罢,她也不理会他,转身就走。 “站住!” 后面传来他冷冷的低喝声。 她就知道这货不会轻易放过她兜里的金子和银票! 回头,她极不情愿地挑眉看他,“爷,你老还想要做什么?是你不要的,可怪不得我。” “过来!”他还是那一副高冷的欠揍样子。 一万头那什么马都在喊不要过去,很危险,可她的脚还是不听招呼地过去了,因为那货视线专注地盯着她的时候,实在太有男性魅力了,她根本就抵制不住他的引诱。 “用手,你也可以让爷舒服的。”他说着拉过她的手,看着她。声线淡淡的,凉凉的,却又是不讲理的,那温暖的气息,伴着暖暖的微风拂在她的脸上,让她突然间觉得卧房里的烛火都忽明忽暗的暧昧了起来。 “咳,那个,不太好吧。”她有点尴尬。 “有什么不好?”他低哑着嗓子问。 他像在上魔咒一样的声音,把她撩了一下,惹得她心肝儿“怦怦”不匀速的跳动起来。想了良久,她颇为惆怅地眯了一下眼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一下头,“那也好。只不过先说清楚啊,用手这个事,我见过,可我没有弄过。究竟能不能让你舒服我也没有把握。但你是知道的,这种服务属于额外的,有伤节操的。所以说,得收银子。” 赵樽眼睛微眯,狐疑地看着她,“让你用手按,和你用脚按,不都一样?” “嗡”一声,夏初七听见了自家耳朵里有蜜蜂在叫唤,难为情地吞了吞口水,她的脸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臊的,像被人在开水锅里给滚了一遍,干巴巴地咳了两声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为什么这货总是诱导她往那个方面想…… 为什么这货诱导完了总是不肯承认,非得把尴尬留给她? 咬着牙齿,看着这个恶劣的家伙,夏初七一张脸僵硬着,恨不得在他欠扁的俊脸上,划上几个血槽子,写上“夏初七专揍处,外人不得触碰”几个字。 不去看他什么表情,她卷起袖子,搓热了双手,腮帮红红的,认真替他理顺了寝衣,先将自个儿脑子里那些猥琐的情节自动屏蔽,然后才坐到他的身边,开始揉捏他的后背。 可这个别扭的样子非常不好按。 顿了下,她问,“我可以坐你身上吗?” “不行。” 如果可以,夏初七真的很想掐死他。 翻了个大白眼儿,她忍不住了,“哈,你当老子很想骑在你身上啊?可现在这样按什么按啊,使不了力好不好?” “不要紧张,放轻松就使上力了。”他淡淡地说。 谁紧张了?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夏初七的手再一次按在他的后背上时,想到他的提醒,突然发现两只手真的很僵硬,明显就是她太紧张了。 算了,不就是穴位推拿么? 深吸了一口气,她专下心来,不去想手底下那个结实得让人流口水的身子,不去想那货高冷英俊的面孔。心里一遍遍念叨:一堆肉,只是一堆死肉而已。是穴位,只需要注意穴位就行。是病人,他只是她的普通病人…… 慢慢的,她手上的力道柔和了,人也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不错。”身下传来他享受的闷哼声。 “不错是吧?那您得付银子吧?” “要多少?” “十两就行,我不贪心。” “好。” 没有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快,夏初七憋屈的心又好受了一些。 正高兴着,却听见他说,“每天来一次。” 她挑了挑眉头,“每次来十两?” “可以!”大概真是舒服了,赵樽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也没有想过要她银子的事,只是慵懒放松地把自己交给她,慢慢悠悠地吐着气享受了起来。 “嗯,再按重点!” 一开始,双方合作很愉快。 她使出了浑身的本事替他按着,他也配合地放松了身体。 可是,按着按着,她突然发现他的闷哼声不对劲儿了。或者说,是她自家的思想意识不对劲儿。他时不时低闷畅快的“嗯”两声,总是让她把那种声音联想成另外一种很暧昧的呻吟声。 王八蛋!估计又想整她了。 她咬牙切齿,恨不能堵上耳朵。一边迫使自己更加专业地在他穴位上施压,一边儿默默地念叨着“一堆死肉,一堆垃圾肉”。可这回完蛋了,无论她怎么念,那魔音越发喑哑性感,带着一种压抑的、舒服的、让人听了忍不住心里痒痒的味儿,穿透她的耳膜,在她的大脑里形成一种质的变化。很快,她的脸就烧成了猴子屁股。 “喂,你闭嘴!”她愤怒的停了手。 “十两银子不要了?”他偏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阿七,你的脸怎么红了?” 他先人板板的,他那么叫,搞得就像叫床似的,她不脸红才奇怪。可是为了银子,她忍了又忍,没有直接骂他,而是语带商量地说:“爷,您可以不叫吗?” “……”赵樽雍容高贵的面部肌肉,不着痕迹的跳了一下,懒洋洋地翻过身来,倚在那雕工繁杂的床头,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换你被按得舒服了,能不叫出来?” 歪着头看他,夏初七笑眯眯地问,“我若可以,你给我多少银子?” “一百两。” “那刚才的十两还算不算数。” “算!” “那好,你来替我按,我要叫出声来了,我是你家孙子。”说完,她也不去看他,把鞋一脱,便大剌剌往赵樽床上一趴,挑衅的回头看着他,心里算计着有一百一十两入账,一双眼睛里神采奕奕,格外有水色,“来啊?试一下,看我叫不叫!” 赵樽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眯,专注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抬起手来,在她屁股上用力一拍。夏初七吃痛不已,原本准备接受王爷高端服务的心肝儿颤歪了,下意识“啊”了一声。 第144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9) “靠,你打我做什么?” 赵樽淡淡睨着她,“按摩啊?” 一咬牙齿,夏初七气急败坏,“有你这样按的?” 轻唔一声,赵樽蹙起眉头,眸光里的促狭掠过去,换上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淡淡地说:“爷又不会,竟是做错了?” “废话!”夏初七恨不得掐死他,掐一万遍啊掐一万遍。 “可爷按也按了,你叫也叫了,此事怎么说?” 知道他要诓她的银子,夏初七却不想这么容易栽在他的手里。 想了想,她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望着他的眼睛,“我说我叫了,便是你家孙子,我可没有说过要给你银子啊,别想歪了。但是,您不能有我这么大一个孙子才对吧?” “对。”赵樽的头一点点欺近,带着压死人的气场,双手撑在她左右两侧,牢牢地将她的身子困在自己的胸膛之间,“爷也不要孙子,只缺金子。” 夏初七呼吸一急,在他的按压之下,没有反抗的力度,只得挺胸抬头地睨视着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子,说什么也不会给你。” 赵樽盯视她良久,松开了半环住她的手,头却突然埋下去,在她的耳边低低道,“爷不要你那锭金子——” 激灵一下,夏初七声音兴奋起来,“此话当真?” “当真。”赵樽不急不徐地补充,“因为你马上就会欠爷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黄金?” 夏初七倒抽一口凉气,正想骂他要抢人啊,却见他坐了起来,脸上也早已恢复成了正经的样子,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张眉目清朗的面孔,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雍容尊贵,风华无双。 “一千两黄金,你凭什么?”她高仰起头。 赵樽探出一只大手,在她头顶上像揉捏小狗似的揉了揉,才又偏过头来,在她的脸蛋儿上轻吻一口,一本正经地问:“傻子可是千金之躯。他的生死,不值一千两?”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夏初七当初到京师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傻子,待她最好的人也是傻子,她也早就已经把傻子当成了她不可或缺的亲人。如果非得在一千两黄金与傻子之间选择,她自然会选后者。 可一千两黄金相当于多少? 按时下的物价,一两黄金能兑换十二两左右的白银,按米价把一千两黄金换算成人民币,相当于她一下子就欠上赵樽三百万人民币的烂账,她能下得了那口气么?除非她天生的受虐体质。 “还需要考虑?” 赵樽眼神儿里透露出一种“原来你与傻子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的奚落,看得夏初七很是窝火儿,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会不会太狠了?” “傻子的身份,足以匹配千金。” 那意思是,如果她讲价,就是贬低了傻子的身份? 硬的不行?那来软的! 瘪了瘪嘴巴,夏初七苦着脸,屁股挪啊挪啊挪过去,可怜巴巴地吊住他的手臂,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爷,您就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个打小就没了爹娘的孩子。想当初,我在孤儿院里吃糠咽菜受尽了苦楚,一大把年纪了连个男人都没有,也没有人来宠我爱我怜惜我,过得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七?”他打断了她,挑了挑眉梢,“一千两黄金会不会太少?” 猛地一下闭住嘴巴,夏初七摇了摇头。看着面前这位非得让她欠他一屁股债的家伙,想了想,一横心认了,“好,一千两就一千两。可是,一千两黄金可不是白给的,你告诉我,傻子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到他的人。” “不能见。”他语气很淡,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欠揍味儿。 “为什么?”夏初七气得差点儿跳起来,怒气值几乎爆表。 “自己想。”赵樽神色漠然,给了她一个没有表情的冷脸。 “有你这样儿欺负人的吗?我给一千两还不让见人?” “你的一千两在哪里?爷可有见到?”赵樽反问。 先人板板的!磨了磨牙齿,夏初七心里的冲动终于转化为了怒气值,最后变成了吃人的力道,朝他大吼一声,身子一倾就扑了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像着了火,“赵樽你个混蛋!不就是要老子以身抵债吗?好,我现在就抵给你,你马上把傻子给我交出来。” 二话不说,这货扑过去就开始扒赵樽的寝衣,生气起来早已经忘了姑娘家该有的矜持,脸蛋儿气得红扑扑的,眼睛气得赤红红的,哪里是要办那事儿,完全就是要与他拼命的样子,逮住他的嘴巴就胡乱地啃,一双手在他身上越发放肆。 “楚七——”赵樽斥了她一声,无奈的消极抵抗,“别这样!” 气得炸了毛的姑娘,哪里还理他? “别哪样啊?晓得怕了?老子就要这样!” 恶狠狠的像一只母老虎,她半点儿不客气地嚷嚷着,与赵樽在那件软缎寝衣上面纠缠了起来。你扯过来,我扯过去,那情景滑稽到了极点。 “放!” “不放!” “放不放?” “脱不脱?” 俗话说得好,男女有别。有别的地方不仅在于性格,就连这房帏之事也是一样,个中的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姑娘家要是喜欢哪个男人,并不见得就想把他压倒,大多数只是想要精神层面上的,拉拉小手,亲亲小嘴,花前月下谈谈人生和理想。而男人自然不同,但凡对哪个女子有点儿好感,又怎会不求那房帏中的两相合好之事? 在这个方面,那是男人的天性。所以,初七虽然撒欢儿似的任性扒拉,看上去动作弧度极大,可她真心就没有往那方面想。但赵樽不一样,他是个男人,被她那么一撩一啃一扒,浑身的血液都往下头冲,身子自是活络了起来。 “再不放手,爷就……” “就怎么样?哼!反正我欠你的债是还不上了。一千两黄金,你把我卖了都不行。我想明白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吧,反正必须把我家傻子还给我。”夏初七气喘吁吁,变着方向地啃他,像只生气的小猫儿,恶狠狠地伸出尖利的爪子,往他身上各处撩火。 窗外的月亮挂在柳梢,屋内的烛火随着风飘。 混沌之中,一室都是怪异的喘气声。 粗的,细的,骂的,吼的! 那烛火摇曳之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缠在一块儿,滚得不可开交,可哪像是在办好事儿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对仇家在打架。一个要缠,一个要推,扯得那是衣襟凌乱,鬓发尽散,一直到夏初七无意间触碰他那处令人心惊肉跳的火热才骤然清醒。 让他正经,让他装!原来也是一个绷不住的闷驴货! 气喘吁吁一抬头,她看着粗气喘得比她还要厉害的赵十九,一脸奸笑地瞪着他,正准备奚落他两句,不料他大手一挥,就在她张嘴的当儿,一下子敲晕了她。 次日雪霁风散,夏初七是在赵樽那张雕工繁复的大床上醒来的。 转了转酸痛的脑袋,一看那屋里的陈设,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撩了被子去看身上的衣裳——还好还好,都穿得好好的。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环视半圈就见到了睡在窗边美人榻上的男人。他身上薄被斜歪,那美人榻的面积要容纳他高大的身子显得有些勉强。从他皱着的眉头可以看得出来,他睡得不是很踏实。 干咳一声,她拔高了声音,“喂,天亮了!” 赵樽像是没有睡好,看过来时满脸都是戾气。 “醒了?” 他晨起时的声音很好听。哑哑的、低沉的,有一种特别男性的诱惑力。夏初七耳朵尖儿又是一烫,想到昨晚上的事,她赶紧别开脸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避免相对时的尴尬。 “是啊,睡得真不错!” 说起“睡”,她突然觉得这货人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以王爷之尊,这么绅士地把床让给了她,自己却在小小的美人榻上面将就了一晚。单凭这一点,也算是好男人了。 心里一美,她对他的怨恨也就少了。 “那什么,我这就回去,你到床上来躺会儿?” 轻唔一声,赵樽点点头,却没有撑起身子,还奇怪地拉了被子来盖在腰上,这才揉着太阳穴,淡淡地说:“去吧。不过今日的按摩费,爷就不必给了。” 第145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10) “十两银子你也要抠?”哧溜一下跳下床,夏初七趿上鞋子,叉腰走到他面前。先前那些感动啊心动啊全都统统见了鬼,只剩下满心窝子的怒火。 “这还用问?”赵樽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淡淡地扫着她,似乎特别欣赏她恼羞成怒的样子,“爷的床,可不是随便睡的。十两算便宜你了。” “你包租公啊你?” 吐出一口浊气,夏初七满肚子的火气,愣是被他给气得负负得正了——眨巴一下眼睛,她将腰带狠狠一紧,冷哼一声,笑了起来,“好,算我付你十两,可我昨夜在你房中过夜,名声传出去便是毁了,如此一来,你该补偿我精神损失费,算你一百两好了。扣去十两,还找补我九十两。就这样,再见!” 说罢,她风一般跑了。 背后,某人低低喃喃,“哎,学聪明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锭金子的夏初七,不过转眼之间又成了一个“负翁”,而且是一个“大负翁”,当天晚上她便做了一个噩梦…… 她恨啊!她问赵樽:“你就不能只当是见义勇为?” 赵樽回答她:“见义勇为哪有黄金可得?” 她气啊!她又问赵樽:“咱俩的关系这么好,都亲过嘴了,你就不能讲点情面?” 赵樽回答她:“一般人的银子,爷才懒得坑。坑你,便是疼你。” 她火啊!她还问赵樽:“你这么搞,我要啥时候才能赚大钱置大宅养小白脸走上人生的巅锋过上舒心的日子?” 赵樽回答她:“爷有大钱有大宅比小白脸更招人爱,跟了爷你就走上人生的巅锋了。放心,即便是欠债,你也只需欠爷一个。” 她闷啊!她问赵樽:“那什么时候才能换成我欺负你?” 赵樽回答她:“世间万物,总是阴阳相辅的。夫为天,妻为地,生来便该爷压你。” 那“夫妻”两个字,让她激灵灵一下便醒了。 同时也算是想通了。行,欠就欠吧,可他总得让她见傻子吧? 可惜,傻子她也见不着。她后来追问了几次,可赵樽却不肯多说。 但是从他的言词里,夏初七可以推断出来他的目的。 傻子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尤其在这个对储位蠢蠢欲动的关键时候,傻子被宁王藏起来,比把他的身份摆出来更加安全。宁王要用傻子的身份来对付赵绵泽显而易见,早晚他都得把傻子弄到老皇帝的面前。赵樽现在不动手,自然有他的打算。 为了她的一千两黄金,她选择相信他。 只要傻子是安全的,那就好。 当然,从赵樽那里,她也确定了傻子的身份。他正是传闻八岁便夭折了的嫡长孙赵绵洹。原来在赵绵泽的母妃被扶正之前,也是太子爷的一个侧室,赵柘真正的结发妻子就是傻子的亲娘,只可惜她命不好,在傻子出生后没几年就死了。再后来侧室扶正了,外面很多人都不知道还有原配的存在。 她有些可恶地想:这样一来,东方阿木尔就是第三任太子妃了? 夏初七其实很想采访一下赵樽,他对此有什么看法。不过她是一个有节操的人,不揭人短是本分。事实上,她更想采访一下阿木尔,问问她,是做晋王府的唯一主母和赵樽恩爱白头好呢,还是嫁给太子爷做大晏朝未来的主母,却终身不得性福强?只可惜,如今也没有机会。 破了大财的她,很是郁闷了一阵子。那感觉就像她每次好不容易找到赚钱的金钥匙,结果每次要去取钱的时候,却被人把锁给换了。一个人在耳房里吐血三升,外加捶胸顿足地嚎叫了两天之后,她又该干吗就干吗,心情再次被治愈,瞧得某人一双算计的眼睛,略微有一些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东宫每天都会派马车来接她。 随着她出入东宫的次数增加,朝野上下和坊间的传言也就多了起来。 有人说,晋王府那个良医官果真是一个医术无双的神医,太子爷沉疴之症,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可她调养不过数日,便有了起色。看来太子爷能够病愈,指日可待,此乃大晏社稷之福啊。 也有人说,晋王府那个良医官为什么会深得晋王殿下的宠爱,就是因为她的医术超群。晋王长年征战,身子早就不行了,要不是亏了这位良医官,可能上回就死在了行军途中。所以啊,宠爱是假,离不得他的医术才是真。 还有人说…… 说什么的都有,可不管说什么,太子爷的病是真的有起色了。 为此,夏初七每次去东宫的时候,除了带上李邈随行,赵樽还派了二鬼跟在她的身边。二鬼的随行,打乱了夏初七的计划,有了他在,她与李邈说话办事都相当不方便。可是,也是因为有了二鬼的存在,让她又猜出来一个事情——她不安全了。 太子爷的病有了起色,她的小命儿就会受到威胁。多少人都盼着太子死了,自己站队的人能上位。如今她竟然想把人给救活,人家不得宰了她? 人怕出名猪怕壮!她如履薄冰。 但这件事对她的声名却有极大的帮助。如今在京师应天府,楚七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名字,早已经飞遍大街小巷,甚至也慢慢地传到了别的州府,成了医术界人人都想一睹风采的人物,也成了一些垂死挣扎的人,临死也想要来求医的神医。而“楚神医”不仅医术好,人也很好,只要是来找她的人,她都照医不误。当然,有钱的人,她必然会狠狠宰上一笔,若人家实在没钱,倒贴药费的时候也是有的。 那两天,她生意空前火爆,把药摊都摆到晋王府的大门口外去了。那医誉也是蒸蒸日上,简直火透了应天府,照亮了皇城的半边天。有银子入账,她很爽。可没两天赵樽便无法忍受了,派人把她的摊子没收了,还在晋王府门口加强了守卫,不许任何人通传她。如此一来,“楚神医”终于昙花一现般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而晋王府门禁森严,再也无人敢登门求医。 好不容易找到的赚钱门道,又一次被赵樽给踩死了,据说收摊的当天晚上,在承德院里,她为他按摩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起流血事件,导致叫声不断。 一晃便过了大年十五。 十五这天夏初七没去东宫。正月十六,东宫的车驾又来了。 东宫暖阁里,太子爷赵柘倚在床头,由黄公公扶着喝完了浓浓的一碗汤药,又擦过脸才微笑地转过头来,目光柔和地看向夏初七,“楚医官受累了,本宫这两日松快了许多。” 夏初七虚坐在床前的圆杌上,瞧着他恢复了些精神的脸孔,又瞧了瞧他那瘦得脱了形的手,勉强地笑了一下,实话实说,“太子殿下,下官不敢居功,如今这杨梅症离彻底治愈还早得很。目前只说药对了症,很有治愈的希望。下官不敢欺瞒殿下,您目前的情况,只吃汤药,疗程会很长,能不能彻底治愈,或者治愈了会不会复发,都不敢确定,殿下得有心理准备才是。” “本宫知道。” 这些日子,赵柘不再像初次见她那般胡言乱语了,虽然看她的时候,还会时常走神,却再也没有提过“她是不是夏楚”那个尴尬的话题。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温和地看着他。 “楚医官可有兴趣来东宫?” 赵柘突然的问话,让夏初七愣了一下。 如果她与赵樽没有那些牵扯,她肯定会毫不犹豫打蛇随棍上,同意太子爷的这个邀请。要知道,混入东宫原就是她的希冀,混入东宫离她为魏国公案平反更有好处。只可惜,如今的她,哪里还走得成? 摇了摇头,她只笑,“承蒙殿下看得起,下官先在这里谢过。只是,晋王殿下对下官有知遇之恩,楚七不能好高骛远。” “楚医官……”没有想到她会拒绝,赵柘微微吃惊,刚想开口,又猛烈咳嗽起来,黄公公赶紧拿了痰盂过来,等他气喘得匀了,才抬起头来,那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你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 “啊?有何不便?”夏初七一头雾水。 略略考虑了一下,赵柘似乎很顾及她的心情,说得极隐晦,“你与老十九的事,本宫也听说了一些,若你不方便开口,本宫可以替你想想办法,把你从老十九那里要过来……” 夏初七恍然大悟。原来在太子爷看来,她好端端的正常人,却做了赵樽的“娈宠”实在有些可惜了,赵樽那人的性子又极难相处,太子爷觉着她受委屈了,念着她的救命恩情,想要替她出头呢? 这是好事,代表了彼此关系的进步。 心里暗自乐了一下,她面上却不敢放肆。 “多谢太子殿下,可,真的不必了。” 赵柘显然不相信她的托词,眉头皱得更深。 “你不必怕老十九,本宫是他的大哥,在他面前,还是有些脸面的。” 第146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11) “殿下误会了,我不是怕他。”她不知道怎样与这位固执的太子爷解释自己与赵樽之间“钱打钱”的关系。想想只好装出一副儿女情长的样子来,忸忸怩怩地说:“其实,其实下官与十九殿下,那是,那是两情相悦的。” 诧异地看着她的眼睛,赵柘沉默了好久,叹了一口气,“痴儿,纵是两情相悦,你与他也是不能长久的。老十九他早晚得娶个正经王妃。到那个时候,你又该置身何处?” “要娶王妃……便娶吧。”夏初七眉头挑了挑,莞尔一笑,“到了那时,太子殿下您再来收留楚七,如何?” 赵柘呵呵一笑,喝水润了润喉咙,这才有气无力地笑说:“到了二月,宫中就有大选了,据说圣上和娘娘已经有了中意的晋王妃人选……”说到这里,他像是记不清了,招了黄公公过来,抬起头问他,“黄明智,陛下心许了哪家小姐给老十九了?” “彰烈侯宋家的。” 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抢在了黄明智之前回答。 紧接着,在缓慢沉稳的脚步声里,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带着一个温柔夺目的微笑,顶着一张雅俊的脸孔,出现在了内室。 一入屋,他就先行了礼。 “儿子叩见父王。” 他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下朝的赵绵泽。 看到自家的儿子,赵柘的脸上多了微笑,“绵泽回来了?快,来父王身边坐。” 赵绵泽坐在赵柘的床沿上,微微颔首向夏初七致意一下,才握起赵柘的手来,仔细地端详片刻,松了一口气,“父王,您的气色果然是见好了。” 微微一笑,赵柘拍拍他的手,心情也很是愉悦。 “多亏楚医官。绵泽,你得好好酬谢他才是。” 赵绵泽点了点头,与赵柘闲话了几句,聆听完他的训示,这才告辞起身,临出去时,回头冲夏初七使了个眼神。夏初七知道他有话要说,辞别了赵柘,又交代了黄明智一些医嘱,拎着医药箱跟了上去。 果然,赵绵泽坐在主位的雕花大椅上等她。一袭白色的燕闲衣袍飘然若仙,只在腰间玉带和袖口的位置绣了一些瞧不出什么花色的滚边儿,显然是出自夏问秋的手笔,绢雅婉约。 处处都有恩爱的痕迹啊! 这让她突然想到一句话:秀恩爱,死得快。 如今有多恩爱,将来就有多怨恨。 恶毒地想着,她瞄了一眼赵绵泽白皙温和的面孔,放下医箱,作了个长揖,露出一副比蒙娜丽莎还要看不明白的微笑,衬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如同嵌了两颗黑葡萄,那股子机灵劲儿,显得越发圆滑而机敏。 “不知皇长孙殿下找区区在下何事?” 扬了一下眉头,赵绵泽淡淡盯在她的脸上。 “父王让我酬谢于你。不知楚医官,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呵,这真是一个大问题。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想要他的命可不可以? 缓缓翘起唇角,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钱。很多很多的钱。” 大概没有想到一个众人口传“德艺双馨”的小神医,竟然会一出口就是这么俗气的要求,赵绵泽那只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视线里是狐疑的、奇怪的、审视的。当他看清楚她眼睛里的“贪婪”时,皱了皱眉头,显得稍稍有些失望。 “钱有那样重要?” 他还敢觉得她俗?夏初七笑了。 “回长孙殿下的话,人活着,总得有些念想不是?” “你想要多少?”赵绵泽话里有了不耐烦。 “呵呵,谁还会嫌钱多咬手吗?我啊,想做大晏最有钱的人,只不知,长孙殿下能不能办到?”她说得自在潇洒,可赵绵泽投过来的视线里,除了不耐烦和不满,分明给她贴上了“恶俗”的标签。但他是个极有涵养的人,谪仙一般高高在云端,语气仍然温和有礼。 “既然楚医官要求,那赏你黄金一百两如何?” 扬了扬眉梢,夏初七不喜欢“赏”这个字儿。 这是她的酬劳,诊治费,是她辛苦用劳动换来的,本就该她的。除了她,谁能在这个世道治疗梅毒晚期?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她看向赵绵泽,笑得很是腻歪。 “要是一千两,可能会更好,殿下你说呢?” “什么?”赵绵泽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贪得无厌,黑眸凉丝丝盯过来,全是不可置信,那一双原就皱着的眉头更紧了,“楚医官胃口还真是不小,你知道一百两黄金,可以置办多少物什吗?足够你这一辈子衣食无忧,过上享乐的生活了。” “那是那是……”嘿嘿一乐,夏初七权当没看见他的嫌弃,“不过人活着,不仅仅只是为了吃饱穿暖和享乐吧?总得有些别的追求?比如皇长孙殿下您……呵呵,开玩笑,比如我,还想做天下第一富,纳几房小妾养着呢?一百两黄金,可不是不够吗?” “一千两,恕绵泽办不到。” 皇长孙真真儿好修养,嫌恶到极点了,脸上还带着笑。当然,夏初七原本也没有指望他真会给他一千两黄金,只不过戏耍他一下而已。不过,看到他的纠结,她突然从中找到了一点子赵樽在她身上得来的乐趣——原来看着别人为钱烦躁,是一件这样愉快的事情。 她笑了笑,露出一脸的贪婪,“长孙殿下不用多虑,一百两也是极好的,极好的。剩下的九百两,殿下若是暂时拿不出来,欠着也是可以的。” 赵绵泽面色一变,终于快要绷不住了。 “楚医官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夏初七发现整赵绵泽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比收拾赵樽那个腹黑主儿,简单容易多了。一念至此,她心里都快要笑死了,面上却是艰难地叹了一口气,“医术乃无价之瑰宝,皇长孙殿下没有听过吗?若没有在下,只怕殿下这个时候,想尽孝道,想享天伦,都不容易了。失去千金,与救父一命,殿下觉得哪一个合算?” 人命与千金。这个选择题,是她从赵樽那里学来的。 赵樽诓了她,她便来诓赵绵泽。 “楚医官的意思,是我父王的病,一定有治愈的把握?” 瘪瘪嘴,夏初七讪笑,“那得看殿下您的意思了……是治愈呢还是治不愈呢?” 赵绵泽面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 “你好大的胆小,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看着他气得俊脸铁青的样子,还真是半点都做不得假。一时间,夏初七真不好判断,那个害得太子爷得了“花柳病”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不是他这个孝顺儿子。从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她断定赵柘就不是那种可能去烟街柳巷乱来的主儿。如果不是赵绵泽害他,又会是谁下那样的死手?毁了他的人不说,还想毁他一世声名? 无视赵绵泽的愤怨,夏初七寻思下,又换上笑意,“玩笑,玩笑而已。在下向来都喜欢开玩笑,殿下不要介意才是。当然,钱的事,我却不爱开玩笑。” 赵绵泽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情绪还是没有落下去,语气不太友好,“你好好治,治好了我不会亏了你。还有,我父王仁厚,你不要利用他的宽厚来为自己牟利。一旦我知道了,饶不了你。” “牟利?”夏初七笑得老神在在,“在下就爱钱,其他的利嘛,没有太大兴趣。” 赵绵泽眯了眯眼睛,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时,又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掺在里头,“总归你给我记牢了,不要为了别人给的一点蝇头小利,就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来。别人许你多少钱,东宫也能给你多少,你尽心治我父王,少不了你的。” 这话的弦外之音,让夏初七心里一怔。 他是怕她被别人收买了,不尽心治疗? 缓了一口气,她笑,“长孙殿下过虑了,虽然这个世界的公平和正义早就叫狗给吃了,可在下素来反感那些阴暗啊丑陋啊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坏东西。在下要银子,喜欢银子,可要得清清白白,全都摆在台面上。至于台面下的手段,在下不爱使,也不屑使!良心两个字,一笔一画,在下都写得妥妥的……终身不改,医者仁心。” 每说一个字,她都盯着赵绵泽的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太会装了还是自觉问心无愧,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上,居然半点难堪都没有,好像从来都没有做过整人害人的事情,只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友好了许多。 “如此便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楚医官记住这几个字。” “谢长孙殿下提醒,在下省得!” 这几个字,夏初七几乎是从牙缝儿里头挤出来的。 她的面前,是一个多么淳朴仁厚的皇长孙啊! 要是她不知道他做下的事情,还真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第147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12) “楚医官,一千两黄金实在太多。”赵绵泽想了想又说,“除了黄金一百两,我可以再许你一些喜欢的物什儿。楚医官喜欢什么?” 半眯着眼,夏初七将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传说中的她的“法定未婚夫”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一遍,才翘起唇角来,笑得一双眼睛像月牙儿似的,就连唇角的小梨涡都跑了出来。 “除了钱财之外,在下还喜欢一个东西。” 轻“哦”一声,赵绵泽目光柔和,在盯住她唇角的梨涡时,失神一下,“是何物?” 她笑答,“鸟儿……” 夏初七喜欢鸟儿当然是假的。 她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很简单。这几日李邈探得原来夏问秋喜欢养鸟,而赵绵泽宠着她,专门在东宫回风院里为她搭建了一处鸟棚。先前李邈几次偷偷潜到回风院,都没有在鸟棚里见到那只红嘴绿鹦哥。于是,夏初七猜测,八成被夏问秋养在房里了。 她不好说直接要红嘴鹦鹉,只能试探一下。 不曾想,赵绵泽却没有犹豫,亲自领了她便往回风院的鸟棚去,说是里面的鸟儿由着她挑。这头两个人客客气气带了一众随从前往回风院,那头通往回风院的厢房里,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在夏问秋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夏问秋苍白了脸,一屁股坐在厢房窗下的紫藤椅上。 “殿下都与他说了什么?” “侧夫人,奴婢没敢靠太近。好像听见殿下说鸟棚里的鸟儿由着他挑。” “他果真这样说的?”夏问秋仰起的脸更加苍白。 “是的,侧夫人,殿下亲自领着他,往这边儿来了。” 夏问秋今儿穿了一身板岩蓝色的深衣,头上绾了个凌虚髻,面容依旧姣好,可即便上了妆,脸上还是能看出暗沉来,显然这些日子她没有休息好,气色很差。绞着帕子考虑一下,她冲那小丫头摆了摆手。 “弄琴,门口守着去。” “是,侧夫人。” 弄琴关上门离开了,夏问秋手中绢帕绞得更紧,“父亲,楚七肯定就是夏楚。她换了个身份,换了个性子就以为能骗过所有的人。我看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勾搭绵泽的。如今都说她跟了十九叔,我却偏生不信,当初她那么欢喜绵泽,说忘就能忘得掉吗?” 她问的是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 那人穿一件织锦缎的圆领皮袄,右手握了两个麻核桃,来回地在手心里搓转着,眉心皱纹很深,一双眼睛瞄向窗外的回廊,神色间有着掩不住的阴戾。他不是别人,正是夏问秋的亲爹,当朝的魏国公夏廷德。 “秋儿莫急,待我仔细看看再说。” 夏问秋点了点头。 今儿天放了晴,外面的天光很好。 厢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多一会儿,外面回廊上缓缓步出一行人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赵绵泽与楚七。两个人侃侃而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赵绵泽的表情,似是很愉悦,楚七面上也是带着狐狸一样的笑容,每说一句,都会撩起眼看赵绵泽,他则是回与她相视一笑。乍一看上去,两人竟像是多年老友,聊得很是投机。而且每行至回廊转弯处,赵绵泽必定会先停步,等楚七先行,随后才跟上去。 夏问秋其实心知那是赵绵泽对人的礼节,并非因为那个人是楚七。可抢来的东西就不踏实,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像有一团冰水在侵略,只要夏楚还活着,她都不得安生。 “父亲,你可瞧仔细了?”她出口的声音有些发颤。 夏廷德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静了许久。 “父亲,到底是不是她?”夏问秋微微不耐,又补充了一句。 “不像。”夏廷德皱眉,摇了摇头。 有了父亲的保证,夏问秋悬着的心脏又落回了实处。可接着,夏廷德“咦”一声,又喃喃道:“就这样看不太像,可仔细一看,又有那么一点像。不对,是极像……” “父亲!”夏问秋低呵,“到底像还是不像?” “像!” 夏问秋颓然坐下,锁紧眉头,像被人架在了火上在烧,脸色虚弱苍白,眉梢眸底全是怨怼与憎恨,“不管她像是不像,是也不是,父亲,这个人不简单,她定然怀有目的来东宫的。先前她嘱咐绵泽不能与我同房,绵泽就真的不再碰我。可您说,男人闲得住吗?如今,她自己倒是每日都来东宫,还总选在绵泽下朝之时,定是在找机会勾搭他。” 夏廷德猛一回头,“还有这等事?你为何不早说?” 脸上一红,夏问秋咬住下唇,目光凄凄。 “父亲,这种事儿,秋儿如何说得出口?原我也想着她医术了得,或许能让我怀上健康的孩儿,如今,眼看太子爷的病一日比一日好转,东宫上上下下的人,对她的信任也是一日多于一日,您看绵泽对她也是有说有笑……”说到此处,她像是说不下去了,喉咙口鲠了好几下,才忍住眼泪,气苦地别开脸去,“父亲,我这心里不踏实。” 屋子又安静了片刻,夏廷德幽冷冷的眼睛望向了院落。 “秋儿,你的顾虑很对。你只要没有孩儿,在东宫就站不住脚。尤其这个人像极了小七,总是心腹大患。男人的心靠不住,即便如今长孙殿下对你好,你也得多留神儿。” 停顿一下,他望向夏问秋,“还有,太子爷的病……” 夏问秋手颤了一下,“如何?” “也好不得。” 夏问秋手一抖,低声儿道:“父亲的意思秋儿明白。如果楚七真把太子爷治好,他又正当盛年,何时才能轮到绵泽?帝王多子多心,往后会不会有变故,也未可知。” 见她会了意,夏廷德不再多谈,手里的两个麻核桃转得更快。 “这个楚七——留不得了。” 夏初七原本与赵绵泽聊天只是为了敷衍,却没有料到,一路侃下来,居然还真聊得投机了。赵绵泽从小养在深宫,性子随和,为人温文尔雅,在不谈局势、不谈那些别扭话题时,他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儿郎。 他满脸是笑,说起小时候见到十九叔能将一柄宝剑舞得虎虎生风时的艳羡,说起羡慕十九叔能够大江南北的游玩见识天下风光的唏嘘,一会儿引经据典,一会儿旁征博引,诗词歌赋,棋风酒乐,很是有一番不同的滋味儿。 当然,他说的东西夏初七了解不多。可她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抓着三分生,也能说成七分熟,愣是把赵绵泽说得神采飞扬。她越是显得虚心求教,赵绵泽越是说得尽兴。赵绵泽越是说得尽兴,她的笑容便越是灿烂。 “长孙殿下知识渊博,在下今日真是受益匪浅。” 看着她的笑脸,赵绵泽突然问:“楚医官似乎总是很快活?每次见你都挂着笑容?” “那是,人活着不笑,整天苦着脸,招鬼啊?” “可人活着便会有烦心之事,又如何快活得起来?” 轻笑一声,夏初七侧过脸来,抱着双臂得意洋洋地瞄着他,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飞快乱转几下,突地拿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胸膛,就像哥们儿似的,哈哈一笑。 “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也就不烦了。” 鸟棚比夏初七想的更宽敞,全木架子撑起来的鸟棚外,蒙着一层素净的绢纱,在风中摇曳飞舞,鸟棚四周种植的果木在外头大雪纷飞的季节,居然还能保持着郁郁葱葱,仿佛全然不知冬日的寒冷,甫一走近,就听见鸟儿们叽叽喳喳声音,果然是一处极好的养鸟所在。 “这鸟棚如何?楚医官。” 看着鸟棚,赵绵泽好像看着他的王国,语气有着小小的得意。 第148章笑里藏刀,刀刀是血(13) “长孙殿下您亲自搭建的?” 夏初七随意地猜测着,没想到赵绵泽却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戳了一下百灵鸟的笼子,面上带着微笑,“秋儿她没有别的喜好,就乐意养鸟,我念着她平素在府里寂寞,便亲自为她搭了这处鸟棚……”说到此处,兴许是想到他滑胎的孩儿,他叹了一声才接着道,“也好让她有个相伴的。” 看着他满含深情的样子,夏初七目光微眯。 很明显,赵绵泽对夏问秋是用了真心的。亲自搭建鸟棚倒是其次,依了他的身份地位,没有儿子还没纳侍妾,单从这一点来说,夏问秋确实是赚大发了。 一阵儿冷风吹来,想到枉死的夏楚,她满心窝子的冰冷。 “长孙殿下对夫人情深意重,看得在下羡慕得紧。” “你与我十九叔……”赵绵泽迟疑一下,看看她身上的男装,才尴尬地笑问,“十九叔他待你,不也很好吗?” 夏初七轻笑,“他啊,嫌弃我多一点。” 嘴上这样说,可她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你又甘愿被他嫌弃?” “对啊,他嫌弃我,我也嫌弃他,我两个天天打架。”笑眯眯地说完,夏初七一顿,望向赵绵泽,目光深了一些,“可是,他不会容许别人嫌弃我,打我。而我也不会容许别人嫌弃他,打他。” 赵绵泽静看她,若有所思,有困惑,有不解。 夏初七翘了一下唇角,打断了他的思考。 “长孙殿下,侧夫人喜欢的鸟儿,我若讨了去,她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的。”赵绵泽回过神来,语气里带着温和的笑意,“秋儿的性子最是好,平素除了喜欢小鸟儿和小动物,也喜欢与爱小动物的人交流。她若是知道楚医官也有养鸟的雅兴,定然会高兴的。” “这样啊,那便好。” 在偌大的鸟棚里,夏初七逗逗云雀,撩撩画眉,捅捅翠鸟,听它们叽叽喳喳,来回走了一圈,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勾唇看着赵绵泽,“听坊间传言,魏国公曾经进献过一只红嘴绿鹦鹉给陛下,陛下又转赐给了长孙殿下,那只鹦鹉特别会学人语……在下一直很好奇,今儿好像没见着它呢?” 赵绵泽面色微变,“楚医官对那只红嘴鹦鹉感兴趣?” 轻轻一笑,夏初七收回放在他脸上的目光,专注地盯视着他袖口上的绣纹,笑得很愉悦,“但凡喜欢养鸟的人,应当都会对那只鹦鹉感兴趣吧?想来侧夫人也是爱极了它?” “是,那是秋儿的心爱之物。”赵绵泽笑了笑,眼睛多有一些情绪,“楚医官初来京师,也知道这样的传闻?” 夏初七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小牙来,“我就好打听奇闻妙事。长孙殿下,不晓得我有没有福分看看那只鹦哥?” “这里的鸟儿,楚医官都看不上?”赵绵泽脸上挂着浅笑。 “是的。”夏初七勾起了嘴角,瞄向他,“画眉鸟的脚杆太粗,凹凸不平,八哥的爪垫太薄,云雀的背毛却太厚,还有……长孙殿下,好鸟要颜色分明,喙要直而尖,骨骼要标准,您这些鸟儿全是低劣品,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她点评得太不客气,赵绵泽的面色顿时不好看了。可是,也正因为她说得确实专业,他除了有些下不来台之外,先前的疑惑却也是散开了,“楚医官见多识广,倒是绵泽孤陋寡闻了。” 夏初七贼笑一下,探手逗了逗鸟儿,倏地转过头来,冲赵绵泽挤了挤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愣了愣,小声说一句“殿下,别动,你头上有鸟屎”。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只手搭在赵绵泽肩膀上,迫使他的身子往下压,另一只手抬起往他的头上去,像是要替他擦。 赵绵泽多爱干净的人? 听说有鸟屎,整个人都僵硬了,那里还会反对? 而就在这一刹那,鸟棚的门儿突然被打开了。 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夏初七飞快闪开了身。 “绵泽——”门口的夏问秋,腔调都变声儿了。从她入门的角度看来,明显就是夏初七揽住赵绵泽的脖子,两个人正在搂抱和亲吻。那一幕,简直像在戳她的心肝儿一样疼痛。 “秋儿,你怎么过来了?”赵绵泽看了夏初七一眼,心下知道有异,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大步走过去扶起夏问秋,解释说:“楚医官也喜欢养鸟,我带她来看看。” 换了正常情况下,夏问秋自当夫唱妇随。 可女人在吃醋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没有理智。 眼睛带了一抹凄苦,她顿时变了脸色。 “这些鸟儿都是秋儿喜欢的,不想送给别人。” “秋儿……”赵绵泽有些尴尬。 “侧夫人!”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夏初七接过话,偷偷瞄一眼赵绵泽。那饱含深意的一眼,看得她自个儿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才略带羞涩地收回目光,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夏问秋,一双眼睛快要挤成弯月了,“刚才长孙殿下还夸你慧质兰心,性子最是体贴温驯,与他两个情义甚笃,难不成……?” 她意有所指的疑惑,果然把夏问秋给激怒了。 女人嘛,一动醋意,那尖酸刻薄便再也掩藏不住。 “我与绵泽夫妻间的事情,不劳楚医官费心。楚医官有空闲的时间不如多多花在我父王的治疗上,不要玩鸟斗花的,做出一些富贵人家的举止来。” “秋儿!”赵绵泽打断了她。 吼完了,见她委屈,他皱了皱眉,又软和了声音。 “秋儿,你身子不好,让弄琴先扶你回去歇着。” “绵泽……”自动误读了他的回避之意和维护之态,夏问秋咬了咬下唇,有些后悔刚才一时冲动的口不择言了。想了想,她刚准备说几句话迂回一下,突然腹中一阵绞痛,让她不得不捂着肚子,煞白着脸呻吟了一声,“好痛。” “秋儿,你怎么了?”赵绵泽扶住了她。 额头上冷汗直冒,夏问秋白了脸看向夏初七。 “绵泽,我今日吃了楚医官新开的药,肚子……好痛。” “侧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夏初七笑眯眯走近,观察一下她的气色,斜歪歪勾着唇,“人食五谷杂粮,生病是常事,侧夫人你又不会医理,也没有请过脉,凭什么就说是吃了在下的药导致的腹痛?这样大的罪责,楚七可当不起。” “你……分明就是你给我下……下毒!”夏问秋痛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侧夫人,请您不要乱说!”说到这里,夏初七飞快掐了掐大腿,疼得眼圈一红,“在下一个小小医官,拎着脑袋在东宫行走,原就惜命得紧,哪敢干这样的事?从在下毛遂自荐为侧夫人诊治开始,就是真心希望您与殿下这般恩爱的两个人能够多子多孙,如今受到这样的指责,在下实在冤枉。” 夏问秋嘴唇直颤,“你,你还装——” “别说了!”赵绵泽从来没有见过楚七委屈成那样,见她居然会红眼睛,认定是夏问秋在吃味儿。以往这样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夏问秋也总是大度宽和,还劝过他纳妾求子,突然间她变得这样尖酸,他有些不满起来。想他已经那样宠着她了,她还不知足,为了这么点小事,让他在楚七面前没了脸面。 “弄琴,送你主子回去。”他语气重了许多。 “绵泽……”呻吟着,夏问秋嘴唇直颤,“我肚子痛,好痛……” 夏初七关切地走近,“长孙殿下,不如让在下为侧夫人把脉看看?” “好,有劳楚医官。”赵绵泽声音刚落,夏问秋就死命挣扎起来,捂紧了肚子,冷汗终于潺潺而下,“不要,我不要她……绵泽,我没骗你……我真的是吃了她开的药才这样的……绵泽,我腹痛……好难受,快,找林太医来……我要林太医……不要她……” “秋儿!”赵绵泽这下慌神了,再顾不得脸面和计较,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跑。然而人还没有跑出鸟棚,他脚步一顿,冷着脸回头喊了一声,“楚医官,麻烦你也来一趟。” 正中下怀—— 夏初七眼珠子一转,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鸟棚里笑开了。 “得嘞!去呗。” 第149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1) 东宫的泽秋院,是赵绵泽专门为夏问秋置备的院子。赵绵泽如今没有大婚,也基本都住在这里。夏初七走入那温馨的小爱巢,观其名字,看其布置,脚步便有些飘,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凉意换成了医生的职业笑容。 “楚医官,这边儿请。”有小丫头在前头指路。 “多谢。” 夏初七还未入内室,就在外堂看见了一个华丽的鹦鹉架。上头有一只红嘴绿鹦鹉,通体碧绿的羽毛,额心有一小撮红色,样子趾高气扬,圆瞪双目,高贵得好像不可侵犯。就是它了吧? “啁啾——啁啾——”她学了两声鸟叫,逗它。 那鸟的目光却很凝重,姿态高傲,并不肯开口。 歪了歪嘴巴,夏初七哼了一下,“一只蠢鸟,什么都不会说。” 那红嘴鹦鹉骨碌碌扑腾着,双爪一揪,“你蠢,你蠢!” 啊哦!夏初七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一只高智商的鹦鹉,怪不得夏问秋那么宝贝它,要是换了别的鸟,肯定早就被人灭口了。 “楚医官,殿下请您进去。” 那个叫抱琴的小丫头,从内室出来,满脸不悦。 “多谢妹子。” 夏初七笑眯了一双眼睛,入了内室,那林太医还没有赶到,夏问秋还痛得蜷缩在床上,冷汗淋淋地怒视着她,而赵绵泽却是束手无策,除了抚着她的后背安慰之外,也回头看了夏初七一眼。 “楚医官,你的药最好没有问题,要不然,我定不饶你。” 赵绵泽显然是心痛小老婆了。 “在下问心无愧!长孙殿下不要冤枉了我。”夏初七寻了个凳子坐下,也不多解释,只是淡淡抿着唇,时不时拿眼风扫向那个痛得顾不上矜持的夏三小姐,心里一阵阵冷笑。 没多一会儿,林太医过来了。 那是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老头子,穿了一身大晏五品官服,看那着装便知是太医院的院判。照常先行一套请安的虚礼,他才在赵绵泽的催促中,惊讶地看了夏初七一眼,替夏问秋把起脉来。 “如何?”赵绵泽声音焦急。 林院判面色有些凝重,“夫人脉弦尺弱,气血失调,情志不舒,下官认为是服用了致宫寒类的药物……” “致宫寒?” 夏问秋像是受到了惊吓,伸手指向夏初七。 “一定是她,是她……给我开的药……” “林太医,可有大碍?”赵绵泽眉头也皱得死紧。 林太医撸了一把他的胡子,继续道,“圣济总录云:妇人所以无子,皆因冲任不足,肾气虚寒之故也。因此,这类汤药服用下去,久而久之会让人形寒体冷,食纳欠佳,乃至情致淡薄,或者无法再有孕,侧夫人不能再喝了。” 一句话,矛头直指夏初七。 几乎“嗖”的一下,赵绵泽的眼睛就刺了过来。 “楚医官,你还有何话说?” 轻轻一笑,夏初七坐得更加端正了,不看赵绵泽,只是望向林院判,翘了翘唇角,不徐不疾地问:“不知林大人行医多少年了?” 对于这个年青后辈,林太医自然听说名头的。可自古以来同行相斥,谁也瞧不上谁。早在听说楚七医治太子爷的事迹时,林太医都是嗤之以鼻的,更何况如今见到她本人,竟然是一个瘦小的十五六岁少年模样,又怎能入得了他的眼睛? 冷哼一声,他语气有些骄横,“老夫行医有三十余载。” 点了下头,夏初七的语气,依旧是晚辈对长辈的恭谦。 “那请问林太人,您在宫里替主子娘娘们看病又有多少年了?” “老夫自打入太医院,已有十五载。” “可有错漏?”她紧紧追问。 林院判迟疑了一下,老脸有些端不住,“老夫从无错漏。” 夏初七莞尔一笑,“那太子爷的病,您为何不治?” 被她呛住,林院判脸色更加难看,“老夫擅长妇人科。” 了解地“哦”一声,夏初七抿了抿唇角,又略带恭敬地呛了回去,“那么请问林大人,侧夫人先前滑胎三次,导致再难受孕,林大人可是检查出了什么来,或者说采用了什么对症之方,嗯?” 那个“嗯”字她挑得极高,意有所指地看着林院判,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里,有笑意,有嘲意,还有讽刺的讥笑,复杂地忽闪忽闪着,看上去极是无害,却是把林院判骇得脊背生出了冷汗。 轻咳了一下,他尴尬地辩解。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侧夫人调养得当,自然还能生养。” 瞧他的表情,夏初七便知猜对了。 第一次为夏问秋把脉,她就知道她之所以会滑胎并非身体的缘故,实际上她的身体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没有,除了滑胎之后有些亏损外,绝对不可能会有习惯性流产这事,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她是被人陷害的。可赵绵泽一无正妻二无侍妾,整个后院就只有夏问秋一个人,他还把她宠到了骨头缝里,又有谁敢动手,还动得了手? 如今扯来,究竟是谁不想让夏问秋生下孩儿,虽然还不敢断定,但她却敢断定这个林院判也是一个心知肚明的人。既然他心知肚明,又怎敢胡言乱语?除非他想逼着她在赵绵泽面前说出来的真相,大家都讨不了好。 “林大人所言极是。” 夏初七打了个哈哈,抬起下巴来,眉梢扬了扬。 “侧夫人先前三次滑胎,造成输卵管粘连,在下为她开的方子,正是行气活血,散结祛滞为主的药物。在临床上,吃了这样的药,有个别的人因体质原因,会出现腹胀,肠鸣,甚至有的会出现撕裂样的剧烈腹痛,这都是正常现象,那代表在好转……” “输什么管?” “输卵管粘连。” 夏初七没有兴趣对这些古人讲解初中生理卫生课教育,可如果不说明白,好像也服不了人。想了想,她随手扯过盆栽上的两片叶子来,裹了一下形状,比划着,为他们做了一个受精孕的演示讲解,把夏问秋和几个小丫头说得满脸通红,而赵绵泽看她的时候,那目光却是又深了一些。 “林太医,楚医官说得,可有道理?” “回长孙殿下的话,有,有一定的道理……” 见林太医老实了许多,夏初七又笑眯眯地接着问:“下官为侧夫人开的药,基本以疏管为主。其中丹参、三七促使淤血消散,能让粘连松解。穿山甲、皂刺、路路通等全都是通管良药,麦冬养阴生津,能润能通,当归、白芍养血养肝,香附行气、调经、还可止痛,林大人,您来为下官评评理,难道不是对症下药?” 她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把林院判说得老脸通红。 “这个这个……” 夏初七也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林大人觉得下官所言可对?” “对。很对……” “那侧夫人的指责,可是误解了下官?” “对,对极……” 一看那林院判支支吾吾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赵绵泽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平素的温和淡了下去,扫了夏问秋一眼,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皱着眉头看向夏初七:“还请楚医官为秋儿止了疼痛再说。” “是,殿下。”夏初七拱手上前,坐在林太医刚才的位置,伸出手搭上夏问秋的手腕,瞄了一眼她咬得煞白的脸色,笑眯眯地说:“侧夫人脉细如丝,依在下看来,不是吃了在下的药物导致的,而是吃了不利于消化的食物坏了肚子,脾胃有疾,乃至大便不通,所以腹胀疼痛。”说罢,她又慢条斯理地问夏问秋,“请问侧夫人,几天没大便了?” 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太医都不会当面问。夏问秋又是气,又是急,却是拿她没有办法,只使了个眼神儿,弄琴就走了过来,“回楚医官的话,侧夫人有两日没有大便了。” “那就是了。” 夏初七轻笑了一声儿,望向赵绵泽。 “麻烦殿下,差人唤我侍从拎我的医箱来。” 看夏问秋痛得难受,赵绵泽也是心疼不已。 “可否借林太医的一用。” “不方便。”夏初七就是要让夏问秋疼痛,又怎会如他的愿,“在下的银针,都是十九爷亲自找人精制的,效果好,见效快,林太医的……呵,只怕在下用不惯,反而误了侧夫人。” 赵绵泽一皱眉头,“好。” 一屋子人,静静地等待着。 可李邈就像与她心有灵犀,愣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拎着医箱过来。夏初七笑眯眯地接过来,与她对视一眼,说了句“你在外头等我”,便取了银针开始准备。如今她的名气在京师广为流传,见她要为人施针,林院判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麻烦林大人退开一步。” 夏初七收回针来,笑眯眯看着他,“祖传医术,不便示于同行。” “那是,那是……”林院判尴尬一笑,只得退开。 第150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2) 耽搁着时间,眼看夏问秋痛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再没了半分血气,夏初七肚子里的坏水儿才稍稍得到了缓解,心情舒畅地在她肚皮上摸索了片刻,导了银针就着穴位刺入。 “啊……好痛……”夏问秋嘴唇颤抖着,哭了起来。 “良药苦口,疼痛才能治病,侧夫人忍耐一下。”不慌不乱地施着针,夏初七看着她颤抖的身子,嘴角一直挂着笑意。但她的针灸之术也确实了得,不多一会儿,夏问秋面色就缓和了过来。然而,疼痛一缓,肚子却“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脸蛋儿一红。 “绵泽,我要出恭。” 赵绵泽舒了一口气,“弄琴,扶夫人下去。” “来,来不及了。”夏问秋“啊”一声,压着腹部想要忍住,可被银针刺穴之后,两日没有大便的她,肠子“咕噜”一声,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快,来恭桶!” 几个小丫头慌做一团,拿恭桶,上屏风。 很快,屏风后面“扑啦啦”传来不雅的声音。 拳头凑到唇边咳嗽了一下,夏初七才忍住笑意。 “楚医官,今日你受累了。”赵绵泽面有异色,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孔,有着从未有过的难堪,“抱琴,送楚医官和林院判出去。” 夏初七施了个礼,扭着头来,看他一眼。 “长孙殿下,我先就说过,医者仁心。在这个问题上,你往后不必怀疑我。” 赵绵泽眼睑跳了下,不再说话。 林院判也不敢吭声,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等夏问秋舒服的拉完出来时,内室只剩下赵绵泽一个人了。她撑着酸涩的腰身,瞄着赵绵泽难看的脸色,咬着下唇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似哭非哭的吸着气,“绵泽,今儿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会痛死过去。” 她的娇软,向来是赵绵泽的软肋。 闻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松缓了许多。 “你不是早就让林太医看过方子才煎的药?” “是的,可这两日的药汤,是楚医官新开的,我也就没再麻烦林太医看方子。所以先前才有了那样的怀疑,绵泽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秋儿,我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为了与他置气,害得自己受罪,又是何苦?” 夏问秋猛地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什么事都依着她的男人,突然间发现,他的脸竟有些陌生,陌生的怀疑,让她心脏狠狠一窒,嘶哑了声音。 “绵泽,你怀疑是我自己做的?” 赵绵泽迟疑一下,叹气,“没有。” 身子轻轻一颤,夏问秋苦巴巴看着他,说得无比伤心。 “绵泽,你是不是对她上心了?先前我看见你对她笑,还和她在鸟棚亲热。” “你瞎说什么?”赵绵泽猛地推开她,语气里有了恼意。可想了想,终究又将她揽入怀里,一边顺着她的后背,一边儿用薄唇拂过她的额头,轻声哄着解释,“没有的事,先前你看见的,是我头上有鸟屎,她替我擦。” “是这样吗?”夏问秋冷笑,“我可没见你头上有东西。” 女人一旦开始怀疑,陷入了嫉妒的魔障,便很难自拔。 但男人却完全不一样,脾气再好的男人,又是一个身居高位被众星捧月的男人,但凡多对女人解释几句,就会开始不耐烦。赵绵泽也是如此。加上今天的事情,夏问秋几次三番让他失了脸面,更是脾气也上来了,一甩袖子,腾地起身。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绵泽?”夏问秋一呆。 “往后不要再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丢了你自己的人不算,还丢了东宫的人。” 夏问秋面色一面,再没了一丝血色。 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却宁愿去相信楚七的话? 如果换了往常这样的情况,他终归是会护着她的。 他怎会像现在这样?吼她,骂她,还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她? 她压住心酸,缓了语气,带着一抹讨好的笑容,柔柔地抱住赵绵泽的腰身,那只蛇一样的小手就从他的衣摆下方探了过去,“绵泽,我吃了这许久的药,按说是可以的了,咱们试一下……” “不行!”赵绵泽拽住她的手,“听楚医官的话。” 夏问秋盯着他的眼睛,“你已经这样信任她了?” 赵绵泽叹了一口气,语气柔和了不少,“秋儿,父王的身子好转是实事,你这身子刚才疼痛得那么难受,也是他救了你,那也是实事。秋儿,有的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怀疑错了?” 夏问秋身子一僵,委屈的泪水挂在了脸上,“绵泽……” 见她又是哭,赵绵泽不由得就想起楚七先前说的那句话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活,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一个人没有可失去的才会快活,这么说来是秋儿得到的太多,才会那么害怕失去,才会整日愁眉苦脸不得欢娱吗?皱了皱眉头,他低叹了一声:“弄琴,进来侍候你主子洗漱,完了好生歇着。”说罢,他转身往外走。 夏问秋一下慌了神,“绵泽,你去哪里?” 赵绵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去办点事,先前答应给楚医官一百两黄金。如今她鸟也没有选到,钱我也忘给了。” 一百两黄金?夏问秋差点儿晕过去。 治疗太子爷那本就是他医官的职责,凭什么要额外给他拿钱?尤其是现在,她还生着病,绵泽竟然为了给他拿钱,而丢下她不管?夏问秋气得心肝疼痛,又喊了一声“绵泽”,正准备用她的杀手锏留他下来,却见赵绵泽的随身太监何承安匆匆打了帘子进来。 “殿下,晋王殿下过府来了。” “好,我马上就去。” 看着他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有大步离去的身影,夏问秋面色苍白。 父亲说得对,那个楚七留不得了。 东宫地方太大。 从这个院子走到那个院子,从这个回廊穿过那个回廊,走了好一会子还没有到地方,眼看离前殿越来越近,林太医就先告辞另行了,不再与夏初七同路。奉命送人的小丫头抱琴大概也嫌弃她与李邈两个,只指一个方向,就夹着尾巴像有人追似的跟上了林太医,“执意”要送他离开。 “势利眼!”李邈低哼。 “表哥,那你就不懂了。为什么他们不想与我同行?是因为我这个人天生气场太强,很容易引得他们呼吸不畅、胸闷心慌、血液流速加快,导致精神出现不良状况。所以嘛,为了自保,他们自然赶紧开溜了?”夏初七笑眯眯地回应。 “就数你嘴刁!” 看着李邈哭笑不得的样子,夏初七飞扬起眉梢,哈哈一笑,很为自己乐观的心态而得意,“世界在我眼中,我的眼中便是全世界。我说它是黑的,它就是黑的,我说它是白的,它就是白的。一切事务完全可以主观化嘛。你啊,还是太死板。这样子哪来的人生趣味儿?” 一边对李邈进行着世界观的改造,一边四处张望地望往前殿走。夏初七笑容满面,欣赏着东宫的亭台楼阁,精致雅韵,背着手悠哉游哉,不时感慨着封建剥削阶级的奢华。 李邈拎着医箱,在她后面走得极慢。 “楚七,今天这事是你有意安排的?” 转头看着她,夏初七迈着潇洒的步子,笑问:“你先回答我,心里头可痛快?” “痛快!”李邈点点头。 得意地给了她一个飞毛腿导弹式的杀伤力眼神,夏初七才笑着回答:“挑拨离间这种事,我先前以为只有大反派才干的,没有想到我楚七做起来也很帅气嘛。不过,我告诉你啊,做这种事很上瘾,以毒攻毒真的很爽,往后还得多多利用,加强水准。等我缓过劲儿来,老子挑了东家挑西家,挑了西家我糊泥巴。等着瞧吧,非得把这京师的水给搅浑不可。” 李邈看着她意气风发的脸,还是有些担心。 “等他们反应过来,不也能发现是你干的?” “发现?”夏初七摊了摊手,瞄她一眼,“夏问秋那个性子的人,就不是能够相信人的主儿,再说了,咦,奇怪,我做什么了?” 李邈在风中凌乱得说不上话来,瞄她一眼,夏初七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我说得对吧?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啊。我是一个道德水平良好的医生,我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帮他小老婆扎好了肚皮,多大的功劳?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多想?” “哎!” 很显然,李邈的思维水平,不跟她在同一条直线上。她凡事谨慎小心,力求不出差错为上。夏初七却大胆心细,恨不得把京师搅得天翻地覆,估计皇帝老子的屁股她都敢摸一摸,何况是这东宫的皇长孙? 回头,换她问李邈,“见着那只鸟了?” “见着了。” 第151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3) “是它吗?” 李邈答道,“应当是了。”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突然捏了捏下巴,有些感慨,“不得不说,那真是一只好鸟,骂它一句,它还懂得回嘴。啧,总有一天,这个‘鸟说人话反告状’的事儿,老子得反拍回去,扇那货一个大嘴巴。” “楚七——”再一次,李邈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今儿舌尖打结了?奇奇怪怪!”夏初七在脸上摸了一把,“有话就说。” 迟疑了一下,李邈仍是压着嗓子,“你哪来这些个本事,我怎生全不知情?” 原来又是想这事了?夏初七松了一口气,一只手轻拍在她的肩膀上。 “人都是逼出来的。安啦,跟着我混,有肉吃,咦,你听!”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有琴声传来。忽远忽近,飘荡悠然,也不知道是东宫哪位美娇娘在弹奏。琴声带着一种压抑的情韵,时而如歌似泣,时而呜咽忧伤,时而婉转缠绵,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在声声呼唤她久别的恋人,又仿佛有人拿着血淋淋的剪刀剖开了心扉在低述一种隔了万水千山的爱恋。每一个音符的跳跃都极富情感,就连夏初七这种完全不通音律的人,都觉得触心入骨之极。 “噢,妙啊!” 她话音刚落下,李邈就接了过去,“是太子妃。” “啊”一声,夏初七如同被蜜蜂蜇了脸,脖子顿时就僵硬了,非常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妙”字。微微一眯眼,待她再望向李邈时,语气马上就变了,“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一般都是装叉犯。” 便是李邈这样严肃的人,也不得不翻了个白眼。 “咳,我表现得太明显了吗?”夏初七歪着脑袋问她。 “很明显。” 然后,夏初七与李邈对视着,异口同声说了两个字。 “嫉妒!” 好吧,夏初七发现在这个事情上,她的心眼儿只有针尖那么大,还没有见着阿木尔的长相,就已经被她优美的琴声给深深伤害了感情。要换了是她,手里拿一把手枪,一把手术刀,还可以表演一下,可换把琴架在她面前,她连哆唻咪发索都弹不出来。 可这些人,怎么都好这一口? 装忧郁、装有文化,不就是娱乐活动太少? 一个人低咕着,她原以为琴声是从内院里传来的,可越往前殿的方向走,琴声越响。她又疑惑的走了一段路,果然在靠近前殿的一处湖中水阁里,看到了那处声音的来源。 好一处适合装叉的所在。 亭台水阁的四面都是空的,只垂了素白的绢纱,在寒风中飞扬,在通往湖中水阁的回廊上,站了十来名侍女,个个静静而立,衬得湖中的水阁像是九天仙女的琴台,侍女们也全都成湖心那一个人的陪衬。距离太远,夏初七瞧不清抚琴女子的长相,却可见到那乌木古琴上的手和面孔,像是一层上了细釉的白瓷。 一个字,美! 看着那绢纱飞舞下朦朦胧胧的美人儿,夏初七突然有那么一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都说阿木尔与赵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要真走到一起,那确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如果换了她是观众,也肯定会粉一下这位东方阿木尔,把自己这个丑小鸭给戳到边上去跑龙套。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与阿木尔一比较,她在想,赵樽天天与她混在一起,会不会有“正在琼台做美梦,一觉醒来进了猪笼”的感觉? “好看吧?” 耳朵里传来李邈煞风景的声音,打乱了她的人生思考。 “好看。”懒洋洋说了两个字,她瘪瘪嘴巴,接着说:“好看个屁!乍一看像是从天上来到人间的,这仔细一看吧,也就是从天上人间来的。” “天上人间?”李邈显然不懂那么高端的所在。 “青楼——”夏初七说得懒洋洋的。 “嫉妒!”李邈叹了一声,不客气的直接顶她的肺。 “姑娘,你太诚实了,这样不好。” 夏初七瞪了她一眼,发现自己的心理状态很是奇怪,她从来都没有过。就好像,突然间所有的“小”都在情敌的面前赤裸裸地摆开了一样。 发癔症了!小心眼儿了! 远远看着亭阁中的阿木尔,她忘了抬脚,脑子里又想起了东方青玄。 貌美如妖,举止如狐,这两兄妹,天生就是狐狸精啊。 “要死了,要死了。”掏了掏耳朵,她越想脑子越发毛,越想越没有信心,扁了扁嘴巴,猛地一转头看向李邈,“亲爱的,有豆腐吗?” 她问得稀奇古怪,李邈奇怪了,“干吗?” “撞豆腐自杀啊!” 愣了一下,李邈非常没有同情心地指向她右手边的青砖石墙。 “用那个,会比较快。” “啊”一声,夏初七恶狠狠看向李邈,挑了挑眉头,“不对啊。” “何事又不对了?”李邈大概觉得她中邪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这一回没有了调侃和奚落,有些担心起来,语气也严肃了不少,“楚七,你别想得太多,即便她和十九殿下还有情分在,他们两个,这辈子也是不可能的了。” “去!谁说这个?”夏初七说,“我的意思是,阿木尔怎会在这里弹琴?” 要知道,她在东宫来来去去也有半个月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继太子妃的面。都说阿木尔为人喜静,深居简出,就是见赵柘的时候都没有瞧见过,更不要说像今儿这样琴意大发,跑到离前殿一墙之隔的地方来弹琴了。 “那我哪里能知道?” 李邈的声音还没有落下,答应就来了。 就在离两个人站立不远的那个通往前殿的拱门边上,一个身系玄黑色水貂披风的男子静静地绕了出来,身姿英挺俊气,面色尊贵风华。他的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郑二宝。赵樽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显然也处于尴尬之中。 看见他,夏初七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四个大字——原来如此。 这一回,她更想去找豆腐了。 真是活见鬼,人家旧情人约会,还被她给撞见了? 在这一瞬,她很想扭头就走。因为那样可以欺骗自己,她没有看见赵樽,她什么也不知道。可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脚却有些软,根本走不动路。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那些朦胧的,美好的,原来早就已经刻入了心里的情感,会被打破。她已经习惯了与他半开玩笑半谈恋爱的生活状态。如果这一切都改变了,她真的还能回得去吗? “怎么走得这样慢?”她在发傻,对面那人却先问罪来了。 “你怎会在这儿?”吐了一口气,夏初七微眯着猫儿一样的眼睛,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手心仍然捏得紧紧的。 “听说你又赚了一笔,作为你的债主,爷自然得来收账。”赵樽说得极简单。 “你……”脚步一顿,她脑子懵了。 难道他不是因为与阿木尔约会才在这里的? 狐疑地看着他高在云端的身姿,她蔫了几分,瘪瘪嘴。 “你……是来找我的?” “当然找你。你不是得了一百两黄金?爷惦记着呢。” 他仍是尊贵无双外加一本正经的讨债方式,可这一次,爱财如命的夏初七那一颗郁闷灰暗的心,却顿时亮堂起来,阴霾一扫而空。他是来要钱的,要钱的意思,就不是来听阿木尔弹琴的,不是听弹琴的,那或许他就是无情的……拿钱的、弹琴的、有情的,钱、琴、情三个字,不断在她脑子里胡乱组词,以至于她看着他,一直怔愣。 “你的反应,实在令爷心情愉悦。” 淡淡说了一句,赵樽见她不动,自己迈步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李邈,就那样不客气的,理所当然地拽过夏初七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掌中,动作面不改色,一气呵成就走了出去。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看见约摸只有五十米之隔的湖心水阁,更没有考虑到这不是他家的地盘,牵着一个“男人”的手会不会有碍观瞻。 “强盗!我好不容易赚到的钱。”终于,夏初七冒了两个字。 她说得极委屈,还撅着嘴。可心窝儿里,却全是甜蜜。 “总归是你欠着爷的,早晚得还。” 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夏初七的心情却越是不淡定。 阿木尔就在边上,他真的没有瞧见?哼了一下,她正准备抬头提醒他,却不想他也在这个时候低头看她。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面容,呼吸时的气息,交汇般萦绕在彼此的脸上。如同看一眼便是万年,好久都没有人说话,直到夏初七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眼里的平静,才开始想到他的耳朵,会不会是不好使? “爷,您没有听见琴声吗?” 赵樽皱了皱眉头,“听见了,又如何?” “好听吗?” “还好。” “喜欢吗?” 赵樽看她,眸子深了深,“阿七脑子被门夹过了?” “噗!” 第152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4) 听见他用古色古香的语调,说现代感十足的词,请容许她憋不住的笑了场。而这一笑,心里那些个酸啊吃味啊羡慕啊嫉妒啊恨啊都通通丢到了九霄云外,只笑不可抑地推了他一下,眼神瞄了过去。 “算你狠!” 赵樽弹了她一个“额崩”,面无表情地拽了她,相携离去。 背后的水阁里,突然传来“叮”的一声。 回音袅袅,整个湖面都安静了下来——那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啊哦——”夏初七回过头去,看不清纱幔里的姑娘,也无法想象她什么样的心情。只可惜,赵樽没有回头,她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迟疑一下,她歪过头去看他,“可惜了,好好的琴,就这样毁了。” 赵樽侧过视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也没好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眼睛一弯,吐了吐舌头。 “行了,今儿的天气可真好啊?最适合弹弹琴,说说爱什么的了?对吧,爷。” 赵樽拍拍她的脑袋,“爷以为天气好时,阿七更应该想想如何赚钱还债才是?” “当然当然,我睡着了都在想赚钱的事。爷,您没有闻到吗?如今我这身上全是一股子浓浓的土豪气息。来来来,闻一闻,借给您沾沾光,是不是?有没有?啧啧,我这一举手,一投足,那金子银子便嗖嗖的飞过来了。” 牛皮吹到此处,她突然瞪圆了眼睛,想了起来,“不好,完了!” 赵樽看她,“怎么了?” “赵绵泽!赵绵泽他还没有给我钱。” 自言自语地说完,她回过头便要找李邈,“表哥,陪我回去找他,一百两黄金啊!” “不必找了,楚医官。我在这儿……” 一道淡淡的声音入耳,夏初七猛地回头。 却见赵绵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拱门外的院子里。 一袭白锦的燕闲袍服映入眼帘,面上是温润如玉的微笑,眉目清俊而柔和,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含笑朝赵樽行了一个子侄辈的大礼,声音轻缓地说,“已在客厅为十九叔备好了茶水,请!”说罢,他退至边上,又浅浅看向夏初七。 “给楚医官的黄金,一会儿绵泽会差人送到车上。” 夏初七心里一乐,连带着看赵绵泽都顺眼了许多,拱手就作揖。 “多谢长孙殿下,在下——”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手伸了过来,拽了她便往客堂走,那拽她的赵十九口中没有情绪,却极为温和,“注意脚下,小心门槛儿。” 飞快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夏初七赶紧跳开,离他三尺远。 赵樽面色一冷,“跳什么,爷好心扶你。” 冲他翻了个白眼,夏初七小声发笑,“不敢领您这份情,保不准扶一下要十两。” “你太小看爷了,爷怎会如此小气?” 夏初七不相信地瞄过去,果然听见他补充,“至少得要二十两。” “哼,幸亏我聪明,不算啊,刚才那一下不许算银子。”夏初七余光扫了一眼陪在边上的赵绵泽,挑了挑眉头,故意亲热地凑过去,撞了一下赵樽的胸膛,笑着问:“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今儿你怎么没有回府,却跑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来要钱的,还是想我啦?” “顺路。” “才怪!”夏初七笑嘻嘻嗔他,“替你把病句补充完整啊。不用谢,给十两就成。” “小财迷。” “吝啬鬼。” 两个人对抠已成习惯,就连郑二宝都听惯了他俩每天互掐的节目。就像听搞笑段子似的,还越听越觉得有滋味儿,也不再觉得楚七是冒犯他家主子爷了,因为有楚七在的时候,他家主子爷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只要主子高兴,郑二宝也高兴。 可赵绵泽却是很少见到,不由发怔。 他没法子想,他老诚刻板的十九叔,居然也有打情骂俏的时候。这就是楚七口中所说:天天打架,天天嫌弃,却不许别人嫌弃别人打的感情吗?他目光深了深,瞄了一眼两个说说笑笑的人,什么话也没有多,入得客厅,先请赵樽坐下,脸上恢复了平静。 “十九叔好些年都没到东宫来了。今儿听人禀报,侄儿还以为听岔了呢。” 赵樽吹着茶水,面色淡然,“忙。” 温和地笑了笑,赵绵泽也不会去点穿那个“弟媳嫁了兄长”的尴尬,只是谦恭地询问:“十九叔既然来了,可要去瞧瞧我父王?他老人家总惦念着你,好几次向我问起你。” “改日吧。”赵樽淡淡地抿了抿唇,又望了望夏初七,“今日我是顺道过来接楚七,府里还有些杂事要办,坐坐便要离开了。” 赵绵泽点了点头。稍稍沉默片刻,他又问,“十九叔,范从良的事您可知道了?” “何事?” “今日上朝之前,侄儿先去给皇祖母请了早安。出来的路上,听司礼监的崔英达说,范从良好像在锦衣卫的诏狱里,把什么事都招了。”说到这处,他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赵樽。 他的眼神里,暗示的意味太浓。 不说赵樽,就是连夏初七也知道,这是变相的威胁。 可赵樽微微蹙眉,脸上什么情绪都无。 “最近我在整肃三大营的风纪,对此事并无关心。” “侄儿知道十九叔忙着。”赵绵泽唇角带着暖暖的笑意,“只是眼下这朝堂的局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啊。尤其是我父王这病,托了楚医官的福,又有了恢复的希望,想必好些人的心思都乱了。十九叔,你看呢?” 这叫什么话? 夏初七眼球子一转,突然间顿悟了。 阿木尔当初送绣画,是想拉拢赵樽。如今赵绵泽半是威胁半是诱导的话,其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拉拢。毕竟赵樽手心里,攥着大晏的兵权,而他这兵权,还是在老皇帝的默认之下,回了京师没有交出,明显就是由着赵樽来稳定京师的局面。而且,她楚七是赵樽的人,她治了太子爷的病,那么想害太子爷的人,必然就不可能再是赵樽。她这一治,从另一个角度,也变相为赵樽正了名,树立了一个“无意于储位”的形象。但赵樽不害太子爷,不代表别的势力就能让赵柘安安稳稳的好起来,太子爷孱弱仁厚,是众所周知的事,那么,如今赵绵泽是在拉外援,想要拉赵樽来共同对付宁王之流? 政客的心思,真是复杂。 她垂着眸子,感慨着,却听赵樽回答:“皇兄吉人天相,必会安康。” 这太极拳打得,模棱两可,实在太狡猾了。 赵绵泽微微一笑,也没有表现什么情绪,“十九叔说得极是,有楚医官在,我很有信心。只如今,我父王要彻底病愈还要好些日子,但三叔掌握着都察院的言路,总是能挑出些刺来,六叔掌控着禁军和京师防务,也是把皇城都攥在手中,侄儿如今协助皇爷爷理政,却有好些地方都料理不来,若是与三叔和六叔有什么冲突,还望十九叔看在我父王的分上,多多提点才是。” 长长的一段话,赵绵泽说得优雅轻缓,不带起伏。 可夏初七听上去,却又不免心惊。 确实,看上去风平浪静的京师,其实处处都是漩涡。而风暴和漩涡的中心,其实就是太子爷的病——愈还是不愈。也可以说,她已经被推到了激流的顶端,人人都在关注。她微微惊了惊,与赵绵泽一样,也很想知道赵樽的立场。 可他却只轻轻拂了拂袍袖,站起身来。 “有陛下他老人家坐镇,绵泽你无须多虑。”又是一记太极拳,滑了开去。说罢,他不给赵绵泽回嘴的机会,瞄了一眼夏初七,懒洋洋地说:“还有点事,先走了。替我给你父王问好。” 夏初七不得不佩服这头老狐狸。 他要走,她自然也随着起身告辞。 赵绵泽不便留人,目光落在了夏初七的脸上,微微一笑,又转头看向在他身侧侍立的何承安,“去,让他们把一百两黄金放到楚医官的车上。” “是。” 何承安还未动作,赵樽却突然低呵一声。 “慢着!” 赵绵泽愣住了,夏初七也转脸看过来,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然而,在众人疑惑的目光,却见尊贵的晋王殿下,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夏初七,然后略带奇怪地对赵绵泽说:“楚七不是说一千两吗?” 赵绵泽面色微变,顿时呆住了。 夏初七却乐得弯了眼睛。 爷啊,敢情您替我宰肥鹅来了? 一千两黄金是个极大的数额,即便是东宫也要花些时间才能筹备妥当。约摸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侍卫才抬着一口大箱子出现在了东宫的门口。 第153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5) 夏初七的表情很是飞扬,想着赵绵泽吃了哑巴亏,却因有求于赵樽,不得不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的样子,她真是佩服死赵十九了。不得不说,丫诓银子简直诓上瘾了,还出手就是大手笔。啧啧,一千两黄金,就这样到手了? “哈哈,我欠的账,可算是还清了!舒坦啊!” “谁告诉你还清了?”冷不丁,他那话就跟半夜的鬼火似的,吓了她一跳。 她紧跟了几步,问他:“你啥意思?” 赵樽袖袍飘飘,大步走在前面,板着脸不回答。 她心里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连忙开了小跑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往车驾边上跑。可他步子大,她步子小,跟得她腰间挂着的南红串珠,窸窣作响,“喂,你到底啥意思?” “要钱是个技术活。”又盗用了一句她的台词,赵樽淡淡地睨着她说,“不过,钱是爷要回来的,与你何干?” 小脸儿拉了下来,夏初七的脸色比黑锅盔还要难看。 “爷,缺德事咱不能干,生孩子没屁眼儿。” “反正是你生,又不是爷生。你医德无双……” 一句半吊子的话说到此处,他愣住了,那个想着金子眼睛冒火花的二货也愣住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夏初七突然耳朵一烫,轻咳一声,尴尬地“嘿嘿”一笑,“扯远了,扯远了……继续说钱。” 很显然,赵樽的脸皮比她厚。挑了挑眉头,就好像没有说过那句尴尬的话,他面上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淡定地伸手来拽着她,将她往马车上托,出口的话也慢条斯理。 “看你表现好,爷再赏你一些。” 夏初七瞪着他,他继续说:“一共只差爷黄金八百两如何,可还厚道?” 靠,原本里面有一百两就是她的。 不对不对,原本一千两通通都是她的。 换了平日,夏初七肯定会气得大跳起来与他吵架。可这会儿她愣是没有吭声,只默默往马车上爬,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哑巴了?”她不说话,赵樽有些意外。 她抿着嘴巴,不看他,也不说话,沉默着,待在马车上坐稳了,她才回过头来,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他,眼圈儿红彤彤的,欲说还休地讨价还价,“五百。” 鬼使神差的,赵樽却是应了,“好。” “耶!我胜利了——”刚才还默默伤心的她,哈哈一笑,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腿,抬起下巴对赵樽说:“哎哟我的娘,今儿我这条腿可遭老罪了,先前为了装柔弱骗骗赵绵泽,掐了一把,如今为了哄你又掐了一把,真是可怜的哟。喂,不许反悔啊?” “你说什么?”冷声问一句,赵樽的脸色突然难看。 瞄他一眼,夏初七眨巴下眼睛,笑嘻嘻地道,“什么说什么?哦,你难道还没看明白,你被我哄了啊。哈哈,一下子赚到三百两黄金,果然有用,女人啊,还得软,软,软,我继续软。” 她在这头软,那头赵十九的脸色却越来越硬。 硬,硬,硬,硬得都快成黑铁了。 他剜了她一眼,“长孙殿下的名字,是你能说的?” 莫名其妙被呵斥了,夏初七摸不着头脑。她平素里叫他赵樽他也没有这么着恼啊?再说了,这里又没有旁人,说一下赵绵泽怎么了?好生奇怪! 她翻了个白眼,没有辩解,只瞧他。 他也没有什么动静,接着顿了顿,调头骑马去了。 黄金装箱,侍卫上马,一行人出发了。 夏初七窝在马车里想了好一会儿,打开帘子探出头去。 只见他端坐马上,身姿挺直,纹丝不动,也不回头来看她,好像还真是生气了。她想不明白,他平白得了这样多的黄金为什么还要摆一张臭脸?瞅了他几眼,她瘪瘪嘴巴,有些为自家的高智商着急了。 “喂,别骑马了,外头多冷。上来坐吧?” 她笑眯眯地给他递了一个梯子。 要换了往常,他指定顺着梯子就下来了。 可今儿他还是硬,硬,硬,一直硬,不仅面色冷硬,眉头都皱上了。 她不解地挑了挑眉梢,心思一转,“爷,我也要骑马。” 冷着脸回头看她,赵樽眼神凉飕飕的,“坐你的马车。” “不是吧?我这么多金子,雇你的马骑一会不行吗?” “不行。” “那我坐你的前面。” “……”他不理会她。 夏初七哼了一声儿,托着腮帮,手肘在车椽上。 “那我坐你的后面?” 一句又一句,她说得笑眯了眼睛,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带着一种狡黠的、不满的、挑衅的、猫儿般晶亮的光芒,说得理所当然。可赵樽的脸色明显更硬,硬,硬了……尤其在路上,不时有人围观,边上还围了十几个侍卫的情况下,那感觉别提多滑稽。 他虽然不理会,可今儿的夏初七,大概是尝到了软,软,软的甜头,小表情特别的丰富,言词间全是平素难得一见的乖巧和撒娇,“爷你就允了吧?行不行?” “……” “不说话我当你默许了啊?” “……” “我爬出来了?真的爬了?” 果然奏效,就在她小身板儿从窗户爬出一半的时候,后领子就被人给捉住了。接着,整个人凌空而起,身子被他的黑披风荡了一下,就像在空中打了个圈似的,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落在了赵樽的大黑马上。她满足地哈了一声,突然又发现,两个老爷们儿骑在一头马上,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也算是蛮拼的了。 “咳!” 她干咳,“没事没事,别人看不见。” 他不说话。 “要不然,我坐回马车上?” 他仍是不说话,可却圈住了她的腰。 小心肝儿又欢腾起来,夏初七抿着嘴偷乐。她不多话了,眼睛瞄在路边儿上,看一个个的店铺鳞次栉比、看绸庄、看酒楼、看伞行、看当铺、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过了好久也没有听见背后的男人出声,她脑子激灵一下,一把抓住了他握缰绳的手。 “喂!” 见他仍是没有反应,她叹了一声,扯了一句离得天远的话题。 “我以为她还会出来与你见面的,真是意外……” 她是谁?夏初七相信赵樽听得懂,指的自然是东方阿木尔。 “妇人心肠。”没想到,他低低回了一句。 夏初七侧眸,回过头去瞥他。 “又岔话题。你是不是在想着她的事儿?” 他又是不回答,她嗤了一声,“听过一句话吗?如果你迟迟忘不了旧爱,原因只能是两个。一是新欢不够好,二是时间不够老……爷,您是哪一个?” 他还是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微微浅眯着,带着一股子她熟悉的凉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夏初七翘起唇角来,一摆手,很是豪迈地说:“得了喂,哥们儿,这种事没啥不好意思说的。你也别嫌我唠叨,我可告诉你,感情的事呢,不要去计较太多别人的想法,管别人说什么呢?如果你两个真是郎有情妹有意的,就算不被人允许又如何,你们还可以私奔嘛?虽说她已嫁做人妇,不过……” 迟疑一下,她想了想,准备把太子爷没有睡过阿木尔的事说给他。虽然有点儿傻,可她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个选择的勇气,省得他一直在那里费劲的琢磨和权衡。 “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太子爷与她……”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突然,一串急促而密集的鞭炮砸在了街道上。人在尖叫,马在“嘶”喊。街道上“轰”地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打断了她的话和思绪。几匹马被鞭炮一吓,都惊慌失措地撒蹄子跑了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马声,人声,鞭炮声,糟乱了一团。 在浓浓的硝烟味里,一阵喊“杀”的声音从头顶楼上,从四面八方的铺子里突兀地传了过来,人群四处逃散着惊呼,夏初七面色一沉,手插入怀里,就要摸她的防身霹雳弹。可不等她施展才华,下一瞬,一件玄黑色的水貂披风便从头顶罩了下来,让她困入了黑暗之中,身后那人将她整个儿一裹,抱了个严严实实,根本就动弹不得。 “坐稳了,不怕!” 一句低沉的话传入耳膜,夏初七在披风里,哭笑不得。 难不成她长了一副柔弱得需要像裹猪仔儿一般保护的样子? 可想归想,身子紧贴着他暖乎乎的胸膛,随着他运动时的力量,一颗心脏跳得“怦怦”直响,却是很安心。即便她什么都看不见,但那些带着杀气的刀剑声,那“嗖嗖”飞过来的弓弩声,那尚且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喊杀声,似乎也都没那么可怕了。 即便有女汉子的性子,她也是个女人。 是个正常女人,都会下意识享受男人的保护。 “兄弟们,杀了他们!” “抢了那车金子,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上啊!” 第154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6) “杀!杀了那狗王爷,咱们就有钱了。” “有了钱,就不用再过打家劫舍的日子了。” 难不成是土匪强盗?竖做耳朵听了一会儿,夏初七小小挣扎了一下,“喂,放我出来,我来帮你。” “别动!”他低喝。 “啊!”声起,有人在惨叫。 “嘶!”声落,战马在嘶嚎。 “哇!”声起,有人在尖声抽气。 “当!”声落,有人的兵刃断裂。 “噼啪!”声响,有人还在丢鞭炮惊战马! “扑通!”声里,有人濒临死亡叫着倒地! 战况似乎很激烈,可夏初七什么都看不见,“赵樽,放开啊,你这样不方便,很容易出事,我又不是废物!” 她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可腰上突地一紧,她以为他会放开她,没有想到他只是将她颠了个方向,面对面搂入怀里,让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却仍是不回答她的话,只是护着她,抽冷子刺上一剑,任由十几名守卫围拢在身边儿,形成一个保护型的包围圈,阻止袭击者的侵犯。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过短暂的片刻工夫,街道上的人群已纷纷散去,退到店铺里关上了门,偶有几个胆大的,也从楼上探出头来往下看。 “上!”袭击的人越来越多。 “杀!”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强。 “砍死他们!”他们不停往中间靠拢。 夏初七看不见外面的刀光剑影,只能听冷兵器的打斗之声。 “嗖!”一支冷箭,突然从楼上某个店铺急射出来! 冷箭破空之声,让夏初七心里一惊,双手揪住他的腰,“爷,小心!” 赵樽把她一裹,扬起长剑劈开了箭矢,箭矢受力一倾斜,直接没入了街道铺面的门柱里,那沉闷的声音,骇得夏初七手指一僵。 不怕正面冲撞,就怕偷袭放箭。 “陈景!”赵樽喊了一声,陈景干净利落地答了一声“是”,足尖一点马背,人便腾空而起,直接抓住店铺的房梁,接连两个冲跃,跃上了放冷箭的楼上。 “兄弟们,杀啊,抢金子!”一个黧黑肌肤的黑衣人舞着一柄钢刀,冲在前面,专砍马腿。可赵樽虽说带的人不多,十几名侍卫全是高手,那些人一时半会根本就近不得身,还损失惨重。渐渐的,惨叫声占了上风,喊打喊杀的声音成了弱势。 不过短短工夫,十几个袭击者被砍翻在地。 “老子看不见好恼火!”夏初七有些抓狂,她不想成一只猴子请来的逗比,只吃饭不办事,更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好不容易趁着赵樽挥手挡冷箭,迅速掀开了头上的披风,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却是吓了一大跳。 “我的娘啊!” 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的人,哪里是土匪强盗的阵势?完全就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又一支冷箭从另外一边儿二楼的酒肆射了下来,直接往人群中间的两个人身上招呼,招招杀着,显然是要往死里整。抢钱抢物的人哪会这么干?恐怕只有杀父夺妻的仇恨才有如此痛恨了。 “小心!”她叫了一声。 接着,又是一支! 一支!又一支,再一支! 显然上面的弓箭手不止一个人。 赵樽格挡着冷箭,脸上没有表情。镇定,冷漠的眸子凉丝丝的,却没有那种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狰狞与恐怖,一张高冷尊华的面孔还是好看的紧,这让夏初七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混了一个“冷面阎王”的称号? 想想,她突然一叹,“打架不一定靠人力嘛,让你的人退开两步!” 赵樽看她一眼,眸子一深,“退开两步。” 令行禁止是基本素质,他冷声刚落,原本冲在前面的几名侍卫飞身后撤,只见马嘶声里,夏初七小手一甩,就像投手榴弹似的,伴着“去死吧”的喊声,袭击者的人群里,“嘭”的一声儿就爆炸了。 “啊!”有人在惨叫,“什么东西?” “你祖师奶奶的霹雳弹!”夏初七哈哈大笑,“再来,老子还有!” “砰!”又是一声威力极大的爆炸。 “再赏你们也吃一颗。”她喊着,人在赵樽的保护范围之内,没有后顾之忧,只是板着脸,霹雳弹甩得比刚才的鞭炮更响。硝烟里的面孔一张张模糊起来,一阵阵的哀嚎声随之而起,有一些倒地的“勇士们”痛苦抽搐着,攻击明显没有之前强势了。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尤其在威力极大的火器面前。 有人举着刀,脚步开始往后退。 夏初七掀起唇来,侧眸看赵樽,“爷,这些人是来杀我的,不是强盗。” 赵樽还没有回答,人群里那个皮肤长得像非洲黑人一样的家伙,又声嘶力竭地扬了扬手上钢刀,“兄弟们,不要怕她!谁退谁死……杀了他们,咱们拿金子娶媳妇儿置田地便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一听这话,夏初七差点儿呛住,“没想到,还有与我一样理想的人?” “你身上怎会带如此危险的物什儿?”赵樽看着她甩霹雳弹,冷冷问。 “因为我比它们更危险。”夏初七回答着,见左边又有十来个不怕死的家伙贼头贼脑地围拢了上来,她伸手入怀,可下一瞬,小脸儿却沉了下来,“完了,没了,用光了。” 赵樽剜她一眼,不答话,“也就如此了。” “啊!”一声,夏初七来不及反驳,只见一名侍卫中刀,眼睛不由一热,“赵樽,他们要杀的人是我,我去引开他们就行!”就罢,她就要推赵樽下马,想要夺马而去。 “闭嘴!”赵樽猛一下拽住她的手腕,低骂一下,将她拦腰一个横抱,两个人同时栽倒的身子又神奇地端坐在了马背上。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风姿潇洒,比往常夏初七见过的马术表演还要精彩。可这会儿她无心欣赏,大声吼了出来。 “他们人多势众,我有办法脱身,你等救兵来了再帮我。” 赵樽不看她,只冷冷一哼,勒紧她的腰,将手上佩剑舞得虎虎生风,“曾经在漠北荒原上,本王一千兵卒,遇上北狄三万人马,你猜结果如何?” “他们死了,你活着。” “聪明。” “这还用猜吗?你要死了,谁在这里和我说话?” “狡猾的狐狸!” “乒乒乓乓”的刀剑撞击声里,两个人侃着完全不着边际的大山,画面实在太醉人。就在这时,又一支冷箭迎面射了过来,直冲夏初七的脑袋。赵樽挥剑挡开,擦着她的耳朵飞了出去,在“铿”声里,他突然一声低喝。 “抱紧我!” “靠!来一把武器,我要杀人。”夏初七的低吼声,与一支箭矢被拦腰砍断的“铿”声融合在一起,余波未消,再一支冷箭疾射过来,赵樽黑眸一沉,把她压在马背上,低头躲过,骂她一句,“让你闭嘴!” 太恐怖了。冷汗湿了她的脊背。 她见过战争,但那是演习。而且高科技下的战斗与这种冷兵器时代的肉搏战简直完全不一样。残刀断箭,与主人分了家的手腕、胳膊、腿儿、还有脑袋……从开始到现在,其实不过短短几分钟,但鲜血已经染红了落雁街的街面。不得不说,她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这么惨烈的战场。 “怕了?” 听着他低低的冷讽,夏初七突然明白了他先前为什么要蒙住她的头。 心里一暖,她梗着脖子,“怕个鸟!” “嘴硬。” “我是医生。” “对,所以你不是士兵。” 袭击者的攻击力已经小了许多,也不知道究竟埋伏了多少人,后面抽冷子还有冷箭飞过来,不时被砍歪了没入商铺的窗子,吓得躲后面的人时不时惊叫。夏初七的耳朵里全是“刺啦”的声音,突然,听得赵樽低喊了一声“闭上眼睛!” 她听话的照做,他却拎了她的身子,双腿往马肚子狠狠一夹,一声“驾”,大鸟就在“嘶”声里腾空而起,跃过一名侍卫,直接闯入了袭击的人群,扬蹄踢翻一人。人群里,赵樽左突右砍,每每出剑,便带出血光一片。而夏初七被他捞来抱去,转得头晕目眩,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般惊愕。 什么叫做杀人? 什么叫做被杀? 她今儿总算彻底见识到了。 不得不说,赵樽杀人的风姿还是那么好看。 与东方青玄杀人时那种变态的美感不同,他杀人出剑,姿态凛冽正义,气场极为强大,立于敌军之中,也如同一尊无法撼动的战神,一身杀气,招式老辣敏捷,招招致命。 狠、准、稳。 面前就像是他一个人的战场,而他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男人。一刀一个,一个一刀,一个一个围上来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直到杀红了眼的人,脚步再次慢慢后移,手上的刀子不住的颤抖。 “兄弟们,和他们拼了!” 那“非洲黑娃”一喊,又有几个不怕死地冲了过来。 第155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7) 赵樽面无表情,一戳一插,一股子鲜血便喷在了马身上。 鲜血燃烧了眼睛,夏初七身上属于军人的热血被点燃了。 “我也要杀人,爷,我下去捡武器……” “不行!” 他还是那么霸道! “要活口。” 眼看那些人的队伍越缩越小,赵樽低低冷喝一声。 “是,殿下。” 战况到此,除了晋王府的侍卫有几个受了轻伤之外,竟然无一死亡。而袭击的对方,倒在地上的人,已经英勇地成为了这条落雁街的红色染布。 “兄弟们,撤!撤啊!” 听说要活口,领头那个“非洲黑人”,大声喊叫起来。 “他娘的还想跑?”二鬼一个箭步冲上去,逮住那人,一剑便戳穿了他的大腿,那人怪叫一声,痛苦地蜷曲着倒了下来,抽搐着身体惨叫不已。可对方的人数太多,单靠他们也抓不过来。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除了抓住的十来个,其他人全部一哄而散了。 “不必追了!”赵樽冷冷道。 “对对对对,千万不要追,车上还有一千两黄金呢。” 夏初七点头附议道,却被赵樽给恶狠狠剜了一眼。 她不服气,挑高了眉头,“瞪我做什么,你不也怕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她回头,只见一个被逮住的“强盗”,口吐黑血,瞪大了双眼,濒临死亡的哀鸣一声,唇角带着绝望的惊恐,栽倒在地,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不好!殿下,他们事先服了毒!”有侍卫大喊。 接着,又有另外的人倒地不起。 “表哥,药箱!” 夏初七大喊一声,跳下马去,一把揪住其中一个看上去体质较好的黑壮男子,“啪啪”两下扇在他的脸上,又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快,扒了他的衣服。” 几个侍卫听得面面相觑。 在赵樽的示意下,他们依言照做。 李邈速度很快,银针到手,夏初七紧紧抿着唇角,再没了先前说起金子时兴奋得眉飞色舞的样子,脸色严肃紧绷,仿佛站在手术台前,捻了银针,向那人脊柱方向呈四十五度角斜刺而入。刺督俞、嗝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留针,捻转,直刺中脘、建里,下脘……从针灸理论来说,这几处分布着胃、小肠、大肠的交感神经,针刺可以缓解毒性发作。从武侠的角度来说,这叫“银针封穴”,封闭住他的心脉,也就是暂时封住了毒性。 楚七的医术闻名京师,可真正见过她治疗的人不多。 打斗结束了,楼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抽气声,屏息声,什么声都有,就是没有人说话。她挥洒自如的针灸手法,看呆了众人的脸,也看得赵樽一双冷冷的黑眸,半眯了起来。 很快,夏初七拍了拍手,直起腰来,“好了,快审。” 那人身上插着针,手脚都被人死死摁住,可性子却倔得很。大概也知道这银针封穴只是暂时止住毒性发作,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做一条英雄好汉,留得家人安康。所以,他冷冷哼了一下,目闪精光,声音低哑地出口:“不用审了,在老子嘴里,你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你他娘的闭嘴!”二鬼脾气最差,啪地扇了他一耳光,“说,谁派你来的?” “杀了我啊!有种杀了我啊!”那人嘶声大吼,口角溢出鲜血。 “王八羔子!”二鬼正要再打,一只手腕拦住了他。 “鬼哥,我来!”夏初七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慢慢蹲身下来,看着那家伙转了转眼珠子,笑眯眯地说:“兄弟,你真有性格,说实话,我很欣赏你。” “少他娘的废话,要杀要剐随便你。” “啧啧啧!”夏初七摇了摇头,满脸都是笑,“不怕死的人我见过,可还真没有见过不怕死在我手里的人。” 那家伙看着她,讽刺一笑,“就凭你?” “对啊,就凭我。”斜歪歪睨他一眼,夏初七手指碰了碰他身上的银针,意有所指的将视线瞥了一圈他那些已经死翘翘的同伙,“看见了吗?他们都死了,可你却没有死。” 那家伙身子一颤,咬着唇不说话。 她笑,“你现在是不是很羡慕他们?” 那家伙还不说话。 她又笑,“对,你该羡慕,他们死了舒坦,可你嘛……”拖长了声音,夏初七抽出一根银针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容很是甜美,“我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说要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一百零八种法子都嫌少的。你千万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嘴乖一点,我便赏你一个全尸,嘴如果不乖,老子便让你经脉寸断、血液流干、五脏六腑腐烂,让你眼睁睁看见蛆虫在啃噬你的心脏,但你的脑子却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啧啧啧,好像太残忍了一点哦?不过你是英雄好汉,为了成就你的名节,我就牺牲一下个人形象好了,你说怎么样?”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所有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当然,谁也不会知道她威胁人家那几句话只是瞎编来吹牛的,她要真那么厉害,人类都无法阻止她成为神仙的节奏了。 只不过,她太神了。 被人给吹嘘得神,加上确实有些人们没有见过的本事,又极有表演天赋,也就糊弄住了众人,也糊弄住了那个家伙。他呼呼的喘息着,嘴唇哆嗦几下,一张脸白如死灰。就在夏初七作势欲取出第一根银针的当儿,他身子颤抖几下,软倒在地,忘记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脑袋没了碗大个疤”之类的豪言壮语,直接就装了怂。 “我,我说,是……” 是谁还没有说出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大人到!” 心里一震,夏初七转头看去。 哟喂,真精神! 就像她脑海里的东方不败出场似的,东方青玄坐在一个四人抬的香木肩舆上,身上大红衣袍泛着火一样的艳光,华服加身,鸾带两端垂穗,移动时如一团天边的红色霞光,与地上浓腥入鼻的鲜血映衬在一起,妖艳而夺目。 倾国倾城!绝代容颜! 他总这样美得让她脑子里的形容词很着急。 “青玄来迟一步,殿下可还安好?” “本王好得很。”赵樽冷冷挑了挑眉,“东方大人怎会也在此处?” “今日天气甚好,青玄出来看看风景。” 看风景的?他怎么不说他是来打酱油的?夏初七闷闷地想着,却听见赵樽面无表情地问:“那东方大人觉得风景如何?” “美不胜收!” 那妖娆的一句话,骇得夏初七心脏麻酥了一下。落雁街上一地的尸体和鲜血,两边摊位全砸翻了,苹果梨子香蕉的滚了一地,也只有东方大都督好意思说此处的风景美不胜收了。 “爷!”不理会东方青玄,她给赵樽递了个眼神儿,“先审!” 她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一会儿那人毒发就完了。赵樽点了点头,默许了。在一干人的注目中,她拿着银针在那家伙面前晃悠了一下,唬他道:“还不交代,等着长蛆啊?” 那家伙额头满是冷汗,牙齿打着颤颤,却不说话了。 夏初七哼了下,瞄了东方青玄一眼,意有所指地问,“你可是因为某些人来了,又不敢说了?” “楚小郎!”东方青玄妖娆一笑,“你这某些人,指的可是本座?” 夏初七笑眯眯一回眸,“没有。” 弯了下唇角,东方青玄双肘搭在肩舆上,又瞄向赵樽,缓缓道:“殿下,看来楚小郎对青玄有些误会呀?今天青玄过来,纯粹看风景的,属实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赵樽淡淡道:“瓜田李下,要想摘干净,大都督还是回避得好。” 东方青玄笑应:“殿下说得极是,可青玄瞧着楚小郎这岐黄之术一日比一日精进,也是好奇得紧,想留下来一睹风采。再说,青玄在都督府里日日都惦记着楚小郎……也不得安生,今日好不容易见着,哪舍得离开?” 眼看赵樽面色沉了沉,夏初七心里直呼冤枉,赶紧干咳两声,一针插在那人的曲池穴上,在他惊恐的叫声里,恶狠狠地转移了话题,“快说!” 那人心理作用之下,惨叫着便“愉快”地招供了,“我说,我说……神医救救我,是,是宁王殿下……要杀,杀你……” 宁王殿下? 宁王殿下会派人在大街上堵杀她? 甚至于对赵樽都毫不手软地放冷箭? “你敢撒谎,老子要你好看。” “我——”那人一个字刚出口,“扑”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第156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8) 只见他的心脏位置,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夏初七顺着剑身转过头去,看见了赵樽冷厉的面色。她微微一惊,投给他一个不理解的询问眼神,“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是证人。” 赵樽没有回答,慢条斯理地抽回滴血的长剑,递给了边上的二鬼,又拿着帕子擦拭了一下手指,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东方青玄,神色冷然,“风景看完了,东方大人还不请?” “啪啪——”东方青玄击了两次掌,不仅不走,反倒从肩舆上走下来,慢慢地靠近赵樽,“殿下果然念及兄弟情分,只怕宁王殿下他不会这样想?” 冷哼一下,赵樽淡然道,“东方大人听错了。” 抿着两片妖冶如花的唇角,东方青玄也不与他争辩,只莞尔一下,偏过头来,在他的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阿木尔钟爱的静绮琴断了弦,她很伤心。” “东方大人该去找琴行。”赵樽声音没有情绪。 “殿下。”东方青玄凑得更近,“我这个做哥哥的…有时候很为难。” 微微侧开头,赵樽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懒洋洋一哼,“东方大人脂粉气太重,本王不喜欢。麻烦你离本王远点。” “呵,殿下果然无情。” “你第一天认识本王?” 轻轻一笑,东方青玄侧眸瞄过夏初七仍有疑惑的小脸儿,冲她媚媚一笑,才又望向赵樽。那脸上挂着的轻柔笑意,要不是地上的鲜血太过刺目,看上去就像真的只是在和朋友聊天一样,“殿下真是无情之人?”不等赵樽回答,他却牵出一抹妖魅的笑意来,“或许只是情意太浓?” 冷硬着脸,赵樽不冷不热的睃他。 “本王的私事,不劳东方大人费心。”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很隐晦,夏初七听了个云里雾里,再一想刚才赵樽“灭口”的行为,瘪着的唇角不由一弯,慢悠悠蹭了过去,挡在了赵樽的身前,“大都督,小子有句话说。” 东方青玄“哦”了一声,笑,“楚小郎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有句心里话不吐不快。”夏初七歪了歪嘴角,轻轻抬起一个手指头,极慢地抬起,指向东方青玄的鼻子,“大都督,你知道小子我最讨厌什么吗?” 东方青玄轻笑,“讨厌什么?” “最讨厌别人抢我的男人。尤其讨厌长得比我帅的男人来勾搭我的男人。当然,女人也不行,我的就是我的。大都督可听懂了?” 她笑眯眯地随口一说,顿时惊了一地的人。 哗然声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男人抢男人就够稀罕了,那个男人,还是当今的晋王殿下。 赵樽的侍卫亲随们看见他霎时黑下去的脸,恨不得能堵住自己的耳朵,蒙上自己的眼睛。而东方青玄一愣之后,却是扬起了眉梢,笑得妖媚横生,“楚医官可真有意思。不过,本座早些年还真就听过一句话,说晋王殿下是一个能让男人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喜欢男人的人。” 一句带笑的话说完,在赵樽冷眼剜过来时,他笑不可止。 “那殿下,青玄告辞了。” 他姿态妖娆的一转身,夏初七却突地一弯唇。 “大都督请留步。” 东方青玄回眸,淡淡笑来,“楚小郎还有事?” 夏初七摆了摆手,眼睛弯得像两轮新月。 “从今天起,我们的友谊破裂了!古得拜,撒哟拉拉,不见!” 落雁街上的厮杀打斗,在半个时辰内就传遍了京师。有人说,现场死了一百多个凶神恶煞的强盗,血都流成了溪。那些贼子运气不好,抢人也不知道擦亮眼睛,竟然抢到晋王爷的头上了,活该他们倒了八辈子霉,血溅五步都是便宜他们了,等追究下来,只怕还得累及家人,牵连族内。 同时,赵樽领了十来个侍卫便杀了上百个强盗的事迹,还有晋王府的小神医楚七当场与锦衣卫的东方大都督抢人的事,也风一般传扬了出去。一桩“三角畸恋”,顿时成了京师人茶余饭后的风月美谈,段子编得比杀人还要精彩许多。 落雁街杀得如何且不多说,这京师城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公然砍杀王爷,这事也很快传入了皇城。老皇帝大发雷霆,下令锦衣卫彻查此事,犯案者一律抄家连坐。一时间,三公九卿,三司六部,个个人心惶惶,吓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怕锦衣卫借此机会罗织罪状,这一把“刺杀王爷”的火会落在了自家的脚背上。 另一个方面,老皇帝如此的兴师动众,让原本的储位之争,又陷入了一个微妙而尴尬的境地。他极为疼爱幺子赵樽,如今更是坐实了,甚至有传言称,要是太子殿下殁了,陛下心里属意的储君人选,定是晋王殿下。 政治家的心思,很难领会。 在整个京师都为了落雁街的刺杀事件而沸腾时,朝堂再次陷入了新一轮的紧张气氛。而那事一传开,据说晋王府附近的三条街上,人流量都较平时少了一倍。 凡事都是如此,不知情的看个热闹,知情的看个门道。 一场斗殴下来,夏初七心惊胆战之余,却更加清楚:京师的夺储大战,已经进入了水深火热的状态。或者说,有一场极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当中。可这些事情,就像隔了一层迷雾,她却理不清头绪。 “爷,那些人果真是宁王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夏初七洗净了身子,坐在承德院的暖阁里,抱着个暖手炉子,皱眉看向面前那个正自己下棋的赵十九,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先前说了什么?”赵樽却淡淡反问。 夏初七盯着他,奇怪的哼了声,“你脑子在下棋,耳朵也在下棋啊?我说那些人,就是今儿刺杀咱们的那些人,果真是宁王派来的?” “爷在问你,刺杀前的马上,你都说什么了?” 他的思路要不要这么跳跃? 刺杀前在马上?那时候他不是在生气吗? 难道她问了他什么,他都没听见? 夏初七恨恨地瞪他一眼,再想一想……那些话不想再说了,也不想再问了。阿木尔这会子琴又坏了,要让他知道人家还是清白之身,一不小心“旧情复燃”了,还有她楚七什么事儿?今儿她才在东方青玄面前表了态,不管男人女人都不能抢她的男人,牛皮都吹上天了,可大意不得。干咳一下,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转动。 “没啊,我没有说什么,我忘了。” 赵樽定定看她许久,突然放下棋子,拽住她往身前一带。 “阿七,爷的清白都被你毁了,怎样算银子?” 与他对视片刻,夏初七嘟了嘟嘴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怎的,只觉得赵十九这货的眼睛就像会伸爪子似的,看久了,就会有犯罪欲望,“咳,那什么,我先前在东方青玄面前说的那话,就是就是那个……我是为了替您解围,你懂的,要不然你说你被一个男人缠上,多没面子?” “爷不懂。” 见他装傻,她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好吧,你原谅我的口不择言,我就原谅你先前的冷漠。咱俩两清了,谁也不许让对方付钱。” “冷漠?”赵樽挑高眉头,一脸不解。 “在落雁街上啊,我问你那么多话,你不知道?” “嗯?有吗?”他反问。 “在马上的时候,你魂儿飞了?” 赵樽淡淡瞄她一眼,像是解释,又像是随口说的,“一到落雁街,我便觉得有点不同寻常,只去注意那些人了,没注意你在说什么。” 先人板板的哟!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可如今,她还要追问那些话吗?张了几次嘴,她发现,有些话过了那个时间点,还真就说不出口了。目光微微一闪,她摇了摇头,窘迫的一笑,“算了,我也没有说什么。” 赵樽面色一黑,也不追问,只是冷声嘱咐。 “下回不要与别人太过亲近。” “别人,什么人?”夏初七莫名其妙。 他冷冷一哼,不回答。 “你说的是赵绵泽,还是东方青玄?”初七看着他越来越黑的脸,低低嗤笑一声,咬了咬下唇,憋不住笑了出来,“咦,难不成我家爷这是捻酸吃醋了?哈哈!” “闭嘴!”赵樽冷斥一句。 “别生气嘛。”夏初七得意的笑得眼儿弯弯,也不管他是真吃醋还是假生气,双手伸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像只小猴子似的吊住,眨巴眨巴眼睛,“像赵绵泽那样的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至于东方大都督嘛……” 她拖长了声音,笑逐颜开地看着他,不说了。 他的眼睛危险一眯,盯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让人发寒。 夏初七撩他一眼,哈哈大笑,“他长得太美,我不敢看。” “……”又一次,赵王爷的脸黑了。 那一副高冷傲娇的样子,看得夏初七想嘲笑他,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好装着正经地咳嗽两声,止住笑,转开了话题,“不说那个事了,赵十九,先给银子来!” 第157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9) “什么银子?” “封口费啊?” “什么银子?” 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赵樽眉头微蹙,一巴掌拍在了她摊开的手心上,在她吃痛的惊呼声中,他又随手捞在手中握紧,懒洋洋地倚在软垫上问她,“何谓封口费?” “爷,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是宁王做的吗?”嘻嘻笑着,夏初七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宰他的机会,又怎么能够放过,“可如今这事我晓得了,您又不能杀了我灭口,那你就得给我封口费。要不然,我一个不小心说了出去,那可就糟糕了。” 赵樽睃她一眼,风轻云淡地问,“真要?” “必须啊……啊!” 第一个“啊”是轻声,第二个“啊”是尖叫。 她气恼的声音结束在愕然的表情里,人落在他的怀里,他的唇紧紧压下来,堵住了她的嘴巴,辗转深挑,像在汲取美味的甘甜,津沫暗渡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气分开,黑眸深深地问她:“如此封口,阿七觉着可好?” “你个……无赖!” “看来本王的阿七,真得封口了。” “唔!”夏初七瞪大一双眼睛,看着面前放大版的俊颜,眸子里慢悠悠地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是宁王么? 哼!她很快就会找出答案。 “阿七在想什么?”一道极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她唇上吃痛,那人微眯着眸子,翻转身子狠狠压上来,火一样的胸膛将她抵在了软垫之上。 她闭上眼睛,与他深吻。 这“封口费”要得也太要命了! 可或许是今儿气氛太好,或者是落雁街的血腥味需要冲淡,或许是亲吻这事本就是男女较量后水到渠成的融合,总会一次比一次深。赵樽逮住她吻了许久,好一番激烈纠缠还是没有放开,直到她双颊憋得发红,他才撑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身子太弱,不经折腾。” 他还敢来嫌弃她?夏初七呼呼喘着气,微张着唇横他。 “大欺小,遭狗咬,你好意思吗?” “阿七不是很喜欢被爷欺负?”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可他取笑的样子,又实在可恶。夏初七撸了一把热得发烫的脸,有些懊恼。她刚才好像太享受了?怎会每次被他亲就丢盔弃甲?再这样下去,或许都等不了三年就会遂了他的意。越想越郁闷,她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谁喜欢了,就跟被大狗舔了似的……都是口水。” “……” “看着我做什么?本来就是。” “口是心非!” 赵樽不客气地捏捏她的脸,低下头去,正准备用实际行动揭开她脆弱的“遮羞布”,外头就传来郑二宝极有辨识度的尖细声音。 “主子,宫里来人了。” 赵樽微微一顿,夏初七看着他的脸,恶作剧心理发作,张开嘴就坏心地咬住他的嘴,故意不让他说话。赵樽眸色一沉,反咬回去,在她的“唔唔”声里,郑二宝听着里头的动静,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爷,是司礼监的崔公公,带着陛下的口谕。” “知道了!” 赵樽撑着手要起身,夏初七却将两条腿抬起夹住了他的腰,不仅故意不放他离开,还凑过头去,覆上他的唇,细密而均匀地舔过。 “小妖精!”低低骂了一声,赵樽喘着气扼住她的头,先拿掌心捂住了她的嘴,这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朝屋外说:“让他候着,吃着茶,爷马上过去。” “是,主子爷,奴才这就去安排。” 外面很快平静了下来。 嘴巴被捂住,夏初七睁着眼睛骨碌碌瞪他,心里却在为他那句“小妖精”而崩溃。又是想笑,又是想捂脸,没有想到“赵总裁”也会这一句逗女人开心的词。 “不想让爷走了嗯?” 他询问时的呼吸,带着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热度,让她突然良心发现了,好像这样逗他不太厚道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正常男人,又正当处于男人一生中最为重欲的年纪,得多辛苦啊?这些日子,两人总会打打闹闹,可他却极为克制,很少有除了亲吻之外更多的接触,即便有生理需要,他也总能自律。老实说,这样子的他,其实更让她着迷。 赵樽是她见过最为老实的笨蛋了。 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语气,多了一些小女儿的娇憨。 “快去吧!不要让人久等了,不是还带着陛下的口谕么?” “再等等。”他低低说。 “等什么?”她挑眉。 “你还说?”赵樽冷冷一哼,使劲儿扯她脸颊,“咦,好像长肉了?” “真的吗?”夏初七差点儿没乐得跳起来。 “傻乐!” “我这是乐吗?”一个劲儿的笑着,夏初七心里愉快,又用力推他,“快去快去,省得你在这儿又想对我意图不轨,色迷迷地看得我心慌。” “色迷迷的是你吧?爷只是勉为其难。” 赵樽点了下她的脑袋,懒洋洋地起身整理衣服,动作仍是那么尊贵好看。夏初七托着腮帮“色迷迷”的看着,觉得赵十九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不管他的样子是不是狼狈或者衣裳不整,都掩盖不了他身上独具一格的风华。 看来她得快快长开了! 要不然,她养的小鲜肉,被别人吃了怎么办? 心里胡思乱想着,就在她鼻血都快要流出来的时候,赵樽收拾完了,回头看她一眼,他眼睛里的房帏风情已然退去,又恢复成了那副欠揍的样子,淡淡对她说,“亲一次,十两别忘补给爷。” 要不要这么煞风景? 赵樽板着冷脸出去,崔英达眉头跳了跳,赶紧上前恭敬地请了安,才又毕恭毕敬地转述了老皇帝的话,大意是说今日晋王殿下受惊了,万岁爷心里一直惦念着,差他赶紧上库房找了几只去年进贡的老山参送过来。 “殿下,老山参吃了压惊最好不过了。”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紫檀盒子,赵樽情绪不明地点了点头。 “麻烦公公替本王转告陛下,多谢陛下惦念了,本王没事。” 父子之间也得这样客套,全天下也只有天家才会如此了。 崔英达是一个懂事的人,半垂着眸子,若有似无地瞄了赵樽一眼,叹着气说了几句今日落雁街的凶险,又感叹几句晋王殿下的英明神武,这才往四周看了看。 “殿下,楚医官可在府上?” 懒洋洋地瞄她一眼,赵樽面色淡淡的。 “她今日受了些惊吓,在房里休息。” 这种如同小夫妻一般“熟稔”的回答,让崔英达面上稍稍有些僵硬,可随即又笑逐颜开起来,“那是那是,换了老奴遇上这种事情,非得活活吓死不可。但殿下,可否请楚医官出来一下?” “有事?”赵樽挑了挑眉头。 他冷冰冰的表情,半点看不出情绪,崔英达心里一直在敲鼓。 “殿下,老奴奉了陛下的命令,有口谕要带给楚医官。”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赵樽不动声色的拿起面前的青花茶盏,轻轻吹了一下水面,慢不经心地回答:“说吧,本王会转达。” 转达?!那可是圣上口谕。 崔英达嘴唇抽搐了几下,可他好歹是经过事儿的大太监,瞧着这位爷把那楚七宠着护着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惹人嫌弃的话,笑了笑便道:“陛下口谕,此次楚医官救治太子爷有大功,让他在中和节的时候,入宫见驾,陛下会有封赏。” 赵樽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点头,“本王知道了。” 他全权代办,大包大揽的样子,让崔英达又是心惊,又是疑惑,却也不敢多言,只好尴尬的笑了笑,躬身又道:“殿下,老奴再多一句嘴,万岁爷还说,请楚医官务必要去。” 他加重了“务必”两个字的语气,可赵樽向来不喜欢被人啰嗦,见他又在“嘱咐”,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冷冷扫他一眼,侧头看向郑二宝,站起身来,“崔公公辛苦了,郑二宝,陪公公吃会茶。”说罢,他不再看崔英达,调头大步离开了,半点脸子都不给。 “殿下慢走!” 崔英达垂着眸子,心里凉飕飕的瘆得慌。 当然,他没有留下来喝茶,只等那位爷走了,才笑着将郑二宝封的赏银纳入了袖子里,又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赵樽与楚七的事情。可在郑二宝的嘴里,他能听到什么真相? 他前脚一头,满脸笑意的郑二宝就重重哼了一声,差了掌管库房的典宝黄实良过来,把老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登记收纳入了库房。然而,事情这还不算完。宫里的赏赐刚下来,一众王公大臣的慰问礼品也就到了,一时间,晋王府门口车水马龙,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挤进来。 第158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10) 郑二宝忙活了好一阵才轻松下来,正准备回承德院去侍候他家主子爷,没想到,刚走到客堂外面的回廊上,就碰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他远远一看,小太监正是先前崔英达从宫里带过来的。瞧他俩的样子,似乎想往王府后院里面钻。 “站住!”郑二宝拂尘一甩,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那两个小太监像是吓住了,垂手立在回廊的边上,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说话。 郑二宝恼了,“这是要做什么?还不赶紧随了崔公公回宫?” “……”小太监不答。 “还不给咱家滚回去!”郑二宝有点儿火大了。 “……”那两个仍是不讲话。 “嘿,你们这两个小子,拿咱家的话当耳边风是吧?” 郑二宝有点儿动怒了,尖着嗓子吼着,走过去扯了其中一个小太监就要推出去。不料他的手刚触上他的肩膀,那小太监猛地一下抬头,重重骂了一句,就往他身上踹了过来。 “郑二宝你个死太监,敢拽本公主的衣服?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那“小太监”一出声,郑二宝就怔住了。 狠狠擦了擦眼睛,再仔细一看她的脸,他傻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哎哟喂,梓月公主恕罪!奴才不知道是公主驾到,小不心冒犯了公主殿下” “起来吧!本公主今儿心情好,便饶你这一回。”赵梓月抬高下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奴才多谢公主。”郑二宝摸了摸膝盖,站起来。 “那个人呢?”赵梓月斜睨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 “哪个人?”郑二宝额头有点冒虚汗。 “就是那个迷惑我十九哥的良医官!他住在哪儿?赶紧带本公主过去。本公主今日倒是要看看,他到底长成个什么狐媚样子,勾搭了我的十九哥哥,还惹得我母妃天天气得吃不下饭,看本公主不剥了他的皮。” 这赵梓月现年只有十四岁,是当今老皇帝最小的女儿。可她年纪最小,脾气却不小。与赵樽一样,赵梓月也是贡妃娘娘所出。虽说老皇帝妃嫔很多,但不说位分,不论资历,单说能够在大晏后宫长宠不衰的女人,这么些年下来,也就只得一个贡妃了。 而贡妃膝下一子一女,赵樽虽得老皇帝宠爱,却素来与他不太亲近。这赵梓月却不同,打从她懂事开始,在宫里就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上欺娘娘,下揍宫女,但在老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照下,愣是把她给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女,搞得无人敢惹。 如今她扮成小太监出了宫,跑到晋王府来了,那还了得? 心里“哎唷”连天,郑二宝头皮都麻了。 要真让小魔女见到小神医,晋王府还不得鸡飞狗跳? 他苦着脸,躬着身子,一脸讨好地笑,“公主您金枝玉叶,身份高贵,何必与一个小医官见识?奴才这就派车送您回宫,您看您出来时辰久了,陛下和贡妃娘娘没见着人,又得担心不是?” “郑二宝,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叉着小蛮腰,小姑娘的脾气很不好。 “奴才……没胆子。” “哼,知道本公主是奉了圣旨来的吗?” “奉,奉旨?” 哼一声,赵梓月斜着眼睛看郑二宝,“本公主今日可是得了父皇和母妃的默许才来的。来之前我和母妃说好了,要在十九哥这里多住一些日子,等中和节的时候才随了十九哥回去。” “哎哟喂,公主啊,奴才这,这个……” 他吭吭哧哧半天,赵梓月却不耐烦了,又去踢他的腿。 “前头带路!” 摸着生痛的腿,郑二宝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觉得自己简直活天冤枉,撞上这么一个差事。如果他把梓月公主领进去见到楚七,两个人掐上了,主子爷那里他肯定得吃一顿排头。可他不领吧,这位小魔女也是不好惹的。她是赵樽的亲妹子,向来又得他的疼爱,真惹急了,吃亏的还不是他吗? “二宝公公!” 斜刺里出来一道娇声,打断了郑二宝的思考。说话的人,正是从前面过来的月毓,她见到赵梓月也是愣了愣,随即恭敬地福身请了安,才笑容满面地说:“公主来府里也不差人打个招呼,奴婢都没有准备,倒是委屈公主了。” “不必了!” 赵梓月年纪小,架子却大,抬手给她免礼,又哼了一声。 “本公主就是要给他来一个措,措什么鸡?” “措手不及。”她身边的小太监,附在她的耳边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措手不鸡。”得意地说完,赵梓月看一眼郑二宝和月毓,又挑了挑眉头,“你们两个愣着做甚?还不快点前头领路,本公主要去看看那个姓楚的良医官,到底有什么本事,敢勾了我的十九哥。” 月毓垂着手,态度很是恭敬,“公主,楚医官那里,您最好不要去。” 被宠坏了的小姑娘,哪里听得了这话? 眉头一挑,她的心性上来了。 “本公主为何不能去?这是我十九哥的府邸,这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哪个地方是本公主不能去的?哪个人是本公主不能找的?”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月毓好脾气的安慰,“奴婢的意思是……公主您知道的,十九爷很是爱重楚医官,向来不许府里人去打扰他。今日又恰好赶上落雁街的事情,楚医官他受了惊吓,正在屋子里休养,公主去了,只怕不太合适。” “不合适?”赵梓月眉头都快竖起来了,“本公主要找他,谁敢说不合适?” 月毓唇角带足了笑意,“公主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楚医官他是个男子,哪里能合适?” 听了这话,赵梓月小眉头一抬,“哼,男子?本公主管他是篮子还是筐子?走!” 说罢她不再与月毓墨迹,越过她,抬着下巴便往后院里闯。 月毓一愣,赶紧拦上去,“公主,不行。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一听这话,赵梓月更恼了,“滚开!本公主就不信了,在我十九哥的心里,我还不如一个良医官来得重要?”月毓垂了垂眸子,尴尬一笑,“公主,或许……呵呵,奴婢不如先去给公主安排住处?” 她的话把赵梓月激得气到了极点,狠狠推向她的肩膀。 “本公主让你滚啦,没听见?!” 月毓收势不住,噔噔后退几步,腰身撞在回廊的栏杆上,痛得抽气着说不出话来,而赵梓月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嘻嘻一笑,还回头冲她眨了个眼睛。 “还不快点跟过来,给本公主带路?找死啊?” “奴婢……遵命。”月毓目光一闪,委屈地回答。 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许多事,有些烂事来得莫名其妙,却容不得人逃避。夏初七回到耳房左思右想,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领了李邈出来,准备趁着这会子出府去找她的“线索”,可人刚刚迈出承德院的大门,就见一群女人浩浩荡荡的开了过来。其中有三个是她好久都没有见过面的“如夫人”。 今儿赵樽“受了惊”,这些女人们来慰问一下不奇怪,奇怪的是,走在她们前头的竟然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小太监。什么情况?难不成猴子又请了救兵?不过晋王府后院的日子实在平静得太久,不起波浪都不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她笑眯眯地站在原地,都懒得走过去了,只摆出一副潇洒的姿态,懒洋洋地看着那一群花容月貌的女人,只当这些全是自家的后宫了。 “你是谁?闪边儿去。” 小太监个头最小,可气势却是最大。 “公主,她就是楚七。”娇媚可人的东方婉仪,看好戏的睨了过来。那面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天天被人丢大便的人,突然有机会拿大便去砸人一样,声音娇得夏初七骨头发麻。 “就是他?” 赵梓月不可置信的视线扫了过来。 随即,大概她觉得有些好笑,出声奚落,“本公主还以为长成什么国色天香呢,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儿?我十九哥不是眼睛瞎了吧?”说罢,她双手叉着腰,又看向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如夫人,抬高了下巴,“都看好啊,看本公主今日给你们报仇。” 一副要替天行道的样子,赵梓月手指向夏初七。 “看见本公主,为何不下跪?” 夏初七不知道她是老皇帝哪一次喝酒不慎撒出来的劣质种子,可如果不是她这么横这么霸道,说不准为了息事宁人,她还真会跪她。只如今,她不屑一顾的眼神,伤害到了她还没有愈合的小心肝儿。对于这种欠收拾的家伙,跪她就有鬼了。 第159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11) 掏了掏耳朵,她漫不经心的笑,“不好意思,楚某初来乍到,不知道您是哪位?咱大晏朝没有医官向太监磕头的道理,实在对不起您了。小太监,找别人玩磕头游戏去吧,今儿楚某还有旁的要事,你要是有屁放呢,就赶紧的放,你要是没屁放呢,就找个人把您给放了,也好让我听听响声。” “你敢骂我?你好大的狗胆。” 赵梓月何时受过这种气儿?恨恨跺下脚,她看了一眼也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几个女人,娇蛮地低喝,“去,谁去替本公主掌她的嘴,本公主今晚上便让她为我十九哥侍寝。”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没有吭声儿,月毓却拦了过来。 “梓月公主息怒,楚医官他今日受了惊吓,头脑有些不清楚,见您穿了这么一身衣裳,实在是很难辨认,这才会出言不逊,公主您大人大量……” “你给我住嘴!”赵梓月原就在气头上,这个姑奶奶做惯的小姑娘,从来就只认人哄,不认人说的,听了月毓的话,表情更是气恼了几分,“你的意思是,都怪本公主穿错了衣裳,活该由着人骂我是个屁?” 月毓面色一白,往她身前一跪,“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请公主莫要与楚医官为难,如果公主实在要责罚,奴婢愿意替楚医官领受。” “不必了!”不等赵梓月说话,夏初七淡淡勾唇,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月毓漂亮的芙蓉脸蛋儿,才望着赵梓月,一步一步,笑眯眯地走近,“原来这位就是梓月公主?恕小的眼拙,您不是屁,小的是个屁,行了吧?” 见她服了软,赵梓月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可还是瞧不上的哼了声。 “不要以为你向本公主求饶,本公主就会饶了你?” 一个被大人宠坏的小女孩,得到的宠爱太多,知道的世事太少,轻贱别人的时候也就理所当然。可听了她的话,夏初开却半点没有害怕的意思,又是弯唇一笑。 “那公主不饶小的,是想要打‘屁’了?” “你——”一句话,又把赵梓月气得直跳脚,“好个厚,厚颜,厚什么来着?”她一急,又忘词儿了,她身侧的小太监赶紧凑过去,“公主,是厚颜无耻。” “对对对,就是这个。”一瞪眼,赵梓月叉着腰,“好你个厚颜无耻的狗奴才,看本公主怎么教训你。你们几个,谁想给我十九哥侍寝的,还不快点给我打?谁打得好,本公主便挑谁!” “公主,打屁给钱吗?”带着一副灿若春花的笑容,夏初七满不在乎的又近了她一步,笑嘻嘻地摸了摸鼻子,抬眼儿撩她,“小的虽然是个屁,可价格却很高。打一下,得收五十两,公主可备好了银子?” “你说什么?” 赵梓月显然没有见过这样油滑的人,眼睛瞪大了。 “小的说,公主您打屁得给钱。”懒洋洋撇一下嘴,夏初七就像在闲嗑牙似的,抱住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骄蛮的小姑娘,收紧唇角,低低笑着说:“只要价格合理,我们可以长期合作嘛。公主您打得爽了,小的我数银子也能数得手软。多好的事,对不对?” 完全被她说糊涂了,赵梓月瞪大眼睛,像见了怪物。 “你不怕挨打?” 夏初七笑着看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挨打算什么?” “好,这可是你说的。” 赵梓月咬了一下嘴唇,见几个如夫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终于憋不住火了。 “你们都不打是吧?好,本公主亲自来打。” “来来来,往这儿打。打准一点哦?”夏初七笑眯眯的伸出左脸去。 “你,你……”赵梓月正当叛逆的年纪,又是个天之娇女,平时骄纵惯了,在宫里人人都捧着她、宠着她、顺着她,长这么大她就没有见过敢对她无礼的人。被夏初七一挑衅,她心里那个气啊,嘴唇都哆嗦起来,扬起手掌就往她的脸上扇了过去。 “啪!”一声,一个耳光打得结结实实。 只可惜,却扇在赵梓月自个儿的脸上。 “啊,公主!”一众女人瞧着赵梓月捂着脸的样子都不敢相信。 “呜——哇——”愣了半晌儿,赵梓月才哭出声音,“你敢打我,呜,你居然敢打我。我十九哥呢,我要找我哥哥去……” 夏初七直起腰身来,奇怪地看着她。 “我说公主大人,您哪只眼睛看见小的打你了?小的站在这里,可一动也未动过。” “就是你!除了你,这里谁还敢打我?” 赵梓月哇啦哇啦的大叫着,回头又看那些妻妾,怒极大喊。 “你们都看见没有?是不是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儿的丑八怪,打本公主的?” “回公主话,奴婢没有看见,奴婢只看见您打楚医官。” 几个如夫人都没有吭声,第一个出来回答的人,居然又是月毓。可她这一句不得了,彻底捅马蜂窝了,赵梓月气得要死,原本她想要给夏初七一个下马威,可手一挥出去就遇到阻力,结果被人家的巴掌扇到了自家的脸,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二话不说,她生气地走到月毓面前,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个不知好歹的奴才,本公主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月毓头一偏,唇角溢出了鲜血。可她跪在地上,却没有半丝埋怨,只抬起头,抽气着说:“只要公主能息怒,打奴婢便是了。” “你……” 这小魔女赵梓月说来也只是一个骄纵顽劣的小孩儿,真正出重手打人的时候不多,两个耳光扇下来,月毓的脸上有了十道红红的指痕,她自己的手也震得发麻。一跺脚,她也不打了,反倒气得哭起来,“你们欺负人,你们一个个都敢欺负本公主。等我回了宫,定让父皇治你们的罪。” 这情形,瞧得夏初七揉着额头,脑门儿打转儿。 没有想到,赵梓月撒了一回气,嚎哭几声,却是平静了来。 “你起来,赶紧领本公主去更衣,本公主要住在府里。” “是,公主。”月毓捂着脸起身,挨了打,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哼!本公主等下再来收拾你。”恶狠狠地回头瞪了夏初七一眼,赵梓月揉着酸麻的手腕,带着几分恼意,几分不服气,领了月毓和她的随身丫头,径直离去了。 夏初七瘪着嘴摊了摊手,与李邈对视一眼,眸子浅浅眯了眯。 兵来将挡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等众人都散了,她才笑看向李邈,竖了竖大拇指。 “表哥,好样儿的,厉害。” 先前打赵梓月的那个巴掌,正在默默站她身边的李邈出的手。李邈功夫好,出手速度极快,众人的视线在那时又都集中在夏初七的身上,如同魔术中的“障眼法”,夏初七侧脸挡住了视线,李邈则选在赵梓月出手的刹那扇回去,最多不过让人瞧到一个手影而已。 李邈也不多说,只小声问她:“如今我两个去哪儿?” “出府去找证据呀。” 先前在落雁街上,她除了让那些袭击的“强盗”尝了一下她的霹雳弹之外,还额外喂他们吃过她特制的“过敏粉”,谁身上沾了那粉末,不出两个时辰就得起红疹子,如今那些人跑了,就算他们不出来找药,就算他们都被人灭了口,但雁过留痕,准会留下线索。 “范围太大,要不要告诉十九殿下?”李邈问。 夏初七摇了摇头,“今儿在落雁街,他为什么要灭口?就是摆明了不想追查。” 李邈默了默,没有再多说。 两个人一道出来,还没有走出多远,郑二宝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楚医官等一下!” 计较被打断,夏初七懊恼地回头。可一瞬后,她又笑眯了眼。 “二宝公公找楚某有事?” 微微躬着身子,郑二宝对她的态度很是恭谦,“楚医官,主子爷请您去一趟书房。” 瞧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夏初七直觉只怕是没什么好事。 “现在?” “对,就是现在!” 夏初七笑眯眯的压低了嗓子,靠近了他。 “究竟啥事啊?二宝公公,可否透露一下?” 郑二宝想了想,才低低道,“好像是皇长孙殿下差人送了东西来,是给楚医官您的。” “啊?” 赵绵泽送东西给她? 他真是生来讨人嫌的,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送劳什子东西过来。而且听二宝公公的语气,书房里的那位爷似乎还处于某种狂躁的状态,如此多的不和谐因素,在这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不是活生生让她受罪吗? 天色已渐暗,书房的窗格里映出来一抹火光。 第160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12) 她入屋时,赵樽仍坐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搁了一个苏绣的弹花软枕,他斜斜地倚着,一盏茶、一盘棋、一卷书、一个人,面色如霜,眉目疏朗,动作慵懒,像极一副极致尊贵唯美的风景画,让她赏心悦目之余,心底却又翻起万千波澜。 “爷,您找我?” 她是一个人踏入书房的,郑二宝和几个随侍的小丫头都留在门外,书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夏初七语气极为熟稔,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也很少有尊卑之分。赵樽也像习惯了她这一副牛都嚼不烂的德性,只稍稍抬了抬眼皮,一双原本没有波澜的眸子,便多出一点情绪来。 “坐。” 目光与他在空中厮杀了一瞬,夏初七的心跳加速了。 凭她对他的了解,他的脸色难看还好一点,越是风平浪静,那才叫剜肉刺骨。 为了不出卖郑二宝,她没好直接问赵绵泽送的东西,只装着乖巧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手肘撑在桌面,身体半趴着,懒洋洋托了腮盯着他看。 “左手赢了,还是右手赢了?” 赵樽下棋,惯常一个人,左右手对决。 对此,夏初七时常纳闷。一个人的思维,怎好分成两个人来使唤?左手赢还是右手赢,是不是取决于他更爱左手,还是更爱右手? “没下完。”他淡淡说。 “喂。”夏初七笑道,“不如您教教我?往后有我陪着你下,如何?” “你?”赵樽散漫地看过来,眼睛里分明写着“智商着急”几个字,瞧得夏初七嘟了一下嘴巴,瞪了回去,“好金出在泥沙里,您还甭小瞧了我,说不定来日我真能在棋面上赢你。” “要赢我?”沉默一下,赵樽眼皮儿都没有抬,一本正经地呛她,“床上吧,爷总会先倒在你前头。” “你——”夏初七的脸一片臊红。 可她在这头嗤他,嗔他,他却不再吭声,继续琢磨他的棋局,就好像他根本没有耍过流氓,只就事论事地说了一句很是平常的话一般。想想,她忍不住又暗笑。大概这就是代沟了,人说三岁一个代沟,他俩跨越了几百年,得多少个沟啊? 继续托腮,她想着要出府去办的事,不由有些着急。可她越是着急,他越是慢慢悠悠,时不时品一口茶,一步棋思考半天,就是不瞧他。 她突然恍然大悟,为了赵梓月挨打的事? 赵樽向来与他爹不亲,与他娘也不亲,听说就对那妹子挺疼爱的。人家父母和哥哥当宝疼爱的闺女,泡在蜜糖里长了十四岁,从来没有受过气,突然间就被人给掌殴了,那多大的事?是不是有人来向他告了状,这厮故意整她? “你妹的……” 脱口一句话,她差点儿呛住。 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她咳一声,正经问:“你妹的脸没事吧?” 赵樽没有抬头,“一个小丫头,不必理会她。” 果然是知道了赵梓月挨打的事。 别人能糊弄过去,他哪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肯定知道是她干的。 可他表情越是云淡风轻,问题就越严重。在这一点上,两个人的气场不太相合,她是有脾气就得发,他是越有气越往心窝里藏。想了想,她掐了一下大腿,痛得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你生气了是吧?我算看出来了,我在这府里就是多余的,你那些小老婆恨不得掐死我,现在你妹儿又来了,你不了解我,难不成还不了解她吗?她是肯轻易吃亏的人?她来府里,不就是处心积虑要拿我开刀吗?我这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卧薪尝胆……不,卧薪尝胆不对啊。重新说来,我这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为了什么?看来是我错了,是我脑容量不足,我天真的以为,你还会护着我,谁知道你青白不管,就来指责我的不是……” 她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那完全就是苦情剧里的恶毒女配形象,打了人家的妹子,还要在人家面前来诉苦。可没有想到,她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那位爷却不动声色,过了好久才看向她。 “爷看你,就是脑子太足。” “是脑容量,智商懂不懂?” 犟了一句,她趴在他前面,眼波汪汪的看他。 “爷,我真的很难过,心好疼……” 一肚子的委屈,顿时把她眼圈惹得更红。她突然发现了演员们表演的诀窍,觉得委屈了,委屈就上来了。她的委屈可多着呢,一个人遁入完全陌生的空间,周围全是敌人,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了解她的经历,谁也不会明白她的难过……心里一酸,情绪泛滥,她就真的难过了,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顷刻蒙上了一层雾气。 赵樽怔了怔,隔了案几伸出手来,“坐爷这来。” 他哄孩子似的表情和无奈,让她有些想笑。当然,这个时候不能笑。可怜巴巴地绕过案几站在他的面前,她垂着头乖得很。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又揽了她的腰去,拉一下,就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绵泽有给你送东西来。” 赵樽终于开了口,可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见他突然换了话题,夏初七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问:“真的呀?太好了,那东西呢?” “等一会儿你自会见到。”赵樽仍是不动声色。 夏初七纳闷了,什么东西还要等一会儿? 但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等。事到如今,再瞧着外头的天色,她心知再耗下去,今儿只怕出不得府了。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这厮是故意的,就是不让她出府去调查。 想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会不会刺杀的事是东方阿木尔干的?那天她在水阁里见到赵樽与她好,心里便过不去了,所以派人想来砍她,如果是东方阿木尔,也就能解释东方青玄那句“做哥哥的也为难”,同时也能解释赵樽为什么要在现场杀人灭口,因为他不想扯出阿木尔来。可是再一细想也不对,那些人连赵樽也想砍,阿木尔就算因爱生恨,也不至于这样狠吧? 她在胡思乱想,赵樽却圈着她的身子,开始下他未完的棋。可她这样很不舒服,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始终不得个滋味儿。 “安分点!”他掐她一把。 “去!”她瞪她一眼。 赵樽下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可夏初七却最喜欢在他下棋的时候打扰他。 伸出一个手指头,她捅一下他的胸膛。 等他看来时,她又缩了回来。 当他再次落棋时,她的手又戳向他的喉结。 如此来回几次,换了往常他总会逮住她“好好整治”,要么拍下头,要么拍下脸,要么亲一口,可今日他愣是没有旁的动作,只甩开棋子,掰了她的脸过来,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中和节,陛下让你进宫见驾。” 夏初七晃了晃脑袋,大眼睛看他。 “我只晓得中秋节,中和节是个什么玩意?” 她问得满脸诚意,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可听了她的话,赵樽的手却僵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没有问“连中和节都不知道”的问题,而是直接给他解释了。 “二月初二,便是中和节。” 翻了个白眼儿,夏初七没有为自己的“无知”而懊恼,寻思着中和节老皇帝见她想要做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一不小心,又长了知识。” 照常,他没有表现出奇怪。夏初七却觉得,一个“博学多才”的小神医,连大晏小孩子都知道的节日都不明白,肯定是有悖于常理的,要说赵樽不怀疑她肯定是假的。所以她猜测,在赵樽的心里,一方面觉得她是夏楚,另一方面也怀疑她不是夏楚。但这个事情,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不能捅破的窗户纸,一旦捅破,她的身份便是赵绵泽的御赐嫡妻,再不好收场。 第161章情敌的情敌的情敌(13) 她听李邈说过,当今老皇帝为了纠正前朝留下来的“胡风”,对婚姻制度有相当严苛的规定。按《大晏律》中《户律》所载,同姓为婚、同宗为婚、尊卑为婚、良贱为婚、娶亲属之妻妾等八种情况都属于违律为婚,除了应予以解除之外,当事人还得处以相应的刑罚。 故此,她只能是楚七,不能是夏楚。 可她如果是楚七,也最多不过做他的侍妾。 千丝万缕,夹缠不清。 突然之间,她心里有些蜇得慌,脸色沉了下来。 赵樽撩了她一眼,又拍拍她的脸,“那边有给你的东西。” 她心里一喜,“你给我的?” 他轻“嗯”一声,像是为了掩饰尴尬,放她下来,垂下眸子一个人下棋。夏初七自己去那张金丝檀木的小圆桌上翻找了起来。只见上面放了一个带着点清香的锦绒盒子,盒子里又有两个小银盒儿。她把玩一下,闻了闻,奇怪的回头。 “这是什么?” “洗牙的香膏子。” “啊哦!好东西呀。” 这个时代已经有牙刷了,被称为“牙刷子”,不算什么稀罕的物件,可普通人一般不刷牙,或者用柳枝将就牙粉使用。牙刷子这东西也就上层人物才用,据说是用马尾一类的东西植入的,夏初七有一个牙刷子,平素刷牙要么醮青盐,要么用牙粉,像这一种基本上可以称为“牙膏”的东西,简直可以称为奢侈品了。 后世的姑娘,要哪个男人送她一管牙膏,准得骂娘。可换到时下,送牙膏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浪漫,却足够打动夏初七这种打小就缺少父母关爱的姑娘了。 她瞄了他一眼,心里偷乐。 赵樽还板着脸,脸色还是那么难看。可想想,其实他待她真是挺好的。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她,就连那特供的厕纸,也有她的份,虽说要给她算银子,可对于一个已经欠了他五百两黄金的人来说,真是半点心理压力就没有。 笑眯眯拿着香膏子坐过去,她又趴在桌上,瞧他。 “喂,谢了啊,这个不收银子的吧?” “不收。” “哈——” 她一个笑声儿刚出口,又被他活生生呛了回去。 “你嘴臭,得多洗洗。” “我……”捂了捂嘴巴,夏初七的脸唰的红了,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冰窟窿出来。有这样埋汰姑娘的男人吗?咬着牙齿,她一句“狮子吼”,铺天盖地地砸了过去。 “我嘴臭怎么了,谁让你亲我?” 不冷不热地瞄她一眼,赵樽把茶水往她面前递了递。 “润润喉再骂,嗓子都哑了。” 这样的男人,真和他生不上气。夏初七气咻咻地拿过茶盏,二话不说就要往嘴里送,却听见他又说,“小心烫。” 果然——那水滚汤。 先人板板的,他就没有安好心,故意整她,整得他心情肯定都好死了。 夏初七哼了一声,把那个青瓷茶盏放案上重重一放,正准备骂人,书房外面便响起郑二宝的咳嗽声,接着他说,“主子,晚膳摆好了。” 从书房换到了承德院的膳食堂,夏初七看见的仍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是晚膳很丰盛,除了好几道她喜欢吃的菜之外,还有几个时令果盘。平日里,她大多数时候是与李邈吃饭的,只偶尔他在家的时候,会让她过来陪他。 那今儿是摆鸿门宴呢?她立刻警惕起来,咬着筷子笑眯眯地戏谑。 “爷,今天过节吗?这样丰盛。” “你的礼物来了。”赵樽指了指桌中那一盅乳白色的汤。 “礼物?”夏初七吃惊地瞥他。 “绵泽送了一只鸟给你,说是品相很好。” “所以呢?” “爷以为品相好的鸟,炖汤一定也好喝。”淡淡地说着,赵樽面色不变,拂了一下袖袍,亲自动手为她盛了一碗,递到她的面前,“多喝一些,长点肉。” 乳白色的汤,盛在饰了莲瓣兰的碗里,煞是好看。 炖了?礼物?鸟?炖汤了? 夏初七瞪大了眼睛,看看碗里颜色鲜嫩的汤,再看见汤盅里像个小鸡仔的东西,心脏怦怦直跳着,像一只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小猫,恨恨瞪他,“长孙殿下送来的,是什么鸟?” “阿七以为是什么鸟?”赵樽像是随口一问,目光却冷了不少。 狠狠咽了咽口水,夏初七开始有点担心是那只红嘴绿鹦鹉。可仔细一想,赵绵泽又怎会好心地把夏问秋心尖尖上的鹦鹉送给她?于是也就释怀了,缓过神来,弯了弯唇角,笑出一个小梨涡,“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嘛。” 赵樽淡淡瞥她一眼,目光里带了一抹瞧不分明的情绪。 “一只鸽子,炖汤最好。” 松了一口气,夏初七总觉得这位爷今儿的眼神有些瘆人。心里沉了沉,她脸上带着温驯的笑意,拿着白瓷勺子,轻巧巧地在汤碗里搅来搅去,表情灿烂到了极点。 “您把长孙殿下送我的礼物都炖了,该赔多少银子给我?” 赵樽慢吞吞将汤盅里的鸽子挑起来,“咚”地放在她碗里,面无表情。 “一会带回去,好好养着。” 无语地看了他片刻,见他脸色不太好,夏初七突然撇了撇嘴,又逗他似的问了一句,“长孙殿下就送了我一只鸽子,没有留下旁的口信?没有说他为什么要送?” 赵樽挑了挑眉,“无。” “真没有?”夏初七又笑了,“算了,赶明儿去东宫,我再问他好了。” “啪”一声,赵樽手里的碗重重放在了桌子上,清脆的响声,带着它主人的情绪,不算太过凶狠,却字字有如千斤,“楚七,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再去寻根问底,对你没有好处。”他难得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此时,原就冷硬的脸上,严肃中似乎还透着一股子阴凉。 “做一个聪明人不难,难得是做糊涂人。” 他语气里的警告,太过明白。 两个人处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直接挑明夏初七的身份,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懂的。 如今,他在提醒她,不要再去掺和魏国公的案子? 垂了垂眸子,夏初七慢悠悠的笑了,“爷多虑了。” 他冷声,“不懂?” 她点头,又摇头,“不全懂。” 他看她的眸子深了深,“阿七,人总在该懂的时候不懂。等懂得,却又迟了。” 喉头一紧,夏初七看着他,放低了声音,“人生在世走一遭不容易,我很惜命。但我虽不想成为人上之上,但我必须活得个明明白白,前头有险滩,有刀山又如何?哪个人的结果不是一抔黄土?赢是土,输也是土。楚七不聪明,也不想糊涂一辈子,只做某人后院一朵攀附的莬丝花,没有骨头,没有意志,一切的幸福都依赖男人的施予。赵樽,如果我的面前放着胭脂和武器,又必须让我选一个的话,我宁愿拿起武器,丢掉胭脂。” 这一段话很长。 她不是在紧张的状态下说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迷离的,像是一壶陈放了几百年的老窖,带着一种穿透苍穹练达人心的低沉,语速很慢,语气很重,言词之间不若平时的嬉皮笑脸和吊儿郎当,完全是不同于十五岁小姑娘的稳重。 赵樽目光很凉,看了她许久。 或者说,是两个人互看了许久。 终于,他又端起汤碗来,递给她,同时自己也盛了一碗。 “鸽子汤不错,喝点。” “谢谢爷。”夏初七莞尔一笑,带着彼此通透的心思,轻轻闻了闻,半眯着眼睛,像猫儿一般慵懒的神态,甚是享受,“嗯,不错不错,果然很香,尤其想到这是赵绵泽的鸽子,啧啧啧,吃起来味道就更好了。” 她神色自若的样子,让某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端着汤碗,他淡淡说,“小马的伤养好了,改日爷带给你。” “小马?” 想到那只她救过的鸽子,夏初七挑高眉头,开心起来。 “好呀,不收银子的吧?” 赵樽稍稍叹了一口气,“何时阿七与爷说话,才能不提银子?” 夏初七噎了噎。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两个人很亲近了吗? 脸颊一烫,她垂着眸子不好意思地赧然一笑。可还不等她开口表达她就爱钱想要成为天下第一首富的人生理想,他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黑眸迎上她热切的目光,犹自淡定地补充了一句,“银子的事,往后就爷来提好了。” “你……”夏初七吸气,吐气,奸笑,“想得可真美。” 第162章画人画骨难画心(1) 结果这天夏初七还愣是没有出得了府。 吃了赵绵泽的鸽子汤,赵樽又他说身子乏,不舒服,她即使怀疑有诈,也不得不留下来给他按摩。等她手都酸了,他才允了她回房去休息。 一个累得腰酸手软的人,一头扎在床上,哪还有力气做夜行侠? 次日醒过来。 她洗漱时拿着那香膏子又研究了一回。 香味儿好像有些重,里面有馢香、沉香、藿香、甘松、丁香皮等东西,她试着用了一回,香是香了,可即便这是宫廷圣品,她也只能无奈的感慨,离后世的牙膏实在差别太大。 “改日我亲自研究一种牙膏子来,保管比这好用。” 听了她的话,李邈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 “楚七,你懂得真是多。” “是么?可我不懂中和节。” 她与李邈说了老皇帝要在中和节上召见她的事儿,两个人合计一下,李邈就告诉了她一些与中和节相关的习俗,听得她头都大了,仰着头呵了一口气。 “香膏子还不错,口气清净啊。” 承德院里静悄悄的,赵樽估计上朝去了,她没有见着他,却在去良医所的路上,碰见了那个趾高气扬的骄傲小公主赵梓月。 有了昨日的小风波,那小姑娘见着她仍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令夏初七奇怪的是,她只拿得意的小眼神瞄她,愣是没有上来耍她的公主威风,更没有找她的茬。 难道小丫头转性子了?看着她威风的领着一干丫头走过去,夏初七侧身在路边,分明从她的眼底瞧出一丝挑衅的意味儿来。 有诈啊? 在良医所呆了小半个时辰,东宫便派人来接她了。 一样的入宫步骤,行入太子爷寝殿时,门大开着,那些熟悉的宫女太监们都候在那儿,见到她来,伶俐的小安子进去一通报,不一会儿黄明智便出来引了她进去。 赵柘仍倚在床头,气色看上去很不错。 “楚医官来了,早膳用了吗?” “回太子爷的话,用过了。” 夏初七没好失了礼数,照常行了礼,然后才在黄明智安置好的杌子上坐了下来。可不等她请脉,赵柘却问起她昨日落雁街刺杀的事情来。 别瞧赵柘久居病榻,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知之甚详。只不过,为了谨慎一点,夏初七没有多说,只按照官方的说法,说是城外某个寨子的土匪们穷疯了,打劫打晋王府的头上。可没想到,等她眉飞色舞说完,赵柘却苦笑了一下。 “楚医官,是本宫连累了你。” “啊”了一声,夏初七尴尬的愣了愣。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赵柘那张瘦削温和的脸,难得低沉下来,目光掠过她,好像望在了墙壁的某一处,又像是哪里都没有望,声音怅然,“本宫活着,一直都是别人的绊脚石,如今你治了我,那些人的矛头可不就指向你了?” 夏初七噎住。 不等她说话,赵柘又缓和了面色。 “你也不必害怕,老十九在意你,定会有所安排。他为人虽不善表达,但心思缜密,必然出不了差错。另外本宫也给绵泽说了,来去东宫的路上,加派些人手,务必要护得你的安全。” 他既然这么说,夏初七也没有装傻的理。 “下官多谢太子殿下体恤。” 赵柘不再多说其他,有些事也不便说出来。夏初七也懂事的不再提起,只请了脉,又观察了一下他的病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楚医官,本宫的病情如何?” 夏初七扯了一下嘴角,“会好的。只是这杨梅症,极易传染,又极难治愈,下官恐怕……”想了想,她面上的担忧之色便掩不住了,“即便下官这一时控制得住病情,若有心之人……” 拖长了声音,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可赵柘显然理解,只云淡风轻地笑道:“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楚医官尽力而为便可。”考虑了一下,他直视着夏初七,“这些日子以来,得了你的细心照料,本宫才能舒心一些,可本宫也瞧得出来,你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宫替你办的,不妨说出来,趁着现在……本宫还有一口气。” 心里突地一塞,夏初七目光凝重。 “太子殿下,别这样讲,下官定会治好你的。” 冲口说出保证的刹那,她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其实下官知道有一种好法子,可以很好的治疗杨梅症。但是,这个法子下官还需要时间去实验,要等一段时日,现在殿下只需好好配合下官治疗便是。” 赵柘眉梢一抬,目光带着浅笑。 “楚医官费心了,本宫相信你。” “应该的。”夏初七收回激动的情绪,淡淡一笑。 这些日子,赵柘对她极好,言谈举止间,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这让她越发喜欢这个人,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太子爷的身份。可是,也只有她心里清楚,这样拖下去,到底能不能治愈梅毒是一个极大的问题。于是,她蒙生了自行制作青霉素的想法。 只要有了青霉素,不仅梅毒二期不是问题,很多病症都不用再死人了。那就不仅仅只是治好了太子爷,替魏国公府的人平反那么简单了。甚至可以说,那将会是对这个时代整个人类的一个伟大创举。 一想到这个,她便有些兴奋。 可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实在太差,这个事情,她还得回去征得赵樽的同意,有了他的物力和人力的支持,才有可能开始。 瞧着她纠结的脸色,赵柘蹙起了眉头。 “楚医官,本宫已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也不必太过焦心。还是那句话,尽力而为便可。本宫已将你的事情上奏给了父皇,不论结果如何,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的。” 怪不得,难道中和节的事,真是老皇帝要给她赏赐? 看着赵柘,夏初七笑了笑,“下官省得,不过太子爷您也要开心一些才是。人的心情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病情,人在高兴的时候,身体会分泌一种叫做多巴胺的东西,可以延续你的快乐,抵制你的病势。” 赵柘温和一笑,瘦削的脸上多了一抹诧异。 “楚医官懂得的东西很多。” 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夏初七自动忽略她曾经汲取中华民族几千年知识的事实,高调地吹上了牛皮,“那是,要不然,我能叫做小神医吗?” “小神医。”默默念叨一下,赵柘看着她蒙了口罩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失神了片刻,唇角才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我老了,那什么安,只怕也是没用。咳咳!”咳嗽了几声,赵柘喝了一口黄明智递过来的温水,润了润喉,才抬起眼来笑说,“你真是长得很像我那位故人之女。哎,若你果真是她多好,配了我泽儿,也算是良缘一桩了。” 颇为尴尬的“呵”了声,夏初七正想转移话题,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儿。 “父王今日气色又是大好,儿子都听见笑声了。” 那人语气里带着笑意,温和,清澈,除了赵绵泽还会有谁? 夏初七奇怪了。 先前她来东宫十几天都没有见着赵绵泽的人影。 可他昨儿来了,今儿又来?还送什么鸽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垂着眸子,她起身冲赵绵泽施了礼,请了安,便开始收拾药箱,“长孙殿下来了,陪太子爷聊着,下官先告辞。麻烦黄公公陪下官出去拿一下方子。” 看了赵绵泽一眼,赵柘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泽儿,替为父送送楚医官。” 按正常情况,赵绵泽应该拒绝才是,可他却笑了笑,爽快地同意了。 “楚医官,请!” 夏初七不好拒绝,虚与委蛇的尴尬一笑,与他一道出了太子寝殿,又依照她嘱咐的环节,先让小丫头端了中药水过来洗了手,消了毒,做好了安全防护,才往外殿走。 “长孙殿下,就送到这里吧,下官与黄公公去开方子。” 她向等在那处的李邈使了一个眼神,不想再与这厮废话。 “那,也好。” 赵绵泽为人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都极有礼,自然不会强求别人。只不过,脚步顿了一下,他像是有些犹豫,踌躇着还是多问了一句:“昨日绵泽寻得了一只紫冠鸽,想到楚医官也喜欢,便差人送到了府上,不知道楚医官觉得那鸽子的品相如何?” 想到赵樽那张冷沉沉的黑脸,想到那碗乳白色的鸽子汤,想到自个儿听闻“噩耗”时的感受,夏初七觉得这种“好事情”不能一个人独尝,得找人分享一下才是。笑眯眯地看着赵绵泽,她随意的笑开。 “多谢长孙殿下,鸽子汤很是美味呢。” 即便是赵绵泽那性子的人,闻言也是愣在了当场。 “长孙殿下,告辞!” 心里升腾起报复的快感,夏初七笑得很是欢乐,也不再看赵绵泽的表情,领了李邈便随了黄明智大步离开,去开方子。 第163章画人画骨难画心(2) 她前脚一抬,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弄琴后脚便往后院跑。 听了弄琴传来的话,夏问秋一根长长的手指甲都快给掰断了。她拉了两天肚子,原就苍白着的一张脸,更是色如死灰,多厚的胭脂都挡不住那份憔悴。 “殿下果真把紫冠鸽送给了她?” 弄琴支支吾吾的点了头,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响亮的一记耳光。 “还有啊侧夫人,那个楚七实在不知好歹,那只紫冠鸽多难得,她却把它拿来炖汤了,还对殿下说汤味极鲜美,简直是浪费了殿下的一番好意,太可恶了。” 夏问秋猛一侧头,苍白着脸看她,“弄琴,你觉得殿下是不是对她上心了?” 弄琴的脑袋都快要垂到胸口了,“侧夫人多虑了,殿下对您情深意重,又怎会对一个男人上心?依奴婢看来,鸽子之事,只是殿下为了感谢他对太子爷的尽心医治,夫人您千万不要多想,今儿早上殿下不是还差人把万岁爷赏赐的珠钗布料,都送到泽秋院了吗?” 夏问秋暗沉的面色缓和了一些,吐出一口气。 “但愿如此,否则——” 略略停顿,她手里的绢帕被绞得变了形。 “我定让她怎么活回来的,还怎么去死。” 今日是立春。 马车从东华门出来,京师城已笼罩在一片蒙蒙雨雾中。 行了一会路,夏初七打了帘子向外一看,轻声喊车夫。 “师傅,我还有事要办,就在这里停车吧。” “楚医官,外头正落雨呢。”每天来往于东宫与晋王府接她的是一个叫黄石的中年人,声音哑哑的,“出来的时候,忘了备油伞了,您这身子骨要是淋了雨,只怕……” 不等她啰嗦完,夏初七便笑着打断了他。 “没事,我不是医生吗?生病了也能治。” “可是长孙殿下吩咐……”黄石还在迟疑。 “停!”夏初七语气已有不悦。 “是。” 在黄石的“驭”声里,马车在雨蒙里停了下来。 夏初七也不与他废话,顶着小雨与李邈两个人下了车就往丹凤街走。一路上,除了时不时注意身后有没有尾巴之外,故意漫无目的般在城里绕了好几圈,这才去了上次那个小院,找到了锦宫当家的袁形。 今日二鬼有旁的任务,没有跟她俩去东宫。 所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接待他们的人仍是袁形家的二虎子,上回见过,这回就熟了。二虎子笑嘻嘻领了她俩进去,袁形还在床上养伤,泡了茶水吃着,宾主之间说了一套客套的虚话,夏初七才开门见山的向他说起了此行的目的。 “袁大哥,可不可以麻烦你的兄弟们在瓦肆勾栏酒肆茶楼什么的,顺便替我打听打听,可有什么人的脸上或身上长了红疹子去就医的?或者哪家死了人,身上出了疹子的?那疹子的样子很奇特,颗颗粒粒,满脸满身满脖子都是,很容易辨认。” 锦宫手底下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她相信会有消息。 袁形小腹上的伤好了一些,说话时中气很足,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兄弟,这事儿好办。只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夏初七笑了笑,“袁大哥是知道的,我是医官嘛。也没有旁的爱好,就对于一些特殊的病例感兴趣,干哪行,便钻研哪行,呵呵。” 了然的“哦”一声,袁形爽快地答应了。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旁的话,他目光瞄过夏初七,最终落在李邈的脸上,那审视的眼神里满是关切,却又有着老爷们儿的憨直与矜持,像是有些害臊,又像是想要遮掩,憋得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一片暗红。 “落雁街上那事儿,我也听说了。你,你们两个没事吧?” 夏初七抿唇一乐,没有吭声儿,只拿眼风瞄李邈,顺便也把回答这个问题的任务抛给了她。可哪怕袁形目光炙热,李邈的表情却相当平静,就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现他的关心一样,只淡淡回答,“无事,我的功夫,袁大哥你是知道的。” 人对感情都是敏感的。 她言词间的拒绝,袁形自然能感应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世间之事大多如此。 “也是也是,是我瞎操心了,呵呵。” 怕他尴尬,夏初七抿嘴一笑,接了话去,“我说表哥,你发现没有?袁大哥这里,地方很幽静,实在很适合人居。好地方,真真儿是好地方,等回头有了银子,我也置办一处这样的宅子,用来修身养性什么的,最是合适不过。” 袁形性子率直却不傻,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打圆场? 爽朗地大笑一声,他道:“这得多亏这次受伤,要不是身子不爽利,又哪能有这样的机会留在家里休息?咱们行帮的人,四海为家,飘到哪里便是哪里,指不定哪天运气不好,血溅三尺,魂归了他乡,那也是命……” 说到此处,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视线又是一转。 “当初要不是邈儿相救,说不定我啊,坟前都长荒草了。” 当年李邈如何救了袁形,夏初七知之不详。可李邈性子固执,清冷无波,向来不喜欢与她说起她过往的事情,打听了几次没有结果,她也只能尊重李邈的隐私,不再提及。但这会子再次被袁形提起来,她忍不住又好奇了。 “我表哥人中龙凤,武功了得,想来当年必定也是英姿飒爽了?” 原本就是一句随口的话,没想到她一说完,袁形黑黝黝的面上却多出几分不自在的表情来,而李邈本就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楚七,我们回了吧。不要耽误袁大哥休息。” 两个人相处久了,脾气多少也了解一些。 夏初七看得出来,李邈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 莞尔一笑,她抱歉地看她,“好呗,那走。” 袁形略有失落,却掩饰得很好,哈哈大笑一声,“本来我还要留你们吃午饭,可我这里粗茶淡饭的,只怕也不合你们的口味,那,二虎子,替我送客。” 临走的时候,夏初七留给袁形一百两银票。 不为别的,就为了讨个交情。 人与人相交相处都是相互的,不能总让人白给你办事儿。一次两次还可以,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住。上次让袁形帮忙找傻子就已经算是免费服务了,这一回再怎么说她都不好意思。再说,给了银子,她能更安心,他们也会更尽力,这也是人之常情。 袁形是个爽直的江湖人,推托了两次,到底还是磨不过夏初七的嘴皮子,把钱收下了。只撑着身子下床来送她们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夏初七,难得地压低大嗓门儿,小声对李邈说了一句。 “邈儿,袁大哥是个粗人,大道理也不懂。但是再高的山,水也能绕过去,再大的坎儿,人也能迈过去。人不能总惦念着过去的事儿,多向前看,才能得个安生。” 那席话很小声。 夏初七听了个七七八八,不好意思听私话儿,把脚步拉得更大了。她早就猜测,李邈可能是受过感情的伤,心里落了一根刺儿。如今看来,她嘴里“那个人”,袁形也是知道的。 出了小院,外面还飘着细雨。 两个人走在雨里,往晋王府去,都默契的选择了不雇驴车。 李邈脊背挺直,腰系长剑,一直默默无言。 夏初七偷瞄了她好几次,才抬头望着天空故意叹气。 “嗳,表姐,我很喜欢下雨天,你呢?” “嗯”一声,李邈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 “你难受的时候会哭么?”夏初七盯着她,又问。 “不哭。”她答。 歪了歪嘴角,夏初七低笑一声,“人心里不好受的时候,最好在下雨的时候哭。因为没人会知道你脸上的液体是泪水还是雨水。所以表姐你要是心里不舒坦,就大哭一场好了。人嘛,坚强也不是有泪往心里流,而是该宣泄的时候就宣泄。哭完了,泪水一擦,又是一条好汉。” 李邈默默的走着,脚踩在雨水里,有些沉重。 “喂,是他负了你吗?” 不是夏初七爱八卦,而是她真的心疼李邈。 只是她问了许久,除了雨声,再没别的声音了。 “哎。你这个人啦!属驴的。” 她叹一口气,正准备转移话题,却突然听得李邈说,“他是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男子,待我好,也很懂得照顾人。他会在清晨,替我备好洗漱的温水,会在夜晚睡下时,替我掖好被子。那个时候的我,很爱哭,很娇气,也总是哭。可他从来不会嫌我烦,他说,女孩子生来便是该让人疼的,在他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我流一滴眼泪。” 雨声滴滴嗒嗒,夏初七心里往下沉。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哭过。” 风掠过来,有些凉意,夏初七看着她苍白的脸。 “那他呢,去了哪里?” “死了。” 第164章画人画骨难画心(3) 两个简单的字说完,李邈加快了脚步。 夏初七心里一窒,分明看见她侧身的刹那,脸上有水渍滑过。 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虽说夏初七本质上是一个不解风情不懂爱情的姑娘,但这会子也不知是被雨水给淋得还是被李邈的伤感激得,突然就福至心灵,拽住李邈调了头。据她为数不多的“爱情创伤治愈法”,她认为,感情的痛苦,得用吃来填。心空了,就把胃填满,大抵会舒服许多。 于是两个人冒着细雨绕了几条道便到了京师有名的狮子桥小吃一条街。无车无随,一身轻松,小雨沥沥,空气里布满了白白的雨雾,空气清新得紧。两人寻了一处卖馄饨的小摊坐了下来。 “老板,馄饨多少钱一碗?” “五文!” “成嘞,来两碗。” 这馄饨摊子很小,上头就一个雨篷子从店铺的梁上伸出来遮着,桌子也不过就几张,可老板人却很热情,馄饨的味儿也很正,一口吃下去,顿时从嘴暖和到了胃。 “来,表哥,你也吃点儿?味道很不错哟。” 不是所有人都是吃货,也不是所有人都以为填胃就能顺便把心给填补了,但李邈大概懂得她的“好心”,没有多说什么,沉静的面上也恢复了平静,小口小口地吃着,比起夏初七的吃相来,有着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仪。 瞄着她嘿嘿一乐,夏初七放慢了吃速。 “啧啧,瞧你吃得这般斯文,我都不好意思了。” “哼。”李邈剜她。 夏初七吐了个舌头,拿着勺子,也学着她细嚼慢咽,可舌头打着滚,却是极不习惯,吃得很不爽快。无奈之下,她正准备仰天长叹一句,此生再无优雅之能,突地看见街上驶过来的一辆小驴车,上面挂了“济世堂”的旗幡。 最主要的是,那车上之人,可不就是顾阿娇? 心里一美,她扬手就要喊…… 可就在这时,又一辆豪华上漆的马车飞驰过来,绕到小驴车的面前,调头一横,就堵住了小驴车的路。接着,那辆马车上跳下来几个仆役模样的家伙。打着伞,躬着身子,将一个生得唇红齿白的小子迎了下来。 “二爷,您慢着走。” “恩。” 那小子一副纨绔不羁的样子,背着一双手,看着小驴车上的顾阿娇满是得意。 他不是魏国公府夏廷德的次子夏巡吗? 应天师就这么大,碰上他们不奇怪,可这两个人有来往就奇怪了。 夏初七扬起来的手,垂了下去。 她与李邈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坐在原地没有吭声。 因为顾阿娇早就说过,她想嫁一个世代封荫的官宦人家,不希望子嗣仍是贫苦出身。这夏巡找上她,万一是她自个儿乐意的,她俩出面,不是搞得彼此尴尬吗? “小阿娇,总算让二爷给逮住了。” 夏巡挑高眉梢,似笑非笑的走近了驴车。 见状,顾阿娇连忙下车,福了福身,向他施礼。 “不知二爷找奴家何事?” “小阿娇,为何今日来了府上,走得这样匆忙?” 夏巡是魏国公夏廷德的次子,也是庶子,可因他亲娘得幸于夏廷德,他也便深得他老子的宠爱,十五岁便在京师风流浪荡。宿花眠柳,秦淮买醉,恶名远扬。一直长到二十来岁,仍是无所事事,他老子为他谋了好几个差事,结果他都仗着家里的地位,把官长给气得七窍生烟,还敢怒不敢言,备了厚礼到魏国公府去请罪,请魏国公把二爷给“请”回家去。 夏廷德也怨儿子不争气,可拿他也是无法,索性就由他玩乐,不再为他谋职了。纵容的结果,愣是让夏巡成了这皇城根儿下的小霸王,只要能欺的,就没有他不敢欺的。那风评比起他大哥夏常来,完全是两个极端。 “二爷——” 顾阿娇突然的轻呼,拉回了夏初七的思绪。 她原以为阿娇是情愿的。不曾想,夏巡一步步逼近,阿娇却是不断后退,整个人都贴在了驴车的车板上。虽看不清她的面色,可从她的姿态来看,也是不待见夏巡的。 “二爷,奴家药堂里还有事情做。爹爹和舅舅都等着我送完了药,好回去做事。奴家这便让开路来,等二爷的车驾先行。” “急什么?小阿娇啊,你瞧你生得这般水灵,还回去做那劳什子的药干吗?不如来二爷的院子里如何?就冲你这副招人稀罕的小模样儿,二爷定会好生疼爱你的。” 夏巡不是个好东西,笑嘻嘻地调戏着,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便定在了顾阿娇胸前鼓囊囊的一对丰满上,看了不说,一探手就要摸上去。顾阿娇侧身闪过,尖叫一声,语气有些发颤。 “二爷请自重,奴家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不是随便轻薄的。” “小阿娇,你且放心。”夏巡笑嘻嘻地再次逼近,似是很喜欢玩这种猎人逮小白兔的游戏,那只毛手摸向了她白嫩嫩的小脸,“二爷自是不会随便轻薄你,今天你遂了二爷的意,明日二爷便派人抬了你入府如何?往后我两个长相厮守,日日享云雨之乐,阿娇你得珍惜这福分才是?” “不,不要。求二爷饶了阿娇。” 顾阿娇说着,就想跑。 但夏巡当街调戏妇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习以为常,不等她的脚丫子迈开,他就吊儿郎当地吹了一声口哨。眼神儿一瞥,几个魏国公府的仆役就按了上去,拖住顾阿娇便要往马车上拉,只苦了济世堂那个车夫,跪在雨地里,除了不停磕头,就没有旁的法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的就是你这号小娘们儿。今儿晚上,二爷定要好好招待你,等你受用完了便知道二爷的好处了,赶明儿起来保证乖乖的做二爷府上的侍妾。” “唔……不……要……” 顾阿娇嘴被捂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目光已有惊恐。 “住手!” 夏初七实在看不下去了。但李邈比她更快,一个飞奔就抢在她前头跃了出去。虽说李邈打心眼里看不上顾阿娇,可到底她跑江湖惯了,身上自有一股子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本分。顾不得那许多,她都不用拔剑,单凭拳脚工夫就把魏国公府几个仆役给打得东倒西歪,栽在泥水里哭爹叫娘。 夏巡恼了,挽了下袖子,指着她。 “你好大的狗胆,敢管二爷的闲事?知道二爷是谁吗?” 李邈冷冷剜他一眼,半句话都不搭。她不喜言词,扶起了吓得身子发抖的顾阿娇,替她掸了掸身上的泥,就立在了一边儿。可夏初七却是一个善于打嘴仗的人。她慢悠悠走过来,嘴里还包着一口馄饨,嚼了又嚼,等走近时,见夏巡看着她发愣,“噗”一口,就把嘴里嚼碎的馄饨渣子喷在了夏巡的脸上,然后笑嘻嘻昂起下巴。 “哟,这不是巡爷吗?失敬失敬!” 夏巡气极攻心,“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谁告诉你的?”夏初七歪了歪头,说得很认真,“我怎会不要命?人活着多好呀,可以像巡爷您这样吃喝嫖赌,还能当街强抢妇人,舒坦啊!” 夏巡擦了一把脸,冲天的怒火想要发作。可看着夏初七的脸,他又迟疑了。 “你,你是,好像在哪见过?” “哟喂,终于认出我来了?”夏初七笑眯眯看着他,见他面色一白,她却哈哈一笑,“没错儿,算你有见识,我正是你家祖宗!”一句话吼完,解气是解气了,可她突然觉着不对劲儿,夏巡家的祖宗,不也是夏楚的祖宗吗? 想想,她翻了个白眼儿,“好啦,不说这些。现在老子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是‘生滚’,第二个是‘死滚’。请问巡爷,您选哪一个呀?” 夏巡像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盯着她的脸,一副见鬼的样子。 怔愣着,怔愣着,他指着她的手,终是没了刚才的硬气。 “夏楚,你是人是鬼?!” “楚你个头啊处?神经病,知道爷们儿我是谁吗?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乃是东宫皇长孙殿下的……”故意拖长语气,她意有所指的流露出一脸暧昧来,然后压低嗓子,“皇长孙殿下的好友,谁他妈得罪我,长孙殿下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不说晋王,只说长孙殿下。 因为这个夏巡与夏问秋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劣质人种。 夏巡为什么敢在京师这么嘚瑟?京师是个什么地方?一个牌子砸中十个人都有可能有九个三公九卿,一个魏国公其实撑不了他这份脸面。他是皇长孙赵绵泽的舅子才是根本。人人都知道老皇帝宠爱赵绵泽,赵绵泽又极宠夏家三小姐夏问秋。那作为夏问秋的胞兄,夏巡的地位,可不就是水涨船高吗? 挑拨人,膈应人,再把给水搅浑,这便是夏初七的乐子。 “吓傻了?还不快滚!” 听她这般横,夏巡面色都变了。 第165章画人画骨难画心(4) “你不是夏楚?” “哟喂!”夏初七笑嘻嘻凑近一步,“长孙殿下也常常认错我,以为我是他的故人呢。所以,他对我也就格外爱重一些。巡爷,只不知,是您的面子大呢?还是长孙殿下的面子大?” 夏巡面色微窘,不再像刚才那样流氓样儿,看她的眼神也深了许多。他虽觉得她五官像极了夏楚,可那一身男子衣袍下的身姿,又岂是夏楚那个女人可比的?再次抹了一把脸,他咽下那口气,喉结上下滑了几下,终是一挥手。 “我们走!” 一群人蜂拥而散,夏初七笑了。 今儿的事情,依夏巡大舅子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去问赵绵泽的。但是会在他妹子夏问秋面前诉苦却是十有八九。想一想。当夏问秋听到这事儿,那虚弱得摇摇欲坠的身子,气得火烧心脏还必须在赵绵泽面前装温柔贤淑和大度,她愉快了。 拂了拂湿掉的衣袍,她对李邈眨了眨眼睛。 “果然还是做坏人有瘾。” 李邈瞪她一眼,她这才嘻嘻一笑,将阿娇扶到馄饨摊上,为她叫了一碗馄饨吃着,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阿娇,你怎会被夏巡盯上的?” 顾阿娇拿着手绢不停擦拭着湿掉的鬓发,有些气苦,“我舅舅在京师的生意做得极好,魏国公府的补药丸子和平素常备的药物,都是在济世堂拿的。那魏国公尤其喜好济世堂做的地黄丸,常年都吃着,我来了京师,去送过几次药都没事,却不想今日碰上这瘟神。” 夏初七笑了笑,“那日你不是说想要嫁一户好人家?魏国公府就不错了。” 顾阿娇尴尬的扯了扯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即便我想嫁入好人家,也得选一个看得过眼的夫婿才是。”说到此处,她面上微微一红,“其实魏国公府的小公爷,人品还是很好的。” “夏常?” 被她提醒,夏初七又想起官船上的事儿来了。 “阿娇,你那时候就看上他了吧?” 顾阿娇面色一红,没有反驳,只是感叹。 “只可惜,他已有妻室。呵,即便是没有妻室……” 即便是没有妻室,也轮不到她顾阿娇。这一点夏初七自然懂得。 夏常与夏巡不同,一个长子一个次子,一个嫡子一个庶子,若在现代算是亲兄弟,家产都能平分,享有同样的继承权。可在这个时代,可以说夏常与夏巡的身份,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也未不可。 说到身份地位,她不免想到自己,对阿娇又多了几分怜悯。 “夏常对你如何?” 她记得那日在官船上,一群男人为了顾阿娇失神癫狂,夏常也多次出声维护。如今既然有了接触,她还就不信,夏常会对她没有想法? 果然,顾阿娇吭哧一下,也就应了。 “他倒是许了我……做他的侧室。可是我爹,我爹死活不同意。小公爷与夏巡不同,他是不会强迫别人的。我爹不同意,他也不会使什么手段,而且我这心里……”抬起头来,她定定看着夏初七,“楚七,他说他会好好待我,可你说做人侧室与妾室的女人,在男人的后院里,真能得个好吗?” 这个问题,夏初七很难回答她。 因为她与顾阿娇的价值观完全不同。 李邈也是偏开了头去。很显然,也是一个价值观不同的人。 没有人回答她,顾阿娇咽了咽口水,又继续说:“其实我这几日就在想,他要真动点小手段,硬是逼我爹把我许给他,兴许他心里是真的有我,我也便应了。可他一听我爹爹不应,人就没了音讯。今日原本不是我去魏国公府送药的,我就是想见他一面,没想到,没见到夏常,却惹了上了夏巡。” 夏初七也没法给她什么建议,只能安抚。 可说着说着,她脑子灵光一闪,突然开了窍。 “阿娇,你去魏国府送的是些什么药?” 顾阿娇闻声一愣,仔细想了想,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头说:“有炒防风,有炙黄芪,有炒赤芍,有大生地,有炒丹皮,有牛角腮,有生槐花,还有炙甘草,还有一些红枣……怎么了?楚七,你在笑什么?” 撸了一把脸,夏初七弯了唇角。 “我哪儿有笑,你看错了。” “哦。” 犯了失恋综合症的顾阿娇,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 稍稍一想,夏初七瞄着她又问:“那你可知道,魏国公府里,干吗要这些药?” 顾阿娇没有多想,顺口便说:“应是府里有人生病吧?昨日晚些时候,我舅舅过去了一趟,他回来也没说是谁病了,只说此事不要多提。我对药理也只是初通,舅舅不说,我又哪里晓得?” 夏初七轻轻一笑,眯了眯眼。 “那你可瞧见那魏国公府里,有人得了肌衄?” “肌衄?”想了想,顾阿娇摇了摇头,“我没见着人。楚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不是对药理感兴趣吗?” 实际上,她撒的过敏粉的症状,便会如同肌衄的症状一般,全身布满红点,像是皮下出血,看上去极为可怕。不过,却不是肌衄。 可如此一来,她也知晓了几分。 落雁街上刺杀她的人,就是夏廷德的人。 可他大白天的闹市砍人,第一可能不知道赵樽会在现场。第二,估计也有两手准备,能砍死她自然是好事一桩。即便砍不了,也把这事的脏水泼给了宁王。等宁王与晋王互掐,要是两败俱伤,那他拥戴的皇长孙赵绵泽,自然就能渔翁得利。 好精的算盘! 如果赵樽不灭口多好。 不就可以反戈一击吗? 可赵樽的心思,她真是猜不透。 不过,只要他不是为了维护阿木尔,她心里就好受了。 送走顾阿娇,她与李邈步行出了狮子桥,准备雇一辆驴车回府。 不曾想,却在狮子桥的街口,看见了一辆东宫的马车。 小雨纷飞之中,那个由何承安撑了伞下来的男人,一水儿月白色的锦缎袍子,一张温润如美玉的英俊面孔,一双温和如暖阳般的眼睛,一排替身保护的侍卫,将他映衬得像名画一般的清俊美好。 只可惜,这人的里子,却不如外表那么干净。 心里冷笑着,她脸上却堆满了笑容,上前行礼请安,笑眯眯地问,“今日天气果然是好,长孙殿下也在这里赏雨?”赵绵泽温和的面孔也带着笑意,“这雨大了些,先上马车再说?” “长孙殿下,有事?” “无事,我顺道送你回府。” 挑了挑眉头,夏初七瓮声瓮气地唔了一声。 “不必了,下官的衣裳都湿透了。” “楚医官不必客气。”赵绵泽微微一笑,“我原就奉了父王之命,要护着你安危的,先前听黄石回来说你半道下了车,就领了一个侍从,我怕不安全,便带人赶了过来。” 听着他娓娓而来的声音,夏初七不由眯了眯眼。 若换了那年那月的夏楚,只怕会感动得回去就烧香磕头,感谢佛祖让她的一片赤诚之心终于打动了赵绵泽,让他对她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侧眸? 可她不是夏楚,没那份闲心。 一拱手,她打了个哈哈,笑意却不达眼底。 “长孙殿下有心了,可……” 像是颇有些为难,她踌躇着拿眼去瞄他,却不继续。 赵绵泽唇角轻扬,“楚医官可有难言之隐?” 夏初七轻笑了出来,唇角的小梨涡若有若现,面上生生多出了几分羞涩,“其实吧,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我家爷的性子想必殿下也晓得,他最是不喜下官与别的男子接触。即便这个人是长孙殿下,只怕也是不妥。所以,下官还是自己回吧。”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给赵绵泽留面子,抬步就走。 “楚医官留步——” 果然男人都是属“贱”的! 夏初七再次悟到了这句话。不仅如此,她发现这赵绵泽看上去是天生受虐体质的人,越是不给他脸,他越是觉得你有脸了。暗自冷笑一声,她笑眯眯地看他,“长孙殿下还有何指教?” “先前楚医官说,与绵泽乃是好友,此话可对?” 原来他碰见夏巡了?夏巡还找他说了? 弯了弯唇角,夏初七没有表现出半点难堪。 “下官权宜之计,还望殿下海涵。” “无妨,能得楚医官为友……” “长孙殿下!”夏初七打断了他,抬眼一笑,“说起这事儿,下官又想多一句嘴了。光天化日,强抢民女,那魏国公府的二爷仗的是谁的势,丢的是谁的人,只怕长孙殿下很清楚吧?长孙殿下爱重侧夫人之心天地可鉴,可若您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呵呵,像我等听听也就罢了,要是一个不小心传到万岁爷的耳朵里,只怕对您和侧夫人将来长长久久的恩爱会有些影响,长孙殿下以为呢?” 她的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赵绵泽故意纵容夏巡。 李邈听得心惊肉跳,都想捂住她的嘴,让她闭嘴了。 第166章画人画骨难画心(5) 天家威严从来不可冒犯,即便素有“仁厚”之名在外的赵绵泽,又如何能听得进去这样见血封喉的指责?然而,她这头担着心,捏紧了手里的剑鞘,那头赵绵泽面色青一下白一下,不仅没有发怒,却是生出一些懊恼来。 “楚医官说得极是,绵泽回头会给你一个交代。” “长孙殿下说笑了,下官不需要交代。”轻轻一笑,夏初七只怕火烧得不够大,凉凉一笑,“下官也只是说说而已,长孙殿下不必为难。再怎么说,你们是一家人,殿下你也难做,所谓,裙带裙带,有了裙带关系,那枕头风一吹,不就什么事都过去了吗?呵呵,告辞!” 她心知火候已到,说完头也不回,领着李邈,就大步从赵绵泽的身边过去了。那行路时的自信风流,不像一般男子,也不像一般女子,却独有一种不同于时人的潇洒自在,就仿佛天地之间,唯有她一个人最为洒脱一般,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龙子龙孙,她都不放在眼睛里。 看着她的背影,赵绵泽目光越发深邃了。 回府的时候,承德院里很安静。 一安静,夏初七就知道,赵樽还在府里。 他不在的时候,除了值扫的丫头太监,不敢有人在这里随意来去。当然,她除外。在外面淋了一身的雨,她与李邈衣裳都湿透了,回屋第一件事便是换衣服。 李邈比她害羞,换个衣服都躲着,看得夏初七直笑。 “你躲啥啊,我又不是男人。” 瞪她一眼,李邈犹自去了屏风后头。夏初七耸耸肩膀,扒光了身上的湿衣服,套上一件贴身的里衣,见李邈还没有出来,打了个呵欠,“我躺一会儿啊,吃饭的时候再叫我。” 她得趁这个时候,好好在床上与周公琢磨琢磨,怎样才能挑起夏巡与夏常,夏问秋与赵绵泽,夏廷德与东宫之间的矛盾……京师的水啊,得越浑越好。最主要的是,她的青霉素,该如何与赵樽说?注意力放在那些事情上,她心不在焉的撩开了被子。 “呀!”她条件反射的尖叫了一声。 只见被窝里,爬满了长相各异的大小蜘蛛。 丑陋的蜇毛,八条腿像要结网似的,打着翻的在被子里蠕动。 “啊——” 一声尖叫划破了晋王府的夜空。 昨日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悠悠的风绕在府中竹林芭蕉之上,颇有一些缠绵的意味儿,可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偏生在缠绵里添出一丝阴冷来。 很快,府中灯火大亮。 那尖叫声,是从梓月公主暂住的青棠院传来的。 “楚七,快醒醒!” 夏初七正睡得迷迷糊糊,李邈就在推她的胳膊。可她起床气重,懒洋洋拨开李邈的手,将被子往头上一盖,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楚儿!十九殿下叫你赶紧过去。” 被子又一次被李邈不客气的拉开了。 “做什么啊?天都还没有亮。” 打了个大哈欠,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夏初七不高兴地半眯着一双眼看李邈。 “出事了。”她说。 “出啥事儿了?天塌了呀?”夏初七不高兴地嘀咕。 “依我看啊,这天是真要塌了。” 轻哦一声,夏初七又闭上了眼,“那赵十九不还活着吗?放心,他个头高,天塌下来,第一个砸死他,你放心吧。” 李邈哭笑不得。 迟疑了一下,她看着懒得连手指头都不爱动弹的小丫头,不由又多了一些疑惑,“楚七,那梓月公主身上,竟然也生出你与阿娇说的那种红疹子。不仅脸上,就连身上都有,这会子在青棠院里哭得不行,疼得死去活来的,这事是不是你做的?” “嘁”一声,夏初七仍是闭着眼,“不关我事。” “你昨日大半夜溜出去,当我不晓得?” 夏初七睁开一只眼,嘿嘿一乐,“就知道瞒不过你。我的表姐啊,昨儿那些蜘蛛你没有瞧到吗?谁让那小丫头整我?我只不过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 “行了!”李邈拍拍她,“就一小丫头,不懂事,打也打过了,收拾也收拾过了。现在十九殿下都去青棠院,还差了郑二宝过来,说让你一刻也不要耽误,赶紧去。” “叫我去有什么用?良医所不是还有孙太医么?” 又打了一个哈欠,夏初七不合作的继续“躺尸”。李邈心知她是一个心气重的,为了那些蜘蛛,昨儿晚上饭都没吃,哪能轻易饶了赵梓月?可她又不得不劝,“楚七,再怎么说,你也得给十九殿下面子,梓月公主是他的亲妹子,这会儿哭得都快岔气了,殿下一个大男人,拿她也没有法子呀?即便唤了孙太医去,那也不方便,梓月公主是个大姑娘,身子怎能让男人看?” “好了好了,啰嗦婆。” 青棠院里,一盏盏琉璃灯,将屋子妆点得金尊玉贵。只灯火间往来的人群,却乱成了一团。外室有十几名丫头正在候召,而内室里,熏香飘荡出的温暖气息里,丫头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赵梓月拿棉被裹了身子,连头到脚的捂在里面,不敢出来见人,哭得呜呜作响。 “我没脸见人了,呜,没脸见人了。” 赵樽坐在椅子上,面色还算平静。 见到夏初七与李邈进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蹙了蹙眉头。 “来了?” “爷。” 夏初七屏气凝神地走过去,乖巧地行了个礼。 昨日从东宫回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只隔了一天,男人依旧是那个男人,尊华高贵,俊气无双。这会儿他像是过来得匆忙,肩膀上披着的外袍浅浅搭着,慵懒从容得仿佛身上自带一种惑人的光芒,让她看了就移不开眼。 “愣着做甚?还不快去瞧瞧梓月?” 他的声音不算温煦,也没有常见的冷漠。他没有称公主,只说了赵梓月的名字。那语气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却像是平常人家的丈夫对妻子轻轻的呵斥,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心动的撩拨。 “是。”轻应了一声,夏初七心下有如小鹿乱撞。 差那么一点点,她都想为了他,饶了赵梓月算了。 可小丫头太欠收拾。佛曰:不可饶! 坐到榻前的凳子上,她语气温和的笑,“梓月公主,下官奉殿下之命前来为您诊治,麻烦您先把被子拿开,让下官观颜请脉可好?” “呜,我不要……都怪你,肯定就是你这个鸡肠狗肚的小人害我的,你是坏人,你的心比蛇的手还要辣。”她呜呜咽咽的说完,候在她床边的小丫头青藤忍不住了,习惯性地补充一句,小心提醒她,“公主,是心狠手辣。” “对,你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人,十九哥哥,快给我把她赶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我讨厌他,讨厌他!”赵梓月的声音,从蒙住的被子里传来,听着格外憋闷,隐隐的哭声儿,实在是肝肠寸断,让人不免怜惜。 赵樽的眉头皱得更紧。 看了夏初七一眼,他情绪莫名,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闪着一点冷光。 “不想见到她,你就给我滚回去。” “哇啦”一声,赵梓月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在被子里面直打滚儿,“我不要,不要,我与母妃说好的,我就要赖在你府里,我就是专门来祸害这个像蛇的手一样毒辣的小狐媚子的。” 揉了揉额头,赵樽的头很痛。 垂手而立的小丫头青藤,头也很痛。 她刚刚教过的成语,梓月公主转眼就忘。 可这也是赵梓月最为厉害的招数了,不管别人和她说什么。一句话,不懂,她就不懂。而且,她的不懂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就那么单蠢,认了死理就只剩一根筋,据说就连当今的老皇帝拿他这个宝贝女儿的“无知”都没有办法。 赵樽目光投向了夏初七。 那眸子里的意思是——“该你这个嫂子出手了。” 当然,这句话是夏初七自己厚着脸皮脑补出来的。 她微微臊了臊,轻咳一声,又正经了声音,“梓月公主,下官现在数十声啊,你要再不把头伸出来,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可就治不好了。到时候,轻则毁容,重则殒命,不知道公主您是想要毁容呢,还是想要殒命呢?” “啊,我不要!” 带着哭腔的惊叫一声,赵梓月猛一下掀开了被子。 一双包着眼泪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瞪视着她。 “你说的是真的?” “下官从无戏言……”是假的。 吸了吸鼻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脸儿红通通一片,从额头到脖子,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布满了红疹子,让她原本白皙的面孔,变得十分可笑,就像一团长了红色芝麻的白糕点。 “噗!”夏初七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敢嘲笑本公主?”赵梓月生气了! 她一生气,面上的“红点白糕”就更加可笑。 第167章画人画骨难画心(6) 夏初七拱手,“不不不,下官是想说,公主的肌肤真是玉雕粉琢啊!” “你——”叉着腰身,赵梓月抓狂了。 这一抓狂,不仅夏初七,便是其他的小丫头也有些憋不住,她那个样子实在太搞笑。可她们想笑又不敢笑,一副生生憋住笑的样子,气得赵梓月咬牙切齿,分分钟都恨不得掐死了她。 “阿七!”赵樽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瞥了他一眼,为了顾及他的脸面,夏初七把笑意生生吃了。 “梓月公主,请容下官给您诊断。” 她装模作样地拿了干净的绢帕覆在赵梓月手腕上,大概那小魔女心里害怕了,瞄了她好几眼,也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躺在那里,“快着点,本公主难受死了。” “痛吗?” “当然痛,不然你试试?” 半垂着眸子,夏初七心里好笑,手上却慢条斯理。请了脉,又观察面色,查看舌苔,翻来覆去地捣鼓了一遍,然后才收回绢帕,脸色凝重地蹙起眉头,“公主,情况不容乐观。” “啊?”赵梓月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赵樽也是低低发问。 心知他们都被自己的表情唬住了,夏初七慢悠悠将绢帕放回了药箱,才回头看向椅子上那个英姿挺拔的男人,慎重其事地说,“依下官看,是蜘蛛疹。” 双眸微阖,赵樽盯住她的眼,“何谓蜘蛛疹?”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语气也是她认真工作时才有的冷静,“蜘蛛疹又叫蜘蛛痣,不仅好发于面部,颈部及胸部,严重时可遍及全身……” 听了她的话,赵梓月张着嘴,都忘记哭了。 “严重吗?”赵樽脸上也有隐隐的担忧。 垂下眼睑,夏初七没有直接看赵樽,而是回头看了一眼目瞠口呆的赵梓月,温柔且认真地问:“蜘蛛疹的形成,一般是因为人体染了蜘蛛身上的毒汁而感染。请问公主,近日可有接触过蜘蛛?” 她狐疑的样子,就像完全不知道赵梓月在她床上放过蜘蛛。 赵梓月瘪着小嘴,眼睛里快要挤出水来了。 偷瞄了一眼赵樽,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没有!本公主才没有碰过蜘蛛。” “这样啊?”夏初七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沉吟着思考一阵,又看向赵樽,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梓月公主不曾接触过蜘蛛,那么就只能有一个原因了。爷,当人体的性激素水平增高的时候,也会发生蜘蛛疹。”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她又故意卖个关子。 “你快说。”赵樽压沉了语气,还算沉得住气。 干咳了一下,夏初七才道:“也就是说,小公主她思情了。” 思情两个字说得极是隐晦,可大家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说梓月公主思春了,想男人了,想得都发疹子了。一时间,众人屏气。可赵梓月原就发红的脸,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恼,比那猴子的屁股还要红上三分。 “你胡说,胡说——十九哥,她欺负人,我没有,我才没有。” 赵樽手指微微一曲,敲了敲额头,没有理会赵梓月,只问夏初七。 “你只说,可好治,又该如何治?” 夏初七又是状似思考地蹙了蹙眉,才瞄了赵樽一眼。 “治是好治,只是此症即为蜘蛛疹,就需要用蜘蛛做药引,方能将诸药引向经络脏腑,去毒护体,使其不再复发。这也就是中医学上讲究的以形补形,以形治形的意思。” “蜘蛛做引?” 赵樽看她的目光,稍稍深了一点。 轻点了点头,夏初七看着赵梓月张大的嘴巴,还有一脸委屈的小模样儿,其实对她的气已经消了。可她也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儿,这小魔女一日不制服了,她就一日不得消停。既然出了手,就得把她整服气。 “对,爷,所谓蜘蛛做引,就是用活蜘蛛入药,与其他药物一起熬煎成汤,一日服三次,只需要三日便可彻底治愈。” “好,去开方子吧。” 赵樽若有似无地瞄她一眼,眉头松开,又凝神看向榻上的赵梓月,加重了声音,“等身子好了,马上回宫去,少在我府里惹是生非。” “哥哥……”赵梓月扁住嘴巴,吸着鼻子,眼泪哗哗的,“我不吃蜘蛛,他肯定是骗人的,肯定是那个什么以齐国人的办法,用来收拾齐国人。我不要他的药方,我要找太医来治,我不吃蜘蛛。” 小丫头青藤的脸又红了,“公主,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梓月正在气头上,恶狠狠瞪她一眼,“你闭嘴,本公主不就是说的这个吗?不就是以齐国人的办法,拿来收拾齐国人?你真以为本公主不懂?” “……是。” 青藤住了嘴,夏初七望向屋顶,一屋子丫头全装死。 赵樽手臂肘在金丝楠木的椅子扶手上,揉了揉额头。 “有病哪能不吃药?吃!” 赵梓月的身子轰地倒在床上,双手双脚闹腾着撒了一会泼,见赵樽完全不理会,突然一翻白眼儿,捂着喉咙咳嗽了几声,脑袋栽歪着就“晕”了过去。 “公主——” “殿下,公主晕过去了。” 这一下,屋子里的人都吓坏了。 翻看了一下赵梓月的眼皮,夏初七转头看赵樽。 “爷,我这便为公主扎上几针,很快就会醒转。” 小丫头怕“针”,一听说扎针,那眼睛“唰”一下睁开了。 “我不要!” 扣住她的手,夏初七笑了笑,“公主醒了?” 哼一声,赵梓月甩开她的手,“十九哥,我说什么都不吃蜘蛛,是这个坏人想要害我,十九哥,你把他赶走好不好?我讨厌他,看着他就烦。” 静静地看着她,赵樽仍是云淡风轻的冷静,“有病,得治。” 说罢,他又望向夏初七,“去开方子。” “是。”夏初七向李邈使了个眼色,出了内室。 “啊!十九哥!我不吃蜘蛛,不吃蜘蛛!” 内室里赵梓月泄愤的哭喊着,把那些瓷器古玩扫了一地,摔得“啪啪”作响,外室李邈手写着方子,却见夏初七捂着耳朵低笑,“哎哟,天儿果然塌了。” 开好方子让李邈拿下去抓药,夏初七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正觉得满心舒畅,便见赵樽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后头跟着个半声都不吭的郑二宝,面色极为阴沉。 “爷!药方开好了,我差人拣药去了。您就甭操心了,不出三天准能好得彻底,无损于公主殿下的花容月貌。” 赵樽顿步,看了她一眼,“阿七,你随我来。” “好的,爷。” 乖顺地应了他,但夏初七的脊背却有点儿发凉。怎么有一种他要与她秋后算账的感觉? 她低垂着头,装着老实,亦步亦趋地跟着,很快便出了青棠院,一直等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她一个不小心,将脸撞在了他冷硬的背上,她胡思乱想的情绪才戛然而止。 “做什么,走路不会好好走?”他回头看她。 夏初七翘了翘嘴角,也不晓得为什么,一肚子的坏水到了他面前,就愣是变成了没有脾气,“没什么,我在想方子的事儿。” 一只温暖的大手,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小手,“你啊!” 他冷峻的面色在尚未大亮的昏暗光线里,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夏初七的心脏,却被他微凉却又无奈的语气弄得有些慌乱,“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还敢来问爷?”赵樽揉了揉她的脑袋,将掌中的小手紧了紧,语气淡淡地说:“小丫头心眼子不坏,吓唬吓唬得了。不要真给她吃蜘蛛。” 低低喊了一声,夏初七垂下脑袋,心乱如麻,“原来你知道是我做的?” “就你这点小心思,能瞒得了爷去?”轻轻捏了捏她带着凉意的脸,赵樽替她捂了捂,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裹在了她的身上,才又低笑了一声,“梓月那小丫头,是该有人收拾一下了。但愿有了这事,她能收敛住性子。十四岁不小了,都该许人家了。” 他语气里的淡然,还有浓浓的宠溺都让夏初七有些奇怪,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暖和。这件事她之所以没有告诉他,便是听闻赵樽很宠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如今,他并没有当场拆穿她,还反过来护着她…… 不得不说,女人对感情的要求其实很少。说来,也不过是在人前,他能给你几分脸面。不管别人如何待你,他会始终如一的坚持站在你那一边,即便那个人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是一个样。 “爷,您不怪我?” 她半个身子俯在他怀里,像个被糖给溺住了的小姑娘。 “当然……得怪!” 赵樽斜斜睨了过来,语气没有太多的谴责,却有着与往常一样的揶揄,不紧不慢地拂一拂袍袖,又握住她的手,一起往承德院走。 “回头,你得给爷精神损失费。” 第168章画人画骨难画心(7) 连精神损失费都学会了? 夏初七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掌心又是一紧。 “还有,表演费。” 不仅学会了词儿,还会自行组词了? 夏初七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淡淡一抿唇。 “行,什么费都行,可我有一个请求。” 轻唔一声儿,赵樽低头睨她一眼,将原本握住她的手,挪到了她细得不盈一握的腰上。一握一拽,便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圈在了臂弯里。这样的动作,换了其他男人来做,一定会显得轻佻不正经,但这个人是赵樽,那身上尊贵的威仪,却是无损半分,仍是有如朗星疏月一般高在云端,让人觉得无可匹及。 “说来听听。” 夏初七心跳得极快,“你放开我再说。” “天冷。爷也冷。” 他说得极为自在,让她原本的别扭反倒显得矫情了。 她咽了咽口水,不看他近在咫尺的脸,“我想制造青霉素!” “青霉素?是什么东西?” 他淡淡地问,语音冷然,却又带着点新奇。 “青霉素是一种抗生素,可以大大地增强人体抵抗细菌的能力,如果研制成功,它将会是一种改变人类疾病史的救命之药。”竹筒倒豆子似的,她也不管赵樽听不听得懂,或者说他能接受多少,便将青霉素研制的意义、研制的困难以及需要得到的帮助,都一一讲给了他听。 没有想到,听完了,赵樽却默了好久。 “阿七……”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爷可以支持你。”淡定说着,他看着她笑吟吟的小脸,眉头蹙了蹙,“只是如此神药,如果传了出去,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沉吟一下,夏初七点头,“在没有研制出来前,最好不要让人知道。” 抬起手来,赵樽拍拍她的脸,“阿七说得是,所以……”他低下头来,一股子灼热中带着轻幽香味的男性气息,也扑面而来,喷洒在她的面上,“爷也要封口费。” 微微一愣,她的脸烫了烫,“不要,有人看着。” 赵樽不理会她的忸怩,他是大爷,晋王府是他的地盘,他怎么可能去管下人会不会瞧见?灼热的唇往下压了压,他锁紧她的腰身,在她唇上蹭了蹭,轻啄了一口。 “先付订金,余下的回屋再给。” 青棠院里的喧闹声,早就散去了。 赵樽领着夏初七,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也离开了。 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青棠院去承德院的路上,就在赵樽与夏初七卿卿我我的当儿,那墙角几颗郁郁葱葱的大雪松后面,赵梓月蹲在那里,一张满是红疹子的小脸上,红了又红,红了又红,大眼睛泪汪汪的,红得都快要滴出血了。 “在十九哥的心里,果然我不如他重要。” 她憋屈地一直掉金豆子。 可立在她身边的女子,衣角荡了荡,却没有回答她。 赵梓月吸了好几次鼻子,又拿袖子擦了擦脸,才嘟着嘴哭,“你说我十九哥他好端端一个大英雄,怎会没有半点征兆就好上了男色?不,不对,那个楚七,他都不算男色呢,长得还没有我好看。” “公主多虑了,快回去歇了吧。” 不瞒地回头瞪了她一眼,赵梓月眼珠子一转,突然恍然大悟。 “哦,本公主明白了,一定是楚七捣的鬼。他那个人的心眼子很是毒辣,比蛇的手还要毒,定然是他给我十九哥吃了什么迷惑心智的药物,让他失了心神,离不开他了,对也不对?” 一群黑鸦从天边掠过,天色亮堂了不少。 那女子叹了一声,仍是淡然说:“公主,回吧。” “不,我不回,我这就找我十九哥去!”赵梓月声音里又有了哭腔,“十九哥他以前最是疼爱我的,除了我,他哪个女子也不喜欢。不对,他男女都不喜欢,如今怎生就变成了这样?他居然会与一个外人合着伙来整我,我不服气。呜,我就是不服气,我要回去告诉父皇和母妃。” 她越说越伤心,恨恨地踢了一脚雪松。 “本公主现在就去!” “公主——”她身边那女子,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可!” “有何不可?” 静默良久,那女子没有说话,只有一袂衣角在微风的吹拂之下,显得摇曳而多姿。单看那身段儿便知是一个美人儿。似乎考虑了又考虑,她才幽幽一叹,“公主终归是要嫁人的,往后有您的夫婿疼爱就好。至于殿下,他自会有他的归宿,妹妹只是妹妹,怎能与他心爱之人相提并论?说起来,公主您于他来说,才是外人。” “心爱之人?我是外人?” 瘪瘪嘴巴,赵梓月眼圈红透了。 “才不是,我才是十九哥心爱之人。我讨厌他,讨厌他!你等着瞧好了,本公主有的是手段,我非得让我十九哥睡在女人的床上,看我不气死他。” 夏初七的青霉素研发工作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有了赵樽的支持,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方便了许多。孙正业特地给她在良医所里隔了一间屋子出来,支上几个木架子,搞了一些时下非常珍贵的玻璃器皿,她也不需要太多帮手,就李邈一个,另外找了赵樽身边的梅子过来就足够了。 那间屋子被她命名为“研究室”,还挂了牌匾,那三个大字是赵樽亲手书写的。字体刚劲有力,笔走龙蛇,就如他那个人,穿透烟霏让字都长了骨头一般硬气。 她很是喜欢。 研究室内的事情,她不让外人参与,也不让外人知道,平素让二鬼找了侍卫守着,一旦她离开便要上锁。 一时间,府里的传言纷至沓来。 人人都知道楚医官在研制一种神药,可搞得这样神秘,谁都不知到底是什么。 而京师城中,仍是一片风平浪静。私底下的惊涛骇浪,平常人也完全感觉不到。时人喜欢议政,在茶肆酒楼勾栏瓦子里,在轻歌曼舞酒醇茶香中,总有人私下议论天家朝野的那点破事。于是,晋王府里“神医制神药”的消息,也不知怎的就不胫而走了,无心之人当成一件稀罕事来讨论,有人之心,却是各有各的计量。 日子一晃,就是一天。 再一晃,三日便过去了。 这天,是洪泰二十五年正月二十。 夏初七领到了来这个时代的第一次月俸。三石五斗的食禄算下来也不过三两银子。她有些哭笑不得,可好歹是她劳动所得,也没有嫌弃,从东宫回府的路上,专程买了一只烧鹅到良医所,与所里的医正医备和医官们一道啃了。 吃的时候,她不免又想到最喜欢吃鹅肉的傻子。 想来,他如今应是不愁吃喝的吧?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什么时候才是赵樽说的“时机”。 不到晌午,月毓又过来了。 她是来给夏初七量身的,说除了良医所的定制官服之外,爷今儿上朝的时候还特地吩咐要为她做几身春装。布料和裁缝师傅,府里都有现成的,也不费什么事。所以,背着人的时候,她又低低问:“楚七,可要给你备几套女装,在咱爷面前时,穿上一穿?” 看着她端正清和的笑脸,夏初七摇头讪笑。 “不必了,不习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月毓对赵樽情根子都种到地心里去了,夏初七又怎会不知道?依了她的小肚鸡肠,很难理解一个女人巴心巴肝地对情敌示好会有什么好心。再说,即便有了女装,她也没机会穿。习惯了男装,反倒觉得比繁复的女装洒脱了许多,不需要那么麻烦。 她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月毓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与她拉起了家常。说如今梓月公主在府里养着病,她手里的杂事也就多了。梓月公主人贵气,也娇气,吃喝用度全都十分讲究,她张罗起来很是累心。而她去年的账还没有盘算清楚,田富还等着她报上去,另外各院的如夫人们也都要置办些春装了,胭脂水粉什么的也要采买,说了乱七八糟的一堆,终于把夏初七说得不耐烦了。 “月大姐,你有旁的事找我吧?” 她惯常一针见血,月毓愣了愣,就笑了。 “楚医官真是长了一颗玲珑七巧心。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咱爷吩咐了府里的人,凡事得多顾及着你点儿。可我却是知道,梓月公主是个心性重的,这两天去青棠院,常听她嚷嚷着要给你点颜色看,我就怕她一时犯糊涂,害你白白受了委屈,所以想提醒你两句,回头见了她啊,绕着走,不必与她针锋相对,徒惹一些不快活。再怎么说,她都是公主,是咱爷的亲妹子,对吧?” 这么好心?就夏初七所知,赵梓月这几日都在青棠院里养着身上的“蜘蛛疹”,也没有闲工夫出来瞎折腾,会骂她自然是少不了的。可人家要犯糊涂,她还能挡得住吗? 略略牵出一抹不着边际的笑,她冲月毓拱手施礼。 “多谢月大姐提点,楚某实在感激不尽。” 第169章画人画骨难画心(8) 越是与熟稔的人,她说话越是不客气。 反之,话里越是说得客气,一般都是她有所戒备的人。 在这一点上,就连月毓都察觉出来了。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只一句“你我姐妹,应当的”,便微笑着与另外几位医官打了招呼,离开了良医所。 夏初七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关心她的青霉。 这几日,她天天泡在良医所,衣不解带,就连晚上睡觉都守在这儿值夜,背地里的指指点点,她自然都听见了。可要抵抗梅毒,必须要有青霉素。只要治好了太子爷,一切事情都会好办许多。事情与事情之间都是连锁反应,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关心自己做这件事情的意义。她可不愿意余生就活在一个小天地里看男人的脸色讨生活,还得时时提防别的女人来算计,整天为了争宠与一些女人鸡毛蒜皮地斗,那不得累死,都得烦死。 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所以,她还得去办另一件事。 赵樽是晌午过后回府的。当今老皇帝勤政,弄得大臣皇子们也很累。赵樽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离府去上早朝,夏初七每日又要去东宫替太子爷诊治,他俩的相处时间,也就只剩下了晚上那么一会儿了。 马车停在了良医所外面,看着敞开的门里忙碌的小身影儿,他没有下车,只问陈景。 “这几日她都做了些什么?” 陈景侍立在马车边上,低下了头,“属下也不懂。楚医官收集了大量的馒头,橘子,面条之类的食物,让梅子搬入了良医所的研究室,也不让人入内观看,谁也弄不明白她在做甚。” 馒头?橘子?面条? 手肘慢吞吞撑在车椽上,赵樽看着里头的人小儿,雍华俊朗的面孔上,有一点点不淡定。 “食物都是熟的?” “是,熟的。”陈景回头往良医所方向望了一眼,又接着说,“还有各院吃剩下来的食物糕点,也都被楚医官收集了进去,说是要什么,对,要废物利用。” 敲了敲额头,赵樽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车厢的软垫上,放下了车帘。 “走吧。” 他前脚一走,良医所里咬着笔头练毛笔字的夏初七就翘起了唇角来,望向李邈。 “走了?” 李邈点头,“走了。” “那,我们也该走了。” 说走就走,夏初七换了一身提花绡的衫子,打扮得像一个风流小公子似的,领了李邈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府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丹凤街,又在袁形小院子里逛了一圈,便往“锦绣楼”里去了。 锦绣楼新来了好些漂亮姑娘,今儿会有一场相当于“首秀”一样的表演,京师里簪缨世家的子弟们都会去寻欢作乐,她自然也要去凑凑热闹。 二楼的阁子间里,喧哗声声。 夏初七与李邈交换了一个眼神,踩着楼板,慢吞吞上去。 一间又一间雅阁地慢慢寻找着。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处看上去极为奢华的雅阁门口,翘起了唇角来。不等她说话,守在雅阁门口的护卫,按着腰刀就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看什么看?还不快点滚?” “小哥,我与你家二爷是相熟的。” 夏初七瞥了一眼那人,从腰间摸出一块金色的腰牌来,握在掌心里,往他面前一晃。那人只瞧了一眼,面色顿时就变了,人也恭敬了许多。 “那小的这就进去禀报二爷。” “不必了,我们自己进去。” 装出大爷样子,夏初七不悦地横他一眼,在缠绵入骨的丝竹声里,嗅着那一股子浓浓的脂粉香味儿,揉了好几下鼻子才与李邈两个打了帘子,径直入了内室。 内室更为奢靡,只瞧一眼,她便差点花了眼。 香风绕鼻,软榻横陈,珍馐佳肴,美人如玉。大约有五六个盛装的美人儿正侍候着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锦袍男子坐在猩红的地毯上,一个个嘴对嘴的喂酒水吃,那男子的手在美人儿们身上摸着,掐着,蹭着,惹得娇笑声一串一串像银铃似的勾人。 数不尽的风月无边。 夏初七眼儿半眯着,嘴里“啧啧”有声。 “二爷好生自在呀,佩服佩服!” 一听她的声音,早就已经喝得醉眼迷离的夏巡,嘴巴从美人儿的胸前收了回来,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和李邈,拔高了嗓子,“你们谁啊?敢在小爷的地盘上撒野?” 来锦绣楼之前,夏初七与李邈在袁形的小院里做了一番打扮。脸上化了妆,稍稍改变了一下五官容貌,那浓眉大眼厚嘴唇,外加一顶黑白相间的纱帽,不要说夏巡了,就是她们俩自家都认不出对方来。 挽唇一笑,夏初七面上好不潇洒,“你问我啊?我叫白无常。” 说到这里,她又轻松的指了指李邈,十分温文尔雅的笑。 “她叫黑无常。” “白无常,黑无常?”喝得神经大条的夏巡,沉迷于酒色的身子掏空了不说,就连脑子都快要废掉了,琢磨了两遍这词,一直等到发现她两个的表情不对劲才突地醒悟过来,手上酒杯滑落在地,“砰”一声,溅得酒水满地都是。 “来人——唔!” 不等他喊完,李邈抢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巴,“老实点儿。” “啊!”有歌舞伎尖叫。 “不许叫!谁叫杀了谁?”李邈横眉一扫,那几个美人儿便止了声。 夏巡被她摁躺在地上,起不来,又张不了口,痛苦地“唔唔”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里,满是求饶和不解。 “放心,会让你死个明白的。”夏初七冷冷一哼,挑了挑眉,语速极快,“落雁街上的事,不要以为我们家三爷什么都不知道,你那死鬼老爹刺杀晋王,还想嫁祸在我们三爷头上,多省心啦?可世上,有那么好的事情吗?” “唔唔!”夏巡摇着头,一脸惊恐。 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夏初七轻笑说:“这个耳光是替那些被你祸害过的良家女子扇你的。”说罢,又一拳揍在夏巡的鼻子上,然后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接着说:“当然,你不要以为挨两下揍就完了,今日还得给你那老爹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直起腰身,她望向李邈,“动手。”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李邈不再言语,手中长剑一勒,那夏巡连垂死前的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出口,便大瞪着一双眼睛,脖子上鲜血汩汩,抽搐几下,魂归了九天。 “乖乖闭上嘴——”夏初七瞄了边上吓得面色煞白的女人一眼,捡了桌上的一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又在夏巡的尸体上摸索了两个物件,然后才调头看着她们,似笑非笑地道:“看见没有?这就是得罪了我们家三爷的下场。” 说罢,她看向擦拭血迹的李邈。 “我们走!” “二爷!发生甚事了?”里面的动静要是半点声音都没传出去,那绝无可能。就在那几个美人儿吓得拼命点头的当儿,外面就传来了一道询问的喊声。 大概没有听到夏巡的回答,护卫推开外间的门便要进来。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看他就要入屋,夏初七冲李邈打了一个手势,一哄而上,不等那人反应过来,直接从门口冲了出去。 那人一愣,回神一看屋里,整个人惊悚了。 “抓住他们——” “快!二爷出事儿,抓住他们。” “兄弟们,追,快追!” 一时间,原本就闹哄的锦绣楼里更加热闹起来。可今儿适逢楼里有表演节目,楼道上下满满的都是人。锦宫的管事一听说出了事,招呼了十几名打手也是蜂拥而出,与夏巡的人刚好撞了个正着。 夏初七回头看了李邈一眼,“分头行动!这里,交给你了。” “放心去吧。”李邈点头。 夏初七趁着混乱跑开了,而李邈的功夫了得,最擅长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等到夏巡的人马甩开了锦宫的打手,向她冲过来时,她且跑且引的出了锦绣楼,奔出丹凤街,在京师城里绕着圈的逗着他们玩耍。 宁王府。 夏初七从小道抄了近路过来,瞧一眼那朱漆大门和森严的护院守卫,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衣冠,轻松自在地走到门口,先递上夏巡的腰牌,又递给闻讯出来的门副一个锦缎小包,笑眯眯地说:“魏国公府二爷的差事,麻烦把这个东西交给宋侧妃。” 门副掂了掂手上小包,“什么东西?” 夏初七轻咳一声,仍是彬彬有礼的拱手,“小的哪能知道主子们的事儿?小哥你只管交给宋侧妃便是。我们家二爷说了,不会屈了你。” 说着弯唇一笑,她掏出一袋银钱,塞了过去,“拿着吃酒。” 第170章画人画骨难画心(9) 门副脸上仍对他有疑惑,可是对银子却没有疑惑。他敷衍地把银子往怀里一塞,拿了那个小包,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行行,你回去吧,我自会传进去。” 当然,会不会传就是他的事儿了。 夏初七似乎也不太介意,只瘪瘪嘴巴,熟稔地拍拍那人的肩膀,拖着他往边上走了几步,神神秘秘地说:“小哥,我们家二爷说了。等一会儿,会派魏国公府的人过来接宋侧妃,麻烦你让宋侧妃偷偷等在后门便可。且记,此事不可让旁人知晓,你懂的。” “啊”一声,那人惊住了。 很显然,他不懂。可夏初七也不需要他懂。 “拜托了,小哥,二爷说了,回头会有厚礼奉上。” 不给门副反应的机会,夏初七笑眯眯再抱一下拳,调头大步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门副冷哼一声,带着疑问直接翻开了手里的锦缎小包,只见除了夏巡的随身玉佩之外,还有一件妇人的绣花肚兜,上头绣着“菊心”两个字,正是宁王侧妃宋氏的闺名。 遛狗的时间计算着差不多了,李邈开始往宁王府的方向跑。她的后面,那些魏国府里的护卫,仍是紧紧咬住不放。 “兄弟们,拿下那小子。” “头儿,跑不过他呀——那小子太能跑了!” “跑不过也得跑!”领头的一哼,“不拿了他,咱们的脑袋也都保不住了。” “头儿,二爷死了,咱们跑吧!”有人喊。 “对啊!不跑,回府不也得死?”有人附和。 “跑?”领头的黑衣护卫哼了一声,“能往哪里跑,你家里老小不要了?” 闷闷的,再没有人做声了。他们除了追,再没了别的法子。 前后追跑着,距离被李邈掐算得很准确,不会让他们跟丢了,也不会让他们看得太清楚。当然,依了她的本事,逗弄起他们来丝毫都不费力气。不一会工夫,眼看要到宁王府的后院巷子,李邈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突然加快了速度,冲向宁王府后门,使劲一拍,小声喊。 “宋侧妃,我家二爷让我们来接你。” 一声喊完,她接着闪身错开,往巷子另一头跑去。 于是乎,等魏国公府的追兵绕过墙角冲入巷子来的时候,见到的人不再是李邈,而是宁王府里持刀带械的一群侍卫。他们堵在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好大的狗胆,大白天也敢行这等腌臜之事?!” 魏国公府的护卫们跑得气喘吁吁,瞧了下情形,愣住了。 “兄弟,我们是魏国公府的,过来找人——” “找人?”宁王府的侍卫冷笑一声,“公然猥亵宁王侧妃,魏国公府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兄弟们,给我打!” 魏国公府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一下,赶紧赔礼。 “是我等冒犯了,先请个罪,哥哥们勿恼。” 说罢,那人一回头,“先回去禀报国公,不要轻举妄动。” “魏国公?呵。”宁王府的侍卫长掂了掂手上夏巡的腰牌,冷飕飕的一笑,“素闻魏国公府的二爷风流成性,魏国公一直包庇。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耍弄到我们宁王府的头上。兄弟们,给我拿下这些人,等王爷回来处置。” 一见那个夏巡的腰牌,魏国公府的侍卫们顿时就红了眼睛。 “果然是你们干的?!” “干什么?干你娘!兄弟们,拿人!” “哗啦”一拔刀,铿铿声四起,两边的人都红了眼。 “兄弟们,左右都是死,和他们拼了!” 双方的人马都是心性高的,平时欺负别人惯了,哪里受得住气,又哪有闲工夫坐下来解释?没说上几句,两班人马就打斗起来,直看得远远趴在一户人家屋脊上的夏初七笑眯了一双眼睛。 “表姐,热闹好看吧?” “好看!”李邈侧趴在她的身边,一叹,“楚七,除了你,真没人会干出这样损的事了。” 夏初七眼睛晶亮,闪着狡黠的光芒,“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叫……兵法。” 李邈轻呵一声,今日的心情也是极好。 “好计是好计,就是不晓得会不会连累了袁大哥。” 夏初七瞥眼看她,逗笑,“兴许会。不然你嫁给他做补偿?” 李邈戳一下她的额头,“你啊,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心知她的担忧,夏初七也不让她闹心了。 “你就放心吧,袁大哥能在京师混成如今这样,自然与官府的人有结交,你就说他开的那些场子,哪一个是干净的,又怎可能不死人?他心里要没底,也不敢帮咱们。而且这事一出,夏廷德心虚啊,自然不会怀疑就把账算在了宁王的头上。而宁王媳妇儿被人睡了,还让人打上了门,又哪里肯吃哑巴亏?哈,夏廷德想让宁王与赵十九掐起来,让赵绵泽那厮得好处,老子偏偏不如他的意!等着瞧吧,那头老狐狸,这一回赔了儿子,还得折兵。” 静静地听她分析完,李邈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她的算计是对的。 宋侧妃到底有没有与夏巡有染,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夏巡死无对证,而那个肚兜确实是她亲自去宁王府里摸出来的,属于宋侧妃的东西。当然,楚七为什么会挑上宋侧妃也有她的计较。说来也是小女儿心性,无非就是知道老皇帝有意把彰烈侯宋家的嫡女许配给晋王做正妃,于是便先拿了一个宋家的庶女出来做“通奸”的榜样。 想到这里,李邈又蹙了一下眉头。 “楚七,在锦绣楼里,你给护卫看的腰牌打哪来的?” 轻“哦”一声,夏初七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来,把玩了一下,“你说这个?” “嗯。”李邈有些疑惑。 “赵绵泽的腰牌——啧啧啧!真是好使。”夏初七借着瓦脊上的天光,仔细瞧了瞧那腰牌,笑眯眯地说:“没有想到,咱大晏朝的造假能力也这样强,丝毫不比俺老家差呀。” “假的?”李邈惊问。 “对啊,不然呢?你以为赵绵泽还能把他的腰牌给我?”挑了挑眉头,夏初七又笑着道:“我只不过瞧了瞧样子,然后拿到崇远街的商铺里找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李邈倒抽一口气,“那可是杀头的罪,他们敢做这个?” 夏初七半眯着一双猫儿似的黑眼睛,微微挑起的唇角,多了一抹讽刺的笑意,“我说表姐啊,你这个人就是活得太严肃。这个世上呢,有了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有人怕死,总会有不怕死的人,可懂?” 放开撑着的手肘,李邈躺在瓦上,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懂你了。” 撞了撞李邈的肩膀,夏初七顺势躺在瓦上,听着不远处慢慢减弱的打斗声,望着乌沉沉的天空,笑得更甜了,“你不必懂我,一会儿啊,记得把我拎下房子去就行了。” 李邈看着她,不吭声儿。 两个人沉默了。 不一会儿,下头的打斗声彻底没有了。 夏初七挑了挑眉头,趴过去瞅了一眼,“表姐,你说我煞费苦心的设计了这样一出好戏,却只有我两个观众,会不会太少?” 李邈一愣,“你的意思是?” 回过来继续躺下,夏初七得意洋洋地跷起一只脚,半眯着眼睛,“我明日得好好感谢一下赵绵泽,感谢他给了我一个交代。这事啊,也得让夏问秋知道才对吧?咝,好复杂哦,带着赵绵泽的腰牌,进去杀了夏巡,可那两个人却又是宁王的人,跑入了宁王府。夏巡死了,还与宁王侧妃有染。这个水啊,是越来越浑了。” “你就不担心他们识破吗?” “识破了又如何?”夏初七打了个哈哈,慵懒地笑,“这些人啦,好的就是一个脸面。现在人也死了,气也上来了,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人,这梁子啊,是结大发了。” 李邈看着她,从她的鼻子看到嘴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默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你若是两年前也有这等心智,事情也不至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两个,也不会家破人亡了。” 夏初七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朝那看不到尽头的地方一笑。 “那,都是命。” 正月二十那天,应天府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早朝的时候,老皇帝在朝堂之上核准了对清岗县令范从良的处罚。按官方说法,范从良为了溜须拍马,用“千年石碑”欺君惑民,诬陷晋王殿下,将处以斩刑,秋后执行。其家产抄没,但念及家眷子孙无类似奸佞,特免去一死,只流配充军。 然而,这事的热度还没有退去,晌午过后没多久,魏国公夏廷德的次子夏巡,就在锦绣楼里被人割喉而亡,引得魏国公府与宁王府的人一度对峙互殴。 此事一出,范从良的事就成了小事,上不了头条了。 第171章画人画骨难画心(10) 夏巡之死,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夏巡与宁王侧妃有染,导致宁王心生嫉恨,故意差人去锦绣楼里宰了夏巡,还假称是皇长孙赵绵泽的人。也有人说,是魏国公夏廷德陷害宁王在先,宁王气愤不过才派人宰了他的儿子,以示警告。 当然,上面都是比较正式的版本,坊间也有更为香艳的风月版本传出来,只说那夏巡色胆包天,大白天爬入宁王后院,正与宁王的宋侧妃在榻上行那云雨之事,就被宁王逮了个正着,那男子物事还没等取出来,就被宁王一刀砍断了。 这出版本,不仅让宁王丢了脸,更让那彰烈侯宋家丢了脸。最直接的影响,便是有人开始怀疑彰烈侯府的家教,更怀疑宋家的嫡女,能不能配得上龙章凤姿的晋王殿下。 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夏初七已经乖乖在良医所里瞅她的青霉了。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伸手都不见五指。 晋王府早掌了灯,房舍陷入了影影绰绰的黑暗之中。但是细心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府里的护卫和警戒,较之平时,更是森严了几分。 夜凉如水。 书房里,灯火大亮。 赵樽静静倚椅子上,右手撑着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陈景,却没有说今天传得热火朝天的事,只吩咐民他另外一件要事,“今日朝堂上,陛下又痛斥了老三,只怕他会等不及了。这些日子,你派人密切注意那个傻子的居处,一旦有风吹草动,可自行主张。” “是。”陈景拱手默立,想了想,又道:“宁王结交官员,栽培党羽,陛下定然早有察觉,如何能容得了他去?相比之下,陛下对您确实是爱重的。” 赵樽目光一闪,揉额的手微微一顿。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听过没有?” 陈景一愣,“殿下?” 不与他多说,赵樽摆了摆手,“去,叫元祐来见我。” 小公爷回了京师的日子一直很悠闲。在非战时期,他除了在神机营里捣鼓他那些火器,便是与他后院里的美娇娘寻欢作乐,很有一番滋味儿。所以,他好些日子都没来过晋王府了。 诚国公府离晋王府也就隔了两条街。 得了赵樽的传唤,元祐来得很快。 人还在书房外头,动静便先传了进来。 “我说郑二宝,看见小爷我来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郑二宝冤枉地“哎唷”一声,“小公爷,对不住,奴才这眼睛受了风,有些痒痒。” “怪不得,小爷还以为你钻哪个小丫头的裤裆磕的呢。” “不敢不敢,奴才哪有小公爷的福分!”郑二宝赔笑着,一脑袋们的冷汗。 瞥了他一眼,元小公爷推开面前的吉祥如意花雕花大门,笑逐颜开地走了进去,看着案几后头的赵樽,一双天生的风流眼便撩了起来,似笑非笑的打趣。 “晋王殿下今儿怎么想起我来了,可是有好事儿?” 轻拂一下袖袍,赵樽指了指面前的棋盘。 “找你下棋。” “呀”一声,元祐好奇了,“你闯鬼了?” “怪力乱神!坐过来。” “迂不迂腐啊你?”元祐哈哈大笑一声,潇洒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脸狐疑地开始捋棋子,“我说天禄,你不是最讨厌别人陪你下棋吗?今儿哪股风抽了,想明白了?” 赵樽扫他一眼,淡淡道,“不是讨厌别人陪我下棋,是对手太弱,爷没有兴致。” 拣着棋子的元小公爷手一顿。 松开,一颗棋子“啪”的掉在了棋盘上。 他嘻嘻一笑:“正巧,小爷我也不爱下棋。我说,那咱两个就别演了,你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有事就吩咐,无事我走人。昨儿小爷看上个姑娘,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正准备今儿晚上受用一番,你就找上来了。” 赵樽淡淡瞥他一眼,突然说:“今年的中和节,说是为庆贺太子沉疴得愈,陛下要大肆操办,礼部官员已经忙活开了。” “对啊,我知道啊!听说万岁爷还准备在中和节上指那彰烈侯府的姑娘做你晋王府的十九王妃呢?不过出了今儿这事,又另当别论了。”元祐“呵呵”奸笑一下,猛地敛住了脸,“可天禄啊,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薄薄的唇角一抿,赵樽语气淡然,可话题扯得更加没边儿了。 “嗯,北平府的晋王府邸大抵用不了几个月便建成了,本王就要去北平了。” 元祐更加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天禄,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要不然,我改明儿向陛下请旨,陪你一道去北平,领个晋王府护军统领什么的职务?不过,你得给我多准备一些姑娘才是。” “即便我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赵樽不轻不重地扫他一眼,沉默片刻,一只修长的手指才伸出来,开始拾掇面前的棋子。可他摆来摆去,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就是不开口,一直等到元祐憋不住又催促一声,他才又皱眉问了一句。 “少鸿,你父亲可还安好?” 一拍脑门,元祐看着他,都快愁死了。 “天禄,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元小公爷很想说,面前这个人他不认识。 他这个十九叔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从来不说半句废话。今儿这吭吭哧哧老半天,扯东扯西,愣就没有一句重点,这说明了什么? “你有病啊?不如,找我表妹来治治?” 赵樽剜他一眼,隔了半天,又说一句更离谱的。 “如今朝中局势复杂,你得嘱咐你父亲,不要掺和,静观其变才是。” 元祐点了点头。 他说得没有错,自从老皇帝允了他去北平就藩,他这十九叔日子可以算得上清闲了,只等他过些日子把军队整肃完毕,就可以走人了。他这头去势已定,那边太子爷的病突地好转,原本错综复杂的夺储风云,一夕之间又成了观望之局。胜负未定,谁也不敢随便站队,他父亲自然也是知晓的。可这些……明显也不是他要说的重点啊? 元小公爷眼一眯,满脸都是疑惑,“天禄,你可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话?” 手指拈起一颗白子,赵樽思考一下,“本王是关心你父亲的身体。” “啊?哦!他很好啊,他怎会不好?能吃能睡能跑,前些日子还纳了一房小妾,宝刀未老,威风不减当年啦!”说起诚国公,元祐龇着白花花的牙齿,好不自在,一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意思。可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十九叔,你还有话吗?” 左手落下一子,赵樽淡淡道:“本王明日备上薄礼,去你府上走一趟。” “天禄你……疯了?” 终于,元祐面色收敛起来,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全部都写满了“不明白”,眼神风一般刮向赵樽,“你向来不喜欢结交大臣,在朝堂与谁都不来往,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突然想要私下见我父亲?” “有何不妥?” 元祐怔了一下,眯起眼审视他半晌,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趴过去,压低了声音,那眉宇之间,满是兴奋之色,“十九叔,你可是有了主意?” 赵樽扣着棋子,扫他一眼,“什么主意?” “那九鼎之上的位置,想要问上一问?” “问你个头!”不知不觉又学了一句楚七的台词,赵樽手指搓揉一下眉心,终于淡定地瞄向元祐眼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本王就想问问诚国公,可有兴趣再收养一个女儿。” 原来如此! 长叹一声,元祐彻底对他拜服了。 他绕了这样一个大弯,说了这样一大通话,不就是想让他回去说服他老爹诚国公,让他以没有生育为名,出面收养楚七为义女,再趁着中和节的时候陛下高兴,换个身份给他指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给带到北平府去,过他逍遥自在的日子? 元祐好笑地摇了摇头,正想说话,郑二宝叩叩门走了进来,躬着身子道:“主子,梓月公主来了。” 赵樽皱了皱眉头,“她不在青棠院养病,跑这儿来做什么?” “说是来请罪的。” “让她进来。” 赵樽吩咐完,郑二宝便领命后退着下去了。 赵梓月从来就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姑娘,听说她来了,元小公爷挑开的眉头都皱紧了,只拿一双无可奈何的风流眼瞥向赵樽,就想开溜,可捏着下巴,他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十九叔,浅弯着唇,又笑了,“收义女这事,要不要告诉我小表妹知道?想来她应该会高兴才是。” 揉捏着眉心,赵樽冷隽的目光一沉,“不必告诉她。” “哈”一声,元祐笑得一脸风情,“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十九叔,您这是紧张呢,还是要给她惊喜呢,还是怕我小表妹不同意呢?我看你这是降服不了,想要先斩后奏?” 这个问题很刁钻,元小公爷难得逮住他这样的时候,更是卯足了劲儿奚落他。可赵樽压根儿就不睬他,绷住冷硬的面色,冷飕飕剜他一眼,就慢条斯理地捻起了一颗棋子。 第172章画人画骨难画心(11) “听阿七说那新郎粉,并非玩笑,确实是有的。” 一听说“新郎粉”,元小公爷风骚的俊脸一黑,顿时就觉得身上刺挠起来,想想新郎粉不仅治住了他,就连范从良都为了它扛住了诏狱里的大刑,活生生自己认了罪,愣是没有扯出楚七来,那得是多厉害的东西?断子绝孙啊,他还不撤为哪般? “天禄,那我……先行一步,告辞。” 他出了书房,便刚好与进门的赵梓月撞上。只见那小丫头背上捆了好几根柴火,脸上和脖子上还有一些浅浅未退的红点子,在烛火下显得极为滑稽。 元祐哈哈大笑,“喔唷,小魔女这是怎么了?” “我要你管!” 赵梓月与元祐向来不对盘,恶狠狠瞪他一眼,她侧开身就往里走,元祐摸摸下巴,“嘿嘿”一笑,若有所思的离开了。屋子里,赵樽仍是正襟危坐,看着乖顺的赵梓月,淡淡问:“找我有事?” “十九哥……”拖长了软糯的声音,赵梓月偷偷瞄他好几眼,有些委屈,有些害怕,瘪了好几次嘴巴,才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背上捆着的柴火,苦着小脸儿说:“你看我都负柴请罪来了,你就不要再板着脸了好不好?” 一句“负柴请罪”,让立在边上的郑二宝那个文盲都很是受伤。他垂下眼睑,想笑又没敢吭声。赵樽揉搓下太阳穴,难得还能淡定着看她,“说说,何罪之有?” 赵梓月眸底闪过一抹委屈的情绪,不舒服地蹭蹭背后的柴火,悻悻然地回答,“那日的事是我不对,是我先差人在楚七的被子里放蜘蛛的。我原本也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收敛一点,不要再癞蛤蟆还想吃鹅肉了,他哪里配得上十九哥?” “说重点。” “是……”赵梓月更委屈了,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敢张扬,唯独在赵樽面前,就是一个乖宝宝,“十九哥,你如今与他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你都不知道,招了多少人闲话,宫里那些女人,没事就故意在母妃面前说你与他如何如何,气得母妃都生病了。还有,十九哥,梓月也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你,每回我听见,我都想去把她们的房子烧了,看她们张狂,还敢说你,还敢气我母妃……” 一扯,赵梓月就又没了重点。 她嘴里恼恨的人,全都变成了宫里的娘娘们。 赵樽不由蹙起了眉头,轻咳一声,提醒她,“继续说请罪的事。” 赵梓月嘟了嘟嘴巴,委屈地垂下眸子,“我放蜘蛛吓唬他是我的不对,我欺负了哥哥心爱之人,也是我的不对。可他愣是想个由头逼我吃蜘蛛,是他不对吧?”说到这里,见赵樽冷眼扫过来,她赶紧缩了缩脖子,“好吧,全是我不对,今天我已经负柴请罪来了,哥哥您就大人大量,不要与梓月计较,我们兄妹两个讲和了,好不好?” 淡淡地看着她,赵樽眉目松开了,“知道就好。” 赵梓月吐了吐舌头,“那哥哥是原谅我了?” 赵樽一叹,“我怎会与你个小丫头计较?切记,下次不可再犯。” 一听这话,赵梓月立马开心了,两三下把后背上捆着的柴火甩开,她拍了拍手,便兴奋地喊等在外头的小丫头青藤进来,“我晓得哥哥连日操劳军务辛苦了,除了负柴请罪之外呢,我还亲手下厨炖了汤,温了酒来给哥哥宵夜,都是我亲手做的哦,你看我的手。” 赵梓月摊开手,只见白嫩嫩的手指上,果然被烫了几个水泡。 “所以,哥哥你得多吃点。” 赵樽没有表现太多情绪,黑眸淡然扫了她一眼,“端过来吧。” 青藤请了安,便将手里的食盒打开,端上了一个白瓷的汤盅,又端出一壶半温的酒,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来。然后,赵梓月亲自盛了一小碗汤,细心地用勺子搅了一下,放到赵樽的面前。 “哥哥请用。” 赵樽没有看面前精美的菜肴酒水,只对赵梓月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休息吧,好好呆在青棠院里不要乱跑,等疹子退了,就回宫去,免得母妃操心。” “不!我不走。” 赵梓月喊得有些急,见赵樽看过来,又略略有些紧张,搓了搓起泡的手指,垂着眸子走到赵樽面前,“我得看着你吃,要不然我一走,你又要偷偷倒掉,或是赏了哪个奴才,可不是白白费了我的苦心?” 她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 赵樽面色稍稍一凛,看着她,“梓月,你十四岁了,不小了。”莫名说了一句,他微微一顿,却端起那个汤碗来,一口灌了下去,目光冷寂地盯住赵梓月,“好了,我喝了,你下去吧。” 被他太过沉重的声音一激,赵梓月身上凉了凉,目光微微闪躲,“哥哥,再吃些酒吧,这桂花醇是我从宫中带来的,母妃也很喜欢喝呢。喝完了,整个人身上都有桂花的香味儿,可好闻了。” 赵樽看着她,“好。” 没有用酒杯,他直接端起酒壶,一仰脖子,将整壶桂花醇倒了个精光,然后优雅地放下酒壶,盯住赵梓月,“还有旁的话吗?” 赵梓月面色白了一下。她这个十九哥向来就让她猜测不透,今儿晚上这样配合,更是让她原本的忐忑变成了强烈的不安。摸了摸头,她嘴皮动了几下,结果还是咬住下唇,摇了摇头,才道:“我,我想说,在梓月心里,哥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再没有旁人比哥哥更重要了。梓月希望哥哥的心里也是如此,千万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什么人,对梓月生出嫌隙来。” 赵樽神色一冷,垂眸不再看她,“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赵梓月狠狠咬住下唇,刚才生出来的犹豫,都因了赵樽这句话退去了。她最重要的哥哥,若是被一个女人夺走还好,怎么可以被一个男人给夺走了?上前一步,她突然一把抓住了赵樽的胳膊,目光里流露出哀求来。 “十九哥,自从你出宫分府,我们兄妹两个好久都没有在一处说说话了,梓月很是想念十九哥,可你却总是在忙,一年到头都在忙,我过几日回了宫,指不定哪天被父皇指了婚,就嫁人了,更没有机会见到你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回青棠院。” 赵樽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不好?”她又摇了下他的胳膊。 静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好。” 去青棠院的路上,一片寂静。 好久没有与哥哥相处的赵梓月很兴奋,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一路上,她说说笑笑,说宫里那些趣事,说她小时候做过的糗事和坏事,说得眉飞色舞,完全就像一个好不容易要到了糖吃的小孩子。赵樽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衣袍在夜风下时不时拂出来的声音,都不见他应声。 “十九哥,你知道以前魏国公府那个胆小怕事的七小姐吗?”赵梓月说起她欺负人的事,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那个时候,父皇最喜欢招了他那些臣子家眷一起出去狩猎游玩,那个七小姐比我还大上一岁呢,胆子比老鼠还要小,每一次让她陪我去玩,杀了她都不肯去,我便最喜欢欺负她了,因为她太傻了,怎么被我欺负都不会去告状,后来……” 没有听到赵樽回应,赵梓月说得无趣,说到这里便住了嘴。 “后来如何?” 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个事感兴趣,赵梓月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有一次狩猎,大概是我十岁多的时候吧?还记得那晚天很黑,我把她骗了出去,留了她一个人在山上。我以为她是会找回来的,可她实在太傻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吓得我睡不着觉,又偷偷派人去山上找,却是不见她了。天亮以后,我猜她是被野狼叼走了,哭着跑去见母妃,才听得母妃说,她身子不舒服,被送回京师去了。” “后来呢?” 又被追问了一句,赵梓月奇怪地看了赵樽一眼。 “后来我便再没有见过她,不过,倒是听了不少她的笑话。她原本是被父皇指婚给绵泽的,可绵泽大概也是嫌弃她太傻,不肯娶她,愣是要娶她家的三姐。听说她哭闹了好一阵,还大雨天跑去东宫门口跪着,要见绵泽一面,却被人给赶了出来,闹得人尽皆知,失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也让魏国公很没面子,就把她关在府里禁了足,不许她再出来。我还听人说,她好像疯了,比以前更傻了……”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可除了夜风的呜咽,赵梓月却没有听到哥哥的回答。 第173章画人画骨难画心(12) “十九哥……”她抬头,嘟着嘴巴看他,“我后来也后悔来着,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可我也没有怎么着她,我就是骗她出去,想吓唬她,想让她求饶,陪着我玩耍。可她真是傻……连求饶也不会,我真的有派人找她的。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后来总是回想起那个晚上,一想到就会做噩梦,梦里的天总是那样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十九哥,我总感觉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你现在就懂事了吗?” 赵樽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听上很冷。 “十九哥……”赵梓月心里像被锤子给擂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今天晚上要做的事情。她挠了挠头,想要告诉他,可见他神色不对,终于又咽了回去,低低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樽撑了一下额头,“头有些晕,大概吃多了你的酒。” 偷偷瞄着他的脸色,赵梓月双手抠着手心,显得非常紧张,一张红疹未退的脸蛋儿上全是窘迫,就连呼吸都重了起来,可她终究一咬牙,还是没有招供,只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我来的时候,母妃说你好久没有去瞧过她,她很是惦念你,可又没法子出宫来。哥哥,你若得了空,去瞧瞧她可好?” 轻“嗯”了声,赵樽不置可否,突地脚步踉跄一下。 “哥哥,你怎么了?”赵梓月上来扶他,语气慌乱。 “头痛。”赵樽淡淡说。 赵梓月瞄着他,又是心痛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颗心里如有小鹿在不停乱撞。她不敢正眼去看赵樽,连出口的声音都颤了不少,“到青棠院了,十九哥,我扶你进去歇息一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梓月还有些担心他不同意。没想到,他似乎头越发晕眩了,撑着额头的手有点儿发颤,眉头也越蹙越紧,点头“嗯”了一声,竟然没有拒绝。 赵梓月心里一喜,招了招手,让在后头远远跟着的郑二宝过来,两个人一起扶了他入了青棠院偏屋的内室,倒在了床上,然后,她抑制住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冲郑二宝摆了摆手。 “郑二宝,你出去,我会照顾我哥哥。” “可是……”郑二宝有些犹豫。 生怕他在这里坏事,赵梓月叉着腰身,小脸儿陡然一黑。 “还不快滚?非得逼本公主生气是吧?” “是,公主。” 郑二宝身子颤了颤,瞄了榻上的主子爷一眼,叹着气出去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赵梓月长长松了一口气。 “哥哥,十九哥……”她走到榻前推了赵樽一把,他却只是半眯着眼,低哑地唤了一声“阿七”,像是根本就认不出她来。赵梓月又是气恼又是生恨,咬紧了牙齿,“十九哥,对不住了,梓月也是为了你好,你醒来不要恨我。我只是想帮你改正你的错误,不想看着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赵梓月知道她没有退路了,做与不做明日等哥哥清醒过来,都会知道是她做的,为了挽救她最最重要的十九哥,为了不让他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感情,做出那种让母妃伤心的事情,她决定继续做下去。 偷偷打开内室的侧门,她去了隔壁的房间,看了一眼那个静静立在窗前等待的女人,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奈的低喊了一声,“你去吧。” 那女人沉默一下,转过身来,对她福了福身,“多谢梓月公主成全。” “你不必谢我。”赵梓月有些烦躁,“对我哥哥好点,好好侍候他。他那个人看着不近人情,可你若真成了他的女人,他是不会薄待你的。还有我,我母妃,也会感谢你,我父皇也会感谢你,你的家族都会为你骄傲……” 那女人目光微微一闪,“是,公主。” 镂空的紫铜香炉里,烧着清幽的蘼芜淡香。 那女子一身月白色的轻缎寝衣里,是一件浅粉色的柔纱衵服,头上一顶同样月白色的薄薄纱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容貌,可从她窈窕婀娜的身段来看,是一个姣好清和的女子,穿得虽不艳丽,却淡雅清贵,自有一番女子淑静的风韵。 她走得很慢,脚步是用挪的。每一步都极轻,极轻,屏气凝神,每挪一步,都似有幽香从她刚刚沐浴过的身上传出来。她慢,却不犹豫。一步步坚定地往榻上的人走了过去,烛光之下,她长长迤逦的裙摆将玲珑的身形拖得老长…… 赵樽没有睡着,面色潮红,半眯着眼睛看她,袍子的领口被他自己扯了开,露出一片紧绷结实的肌肤,一张向来冷寂的俊脸因了药性,在灯火之下泛着一种令人心醉的诱人气息。 即便是做好了准备,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脸还是很烫。 都说男人的魅力在于眼神儿,被他那半阖着似有万千种勾人魂魄的眼神一瞅,她慌乱得越发狠了,想要逃开,又想要靠近,矛盾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端详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第一次有机会用如此虔诚的目光膜拜他满是力量的身子。 他近在咫尺。 比任何一次都要近。 他疏离与冷漠,从来不允许女子多靠近他一步。也只有此刻,这个尊贵得让人不可触碰的晋王殿下,才会给人机会靠近。站在榻前,她看着他,慢悠悠地跪了下去。磕头,她将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爷,妾身有罪。” 没有人回答她。良久,她又抬起头来。 “可妾身不悔。” 第174章画人画骨难画心(13) 她低低的说着,声音似嘲似笑。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榻前,想去抚一下他的眉眼。可手刚刚伸出去,那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却突地偏开头,一挥手,便扯开了她头上的纱帽。 “你好大的胆子!” “爷……”她大吃一惊,吓得跌坐在地。 赵樽一只手撑着床沿,一只手揉着酸胀发疼的太阳穴,默默地盯着她,潮红的俊脸上,全是冷酷和阴鸷的神色,眼神如同刀子一般剜过来,又像一头准备捕杀猎物的狼。 “谢氏,爷倒是小瞧你了。” 谢清芷身子一颤,抬眸看着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被他森冷的目光一扫,她觉得全身就像结了冰,整个人都冻住了。一层阴霾笼罩过来,锁住了她想说的话。 她知,一切都解释不清楚了。 她更知,连同上一次对东方婉仪下药的事情,都会被他理解为她的自编自演。 轻呵一声儿,想想,她却是又笑了。 “公主让妾身沐浴准备的时候,妾身还有些奇怪,依了爷的心性,又怎会随便让公主下药戏耍了?想来,爷为什么吃下那些酒,喝下那些汤,就是为了抓住妾身,顺便看看到底是谁在指使公主吧?” 赵樽慢吞吞地起身,冷冷盯着她,一汪深不见底的眸子,深邃冷漠。 “可惜,你知道得晚了。” 谢清芷没有动,也没有的挣扎,只是看着他。 “如果妾身告诉你,不是我做的,爷会不会信?” 赵樽有些头痛,不太耐烦听她多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对匆匆推门而入的两名侍卫淡声说:“谢氏教唆公主,有失妇德,带下去,明日遣回谢府。” “是。殿下!”侍卫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谢氏身子一软,半跪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烛火之下宛如天神一般的男人,轻轻抬起手来,像是要隔着空气抚一下他的眉眼,又像是后悔刚才没有做好那个动作,失去了一个近距离触摸他的机会,眉眼之间满是浓浓的涩意。 “妾身太傻了!妾身该知道的,爷的身边常年都有侍卫跟着,如果不是爷自己愿意,又怎会落入公主的圈套?是妾身……太贪心了,鬼迷了心窍。” “如夫人,请。” 一名侍卫躬下身来,拉起谢清芷的胳膊,她也不怎么挣扎,踉跄一下,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自嘲,又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多谢爷留清芷一命。” 她定定地看着满面冷意的赵樽。 然后,含着笑意一转头,看向侍卫,“我自己走。” 再怎么说她都是府上的如夫人,侍卫垂着眸子便松开了她的胳膊,可谁也没有想到,她凄然一笑,突然往赵樽身上扑了过去,张开的双臂,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求死般的绝望。 “爷,抱抱我吧。” 换了别的男人,很难拒绝一个这样的女人。 可谢清芷太不了解他。赵樽最讨厌受人胁迫,不论是何种形势的胁迫。 他冷脸一黑,虽说吃了赵梓月的药,反应却未迟钝,袍袖狠狠一挥,谢清芷便撞在了他的手臂上,整个人弹了出去,重重落地,撞得青瓷的花瓶滚了两圈,碎了个七零八落,也把听到声音闯进来的赵梓月吓得尖叫了一声。 “十九哥!” 赵樽眸色赤红,可赤红里又满是冷意。 他看了赵梓月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拂袖子,转身出了屋。 “回宫前,不许公主出青棠院。” “哇啦”一声,赵梓月被他的样子吓住,失声呜咽起来。她想要上去拉他,可看着他寒得透骨的身影,却又是不敢,“十九哥,你听我解释……” 她大声哭了起来。 十九哥对任何人都不算太亲近,可他以前待她是极好的。他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对她发过脾气,而他曾经有过的暴怒样子,她都快要记不清了,更是想都没有想过,会是对她这样。 他身上的孤傲寒冷,像是凉透了心。 又像是,他再也不会对她这个妹妹好了。 “十九哥,梓月错了……” 哭丧着脸,可她怎么哭,都哭不回来赵樽的安慰。抹了一把眼泪,她满肚子的委屈都找不到地方发泄,看着地下的谢氏,吸着鼻子狠狠一跺脚,“你也真是无用,怎么连个男人都勾引不了?” 谢氏面色变为苍白,却是笑了。 “是妾身无用。” 她的笑很复杂,有自嘲,有讥讽,也有释然。 三年前,在她出府的前一晚,她娘亲曾对她说过,男儿是铁是钢,女儿是水是泥,男儿的心再硬,也抵不过女儿的柔软。只要她温驯听话,懂事体贴,晋王总会善待她的。 她娘亲还说,男人要女人,大多不与情爱有关,在房帏之事上,也与男人的教养和道德无关,一个正当盛年精力旺盛的男子,怎么可能长久的禁欲而不碰妇人?娘亲希望她能成为晋王心里那个人,为她争一口气,能让她在父亲面前多一份脸面。 一个妇人的好与坏,总是维系在男人的身上。 她娘亲如此,她也是如此。 所以,她总是听娘的话,乖乖地等待,可一等三年,晋王待她薄么?不薄。认真说来,不管哪个王爷府上的侍妾,都未必有晋王府上的来得轻松自由。她们不需要侍候主子,不需要去讨主母的欢心,只要她愿意,也不需要与谁勾心斗角,因为谁也不比谁得宠……可她娘的话,却从来没有在晋王身上得到体现。偏生,也就是那样禁欲且自爱的赵樽,深深的迷住了她。 想曾经,她信心满满的入晋王府,对他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探索,想要近一步,再近一步,直到信心一再被消磨,消磨得干干净净,突然看见梓月公主递过来的稻草,她想要抓住,疯狂地想要抓住,想得忘了她娘的嘱咐,要安分…… 是她不安分,才有了如今。 打了个冷战,她知道,她没有路了。 第175章为爱入局(1) 为了避免赵梓月那个小魔女来搞破坏,夏初七这几日都睡在良医所。平素要像今儿一样累一天,她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可今儿白日里她搞死了夏巡,晚上却有些睡不安枕。 她救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杀过人。 这是第一次,虽然不是她亲自动的手。虽然他祸害过无数良家妇女,死有余辜。可想象与实际还是有出入,杀人之后,心总是不太淡定。她承认,自个儿还是太过善良。不好,不好,真的不好。 她扯着头发胡思乱想着,又拼命想要岔开思绪,不去想夏巡脖子上汩汩的鲜血和一双瞪大的死鱼眼睛。嗯,想她的青霉素。如今她已然收集好了一批食物腐烂后生成的青霉,注入了她做出的培养液。再过些日子,便可以进行过滤和提纯了。 良医所在晋王府的前殿范围,离承德院和青棠院都极远,所以那边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情。想着青霉素,她好不容易才与周公见面,突觉身边床榻往下一陷,接着,一个沉重的物体便压了上来,吓得她睡意全消,猛地睁开眼睛。 “谁!?” “你家爷……” 低低的嗓音,带着熟悉的韵味儿,顿时赶跑了她的瞌睡虫。 就说嘛,外头有守卫,别人又怎能进得来? 吁!她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抚上他的脸,嘻嘻直笑。 “想我了?来看我?” 轻“嗯”一声,那人浓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同时,身上滚烫的触感也吓了她一大跳,脑袋嗖的一下就仰了起来,“喂,你怎么了?脸咋地这样烫?” “楚医官……”赵樽干燥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一双灼灼的眸子,在黑暗里逼视着她的眼睛,“没事,爷只是有些热。” “热?” 夏初七自然看得出来他很热,而且不是一点半点的热,几乎整个人都快要着火了。推开他的手臂,她试图起来替他把脉,可肩膀刚抬起,却被他狠狠摁住压在身下。 “我勒个去!赵樽,你吃了多少酒?” 脊背被他撞得生痛,她龇牙咧齿地低咒一句,一吸鼻子,便闻到空气里一股子酒味儿,混合了淡淡的沐浴清香味儿。看得出来,这厮不仅吃了酒,还是洗过澡。可大半夜的,他跑来干吗?她满肚子疑惑,可屋子里黑沉沉的,光线很暗,她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又哪儿会知道他着了什么魔? “你起开,我替你醒醒酒。” 她又一次想起身,可这回却被那货给拎着领子摁了回去,脑袋“咚”一声撞在了床头的木板上,痛得她“呀”一声,简直想宰了他,“哎哟喂,赵王爷,赵十九,赵阎王,我服了你了好不好?你丫简直就是我的克星,我好端端睡个觉,你吃了酒跑我这儿来撒什么酒疯?” “阿七。”他低低喊她,温热的气息喷入了她的脖子。 “哈……你嘛呢?痒死了!” 叽叽笑了两声,在他浑浊的喘息里,夏初七一直没弄懂这货到底是怎么回事,平素吃了酒也不像今儿这般失态的呀?他就那样抱紧了她,像一头大熊似的不停拿鼻子拿嘴巴往她脖子里蹭,却又再没其他动作,令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算了,不都说男人都是大孩子么? 这货难得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她不哄哄他,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她翻着白眼,轻声哄他,“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痛了?” “无事。”他低低说。 他还无事?行,就算他无事,可她有事好不好? 被他身子给压着,她呼吸困难,实在吃不住,又拿手去探探他的额头,还是觉得烫得惊人,不像正常状态。可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好不容易才抓在了他的手腕上。 “不许动!我给你把把脉……” “嗯。”他声音很沉,呼吸很热。 他的脉搏在她的手中跳动,他的心脏离她很近,这样的状态下,她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可一静心,他的脉象便让她大吃了一惊,“赵樽,你中毒了?” “无碍!” “无碍你个头。起开,我去掌灯。” “本王说了无碍。” 他又一次紧紧抱住她,高热的身子微微发颤,黑暗里,他不容她离开,嘴巴贴着她的耳朵,低低的呢喃着,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呼吸愈发浓重,那喷洒在她耳朵里的气息,烫得她一阵哆嗦。 “赵樽!” 她喘不过气来了,不住拿手去推她。 “阿七……”想不到这中毒的家伙,不仅没有让开,还像是动了色心,死死摁住她本来就单薄的小身板儿,一口含上了她的耳垂。 “嗳,我说你……”她说不出话来了,那一刹的触感如蛇一般滑过她的尾椎,接着便是他一串接一串的吻,细细密密的吻。她身子骨都酥了,哪里还有挣扎的力气? “赵樽!你究竟怎么了呀?” “不要闹。”无视她的疑惑,他低低道一句,压着她便胡乱吻起来,不像平时亲热时那般亲和,他滚烫的唇贴上来,便紧紧与她合在一处,狂乱的节奏,就像一头饿了几个世纪的野狼。 “赵十九,到底是谁在闹?” 她又羞,又气,却无力,简直快被他逼疯了。 “别动,让爷痛快一下。” 他掰过她别扭的下巴,吻上去,硬硬的身子挤压得她脸红心跳,却没有半分可以抵抗他的力气,索性闭上眼睛,任由他来摆布。她感觉得出他压抑的欲望,以为他会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可他却没有。只是用他烫得惊人的身子碾压着她,隔了彼此都不算太厚的寝衣,用一种超乎想象的压抑力,在彼此纷乱的心跳声中,衣料摩擦得窸窸窣窣,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喉咙里低低发出一道含糊而快活的哼声,在她身上僵硬了片刻才长吁一口气,紧紧搂住了她。 “赵樽,你被人下了那种药,是不是?” “爷是那样蠢的人?”他声音喑哑,却是痛快得很。 他还不肯承认?夏初七听着他的话,越是想笑。可两人如今像叠罗汉一样的暧昧姿势,又让她无力讥笑他,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拿手去推他,“起来,我可以帮你扎针。” 话没有说完,突然触手的湿热,吓了她一跳,“你……” 她没有经历过那种事,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突然间她反应了过来,他先前压在她的身上到底做了什么。怪不得他不让她点灯,怪不得他不肯承认。一时间,她隐在黑暗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火辣辣。想一想,一口怒气提不上来。 “你这个流氓。” “爷若真是流氓,你骨头渣子都没了。”他的头就靠在她的耳朵边上,声音还有些低喘,在黑暗里听来,尤为低哑磁性,却又显得异常正经。仔细辨别,偏生那份正经里,又有一种暖融融的躁动,仿佛有人在催动她的血液流速,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双颊滚烫。 “讨厌!弄我身上了。” 她到底是一个大姑娘,一时间又是难堪,又是想笑,更多的还是突然觉得这货其实很闷憨。被人下药不肯承认,跑到她这里来找安慰,却不敢把她怎样……仔细想想,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极迂的人。感叹一下,她不免打趣的逗他。 “你先前要是对我明说,我说不定还可以帮你,哪用这般辛苦?” “不必了,就你这二两肉,爷怕吃了不消化。” “你个混蛋!欺负了人,还好意思嫌弃?”夏初七使劲儿推他一把。 他像是低笑了一声,火热的唇挪了过来,靠近她的脸,“爷是怕睡了你,付不起账。爷的阿七身子金贵。” “这还差不多。”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却听得他又说,“去,给爷打点水。” “给多少银子?” “一两。” “一两?好意思吗你?自个儿回去洗,有的是丫头侍候你。” 做大爷做习惯了的他,自然没有自家动手的习惯,可是很明显,他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往边上一躺,他让开身子,还顺势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把,“去吧,乖,爷就乐意你侍候。” 被他触碰过的肌肤温热发烫,夏初七的脸上像染了一层胭脂。 “……无赖。” 骂归骂,她到底还是起了身。谁让他是主子爷呢?当然,最主要的是,谁让他被人下了药,也没有胡乱找个女人解决了,而是巴巴跑到良医所里来蹭她呢?她的小心思甜着,不得不承认,她心底是欢喜的,一种俗气的欢喜,俗气得令人生恨的欢喜。 “此事不许说出去。” 她还没摸索到火折子,背后便传来他的声音。 她一回头,在黑暗里冲他翻了个白眼儿,“废话,这种事,我还会拿着大锣鼓去宣传?我逢人就说:喂,我家爷他被人下了药,跑到我屋子里来自……” 余下的一个字没说完,他便闷闷一喝。 第176章为爱入局(2) “再多一个字,爷便拨了你舌头。” “哟嗬,这会儿跩上了?”夏初七掌了灯,黑幽幽的眸子瞪他一眼,又出去拿了盆儿,到灶上兑了热水过来,端到面盆架上,笑眯眯地说:“不需要我帮你吧?这一回可以免费哟?” “外头候着。” 看着他俊朗的面孔上那突兀的一抹红,夏初七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干咳两声便出了屋。换以前她兴许还能逗他一下,可今儿的气氛不对,再逗几句,万一真出事,他控制不住可怎么办? 好一会儿,等她再回屋时,那个坐在她床沿上的男人,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看了她一眼,他黑眸里全是淡然自得,“阿七你又轻薄了爷,该付多少银子?” “你说什么?我轻薄了你?” 夏初七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愣愣看着他极是无语。 不料,他撩起眉头,满脸嫌弃地看着她,像是极艰难地考虑了一下,才叹了一口气,“算了,看你穷成这德性,这次爷便不追究了。睡觉!”说罢,他毫无商量地躺下去,扯过她的被子往身上一盖就阖上了眼睛。 夏初七一愣一愣的,简直想掐死他算了。 “我说喂,我该办的事办了,要睡你回去睡。” 咕哝一句,他像是有些疲乏,揉了揉额头,“爷就睡在这。” 夏初七搓了几下鼻子,哭笑不得。 “这床太小,太硬,不适合您睡。” 不理会她的叨叨,他眼睛完全闭上了,高大的身子把她原就窄小的床占去一大半,气得夏初七一阵跳脚,过去狠狠推他几把,可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眼睛也不爱睁,她不由泄气了,“行行行,那我让给你老人家睡,我回承德院去总成了吧?嫌弃!明儿记得付我租床费,不用太多,一百两就成。” 夏初七哼哼着,脚刚一迈出,手腕便被他给拽住。下一瞬,身子腾空而起再着不了地了,重重地倒在他硬梆梆的胸膛上,脑袋撞得生痛。 “喂,你做什么呀?”低吼一声,听着他强烈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她微微红着脸,想要挣扎,却被他双臂死死圈住,箍紧,待她瞪过去时,他半睁开眼,淡定地看她一眼,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乖,快睡。” “睡什么睡?你这样我怎么睡?” “爷给你做褥子,免费。” 呼,这货太无耻了!夏初七被他挤压在剩下的那点空间里,想挣扎又挣扎不开,想大声骂他又不好意思让外头的守卫听见。想着想着,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她无奈叹了一口气,终是慢慢合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家疯了! 而赵樽,只怕疯得比她还要厉害。 她的心怦怦直跳着,慌乱得不能自已。她从来没有与男人同床共枕过,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同床,紧紧拥抱在一处,她伏在他的怀里,只要一呼吸,就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那感受,就像有一头凶猛的小野兽,在不停侵袭她的心脏,让她的身子,如同被烙铁滚过,紧绷了又放松,放松了又紧绷,根本就无法平静。 长夜漫漫,夜静更深。 烛台上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灭的。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儿。 紧接着,是郑二宝尖细的嗓子在喊。 “爷,不得了啦。谢夫人……悬梁自尽了。” 谢氏死了。 一根白绫吊在房梁上,就草草了去了一生。 简单殓过她之后,已是洪泰二十五年的正月二十四日。 在这个时代,庶女没有地位,侍妾更没有地位,侍妾的亲属也根本就不能列入王府的正经姻亲。可谢氏如此枉死,下葬的时候,谢府还是来了七八个人,但哭嚎一阵也就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追究她的死因。只是事后老皇帝为了安抚兵部左侍郎谢长晋,直接下旨让他顶了兵部尚书的大肥缺,以示皇恩浩荡。 听到这个事的时候,夏初七心里很是复杂。 怪不得都说前朝与后院的关系息息相关。谢长晋的女儿死了,虽说是个庶女,可他的脸也被赵樽狠狠打了一巴掌,往后在朝堂上,他又怎会再与赵樽处于一个阵营?想不成死敌都难。而如今老皇帝偏生为了安抚谢长晋,让他做了兵部尚书,也就是大晏兵部的一把手,几乎可以直接抵制赵樽手里的兵权与兵备物资等相关事务,简直就是活生生在赵樽的脖子上横了一把刀。 隐隐的,她觉得谢氏的死,或许没有那般简单。 老皇帝一步一步剪除赵樽的党羽,也是不遗余力。且他刻意栽培皇长孙赵绵泽的心思,似乎也没有因为太子爷赵柘的病有了起色就有所收敛。如今在朝堂上,他进一步放权于赵绵泽,还几次三番痛斥宁王赵析,各种功表于晋王赵樽,听说那远在北平府的晋王府奢华程度堪比京师皇城。其用心之良苦,夏初七心里有一番计较,可赵樽却像是毫不在乎。 不管是谢氏的死亡,还是老皇帝的举措,他都没有半分的波澜,也可以说不太关注。也就是在这时,夏初七才再次感觉到这个男人内心的强大,还有她与他长达几百年的鸿沟。 “楚七,想什么呢?眼睛都发直了。”她心绪不宁地咬着毛笔杆子,终是引起了李邈的注意,“不说要练一手好字吗?我看你这般偷懒躲闲,就不是一个诚心练字的人。” 习惯性翘了翘唇角,夏初七懒懒的丢开毛笔,“嘿”一声,回过头看着李邈发笑,“你还记得吗?我上回吃了巴豆腹泻的那天晚上,谢氏领了个小丫头到过我俩的住处找我,好像她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邈蹙了蹙眉头,“你还在想她的事儿?” 撑着额头,夏初七嗯一下,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儿,“也没有啦,我就是觉得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说自杀就自杀,也是很可惜的。” 李邈给她一个白眼。 “如果不死呢?她若不死,不得留下来和你抢男人?” “……” 见她的神色有异,李邈难得好奇地问:“楚七,那天早上,大家可是把你和十九殿下堵在屋里的。说来也新鲜,十九殿下那样一个人,怎会无端端去良医所,睡在了你的屋子?” 夏初七面部肌肉僵硬了,可她得过赵樽的嘱咐,不好说他被人下药的事儿,只是挑了挑眉头,又捡起那支毛笔,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李邈探询的目光,“嘿,就是他吃了些酒,脑子有点儿犯糊涂。与我躺在一起,盖了棉被,纯聊天。不对,连天都没有聊,直接就睡了,太累。” “盖棉被,纯聊天……” 李邈正琢磨着这几个字的含义,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喊声,接着便见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正是梓月公主身边的青藤。那丫头平日很懂规矩,今日见了她,也是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楚医官,公主身子不太爽利,麻烦你去瞅一眼吧。” 赵梓月自打被赵樽禁了足,夏初七好几天没见过她了。那天晚上的事,赵樽虽然没有明白告诉她,她也能猜测出一二,定然是赵梓月在他的食物里动了手脚,赵樽不想张扬这事的目的,也是间接保护他这位妹妹。 小魔女性子刁蛮任性,如果不是必要,她真不想与她打交道。可“公主有疾”,让她这个王府良医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拎了医箱就往青棠院去。 没有想到,赵梓月正在院子里等她。 夏初七放下医箱,上前施礼,微微一笑,“公主身子不好怎的待在外头?虽说立春已过,可早晚风凉,您这身子骨不好,还是少受凉气好一些。” 手里紧紧捏着长鞭,赵梓月着了一袭软缎衣裙,头上未戴钗环,身上没有配饰,打扮得格外素净,但小脸儿苍白,瘪着嘴的小模样儿,全是委屈和受伤,就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崽子似的,不像来找她的茬儿,看上去,比她这个苦主还要可怜三分。 “我十九哥呢?他在忙些什么?怎的不来瞧我?” 她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没让夏初七觉着奇怪。一早她就晓得这个小公主不是真的生了病,而是犯了心病。瞄她一眼,夏初七懒洋洋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的笑。 “请公主恕罪,下官不知。” “你都不知,那谁才知?” “公主息怒,下官不太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 第177章为爱入局(3) 轻呵一声,赵梓月笑得很是怪异,“你还敢在本公主面前装?你个坏心眼的丑乌龟,都是你,都是你在中间使坏,不仅狐媚了我的十九哥哥,还害死了可怜的谢氏,如今谢氏死了,我哥哥也不再喜欢我了,你还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用词有些刻薄,可语气却不算尖酸,反而带着一股子浓重的怨气,完全就像一个被人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还有一种,任凭她怎样掩饰,也掩饰不掉的灰败情绪。 夏初七唇角一勾,“公主这话,下官就更是听不懂了。楚某何曾害过谢夫人?她上吊自尽那是她对自己生命的选择。如果硬是要论起因果来,恐怕公主您……嘿,我说公主殿下您不会是做了错事,心里内疚,所以吃不下睡不着,犯心病了吧?” “你胡说八道!本公主凭什么内疚?”赵梓月低喝一声,可她的否认十分没有说服力,苍白的脸上,分明就是她为谢氏的死难过和内疚了。 若她要找茬儿的人不是自己,夏初七指定会觉得小公主其实也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就像她上次放蜘蛛来吓她,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讨厌是讨厌了一点,但确实无关性命。大概谢氏的死,是她第一次玩出人命来,小姑娘心里过不去了。 念头浮上来,夏初七语气稍稍和缓一点,看在赵樽的面上,不与她计较。 “行行行,公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下官今儿过来是替公主看诊的,请问公主殿下您是哪里不舒服?不如先回屋去,让下官仔细瞧瞧才是?” “本公主没有病,有病的人是你。”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不等回应,却见赵梓月眼圈一红,眸子里突然闪过一抹怨气,冷不丁就将手上长鞭往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看那力度那手势,夏初七终于晓得为啥公主殿下连成语都弄不明白了,原来她嗜武轻文? 极快地闪身躲过,夏初七几乎条件反射地抓住鞭身,顺势扯过去,一把扼住了赵梓月的胳膊,一个小擒拿往后一掰,另一只手已然扼住了她的咽喉,低低一笑,“公主功夫不错,下官佩服。” “你……你个,你个……” 一肚子的火气冲天而起,可赵梓月连续说了几个“你”字,却愣是想不出一个骂她的词来。她这十四年吃过的苦头,都不如这几天在晋王府里的多。一个当今圣上的掌心之宝,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夏初七挑战了权威,她简直气得快发狂了。 “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胆敢近本公主的身?” “下官……”夏初七笑了下,“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你敢在本公主面前说正当?” 赵梓月挣脱几下手臂,却没有挣脱得开,气得原本就红通通的眼圈,更是如同要滴血似的,恶狠狠怒视着夏初七,偏过头去就看向了边上立着的一干侍卫,“你,还有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没看见有人冒犯本公主,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本公主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 一口一个狗奴才,丑乌龟。她若不是赵樽的亲妹,夏初七非得哑她几天,但想到赵樽,她又释然了!不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么?她何苦与她计较。 赵梓月吼得撕心裂肺,可侍卫们的脑袋却越垂越低。 没有人敢反驳她,也没有一个人过来拿下夏初七,气得她更是发了狠。 “你们都是想造反吗?敢不听本公主的话?” “公主恕罪!” 侍卫们跪了一地,却没有人敢过来。瞧这情形,夏初七牵出一抹笑意,黑眸隐隐的波动着,她笑眯眯取下赵梓月手中长鞭,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公主您身子贵重,闲来无事,就该让丫头们侍候着养养颜,美美容,将来好嫁一个好夫婿,这舞鞭弄枪的活计,太不适合您了,万一不小心伤到你这花容月貌,可怎生是好?” “本公主要你来管!” 一句话吼完,赵梓月瞪向了她。 可四目交接,她却倏地打了一个冷战。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的仔细看这个楚七。一身良医官的平常官服,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半点不起眼,也没有任何可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她皮肤虽粗糙一点,五官还算姣好,尤其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大又亮,当她专注看过来时,仿佛天生就带了一种什么力量,让人不得不畏惧。 她想捕捉那一抹神色。 可认真一看,却又什么都捕捉不到。 “你……” 看了又看,她心底突然浮出一丝熟悉感来。 “楚七,你是谁?” 心里微窒,夏初七浅笑着后退两步,抱拳冲她作揖。 “下官晋王府良医所良医官楚七。” 赵梓月紧紧抿着嘴巴,将她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到底还是没有想出结果,伸手捡起地上的长鞭,在手中抖了两下,没了先前的嚣张与愤怒,像是打了一场,火气散了,出口全是商量的语气。 “楚七,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缠着我十九哥?” 夏初七笑看着她,“此事公主应当与殿下讲才对。” “你个丑乌龟,你居然敢说是我十九哥缠着你?” “下官没这意思。” 夏初七遇到这主儿,头有些大,不想再与她闹,可赵梓月的怒气,一下子竟被她挑起来。要知道赵樽在她心里那是宛如神祗一般的存在,怎么可以让人如此诬蔑?“哗”一声,她手中长鞭再次破空而来,直接抽向夏初七的脸。 这小姑娘,这么喜欢打? 可明知道打不过别人,还要来打,那就是傻缺! 夏初七心里一叹,为了避免鞭子抽到脸上,她徒手接住长鞭的鞭梢,手背上挨了一下,也顺势将赵梓月给拉扯到了面前,轻笑一声,就着手中鞭子,带着赵梓月转了两圈,便将她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下官刚才就说过,公主殿下要小心些才好,鞭子可是凶器,不适合姑娘玩耍。” “你……你个丑乌龟,你放开我。” 赵梓月气得快要哭出来了。 低声笑着,夏初七翘起唇角。 “不急,公主身子娇贵,下官先‘牵’了您进去看诊再说。”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真就像牵宠物一样,用长长的鞭子捆了梓月公主,便往屋子里去,唬得一众丫头侍卫愣住神,却无人敢上去阻止。赵梓月一路又吼又骂,到底还是被她给牵进了屋子,直接丢在了床上。 “公主,我俩打个商量如何?” “你个丑乌龟,本公主要杀了你,让父皇杀了你!” “杀我啊?”夏初七逗弄之心大起,“公主要是不想再吃蜘蛛吃蛇鼠什么的,就不要再来找下官的麻烦。”笑了笑,她收敛起吊儿郎当的语气,眸底全是狠戾。 “公主殿下大概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从来不肯吃亏。公主与我几番较量,应该看出来了吧?放心,即便你有陛下撑腰,也是玩不过我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公主你看上去凶巴巴的,可是心肠太过善良,你下不了狠心来杀我。可我却不一样,我可以搞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于,不给你去禀报陛下的机会,也会有一百八十种收拾你的法子,让你永远闭上嘴巴,懂?” 又一次搬出糊弄人那一套把戏来吓小姑娘,夏初七其实也是情非得已。这个小魔女让人头痛还是其次,她心里真正忌讳的,她是赵樽的亲妹妹。如果不想法子震住她,指不定回头又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她是打也不好打,骂也不好骂,宰也不能宰,可怎生了得? 原以为小魔女受了威胁,再怎么都得嚎叫几声才收场,而夏初七也备好了无数种糊弄她的肠穿肚烂药的小段子,等着讲给她听。可没想到,听了她的话,小姑娘却愣愣地看着她发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夏初七无奈狠下声音,“我说公主殿下您最好不要惹我。” 瘪了瘪嘴巴,赵梓月要哭不哭的样子,看上去委实有些可怜。 “不是这一句,另外一句,你说本公主心肠什么?” 看着她兔子似的红眼睛,夏初七恍然大悟。她干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小公主你为人太过善良,而下官却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你总吃亏。” 不得不说,这个马屁拍得太精妙,拍得她都有点佩服自己。果然,这句话正中赵梓月的下怀,小姑娘打小儿被人宠坏了,谁都哄着她,宠着她,可她又怎会不知道,背地里人家都骂她是小魔女,是个心肠歹毒的小祸害? 嘴巴一扁,她眼圈红了又红,“楚七,你是第一个说我心地善良的人,就连疼爱我的父皇和母妃都没有说过,他们都说我皮,说我不懂事,说我长不大。”说到此,她眼皮往下一耷拉,一咬唇,像是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一般宣布。 “楚七,为了我十九哥,我要嫁给你。” “啊”一声,夏初七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178章为爱入局(4) “你啊什么?”赵梓月小嘴巴嘟了嘟,“本公主唤你来之前就想好了,不能再让你继续祸害我十九哥了,那天你俩睡一处的事,我也都晓得了……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他的。” “我会毁了他?”开什么玩笑? 明明就是那货会毁了她好不好?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却听赵梓月叹道:“你长得虽然不算极好看,可这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也不算太难看……” 衣冠禽兽?不等夏初七瞪圆眼睛,青藤小丫头的脸就红了。 “公主,是衣冠楚楚……” 赵梓月嫌弃的一挥手,“你以为本公主不懂?说的就是她,衣冠禽兽!”听得此话,那青藤丫头正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无奈好,那小魔女又冒了一句成语,“虽说你与我十九哥两个已经狼狈为奸过了……可有了你先前那番话,本公主也不与你计较,你回去等着吧。” 与赵十九狼狈为奸了?她不再计较了? 回去等着嘛……用洗白白吗?夏初七想笑又没有笑出来,那赵梓月说完,却是自家不好意思了,脸蛋儿红得像两颗熟透的番茄,也不给她辩解的机会,飞快从床上跳下去,几步就从她的身边错开,跑出了屋子。 夏初七呆怔了。 难道一不小心,就吹皱了一池春水? 夏初七没有把赵梓月的话当真,只想她一个小丫头罢了,说说而已,为了她的十九哥就要嫁给她,倒是很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可她那劳什子的鞭子要不要抽得这般痛啊? “轻点,轻点儿呀,你谋杀啊。”她瞪向为她手背上药的李邈。 “我就这手脚。”李邈淡淡瞄她,“我又不是十九殿下,懂得心疼你。” 夏初七龇呲牙齿,低头看着右手背上那一条红红的鞭痕,拿左手碰了碰,嘴里“啧啧”有声,“幸亏你不是他。要是他啊,谋杀我都是轻的。谋杀完了,他还要伸手管死人要银子……” 她哼哼唧唧的埋怨着,却没有听到李邈的回答。 心里奇怪,她猛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货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爷在你心里,就这般狠?” 夏初七每次见到他,心肝就一阵乱蹦,不好意思的甩了甩手。 “你走路都不带声的?很有做鬼的潜质嘛!” 冷冷剜她一眼,赵樽面色微沉,“神鬼之事,不可胡说。” “迂腐!”夏初七顾不上与他斗嘴,只挪了一下案几上的药膏,缓缓推到他的面前,笑眯眯地说:“爷来得可真是时候,喏,擦药。伤在右手,不方便。” “不怕爷谋杀?” 去,记仇的家伙!夏初七翘起唇角,看了他一眼,不回答。他斥退了随行的丫头侍卫们,自家拉了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手腕,仔细端详一阵,凉凉地出声。 “怎么弄的?” “你妹弄的……” 赵樽面色一黑,紧紧抿住那嘴唇,眸底冷气森森,可擦药的动作却放柔了一些。 “活该!” 夏初七看着他,噗嗤一笑,多补充了一句,“你妹还说,要嫁给我呢。爷,我就要做驸马爷了,你可为我高兴?” 这一回,赵樽拧了眉心,脸色却好看了几分。 “给多少银子?” “什么跟什么?又要毛银子呀?” “不做驸马,你准备给多少?” 轻嗤一声,夏初七哭笑不得,“你还当真了?你真以为你老爹……不,皇帝陛下是个傻缺啊。他怎么可能把公主嫁给我这样一个一文不名,无禄无爵的良医官?嗳我说,想讹我的银子,您也不能这么不厚道吧?” 良久,赵樽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等为她擦好了药,他才在她手背上呵气吹了吹,云淡风轻的道:“你家爷看不上你那几个钱。” 看不上,看不上还来霍霍她?果然人与人之间有差距,她把赚银子当成终身事业,人家把诓银子当成小乐子来打发时间,可……目光落回到他雍华尊贵的脸上,夏初七却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爷,可我看得上你家银子,不如都给了我可好?” 斜斜睨着她,赵樽眸子深沉,嘴皮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是没有说出来,一把抽回她拽着的袖子,低低道:“想得美!” “你……”她恼火地瞪回去,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手臂就捞了过来,腰上一紧,她就被那货带入了怀里,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儿,感受着他胸膛上令人心跳的热力,她又好气又好笑,“喂,放我下来,多少人看着呢?” “脚不是受伤了吗?” 听他如此淡然,夏初七满头都是黑线,“明明就是手啊,大爷!” 他轻睃她一眼,手臂越收越紧,“即便被人看去,你怕什么?” 嘻嘻一笑,夏初七拍拍他的肩膀,乐了,“我旁的倒不怕,就怕你管我要钱。” 他低下头来,定定看她,“聪明,加上这趟路程费,阿七,你一共欠爷多少银子了?” 一拳捣在他的胸口上,夏初七“哎哟”一声,痛得直钻心。下意识的反应真要不得,她居然用了受伤的右手去捶她硬梆梆的肌肉,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蹙着眉头,她简直想咬死他。 “你气死我了!” 赵樽不吱声,看她一眼,拉过她另一只手来。 “傻瓜,用这只打。” 手背受伤之后,夏初七再也没有见到赵梓月,原以为的一句玩笑话,她没想到,隔了两日去东宫,竟然会从太子爷的嘴里听到,“听说,梓月那丫头向陛下求了旨,要指婚于你?” 微微一怔,夏初七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太子殿下玩笑了,公主她年纪小,不过说着玩耍的罢了,陛下定然不会当真。” 赵柘笑了笑,脸上恢复了一丝气色,看上去与她第一回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梓月那丫头,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心性高了些,人也皮了些,哪个要男子娶她回去,那确实得头痛就是了。可她品性也不算坏,打磨几年,等再大一些,也就懂事了。”顿了顿,赵柘打量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楚医官,陛下宠爱梓月,向来拿她没有办法。旁的公主像她这个岁数,早就指人家了,为什么她没有,就是她性子野,陛下也由着她胡闹。只怕这回,那丫头是当真了。她若是坚持,这驸马的头衔还真要落在你的头上。” 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夏初七终于严肃了脸。 “太子殿下,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赵柘一愣,随即笑了,“本宫的样子,像在开玩笑?” 不像!确实一点儿都不像。扯了扯医官袍子,夏初七偷眼打量着赵柘的表情,不得不对小魔女彻底拜服了。她自家的终身大事,解决起来比她的成语还渣,一挑就挑了一个女的。 这事闹得,简直就是火车开到公交道上! 夏初七没有与赵柘多说些什么,毕竟他不是那个可以下旨的人。再说,她还真就不相信,那老皇帝会糊涂得由着赵梓月胡闹,说许人就许了人。 从太子寝殿出来,她又把这事丢到了脑后。 心里算计着再有三四天就可以提纯青霉素,等她治好太子殿下的花柳,老皇帝和太子爷还不都对她感激涕零啊?那往后,她不是要钱有钱,要富贵有富贵,不仅可以过上挥金如土的土豪生活,最最主要的是……离魏国公案的平反之路,也就近了许多。 不成!她得寻机会先探探太子爷的口风。 必须在中和节之前,在东宫找出当年的那个太医——崔良弼! 不紧不慢地与李邈和二鬼说着话,她拎个医箱往外走着,可该来的人,他总还是会来。她脚还没有迈出东宫大门的门槛,背后便传来一道喊声。 “楚医官请留步。” 品着那一道温润如水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回头。 “不知长孙殿下有何指教?” 赵绵泽没有走过来,只是看了看随在她身侧的两个人,一双温柔的眸子噙着笑,谪仙般清俊的面孔上,却又像是带了一层淡淡的愁绪,“可否借一步说话?” 又借一步! 行,借就借吧。 总有一天,她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凉凉地想着,夏初七让李邈与二鬼两个在外头等她,自己随了赵绵泽往殿外的小花园里走。可静默好半晌,她仍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不由蹙起了眉头,“长孙殿下,有事可以直说。” 第179章为爱入局(5) “是,有一点小事……”赵绵泽踌躇着,目光里那一股子暖意还在,可语气却是多了几分含蓄的臊意,“是这样的,秋儿她吃楚医官配的药也有些日子了,我想请楚医官找个机会再给她看看,可否,可否再要孩子了?” 抬头瞄他一眼,夏初七扯了扯嘴角,愣是没好意思喷他。装什么正人君子呢?不就是想与小老婆同房办事吗?说什么可否要孩子了,好像与夏问秋上床就是为了完成义务要个孩子一样,还搞得神神秘秘,不就为了掩饰内里那点子腌臜么? 一个人只要瞧谁不顺眼,那么他连呼吸都是错的。在赵绵泽这里,夏初七再一次印证了这个真理,先在心里狠狠把他编排了一遍,她才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恭谦地道:“回长孙殿下的话,侧夫人先前的身子损伤颇重,至少得吃上三个月的药,才够一个疗程。不过……” 拖长声音,她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说了。 赵绵泽目光有疑,“楚医官但说无妨。” 呵了一声儿,夏初七语气里带着点讥嘲的刺儿,回答却又滴水不漏,“如果长孙殿下急得很,那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在下也没有把握,一切只能看天意。只万一要是孩子再保不住,那侧夫人的麻烦可就大了,终身不育也是有的。” 那“急得很”三个字,简直就是打赵绵泽的脸。 他目光回避开去,一张温润清和的俊脸上多了一抹尴尬。 “我不是这个意思……”想了想,他若有似无的叹了下,“不瞒楚医官说,近来这些日子,绵泽这是家宅不和啊。秋儿对我有一些误会,那夏巡在锦绣楼遇害,凶犯拿的是我的腰牌,而且……” 说到此处,他望向夏初七时,微笑的目光里略有一抹审视,“而且也不知秋儿打哪儿知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的事情,这让我背了一身的冤枉,有理也说不清了。那夏巡,我原本是准备给他一点教训的,可还没有腾出时间,他就出事了……我与秋儿两个几年的夫妻了,还没有像如今这样僵持过。所以我想,有一个孩子可能会好一些。” 先人板板的!他们家生孩子与她有什么相干? 夏初七真想喷他一脸的渣。也不晓得为什么,每一次听到赵绵泽说起夏问秋时那爱护的语气,她就有些恼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身子的原主,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介意。 “长孙殿下的家事,不必与下官说。”眯了一下眼睛,她似笑非笑,“不过为妻之道,都讲究个温良恭谦,侧夫人如此不顾长孙殿下您的感受,只怕也是,呵呵。” 所谓挑拨挑拨,就得使劲儿的拨。 看着赵绵泽面上略有涩意,她笑容更加的灿烂了,“长孙殿下您是人中龙凤,谦谦君子,每日要在朝堂上为当今陛下分忧,为天下万民的福祉而操劳,已经够辛苦了,怎能还要为家宅里的妇孺小事来烦心?呵,瞧我!一个不小心,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抱歉,抱歉!” “无妨!”赵绵泽笑意晦涩。 “那就好,那就好。”夏初七挑高眉头,唇角仍旧带着笑意,“那下官就先告辞了?长孙殿下你与侧夫人说,这事急不得,药不要停,吃上三个月,定然会有好转。” “嗯。我送送你。” 赵绵泽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润的面孔。摊开手,他温文尔雅地说了一个“请”字,便要送他出去。夏初七也不拒绝,在眼角余光一不小心扫到墙角的一片衣料后,眉眼弯弯的笑着,脚上“不小心”崴了一下,踉跄了身子。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侧眸过去,是赵绵泽浅笑的面孔,“小心些。” 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一眯,夏初七“腼腆”的笑着,站直了身子,“长孙殿下有心了,其实有个事,我忘了说。您上次送我鸽子我是很感激的,就是,我不是太喜欢鸽子这种生物,还是比较喜欢您殿里那只红嘴绿鹦哥啦,实可谓一见倾心,这几日总是想着,竟有些睡不着觉了。” 轻“哦”一声,赵绵泽目光有浅浅的笑意,“当真?” 想着那墙角之人的恨意,夏初七莞尔一下,望着他,笑得更甜了几分,“自然当真,对它日思夜想,几不能寐。呵,长孙殿下您不用这样看我,在下知道那是侧夫人的心爱之物,不会让您为难的,告辞。” 轻轻一拂袖,她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却知道,那长孙殿下,只怕家宅会更加不宁了。 有的人心里怀了鬼胎,就始终对赵绵泽的感情不放心。越是不放心,就越是会怀疑他的目的与动机。监视,跟踪,揣摩,疑心生暗鬼,没事也能让她给弄出点事儿来,男人哪里能受得了这个? 只怕那个女人谎言粉饰之下的恩爱太平,没有多久了! 雕梁画栋,翠阁朱阑,晋王府里很安静。 回了晋王府,夏初七在良医所里擦了药,就去了她的“青霉素研究室”,隔着玻璃器皿仔细察看一遍置入了青霉的培养液状态,锁好门出来,她坐到那张青藤椅上,觉得有些累。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人斗,个中滋味儿也只有自己才晓得了。 懒洋洋躺着,她阖上眼睛正准备休息一会,二鬼便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 “楚医官,殿下让你去一下前殿。” 拍了拍额头,夏初七狐疑地蹙眉瞧他。 “什么事这样着急?” 二鬼摇了摇头,“楚医官去了就知道了。” 良医所离前殿很远,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到了。 可脚一迈进去,就被里头的情形给唬住了。 偌大的前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仅赵樽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中的主位上,就连那两日不见的赵梓月也乖乖顺顺的坐在边上,小脸情绪怪异,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更让她诧异的是,前殿上还有两名司礼监的太监,那领头之人,正是司礼监大太监崔英达。 她的心脏莫名悬了起来。 “来了!那咱家可就宣旨了。” 崔公公带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轻笑,就在夏初七错愕地抬头看向主位上眉头深锁的男人时,他展开了手里黄镫镫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十六皇女梓月,年方十四,温良纯淑,聪慧端方,容仪贞静。今有良医官楚七,锦城府清岗县人士,年方十六,贵而平和,勤习医理,柱石之材,可堪匹配,着晋为太医院右院判,钦定驸马都尉,待公主及笄,择良日成婚……” “啊!” 夏初七好像听见一阵抽气声。 不仅仅是她呆怔了,就连那些跪在地上一同聆听圣旨的丫头仆役们,都顿时石化成了一尊尊的雕像,个个呆若木鸡,完全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反应。楚七是晋王赵樽的人,不仅仅是在晋王府,可以说也是京师城里人人都知道的风月事,那老皇帝虽然身在金銮殿里,可从来都不是糊涂人,又怎可能会不知道?就这样把他最宠爱的梓月公主许给了他,一个赵樽的“娈宠”? 太滑稽了!但这个旨她接还是不接? 如果接了,她是个女人,怎么对梓月负责? 如果她不接,那她又以什么理由来拒绝?不接旨,那就是抗旨。再说,难不成她还能公开女子身份吗?那不仅仅是她在欺君,还是赵樽在欺君,他们两个是共犯。毕竟当初做良医官的一切官方手续都是赵樽为她办理的。 屋子里出奇的安静,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 摸了摸跪得生痛的膝盖,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 “下官。公公,这事,可不可以商量?” 崔英达耷拉着的两个厚眼睑,颤歪一下,阴阳怪气的嗓子哼了哼,“陛下说了,如今虽晋了楚医官正六品太医院右院判,但念及晋王殿下长年征战,身子劳损,也需要看护,特许你在晋王离京之前,继续在良医所照顾晋王。待晋王殿下离京,再去太医院。” 这个旨意太神奇了。 先继续伺候哥哥,等哥哥走了再娶妹妹? 老皇帝是怕一杆子拍痛了赵樽,引起他的反弹吗? 默默寻思着,崔英达后面又说了一些什么,她没有太注意听,脑子有一点儿发懵。这命运的安排太过神奇,她原以为按照穿越定律,混一个王妃当当还有可能,可如今一不小心就混成了驸马爷? “楚七,还不快接旨。” 看她一直发懵,赵梓月红着脸低喊了一声。 “啊?”她侧头,问,“接了旨还能反悔吗?” “你……”赵梓月气得不行,小脸儿倏地红了。 听她两个的对白,崔英达眼皮又是一颤,不可思议地看了夏初七一眼,拂尘一扬,梗着脖子拔高了声音,“楚医官这是要抗旨吗?” 被他不男不女的声音一吼,夏初七汗毛都竖了起来。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得赵樽说了一句,“还不接旨谢恩?”她侧眸看着他,他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慢慢的,她身体跪伏,头垂于地,叩拜下去。 “楚七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80章为爱入局(6) 万岁“唱”完,崔英达也走了,可夏初七手里捧着金灿灿的圣旨却觉得十分烫手。一直等到众人散去,她还是没能够接受现实。赵樽怎就允许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一路从清岗县跟着他入京,从几次三番的较量到无数次看见他轻描淡写却狠辣十足的对付东方青玄和宁王,他的手段从来都让她猜不透,可她也从来没有见他失过手。这一回,连久病在榻的赵柘都知道公主请赐婚的事,她不相信赵樽事先一点也不知情。她相信,只要他愿意,绝对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如今。就算他吃不住他爹,还能堵不住赵梓月的嘴吗? 可他愣是什么都没做。为什么? 手里捧着圣旨,她笑眯眯地跟在赵樽的身后,从前殿往承德院而去。两个人穿入一条青石板路,眼看郑二宝和丫头侍卫离得远了,她才抢前几步,并排在他的身边。 “爷。” “嗯。”他低低应了。 “咋办?” “何事?” 夏初七翘了翘唇角,眼珠子一转,明白了。 “说吧,这回要多少银子?” “那日让你出银子,你不肯,如今也迟了。”说完,赵樽见她瞪圆了眼睛,又懒洋洋的补充了一句,“爷这回不要银子了。” “那你要什么?怎样才肯帮我?” 她问得很是恼恨,他却仍是不吭声,直接把她晾在边上,衣袂飘动中,一副老神在在的尊贵之态,仿佛半点都不为这个事情操心。换了别的姑娘,肯定得想,他是不是不在乎她?然后大叫大闹着,非得逼他说一万次“我爱你”不可。但夏初七眯了眯眼睛,观察着他没有情绪的淡然面孔,眉梢一挑,却是冷冷一哼。 “行,不帮就不帮。反正我娶了你妹儿我也不吃亏,驸马爷谁不爱做呀?我睡了你妹妹,做了你妹婿,然后,还得回头来睡了你这个大舅子。嘿,想想老子还有点小激动呢。” 她说得口无遮拦,却惹了赵樽一记冷眼,“不知羞。” 唇角一弯,夏初七又笑了,“我再不知羞也不如晋王殿下您啦?要不要我把您那天晚上的威风给抖落出去?咱让所有人都来评评理,看看我两个,到底谁不知羞了?” 赵樽淡淡看她,“可以。” “哟,真的?想明白了?” 她刚刚得意地挑起眉头,便见他眼风一扫。 “只要阿七你付得起本王的声誉损失费,可以一试。” 撇了撇嘴巴,夏初七眉梢挑得高高,“您还真别唬我,这事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那梓月长得也挺可爱的,你如果不怕你妹妹的终身幸福不保,那你就不要帮我好了。或者我一个想不开,索性在陛下面前承认了自个儿是女的,那我虽欺君了,你也是欺君。到时候,那大牢里头,我俩也好有个伴儿,实在命运不济,黄泉路上,也拉了个垫背的,我可不吃亏。” 赵樽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大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淡然道:“爷只是被你欺骗,何来欺君一说?再说,爷也不能扒了你衣服,仔细查验不是?就你这……”再一次,他嫌弃地将她平板的身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淡然一叹,“即便你说你是个女子,爷也未必能相信啊。” 太毒舌了!太可恶了! 夏初七耳朵一烫,气得真想拿圣旨去塞他嘴。 只可惜,她的圣旨得拿回去当宝供着,如今在京师不比在清岗县,说不定亵渎圣旨也算一宗大罪?感慨着这万恶的封建王朝,感慨着这个万恶的封建王爷,她心里突地生出一丝怪异来,“咦,我说主子爷,我怎么觉着,你似乎乐见其成呢?” 赵樽斜睨过来,“此话怎讲?” 夏初七半眯着眼,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下了一个肯定的结论。 “总而言之,你没安好心。” 赵樽轻唔一声,若有似无的挽了下唇角,盯住她的眼睛。 “爷没安好心,天下就再无好心之人了。” 说罢,他大手拽紧她,“走快一些!” 低哼了声,夏初七看着手腕,“急什么呀?” “脱衣服!” 没错,这一回他没耍流氓,确实是去脱衣服。 只不过,脱了,还得穿。 赵樽没告诉她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做什么事情,只是换掉他上朝时穿的亲王蟒袍,着了一袭燕闲时穿的云锦常服,还令她也换下良医官袍子,穿了一身普通的青衣直裰,两人一路出了承德院,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清岗县的时候。 “小奴儿,快着些。”他大步走在前面,很是不耐烦地扮大爷。 “催个屁呀!”夏初七人小步子也小,得用小跑的才跟得上他的节奏,牙齿咬得死紧,对着他的后脑勺瞪了一眼,才上了早已候在那里的马车,一路往晋王府的大门而去。 没想到,马车还未出府,就被赵梓月拦住了。 “停车,你们去哪儿?” 赵樽撩开帘子,淡淡看着她,“二鬼,带公主回青棠院。” “我不!”赵梓月堵在那里,一双眼儿都红了,“楚七,你给本公主出来,做什么缩头乌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好吧,她不是个男人。 夏初七郁闷的看了赵樽一眼,从另一边伸出脑袋去。 “公主有何事吩咐?” 看着她笑眯眯的脸,赵梓月可能想到两个人的关系,脸颊又是一红,“你要去哪里,带上我好不好?我跟你去,我功夫厉害,可以保护你。”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不行,下官与殿下去办男人间的事情,公主去了不方便。” 咬着下唇,赵梓月小眉头蹙紧了,“你往后不必在我面前自谦,你是我的夫婿了。”在夏初七再次望天的时候,她眨巴一下红红的眼睛,忐忑地问:“楚七,你可是不想娶我?” 终于看出来啦?夏初七无奈的看着她,装出一副不敢高攀的样子,“公主金贵之身,楚七实在担不起这份爱重之意,还请公主殿下高抬贵手,在陛下面前替楚七告个饶,取消了这门婚事可好?” “你再说一遍?” “下官不想娶公主您。” “凭什么?” 这样的问题真的好难回答。夏初七看了一眼淡然处之的赵十九,心思一转,随即“不好意思”地说:“公主殿下,下官已不是干净之身,实在不敢污了公主殿下……”估计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话的人,除了她夏初七再没有其他人了,只看赵樽面色一黑,她不无得意,笑得更加灿烂,“所以,公主,你我实在无缘,不如放下官一马?” 赵梓月素来得宠爱,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陛下亲许的驸马拒了,还说什么“身子不干净了”,在夏初七看来那不过是为了恶心一下赵十九,可在赵梓月看来,那就是诚心要给她一个难堪。委屈的瘪了瘪嘴,她一咬牙。 “好!” 夏初七正想欢呼一声再谢恩,却见她从青藤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子来,摊放在手掌心,往前一递,“除非你把这里头的蜘蛛都生吃下去,我便回宫让父皇收回成命。要不然,我赵梓月说一不二,说什么都要嫁给你,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了。” “啊?” 生吃蜘蛛?看来这小丫头报复心还挺强的。上次骗她蜘蛛做药引的事还记着仇呢?夏初七干咳一下,脑子一转,又笑弯了眼睛,“动物都有灵性,生吃那是作孽。不过公主,下官虽不能生吃蜘蛛,却可以让蜘蛛为你表演节目,怎么样?” “不行,必须生吃下去。” 赵梓月吼得慷慨激昂,可赵樽却是不耐烦了。 “二鬼,还愣着干什么?带公主下去。” “十九哥……”赵梓月委屈得快哭了。 “我看你身上的蜘蛛疹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送你回宫。” 二鬼听令的上前拉开了赵梓月,在黑漆马车继续前行的车辘轳声里,后头传来赵梓月大声儿的尖叫,“十九哥,那是我的驸马,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抢我驸马,我要向父皇告你。楚七,你下来,你是本公主的人,你怎么可以始乱终弃,恩将仇报,不顾纲常……” 公主的用词杀伤力还是很强的,夏初七一口唾沫没有来得及咽下去,呛得咳嗽起来。 “哎,你妹啊……” 一只大手伸过来,顺了顺她的后背,却是没有说话。 想想,夏初七真是哭笑不得。 忍不住她又促狭的看过去,问他,“晋王殿下,您抢了你妹妹的驸马,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梓月说得啊,不顾纲常伦理,经典!啧,虽说楚七我生得花容月貌,颜可倾国,魅力让你无法抵抗。但是您这样半道劫了人走,怎么也得付点银子给驸马爷我,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肝,对不对?” 一个“弹绷”敲在她的额头,赵樽看她一眼,没有吭声儿。 第181章为爱入局(7) “你有病啊?”夏初七摸着脑袋,痛得直哼哼。 “你有药吗?”他答。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大眼睛扫向他。 “有药啊。来,老子现在就喂你吃点药。” 她笑着,便要去敲他的脑袋,没想到,身子刚挪过去,他偏头侧身时,袍下的膝盖自然而然的一挡,不偏不倚,膝盖头刚好撞入她两腿之间。 “你……” 两个人都是一愣,夏初七尴尬得脸一下就红了。 “你故意的?” “分明是你撞上来的。” 想到确实如此,夏初七不由羞臊不已,可那货却挪了挪膝盖,淡定地挽了下唇角,慢条斯理地问:“阿七还舍不得拿开?” 身子激灵灵一个颤,夏初七咬牙扑了过去。 “混蛋,我掐死你……” 羊入狼口的教训,夏初七又尝到了一次,腰上被人一捞,她便落入了那人宽厚温暖的怀里。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她的嘴巴便在重力作用下,直接压向了他的脸。 “阿七这么热情?” 他半阖着眼,一副任你品尝的姿态,看着她。 “讨厌!” 狠捶了他一下,夏初七不由得啼笑皆非,“明明就是你占我便宜,还敢诬蔑我?” 赵樽扬了扬眉,“爷有那般饥不择食?” “赵十九,你怎可以这样无耻?” 夏初七低叫一声,嘴巴还没有合上,事实就证明了,在赵樽一本正经的外表之下,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不过眨眼功夫,她身子一转,便被他揉入了怀里,他却不是要吻她,而是在她身上按捏起来,“爷替你松松筋骨,就不无耻了。” “哈哈,痒死我了……哈哈……” 那货嘴里说的是按摩,可实际上却是挠痒痒,挠得她快要岔气了,他才松开她,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呼喘息声里,平静地说了几个字。 “十两,不可再议价了。” 晋王府邸在京师的城南地带。 所谓“天子近臣”大抵就是如此,这一带是整个京师最“贵”的地界了。因为离皇城较近,上朝也方便,这里基本都是王公贵族们的府邸,有着与别处不同的奢华与贵气。 也正是因为住得太近,好多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晋王府马车一出去,有人之心也全都得了信儿。 与晋王府不过几十丈之隔的宁王府里,暖融融的春日阳光下,静谧的后院里,九曲回廊,其中最清幽的一处,绿琉璃瓦的乐安堂,正是宁王赵析的住处。此时,乐安堂里,丫头仆役们都避得远远的,赵析静静坐在椅子上,发福的身子把一张偌大的椅子挤得少了许多的精贵之气。 “事不宜迟,去办吧。” 一个头上戴着纱帽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殿中杌子上。一举一动,全是淑静贤雅,那妆花锦包裹出来的曼妙身形,很是勾人眼球。而纱帽的一角,轻轻飞开,露出的是一片白瓷般娇好的肌肤。 “好。” 一个字说完,那女子仰着头,袖子微微一抬。 “只是三爷,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 赵析站起来,将案几上摆放的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瓷瓶递到她的手上,“做大事之人,不拘小节,有时候是需要冒一点险的。” 那女子仔细看了看瓷瓶,又拨开塞子闻了一下。 “真是好东西。” “东西再好,也没有你的眼光好。” “好,与人方便,于己也方便。如此,我便先去了。” “去吧!” 她眼眸微微一低,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耳后,将她白嫩的肌肤衬得更加夺目几分。赵析目光微微一闪,宽厚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却不着痕迹地侧身,留了一个后背给他。 “还真是不能小瞧了女子。” 赵析轻叹一声,便听见侍卫的声音,“三爷,六爷过来了。” 赵析看了看那女子的身影,道:“马上就来。” 安乐堂的正殿。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负着双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堂中的一副高山流水图。 正是当今六皇子,肃王赵楷。 一身斜襟的锦缎袍子,脚上套了一双黑色皁靴,他的面部轮廓看上去十分清晰,整个人也显得很有精神,只是那微微下勾的鼻子,让他整个人,多添了一抹阴狠的孤绝之感。 赵析推门而入,打了个哈哈,朗声笑开。 “老六过来了?王福,快看茶。” 一转头,赵楷笑着摆了摆手,“三哥不必客气。” 两个人坐下来,寒暄几句有的没的,便直入了正题。 这些日子在朝堂之上,都察院的言官屡屡上奏给老皇帝,说晋王班师回朝这般久了,如今京军三大营的军务还是在他手上,按照兵部的制度,他回京就得上交虎符,将兵权还交兵部,可他迟迟不交,是为逾制,恐有不臣之心。当然,赵析督办都察院,那些言官的作为,都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做出来的。 按理来说,这是顺着老皇帝的心思办的。 可老皇帝到底揣了什么心思,谁又弄得明白? 看上去他是在扶植赵绵泽,忌惮赵樽,但处处顺着他心思办事的赵析,却总是不得他的心意,每日早朝都例行训他一通已成家常便饭,昨日,更是差点就撸了他督理都察院的职务。 如此一来,他等不及了。 “老六,老十九那边,态度如何?” “只是观望。” “哼!他倒是算得精。”赵析看了赵楷一眼,“清岗县的事一出,我还真以为他无意那位置,可老六你说,谁会把到嘴的肉吐出来?老六,中和节,你我得通力合作才是。” 赵析是嫡出第三子,有夺皇位的野心。可赵楷却只是老皇帝当年与一个侍女酒后的产物,他在朝堂之上,向来懂得避开锋芒,很得老皇帝的信任。如今他手上不仅握有皇城禁军,还掌控着整个京师的防务。可以说,老皇帝的命都在他的手上。 听了赵析的话,肃王赵楷沉吟着,眉心露出一抹踌躇。 “三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再计议,再计议就什么都完了。老六啊,父皇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不论是老大,绵泽,还是老十九,在他的心里,都比你我兄弟二人强!再耽搁下去,不要说皇图霸业,只怕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在九鼎之上,就在牢底之中。你我生了这样的命,就由不得你我不争。” 他语气很轻,带着一点儿叹息,说得十分委婉,却又有些心酸,那一个个透着刀刃和鲜血一般的字眼,仿佛说尽了那天家皇子们的悲哀。 大殿内寂静了一会儿。 像是思考了一阵,赵楷点了点头,话锋一转。 “三哥,绵洹人呢?” 讽刺地冷哼一下,赵析的声音颇为阴沉,“他还能做什么?天天吃喝完,就念着要找他的媳妇儿。哼,他哪里晓得,他那个媳妇儿,不仅有本事成为晋王后院的独宠第一人,如今竟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要做当朝的驸马爷了。” 轻轻抚了下鼻子,赵楷笑着调侃,“这样不是更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赵析面上有了得意之色,“老六深谙我心。走吧,看看他去。” 一个普通的小院里,有一口古井。古井的边上,有一个铺满青藤的木架子,木架子下头摆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满堆满了吃食和水果。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坐在小桌子旁边,他衣着极为华贵,却怎么也掩不去身上那股子傻憨劲儿。 “三婶娘,要哪个时候我才能见到我草儿?” 三婶娘侍立在侧,替他剥了几颗花生,塞到他的手里,笑眯眯地说,“快了快了,你乖乖地听话就很快见到了。要不然,你三叔就不让你见她了。” “哦,我会很乖的。” 傻子开心地咧了下嘴,嚼了嚼花生,又眉心不展的看向三婶娘,语气有了哀求之意。 “这回见到草儿,我就再不与她分开了,好不好?” “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三婶娘微微一笑,一抬头就看见了步入院子的赵析和赵楷两个。她先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宫中礼仪。看那福身的动作,却是熟稔得紧,哪有乡下妇人的村野之气? “给三殿下请安,给六殿下请安。” “免礼!” 三婶娘道了谢,又去拉傻子。 “柱子,快来给你三叔和六叔请安。” 傻子瞄了那两个人一眼,嘟囔着嘴,脑袋重重埋着,“我不认识他们。” 三婶娘有些无奈,哄他,“乖,三叔和六叔在帮你找媳妇儿呢。” 傻子皱紧眉头,忸怩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肯合作。显然对赵析没有什么好感。别看他如今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心里就像着了魔一样,整天都念叨着要找他的媳妇儿,让三婶娘很是头痛,有时候他憨劲儿上来,怎么哄都哄不了。 “三殿下,六殿下,皇长孙他失了心智,实在是……” 三婶娘踌躇着,有些窘迫,赵析却无所谓的笑了。 第182章为爱入局(8) “不妨事,绵洹这几日如何了?” 三婶娘想想心酸,不停抹眼泪儿,“还是像先前那个样子,他小时候吃了那药,伤了脑子,如今是怎么都好不了的。奴婢想请求三殿下和六殿下能为皇长孙做主,为我们家小姐申冤……” 赵析抬了抬手,长叹一声。 “放心好了,本王说到做到。很快,就能让绵洹认祖归宗了。” 三婶娘喜极而泣,不停磕头谢恩,只傻子却没有什么感觉,挠了挠脑袋,问道:“我认祖归宗了,就可以娶我媳妇儿了吗?” 赵析咳嗽一声,与赵楷互望一眼,笑道:“自然是可以,到时候见到你媳妇儿,如果她不肯认你,你得告诉你父王,告诉你皇爷爷,他是你的媳妇儿。要不然,你媳妇儿就成别人的了,可晓得了?” “哦”一声儿,傻子重重点了点头。 步入京师城东北的栖霞寺,看那规模宏大,气派非凡的庙宇,夏初七再一次发现,古人实在比后世之人更加忌惮神鬼。几乎每走到一个地方,寺院都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盛世昌荣看寺院,乱世烽烟看民生。果然如此! “二位施主,请。” 一个小沙弥迎了上来,态度极为恭谦。 “多谢小师父。” 夏初七有礼地道了谢,由小沙弥领了往寺内禅院走。一边走,一边看向赵樽平淡从容的表情和高冷雍华的脸,觉得这货要是不做王爷,准能去做和尚。咋了咋舌,她腹诽着,一路跟随。今日栖霞寺好像在做法事,除了虔诚的香客之外,僧侣们也来来往往,好不热闹。那小沙弥把赵樽请到一个清幽的禅院泡好茶,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着僧侣服的老和尚才像神仙似的“飘”入了屋子。 人还未到,禅音先至。 “阿弥陀佛——” 听声音有些熟悉,夏初七下意识望过去。 咦?这不是锦城府丈人山普照寺的老和尚吗?那个说破“千年石碑”显世之象,与《推背图》示警来为赵樽赢得一片民心的高僧,那个据说法号都是由当今老皇帝御赐的道常大和尚? 可他怎么也来京师了? 见到他,赵樽微微欠身,姿态仍是极为恭敬。 “大师好久不见,小王有礼。” “殿下有礼了。”道常和尚慈眉善目,目光含笑地淡淡扫过赵樽,又落在夏初七的脸上,“小施主有礼,一切可还安好。” 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幸事。夏初七也是一样。再遇到锦城府的旧人,心情很是欢快,“好好好,大师您什么时候来的京师?哎呀,你还是这般老当益壮,道骨仙风,看着真让人如临仙境。呵呵呵呵,要早知道您来了,我一定早就来拜会您了。” 初七这姑娘会说好听话,只要她愿意,除了毒舌气死人之外,也有本事把人哄得飘飘然上了天而不自知。闻言,那老和尚果然抚须而笑,都说方外之人无大喜大悲,可只要他是个人,谁会不乐意听好听的话? “小施主过誉了,这次老衲入京是受了圣上的邀请。圣上不忍心老衲终年四季都在那穷荒僻壤之处,有心让老衲回来主持中和节的祭祀,又许以老衲僧录司右阐教一职,老衲不敢不从啊。” 僧录司右阐教? 僧录司是礼部专管僧道的一个机构,这个夏初七知道,只是京师没有和尚了吗?再且这老皇帝最近真是好“右”,给她做太医院的右院判,给道常老和尚也是右阐教。大晏以左为尊,为何不直接给个“左”? 如果说赵樽是一个让她看不懂的人,那么夏初七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皇帝,同样也是一个让人看不懂的。从腹黑程度这一点来看,赵樽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要知道,就道常曾经在锦城府的言论,治他一个大不敬都是有的,可他居然没有怎么着他,还让他做了僧录司阐教,简直不可从常规眼光来分析。当然,这时的她,还不知道道常和尚的厉害,更不知道他除了会糊弄人算算命,打几句机锋之外,还精通佛、道、儒、兵诸家之学,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心思飘了极远,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轻笑。 “恭喜大师,升官发财娶……乃人生幸事。” “老婆”两个字被她活生生吞下,带着一脸的促狭。可道常自然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只是淡然一笑,不与她计较,又望向了赵樽,“阿弥陀佛,殿下何时启程去北平?老衲到时会与殿下一道,去北平府禅居一些时日,圣上已经恩准。” 每次说到去北平,夏初七心里就不得滋味儿。自打除夕夜在那个飘着驴粪味的草垛子里说过一次,赵樽再未有提过让她一道去北平府的事儿。她其实很矛盾,说不想跟他去是假的。可若是跟他去了,她与李邈的血海深仇又怎么办?如果有一天那些仇怨扯到了当今的老皇帝,又怎么办?她总不能让赵樽为了她弑父吧?如果她真的一不小心报了仇,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那她不就成了赵樽的杀父仇人了?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那两个人在讨论中和节和时局。但她听来听去,也没有什么较为实质的东西,令她更是不明白,赵樽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单单要拜会老友吗? 不一会儿,说到如今的锦城府,道常老和尚又唏嘘了一回,只说蜀中因了湔江堰泄洪之事,老百姓很吃了一些苦头,但洪泰帝只追究了河道按察使督管不利之罪,另外拔了一些赈灾钱粮,那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圣上那日在谨身殿里召见老衲,还问起此事。” “那大师如何作答?”赵樽品着茶,问得漫不经心。 “老衲据实回答,如若不是人为,那便是天灾示警。《推背图》之说,可大意不得。” 不是人为,就是天灾?夏初七更佩服这道常和尚了。 这句话看似说得中庸,其实却是用“天机之道”,或者说用“迷信”的办法把老皇帝给架了上去。如果湔江堰泄洪,没有找出主事的人来,那就是天灾。如果是天灾,立赵绵泽为储就是有违天道。可如果不是天灾,老皇帝就得把湔江堰泄洪的人给揪出来。 泄洪事发时,夏初七也曾经想过到底是谁干的,如今再想,不是东方青玄,便是宁王赵析了。但不管是谁,只要真做了这事,那都是砍脑袋的大事。思考间,听道常又说:“圣上还问老衲,殿下您守土戍边,战功赫赫,该如何安置才好。” 赵樽低笑了一下,“那大师又如何说的?” 念了一句法号,道常道:“老衲对殿下说,人人都说到北平做藩王那是大赏,可北平府在北狄之边,常年风沙,地势凶险,看上去是为了戍边,实则上无异于流配。如此安置,定然会让全天下拥戴晋王殿下的老百姓心寒。” 赵樽淡淡瞟了他一眼,放下茶盏,“大师这又是何苦?” “老衲之心,殿下应当明白,是为了天下苍生也。”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说着,夏初七不是完全理解,可隐隐也听出来,道常和尚并非像方外之人一样,真的不染红尘。从上次锦城府普照寺的言论,再到他现在的言论来看,他似乎很想规劝赵樽问鼎至高无上的尊位。 真是一个不消停的和尚呀! 她琢磨着别人,没有想到,那老和尚扯了没有几句,居然又扯到她的头上,而室内凝重的气氛,随着他的笑声,变得清和起来,“老衲以前说过,小施主为三奇贵人之相,看来果不其然啊。” 三奇贵人?撇了撇嘴,夏初七笑着打趣,“大师你算得不准啊,你不是说我既为男儿,就会孤苦一生吗?如今我被选为当朝驸马,那可是福星罩顶的命格啊?” 道常老和尚摸着胡子,笑眯眯看向她。 “然也,可小施主你并非男儿之身呀?” 夏初七愣了一下,差点被口水呛住,仔细打量一下自己的衣装,她相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老和尚绝对不会看出来她的女儿身?扫一眼端坐在边上雍容尊贵的赵十九,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抿嘴儿轻笑。 “那大师也是算得不准。你说女子要是生成了三才贵格,那就是凤命,可我现在却做了驸马,怎么回事?再说,就算我不做驸马,离凤格也是远了又远吧?” 被她将了军,道常目光稍稍一顿。 “小施主可否报上生辰八字?” 上回他就问过一次,可夏初七那个时候是不知道,后来遇到李邈,别的事没有完全搞清楚,却在上次过年酒祭时,把生辰八字给搞明白了。非常不巧,她的生辰竟然就是腊月初七,也就是说,她在清岗县与赵樽河边喝酒,后来在河中“沐浴”的那一天,就是她的十五岁的生辰。 没有想到,听完她的生辰八字,道常惊住,语速也快了起来。 第183章为爱入局(9) “请问小施主,可有一个桃木镜?” 与道常对视一眼,夏初七突然想到了李邈的话。 “在你十岁生辰,魏国公府邸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他为你算了一命,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却听我娘说,他给了你一面桃木镜……” 难道他就是那个化缘的和尚? 不会这么巧吧?自从上次李邈说了桃木镜的典故,她怕被人识破身份,就没再随身携带它,如今听得道常问起,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是!” 听她承认,道常突然长叹一口气。然后,目光古怪地望了赵樽半天,半阖眼睛,双手合十喊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又道:“天意如此。殿下,天意不可违呀。” 天意不可违?夏初七听得一头的雾水,正准备竖着耳朵听他俩细细解惑,可他们却谁也没有就此事再多说一个字。一转眼,便又扯到了旁的事情上,只是道常眉目间多添了一些萧瑟,蹙得更紧了。 “殿下寄放的那只鸽子,可以带回去了。” 他冲外头一喊,一个小沙弥便拎了一个精巧的鸽笼进来。那鸽子白羽白眉白腰,颈部也是白毛,一身都是白,头顶却有一小撮灰绿色的绒毛,就像戴了一个小皇冠,显得格外好看机灵,可不正是那只“小马”吗? 赵樽淡定地看了鸽子一眼,望向她,“给你的,拿着。” “给我的?”夏初七诧异一下,多添了一抹疑惑。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只应是锦衣卫的信鸽,赵樽给它射了下来,她原以为有别有用处,可这位爷真就不走寻常路,治好了伤拿给她当宠物养? 赵樽没有回答她这句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慢悠悠向道常和尚欠了欠身,便要告辞离去。 “殿下慢走!”道常微笑送客。 赵樽临行前,又转头嘱咐了他一句,“中和节,小王恭候大师的佳音。” 回城的马车上,夏初七托着腮帮,一直看着赵樽发愣。 “爷,你与那老和尚说的话,我怎么不懂?” “你懂了,爷还是爷吗?” 翻了个白眼儿,像他这般大男子主义的人,夏初七活了两辈子都是头一次见到。别瞧着他对她好,可他身上那一股子封建气息,浓得都快要掀车顶了。 她逗弄着鸟笼里的小马,不爽地哼哼。 “无聊,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静默半晌,赵樽突然一笑,“阿七做事,又何曾告诉过本王?” 赵樽很少在她的面前自称“本王”,一般来说,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就是这位爷心里不舒坦了,要活生生与她拉开距离的意思。夏初七想想,这话也没什么不对,索性装聋作哑,撩开车帘看向了外面。 她不回答,赵樽也没有多问。 短暂的寂静一会儿,马车骑向了京师的城门。 看着那巍峨高耸的城楼,夏初七发了一下愣。只见大门处骑过来数十骑,风驰电击一般,夹着马蹄声声,高举的黑色旗幡在风中飞舞,上头赫然写着“锦衣亲军指挥使司”几个字,而人群的簇拥之中,东方青玄一袭如红霞般美艳的飞鱼服,愣是瞬间亮瞎了她的眼。 妖孽啊!无论何时见到,都是这般骚包。 “殿下,大都督有事求见!” 陈景的声音与他主子一样,仍是千年不变的无波无浪。 “嗯。” 淡淡一个字,赵樽没有拒绝。 今日赵樽出行,仍是只带了十几名侍卫,与骑马出来的锦衣卫一比,在人数上虽少了许多,可是那份气势,即便是无法无天的锦衣卫,还是比不得,不得不恭谦地退到道路两侧,齐刷刷地向他行礼。 “殿下,好久不见了!” 东方青玄的开场白,好像从来都是这么一句,温柔轻缓的声音,在他柔媚娇艳的身姿衬托下,听上去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真是想念了你许久,对见面也非常的期待。可哪怕东方青玄长得极美,但京师的王公贵族却人人都怕接到锦衣卫的投拜帖,一旦东方青玄上门,就代表了即将出事,或者已经出事。所以,用“瘟神”来形容这位美人儿,再是完美不过。 “大都督有何贵干?”赵樽声音不咸不淡,不算失礼,也不热络,永远都是谁也走不近的疏离态度,却瞧得东方青玄狭长的眸子一眯,轻声笑了起来。 “听说殿下去了栖霞寺,见了道常法师。” “没错。” “听说殿下在道常法师处,拿了一只鸽子。” “没错。” “青玄养的一只信鸽,在清岗失踪了,那是一只顶极信鸽,竞翔能力极强。青玄可是驯了许久才得,甚是心痛,不晓得殿下,可否把鸽子给青玄一观,看看是不是青玄丢失的旧物?” 冷冷牵了牵唇,赵樽动作弧度不大,可举手投足之间,那份雍容贵气却足以让周围人的神经都随他而牵动,“东方大人是想说,本王偷了你的鸽子?” 东方青玄面色一缓,笑了,“青玄不敢,只是希望谁误拾了青玄的鸽子,能还给青玄,以解日思夜想,几不能寐的苦处。” “日思夜想,几不能寐”几个字一入耳,夏初七心跳差点儿停了。 这锦衣卫的眼线果然不简单,怪不得都说可以全面监视朝堂各大机构的动向,看来确实如此。不仅去栖霞寺带个鸽子会被他知道,就连她和赵绵泽在东宫里的对话,都被他晓得了。照这个情形看,大概哪一个王爷晚上睡在哪个小妾的房里,东方妖孽都一清二楚吧? 她心下微乱,可赵樽却是依旧面色不改,“东主大人真是长进了。如今朝堂之事多不胜举,你食君之禄,不想着替陛下分忧,却有闲心去找一只鸽子?” “让殿下见笑了!” 东方青玄柔和的语气里,满是机锋。可赵樽却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抬了抬眼皮儿,问他,“东方大人的鸽子可有特征?” “青玄的是一只白鸽,通体雪白,只有头顶上有一撮小小的灰绿色绒毛。” 半眯一下眼睛,赵樽瞥向夏初七,“阿七,把鸽笼提起来,给东方大人一观。” 心里一阵憋笑,夏初七得意洋洋的把鸟笼给拎了上来,在车窗口晃了一晃,笑眯眯地问,“东方大人,这个可是你家的鸽子?” 东方青玄一怔,一双淡琥珀色的凤眸,顿时眯了起来。只见那只鸽子的身上,一片漆黑,头顶的浅绿色羽冠,已经被人剪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能认得出来是谁家的鸽子? 夏初七笑得差一点岔了气,“大都督,可看仔细了。” 东方青玄妖娆一笑,“看仔细了。” “那是你家的鸽子吗?” 迟疑片刻,东方青玄扫过赵樽冷肃的面孔,又看向她,慢慢笑开。 “看来是青玄误会了。” 不等夏初七调侃他,耳边就传来赵樽的声音,“既然是误会,东方大人该给本王赔偿损失才是?” 东方青玄红衣一颤,“殿下的意思是?” “本王的声誉损失,一百两黄金,不为过吧?” 赵樽说得云淡风轻,可东方青玄听了,嘴角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贪财是病,还会传染。 “多谢东方大人,请于明日午时,送到本王府上来。” 听着赵樽一本正经的声音,夏初七暗自闷笑不已。突然发现赵十九简直就是一个腹黑的大神算。先前在栖霞寺,他让她剪了小马的羽冠还涂墨的时候,她还奇怪。想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然料到会被东方青玄堵住吧? 得了东方青玄的金子,赵樽没有与他寒暄下去的理由,淡淡挽下唇,他突地从车厢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了侍立在马车边上的郑二宝,让他交与东方青玄。 “东方大人批注过的《风月心经》果然更添妙处,本王拜读之后,也批注了一些心得体会,供东方大人赏阅。” 又是那一本《风月心经》? 夏初七眼珠子盯在那书上头,奇怪了。这大晏朝的“娱乐行业”发展得有这么差吗?以至于一个王爷,一个锦衣卫大都督,来来去去就把着一本《风月心经》研究,看起来,她不学医了,改行去写风月小本,也能赚银子呀? 当然,那是打趣的说法。实际上,在几次三番的赠书还书环节中,她已然察觉出了在东方青玄与赵樽之间,有一种很诡异的气氛。说是敌,肯定是敌。那东方青玄真是咬住赵樽就不放。但说是友,似乎也说得过去。要不然两个大男人能同时看一本风月心经,还来来去去看无数次吗? 东方青玄接过书,随手翻了一下。突然身子凑近马车,用低得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软媚地说:“上回青玄看到那妇人铺床叠被,正准备脱了衫儿就寝,却在那屋子的角落里,翻出一只小金老虎。但见那小金老虎转瞬间便幻化成了一个男子,欲与妇人行燕好之事,再一转眼,那小金老虎,似又变成了千军万马……” 第184章为爱入局(10) 东方青玄没头没脑的话,含意太深,夏初七没有完全听懂。但“小金老虎”四个字一入耳朵里,却令她心惊肉跳。那东西对她的印象之深,可与傻子相比了。可以说,她如今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与赵樽之间的一切渊源,都缘于那只丢失的小金老虎。 她看着赵樽,但他脸上却平静得找不出半丝情绪。 “东方大人看书不仔细,拿回去多研习一下才好。”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低头翻了翻书,笑了起来。 “难不成是青玄看岔了眼?” 赵樽没有回答他,放下帘子,将他妖孽般俊美的身姿隔在了马车之外。 “起!” 接着,外头便是一声长唱。 “晋王殿下起驾——” 官道上,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数几十个锦衣加身的锦衣卫立于官路两旁,目送赵樽车驾缓缓入城。 夏初七犯糊涂了。 瞧着赵樽的样子,像是不太担心那个小金老虎。可听东方青玄的语气,小金老虎应该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物件,她越想越疑惑,终是看向了不动声色的赵樽,“爷,那小金老虎,很重要是不是?” “是。” 眉头一蹙,夏初七又问,“究竟是什么东西?” “虎符。” 赵樽仍然说得云淡风轻,就像虎符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配饰似的不在意。可夏初七脑子“嗡”了一下,差点儿晕过去。之前小金老虎拿到手时,她虽瞧着做工精美得紧,也只是把它看成是一坨能换钱的金子,愣是没有往虎符上考虑过。 虎符即是兵符,是可以用来调兵遣将的东西。 如今赵樽丢了兵符,不向朝廷交代,那可是大罪。 怪不得老皇帝会一再疑心他,想来也与虎符有关系了。 “爷……”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里稍稍有些歉疚。 可她喊了一声,赵樽却只瞄她一眼,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一双黑眸浅浅一眯,在马车的摇曳里,漫不经心地问她:“如今你也该知道,给爷多少银子都补偿不了吧?” 夏初七先赞美了一番自家偷盗技术过关,才轻叹了一口气,“那东西确实不在我手里了。我那会儿明明把它埋在了墙根,后来再回头找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没了。” “爷知道。” 他仍是淡淡的,冷峻的脸孔上,半丝情绪都无。 夏初七却是惊了,“你知道?” 他看过来,“不然还能轻饶了你?” 夏初七撇了撇嘴巴,想到自己为了虎符焦心焦肺的那些日子,不由咬牙。 “可恶!” 骂完了他,一转瞬,她又像到了什么似的,狐疑地蹙起眉,“不对啊,听东方妖人那语气,他好像知道是我把虎符埋在墙角的?而且,他好像还知道虎符如今在哪儿?” “嗯。”赵樽似是而非的回答着,神色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如同古井,“阿七不必担心此事,只需想好怎么补偿爷就行。” 夏初七懵了一下,冷哼一声。 “我说晋王殿下,你欠补啊?见天的想银子。” “跟你学的。” “那你给我多少学费?”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扯上了生命的万恶之源——金钱。而赵樽从头到尾给她的感觉,就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个事。他的淡定,让夏初七焦心的情绪,慢慢淡然了下来。可事实证明,有些事情,真不如想象那般简单。 马车一入晋王府,赵樽没有入府就转了弯,只嘱咐她拎了鸽子回府,就自己骑了马,领了一群人飞奔而去。瞧那情形,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去办。 那天晚上,他也没有回来。 夏初七晚上仍然住在良医所里。中途去承德院为小马搭了一个窝,又几次三番借口为它喂食,去瞧了赵樽的屋子。然而,整个承德院都黑压压一片,没有掌灯,值班的婢女说殿下没有回来过。 她心里的浪,被推得更高了。 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 隔天起来,赵樽仍是没有回来。夏初七与李邈和二鬼一起出了良医所,例行去东宫为太子爷赵柘看病。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三个人才刚踏出良医所高高的门槛,便见到不远处的院子里,站着满是怨气拎了一条长鞭的赵梓月。 “你又要去哪儿?”她娇声埋怨。 夏初七瞧着她这“准媳妇儿”,头都大了。 “公主,下官有紧要的事去做。” “有什么紧要的事,比陪我更重要?” 赵梓月的语气,幽怨得就像一个被丈夫给冷落的小妻子,问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问得那叫一个期期艾艾,不晓得的人,真以为她楚七是现实版的陈世美,干了什么抛妻弃子的事来着。 仰头望了一下天,她不得不解释清楚。 “去东宫,为太子爷瞧病,耽误不得。” 赵梓月嘟了下嘴巴,“就不能派旁人去吗?昨日宫里还差人来说了,说让我乖乖的,在府里与你多多的培养那个,那个什么情来着……本公主忘了!对,还说父皇已经下旨让工部建造公主府,专程让我十七哥督办,等公主府建成,我两个便可以商定婚期了,楚七,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啊。” 这是恨嫁怎么的? 打了个哈哈,夏初七笑着就想开溜,“那是那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不过公主你也甭着急。赶明儿或许你又看上了王七,陈七,谢七,王八七,瞧不上我了,换了心意也是有的,不急不急啊,回头再聊。” “不,我就要嫁给你。” 赵梓月那个刁横性子,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也是夏初七见到的第一人。大概瞧出她想走人,小魔女捏着鞭子就飞快地跑了过来。然而,夏初七正准备拉开架势迎战,她却没有挥鞭打人,只是可怜巴巴拽住她的衣袖,“楚七,你带我去好不好?” “不好。” “凭什么呀?你是我的夫婿。你应当带着我的。” 夏初七脑子里像有十万只乌鸦在唱歌,可烦躁归烦躁,她还是带着十分得体的“驸马之笑”,轻轻握住赵梓月的手,还故意捏了一捏,才回道:“公主,你是不晓得,那太子爷的病……不是太方便给姑娘家瞧见。再说你身娇体弱,万一沾染上,那不是怪让人心疼的吗?” “让人心疼”几个字,把赵梓月说得小脸一红。 “有你在,本公主怕什么。你不是神医吗?” 咳咳!夏初七虽说是一个装得很像女汉子的姑娘,可她也很少在女人面前生出点什么男子汉的气概来。但是这会儿,明显出了美丽的误会。再看小公主突然娇羞的面孔,她哑然一下,不免失笑。 “当然当然。可下官不是担心这个,而是……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反正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抛头露面总归不太好,乖乖在家待着,嗯,行不行?” 吃软不吃硬是人之常情,但却不包括赵梓月这种被宠惯了的人。她嘟着嘴巴瞥了夏初七一眼,小身子忸怩两下,一双大眼睛就幽怨了起来,“我就是要陪着你,万一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你。” “没有人敢欺负我。” “我不是就欺负过你?” “……”那也叫欺负?到底谁欺负谁啊? 夏初七难得矫正她的人生观,正准备甩了她大步走人,却见小魔女拔高了声,“还有还有,你不是答应过我,要让蜘蛛给我表演的么?就今天好不好?” “不好!”呻吟一声,夏初七直拍额头。 可赵梓月哪是能讲理的人?拽住她就不放。 “要么你就在府里陪我玩,要么我就跟你去,你选一个吧。” 斜眼看着她,夏初七很想炸毛,可好歹她是赵樽的妹妹不是?再怎么也得给她三分面子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考虑一下,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公主,不如我们打个赌?” “怎么赌?” “我说我可以让蜘蛛顺着我划的线来走路,你信也不信?” 赵梓月到底还是一个孩子气重的小姑娘。 一听这话,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才不要信你。” 夏初七嘿嘿一乐,“如果我能做到,你以后就不能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赵梓月大概太好奇了,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好。” “君子一言?” “死马难追!” 看着赵梓月拍着胸口保证的样子,夏初七的阴笑僵住了。 死马当然难追! 第185章为爱入局(11) 不仅赵梓月不相信蜘蛛会按着夏初七划出来的线走路,就连李邈和二鬼等几个围观的人都不相信。可实则上,夏初七真的做到了。 大概花了一盏茶的工夫,小魔女的蜘蛛从青堂院拿过来了,而夏初七在一张薄木板上用毛笔画出三条直线,将蜘蛛放了上去。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不该听人话的蜘蛛,在她的指挥之下,果然沿着那“跑道”一样的路,慢慢爬了起来。 “怎样?现在服气了吧?” 耍了一把逗小姑娘的小玩意儿,夏初七很是得意。 “你太厉害了!楚七,你太厉害了。” 赵梓月惊讶得双眼晶亮,看着那些蜘蛛,又看了看夏初七,兴奋得快要跳起来。 “你是怎样做到的?快,教教我。” “等我回来再教你,现在时辰不早了,太子爷还等着我呢。” “不嘛!” 看着她嘟囔地缠上了自己,夏初七脸都僵硬了。 “刚才说好的,我若做到了,你就不再缠我。公主金枝玉叶,怎可以食言?” “好,我不缠你。”赵梓月飞快放开她,然后抬了抬眼皮儿,“我只是跟着你就好。我不讲话,你就当我不在,可不可以?” 眼看软的不行,夏初七只有来硬的了。 退开几步,她朝公主欠了欠身,一甩袖子急急往外走。 “你站住!楚七,你给我站住!”赵梓月急得一跺脚,就又要追上来。 “鬼哥……”夏初七真心怕死了这粘人的小魔女,回头冲二鬼使了一个眼神儿,“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公主,今日你就不必陪我去太子府了。” 看得出来,二鬼也怕招惹赵梓月,尤其是昨日他在赵樽的命令下,强行把赵梓月带回青棠院之后,那个小魔女就已经恨不得宰吃掉他了,如今再“照看”她,他还有活路么? 脊背一凉,他一脸都是忧伤,“楚医官,殿下命我陪你去东宫的。” 想着今日去东宫方便行事,夏初七更加坚定了不带二鬼的想法,她笑眯眯朝他挤了挤眼睛,又拱手又作揖,“不必不必,殿下那里我自会交代。如此便多谢鬼哥了,拜拜塞药啦啦,公主我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没再瞧她那个“未婚小娘子”,只速度极快地领着李邈大步离去。背后赵梓月气得一阵的怒骂,声音尖得她恨不得蒙住了耳朵,不由感慨一叹,“我要真是个男的,也不敢娶她。要不然,早晚得被闹死不可。” “不娶她,你还逗她?”李邈瞥她一眼。 夏初七得意的一笑,“嘿,如果我连流氓都做不好,还怎么好意思做神医啊?” 东宫。 今儿的天气很好,黄公公为太子爷备了一个软榻在窗户边上,把他扶坐在那里。支开了窗户,习习的凉风透进来,吹得殿里的纱幔轻轻飘舞着,让殿内暗沉了多日的气息,似乎都清爽了许多。 夏初七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赵柘身上的病痂。 梅毒发出来的疹子有一部分好了,结了痂,有一些痂脱落了又长成了红颜色的嫩肉,还有一些新发的,正狰狞地张着它的牙,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没有青霉素,梅毒是一个大难题。 她先前用的药物只是控制住了病势,若说要彻底治愈,确实非常艰难。轻轻蘸了药水,夏初七替赵柘外擦着小疹子,擦得他只剩一层皮包骨头的松垮皮肤,随着药棉滑动,显得更加瘦削。 “太子殿下,再等几日,我便可以为您用新药了。” 赵柘额头布满了冷汗,那药水在身上,刺激得皮肤生痛。可看着夏初七专注的眼神,他愣是一声都没有出,只拿一双温和的眼睛,浅笑着看他,“其实擦身这事,楚医官不必亲自来做的,你受累了。” 见他都瘦成火柴棍儿了,还有心情顾惜一个医官的心思,夏初七挑了挑眉,不得不叹服这太子爷确实当得了“宅心仁厚”几个字。 “我是医生,也学过护理,他们都不如我做得好。再说了,这脸上的病痂,要是不仔细处理,万一留下疤痕,往后可就不好看了。” 赵柘鬓角的黑发已然湿透,却是笑开了。 “本宫人都老了,容貌又有何在意?” “呵,您这个年纪,那算什么老呀?还年轻着呢。” “人过不惑,知天顺命了。” 男人四十岁,在后世的人眼里,还可以泡吧K歌找妞寻乐子,可这人却说已经老了。夏初七无奈地瘪了瘪嘴,正想着怎么把问题扯到她想知道的事情上去,却听得赵柘突然问了一句,“今日我看你总是出神,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本宫说?” 心脏“咯噔”一声响,夏初七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 这位太子爷总是给人一种“无公害很柔软”的错觉,可是几次三番的事情证明,他性子虽仁厚,但眼神却犀利得紧,大概真是比她多吃了几年饭的原因,愣是把她的心思看穿了。 “是,是有点事儿。呵呵!”她笑着附和,却不说是什么事。 看一眼她的表情,赵柘调过头去,对黄明智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 “是,殿下。”黄明智唱了个诺,领了几个宫女退下去了。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还是赵柘先出了声,“楚医官可是在为了选驸马的事情苦恼?” 想到那个事,夏初七不免苦笑,“下官确实配不上小公主。不过……”稍稍迟疑一下,她直起身来,先后退了两步,才恭敬地拂了拂袖子,认认真真地对赵柘行了一个揖礼,“下官不敢欺瞒殿下,其实另有一事相求。” 赵柘和悦地看着她,“你说。” 夏初七没有抬头,继续说:“下官听闻早年太医院曾经有一名太医叫崔良弼,在岐黄之道上颇有建树。这些日子,下官独自研究殿下的病情时,时常有一些思考不通的地方,想找这位崔太医一起,也好有个人说道,请殿下恩准。” 良久,赵柘没有吭声。 就在夏初七紧攥的手心有了微微的湿意时,才听得他轻轻,“崔太医确实是一位好太医,人也就在东宫典药局,可他前两年遭遇了一些不幸,只怕是……”说到此处,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把问题抛给了她,“楚医官,难道你没有听说,他是为什么到东宫来的吗?” 额头有点冒冷汗,夏初七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下官愚钝,实在不知。” 赵柘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哑了。” “啊”一声,夏初七差点儿失态,“哑了?” 肯定地对他点了点头,赵柘又重复了一遍,“哑了,不会说话了。” 夏初七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太子寝殿的。 前魏国公的案子硝烟已散,她如今知道的两个证物,一个是一只鹦鹉,即便它再通人性,也只是一只鸟。另一个太医崔良弼,居然已经哑了,她又怎么可以去期待一个哑巴说话? 不过想来也是。 她都能够想到的问题,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又怎会想不到?肯定得先把所有的证据都毁了,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才对。 她该怎样还原当年的真相? 最为关键的是,她自己都还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难道路就这样被堵死了? 她心绪不宁地撩开了马车的帘子,踩在马杌子上踏了上去。 “楚小郎想什么这般入神?” 马车里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那一袭妖娆的红衣,那两片薄薄浅勾的唇,那歪斜慵懒的坐姿,那永远不知是讽刺还是嘲笑的绝美面孔。东方青玄! 她脑子空了一下,突然顿悟。 对了!东方青玄当年接手过魏国公的案子,他会不会也是知情人? “大都督好。”她笑开了。 可她这一笑却把东方青玄笑得愣住了。她那完全就是一副猎人看见了猎物的阴笑,就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扑过来把他给进吞肚子似的,又奸又滑,让他极为不适。 “楚小郎见到本座就笑,看来本座今儿是来对了?” 夏初七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和的笑容,不紧不慢地坐在了他的边上,等马车缓缓启动了,才侧过眸子去,淡淡瞄他一眼,“大都督找小的有事?” 东方青玄近乎完美的笑容,彻底的绽放开来。 “别说小的,你如今可是驸马爷。青玄担待不起。” “有事直说,少在这儿冷嘲热讽!” 一说“驸马爷”她的脸色就难看,可东方青玄却笑得更灿烂了。 “无事,青玄只是与楚医官顺路。” 顺路?夏初七眯了眯眼,恍然大悟,揶揄地笑。 “送金子去的?” 轻轻拉了拉身上的衣袖,东方青玄看着她一笑,缓缓靠近身子,近得夏初七整个人都僵硬了,他才妖魅的一笑,“楚小郎,真是聪明。” “谢谢!”夏初七挪开了一点。 第186章为爱入局(12) “你说你这般聪明的姑娘,如果与本座合作该有多好?” 夏初七翘起了唇角,笑望着他,“合作呀?我会骗人,会下毒,会诓银子,会欺负小孩儿,会当街耍无赖,也会客串调戏妹子,大都督您看看,需要我哪个方面的合作?” 唇角轻颤一下,东方青玄看着她没有说话。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狐媚得妖精般的俊脸,缓缓拉开一个笑容。这一笑,如那娇花闲弄影,如那水月铺明镜,简直让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正常情况下,夏初七定然会被他吸引过去。 可这会儿,他白皙的手指就捏着她的下巴,她实在不容易走神。 “大都督这是要做什么?调戏驸马爷?” 东方青玄完全不在意她嫌弃的瞪视,微微俯身过来,精实的胸膛便抵上了她的,手指也没有收回去,反倒伸出另外一只手来,突地挑开他头上的罗帽,抚了抚她绾成了髻的头发,笑容妖邪之极。 “七小姐,本座越发欢喜你了,可怎生是好?” 夏初七敢拿她的高智商发誓,虽然她喜欢美男,尤其是东方青玄这样美丽的妖物,可是在这一刻,在听到他似妖似魔的“深情”表白时,真的没有丝毫的激动。尤其在他那只杀过许多人的手指摩挲下,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往下掉,汗毛也一根一根竖了起来,说不出来的诡异恐惧。 “大都督这么说,小的是不是应该感到很荣幸?” 轻轻放开了她的下巴,东方青玄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 “一直以来,本座就有一个疑问,你穿女装会是什么样子。” 轻“哦”一声,夏初七嗤笑,“只怕大都督是没那福分瞧见了。” “肯定会有的。” “会不会有我不知道,只是可不可以麻烦大都督,把您的身子挪开一点?当然,大都督身上的香味儿也很好闻,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我家爷身上的男子气概,那才叫男人,你懂不?对于大都督这样的美人儿,估计还是宁王殿下会比较有兴趣。” 她说笑着,便抬起手指,嫌弃地戳开他的肩膀。 “不好意思啊。大都督,挪开,挪开一下。” 换了其他男人,指定会气得骂娘,即便是赵十九被她损了男子尊严,也得黑着脸来收拾她。可东方大都督脾气真不是一般的好,一只莹白的手指轻轻一抬,只噙着笑瞄她一眼,便端端正正的坐了回去,拿着他薄薄的绣春刀把玩着,一袭大红色的飞鱼服下,神色妖娆而悠然。 “楚小郎果然不识男人,没有见识。” 这算是挽回男人的颜面吗? 夏初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再怎么说,日出东方,也该唯你不败才对嘛。还有,大都督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样可好?” 挪用了几句东方不败的口号,见他被噎住了,她不再说话,撩开帘子,看向马车外的景象。天气果然很好,天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照得整个京师都明媚了。 一路往晋王府的路上,两个人没有怎么闲谈。 夏初七虽然有很多问题想要从东方青玄那里得到答案,可她知道,这个男人外表如花,内里如魔,急不得。如今问得多了,只会弄巧成拙。 出了东华门,没用多久马车就到了晋王府。 她还没下马车,大嘴婆梅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楚七,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梅子丫头是个藏不住话的八卦女,一只蚂蚁溺死了,她也会八卦成是涨了洪水。可今儿她脸上的慌乱,却是真真切切的,让夏初七不由皱了皱眉头,利索地跳下了车。 “什么事儿,你慌成这样?” “公主,梓月公主她,她……”梅子嚷嚷着,突然看见了从马车里冒头的东方青玄,小眼神亮了一下,顿时红了红脸,发了傻。在夏初七的提醒之下,她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语气淑静了不少,“楚七,梓月公主与二鬼两个人在屋子里,做出那个,那个……哎哟,我说不出来,你快去看看吧。” 青棠院里,气氛很怪异。 夏初七赶到的时候,院子外围满了府里各院的丫头长随,院子里有一排装甲佩刀的侍卫守在那里。外头挤满的人群里,有些人在驻足观望,有些人在窃窃私语,可每一个人的表情里,似乎都带了三分紧张和七分期望,与后世看热闹和看新鲜时的大众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府里没有主母,晋王爷不在,出了这样的事会杂乱不奇怪。 可为什么公主出了事,会一下子就传遍了院落? 夏初七瞥了那些人一眼,就在梅子的带领下,沿着他们让开的路,疾步迈入了公主居住的内室里。 一入内,她顿时惊住了。 比她来之前预料的更加糟糕。 二鬼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脸上明显有几个巴掌抽过的红印,见她进来,他抬了一下头,眼睛里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迷茫和愧疚。屋子里的其他人,除了扯着绢帕假装叹息同情的东方婉仪之外,如夫人魏氏也低垂着头,老老实实的没敢吭声儿。而替赵樽打理晋王府后院的月毓,此刻正坐在床边,眼圈通红地安抚哭个不停的赵梓月,她的着装一如既往的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庄地衬托出了床上的一片狼藉。 扯碎的衣裳。 引人遐思的肚兜儿。 揉得皱皱巴巴的被褥。 都在无声述说着刚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赵梓月蜷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嘤嘤的哭声已经哑了,头上的发髻凌乱不堪,镶了珠翠的耳坠只戴了一只,脖子上有明显的爱痕,让那缩成一团的小小女子,看起来更加的柔弱可怜。 夏初七先前对赵梓月的所有怨气都没了。 想到她说要陪自己去东宫的事,她突然有些后悔。 如果带了她去,应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吧? 可世间之事,谁都不是先知。 从今往后,那个刁蛮任性却也欢乐无比的小公主,只怕是不复存在了。 她的心底突地有一丝悲凉。 “楚医官来了?”月毓最先招呼她。 夏初七点了点头,慢慢走近两步,看着她,也看着赵梓月凌乱的头发下那张泪水淋淋的巴掌小脸,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月毓被她盯得不自在了,她才冷冷地低声问:“月大姐,外面为什么围了那么多人?” 月毓吃了一惊,“有吗?看我这都急糊涂了。”说着,她红着眼睛起身,“我马上出去,遣散了他们。” “不必了。”夏初七嘲弄地翘了下嘴唇,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看着他刚刚来了,又要离开,赵梓月蜷缩的小身子抖了一下,哭肿成了桃子的眼睛看过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楚七……你不要走……” 夏初七顿步,回头看她,“我马上回来。” 再一次出现在青棠院大门的夏初七,顿时引起了围观者的注目,而堵挡在门口的侍卫,也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路来。丫头婆子们大概都想知道这位还没有成婚就被公主“戴了绿帽”的驸马爷打算如何收场,一个个谦恭的表情下,都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好奇之心。 “都给我听着!” 夏初七难得的板着面孔,语气很重,缓缓扫视着四周,一张在女人堆里并不十分出众的清秀面孔,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冷烈之气,这是与她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神态。 “梓月公主蜘蛛疹复发,心情郁结难平,大家还是不要围观得好。要不然,一会儿公主发起火来,只怕谁都会吃不消吧?还有,公主的脾气,想必大家也是知道的,她这生了蜘蛛疹的事情,谁敢拿出去乱嚼舌根,不要说殿下和公主容不得你们,就是本驸马,也不会让他好过。” 她突然冒出来的话,让众人抽气着大惑不解。 不是说公主和侍卫做出了那种事情吗?怎会变成了蜘蛛疹? 外头这些人和梅子一样,其实都没有亲自看见什么,只不过女人多的地方,传播速度也快。如今听了她的话,猜测着她的意思,好奇着真正的答案,一个个目光都“嗖嗖嗖”落在了她的脸上。 夏初七阴恻恻拿眼一扫,又哼了哼,“殿下如今不在府里,没有人主事,你们是不是都忘记本分了?不过,那也不要紧。殿下不在,本驸马还在。我与大家不熟,可能大家还不太了解我的为人,今儿我就把话给撂在这,大家一定要记好:谁敢再开口胡说八道一个字,老子就叫她一辈子说不出话来,懂?” 她掷地有声,原本热闹的院子,顿时冷寂下来。 第187章为爱入局(13) 皇上颁布了册封驸马的圣旨之后,因为夏初七不太认同,一直把自己当成良医官,谁见到他也没有行礼的自觉性。如今她气势凌人的自称驸马爷,那威严谁又能抵抗?说白了,这些人敢来围观公主的糗事,也不过是因为王爷不在府里,而管理后院的月毓没有出来阻止,钻个空子而已。 但王爷不在,他驸马爷最大了。 很快,一群人终是跪在地上,纷纷请辞散了去。 看着一院冷清,夏初七眸色更冷了。 即便是后世女子,出了这种事被人围观都受不了,不要说时下还是封建社会。哪怕赵梓月是一个皇室公主,也是一样,贞节大过天。一旦许了人,她的身子便是属于夫婿的了。如今出了这种事,为了皇家体面,第一时间就该防止扩散,减少不必然的流言。可事情却反向发展,闹得全府皆知,引起这么多人来围观。她可以想象,说不定如今已经传出府去,传遍了京师。甚至于,很快就会传到皇帝和贡妃的耳朵里。 冷笑一下,她侧头吩咐侍卫。 “看好了,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靠近青棠院。” …… 再次入了赵梓月的内室,夏初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二鬼,低了低嗓子,“把你的衣衫整理好,外面守着去。公主生病,你一个侍卫跪在这里,像什么话?” 生病?二鬼脸上仍然带着一抹诡异的潮红,抬起头时,脸上的指印更加清晰了几分。他盯住夏初七,张了张嘴唇,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但他生性伶俐,在她冷冰冰的目光下,很快就从混沌中反应了过来,飞快起身,看了床上的赵梓月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几个女人了。 夏初七转过身来,环视一圈,摆了摆手。 “你们也都出去,我想单独和公主说几句话。另外,公主生病的事情,都好好管住你们的嘴巴,否则……”说罢,“啪”一声,她随手劈掉案几上一个汝窑的蓝釉花瓶,“这个花瓶,便是下场。” 花瓶碎裂,怔了一地。 东方婉仪最先讽刺的看过来,“哟,今儿个好大的威风。公主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做嫂嫂的安慰她几句,怎么不行了?有些人想要让我等隐瞒,可是做贼心虚,不敢让殿下知道,查出个中实情来?” 个中实情和做贼心虚,都不如那句“嫂嫂”来得刺耳。 夏初七瞥她一眼,“如夫人还真是胆大包天,说起僭越的话来,丝毫都不知脸红,一个小小的侍妾,一个奴婢之身,也敢自称是梓月公主的嫂嫂,不怕人笑掉大牙?” “你……”东方婉仪最是沉不住气,指着她就要发飙,却被夏初七狠狠瞪了回去,又风马牛不相及地嘲弄一问,“如夫人真就不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东方婉仪更恼了,“你这个恶毒的贱人,不男不女,勾三搭四,如今想要封了我等的口,都生了些什么思啊你?” 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夏初七面色陡然一沉。 “本驸马的意思是,你,赶紧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驸马”两个字,还是有相当分量的。再怎么说,驸马都是公主的夫婿,而侍妾却不算王爷的妻子,说来也不过是奴婢的身份。闻言,东方婉仪面色一变,气得嘴唇颤抖几下,重重哼一声,便要带着香翠离开。 可夏初七却喊住了她,“东方氏,你忘记给本驸马行礼了。” 东方婉仪平素也是一个高傲的性子,人又极为冲动,听了这话,顿时压不住火了。 “楚七,你不要欺人太甚。” “本驸马让你行礼,是欺你吗?”冷冷剜她一眼,夏初七的目光突地掠过月毓,又掠过惊恐的魏氏,眉梢一挑,眼神里带出一抹她们都十分陌生的狂妄来,“好,既然你这样说了,不欺你一下,可惜了你这赞美。” 说罢,夏初七捡起花瓶的颈子,扬手朝东方婉仪漂亮的脸蛋儿上砸了过去。东方婉仪吃惊地瞪大双眼,“呀”了一声,狼狈地抱着脑袋低下头去,那碎花瓶便擦着她的手背过去,撞在了墙上,同时,也在她手背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槽来。 满屋静寂了。 只有花瓶碎片落在地上,砸出来的声音。 每个人都不敢置信——向来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楚七,一旦发起怒来竟然是这样的可怕。他出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狠,丝毫都不亚于晋王爷生气的时候。 “都看见了?”夏初七说着,摊了摊手,一屁股坐在赵梓月的床前,“本驸马要说的话,也都记清楚了?” 果然善良的人都受欺负,她这火一发,不仅是东方婉仪,包括魏氏和月毓在内,屋子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着,都纷纷下跪行了一个大礼,口称“驸马爷”。 头一回尝到身份与权势带来的好处,夏初七心里并不是十分的舒坦。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不压别人,就得等着别人来踩你? 突然之间,她悟出一点赵樽为什么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原因了。一个驸马爷的身份,尤其是赵梓月的驸马,确实很是好用。关键时候,简直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让老皇帝最宠爱赵梓月呢? 人都散了,室内恢复了平静。 只有赵梓月一个人还在嘤嘤哭啼。 从头至尾,从她发怒到骂人,赵梓月一直都在哭,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始终沉浸在她的伤心里,拉扯着被子,蜷缩着身子,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难堪,落魄,惊慌,不知所措,还有更多的是迷茫和不敢相信。 第188章为爱入局(14) “梓月。”夏初七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最为平和的态度,笑眯眯地看着她,“生个小病,有多大点事?怎哭成这样?” 赵梓月蜷缩一下身子,一双手臂夹着脑袋,好像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有什么其他反应,只有“呜呜”的哭声从被子里传出来。 夏初七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啊,都过去了。等明儿养好了病,你还是大晏朝骄傲的小公主,没有人敢多说你什么。抬起头来,擦干眼泪,不要让人看到了你的软弱。要不然,往后人家可就不怕你了,你还欺负谁去?” 赵梓月吸着鼻子,小身子颤抖着,终是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呜……” “我知道,我知道!”夏初七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梓月,你就当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我……”嘤嘤的抽泣着,赵梓月眸子里满是痛苦,视线却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楚七,你,你还会娶我吗?” 如果不是出了这事,夏初七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可是同样身为女人,她太了解女人在这个时候心里有多么脆弱了。尤其是古代女人,还是一个向来骄傲的公主。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拒绝,很有可能会毁灭一个姑娘生存下去的希望。 “会。” 几乎没有怎么迟疑,她便吐出了这个字。 赵梓月咬着下唇,怔愣了片刻,哇啦一声大哭起来,猛地一下扑过来紧紧搂住了她,那鼻泣眼泪都擦在她的肩膀上。可夏初七的眼睛却看见了她起身的刹那,蚕丝绒的软缎褥子上,一团仿若玫瑰一般艳丽的鲜红。 最后抱着的希望破灭了。 看来她与二鬼,真的是发生了。 想着小公主的骄傲就这样被活生生摧毁,夏初七不由也有些酸楚。拍拍死搂着她脖子哭泣的丫头,她好不容易才拉开了她的手,看着她兔子一般通红的眼,准备善后的问题。 “梓月不要哭了,没事了,我先让人给你备水洗个澡,另外……” 稍稍迟疑了片刻,她选择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 “你还需要吃一些药,我得马上给你配药去。” 在这个时代,要做好事后的避孕很困难。她也只能是姑且一试,不管怎么说,赵梓月才十四岁,要是一下子中标,怀上了孩子,对她的身子也不太好。可她的建议说完,赵梓月却是不肯,只是一双手抱住她不肯放,凌乱的头发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抽泣得比刚才更厉害。 “楚七,那个蜘蛛为什么会听你的话?你告诉我。” 夏初七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哑然。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一转眼,竟然又想到了那件事。 “你先乖乖去洗澡,我回头再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赵梓月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浓浓的鼻音,“我要先知道了,才要去洗澡。” 无奈地叹息了一下,夏初七拍了拍她的后背,“很简单,因为我在那个画‘跑道’的木板上面做了手脚,那些画线的墨汁里,我加了雄黄与艾草水,蜘蛛也有嗅觉,它们忌惮那药物,自然不敢去踩两边的线。” 赵梓月抬起头来,愣愣看着她。 突地,她瘪了瘪嘴巴,又大声哭了出来。 “原来是你装神耍诡计,它们根本就不是听你的话。” 夏初七莞尔,“是,我骗了你。” “你是个骗子,大骗子……”呜呜咽咽的哭泣着,赵梓月声声句句都是责骂。可夏初七知道,她只是心里难受,想要找一个可以宣泄的途径而已。人在痛苦伤心时,能够有机会骂出来,吼出来,哭出来,那也是一件好事。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像哄小孩儿似的,夏初七顺着她的后背,任由她骂着,也不多话,难得这般好脾气。她想:赵樽不在府里,她能够为他妹妹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些了。 “楚七。”哭着哭着,赵梓月咬了咬唇,一双泪眼红汪汪的,“你去吩咐人备水吧,我要洗澡,我身上……”咬着下唇想了半天,她才冒出一个字,“脏。” 夏初七蹙起眉头,“不许胡说,谁说你脏了?你还是我们最天真可爱的梓月公主,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与以前没有什么区别,懂吗?” “嗯。”扁着嘴巴,赵梓月的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哭着说:“谢谢你这样说。楚七,我知道你不是诚心想要娶我的,只是看着我可怜,你同情我。但是,你也是除了父皇母妃和哥哥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一定要报答你。” 报答她?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 “别哭了!还有啊,梓月,你洗澡的时候,注意……” 说了好几次“注意”,夏初七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她这会儿是一个女子的身份,那会容易许多,可偏生她的身份是驸马,在赵梓月面前是个男人,她真是不好传达自己的意思,还不会让赵梓月误会,不会显得自家猥琐。 “梓月你看,我是一名医生,所以我下面说的话呢,都是基于医生的立场告诉你的。你洗澡的时候,把身子处理干净,要不然会怀上小娃娃的。你年纪小,身子弱,那样对你很不好,懂不懂?” 她自认为说得很是淡然,可赵梓月原本就通红的脸,更是红得像那三月的樱桃,红了又红,可一转眼,又变成腊月的雪花,苍白一片,“楚七……我懂了……” 她泪水更多的涌了出来,鼻头儿抖动着。 “你对我真好,你不嫌弃我,还来帮我。” 看着她又要决堤的泪水,夏初七觉得这个任务实在太艰巨,等赵樽回来,一定得狠狠宰他一笔银子不可。叹一口气,拍拍仍在哭泣的赵梓月,她终是起了身。 “我去让青藤进来。” “好,去吧……” 盯着她的背影,赵梓月咬紧下唇,手心微微一攥。 第189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 写好一个避孕的方子递给李邈,夏初七等她捡药去了,才慢吞吞走向一直跪在外室的二鬼,“鬼哥,坐起来说话。” 二鬼并没有起来,也没有抬头。 “是我对不住梓月公主,等殿下回来,我会自请一死。” 动不动就说死!古人怎就这样迂腐?人活着不比死了更好吗? 夏初七拍拍他的肩膀,先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行,你要死我也拦不住,可能不能麻烦你在死之前,先说清楚,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好问赵梓月,怕伤了小姑娘的心。可问二鬼,她却不需要考虑那太多。 二鬼咽了咽口水,抬起头来,眼睛里还有未退的红意。 “您去了东宫之后,我就把梓月公主带回了青棠院。她很生气,在屋子里乱摔东西,又让我们所有人都滚出去。大家伙都不敢违逆她,退到了外面,我怕她搞出什么事来,或者又偷偷地溜走,就坐在她房间门口守着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 “然后呢?”夏初七问。 “然后……”二鬼脸上出现一抹难堪的疑惑,“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始有些想瞌睡,接着身子有些发热,再然后我便听见公主在里头,在里头呻吟,我以为她受了伤,或是出了什么事,就直接闯了进去,可我看见她,她自己脱了衫子,我,我……” 好像有些不耻自己的行为,二鬼死死攥紧拳头,“我也不知道怎的,就,就做出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情,脑子就像不受控制了似的。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才发现,自己竟然侵犯了公主……” “我明白了。” 夏初七叹了一口气,看着他已然红肿的两边脸颊,“鬼哥,你先回去休息吧。出了这种事儿,谁也不想的,现在最要紧,就是公主的声誉,那也是皇家的脸面。谁问你也不许吐露半个字,你就说你是奉了殿下的命令来青棠院里保护公主,公主蜘蛛疹复发,疼痛得难受,就发了脾气,把你狠狠揍了一顿。” 犹豫一下,二鬼目光有些迟疑,“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夏初七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瞄了他一眼,只淡淡说:“不管你是要请死罪也好,或者想对梓月负责也好,都不是现在。皇室的声誉大过天,说不定很快皇上就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我相信,他也会跟我一样,默默把事情压下来,不可能去声张。所以,你就算想做驸马,那也得等着。” “我不想做驸马。”二鬼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只是我,我是一个男人,我做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走了之?” “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 看向二鬼,看着他目光里的忧色,夏初七沉默了一下,低低说:“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必须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为了你,也为了公主。当然,也为了我和殿下。鬼哥,如果你有心,就更不要说什么向殿下请死的话。一个姑娘的贞节,一个公主的贞节意味着什么你该晓得。你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常年跟在他的身边,不是愚蠢之人。在这个时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我再教你吧?” 打发走了二鬼,等夏初七再回内室的时候,青藤已经带梓月去了净房。夏初七看了看屋子里大开的窗户,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室内的东西,包括墙角青鹤香炉里还在燃着的残香,却愣是没有找出什么异样来。 她自然不相信赵梓月与二鬼是在正常情况下发生的男女关系。但从二鬼的说辞来看,他入内室之前,并没有服用药物,赵梓月却像是神智不清的样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气味催情。 可她入室的时候已经什么味道都没有了,或者说已经被人处理干净了。做这个事的人手脚很利索,窗子打开,又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哪里还能分辩?这不是后世,没有仪器可以检查。更何况,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谁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查。 拿一个女人的名节来成全自己,那人实在太可恨! 她想,等赵十九回来,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得心痛死吧?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想到此处,她扶窗的手一顿,身子僵硬了。 赵樽会不会以为这件事是她做的?因为她不想做驸马,就想方设法败坏公主的名声,只要这件事一传扬出去,她是完全可以借此拒婚的。这个时代把女子的贞操看得比命更重,即便是老皇帝,也不可能强求别人娶一个不贞洁的公主做妻子。 如果她顺水推舟,就势要求与公主取消婚约,那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说不定真就背在了她的身上。到时候,即便赵樽能够相信她,老皇帝和贡妃娘娘也不可能相信她。说来,公主出了这种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她楚七。她又是一个惯常会下毒的人。如果她不娶公主,那个宠女如命的老皇帝,早晚得给他扣一个帽子让她去死。就算她“娶”了公主,指不定那老皇帝也不能饶了她。 她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刚才的处理方式。 看来那害她的人,太不解她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虽然那人卑鄙了一点,但确实很厉害。这会子那皇城里头,老皇帝该气得在想怎样杀了她楚七吧? 东方青玄还没有离开晋王府。夏初七接到他的邀约去前殿时,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喝茶,像是很享受晋王府里的一团糟乱,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俊脸上,仍是带着一副说不情绪的笑意。 “大都督是想留下来用晚膳?”夏初七没好气的看他。 “驸马爷要请我吗?” 这一声儿“驸马爷”喊得韵味十足,可仔细一品,里头又多了一丝嘲弄。 “可以,不过收费很贵哟?”夏初七翘了一下唇角,轻笑着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遣散了殿中侍候的下人,就着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舒服地叹了一声,“真好,我终于可以与大都督平起平坐,不需要再低三下四了,所以啊,我这驸马爷做得,还是很有滋味儿的。” 东方青玄扶了扶额头,似笑非笑,“怪不得,驸马爷连绿帽子也可以戴。” 夏初七转过头,仔细看着面前的绝色美人儿。 “大都督,千万不要乱说,没有证据的话,我会告你诽谤?” “匪帮?”东方青玄是实而非的念叨了一下,“实在可笑之极,我堂堂锦衣卫,如何能以匪帮相称,你说出来,以为谁能相信你?”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夏初七憋住笑,微微勾了下唇。 “差不多,锦衣卫与匪帮,都是一回事。” 眯了眯眸子,东方青玄笑着,又把话题扯了回去,“驸马爷是以为本座找不出证据来吗?还是驸马爷做贼心虚?” 果然,又是一个说她是心虚。 看来真是不少人想要给她戴上这顶“绿帽子”呢? 斜着眸子,夏初七冷笑一声,将东方青玄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眸子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审视,“大都督这么一提醒,本驸马却是突然悟出了一点门道。敢情大都督你今儿迟迟不走,不仅仅是为了看热闹,而是真正的做贼心虚呀?昨日在城门处,你与晋王爷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特地支走了他,就是为了对她的妹妹下手,对也不对?你不想让我做这个驸马爷,对也不对?认真说起来,公主真有什么事,也是你大都督的嫌疑最大。”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风华绝代的面孔上,全是令男人生色,让女人生恨的灿烂笑容,“都说楚小郎精明,没有想到会这么愚蠢。” 夏初七挑了挑眉梢,像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大都督不如一次说个清楚?” 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一眯。 “公主出了事,谁最为可疑,难道不是驸马爷您?” 抚了抚袖口,夏初七灌一口茶,又润了润嘴角,“那么大都督是想要帮我呢,还是想要留下来整我?或者现下就以锦衣卫的名义去搜查一下公主的房间,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我的犯罪证据?大都督要不怕,只管去。不过到时候,恐怕第一个想要收拾大都督您的人,就是当今圣上了。” “错!”低低一笑,东方青玄眸子里流光浮动。 “本座只是留下来看看热闹而已。” 微微弯了一下唇,夏初七冷不丁前倾身子,看着他,“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吧?想当初,大都督可是在长孙殿下面前担保过我的男子身份,一旦我做了驸马,或者这个身份被拆穿,大都督你会不会受牵连呢?在陛下面前,您该怎样交代?楚七以为,大都督今儿留下来,是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心才对?” “我担心什么?” “我要一个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招儿,您也好提前帮我擦屁股。” 第190章最诡异的绿帽子(2) 她这个比喻很是粗俗,却把东方青玄逗得眉眼生花。 “也对,也不对。” “此话怎讲?” 潋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东方青玄莞尔一笑,“你说对了一半,而另外一半原因是本座想看看,楚小郎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把本座给安排安排。” 夏初七奇怪地挑眉,“安排什么?” “安排本座来府上做小啊?你不会是想要始乱终弃吧?” “啊”一声儿,夏初七盯着他,“大都督对做小,似乎很热衷?” 东方青玄笑容很妖,白葱般的手指抚过青花的茶盏时,尤其嫩得晃人眼球,“那得看是谁,本座很热衷做驸马爷你的小,可以和殿下一起分享同一个女人,也算是人生幸事。” “分享”两个字,说得夏初七耳根子突地一烫。 可输人不输阵,在东方妖人面前,她向来不想没了气势。 “那行,大都督回去候着吧。” 吧字刚刚落下,殿外突然跌跌撞撞地闯入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侍候赵梓月的青藤,她一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见东方青玄愣了一下,可还是没有克制住哭声,跪在地上就磕头。 “驸马爷快去救公主,快……” 夏初七腾地站了起来,“梓月怎么了?” 青藤哇的一声儿,“公主……公主……”大概想到那个事情不好在东方青玄面前说,她顾不得尊卑,爬起来拽了夏初七的手腕就跑,一面跑,一面将手上的一张纸递给她,哭哭啼啼的说:“驸马爷,公主她想不开,自杀了!” “啊?”夏初七猛地抽气。 青藤气喘吁吁,哭着抽泣,“公主沐浴的时候,说是想自己洗,把奴婢们都赶了出来。公主脾气大,奴婢们不敢违抗,只是没有想到,公主那般好强的人,居然会做出留书自杀的事。” 脑子“嗡嗡”作响,夏初七有些发懵了。 想想先前赵梓月的迹象,她突然惊了起来。她问她蜘蛛为什么会沿着跑道走,她还以为那是小孩子心性,现在想来,那是她疑惑没有解开,有些放不下?她扬起手中的纸,只见上面歪歪曲曲地写了几行字里,错字不少,却正是出自梓月公主的手笔。 “父皇、母妃,梓月不笑,梓月先走了,不关哥哥与驸马的事,是梓月不知捡点,辱没了皇家的颜面,实在应当千刀万剐,死可足惜。下辈子梓月再做你们的女儿,下辈子我还要嫁给楚七,父皇,母妃,怪不着哥哥喜欢他,我想,我也是喜欢他的了。” 急匆匆过去,夏初七疾步迈入赵梓月的内室。 里面仍然有淡淡的熏香,可却压不住那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 “驸马爷……” 立在里间的丫头们,一见到她,都红着眼睛跪了下来。 夏初七来不及与她们说话,大步过去将赵梓月脖子下面垫着的枕头取了出来,直接放平了她的身体,又把枕头垫在她的下肢,摆成一个头低足高的位置,用以保证她脑部和身体重要脏器的血液供应。 先做好这一切,她才在丫头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开始处理赵梓月手腕上的伤势。她是用剪刀割破手腕动脉而自杀的,看得出来,她是一心求死,那一刀割得很深。尽管将她从净房抬出来的时候,侍候的丫头已经为她粗粗包扎过了,可这会子鲜血仍是汩汩涌出,染红了她身下的床铺,而且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甚为骇人。 “呜呜……公主……”青藤不停抽泣。 夏初七掐住赵梓月的中冲穴,低低为她打气。 “梓月,你一定要坚持住。” 赵梓月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失血过多,身上这会子又湿又冷,小脸苍白得犹如纸片儿,嘴唇上、指甲上已经形成了紫绀,脉息十分微弱,整个人陷入了休克状态。如果在后世,这个时候应该立即为她输血,补充血浆。可这会子,根本就不具备这个条件。 夏初七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纱布!” 她沉着嗓子一喊,李邈便配合地递给了她,用来压迫止血。 好一会儿,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丫头们大气不敢出,她全神贯注地急救赵梓月,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鲜血止住了,可赵梓月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不等夏初七开口,青藤噙着泪水便问,“驸马爷,公主她,她会不会有事?” 夏初七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她,再次喊李邈。 “银针!” 李邈配合地递上了银针,夏初七接了过来,褪开赵梓月身上的衣裳,捻针在她下腹部,取关元穴,直刺入一寸。这是一种对外伤出血过多引起的血压下降从而导致休克的最好针刺疗法了。 可是,几个急救循环下来。她施了针,也哺了药,赵梓月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死人一般的厥冷生寒了,却还是没有半点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夏初七紧紧抿着唇,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没有吭声。她心知,不要说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后世那样好的医疗条件,像这种情况,也有一部分人会休克死亡,没法子抢救过来,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可一个万千宠爱于一生的公主,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得多大的勇气才敢往自己的手腕上切一刀? 她凝重的表情,感染了屋子里的丫头们。 很快,原本压抑着的哭声,越发多了起来。 “公主,公主……呜呜……” 有一些丫头的哭泣,也许并非真正心疼赵梓月,而是怕她这样死了,老皇帝会把她们这些侍候的人一并问罪。不过,她的贴心丫头青藤确实是悲从中来,整个人都哭软在了榻前,泣不成声。 “驸马爷,你快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公主。” 夏初七叹了一口气,累得声音都哑了。 “不要难过,看她的造化了。” 一个时辰之后,夏初七为赵梓月的伤口上了第二次药,又让丫头帮着抬起她的头来,撬开了她的嘴,用汤匙强行灌了药,还扎了一回针,才把她安置在床上,退了出来。 她没有离开青棠院,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痛苦。从头到尾,她一直很冷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分不像那些丫头,一个个苦着脸,就像天都塌下来了似的。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公主自杀”这个事太大,在晋王府里,可以说想摁也摁不下去。夏初七不敢随便做这个主,除了先在府里封锁这个消息之外,先就让二鬼派人去找赵樽回来了。老皇帝那边,她暂时没有派人通知。此事可大可小,她以为,等赵樽回来处理最好。不然老皇帝一发怒,不等她明白过来就被人端掉了脑袋,那就划不来了。 累了一个下午,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坐下来正经吃晚饭,府里其他院子的人却都过来探望公主了。尤其东方婉仪最会拉仇恨,人还没有进屋,哭声便传了进来。 “公主哇……” 一走到床前,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公主,你的命好苦啊。等你醒过来,一定要让害你的人不得好死。让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油煎车裂,再下十八层地狱,受那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她一句比一句歹毒,说得鲜血淋漓,夏初七嚼着嚼着,突然觉得嘴里的饭菜,都不是滋味儿了。呸了一口,她沉下脸来,眼风剜向东方婉仪,“我说公主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要哭丧回你屋去!” 经过了晌午的事,东方婉仪对她多了一丝畏惧,闻言吸着鼻子,拿腔捏调的拭了拭眼泪儿,不敢顶撞,“是,驸马爷。妾身知错了。呜,可是公主真是好生可怜。” “呜……公主……” 她一哭,其他的丫头也跟着哭了起来。 几个女人在屋子里抽抽泣泣的,还怎么吃饭? 夏初七环视了一周,顿时觉得这些女人真是扯淡得紧。明明心里就没有存那份儿悲天悯人的心思,却偏偏要表现出一副菩萨心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多担心公主的身子似的。 忍无可忍,她“啪”地放下筷子,皱起了眉头。 “你们几个都下去休息吧!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东方婉仪苦着脸,“驸马爷这般辛苦,我们怎好意思离开?呜呜,我们还是在这里守着公主吧,能侍候一下汤药也是好的。”听她这样一说,那魏氏垂着头,也是低声附和,“东方姐姐说得极是。驸马爷,我们还是留下来吧,万一爷回来了,见我等都不在,一定会怪罪的。” 一听魏氏这话,夏初七恍然大悟般明白了过来。 第191章最诡异的绿帽子(3) 敢情她们探望公主是假,等着赵樽回来才是真?可以料想,赵樽一旦回府,肯定会第一时间就来这屋。这两位如夫人,盼着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她如今赶了人家走,好像是有点儿不厚道? 月毓见状,适时地轻咳了一声,软声细语地上前准备解这个围。 “二位如夫人的心意,我会转达给爷知晓的。如今公主大病未愈,我们所有人都候在这里,容易惊扰了公主休息。不如,二位如夫人先回去,我和驸马爷守在这儿……” 不等她说完,夏初七冷眼横了过去,丝毫不给她脸面。 “月大姐,你也回吧。我真怕你在这里,公主她更醒不过来。” 她这句话太毒! 月毓漂亮的芙蓉脸一变,随即红了眼圈,福身一拜。 “是,我等这就离开。” 她泪水盈于眼眶却又听话认命的样子,越发让人觉得她心地善良,处事端庄,没有私心。可她越是如此表现,夏初七越是无法把她当成一个好人。 人性本就自私,她从不相信天底下,真有不为自个儿打算的人。 夜幕徐徐拉开了。 青棠院里掌上了灯,却静寂得有些可怕。 赵梓月一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没有苏醒过来。 夏初七时不时探探她的脉息,偶尔打开窗子看一看外头的天色,心下忐忑不安。她坐在离床不远的炕桌边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琢磨着新法子,头发都快等白了,才见梅子从外头冲了进来。 “楚七,爷回来了。” 一听这话,夏初七的情绪顿时饱胀起来。 好像所有的不安,都在那一刹那落回了实处。 赵十九确实是一个容易让人心安的男人。她放下手上毛笔,以从未有过的急切,飞奔向门边,也没去琢磨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以为是为了梓月,却不知那脚步里,有多少是含了自己的焦渴。 一奔出去,她便撞入了一个怀抱。 男人黑色的织锦披风,带着独属于军营的锋芒和英气,透着一股子夜晚的冷冽气息,轻飘飘落入了她的鼻腔,随即,蔓延到了心坎儿上,“你总算回来了,梓月她……出事了!” “爷都知道了。”赵樽一只手揽住她,拍拍她的后背,目光却望向了不远处层叠的纱幔里一直静静躺着无声无息的赵梓月,声音低沉了许多,“梓月情况如何?” 夏初七心脏‘怦怦’快跳几下,就镇定下来。冷静地向赵樽解释了休克并发症的问题,却没有告诉他说具体会不会苏醒,或者什么时候才会苏醒。对于不敢保证的东西,她从来不会先给了人希望,又再让人失望。 赵樽静默了一会,迟疑着又低头问她。 “吃过了吗?”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关心她的吃喝,夏初七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冷峻的面色和情绪不明的脸,淡淡地“嗯”了一声儿。 “那便好。”赵樽放开她,在门口立了片刻,这才慢慢走向赵梓月。夏初七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可即便只是看见背影,也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目光里的痛惜,痛恨,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清冷和肃杀。 他现在,一定比她更想杀了那个人。 可……他会怀疑是她楚七干的吗? 她很讨厌误会,很讨厌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说明白,都藏在心里猜来猜去。所以,见他立在梓月的床前,没有主动提起,也没有来问她,她不由自主挪了过去,在他的背后站了片刻,突地伸出手去,从背后拥住了他的腰。 “你会像他们一样,怀疑是我做的吗?” 赵樽没有回头,干燥温暖的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不会。” 话不需要太多,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足够。 没有什么比来自他的信任更为重要的了。夏初七感动得吸了吸鼻子,两只手臂铁钳子似的,箍在他腰间,紧了又紧,紧得密不透风,紧得边上侍立的丫头们都不敢再抬头,紧得她自家都觉得矫情了,才低低道歉,“爷,我也有责任,我没有看护好她。” 赵樽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拍拍她的手,声音喑哑而低沉。 “去,让人给爷备点吃的,端到这里来。” 原来他还没有吃饭?一定是得了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可他肯定没有想到却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吧?突然的,对于没能让赵梓月苏醒过来,夏初七更加歉疚。 “我一定会治好她的,你放心,她一定会醒过来。” 赵樽解开她的手,回过头来,唇角若有似无的扬了扬。 “嗯,我相信。快去,肚子饿了。” 从这一点上看来,她与赵樽是同一种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眼前的情况有多么的艰难,都得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至于其他的事,也不是饿肚子就能解决的。 很快,王府典厨史泰相亲自领了几个人送了赵樽的晚膳进来。每一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即便谁也不说,可谁都知道府里这一回是真的出大事了,都怕触到了殿下的霉头,惹上一场无妄之灾。 两个人对坐在炕桌边,谁也没有说话。 夏初七先前已经吃过了,就坐在那里侍候他吃东西,为他盛汤夹菜,就如同平常的小妻子,接回了久别的丈夫,半点都不假于他人之手,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那股子贤惠劲儿,瞧得屋子里的丫头们,一个个目露惊诧,却没人敢吭声儿。 静。 还是安静。 只有偶尔一两下碗匙的碰撞声。 在一阵安静之中,不多一会儿,郑二宝躬着身子走了过来。 “主子,月毓跪在外头,说要见您。” 赵樽面上没有变化,只淡淡说:“让她先跪着吧。” “是,爷。” 郑二宝没敢抬眼,低垂着头退了出去。 这一顿晚饭,赵樽吃得格外的漫长,也格外的尊贵优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屋子里的气氛,也因此一度陷入了冰点。夏初七时不时瞄他一眼,猜度着他的心思,也猜度着外头跪着的月毓,又在打什么主意,但她却什么都没有问。 赵樽吃完晚膳,已经过了亥时。 等把屋子都收拾妥当了,他才让郑二宝唤了月毓入屋。 同时,也把屋子里的下人,都遣到了外间。 月毓慢慢走了进来,身姿清雅秀丽,和以往任何一次见到她时一个样子,仍是穿得端庄整齐,还先理了理衣服,才跪下向赵樽磕头,“爷,奴婢有罪。” 赵樽没有看月毓,只拿过丫头递过来的巾帕擦了擦手,淡淡道,“你有何罪?” 月毓抬起头来,就像在衙门里过堂似的,跪得极为端正,“回爷的话,先前梓月公主出了事,奴婢太过焦躁,没有考虑到那许多,由得府里的丫头婆子们围了过来,嚼了舌根子,对公主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尔后,奴婢又照顾不周,使得公主,公主有机会割腕自杀。奴婢有负主子重托,罪无可恕,请爷重重责罚。” 夏初七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清婉女子,心里不由冷笑。 她这算避重就轻吗? 不等问罪,先来请罪,果然是一个厉害的主儿。 翘了翘唇角,她很想“呸”她几句,可如今赵樽在这里,这月毓又是打小就伺候他的丫头,她也不清楚他们主仆间的感情深浅,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开口,只需要冷眼旁观,看戏就成。至于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说来也不关她的事。 “月毓。” 赵樽语气沉稳,冷峻的脸上,没有半分变化。 “你是那样轻率的人吗?” 一句话,他直入重点,月毓身子颤了一下,咬了咬唇,“爷……” 赵樽淡淡扫她一眼,加重了语气,“老实交代吧。” “奴婢,奴婢当时知道了那件事,确实是忧思过重,脑子都傻了,没有考虑到那许多。”月毓眼眶盈了一些泪水,看着赵樽冷漠得冰块一样的脸,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夏初七,然后才垂下眸子去,“除了这个,奴婢再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不到黄河心不死? 夏初七默默地看着她,觉得她不是这样笨的人。 依了她的为人,又怎会没有考虑到赵樽的脾气和性格?他是那样好糊弄的男人吗?如果她月毓真是如此不堪重用的人,赵樽又怎会让她掌握了晋王府后院的事务这么多年? “青藤!” 随着赵樽的低喝声,青藤小丫头从外面进来了。 “把你主子出事之后,屋子里被人换掉的熏香拿给她看。” 青藤答了一声“是”,上前几步,将手里捧着的一个小锡匣子打开,放在了月毓的面前。而小锡匣里面装着的明显是燃过的残香。 只看一眼,月毓端庄的面色就是一白,“爷……” 第192章最诡异的绿帽子(4) 赵樽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微微皱眉,并没有出现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变化,只是那漫不经心的声音里,冷气似乎更重了,“月毓,这个可是你从香炉里换下去的?”说着,他的手指向了黑漆的香几上那只精巧的青鹤香炉。 “奴婢,奴婢……”月毓紧张地攥紧了手指,十根修整过的长指甲,一根根陷入了肉里,漂亮的脸蛋儿死灰一般难看。咬着下唇,她目光楚楚的看着赵樽,像是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无力地垂下头去,怅然一笑,“是,这个香,是奴婢换掉的。” 承认了?她不太正常的反应,让夏初七双眸深了一些。而赵樽冷峻的面色,仍是保持着他一贯高冷的姿态,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说:“公主出了事,你没有考虑如何去控制言论,阻止事态发展,却是忙不迭地换掉香炉里的残香,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要这样做?” 月毓海棠派红艳的下唇,被咬出了几道深深的齿印,煞白的面色比先前还要难看几分。她平素总给人一种内敛温厚的样子,这会子大概太过惊慌,以至于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做贼心虚”几个字,反倒让夏初七产生了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然而,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辩白,便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奴婢无话可说,但凭王爷治罪。” 俗话说得好,“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她这样慌不迭的承认,除了心理还有别的鬼之外,实在很难用正常思维去理解。夏初七这会儿不仅仅是奇怪了,而是觉得相当诡异。 这太不像月毓的作风了。 “果真你害的公主?”原本跪在地上的青藤,恼意顿时涌了上来,她顾不得赵樽在场,指着月毓就大骂起来,牙齿磨得咯咯直响,“我当时见你鬼鬼祟祟拿了个什么东西出去,只是觉得不合常理,这才偷偷跟上了你,结果见你把那东西埋在桂花树下,让人想不生疑都不行,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想到,你真会这样做……月大姐,你怎的能这般狠心害我们家公主?公主与你无冤无仇,她才十四岁,你怎生恨得下心肠?” 青藤说起来,一滴一滴,全都是泪。 若问谁与公主相处的时间最多,那就是她了。 几乎每天她都为公主纠正错词成语,公主脾气虽然不好,可心眼子其实不坏。偶尔也会整整她,但都是无伤大雅,最多不过在她睡着的时候给她画花脸,画粗眉毛,让人哄笑……可这些,比起她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青藤更希望她能醒过来继续整人,继续说她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成语。 “殿下,您一定要为公主做主哇。” 青藤咿咿呀呀说着不停,月毓却只是深埋着脑袋,死死咬着下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怎么都不吱声。夏初七审视她片刻,又托住下巴,望向了不动声色的赵樽。可他面上仍是冷沉沉一片,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过了好久,像是考虑了一会,才听得他冷声问月毓。 “谁人指示你的?” 月毓垂着的脑袋,微微一抬,眼圈红了一片,却是没有哭。 “回爷的话,无人指使奴婢。奴婢除了换香之外,其他事情都不知道。” 冷哼一声,赵樽眼睛里冷意更甚,“为何要换香?” “奴婢,奴婢……”月毓咬着下唇,深深看了赵樽一眼,那眸底似有一浪一浪的波涛在翻滚,可出口的声音却无比平静,“奴婢不知道,奴婢任凭爷的责罚。只是求主子……不要再问奴婢了。” 她这是在替哪个人隐瞒?夏初七懒洋洋勾了勾唇角,看着跪在地上这个面色苍白、身形憔悴、语气哽咽,但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半点失态的女人,觉得今日这事绝对没有那样简单。 正狐疑,她听得赵樽淡淡吩咐,“阿七,你去看看那个香。” 被他点了名,一直看戏的夏初七微微一愕,“哦,好。” 她慢慢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对药物天生敏感,识味辨物这一点,算是她与生俱来的好本事了。赵樽为什么叫她去看,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夏初七拿起地上那个小锡匣,两指根头捻了捻那里面的残香粉末,凑到鼻端,嗅了一下,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了?” 听得赵樽的询问,她晶亮的眸子深了深,似是不太敢相信,又重新拿出一点残香粉末,再一次仔仔细细辨别了一回,终于确定了成分,却震惊得无以复加。 “直说!”赵樽看着她愣愣的样子,沉下了嗓子。 略略思考了一下,夏初七端着锡匣走到他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考虑了,又考虑,才用极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香里的催情药物,是我制的。那次在清岗县收拾东方青玄,便是用的它。” 赵樽眉梢一跳,眸色深如古井,“你确定?” “对,我很确定。”夏初七无奈地将锡匣放在炕桌上,挑了挑眉梢,冲他自嘲地抿唇一笑,“这玩意儿药性很强,不仅吃下去会令人受不住,便是熏出来的气味儿,也一样会让人中招。可是,你信吗?这个东西,我一直都放在承德院的耳房里,回了京师之后,再没有动过它。” 赵樽微微眯眼,盯着她的眼睛,淡然出声。 “爷自然是信你的。”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研制青霉素治疗太子赵柘的梅毒,夏初七每天晚上都住在良医所。而白日她与李邈都去了东宫,所以耳房里没有人在。但是,因为承德院有守卫,她们从来没有上锁。换而言之,要是守卫没有瞧见陌生人进去过,那她便是最可疑的人了。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夏初七气喘吁吁的从承德院赶回了青棠院。 她的手里,拎了一个空荡荡的小瓷瓶。 丢在赵樽面前,她无奈的摊了摊手,“瓶子还在,里面的药粉没了。” 不料,赵樽还没有说话,边上的青藤却“呀”了一声,惊得捂住了嘴巴,一下子跌坐在地,喃喃道:“怎会?怎会是它?” 赵樽眼神更冷了几分,嗖地剜向了她,“怎么回事?” 青藤惊慌失措,肩膀抖了抖,颇有些为难。可是在赵樽冰雹子一般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不得不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回殿下的话,奴婢认识这个药瓶,这药瓶里头的东西,是我与公主去,去承德院里拿回来的……就是上回,上回公主她在殿下您,您的汤里放的那种药……公主不让奴婢说,奴婢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会是这个……” 青藤的话一入耳,夏初七真真儿惊悚到了。 赵樽上次被人下了药,到良医所来霍霍她,就是吃的她自己的药? 可是问题来了,赵梓月她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公主,又怎会知道瓷瓶里装的就是媚药?即便上头有字,可“逍遥散”几个字,看上去多么上档次有格调,她也不可能随便就联想到媚药去吧? 到底是谁……挑唆了她? 一时间,她心里波澜汹涌。 可赵樽的脸色,却始终淡定得仿若一汪平静的湖面。 “那剩下的药呢?” “药,药在哪儿……”青藤整个人都慌乱了,脸色比月毓还要白上几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爬起来,拉开了香几下头的一个小抽屉。可是,里头除了赵梓月平时用的熏春之外,装药粉的小瓷瓶已经空了。 “不,怎么可能?”青藤自言自语着,又回过头来,一脸的惊恐,“公主今日在良医所里与驸马争执了几句,回来就很生气,她摔了东西,让我们通通滚出去。奴婢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公主说要熏香睡觉,奴婢想侍候她。可公主她不让,她要自己来,难道是,难道是公主……她自己拿错了?” 天!望着赵樽顿时黑沉的脸,夏初七简直无语凝噎。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乌龙事件? 赵梓月给自己点了媚药,然后被人给糟蹋了? 看看青藤不停颤抖的嘴唇,又看看赵樽冷冽无波的脸,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一直跪地不起的月毓身上,将疑惑和不解又给绕了回去,“月大姐,就算这药是我的,就算香是公主自己犯傻点的。那么,你能不能说说,为什么要主动换掉那些香?如果你不是心虚的话,又怎会提前动了手脚?” 月毓抿了几次唇,看着她欲言又止,“驸马爷,奴婢是,是为了……” “说!”赵樽突地一拍桌子,低喝了一声,吓得月毓身子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咬着已然青紫的下唇,慢慢地伏低了身子,“回爷的话,本来奴婢已经想好,即便今儿被打死,也是不能说出来的。可如今既然知道这个药,是,是公主拿回来的,与驸马爷没有什么关系,那奴婢也就不好再隐瞒了。” 赵樽唇角噙了一抹淡淡的冷意,“继续!” 第193章最诡异的绿帽子(5) “奴婢赶过来的时候,公主与二鬼,已经那样了,可奴婢瞧着他们两个面色有异……然后,奴婢打开了香炉,发现那燃过的粉末与平常使用的熏香不大一样,就怀疑上了……在这之前,驸马爷拒婚的事人尽皆知,而驸马爷临去东宫之前,又与公主吵过嘴……所以,奴婢心想这事大概是驸马爷做的,怕把事情闹大,便有心想要替她隐瞒,这才偷偷拿了香去埋掉。奴婢万万没有想到,会被青藤发现了……也正是因为埋了香,生了疑,奴婢一直神思不属,才没有考虑到旁的事情,使得公主的事被宣扬了出去,爷,奴婢有罪!” 她低低噎噎的一席话说完,夏初七再次惊愕了。 敢情月毓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她楚七?这事闹得,警察查案子抓犯人,可绕来绕去,绕去绕来,结果等谜底揭晓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人家“罪犯”高姿态,一心想要维护犯了罪的“警察”?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靠”一声! 月大姐还真是伟大,与她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光辉形象一比较,她楚七显然就成了一个咄咄逼人小肚鸡肠还想陷恩人于不义的王八蛋了。 如此一来,要么月毓就是圣母玛利亚,浑身上下都是可以照耀世人的慈悲,要么她就是手段太过高端,走一步已经算到了几步,也预计了几步的结果——第一,如果没有被人发现,这事会理所当然的被老皇帝或者赵樽记到她夏初七的头上。第二,即便被人察觉出来,她也可以全身而退,还能博得一个宽厚的好名声。第三,就算赵樽相信她夏初七,但因为那药出自她手,仍然无损于老皇帝对她的怀疑。 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到底她是真善良,还是假仁义? 静静的看着她,夏初七脸上的笑容越拉越大。可她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事到如今,她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虽说已经被撇清了,可还是没有说话的立场。毕竟不管是上次赵樽被下药,还是这回赵梓月被下药,好像罪魁祸首都成了她自己。 “爷,不管怎么说,奴婢都有责任,请爷责罚。”又一次,月毓低声请罪。 夏初七似笑非笑,而赵樽冷沉沉的面色,似乎比先前凉了几分。 “既然你自认为罪不可恕,就下去领十个板子,再去柴房面壁思过吧。” 面壁思过!十个板子? 夏初七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这算不算责罚。 但是瞧着月毓突然苍白的脸,好像没有料到赵樽会顺水推舟罚她似的,愣了一愣,才磕了一下头,低低说:“奴婢跟在爷的身边,已经十余年了,为爷管理后院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这一次,确实是奴婢疏忽大意了,不管爷怎样惩罚都是应当的。但奴婢是一个怎样的人,爷心里应当最清楚不过,绝对没有伤害梓月公主那样歹毒的心肠,望爷明察。” 说罢,她长长的伏身,然后离去。 夏初七笑着瘪瘪嘴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赵樽唤她。 “阿七,你怎样看?” 呵呵一声,夏初七自嘲的笑,“好像人人都挺无辜的,我怎么看,有用吗?如果我是旁观者,我也会觉得最有嫌疑的人,就是我自己呢?” 赵樽皱了一下眉头,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让梓月醒过来吧。” 愣了一下,夏初七若有所思! 对,只要赵梓月醒过来了,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是不是她自己熏香的时候拿错了,甚至于上次去耳房里偷拿她的“逍遥散”,究竟是不是谢氏指使她的,也都会一清二楚。 科学不发达的时代,要查清楚事情,有时候真是好难办。但如果赵樽怀疑月毓,为什么会轻易饶了她?是他真的像月毓说的那样信任她的为人,还是月毓真的有什么他没有证据就不方便动手的“身份”?毕竟在这京师城里,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考虑一下,她望向不远处那张床,还有床幔后面可怜的小姑娘,嘴角颤歪了一下,又问了一句,“爷,这件事,难道就这样算了?” “自然不会。” 他淡淡的出声,可声音却冷入骨髓,“害了梓月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 夏初七蹙了一下眉头,看着他冷若寒冰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真相来。可是看来看去,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想了想,她突地又是一笑,“你就没有怀疑过,其实是我做的?” 赵樽紧了紧她的手,“别犯傻了。” 就在她感动得不行的时候,他却又嫌弃地一叹。 “就你这脑子,绕不了这般大的弯。”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夏初七扁扁嘴巴,气鼓鼓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个字儿来,“爷……” “说!” 迟疑一下,她抬头看着他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自个儿感受感受,掂量掂量,要是觉得不对,就当我在放屁好了。” 赵樽皱眉,斜瞄过来,“有这样香的屁吗?” “去去去,没人和你玩笑!”夏初七垂下眸子,低低说,“月大姐她为人很好,不管说话还是处事,都没有半点错漏,这个确实没错。但是,可能我天生就是小人,我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无私的人。所谓物极必反,我认为,她这个人并不单纯和简单,你信吗。” 赵樽微微扬了扬眉梢,看着她,“信。” “那你为什么还?” 夏初七有些不能理解,可赵樽却拽着她的手就起了身。 “阿七你今日太累了,先去外间休息一会。” “我……”夏初七想要争辩,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一晃而过的凉意,还有已然洞察一切的清明。顿了顿,她笑了笑,慢慢凑近了他。 “好。既然你信我,我也信你。” 赵樽低头凝视着她,顺手捏捏她的脸,“爷不在的时候,你都吃了些什么,怎的又瘦了?”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鄙视地瞪他,“我看您是老眼昏花了!” “幼稚!” “行行行,我幼稚。”夏初七叹一口气,“你有事就去办吧,不用管我。我也不能去外头休息,我得在这儿守着梓月。今天晚上是危险期,我一步都走不得。” 赵樽沉默着,只是看着她。 看得夏初七心里疑云顿起,他才伸手揽了她入怀,“阿七,谢谢你。” “嗯,不必了。”知道他指的是赵梓月的事情,夏初七咕哝下,声音又缠绵了几分,“那什么,我这不是为了你吗?所以爷,我欠你那些钱,不如就免了吧?你妹妹的命,怎么也比五百两黄金贵重的,我俩再次两清了如何?” “滑头。”赵樽紧了一下她的腰,终是低低道了一声“好”。 青棠院内,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留下夏初七照顾赵梓月,赵樽出了内室,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偏厅里,召见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二鬼。 “爷,属下愿以一死谢罪。”二鬼重重跪在地上,声音低哑不堪。 “死?”赵樽淡淡看着他,“死是最简单的,也是懦夫的逃避方式。梓月她可以,你却不可以。她是个妇人,你却是个男人。” “属下该死,真的该死!” “你确实该死!”赵樽寒着脸,大步过去,一个窝心脚踹得他低咳不已,才恨铁不成钢的低喝,“逍遥散是吧?东方青玄可以忍,本王也可以忍,为何你就不能?” 二鬼重重垂下头去,咳嗽了几声,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也不想把责任全部抵赖给“逍遥散”,只声音哽咽地红着眼睛回答,“是属下卑鄙无耻,是属下见公主美貌,生了龌龊之心。” 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赵樽冷冷瞥他一眼。 “你倒老实。那本王问你,往后怎么打算?” 二鬼苦笑一下,抬起头来,“爷,属下犯下这等不可饶恕的罪孽,本就是该死之身,所以,不论爷要怎样处置,属下绝无二话。” “你死了,梓月醒过来,又怎办?” 他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二鬼一大跳,红肿的面颊微微一抽,他不太理解这位爷的意思,“您是说……殿下,您的意思是说?” “本王什么也没说。”冷冷瞄他一眼,赵樽坐回那张雕花大椅上,目光比先前还要凛冽几分,“犯下这等大错,本王确实是留你不得了。只如今,北狄屡屡犯我边境,陛下已命陶经武率十万部众明日开拔前往蓟州,你去吧,去陶经武的征北先锋营,做一名先锋兵。” 先锋营,顾名思义,就是每一次在战场上都是打头阵的先遣部队,死亡机率极大,生还的机率极小。 第194章最诡异的绿帽子(6) 实际上,赵樽的十二名贴身侍卫,个个都不是普通的人。不仅侍卫长陈景是武状元出身,其他人也都是随他风里来雨里去,经过战场,经过鲜血洗礼,浪里淘沙出来的金子。 这二鬼也与大晏大多数的兵士一样,出身军户,少年时便骁勇机智,擅长骑射,在没有跟随赵樽前,便已经是京军里有名的斥候,在军中最高的职务是从五品的副千户。像他这样的人才,假以时日成为领兵一方的大将军也是有可能的,可如今赵樽只让他去做一名普通先锋兵,也是一种变相的惩罚了。 当然,对于二鬼来说,不管什么惩罚,都是宽恕。 重重地磕头在地,他长长作了一揖。 “谢殿下恩典,属下必将不负所望。” 浅浅眯着眸子,赵樽揉了揉额头。 “是立功回来迎娶公主,还是死在漠北战场,看你的造化了。” 鼻子狠狠一酸,二鬼起身拱手,“属下走后,殿下多注意身子。” “去吧。”赵樽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二鬼动了动嘴皮了,看了看内室的方向,像是要说些什么诀别的话,可又无从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樽,看着这个自己跟随了两年多的主子,默默退了出去。不料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皇上驾到——” 二鬼心里一凛,回头一看,却见赵樽面沉如水,“走后门。” “是,属下谢爷大恩!”再一次磕头,二鬼一步三回头,终于在门口转了身,大步流星的走了,等青棠院离开了视线,他才抹了一把脸,擦去眼角那一颗泪珠。 通传声落下不久,老皇帝就急匆匆迈入青棠院了。 一个封建王朝最大掌权人的威严到底如何,夏初七只在影视剧中见过。这几日她也曾想过在中和节上见到这个传说中能文能武能征善战睿智通达的天子时,该做何想法。可当老皇帝冷不丁就驾临晋王府,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才晓得,事到临头,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 迎难而上,也不得不上! 青棠院里里外外的丫头长随和侍卫们,个个都是机敏的人,得了信儿,一个个唯恐落于人后,就像煮水饺下锅似的,一路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山呼万岁。 夏初七随了众人一同接驾,这次跪得十分利索。 口呼“万岁”,再一听耳边“万岁”声声,她耳朵震得发麻之余,心里也一阵阵悸动发麻。 天子,天子,果然名不虚传。 她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听到老皇帝喊“平身”,只觉耳边一阵衣袍飘飘,脚步声就远去了。等她再抬头时,却见洪泰帝带了崔英达径直穿过跪拜的人群,直接入了青棠院的内室。 很显然,赵梓月的事儿,老皇帝都知道了。他的火气也大发了!沉寂一下,夏初七在赵樽的眼神示意下,一起规规矩矩地随后跟了上去,一同进入了赵梓月的屋子。 先前为了能让赵梓月好好安睡,房里的灯火并不明亮。可如今万岁爷来了,侍婢们又重新在烛台上多燃了几支烛火。屋内光线大亮,映得老皇帝面色更加阴霾,而床幔之后,鬓发松散静静躺着的赵梓月,面色越发苍白起来。 “女儿……” 这是夏初七听见洪泰帝的第一句话。 声音很柔软,很慈祥,很是心痛。他没有唤赵梓月的名字,只一句平常父亲常唤的“女儿”,就让他走下了神坛,与普通父亲在见到自己死活不定的女儿时,情绪并无半分的差别。也再一次佐证了,赵梓月确实深得圣宠。 对于天家皇帝来说,他最不缺的就是儿女,几十个孩子,若都这样爱,他哪里爱得过来?如今漏夜换了常服过来,原因只有一个——他真是爱极了赵梓月的。 洪泰帝握住赵梓月的手,低声说了一会儿鼓励和安慰的话,才长长地叹了一声,肩膀微微一动,人便慢悠悠地转过了身来。一转头,他面色断然沉下,冷冰冰的眼神一扫,室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但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如同最为尖利的刀子,直接扎向了夏初七。 “楚七!” 都不需要人引荐,他就认出了她来。 因为在这个屋子里,除了赵樽,就她一个“男人”。 微微怔了怔,夏初七走上前去,慢慢跪到,“臣楚七参见皇上。” 洪泰帝坐在赵梓月的床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了片刻,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似是再难隐藏那一份为女儿痛心的情绪,原本平静的声音,突地激动起来,“朕把女儿许配给你,可是屈了你?” “公主殿下天姿国色,温良恭美,臣不屈。”低着头,夏初七将这几个字咬得很是清晰,表情恭敬,可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好。那朕来问你,你既然不敢,为何要加害朕的女儿?” “臣从未有想过要伤害公主。” 夏初七徐徐出声,可声音未落,那老皇帝却倏地怒了,“还敢狡辩?!你未有加害,那朕的女儿为何会躺在这里,昏迷不醒?” 这不是不讲理吗?夏初七心里咕噜着,可又不得不承认,老皇帝他是天子,还真就有不讲理的权力。默默地抬起头来,她咬了咬牙,顺着老皇帝的话头解释,半句都不敢提“不愿”。 “回陛下的话,臣得配公主,那是祖上荣光,臣求之不得,只是世事难料,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臣惶恐,却委实冤枉……” 洪泰帝沉下脸来,缓缓地问,“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做驸马的?” 头皮有些发麻,夏初七垂着眸子,一字一字的咬。 “臣心甘情愿。” “好,既然你心甘情愿,那……”洪泰帝冷眼瞧着她,一双老眼里带了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怨,有怨,还有威严,那些情绪生生揉合在一起,陡增了几分寒意。停顿了一下,不等夏初七咂摸出他话里的意味,他突然别过脸去,低喝一声。 “崔英达!” “奴才在。”老太监躬着身子就过来了。 洪泰帝冷冷一哼,就像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或者为她安排了结局似的,情绪平和下来,打量着夏初七,厚厚眼睑下,一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全是杀气,一点感情色彩都无。 “呈上来!” “是,陛下。”崔英达极会揣摩圣意,跟随在洪泰帝身边时日不短了,都不需要皇帝再多吩咐一句,他挥了挥拂尘,一个身装内侍圆领常服的小太监便端着一个鎏金的托盘上来了。 托盘底,垫了一层软软的红绸丝布,上面放了一个白玉般晶莹的酒壶,酒壶的旁边有一个通体玉质的酒杯,酒杯里已经盛好了酒液,与那精工鎏金的托盘点缀在一起,如同白玉落红,煞是好看。 “这酒,是朕赏你的。” 什么?洪泰帝一语即出,夏初七脑袋上就像着了一记闷雷。顿时气血上涌,呼吸不畅,如今当场被人给判了死刑一样,都快要透不过气来。 一个“赏”字外加一杯“酒”,从皇帝的嘴里说出来,那意味自然是不同的。夏初七以前看过太多赐毒酒赐白绫的桥段,对于这个事也不算太稀奇。唯一觉得稀奇的是,第一回见到老皇帝,他便要赐她一死? 难道他不管他大儿子和小女儿的死活了? 余光扫视着他,她不太敢判断皇帝心里的真实想法。 心脏“怦怦”上演着混乱的节奏,她正揣摩着圣意想该怎样回答,肩膀上却被人安抚地拍了一下。她抬头,见到的是赵樽一双深不见底却让人无比安心的眼睛。诡异的,她冲他笑了一下。都要被赐毒酒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笑。也许是他能在他爹的面前替自己出头,算是一种感激吧。 赵樽没有与她说话,只是端正地跪在了她的身边,“父皇,梓月住在儿臣的府中,出了这等事情,父皇若是一定要问责,儿臣首当其冲,应当喝下这杯酒。” 洪泰帝看了他一眼,那脸色早就已经平静了下来。 “老十九,你这是在威胁朕?” “儿臣不敢!”赵樽转过头来,看了看夏初七,又道,“儿臣只是不想让事态扩大,有损梓月的声名。而且梓月喜欢驸马,若等她醒来,得知父皇杀了她的驸马,她又该如何自处?” “喜欢他?”洪泰帝重重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朕不知道这丫头存的是什么心思?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她又何至于此?事到如今,老十九,你还要护着这个人吗?” 他斜扫着夏初七,满眼都是恼意。 赵樽没有抬头,只是将怀里的东西呈了出来。 “这是梓月手写,请父皇过目。” 第195章最诡异的绿帽子(7) 崔英达看了老皇帝一眼,躬着身子走过来,将赵樽手上那一封赵梓月的“遗书”,呈递给了老皇帝。薄薄的一张纸,短短的几行字,确实是赵梓月的亲笔手书。老皇帝只看了两行,眼圈已然红透,双手颤抖不已,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多添了几分凛冽之色。 “好。”像是先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才又看向夏初七,继续道,“算你好命。既然梓月和老十九都为你求情,那朕今日就再给你指一条路。” 被他森冷冷的声音一激,夏初七只觉得膝盖酸软。 “多谢陛下,请陛下明示!” “你与朕赌一局。”慢悠悠的,洪泰帝说。 赌一局?夏初七以为自个儿听岔了,“嗖”一下抬起头来。可洪泰帝的眼神却告诉她,没错儿,这个老皇帝说不准真是一个赌鬼出身,确确实实是要在这么一个“杀人”的庄重时刻,随随便便就要与她赌上一局。 她惊诧不已,老皇帝却情绪平稳,“一局定赌赢。你若赢得了朕,朕不仅饶了你,还会继续让你做朕的驸马爷。你若是输了,这一杯酒,就必须喝下去,谁来求情也没有用。” 夏初七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老皇帝说的赌上一局,是指的下棋,也就是围棋。 可她这个人虽然多才多艺,会玩对对碰,会玩飞车,会斗地主,会打麻将,会血战到底,也会玩剑网三乃至魔兽世界,却偏偏不会下棋,象棋都不会,更不要说围棋这样高大上的东西。老皇帝就算不知道她不会下棋,还能不知道她下不过他吗?扯淡! 说来说去,还不是变相地要她的命? 深深俯身一拜,她心里叹着气,语气还算平静。 “回禀陛下,臣不会下棋。” 洪泰帝果然没有意外,收回视线,也不再看她。 “崔英达!” 他又喊了一声,崔英达那奴才得了授意,恭敬应了一声“是”,接过小太监手上的托盘,抢前一步,就准备亲自“侍候”她喝毒酒,“驸马爷,请吧?” 手心紧攥着,夏初七心脏突突直跳,从一开始的平静自信到现在酒都快要递到嘴边了,不由有些慌乱起来。她大仇未报,男人未得,难道要死在一杯毒酒上?咬了咬嘴角,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正寻思该怎样措辞,才能在不得罪老皇帝的情况下,委婉的用太子爷和赵梓月的病来让他妥协,就听得见赵樽低低地喝了一声。 “慢!” 她心下陡然一惊,生怕他为了自己当场与皇帝翻脸,把事情闹大了,赶紧地看过去,给他递上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儿。然而,赵樽却根本没有看她,只目光深邃地望向洪泰帝。 “父皇,驸马不会下棋,人尽皆知。” “那就怨不得朕了。”洪泰帝仍是不肯松口,“老十九,你不必再为他求情。” 赵樽抿了抿唇,“但儿臣可以教她。” “教她?”洪泰帝冷哼一声,“那得教到什么时候?你有教的闲心,朕却无等的耐心。” “只需半个时辰!” 赵樽冷静的声音,没有把洪泰帝震住,却把夏初七吓得三魂六魄都飘走了一半。天老爷,半个时辰,她估计能学会下围棋都艰难,更不要说赢得了面前这个老谋深算的皇帝了。 这样荒唐的请求,她想老皇帝也不可能会同意。 然而,万万想不到,老皇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的儿子,那张饱经风霜打了不少褶皱的老脸上,表情却慢慢松缓下来,波澜不惊地摆了摆手,就让崔英达端着托盘退在了一边,然后神色复杂地问赵樽。 “老十九,你都想好了?” “儿臣想好了。”赵樽喉头动了一下,对上他的视线。 “好!那朕便允你一次。” 半个时辰很短。 半个时辰决定她的命运,太残酷。 夏初七不明白赵樽为什么那样有信心,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就像被人堵了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话来。一直沉默着,她随赵樽去了青棠院的偏厅,那里郑二宝已经摆好了棋盘,备好了茶水,静静的侍立在旁。 看了一眼那红木棋盒里刺眼的黑白子,她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人虽然聪明伶俐又智慧无双,可对于下棋真是一只菜鸟,根本就一窍不通,你就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赵樽瞄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摆手遣退了偏厅里的其他人,拽住她的手,将她按坐在棋盘边的椅子上,捏了捏他的肩膀,淡淡说:“不要紧。” 夏初七哭笑不得,向他翻了一个白眼儿,“不是要你的命,当然不要紧。”说罢又觉得这句冷笑话,实在不太冷,也不适合用在这个时候。索性把玩着棋子,似笑非笑起来。 “行了,赵十九,你也别费心教我了,半个时辰,我就算学会了,也不可能下得过你爹。不如咱俩趁着这最后的半个时辰,好好聊聊天,把要说的话都说光,免得我去了黄泉路,心里还有遗憾。” 赵樽没有说话,只按住她肩膀的手紧了一紧。 “爷怎会让你赴险?” “你是不想,可你爹是皇帝,谁能阻止得了他杀人?” 赵樽目光落在她的嘴巴上,突然奇怪地问,“阿七,你看我在说什么?” 夏初七抬头,眯了眯眼,却见他只动嘴皮儿,不再出声了。 她眼神一亮,“唇语?” 赵樽眉头一蹙,嘴巴又动了动,“何谓唇语?” 轻咳了一下,夏初七突然反应过来,唇语属于后世的研究,赵樽是不可能懂得它的了稍稍默了一下,她解释道,“唇语的意思,就是通过看别人说话的嘴唇和动作来解读他话里的内容。” 赵樽的目光淡淡地从她面上掠过。 然后他松开了手,坐在了她的对面,“那就是唇语了。” 夏初七惊悚了一下。 十九爷居然会有这般超前的意识? 要知道,唇语这个东西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并不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技巧。除了观察人说话时的嘴唇、眼神、表情和动作需要大量的练习之外,对于初学者来说,更需要对说话那个人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也就是说,彼此要有一定的默契。 换了旁的人,肯定也搞不掂。 但夏初七不同,唇语,手势,对于特种兵出身的她来说,虽然不像一线的特战队员那般专业,但确实有一定的基础。更何况,在这个时候,她不需要分析那么多,只需要对围棋的专业技巧和赵樽进行一个反复的练习和揣摩。 时间走得很快——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与赵樽并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也没有时间留给她交代遗言,赵樽除了教她围棋的基本走法与技法之外,便是和她一起训练两个人的默契度。眉梢、眼神、嘴唇,手指,他轻轻一动,她就必须要马上知道,他让自己走哪一步,该如何走。 严格说起来,两个人做的这个不叫唇语,更像赌博的人磨合如何“出老千”,她下棋行不行没有关系,只要赵樽是一个棋王就可以了。 “吁!” 一次完美的配合之后,赵樽面色松缓,夏初七却累得瘫在了椅子上。 “哎,你长得太帅了。” “嗯?”赵樽不明所以。 “总是看你那张脸,姑娘我太容易犯花痴了,无法专心。” 说罢,见他黑脸一沉,夏初七咋了咋舌,“怎的,不信呀?” 轻唔一声,对于她的“夸奖”,赵樽不动声色,只是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红木棋盒。 “走吧,时辰快到了。” 这货就是煞风景! 眼看屋里的沙漏一点点落下,夏初七突然放下手里的棋子,不无叹息地问:“你说你爹那个人的心思,也真是太难懂了。他怎会不考虑太子爷的生死?一来就要致我于死地?可怜的我,好端端一个人,还没有娶上公主呢,就要成为他的刀下亡魂了。” 赵樽表情平静,“放宽心,祸害总会遗千年!” “哎我说你这个人,我这都要死了,你也不知道对我说两句好听的?”夏初七嘟囔着瞪他一眼,推开椅子走到他的面前,站定,看他一瞬,突地又蹲身贴过去,抱住他的腰身,连带声音也低了下来,“我知道你对自己的棋艺有信心,可是你爹下棋的水平,肯定也是很好的吧?我这新手上路,难免心慌意乱,就算有你在边上指点,也不晓得结果会怎样。” 赵樽皱了皱眉,手心落在她的头顶。 “不要胡思乱想,静心最为紧要。” “嗯”了一声儿,夏初七紧了紧胳膊,把脑袋也贴了过去,放在他的腿上,淡声说:“爷,万一我还是输了,不得不去喝那杯毒酒,那我……咳,我有一句话要提前告诉你。” 第196章最诡异的绿帽子(8) “什么?”他手指动了动,抚上她的脸。 “我要是死了,你就别拧着了。该娶媳妇娶媳妇儿,该纳妾就纳妾。男人嘛,喜欢女人是正常的。你也不是普通男人,好歹是个王爷,这大好的资源不利用,连我都觉得暴殄天物。” 看着赵樽嘴角抽了抽,她不免又是一叹。 然后,换了一个动作,将下巴杵在他的大腿上,抬起头来看他。 “还有啊,你这个头风最是难以根治。我耳房的案几上,放着那个您送我的水晶砚台,砚台下头压着好些我写好的方子。方子都是我这些日子潜心研究出来的,因为没有实验过,我不敢随便给你服用。我要是不在了,你必须先找人试了药,觉得哪个方子好用,你才用,知道吗?一直坚持服用,我开的方子副作用小,即便是没有我了,你一直吃着,就算治不了根,也能保得了本,不至于中年殒命,怎么也能保一个老来福的。” 赵樽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浮浮,却不说话。 夏初七冲他莞尔一笑,又道,“只不过,等你又老又丑满头白发的时候,这头风症还有可能会复发。到时候,你若是痛得狠了,就来黄泉路上找我吧。我还在那里等着你,多少也能替你治治!” 轻哼一声,赵樽摩挲着她的脸,“那你不得狠宰一笔?爷下来找你,身上可没银子。” 夏初七勉强一笑,“那倒是不用,不过嘛……” 他一直静静的,见她停顿,挑了挑眉,“不过什么?” 微微弯了弯唇角,她起身坐在他的腿上,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里,“不过你不要领了你的女人一起来。你晓得的,我可不是一个善良的主儿。我也见不得你身边有别的女人,如果你一个人来,我就给你免费。如果你领了旁的女人来,我不仅不会为你治疗,还得一针把你扎入十八层地狱,或者让你生生世世都做男人,还行不得男人之事。” “这个……真狠。”赵樽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眼,抱紧了她。 “赵樽……”她唤他的名字。对于她来说,他的名字,就是平等的标志。 “嗯?”他问。 “赵樽……”她又喊。 “爷在,快说,时辰不多了。” 一句时辰不多了,换成她咬着下唇不吭声儿了。 “你呀,也是一个会撒赖的。”赵樽叹口气,提了提她的腰身,将她整个儿纳入怀里,不轻不重地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赵樽……”夏初七拥抱他的力度更紧了,直到紧得两个人都密不透风有些憋气,她才咯咯笑了一声,“其实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就是觉得你身上好香啊,想多闻一闻。” 一句好香啊,马上换了赵十九的黑脸。 男人大概都不喜欢人家说他香,可夏初七是真心这样觉得。那不是熏香的味道,就是如同清风绿草一般清爽,只要靠近他,只要落入他的怀里,她便能感受到那暖暖的,火热的,若有似无的清幽香味儿,那是一股子赵十九特有的味儿。 以前她不肯承认,可如今就要上赌命的“赌场”了…… 她才发现,原来一直是那样舍不得。 “陛下在邀月亭等您!”一名小太监等在门口。 赵樽淡淡点头,“好。” 两个人并排而行,领了五六个丫头侍卫,一路向邀月亭去。 晋王府的院落实在是大,从青棠院绕出来,又经过两个院子,穿过几个回廊,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到了后面花园中的邀月亭。所谓邀月,是指这个亭子地势较高,沿着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上去,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地方,亭子周围用木栏围着,此时夜幕拉开,灯火缭绕下的邀月亭显得华美而悠然。 一干丫头太监和侍卫们,都留在了邀月亭下面。 亭子里头,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皇帝独坐在大理石的棋墩边上,身边只有一个侍立的崔英达,手里一直捧着装了毒酒的托盘,一动不动,神色端容。瞄了那二人一眼,夏初七心里沉甸甸的,第一个先跪下去行礼。 “臣楚七,参见陛下。” 洪泰帝放下手边的茶盏,抬了抬眼皮,没有喊她起来,只慢慢悠悠瞄向她身侧的赵樽,淡淡出口,“老十九,朕好久没有与你下棋了,不知你如今棋技如何?” 赵樽单膝跪地,上前拱手施礼,“回父皇,儿臣学而不精,不敢与父皇出神入化的棋技相比。” “你啊,就是谨慎。”洪泰帝微微一笑,“你既然不敢与朕比,为何又敢让你教出来的徒弟来与朕比?嗯?” 这质问的力度很大,夏初七听得汗毛一竖。 可赵樽却不动声色,“儿臣乃是孤注一掷。” “哦?”洪泰帝挑高声音,看了他片刻,一句话,问得夏初七毛骨悚然,“原来这个世间,也有值得朕的老十九孤注一掷的人?” “望父皇成全。” 赵樽眸子里一片平静,可洪泰帝的目光却很深,神色寡淡。 “成全与不成全,全在这盘棋。那得看天意了!” 下个棋还天意?夏初七有一种“呜呼哀哉”的感觉。 想想她如今对黑白子都没有什么感觉,却不得不与人对决,而且第一次对决的人就是当今皇帝,一个呵口气都能让她死翘翘的人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素质真没有想象中那样好,一颗心脏就像上了发条似的,七上八下不停的蹦达,以至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父子表面上谈的是棋,可分明又不仅仅是“谈棋”那样单纯。 静静跪着,听着,她手心捏得汗湿不堪,膝盖都快发麻了,老皇帝的“寒暄”才终于完了,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情绪不明的抬了抬手。 “起来吧——” 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深深一揖,正襟危坐在他的对面。 “陛下,臣献丑了。” 洪泰帝没有回应,率先拿了白子过来,那张矍铄清俊的脸孔,配上那一举一动,说来依稀有几分赵樽的神韵。近距离打量着他,夏初七打消了赵樽不是皇帝亲生儿子的猜想,越发觉得帝王之心,深不可测。都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要对赵樽那样狠心? 心里翻江倒海,她收回心神,全神贯注在棋盘上。 老皇帝执了白子,率先起手三六,对她形成了一个最佳的侵角。 夏初七执了黑棋,观察着赵樽的表情,应手九三,以两分为正,进退有度与他分势相持。认真说来,她没有什么棋风棋路,不过这些日子陪着赵樽下棋也有一些感悟。所以即便她初次上阵,姿态和动作还算拿捏到位,落子清脆不疑,神态怡然自得。 没几手下来,洪泰帝突地抬头,瞄了她一眼。 “果然名师出高徒。” “陛下过奖,全仗陛下相让。” 说是相让,其实洪泰帝简直就是一步也不让,手上白子步步紧逼,招招杀着,而夏初七的黑子却是一路忍让,很快就被他逼得好像走投无路了。夏初七不算太懂,却能感觉到棋局的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老皇帝果然厉害,她手心全是冷汗。 又走了几手,那白子就像着了魔一样,逼得越发狠了起来。 她脊背上汗湿一片,悬着的心脏,却慢慢地落了回去。 这样的博弈,即便输了,一会儿就得被“赐”毒酒,那也是值得的。在怎样他也是天子嘛,不是谁都能与天子一博的。安慰着自己,她心情平静下来,只关注棋局,不再正眼看洪泰帝,只不时拿眼角余光关注赵樽。 赵樽坐在棋墩的另一侧,并不过多关注在棋局上,表情也并不是太丰富,那唇语也不像平常人说话那般,嘴唇会大开大合,基本上一直属于半寂静状态。只是一个皱眉,一个表情,一个若有似无的手势,都可以让她心领神会。 老实说,她喜欢这样的默契,也享受与他这样的默契。 但他为什么总退?一直退? 都说棋局如政治、如战场、如两个人的厮杀,一旦失去先机,便会一步退,步步败。 这个她都懂的道理,他难道会不懂? 不明所以,她只是配合。 静寂好半晌儿,洪泰帝突然开口,“老十九,你这个徒弟,很有你的风范。” 这样叫有他的风范吗? 夏初七不懂,却听见赵樽慢条斯理地回应,“父王棋技登峰造极,儿臣这几手,不值一提。” 洪泰帝目光沉了沉,面色不辨喜怒地叹息,“朕听闻这两日京军三大营将领调动频繁,有人密奏于朕,说你延至今日都不向兵部上交虎符,定是有所图谋,让朕依律问罪。还有那老三,也是一个不肯消停的主儿,整日与京师各部大员和封疆大吏们私相授受,卖官鬻爵,不成体统——” 第197章最诡异的绿帽子(9)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瞄了赵樽一眼,略带敲打地接着说:“都是朕的儿子,你们为人如何,朕心里有数。老三不顾大局,向来胡搅蛮缠惯了。但老十九,你是朕最看好的儿子,兵行险棋,可不是你的作风?” 赵樽双目微微一眯,“儿臣不日将去北平府,只是想在临行前,替父皇举贤纳才,除去那些不善于体察圣心,心怀不轨的人,望父皇明鉴。” “如此,朕就放心了。” 洪泰帝不再说多,只关注棋局,就像先前那几句话,只是父子间随口唠出的家常一般,但面前的棋盘上,却是杀机四伏! 不多一会儿,夏初七的黑子就被洪泰帝的白子逼入了死局。 可她没有想到,眼看局面将全被白子掌控时,棋局上硝烟突然再起,原本步步紧逼的白子,不一会儿工夫,就全盘落入了黑子早已布下的陷阱。瞧着这情形,夏初七心脏“怦怦”直跳,在赵樽的指挥下,热血被点燃了,落子再无犹豫,只觉得棋盘上山河撼动,原本如同被狂风暴雨敲打的黑子,已然化身为一个个凶猛的勇士,喊杀喊打,气势如虹地反攻而上。 人人都说,先下手为强。 但这一局,却是黄雀之局,堪称反败为胜的经典。 “朕输了!” 拨了拨棋盒,洪泰帝轻轻拂了一下身上那件用金线织了盘龙的帝王袍,神态果断地叹了一口气。 夏初七赶紧起身,拱手行礼,“陛下,承让了。” 洪泰帝没有说话,灯火映照之下的身影,带了一抹令人难以分辨的凛冽,就如同刀剑的杀气般破空而来,让她不寒而栗。可他偏生一直没有看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久,他才淡淡问,“老十九,这一局叫什么?龙潭虎穴?” 头顶上像落下了一个闷雷,夏初七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可赵樽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位置上起身,拱手,垂眸,一字一句,平稳干脆的回答,“不,这一局叫父慈子孝。” 缓缓地,洪泰帝笑了开来,“老十九,你有心了。” “父皇功德,无出其右,儿臣自当一孝。” 夏初七听得莫名其妙,屏声敛气中,她下意识望向了棋局。 仔细一看,她顿时惊呆得几乎不能呼吸。 兴许是先前太过于专注于棋局的输赢,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那一个风起云涌的棋局之上,赵樽除了指挥她先步步退让,诱了老皇帝深入后再狠狠宰杀之外,还就着她的手,用黑子在棋盘上摆出了一个字——孝。 这样高端诡谲的棋法,实在让她这个菜鸟叹为观止。 突然之间,她似乎又明白了。她来下棋,不过只是一只手,一只赵樽的手,真正与老皇帝下棋的人,还是赵樽自己。而洪泰老皇帝,又何尝会不知实情? 只不过,他需要赵樽的一个态度,一个对局势的态度。而她的十九爷,却是以一局精巧绝伦的棋局,明确告诉了他的亲爹,他忍,他退,不等于他打不过。看,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成为掌握局势的人。他为什么不做,只为了那一个“孝”字。 老皇帝的面色,明显比先前缓和多了。 就在她心里翻腾不已时,洪泰帝却轻飘飘的看了过来。 “驸马,你找了一个好师傅。” 说罢,他慢腾腾起身,拿起崔英达托盘上那个早已盛好了酒液的酒杯,扬了扬袍袖,一拂,一挥,一个仰头便喝了下去,然后哈哈大笑一声。 “晋中来的贡酒,朕原是要赏赐驸马的。” 事情大逆转,看得夏初七愣怔不已,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那杯酒,根本就没有毒? 她动了动嘴皮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老皇帝却深深看了过来,“中和节,朕等着驸马。你先退下去吧,朕与老十九还有话说。” 人家两父子要深夜倾谈,她自然不方便留下。恭敬地道了一声“是”,她压下惴惴不安的心思,偷偷瞄了赵樽一眼,慢慢地退出了邀月亭。 天子之心,实在难测。 而赵樽的平静,更是难以明白。 就好像这个结果,他丝毫都没有意外过。 他早就知道酒杯里的不是毒酒,还是故意步入了老皇帝的“圈套”,先赢了老皇帝一局,又假装不知毒酒,让老皇帝得意于是算计了他,大为欣慰。可实际上,他只是借老皇帝自己的手,以一个“孝”字,掰回了一个“死”局? 下棋的人,谁在局中,谁在局外? 离开邀月亭的最后一眼,她给了那个盘棋,还有棋盘上模糊的“孝”字。突然之间觉得,这一盘棋,也许远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复杂。 那天晚上在“邀月亭”里,老皇帝与赵樽父子俩到底说了什么,夏初七不知道,只知道当她离开邀月亭,那个司礼监的崔公公也紧随其后下来了。也就是说,那高高的邀月亭上,只剩下那父子二人。谈话内容,也只有天知,地知了。 大概因了心里有事,这一觉她睡得不是太安稳。一会儿想着傻子,一会儿想赵梓月,一会儿想着太子的病,一会儿又想着赵樽过些日子要去北平府却没有再“邀请”她,一会儿又想能不能赶在他离开之前,搞掂魏国公的案子。 思绪杂乱,一个夜晚被她拼凑得七零八落。 翌日一大清早,仍然睡在良医所的她,是被梅子的拍门声吵醒的。她不耐烦地翻滚了两圈儿,打了个大呵欠,这才披衣下床。一拉开门,就见到了梅子红通通的双眼。 “楚七,你快去看看月姐姐吧?” 夏初七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不动,“她怎么了?” 她不急,梅子却是着急得紧,“爷不是罚了她十个板子吗?她身子那般单薄,挨了十个板子哪能受得住?可那伤口又在……又在屁股上。除了你,没有旁人方便了。” 考虑了一下,夏初七挑高了眉梢。 “行呗,谁让我医德无双呢?” 反正人一睁开眼睛,就是为了解决麻烦的,她正好去瞧瞧月大姐都伤成啥样儿了。回头拿了一些伤药,她也不爱费事,拎了医药箱就与梅子离开了良医所。 月毓没有关在柴房,已经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从梅子那里,她很容易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自请领罚了十个板子,又自罚去关柴房面壁思过的月毓,在昨晚上老皇帝离开之后,就从柴房放出来了。 下令的人,正是赵樽。 为什么?如果赵樽不想关她,先前就不会罚她。 只有一个可能,与老皇帝有关。 心里的疑问一个一个积累,她却无法从梅子那里得到答案。天子之心,谁又能猜测?再说,她都是从“天子的怒火”里侥幸逃生的人,眼看快要到中和节,还不知道老皇帝准备了什么节目给她呢,还是先顾着自己比较好。 “月毓姐姐,你好点了没?驸马爷来了。” 梅子入屋,坐在了月毓的床沿,眼巴巴的看着她。 除了梅子之外,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小丫头,一个在为月毓擦拭额头上的汗,另一个在边上端水送茶,也是满脸的愁苦,一看就是真的担心她。月毓趴在床上,紧紧咬着发白的唇角,听了梅子的喊声才抬起头来,虚弱地冲夏初七笑了一笑。 “麻烦驸马爷了。” 转瞬,她又喊另外两个丫头。 “竹子,兰子,你两个先下去吧。” 月毓在晋王府里确实很有威望,那两个小丫头听了她的话,便恭恭敬敬地出去了。当然,临离开之前,也没有忘了向夏初七这个驸马爷行礼。十个大板到底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子,夏初七先前没有想过。可是当梅子褪去月毓的衣裳,看到那鲜血模糊的伤痕时,她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先人板板的,狠啊! 打板子的人,肯定大力士出身,而且与月毓没有私情。 如今她的伤处就四个字可以形容——皮开肉绽。 她自然不会好心地帮月毓上药,只是笑眯眯把药膏递给了梅子。正准备收点“诊疗费”离开,却见月毓咬了咬下唇,轻言细语里,带着疼痛的沙哑,“骑马爷,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夏初七斜斜地睨着她,“说吧。” 看得出来,月毓这个人外表柔弱,却也是一个心性要强的女人,屁股都被板子打开花了,可她说话的时候,那语气语调仍是端庄有礼,脸上都没有半点疼痛的扭曲,“这回的事情,爷恐怕对奴婢生了一些嫌弃,虽说他免了奴婢的责罚,可他的心思深沉,一时半会也消不了气。还有,奴婢这卧床不起,只怕好些日子不能再伺候主子爷了。如今虽说入了春,但早晚风凉,爷的头疾最容易在换季的时节复发,还请驸马爷多多照看着。” 第198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0) 夏初七错愕了。月大姐这个“不情之请”也太扯了,她楚七与赵樽的关系府里谁不知道,这种事还需要她月毓来交代吗?尤其还搞得如此柔情款款,就像赵十九的“女朋友”一样,做什么姿态? 突地,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月毓每次与她说话都是这般温婉谦卑,可却总能以最为谦卑的姿态,不着痕迹地往她的心窝子里戳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仅故意暗示她,是因为她与赵樽“主仆深情”,赵樽才放她出来的,还生生把她楚七搞得像他们两个之间的外人。 夏初七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走近,低下头来。 “月大姐,本驸马给你讲一个笑话,你可别哭啊?” 月毓费劲地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她。 “不是讲笑话吗?既然是笑话,奴婢有什么可哭的?” 夏初七一双晶亮的眸子暗了暗,便笑道,“爷原本是打算撵你出府的,可本驸马寻思你是为了帮我才出的这档子事,你晓得的,我这个人心地善良得紧,自然于心不忍。所以,昨儿晚上,我在爷的面前替你说了一晚的情,这身子都被他折腾得酸了,他才允了我,放过你这一回。” 月毓目光沉了沉,也不晓得信了没有,眼神有点飘。 “是吗?那奴婢多谢驸马爷了。” 淡淡抿着唇勾了勾,夏初七不与她客气,也懒得再看她惺惺作态,拎了拎自己的医箱,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口头上的谢,本驸马从来不稀罕。月大姐,你若真有心,还是表示一下吧?” 晋王府里谁都知道楚七爱财如命,月毓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闻言,她唇角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笑容来。 “奴婢的月俸不丰,存的银子也不多……” “呵呵呵,瞧你说得,月大姐,咱两个谁跟谁啊?”夏初七打了个哈哈,轻飘飘的睨着她,叹了一口气,“瞧着你这也怪不容易!这样好了,你有多少,就拿多少行了……至于旁的,本驸马也不好意思再要。” 有多少要多少,她还说自己“不好意思”? 月毓原本就发白的面色,更是煞白一片,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着出口的。 “奴婢多谢驸马爷垂怜。” 夏初七心情愉快地拿着银子离开了,梅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眼睛,想要替她打圆场,“月毓姐姐,楚七的性子就是这般,你不要与她计较,她除了喜欢银子,没别的坏心肠。那个,我那里还存了一些银钱,我无父无母的单单一个人,平素也花不着,一会儿我分一半与你使零花。” “不必了。” 月毓苦笑一下,像是牵动了伤口,又“嘶”了一声,瞧得梅子更加心疼。飞快地去净了手,拿过夏初七开的药膏,就要替月毓擦药。 “你出去,我自己来。”月毓挡住了她。 梅子以为她不好意思,抓住了她的手,“你放心,月毓姐姐,我定是会小心些的,你自己哪里方便上药?还是我来!” “梅子,你出去吧……” 月毓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额头上都是冷汗,可很坚持。 梅子不明所以,可她向来都很听话,没再多说,嘱咐了几句就退了出去,还关上了房门。 月毓仰了仰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面色平静地将夏初七的药膏重重的丢在了一边。这才颤抖着一双手,撕开自己的衣裳,包扎起还在渗血的伤口。楚七给的药,她哪里敢用? 一晃又是两三日过去了。 夏初七的日子与往常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在晋王府与东宫来回地跑。有了赵樽坐阵,府里的流言已然平息下去。可“公主与侍卫私通”的香艳事,却被换成了无数个版本,在京师城里传了个沸沸扬扬。 自古以来,即便是帝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夏初七“惊喜”的发现,因了那些香艳段子,她更加出名了。 虽然人家当着她的面恭恭敬敬,不多问也不多说,可那眉眼之间的神色却是怎么都隐不住,大概都在想,她做了“活王八”,被公主戴了“绿帽子”还整天腆着脸悠然自得做她的驸马爷,简直就是一个为了高官厚禄丢尽天下男人脸面的败类。 夏初七倒是不怕丢脸。 她这人向来只在乎结果。但脸面丢了,躺在床上的赵梓月,却是没有半分要醒转的意思。当下不比后世,对于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要保持她的生命体征,让她能好好活下去,那照顾起来,简直就是要老命。 看着苍白着脸无声无息的小丫头,她懊恼之余,总是想起初见她的时候,那一个响亮的耳光,也会想起唬她吃蜘蛛时,她的娇蛮,更会想起她为了赵樽,整天缠着自己的任性。可不管什么,都是失去时才方觉可贵,如今那一点一滴曾经讨厌的东西,竟全成了赵梓月的天真与单纯。 中和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这几日,赵樽似乎都在忙,她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知道他早出晚归,白日里在府上人影都见不到。只有他晚上回府的时候,会差了郑二宝来唤她过去,或替他捏捏肩,或帮他按按头,或者就在临窗的棋墩上,与她对弈一局,顺便也教导她一些棋技。 有了“邀月亭”一事,赵樽以前总是左右手互相对弈的习惯,总算是打破了,他长年累月孤零零一个人下棋的身影,终于变成了两个人。日子就这样溜走,不曾想,这一日,京中又传出一个重磅消息。 老皇帝原本要在中和节上指婚给晋王赵樽的彰烈侯宋家的嫡女,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莫名其妙地暴毙于她的闺房之中。据说无病无灾,悄无声息就向阎王爷报道去了。 夏初七听得这个消息时,正是中和节的前两天,洪泰二十五年的正月三十,她是从卧床不起的太子爷赵柘那里听到的。 “老十九啊,真是一个命苦的,好端端的,又一个王妃香消玉殒了。如此一来,外面更得坐实他杀人过多,煞气太重,平常女子近不得身的传言了。””赵柘无奈地朝她苦笑。 “那不好吗?”夏初七拿着勺子搅了搅汤药。 “嗯?”赵柘侧过脸来看她。 “哦。”夏初七恍惚一下,回过神来,笑眯眯地道:“我是说,呵呵,我是说,那都是没有缘分的人,既然没有缘分,早死也可以早超生……不不不,我是想说,那不就证明了咱们晋王殿下,不该娶平常女子,应当娶一个不平常的才对嘛。” 赵柘摇了摇头,看着她笑,“你啊,这些话在本宫面前说可以。在外头不许胡说。要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还不得惹出大麻烦来?” 夏初七如今与赵柘极为熟稔了,也不避讳他,狡黠地吐了吐舌头,笑着说,“下官如今可是当朝驸马。一般人……他动不得我。” 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赵柘犹豫了一下,语气凝重了不少,“只是,老十九的婚事,只怕又难了。你看这,但凡是要许给他的王妃都不得善终,陛下怎好再轻易为他指婚,去得罪那些重臣?可要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却又配不上老十九,这还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赵柘对赵樽的关心,溢于言表。 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关心他弟弟的。 夏初七自然不能说“你把人家最想嫁的王妃娶了,让人家娶谁去”那般残忍的话。只一边儿腹诽着宋氏的真正死因,一边儿附和地笑着说了两声“是呀是呀”,就把手里的汤药递与赵柘,打断了他对赵樽婚姻问题的深究。 “殿下先喝药,温度刚刚好,再凉,药性就淡了。” “好。”赵柘微微一笑,配合地把药送入口中,又把药碗递给了侍立在旁的黄明智,才蹙了蹙眉头,淡淡地吩咐他说,“去把人给带进来。” 黄明智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夏初七不知道赵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多问,只是出去仔细净了手,又亲自为他处理身上的病痂。 看着她专心致志,赵柘又是一阵唏嘘。 “这些日子以来,得亏你了。” 夏初七笑道,“殿下不要总这般客气,这是我应当的。”想了想,她又抬起头来,“殿下,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后天,不,得等过了二月初二的龙抬头,我就能拿新药过来。只要没有过敏反应,您的病,很快就能痊愈。” “新药制成了?” 温和的笑问着,赵柘的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多欣喜。 大概他是吃药太多,已经不太相信了吧。夏初七也没有与他解释青霉素的效用,只是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好!”赵柘笑了笑,话锋突地一转,“你想要见的人,本王给你找来了。” 第199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1) 她想要见的人?夏初七心脏隐隐的被吊了起来。 不多一会儿,果然见到黄明智领了一个人进来。六十出头的年纪,花白的胡须,脸上有着可以夹死苍蝇的皱纹,唯唯诺诺的样子,从进了太子寝殿开始,腰杆子就没有再直起来过。一直走到赵柘的跟前,才重重地跪下磕头。 她不认识这个老头子,却听见赵柘淡淡的开口。 “他就是你要找的崔良弼。” 夏初七假装惊喜地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口里直呼“崔太医好”,可是,那老头儿就像没有听见似的,置若罔闻,没有丝毫的动静。赵柘又是一叹,加重了语气,“黄明智,告诉他,这位是驸马爷。” 黄明智恭声应了,凑近跪在地上的崔良弼。 “老崔,还不快参见驸马爷。” 崔良弼抬起头来,看了看黄明智,嘴里“啊呜啊呜”着,也没有说明白,只是很快又指了指自家的耳朵,露出一脸的迷茫来。 “他、是、驸、马、爷!”黄明智一字一顿,原就不阴不阳的尖细嗓子,格外的刺耳。 “啊唔啊唔啊啊啊……”崔良弼不停指着自己的嘴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在与黄明智来来去去的“交战”了几个回合,才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膝盖在地上挪了一个方位,冲夏初七磕了几个头,仍是说不出话来。 夏初七奇怪了,“难道他的耳朵也不太好?” 赵柘沉吟片刻,无奈地道:“是啊,崔太医年纪大了,如今在东宫典药局,也只是做一些杂活。原本早两年就要遣出宫的,是本宫看他年迈老朽,家里又有几口人要养活,这才特地向陛下请旨,讨了他过来。” 哑了不算,还搞成了半聋?她正踌躇该怎么办,赵柘却淡然一笑,替她想出了一个法子来,“楚医官,你有什么要与崔太医讨论的,可以写出来给他看,他的眼睛还是好使的。” 对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眼睛陡然一亮,夏初七真诚的向他一揖,“谢太子殿下。” 赵柘给了她一个温暖又得宜的笑容,“去吧,本宫乏了。” “是,下官这就去。” 慢吞吞的走出寝殿,夏初七像是感受到了背后他专注的目光,又冷不丁回头一看。果然,那个瘦削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带着她已经十分熟悉的暖和笑意看着她。 那笑,就像一个慈父看着自家的孩子。 有纵容,有关爱,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那是夏初七从未有感受过的一种温暖…… 很快,夏初七收敛了心神,在安子公公的带领下,与明显惴惴不安的崔良弼,一前一后到了外间的偏殿。偏殿中,侍立的宫女太监不少。她眼角余光环视了一周,装腔作势地让安子拿了赵柘近期的医案过来,与崔良弼看了看,又在备好的纸上对他写写画画,描绘病情。 有了纸和笔的辅助,她与又哑又聋的老太医交流起来容易多了。崔良弼看上去极为恭谦有度,可对于她今日莫名其妙的“请教”,除了有一些正常范围的迷惑之外,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就她的问题,很认真地在纸上与她探讨。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 夏初七想找个法子探探他的口风。 错过今日,就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说不定,还会永远的失去机会—— 今日赵柘没有预警的差了他来见她,难保不会让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那些人应该怎么办?肯定要把他杀人灭口吧? 她写写画画,说说停停,时不时瞄一眼崔良弼的表情,脑子里翻江倒海。 要怎样问,才能保证安全,还能得到一些线索? 考虑了一会儿,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崔太医,防风性味辛甘,防己味辛平。《本草崇原》有云:风寒之症,藏于肾脏,发为先热后寒之温疟。故此,我以为像太子殿下这般经久难愈的风寒,必用这一副二十二味‘散寒汤’,而这副药里,除了防己,还需防风。” 防风?防己? 虽然都是中药,可她将两味药离奇的搭配,还是引起了崔良弼的注意。 “啊唔……啊……”他看过来,眼睛里有一抹疑惑。 夏初七眼睛微眯,冲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又写,“或者,再加一味……黄连?” 写完,她顿住手里的笔,一眨不眨地盯着崔良弼略有惊慌的眼睛。 写的那几句话,她可费了好些心思。 二十二是指洪泰二十二年,“味”即通“魏”,那么二十二味散寒汤,就是指洪泰二十二年的魏国公案。至于防风和防己,除了引起这位崔太医的医学常识冲突之外,也是要告诉他,如果不说出来,只怕是性命难保,同时,也要告诉他,小心被人灭了口。 当然,再加上一味黄连,意思就更清楚了——哑巴吃黄连。崔良弼哑了,为什么哑的?他说不出来。如果不告诉她真相,估计也不用“防风防己”了,用不了多久,他会再一次“有苦难言。” 显然,她句子里的“巧意”崔良弼弄懂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他像是认出她来了,一只握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着,就连嘴皮子都颤动起来。 夏初七害怕他失态,冲他使了个眼神儿,又写,“崔太医以为本驸马这方子如何?” 垂了下头去,崔良弼颤着手,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先写了一个“好”字。迟疑着,额头上隐隐有细汗冒了出来,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或者是在考虑究竟要怎样说…… 夏初七正专注着崔良弼的笔下,突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在讨论什么?” 夏初七心里“咯噔”狠抽了一下。赵绵泽怎么来了? 妈的!她低咒了一句。好不容易就要得逞了,却被这厮无端端破坏掉了,她心里不由有些发狠。眼看崔良弼仍然一无所知的在那里发愣,她灵机一动,笑眯眯地喊了一声,“表哥,你怎么过来了啊?” 说罢她一推面前的砚台,冷不丁起身转了过去,故意重重地撞在赵绵泽的身上,带着“杀父之仇”的力道用得极大,撞了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你……”赵绵泽低呼一声。 “哎呀!原来是长孙殿下?” 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是赵绵泽似的,夏初七也“大吃一惊”,瞪大了铜铃似的双眼,惊叫着,双脚站立不稳地朝他倒过去,而挥舞中的双手,就着那一支蘸了墨的毛笔,“唰唰唰”不客气地画向赵绵泽的脸孔。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皇长孙殿下,一张温润得如同玉质的白皙面孔上,被夏初七乱飞的双手染上了黑墨不说,还非常“巧合”的在他右脸画了一个“X”,左脸画了一个“O”。衣冠楚楚的形象,配上这怪异的“XO”两个字母,显得滑稽之极。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宫女太监们纷纷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看着同样愣在了当场的赵绵泽,夏初七想笑却不敢笑,赶紧“惊慌”地丢掉了毛笔,十分“抱歉”的蹙起眉头,冲他深深作了一揖,“对不住了,长孙殿下!我正与崔太医讨论太子爷的病情,没想到您过来,您,您没什么事吧?哎哟,您下回也出点声啊,瞧把您这脸弄得,委实不好意思……” “无妨。”赵绵泽看不到自己的脸,自然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喜剧效果有多么的神奇。微微一怔之后,他优雅地轻咳一声,没有去胡乱擦脸,只彬彬有礼地回应,“是我让他们不要出声吵到你们的,这事,怪不得你。” “哦。殿下不生气?那就好,呵呵,那就好。” 在丫头太监们慌乱地忙着为长孙殿下备水备巾子的当儿,夏初七憋了一肚子的笑意,与他寒暄了两句,见崔良弼已然收拾妥了情绪,正一脸紧张地跪在那里为赵绵泽行礼,不免小小的遗憾了一下——就差那么一点点! 心下恨不得将赵绵泽千刀万剐,可她脸上仍是带着笑。 “长孙殿下,找我可是有事儿?”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我父王。顺便也问问你,我父王如今这个身子骨,明日可去得中和节?” “太子爷身子恢复得很好,偶尔出去走一走,透透气也是好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赵绵泽客气的说完,大概见她憋笑的表情有点扭曲,终是收起了温润的笑意,敛眉问道,“楚医官,你在笑什么?” “噗!”憋不住笑了一声,夏初七看着赵绵泽脸上那个“X”和“O”,真是快要佩服死自己了。在那么惊心动魄的时刻,还能准确无误的进行艺术才华表演,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做得到?“没,没什么,就是觉得长孙殿下今日的风采,比之往日更甚。” 她一边笑一边解释,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到底有多么灿烂。那笑意不同于她惯常的冷笑、嬉笑和皮笑肉不笑,而是整个人就像染指过阳光一般,全是捉弄了别人之后的得意,得意里有小小的狡黠,小小的奸诈,更多的还是一种由心到面的愉快。 第200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2) 赵绵泽接过丫头递来的巾子,看她的目光深了一些。 “楚医官这份快活,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夏初七歪了歪头,忍住笑意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说,“长孙殿下您不要擦脸,一会儿回去照了镜子,相信也会有与我一样的快活。” 赵绵泽见她笑得愉快,也是微微一笑,“我的脸画花了吧?” “是有一点点花,不,其实也不叫花,这叫艺术。长孙殿下,艺术这个东西很神圣,不可强求,只能偶遇。你不要擦,相信我,一旦擦了,回头你的快活可就没有了。” 她说得没错儿,这XX和OO,那确实是男子的快活之本。可再怎样她也是当成一个恶作剧来说的,万万没想到,赵绵泽竟然应了,视线在她欢笑的脸上停顿了片刻,他直接将巾子丢还给丫头,无所谓地冲她莞尔。 “好,那不擦了,我一会……” 不待他说完,偏殿的门口就传来“呀”的一声尖叫。 夏初七条件反射地回头,只见夏问秋死死绞着手中的绢子杵在那里,而她的身后正是刚才尖叫出声现在却目瞪口呆的丫头弄琴。 “绵泽你脸上,怎么弄的?” 缓过劲儿来,夏问秋明知故问,忙不迭上来拿帕子。 夏初七看着赵绵泽突然发沉的面孔,冲他“含义深刻”的眨了眨眼睛,又无辜地摊了摊手,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一样,无视夏问秋美眸里飞过来的冰刀,捡起毛笔,继续摊开纸,低头与崔良弼写字。 这一回她不是有意的。 可无心插柳,又一次把夏问秋气得吐血。 那么,只能说是天意了。 赵绵泽在那里,计划被生生中断,她给了崔良弼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告辞出来,回了晋王府。 如今她已经不住在承德院的耳房。 一朝得势,人仰马翻。据说老皇帝亲自下的旨,在驸马爷还没有离开晋王府的这些日子,要比照驸马的规格好好的“招待”他。所以,管家田富另外为她择了一处离晋王后宅较远的院子,以免招人闲话。 经过这几日的折腾,院子已经被翻新了。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即有精巧,又有别致,即有花草,又有游鱼,曲径通幽处,自然是一番美不可言,与之前的耳房相比,简直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 “哎,做驸马爷,其实也是不错的。”只可惜,她不是男人。 叉腰观察着自己的院子,她不无感叹。 “驸马爷——” 听见唤声,她一转头,就见到了梅子笑容可掬的小胖脸儿。而她的身边,还跟了另外两个丫头,她们的手里,除了几个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檀木盒子之外,还有一个软绸的包袱。 “这是爷让给您准备的衣物,明日中和节要穿的。还有,二宝公公先前差人传话来了,说……”咬了咬嘴唇,梅子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走近了她,才低低接着道,“说今日晚间,让你去汤泉浴馆等着主子咧。” 汤泉浴馆? 中和节又不是宰猪节,还用先泡干净吗? 夏初七回了屋,一件一件清点起赵樽备下的东西,发现全是驸马爷该着的祭服、礼服、常服还有配饰等等。看来明白的节气很是庄重,他怕她这个“当朝驸马”穿得太过寒酸,丢了他们老赵家的人。 “这样说来,我得严肃点对待啊?” 她笑眯眯地对李邈玩笑,可李邈的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楚七,你紧张吗?” “紧张什么?反正皇帝我已经看过了,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不就是去参加宫中节日?吃吃喝喝的而已。”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可电视剧看得不少啊? 淡淡笑着瞄了李邈一眼,她调头便吩咐人准备热水洗脸。 做了驸马爷就是好,如今她的院子里,也有好几个使唤丫头和长随,有什么事情只需要喊一声,要什么就会来什么,可以彻彻底底做一只封建社会的大米虫。 温水很快上来了,上头飘着一层新鲜的玫瑰花瓣。 嗅一下,满鼻子都是玫瑰花的淡淡幽香。 她很满意,把下人遣退了,洗完脸又开始收拾她的脸。对着镜子,她拍打着双颊,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脸蛋儿真是粉嫩了不少。这些日子,为了保持原貌,她刻意把脸修饰得男性化了一些,这会子彻底御了“妆”,整个脸都变得清秀好看了许多。 满意!还是满意! 继续努力变大美人儿,总有一天,吓死赵樽。想着这个,她愉快地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哼着小曲拿出自制面膜,对着镜子技巧地涂在脸上,一点一点按摩着,做得很是仔细。 “表哥,我这个嫩肤面膜,只要坚持使用,皮肤的颜色就会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水嫩,可以让女人的年龄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不长皱纹,不长色斑,健康光滑——你,值得拥有。表哥,要不要来一点儿?” 看着她一张“面膜脸”,李邈唇角抽搐了一下。 “姑娘,你还不满十六。” “呃,我是指……哎哟,去!你这个人真是太僵硬了。”难得与李邈扯“十八岁还是十六岁”的问题,夏初七无奈地对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关注自己的脸。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这些日子虽然为了青霉素忙得晕头转向,可真是半点都没有放松对她的脸和身子的改造。可惜,她的狂热丝毫也没有感染到李邈。 一切可以变美的东西,梅子没事就来求了用,李邈却丝毫不以为然。她似乎比夏初七更入戏的成为了一个“男人”,整天穿一身青布直身,脸上也从来不涂抹任何东西,永远的苍白着,纸片儿一般没有血色。无论夏初七怎么劝她保养,她都只有两个字——不用。 “我说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又是何苦?” 李邈没有回答她。 “我看你啊,活得都不像十八岁,倒像是八十岁。哼!” 双手在脸上就着面膜按摩着,夏初七闭着双眼,第一百零八次感慨起李邈的生活方式,一直都没有睁开,直到有一双温热的大手伸到了她的腋下,挠了一挠,她才吓得惊叫一声,嗖地睁开眼睛,“喂,你做什么?” 看着面前那双黑眸里浅浅的促狭,夏初七瞄了一直没有吭声的李邈一眼,给了她一个“严重谴责”的眼神,又调过头来,无所谓地对着镜子,“吓死我了,不是说你晚上才回来?” “阿七不惊喜吗?” 惊喜?没被他吓死就不错了。她又从镜子里瞄了李邈一眼,原本还在对她的“不相告”表示愤慨,没有想到,李邈却会错意了,不动声色的拱了拱手便退了下去,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脸上涂的什么?鸽子粪便?” 平素夏初七在赵樽的面前,总是一副英姿飒爽的男儿样子。她从来就没有给他见过涂了“面膜”是个什么鬼样子。乍一听到他不的问话,无异于天雷滚滚而来,恶寒了一下,纠结地蹙了眉头,“爷,你可真是个土包子,这个叫面膜。” 每一回用后世的东西糊弄他,她都能找到优越感和存在感。 尤其……骂一个封建王爷是土鳖的时候。 “哦?面膜。”赵樽沉吟着不解的念叨一下,待听她说完了面膜的作用,唇角扬了扬,又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问她:“阿七如此在意容色,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为了你呀?”夏初七挑衅地横他一眼,用淡定的表情来掩盖了自己的心虚,说罢越过他的身子,去面盆里洗净了脸,回来坐下,又开始往脸上拍打她的美容水,一边拍一边笑说:“这个世上,有哪个姑娘家是不爱美的?” 赵樽静静看着她,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从镜子里面看她的脸——不浓艳,不妖冶,不妩媚,不风情,却清新鲜嫩得如同二月枝头刚刚苞开的小嫩芽,三月花丛最粉嫩的一枝小桃花,美好得让人恨不得掐上一把。 被他瞧得脸蛋儿一烫,夏初七转过头去看他。 “眼睛长钩子了?没有见过美女是不是?” 赵樽唇角缓缓一勾,将她愤愤不平的小脸掰正过去,让她正对着镜子,瞧了瞧,他又侧身拿过妆台上的梳子,为她梳理起那一头被护理得柔顺光滑的长发。 “丑有丑的好处,丑姑娘不招人惦念,为夫比较放心。” 一句“为夫”把夏初七说得心里漏跳了一拍,耳朵尖儿都红了起来。 第201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3) “不要脸,你是谁的为夫了?后院里你那几个如夫人的面前,你才好称为夫吧?” 他不回答,顿了下,却又低低道,“阿七不美不丑,刚刚好。” 又一句雷得她外焦里嫩的话!她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不美不丑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不就是说她平庸嘛。算起来,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式拿一张“干净”的脸来对着他,却没有想到得了这样的评价。想想,她有些郁闷,感觉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他给看见了真容。冲着镜子瞪他一下,她把话题岔开了。 “你今儿怎会这样早回来?” “不是说了?要给你惊喜。” 浅眯了一下眼睛,夏初七不太相信地看着镜子里的男人。瞧了片刻,见他仍是不动声色,不由得怪异地翘了翘唇角,故意“哈哈”干笑了两声,“好吧,你成功了。我很惊喜。”说罢不待他回答,她敛住脸,向他摊开手,“嗳,这位爷,我这般配合你的‘惊喜’,有没有奖励给我?” “有。” 一个仿佛带着叹息的字眼说完,赵樽伏低身子,拂了拂她的头发就想要亲她。夏初七呼吸一紧,可他的唇还没触上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左额角的疤痕上,眉头蹙了起来。 “这疤不是被你弄没了吗?怎生又出来了?”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慌乱的拉下头发来遮住。 要死了!怎么丑陋的一面又让他看见了?而且,这疤痕在她用了药之后,上次撞在床柱上的新伤疤倒是淡下去不少,可两年前黥的“贱”字大概入肉更深,一时半会还没有散开,如果仔细辨别那肉色的瘢痕,很容易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她掩饰着尴尬,白了他一眼,“疤痕哪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你给我那什么宫廷圣品悦泽膏都盖不住。往常你没有瞧见它,那是我用自己做的肤蜡遮住了。今儿不是在屋子里做脸么?这才洗干净的。” 她解释着,赵樽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又要来撩她头发。 “给爷看看。” 忙不迭拍开他的手,夏初七瞪眼睛,“不准看,丑死了。” 赵樽唇角微微一抽,“你什么时候美过?” 看他嘴里开着玩笑,却显得过余凝重的神色,夏初七拉着他的手,叹了一声,“你就放心吧,我晓得的,明儿我一定会在额头涂好肤蜡,把自个儿打扮得齐齐整整,保管是风流倜傥佳公子一枚,绝对不会丢了你们老赵家的脸……” 说罢她无所谓的重重拍向他的手心,却被他反捉了手。 “你这个叫什么来着?” “肤蜡。遮盖皮肤的效果最好,我们那儿拍电视电影都用它。” “电视?电影?”他迟疑的声音,让夏初七得意的扬了扬眉头,也不去与他解释那么“高科技”的东西,只是笑眯眯地拉开他,坐直了身子,挤了一下眼睛,“你等着啊,给你看神奇的效果。” 很快,她拿出妆台上制好的肤蜡,就着镜子,仔仔细细在额角疤痕处涂上一层,又一层,等均匀吸收了,又在外面涂上一层与肌肤同色的面霜,慢慢回过头来,在他面前将脑袋左右摇摆了几下,“怎么样?看不出来了吧?” 赵樽打量着她,目光更深了,“你这肤蜡可会一洗就掉?” 嘿嘿一乐,她狡黠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得意的弯了弯唇角,凑近了过去,用低得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当然不是,我有那么傻吗?必须得用皂角、石碱、藁本、川芎,玉竹、白术、冬瓜仁、蔓荆子……研细成末,再兑成糊状,在上头热敷上一刻,才能洗掉我特制的肤蜡。” 在清岗县的时候,她制作的肤蜡材料很简单,只要用醋就可以洗掉。但自从那一回被月毓端了醋水来洗脸,她就生了警觉,所以才捣鼓出了现在的产品。而这个,除了她自己,估计没有人能有那本事了。 “那就好。”赵樽像是轻松了一点,说罢便伸手抱起她。 “喂,去哪儿?”夏初七揽住他的脖子,不解地撩眉看他。 “陪爷去吃饭。” 她白眼珠子瞪他,“我早吃过了。” “爷还没吃。” 夏初七算是看明白了,赵樽提前回府也不见得是好事儿。 那货今儿就像一个磨人精似的,整整折腾了她好几个时辰。拽着她陪他吃饭,陪他下棋,陪他散步,陪他一起去喂那只仍然黑不溜秋的小马,陪他做府中的一切事情,几乎寸步都不许她离开。又霸道,又黏糊,也他往常高冷难近的样子绝对的不同。 她无奈。这位爷,今儿疯了。 等到晚间一起在承德院吃过晚饭,又去园子里就着夜色浪漫的散了一会儿步,他才吩咐郑二宝去备浴,然后牵了她的手,一行人拎着灯笼,往湖心的“汤泉浴馆”去。 石门在“嚓吱”声里打开了。 两个人牵着手入了那屋子,侍者都留在了外头。 今儿汤泉里的光线,好像格外的柔和温暖? 夏初七奇怪着,绕过大理石的照壁,一入眼就被惊呆了。 原来她先前觉得奇怪的光线不是点燃的烛火,而是因为那热气腾腾的温泉池边上,放置了七个用玉石镶嵌的莲花底,莲花底座上又放置了大小不同,颜色各一的七颗夜明珠。 浅绿、银白、浅蓝、橙红……不同颜色的光线将室里映得温泽和煦,也把汤泉池水照得水波潋滟,风情旖旎,就像一个原本就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又配上了一袭华服,整个汤泉浴馆,整个白玉池,无一处不显得奢侈而华贵。愣了好半晌,夏初七才吐出一口气来。 “我的娘也!这些珠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就她所知,慈禧太后随葬的时候,嘴里含了一颗夜明珠,民国的时候被孙殿英盗墓挖了出来,那是1908年,当时估价都是1080万两白银,相当于现下的8.1亿元人民币。而如今赵樽放在这里的七颗夜明珠,她虽然没办法与慈禧太后的比较,可想想那银子,那白花花的银子,她感觉嘴里生出很多的唾沫。 “喜欢吗?” 他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心,轻轻摩挲了一下。 惊喜的看着他,嗜财如命的夏初七姑娘显然不敢相信。 第202章最诡异的绿帽子(14) 这些夜明珠都是送给她的?这就是他今儿说的惊喜吗? 捂着“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她的声音不平静了,“喜欢!喜欢得不行了……” “可惜,不是给你的。” “啊”一声儿,夏初七脸一红,顿时觉得面子里子全扫在了地上。 “不是给我的,你问什么我喜不喜欢,毛病!” 放开她的手,赵樽云淡风轻的瞄了她一眼,“爷只是让你见识一下。” 见识你个大头鬼!果然土豪的游戏,她玩不起。 夏初七一边儿磨着牙齿,一边儿口水不停地看着池边七颗亮眼的夜明珠,发现它们长得实在太可爱了,那光泽实在太温润了,那弧线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她恨不得把它们搂在怀里……睡觉。 “这些随珠,爷会带去北平府。” 赵樽慢条斯理地说罢,缓缓解开外袍,解开中衣,解开……又看了她一眼,就着一条亵裤慢吞吞下了温泉池的玉石台阶,神态慵懒而放松地泡了进去,舒服地叹了一声,“阿七,过来替爷搓背。” 夏初七咽回了对夜明珠的口水,看着池中那精壮惑人的男子上半身,她真的好想拿一把大刷子过去,疯狂的“虐待”一下这个“虐待”她视神经的家伙。亏她之前还想得无比浪漫美好,还以为他会捧着七颗夜明珠给她来一个深情表白,然后跪下求婚什么的。原来“见识”完了,还是一个丫头命。 气咻咻走过去,她拿帕子蘸了池水,带着火气,使劲儿搓他后背。 搓!我搓!搓死你个土财主! 七颗……七颗…… 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只要有一颗,她还缺什么银子呀? 她心里怨念,恨不得搓下他一层皮来。可她发现,她越是怒气冲冲,那货的神色似是更是享受,懒洋洋的阖着双眼,由着她在他背上发泄,表情怡然安稳,一张原就生得极好看的脸,在五颜六色的夜明珠衬托下,显得更加尊贵高华。 不对!他说,要把七颗夜明珠带去北平府?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了。 赵十九这是总裁作风啊?他这是拿银子来砸她,拿银子来诱惑她?目的不就是希望她这个财迷会受不住金钱的诱惑,跟他去北平府吗?难不成,这位爷是对自己的男色不抱信心了,这才换了新的招数? 一念至此,她先前满肚子的怨气立马消失不见了。手上力道未变,可为他搓背的动作却诚心了不少。不过那些心里话,也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她准备换一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意思。 “爷,我从前看过一本书,那书上讲了一个特有意思的故事。” “哦?”赵樽声音低低的,“什么故事?” 丢开搓背的巾子,夏初七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掰过他的脑袋来,狡黠的冲他一乐,一双手在他头上扒了几下,突然一个用力,就扯下了他几根长发,痛得赵樽蹙了一下眉头。 “你在做什么?” 夏初七没吭声儿,只是安抚地拍拍“老虎”的脑袋,然后照着刚才扒他头发的样子,也在自己的脑袋上扒了几下,扯下几根头发来,与他的合在一处,蹲在池边目光晶莹的看他。 “爷,那书上的故事是这样讲的。书上说夜明珠是一种神物,又叫着阴阳珠,可以穿过阴阳,连接两界。而人的头顶百会穴,又被称为三阳五会,乃是人体百脉的交会之处。所以,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会穴’上的头发,结为发辫,那这两个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不论天道如何轮回,不论相隔千年还是万年,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说的是故事,表达的却是情感。 他如果要走,她就跟了他走。 他如果要留,她就随了他留。 他如果要这一片大好江山,她就帮他打下这个江山来。 只要拥有,她就想要天长地久。 与他在一起,她也愿意全心的付出,只做他这颗大树上攀岩的菟丝花。 当然,那些都是她心中所想。她很难得用这样低沉委婉的语气,来说一段如此带“情”的话。老实说,有一些肉麻,也有一些不好意思。说得心乱如麻,说得一张白皙的小脸在温泉池的熏蒸之下,越发粉嫩而清透。那样子,一句话形容,就是——半是娇羞半是痴。 赵樽一动不动,目光静静的,人也静静的。 他没有说话,黑眸深深的看着她。 一直看得她害臊到了极点,脸颊火热,心脏猛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时,他才突地伸出手来,抽出她手中那两缕头发,亲手编起了发辫。 时人的头发都很长。 两小缕头发其实很少,他却编得很认真。 “滴嗒,滴嗒……” 静默里,夏初七的耳边,一直充斥着这种声音。 像是心里那久违的时钟在走,又像是汤泉顶上的水渍滴落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将自己掩藏在雾茫芒的蒸气里,心脏的某一处,像有一只鱼儿在吐着一串串粉红色的泡泡。几乎下意识的,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来——老天让她上辈子找不到好男人,又莫名其妙地穿越了时空,穿越了阴阳和生死,是不是就为了能够在这个时空遇见他? “编好了。” 瞅了瞅手里被编得七歪八扭的发结,赵樽神色淡然,似乎还很是满意,回头丢给她,又潜入了水里,一叹,“虽然心知你是为了骗爷的随珠,才故意编个故事来哄爷高兴,但是……你成功了,爷很高兴。” 夏初七眼睛里都是笑意,却故意打趣他。 “呵,我这么高难度的阴谋诡计,都被您给看出来了?” 赵樽回头,一双颠倒众生的黑眸专注地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直接扯过她的手,眼神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柔软,又带了一些看不真切的莫名情绪,声音沉沉地问她:“那你可有奖励给爷?” 观察着他的情绪,夏初七挑眉,“嗯,说吧,你要什么?” 赵樽动了动嘴皮,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出口,一张冷峻高华的面孔上,多出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来。可默了良久,他却是清了一下嗓子,突兀地飙出了一句。 “阿七,今晚上,给爷侍寝吧。” 第203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 像被一个闷雷给劈中,夏初七以为听岔了。自从上回他无意闯入良医所里来“睡”了她之后,打第二天起来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档子事。可以说,这个男人一直相当自律,今儿是哪股风刮错了方位? 心脏狂烈的跳动着,她红着脸,尴尬的笑,“您这病像是不轻的样子?” 赵樽没有理会她的揶揄,只是拽了她的手,在那春日一般暖洋洋的温泉水熏蒸里,就着那七颗夜明珠氤氲的光线,全神贯注地看了她一会儿,猛地一下拉她入水,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爷……”身子被温暖的温泉一泡,她毛孔全被打开了。 被他吻着,她身子颤抖起来,双手僵硬的抓着他的肩膀。 他大概被她抓痛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等她放松下来,却又猛地一个转身,就将她狠狠地压在了那玉石的斜面上,深深地吻了起来。一个吻持续了许久,久得她以为那将会是地老天荒或者苍穹尽毁的时候,他才喘着难言的粗嘎之气,浅眯起一双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说了一句。 “爷这病,治不好了。” 不得不说,赵樽真是一个恪守礼数的封建王爷。 在池水里折腾了她好一会儿,吻是吻了,搂是搂了,抱也是抱了,却愣是没有继续下去,就直挺挺的起了身,留下她一个人在那儿咬牙切齿泡他的洗澡水。总算泡舒坦了,她原以为今儿晚上的“浪漫故事”结束了。没有想到,他却将她抱了起来,直接抱向他承德院的寝房,放在那张梅子早已铺好的软榻之上。 “你们退下吧。” 拂了一下衣袖,他淡淡的命令着。 “是,主子爷——” 郑二宝满脸喜气的看了一眼,笑眯眯后退着下去了。 梅子冲榻上瞠目结舌的夏初七挤了挤眼睛,也和另外几个小丫头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她尴尬的面对着今天晚上神经不正常的男人,视线慌乱了起来。可赵樽面色却极是云淡风轻,过去闩好了门,走回到榻前时,他唇角噙了一抹笑,看着她问,“怕吗?” 尴尬地咳了一下,夏初七十分老实的回答。 “也不是怕啦,就是觉得我们这样子,好像不太好吧?” 低笑一声,赵樽俯身过来,替她拉好锦被,坐在榻沿上,顺手拉下了床幔,和衣躺在了她的身侧,一动不动,更是好久都不说话。 夏初七身子比石头还要僵硬,“爷,我还是回去睡吧?免得惹人闲话。” 赵樽不回答她,侧过身来,一双火一样滚烫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静静看着,仍是没有别的不轨动作。瞧得夏初七心跳加速,咽了咽口水,却始终不晓得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与她躺在一处。 不是药性,不是酒劲,也不是别的什么。 这么说,他应该是喜欢这样子的吧?想想,她脸蛋儿红了又红,两片唇早已红泽一片,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盛了两汪清澈的泉水,而那一双长长的眼睫毛在大红的烛火映照之下,忽闪忽闪的抖动着,更是完全泄漏了她紧张的心思,“喂,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一用力,便将她整个儿纳入怀里。 “好看。” 夏初七微微一愣。 他从来没有说过她好看,认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很显然,男人的思维一旦不正常了,就是脑子不好使了。而会导致脑子不好使的直接原因,只怕就是因为这是在床上。男人在床上,想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不都是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想到这里,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的面前是他性感的五官轮廓,她的心脏贴着的是他怦怦直跳的胸膛,她的呼吸,融合的是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突然之间,她觉得与这样一个俊朗无匹的男人躺在这样一张满是旖旎和暧昧的雕花大床上,实在太考验女人的承受能力。而且这种袭脑的冲击力,实在太强烈,很容易就乱了人的思绪。 乱了!一乱,她脑子也不清楚了。 早晚都得“挨上一刀”,今儿或许是一个合适的日子? 要不然她就从了他吧?心脏“怦怦”跳了几下,她脑子里不期然就上演起了限制级的画面,开始联想动作和步骤,想着要不要用她为数不多的理论知识把自己武装成一个“绝世妖姬”,让他从此走不动路才好? 第一次不要显得太傻太生硬,可以主动点吧? 不行!也不能太放得开,那都不像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也不对,如果死鱼一样装尸体,还有什么情趣?! 不对,不对,好像……都不对! 在他蛊惑力极强的呼吸声里,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来了—— “在想什么?”他突地低下头来,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 “没,没想什么。”她手指紧攥,紧张无比。 “想要了?”他低低问着,声音带了一抹促狭。 如同被蜜蜂给蜇了屁股,夏初七气恼不已的拍开他的手。 “谁想了?起开,我回去睡了。懒得理你。” 赵樽清冷的唇角一弯,一把箍紧她挣扎的小身子,凑过头来,一口含在她的唇上。缓缓的,慢慢的,一点一点极尽温柔地吮吻她,心情大好地逗她,像在品尝一杯甘甜醇香的美酒,一直吻得她浑身无力的微微张着唇,脸红得像一层染色的胭脂,已然没了反抗的力道,他才喘息着松开她的身子,将那只一直紧着她腰身的手,挪到她的手边。 抓了她的手,他与她十指相扣。 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带着一股恼人的揶揄。 “睡吧。” 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夏初七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无力挣扎,无力逃走,也无力抵抗他的诱惑,只能乖顺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胸口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若有似无的“哦”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阿七是不是失望了?” 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落在夏初七的耳朵里。 这一回不是脸红了,是她整个人都红了。 懊恼地捶他一把,她恨恨的瞪眼,“谁失望了?你才失望,你全家都失望。” 赵樽捉住她的手,唇落在她的额头,像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不轻不重地磨蹭了一下才慢慢出声,那低沉的声音,融在暗夜的灯火下,仿佛染上了一抹酒意的香醇。 “等爷明媒正娶了你,定然不会叫你失望的。” 夏初七红着脸耷下眼皮,余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那一片性感的肌理上,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听入耳了“不会叫你失望”里面暗指的寓意,却没有去仔细琢磨“明媒正娶”几个字,依了他与她如今的身份,一个是亲王,一个是驸马,又怎么可能实现? 屋子里的红烛安静的燃着。 一整晚,她的鼻子里都是他身上的淡香味儿。 从激动到舒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货睡觉很是霸道,紧紧搂着她,用一种完全占有的姿态,让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始终如一的感受着他的温暖。夏初七想:这样的一个男人,她如果不喜欢他,实在太不符合逻辑,除非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细胞的冷血动物。 梆子响了几次,她全然不知道。 一晚上的美梦之后,是梅子把她摇醒的。 揉了揉眼睛,看见梅子胖乎乎的小脸儿,她突然有那么一丝丝的失望。在屋子里四顾一下,哪里还有赵樽的身影?茫然叩了叩脑袋,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甚至于,有些怀疑昨儿晚上的经历是不是真的。 “梅子,爷呢?” 梅子脸蛋通红的看着她,嘻嘻直笑,“爷一早就入宫去了,爷还嘱咐我,最迟在辰时唤你起来,今日要中和祭祀呢。” “哦。知道了。” 里面果然都是骗人的,什么世间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头天晚上一起睡下,等一早醒来就能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女主角。心里“去”了一声,夏初七打着哈欠,被动的由梅子帮她洗漱梳头,为她换上一套驸马衣裳。大概心思一直停留在昨晚,她抿起的嘴角总是带着笑。 “楚七,你今天心情很好哦?” “这都看得出来?”夏初七莞尔,“成精了你,小梅子。” “可不就是吗?你看看你,连眼睛里都在笑呢。” 听梅子叽叽喳喳,夏初七眉眼弯弯,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得更加的灿烂。 不得不说,爱情这种东西确实有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它能够让她这样一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退步少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含羞带怯的小媳妇儿。融化在自己的愉悦里,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梳洗完毕,回了自家的小院,仔仔细细把脸收拾好,这才满意的上了马车。 然而,她还是太乐观了。 第204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2)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很多时候,越是风平浪静的海面,越是藏着更为汹涌的惊涛骇浪。而爱情这条道路,走起来,比她想象中要艰险一百倍,一千倍,要经过一波波接连不断的跌宕之后,才有可能修得圆满。 中和节是又称春龙节,是时下一个重要的农事节令。 据说中和节这一天,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龙王爷抬头的日子,所以又被称为“龙抬头”。从那一天开始,雨水就会增多,老百姓也要开始投入紧张的春耕了。因此,对于以农耕为主的封建社会来说,中和节是一个大节气。 这一天,不仅民间会有隆重的祭祀,老皇帝也会早起去祈丰殿里祭天拜神,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五谷丰登。在祭天之后,老皇帝将起驾京郊御田,举行一个犁田仪式,亲自做犁田的表率,倡导百姓务农。最后,还会在奉天殿大宴群臣,赐“百官宴”。 也就是说,今儿夏初七要参与的活动有三个——祭天,犁田,吃饭。 一路上,郑二宝安排过来侍候的小太监,都在告诉她祭祀的礼仪和规矩。夏初七默默地听着,越发觉得驸马爷也不是好做的。权力不大,可规矩倒是不少。瞧了瞧一身的华服,夏初七心里忐忑,那感觉,好像她今儿去赴的,只是一出鸿门宴。 历史的车轮分秒不停的向前,不论人们愿还是不愿,一直都在永不停歇的转动。这一天是洪泰二十五年的二月初二,祈丰殿里参加祭祀的队伍浩浩荡荡、连绵不绝,场面极其壮观。殿中纱幔垂地,烛火通明,一副副黄幡上写满了经文。 祭祀的礼仪也极是复杂。 太常寺的赞礼郎不厌其烦地读着晦涩难懂的祭天文。 僧录司的右禅教道常和尚主持了法祭。 高高在上的洪泰皇帝身着礼制中最为隆重的衮冕服,手持玉圭,蔽膝、大带、大绶于身,率先下跪,虔诚的磕头,以示对上苍的敬畏之心。而下首的皇子皇孙,文武百官,王侯公卿依着品阶排例成行,皇帝跪,他们也跪,在赞礼郎冗长的祭天文中,深深磕头。 每一个人都很虔诚。 不论平日做过多少恶事,伤害过多少无辜。在这一刻,这些大晏王朝最高权力机关的在位者,都相信自己的挚诚能够感动上苍,而祭祀也是唯一能够与神灵接通灵气的时候,没有人敢不虔诚。 夏初七规规矩矩地跪在人群中,眼角余光时不时地往前面瞄,想看一看赵樽在哪里。经过昨夜的“明珠结发”和“相拥而眠”之后,她觉得与他之间,似乎有些不同了。以前两人半是玩笑半是真,始终朦朦胧胧,没有谁敞开过心扉,论过感情。 昨夜的“结发”,她心知,他懂。 他亲手编了发结,自然也是一种回应。 摸着怀里那个用荷包装好的“发结”,她与每一个恋爱时想见到心上人的姑娘一样,迫不及待想要看一下那个俊朗英挺的身影。然而,今日的祭祀虽然没有女眷参加,但大殿中的人非常多,她作为老皇帝无数个驸马中的最末一位,与赵樽之间的距离太远,中间隔了许多人,她瞧到了东方青玄,瞧到了赵绵泽,却一直也没有瞧见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在她瞌睡都快出来的时候,祭祀活动终于结束了。 太常寺一个负责祭祀的李姓主薄过来说,请各位大人休憩片刻,更衣之后,再一同前往吟春园那边的御田。午时整,举行犁田仪式。大晏朝对各级服饰都极为讲究,祭服是祭祀时穿的,去犁田,自然不能装身上这件,不管是老皇帝还是文武百官,都需要先行更衣。 去后殿更衣的时候,夏初七也没有见着赵樽。 可一路上,她自己却成了人群的焦点。 不论是出于好奇,还是观望,对于她这个早就声名在外的晋王府良医官,梓月公主的未婚驸马爷,人人都有想要一睹为快的心思。她难得有机会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就是百分之百的吸睛原石。 每个人眼光不同,各有各的心思。 夏初七只当看不见,目不斜视的在李邈陪同下,换上一套早就备好的常服。素纹质地,红色衣缘,头戴金簪,腰间没有束带,配上他略显清瘦的身形,不若男子的刚硬,却别有一番潋滟的风情。 “好看吗?”她抬起双臂,笑眯眯问李邈。 “不错。”李邈瞄着她,仍是冷着个脸。 “哈。那就好。” 女人一旦心里有人了,总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容颜,且时时刻刻都想见到那个人,想与他待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做,看一眼也是好的。在巍峨高耸的祈丰殿外转了几圈,没有见到赵樽,她上了晋王府马车,准备提前去吟春园等着。 今儿天气暖和,吟春园附近的景致很不错。 御田就在吟春园外面,远远在望,那是一条小溪弯弯绕绕出来的一大片齐整平坦的土地,完全像一个“田”字。因了今儿皇帝要来犁田,该备的都已经备齐了,一路可见当值的禁卫军手持腰刀来回巡逻,镶钉的甲胄碰出“铿铿”声不绝。 “空气真是太好了,我得多吸两口氧。” 夏初七伸开双臂,微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觉得很是怡人。 “楚七,你看那边儿。” 李邈一指,夏初七的目光亮了。 那是一个吟春园里的小园子。园子很僻静,青砖石的矮墙上,依稀有几支梅花的枝条隔墙探出头来。这个时令梅花基本开败了,那几支残梅看上去就格外诱人,顿时让她产生了一种“一支红梅出墙来”的感觉。 “真好看。走,看看去。” 夏初七心性大起,领了李邈大步过去。入得圆拱形的小门,一见那残梅点点,顿觉这景致比梅花全盛时更有意境。她没有说话,穿梭于花叶之间,满是喜悦地看残缺的花瓣在天光下发着盈盈的柔光,只觉得这一个小院,仿若世外桃源。 “如果……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肯见我?……回忆……计划了这么久……为何视若无睹……世间唯有求而不得之苦,才是大苦……困于那方寸之间……为你……此生无憾……” 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悠悠传来,吓了夏初七一大跳。 那是一个仿若清泉坠玉石般婉转的女声。从梅林的深处徐徐传出来,饱满深情,柔美而动人,仿佛是对情郎的低诉,听上去格外好听。 距离太远,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但吟春园是皇家园林,能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人,不是宫中女眷就是内外命妇。 难道谁家的媳妇儿在这里偷情? 与李邈相视一眼,她正考量是退还是进,梅林里“嗖”的一声,斜里飞出一人来,衣衫和刀剑破空而出的声音,很是刺耳。李邈动作灵敏,二话不说,就挡在了她的面前,迎了上去。 “是你?” “是你?” 一个男声,一个女声,两道异口同声的相问,让那两个人问话的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反应不过来,也让夏初七目光顿时凝结,脊背都僵硬了。 陈景?他在这里,那么赵樽也会在这里。 那么刚才那道柔美的女声,便是在与他说话? 心脏没由来的狠抽了一下,夏初七翘了一下嘴角,看着陈景。 “陈大人,殿下可在里头?” “楚……驸马爷……”陈景从来都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但这会子,他惊呆于身着华服的夏初七会突然出现,有些错愕,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高大的身子僵在了那里。 “可是不方便说?”夏初七平静地又问。 “是……”陈景喉结滑动一下,双手抱拳向他作个揖。 “陈大人在这儿替殿下望风?”夏初七勾了勾唇,眼风又扫了一眼梅林。 “不,不是。”陈景为人向来忠厚,却不惯撒谎。他眼风飘了一下,没好再望夏初七的眼睛,而是微微垂下了头去。夏初七看着他,耳朵“嗡嗡”作响,腿脚有些发软。她无法具体思考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只是再出口的声音竟然哑了。 “陈大人,和殿下说话的女人,是谁啊?” 她问得很平静,可陈景面色变了变,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见状,夏初七看了一眼那枝头的残梅,不再与他啰嗦,抬步就要往梅林里面走,可向来对她恭敬有加的陈景,却伸出剑鞘,挡住了她的去路,“驸马爷,您不能进去。” 不能吗?那七颗比月光还亮的夜明珠余光未尽,那两缕带着幽香的头发还紧紧缠绕,那些说过的话还飘荡在耳边,那被他紧紧拥抱过的身躯还没有冷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难不成就变了天地?呼吸一紧,夏初七觉得眼圈烫了一下。 “让开。” “驸马爷!”陈景挡住,拔高了声音。 第205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3) 夏初七怎会不知道他在向赵樽“示警”?笑眯眯地勾了勾唇,她问:“难不成是殿下与哪个姑娘在里头偷情,怕被人瞧见了不成?如果真是这样,那本驸马可就真得进去瞧上一瞧,这样的稀奇,可是百年难得一遇,不见岂不是可惜了?” 她是个固执的人,可陈景比她还要固执。 眼看李邈又要与陈景动武,小园子进来的路上,又传来一阵人声。很快,一群约摸有十几个人慢悠悠的过来了。打头那个人不巧正是夏初七许久未见过面的宁王。宁王身侧,除了下人之外,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端看他们身上的服饰,她猜测可能也是洪泰帝的儿子。 “楚驸马,何事在这儿争执?”宁王赵析最先笑问。 夏初七心里莫名敲打一下,微微眯了眯眼,就收起那些不悦的情绪,先向他们一行人施了礼,才强打精神笑眯眯地回应,“宁王殿下玩笑了,哪有什么争执?我等正在这里赏梅呢。” “难道是本王看错了?”赵析往梅林深处探了一眼,那眼波里荡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楚驸马,老十九他不在这里?” 看着宁王与几个皇子的表情,夏初七心里又何尝不知道,陈景挡着不让她去见到的女人,更加不能让这些皇子们看见。她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很不舒服。但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她也没有小气得因为这个就不帮赵樽。压抑住心里那点子酸涩,她灿烂的笑了一下,故意拿腔捏调的说:“十九殿下为我摘梅花去了,马上就回来。” 如果说赵樽不在,他们肯定不会相信,这是她当前能够想到的最好借口。把这些人挡在这里一会,该转移人还是该毁灭“证据”,她相信以赵樽的精明,可以做得很好。 “是吗?楚驸马与老十九还真是……”宁王暧昧的“呵呵”了两声,一双狠沉沉的眼睛像安装了探测器似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回头与赵楷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拂衣摆,便要往里闯。 “宁王殿下!”夏初七挡在了他的面前。 可还不等她出口阻止,梅林深处便走出一个人来。一袭黑色的八宝云纹锦袍,步子迈得沉稳轻缓,冷冷的目光里,是隐隐含了一丝寒气的威严。然而,与他形象不符的是,他手里果然拿了一束开得娇俏夺艳的梅花。 走过来,他瞄了那几位一眼,将梅花递与夏初七。 “你看看,这几枝可还喜欢?” 红梅的艳色衬在他的身上,让他原本冷峻的面孔,多添了一些暖意,就像昨儿晚上的明珠之下,那汤泉池里潋滟的波光一般,直摄入夏初七的心里。看着他,她缓缓拉开笑容,接了红梅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陶醉的叹了一口气,故意秀恩爱一般,红着脸说:“十九殿下辛苦了。” “傻话。” 在那些皇子们若有所思的暧昧目光下,赵樽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尖默默的捏了一捏,然后便淡然地转头,“诸位王兄也是来赏梅的?” “是啊,过了这个花期,再要看梅只能等明年了。这吟春园里的梅花,每年都是最后凋谢的,今日我等顺便过来瞧瞧,没有想到,却是与老十九和驸马爷不谋而合?” 说话的人,正是洪泰帝的第十二子安王赵枢,他哈哈大笑着说完,宁王左侧那个略显清瘦的湘王赵栋却是接过话来,故意恶心人似的补充了一句,“想不到老十九也会有兴致赏梅?我还以为是藏在里面与老情人会面呢?哈哈!” 赵栋的话正好戳中了夏初七的痛处。她若有似无的翘了翘唇,笑容可掬地看向赵樽,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点不自在来。只可惜,这个男人,从来高远如那天边的冷月,又岂是她这样的凡人能看得明白的? 他像是毫不顾虑那些人的想法,淡然一笑。 “闻香弄素手,怜人步春阶。人之常情。” 这句文绉绉的话一入耳,夏初七更加“佩服”他了。 看来十九爷不仅能在战场叱咤风云,纵横四海,就算他有一天脱去战袍,考个功名什么的,也必定能中状元,这些“艳诗淫词”什么的他还真是信口就来,比那风流的元小公爷更要令人生“敬”。 那几位爷大概都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相视一眼,宁王打了个哈哈,朗声笑道,“十九弟戎马多年,难得回一趟京师,是该多享受享受。” 赵栋接话:“三哥怕是不知,从来美人乡,英雄冢。十九弟要是沉溺于旖旎之中,只怕会少了斗志,上不了战场了,那岂不就是我大晏的损失?” “各位王兄教导的是。”赵樽淡淡道,突地一挑眉,“只是父皇有这么多的儿子,没了我老十九,不还有众位王兄吗?哪一个又不是可堪大任的栋梁之材?” 他说得慢慢悠悠,十分巧妙,字字却又带着刺——为什么洪泰帝这么多儿子,只出了他赵樽一个大将军王?很明显在讽刺这些人贪心怕死,或者没有上战场的本事。夏初七洞若观火地看着洪泰帝的儿子们个个客气的“借物讽人”,也听着十九爷永远棋高一着却云淡风轻的毒舌,心情越发沮丧。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她定要问一下赵樽,那个女人是谁? 只可惜,还没有寻着机会,犁田仪式就开始了。 一群皇子带了相偕而行,出了梅林,出了吟春园,一起往御田而去。夏初七心里的疑惑和发酵的酸泡也一直埋在心头,说不出来那滋味儿。 “阿七……”赵樽落后一步,突然唤了她一声。 心绪不宁回头,夏初七看向他,他也正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都没有吭声。风从小溪边上拂了过来,轻荡开了他的袍角,也冷冰冰的吹眯了她的眼睛。迟疑一下,她抬步就走,“仪式快要开始了,晚上回去再说吧。” 她想从他身侧走过,手腕却被他抓住。 众目睽睽之下,他好大的胆子? 夏初七心里一惊,回头看去,那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可就这点小动静,也很快就有人看了过来。她挣扎一下手腕,递了一个眼神给他,“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赵樽黑眸微微一眯,抿住了嘴唇。 低低的,他像是“嗯”了一声,放开手,走在了她的前面。 看着他颀长俊气的背影,夏初七停留在原地,恍惚间,有一些失神。那感觉她说不明白,很复杂、很纠结,如果说为了一句没有听明白的话,为了一件还没有搞清楚的事,她就与赵樽闹别扭,那确实太过矫情,她自己都受不了。可偏生她又不得不承认,心窝里,一直有点儿委屈。 “楚七。”李邈碰碰她的胳膊,轻喊,“李主薄在叫你过去。” 轻“哦”一声,夏初七这才反应过来。御田就在前面,可她却觉得没有什么力气,踏出一步,腿脚一软,差点儿绊倒,幸亏李邈及时扶住她,才没有闹出大笑话。 “小心些。”李邈皱眉,“你脸色很白。” 弯了弯唇角,她忍住那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情绪,笑了笑。 “放心,我脸色再白,也白不过你。” 李邈白她一眼,不回答。可夏初七损了一下人,颓然的情绪好了许多,乐观的心态支撑着她,很快找回了情绪。她现在是在做什么?皇帝就在面前,文武百官也在面前,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盯着赵十九,不管怎样,她也不能在今天失态。 御田边,又是一阵礼乐之后,赞礼郎又念了一通。 接下来,仪式只剩下老皇帝亲自犁地的一个环节了。 在李主薄的指挥下,一头脖子上扎了大红绸的水牛慢悠悠的过来了。水牛的后面,有一个身着农夫打扮的男人,把着一个铁犁,随了水牛的速度,他迟迟疑疑地走着,目光里满是犹豫和闪躲。 夏初七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心脏狂跳起来。 傻子!那个农夫打扮的人,居然会是兰大傻子? 许久不见他了,她很想扑过去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只可惜,站在一群人的中间,她不仅不能上去相认,还得把身子往后缩了又缩,不敢让傻子瞧见她。兰大傻子是一个心智不高的人,一旦让他看见,他一句“媳妇儿”就把她卖了。 看来今天这一出戏,是宁王赵析安排的了。 她记得赵樽答应过她,一定会随时关注傻子,到了时机妥当的时候,自然会让他们见面,也让傻子认祖归宗。难道说,除了宁王之外,赵樽也觉得今日是最好的时机?心里慌乱,她下意识的退开步子,在人群里寻起太子爷赵柘来。可祭祀的时候没见他,如今御田边上,仍没有见他。 看来他久不出东宫,不习惯外面的日子,赵绵泽没有说服他出来。 突然间,她生出了一些遗憾。 第206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4) 如果他来了,能第一时间见到他的亲儿子,该有多高兴。 道常老和尚在御田边上焚了香,又说了一些关于犁田仪式的套词,她没有听得太清楚,只关注着动来动去极为不自在的傻子,然后看着老皇帝挽了袖子,过去接过傻子手上的犁把,就要开始他今年春季的第一犁,以示农耕开始。 可就在这时,宁王突然抢步上前,当着文武百姓的面,插了一句。 “父皇,你看看这个农夫像谁?” 如果不是宁王提醒,洪泰帝的眼睛压根儿就不会望向兰大傻子。他蹙起眉头,略有不悦地瞪了宁王一眼,好像有点嫌弃他打断了仪式。不过,迟疑一下,他还是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傻子憨傻的黑脸。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屏气凝神,没有声息。 可心知肚明的夏初七,心跳却愈发快了。 好像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洪泰帝的声音,“他是谁?” 宁王听他老爹发问,脸上顿时乐开了花,顾不得地上有泥,邀功一般,“扑通”一声跪在洪泰帝的跟前,激动的告诉他,“回禀父皇,他是绵洹啊!” “绵洹?”洪泰帝目光一怔。 “对,他就是绵洹。是您的皇长孙,绵洹。” 老皇帝扶在犁巴上的手微微一颤,目光缓缓看向不明所以的傻子。 “你真是绵洹?” 这会儿的兰大傻子已经被眼前的阵仗吓住了,惊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威严十足的老头子,垂下大脑袋,一双只手来回地搓着衣角,傻傻地咕噜说,“我是兰大柱。” 一听他否认,而且语气犯傻,洪泰帝瞳孔一缩。立马放下犁把,回过头来,冷声喝向赵析,“老三,到底怎么回事?” 宁王跪在地上,一脸的喜极而泣,声音激动得几不成言,“回禀父皇,上回儿臣去锦城府接十九弟回京,无意发现此人与大哥有几分相似。可绵洹当年……已然夭折,儿臣没有往那个方面想。直到后来,儿臣无意中看见了绵洹后腰上的胎记。那个胎记,儿臣记得清清楚楚,形状和颜色都不若寻常。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儿臣这才动了心思,找到了当年侍候绵洹的奶娘柳氏,然后才敢确定,将绵泽带回了京师。” 洪泰帝面色已经冷冽,“既然早已入京,为何迟迟不报?” 宁王拱手道,“父皇,接回绵洹的时候,儿臣从柳氏的口中知道了一些过往……绵洹当年误服了奸人下的歹毒汤药,脑子出了问题。儿臣原本想要先治好了他,再来禀报父皇知晓,奈何如今服了好些汤药,都不见起色。无奈之下,儿臣才想趁着中和节的好日子,带了绵洹来与父皇相见,给父皇一个惊喜。” 误服了歹毒汤药?脑子出了问题? 一个已然死去十几年的皇长孙,突然之间活了回来。再加之宁王的话里有话,“下药”的因由就复杂了。在场的官员勋戚们,人人都在打着肚皮官司,猜测着当年的真相,但这些人都是浑水里混出来的游鱼,人精似的,愣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半点异色。 洪泰帝老眼之中已然有情绪泛动。 他一步步走近傻子,仔细打量一遍,抬了抬手。 “孩子,把你腰上的胎记给朕看看。” 一听这句话,傻子更是吓得不行,捂住衣裳就摇头。 “不行。” “嗯?为何不行?”洪泰帝难得好脾气地哄他。 傻子眼皮快速眨动几下,涨红了一张黑脸,却仍是咬着下唇不吭声儿,耷拉着脑袋,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肯说。洪泰帝无奈地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像个爱护孙子的爷爷似的,轻言细语追问了两次,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冲洪泰帝勾了勾手。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洪泰帝微微一愣,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歪着脑袋,把耳朵凑在了傻子的面前。然后便听见他说:“你是男子我才告诉你的,你不许告诉旁人。三婶娘说过,不管哪个来相问,也不许说。不然,我的小鸡鸡就会飞掉的……” 低低“啊”一声,洪泰帝错愕了。 随即,他直起身来,难得开怀的哈哈一笑。 “你这孩子,行行行,皇爷爷先不看,先不看。” 大笑了两声,洪泰帝心情极好,不再逼他,只转过头来吩咐崔英达。 “把他带下去安置好,等犁田仪式结束,朕再仔细盘问。” “是,万岁爷。”崔英达鞠着身子领傻子下去了。 被岔了一下的开犁仪式继续进行,可气氛却明显与先前不一样。老皇帝在侍卫的引领下,认真的犁田,田坎上的人,却各怀有各的心思。要知道,赵绵洹的身份是皇长孙,如果他当初被人下药成了傻子,那么,当年他为什么会溺水而亡,又为什么会离宫十几年而不归?这些都将会带出一串秘密,乃至引发腥风血雨。 而且,赵绵洹是嫡长孙。 小时候的他机灵可爱,聪明乖巧,很得老皇帝和太子爷的喜欢。在他暴毙之后,向来勤政的洪泰帝曾经罢朝三日,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赵柘扶正了赵绵泽的母妃,而赵绵泽原是庶子之身,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嫡子。为了免得老皇帝和太子难受,没有人再提起赵绵洹,都直接称赵绵泽为皇长孙。于是乎,在这个“居嫡长者必正储位”的时代,那原本将来可以做储君的赵绵洹,就那样被湮灭在了史卷中,只不过只留下了短短一句话。 “长子绵洹,母妃常氏,卒于洪泰十一年癸卯月,追谥为毅怀王。” 然而。现下不同了,那位八岁就夭折的皇长孙回来了不说,还带回了一个几乎是惊天动地的“秘密”,这个秘密将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谁也料不到。因为,谁也猜不出来老皇帝的心思。但人人都知道,宁王赵析之所以会选了中和节这天把赵绵洹送回来,自然不是为了尽孝道和给惊喜那么简单。他要的就是让赵绵洹暴露在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面前,不能再让任何人,包括心思难测的老皇帝有机会再一次雪藏他。傻子即便不能做储君,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嫡子,有他在,赵绵泽的地位,将会非常尴尬。 就在众人各怀鬼胎的当儿,夏初七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赵绵泽。 御田边上,他衣带飘飘,脸上仍是带着安静而温和的笑容。 果然,玩政治的人,都是“鬼精”。 老皇帝犁田,自然只是走个过场,意思意思。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他就上了岸。 御田边的活动结束,接下来是一个小宴。 所谓“小宴”,是相较于晚上要在奉天殿举行的“大宴”比较的。天子犁了田,文武百官们也一起磨蹭了这样久,时间已经晌午过了,大家都饿着肚子,在一处吃个便饭,随便聊聊,也就称为“小宴”。 小宴就安排在吟春园里。 赶在小宴之前,老皇帝就把傻子验明正身了。至于“当年的真相”,他到底要如何查,究还是不究,却没有任何口风透出来。只不过,老皇帝得回了皇长孙,兴致甚好,小宴上差人加了一把椅子,让傻子陪坐在他的身边,却又没有下旨把赵绵洹“毅怀王”的谥号改成封号。 云淡风轻的小宴上,果品茶点在案,珍馐佳肴配美酒,君臣共饮,兄友弟恭,各自谈笑风生,那平和掩盖了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只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和顺。 席前,老皇帝就差人去东宫传消息了。 回话的人说,太子爷高兴坏了,说是要亲自过来。 实际上,找回了皇长孙,赵柘才应该是最高兴的一个。 听着众人的感慨声,祝酒声,夏初七一直当自己不存在,始终隐藏在人群之中,埋首在桌案,慢吞吞的吃着,就怕傻子间突然喊她,引起大祸。心思交杂间,百味在心中过了一遭,又过了一遭。面前虽然是金樽玉碗,她却食不吃味。偶尔瞥一眼赵樽,只见他冷漠的神色依旧,面上没有表情,漫不经心地端坐那里,身姿高华尊贵,就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会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一样。 这个男人确实沉得住气。 不,实际上,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的沉得住气。 帝王之尊的洪泰帝一直和颜悦色,面带微笑,与臣下共欢。 赵绵泽身份尴尬,可却始终淡笑如春风,面色温润如常。 皇子皇孙们,虽各有各的不同,却无损半分天家贵胄的风范。 一袭红衣倾天下的东方大都督,仍是那般妖美华丽,惹得宁王的目光不时瞄向他的方向。 而陪坐的文武百姓们,则是举杯碰盏,好不热闹。 第207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5) “陛下,老臣有一事启奏。”突然的一声高喊,打破了席间的气氛。接着,一个面孔方正,身着正一品官袍,约摸五十来岁的胡须老头走出了席位,跪于当中,对着上位的洪泰帝朗声说,“今日陛下寻回了皇长孙,此乃国之大喜。老臣高兴之余,却想到自家犯下的一个错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洪泰帝原本带着笑容的视线,挪到了那人身上,哈哈一笑。 “诚国公免礼,今日你我君臣同席,不必如此拘礼,有事坐下说。” 在大晏朝能被封为“公”的人,基本都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功劳,用鲜血拼出来的。除此之外,再大的功勋也不过封侯封伯而已。可这位诚国公元鸿畴虽说是功劳极高之人,生性却淡泊名利,在朝中威望虽高,但从不结党营私,一直很得洪泰帝的心意。 可皇帝让他起,他却不起,仍是固执的跪在地上。 “陛下,老臣犯了欺君之罪,老臣不敢起。” 轻“哦”一声,洪泰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与朕说来听听?” 元鸿畴擦拭一下老眼,又磕头说道:“十六年前,老臣奉命前往辽东,曾得遇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原想纳为姬妾,奈何那女子心性颇高,不与老臣相近。老臣一怒之下,强要了她,尔后班师回朝,却又弃她不顾。不想,老臣走时,她已珠胎暗结,为老臣生下一女……她不得家族所容,带着幼女靠乞讨为生,流落辗转到锦城府,郁郁而终,卒于普照寺中。可怜老臣那女儿,小小年纪就吃了诸多苦头,幸亏得遇道常法师,作了法事超度她娘,又不巧知晓了这段孽缘。这才将老臣那可怜的女儿带入了京城,与老臣相聚。” 好一段比编的故事还要精彩的故事。 夏初七听在耳朵里,心里却诡异的发毛。 又是道常,又是锦城府,又是普照寺。会不会那样巧? 她心里有疑惑,可洪泰帝却感慨一下,抚须而笑。 “如此说来,那是大喜,爱卿又为何说欺君?” 诚国公面色微微一窘,耷拉下眼皮,“老臣妻妾众多,却一直未孕,这才得了陛下的恩典,将祐儿过继给老臣为后。如今老臣在外一夕风流,却养出了一个女儿来,可不就是欺君吗?老臣甚是惶恐,请陛下责罚。” 哈哈大笑着,洪泰帝今日得回了皇长孙,心情大好,让崔英达唤了道常和尚过来问话,很快,那一抹的玄色缁衣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 果然,道常和尚的回答,与诚国公一般无二。 洪泰帝一听,高兴之余,又如何会去计较这个? “罢了罢了,爱卿,这个是好事,好事呀。今日是朕之大喜,也是爱卿你的大喜。来,过来敬朕一杯水酒,此事就算揭过去了。” “老臣多谢陛下体恤。”元鸿畴诚惶诚恐地拜了一拜,却没有过去敬酒,而是继续伏跪在地上,又道:“陛下,老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哦,你且说来听听。” “陛下,老臣那女儿年已十六,性子和脾性都极好,敏慧温良,已到了许婚的年纪,老臣想请陛下赐婚……” “赐婚?”老皇帝眼睛眯了一下,“爱卿想将令爱赐予何人?” 在洪泰帝的诸多皇子之中,尚未大婚的人只有一个。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夏初七的心脏就提到嗓子眼儿。 与她一样,众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了元鸿畴的身上。 只见他果真看向了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不变的赵樽,拱手而拜。 “老臣想请求陛下将小女赐婚于晋王爷。” 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谁都知道晋王赐婚三次,就死了三个。那彰烈侯宋家的女儿,还没有等到赐婚就暴毙而亡,那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今这诚国公元鸿畴刚刚寻回了爱女,居然就敢请旨许给晋王爷,又是何意? 人人心中惊动不已,就连洪泰帝带着笑容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也不知道他考虑到了什么,看了赵樽一眼,又看向元鸿畴。 “爱卿可都想好了?” “晋王爷血性男儿,人品贵重,老臣倾慕多时。如今厚着脸皮想与陛下攀这门亲事,还望陛下成全。” 洪泰帝没有马上回应,再一次看向赵樽,“老十九,你这个婚事一波三折,往常朕都没有仔细问过你愿是不愿。今日这桩婚事诚国公亲自请旨,朕心许之,但婚姻大事,虽是父母做主,今日朕却想听听你的意见。” 夏初七提起的心脏,又落了下去。 想来他应该是会拒绝的吧?毕竟那个诚国公的女儿,他连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会胡乱的同意。可下一瞬,一道极为低沉又漫不经心的声音,却闷雷一般传入了她的耳朵。 “婚姻大事,但凭父皇做主。” 皇子的婚姻从来都与政治和朝堂关系紧密相连,联姻不完全只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而是相当于结盟。因此,洪泰帝为他的儿子们安排的婚配,几乎从无例外地考虑了政治因素。 诚国公元鸿畴自然是一个很好的联姻人选。 如今,诚国公亲自请旨,又得了晋王爷“但凭父皇做主”的认可,那自然是一门皆大欢喜的婚事。于是,在洪泰帝的授意下,道常老和尚为赵樽与那位诚国公府的“元小姐”合了八字,直说两个人是“天作之合”,乐得洪泰帝当场下旨,册封了那诚国公之女为“景宜郡主”,赐予皇十九子晋王赵樽为正妃,只等择好吉日,即可大婚。 一时间,全场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那什么元小姐品貌性情都极为拔尖儿,晋王爷又是光风霁月的大丈夫;那什么郎才女貌必是良配,那什么晋王爷去北平府之前行了大婚之礼,也可抱得佳人而去,让陛下和娘娘放心之类的言论,亦是一句句全都贯入了夏初七的耳中。 众人都在笑,她也跟着发笑。 是呀,为什么不笑呢?今日可是一个大喜的日子。 老皇帝找回了他“夭折”多年的皇长孙,诚国公找回了他自幼失散的小女儿,诚国公的女儿又配与了老皇帝的儿子。哦,对,最主要的是,晋王殿下得了一门良配,她该为他高兴才是。在从清岗回京师的官船上,她与他许下三年之约时就说过,他有娶妻的自由。只不过,如果他娶妻,三年之约就作废。瞧这个情形,他是等不了那三年之约了吧? 她没有去看赵樽什么表情。 不过,太过了解,她也不太需要去看。 因为他不论何时,不论何处,都会是那一副孤月般散发着冷冷清辉的样子,从来不会为外界的一切影响。既然他已经同意,那么自然是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可从来不是一个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男人。 “驸马爷,喝一个?” 一只大红的衣袖伸到眼前,那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握着一个酒樽。 她微微抬头,入目的是东方青玄噙着笑意的妖冶凤眸。 恍惚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上位的老皇帝更衣去了,殿中有意相互结交的大臣,都走来走去互相在敬酒。东方青玄也适时地站在了她的面前——来看她的笑话。 弯了弯唇角,她斟了一个满杯,轻轻与他一碰,“大都督,请。” “失望吗?”东方青玄突然问。 如果不曾被人揭穿,她可以装着什么感觉都没有,装着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难受。可东方青玄真不是一个好货。瞧,他总是喜欢剥开别人的伤口,再带着最美的笑容洒一把盐。 心脏的某处被蜇痛,可她的笑容却更为灿烂。 “我从来不为不值得的人或事而失望。”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驸马爷果然与众不同。”袖子一拂,他仰头喝下杯中之酒,又浅眯着潋滟的双眸,微微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一个用情太专的人,为何喜欢用无情来伪装自己?驸马爷,戏还没有唱完,但愿散戏之后,你还能一如此刻,笑得开心。” 戏没唱完?谁在演戏,谁又在唱戏? 夏初七无从去问,东方青玄已经离开了。很快,老皇帝也回到了座位上,脸上依旧延续着他暖烘烘的笑容,乍一看上去,除去那身象征帝王威严的龙袍之外,他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子。可也就是这只手,杀伐决断,翻云覆雨,面不改色。 “父皇,儿臣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宁王赵析大概喝得不少,脸上全是半醉的红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一只手举着酒杯,身子有些摇晃,一副明显失了仪态的样子,看得洪泰帝眉头皱了一下。 第208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6) 看得出来,他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儿子,尤其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失态”,更是惹得龙颜不悦。不过,幸而今天是好日子,他没有责怪宁王吃个饭怎生就那么“多事”,只抬了抬手。 “讲。” 宁王放下酒杯,摇晃了一下头,嘿嘿一笑,语气很是诚恳,“儿臣今日高兴,多吃了几杯酒,父皇不要生气。儿臣是想说,绵洹回来了,父皇您高兴。可绵洹的脑子没好,父皇您肯定得忧心。所以,儿臣刚才就一直在想,怎样为父皇分忧呢?吃着吃着,儿臣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宁王说话语无伦次,可那份“孝心”仍然感天动地,听得席中众人连连点头,却把洪泰帝的眉头越说越皱,“你到底要说什么?” 宁王打了一个酒嗝,走出席位,摇摇摆摆的说:“儿臣得闻楚驸马医术无双,在岐黄之道上,可直追华佗扁鹊。儿臣想向父皇请旨,让楚驸马为绵洹诊脉,看看让绵洹吃了这般苦楚的歹毒之药,到底是何药,也好给绵洹一个公道。” 好一位孝顺的儿子。 好一位关心侄子的皇叔。 那件明显被老皇帝暗暗压下的“当年秘事”,又一次被宁王借着醉意当场提了出来。而且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说罢醉醺醺的往夏初七的桌案前走去,“择日不如撞日,楚驸马……请!” 真是一个好计划!不仅把洪泰帝架起来,逼他非得彻查“当年之事”不可,也当场把夏初七暴露在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让她想隐身都隐不住,自然会被傻子看出来。 看着目光阴阴的宁王,夏初七手心都攥紧了。 席中又是一片沉寂。只有洪泰帝慢慢开口。 “驸马,散席之后,你且与绵洹一诊。” 老皇帝发了话,夏初七不得不僵硬着身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微微躬身,笑得很不自在,“是,陛下。” “草儿!”她话音未落,坐在洪泰帝的边上,一直埋着头吃东西的傻子,混沌的目光,突地一亮,也是腾地起身,圆瞪着双眸,满是惊喜的看着她,“草儿……是你吗?” 看着他小狗一般巴巴望过来的眼神,夏初七汗毛倒竖,微攥的手心汗湿了,可表情却是没有变化,她盯着傻子的眼睛,速度极快的出了席位来,就地一拜,“殿下认错人了,下官惶恐!” 她的否认,让傻子微微一愣。 看着她的眼睛,他委屈的蹙起了眉头。 场面僵硬着,宁王适时走过去,对傻子笑说,“绵洹,你可是识得她?” 傻子瘪瘪嘴巴,可怜巴巴地盯着夏初七。他不明白为什么,可考虑了一下,他非常不雅观的挠了挠胯部,却气嘟嘟地摇了摇头,坐了回去,“我识不得。” 他赌气的语气有些好笑,可他没有承认,却让宁王一愣。 “绵洹,你可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就是不识得,从来也不识得。” 傻子就是傻子,他再会掩饰也有限。他太久没有见到初七,也想了她太久,所以嘴上虽然不承认,却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偷偷瞄她,那神态,那动作,摆明了就是“此时无银三百两”,如何能逃得过座中这些精明人的眼睛? 宁王一双看好戏的眼神,越发闪烁阴霾。 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眼一眯,红袍微拂,又饮下一杯酒。 赵绵泽蹙了蹙眉头,与众人一样,目光盯在夏初七的脸上。 只有赵樽一个人微微垂着眼皮,面不改色地犹自夹了一筷子菜,似乎没有担心过她的女儿身一旦曝光了,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夏初七暗暗叹了一声。 人家已经给她摆好了局,又怎么可能让她轻易逃开? 果然,宁王笑着拍了拍傻子的肩膀,又说了一句“绵洹你可得看好了啊,心里有什么就要说,皇爷爷定会为你做主,不然错过今日,不说可没机会了”,一下子就把傻子的情绪点燃了。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夏初七一眼,迟疑着,终究咕哝了一句。 “她是我的媳妇儿,我一个人的媳妇儿。” 他声音很小,却字字都传入了在场之人的耳朵。 “哗”的一声,全场都惊住了。 这个消息来得比刚才诚国公请旨把女儿赐婚给晋王爷还要来得猛烈,勾起了一众人看好戏的心态。晋王爷的“男宠”,晋王府的良医官,梓月公主的驸马爷,居然是一个女的,还说是赵绵洹的媳妇儿,那代表什么?不说欺君之罪,就论这复杂的关系,都值得人细细品味了。 “荒唐!” 洪泰帝面色一变,狠狠一拍桌子,神色冷厉了下来。 “崔英达,带毅怀王下去休息。” 洪泰帝狠厉的阻止来得莫名其妙,可转瞬之间众人又都理解了。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在臣工面前承认他的“愚蠢”。如今让一个女子混迹于王府,还亲自册封了女子为驸马,那不仅仅是夏初七该杀不该杀的问题,还拂了他做帝王的颜面,损了他的威严。 可宁王今儿明显是来找茬儿的。 不等崔英达把傻子带走,他已然跪在了地上。 “父皇,这些日子以来,绵洹他苦啊,他每日都在儿臣面前念叨他的媳妇儿,那是在锦城府就与他交好的女子。绵洹人老实,是不会说谎的,他既然说是他的媳妇儿,父皇为什么不给一个验明正身的机会,不仔细一查?” 洪泰帝冷冷看着他的三儿子,“老三,你……”只说到此处,他冷哼一声,目光阴了阴,朝崔英达摆摆手,示意他先把傻子带离席上,免得他多生事端。然后端正着脸,看向了夏初七,“驸马,你怎么说?是让朕派人查,还是自己交代?” 说,还能说什么说? 在今日的吟春园里,明显有一个局。 局中之人的她,除了入瓮又能如何? 不得不说,宁王这步棋下得很不错,在众位臣工面前把傻子推出来,成就了他皇长孙的身份,压制了赵绵泽。接着,他又借傻子之手,揭穿她的女儿身,从而可以治她与赵樽一个欺君之罪。一下子掰倒两个劲敌,实可谓高招。 静默了片刻,她眼光若有若无的掠过赵樽的脸,没有看出他有什么表情,也不晓得他心里究竟做什么想法,她心里塞了一塞,叹了一口气,对着上位的洪泰帝,缓缓双膝跪地。 “臣无话可说,臣确实是女儿之身。” 又是一阵“哗然”声起,有人在低低抽气。 洪泰帝神色未变,“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脊背僵硬着,夏初七看着他,淡淡地说:“回禀陛下,臣从小潜心医术,不太懂得朝廷法制,只一心想以医报国,却苦于生成了女儿之身。在锦城府时,臣得闻晋王殿下班师回朝路过清岗,这才女扮男装,修整了仪容,欺骗了晋王殿下,同时也欺骗了皇上。所以,这件事,全是楚七一人之过,与旁人无关,请陛下赐罪。” 她朗朗出口的声音一落下,座中众人神色各异。 谁都知道她这番言论看似在认罪,却是保全了洪泰帝“用人不查”的面子,同时,又实实在在为赵樽脱去了欺君的罪责,显然是要一力承担。 很明显,她的回答洪泰帝是喜欢的。 他眸中的郁郁之色散去,松了一口气,“楚七,你有报国之心是好的。” 眼看洪泰帝要借驴下坡,宁王不等他说完,跪在地上就谏言,“父皇,欺君之罪,可轻饶不得,要是人人都效仿她,那我大晏体统何在,律法何在?尤其这件事,依儿臣看,绝没有那般简单。一个小小女子,若没有人指使,如何敢冒天大的风险欺君,还敢女扮男装做驸马?请父皇明鉴。” 他言辞犀利,直指赵樽,夏初七自然听得很清楚。 可显然,宁王料错了老皇帝的心思。他并不想动赵樽。 目光冷了一冷,他怒视着宁王,狠狠一拍桌子。 “大胆赵析,朕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显然洪泰帝是大怒了,吓得宁王赶紧磕头在地,“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只是儿臣绝无半点私心,一心只为了父皇,为了我大晏社稷着想。” 宁王说得声色动容,也句句有理。所以,洪泰帝虽借机狠狠骂了他,可事情被他挑起来了,当着满朝臣工的面,就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给大家一个形势上的交代。要不然,如何能服众?洪泰帝蹙着眉头,慢悠悠地看向赵樽。 “老十九!” 一直漫不经心的坐着,仿若置身事外的赵樽,终于开了口。 “儿臣在。” 第209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7) 洪泰帝目光深了一深,意有所指的道,“楚七欺君犯上之事,你事先可是不知情?” 这话问得,字里行间的袒护之意,实在太明显。夏初七心里凉凉的,随了众人的目光,也看着那个俊朗如神的男人。却见他懒洋洋放下手中酒杯,没有看她半眼,淡淡回答。 “儿臣确实不知情。” 如同被一面重鼓敲了一下,夏初七心下闷痛。她先前为了护着他说出那一番话来,她觉得那叫伟大,为了爱情而勇于牺牲。可同样一句话从赵樽的嘴里说出来,那无异是最为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刺得她体无完肤。 压抑着急欲冲破胸腔的情绪,她收回视线来,不去瞧赵樽,只淡淡道:“陛下,臣下从未有起过欺君的念头,只因臣下无知,犯下了错处,在陛下赐婚之后,又不敢明言告之真相。这件事,与晋王殿下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请陛下依律责罚我一人。” 她说得很慢,声音也有些哑。但情真意切,让人唏嘘。不过,她的说辞,其实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她与赵樽两个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人尽皆知,即便别人不知道她女儿之身,赵樽又如何会不知道? “好。”洪泰帝满意了。 他点了点头,环视一圈,突地叹了一口气,“你虽身为女儿之身,却有报国之愿,那是极好的。再且,朕与老十九受了你的蒙蔽,册封你为驸马,那也非你所愿。真要论起来,你救了老十九的命,又救了太子一命,那也是大功一件。” 一听说有功,好些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停顿片刻,洪泰帝抚须一笑,“这样好了,今日朕得回吾孙,心甚喜之,就饶你一次,算你功过相抵,朕也不再罚你了。可大晏有律,女子之身不能为官。即日起,褫去你晋王府良医官一职和驸马身份,等治好了太子的病,自请离去吧。” 功过相抵,确实也说得服人。 毕竟太子先前已是病入膏肓,是她妙手回春,有目同睹的。然而,自请离去,什么处罚都没有,确实也太轻松了。座中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多议论什么。赵樽唇角微微一掀,看了他爹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来,没有再开半句口。 能有这样的结果,是夏初七事先没有料到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弯了弯唇角,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来,忽略掉心里沉甸甸的大石头,诚心地一拜。 “楚七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必将竭力救治太子。” 事情如果就这样过去,也许将会走向一个“圆满”的局势。楚驸马悄无声息的离去了,诚国公的女儿“景宜郡主”却会出现在诚国公府,然后名正言顺的嫁入晋王府,成为晋王妃,从此两个人远走高飞,北上北平府,在那片大好的土地上,再没有了夏楚或者任何的身份阻碍。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都在于一步之差…… 就在夏初七磕头谢恩,头没有抬起来的时候,外头急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那人仓惶地步入殿中,要说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人就已经抽泣了起来。 “陛下,不好了……” 那人正是太子爷的贴身太监黄明智。 夏初七心里掠过不好的预感,抬起头来,却见洪泰帝不悦地瞪他。 “有事慢慢说,慌什么?” 黄明智整个人都软伏在了地上,泣不成声,“陛下,太子殿下他来了……”夏初七刚松了一口气,却听他接着呜咽,“太子殿下在吟春园门口。他,他突然殁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洪泰帝目光尖刺一般瞪了过去,突兀地站起身,整个人晃了两晃,差一点站立不住。而席中的众臣也惊讶而起,纷纷惊恐不安地看着黄明智。就连一直声色不动的赵樽,那一只握住酒杯的手也狠狠一捏,目光里射出一抹冷芒来。 黄明智又说了些什么,夏初七没有听清。 在“太子殁了”四个字入耳时,她的心脏就已经在“咚咚”往下坠落了,眼前是赵柘那一双温和慈爱的眼睛,与他相处这段日子以来,无数的画面也在脑子里放电视一般呈现。 恍惚之间,她猛然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万丈悬崖。 冷风“飕飕”地刮过,吹得她遍体生寒。 太子爷殁了。那么,老皇帝刚才所说的“功过相抵”自然没有了。更何况,那黄明智还回禀说,太子爷早上还好好的,精神头不错。临走前,只吃了一碗楚医官新配的药,那么她已经由“医者”变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老皇帝又怎会放过她? 洪泰帝阖了阖眼,撑着额头,冷厉地剜了过来。 “来人,把楚七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天子之言,一出口就是命令。 赵樽目光一凉,“噌”一下站起身来。 可是看了看她,看了看洪泰帝,他攥紧手心,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夏初七挽了个笑容,心脏却一直往下沉。 禁卫军冲了过来,把她双手反扣在背后,推搡着往外走。旁边有人说了什么她听太不清,耳朵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像有什么在乱叫。依稀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东方青玄带笑的目光,也看见了赵绵泽深深蹙着眉头。 她没有抗拒,只是静静的一步步走着,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可是,很多情节却在脑子里一一串了起来。 赵樽那日去栖霞寺,与道常老和尚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便是为了中和节这一天吧?那个诚国公的女儿,真的可能存在吗?她不信。元祐他老爹要是真的可以生出女儿,又怎会连儿子都是抱养的? 还有梅林之中,那个女人与他的对话。那个女人是东方阿木耳吗?她嘴里的计划是什么?计划中可有包括杀掉太子和陷害她这一环?如今傻子回来了,傻子是嫡长孙,那么太子一死,赵绵泽做储君则会名不正言不顺。接下来,以宁王的本事,又如何能与手握兵权的赵樽相争? 怪不得东方青玄与赵樽来来去去递那一本《风月心经》,原来东方青玄是为了他的妹妹,原来人家一直都是一伙的呀?很显然,那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诚国公的女儿”,很快就会被偷龙转凤,变成东方阿木耳了吧? 怪不得他不拒绝赐婚。 怪不得以前御赐的王妃都会不等成亲就暴毙。 怪不得…… 原来他身边那个位置,一直都是留给东方阿木尔的。 她仔细想来,最可怜的人就是赵柘了。他引狼入室了吧?把阿木尔娶回府里,也就娶回了一颗定时炸弹。如果她猜得没错,他身上久治不愈的“梅毒”包括今天的“突然死亡”应该都与东方阿木尔有关。让太子爷染上梅毒,东方阿木尔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为他侍寝,将完璧之身留给赵樽了。呵,在她的计划里,她要的又怎会只是赵柘太子妃的位置,她要的一直都是做赵樽的皇后吧? 图谋了那样久,今天终是爆发了。 只宁王那个傻缺,为他人做了嫁衣还不知道。 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她差点儿摔了一跤。 突然的,她有些想笑。 太子爷死了,死得一定是不明不白。那么,总是要有人来垫背。 很不幸,她就将成为那个垫背的人。 太子殿下暴殁而亡,中和节晚上的“百官宴”自然是用不着了,太常寺很快就开始为太子准备丧礼,太子的遗体停回了东宫,回到了他往常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寿终正寝”的意思了。 太子就殁在吟春园的门口。 据黄明智交代说,太子爷得知找回了皇长孙,十分高兴,当即就让人备了车,又让黄明智为他梳洗更衣,还挑了一件新衣服穿上,一定要亲自前来吟春园。走在半路的时候,太子爷说胸口发闷,黄明智当即就要找太医,可太子爷想早点与皇长孙见面,直说不必去,楚医官就在吟春园。然而,就在马车行至吟春园门口,黄明智放了马凳,撩开车帘要去扶他下车的时候,这才发现太子爷不知什么时候软倒在了马车里,已然没了呼吸。 至死,赵柘也没有见上他的大儿子一面。 而懵懵懂懂的傻子,也不知道他爹死在来见他的路上。 二月初二未时。 在崔英达的安排下,傻子去了乱成一团的东宫,见到了他亲爹的遗体。 只可惜,看着雕梁画栋的东宫,看着他曾经住过八年的地方,傻子却没有任何的记忆。他听话地跪在太子的灵柩前,也傻呆呆地看过了那一具干瘦的尸体,却没有掉一滴眼泪,除了害怕和紧张之外,他也没有旁的情绪。 他早就已经忘记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也忘记了那个人干瘦得不成样子的手也曾经修长白皙过,也曾经亲热地抚过他的头顶,亲热地举起他小小的身子来,迎着阳光亲热地叫过他的名字——绵洹。 “殿下,这是太子爷原本要给你的。” 第210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8) 黄明智抽抽泣泣的跪在边上,背着人,把一个绣了花儿的香囊递给了傻子。 “哦。”傻子看他一眼,把香囊胡乱的塞在了怀里。 想了想,他搓了搓手,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谢谢。” 黄明智听了他傻里傻气的话,嘴唇抽泣着抖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得放开了声音。好一会儿,谁也没有想到,他突然起身,一头就撞在了太子的灵柩上。 “主子啊……奴才这就来侍候你了……” “啊!” 看着他鲜血迸出的样子,傻子吓得抱起脑袋,大哭了起来。 同样,也是二月初二未时。 夏初七靠在天牢冰冷的石壁之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这牢房有些久远了,不知道都有一些什么人住过,看上去很是沧桑。三面都是石壁,一面是圆木的栅栏。栅栏很粗,褪去了外面的漆皮,看上去像一个沉默的老者,在无声的诉说着牢房的历史。 牢里没有床,只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 如今,她就坐在稻草上。 从下狱开始,没有人来提审她,四周一直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声。她看不见隔壁的“囚友”,也闻不到想象中的恶臭和酸腐味道。总的说来,这间牢房算得上干净,也没有关押其他的囚犯。寂静之中,她突然莞尔——会不会是VIP牢房? 下了大狱的结果会怎样,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心底里,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恐惧。既然是一个穿越女,她若是没有蹲过大牢,以后回去,她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她曾经穿越过。 “太子殁了。” 她脑子里一直都这几个字。 一直想着这个,她才不会去想那个男人,免得心酸。 她需要安静一下。 安静地思考好,她穿越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就在一天前,她还以为是为了与他遇见。 如今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低头双手捧着脑袋,她烦躁的揉了揉,又抬头看着走廊外头一盏盏忽明忽暗的油灯。突然觉得这个牢房,最大的败笔大概就是光线太暗了。 “吃饭了。” 木栅栏的底部有一个小窗口,小得就一个碗口那般大,专供饭菜出入使用。这会儿那小窗口被打开了,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狱卒蹲在外面,推了饭菜进来。 夏初七皱了一下眉头。 中午吃皇宫大餐,晚上就吃牢饭,这节奏太损人了。 不过,她中午吃得有点多,这会子肚子也太不饿,只走过去瞧了瞧,却有些诧异。那狱卒拿来的饭菜,不像她想象中的粗糙。一碗白白的大米饭,一个荤菜,一个素菜,还有一碗飘着肉片儿的清汤。 “哟喂,今儿果然是好日子呀,怎么给我吃的这样丰盛?是皇帝陛下与时俱进的为了打造和谐大晏及营造监狱新风尚,还是知道老子我会转世轮回,害怕我死了变鬼回来找你们的麻烦?”懒洋洋地看了那小狱卒一眼,她轻松的调侃着。 可小狱卒明显被她太“高端”的词给说晕了头。 愕然的看着她,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饭菜,是有人带进来的。” 轻轻“哦”了一声,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斜着眼睛看他:“哦对了,我都差点儿忘记了,我可是上头有人的犯人呢,你们千万不要随便欺负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出去了,回头还得来找你们麻烦。” 小狱卒被她轻松的样子逗乐了,呵呵一笑,“不会的。” 他太和善了,和善得让她没感觉出犯人待遇。 微微一挑眉,她叹气,“说吧,谁吩咐你的?” 小狱卒慌忙的摇了摇头,“牢头不让说。” 夏初七却来了兴致,凑过去小声调侃,“偷偷告诉我,我给你银子。” 小狱卒眼睛一亮,“多少?” 夏初七比划了一个巴掌,挤了一下眼睛,“五两。” 五两银子不少了。小狱卒显然有些高兴,“好,我告诉你。是……晋王。” 心里猛地一沉,夏初七推开那些饭菜,颓然地坐了回去。 “喂,你,你还没给钱呢?” 撩了可怜的小狱卒一眼,夏初七红着眼睛,在怀里掏了掏,摊开手来一摆。 “欠债!我没钱,找晋王爷拿去!” 二月初二申时一刻。 有人密奏于洪泰帝,说晋王府良医所有一个“青霉素研究室”,从来都不示于外人,是楚七研究药品的地方,而那些药物据说就是给太子殿下服用的,派人查探一下那个地方,或许会找到太子殿下猝死的证据。 得了消息,洪泰帝当即指示老六赵楷,派了一群皇城禁卫军包围了晋王府。大概是赵楷胸有成竹,面对晋王府里的一众侍卫,他高喊着“皇帝口谕,搜查晋王府”,就嚣张地直接入了良医所,找到了夏初七用来提取青霉使用的“霉变食物”。 当那些东西呈于皇帝面前之时,从老皇帝到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都心惊不已。直觉得那个楚七简直是疯掉了,竟然敢拿这样的东西给太子殿下服用? “这些食物,有毒啊,陛下!” “陛下,一定要严查此事!” “陛下,太子爷冤殁,至死都没能见上皇长孙一面,实在让人悲恸万分。” 各种各样的进谏不绝于耳,可不论怎样,“霉变食物”一出现,是“楚七的药物致太子死亡”,就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谨身殿中,洪泰帝沉默了。 良久,他没有直接下旨如何办那楚七,却是语气郑重的吩咐。 “让老十九来见朕!” 二月初二酉时许,赵樽冷冷地坐在书房里,也是一动未动。 “她没有吃饭?” “是。”回答他话的人,是陈景。 狠狠蹙了一下眉头,赵樽目光冷得比冰块更盛几分。 “再端进去!务必让她吃下去。” 陈景垂下眸子,恭敬地抱拳,单膝跪在地上。 “殿下,楚医官是个固执的人。” 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固执”的词,让赵樽浅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考虑了一会儿,他面色冷厉地盯了陈景一眼,突地死死攥住手,长身而起,“本王去,就是灌,也得给她灌下去。” 陈景默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可还没有来得及等赵樽拎了食物去天牢,宫里头又来传圣上的旨意,“殿下,万岁爷让您即刻进宫见驾。” 赵樽喉结狠狠一滑,挥了一下袖子,吩咐陈景,“你领了梅子去,必须让她吃。” 二月初二戌时一刻。 夏初七靠在石壁上的身子越来越冷。 她发现这入了春,竟然一点也不比冬天暖和。那冷意就像毒蛇似的,顺着她的脊背一点点传入全身各处,冷得她身子都僵硬了。可哪怕整个身子都冷透了,她却一点都不爱动。 她是个懒人,她想。 尤其是这会儿,怎生就像被人抽去了力道一般,人都没了精神。 心里杂乱着太多的烦躁情绪,却没有那一句话来得锋利入骨——“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会穴’上的头发,结为发辫,那这两个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了,不论天道如何轮回,不论相隔千年还是万年,再也不会分开。” 她好想笑。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吧? 原来故事终归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哐当”一声,小窗口又被打开了。那个被她骗过的小狱卒又来了。 “吃饭了。” 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开场白,夏初七懒洋洋的抬头看过去,隔着一面木栅栏,她见到了梅子哭得通红的眼睛,她的手里,还拎了一个食盒,“楚七,爷让我来给你送饭了。” 二月初二戌时三刻。 谨身殿里,灯火仍然大亮。 除了尚未安置的老皇帝之外,几位朝中重臣,还有洪泰帝的儿子和孙子们,都被召集在了一起。把如何为太子隆重治丧一事商议完毕,东方青玄又建议,要把楚七提去诏狱,由锦衣卫来审理“楚七谋杀太子一案”。他的提议,得到了几个老臣和几个皇子的附议,只有赵樽不肯松口。 “父皇,若是楚七有意谋害太子,她大可不必去治他便是,又何必大费周折?这根本不合常理。”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宁王却步步紧逼,“父皇,话可不能这样说?一开始她可能是诚心救治,可谁知道后来受了谁的蛊惑,起了歹毒心肠?再说,别看她一个小小女子,都敢女扮男装欺君犯上了,又怎能以常人的思维来看待她?突然起意,也不无可能。”说罢他又侧过脸来,看向赵樽,“十九弟,若不是做贼心虚,又有何不敢让人提审的?” 赵楷顿时附议,“父皇,三哥说得对,只是提审,有何不可?” 几个皇子各执一词,大臣们面面相觑,东方青玄只是淡然而笑,而洪泰帝今日的情绪显然有些不稳。就在一日之间,他得了一孙,又失去一子,这会子暴怒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想了一想,他又望向赵绵泽,“绵泽,此事你如何看?” 赵绵泽先前一直没有说话,被点了名,上前一步,“孙儿以为,楚七先前救治我父王,确实是诚心诚意的,如今出了这事,我父王究竟身中何毒还未有定论,单凭搜查出来的一些霉变食物,就治她大罪,确实太过武断……” 第211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9) “皇长孙殿下!”宁王斜里插来一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声“皇长孙”喊得好不讽刺,随即,又趁机煽风点火,“为人子嗣该有的孝道不需要我这个叔叔来教你吧?如今大哥惨死,我们这些做叔叔的人都寒了心肠,你这儿子做得,竟然如此淡然啊,要替仇人说话?” 赵绵泽微微一愕,还未等开口,洪泰帝却是瞳孔一缩,瞪向宁王。 “你少生事端,不要胡说八道。” 宁王委屈的拱了拱手,对洪泰帝说:“父皇,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如今大哥没了,谁心里不难受,可您看绵泽,是做儿子的本分吗?只不过是由锦衣卫提审楚七而已,多大点事?不心虚的人,为何要阻止?” 赵绵泽喉结一动,没有再说话。 见洪泰帝沉默,宁王又谏,“父皇,霉变之物吃入腹中会中毒,那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楚七居心叵测,有目共睹。恳请父皇下旨,让锦衣卫审理此案。过一遍锦衣卫诏狱里的刑具,还怕她不将幕后主使之人说出来?” 赵樽冷冷一哼,撩了一眼东方青玄,“三哥此言差矣!锦衣卫的诏狱,都能让一个人招出他姑娘穿的亵裤颜色,还有什么罪,是不能定的?” 洪泰帝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终是抬手阻止了众人,然后颁旨。 “传朕旨意:罪民楚七,欺君罔上,蒙蔽晋王,秘制毒药,谋害太子。钦定于洪泰二十五年二月初三午时,斩立决!” 二月初二戌时三刻。 就在谨身殿里为了一个人的生死争执不休的时候,阴冷潮湿的天牢里,夏初七坐在铺得厚厚的稻草上,看着面前梅子挤成了苦瓜一般蔫蔫的圆圆小脸儿,仿佛时光又回转到了清岗县的那日,她在柴房里,梅子来送饭,一样也是像现在这般,她哭得个稀里哗啦,让人又心酸又好笑。 偏着脑袋,她摇了摇梅子的肩膀。 “你脸上那一坨坨的酒刺都好完了,怎还哭鼻子?” 梅子抽泣着,半张着唇,似哭不哭的唤了一声“楚七”,剩下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除了一串串吸鼻子的声音,愣了隔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你的命,怎生这般的苦?” 无奈得轻叹一下,她翘着唇笑,“好了好了,别哭了成不?我算是服你了,我吃还不行吗?看着你哭花脸的样子,我就觉着别扭,到底是谁坐牢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是来探监的呢。” 她的乐观开朗感染了梅子。 噗嗤一声,她哭红的眼睛一弯,又笑起来。 “楚七,你别害怕,爷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端着檀木食盒盖子的手微微一顿,夏初七阴了脸。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提让人不爽的人?” 梅子“啊”一声,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楚七,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爷很关心你,听说你没吃饭,气得都发脾气了。这不,他让陈侍卫长领我来,让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吃。对了,陈侍卫长还吩咐,牢里的东西,可千万不要吃。” 无论如何?不吃别人的东西。 他是怕她死了良心不安吗?几不可辨地皱了皱眉头,夏初七盯着梅子亮晶晶的眼睛,嘲弄的笑了笑,懒洋洋躺在墙壁上,无所谓的打开食盒,将里面简单的饭菜拎了出来,“哎,也不太丰盛嘛!” 梅子扯着嘴笑笑,“爷说您中午吃了太多肉,晚上得吃清淡一点,不然对肠胃不好。” 中午吃得太多肉吗?在吟春园的小宴上,她吃得没什么滋味儿,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赵樽也没有看过她,怎会知道她吃了太多的肉?拍了拍梅子的肩膀,她叹气,“行了,就冲你这份心,我必须吃。” 端起碗来,她随意夹了一筷子菜。 可刚刚凑到唇边,她便顿住了。一双小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眯。 顿了良久,她慢吞吞地把饭菜送入了嘴巴。 二月初二亥时。 谨身殿里的灯火没有熄灭,只不过墙上的宫灯,已经全部由红色换成了白色,树上也扎起了白花,窗帷全部换成了素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整个皇城似乎都陷入了一片孝白之中。 洪泰帝突然下旨对楚七“斩立决”,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几乎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吃惊和反对。吃惊嘛,是都没有想到。反对嘛,那是各有各的理由。 有人反对是因为好不容易才借机揪住赵樽的辫子,正可以利用“楚七谋杀太子”一事大做文章,顺藤摸瓜下去,多搞一点人出来。这样杀人灭口,后面的戏还如何唱得下去。有的人嘛,自然心知老皇帝是为了平息干戈,才想直接把楚七斩首了事,免得再生事端,可隔岸观火谁也不愿一了了之。 宁王最激动,“父皇,此事不可轻易结案。” 兵部尚书谢长晋立马附议,“陛下,微臣以为,宁王殿下所言极为有理,谋杀太子那是大罪,必须揪住党羽来不可。” 吏部尚书吕华铭却不认同,“臣以为此事应由陛下乾纲独断,楚七该杀。” 一件“杀与不杀”之事,始终有不同的意见,就在洪泰帝的面前也大搞党羽派系。可谁与谁交好,谁与谁结党,却又不是那么清楚能从明面上看出来。朝中之事,水究竟有多深,端看这件事就可见一斑了。 洪泰帝头昏脑胀,揉着太阳穴一直皱眉。 “老十九,你怎么说?” 赵樽今日的情绪一直很冷静。别人争执的时候,他几乎不插言,如今被洪泰帝点了名,那凉得如同腊月河风一般的目光也是丝毫未变,考虑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突然拂下衣袍,在洪泰帝的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楚七不仅没有谋害太子,而是在诚心治疗,确实对大晏社稷有功。” “哦,你有何办法?”洪泰帝声音沉沉,其他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赵樽没有起身,手臂突地一沉,“嗖”一下从怀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来,就在众人的惊愕声中,眼也不眨地将刀尖扎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时间,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手臂,也落在了地上的团花地毯上,引得屋子里尖呼声四起。 “殿下!” “十九弟!” “老十九!” 在众人不解与惊呆的目光下,赵樽就像根本不知道疼痛一般,仍是淡然地看着洪泰帝,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儿来,在烛火下举了起来。 “父皇,这是太子的血液。楚七曾经说过,杨梅症可由人的血液传染,除去青霉素之外,其他药物不好彻底治愈。所以她才研究青霉素,目的是以毒攻毒,以青霉之毒来克制杨梅症之毒。儿臣如今把染了杨梅症的血液,融入儿臣的血液中,染上杨梅症,就可以亲身试验,以证视听。”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很重,掷地有声。 说罢也不等别人回应,拿着那小瓷瓶就往伤口上倒。 只听“砰”一声,不等他动作做完,那瓷瓶便飞了出去,他的面前是洪泰帝激动得不停颤抖的手指,“好哇,连你也学会来逼你父皇了?为了一个女子,老十九,朕来问你,值得,还是不值得?” 重重磕了一个头,赵樽冷冷地回答,“回禀父皇,值得。” 咬了下牙齿,洪泰帝的情绪已经被堆高到了沸点,“好好好。逼朕是吧?就凭她迷惑朕的儿子如此之深,也非死不可。来人啊,传旨下去,杀!” 二月初二亥时三刻。 天牢里的夏初七摸着吃得圆圆滚滚的肚皮,打了好几个饱嗝。老实说,如果不是时间和地点不对,她觉得这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的日子,也算是舒心了。 “只可惜,最后的晚餐啊!” 一刻钟前,那狱卒小丁传来了“斩立决”的消息。 第212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0)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本她信心勃勃地想用“青霉素”来改变这个时代的医疗历史,结果历史没有改变,奇迹也没有创造出来,她却不得不为了青霉素而丢命。突然之间,她又想到了赵柘,如果他不死,青霉素是不是就可以问世了?目前的情况下,她心知没有办法与古人说明白“青霉素”的科学理论,也不会有人给她机会说清了。 不过,她觉得死亡也什么可怕的。 一直以来,她到京师的目的就是找到傻子,为魏国公案子冤死的人报仇,现在傻子已经见到了,他贵为皇长孙,往后定然会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不需要她为他操心了。而为魏国公报仇……她只能对这身子的主人和李邈说一声对不住了。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死了或许梦就醒了,她就可以回到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开明时代去,至少不会为了研制青霉素而丢命。 她叹了一口气,愣愣的看了一会梅子留下的那几个碗。 慢悠悠的,她爬起来,笑眯眯凑向木栅栏。 “喂,小兄弟……我要纸笔。” 那小狱卒正在打瞌睡,闻声打了个哈欠,有些不明所以。 “做什么?大晚上的。” 夏初七翘起嘴角来,笑容更甜了几分,又冲他比划了一个巴掌,“小兄弟,麻烦你给我找纸笔来,我给你五两银子,怎么样?” 已经被骗她过一次,谁还可能相信? 小狱卒哼一声,不理会她。夏初七却笑弯了眼睛,“真的,你放心。等我回头写完了,你把那东西交给你们牢头,让他呈与陛下与晋王,保管晋王爷还会赏你好多银子的,信不信?” “不信。” 嘿嘿一乐,夏初七抿唇,“我就知道你不信。”看来不给点实在的东西,服不了人。想了想,她低下头,摩挲着一直挂在她腰间的南红串珠,拖出来,看了看,摸了摸,终是取下红绳来,一起递给了小丁。 “这个东西你认得吧?” “不认得。” 翻了个白眼,夏初七稍稍为他的孤陋寡闻默哀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认不认得无所谓,你只需要知道它很值钱就行了。拿去典当了,至少可以保你家人过上十年丰衣足食的日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想好了?” 这句话太有力度了。 小狱卒眼睛又亮了,“真的,不再骗人?” 夏初七莞尔,与他挤了一下眼睛。 “我可是大好人,从来都不骗人。” 这句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小狱卒瘪了瘪嘴巴。可将那个南红串珠迎着烛火看了一下,虽然他不懂,却仍可以看出来那真是一件宝贝。心里喜欢了,他笑眯眯的把串珠塞入怀里,愉快地离开了。 很快,他送来了纸笔。 夏初七盘腿坐在稻草上,目光烁烁的看着面前的白纸,拎着毛笔,思考了一会儿,躬着身子,把笔杆子给折断,像捉钢笔似的,歪歪曲曲写下一行行字。 二月初三子时。 深浓的夜色,笼罩了京师城。 可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不夜。 不仅宫中灯火通明,就连京师街道上也点了挽灯。一个太子死了,在时下,那居丧之礼和服丧之礼都有非常严格的限定,一概得按照丧礼程序来,出不得半点纰漏。按太子丧葬礼节,首先要辍朝三日,由翰林院专人撰写祭文、谥册文、圹志文,再由工部制造铭旌,钦天监官员占卜葬期。然后,在京的文武百官都得身着丧服拜祭,齐衰三日,哭灵三日。除此之外,在京所有军民还要素服五日。 在这个不能成眠的夜晚,浓云遮盖的苍穹不太明亮。 宁王赵析身着孝服,负手立在窗口,抬头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天际,又神思不属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三哥,不能再等了。”他的背后不远处,是身着重甲的赵楷,“父皇的决定已然明确。他不查绵洹被人下药之事,明显就是为了护着绵泽。他杀掉楚七,不与老十九算账,也是为了护着他。三哥,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在父王的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如今棋已下到这一步,胜负只在此一举。” 赵析背着的双手,绞得有些紧,“老六,我的心跳得很快。” 赵楷眼波微动,很快掠了过去,“三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都不怕跟着你累及家人,你为何事到如今却优柔寡断了?” “六弟,你真的不怕身败名裂吗?” “三哥,我受够了居于人下的日子,待你君临天下,就册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也过一把执掌天下千军万马的瘾。为你开疆拓土,为你守卫我大晏江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何等快哉?” 见他说得斩钉截铁,赵析的喉头却干涩了。 “六弟,一旦不成,你我将死无丧身之地。” 赵楷皱眉,“三哥,赢面很大。如今禁军在我的手里,而京畿之地的京军三大营,有了你手里的东西,又有何难?” 安静了许久,赵析终于握了一下拳头,“老六言之有理,错过今日,等一切尘埃落定,若是父皇下旨册封了赵绵泽为储君,或者另册他人为储,那我可不就是白白谋划了这一场,为他人做嫁衣?” “三哥,干吧。”赵楷言辞慷慨激昂,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赵析的手。他的手心里,是一枚调遣禁军的令牌,“三哥,你带人入宫,弟弟我守着各大城门,为你护航。” “好,好弟弟。为兄一旦事成,必不亏了你。” “弟弟永远为三哥马首是瞻。” 二月初三丑时。 夜已经很深了,浓雾散开,天还有些凉。 乾清宫东暖阁里,只有洪泰帝与赵樽两个人。 雾气熏熏里,一个身着内侍装的小太监急匆匆拿着一卷纸入内,交到了侍立在门口的崔英达手里。这纸笺是从天牢里辗转传入宫中来的。崔英达考虑了片刻,躬着身子进去禀报了洪泰帝。 那一卷纸里共有两张,分别写着“皇帝陛下亲启”,“晋王殿下亲启”。洪泰帝咳嗽了一下,把那一张写着“晋王殿下亲启”的纸笺递给了赵樽,看向了自己手里那张。 那字,写得真丑。不过意思却很清晰。 “陛下,草民不才,却也知道太子的性命,关乎社稷江山,一直以来,草民治疗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如今发生此事,虽非草民所愿,但草民认罪。只是青霉素乃草民一人研制,因之前就与晋王殿下提出,不许任何人入内观看。所以,此事不仅晋王殿下不知情,晋王府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研究室里究竟是何物,还请陛下圣裁。草民心知陛下是明君,必然不会牵连无辜。草民楚七敬上。” “好个刁钻女子。” 他蹙紧了眉头,重重一哼,把纸拍在了案上。 而坐在他对面的赵樽,看着那熟悉的蚯蚓字体,手却有些抖。 “遇见一个人要一秒钟,认识一个人要一分钟,喜欢一个人要一小时,恨上一个人要一天,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人人都说从不后悔遇见,可如果让我来选择,我宁愿那清凌河边没有遇见你,宁愿那清凌河的毛月亮更加皎洁一点,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宁愿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夜明珠下的故事,宁愿从来没有吃过你给的断头饭。所以,当听说一个人在生命不得不结束的时候,都应该留下一句话,以便让活着的人缅怀时,我也准备给你留一句——赵贱人,滚你娘的蛋,老子后悔死了,此生不见,不,生生世世都不要见了。(附:欠狱卒小丁银子一百两,记得帮我还上。)” 嘴角微微一抽,赵樽捏了捏那纸,眼睛微微一眯。 随即,在洪泰帝审视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启奏。” 洪泰帝眉头蹙得更紧了,“说。” 赵樽看着他,淡淡道,“父皇,儿臣瞒了你!” “何事?” “楚七她,早就怀上儿臣的孩儿了。” 老皇帝闻言一震,手臂激动得把桌上的那张纸也拂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赵樽眼风不变,目光却是灼灼如月,“儿臣该死!因楚七身份低微,儿臣一直不敢禀报父皇。早在清岗县的时候,儿臣就已经收用过她,她怀上儿臣孩儿的事,儿臣刻意隐瞒了真相,可也有很多人知晓,父皇一查便知。如今,为了保住她的命,保住儿臣的孩儿,儿臣不敢再隐瞒。” 老皇帝面色沉黑如铁,“果真?” “不假。” “老十九啊老十九……” 洪泰帝指着他气不到一处来,赵樽却仍是云淡风轻。 “请父皇责罚,可不管怎么说,楚七她怀着皇嗣,怕是吃不得那牢中之苦,请父皇看在皇嗣的面上,放了楚七这次。再往后,儿臣会带她远离京师,前往北平,不会再招人闲话。” 第213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1) 洪泰帝冷哼了一声,声音还是平静不下来。 “不要以为有了朕的孙子,朕就一定得饶她。” 赵樽神情一凝,“父皇……” “你急什么?”洪泰帝瞪他一眼,满是怒其不争的样子,“老十九,你向来算无遗策,最是会猜度朕的心思。可今日,朕却偏不想如你所愿。不过你放心,为了朕的孙儿,朕会给你一个机会。” “请父皇明言。” “你陪朕下一局,若你赢,朕便允了你留她性命,让她随你去北平。若你输,就得听从朕的安排。” 赵樽目光微凛,喉结滑动一下,终是起身,“好。” 暖阁之中,崔英达与郑二宝都去了外面候着,殿中只有父子二人坐于棋盘两侧。中间是一个精雕细琢的棋盘,黑白两子混杂在棋盘上,战得不可开交。赵樽面色仍然淡定而从容,老皇帝的棋风仍是那么气壮山河,无改半点凌厉。 “老十九,你总是这样步步算计,精于攻心。” 赵樽淡淡开口,“父皇,世间之事,变数太多。很多事情,往往也会出于儿臣的算计之外。” 听了他这话,洪泰帝落子的手微微一顿,眸子里波浪闪过,随即声音沉了下来,“你一向聪明,长于谋划,而朕意如何,你也最是懂得。如今,只我父子二人,朕再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顿一下,他加重了语气,“太子之死,你果然没有参与?” 赵樽镇定地看着他,落下一子,“儿臣用项上人头担保,确实不知。” 迟疑片刻,洪泰帝手中的棋子终是落下,“是谁?” 赵樽目光眯了眯,声音微微一沉,“儿臣不知。” 洪泰帝“哼”了一声,“什么你都不知,那你总该知道,你如此算计于朕,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吧?” 赵樽眉心微微一蹙,还不等他开口回答,外头有侍卫急匆匆前来通报,嘴里直喊“不好了”,宁王殿下带了人冲入了禁宫,已经往乾清宫的方向来了。 洪泰帝面色一沉,伸手翻了棋局,“反了他了!” 赵樽拎在手里的棋子慢吞吞合于掌心,仍是淡定地坐在原位上,静静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洪泰帝,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父皇,他们谋划的是父皇您的位置。而儿臣谋划的,只是一个女子。” 洪泰帝回过头来,定定看他,“可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一拱手,赵樽起身,意有所指,“父皇,儿臣愿意监斩楚七。” 洪泰帝眯了一下眼睛,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老十九,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是。” “为什么?论品、论貌,她并不出众。” 赵樽眼神微微一软,眸中情绪复杂难言,“儿臣想,那是命。” “好。”洪泰帝眸子又是深了一深,脸色更是阴了一层,“老十九,朕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也希望除此之外,你再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欺瞒于朕。否则——朕绝不会再宽恕。” 赵樽眉头狠狠一蹙,垂下眸来,“儿臣知道。” 他话音刚落,崔英达便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 “陛下,冲进来了。宁王的人,冲进来了,还把乾清宫给围住了。” 洪泰帝怒不可遏,“慌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敢杀了他老子!” “是,是陛下!”崔英达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儿。 外间的情形,风云变动。宁王赵析拿了赵楷的令牌,领了禁军入宫,让整个宫闱禁地乱成了一团。那为了给太子举哀而换上的白色素帐,在禁卫军的气势下迎着冷风呼啦啦的吹。一路上的宫女和太监们,看着身穿盔甲的宁王杀气腾腾地冲进来,纷纷抱头鼠窜,尖叫声四起,那供桌下,花台后,到处都是人,原本庄严肃穆的九重宫阙,乱得比集市强不了多少。 兵戈声四起,披着铠甲的禁军包围了乾清宫,与闻讯赶来的锦衣卫对峙在乾清宫朱漆的宫门口,一队在台阶下,一队在台阶上,弥漫着血腥味儿的空间里,紧张,凝重,形势一触即发。 宫变,那是一个皇朝的动荡。 宁王看着微笑的东方青玄,目光赤红一片。 “大都督,请让开,本王有事禀报父皇。” 东方青玄今日未着红炮,一身孝服穿得像一朵妖娆而精致的天山雪莲,高洁的面孔上,带着戏谑,“今日举国上下为太子举丧,陛下身心劳累,已然睡下了。宁王殿下深夜闯宫,只怕是不妥。青玄奉劝您,还是退回去吧。” 手握兵马,控制了整个皇宫的宁王,此时已然红了眼睛,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一身明黄的龙袍,正迎风向他招手,还有奉天殿上黄金打造的宝座,离他也只有一步之遥。就连眼前这一个美艳得时时蛊惑他神经的妖精,也很快就要归他所有,他又如何能放手? “大都督,让是不让?” 青方东玄莞尔笑开:“您说呢?” 宁王咬牙踏前一步,“铿拉”一声拔刀。 “那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一拔刀,四周的禁军也随之拔刀而起。一时间,寒光、火光映亮了乾清宫的大门,眼看禁军与锦衣卫的流血冲突已不可避免,那两扇禁闭的朱漆大门,却突然大开。 “大胆赵析!竟敢带人直闯朕的寝宫,这是要造反了吗?” 负手立在宫门口的人,正是须已花白的洪泰帝。 他的身后,立着永远凉气森森的赵樽。宁王素来害怕他爹,被洪泰帝一喝,面色青白交加。赶紧抢前一步,单膝半跪在地上,身上的甲胄摩擦出一阵“铿铿”声来。 “父王,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冷笑,“有事为何不上殿再奏?” 宁王慢腾腾起身,手上兵器发着刺目的光芒,“父皇,请恕孩儿不孝。”略一迟疑,他索性也不装了,“今日的一切,都是你逼孩儿的。您那么多的儿子,在您的眼中,只有大哥,只有十九弟,我是您的嫡子,却连庶子都不如,甚至连赵绵泽那个庶皇孙都不如。您明明知道的,绵洹为什么傻?一定与赵绵泽那个嫡孙的身份有关,您却不查。你心里雪亮地知道楚七的女儿之身,老十九是早就知道的,可您也还是包庇。” 一字一字的说着,宁王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父皇,您什么时候多看过儿臣一眼?小时候儿臣功课不好,您声色俱厉的骂。后来儿臣日日努力,功课好起来了,却不见父皇你也赞我一声好儿子。这不是你逼我的,又是怎样?” 洪泰帝气得手都在发抖,“愚蠢,你们都是朕的儿子,何来的亲疏?” 苦笑一声,赵析的脸色在火把的光线下,有些扭曲,“果真没有亲疏吗?父皇,你摸摸您的心,真就没有亲疏吗?是,儿臣向来愚蠢,入不得您的眼,也入不得您的心。所以今日,儿臣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儿臣就是来逼宫的,太子死了,儿臣也是您的嫡子,为什么儿臣就不可以?请父皇下旨,太子已殁,册立皇三子宁王赵析为太子。” 洪泰帝看着他,突然沧凉一笑,“不然呢?你就要杀了你的老父?” “儿臣不敢。”赵析再次单膝跪下,抬起已然湿润的眼睛,狠狠咬了一下牙关,“不然,儿臣只能让父皇您安养天年,不问朝政了。” 洪泰帝狠狠闭了一下眼睛,“老三,到底谁借给你的胆,敢如此给朕发难?你得知道,不是朕看不上你,而是你实在难堪大位。论谋略,论声望,论功劳,如今的你也都担不起敢与朕刀兵相见的结果。这步棋,你走得真差,简直丢了朕的老脸。” 赵析目中含泪,“是,儿臣永远都是您的儿子中,最丢脸的一个。只是如今,儿臣也不怕明说了吧。整个皇城都在儿臣的掌握之中,京畿之地的驻军,也都将会听从儿臣的命令。父皇,事已至此,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扭转局面,您就下旨吧,儿臣不会伤害您的。” “京畿之地的驻军?”洪泰帝挑高了眉头,冷冷的看着他。 “是!”宁王起身,目光突兀地掠过赵樽一成不变的脸,有些得意地扬了一下手。他的掌心之中,是一只金光灿灿的虎符,“父皇,老十九丢了虎符,却秘不上奏,不巧让儿臣有机会寻得了它。如今整个京师郊营的军马,都在儿臣手中。您下旨,还是不下旨?儿臣实在不想与你动武,只是想让您正眼瞧一下您的儿子,他不是废物。” “你果然让朕另眼相看。”洪泰帝冷笑一声,“朕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愚笨如猪的人。” “好,父皇,那就怪不得儿臣了。” 他毫不留情的责骂,让宁王赵析火起,也不再哆嗦了,“兄弟们,上,今日之功,来日赵析必将重赏。拿下乾清宫,请陛下退位。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第214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2) 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大家自然都懂。那些原本将乾清宫层层包围着的禁军在刀戟的“铿铿”声里气势汹汹的扑了上来,而身着稿素的锦衣卫亦是拔出绣春刀严阵以待,横立在乾清宫的台阶之上,将大门口的洪泰帝护在身后。 一场宫廷哗变,在喊杀声里开始了。 一旦出手,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血溅五步,再无退路。 冷风阵阵,杀声四起。 禁军与锦衣卫缠斗一处,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却见那宫外甬道突然闯入一人,人还没有走到,便已大喊出声“禁军全部听我指令,放下武器,保护陛下。”说罢他不待别人回应,“哗啦”一声,重重跪在地上,“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那满脸都是鲜血,一路杀进来的人,竟然是六王赵楷。 他手下禁军一看是他本人,纷纷面面相觑,停了手。 一场干戈,顿时成了静默。 赵析眼睛一花,以为自己没有看清楚。 握住鲜血淋淋的刀鞘,他压抑住心里翻腾的恼意,望向来人。 “老六,你在做什么?” 赵楷却并不理会他,只是不停磕头向洪泰帝请罪,“父皇,儿臣死罪,儿臣今日因大哥过世悲伤过度,多吃了几杯酒,调兵手令被三哥拿了去,儿臣死罪啊,父皇。” “老六!”赵析面色苍白,脚上一软,“你怎能如此待我,不是你说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吗?” 一听这话,赵楷又一次“咚咚”磕头,“三哥,你何苦到这个时候,还要陷我于不义?” 赵析心中大震,嘴里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出口,“六弟,不是都商量好的吗?” “三哥!”赵楷眸中惊疑,懵懂地看着他,惶恐不安,“三哥,你不要栽赃我……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怎敢生出弑父之心?” “我明白了。” 赵析苦笑了一下,沮丧地站在人群,垂下了手。 “我什么都明白了……” 不等他说出明白什么,那荡着冷风的宫墙外头,又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还有大型火器压过地面时发出来的“哐哐”声。很快,挤满兵卒的甬道上,步出一列列着装整齐的金卫军。领头的人正是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他的边上,是唇上噙笑的右将军元祐。 一排排火铳架在了乾清宫外,金卫军包围了皇城禁军。 不论从数量、武器、勇猛程度上来说,禁军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赵析心伤不已,可一看金卫军出现,他垂死挣扎一般却像见到了救命的浮木,目光里露出惊喜,掌着那一枚金光灿灿的虎符,勇气倍增的大声命令道,“全体将士听令,速度除去禁军,包围乾清宫。” “噗嗤”一声,不等他说完,元祐笑了起来,“三叔果然没有上过战场,实在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就凭一个虎符,就可以在陛下面前,让金卫军听令?如今陛下就在面前,您说说,我们是听陛下的,还是听您的?”顿了一下,元祐又笑着补充,给了赵析致命一击。 “更何况,三叔你手中虎符,还是假的。” 赵析手中腰刀“哐当”落地—— 他目光冰冷,整个人脚下虚软,跌坐在地上。而这样的情形,也让之前还在血战的禁军,纷纷丢掉武器,“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似的跪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俯首告罪,口中直呼“万岁饶命”。 “老三。”洪泰帝痛心疾首的看着赵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敢逼宫了?朕还真是小瞧了你。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析怔怔望住他,苦笑起来,“成王败寇,儿臣无话可说。父皇说得对,儿臣实在愚不可及,就儿臣这猪脑子,即便真的逼宫成了,也坐不稳九鼎之位。父皇,儿臣如今,总算悟了。” “悟了什么?”洪泰帝声音仍是冷冷的。 “悟了很多。”赵析眼角滑下一滴泪来,“父皇让儿臣掌都察院时曾经对儿臣说,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让儿子重贤重能,好好把好言路,为朝廷建一番功业,等将来去了藩地,做一个藩王也可以继续为国尽忠,守护我大晏疆土。儿臣总算懂了,父皇您是爱儿臣的,您早就为儿臣指了路,依儿臣的才能,也只能办那样的事。是儿臣起了不臣之心,被私欲蒙了眼。” “罢了!”洪泰帝眼睛里全是悲伤之色,“后悔了就好。” 他慈父般的声音,让赵析一愣,红着眼睛看他,“父皇?” 洪泰帝长长一叹,“去宗人府反省吧。” 赵析眼睛一闭,大滴大滴的泪珠子滚滚而下。心知小命儿保住了,不由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儿臣谢父王不杀之恩。” “你是朕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洪泰帝说罢,又是重重一叹,“去坤宁宫向你卧病的母后辞行吧。以后,朕不想再看见你。”洪泰帝拂袖而去,他的身后,乾清宫大门关上了。 “是!儿臣谢父皇恩典。” 赵析磕在地上,再次抬头时,乾清宫外口的人已经散开了。他满是泪水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面前身着孝服的赵樽身上,看他一身白衣似雪,只觉得身上一寸寸全是寒意。 “老十九,是你诱我入局?” 赵樽一步步走近,声音凉凉,“你若无心,没人能逼你入局。” 赵析拿着那虎符,满是痛恨,“这虎符是假的,真正的虎符在哪里?” “那日父皇来晋王府看梓月,在邀月亭中,我已将虎符呈给了父皇。”上交虎符,配上棋盘上的“孝”字,以表他对洪泰帝的孝心,换了今日中和节上,洪泰帝对夏初七欺君之罪的不杀之恩。 “可你也棋差一着。”宁王弱弱的开口,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太子之死,是你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还是你以为自己可以阻止?” 赵樽没有回答,只冷冷看他,目光一淡。 “哈哈,你一定没有想到吧。一旦女人狠起来,其实会比毒蛇还要狠?”看着他,赵析眼中隐隐全是赤红,说那是痛,不如说那是一种失败者的垂死挣扎,狰狞得有些可怕,“老十九,只可惜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保不住你的女人。” “不劳你操心了。”赵樽冷冽的眸子,划过他的脸,想了想,又低下头压着嗓子说,“三哥恐怕还不知,除我之外,金卫军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说罢,他拂袖而去,背后却传来赵析鬼魅般的声音。 “老十九,你看看你的背后,那是什么?” 赵樽一凛,突地回头,顺着他手指,看向了天牢的方向。 那里已是一片浓烟滚滚,火光照红了半边天。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节,后来被认为是一个不详的日子。 那天晚上天牢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隔日黎明时分才得以扑灭,整个天牢被烧得透了顶。在一片大火肆虐过的焦黑废墟里,一共挖出来了几十具焦尸,外加熏死的,烧伤得奄奄一息的,总共伤亡据统计有二百余人。 几个时辰前,他们还生龙活虎的庆祝中和节。 一场大火,就此吞灭了无数的生命。 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受了波及的无辜之人。 火源开始于丙字号监舍第三排,也就是关押夏初七的那一排囚室。当赵樽带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然控制不住,一切发生过的痕迹,也都毁灭在大火之中,没有办法查到天牢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只是事后,在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雌雄莫辨的焦尸身上,发现了一串南红串珠。那正是除夕的时候,皇后娘娘特地命人打造的,皇子公主们每人都有一串。很多人都知道,那一串雕了“钟馗”的南红串珠,赵樽送给了楚七。 消息传到乾清宫,一日之间失了太子,又被宁王逼宫的老皇帝大为光火,包括那些参与了宁王宫变的禁卫军和宫人,一共处死了涉事官员数百人之多。除此之外,洪泰帝还重重惩治了掌管皇城禁军的肃王赵楷,命他在太子葬礼之后,领孝陵卫事,去紫金山南麓守陵。 比起关押在宗人府的赵析来说,他算是轻松脱壳了。 事实上,朝堂上谁都知道,肃王和宁王走得最近,这次宫廷哗变的事情,不可能没有老六的份。可老皇帝的心思,众人也都明了。毕竟都是亲生儿子,难不成真通通斩了吗?革职调离也算惩罚,至少他从此与储位无缘。 那是大晏有史以来,京师城里最不平静的一个夜晚。 过了一日,天牢火灾的事情清点完毕,老皇帝再一次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荡,敬畏苍生。同时,为给太子举哀,在京军民一律素服七日,民间百姓不得娶嫁,不论军民在十三日内不许寻欢作乐。戏班、青楼、茶楼一律停业。 天大的事儿,也都是天家的事。 第215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3) 老百姓除了不得不遵守之外,也不过是谣言的滋生和传播者。 有些人说,为什么太子会亡,会有天灾着火?那是因为晋王爷打了那么多胜战,立下了那么多汗马功劳,圣上却要让他流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北平府去,这才遭了上天的谴责和惩罚。 也有人说,太子之死肯定另有蹊跷,说不定就是宁王下的毒,那宁王不是个消停的主儿,又逼宫又篡位的,如今已经被老皇帝秘密斩首,好多人都说大半夜听见了惨叫声。 还有人说,那天晚上京郊三大营的兵马都在秘密调集,宫里肯定发生了大事。说不定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太子,而是当今的老皇帝,只不过是秘不发丧而已。 一夕之间,众口纷纭。 可不管谣言怎么传,不管老百姓如何议论,有一个与国本有关的大事情就摆在了朝堂上——太子殁,国无储。 为了那个至高之位,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了。 中和节的第二日开始,天下同为太子举丧。 奉天门外,王侯公卿、文武百官携内外命妇一起身着孝服为太子哭丧,那场面极其隆重而盛大。丧礼之后,洪泰帝颁哀诏于全国,同时通令咸使,为太子赵柘上尊谥庙号,祗告郊庙社稷。从此,那个做了一辈子太子也没有等到他老爹死去称帝的太子爷,就这样成为了史书记载中的一个符号——史称“益德太子”。 一个生命逝去了,一场宫变结束了,一把大火又让无数个生命一起离开了人世。然,史书之上,既没有宁王赵析伙同肃王赵楷逼宫一事,也没有“益德太子”身中杨梅症或中毒死亡的记载。益德太子的死因,史官也不过寥寥几个字来总结——“风寒不治”。至于那一场天牢中死了一百多人的大火,记载得就更加简短,只推给了天上那个永远睁着双眼,却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的老天爷——谓之“天灾”。 然而,史官的笔触虽不记史事,却似乎对风月颇有兴趣,除了这些之外,又多记了一笔晋王殿下的小逸事——“洪泰二十四年腊月,晋王归京途中,于锦城府幸得一妇,初孕,逝于大火。” 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 后世之人,不会再知道那天曾经掀起了多大的风浪,也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在乾清宫和天牢里的血雨腥风,他们能够了解到的,只将会是洪泰皇帝的功垂史册,彪炳千秋。 七日之后。 京师应天府上空的阴霾未散。 城中鸡鹅巷里,郑二宝身着便装,小心翼翼跟在赵樽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七日前的天牢大火之后,他家这位主子爷的话就更少了。不,除了吩咐他做事之外,他家主子爷就没有说过一句废话。要说他的情绪比之以前也没有什么变化,为太子斩衰时除了冷着脸没表情,也与别的皇子皇孙们没有区别。 三日前恢复早朝,他仍然是寅时起身,一大早就去奉门殿外等着,没有流露出半丝异常。只是郑二宝服侍他多年,又怎会不知道他心里的难受?他这位爷啊,就是硬绷着脸,也得把背挺直的人。今日下了朝,他回府二话不说就领了他。不对,中途还去东宫接了屁股后头跟着的那主儿——傻不愣愣的毅怀王赵绵洹,三个人一起到了这鸡鹅巷的小院子门口。 院子的矮墙上,有一簇纸扎的白花用竹竿挑着探出头来,一看就是死了亲人的人家。郑二宝不知道他家主子爷为什么要来,但得了吩咐,还是乖乖上前敲响了门儿。 “有人在家吗?”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那满是蛀洞的窄门“吱呀”一声苟延残喘的被拉开了。开门的妇人包着个素色的头巾,约摸四十来岁,已然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红得像两个肿包子。她愣了一下才问,“几位官爷,你们找谁?” 赵樽微微一眯眼,冲郑二宝递了一个眼神,只是抿紧了嘴不吭声儿。郑二宝明白的点了点头,赶紧将来之前就准备好的一袋银子递了上去,尖着嗓子按他家主子爷的吩咐回答,“大婶子,这是我欠你家丁二的一百两银子。他这不是出事了吗?我一直欠着也不妥,特地给你们家还回来。” 一听说丁二的名字,那妇人的眼圈更红了。 “有这样的事?我儿生前……没有说起过。” “有的,有的。”郑二宝笑眯了眼,又把银袋递了上去。 那妇人条件反射的伸了伸手,指尖刚刚触到钱袋,又像烫到手的,慌乱缩了回去,目光垂了下来,“官爷怕是记错了,我家日子向来不宽裕,我儿何来的一百两借予他人?这银子,我,我不能收。” 看着她衣裳腕口上的补丁,再看看院子里荒凉得没有多余家什的寒酸,郑二宝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这家人很穷。可穷得这样有骨气,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等再次递银子上去的时候,他语气又真诚了几分,“大婶子,不能错。呵呵,欠钱这种事,我怎会记错?” 狐疑地看着他们三个,那妇人缩着手却是很倔强,愣是不肯收,“不不不,我儿定没有银子借你,定是你弄错了……我儿干了几个月的差事,拿回最多的银子,就是朝廷给的抚恤了。” “大婶……”郑二宝拖长嗓子,有些着急。 可那妇人摇了摇头,反身就要关门,“我不能,不能要……” “大婶——”一直没有吭声儿的赵樽,喊住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串烧得漆黑的南红串珠来,在她面前晃了晃,低沉着嗓子说,“这个是在你儿子身上找到的。他生前把这个卖给了我,我出一百两,当时没银子给,欠着他。如今人去了,债不能赖。” 看一眼那烧得焦乎乎的珠子,那妇人总算相信了,颤抖着一双满是豁口的手接过了她生平见过最多的银钱,两串泪珠子直往下滚,“你们真是好人啦,我儿命苦,他爹半年前去了,他接了他爹那狱卒的差事,才不过四个月,就遇到这等天灾,实在是苍天无眼啦……” 第216章请旨赐婚,峰回路转(14) 她哭得哽咽悲苦,把原本在院子里睡觉的大黄狗招了出来,一直在门口“嗷嗷”不停的狂吠。黄狗叫得凶,却把绞着手指玩的傻子看笑了,“大黄!” 他想起了以前鎏年村时,家里的大黄来。 喊完了,他走过去就要抓那狗头,却被赵樽一把给拦住了。 “做什么?” 傻子有些委屈,“大黄……” 郑二宝也吓得够呛,“殿下,小心他咬你。” 傻子懵懵懂懂的看着他,“大黄它不会咬我。” 说罢他又要去摸那条狗,只可惜,那狗确实不是他家的大黄,见他走近,一下子就扑了过来,亏得赵樽拦住了它,才免了傻子一顿皮肉之苦。 “嗷嗷嗷…” 那狗还在继续叫…… 傻子大概想家了,看着那黄狗,啪嗒啪嗒眼泪儿。赵樽皱了下眉头,不再多话,给了郑二宝一个眼神儿,拽着傻子调头就走。出了巷子,傻子还低着脑袋,时不时瞄赵樽一眼,不敢吭声儿。 一直等到上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想到就要被送回东宫去了,他才鼓起了勇气来。 “十九叔,你把我媳妇儿藏哪去了?” 如今傻子暂时居住在东宫里,仍然由柳氏照看。柳氏因了先前献“假虎符”于宁王,本来是该受到牵连的,可老皇帝念在她照顾了皇长孙十几年,在宫变之事上又没有主观恶意,也就没有追究。在柳氏的教导之下,傻子已经大抵晓得了身份,也晓得了赵樽是他的十九叔,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只在意他的小媳妇儿去了哪里。 听他懊恼的“兴师问罪”,赵樽脸一黑,“她死了。” “啊”一声,傻子抬起头来,气得瞪住他,“你骗人,她才不会死。” 赵樽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没有看他,只淡淡说,“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她死在大火中。” 傻子瘪了瘪嘴巴,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声。 “他们说死的是你媳妇儿,不是我媳妇儿。” 瞄他一眼,赵樽显然不想再与他“鸡同鸭讲”。可傻子好不容易逮住他,哪能就这样算了?这些日子,他见过赵樽好几次,虽然人人都说十九殿下惹不得,可他却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十九叔,我住你那里去,好不好?” 赵樽挑了下眉梢,看他,“为什么?” 傻子垂下了头,半边脸通红,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宫里头的小娘子太多,都想与我一起困觉。我又不喜欢她们,让人好生心烦。” 赵樽“唰”一下黑沉了脸,郑二宝却是忍俊不禁,噗地笑了一声。可想想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笑,又生生抿住了嘴巴。 “你在笑什么?”傻子不解地看向二宝公公,“若是你喜欢,我把她们都送给你好不?让她们陪你困觉。”这个傻子,做了几天皇孙,已然知道自己可以做一些主了。可他把院子里那些小娘子送给一个太监,这也太残忍了吧?可怜的二宝公公面色一青,赶紧闭着嘴巴,只当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 损了人却半点儿都不知情的傻子,在马车上挪来挪去,可见赵樽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根本就不理会他,不由学人家叹了一口气,才悠悠地说:“不如我告诉你实话吧?” 赵樽蹙起了眉头,“什么?” 傻子撇了撇嘴巴,满脸严肃地说:“我想住你那里,是想守着你,我怕你找回了我的小媳妇儿,又给我藏起来,不给我。” 赵樽头痛的揉了揉额头,正儿八经的告诉他,“绵洹,你媳妇儿已经死了,你没有媳妇儿了。过些日子,你皇爷爷会为你指一门亲事。” “我不要!” 傻子气恼得很,瞪大了双眼看他,“那些小娘子都归你使唤吧,我只要我的小媳妇儿,你还给我,就是你给我弄丢的,我就找你要。” “我说你媳妇儿死了。” “你媳妇儿才死了!我的没有死。” “……”就算是赵樽这样英明神武智慧无双的人,遇到傻子这样一个讲不清理的人,也闹心。再次头痛地揉了一下额头,他抿紧了双唇,不再理会傻子。 “十九叔。”傻子见他好像生气了,态度软了下来,“我说错话了,你生气吗?” “没有。” “那我们去把媳妇儿找回来,一人一半可好?” 他自觉已经放低了要求,很得意地看着赵樽,目光晶亮。可赵樽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原本灰暗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阵胡搅蛮缠,愣是有气也发不出来,“媳妇儿是不能分的,可懂?”抿着嘴角想了想,他又哄傻子,“不如,十九叔给你买一条大黄狗?” 用一条大黄狗换人家的媳妇儿,也是够狠的了。 果然,傻子给了他一个很是遗憾的表情,“十九爷,你是傻子吧?不要说我不会同意,就是傻子也不能同意呀?一个媳妇儿,可以换好多东西的,还可以生儿子,大黄狗它可以生儿子吗?” “……” 赵樽再次败在了傻子无厘头的言词之下,可他有的是招儿治他。尽管傻子一路闹别扭,不情不愿,可赵樽还是把他送到了东宫门口,等东宫管事太监过来接了他,这才自行回了晋王府。 一关上书房的门,陈景便有些迟疑地问:“殿下,皇长孙在东宫安全吗?” “在东宫才安全。”赵樽随口应了他,语气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力气,“也正是因为他身份敏感,绵泽才会更好的照顾他。你想想,他若在东宫里出了事,如何堵得住别人的口?再说,他不过一个傻子罢了,难不成陛下还真会把江山交到他的手里?绵泽他不傻,不会动他。” 听了他的分析,陈景大概明白了,“殿下说得对。” 迟疑一下,见他受了傻子的“刺激”,话却比往日多了起来,陈景憋了七天的好奇之心,终于压抑不住,问了出来,“殿下,逼宫那日宁王手里拿的虎符,为什么是假的?那虎符被楚七偷去,后来落在了柳氏的手里,您什么时候换下来的,属下怎不知道?” 赵樽面无表情,坐到了棋盘边上,“真正的虎符,从来没有丢过。” 任是陈景这样向来沉稳的人,一时间也怔愣了,“没有丢过?” “是。一开始楚七拿的,就是假的。” 第217章意难平,小矫情(1) “属下明白了。”即便陈景跟了他这些年,也是半点摸不透这位爷的心思。一般人会准备一块假的虎符带在身边吗?真可谓是防范于未燃啊。感慨完了,陈景见他又开始摆弄棋子,不由担心的轻咳了一下,“殿下,您已经三日没合眼了,去歇一会儿吧。” “无事,你下去吧。” “殿下。”见他这个样子,陈景的愧疚之心上来了,梗着脖子说:“都是属下的错,那日天牢突发大火,若不是属下被锦衣卫虚幻了一枪,也不会来不及。” “不关你的事!”赵樽摆了摆手,“你下去吧,让本王清静一会。” 陈景想要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实际上,跟了他这些年,陈景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虽说明面上看没什么不同,可一个人成日成日的睡不好觉,身子哪里能好得了? “殿下,我这就带人去找她,一定把她找回来。” “不必找了。”赵樽淡淡看他一眼,语气低低沉沉。 “殿下……”他这样子的回答,完全出乎陈景的意料之外。微微愣了一愣,他又不甘心的继续劝,“那日您差梅子送去的饭菜,依了楚医官的精明,肯定能发现其中的玄机。她既然吃了,肯定也是知道殿下您的苦心,她不会与你置气的。殿下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与她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赵樽静静地听着,没有表态。 只是手里那颗棋子,也是一直没有落下。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他淡淡出口,“外头候着吧。” 陈景看着他坐在椅子上孤零零的身影,轻叹了一声。 “属下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陈景出去了,赵樽坐在棋盘之前,雕像般一动不动。 书房里安静到了极点,就连郑二宝想过来添水都不得不停下脚步,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一个人沉寂了好久,赵樽终于落下棋子,还像往常那样,自己执了黑子与白子互相博弈。只是今日的棋,他走得不像往常那般沉稳,每一次落子似乎都考虑了很久。又仿佛他对于下棋这个最为热衷的游戏,突然之间就失去了热情,眉间除了疲惫之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荒凉之中。 “嘶!” 夏初七难受地哼了一声,慢悠悠睁开眼睛。 面前是轻垂的床幔,质地柔软而华美,鼻间飘浮着一股子像木兰一般的香味儿,正是从屋角那狻猊香炉里面飘出来的。外头的天色好像黑了,屋子里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室内光线不太明亮。而她就躺在一张宽敞精致的雕花大床上。 她最后的记忆,是一片火光。 在那个吞噬人命的火光里,有人在四处奔走,有人在监舍里大呼救命,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就她一个人没有动弹,靠在墙壁上权当那是烤炉。她是一个懒人,在火起的那个时候,她真的是懒得逃生。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对,浓浓的烟雾,把她熏得昏了过去。 难不成如今她倒霉催的,又穿了? 这一回又投生在哪个姑娘的身子里,又会遇见怎样的帅气王爷?嘲弄地笑了一下,她正准备下地看个究竟,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极有节奏的脚步声,很快雕花的木门被人推开了,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不曾想,那却是一个熟人。 “终于肯醒过来了?”那声音柔软媚惑,就像会勾魂儿似的,满是妖气,却让夏初七之前憋着的一肚子火儿,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她坐回在床沿上,怒不可遏地瞪了过去。 “你有病啊?打扰老子投胎转世的好事,不得好死。” 东方青玄冷不丁被她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莫名其妙愣了一下,却也是不恼,噙着一抹明媚的微笑,拉了一张椅子来坐在她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问:“没想到七小姐睡了七日起来,还这般精神。” 七日? 这个数目,把夏初七吓了一跳。 看着面前妖娆的男人,她脑子里念头转了又转,张着嘴竟然忘了合拢,“不能吧?我睡了七天?七天?我的娘也,谢了啊,我得回去了。”说罢,她跳下床就要找鞋。 可一个人在床上躺得太久,刚刚下床哪里有力气? 身子发着软,她脚一沾地,整个人向地上栽倒。一抹红影极快地掠了过来,她还未落地,身子就直接落入了一个满是幽香的怀抱,头顶是东方青玄柔美得醉人的声音,“七小姐,还是这般喜欢投怀送抱。” “我投你个大头鬼啊?”夏初七抬头,看着他精致的俊脸,突然弯了弯唇,笑得好不狡黠,“大都督,有句话我没有和你说过吧?每一次看着你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我就很想很想……”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暧昧,可说到此,却打住了。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很想如何?” 右手握紧了拳头,夏初七趁他不注意,猛地一拳砸了过去。 “很想打得你再也帅不起来。讨厌!” 按照她的设想,她这有气无力的一拳,东方青玄应该会很轻松地避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却是不闪不避,活生生用他美貌清贵的俊脸挨了她一记老拳,“嘶,真狠!”夏初七拳头生痛,愣了一下,见他“呸”了一口唇血,笑眯眯地望了过来,“七小姐,打情骂俏不是这样的。你就不会轻点儿?” 夏初七低骂了一句“你脑子有疱”,就不悦地哼了哼,站直身子,在屋子里四处观望起来,“赵樽呢?你们两个不是狼狈为奸吗?他在那里?” 东方青玄扶她回来坐好,抽出一张素白的巾子来,轻轻擦拭着妖冶的唇角,笑得极是好看,“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刚刚揍了本座,不问问本座伤得如何,又想着旁的男人去了,可真是让人伤心啦。” 白他一眼,夏初七双手抱着臂,“说吧,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丢掉那张沾了血的巾子,东方青玄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本座好心好意把你从大火中救出来,你怎么也得先道一声谢,再继续说其他的吧?” “谢你?”夏初七低笑一声,斜着眼撩了过去,不屑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人的心肠早被狗啃了,那天牢里的火,指不定就是你放的。我还谢你呢?我恨不得呸死你。” 东方青玄眉眼一挑,笑了,“你怎么不说,那火是晋王殿下放的?” 瘪瘪嘴巴,夏初七鄙夷地他一声,揶揄地笑,“大都督,下回你要挑拨,麻烦换换花样儿。赵樽他会放火?成,不如我们赌一把,如果火是他放的,我是你儿。要不然,你就是我儿,怎么样?” “真俗!”批判似的扫了她一眼,东方青玄嘲弄的一笑,“七小姐,中和节上的事,你还没有看清楚吗?你就这般相信他?” “那是自然。”夏初七突然眯起眼睛,眸子里时而平静,时而又添上一丝风浪。迟疑了良久,她才压抑住心底的情绪,无波无浪的看着东方青玄,继续道,“放火的人,一定想我死。他么?从来都不想我死。” “那可说不准。”东方青玄凤眸里的淡琥珀色光芒,在火光下犹为晶亮,“你要死了,他就可以和景宜郡主双宿双飞了。” “我不死他也可以双宿双飞。”夏初七打断他的话,递给他一个“你是脑残”的讽刺表情,一双黑油油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突然弯唇一笑,描向面前这不像人间凡物的男子,“不过大都督,我还真是猜不透你这个人。如果说是你放的火吧,你偏偏又救我出来。如果不是你放的火嘛,会是谁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掳了我来,不会仅仅只是贪图我的美色吧?” “美色?”东方青玄像是吃了一惊,好久才再次笑了出来,“七小姐,要看美色,本座只需要照镜子。普天之下,本座就没见过比我更美的女子。” 夏初七假装颤抖一下,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才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那可不尽然吧,你那个美若天仙的妹妹呢,阿木尔姑娘,她也不如你美吗?” 听她问起阿木尔,东方青玄目光里有暗流涌过。 迟疑一下,他才轻松地笑开了:“美则美已,也比不过我呀?” “哟喂,这般自信?那行,你美你美,你们全家都美。那本小姐第三次请问东方大美人儿,你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我投胎投得好好的,你这不是找揍又是什么?” 她从来不在调上的话,引得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一双凤眸里的波光,更加潋滟生姿,“七小姐,本座早就说过,我们会有合作之日,如今,时机到了,你可愿与我合作?” 合作?时机? 夏初七不耐烦的嗤笑,“与一个大变态合作,除非我疯了。” 第218章意难平,小矫情(2) “七小姐,你别无选择。”东方青玄轻笑着,继续道,“你想为魏国公平反,太子爷帮不了你了,晋王爷也不想帮你了,你连唯一可以接近皇宫的身份也失去了。从此以后,那扇密不透风的宫门,都将与你无缘。你要怎么翻案?难不成,就凭你做几个火器,就能轰开皇宫的大门,还是你可以拉一支起义军,打掉大晏的江山?七小姐,别做梦了。” 夏初七再次翻白眼儿,“谁告诉你老子非要翻案报仇?” “不报仇,你为何要接近太子?不报仇你又为何要那只鹦鹉?不报仇你又为何不肯与晋王爷去北平府?不报仇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的要找崔良弼?” 他每多反问一句,夏初七的心里就多抽动一下。 看来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 如此说来,她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东方青玄都了若指掌。 那种完全被人监视的感觉很不好,她咽了咽唾沫,大眼珠子转动着,目光刀子一般刺向东方青玄,“算你说得有点儿道理。不过,听大都督您这口气,你要与我合作,是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岂不是您也和大晏有仇?” 东方青玄浅浅一笑,不露半点锋芒,“这个你不必知道。” 懒洋洋的叹口气,夏初七唇角全是笑意,“说来听听呗,你有什么血海深仇,我也可以乐呵乐呵?再说了……”顿了一顿,她好奇的看着他,挑开了眉梢,“你不告诉我,又如何与我合作?” 东方青玄拖长了柔媚的嗓音,灿然一笑,“你会知道的。本座答应你,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我不仅会帮你夏氏一门平反,还会让你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夏初七双手比划了一个“停”的手势,“大都督,你看我像一个贪图富贵的人?” “太像了!”东方青玄肯定地点头。 “好吧,算你说得很对。”夏初七“哧”的一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你总得告诉我合作的内容吧,你希望我怎么做?” 东方青玄挽了一下粉嫩如花的唇角,一字一顿,“恢复身份。” 他说得很轻,可落在夏初七的耳朵里,却无异于闷雷罩顶,心里百转千回了好几次,才不确定地问,“你是说?” 东方青玄慢悠站身,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笑容更是美艳了几分,“本座要你,做回魏国公府的七小姐。” “大都督,你是不是还想说,接下来,让我嫁给赵绵泽,等他做了皇帝,我还可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然后在这之前,最好怀上一个你的孩儿,帮你弑君夺位,或者直接让你的孩儿坐江山当皇帝改写大晏历史……我那个去,这也太狗血了吧?” 她说得满是讽刺,东方青玄却忍不住轻笑一声。 “七小姐这个建议不错,本座很喜欢。” “你想得那个美!”夏初七瞅他一眼,刚好与他勾魂的笑眼对上。那货皮肤那个好,光洁得好似白玉一般瞧不出半点瑕疵,加上高挺的鼻,嫩粉色的唇,还有狭长的凤眼,一举一动皆是蛊惑人心的风情。要不是她已经修炼得足够坚强,非得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不可。身子稍稍后仰,她保持着最为“健康”的距离,不爽地瞪他。 “注意仪容仪表,咱有事说事,不要动不动就用美人计。姑娘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薄薄的唇角一抿。那笑容,如春风入骨,沁人心脾,“七小姐,你仔细考虑一下本座的提议。你做回七小姐,光明正大的为父申冤。而本座……定会帮你。” 夏初七看着东方青玄妖娆的笑,“天上不会掉馅饼,说,你的条件。” “条件本座自会向你索取的,不急。” “我身上除了我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 东方青玄眸子暗了暗,“七小姐,本座说过,你的价值,非你自己能衡量的……” 价值?他又一次说到她的价值。 看着他神色莫辨的样子,夏初七稍稍有一丝迷惑,随即笑开,“大都督,我这刚醒,脑子还不太活络,也不想答应你任何条件。等我吃好喝好休息好,再决定要不要与你合作可好?你知道的,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她的态度,你既然这般需要我,我不在你面前矫情一下,岂不是显得我廉价了吗?” “七小姐言之有理,本座给你时间考虑。”东方青玄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身上,顿了一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来交给她,一双妖冶的眸子微微眯起。 “这个是给你的。” 接着这黑不溜啾的腰牌,夏初七在手心掂了掂,觉得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一边儿翻过来看腰牌上的字,一边儿瞄向东方青玄含意深刻的眸子,笑问,“什么宝贝?” “拿着这个腰牌,你就是锦衣卫的秘谍。”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气,翻开腰牌的正面,“秘谍?” 按《说文解字》的释义。谍,军中反间也。 换到大晏朝的锦衣卫身上,这秘谍的身份其实也就相当于后世的军方特工。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那作为“耳目”,在这个科技并不发达的时下,锦衣卫靠什么来掌握军政方面的大量情报呢?没错,就靠秘谍了。秘谍归为锦衣卫,却以不同的身份存在于生活中,除了他们的上司,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 夏初七颠来倒去的翻看着令牌,一直没有抬头,只低笑非笑的调侃。 “大都督你把这样的东西给我,就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东方青玄面上保持着良好的教养,语气却极毒,“七小姐是狗吗?”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他的贬损,漫不经心的将令牌塞入怀里,无所谓地端坐着,一双手撑在床沿上,笑不达眼底的看着他,“拿了这块令牌,我就可以自由行动?”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七小姐以为呢?你没有恢复魏国公府七小姐的身份之前,自然不能。令牌是给你以后使用的,不是现在。本座又怎会做那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眯了眯眼,夏初七思忖着,很想答应他。 先前东方青玄的话说得不错,她如今要调查魏国公的案子,要想为他平反,路都截断了。可以说,他抛给她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诱饵,如果她真是夏楚本人,那是不可能不上钩的。可惜她虽有一些夏楚的记忆,有一些夏楚的感受,骨子里却仍然只是夏初七。所以,她非常清楚,一旦她恢复了夏楚的身份,在这个看重伦理纲常的时代,她一辈子都将与赵樽无缘了。 手指在床沿上扣了一会儿,她终是抬头直视着东方青玄。 “大都督,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东方青玄面上的笑容不变,“七小姐但问无妨。” 夏初七眼睛里掠过一抹冷光,“到底是谁杀了太子?” 看着她一眨也不眨的清澈眸子,东方青玄浅浅一笑,微挑着他勾魂的凤眼,“人人都说是你杀的,为何你反倒来问本座?” 他想和她打太极?冷冷哼了一下,夏初七弯起唇角,“大都督是不好回答呢,还是那个人就是你自己?依我看,这件事也一定有赵樽的份儿吧?你想让我恢复身份,说什么帮我报仇平反是假,实际上你是想用我帮着对付赵绵泽,扶了赵樽上位,你就可以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爷了?你妹妹也可以母仪天下,你妹再生个儿子以后还能做皇帝,我猜得没错吧?” 东方青玄愣了一下,眸子微眯,“七小姐好强的推论。” 夏初七打量着他,似笑非笑,“难道我说得不对?大都督,这些事情如果不搞清楚,不要说做你锦衣卫的秘谍,就是让我做你家祖奶奶,我也没兴趣。” 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东方青玄忽地轻笑一声,“七小姐说得没错,你不觉得晋王殿下最适合问鼎皇位?而本座的妹妹,天生就该是母仪天下的女子。他们两个,原就是天生一对,任何人也拆散不了——包括你。” 心里诡异的蜇痛一下,夏初七面上笑开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大逆不道啊,大都督,知法犯法?其罪如何?” 东方青玄红袖微抬,倒了一杯茶水饮下,“在聪明人面前,本座无须隐瞒。” 若有似无的冷哼一下,夏初七不屑地撇了撇嘴,手拍在床沿,慢悠悠的一叹,话锋突地一转,“东方大都督实在不太了解我的为人,我看目前这情况,只怕咱俩是合作不了。” 第219章意难平,小矫情(3) 轻轻瞄她,东方青玄唇角挽出一抹致命的笑容来,“七小姐,此话怎讲?” 夏初七捋了下头发,语调慵懒地笑,“一个太容易被出卖的盟友,那一定不是你真正的盟友。我前面的话只不过是试探你,当然,也得出了结论……其实赵樽他根本就没有与你合谋,对也不对?” 东方青玄面上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诧异,看着夏初七精怪一般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终是忍不住扩大了笑容,“这个论调本座还是第一次听见,实在新鲜得紧!” 夏初七笑了笑,像是不烦躁再多说什么了,直起身来,看着他,“好了,我的话问完了。我想要知道的事儿,也都知道了。东方大都督,可否给点吃的?肚子快饿扁了。” 东方青玄一时摸不准她的脉络,试探性的笑问“在天牢里,火烧过来你都不懂得跑,按理,你也不会知道饿才对?” “知道我为什么不跑吗?”夏初七一双眼睛笑得像新月儿,晶亮皎洁。 “为什么?”东方青玄眼波一荡。 “哈哈”干笑一声,她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胳膊,“因为我知道东方大都督您一定会来救我呀?您多舍不得我死?我若死了,您要的‘巨大价值’不是就没了吗?” 她笑得很爽朗,很开心,就像再没了半点愁烦之事。 原本的灰暗心情,确实一瞬间好了起来。 先前她对东方青玄或深或浅地试探时,原本堆积在心的烦躁就散开了。虽然作为一个局外之人,真真假假真真,她无从判定。但东方青玄给她的回答,至少让她有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赵樽与那件事无关,他没有与东方青玄谋划害死太子。 那么,那梅子中的女子,也一定只是误会。 看着她笑容可掬的小脸儿,东方青玄情绪不明地盯着她。 迟疑片刻,他轻击了一下手掌,“来人,给七小姐洗漱。” 闻言,夏初七乐了,“呵呵,还洗什么脸啊?我不讲究,先吃东西不成吗?”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得洗洗。” 很快,一群衣着华丽的侍婢款款步入了屋子。 每个侍婢脸上都带着适度的笑容,不多不笑,礼貌有度。有人捧着面盆,有人捧着衣裳,有人捧着首饰……不等东方青玄再下命令,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侍婢就走过来,笑着喊“小姐”,然后侍候她洁了面,漱了口,又侍候她坐在镜子前,要为她梳头。 “等等!” 正拿着个首饰盒把玩的夏初七,瞄一眼镜子,惊诧出声。 “小姐,怎么了?”服侍她的侍婢吓了一跳,停下手来。可夏初七却像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站起身来,慢吞吞把脸凑近镜子,撩开额角的头发,看向了自己左额角上那个黥过字的疤痕,“怎会这样?明明我遮了的呀。” 她脑子一时混乱,缓缓回过头来,看向东方青玄。 “是谁给我洗掉的?” 懒洋洋的看着她,东方青玄笑了,“自然是本座的侍婢。” 夏初七摆明了不相信,“不可能,她们怎么可能洗得掉?”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东方青玄弯了弯妖媚的凤眸,语气里带着一种“不过如此”的讽刺,“一开始确实难倒本座了,这办法还是阿木尔告诉我的——用皂角、藁本、石碱、玉竹、川芎、冬瓜仁、蔓荆子、白术……研细成末,再兑成糊状,在疤痕上面热敷上一刻钟,就可以洗掉。看来啊,还是你们姑娘家更懂得这些诀窍。” 夏初七手中的首饰盒,“砰”一声掉在了地上。 就像被闷雷劈中了脑袋,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东方青玄。怔了片刻,突然血气上涌,压也压不住的狂躁起来。一挥手,发泄似的把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部拂到了地上。在物体坠地的刺耳声里,她眼圈儿一红,憋不住的泪水,一下子湿润了眼眶。 “你个王八蛋,你骗人!你妹妹怎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她冷不丁的怒火来得突然,把几个小丫头吓得埋下了脑袋。东方青玄却是看着她走近,风华无双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痕,一直走到她的面前,他才停了下来,微微低头,看着她说:“七小姐何苦生这样大的气?如此一来,你该更清楚才对。你看你啊,身上背负着几百人的血海深仇,本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实在不值得陷入虚幻的儿女情长里,误了人生。” 他每吐一个字,都敲打在夏初七的耳膜上。 耳朵“嗡嗡”响过不停,一时是“正”,一时是“负”,一时是“好”,一时是“坏”。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想给赵樽找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也试图去相信他,在这之前,她其实也是相信他的。可东方青玄这人实在太残忍,只需要一件小事,就狠狠劈开了她伪装的坚强。 这件事,她只给赵樽讲过。 似乎,连她的原话都是如此。 一字未改,他都告诉了阿木尔? 很多问话在脑子里盘旋,她狠狠咽了咽唾沫,活生生憋回了那怪糟糟的情绪,与东方青玄对视良久,突地冷冷笑着,不明情绪的弯下腰来,蹲身,捡回了刚才暴怒时拂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一个的整齐摆放在梳妆台上。然后,淡定的坐下,不带情绪地望向那小丫头。 “来吧,替我梳头。” 从大怒,到大悲,再到淡然,她不过只用了一瞬。 东方青玄眉心微微一皱,看着镜子映出来的那淡然的脸孔,视线深邃了不少。 人靠衣装马靠鞍,女人就得靠打扮。那小侍婢有一双巧手,松松为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簪一支点翠的步摇,便让她整个人清亮光鲜了起来。外加身上那件质地极好的葱绿底古香缎逶迤裙装,不描眉而黛,不施粉而白,整个人看上去自然清纯如一支含苞待放的绿芽儿,一下子就把屋子里的几个漂亮侍婢比得黯然无光了。 “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是金屋婵娟……”东方青玄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似笑非笑地念了一串酸词儿。 夏初七眉眼一横,尖酸刻薄地瞪了回去,“别酸了,肚子很饿,到底给不给吃的?” 东方青玄一愣,随即轻笑出声,“不说话就是香闺女儿,一说话就是……” “一只大喇叭!”不等他说完,夏初七接过话来,原本轻婉的嗓子,却像吃了火药,直把东方大都督轰得脑子里一乱糨糊,才笑着挽了一下唇角,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摆膳。” 夏初七从来不与她的肚皮过不去。 人不管走到哪步田地,首先就得填饱肚子。 懒洋洋坐在椅子上,她看着一道道精美的膳食端上来,只觉香味儿飘入了骨髓。大概饿得太狠,五脏庙不配合的“咕噜”起来,特别不给她的面子。她食指大动,凑过去嗅了几口,迷恋一般埋头在了桌案上。 “好吃吗?”东方青玄问。 夏初七不理不睬,一眼都懒得看他。 难得的是,东方青玄并不生气。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见过他发脾气。包括他杀人的时候,都会给死者带去世上最为美丽的微笑,也算让他们死得安乐了。一个人不发脾气不难,难得是永远都不发脾气。可大概也正因这样,夏初七越发觉得,他微笑的表象之下,那些狠啊毒啊奸啊邪戾啊,全都翻了倍。 安安静静地品尝完美味,夏初七觉得,这是她吃得最饱的一餐饭。 摸了摸肚皮,她不太雅观地打了个饱嗝,看着妖媚风情的东方大都督,终是撇了撇嘴巴,淡定地开口,“哎,果然一切事物都是复杂的,只有上帝最简单,上帝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我总算是彻底悟了。” 东方青玄噙笑一眯眼,“上帝是谁?” 夏初七斜着眼睛,慢悠悠告诉他,“你祖宗。” 东方青玄妖眸微微一荡,“七小姐,还真是口不择言。” “不,我是口不择食。”漫不经心地笑着,夏初七样子狡黠而刁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大家闺秀。东方青玄微微一愣,随即又是浅笑,“口不择言也好,口不择食也好,七小姐高兴就好。” 看向面前的碗,夏初七没有回答他。 东方青玄瞧了她一眼,“七小姐,本座等着与你合作。” 夏初七没有马上回答,静默了一会儿,在落针可闻的空寂中,她低低笑,“大都督,这世上,没有人能逼我做不乐意做的事。不要说是您了,即便是当今皇帝都不行。” “这世上,没人能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晋王府承德院,赵樽端坐在椅子上,斜襟的衣衫半褪,任由孙正业给他换着左臂伤口上的敷药,眼神淡淡地看向面前的元小公爷,也如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元祐迷人的丹凤眼,快要眯成一条线。 第220章意难平,小矫情(4) “我说天禄,你这是何苦?人家说再不想见你,你就真的不见了?我可告诉你啊,就凭我对我那小表妹的了解,她好色花心,无耻下流,天天跟东方青玄那厮混在一起,太危险了。咳,不是我说,东方青玄虽然阴险狡诈,可皮相确实长得不错。你可得小心点儿,万一被人给撬了墙角,哭都没地方哭。” 赵樽面色一沉,脸色难看了几分。 就连把玩南红串珠的手,都停顿了下来。 元祐见势凑过去,“十九叔,你不懂。女人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她们嘴上说,不要啊,走开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啊,其实都他娘的是假的。你啊,别跟她留后路,直接掳回来,放自己被窝里捂着,多稳当?何必搞得这般复杂。” 赵樽喉结滑了一下,许久,才听得他叹。 “本王总得给她时间消消气。” 元祐吊儿郎当地白他一眼,轻声一哼,“我看你就是傻了。女人心,海底针,听过这句话没有?当然,我猜你也没有听过,我也是从我小表妹那里听来的。我告诉你,越是外表强势的女人,内心越是柔弱。你呀,就放心听我情圣的话吧,这都是我从女人堆里总结出来的经验。一般人,小爷我才不告诉他。”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人经”一股脑灌输给他这个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十九叔。可赵樽却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元祐无奈地摸了摸下巴,一个人说得没意思,目光终是落在了他手里的南红串珠上,好笑地挑开了风情的眉梢,“话又说回来,你还真就傻不愣愣的给人送了一百两银子去?那明显是我小表妹忽悠你呢?” 赵樽冷眼看他一下,片刻,又垂下眸子,看向手中的珠子。 “她让我去还银子,原就是想叫我把珠子赎回来。” “什么意思,听不明白。” “她没欠人钱,只是把南红串抵出去了。” “哎呦……”元祐呻吟一声,直拍脑门,“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信里。” 听他说得严肃,元祐嗤笑一声,挪了挪椅子,坐近一点,将案头那一封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过很多次的“信”拿过来,好笑的扬了扬,似笑非笑地问:“我怎生没有看见,她哪里告诉你了?” 赵樽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一概不予回答。 元祐忍不住嘻嘻一笑,“你该不会说,他还告诉你,她吃了你带的饭吧?” 不曾想,赵樽却是一叹,揉向额头,“对。” “你……”元祐像看傻子似的盯住他,把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这一回总算表示了认可,点头笑了笑,“十九叔,你俩玩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咦,真是奇怪……这你也能看得出来?咳,反正我是不懂你们两个的心思啦。依我说啊,就是惯的,早点丢床上办得妥妥的,给她一双翅膀也飞不了。” 赵樽皱了下眉头,视线烙铁似的钉他脸上,“淫贱!” 元祐嘿嘿一笑,“我看最淫贱就数你了,不淫贱你巴巴让我父亲置办那些嫁妆做什么?你继续熬着呀?熬过三年五载,我真就佩服你。” 赵樽不答,元祐又煽风点火的嘲笑,“依我看,你不是不淫,是淫而无色。不是不贱,是贱而无形。” 换了往日,赵樽指定损回去。 可今儿他只是淡淡地瞄了元祐一眼,不动声色。 “爷,好了。”孙正业换好药,嘱咐了几句,小心翼翼地拎着医箱下去了。郑二宝赶紧上前给他家主子爷穿好衣服,系好袍带,又给两位他的茶盏添了水,也恭敬地退到了边上。 屋子里,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元祐看着他英明神武风华绝代的十九叔,想了想,一双笑弯的眼睛收敛了,难得认真地叹息,“天禄,你这是多大的心才敢让自己女人落在其他男人的手里?你是自信心太过膨胀,还是对我小表妹太有信心?” 赵樽眉头狠狠一敛,垂下眸子来,抿了一口茶。 “东方青玄给她的,也许是她想要的。”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元祐挑高眉头,语气里全是疑惑,“东方那厮能给她的东西,你不能给吗?她一个小小女子,还能想要什么?别说,我还真不敢相信,会有你晋王殿下给不了的东西?”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个问题。 可赵樽明显没有想回答的意思,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像是蕴藏了许多的情绪,波光浮动间,似是有迟疑,似是有失落,又似是有迷惑。过了好一会,他一双凉凉的黑眸总算静止不动了,可喉结微微滑了一下,突地冒出一句话。 “阿七她,只能是我的。” 元祐被噎了一下,瞄他一眼,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浊气来,“得得得。在您的前面,小侄我往后再也不敢再自称情圣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元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换了话题,“天禄,今日我过来,我父亲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收回视线,赵樽紧了紧手里的珠子,“什么?” 元祐起身过去打开门,左右看了一眼外头,回来差郑二宝去外头守着,这才坐回赵樽的面前,压低嗓子,继续道:“我父亲说,他愿意与你一路,只等你一声令下。” “一路”的意思很简单,赵樽又如何能不明白? 如今的朝廷局势,越发复杂。 国无储君,天下不宁。在太子殁后,朝堂上气氛愈发紧张。虽然太子走了没几天,但朝中大臣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未来筹谋起来。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是重臣,明日就可能会成为阶下囚。尤其宁王的“旧部”,在宁王被关入宗人府,肃王去了孝陵卫后,一个个的目光都瞄准了晋王。 没有人愿意做砧板上的鱼肉,老皇帝维护赵绵泽之心有目共睹。虽然赵绵洹回来了,却是一个傻的,没人支持,根本就挑不起大梁。一旦老皇帝去了,赵绵泽为帝,将来能容得下他们吗?这几日,朝中不支持赵绵泽为储的人,都想方设法借着各种机会,明里暗里向赵樽示好、探口风、或者以示忠诚。 当然,元祐他父亲的打算更简单。圣旨已下,赵樽与“景宜郡主”结了姻亲,不管目前景宜郡主存不存在,在朝堂众人和老皇帝的眼睛里,晋王府与诚国公府都算得上亲家。那么,朝堂风云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诚国公不为别人打算,得为他唯一的儿子元祐打算。 赵樽考虑了一会儿,眉头拧得极紧。 “昨日皇后召见了我。” 一句话,简单几个字,含义却很深望。 元祐看着纨绔不羁,可他也是一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他这十九叔虽然是贡妃所生,可不足六岁就由皇后娘娘抱去抚养了。张皇后是老皇帝的元配发妻,待人和善,淑惠温厚,素有贤名在外,尤其她对赵樽更是不错,打小当亲生儿子养着,赵樽一向敬重她。 太子赵柘、皇二子秦王赵构、皇三子宁王赵析都是张皇后嫡出儿子,一母所生。这几日,为了太子和宁王的事情,原本就病体堪忧的张皇后,更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老皇帝一向对他这个发妻爱重有加,心痛之余,看朝堂上的风向,隐隐有将关押在宗人府的宁王放出来的意思。 如今张皇后亲自找赵樽,还不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孙打算? 元祐丹尾眼儿一眯,“十九叔,张皇后虽有贤名,也是我的嫡亲祖母,可我有句话不得不说,自古以来,天家哪来的真情?她那只不过是以退为进,扼制于你,不管秦王、宁王还是赵绵泽,都是她的儿孙,一旦他们即了大位,天禄你……” 不等他说完,赵樽手指撑在额头上,接过话去,“不必再说了。” 元祐无奈地摆了摆手,“行行行,我不说了。你必走北平府?” 赵樽眼皮儿也不眨,“必走。” 元祐斜着眼睛,审视着他的脸,“那我小表妹呢?你这婚期一到,娶谁去?” 一听她说到楚七,赵樽原本平和的面色严肃起来,抿了抿唇,他考虑了一下,突地从怀里拿出一面桃木的雕花小镜来,仔细地看了片刻,慢悠悠地问元祐,“少鸿,你相信人有转世轮回吗?” 元祐奇怪地瞪眼看着他,“天禄,你疯了?” 赵樽不答他的话,把那镜子揣入了怀里,眼眸垂下,“我会将她带去北平府。” 元祐递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略略沉吟着问,“你怎么带,人都不在你身边?”可他刚刚问完,却见赵樽突地起身,沉着嗓子,只飙出一个字,人就已经掠出去了。 “走!” 窗外的夜色很浓,什么也瞧不见。 第221章意难平,小矫情(5) 夏初七默默算计着时间,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整理好自己,没有走门口,而是小心翼翼地撑开支摘窗,狐狸一般狡黠的笑了笑,轻轻跃了出去。 这个园子好像有些大,她沿着墙根走了一段路,没有发现守卫,略略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如今她住在这里,却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儿。摸索着,她沿着小路走,终于看见了一扇朱漆大门。探头探脑看了半天,她猫儿般迅速蹿了出去。 不管怎样,她得离开这里。 什么狗屁的秘谍?她不侍候了。 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甘心被东方青玄利用。 出了门,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她走得极快。 可不多一会儿,她再次傻眼了。 东方妖人心思果然够损!这个地方原本就建在一处四面环水的小岛上。乍一眼看过去,全是水波荡漾,她沿着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一艘小船。怪不得没有多少守卫。他这是料定她跑不了,非得让她做回夏楚不可? 先人板板的东方妖人。 她看了看身上裙裙带带的女装,突然有点烦躁。目测了一下距离,索性一咬牙,把裙子掀起来扎在腰上,把袖子撕去一截扎好了扩散的头发,一个猛子扎入了月光下风平浪静的水面。 激灵灵一抖!妈呀,好冷的水,刺骨头! 赵十九你个贱人,都是你害我的。在冰冷冷的水中,她拼命划动着手臂,骂完东方青玄,又骂到了赵樽的头上。要不是他,她会吃这么多苦头吗?等她见到他,非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不,不对,她说过再也不要见他的。 甩了一下湿漉漉的脑袋,她静下心来。还是想想离开这鸟地方,应该去哪里才对。她必须得先想办法找到李邈……也不知道她那个便宜表姐到底怎样了,会不会也以为她已经烧死了? 暗夜划水,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滋味儿很不好受。 好在,她技术还行,划得倒也快。 没多一会儿,离岸就近了。可越是近,越是看得清楚,越是发现岸沿很高,不好攀上去,唯一的渡口上却停着一艘船,大晚上的那船上亮着灯火,里面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偷偷摸近那艘船,她正寻思绕过去,却见那船的甲板上突然燃起火光,几个打着火把的锦衣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在锦衣卫簇拥之中的男人,正是似笑非笑的东方青玄。 “七小姐果然是兔子变的。哦不,应该是一条游鱼才对。” 夏初七甩了甩头上的水,恨得咬牙,“你玩我?” 看了一眼水中的她,东方青玄居高临下的笑答,“本座睡不着,知道你要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气得“呸”了一口嘴里的水,夏初七冷冷发笑,“谁说姑娘要跑了?我是觉着这里水质不错,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出来松松筋骨,舒舒坦坦,没想到打扰了大都督听小曲儿的雅兴,实在抱歉得紧。”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从如风的手里接过一件软毛的斗篷来,展开。 “七小姐现下可游好了,上来吧?” 夏初七停在水面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不爽地哼了一声。 “舒服了,可也得游回去睡觉了。” 说罢,她不再看东方青玄什么表情,气咻咻地调转过身子就往回游,可人倒霉喝冷水也塞牙,她扑腾了没多远,面色一变,人就停顿了下来。就在刚才,她小腹里突然抽搐一般疼痛起来,那痛意来得又快又猛,腹部痛得直往下坠。紧接着,两条腿间,就有一股子热流往外涌。 耳朵里“嗡”的一下,她的脚有点发抽抽。 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来事儿?本来她的小日子就不太准,人又犯懒没记得太清楚。印象中是没有那么快的,估计是被冷水一泡,发生了突发状况。眼下,疼痛又狠又急,抽得她难受。吃惊、紧张、担心……各种情绪交杂,她腿脚和双臂越发使不上力,人泡在水中,浑身冰冷,手脚发软,力气没了,耳朵嗡嗡的,就连脑子也晕了起来。 身子在水里“扑腾”几下,她吃了几口水,脚开始抽筋。 慢慢的,她整个人开始往下沉去。 怪不得都说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换了以前,打死她也不敢相信,她有一天可能会被淹死。可铺天盖地的水涌了过来,打得她身上冷冰而疼痛,她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不远处的船上,东方青玄静静的看着她。 看着她扑腾,看着她沉下去,直到被水没过了头顶。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他才拧了一下眉头,像是发现情况不对了,面色猛地一变,来不及褪下衣裳,“扑通”一声,就从船的甲板上栽了下去。 “七小姐……” 有人在喊她,那声音划过耳边,很是熟悉。 夏初七挣扎了几下,脑袋有点儿发懵,“爷……” 东方青玄面色微变,就着黑夜的水面划过去,极快地揽住她不停下沉的腰身,在水里一只手托着她,一只手用力往岸边划,那一张风华绝代的俊脸上,仍然带着妖孽到极点的笑容,“看来七小姐这次真的是游累了。” “是,我好累,好累。”夏初七虚弱地说着,肚子一下下的抽搐着疼痛,脑子也有点儿不清楚,依稀之间,她以为还是清凌河,还是那火一样热的胸腔,带着浓浓的依恋,她攀着他的肩膀,将头扎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想了,“爷,带我回去吧。” 东方青玄手臂僵硬了一下,“坚持住。” “嗯。”夏初七昏昏乎乎的应了,大概是泡在冷水里太久,加上月事来势汹汹,她身心都软弱起来,任由东方青玄带着她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双眼微眯着看向黑沉沉的天际,整个人轻飘飘的,没有了半丝力气,呢喃般低问,“今天为什么没有毛月亮?” “什么毛月亮?”东方青玄脸上的水珠,衬得他面色越发柔媚。 夏初七诡异一笑,只知道有一只手托着她,有一个男人在耳边说话,至于他说了什么,她听得不太清楚,眼前是白花花一片,天空中,全部都是一个男人的脸,瞧得她委屈不已。 “我以为我要死了。” 默了默,东方青玄收紧了手臂,“我不会让你死。” “谢谢。”夏初七双手抱着东方青玄的脖子,吸了一下鼻子,莫名其妙问了一句,“爷,你又救了我,要收银子吗?” “不收。”冷冷哼了哼,从来不发脾气的东方大都督,心情似乎很糟,语气也生硬了下来,“本座最是大方……” 一句“本座”,让夏初七晕眩的脑子,激灵灵回过神来。 对啊!他不是黑了心肝的赵十九,来个月事他也能想法子讹去她的银子,成日里就算计着怎样把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霍霍掉。而她……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心甘情愿的吧?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发愣,东方青玄唇角微微一弯。 “本座又救了你一次,你不如想想,该怎样报答救命之恩?” “好。”像是想明白了似的,夏初七虚弱的莞尔,“我答……” 她“应”字还没说出口,那大船的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声,紧接着,便听见船上的锦衣卫拔高嗓子喊了一声,“大都督,晋王殿下驾到……” 一声唱响,惊飞了天空中的夜莺。 “晋王殿下”四个字入耳,夏初七耳膜就鼓胀了。 一瞬间,像被人抽干了骨髓。说来,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只是七日没有见他而已,只是一个长得好看会勾人能让女人心向往之的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但她就是不争气,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窝蔓延,搞得血气翻涌,就像下头的血突然往脑门里钻一样,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要炸掉了。 手心揪紧,她看向东方青玄,目光迷茫。 他却只勾了下唇,对上面的锦衣卫吩咐了一个字。 “迎。” 丝竹声停了下来,一排排灯笼照亮了道路。 赵樽领了十来个侍卫,骑马而至,冷冽的面上全是夜晚的风霜。 水边风大,鼓动着他玄黑色的披风,猎猎飞扬,正如他向来令人畏惧的强势与威严。锦衣卫纷纷行礼,口呼“殿下千岁”。赵樽面无表情,直到看见东方青玄抱着夏初七从水中上岸,一张脸,终于黑沉如铁。 第222章意难平,小矫情(6) “殿下大晚上的找到这里,有何见教?” 东方青玄浅笑出声,抱着夏初七的双手紧了几分。而他怀里的姑娘,一身湿漉漉的像一只刚捞起来的水仙儿,罗裙高挑,露出两截细白光洁的腿儿,唇儿浅抿,带了一抹盈盈的笑意。香软软的身儿,细腻腻的腰儿,就那样有气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裳。两个人相依相靠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柔情无限,赏心悦目得如同暗夜红梅枝头挂着的一抹新绿。含香、含情、含媚、含了一缕芳香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 即便是落汤鸡,也是“激”得如此够味。 有人在低低的叹。 大都督怀里抱了一个姑娘。 抱了人家姑娘的人,那可就是有肌肤之亲了。 “阿嚏——” 被人围观的“落汤鸡”腹中绞痛,冷风一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声音一出,马上的赵樽黑脸便是一沉。很快,他几步纵马过来,极快的解开身上披风,不等人走到,披风已然罩向了东方青玄怀里的女人。其势极快,极猛,可东方青玄明显不给他机会,只莞尔一笑,迅速侧身一闪,那件黑色披风就要落下。 “殿下好生怜香惜玉,可好像找错了人?” 赵樽眸如点漆,速度亦是快捷如电,不等披风落在地上,他飞身从马上跃下,手臂一挥,身子便斜飞出去,扯住披风便又往夏初七身上盖去。他动作目的很明确,不想让她春光外泄,也不至于让她冻着。可很明显,东方青玄并不在乎,他抱着夏初七虚软的身子,堪堪躲过,身影又一次掠出,躲开赵樽,语气带上了浅浅的嘲意。 “美人在怀,何不让大家同睹?” 眼看赵樽的脸再次黑如焦炭,东方青玄妖娆的笑意更盛。虽说抱了一个人很不方便,但他却懂得利用怀里的女人做武器来抑制赵樽,每一次甩出去的都是她白生生的两条腿,激得赵樽眸子一片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胀。 “都滚下去!”他冷声命令。 “是。殿下。” 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他带来的侍卫,全都背转过身隔开距离,不敢看那旖旎的风情。 夏初七没有什么力气,也一直没有动弹。 只是一双半眯半开的眼睛,微微有些闪神。 作为一个现代人,露小腿露小脚,她完全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诡异的,在两个男人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突地想到一个与这事情毫不相关的“夺子”故事——有两个妇人都说那是她的儿子,结果争执不下,就上了公堂。然而,那个昏庸的官老爷惊堂木一拍,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想要儿子,不如就把这孩子砍了,你们一人分一半得了。结果,那亲生母亲第一时间就放弃了。 故事,咳,好像真的没有关系,可好像又有点关系。 吐出几口呛入喉咙的水,她脑子清醒了不少。 看着黑眸灼火的赵樽,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 东方青玄左躲右闪,笑得越是开颜,“殿下身手极好,只可惜,似乎顾及太多?” 又是一轮攻击没有抢过人来,赵樽看着夏初七露在外头白嫩嫩的腿脚和明显湿透了的身子,眉头皱了又皱,终于停下了与东方青玄玩“你攻我闪”的游戏。衣袖狠狠一拂,攥住一双铁拳,单刀直入地低喝,“东方大人,把人交给本王。”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低头看了夏初七一眼,一颦一笑间,如同江南水乡里最为温情诗韵的风,惹人沉醉,却又让人恨不得掐死了他才好。 “不知殿下要青玄交什么人?” 赵樽面色极为难看,“本王的女人。” 夏初七腹中疼痛如绞,额头细汗密布,闻言强打笑颜,弯出一抹嘲弄的笑容来,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东方青玄察觉她的视线,如丝媚眼微微一眯,像是刚反应过来她身子不舒服,低头将如风留在原地那件软毛锦缎底的斗篷搭在她的身上,将她往怀里一裹。 “殿下,这是没有你的女人,您的女人该在诚国公府才对吧?”说到此处,感觉到怀里那小人儿身子似乎僵硬了几分,他笑得更加开怀,“青玄怀里的,自然是青玄自己的女人。难不成殿下这是要横刀夺爱?还是殿下您,总是对别人的女人感兴趣?” 赵樽手心微微一攥,唇角挂着一抹凉比夜风的冷意。 “东方大人,不要逼本王。” “殿下说笑了,青玄为人最是和善,从来都不逼人。只青玄所言,句句属实。您不是都看见了吗?先前青玄正与心爱之人在水中嬉戏……”说到此处,东方青玄就着那柔媚入骨的笑意,低下头来,嘴唇凑近夏初七的耳朵,唇角弯得更加妖气,“娇儿,你且说上一说,你是晋王殿下的女人吗?” 他那话风一传入,激得夏初七的耳朵里像有小虫子在爬。痒痒的,麻麻的,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借着船上透过来的灯光,她看向赵樽冰冷黑沉的面色,心里的别扭越发厉害。 想到“赐婚”、想到“梅林”、想到“洗肤蜡的诀窍”,一只只蜇人的虫子就像钻入了她心窝,咬着,啃着,啮着,让她觉得那疼痛比小腹里的绞痛,还要入骨入肺。身子虚弱得越发撑不住,她索性往东方青玄怀里一靠,别开头去,垂下眸子,掩藏住面上的情绪,淡淡一叹。 “大都督,我不识得他。” 几个字,很软,很柔,可被冷风寒气森森地灌入赵樽的耳朵里,却凉飕飕像腊月的空气,顿时冷寂了他的眸子。同时,也气得跟他一起来的元小公爷实在忍不住了,纵马过来,就想上前与东方青玄说道说道。 “少鸿!”赵樽阻止了他,一个人纹丝不动。 静静的,他看了一眼埋首在东方青玄怀里的夏初七,眸子幽暗而冷冽。 “东方大人,再赌一次如何?” 像是想了什么往事,东方青玄的眼波在火花下犹为潋滟,轻轻笑着,语气飘悠地笑问:“这一次,又赌什么?” 往他怀里看了一眼,赵樽道,“你输,从此不许招惹她。你赢,本王拍马就走。” “殿下,三年前,你曾是青玄的手下败将。今日你当真还要赌?”淡淡浅浅的笑声里,东方青玄意有所指的“三年前”一出口,却让夏初七明显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异常情绪。 三年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或者说,这两个男人为了什么而赌过? 不等赵樽开口,元祐面色一变,已然急得不行。 “东方青玄,你他妈不要欺人太甚。” 东方青玄莞尔,姿态优雅从容,不理会元祐的责骂,只看着赵樽。 “殿下,可考虑好了,赌还是不赌?” 赵樽漠然的面色不变,似是考虑了一下,“既然东方大人如此自负。那么,若是本王侥幸赢了,除了先前所提的赌注,还得额外多加一个条件才是。不知东方大人,敢是不敢?” 大概每个男人都不愿意输掉面子,尤其在女人的面前。“敢是不敢”几个字的分量太重。何况东方青玄又是一个如此自负之人?他从未败过,岂会轻易认怂。微微一眯凤眸,他唇上笑颜如花,“殿下有此雅兴,青玄自然奉陪。只不知道,陛下额外的条件是什么?” 赵樽嗖地抽出马鞍上放置的长剑,剑尖直指东方青玄。 “本王大婚之日,东方大人你必须亲抬彩轿。” 想想大都督抬花轿的场面,夏初七唇角不合时宜的抽了抽,觉得肚子没有刚才那么痛了。与她一样,大概也没想到赵樽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额外条件,东方青玄精致的面孔微微一怔,却笑着应了,“能为晋王殿下大婚抬轿,是青玄的荣幸,自然不得不应。” “天禄!”元祐担忧的凑了上来,小声说,“这厮惯会使诈,功夫深不可测,你……” “闭嘴!”赵樽没有看他,手持长剑,迎风而立,“拔剑!” 东方青玄的武功诡异莫测,真正看过他出手的人不多,从来只有他杀人,或者别人被他杀,很少有人见过他打斗。三年前,太子赵柘娶继太子妃东方阿木尔入东宫的前夕,赵樽与东方青玄曾经在山顶上打过一架,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结果如何也没人知道。只是在那一架之后,两个男人再无人情往来,即便再见面,亦是如淡水流过,不带半分多余的情绪。 往事如烟,东方青玄眸色沉沉,妖娆的笑容却依然如故,只浅笑说了一声“好”,就小心翼翼的将被软毛斗篷裹着的夏初七放在河岸上的一个石墩下头,低低笑了一声。 “娇儿,看着本座是怎么赢回你的。” 第223章意难平,小矫情(7) 他喊得很肉麻,好像两个人真有什么暧昧似的。夏初七抬头,见他的身影刚好挡住了赵樽,也不需要去掩饰情绪,白他一眼,冷冷一笑,低低说:“不要说得这样好听,还不就是为了你自己的勾当?不过我确实很好奇,三年前,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反目成仇,因爱生恨,相爱相杀?”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 转身,拔剑,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大红衣袍在夜色下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听见“铿”一声,绣春刀出鞘,冷然刺耳。 一身玄黑的赵樽,如同冰山之上凝固了千万年的冰棱。 一身红袍的东方青玄,却如同秋风飘飘中的红叶,耀眼夺目。 一众身着甲胄的兵士,也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纷纷在远处观战。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在夜色下瞧不分明,却带着一种与所有人一样的期待。 天上的月华慢慢升空,似乎也在鸟瞰这一场罕见的人间“夺爱”。 飞沙走路,草木纷飞,刀花剑影中,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缠斗一处,除了尖利刺耳的武器相撞声让人打心眼里发颤之外,其实那一幕画面,实在唯美得紧。一下子呼啸过来,一下子呼啸过去,人与武器合一,画面煞是激动人心。 两个男人打得不可开交,作为一个被他们争夺的“猎物”,夏初七很想说,为什么就没有人问问她的意见?而且,她大姨妈来了,正血流成河。到底是先看“比赛”,还是先叫停了他们,找个什么东西垫一垫? 她坐在地上,又窘迫,又尴尬。 一开始东方青玄且攻且守,游刃有余,小有得意。可不过十来个回合下来,他脸色突变,眸底露出了诧异的光芒。只觉得赵樽招招狠辣,招式变化越来越快。一个闪神间,他红袍的衣袖已然被削下了一截。 他快!他更快。 他招招如电,他式式如雷。 他唇角一弯,再不敢轻敌大意,劈,斩,截,撩,挑,钩,刺七字要诀,如那红云仙子在翩翩起舞,脸上仍是从来不变的妖冶笑颜,而赵樽穿,抹,扫,点,崩,挂,云,一招一式亦如游龙出海,招式凌厉非常,面色却如同冻结了的冰川。 “殿下好剑法,实在深藏不露。”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赵樽却抿唇不答。 夏初七看得眼花缭乱,感觉不出来的凶险,只觉得那两个人打得起来实在好看,就像她以前看过的武打片似的,你来我往,一杀一式,很有气势很有档次很有派头。 好看。确实很好看。 打下去,一直打下去,杀死一个少一个。 她恶毒的想着,却见赵樽一个剑花斜撩之后,东方青玄面色一变,右肘被他剑柄重重一点,人僵硬了一下,再没有再出招。而赵樽的人已然飞身退后两步,稳稳立于当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东方青玄先笑了,“没有想到,青玄这些年,一直都看走了眼。” 赵樽俊朗的脸上,森冷得如同地狱阎王,“当年,本王只是不想赢。” 东方青玄一愣,面部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攥紧的手指几乎入肉。 “殿下好会说话。一言出口,挑筋入骨。” 赵樽淡淡瞄了他一眼,不回答他的话,只淡淡看着他。 “如此,本王可以带人走了吗?” 东方青玄收回绣春刀,嘴唇不着痕迹地挽了一下。 “那得看她愿不愿意了。” 叹了一口气,夏初七想,终于轮到她了吗?那个男人,为什么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她会不会同意?他既然心里藏着别人,又都要娶别人了,为何还要来找她?哦对,他要负责任。赵十九嘛,一直都是一个“勇于负责”的好男人。只这一回又是做什么?侍妾?还是高升了,许她做侧妃? 捂着痛经痛得直抽搐的肚皮,她面色苍白的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觉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脸还是那般好看,轮廓清晰深邃,那一双漩涡般会吸人魂魄的眼睛,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暗得即便里面写满了关心,还是显得太过冷酷了。 他脚下的皁靴终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抚了抚头上的点翠步摇,给了他一个极轻松的笑容。 “我穿女装,好看吗?” 她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却是看见他冷硬的脸更黑了。 看来他是不喜欢她穿女装呀?也是,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男人,又如何瞧得上农家小炒?哪怕她穿女装再好看,又如何能比得上阿木尔的风情万种?可他妈谁让他来的,来了还给她摆黑脸?她不爽了,撇了撇嘴巴,斜飞一眼,语气沉下许多。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赵樽盯了她半晌,嘴皮动了好几次,“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中。” 靠!夏初七眉梢挑高,肚子都被他气得不痛了。 “我说晋王殿下,不要太过分哦?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目光灼灼的盯住她,大概赵樽也深以为然,又重新说了一个理由。 “你还欠我一百两银子。” 听他又提起银子,夏初七磨了磨牙齿,恶狠狠瞪过去,“行,一百两是吧?我还给你就是了。”偏过头,她瞥了一眼风姿妖娆若有所思的东方大都督,摊开了手,“大都督,借一百两来。” 东方青玄很是配合,笑颜如花,“没问题,本座明日就送到晋王府上。” 一口卡在喉咙口的恶气总算下去了,夏初七抬起了下巴。 “这样如何?晋王殿下,您没事儿了吧?” 赵樽喉结滑动一下,眉头皱了又皱,像是很难开口,“我想吃玫瑰糕。” 夏初七面色一黑,挑高了眉梢,“殿下的胃口很好。只可惜,关我屁事呀?你家没厨子吗?如果你要雇佣我……” “如何?”赵樽眼睛一亮。 “对不起,老子没空。”夏初七给了他一个“很遗憾”的表情。 赵樽又上前了一步,微微蹲身在她面前,“梓月还没有醒。” 这算什么理由?夏初七觉得这个人说来说去都不在点子上,实在让人懊恼得紧,“晋王殿下,太医院有良医官无数,不需要一个用青霉素害死人的家伙去治疗公主吧?” 她这话说得有些尖酸刻薄。 可明显又一次噎住了英明神武的晋王殿下。只见他俊脸暗了暗,那一张据说很适合接吻的嘴唇动来动去,愣是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在边上“观战”的元小公爷搓着手替他着急了,才听得他突然长叹了一声。 “阿七,我缺一个孩子他娘。” 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夏初七觉得这个男人要是没有抽风,那一定就是她自己抽风了。正准备反驳回去,却突地感觉到下腹恼人的热流又涌出来一波。抿紧嘴巴,她扫了赵樽一眼,不想再耽搁时间了,也不想再听他的“理由”了,转头笑眯眯地看向东方青玄。 “青玄,我们回去吧,我乏了。” 一声亲热的“青玄”,听得东方青玄唇角一跳。 “好!”不等赵樽反应,东方青玄踩着两个人之间的暧昧走过来,慢悠悠的看向赵樽,“殿下,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强人所难了,我这娇儿愿意跟了我,那自然是我比您更合她的口味,你说是吧?” “东方青玄!” 赵樽直呼其名,一字一顿冷如利刀,可东方青玄却笑得更自在了。 “殿下,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苦呢?” “我说,你们两个以后再叙旧行不?”夏初七烦躁得不行,低低吼完了,又撩了东方青玄一眼,娇声俏语地说:“青玄,你抱我回去吧。我身子湿着,不好走路……人也,人也累得慌。” “乐意效劳。” 东方青玄意欲过来,赵樽却横在面前纹丝不动,放低了声音。 “楚七,别这样……” 看见向来高山远水的晋王殿下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涩意,夏初七郁闷了许久的心情短暂的舒服了一下,又沉了下去,“殿下,你是不是真觉得我这个人很好骗,很好哄?或者说,是我一直以来装孙子装惯了,你就觉得我真是一个孙子了,想怎样欺负都成?” 赵樽微微一愕,夏初七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继续说:“我承认我对你有那么一点好感,所以我以前犯贱了。但人嘛,犯一次贱就够了,哪里可能一直犯贱呢?所以,不管你对我是一时新鲜,还是责任感使然,我那什么……哎,反正我也说不明白啦。总而言之,从那天起,我们两个已经恩断义绝了。麻烦你现在退后,挥一挥你高贵的衣袖,顺便带走一点节操,谢谢。”说完,她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 赵樽面色黑如泼墨,在风中攥紧了双手,“阿七……” 看着他两个的互动,东方青玄抚袖一笑,妖冶唯美绕了过来。 第224章意难平,小矫情(8) “殿下,不是青玄不给你脸面,只是我这娇儿……” 他语带讥诮的话还没说完,赵樽果然狠狠挥了一下衣袖,只是他那衣袖一挥,冷不丁就把东方青玄推开了。二话不说,他将夏初七身上裹着的斗篷一扯,丢在了地上,又拿起自己的披风将她拦腰裹住,腾空抱了起来,踩着东方青玄那一件软毛斗篷大步走向了大鸟。 “你在做什么?”夏初七大吃一惊。 可不论她怎么吼,赵樽根本不理会她,只把她往马鞍上一放,接着自己也坐了上去,将她圈在怀里,朝瞠目结舌的元小公爷看了一眼,就给了他一个“剩下的事交由你办”的暗示,狠狠一拍马背,策马扬长而去。 他的动作太快,在场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马两人已经走了老远。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没有人吭声儿。 气息凝结间,东方青玄眉目愕然片刻,突地笑了出来。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可也与你无关。”元小公爷嘲弄地看他一眼,“不过小爷看着大都督的样子,真是快要闲得发霉了。”说到此处,他邪邪一笑,丹尾眼里掠过一抹笑意,对侍卫吩咐说,“都听好了,回头在小爷的后院里,挑几个颜色好点的小娘,给大都督送到府上。” “是……” 不等东方青玄做出回应,元祐长笑一声,飞快打马走远。 “赵樽你放我下来——” 风声悠悠,马啼得得,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额外清晰。 可这些,都不如夏初七崩溃的低吼声厉害。 今儿之前,如果哪个告诉她赵樽会干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抢人”的事情,打死她都不会相信。可如今他不仅干了,还干得这样理所当然,干得这样天经地义,干得这样潇洒自在,就像丝毫都不晓得他的行为有多么疯狂似的,劫了她便是一路飞奔。 她一开始是没有那么崩溃的。 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有素质有文化有涵养的新时代青年不是?她与赵樽讲理了,什么大道理都说了。可他不讲理,不回答,不理会,典型欠揍的“三不男人”。任由她闹她吼,他仍是不动声色,一只手轻松地拽住马缰,一只手勒紧她的腰,就像在听催眠曲似的,双眼微阖,高冷雍容,一张时光都雕琢不去的俊朗容颜上,无半丝波澜。 人最生气的是什么? 就是当自己快要气死的时候,对手却不理不睬。 夏初七气极攻心,前仇往事全都涌上心来,想到他过去欺负她的种种,新账老账一块翻出来,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煎一次,翻一次,翻一次,煎一次,越骂越厉害,可怎么骂都解不了气。 “赵樽,你混蛋——”她又骂! “赵樽,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了你?”她挣扎。 “赵樽,你怎么是这样的男人?玩不起了是不是?” “武力解决问题,欺负女人,无耻无耻无耻……” 一个人表演没有观众是一件很恼火的事儿,她骂得极狠,却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极美——嘴角微翘,眸子像嵌了半池泉水,潋滟生波,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映了一层薄薄的浅影,再加上生气骂人时不停抖动的肩膀,怎一个“孙二娘与美娇娘的合体”了得? 赵樽由她吼着,黑着脸沉默许久,也不知想到什么,突地一抬手扯掉她头上那支漂亮的点翠步摇,又使劲在她脑袋上揉了几下,揉得她原本梳好的头发,披散开来,在风中胡乱飞舞,像只妖怪。 王八蛋! 好不容易美一回,她容易吗? 他怎么就愣是见不得她好看一点? “赵樽,我得罪你家先人板板了?”生气的从马上转身,她从背对他,变成面对着他,原本准备好好收拾他的,可他双臂一合,在大鸟的奔跑中,两个人贴近的身子无形中就暧昧的摩擦起来,再加上他喷洒在脖子里的灼热气息,让夏初七自食其果——不小心呛了一口唾沫。 “咳咳……” 她心里哀号着,重重咳嗽起来。 那人却仍是不吭声,轻抚她的后背,一副淡定得波澜不惊的样子,让她心里的恼怒啊难受啊懊恼啊沮丧啊,又上升了无数个层次,“我告诉你啊,你再不放我下去,我就咬舌……” 咬舌自尽那是傻子干的,她当然不会。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她怒火冲冲的脸就僵住了,看着面前俊美得不若凡人的五官,失去了语言能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樽会突然扣紧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话连同她的舌头,一起吞进了肚里。 “唔……唔……” 她面色涨红,双手胡乱锤打他。 他却面不改色,堵住她的嘴,长驱直入。 大概这样不够过瘾,吻了几口,他索性放开大鸟的缰绳,一只手揽紧她窄细的腰,一只手扣紧她的脑袋,还把她身上裹紧的披风剥开,把她湿漉漉的身子全部喂入了他的怀里。一个带着侵略的吻,长长久久不曾停下,就像是恨不得把她舌头给吞掉似的,一波波刺激来快而有力,让她的身子在他火一样的胸膛熨烫之下,不争气的颤了又颤,臊红了耳根子,觉得丢脸之极。 他吻她,她就打他。 拼命的,拼命的打,把所有积累的怒火全都化成了拳头。 大鸟的速度慢了下来。它是一匹随着赵樽南征北战的马,上过战场,下过营房,极有灵性,就像知道它主子那点心思,为了不惊动背上正在上演火辣辣拥吻大戏的人,它慢条斯理地放缓了蹄步,姿态高贵优雅,却平稳从容。 亲吧亲吧亲吧! 突然。它打了一个响鼻。 原谅它,节目太刺激了,它一时没忍住了。 可一个响鼻儿,动静却闹大了。 那两个像是渴求,又像是交流的人,津沫相渡了良久都没事儿,它这么一喷,夏初七立马回神,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就配合了赵樽的亲热。一时间,又是恼恨,又是生气,既是气他,更是气自己……眼看躲闪不过,她恶狠狠揪住他的肩膀,上了拳头不见效,索性上牙齿。 “嘶”一声,赵樽唇上火辣辣的刺疼。 他放开了她,黑眸深深,喘气重重,“好狠的小妇人,谋杀亲夫?” “滚犊子!”夏初七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赵樽你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么霸道?” 赵樽似是回味一般抿了抿唇,指尖轻触一下唇角被她咬破的地方,动作很缓,有节奏有韵律,轻松恣意的姿态,仍是一如既往的高华无双,“急什么?不是要咬舌自尽?爷只是帮你咬舌而已。” 看着他脸上荡漾出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还有他语气里“猫偷腥吃了鱼”一般的愉快,夏初七心里的恼恨更甚。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样,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稳操胜券。又狡猾,又可恶,还总是装得这样无辜,实在让她恨不得掐死他,就地埋。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夏初七不再挣扎,不再生气。 一个动作都没有,只是看着他,一直看着。 直到他狐疑地蹙起眉头,她才淡然一笑。 “赵樽,你爱我吗?” 这句话换以前打死她也问不出来。 可今儿被他“强抢”回来,还“强吻”了一回,又差一点丢掉了心。痛定思痛之余,她觉得有必要把问题搞清楚,不再猜来猜去猜对方的心了。那谁不是说么?很多时候,男人总会让你觉得他爱上了你,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而女人早已经爱上对方,却死活都不说出口,这就是男女悲剧的成因。 她问完了,自觉问题高大上,很有琼瑶剧的意境。 可赵樽蹙着眉头,却不回答。 心稍稍沉了一下,她无奈的弯唇一笑,“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赵樽,在你看来,是不是我与你有过肌肤之亲了,就一定得属于你了?你就不能容许我再有机会投入别人的怀抱了?我告诉你啊,我的观点可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我从来都是自由的,不是我这辈子就非得跟定你,你明不明白?” 他黑眸沉沉,像在思考,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遇到这样一头大闷驴子,夏初七颇有些无奈。 待再出口时,她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怅然来,“行,我晓得我的观点不符合时代特征,可能你无法接受。但这是实事,我不爱扯来扯去,烦!不如坦白说吧,我要的感情分量很重,不论你是王爷,还是一个寻常男子,你如果是我的,就必须只能是我的。我不容许欺骗,不容许背叛,不容许在有了我之后,我的男人身上还有别的女人的痕迹,不管是身,还是心。在感情上,我是一个有洁癖的女人,如果哪个男人要与我共度一生,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他,唯独这事,他必须按照我的爱情理论来生活,否则我宁肯不要。懂了么?” 她说得那叫一个大气磅礴,气壮山河。 第225章意难平,小矫情(9) 昂首,挺胸,撩眉,翘唇,整一个她才是王爷的傲气。 可那人……仍是奇怪的看着她。 她有些恼了,“赵樽,这些你都办不到吧?所以,我们之间的代沟……” 说到这里,她双手拉开,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个长长的距离。 “你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封建王爷,你需要你的女人绝对臣服,你需要你的女人仰望于你。而我不求我的男人仰望我,却希望与他平等。以前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人。可是经过这许多事,我算看明白,我太傻了。不过,这事怪不得你,归根结底是我们两个人的观念不同。我理解你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理解你的立场,同时,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可以吗?” 赵樽眉头在蹙成“川”字之前,到底还是开了口。 “阿七,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初七快疯了。敢情她说了这许多至高无上的理念,他没有弄懂? 翻了个大白眼,她这回真想咬舌自尽。 “你不懂就对了。证明我们之间的代沟更大。我说的是人心。你的心,我的心,我们两个人的心,都藏了太多秘密。更何况……你有你的意难平,我有我的小矫情。你不爱我,我也不会稀罕你。” “阿七……”赵樽黑眸紧锁,像是考虑了许久,才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爷不懂你说的爱是什么,但定是会对你好的。” 好是什么? 好就是他要娶别的女人了,又来找她回去做侍妾? 好就是明明他心里藏了别人,还要对她又拥又抱又亲的,理所当然? 妈就是她说了这样多,他全当废话,根本没入耳? 猛一下挥开了他的手,夏初七气得鼻子上可以挂夜壶了。 “晋王殿下,你的好,楚七受不起……” “再说一遍?”他的脸黑了。 “我说我受不起,以前受不起,现在,将来更受不起。” “你那句话怎么说的?” 他突然发问,问愣了她,“什么话?” “欠吻!”他低低哼一声,低头就吻过来,端坐于马上的身姿僵硬凌厉,比起挣扎不停的她来,他反倒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强势地攻击着他,与她身子紧紧纠缠。也亲,也吻,也咬,也啃,根本就不容许她扭动闪躲。 这个吻与往常不同。 不是初尝情爱的欣喜和摸索,而是掠夺与强势的搏杀。 或者说,是两种思想和观念的搏杀。赵樽是个男人,是个大男人,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也是一个征战沙场勇往无敌的战将。他习惯了征服,习惯了掌控,也习惯了强势,又如何容得他的女人拒绝? 她越是抗拒,他越是兴起。 那吻,刺激得大鸟一个响鼻接着一个响鼻。 “赵樽!你王八蛋吧……” 终于,在夏初七的吼声里,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结束了。赵樽双臂紧了紧,把她抱在胸前,贴得很近,向来酷烈得没有温度的声音缓和不少,低低唤了一声“阿七”,额头抵着她的,嘴里冒出一句似满足又似无奈的叹息。 “不闹了好吧?” 是她在闹吗?夏初七别开脸,僵硬一下,突然仰头看着他,诡异的笑着抚上他的下巴,也许他这几日没有休息好,一向光鲜的俊脸上,添了一层浅浅的胡渣,摸上去有些咯手,也摸得她有些犹豫。考虑了好久,才学着电视剧的恶毒女人形象,叽叽嘲弄的笑,“爷,不是我想要与你闹,只是今日,你确实来迟了。” “此话怎讲?”赵樽眉梢挑开。 “意思嘛,意思就是……”故意拖长柔婉的声音,夏初七突然轻笑一声,“我已经是大都督的人了。就在你来之前,就在那水里面,我与他……嗯,还很是刺激呢。” 她轻悠悠的说着,尽量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恶心一点。同时,也一眨不眨观察着赵樽的面色。果然见他目光沉沉,像一头饥饿时弄丢了鲜肉的大野狼,那目光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可只一瞬后,他眼底的阴霾又散开了。 “不许胡乱玩笑,这种话怎可乱说?” 他不相信?夏初七下意识垂下眸子,避开他灼灼如火的视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腰上,一点点往下,头却是高高昂起,直视着他永远雍容的面孔,笑着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向来是不看重这个的。好,你要是真不信,亲自检查一下吧?看我的裙子就晓得了。我裙子上头,还留有落红呢。” 她说得极慢,唇角带着笑。 “你要是不介意……不如就趁现在看看?” 她看着他,看着他目光一寸寸破碎,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动也不动。 那一张她以为永远都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变色的脸……终究还是变了! 轻笑着,她火上浇油,痛并快乐着,“您干吗这样看我?在我们那里,男女之间若是互相喜欢了,做这个事没什么大不了。当然,也不一定要喜欢,大都督长得那样好看,又风情万种,魅力实在让人很难抵挡。再说了,我那么讨厌你,总得找个男人来填补一下心灵的空虚吧?” “楚七……”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拽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 “你好大的胆子!” 夜下的空寂世界,四周安静得很,夏初七几乎能听见他气得磨牙的声音,可吼完这一句,也没见他再说出其他话来。看上去,他是真信了。在这样一个贞操大过天的时代,赵樽这样的一个王爷,不可能不在乎女人的名节吧? 生气吧!愤怒吧! 这样子散了就好,到底她没有死得太难看。 怎么算,这也算是她掰回了一局,不再被动了。 忽略掉心里那一股子抽痛,她静静昂着头,看他在夜色中散着幽光的眼,莞尔轻笑着,又去拉他仍然紧紧攥住的手臂,“生这么大的气呀?不必要不必要,爷,我们到底还是开心的好过一阵,何必搞得如此不愉快呢?天下间,本就无不散之筵席。往后,我们都各自好好生活,可好?” 赵樽在月光下幽冷的面孔,深邃难测。 那一鼓一鼓的喉结,像是受了刺激,不停滑动。 可他裹着她的双手仍是很紧,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他不放手,这不是逼她放大招儿吗?眼圈一烫,夏初七心情激动起来,心脏跳动很快。可她向来干脆,不喜欢反复纠缠,既然决定了要与他一刀两断,做事就要做绝,快刀斩乱麻才是女汉子所为。 想到这,她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荷包来。 “这是那晚你编的头发,我看不必留着了。” 说罢她伸手就去拔他的剑,可剑拔一半,她的手却被赵樽死死拽住了。她试着抽了抽,动弹不得,不由恼恨的抬起头来,正准备出口骂他,却见到了一张受伤的脸。 “阿七……” 向来高若云端的晋王爷,姿态仍是雍容华贵。 可眸底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却逃不过月亮的眼睛。 “我……可以不在意。” 他低低的声音,在夜风中回响。 夏初七瞠目结舌,眼前像有无数只乌鸦飞过去,乱了思维,简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瞬间就好像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回来的男人那张竭力保持着平静的黑脸,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狂乱了。 要不然,怎么会听见他说“不在意”这种话? 咽了咽唾沫,她语气有点儿艰难,“放手。” “不放。”赵樽眸子很沉,声音喑哑,却低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声,显得格外诡异和苍凉。 “阿七,这不算大事。” “我的……爷,这还不算大事?”夏初七以为他撞了鬼,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晋王殿下,你还要不要节操了?” “节操?”赵樽眉头一跳,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阿七你总说节操,节操究竟是何物?” 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夏初七嘴唇狠狠抽搐一下,“你不懂。节操是我有,而你没有的一种东西。”说罢她故意往自己身上瞄了瞄,用肢体语言暗示他,“节操”是与“贞操”差不多的玩意儿,要“节操”的人,就应该在乎“贞操”。 于是,那位爷便钻入了她的陷阱。 “那爷不要节操也罢。” 噗一声,夏初七咯咯笑了出来。 对了这种逗弄古人的乐子,她向来很喜欢,忍俊不禁的一笑,果然分泌不少的“多巴胺”,连带心里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笑了一阵,见那位爷仍是严肃的板着脸,皱着眉头,一脸明媚的忧伤,她才反应过来,这番情形之下,似乎不应该笑得这样开怀才对? 一个失贞的女人……不都得大哭吗? 扁了扁嘴巴,她苦着脸,又敛住神色。 第226章意难平,小矫情(10) “殿下,你看我如今已经这样子了,你又何必自降身价?” “闭嘴吧!”他冷冷打断她,接着,她只觉身子一轻,就被他打横抱起来,而那匹一晚上打了无数次响鼻的马儿,了然的疾驰出去,惹得她一阵郁闷的低吼,他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有喷洒在她脖间的呼吸,越发灼热,越发潮湿,像是心里的火气已然憋到了某一个临界点…… 不会恼羞成怒,要把她宰了吧?夏初七心里刺了一下,“你带我去哪儿?我可都和你说清楚了啊,千万不要因爱生恨,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他低低一叹,“外头风大,回去再说。” 赵樽向来说一不二,办事效率极高。可他说的“回去”,却不是那个富丽堂皇的晋王府,也不是夏初七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离贡院不远的一处僻静小院。 看着面前这个清净的大院子,夏初七抱着双臂,皮笑肉不笑的问:“都说应天府的爷们儿都喜欢在外面置宅子养女人。果不其然。爷,您这宅子里的夫人呢?怎么没瞧见出来迎驾啊?” 就像没听见她的挑衅,赵樽稍稍皱了皱眉头。 “这是郑二宝的宅子。” 微微一怔,夏初七挑了挑眉梢。 看不出来二宝公公还是一个有银子的太监呢,能在京师置这么大的宅子。只可惜,二宝公公这宅子里,不要说女人,连一个使唤丫头都没有。看起来像是已经空闲了好久。 想一想,她更诡异了,“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赵樽淡淡看她一眼,“晋王府人多眼杂,不方便。” 不方便?嗯,确实不方便。可既然这样不方便,他做什么非得把她弄回来?难不成她现在混得连做他侍妾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准备置一所宅子,把她养成外室,一辈子做他见不得光的女人?冷哼一声,夏初七心里更不畅快了,“我说殿下,你方不方便是你的事儿。能不能不要强人所难?我一个人在哪里都很方便。尤其如今跟了青玄,那就更方便了。瞧瞧看,这是什么?” 掏出一枚锦衣秘谍的令牌来,她得意的在他面前一晃。 “看出来了吧?我可没骗你。我与青玄,感情极好。” 赵樽蹙了蹙眉头,眸底多了一丝郁躁之气。可他却不搭她的词,而是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今日更深了,你暂且住下,明日再送你去诚国公府。” 诚国公府? 激灵一下,夏初七傻了,“我去诚国公府做什么?” 赵樽微微愣神,焦头烂额了一个晚上,他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问题的矛盾点在哪儿。怪不得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说法。在敌人面前,晋王爷面对千军万马而不惧。在朝堂风云里,晋王爷也可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偏偏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他一次次束手束脚。 “原来阿七是在生气,气爷要娶景宜郡主?” 气个毛线!?可若说不气吧,更是毛线。 夏初七见他的回答与料想的不一样,唇角便讽刺的翘了起来,“关我屁事!只不过你记好了,别打什么鬼主意,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楚河汉界,互不干扰,你少来管我的闲事。今儿我先借二宝公公的地方洗个澡,明儿再走。但明儿开始,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少来找我……” 听她说了一堆,赵樽紧皱的眉梢却缓和了不少。 “等你先洗好,爷再与你说。” 大概为了方便她与赵樽“暗渡陈仓”不被人发现,这个大宅子里的下人都被提前遣走了,不仅如此,就连常年跟在赵樽身边的郑二宝和陈景等侍卫都不见踪迹。但宅子里该有的东西,却一样不少,甚至还有好些她穿着极为合身的女装,一律都是新做的。 夏初七身上湿透了,黏糊糊特别难受,没有去考虑那许多,只知道她洗身子的水是赵樽浇的,换洗的衣服也是他拿来的。舒舒服服的享受了一把“七星级”的超级待遇,她憋闷了一晚上的心情,好了不少。 不管了,今朝有水今朝洗,今朝有觉今朝睡! 等她把身子收拾妥出来,赵樽正慵懒的倚在一张花梨木美人榻上,拿了一本书在慢慢翻。他似乎也匆匆洗过身子,墨一样乌黑的长发散开着,外袍松松垮垮的系着,露出里面一件月白色的里衣来,样子沉稳高贵,在烛火照耀下,影子都比那张精致的花梨木美人榻要美。 只可惜,夏初七没心思欣赏。 看他一眼,她提醒,“晋王殿下,天儿很晚了。” 赵樽揉了揉额头,像是没听懂,“是,天要亮了。” “那您还不回去?” “再过一个时辰,就得上朝了,不回也罢。” 想想这是人家二宝公公的地盘,她没办法撵人,无所谓的淡扫了他一眼,“算了,我在外间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晚安。” “阿七!” 她听见他喊,却是不答,脚步走得更快。 可这厮今晚就像抽风一样,霸道的手段一次又一次。 没走几步,腰上一紧,又被他搂了回去。 “大晚上折腾啥呢?你放手!”她真的生气了。 赵樽叹一口气,揽她过来坐在腿上,圈住了不让她动弹,才将先前如何准备把她“偷梁换柱”成为诚国公元鸿畴的女儿,再“瞒天过海”嫁入晋王府为妃的事,捡重点与她说了一遍。一直听得夏初七一愣一愣的,心底像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甜,一会儿傻,一会儿美,一会儿涩。一会儿觉得像真的,一会儿又觉得解释不通。 她眼睛里,全是疑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樽眸中若有流光,“如果告诉你,你会同意吗?” 她会吗?当时应当是会的。 可这会儿,她却没办法再说出口。 心里的困扰太多,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可以抵消得了的。 “好。我相信你说的这个。”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夏初七挺直着腰身,定定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慢慢出口,“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你可会全都告诉我?” “可以说的,爷自然会说。” 夏初七眉梢一横,语气沉下,“太子爷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你事先知不知情?” 迟疑一下,赵樽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终是点了头,“知情。” 想到赵柘那一张温暖带笑的面孔,夏初七心里一酸,语气尖锐了几分,“呵,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或者说,你也想要他死?死了你才好娶他的遗孀?” 赵樽眉头皱紧,目光很凉,“我阻止了。却没……成功。” 弯了下灼灼的眼,夏初七察言观色,眼睛还是有些热。 “梅林中的人……是东方阿木尔?” 她问得很快,生怕慢一点,就没了勇气。 肩膀僵硬了一下,赵樽目光幽暗深远,却是点了一下头。 “是她要杀太子爷?为了你?还是为了她自己?”夏初七冷笑一声,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一串串向赵樽砸过去,“独守空闺这些年,她实在耐不住了吧?想想也是挺惨的,顶着一个太子妃的名号,这辈子只怕都不敢再找男人了。除非,她找的那个男人有那么大的权力,能让世人都住口,能为她改写历史,能让她母仪天下。要不然,她这辈子身上都得刻上太子赵柘的名字,永远做一个寡妇,想想好醉人,晋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可怜?” “没有。” “没有呀?那你为什么不把杀太子的人揪出来?” “阿七……”他沉吟着,轻抚她的后背,“这些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有多复杂,你告诉我?” “可以不问吗?” “为什么不能问?”夏初七眉头挑高。 “你只需等着做晋王妃就好。其余的事,让爷来操心。” 又是一个狠瞪,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 但她这个人虽然尖酸刻薄毒舌,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女人。如果在意一个男人,就得允许他保留一些私人的空间和秘密。兴许,那个东方阿木尔,就是他想要保留的秘密吧?毕竟被人“横刀夺妻”的往事也不太光彩,大概晋王殿下说出来也会觉得丢脸?或许这件事,还牵扯着更大的朝堂争斗或者阴谋? 乱七八糟的猜测着,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喜欢她吗?” 赵樽叹一口气,摇头,“阿七,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是哪样都好,只要他亲自摇了头,她心里就舒坦。 “好,那我再来问你,我肤蜡的洗净方法,你为何要告诉她?” “嗯?”赵樽微微一眯眼,仔细看了看她刘海下面还没有遮去的疤痕,大拇指伸过去摩挲了片刻,声音淡然地说:“你与爷之间的事,爷怎会告诉别人?阿七你也太看轻爷的节操了。” “啊”一下,夏初七脸上的严肃差点崩盘。 第227章意难平,小矫情(11) 他还真是活学活用啊?这么快就领悟了节操的真谛? 见她发愣,他一叹,“等到了北平府,就不必辛苦了,遮与不遮,都不打紧。” 斜斜弯着眼看他,夏初七不太相信世上有不看重长相的男人。 “当真不在乎?” “那是自然。”赵樽面色不变,云淡风轻地顺着她的头发,“物以稀为贵,爷看过太多美人,反倒觉得丑的更打眼……” “……” 说来说去,还是丑呗? 暗自磨磨牙齿,她拍开他的手,却愣是想不明白,她的“个人诀窍”怎就会被东方青玄知道了?于是,她怀疑的目光,又上上下下的扫向赵樽,一脸的不相信。赵樽剜她一眼,也是若有所思,“那日,禁卫军搜过晋王府,难道是?” 宁王赵析逼宫的事儿,夏初七还不知道。等赵樽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说完,她才恍然大悟一般,找到了理论依据,“这么说来,是他们查到了我用来洗疤痕的药物,分辨出了药物成分?不对啊,即便知道,为什么连洗的步骤都如此清楚?” 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想想又摇了摇头,“不过也怪我,太不谨慎,或许真被有心人看去了。锦衣卫的秘谍为数众多,说不定晋王府里,一堆堆的全是。” 如今,她只能找出这一个解释了。 可赵樽却搂紧了她,“爷怀里,不就有一个?” 他戏谑的语气,让她情绪微微一松,笑眯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可好几次她都想张口告诉他,其实她与东方青玄之间没有什么,但见他也没有表示出在意的意思,又有些心有不甘。 算了,恶心恶心他得了,谁让他瞒了她这些,还瞒得这样苦?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虽然觉得这得来不易的相处,让人有点舍不得,但想想开日方长,还是不得不开口,“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伟大的至理名言?” “什么?”他问。 “瞌睡来了,必须睡。”她狡黠的眨巴一下眼睛。 “好。”赵樽轻轻圈着她,“爷抱进去。” “啊喂,不必了吧,我能走。” 他低头看她一眼,“反正已经这样了,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夏初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货以前不碰她,因为她还是个处,他觉得应该珍惜她,把美好的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不想坏了她的名节。如今这般,她说与东方青玄“有染”了,瞧他这意思是反正她都已经是一只“破罐子”了,索性就把她“破摔了”? 她家大姨妈还在呢,怎能与他同房? 不对,就是大姨妈不在,她也不能让他同房。 可一个谎言要若干个谎言来遮盖,果不其然。她轻咳一下,撇了撇嘴。 “我不习惯。” “阿七不必害羞,多几次就习惯了。”他目光灼灼,样子坚定,动作仍是那么强势,说罢也不容她再找借口拒绝,拦腰将她一抱,便往内室走,吓得夏初七激灵灵一个冷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拼命捶他肩膀。 “不行不行,我今儿不舒服。” 打着打着,也不知打到了哪里,他突然皱眉,吃痛的“嘶”了一声,夏初七拳头顿住,仔细看他表情不对,这才小心翼翼地探手去摸向他的胳膊。之前在马上,他穿得厚实,如今就一两层衣裳,她明显感觉出他胳膊上有包扎过的痕迹。 她大吃一惊,“你胳膊怎么了?” 赵樽脸色微微一白,却是沉下了眸子,“无事。” 无事就有鬼了。 夏初七冷哼嗤之。在她的坚持下,赵樽无奈的放她下来,坐回了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由着她褪去黑色的外袍,而里头不过就一件月白色的单薄里衣,在她先前的折腾下,他胳膊上隐隐渗出了血痕。 “你脑残吗?手上有伤,我打你不会反抗的?” “爷叫你不闹,可你还闹。” “……” 怎么好端端的她刚刚从奴隶翻身做了将军,只一会儿的工夫,又变成了小奴隶?不仅句句话都成了她的错,还得坐在小杌子上为他察看伤口,就像他家的奶妈似的,真是毫无人权可言。 想想有些憋屈,她眼儿一瞪,冷冷命令,“脱掉!” 赵樽嘴唇微微一抽,却是不搭话,配合地褪去里衣,光着精实的上身坐在美人榻上,由着她在伤口上看来看去,只斜睨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问,“可还入得阿七的眼?” “对于医生来说,伤口都一样,入什么眼?” “爷是说,爷的身子。” 耳朵烫了一下,夏初七飞快地瞪他一眼,“要不要脸?” 晋王爷高山远水,自然不会回答这样没底线的问题。夏初七懒得与他斗嘴皮子,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目光,将先前孙正业包扎过的纱布重新整理了一下,才严肃地说:“等天亮了,得去找人,重新上一次药。” “你不就是医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懂不懂?” 他那一刀扎得很深,虽然经过孙正业几天的治疗,可伤口还有些红肿,尤其今儿又被她狠狠“摧残”过,更是显得格外刺眼。当然,作为医生,夏初七真是看多了伤口,情绪比较麻木。可偏偏他是赵樽,他身上的伤口确实更容易“入眼”。 “阿七很关心爷?” 听得他问,她冷冷一哼,重新缠好纱布,“职业道德。” 他抿着嘴巴,不吭声了。 又闷上了?该不会还在想她“失贞”的事吧? 夏初七莞尔一笑,往他胳膊上摁了摁,“伤口怎么弄的?” 赵樽眉头拧紧,想了想,说:“不小心扎到的。” 一听这话,夏初七顿时黑了脸,“晋王殿下功夫那样好,‘玩个刀耍个贱’也能往自己的手臂上捅?你当我是傻子呢,还是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看着她水汪汪的眸子,赵樽抬手抚了下她的头。 “阿七不必担心,不影响爷的本事。”他的声音暧昧低沉,说罢又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天快亮,睡去?” 双颊嗖地一烫,作为一只“破罐子”,夏初七这会子特别无奈。可看看赵樽严肃正经的脸,她总觉得也许是自己误解了他。说不定人家真就没有那个心思,只是单纯的想要陪她去睡觉,就像上次那样? “先说好,睡就睡啊,可不许胡来?” 她瞪他一眼,把外袍丢给他就准备起身。可就在扭头那一刹,她突然发现自个儿刚才坐过的杌子上,有几点明显的鲜红色痕迹。 完了!她身子僵硬片刻,就像上辈子第一次来事搞脏了椅子怕被同学瞧见一样,心脏“怦怦”乱跳着,又一下子坐了回去,扯出一个尴尬到极点的笑容,迎上了赵樽探究的眼神儿,“爷,您看这天快要亮了,睡也没意思,不如我给你按摩一下头?你小憩一会儿?” 她突如其来的殷勤,让赵樽眯了眯黑眸,“阿七不是说乏了?” “我再乏也不如您的身子贵重,不如您来得紧要嘛。来吧来吧,您今儿奔波了一天,闭一会眼睛,我给您摁摁,不是一会儿还得上早朝吗?” 想了一下,赵樽终是点了头,“好。” 见他懒洋洋躺了回去,还配合地闭上了眼睛,夏初七暗暗松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那张倒霉催的小杌子,坐近一些,手搭在他的额头,偷偷瞄了他好几次,见他那眉头一直皱着没有松开,不由叹一口气,认真按了起来。 快睡吧,快睡吧! 她默默地念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轻柔舒爽。很快,他似乎真觉得舒服了,眨动的眼睫毛缓了下来,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就像一个无害的大孩子般,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夏初七暗叹一声。 他倒是舒服了,可累死她了。 慢慢收回手来,夏初七甩了甩胳膊,视线落回他的脸上。 这货长得可真好看! 今天他可折腾了她好久,她要不要趁机报复一下?舔了舔嘴角,她心里满是偷偷做坏事的兴奋。当然,最主要还是他那两片唇确实太有诱惑力……真就是传说中最适合接吻的那一种吧?要不然,为什么她就这样偷偷看着,也觉得心脏跳动得快起来? 对,必须亲回去。为了女人的尊严而战。 乱七八糟的找着借口,她屏紧呼吸低下头去。 接近了,全是他身上撩人的气息,撞得她头晕脸红。 狠狠的,她往那唇上啄了一下。 看着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君“欺负”的样子,她心里舒坦了。 “终于轮到老子轻薄你了吧?”心里这样想着,她得意地抱着双臂瞪了他一眼,端着那一张染血的小杌子,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可她前脚一走,身后的美人榻上,赵樽就慢吞吞睁开了眼睛。 “陈景!” 话落,一个黑衣人影嗖地飘入了室内。 “殿下,有何事吩咐?” 抚了抚被她偷亲过的唇,赵樽眯眼,嘴角有一抹笑意。 “回头告诉元祐,他情圣的招牌被爷砸了。” 像撞了鬼似的,陈景身子僵硬在当场。 第228章意难平,小矫情(12) 把沾血的小杌子洗干净了,夏初七回头寻了一间卧房,倒下去裹着被子就睡。可原以为自己困得紧了,睡下去才发现,并不怎么好睡。 一个人脑子里想的事情越多,离周公的距离也就越远。 没有想到,一场中和节,不仅打乱了所有事情的节奏,也破坏了她原先的计划。傻子找到了,可太子却死了。她不是晋王府的良医官了,也不是驸马爷了,却变成了诚国公府的景宜郡主,就快要许给晋王做正妃了。 这些事情转变太快。 快得她需要时间去消化。 而且今儿她对赵樽撒的那个谎,往后她该如何面对赵樽和东方青玄?如果她随了赵樽去北平府,又该如何为魏国公府的人平反?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说来,夏楚的事情与她无关。可大概占着这个身子太久,也因了一些夏楚残留的记忆时不时的困扰,她越来越觉得,夏楚的事,就是她的事。 乱!脑子乱死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醒过来一次,感觉到赵樽靠近床榻时的脚步声。可他进来了,却没有动她,只是俯身看了她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老皇帝太过勤政,几乎每日都要上朝。 天还没破晓,皇帝要升殿了,内侍便开始鸣鞭。 “啪啪——” 那鞭声,在空茫的宫殿中,能传出去好远! 王侯公卿、文武百官各具朝服,从奉天门外依次入内。 文官在东,武官在西,按品级各自站立。金銮宝座上的人威仪无比,丹樨之下,一左一右站了两排锦衣卫,只等鸿胪寺官员一唱入班,文武百官便一水跪下叩头,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便是帝王的威严。 一个国家,不管在老百姓看来是风调雨顺还是灾祸连年,在朝堂上,永远都没有小事。如今大晏朝国力强盛,四方的附属小国都来朝贡,今日有人来请旨立后,明日有人来请旨封王,诸如此类的杂事越来越多。尤其这些日子以来,整个朝堂都在为了“立储”一事风起云涌。 自打太子殁后,老皇帝御案上关于立储的奏疏都快要堆积成山了。死的人死了倒是清静了,可活着的人还会永远为了权利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为了各自的利益,王公大臣们各执一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阵营和立场。 一句话形容:暗流涌动,冲激摩荡,轧轹不已。 这不,刚喊“奏事”,魏国公夏廷德便出例了,“启奏陛下,自大晏立国以来,陛下承天景命,外息强敌,内捍黎民,任贤任能,择善择勇,成就了这万世不拔之基业,使天下百姓得见亘古太平之景象,实乃天命所归,我主大才。只如今,益德太子殁去,国无储,必有祸啊。还请陛下早日为大晏设立储君,以安天下黎民之心。” 朝堂上的人,动不动就拉上天下黎民一道,这是常态。 他一个人唏嘘,奉天殿上却没有人露出半点感动。 只洪泰帝抚着龙椅的手,微微滑了一下。 “夏爱卿以为,哪位皇子可堪大任?” 夏廷德是赵绵泽的老丈人,又是洪泰帝的亲信,自然懂得这其中的玄机,他“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那“忧国忧民”的样子,就差声泪俱下了。 “陛下,如今江山稳固,海内初定,正是国家休养生息的时候,需要宽厚仁义之君。老臣以为,皇长孙宽厚大度,颇有益德太子遗风,且从不与人为恶,是绵延国祚的不二人选。” 洪泰帝微微点下头,正准备说话,朝堂上又是一声。 “陛下!” 大着嗓门说话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 这老徐家本是洪泰帝的勋戚,徐文龙的母亲是老皇帝的亲姐姐,他爹早年曾跟着打过江山,得封为梁国公,却无命享福,死在了战场。这徐文龙也算是子承父业,骁勇善战,早年打北狄曾经立功颇多。除了世袭梁国公爵位之外,洪泰帝又为他加封为太子太师。徐文龙为人素来雷厉风行,自然见不得赵绵泽那种软绵绵的皇孙正储位。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赵樽最有力的支持者。 “陛下,魏国公他一派胡言,他说什么如今江山稳固,需要休养生息,要仁厚之君来治国,那岂不是说陛下您不够宽厚,不够仁慈?再者说,魏国公口中所指的皇长孙,臣下不知道是指哪一位皇孙?” 夏廷德被他当庭抢白,老脸通红。 “梁国公,臣下何来污损陛下之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徐文龙不理会他,只继续看着洪泰帝道,“况且,从古到今,臣下从未听说过隔代传位,根本就没有先例祖制可循。” 这时候,吏部尚书吕华铭站了出来,“启奏陛下,微臣以为,陛下乃千古一帝,没有惯例,没有规矩,陛下就不能自行设立吗?梁国公的意思,难道是指陛下不能与三皇五帝一争高下?” 徐文龙恼了,大步向前,“岂有此理!吕华铭你故意唱反调是吧?推背图天机示警顾是不顾?天下黎民的感情顾是不顾?皇次孙年纪轻轻,一没建功,二没立业,如何担得起这江山重任?所以陛下,依臣下所见,晋王殿下威德皆有,才品无双,百姓称颂,臣民拜服……” “梁国公!”不得他说完,夏廷德打断他的话,出口反驳,“梁国公刚才说隔代传位没有先例,没有祖制。那么请问您,立嫡是正统,还是立庶才是正统?庶子继承大统,同样也没有先例吧?” 徐文龙脸一黑,“你……” 夏廷德微微一笑,又是一句,“再说了,世间之事,以讹传讹的多了去,流言蜚语是有心人所为,还是真有其事?哼,这种事,恐怕只有梁国公才会信以为真!陛下堂堂天子,岂会因流言而不顾立嫡的规矩?” “够了!” 几个一品大员争吵不休,实在不成体统。尤其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次,有时候还会从朝上吵到朝下,呈愈演愈烈之风,这让端坐龙椅上的洪泰帝脸色很是难看,“是朕要死了吗?你们如此争论不休?” “微臣不敢!” “老臣不敢!” 一殿的臣子,纷纷跪地请罪,洪泰帝冷哼一声,“好了,立储之事,朕自有定夺,也自会参考众位臣工的谏言。我大晏江山得来不易,在吸取前朝教训的同时,该变通的时候,也得变通。此事,容后再议。” 说罢,不待众人反对,他话锋一转,“立储之事可慢慢来,可眼下朕却有一事,须早早解决才好。依朕之意,还是要把朕的皇子们分封各地,各为藩王,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异议?” 这个念头老皇帝早就有了,只是以前没有实行,自打赵樽将去北平府,北平那边的晋王府开建,众位皇子也都蠢蠢欲动了。老皇帝有十几个儿子,不是谁都能继续皇位的,所以能去封地做藩王,对于大多数皇子来说,其实那是极好的选择。在封地上,藩王就是老大,不需要受那么多的节制,何乐而不为。 老皇帝一提议,朝堂上马上有人反对。 “陛下三思,分封藩王并非良策,藩王一旦坐大,后果不堪设想。” 不等那人说完,洪泰帝眼中已有恼意,“依你的意思,朕的儿子们全都居心不良?都会结党营私,都将各自为政,都会带了兵来京师篡夺朕的皇位?” 洪泰帝向来最懂得平衡朝堂和驾驭臣工。 一软一硬,一硬一软,他拿捏十分到位。 所以,他的话一说完,奉天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王侯公卿们都微微低头,不敢再去看座中之人。 第229章意难平,小矫情(13) 当然,这些能在朝堂面见皇帝的,就没有一个是傻子,洪泰帝只说给儿子们分封去各地做藩王,却没有说孙子怎样安排,他的语气很容易听得出来,储君之位,他还是属意于赵绵泽。但事到如今,即便他是皇帝,反对的人多,他也不好直接下旨立储。 所以,赵析之前布的那个局还是很有影响的。 如果没有赵绵洹的出现,洪泰帝一意孤行要立赵绵泽为储,还是能得到很多人支持的。可如今活生生跑出来一个赵绵洹,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长孙,嫡长孙,却偏偏又是一个傻子。于是,这个局就僵在了那里。 洪泰帝不得不顾及王公大臣们的看法,可王公大臣们也清楚地知道,老皇帝并非一个举棋不定的人,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很难再更改。但立储是国家大事,不仅关乎社稷命运,更重要的是,也关系到臣子们未来的人生命运,乃至他们家族的命运,只要老皇帝还没有下旨,有机会都想要抗争一下。 下面的人脊背冒汗,暗暗揣测,洪泰帝却缓和了语气,“诸位臣工为了大晏社稷日夜操劳,忠言进谏,朕心甚慰。不过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提了。” 帝王有帝王的威严,洪泰帝本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城府极深的皇帝,他的话说到这里,事情就算是结论。立储之事容后再议,对于各个阵营的人来说,其实也都没有输赢,都还有希望。可越是如此,私底下的暗流就越是凶猛。 洪泰帝退出奉天殿之前,又特地吩咐内侍叫留了几个儿子和孙子一起去谨身殿等候。末了,他唤了崔英达来,差人去秦王府请因“身体不适,不便上朝”的秦王赵构一起到谨身殿见驾。 谨身殿。 崔英达将泡好的参茶递到洪泰帝的手中,“陛下。” 微微阖着眼,洪泰帝揭开茶盖子,吹了吹水面,轻抿一口,才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几个皇子皇孙,重重一叹,“今日朝堂上的事,不知你们有何想法?” 赵绵泽首先跪了下来,“皇爷爷春秋鼎盛,我父王又刚刚故去,孙儿认为立储之事,确实不必急于一时。而且,孙儿以为,孙儿才能不及十九叔,孙儿身份,也不及二叔,实在难当此重任。” 他静静说完,面上表情真诚,殿内却安静了下来。 洪泰帝皱着的眉头松开,摆手让赵绵泽先起来,想了想,忽然又转头看向赵樽,“老十九,你以为如何?” 赵樽上前施礼,淡淡道:“儿臣一介武夫,实在不宜参政。” “这里都是一家人,谈谈看法。” “儿臣没看法。” 他永远都是这样,清风冷月,不卑不亢。 洪泰帝目光微微一闪,盯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像是考虑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又说:“今日兵部尚书谢长晋上了一奏,朕原本是要在朝上议一议的,但考虑一下,还是决定先私底下问问你的意见。谢长晋上奏说,老十九不日就要前往北平府,如今北狄战事不绝,为了便于兵部调兵行事,应当收回你手中兵权。” 停顿一下,他不再说下去,只淡淡看向赵樽。 赵樽面不改色,“全凭父皇定夺。” 叹了一口气,洪泰帝脸色微微一沉,“这个谢长晋啊,就是性子急躁得紧。如今南方有旱灾,北方有大雪,周边小国又屡有侵犯,朕以为有老十九坐镇最是能稳定军心,弹压敌寇。不过,谢长晋联合了诸多老臣一起上奏,堪堪陈述此中之紧要,朕一时也不好驳他。尤其这关系到兵部的差事。朕用人,就不能疑,他们上奏多次,朕也不好再装聋作哑。” 赵樽心中了然,看着洪泰帝,淡然拱手,“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就要去北平府,正想向父皇请辞。如今刚好,兵符已交,儿臣也可以赋闲在家操办大婚之事了。” “那……也好。” 很显然,洪泰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从既日起,金卫军三大营的调遣之权就归还兵部吧。另外,谢长晋还请旨说,魏国公夏廷德神勇无双,可担此重任,朕也深以为然。所以,把金卫军交到魏国公之手,老十九你尽管放心。不过你仍然是朕的神武大将军王,一旦国家有难,外敌兴兵,还得你亲自披甲上阵才是。” 洪泰帝面带微笑,声音和暖,说了一大通抚恤的话,赵樽始终淡然,无可,无不可。但是,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在这立储的关键时候,洪泰帝这样做的目的,不一定完全因为忌惮赵樽,却一定是在为赵绵泽增加砝码。谁不知道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老丈人,把天下兵马之权交给他,那不是明摆着为了给赵绵泽立储助力吗? 人人心中都有一盏灯,照得雪亮。 自然有人会唏嘘,替赵樽不值。自古飞鸟一尽,良弓必藏,享福之人都不是打天下之人。当初,在大晏满目疮痍,四方烽烟的时候,赵樽他是领天下兵马的神武大将军。如今大晏处处沃土,歌舞升华,他成了神武大将军王,多了一个“王”字,却失去了调兵之权,空有一个头衔。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本是世上最纠结的一种关系。 然而,失去了兵权,赵樽仍是清风般高华,就像根本就不在意。 正说话间,有小太监来报,说秦王殿下来了。 秦王赵构是老皇帝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张皇后所出嫡子。 如果从兄死弟继的祖制来说,太子赵柘是长子,他死了按顺利便该是秦王赵构继储位。可赵构虽然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朝廷一品大员,掌管着皇族属籍的事务,可宗人府实际并不是要害部门。加之赵构此人从小体弱多病,更是常常抱病不上朝,似乎有意无意一直在避开朝中风云,也并不见他与哪个兄弟太过交好,所以虽然有人提议立他为储,但他本人似乎没有半点意愿。 人很快宣了进来。 赵构约摸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瘦得仿若一根风中竹竿,面色苍白,阴凉憔悴,一看就是久不出门的样子,从殿门口走进来都是颤颤歪歪,让人瞧着生怕他被谨身殿的风吹跑了。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安。” 洪泰帝看他一眼,为他免礼,因他身子不好,还特地给他赐了座。先问了他身子如何,为何没有入宫看望母后云云,最后终是问到了赵析在宗人府里的情况。提及逼宫篡位的赵析,赵构言辞之间颇为迟钝,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考虑良久才回答,看上去就不像一个睿智的主儿。 “回父皇,老三他很乖顺,在宗人府里每日就,就写写诗,写写字……不,写写经书,说要忏悔,为大晏江山祈福,嗯,还有,还有要为父皇和母后祈福。” 他唯唯诺诺,停停顿顿,一板一眼的说着。 洪泰帝默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果真如此?” 赵构点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老三他确实诚心悔过,还有,还有那个,儿臣看他被褫夺了封号,怕宗人府里的人欺他,特地给他安排了人,侍候着……” 众人原以为洪泰帝找赵构来探探风,是为了随便找一个机会给赵析台阶,放他出来。可谁知道听完了,洪泰帝却面色一沉,冷声道:“你倒是会做烂好人,朕让他去宗人府,不是去享福的,是让他去受罪的。回去赶紧给朕把宫人撤了。敢逼宫篡位,朕怎能轻饶了他?” “是,是父皇。” 赵构面色吓得苍白,赶紧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伏在地上。 “儿臣知错,儿臣有罪。” 他这头刚刚说完,洪泰帝还没有吭声,传令的小太监又急匆匆进来了,一脸的苍白,“陛下,皇后娘娘她……不好了……” “何谓不好了?” “娘娘她吐了好多血。” 一听小太监这话,洪泰帝当场摔了茶盏,发作了。 “太医院的一群酒囊饭袋,朕要砍了他们,通通砍了!” 第230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 这些日子以来,张皇后的身子一直不爽利,以至于向来勤政的洪泰帝都缩短了上朝时间,有时候还会把政事也搬到坤宁宫去办理。 不得不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不假。 男人嘛,年轻时候风流,又贵为天子,爱慕年轻女子,后宫有无数宠妃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作为他的结发妻子,张皇后十四岁就跟了洪泰帝,但她几十年如一日,不妒不躁,性格温厚,要是哪个妃嫔有了身孕,还会亲自照料,那贤名确实远播在外。 洪泰帝以前敬她重她,但是在她生病之前,他也如大多数男人一样,除了例行的宫中事务,基本不怎么记得他这位发妻。然而,张皇后身子每况愈下,尤其自太子病逝,三子逼宫篡位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起过床。这一下,洪泰帝却慌神了,几乎日日都往坤宁宫跑。 人的贵重在于即将失去,即便他为帝王,也是如此。 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舍不得这跟了他一辈子的老妻。 说砍太医的头,当然不会真就砍了。 坤宁宫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宫女太监嬷嬷们来来去去,而那个为张皇后主诊的太医院江太医的额头上一直在冒冷汗。见到老皇帝领了几个皇子进来,当场跪了下去。 “陛下,臣无能。” 洪泰帝大发雷霆,踢了他一脚。 “你是无能,就该把你拉下去剥皮抽筋。” “陛下。”病榻上的张皇后颤颤歪歪喊了他一声,阻止了他动怒,喘了好几口气,才笑道,“江太医已经尽力了,是臣妾这破身子不争气,不要累及了旁人。我这再将养将养,等天回暖了,也就好了。” 洪泰帝坐在她床边上,嘴唇动了好几下,终于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然后握紧了张皇后的手,“皇后你不要说话,少费些力气,朕自有决断。” 张皇后艰难一笑,“陛下饶了江太医吧?” “好。”洪泰帝无奈地叹一口气,顾不得儿孙们都在跟前,放柔了声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依着你。” 张皇后面上微微一涩,有气无力地笑,“陛下不能这样说,你是君,臣妾是臣,是臣妾听你的才是。” 看着老妻苍白的脸,洪泰帝突然间想起一件往事来。在他第一次广纳后妃的时候,曾经问过张皇后的意见,当时,张皇后也是这样与他说了一句。如今再听来,他眼眶一热,竟感触不已,“皇后,老鼠再大,也怕猫。” 张皇后怔愣一下,苦笑不已,“想不到,陛下还记得。” “那是自然,朕都记得。”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洞房,洞房之夜,他也是如此告诉他的妻子,他是老鼠,她是猫,老鼠再大也怕猫。只不过,四十年前,他的面前是一个娇羞不已的美娇娘。如今,凤榻上躺着的女人,却已经半白了头发,留下一脸的沧桑和暗黄。追忆年少,一时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皇后,你就是朕的猫。” 张皇后重重一咳,“陛下,孩子们都在呢,不要失了君仪。” “何谓君?何谓臣?在这坤宁宫里,你是他们的母亲,是他们的奶奶,是朕的妻子,都是一家人,哪来什么君君臣臣之理?” 这几句话说得很是让人唏嘘,先前才在大殿上耍了一通威风的老皇帝,如今坐在张皇后的床上,似乎又成了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可惜,张皇后听了,也只是淡淡的笑着。面上恭敬有很多,却不见半分出自真心的感动。帝王之家的夫妻情分,就是如此,她或许曾经期盼过很多,但几十年下来,那颗心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陛下,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张皇后咳嗽几声,在老皇帝的搀扶之下,颤颤歪歪的请旨。 “皇后你说。”洪泰帝点了点头。 一众人都以为张皇后会趁着这个机会为宁王赵析请命,却不曾想,她吭哧几声,却看向一直默然而立的赵樽,喘着气道,“陛下,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如今他们大多都已娶妻生子,臣妾唯独就放心不下老十九,二十好几的人了,屋里还没个暖心的。” “是,朕知道,不是指了诚国公家的女儿吗?” “陛下,虽说老大刚刚大丧,不好娶嫁,但臣妾想,天道难,事易变,不如早早择个好日子,替老十九办了吧?臣妾怕,怕再晚了,瞧不到老十九家的孩儿了。”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喉咙里在拉风箱似的,极为艰难凄惶,直把洪泰帝听得眼圈都红了,默默地拍着她的后背,重重一叹,“皇后,这些事朕知道,朕虽然老了,却不糊涂。你好好将息身子,不要操心儿孙们的事。等你把身子养好,朕再带你去看看朕的大好河山……” 张皇后摇了摇头,固执的看着他,“陛下,您先答应臣妾。” 跟了他这些年,张皇后难得如此固执。 洪泰帝皱着眉头,拍拍她的手,“好,朕答应你。”说罢他回头看向赵构,“老二,你回头找钦天监择个日子。老大不在,你是二哥,又是宗人令,该把这些责任担起来,为你弟弟好好筹备大婚。” 赵构诚惶诚恐,赶紧跪下,“是,儿臣遵旨。” 张皇后像是满意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来,“陛下,臣妾还有一个请求。” 洪泰帝受不住她像交代遗言一样的语气,声音都哑了。 “皇后说。” “陛下,你先答应臣妾,臣妾才敢说。” 这样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尤其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可洪泰帝沉默一下,心知他的皇后不会有太过分的请求,到底还是点了头,“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臣妾谢过陛下!”张皇后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却被老皇帝阻止了。见拗不过他,张皇后也就罢了,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她喘息着向赵樽招了招手,“老十九,你且上前来。” 赵樽看着她苍白无力的样子,喉结微微一滑,上前蹲在了她的床前,“母后……” 张皇后微微一笑,“老十九,母后当年对不住你,如今想要弥补你。” 赵樽眉头一皱,“母后,何出此言?” “咳!咳……”张皇后重重地咳嗽着,喘着气低声道,“当年,东方家的女儿原本是母后亲自为你挑选的媳妇儿,论才,论貌,论心性,她都可与你匹配。可天意弄人……如今老大去了,东方家的女儿也是个命苦的孩子,母后听说,这几年,她都不曾为老大侍寝……” 断断续续说到此处,洪泰帝的眉头皱了起来,殿下众人惊觉她要说什么,也都觉得不妥当,目光里露出惊诧来。可张皇后却越说越激动,一双满是褶皱的眸子,饱含泪水。 “老十九,母后不懂国事,但在家事上,母后以为,应当以儿孙们的幸福为紧要,如今陛下答应了,母后就把东方家的女儿,指给你做侧妃可好?” 她一语即出,殿中哗然。 宫中大事连连,夏初七却半点都不知情。 醒过来之后,她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这宅子。也不晓得郑二宝那死太监贪了多少银钱,这宅子虽然不算特别宽敞,却小巧别致,院子里花木扶疏,优雅不张扬,按她的说法,装饰处处都是“小资”情调,极有风情。 她披散着头发,伸了个懒腰,在园子里四处转悠着,享受起这难得的清静来。 可没走多远,就见厨房方向钻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本应在晋王府的梅子,另外一个丫头有些面生。两个丫头捧着托盘,窃窃私语着走了过来。 夏初七打了个响指,笑着唤道:“也,小梅子,你怎会在这儿?” 梅子一抬头,顿时笑逐颜开,小跑过来,“楚七……” 喊了两个字,她拍拍嘴巴,笑嘻嘻改口,“奴婢错了,奴婢参见景宜郡主。” 被梅子提醒,夏初七这才发现自己如今是一个有多重身份的人。夏楚要她报仇,夏初七想要自由,东方青玄要她做锦衣卫秘谍,赵樽要她做景宜郡主,而且她本身还是赵绵泽等着迎娶的嫡妻——好大的压力! 她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望向梅子边上那位年纪稍长的姑娘,“梅子,这位姐姐是?” 那姑娘微微低头,向她请安,“奴婢是爷差来侍候郡主的丫头。” “哦?”夏初七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是郡主的丫头,名字应当郡主来取。” 看她的样子极是沉稳大方,想来是赵樽怕她去诚国公府用不惯那里的人,这才先指了来侍候的吧?仔细一盘算,她眼睛陡然一亮,“行,那你就叫晴岚吧!” “情,情郎?” “对呀,就是情郎——晴岚,情郎,这个名字好!” 那丫头唇角一颤,赶紧跪下,“奴婢不敢,爷会杀了奴婢的。” 第231章心悸的良辰美景(2) 夏初七莞尔一笑,走过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无所谓的笑。 “放心,要杀人的话,他一定会先杀我。” 晴岚看着她的脸,没有敢反驳。不过,虽才二月入春时节,她却觉得好像入了夏,脊背上汗水连连。想想一个堂堂郡主,整天“情郎情郎”的喊,可怎生得了? 但夏初七我行我素惯了,眼珠子转悠一下,视线就落在了托盘上。嗅了嗅,闻到一股子药香味儿,不由得诧异,“咦,这是什么东西?” 梅子笑眯眯的回答,“爷说郡主受了风寒,特地差我俩过来,给郡主炖的乌鸡汤,说是让郡主补补身子。” 夏初七揭开盖子,闻了闻,不由眯了眯眼睛。 风寒?可这乌鸡汤里面加的全是补血活血的药材呀? 赵十九脑抽了吧?不过想想也好,她刚好来大姨妈了,昨儿泡了冷水,喝这个东西正合适。美美喝完乌鸡汤,她整个人暖了,舒服得紧。 打发两个小丫头自己去玩,她一个人躺在赵樽昨夜躺过的美人榻上,懒洋洋翻看他的书,不知不觉,那本书终于把她看了,盖在她的脸上,就这样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拿了薄毯来盖在她身上,脸上的书被人拿开,她才半睡半醒的打了个哈欠,看见了面前紧锁双眉的男人。 “回来啦?” 赵樽满脸都是不悦,“下次不要把人都打发走,睡着都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你一碰我我就知道了。不像某些人……”想到昨儿晚上才“轻薄”过他,夏初七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说破,自以为很得意的换了话题,“咦,你今日没去营里吗?这么早就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 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赵樽没有解释,淡淡地说:“既然醒了,就走吧。” “去哪儿?” “诚国公府。” 夏初七一撇唇,躺下去撒赖,“我还没有考虑好。” “嗯?那我们慢慢考虑……”赵樽低哑的说着,双手撑着美人榻的边沿,就低下头来,将她重重压在软垫上,不轻不重地吻她的唇。夏初七“唔唔”几下,终是闭上眼睛,享受起这难得的悠然时光。 吻了许久,直到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才伸手推他。 “不要了,都是口水,讨不讨厌。” “爷还要。” 她身子发热,扣住他的手,羞臊的说,“我说不要。” “那可由不得你。”赵樽声音低低的,带了浓重的喘息又吻上去,直到那只手不知不觉抚上她领间的盘扣,才突然惊觉的停了下来,伸手把她抱起环在身上,大步往外走。 “外面备好马车了,这一次先饶了你。” 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夏初七嗅到他身上的淡香味儿,不由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身子被他顶得难受,不由烦躁地拿手去拨,“格着我了,殿下,注意仪容!” 低头看她一眼,赵樽眸色加深,“一百两。” “做什么?”夏初七挑高眉梢,“又想讹我银子了?” 赵樽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美人榻,语气里带了一抹难熬的叹息,“要么给爷一百两,要么爷就把你丢榻上,好好整治一回。” “无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当年夏初七念书时读到此句,面对的是钢筋水泥的城市,只能脑补画面。如今坐在晋王爷的马车上,手指挑了帘子一角,看着大地春回,细雨滋润,感受春草绿芽萌生的绿意透过一层薄薄的雨雾传过来,感觉实在太润心。 “不冷吗?”一只力道十足的大手探过来,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他便拿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还贴心地为她系好袍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不把骨头护好?” 夏初七今儿心情好,笑着翻了个白眼,受用地拢好披风,倚靠在他的身上,觉得满心满意都是暖和,心里甜丝丝的。实际上,应天府这个时节其实不算太冷,她身上穿了三层衣裳,更是冷不坏,可他如此关心她的冷暖,她心里自然快活。 细雨“嘀嗒嘀嗒”,落在马车的篷顶。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夏初七双手绕过去,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你说为啥我的手,一年四季总是冷的?” “你的心,也是冷的。” “我的肺,也是冷的,我的脾,也是冷的,还有,我的脚丫子还是冷的。爷,来来来,给我暖暖脚丫子呗。”打趣儿的咯咯笑着,她把穿了软底绣鞋的脚丫子高高抬起来,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凑。 这一招儿特别不要脸,以前她就收拾过许多人。 可别人都会对脚丫子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位爷真不是普通人,淡淡瞄她一眼,脸不红心不跳,愣是把她的玩笑当了真,一把捏住她脚丫,把绣鞋一脱,握了两只小脚就塞入了自家的怀里。 身子僵硬了一下,夏初七有点无语了。 “爷,你不嫌我脚臭啊?” 赵樽低头,淡淡地看着她,“十两。” “呀,不是吧,你宰人会不会太狠了?”夏初七大惊失色的呻吟一声,想到白花花的十两银子,就要把脚丫子往回缩,可赵樽却不放,低低说了一句“不动,真是很凉”,就不再吭声。 无奈,她只能由着他了,不过却不肯输口,“好好好,大爷你喜欢抱就抱着吧。不过有个事我得说清楚,我这两只脚是特地从香港运过来的,有强大的治愈功能,闻一次,包治百病。喂,让你付我五十两银子不算很过分吧?” 斜斜看她一眼,赵樽干脆不回应。 夏初七微微错愕,盯住他发呆了。 往常两个人为了银子打打闹闹,赵十九是一定不会输给她的,也不会轻易饶了她。可今天他似乎无心斗嘴?尤其她还冒了一个“香港”这样的新词,他居然也没有反应。 不对! 看着他沉郁的面孔,夏初七吃吃笑着,挪过去,将手肘在他的膝盖上,托着腮帮,仰起头来,冲他眨眼,“喂,你有心事?” “无事。”赵樽声音清冷。 “这还叫没事?瞧瞧你的脸色,臭得都能揭下来做臭豆腐卖了。怎么今天回来,就像和谁有深仇大恨似的,到底谁惹你了?给我说说,我给你报仇去,只要是十岁以下的,我包管打得过。” 她自觉幽默,可赵樽还是不答。 这一下,夏初七好奇心更重。 一双大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她猜测,“大仙我掐死一算。嗯,今日天不亮你就去上朝了。在这期间,你能见到什么人?肯定是朝堂上的事情对不对?是不是你老爹,或者你哪个老哥,或者你侄儿……哦,该不会是傻子欺负你了吧?” 看着她娇靥如花的笑容,赵樽目光深了深,手臂横过去揽住她的腰,往上一提,索性把她抱坐在怀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一本正经端着脸,“阿七,好生在诚国公府待着,不要瞎跑,等爷来娶你。” 夏初七迟疑了片刻,突然喊他,“赵樽。” 她难得严肃地喊他名字,赵樽蹙紧了眉头,“嗯?” 夏初七板着脸,“你可知道什么是娶吗?” 赵樽唇角一勾,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说呢?” 冷冷一哼,夏初七猛地拍开他的手,绷着脸,“我还以为你知道,可显然,你还是不知道。你是大男人,可我却不是小女人。我不喜欢你瞒我,不喜欢你骗我。嫁娶嫁娶,在你看来,只是娶了一个女人回家,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家业,为你繁衍子嗣,对不对?可在我看来,男人与女人的婚姻,不仅仅只是得到彼此,而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你如果真打算娶我,那你就得了解,除了给我晋王妃的头衔,你还应该让我分担你的烦恼……赵樽,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方便说,但是如果你娶我,就该相信我,我不是不懂得分寸的女人。” 马车里的光线不是很明亮,夏初七也难得用这般严肃的语气说话,一字一句,一板一眼,与往常的她截然不同,脸上的情绪像是黯然,像是失望,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种他要是不说,就要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默了一会儿,赵樽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今日是发生了一些事。” 夏初七清澈的眸子微眯,放缓了语调,“发生什么了?” 他冷冷的抿了一下唇,没有马上回答她。可夏初七却能够清晰的感觉,他身子紧绷起来,尤其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更多了一种薄刃般冷厉的光芒。就像暴风雨之前黑压压的天空。压抑、低沉、暗淡,又仿佛有无数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情绪活生生撕扯得极为沉重。 第232章心悸的良辰美景(3) 她心里一窒,偎过去,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腰,“我都要做你媳妇儿了,你还要隐瞒我吗?赵樽,我希望以后不论是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承担。好不好?” “阿七。”赵樽低头看她,鼓鼓的喉结滑动几下,终是拉开她的手来,拇指珍视的摩挲几下,压低嗓子,把今日朝堂上的事情,简要地告诉了她。 “靠!”夏初七心里像被刀子给绞过似的,扯得生痛,“赵十九,你爹也太不是东西了。过河拆桥,也不是这样拆的。” “这个我不在意。”赵樽淡淡看她,停顿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这才告诉她张皇后的病情,又告诉他,张皇后要他纳东方阿木尔做侧妃,与正妃同日进府。 侧妃?同日进府? 夏初七惊呆了。 敢情她攒了两辈子的大婚,还是与别人一起团购的。她不敢想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只能说,如果赵樽今儿没有告诉她真相,她不敢保证会不会在结婚当天,直接给他几个耳刮子。 看了一会儿赵樽的脸色,她声音沉了下来。 “张皇后对你很好,是不是?” “是。我六岁那年……”赵樽说到这里,面色略略迟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发生了一些事,差点活不过来。是母后抱我去坤宁宫,养我长大,直到我分府出宫。” “所以呢?”夏初七目中突地荒凉,“你没有拒绝她,是也不是?” 赵樽眼睛里满是阴霾,“是。” 一颗心顿时像掉入了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又疾又快,吹得她血液流速加快,整个人却又像被冻住了。 “真好!”良久,她低低说了一句,一把扯开他的手,扯下了身上那件还带着暖意的披风,恶狠狠地丢给他,挪坐到他的对面,像谈判似的认真开口,“赵樽,我与你一起上京时,我们的三年之约怎么说的?如今既然你要纳别人了……嗯,侧妃是算什么?是妾吗?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你们这些贵人的规矩。不过,你了解我的为人,我不是可以与人共事一夫的女人,如果你不想大婚当天,晋王府就得办丧事,那现在,放我离开吧。” 赵樽眉头深锁,沉默地看着她,两片唇抿成了一个极为冷硬的弧线,似乎对她动不动就说要离开很不高兴,“你是本王的正妃,圣旨已下,还想去哪?” 看着他平静的脸孔,夏初七的情绪就像在井里打水似的。 落下去,又吊上来。吊上来,又落下去,恨不得直接掐死他算了。 看来尽管她说过好几次观念问题,但赵十九的心理,好像真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概念。就像他先前也未必喜欢府里那些女人,可他即使不碰她们,却也会为了平衡朝堂局势留下她们。更何况,如今要给她做侧妃的女人还是名满京师的大晏第一美人东方阿木尔?是一个带了把的男人都肖想的女人,更是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要娶的女人。她想:即便没有张皇后的重病指婚,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火气上来了,可她发脾气的欲望却落下去了。 生气的时候,不是气到了极点。真气到不行的时候,人也就平静了。她冷冷一笑,看着他,语气里夹枪带棒,“晋王殿下,你的处境我能理解。我想了一下,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还是必须说,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一定会同意的。毕竟只是纳一个侧妃而已,晋王府那么大,还怕多养一个女人吗?只不过,希望殿下你能够践行我俩的约定……如果你另外娶妻,或者纳妾,就不得强迫我做你的女人,这是你亲口答应的吧?” 赵樽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绷着的脸上由惊到怒再到平静,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分析,始终都没有吭声儿。直到她放鞭炮似的把话说完,他才叹一口气,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爷慢慢与你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夏初七头发气得快要冒烟儿了,“嗤,真是好笑。你让我过来,我就得过来?我给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她气到了极点,可赵樽似是享受她“吃醋生气”的小样子,一双深邃的黑眸,缓缓的,淡淡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才无奈坐到她的身边去,伸手环住了她,不容许她再挣扎,“你急什么?爷还没说完。” 身子挣扎不了,夏初七使劲儿肘击了他几下,恶狠狠的低骂,“你用不着说了,我管你纳不纳侧妃。赵樽,你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可,我告诉你,比你好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要说俊美无匹的东方大都督,就是赵绵泽也比你好。” 一听赵绵泽的名字,赵樽的脸顿时黑下。 “胡说八道什么?” 见他脸色难看,夏初七想要恶心恶心他,翘起的唇笑得更加灿烂。 “事到如今,晋王殿下,我们两个也不必要再装了。我的身份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就是夏楚,夏楚是谁?你侄子赵绵泽的嫡妻。” 赵樽目光冷波闪过,“闭嘴!” “去!我告诉你,我嫁给他,将来还可以做皇后,谁稀罕做晋王妃?” “你再说一次!”赵樽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那捏着她腰的手劲越来越大,就像恨不得把她身子捏碎似的,满面怒容,说不出来的恼意。 可夏初七也不爱服软,这会子极火攻心,眼珠子“噌噌”冒着火苗儿,战斗力一时爆棚,哪里顾得上那许多,语气越发尖锐刺骨,“还想听一次?行,我说宁愿嫁给赵绵泽,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愿意做晋王妃。那什么,老皇帝不是想让我嫁给他吗?赵绵泽不是一直在找我吗?只要我往东宫门口一站,说不定还能赶在你大婚之前入主东宫呢?想想,晋王妃怎会有未来的皇后娘娘来得尊贵?唔……” 她心急火燎的话还没有吼完,终是被忍无可忍的赵樽捂住了嘴巴。他像吃了炸药,死死剜着她,声音冷凉刺骨,“你不是夏楚。” “唔……”她就是。 “你若是夏楚,可知结果?”他冷冷问。 “唔唔……”嘴巴被他捂着,夏初七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他。 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以来,确实没有就“夏楚”的身份摊说过。除了彼此都知道这其中的尴尬,也是不想说破让对方为难。可如今想到,夏初七更是气极。既然皇叔不能娶皇侄媳妇儿,凭什么弟弟就可以娶兄嫂?不是说《大晏律》有明确规定吗?不是说老皇帝恨透前朝留下的“胡风”,恨透“收继婚”现象吗?不是说他还下了明文,不允许陋习继续流传吗?为什么换了他自己的手里,一切就都变了味。 她眼里写满了为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樽黑眸深深,却像懂得她的意思,低低叹一句。 “阿木尔的母亲,原就是蒙族人。” 前朝是蒙族人的天下,那“收继婚”也是蒙族人的习俗。突然了悟一般,夏初七心里“呵呵”,身子激动得颤抖起来,气得越发厉害。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等他掌心微微松开,张嘴就咬上他的手。 她咬得很用力,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他的手上。可赵樽微微皱一下眉头,一动也不动。直到她咬得没劲了,他才抽回手来,将她紧紧抱住,赶在她骂人之前,低下头去,用唇,堵上她的嘴。 “阿七,不闹了,可好?” 他吻了一阵,低低唤她的名字。一边唤,一边吻,将他的话连同他炙热得火一样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带了一层薄茧的手掌,却在她脸上轻轻抚摸,就像对待世上最为稀世的珍宝,轻柔的,怜惜的,熨烫得夏初七与他紧贴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了起来。 “唔……放……混蛋……” 她含含糊糊骂几个字,却拗不过他的力度。渐渐的,身子也就慢慢软了下来,在他安抚的吻里,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任由采撷,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子已然被他放低在马车软垫上,像一根无力摇摆的水草。 “赵樽……你……过分……”她嘤嘤不已。 他不回应,只专心的吻她。 没有半点技巧,只有火热的力气与掠夺,一直吻到她耐不住那撩拨,发出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嘤咛,他才放缓力气,越吻越深,像是一只贪婪的冰川雪狼在啃吃他得来不易的食物。 全情投入,好一会儿,失去理智是她。 放开她的唇,搂她坐起来的人却是他。 每一次的关键时候,她总是最丢脸那一个。 “你为什么每次都用这招?烦不烦人?”夏初七不满地喘着气,恶狠狠瞪他,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痕,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狐狸,在她唇上啄一口,赶在她发怒之前,将她纳入怀里。 “阿七,我一定会践行你我三年之约的。” 第233章心悸的良辰美景(4) 推他一下,夏初七不悦地看着他淡然的面孔,“你要如何践行?不要告诉我,娶回来放在府里不碰她?我可告诉你,那同样也算是违约。我这个人的人品不怎么样,你不要期望我像她们一样,什么贤良淑德,对我来说都是放屁。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意让人踩踏我的底线。” 看看手上的两排牙齿印,赵樽嘴角微微一抽。 低下头,他看着她,一双深邃如潭的眸子,像嵌入了两颗星子。 “今日我虽没有拒绝,却也没答应。” 不拒绝,不答应,那是什么情况? 吭哧吭哧的喘着气,夏初七僵硬着身子,仰头瞪他。 “什么意思啊你?” 赵樽并不习惯与人解释,动了动嘴,停顿好久,他才捋了捋她的头发,淡淡地说:“阿七,朝堂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远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并不仅仅只是纳一个侧妃而已。但你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处理妥当,阿七只需乖乖等着做新娘,可好?” 不知道是一个深吻带来的心悸,还是彼此眼神交流时他眸子里的坚定与诚意感染了她,夏初七嘟着嘴巴看他一会儿,又是生气,又是烦躁,却拿他无可奈何。但她知晓,赵樽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他既然说了会解决,她权且相信他吧。 反正即便是入了洞房,他如果违约,她也有后悔的机会。 纠结解开,她的表情好看了,飞快地瞄他一眼,“好,我就信你这一次。不过,在大婚之前,我们是不是就不能见面的了?” 赵樽皱了皱眉头,“嗯”了一声。 恍然大悟一般,夏初七翘起唇来,“那是不是也就代表,我可以很久都不用见到你了?” 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赵樽的脸黑了。因为当她说到“很久不用见你”的时候,不是哀婉的,不是幽怨的,而是兴奋得就像那猎物终于躲开了猎人的追击,一双晶亮的眼睛睁得大大,骨碌碌转着,满满都是期待。 他不悦地哼一声,“阿七不必担心,爷自会找机会来瞧你。” “啊”一声,夏初七脸沉了下来,“为什么?” 赵樽装着没有看见她的失望,“看把你给高兴得。” 揉了揉额头,夏初七觉得头痛了,故意刺激他说,“我说殿下,您没有听说过吗?一个女人在大婚之前,是应该舒舒服服过一段单身生活的。例如去泡泡美男泡泡吧,那叫最后的疯狂,不然等成了亲,不就什么都完了吗?” 赵樽目光微凉,一本正经的弹了一下她的额。 “阿七,天亮了,醒醒。” “……”果然只是做梦。 诚国公府离晋王府不算远,都在京师南面。只不过规模上比晋王府略小一些。可到底也是当朝勋贵,一等公,府邸仍是长廊阔宇,雕楹玉磶,绣栭云楣,在春风之中尽显簪缨世家的贵族风范。 下马车之前,夏初七戴了一顶晴岚特意为她准备的纱帽。纱帽很是精巧,面部有一层薄纱垂下,整张脸便若隐若形,不会影响她的视线,却让旁人瞧不清她的面孔。 她没有问为什么,心下却晓得原因。 以前她是男装,现在是女装。男装时她故意画过脸,看上去人粗重一点,女装时她未着脂粉,整个人也就显得娇俏了不少,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和变化。但是细心之人,仍然可以看得出来,这景宜郡主,就是那曾经名满京师的楚医官。 “郡主,小心些。” 在下马杌子的时候,晴岚搀了她一把,眼神始终关注着她。看得出来,她并不像大多数的丫头一样,一门心思都往主子爷的身上瞧。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让夏初七心里满意了,看来并不是普天下的女子,都会被赵十九雍容高华的风姿给吸引去。 扶住晴岚的肩膀膀,她无比真诚的拍了拍。 “晴岚,我爱你。” 晴岚脊背猛地一僵,还没有应声,就见正弯身下车的赵樽脸一黑,“你叫她什么?” “晴岚啊?”夏初七不以为意地瞄他一下,“怎么了?” “换一个名字,成何体统。”赵樽的脸黑得更厉害。 “关你什么事?我诚国公府的丫头,要你晋王爷来管么?”夏初七笑眯眯的挑衅他,心里觉得爽快之极。说罢哼一声,犹自挽了晴岚的手就往诚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去。那一副大咧咧的样子,看得晴岚浑身汗如雨下,也看得赵樽俊脸上,仿若积上了一层再也化不开的冰霜。 “爷,您慢着点。” 梅子心疼地喊一声,跟上了赵樽。 走在前走的夏初七听见,摇了摇头,回头瞥了梅子一眼,心下有些叹息。赵十九始终还是有脑残粉的,梅子就是其中一个,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她还是护着她家主子爷的。 诚国公府的门口,元鸿畴得了信,一家人迎了上来。 只不过,他这一家人的数量有些小。 除了丫头仆役,就他一个人。 据说诚国公夫人这几日去了庵堂做法事,没有赶得回来。而后院那些侍妾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没有资格出来迎接晋王爷和郡主。可夏初七稍稍奇怪的是,她今儿上家里来了,元祐表哥怎会没有在家。 “少鸿呢?” 看来赵樽与她有一样的心思,第一句话就问到这个。 元鸿畴把他们请进屋子入了坐,回应说:“昨日去了您府上,就没有再回来呀?老夫也正在奇怪呢。不过这孩子,常有不落屋的时候。” 元祐什么德性大家都知道。 彼此互望一眼,元鸿畴打了个哈哈,岔开话就吩咐人上茶倒水。 第一次到别人的府中来,还是一个这么“尴尬”的身份,夏初七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诚国公府人不多,元鸿畴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可看他言谈举止,为人甚是磊落开明,不像那种迂酸的封建老头,她又略略放下心来。 赵樽突然望过来,低低嘱咐她一句,“阿七,还不快拜见你父亲。” 这“父亲”两个字入耳,夏初七身上就像长了虱子,稍稍有点不适。她上辈子没见过父亲,这辈子也没见过父亲,这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父亲,还是大街上捡来的便宜爹。想想这人生,她颇有些唏嘘。不过,她却知诚国公肯认下她这个女儿,应该也是冒了一定风险的。就凭这风险,人家都一把岁数了,她叫人一声爹,也不会吃亏。 款款起身,她走到元鸿畴面前,福身请安。 “女儿拜见父亲大人。” 元鸿畴哈哈大笑一声,撸了一把胡子,很是高兴。 “好好好。女儿快快请起。” 礼毕,他递上一个檀木雕花盒子给她做见面礼,说这东西是国公夫人早早就备下的,里头是一套精巧别致的头面。看来对于她这个“捡来的女儿”,诚国公府也很重视。 夏初七接过东西,正要坐回去,却听见赵樽又吩咐。 “阿七给你父亲敬茶。” 她确实不够熟悉礼仪,可也不知道怎的,听见赵樽吩咐她有些好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晋王殿下居然充当起了她“长辈”的角色了,什么事儿都要他来教。心里一暖,她若有似无瞄他一眼,也不推托,将晴岚用托盘拿过来的茶端起,置于头顶,半跪在元鸿畴面前。 “父亲大人请喝茶。女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请父亲大人见谅。” 又是一声朗笑,元鸿畴满意地接过茶来,“老夫这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托了殿下的福,得了一个女儿,开怀还来不及,如何还会责怪?女儿,你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在这诚国公府,也是唯一的小姐,以后谁也不能欺你,你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喜欢怎样就怎样,不必理会那些死规矩。” “谢谢父亲大人。” 元鸿畴这席话夏初七最爱听了。 要说她对这个时代有什么不满意,最痛苦的莫过于规矩,要是让她晨昏定省,还不如杀掉她算了。如今得了诚国公这样的命令,她怎会不高兴? 坐回了椅子上,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诚国公没有另行为她赐名,只说既然万岁爷赐她“景宜”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极好的,极为尊贵的,不如闺名也就叫景宜好了。赵樽无所谓,夏初七更是无所谓,名字什么的,不过就一个代号而已。 几个人聊得正好,诚国公府一个青衣小厮就匆匆来报。 “老爷,出,出事了。” 见他火烧眉毛的样子,元鸿畴放下茶盏,颇为不悦。 “在客人面前,好好说话。” 那人看了赵樽和夏初七一眼,有些踌躇。 元鸿畴又是一哼,“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小厮这才应了一声,低低说:“老爷,小公爷回来了。却是,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第234章心悸的良辰美景(5) “怎么回事?!”元鸿畴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连夏初七与赵樽也是一惊,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可那小厮愣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老爷,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说是伤了,伤了……” 连续说几个“伤了”,大概是见到有郡主在座,小厮愣是没有说出口,气得元鸿畴也难得再听下去,直接一拂袖子,与赵樽说了一声,率先冲出了屋子。 夏初七心里担心元小公爷,也随了赵樽急步出去,还没出府门,果然见到元祐被两个仆役从大门抬了进来。她微微一眯眼,观他气色是有些不好,可他的身上却不见伤势,也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一张风流俊脸上,全都是古怪的神色。 “祐儿,这是怎么搞的,谁伤了你?” 到底还是当爹的心疼儿子,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就是元鸿畴。 元祐看着他爹,咬了咬牙齿,脸上略略有些涩意,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只让人先把他弄入了屋子,把下人都遣散了,他才摸了摸鼻子,掠过夏初七满是猜测的脸,目光落在了赵樽的脸上,语气带了一些恼意。 “天禄,老子肯定是被东方青玄那厮阴了。” 赵樽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眉梢挑了一挑,“你到底怎了?” 元祐气咻咻一哼,“昨儿你抢了人就走了,小爷我就奚落了东方那厮几句,原本是准备要打道回府的,却,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长得极好的小娘们儿,她的马车坏在路边上,小爷我一时心痒痒,就……” 停顿一下,看了看他老爹黑沉沉的脸,他才狠狠一咬牙,“他娘的,那小娘们儿真是狠,小爷我一时不查,竟着了她的道,被她捆在马车上,过了一夜……今儿早上醒过来,发现命根子生痛。而且,还,还他娘的不好使了,如果再让小爷我见到她,非得生扒了她的皮不可。” 原来还是风流惹的祸? 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命根伤了可是大事。 元祐的后院里侍妾众多,可如今他都没有娶正妻,也没有孩子,如果真出点什么故障,那诚国公本就是抱养的儿子,到了他这里,不就得断了香火? 一听这话,元鸿畴脸都白了,“来人,赶紧去请刘大夫来!” 夏初七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是东方青玄设计报复元祐,这事多少也与她有关,而且她人在府里了,瞧病不是挺方便吗?她接过话来,“父亲,不必去了。你女儿不就是现成的大夫吗?” 元鸿畴微微一愣,可还没等他开口,赵樽已然黑了脸。 “不行。” 飞快瞄他一眼,夏初七笑靥靥的开口,“莫非你瞧不上我的本事?” 赵樽微微眯眼,自然不会回答她这样“弱智”的问题,直接沉声喊了郑二宝进来,吩咐说,“赶紧差人去太医院找个太医来。” “是,主子。可是……” “哪那么多废话?” “哦,是。” 接收到主子爷杀气极重的眼神,郑二宝身子都背过去了,脊背还在僵硬。他寻思自家没有做错事啊,为什么主子爷瞧他恨成了那样?作为一只可怜的替罪羔羊,他自然不晓得。可元鸿畴却看出来了,打了个哈哈,赶紧拱手作揖。 “多谢殿下体恤。” 太医院的太医非奉诏是不能为皇室之外的人诊治的,所以,即便像诚国公这样的当朝一品大员,贵族勋戚,也只能找别的大夫看病。但凡皇帝遣哪个太医为臣下瞧病,那都是皇家恩宠。当然,如今有了晋王殿下的命令,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初七受了赵十九的冷眼,觉得好无辜。 她真的不是好色啊。 她真的不是为了吃表哥的豆腐啊。 她真的是一个全心扑在医疗事业上的好大夫啊。 为什么赵十九不相信她的纯洁性?他那个眼神,就像在看一只饥饿的女色狼似的,虽然在与诚国公说话,可一下下瞄过来的视线,就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咬入肚子去。 咽了咽唾沫,她乖乖坐了回去。观念不同,她不能要求迂腐的赵十九能有现代人的思想,所以也不便强人所难。既然有太医来搞掂,她又何必自讨苦吃。如果她真是瞧了元祐那什么,赵十九还不扒了她的皮啊? 见两个人之间眉来眼去,命根子受损的元小公爷,这会子也忘了疼痛,贱贱地挑开眉头,颇为遗憾的一叹,“天禄,其实我还是比较相信我妹妹的医术,可不可以……” “看来你伤得不够重。”赵樽淡淡看他,语气带了一点“要是伤得不重,本王可以代劳”的意思,让耍嘴皮子的元小公爷惶惑的“嘿”一声,赶紧捂着裤裆,换了话题,“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天禄,就我碰见那小娘们儿,长得那真叫一个水灵,啧啧,可惜了,是东方青玄的人。早晚落在小爷手里,非得让他尝尝小爷的手段不可。” 赵樽冷哼一下拿过茶盏来“你确定是东方青玄的人?” 元祐抿着嘴角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除了东方青玄的人,寻常女子哪会用如此三下滥的招儿?” 府里出了这等事情,赵樽自然不好久留,没多一会儿,他便请辞离去了。在太医赶到之前,夏初七也被一个小丫头领着,去了后院安置。地方很不错,名字更是美——景宜苑。 看得出来,元鸿畴确实很给赵樽的脸面,院子很大,是后院里仅次于国公夫人居住的大院子。而且离元氏父子两个养的莺莺燕燕也远,不会受到骚扰。院子里还有一个三层的小绣楼,环境很清幽,外面种满她喜欢的芭蕉和梧桐,细雨绵绵中,只瞧一眼,便生出一种“雨打梧桐芭蕉雨”的感触来。 很美! 一入屋子,晴岚和梅子殷勤地侍候着,帮着她除去外头遮雨的斗篷,又抬了屏风来供她方便。等她收拾利索出来,她们已然泡好了茶水,桌上还备下了一些茶点,没有一样不是她喜欢吃的。很明显,她们之前就受过某人的指示了。 弯了弯唇角,想想这一回分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赵樽,她的心情,完全不如先前说得那样放松,反而多了一丝淡淡的惦念。 “郡主,你先垫垫肚子,奴婢等会子就给你端午膳来。” 景宜苑里的丫头婆子不少,如今新主子来了,个个都上来问安,殷勤得紧。可夏初七表面上敷衍着,浑身汗毛都张开了,直觉得不太自在。没办法,即便她再大的心,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会有不适应。更何况,她从来就没有被人众星捧月的侍候过,这突然翻身做了主人,实在太不适应。 无聊地躺在软榻上,看窗边细雨绵绵,她百无聊赖。 不行,不行! 天天这样坐吃等死,一定能憋死她。 要是能偷偷混出府去,就好了。 想到混出府,她想起了李邈。 先前她向赵樽打听过,自从中和节那日随了她入宫,李邈就再没有回过晋王府,也没有人见到过她的行踪。夏初七没有觉得意外,当时她在吟春园入宴,李邈与那些侍卫一样,都在外头候着。后来她突然出了事,李邈自然是知道的。那么,在那种情况下,她不回晋王府也是为了自保,毕竟谁也料不准身份会不会暴露。 可这些日子,她都去了哪里? 正寻思,晴岚笑眯眯走了进来,往她面前的炕桌放了一碗粥。 “郡主,喝口粥暖暖胃吧。” 夏初七抬头,冲她笑了笑,随手端起粥来。可嗅了嗅,尝试着喝一口,她不由皱起了眉头——那是一碗燕窝黄芪红糖粥。如果说先前的乌鸡炖补血药材是巧合,那这加红糖就不可能再凑巧了吧?放下碗,她直盯过去,“晴岚,你怎知我身子来信儿了?” 晴岚微微一笑,“奴婢也是女子,怎会瞧不出来?先前看郡主坐得不自在就怀疑了,刚去收拾又瞧见郡主换下来的纸,奴婢这才特地给你备了这粥。” 轻“哦”一声,夏初七想想也就释然了。感慨于这女子的玲珑心思,她抿嘴笑了一下,收回视线来,犹自把头上的钗环取下,随手往桌上一丢,简单的披着一头长发,懒洋洋地躺下去不再吭声儿了。 “郡主,你这是,怎把头发弄成了这样子?” 她以披着长发简单轻松为美,可晴岚却是瞧得直皱眉头。夏初七瞄她一眼,也不好说破,只随口笑道,“我不喜欢打扮,不喜欢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不自在。” 晴岚一怔,随即笑了,“郡主生得这般好看,为何却不喜打扮?” 生得好看吗?夏初七心里美得不行,再一瞧晴岚,只觉又顺眼了几分,不由搔了搔头发,笑得更加娇俏,“一个字——懒。” 晴岚浅浅一笑,“这个容易,往后奴婢会侍候你梳头梳妆。” 夏初七冲她眨眼睛,“谢谢!” 第235章心悸的良辰美景(6) “奴婢来之前,主子爷就吩咐了,往后奴婢只是郡主的奴婢,郡主是奴婢的主子。不论什么事,奴婢都只能听从郡主的吩咐,不必再管任何人。” 眼珠子转了一下,夏初七乐了,,“他对我有这么好吗?” “这个是自然的。郡主,奴婢虽是丫头,却也能瞧出来,主子爷很是看重您。奴婢看你为人活脱,不喜受约束,只如今在京师多有不便,再熬一段日子,咱们去了北平府,到了王爷的藩地,就最适合郡主的逍遥性子了。” 晴岚在说,夏初七就在笑。 其实赵樽待她好,她又怎会不知?可她的小心思,很是矫情。自己知道不算,有时候,有些话,从旁人的嘴里听来,滋味儿更是甜美几分。 懒洋洋地吃着东西,她听着晴岚不停灌输他的好处,夏初七眉梢一挑,突然计上心来,“晴岚,你刚才说往后你都听我的是不是?” “是。”晴岚应声。 “不会向任何人打小报告,是不是?” 迟疑一下,晴岚眼底掠过一丝不安,“是。” “这样最好了。”愉快地打了一个响指,热情奔放的夏初七又回来了,嗖地一下坐直起来,“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一定会功夫是不是?” 她是猜的,从赵樽的个性来猜测的,没有想到晴岚却是点了头。 “奴婢是会一点。” “是会一点点,还是会很多?” 见她一双眼睛灼灼生光,语气里却透着几分肯定,晴岚不得不叹了一声,“郡主好精明的心思,奴婢的功夫确实不错。谈不上极好,只是在陈侍卫长的手下,也能走上几十招。” 几十招是多少?夏初七默默计算了一下,脑子里出现了陈景那一张水都洗不掉的黑脸。啧啧,能够在他手上过几十招,应当也是厉害的吧?嘿嘿一乐,她心下大爽,一把揪住了晴岚的手腕。 “一会儿天黑下来,我们偷偷出府去?” 晴岚一惊,表情惊疑不定,“郡主要出府做什么?” 夏初七莞尔,嘴角有一抹浅浅的梨涡,嘴里“当当当当”了几下,才又吹了一个轻佻的口哨,“带你去逛青楼。” 说要逛青楼,夏初七选择的自然是锦绣楼。 当然,她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去打听李邈的消息。 晚膳之后,主仆两个偷偷翻墙出去,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不过,在去锦绣楼之前,夏初七先去了一趟先前袁形居住过的小院子,想打听一下消息。只是没有想到,她曾经赞美过的那个适合隐居的小院子,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换了新主人。 新住进去的那家人,告诉她说这小院子是买来的。 至于原主人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她心里暗沉下,再转道去锦绣楼时,觉得更悲催了。太子大丧,老皇帝不仅禁止民间娶嫁,还禁止了京中的一切娱乐,所以锦绣楼没有开门营生,她碰了一鼻子的灰,灰溜溜的回去了。 这一趟锦绣楼之行后,夏初七整整一周没有出诚国公府。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没有见到赵樽。 当然,也没有见过东方青玄。 她心里其实非常清楚,一个诚国公府的后院自然拦不住晋王殿下和东方大都督。可他们都没有动静,却让她有些不安。一方面担心赵樽怎样处理东方阿木尔的事情;另一方面又觉得怀里那枚锦衣卫的秘谍令牌有点儿烫手。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陷入了一团泥泞里,她理不清楚了。平反报仇的事情暂时束缚了手脚,一个人的力量也着实太单薄。最为关键的是,她现在的身份,也没有办法接近真相。 隐隐约约的,她觉得前魏国公的案子,也许与大晏朝最高位置的那个人有关。要不然,赵十九为什么明知此事,却从来不问她不帮她?这是不是说明了这一点。毕竟当年的魏国公也是一个权势滔天的人,除了老皇帝能动他,谁能动得了。 一周之后,她再去锦绣楼,终是开始营业了。 而她也终于好运了一回,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二虎子。 从二虎子嘴里一打听,她才知道原来锦宫接了一单大买卖,袁形带了一些兄弟离开应天府,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二虎子是因为胳膊受伤才留下来的。 还有,二虎子说,他们先前居住的小院子,已经委托牙行卖掉了。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楚七涉嫌谋杀太子,袁形怕锦宫兄弟们受到牵连,被官府一锅端了,这才换了新的住处。 那个消息,是李邈告诉袁形的。 二虎子见到李邈,是在天牢大火的那一天。她与袁形在屋子里谈了很久,然后第二天他们就搬离了住处。至于李邈在离开小院之后又去了哪里,虎子也不知情。 听了二虎子的话,夏初七的担忧少了一些。 毕竟李邈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早前混迹江湖,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再说她武艺高强,寻常人也欺负不了她。等风声一过,她肯定会想办法回来找她的,毕竟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她还得要报。 从锦绣楼回来,她回景宜苑的时候,碰见了国公夫人李氏。 李氏长年吃斋念佛,为人和善温厚,待夏初七也是不错。 但是,自从入了诚国公府,夏初七总共也没有与她说上几句话。归根到底的理由,也是因为李氏与大多数诚国公府的人一样,都以为她是诚国公的私生女,比元祐和诚国公的关系还要亲近,所以自觉身份尴尬,要是没事,也不会见她。 “你回来了,又上哪儿疯去了?”李氏随口笑了。 夏初七不怎么怕这位国公夫人,拍拍身上的泥土,微微一笑。 “外头玩了一会,母亲找我有事?” 李氏摇了摇头,走过去,掸掸她肩上的灰,犹自把手上的食盒递给她,笑道:“晋王殿下过来了,在祐儿的屋子里说话,你拿这个过去,瞧瞧你哥哥。” 这古人说话就是婉转。 瞧什么哥哥呀?直接让她去瞧赵樽不就行了嘛。 心里那么想,可她现在是“大家闺女”,装也得装一下。 “母亲不去吗?我一个人去不好吧?” 李氏笑了笑,善解人意的道:“我这老婆子去做什么,不讨人嫌吗?往常啊,这晋王殿下一年半载也来不到府上一趟,这如今才短短几天又来了,他可不是想见我这个老婆子。去吧,这是我亲自做的糕点,给祐儿带过去。” 知道她是好意,夏初七接过食盒,嘻嘻一笑。 “那行,多谢母亲。” 元祐这些日子养伤在家,夏初七并不时常去看她。时下讲究男女有别,即便是兄妹,也不合时宜。可是,三天两头见上一面也是有的。元祐那厮闲下来了,总惦念着害他“不能人道”的姑娘,每每说起来,都是牙齿痒痒,可每一次他的表情都能取悦夏初七,让她乐呵好一阵。 “哥,给你送吃的来了。” 她心里揣了只“怦怦”直跳的小鹿子,一路上跑得很快,却故意在门口停下脚步,先喊了一声。入屋里,假装不知道赵樽来了,微微眯起眼睛,“哟”了一声。 “晋王殿下?稀客啊!” 赵樽看着她狡黠的一双眼睛,牵了牵唇角。 “吃的没爷的份吗?” 眯了眯眼,夏初七哼一声,“自然是没有,这可是为我哥准备的。” 元小公爷这么久就没有听她说过这样好听的话,看着赵樽黑沉沉的脸,他得意的扬了扬眉头,故意恶心他:“好妹妹,快点拿过来,哥哥都等你好久了。” “好。”冲他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夏初七走近床边。 可人刚刚到,手里的食盒就被人夺去了。 “喂,你怎么这样霸道?”她笑着瞪他,赵樽却只淡然地把食盒丢给元祐,然后不带情绪地屏退了屋子里的丫头。等人都走光了,这才再无顾及地拉了她坐在自己身边,低低问:“这些日子,阿七过得可好?” 赵十九嗓音很好听,磁性低哑,尤其这会儿,隔了好些日子没听见,夏初七心里想念得紧,听上去就更是有一种勾死人不偿命的性感,让她心里可美。 “好得很,你没发现我吃胖了?” 轻唔一声,赵樽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回,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唇角挑出一抹散漫的笑意,“不见长。” “你以为是喂猪啊?说长就长?” “你有猪那样听话,爷就不操心了。”他浅浅眯起的眼里,带了一抹凌厉的神色,风卷残云一般,直入她心底深处。让她心脏敲了敲,大概明白是自己偷偷去办的那些事,瞒不住他。 “我不是没有办法吗?”她嘟了嘟唇,念头一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转移了话题,“对了,梓月她怎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赵樽面色微微一沉,“梓月被陛下接回宫中调理了。” “啊”一声,夏初七惊愕了。 第236章心悸的良辰美景(7) “多久的事?老孙头有没有把我开的方子拿给太医?” 赵樽点了点头,想到他那妹子,面色也有些沉郁。 “你不必担心,会好起来的。” “哦。好。”她略略垂眸,收到他的视线,脸有些烫,“你这些天,都干吗了?” 不等赵樽回答她的话,床上的元小公爷咳嗽一声,适时插话,“我说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在我这个可怜的孤家寡人面前玩伉俪情深,严重影响我的休息和治疗。” 瞅了瞅他脸上贱贱的笑容,夏初七抬抬下巴,不搭理他,反倒与赵樽挨得更紧了。在他“呜呼哀哉”的埋怨声里,抓紧时间与赵樽说话。 她知,一旦他离去,两人见面不晓得要多久。 可是,人就是奇怪。尽管她很多话想问,可说来说去,无关紧要的说了一堆,没有一句问到重点。也不好直接问她,东方阿木尔入晋王府做侧妃的事,他到底怎样解决,有没有解决。 赵樽仿佛察觉了她的情绪,亲昵地捋了捋她的头发,低声说,“钦天监已经择好日子,过两日,就要到府上纳采了。” 纳采问名是传统的“六礼”之一,皇子大婚自然比寻常百姓更加盛大隆重。也就是说,从纳采问名开始,她的大婚之礼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怎不说话,喜欢坏了?” 男人低低的戏谑声,让夏初七臊红了脸。 “呸,不要脸。我都没想好要不要嫁给你。” 赵樽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脸,“顽皮!” 无语的向她翻了个大白眼,夏初七有点无奈,也有点羞臊。按理她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可大概因了这身子的年纪小,赵樽又总是在她的面前装大叔,她自然而然忘记了心理年龄。可是,每每被他像逗小孩儿一般的逗弄,她心理还是会有一种“名不副实”的尴尬。 “阿七在想什么?” 她心里正翻江倒海,却见赵樽俊气的眉峰微微蹙起,半眯一双黑眸,样子煞是好看。她揉了揉鼻子,装着“腼腆”的问:“爷,婚期定在哪一日?” 赵樽唇角松开,“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离现在只剩下一个多月而已。加上大婚前的各种准备,那不是马不停蹄就奔过去了?夏初七脑子里仿佛出现了大红的凤冠霞帔,一片红色的海洋涌上来,让她突然觉得头皮有点儿麻,“我说,会不会太快了?” 赵樽瞥了她一眼,“那爷让钦天监再改改日子?” “好呀好呀。”夏初七觉得自己肯定有婚前恐慌症,尤其在不确定婚礼是不是与阿木尔一起“团购”的情况下,恐惧症尤其严重。 见她欢喜,赵樽面色一沉,“换到三月初七,如何?” 夏初七撇了撇嘴巴,干笑两声,“呵呵这个,这个还是不要换了吧?四月初七挺好的。钦天监算的,一定是极好的日子了。” 看到他家的小表妹轻而易举就被赵樽“吃入腹中”,元祐傻眼之余,不由摇了摇头,故做深沉地感叹:“女人啊,一旦失了心,脑子都没了,傻不傻啊?” 赵樽瞥了过去,目光冷冷落在他胯下,轻飘飘冒出一句:“是吗?” 元小公爷被他视线一刺,不雅观地捂住要害,成了“捂裆派”,嘿嘿一笑,“当然,当然不是。开个玩笑嘛,天禄你太认真了。” 赵樽剜他一眼,没再说话。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郑二宝就匆匆进来,躬着身子头也没敢抬,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一层汗,样子极是慌乱。 “爷,大事不好了,金卫军……兵变!” 不等赵樽做出反应,元祐面色一变,顾不得身上伤痛,噌地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兵变?金卫军?” 郑二宝小心翼翼的擦了一把汗,看着赵樽面无表情的冷脸,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小声地将刚刚得来的消息说出来。 今日是夏廷德接管金卫军的第三天。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魏国公在观摩兵士操练时大发神威,说了一句不利于神武大将军赵樽的话,说赵樽为人“刚愎自用,带兵生硬固执”。这一下,引起了金卫将士的反抗情绪。当时场面很混乱,将士们群情激愤,有人趁机冲上点将台,把夏廷德跪绑在营中的旗杆上,要求朝廷给一个说法。 皇上得到这个消息,大惊之余,暴怒不止。 第一时间,他就派了兵部尚书谢长晋前往营中调停。 可是,任凭谢长晋口舌费尽,那些自觉最高统帅被侮辱了的金卫军将士们,一概不予理睬。他们还直接扣押了兵部尚书,要挟老皇帝下旨惩处出言不逊的夏廷德。并且恢复赵樽统兵之权。甚至还有将士扬言说“只知神武大将军王,不知皇帝是谁”,“如果不恢复晋王兵权,就反了他娘的”等等叛逆言论。 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天禄……”听完郑二宝的话,元小公爷那张向来没正经的俊脸,颜色全变了。要不是他身子不方便,指定能翻身跳起来,“这事不简单啊,你倒是说说话!” 夏初七与他一样,视线落在赵樽的脸上。 大家都希望看到他做出反应,可偏偏他纹丝不动,光影下的面色,与平素没有半点差别,看不出异样。若愣说有什么,就是那份沉稳和冷静里,多添了一些难以言说的苍凉之感。 心里一窒,夏初七掌心落在他手背上,“爷!” 他瞥过来,淡淡一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项庄是谁?沛公又是谁?夏初七心里仿佛漏了风,仿佛已经能嗅到风雨与鲜血即将到来的味道。拽住赵樽的手,她紧紧握了握,担心的问:“爷,你不去看看?” 赵樽微微勾唇,声音极轻,“如何看?” “难道你就听之任之,这不是给你坐实了罪名吗?” “是啊,天禄。”心急如焚的元小公爷也接过话来,“这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夏廷德那老狗,明知你在军中威望极高,故意激怒兄弟们。娘的,趁着小爷我不在就捣乱!也不知大牛干什么吃的,混账东西搞什么去了,他怎就不拦住呢?” 赵樽冷冷抿了抿唇,拍拍夏初七的手,慢慢走到窗边,沉默良久才回过头来,目光灼灼间,一张平静无波的俊脸上,带出一抹让人难以琢磨的暗沉,一字一句说得很轻,却极是有力。 “如此,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了。”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面色,夏初七都快为他愁死了。 她自然知道兵变的影响力和破坏力,像这样大的武装暴动,不论在哪一个朝代,都是一件关乎国家命运和社稷存亡的大事,没有一个皇帝会容许手下将士兵变,这件事情的结果,估计对整个大晏军队,都会是一个深水炸弹,不知道会炸死多少人。 老皇帝收回了赵樽的统兵之权,可赵樽在金卫军中的威信,却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那么,夏廷德的挑衅兴许只是一个试探?想想,他单单骂了赵樽几句,就引得军事哗变,如果某一天赵樽登高一呼,结果会怎么样?得了这样的消息,老皇帝还睡得安枕吗? 自古帝王无情,依了他的性子,怎能轻易放过赵樽。 她估计,等兵变平息下来,老皇帝一定会以这个事情为借口,大量在金卫军中调换将领,安插亲信。只怕这件事,远远没有完。 金卫军将士对赵樽的感情,显然被人利用,玩了一记绝妙的杀着。 心中沉沉浮浮,她的目光像钉子,担忧地看向赵樽,“爷,你要是不阻止,这帽子可就戴定了?如果现在阻止了,至少还能够洗去嫌疑。” 赵樽目光眯了眯,神色不明地走回来,坐在她的身边。 “做多错多,不做则不错。” 夏初七是一个行事积极的人,凡事喜欢主动出击。所以不能理解他这样“被动消极”的办法。但她知道,赵十九这个人向来运筹帷幄,既然他这样说了,自然会有他的计较。 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她微微一笑。 “好吧,任由敌寇猖狂,我自岿然不动。” 她原本是为了开玩笑,调节一下气氛。不料,赵樽却低头来,凝视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阿七说得对,谁先憋不住,谁就输了。” 二人从元祐房里出来时,是半个时辰以后。 赵樽要回府了。 看着他,夏初七站在原地,眼神有些闪烁。 换了正常情况下,又要分开了,两人应该趁着没人腻歪一下才对。可她这会子心下忐忑,总觉得兵变事件,就是有人专门为赵樽挖的一个坑,就算他不主动跳,也一定会有人推着他跳,与其如此,又何不…… 眉梢一扬,她碰了碰赵樽的手肘,“赵十九。” 第237章心悸的良辰美景(8) 见她脸色严肃,赵樽抿了抿唇,“阿七有何话交代?” 夏初七踌躇,迟疑,考虑,热血升腾起来,又慢慢冷却……一次一次重复着这样的心情转换,她考虑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吐字清晰地说,“还记得千年石碑上我写的歪诗吗?晋水江畔趁东风,如今这次兵变,说不定就是你的东风,你何不干脆一点儿,快刀斩乱麻。” 她意有所指的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赵樽一愣,随即顺了顺她的头发,失笑不已,“小丫头,志气不小。” “不是我有什么志气,我只是替你不值。” 赵樽怎会听不出来她的意思,?他没有多说,目光与她对视片刻,冷傲的眸色微微暗了暗,带了一点儿疲惫,岔开话,吩咐她,“在府里不要乱跑。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哦”一声,夏初七的表情相当便秘,“你这个人,真是迂腐得紧。等着瞧吧,人家不会让你好过的。” 赵樽神色不变,揉了揉她的脸,“嗯,走了。过两日再来瞧你。” 她飞快地挑眉瞪他,“偷偷来?” 赵樽低笑,“是,偷偷来。在床上等着爷。” 眼珠子向上一翻,夏初七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大概对于“偷偷摸摸”这种事,人都有本能的期待感和兴奋感,被他轻松的话语一带,她先前的担忧也略略放松下来,不由戏谑地翘起唇角,“那样,我们算是偷情吗?” “自然不算!你是爷的王妃。”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有诚国公府的小丫头走了过来。为了不累及她的名声,赵樽轻咳了一下,看她一眼,转头就要离开。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些发酸。 “爷!” 赵樽停下步子,回头看着她。 夏初七自然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妇德”,看着他的脸,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抿了抿唇,趁着两个小丫头转过回廊的当,她猛地一下扑过去,投入他的怀里,“我有点舍不得你。”说罢,见他没动静,她无奈的补充,“舍不得你的银子。” 赵樽低头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反手把她紧紧拥住。 “爷也是。” 一到落晚时分,景宜苑就特别安静。 窗户外面的芭蕉叶被风吹得一阵“扑扑”的响,夏初七张开手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摸了摸吃得圆圆滚滚的肚子,直呼受不了。这诚国公府养尊处优的日子,看来真要把她养成大胖子。 抱了一个如意枕,她正准备坐到软榻上继续研究她的《青囊书》,眼风一扫,却见窗口的轻纱微微一荡…… 眯了一下眸子,她转头看向晴岚和梅子几个丫头。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是,郡主。” 这是在自家屋子里,丫头们没有多问什么,应了一声,行了礼便鱼贯而去。夏初七弯了弯唇角,懒洋洋拽了那如意枕,坐在茶桌边的椅子上,悠然自在地跷起二郎腿,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才舒服地一叹,“今儿才晓得,原来大都督喜欢做贼?” 轻纱又是一荡,撩开,里面走出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来。 “景宜郡主好高的警觉性?本座佩服得紧。” “不必佩服,就大都督身上那一股子禽兽味儿,我想不发现,都难得很啦。” 她说话向来带刺儿。 可东方青玄似乎从来没有被她气到过。 莞尔一笑,大都督好脾气地坐在与她一个茶桌之隔的椅子上,不客气地犹自拿了个桌上的杯子,倒了一口茶水喝着,悠闲的样子,那姿态动作让人观之陶醉。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啊! 夏初七暗自叹息,不动声色地斜睨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枚锦衣卫的令牌来,从茶桌上面递到他面前,“大都督给的这个物什儿,我只怕是用不着了。原本早就想还回去的,但一直不得机会。正好,大都督你今儿来了,就免得我再走一遭了。” 东方青玄眉梢微微一挑,嘴角弯出一抹笑意来。 “景宜郡主这里的茶,真是好喝……” “别绕弯子!要是不要?”夏初七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满眼都是不耐烦的情绪。东方青玄轻笑着看她一眼,放下茶盏伸出手来。却不料,他不是接令牌,而是把那一只修长白皙得让姑娘嫉恨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还暧昧地摩挲一下,声音轻柔地暗示她。 “要!本座怎会不要?” 夏初七手像被烫到了,飞快的缩了回来。 “你……脸都不要了?!” 她气咻咻瞪过去,可东方那厮只调侃的轻笑着,一张精雕细刻的俊美面孔上,并无半点调戏了别人之后的不自在,“七小姐,你当真不与本座合作了?” “不。”夏初七嘲弄一笑,“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从认识大都督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大都督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与虎谋皮这样的傻事,我又怎么会做?” “第一次认识?”东方青玄低了低头,状似无意的喝一口茶,慢悠悠抬起眼,那一双潋滟的眸子里情绪比先前多了一些,轻轻启开的唇瓣儿,美好得宛如世上最好的工笔画作,“七小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夏初七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清岗县的小树林里,大都督您杀人不眨眼,实在让本姑娘汗颜啊!” 东方青玄美艳的眸子微微一眯,看着她笑了。 “错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清岗县,而是……” 说到此处,见夏初七饶有兴趣的看过来,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继续,话题绕开了,“七小姐当真不记得当年了,还是故意在本座面前装傻?” 听他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好像他与夏楚之间真有什么过往似的。可夏初七仔细想了想,搜索完了仅有的“夏楚记忆”,却根本就没有关于东方青玄的。 哎! 每一次人家提及夏楚的前情,她总是郁闷。 要是她通通都能想起来,又何必受人制约? 心里那般想,可她做人从来不输阵。仍是带着冷嘲的笑意,她看向东方青玄,“哟,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我还真记不住。看来大都督您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让人记忆的人。” 她的讽刺显而易见,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里露出一抹难藏的机锋来,“七小姐不记得本座了,也不要紧。”将那个令牌又往夏初七面前递了递,他接着笑,“本座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七小姐你也不必拒绝得这般快。本座还是那句话,你一定会与本座合作的,我有这个信心。” 无视那个令牌,夏初七瞪他一眼。 “只怕你要失望了,我从来不与不相干的人合作。” “不相干的人……”东方青玄看着她,眸底笑意更为灿烂,“看来本座得尽快把你变成相干的人才是?” 心里“咯噔”一下,夏初七眯子冷冷眯起,斜睨了他一眼。 她讽刺是讽刺,却从来不把东方青玄说的话当成是废话或者玩笑。这厮说话,虽然每一句都带着笑意,却句句都有内涵。顿了一下,她板着脸问,“大都督的意思是?” 东方青玄笑了,又拿着水来喝了一口。 “本座那里有一个人,一定是七小姐想见的。” “什么人?” “暂且……保密。” 夏初七心底暗自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横他一眼,“你神经病吧?行了,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本姑娘没工夫和你歪缠,赶紧走吧。大晚上的,大都督出没在诚国公府小姐的绣楼里,被人瞧见也是不好吧?” “七小姐还会顾及这个?”东方青玄面上一如既往带着迷人的笑意,一眯眼,一撩唇,那都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诡魅与优雅,然而,却总会让人骨髓缝里都发凉。 “本座的脚想走,可心却舍不得。” “我呸!”夏初七撩开唇角,“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看上我了?” “如果本座说是呢?”东方青玄弯唇浅笑。 “呵呵……”阴阴的干笑两声,夏初七突地一下敛住笑,前倾身体,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么,你就节哀顺变吧!本小姐我真是……一点也瞧不上你。赶紧的,有事说事,姑娘我困得很,没工夫陪你在这儿发浪。” 看着她满眼的鄙视和嫌弃,东方青玄眸子微微一寒。随即,却又是笑,“今日本座前来,是特地恭喜七小姐的。恭喜你与舍妹同一天入主晋王府,说来这也算是缘分了。只是,本座又有些为七小姐担心。依七小姐的姿色,实在很难与舍妹相提并论,晋王殿下只要不是一个眼瞎的男人,你猜猜他会比较宠爱谁?” 夏初七翘起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冷不丁伸出一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摇来摇去,然后嗤嗤直笑,“真相只有一个。他一定最宠爱……你!” 一个“你”字说完,她哈哈一笑,手指着东方青玄。 第238章心悸的良辰美景(9) “说完了?滚吧——” 东方青玄眸子微沉,“七小姐当真不介意?” “怎么不介意?我介意得紧。”夏初七打量着他,说得极为得意,一字一句全是娇俏的浅笑,“我介意我这只手又要沾上血腥了。啧啧,我的手段,旁人不知道,大都督您应当是知道的。你就真不怕令妹嫁过来,不等三天回门,就该通知你们家来殓尸了?” 停顿一下,见他不答,夏初七又挑开眉头,“依我说呀,大都督要真为了令妹着想,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险才好。毕竟嘛,我是正妃,她是侧妃。我是妻,她是妾。呵,正妻收拾小妾的桥段,那戏文里唱得老多了吧?大都督你不会不知道的。” 她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说着,故意膈应东方青玄,不曾想,说了好半天却不见他回应,不由有些奇怪。她闭嘴,看过去,只见东方青玄面色怪异,情绪似乎不太好。 “怎么,知道怕了?” 看着她灼灼的眸子,东方青玄苦笑。 “七小姐说得对。这门亲事,本座也不赞同。” 他也不赞同?夏初七仔细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东方家的大美人儿,从太子妃降格成了晋王侧妃,明显就是一个赔本的买卖嘛,是个会算账的人都不会同意。可为什么他们家又要极力促成这婚事呢? “阿木尔她……”东方青玄思考了半天,俊美的面孔有些僵硬,“她打小对晋王情根深种,这次更是一意孤行,谁也拦不住。宁愿做侧妃,哪怕做侍妾,也要入晋王府,本座做哥哥的,又能如何?” 夏初七哼一声,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地“哦”一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东方青玄轻问。 “当初在清岗县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你明知道赵绵泽在找我,却没有汇报给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后来回了京师,那次在深井茶馆,你甚至不惜在他的面前为我担保,证明我的男儿身,也不告诉他实情。可在得知我被赐给晋王为正妃,你却掳了我去,给我锦衣令,强迫我恢复夏楚的身份。所以,其实什么合作,什么帮我平反报仇都是假的,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东方青玄目光深深,“七小姐何意?” 夏初七讽刺一笑,直盯住他妖冶的眼,“你突然转变的原因,是为了你的妹妹阿木尔,对不对?我猜,如果不是诚国公抢先一步在太子过世之前提亲,这次张皇后就不是为令妹求一个侧妃的身份了吧?是不是应该是晋王正妃?如此一来,我好像都明白了。赵十九他以前那些赐婚的王妃,到底是怎样死的?不会全是大都督您干的吧?您为了您的妹妹,不惜牺牲别人?” 东方青玄一动不动,眸子里若有流水,沉沉浮浮。 观其面色,夏初七却不再笑了,正色看过去,“大都督,为什么?” 不等他回答这句话,夏初七又是一个莞尔,“如今景宜郡主是晋王正妃,过两天就要走六礼了,按照过去的惯例,你不是应该在大婚之前……杀掉我吗?” 东方青玄沉默一下,笑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七小姐,本座也想知道,为什么就舍不得杀你呢?” “答案很简单。”夏初七笑得眉眼生波,“我身上不是有大都督您说的巨大价值么?没有得到这个价值之前,您又怎么舍得杀我?” 东方青玄点头,目光有一抹涩意,“兴许是吧……” 正说到此处,外头有人喊了一声“郡主,是不是有事”,听上去像是晴岚的声音,紧跟着,脚步声就传了过来。夏初七一愣,不想被她看见,告诉赵樽又要横生枝节,只应了一声没儿,就火急火燎的目视东方青玄。 “大都督,您请吧?” 东方青玄看着她,大红衣袖一拂,缓缓起身,却没有离去,而是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一双手撑在她两边的椅子扶手上,低下头来,将她困在怀里,声色轻缓地说:“七小姐你可知道,如今皇上还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允许晋王这一出偷梁换柱。一旦他知道,你绝对嫁不了晋王,全天下人都不会允许你嫁给晋王,那可是乱了纲常啊。所以,你放心,本座不会让你做晋王妃的。” 心里凉了凉,夏初七眸子一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大都督,不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难得柔软,东方青玄一愣,低头看她的手,“你就那么喜欢他?甚至顾不得赵绵泽曾经给过你的奇耻大辱,顾不得夏氏一门的血海深仇,就为了一个男人,要把这些通通都放弃?” 看着他妖冶美艳的眼睛,夏初七难得认真的与他讲话,“大都督,人之所以称为人,就是因为有感情。我相信,你心里也一定有想要呵护的人,比如你的妹妹,那就是感情。而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比赵樽更重要的人了。您能不能将心比心,高抬贵手?我们一旦离开京师,再也不会碍着你的眼睛,你仍然是权倾天下的锦衣卫大都督。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为令妹不值。不过大都督,如果赵十九他诚心要娶你家阿木尔,我二话不说,马上卷铺盖走人。可他真心想娶的人是我。那么,我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你说呢?” 她小声很脆,很软,可语气一点也不像时下的女子。 东方青玄目光越发幽暗,“七小姐,如今想来,本座真有些后悔……” 不解地“嗯”了一声,夏初七被他莫名其妙的话搞懵了。 “后悔什么?”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皇家猎场,你忘了?那个时候,本座就应该……”目光深了深,他突然弯唇,笑着在她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掐”的动作,“掐死你,也就没有如今的烦恼了。” 眼珠子转了转,夏初七推开他的手,突然直起身来。 “那确实有点可惜了。因为现在,大都督你不仅没有机会,而且,估计你往后都得听我的话。” “嗯?”东方青玄不解。 若有似无的露出一抹笑痕,夏初七冲他呵一口气,唇角的梨涡越发漂亮,“大都督你有没有感觉到身子有点发热?不好意思,刚才我忘了告诉你,在你喝的茶水里,我放了一种叫‘新郎粉’的东西。这东西女人喝了无事,可男人一旦喝了,要是没有解药,这辈子就……呵呵,再也做不成新郎倌了。” 闻言,东方青玄面色一变。 见他上当,夏初七心里暗爽。这男人与女人挨得太近,当然会觉得身子发热嘛,这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她笑得更甜了几分,“哟,大都督你的脸色好难看,你可千万不要生气。你想想,我这里住的都是姑娘家,但凡有男子摸进来,那定然是居心不良的色狼,我怎能不防备一手?”说罢,她手指戳在东方青玄的肩膀上,轻轻把他推开一些,“你该庆幸,我放的不是软骨粉一类的东西。要不然,我就把你扒光了,捆住身子拖到大街上去展览,供人饱饱眼福。” 东方青玄笑了笑,那妖孽一般的眉目里,全是透骨的寒冷。 “最毒不过妇人心,果不其然。” “知道就好。当然,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大都督你……一定要替我保守好秘密,等我顺利嫁与了赵十九,自然会把解药给你。这个,算是我们两个的首次合作,怎样?” 看着他狡黠如狐的小脸,东方青玄目光一闪,突然拽过她,凑近她的脸,“七小姐,本座最讨厌被人威胁。既然如此,不如现在,试一下,能不能做新郎好了。” 心里嗖地漏了风,夏初七有点后悔习惯说“新郎粉”了。早知道她就应该编一个不可实验更加猛烈的药物才对。迟疑间,她双手狠狠推他,却被他堪堪握住。低低的,他浅笑一声,突然偏头凑到她的耳边,那薄薄的两片唇微微一翘,猛地含住她的耳垂,湿濡濡的咂一口,才吐着气轻声说了两个字,“成交。” 夏初七身体僵硬在那里。 东方那厮离开了,她咬牙切齿地看着还躺在茶桌上的令牌,又摸了一下耳朵,脸烫得不成样子。东方妖人,太他妈缺德了。 可他居然说成交?明明没有新郎粉啊? 京郊大营。 当陈大牛赶到的时候,情况已然失控。 他今日一大早就出了营房,去迎接他从青州府来京的老父老母和未过门的媳妇儿。可他老家的人还没有到,营中的传令兵就急急过来,说是行营发生兵变。 再顾不得接人,他安排人留守,就匆匆赶了回来。 可一看营中那沸水煮过一般的情形,就知道晚了。 第239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0) 夏廷德的嘴里被塞了一块破布,双膝跪在地上,身子被捆在旗杆上,一身湿淋淋的,显然是中间被人揍得昏迷过去,又用冷水泼醒的,样子狼狈不堪。而兵部尚书谢长晋的待遇好一点,被愤怒的将士们扣押在营帐里,没有上绑,却有人守着。 见到他回来,将士们几乎都烧红了眼睛,“左将军,你可算回来了。夏老狗太不是东西了,兄弟们憋了好些天,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意,朝廷不给我们说法,我们就打到京师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陈大牛为人憨直,可他却不傻。 先前在路上听了情况,他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如今见状,只觉得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 按着腰刀,他环视一周,看着愤慨的众将士。 “放了他们,把带头闹事的人抓了,跟俺进京去请罪。” “左将军!”那校尉一听他的话,脸都黑了,“兄弟们都不是孬种,凭什么由着夏老狗欺我金卫军?老子们在外面流血打蛮子的时候,他们在窝里吃香的喝辣的,如今打胜仗了,天下太平了,就他娘的骑到爷爷们头上拉屎拉尿。兄弟们能服气吗?” “不服气!”有人接嘴就吼。 “不服气,定要让朝廷给个说法。” “对,必须恢复晋王殿下领兵之权。” “我等只愿意跟着神武大将军王,决不跟着夏老狗!” “反了,反了!” 一阵接一阵破天的喊声,直冲云霄。很显然,这些人的热血被点燃了,一个个烧红了眼睛,局面根本就无法控制。陈大牛急得额头上都是冷汗,想也不想就站到了台上去。 “兄弟们,如今咱不是在打蛮子,也不是拼胆大的时候。你们为大将军王抱不平,俺老陈心里都懂。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俺们不能这么干,这不是把晋王殿下架在枪口上,活生生给他安个谋逆的罪名吗?” “怕什么?”有人大声怒吼,“朝廷里那些小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都他娘的是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大不了,兄弟们现在就打到京师去,一把火烧了那皇宫,看他们能拿我等如何。” “对对对……兄弟们不能怂!” “已然是这样了,反不反,都得丢脑袋!左将军,你发个话吧,我们都他娘的反了,为大将军王报仇。” “报仇!报仇!” 一声比一声吼得大,陈大牛头痛了。 夏廷德今日不是第一次挑衅金卫军将士,从他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停对赵樽原来的军事构建进行调整,重新部署,并且多次明里暗里冷嘲热讽。这些兄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果箭都已经拉开了,如何收得回来。 就算他们现在放下武器,朝廷也不会轻饶了这些人。 汗水湿了脊背,他沉默一下,心里已有定论,大声呐喊。 “来人啦!” “在!左将军。” “传令——”双手叉着腰,陈大牛环视众人,大声一吼,“给老子把带头闹事的人,通通绑了。” “是!” 很快,几名亲兵跳下台去。 可事发突然,到底谁带头闹事,谁又说得清楚? 见他抓了几个领头喊得厉害的,其他人更不服气了,一个个急得红了眼睛,大声的呐喊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波高过一波,但也没有人敢上来对陈大牛动武。 看着营里的乌烟瘴气,陈大牛眉头越皱越紧。 他心里明了,这件事压不下去了。 但是他相信,赵樽已然得到了消息。 他既然没有动作,那么,他也只有配合他了。 长长一叹,“哐当”一声,陈大牛丢下了腰上佩刀。 “来人!把俺也给一起绑了。” 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自己绑了自己,带了几个闹事的人,一起跪在了奉天门外请罪,这件事很快传入了洪泰帝的耳朵里。 可是,他请罪有什么用? 兵变事态仍然没有压下去。如今他来请罪,无异于向洪泰帝宣告——他陈大牛没有办法控制局势,只能任由陛下处罚了。 其实他这一招,算是釜底抽薪。 彻彻底底把金卫军交了出去,兵变彻底了,全搅成了一团。 一时间,京郊大营兵变,全城哗然。 不仅城中的老百姓人心惶惶,害怕打入城里,朝廷里也像煮了一锅粥。 这些人都不是傻子,心里都知道,兵变一开始肯定是有心人挑拨生事。可事情发展到如今,失控的情势,却是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许还包括那“有心人”的预料。 兵变越演越烈,六部官员去了一个又一个。 结果,谁去调停谁被扣押。 更可怕的是,兵变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外驻兵。 于是乎,打着“声援”晋王殿下的旗帜,京外驻兵不得军令,竟纷纷私自开拔,往京师而来,短短几个时辰,似乎个个都有了想要“造反”的意思。 这些消息,雪片一般飞向皇城。 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拍向洪泰帝。 晋王府。 入夜,暮色如水。 书房外面的回廊上,一道人影急匆匆行来。 “殿下,宫里来了旨意。” 赵樽没有抬头,目光放在棋盘上,落棋的声音清脆如常。 “说!” “京郊兵变未止,陛下急召,让你前往京郊大营调停。” 陈景恭恭敬敬地说完,赵樽默然片刻,仍是没有抬头,只是那只举棋的手,微微一顿,又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才淡淡出声,“去回陛下,本王头风发作,疼痛难忍,起不得床了。” 陈景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抬头道:“殿下,如今右将军生病不出,左将军自请下狱,金卫军群龙无首,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卑职以为,殿下应当……” “陈景!”赵樽猛地抬头,蹙眉,打断了他,“按本王的意思去办。”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晋王府里灯火未灭,谨身殿里也是烛火通明。 兵变如洪水,谁还能安然入睡? “一群饭桶,饭桶!” 洪泰帝暴怒不止,短短几个时辰,事情就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局势。如今形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可他一连三道圣旨,都被赵樽以病重为由回拒了。洪泰帝先前才下了他的兵权,他本就只是一个赋闲在家的王爷,不出来主事也都说得过去。 “报——” 殿外,又是传来一道急奏。 “拿来!”洪泰帝急火攻心。 那人吓得心胆俱裂,赶紧呈上一道火漆封缄的奏折。洪泰帝不等崔英达拆开,一把扯了过来就怒气冲冲的撒掉封口,展开信来,面色又是一变。 上面说,金卫军抓了几个人质,久久没有得到朝廷的回应,已经把夏廷德绑在了柴火架上,如果明日午时,朝廷不按他们的要求做,就烧死夏廷德祭旗,然后举兵直入京师,火烧皇城。 “反了,反了他们了!” 洪泰帝气得胸口一阵阵鼓动。 “陛下。”梁国公徐文龙上前急奏,“为今之计,先得安抚军心为上。军心一乱,社稷则乱。请陛下马上下旨,恢复晋王领兵之权,严惩出言不逊的魏国公夏廷德。” 洪泰帝老眼一横,“好你个徐文龙,你这是在逼朕?” 徐文龙头也不抬,跪在地上,语速极快的说,“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为了大晏社稷安稳着想。陛下,不能再犹豫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一到午时,如果金卫军当真涌入京师,后果将不堪设想。京师三大营有十万之众。” “如何?”洪泰帝拔高了声音,冷冷看向他。 “他们个个能征善战,又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英勇无匹,戾气未退。依臣下愚见,无须半个时辰,京师,城必破——” “啪”一声,洪泰帝将那信直接甩在他的脸上。 “朕还就不信了!” “陛下——”见老皇帝怒了,吏部尚书吕华铭瞥了徐文龙一眼,赶紧上前,跪奏,“陛下所言极是,京城有皇城禁军三万余人,加上锦衣卫和王公大臣等的家宅护卫,凑上五六万人不成问题。臣以为,陛下应当火速派人调遣京外驻军勤王救驾。另外,马上擒拿晋王,以谋逆罪处之,以正视听。” 他说得振振有词,洪泰帝却只瞪了他一眼。 “饭桶!” 吕华铭被骂了,却仍是跪地不起,固执地道:“陛下,晋王坐大,已成事实。如今魏国公只一言不当,军队就敢造反,若陛下这一次依了他们,往后君仪何在?父威何在?不可啊,陛下。” 不再理会于他,洪泰帝目光一转,望向了赵绵泽。 “绵泽,依你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赵绵泽沉默片刻,弯腰将他先前甩在地上的密奏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几上,这才回禀道:“孙儿赞成梁国公所言,眼下平息干戈才是正理,不宜窝里斗。皇爷爷,孙儿以为,十九叔病发,你应当亲自去晋王府瞧瞧他。” 第240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1) 洪泰帝看着他,目光露出一抹赞许的神色来。 “来人,替朕更衣。” 暮色在天际笼成了一块黑布。 京师城的街道上,静悄悄的。 打梗的梆子,敲了三下。 前头引路的宫灯忽闪忽闪,洪泰帝御驾出了奉天门,行往京师城南的晋王府。街巷上一片漆黑,灯火已灭,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候,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队又一队装甲佩刀的巡逻禁卫军走来走去。 很静,很静。 御驾走得不快,可车轮每转一下,似乎都散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晋王府。 郑二宝拨弄着灯芯,察言观色地瞄一下自始至终不动如山的身影,心里叹着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尖细着嗓子轻声说,“主子,夜了,您该歇了。” 赵樽像是沉浸在自己布下的棋局中,眉头蹙得很紧。 “再等等。” 还等什么?郑二宝心里叹息,心疼他家主子爷了。可他侍候他这些年,又怎会不晓得他的脾气?他说等,谁又能把他拽到床上去不成?想了想,他只得委婉的提醒,“三更了,主子还在等什么?” 赵樽阴郁沉沉的脸色,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等该来的人。” 该来的人是谁?郑二宝只是一个太监,自然不会知道,也没敢问。只是恭恭敬敬地为他家主子爷续了水,静静立于一侧,看着那些他从来瞧不明白的黑子和白子在棋盘上摆来摆去,实在弄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意思,怎就能够引得他家主子爷没事就琢磨。 灯芯“啪”的爆了一下。 郑二宝眼皮一跳,正准备再去拨弄,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进来的人正是陈景,他瞄向坐上的赵樽,声音稍稍拔高。 “殿下,万岁爷过府来了!您,要不要先去床上躺着?” 陈景是在提醒他“装病”,可赵樽却没有什么表情。但陈景的话,却把郑二宝吓得够呛。他向来知道他家主子算无遗策,可想到他先前说“等人”的话,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赵樽缓缓起身,衣袖一拂,在光影下拂出一抹剪影。 “出迎吧。” 这个点,晋王府里很安静。大步行来的洪泰帝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袭便装,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精神矍烁的平常老头子而已。他还没有入承德院,便见赵樽领了几个人候在院门口。 “儿臣参见父皇。”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太多。 洪泰帝抬手喊一句“平身”,看向赵樽时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即是身子不便,又出来做甚?你躺着便是,朕多走几步路,有什么打紧?” 赵樽只说“不敢”,便将洪泰帝引入承德院的正堂。不等他出声招呼,郑二宝已经懂事的泡了上好的茶水,行了参拜之礼,领了内侍们退下。宽敞得显得有些空荡的正堂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个。 和睦地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父子间的气氛很和暖,就好像京郊那火烧眉毛的“兵变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直到洪泰帝沉不住气,把话题引入正事。 “老十九,你应当知道朕今夜为何而来?” 赵樽眸中无波无澜,“儿臣知道。” 抚了一把胡须,洪泰帝老眼微沉,长叹一声,“听闻你头风复发,朕也是担忧得紧。可京郊大营兵变来得太突然,朕焦头烂额,一时半刻也抽不出时间来瞧你。如今过来,一来是探病,二来也是与你商议一下。” 赵樽沉默一下,不轻不重的回应,“父皇有事,明言即可。” “老十九,先前朕明知你身子不适,还下旨让你去京郊调停,确实委屈了你,可是……”停顿一下,洪泰帝老脸上情绪复杂,似是有些感触,那面上饱经风霜的褶皱都深了许多,“朕年纪大了,好些事情办起来也力不从心了。可朝中能分忧的人,太少!老十九啊,这大晏江山,还需要你倾力辅佐。” 眸子一深,赵樽声音略沉,“父皇过虑了,朝中能人倍出,儿子何德何能?” 洪泰帝看着他,目光浮浮沉沉,“老十九,如今只我父子二人,无须客套,更无须遮隐。朕实话说了吧,朝堂上,储位之争愈演愈烈,一个个结党营私,诛除异己,这些对江山社稷来说,并非好事。纵观历史,无一不是动摇国本之劫。此次京郊大营兵变,显然是有心人挑拨你我父子关系。朕心里清楚,你为了大晏社稷,鏖战疆场,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喝一口茶,看着赵樽面无表情的脸,又是一阵长叹,“朕之所以收回你的兵权,你心里亦是有数,并非朕信不过你,而是为了护着你。一个人权力太盛,朝堂必然失衡,对你亦是不利。朕贵为天子,说得好听点富有四海,天下皆在手中,可朝堂暗流从未停止,很多事情,也非朕一人之力可以制衡与左右。老十九,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赵樽黑眸烁烁,闪动着冰雪一般的凉意。 “儿臣明白。” 洪泰帝点头,眸中却无半点欣慰,只有心酸。 “那你不肯去调停,有何要求?” 这句话转变得太快太急,一般人肯定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可这父子两人彼此之间,谁不明白对方心里各有算计?赵樽看他一眼,凉凉的面孔浸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眉目间的情绪亦是明明灭灭,根本看不真切。 沉默好一会儿,他淡淡开口。 “儿臣想请父皇收回成命!” 洪泰帝看着他,犹自叹气,“纳东方氏为侧妃之事?” 赵樽眉心微微敛起,“是。” 洪泰帝端详着他,“父皇知道,东方氏嫁过老大,是委屈了你。可我朝历来奉行一夫一妻,说是侧妃也只是给东方家的脸面。她不过一个妾室罢了,入了你晋王府,要入得你的眼,你便多去几次,若是入不得你的眼,晾在一边也就是了,你何苦如此坚持?” 赵樽,直视洪泰帝,一双黑眸里幽深不见底,“儿臣幼时在宫中,见那六宫妃嫔为了君王恩宠,兵不血刃,争斗倾轧,即便是父皇您这样的圣君明主,不也一样无能为力吗?所以,儿臣私以为,此生得一贤妻足矣。” 洪泰帝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深。 “老十九,大丈夫不仅应当以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还应拥如花美眷无数,那才是快活。你堂堂神武大将军王,只得一妻,难免让世人诟病,贻笑万世。” 轻抚茶盏,赵樽苦笑,“儿臣胸无大志,只愿碌碌此生。” 若有似无的审视着他,洪泰帝仿佛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灯光映照下沉稳俊拔的身影,不由怅然若失的眯了眯眼,无奈地一叹。 “罢了罢了。原本朕就抵制胡风,尤其是收继婚的恶习。嫂子嫁小叔子这种事,确实乱了纲常,朕极不赞同。只是那日你母后的请求,你也是见到了。这些年来,她一直为当年拆散你与东方氏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恐怕,她要失望了。” “母后那里,儿臣自会解释。” 盯着他平静的面色,洪泰帝看了好一会儿,重重一叹。 “那朕便做主,允了你的请求。” 没有丝毫意外,赵樽拱手致礼,“多谢父皇。” 几句饱含深意的谈话结束,一个荒唐的指婚,便算过去了。对视一眼,父子两个叙了几句旁的话,洪泰帝才把京郊大营如今的情况说与赵樽,其后蹙起眉头相询。 “老十九对此可有良策?” 赵樽眸子岑寂一瞬,“此事还得父皇自行解决。”说罢,见洪泰帝面色暗沉下来,又淡淡道:“父皇,并非儿臣不愿出面。之所以先前三次抗旨称病,也正是为了父皇您考虑。您想想,军事哗变,若是儿臣出来弹压,那致父皇您的威仪于何地?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欣赏地看着他,洪泰帝点头,“那依你之见?” 赵樽抿了抿唇,简单的分析,“解铃还需系铃人,父皇您是明君,何谓恩威并用,自然比儿臣更清楚。您只需亲自前往京郊,当着众将士的面处罚魏国公,军心自然稳定。说到底,将士们也不过只为了出一口气,并非真心想要反叛朝廷。您是君王,您的安抚,最是有用。” 听他说完,洪泰帝面色彻底放松下来,朗声一笑。 “老十九啊,朕从来没有看错过你。那,朕便依你所言。” 说罢他满意地喝了一口茶,便称时辰不早了,要起身离开。赵樽也不挽留,从承德院出来,一直把他送到门口。然而,临走之前,洪泰帝屏退了众人,突地又压沉了声音,“你那个楚七,如今在哪里?” 赵樽面色微暗,“不是死在了天牢大火?” 洪泰帝冷哼了一声,“还想在朕的面前耍花枪?” 赵樽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是父皇让她死的吗?死在了史官的笔下。” 面对他平静如水的反问,洪泰帝凝神望着他,“老十九,朕今日问你,不是想追究她的责任。而是知晓楚七在医理之上颇有见地。你母后身子越发不好了,还有你妹妹梓月,一直不曾醒来,太医说,要不是楚七留下的方子,只怕……早就保不住她的命了。” 第241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2) “父皇的意思是?” “带她入宫,为你母后和妹妹诊治。” 唇角微微一掀,赵樽审视了他片刻,皱起眉头,“父皇,医者只能医人,不能医命。上次楚七医治太子便差点送了命,儿臣不敢轻易让她入宫。除非父皇先答应儿臣,若是母后有个三长两短,您不得……” “闭嘴!”洪泰帝恼恨的瞪他一眼,“什么叫三长两短,有你这般说话的儿子?这不是咒你母后吗?” 赵樽只说不敢,又道:“医人本是好事,要是一不小心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是得不偿失了。父皇以为,儿臣说得对不对?” 这句话问得极是尖锐,可洪泰帝却没有发作。 “含沙射影!罢了,朕都依你。” 说罢,他拂袖抬脚,踩在小太监背上,便上了那龙辇,可龙辇刚行几步,他突地又撩了帘子来,看向立在下头的赵樽,眉目间似是有些忧虑。 “得了空,去瞧瞧你母妃。” 夜风凉凉,赵樽良久没有回答。 忙碌了一夜,洪泰帝已然疲乏,龙辇上,他情绪不明的半阖着眼睛,静静出神。崔英达蹲在他的脚边,一下一下地为他捶着腿,默了一会,突然劝道:“陛下,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洪泰帝情绪不是很高,“说。” 崔英达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先是慢慢跪下,才开口,“老奴侍候陛下几十年了,皇子皇孙们也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陛下待老奴宽厚,老奴心里感激。这些日子,老奴见陛下夜夜焦虑,头发都白了不少,实在心疼陛下……” “说重点。”洪泰帝半阖着眼。 崔英达欲言又止,像是考虑了一下,才壮着胆子说:“依老奴愚见,晋王殿下确实是一个可堪大任之人,陛下您辛苦创下的万世基业,定然是想要代代绵延,再创一番盛世之景……” “崔英达!” 洪泰帝重重喝了一声,目光锐利的射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干预起朕的朝政来?” “老奴不敢。”崔英达心脏狂跳着,“砰砰”又磕了几个响头,“老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陛下着想。这些日子,为了立储之事,陛下夜不安睡,食不知味,老奴每日侍奉您的饮食起居,又怎会不知道陛下的操劳?也正是如此,老奴才更担心陛下的身子。” 轻“哼”一声,洪泰帝重又阖起眼睛,并没有责怪他。 “崔英达,你跟了朕这些年了,朕的心思,你应当明白。” “是,正是因为老奴明白,这才想劝奉陛下。”崔英达身子一直躬着,不敢抬头,“老奴晓得陛下的心结。可当年之事,贡妃娘娘她虽,虽然……” 拖着没有说完,崔英达吭哧半天,虽没有见洪泰帝发怒,却还是没敢往深了说,只说了重点,“陛下有陛下的顾虑,但老奴以为,在陛下众多皇子中间,就数晋王殿下,最像陛下您了。” “住嘴!” 洪泰帝似是不想提起那件事,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崔英达,这次朕就饶你狗命,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朕就打发你去直殿监扫地。” “是,老奴知罪。” 崔英达说完,一抬头,就看见了洪泰帝眸中的伤感。 跪坐了下去,他不轻不重的为他捶起腿来。 帝王也是人,也是个男人啊! 翌日一大早。 久已不着戎装的洪泰帝,身穿战甲,骑上高头大马,腰佩长刀,英姿勃勃的带了十来名侍卫孤身前往京郊大营。看见被捆在柴火堆上的夏廷德时,他当场发了脾气,狠狠训斥了夏廷德,便让内侍宣告了对他的处罚——因魏国公言行不当,收回领兵之权,军杖三十,罚俸一年。 三十个军杖是当场执行的。 那三十个军杖打得极狠,尤其对已经被饿得脱了水的夏廷德来说,杖责几乎是致命的。据说,当夏廷德被人抬出京郊大营时,整个人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 但好歹皇帝亲临,又兑现了承诺,总算安抚了蠢蠢欲动的军心。 闹得沸沸扬扬的“兵变”结束了。 可事情的深远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 皇帝的威严如何触碰得?在赐食赐物赐饷之后,洪泰帝立马以“不忠职守,玩忽怠慢”为由,革去了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的职务,打入大牢接受审查。另外,虽说法不责众,可那天带头闹事的人,仍然是逮捕了三百余人,将在进行甄别之后,根据罪行轻重而处理。 事件看上去平息了。 个中到底谁受了益,谁又得了胜,一时难以说清。 夏初七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元祐的屋子里。这两日元祐好了许多,可以下床走动了,可说到这些事情,他还是冷绷着一张俊脸,看上去有些咬牙切齿,“娘的,就这样算了?” 撇了撇嘴,夏初七正视着他,“不然呢,你觉得应当如何?” 元小公爷搔了搔脑袋,又躺了回去,“也是!只是不晓得大牛那蠢货在牢里会不会吃亏?哎!这些人,明显是要掰折了天禄的胳膊呢。” 听了这分析,夏初七也点了点头。 “有道理,你说这左将军入了狱,你右将军腿又折了……” “停停停!”元祐没好气地瞪她,“我这是腿折了吗?” 唇角微微一抽,夏初七给了他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打个比方!不要介意嘛。我是想说,这金卫军左右将军都用不得了,只怕接下来,会有大量的人事调度,暴风雨恐怕就要来了。兵变得涉及多少人?依我看,等你的腿好了,再回去的时候,那营中的将领,会换得你这亲妈都不认识了。” 她有气无力的叹息,元祐却嗖地盯过来,一言不发。 夏初七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看我做什么?怪吓人的!” 元祐默了一下,慢慢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小表妹,你可真不简单。你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这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怎么也能分析得明明白白?”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你想知道啊?” 元小公爷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夏初七莞尔一笑,“可我偏偏不告诉你。” “嚯”一声,元小公爷作势就要起身,“你找打是吧?我是谁?我可你是哥,有你这样跟哥说话的?这些日子,娘让你学的礼节礼仪,都吃肚子里去了?” 夏初七嘿嘿一乐,正准备反驳他,外头有人来报。 “右将军,大事不好了。” 来人身穿轻甲,是金卫军里的一个校尉。他还没走到元祐的床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个踏踏实实,脸上苍白一片,语气极是哽咽,“右将军,卑职办事不利。” 元祐面色一沉,“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校尉眼圈一红,“昨日卑职与左将军一道去接将军家眷,可是,可是一直都没有等到人,后来大营兵变,左将军先行离开,卑职带了几个人,守到落晚时分,结果只等到去青州府接左将军家眷的兄弟……他们说,在来京的路上,被一伙强盗抢劫了,兄弟们奋力厮杀,可左将军未过门的新媳妇儿。还是被,被贼人一刀捅死了。” “啊”一声,元小公爷腾地坐起,脊背都凉了。 “此事,左将军可知道了?” 那校尉咽了咽唾沫,摇头,“左将军身在大牢,至今没有出来,属下通知不到他,也是心急如焚,这才不得不前来报告右将军。如今左将军的家眷,卑职已然安顿在了定安侯府。可这喜事变成了丧事,卑职不晓得如何向左将军交代了。” 长长吐了一口气,元小公爷紧紧闭了眼,“他娘的!” 陈大牛那档子事,元祐最是知道不过。要论陈大牛与那个乡里媳妇儿有什么感情也不尽然,他十几岁便从军在外,从未归家。那妇人是他老家邻村的,打小定的亲,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不过,陈大牛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封了侯,也没弃了那糟糠,甚至当日在朝堂上还为她拒了老皇帝的指婚。 思考了一下,元祐安排那校尉赶紧回去安顿好陈大牛的家眷,然后才起身,火急火燎地让人替他更衣,要前往大牢去看陈大牛。 他俩说话的时候,夏初七一直在沉默。 心里越听越不得劲儿,怎会那般巧? 别人不杀,偏偏把陈大牛未过门的媳妇儿杀了? 什么样的土匪,敢杀定安侯的家眷? 她心里有疑惑,可不论是兵变的后续,还是陈大牛的家事,对于夏初七这样一个“深闺妇人”来说,半根手指头都沾不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是准备做好未来的晋王妃。 第242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3) 按照本朝规定,皇子大婚,是不需要女方家里置办嫁奁的,一应礼仪,自会有宗人府、礼部、还有鸿胪寺的人去操心。可诚国公元鸿畴一生没有生育,府里也从来没有办过喜事。夏初七虽不是他们家的亲生女儿,诚国公府却为她做足了脸面,极尽铺张,该有的嫁奁一样不少。金银珠宝,冠帽礼服,钗环首饰,被褥枕垫、样样讲求精美吉祥。府里上上下下,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诚国公夫人李氏,就像自己嫁女儿一样,忙碌得不可开交。 三日后。 是洪泰二十五年的二月二十八。 这一日,是钦天监算的纳采问名吉日。 纳采问名,为时下婚配的“六礼”序幕,即便民间百姓也极为看重,更何况是皇子的六礼。就连老天爷也给足了晋王殿下的面子,不到卯时,京师城就沐浴在了一片灿烂的阳光中,就连那些因为“兵变”引发的阴霾,似乎都被这一场史无前例的纳采大礼吹散了。 洪泰帝早早下了旨意,因皇十九子晋王赵樽高山景行,功勋卓绝,特恩赐大婚之礼,按照皇太子礼仪置办。从昨日开始,便已然告太庙,祝文,鸿胪寺官员也在奉天殿设御座,内官监和礼部官员将纳采问名之礼置放于文楼之下,备置妥当。 今儿一早,锦衣卫仪仗的帅气校尉们,在丹陛设了卤簿,礼部也设采舆,教坊司奏大乐,一行人全部集于奉天门外,声势极为浩大。为了以示庄重,洪泰帝亲自穿了隆重的衮冕御临,文武百官同时身着朝服叩头。 好一个隆重盛事。 礼毕,传制官在奉天门大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择诚国公元鸿畴之女元景宜为皇十九子赵樽正妃,已告太庙列祖列宗知晓,现命卿等持节行纳采问名之礼前往国公府……” 礼制上,有专备的正副使。二人行了大拜礼,鸿胪寺再奏礼。待奏礼完毕,执事官打头,一行人浩浩荡荡抬了嫁奁从奉门门鱼贯而出。锦衣卫仪仗队一路奏大乐,礼官全部身穿吉服,乘马随行。一路上,寺引导官大声告之百姓,是去诚国公家行纳采之礼。 整个场面,极尽繁复,引得全城百城顿足观望。 像这样的场面,只有太子大婚那年老百姓才见过。 另一边,诚国公府,也是热闹非凡。 早早地,府里就已经装点好了门面,大红的绸布系在了门楣上。 府中正殿,设了一个大香案,等婚仪正副使到了府门外头,又是一番礼节铺排。锦衣卫仪仗队分列两边,开始奏大乐,那“采舆”放在正中,引礼的正副使入内,执事官将礼物一件一件抬入正堂中。一名礼官先入了正堂,站的位置也十分讲究,得立于正堂的东侧。而今日主婚的梁国公徐文龙,身穿朝服,则立于正堂西侧。 一切事毕,礼官开始奏礼。 “玄纁紵丝二匹,玄一匹,纁一匹。” “金六十两,珍珠十两。” “花银六百两,各色紵丝四十匹,裏绢四十匹。” “大红罗四匹,生纱四匹,线胭脂一百个。” “金花胭脂二两,铅粉二十袋。” “北羊六牵,猪四口,鹅二十八只。” “酒一百二十瓶,圆饼一百二十个,末茶一十二袋……” “枣二合,栗二合,胡桃二合,木弹二合。” “白熟米四石,面六十袋……” 仅仅一个纳采问名的大婚序幕,个中繁琐的礼节就看得人目瞠口呆。 不得不说,老皇帝给足了赵樽的脸面,也给足了诚国公府的脸面。这一天,认真说来是属于夏初七的好日子。可她半根手都头都插不上。前来恭敬的官员们,自然有诚国公和元祐去应酬,而后院……屁事都没有。 她好奇得紧,却不被允许去观礼。 趁着前面热闹,她偷偷溜去翻看那些过礼。 满地铺开的全都是扎了红绸的礼盒,看得她眼光缭乱。 “哎哟喂,我的郡主,你怎么把礼盒都拆了啊。” 晴岚一进门,便瞧见屋里被她拆得几零八落的东西,一阵头痛。 第243章心悸的良辰美景(14) “咦,你问得好生奇怪。”夏初七摸绸撩缎,面上笑得好不快乐,见晴岚进来,叉了腰瞪她一眼,“这些东西,不都是给我结婚用的吗?我要不先拆开看看,万一谁给我调了包,我岂不是吃大亏了?” 梅子紧跟在晴岚的后面,微微张了张嘴,“哧哧”笑着,什么都没有说。没办法,她早就了解夏初七贪财的德性,只是晴岚初来乍到,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至于后头的几个丫头婆子,表情就更是夸张。 不过在她们看来,都认为是这个景宜郡主早年流落在外,吃多了苦头,也没见过好东西,这才会看什么都稀罕。 礼物清点累了,夏初七回到景宜苑,躺在软榻上,啃着大苹果,跷着二郎腿,开始得意地盘算这一回她能够入账多少,要不要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都拿去换成银子? 就在她想得两眼冒光的时候,窗口“扑腾扑腾”飞进来一只黑不溜秋的鸽子。鸽子身上的墨汁好像是新涂上去的,看上去就像一块小焦炭放在窗口上。 她咬苹果的动作一顿,“咦,小马?” 迟疑一下,她惊喜地直起身,伸出手臂。那小马被她养过一阵,自然识得她,飞过来就落在她的手臂上,嘴里“咕咕”两声,啄她的手。 夏初七嫌弃它身上的墨汁,正准备把它丢开,就见它左脚上绑了一个信筒。 “哇哦,飞鸽传书?” 她觉得新奇得紧,一口将苹果咬在嘴里叼着,她飞快取下小马脚下的信筒,将里头的纸条展开,只见上面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 “嫁奁之物,大婚要用,不可偷拿。” “噗”一声,她无奈地吐出了苹果,觉得赵十九还真是了解她,他怎就知道她在打那些嫁奁的主意?想了想,她眸子微微一闪,手指头使劲戳了一下小马的尖嘴,“小马,我若是也给你一封信,你能飞去带给赵十九吗?” “咕咕……” 小马自然不会回答她。 一个人托着腮帮想了想,她眼睛“嗖嗖”发着光,嘚瑟的叫梅子为她磨墨,趴在桌子上,用她独具风格的“现代古体字”,写下了一行,“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以上全是玩笑,我只想念你的银子,今晚可否带人带银,于景宜苑一会?” 写完卷入信筒,她毫无形象的哈哈大笑着,顺了顺小马的羽毛,冲它使劲挤了一下眼睛,“去吧,你先试航一下,记得回来陪我。” 鸽子“扑腾扑腾”的飞走了。 看着它身姿漂亮地掠过诚国公府朱梁画栋的建筑,飞向晋王府的方向,她不由感叹地笑了。要是东方大都督知道它锦衣卫的鸽子已经投诚,成了她与赵十九之间的“传情信鸽”,会不会气得在家里哭鼻子? 不到半个时辰,小马回来了。 它脚上的信筒没有了,可也没有给她带回来只言片语。 先人板板的,赵十九算你狠。 她都已经表达自己“深深的想念”了,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吃过晚膳,她领了晴岚和梅子在园子里散步消食,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突然脑子灵光一闪。赵十九万一真的来了呢?她得准备点什么东西吧? 她突然的停下,差点没把跟在她后头的梅子鼻子撞歪。 “郡主,我的鼻子……”梅子委屈的哀怨。 “走,跟我去厨房。” “做什么?” “嘘”了一下,夏初七给她一个“保密”的手势。 “玫瑰糕!” 景宜苑有一个小厨房,主要是为了平素丫头婆子们为郡主开小灶用的。主仆三个人摸进去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婆子守着。 夏初七挽了袖子便上手。她做过一次玫瑰糕,有了基础,这回更是轻车熟路,尤其在厨房刘婆子的指导下,做得更精巧了几分,等玫瑰糕出锅的时候,看着躺在那里的小糕点,她不由得意。 赵十九啊赵十九!像姐这种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斗得了小三翻得了围墙还打得过流氓的女人,你上哪儿找去啊? 你要是今晚来了呢,姐就给你吃玫瑰糕。 你要是今晚不来呢,姐下回就给你吃粑粑雷。 哼着小曲,她将玫瑰糕拎回屋子,趴在窗边等着。可非常不幸,左那个等,右那个等,夜深人静了,不要说赵十九,就连半点鬼影子都没有。她心里那个气啊。那货还说过两天便偷偷来瞧她,结果呢?人都失踪了。 拂开玫瑰糕,她气咻咻地躺到了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上闩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心里“怦怦”跳动不止,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却觉得那思念就像生了根,脸红,心跳,口干,舌燥,身子更是一阵阵发热,就像没有见过男人似的,傻不拉叽盯着门口就不转眼。 “你舍得来了?” 她问了一声,那人却没有回答她。但脚步却没有停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朝床边走了过来,那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半点声音。夏初七又喊了一声,不见那人回应,心里一紧,手便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 第244章番外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1) “谁?再不出声,我喊人了。”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节。 京师天牢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天还未亮,城外望玉岛的庭院中,一方烛台,照着一个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红影动,那天然的妖娆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无损分毫。他一动不动,静静地靠着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人的空茫,直到门外传来轻声禀报。 “大都督,那位小姐发烧了。” 他微阖的眸子睁开,轻轻“嗯”一声。 “大夫怎说?” “大夫开了方子,奴婢煎了药,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头提着风灯,前头领着路,他一身轻薄的红袍,长发未有束冠,颀长的身姿在夜色下更显丰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轻幽的兰桂香气便布满了空间。屋内侍候的几个小婢女纷纷福身施礼,他并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们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齐划一的声音后,丫头们鱼贯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还有一个安静的她。 红木的椅,红木的床,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被褥,衬得床上那人纤弱的样子,瘦可堪怜。他看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慢慢端起碗,走向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轻,轻得似乎窗外的风雨击在竹林上的“沙沙”声音都更为刺耳。 大概因了发烧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苍白,而是带着诡异的潮红。一双被大火浓烟熏过的眼睑微微肿胀,双颊微陷,不过在天牢关押了几个时辰,较之在沁心园小宴上见到的样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着汤药碗里的热气,眼角余光扫着她。她真是变了许多,不仅性子变了,样子更是变了。常年的乡下劳作,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极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却像被岁月暗琢过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岁。 一个鲜嫩如花骨朵的年纪。 良久,他目光移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放下碗,手臂横在她的后颈,准备扶起她喂药。她毫无声息,额角的刘海在他的搬动中错开,露出左额上陈旧的疤痕来,那个已然瞧不清黥刻“贱”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现那日火炙一般的视线,那日排列整齐的囚车,那日滚落了一地的人头,那日遍地流淌的鲜血……那日无数的触目惊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紧她的鼻,撬开她的唇,将汤药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 脑子里,不期然却是她很多年前的样子…… 那年的京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正像今日。 文华殿的后殿书堂,一个小身子探头探脑的不停观望。那时的他还未掌锦衣卫事,在东宫任詹事丞,觉得那窥视的小姑娘实在可笑。尽管她每次来都会拎着香甜的桂糖糕,也无损他对她的看法。 那糕点,是她那个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绝天下,名冠京师,她却一点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却长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知,她却一无是处。京中世家小姐会的她一样不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极。 可就这般的她,身上却有一个让人称羡的传说。 当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亲自入府为她批命,说她三奇贵格,贵不可言,乃母仪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给了皇长孙赵绵泽,她喜欢的赵绵泽。 可赵绵泽却一点也不喜欢她,每每见她,便如见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绵泽今日为何不高兴?” “青哥哥,绵泽今日书读得可好?” “青哥哥,绵泽他有没有提起我?” “青哥哥,绵泽可是又被陛下责骂了?” 青哥哥,听上去像亲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却一如既往的这般叫他。 因他尚能给她几分脸面,她也总是得寸进尺,傻乎乎来缠住他打听赵绵泽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脑袋往他的身边钻。 他骗过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打扮得媚气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脸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唱戏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现在赵绵泽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弃。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缠着她娘做。其实她不知,那是他喜欢吃的,不过说来占她便宜罢了。 “青哥哥。” 见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丧,双手搓着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复那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绵泽一直沉着脸,他定是不高兴了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怎么了?” “嫌你长得丑。”他没好气地看她。 她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长得好看,但谁说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说,我长大了就美了。” 他确实是一个生得极为精致的男子,肤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风流气,不论男女都为他倾倒。于是,看着她平凡普通的长相,他实在奇怪,自己怎生还会让她跟在身后? 突地顿步,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脚下半湿的绣鞋,还有那窘迫尴尬的样子,莞尔一笑。 “你想帮他?” 她眼睛亮了,睁得大大的,其实也不难看。 “嗯,我想。” 他轻笑,“他羡慕他十九叔,可习武骑射,可征战沙场,可远走八方,而他却只能整日困在东宫,要读经史子集,要学兵书战策,却走不出这皇城,你可有办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在这之前,她没想到绵泽会有这般多的烦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绵泽不理她。 经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来。 她私下里是唤他十九爷的,那是当今皇帝的第十九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几次,却没有胆敢走近与他说一句话。 不过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会理她的。那个人从来不苟言笑,长得虽好看,但脸上却无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听说他不满十五岁就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自行统兵,打了无数的胜仗。他不仅是大晏的神话,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世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纵横四海之力,将来定是要为大晏创万世基业的。他每次出征还朝,奉天门外的红毯都辅得老长老长,她也偷偷去看,那铺天盖地的“千岁”声音,振聋发聩。每个人提起他来,都津津乐道,热血沸腾,仿佛不是在说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与她无关。 他让绵泽不快乐,她就觉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绵泽快乐。 过了两日,她又出现在了东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第245章番外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2) “青哥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他甩开袖子,有些不耐烦,“说。” 她打量着他的脸色,轻声说:“你带我去栖霞寺求一个灵符可好?听说那里的灵符有菩萨加持,极是灵验,我给绵泽求来一个,这样他就可以得偿所愿,像十九爷那般厉害了。” 他凝视她良久,眸中有异样的情绪滑过。 说她是一个傻子,果然没有冤枉了她。 这般发痴,可赵绵泽何曾有过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甚至有点讨厌。但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她人长得很普通,声音却极是婉转好听,就像那幼嫩的鸟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鸟儿的声音,却无半分鸟儿的灵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马车,一出京师,她就真像出了笼的鸟,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气难得晴好,薄薄的雾气,带着雨后天晴的朦胧,还没到栖霞寺,远远便看见栖霞山上的枫叶红得似火。 “青哥哥,你说绵泽为何不像你这般好脾气?” 见她撩了帘子来看着自己,他双眸微微眯起。 “因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人喜欢我,自然好脾气。” 她原本兴高采烈的脸,蔫了下去,马车的帘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没有再出声。他勾了勾唇,觉得这般说一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赵绵泽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脸的讨好人家,受这点委屈算什么,等她将来嫁入东宫,要受的罪更多。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原以为她会置气一会,可还未入栖霞寺的毗卢殿,她就又高兴了起来,拿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哭过的样子,可唇上却是牵着笑。 “不管旁人说什么,我都是要嫁给绵泽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着她,却没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还有公务。” “哦好。”她提着裙摆走了几步,突地回过头来看他,“青哥哥,你也觉得我很傻对不对?可若是喜欢一个人了,就不会计较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与你说,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这般喜欢上一个女子,也就懂了,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讨厌她絮叨,恨恨出声。 “还求不求灵符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再试图说服他了,毕竟为赵绵泽求灵符才是一件极紧要的事。她飞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黄桷树下,静静等待。 喜欢一个人,便想心甘情愿的傻傻付出? 他想,这样傻的话,只有她才会相信。 栖霞寺里很喧闹,人声鼎沸,钟声悠悠,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们或求前程,或求姻缘,或求富贵,但绝无一人像她这般,只为了求心上人能超过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颇不耐烦,频频看向毗卢殿门。可过了好久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带她出来做这样的傻事。 可恨归恨,他终究还是抬步入殿去寻她。 她跪在蒲团上,正与一个老和尚说话。 她很专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没有发现他来,只恳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师,你可否在这灵符中注入法力,让佛祖能保佑携带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个让他艳羡的人,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这时的她,这时的他,都不会想到,她口里那个想要赵绵泽去超过的人,会在若干年后成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诉求心愿,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听完,愣住了。 “施主,念头宽厚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忘刻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这诸多圆满?凡事还得放宽心,靠自己方为紧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吗?大师,我给你多添些香油钱,您帮我施个法可好?那就一个要求好了,让携带此符的人,能超过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摇了摇头,道:“佛渡人向善,是为劝世人消除孽障。凶吉与仇敌之说,本就是孽,佛祖又怎会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气了,摊开手上的符。 “那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无难,静心平常,自能驱邪免灾。”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没反应。 他想,这般高深的话,就她那脑子如何听得懂? 为了不耽误时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钱,把她拎出了栖霞寺,懒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却一个人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忍不住追问,她才懊恼地道:“我果然是个蠢笨无用的人,什么都帮不了他。” 这样幼稚的话,他无法回答。 在东华门的门前,她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那个“灵符”,双手将它合在掌中,默默低头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给他,让他要每日放在身上,虽然大和尚没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我告诉菩萨说,只要能帮他达成所愿,便是收去我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或者是四十年寿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过灵符,突地觉得有些沉重。 一个人一世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她为了赵绵泽,一个愿望竟许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阴,这样真的值得吗? “愚蠢。” 他低低讽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怀中。 “好了,别看我,我会给他。” 她带着热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着他,“谢谢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诉她,是夏三小姐给的。我三姐长得好看,他肯定会喜欢她给的灵符。” 他无言以对。 这般傻的人,实在让他可怜。 他直接去了东宫,见到了赵绵泽。但他没有像她说的那般,告诉赵绵泽这个符是夏三小姐给的。他虽然不喜她,却没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轻易与了那个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进去的时候,赵绵泽正在为皇帝亲自出的一个考题而苦恼。听完他的话,他接过灵符,温和地向他致了谢,然后把那个她宁愿用半生寿命换他得偿所愿的灵符丢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呓语,双唇红得仿若滴血。 东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备递水给她喝,却听见她唇间溢出一句模糊的话来。 “赵十九……你个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爱则生恨,恨而生爱。 他并不知那个宁愿用四十年寿命换赵绵泽心愿达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从赵绵泽到赵樽,她的爱与恨,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的世界,留给他的,不过一片空白。 第246章以毒攻毒(1) 那人仍是不出声,就在接近床边时,突然,他一个跃身扑过来,仿若黑暗中也可视物,扣紧夏初七的手腕,“哐当”一声,她手上匕首已落地。不等她挣扎,他突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张带了夜露的冰凉面孔,压下来贴在她的脸上。浓重的呼吸间,是他磁性的低笑。 “小奴儿,想爷了?” 夏初七胸口气得一阵发急。 “赵十九,我得罪你祖宗,可吓死我了。” 夏初七说话,向来彪悍。 一句“祖宗”吼出去,半晌没有听见赵樽回答,她自己反是愣了一下。她原是习惯了开玩笑,在后世这样骂一句,没人会说什么,可想想赵十九这家伙是一个迂腐的古人,“祖宗”是拿来供奉的,不是拿来骂的,她不由也有点心虚。 “喂?” 仰着头,她嘻嘻一笑,正准备向他道个歉,却见他支起身子,轻哼一声,“有辱斯文。”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压着声线笑问,“骂人是吧?晋王殿下贪慕女色,夜闯深闺,强压人妻,道德败坏,与我相比,究竟哪一个更加有辱斯文啦?” 赵樽不回答,手臂一紧,死死勒住她的腰,低下头,在她受不住痒的吃笑声里,寻到她软软的唇,狠劲儿地啃。她先是咯咯直笑,可在他力道极大的亲吻里,吸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轻幽香味儿,几天来的想念一刹那悉数入脑,不过小小挣扎一下,也反手抱紧了他。 以唇相接。 黑暗模糊了人的视觉。 可黑暗却让人的触觉与心思更为敏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吻着,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也没有传说中天雷勾地火的猛烈,就那么拥抱,亲吻,津沫相渡,耳鬓厮磨。好一会儿,他拉着她侧躺过来,将她纳入怀里,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问她。 “阿七还没回答爷的话。” 脑子都被亲懵了,夏初七还记得什么? “哪一句?” 他低下头,亲一下她的额。 “这几日,可有想爷?” 想么?不想他才怪了。 但女人,最是喜欢口是心非。 夏初七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慵懒地靠着他,手指头一下下有节奏的在他喉结上画着圈的玩耍,由着指下那一处坚硬顺着她的手指滑来滑去,她玩得兴起,拿指甲轻轻刮着它,轻笑一声。 “您要带了银子,我便想你。您若没带银子,我才懒得想你。” 赵樽手臂一紧,使劲敲她一下。 “不知羞的……” 在她吃痛的“嘶”声里,他抚上她的脸,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分明是有人耐不住深闺寂寞,约了本王来共叙旧情,同享敦伦的?难不成是爷记错了?” “敦伦”这个词夏初七以前不懂,其实也是新近才学会的。这不是要大婚了么?那从来没有生过孩儿的诚国公夫人,便亲自言传身教了她许多“敦伦”之事,她这才晓得,“敦伦”这个听上去刻板、神圣、严肃的词,竟然是指夫妻房事。 先前她就有些想笑,如今又听赵樽说来,想到诚国公夫人那张脸,不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儿在他胸口处霍霍着,“叽叽”出声,像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好好好,我孤单,你寂寞,我两个都难熬,行了吧?那爷,反正大婚的日子近了,今夜正逢月朗星稀,天气甚好。虽说没有红鸾照,没有花烛烧,也没有合欢帐,但我将就一下也是可以的……” 她捻调掐词的学了时下女子的忸怩劲儿把这段台词念完,自个儿已经笑得趴在他怀里了,可他却没有笑,只在黑暗里静静的看着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当她是玩笑似的,忽地一个翻身压过来,脑袋蹭在她的颈窝里,低低说了一句。 “好,爷也将就一下。” 拍一下他紧实的背,夏初七“去”了一声。 “行了别闹了,一会儿闹得有人难受了,我可是不管的。好吧,看在你今晚上翻墙越户也辛苦了,我特地给你做了好吃的,就放在桌上。自己去尝尝味道,可有精进?” 她想把话扯开,赵樽却是不允。 “阿七不将就了?” “……不将就。” “那你敢戏耍爷,怎样补偿?” 开个玩笑也要补偿啊?夏初七抬头看过去,借着窗外的月色,见他棱角分明如精工雕琢的脸上,一双浅眯的眸子,平添了几分氤氲之气,声音不由也柔了几分。 “您想要怎么补偿呢?” 赵樽没有说话,鼻尖贴上她的鼻尖。 慢慢的,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意有所指的“嗯”了一声。 “阿七得主动点。” 夏初七哑然,双颊顿时像被火烧了一般,耳朵尖似乎都快要着火了。几乎下意识的,她张口就咬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直到他“嘶”一声,才放开嘴去。 “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赵樽情绪不明的冷哼一声。 “不乐意就算了!狠心咬人,该当何罪?” 听着他不怒不愤却略带一点儿委屈的声音,夏初七突然心疼他了。想想他老大一个男人,活了二十多岁了,也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确实也“惨”。做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斗争,她心里挣扎来挣扎去,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最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先吃东西。这个事,一会,一会儿再说。” 赵樽定定地盯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扬,随即起身去点了烛火,坐在桌案边上,揭开那个檀木食盒的盖子。等他看见里头那七块方方正正的玫瑰糕时,目光稍稍深了一下。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很惊喜?”夏初七懒洋洋地倚在榻上问。 赵樽转过头去,看着她在烛火下洋洋得意的小样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起来侍候爷吃。” 夏初七侧躺着,单手撑着脑袋,眼睛眨了一下,“有没有搞错?吃东西还要人侍候,你要不要我帮你张嘴呀?” “倒水!就你那臭手艺,爷怕噎着。” 知道这货向来没什么好话,夏初七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伸一个懒腰,她笑着去灶火上拎了温着的水,给他倒一杯放在桌上,打着哈欠坐在他的身边。 “倒水一次,十两。” “爷刚亲了你一回,抵销了。” “不对,如今我身价不同了。郡主了,您得加价,二十两。” 赵樽雍容高华地咬一口玫瑰糕,淡淡瞄她一眼,有些感慨,“二十两?二十两可以买两个媳妇儿了。” 夏初七低低笑一声,随手捋了捋披散的长发,托着腮帮看他吃东西,脸上很是欢愉,语气却是不屑,“行啊,没问题。赶紧吃完走人,带着你的银子,去多买点几个媳妇儿回府里,少来招惹我。” “说真的?”赵樽扬眉。 “自然是真的!谁稀罕你?多少好男人排着队等我?” “那爷可真走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气得夏初七就拍他。 “你敢!” 手挥出去,被他顺势捉住,握在掌中。 她抽手,他却不放,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细白柔嫩的小手,唇角带出一抹促狭的浅笑。那只手上,是一排修剪得整齐的圆润指甲,指甲上晶莹剔透的粉润光泽,令人爱不释手。 “爷的阿七,什么时候也长得娇滴滴了?” 娇滴滴?夏初七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十九,你敢再肉麻一点吗?” 赵樽黑眸一眯,显然不太明白“肉麻”是什么意思。可大抵也习惯了她时常冒出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词,只默一下,眸子专注地看着她,眼波流转间,慢慢牵起她的手,凑到唇上吻一下。 “味道不错。” 夏初七面上一红,“夸人,还是夸糕?” 赵樽眉头一皱,放开她的手,拎一个糕来。 “糕比人,胜一筹。” 夏初七暗暗磨着牙,“谢了!既然糕这样好吃,您可得全给我吃完。我辛辛苦苦做的,不多不少,正好七个,要是不吃完,看我往后还给不给你做。” 其实她早发现赵樽不爱吃甜点,可他却面色不变,只瞄她一眼,“罢了罢了,阿七如此记仇,爷便说实话了。玫瑰糕好吃,却不如阿七好吃。谁知美人意,销魂别有香?” 夏初七不是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往常说过比他更加没脸没皮的话,也听过各种各样的荤段子,眼皮都不眨。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要是她不在意赵樽,与他说什么也都无所谓。正是因为在意,这个男人被她放在了心里,哪怕是一句很正经的话,也能被她听出“余韵”来。 面颊一红,她斜睨过去。 “流氓!” 赵樽唇角微牵,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小流氓。” 窗内红烛轻燃,窗外芭蕉影稀。 第247章以毒攻毒(2) 两个人坐在一处,吃着糕点,几日未见的思念之心,也没法子诉完衷肠。闪闪躲躲的语气里,都是那种说不知如何说,不说又觉得心里闹得慌的初恋情怀。还有便是深夜独处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朦胧窘迫。 夏初七心里“怦怦”跳着,拎一块玫瑰糕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口将她的手指吃下去,吮了一下。 从手指到心的距离有多远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动作赵樽做出来,实在太要命。 就那么一下,她身子便热了,“讨厌!” 赵樽眸子微暗,喑哑了声,“傻瓜!” 两个人说来说去,嘴里就没有听见半句好话。 一个“讨厌”,一个“傻瓜”。 可恋人之间的情绪却是那么的微妙,“讨厌”吃着糕点,总是看向“傻瓜”。“傻瓜”端着茶水,生怕“讨厌”噎着,又是拍背,又是递水,那默默温情,看上去“讨厌”不像是真讨厌,“傻瓜”也不像是真傻瓜,“讨厌”刚毅俊朗,“傻瓜”娇俏可人,一来一去,你瞅我瞄,这情景看得窗台鸟笼里的小马心神荡啊荡啊,嘴里“咕咕”声。 窗外的月光都醉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七……” 吃了玫瑰糕,漱完口,赵樽终是想到了他的补偿,“爷吃饱了,可以了?” 他浅醉一般的声线极是醇厚,夏初七听入耳里,眼睫毛狠狠一眨,只觉得心窝里像在涨潮。一浪扑向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一张脸憋了个粉腻腻如那白玉染红,一出口那声像是甜腻腻的糕点入口。融化,融化。 像要上战场一般,她下定决心,轻“嗯”一声,瞄向不远处的罗绡软榻。 “榻上去呗?” 赵樽唇角不着痕迹的跳一下,“阿七是说……?” “去不去?”夏初七又臊又不安。 赵樽眉梢一跳,不再多言,犹自脱靴上榻。 看着他,看着他,夏初七口中唾沫越来越丰富。咽了又咽,咽了又咽,方才无奈的羞赧开口,“先说好,这个事,我,我也没有做过的……” “嗯?”赵樽定定看着她,期待下回分解。 “嗯什么嗯?” 夏初七微微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瞄他,心里很不平静。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带了一点不明不白的尴尬,鼻尖上添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再一次,她重申,“我要做得不好,你别瞎叫唤!” 赵樽眸底噙笑,“唔”一声,表示明白了。 一咬唇,夏初七犹豫一下,“不行。你,你先闭上眼睛。”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果真闭上了眼睛。 见他老实了,夏初七的胆子也大了,她低下头来,仔细审视一下他紧闭的双眼,确定他没有偷瞄,方才放下心来,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手指慢吞吞搭上他领口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再一颗,颤着手,她解开盘扣,磨蹭一会,手指慢慢滑在他腰间的玉带。松开,又往下…… “阿七……”赵樽猛地睁开眼,抓住她的手,眸底除了欢喜,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促狭笑意,“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脸蛋已然烧得通红。 “明知故问!不是你要我补偿你的?” 赵樽眸子微闪,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爷只是要亲个嘴,阿七你都想到什么了?” 夏初七双眼圆瞪,张开的唇,再也合不上。 她敢保证,要是那把匕首还在手上,她一定能立马捅死他。赵十九简直就是人间祸害,闷骚到极点的贼人。丫故意引导她胡思乱想,然后哄得她心甘情愿的应了,却又在最后关头戏耍她,让她丢脸,弄得她好像很喜欢那啥一样。 心脏“怦怦怦”如在敲鼓。 夏初七咬着下唇,瞪着他一字一顿。 “赵十九,你,真,贱!” 赵樽大袖微拂,捏了捏她的鼻头,声音哑了。 “傻瓜,爷怎会舍得那样待你?过来,躺好。” “还躺什么躺?” 夏初七憋了一团没处发泄的火,恶狠狠拍开他的爪子,赌气转过身去,不再搭他的话。可腰上一紧,他却勒紧了她,往榻上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压在了下头。一时间,榻上流苏“沙沙”直响,榻楣的珠帘“哗啦”声声,她难堪地挣扎几下,恼羞成怒了。 “赵樽你个混蛋,你还想做什么?玫瑰糕也吃了,玩笑也开完了,你还不赶紧留下银子,回你的晋王府去?那里有的是小娘等着你回去睡。” 赵樽扬了一下眉,低笑,“爷就乐意睡你。” 夏初七气恼得不行,不情不愿地挣扎着,却被他束缚了双手,等指尖上的凉意被他干燥的大手温暖了,她的气也就下来了。 “算了,老子懒得理你!” 赵樽松一口气,一只手揽了她的腰,把她贴在身前,唇角泛出一抹笑意,“不生气了?阿七,你若是真是想得慌,爷自然也不介意……” 想得慌?他全家都想得慌!夏初七恶狠狠瞪着他,觉得祖宗的脸都被她丢脸了。 “去去去,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赵樽黑眸一深。看着她,他没了声音。 夏初七急吼吼骂完,也没了声音。 屋子一片静谧,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 四目相对,暧昧的气息在二人间流转。 他的双手不由自主握紧,再握紧,紧得不能再紧时,她觉得再紧一下,她都快要被他给勒死了,他却再也没有动弹,石化一般僵硬好久,那一双手又慢慢的松开,松开,再松开,直到他高大的身子“咚”一声,翻倒在她的身侧,平躺下来,半晌不说话。 夏初七大口呼吸着,紧张之极。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 她当然晓得他怎么会回事,知道他也很想。 “初哥初妹”在一起,又是在这样的时代。那尴尬,实在不好提。夏初七到底是一个后世来的人。她懂得,这样夜闯姑娘的房间,并且做出这样离谱的事,在赵樽来说,已经僭越了。与她仅仅只是羞涩不同,他的心里不知有多挣扎。 “怎么闷着了?”她低低一笑。 身边,传来他带着喘息的低叹,“离成亲,也就一月而已。” 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他闷闷的声音,乐得夏初七“噗”一声笑了,情绪松懈下来。她瞄他一眼,故意伸手过去,碰他一下。可只一碰,便察觉到他身子硬绷得不成样子。 “晚上还回去吗?”为了不显尴尬,她咳一声,换了话题。可话一出口,她发现,这个话题也一样尴尬。 赵樽黑眸炯炯,突然张开手臂,“阿七,来爷怀里。” “好。”夏初七乐呵呵滚了过去,任由他抱了,将头枕在他肩膀上,听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回了。” 心里怪异的一暖,夏初七“嗯”一声,身子靠他更近。 “外头那些事,你都处理好了?” 赵樽静默了刻,一只手轻拍着她,语气淡淡地回应,“军心不定,民心则不安,民心不安,社稷则不稳。兵变事情虽是解决了,可京军主官调动却在所难免。” 夏初七自己就是军人出身,自是明白个中意思。一个人在一个窝子里待久了,人就混熟了。人熟了,感情就深了。当兵的人,大多只听顶头上司的话,军事将领频繁调度,兵与将则不熟,不熟则不会生变。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头痛吗?”她没有问太多,手在他腰上捏了捏。 轻“嗯”一声,赵樽拉近她,下巴搁到她的头顶,“阿七,今年六月,最迟八月,我们便可北上了。” 四月初七大婚,六月北上,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北平府,想想那个地方,夏初七心里其实也温暖。几百年之后,她曾经也出生在一个历史上叫做北平府的地方。 默了片刻,她微微侧一下身子,抬手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收回手来,双手来回搓动着,等手指头搓热了,方才重新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起来,“爷,这些日子,我得找找我表姐,有好些事,我得办。” 赵樽轻唔了声,闭着眼享受她手指的按压。 “阿七,有一件事,爷也得告诉你。” “什么事呀,这么严肃?” 赵樽拉下她的手来,握在手中,语气凉凉,“大牛的家眷从青州府过来出了事,他未婚妻室死了。这事是锦宫的人干的……那锦宫当家的,已然伏法。” “什么?” 心里讶异万分,夏初七几乎下意识坐起身来。 “你说,袁大哥他……死了?” 赵樽拉她躺下来,拍拍她的背,“是。” 一个“是”字,代表一个人生病的终结。也让夏初七将事情联系了起来。 第248章以毒攻毒(3) 那日,她去锦绣楼见到虎子时,虎子说,袁大哥接了一单大买卖,领了兄弟们出了京师。当时她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可竟会有这么巧,袁形接的“大买卖”,居然就是去伏击陈大牛的家眷,并且还杀了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到底是谁花钱,要买陈大牛未婚媳妇儿的命? 狠狠闭一下眼睛,她心脏一阵狂乱跳动,“不瞒你,先前我去打探表姐的消息时,知晓她曾经与袁形接触过,我怕这件事也与她有关。爷,你那里可有她的消息?” “都是男人,没有妇人。” 微微一怔,夏初七嘴里一阵涩意,“爷,我认识袁形。他这个人很江湖气,为人也仗义,还曾帮过我。他带的锦宫,虽说是捞黑的,吃的也是偏门饭,可他说过不会与朝廷做对,更不可能会去抢劫定安侯的家眷……” “阿七!”赵樽不等她说完,语气严肃不少,“往后,不要再与那些人打交道。” 夏初七看着他,迟疑了良久,方问:“我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赵樽轻“嗯”一声,面上情绪不明。 夏初七抬头,“你……不怪我?” 又是一声轻“嗯”,赵樽淡淡道:“你是爷的王妃,爷总得护着你。” 夏初七鼻子一酸,情绪突然像冲上了一个顶端。说不出是苦,是悲,是难过,还是……崩溃。担心李邈,可惜袁形,又想到赵樽一切都知道,却从未责怪过她。一个又一个意外,闹得她很是难受。为陈大牛难受,为陈大牛枉死的未婚媳妇儿难受,也有些为袁形那爽朗的汉子难受。但这些难受,却不好在赵樽面前表现过多。 吸了吸鼻子,她含含糊糊地问了旁的事。 “大牛哥还在牢里?” “嗯。” “他不会有事吧?” 赵樽阖着眼,似是陷入了半睡眠的状态。 “自然是不会。” 夏初七心绪不宁,低低问:“你怎会这样肯定?” 略略思考,赵樽低下头,在她额角上啄了一口。 “陛下定会给他两个选择。” 夏初七微微一惊,“什么选择?” “他是金卫军左将军,要么被夺爵下狱,甚至判处斩刑或者流配。要么他就娶了菁华郡主,官复原职。若是我料得不错,他很快就会升官。如今夏廷德被褫夺了领兵之权,金卫军那么大的摊子,大牛无疑是上佳人选。” 夏初七是个明白人。听他这话,便清楚了。 金卫军本就是一支虎师,骄兵悍将,从南到北不知打了多少硬战,鲜血中泡出来的汉子,个个都不怕死,用亡命之徒来形容也不为过。战争时期的军队,与和平时期不一样。他们可以不遵圣命,视皇帝如无物,也可以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说兵变就闹兵变,除了熟悉他们习性的人,或值得他们尊敬的人方才能让他们信服。若额外派人领兵,估计结果都和夏廷德差不多。老皇帝要降住这支军队,要的是一员虎将,陈大牛无疑是他早就看好的,若不然也不会在上一次班师回朝时,就要把菁华郡主许给他。 夏初七润了下嘴唇,“大牛哥能同意吗?” 赵樽蹙了蹙眉头,看着她道:“大牛家的老父老母,还有哥嫂侄子侄女,全家人都上京来了。如今被安顿在定安侯府。如果他出了事,他的家人怎么办?大牛会应下来这桩婚事的。” 听着他剖析利弊,夏初七心窝子直冒寒气。可转念一想,又是一叹,“到底大牛哥是你的嫡系,他接了金卫军,那也是好事。” “是……”赵樽拖长了声音,“陛下还得用我啊。” 一个“用”字,他说是很淡然,可夏初七却从中听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怆凉之态。当一个儿子对父亲,用这样一个字眼来形容时,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心酸? 赵樽很平静,夏初七却一点也不能平静。 “说到底,兵变只是一个圈套吧?从元祐被人伤了……在家养伤开始,到大牛哥出营去接家人,再到他未婚媳妇儿被杀,然后他入狱,借此又对金卫军进行整肃,接下来,陛下会把菁华郡主许给大牛哥。那菁华郡主,是赵锦泽的亲妹子……爷,这些事根本就不是巧合,对不对?只不过就像你下棋一样。一步棋,连接着另一步棋而已,从谁受益,谁最大的嫌疑来说……” 赵樽没有回答她。 他稳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阿七,四月初七,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大婚。” 品味了一下他的话,夏初七方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的大婚不再是“团购”的了?心里一喜,她抱紧他的腰,脑袋在他胸膛上使劲蹭了几下,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兔子,出口只有一个字,“爷……” 以前她相了许多亲,却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人人都当她眼界高,就连她自己也琢磨不透,她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到底在等一份什么样的感情。一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她终是明白,原来她寻了两辈子,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纵容她的男人。 纵容她离经叛道的思想,纵容她不合逻辑的脾气,纵容她各种各样的缺点,纵容她荒诞不经的言行,纵容得哪怕全世界都觉得她该杀该死,还有他……默默的,一直纵容她。 从纳采问名开始,晋王的大婚筹备得热热闹闹。 但因了太子赵柘的突然离世,虽然原定在二月的选秀破产了,但洪泰帝为了给重病卧床的张皇后积德积福,却对六宫嫔妃和各位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予以了大肆封赏。当然,这些全是以张皇后的名义。可积德积福这种事,老天爷他老人家似乎很难瞧得见,张皇后病得日益严重了,每日里呕血不止,就连太庙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她都起不得床去参加。 夏初七从赵樽那里听了老皇帝让她去诊病的事,不是不心动。太子过世后,她再也没法接触的“魏国公案”真相,又一次为她敞开了大门。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入宫,而且用了与赵樽一样的借口,声称自个儿身子不好,得过几日才能去。在她看来,一个人的价值,在于别人不能,只有她能。再拖一拖,拖垮了老皇帝的意志,到时候峰回路转,她才有讲价的本钱。 当然,这事儿她没有与赵樽明说。 可赵樽什么人?她眼睛一眨,他似乎就知道她所想。 不过他没有干涉她的决定。 一切事情,就像赵樽预料的那样在发展。 陈大牛的案子一直没有提审,在他入狱的第三日,老皇帝派了赵绵泽亲自去牢里看陈大牛,并且给了他一道口谕,说有意把菁华郡主许配给他为妻。可出乎赵樽意料之外,陈大牛真是属“牛”的,老皇帝明里暗里的意思他明白,但他愣是不同意,说要与亡妻守节,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愿“高攀”郡主。 老皇帝舍不得杀这员虎将,事情也就僵持了下来。 这几日,京师城很平静,百姓和乐。可千里之外大晏朝与北狄的战争却没有停息。之前,奉洪泰帝之命北征的领兵大将军陶经武,率了十五万人抵达庆州,在与北狄太子哈萨尔带领的军队短兵交接几次之后,北狄太子哈萨尔且战且退,与晏军周旋,各有伤亡,却也一直没有分出胜负。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初一。 一道带着鲜血的紧急奏折,从庆州府送到京师。 奏折里说,就在二月二十那天,晏军斥候掌握了北狄太子哈萨尔的行军路线和布阵图,领兵将军陶经武大喜过往,急行军五十里斜插入纵深,直扑北狄太子哈萨尔驻地,发动了一共三轮突袭。此一役,打了三天三夜,晏军占了先机,大获全胜,生擒了包括北狄一名王爷在内的俘虏两万余人,另外还俘获了马匹牛羊金银珠宝无数,导致北狄元气大伤,北狄太子哈萨尔率残部逃离。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在此役中,带头突袭的晏军先锋营,三千多名将士全部阵亡。 洪泰帝闻之动容,亲自拿了征北先锋营将士的黄册,派了兵部官吏给家眷安抚。不过,打战总归是要死人的。洪泰帝历经七次北伐,虽然北狄大败,已然退出大晏疆土,但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三月初二早上的朝议,洪泰帝再次下旨给陶经武,让他收编庆州各地方驻军,乘胜追击,势必擒获北狄太子哈萨尔,逼迫北狄皇帝受降。 一道紧急军令从京师出发,前往了庆州。 边关烽火四起,京师仍是春意浓浓。 三月初三,是夏初七与赵樽约好入宫去替张皇后和赵梓月瞧病的日子。 第249章以毒攻毒(4) 一大早起来,晴岚就开始为她打扮。一身窄袖斜襟的印花襦裙,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挑了一根青玉簪子插在发间,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饰品妆点,不若寻常女子的婉约优美,却清丽脱俗,多了一种从容和潇洒,尤其是那一双大黑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分外机灵,瞧上去与时人不同,极有冲击力。 “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夏初七皱眉看镜子。 老皇帝是个男人,他不认识夏楚他娘很正常。 可张皇后是个女人,她说不定会认识? 在晴岚和梅子不解的目光下,她拿过妆台上的螺黛一阵涂抹,愣是把描好的秀眉画得粗上三分,把皮肤也涂得黑瘦了一些,还在眉心中间点了一颗黑痣,嘴唇也画得更厚更大,活生生把一张娇俏的小脸儿搞得其貌不扬了,方才咧了咧“血盆大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样好,这样好。很美!妥当!” 她毫不客气地夸奖着自个儿,晴岚与梅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赵樽虽说不带兵了,可大将军王的职务还在。大朝的时候,他也要去宫里。今儿就是一个大朝的日子,他下了朝与元鸿畴一起驱马来到诚国公府,两个人在前殿说了一会子话,他接了夏初七一道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一路上,夏初七叽叽喳喳。 春天是个好时节,风不大,不冷,也不热,今儿恰逢好天气,她心情更是爽朗。可就在她赞花咏柳的嬉笑时,赵樽面上却像罩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喂,你怎么了?”夏初七不解地问。 赵樽眉头蹙起,静默良久,方才叹了一声。 “二鬼没了。”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凉气儿,“没了?” “先锋营三千多人,全部战死。”赵樽闭了闭眼睛,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哽咽,末了又道:“当初他们十二个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发誓要与我同生共死。这些年来,二鬼跟着我打了无数的战,多少次九死一生,没想到,却把骨头埋在了漠北战场。” 默默的看着他,夏初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没有战争是不死人的。 也可以说,死人是战争的常态。 赵樽让二鬼去先锋营,自然不是想他死的。 她沉默一下,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重重一捏,“这不关你的事。” 赵樽眸子凉凉,没有看她,“爷无事,人总是要死的。” “那就好,爷,我给你唱首歌儿吧?”夏初七抿着嘴乐了一乐,冲她摇头摆脑,“保证是你没有听过的,怎样?只给十两,姑娘我今儿就为大爷您献唱了。当然,这首歌,我不仅仅是唱给你听,也送给……送给鬼哥。” 她声音也有些哽咽。 赵樽望了一下车顶,良久才侧过头来。 “成,唱得好,爷赏你一百两。” “一言为定——”夏初七清了清嗓子,嘴边溜出一首记忆中的旋律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 这样热血沸腾的歌,她的嗓子唱出来并不是很好听,与顾阿娇的《碧云天》那简直就是两种不同的调调。可她红着眼圈,还是一字一字清楚的唱完了。她知道,自己唱歌虽然不好听,可从理解军队,理解军人这一点来说,她与赵樽的心是同通的。 “怎样?好听吧?”她笑眯眯地问。 沉默着看她,赵樽问:“很好,哪里学的?” 夏初七咂了咂嘴,“以前在家乡,听人唱的。” “能写这个歌的人,一定了不起。” “……是。” 马车入了皇城的大门,赵樽眸子冷了下来,握住她的手,给她交代见到张皇后的礼仪。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停下!” 马车停下,外面是傻子憨憨的脸。 “我找十九叔,我要我的媳妇儿……” 傻子缠着赵樽的事,在宫中并不稀罕。 吟春园宴会上的事情,即便许多人嘴上不敢说,私底下的议论自然不会少。傻子拦在赵樽下朝的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寻常他都没有这般气咻咻的吼,更没有直接喊过要“媳妇儿”,尤其还在这城门入口不远,来往有不少的禁军。 “我来给他说……”看了赵樽一眼,夏初七有点忐忑。 赵樽眉头微蹙,拍拍她的手安抚一下,望向拦在马车下头的傻子。 “上来说。” “我不。”傻子嘴巴撅得老高,“我上来你又要骗我。上次你托人给我送来的那只大黄狗,根本就不好玩,没有媳妇儿好玩,你骗人,骗人!” “……”赵樽冷冷抿着嘴巴,看上去很是头痛。而城门处的禁卫军,绷着脸,想笑,又不敢笑,生生憋得面部扭曲。夏初七不知个中内情,乍一听这话,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不由得瞥了赵樽一眼,方才朝傻子招手。 “过来。” 听她压得低低的声音,傻子呆呆的仰着脑袋,看了看画得“唇红齿白”的姑娘,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长相怪异”的女人,就是他的草儿。 “草儿,我总算找到你……” “闭嘴!”夏初七瞪他一眼,“再吼一句,我就不要你了。” “哦。”嘿嘿傻笑了一下,傻子重重点头,“我不吼不吼。” “上来说。”冲他使了一个眼神,夏初七放下了帘子。 傻子高兴坏了,提着衣裳下就由郑二宝搀扶着上了马车。马车没有停留在原地,往前赶了一段,直到离城门远了些,方才靠在边上。 “草儿,你这些日子都哪里去了?”傻子问了一句,在车上四处瞧瞧位置,走过来就站在夏初七与赵樽中间,嘟囔着说,“十九叔,我要与我媳妇儿坐在一处。” 赵樽瞄他一眼,下巴支向对面。 “你坐那。” “我不。”傻子也是一个犟种投生的,尤其多次被赵樽忽悠之后,他已经晓得这个十九叔是他最大的情敌。于是乎,他低低一哼,二话不说,直接往他与夏初七中间一挤,硬生生坐了下去,“我就要坐在这里。” 看赵樽黑了脸,又生气又无奈的样子,夏初七有些忍俊不禁。 “行了,你让让他。” “我家草儿说了,你得让让我。”傻子抬高下巴看他,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儿总算找到了家长似的,靠着夏初七就不让。 赵绵洹是个傻子,赵樽是他叔,他能与一个傻子计较么? 瞪了傻子一眼,他沉着一张冷脸让开了。 夏初七想笑又不敢笑,死死咬着下唇,干咳一声,厉色问傻子,“你今儿怎么回事啊你?”傻子委屈地扁着嘴巴,也不理那头生气的赵樽,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拿一双眼睛盯着她不转开,嘴里反反复复就只剩那一句。 “草儿,你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久,一直在找,一直在找。” 夏初七见他发傻,故意瞪他,“找我做什么?我不想见你。” 吃惊地“啊”一声,傻子又慢吞吞地“哦”了一下,硬着脖子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可你是我媳妇儿啊,我怎么可以不找你?” 夏初七嘴角一抽,想了想,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他,“傻子,你往后还想不想见我了?” 傻子诚实地点头,“想。” “那就好。”夏初七翘起唇角,笑了一下,“可是你晓得的,我最讨厌坏人。如今你做了坏人,我不想再与你见面了。” 傻子愣愣地看着她,脑袋一阵猛摇,“我不是坏人,我是好人。”他大概怕她不信,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一层一层拆开,将里面两个门钉肉饼,兴奋地捧到她的面前,像个寻到了娘的孩子,眼圈一红,哽咽道:“草儿,你看,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好吃的,很好吃的,我给你留了好吃的,可我一直找不见你,我好想你的,天天都在想……” 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夏初七母性泛滥,安慰了两句,就从他的掌心中拎起一个门钉肉饼来,咬了一口。 “可好吃?”傻子巴巴地问。 “还不错。”夏初七点头。 傻子高兴了,“你喜欢就好,你跟我去吧,我那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说罢,见赵樽满脸黑沉,冷飕飕地看过来,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又耷拉下头,“好吧,草儿,我和十九叔说好的,媳妇儿一人一半,那你在我那里吃几日,又回十九叔那里好了。” 他说得很委屈,很认真,却差点没把夏初七噎死。一双眼睛大睁着,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口饼子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眼风“嗖嗖”望向赵樽。 第250章以毒攻毒(5) “赵十九!” 赵樽顺着她的后背,趁机把她揽在怀里,隔开了傻子,低低道:“傻子的话,你也信?” 一听这话,傻子气了,“傻子的话,为什么不能信?” 夏初七一伸脖子,总算把饼子咽了下去,见傻子歪着脑袋可怜巴巴的看她,又想要挤到中间来,可赵十九明显不再吃刚才那种亏了,直接把她抱在怀里,紧得一根针都插不进来,更不论傻子那般大一个人了。 这情形,小孩子争玩具似的。 好笑地干咳两下,夏初七在赵樽大腿上暗掐一把,见他黑着脸稍稍松开了胳膊,方才正色看着傻子,“傻子,你还想跟我好吗?” 赵樽脸又是一黑,“好好说话!什么叫跟你好?” 夏初七暗笑,瞪他一眼,“就是处好关系的意思,不懂?” 见十九叔“挨了骂”,傻子很是高兴,殷勤的凑过来,嘿嘿傻笑,“我懂,草儿,我懂,我要跟你好,我不跟十九叔好,不是,你不跟十九叔好,你跟我好。” “臭小子!”晋王殿下几次三番被“挑拨”关系,威胁利诱上来了,“你再说一遍,我保管你从今往后,一眼也见不到她。” 傻子憋屈的“哦”了一声,“那好吧,还是一人一半好了。” “……” 夏初七望一眼马车门楣,忍无可忍地重重咳嗽好几下,方才使劲儿拍了拍傻子的胳膊,把话题给引向了正事,“傻子,你若想跟我好呢,就得对我说实话。要不然,你十九叔可不是骗你的,这往后,我还真就不见你了。” “哦……”傻子很委屈。 “告诉我,今儿是谁告诉你,我在车上的?谁让你守在城门口要媳妇儿的?” 傻子挠挠头,像是不好说,可见夏初七瞪着他,委屈地撇了撇嘴巴,低下头去,耷拉着一颗大脑袋,终是伤心的说了,“有人对我说,你与我十九叔好了,你要嫁给他做王妃了,不会再要我了,草儿,可我想要你,很想你,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还尿尿了。” “……” 世上的情话千千万。 夏初七就没听过“想你想得尿尿了”这样的新鲜词。 一时无语,她被噎住了。 可赵十九原就黑沉沉的脸,更是难看了几分。 “你皇婶问你话,说重点。” 这占有欲极强的“皇婶”两个字,让夏初七又想笑又觉得甜,看他一眼,偷偷拉了拉他的手,握了握,方才认真对傻子点头。 “傻子,那个人说得没错,我要嫁给你十九叔了,往后啊,我就是你的小婶子,你叫我一声小婶子,可好?你若是叫,我会很开心的。” 傻子脑子不是很好使,可大概也知道这“婶子”一叫,就得失去她了。他没有抬头,把那门钉肉饼来回地搓着,揉得饼沫直掉,一直撅着嘴巴不高兴。 “我不叫。” “不叫也成,那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的?” 傻子小心翼翼地看她,“是个姐姐,长得好看的姐姐。她说我等在这里,就可以看见媳妇儿了……” 一个长得好看的姐姐? 在东宫里,长得好看的女人多如牛毛,会是哪一个? 夏初七正寻思,傻子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突然又道:“草儿,我要与你在一处,你嫁给十九叔,我与你一起嫁给十九叔,反正我是不会与你分开的。” 看着赵樽越发黑沉的脸,夏初七嘴角一弯,笑不可止,“傻子,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不再是以前,我没法子带走你。你看啊,你在这东宫里,有人陪你玩,有人听你使唤,你想要多少个媳妇儿,就可以有多少个媳妇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欺负你,这样子多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傻子固执地抓住她的手,眼圈红得像兔子,“草儿,我不想在这里,我不想吃好吃的了,我两个回村子里去,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种田,我可以帮你采草药,我可以养活你,我不喜欢这里。这里的每个人都对我笑,可我就是晓得,他们不是真心想对我笑,他们不敢欺负我,但他们在背地里,就会嘲笑我是个傻子。草儿,我们回鎏年村去吧……” “傻子……”夏初七声音有些哽咽。 “好不好?”傻子摇她的手。 “你听我说,我们回不去了。” “不,你说好,我就回去,我不做皇长孙了……” 想到鎏年村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夏初七握紧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低低说:“村子里的地不好种,赋税又高,你要回了鎏年村,一年都吃不到一次肉了。” 傻子吸了下鼻子,声音带着哭腔,“那我就不吃肉。”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不吃肉得有米吧?” “我种地就有米。” “靠你种地啊?我们两个会饿死。” 傻子撇着嘴,更伤心了,“那我把我的饭省下来给你吃。” 夏初七冲他微微一笑,“那样你也会饿死。你死了,谁来养我?” 傻子终是流出眼泪来,“草儿,我每天就只吃一小口,吃一小口就好,我全都留给你吃,我想回村子里去……” 闭了闭眼睛,夏初七眼圈也红了。 她对傻子有亲情,可那不是爱情。 看着他伤心,她也会伤心。可她不会因为他伤心,就放弃该有的原则。归根到底,她也有自私的一面,想过自己要的生活。心里难受地揪痛一下,她与赵樽交换一个眼神,又好言好语地劝慰了傻子许久,他终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往后不像今日这般拦马车和喊媳妇儿了,但是他也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与她一同嫁给十九叔。 就在二人哭笑不得的当儿,马车外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是十九叔的车吗?我大哥可有在车上?” “草儿,妹妹,那是我的妹妹。”傻子一听那声就乐了。 妹妹?夏初七偷偷撩开帘子的一角。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绞着绢帕站在檐下,背后跟了两个丫头。打头那姑娘一袭彩绣的月华裙,系了一根水波纹的丝绦,上头坠一个素色荷包,脚上一双小小云头靴,看上去清丽温婉,弧线柔美,瓜子脸上有一丝淡淡的书卷气,为她添了几分颜色。 “菁华见过十九皇叔。” 知晓车上是赵樽,那美人儿礼数周全的过来行了礼,浅浅一笑。 “十九皇叔,我是来找大哥的,他在吗?”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原来这个就是菁华郡主?老皇帝想许配给陈大牛的赵如娜? 在赵樽与赵如娜闲话的时候,夏初七朝傻子努了一下嘴巴,“去吧!” 傻子委屈地点头,躬身走两步,又回头来抱住她。 “草儿,我走了,我会想你的。” 夏初七也有些不舍,“我的话都记明白了?” 傻子可怜兮兮地点头,“明白了。” 夏初七又问,“今儿你在十九叔车上,都见到谁了?” 傻子嘴巴一扁,委屈的道:“十九叔。” 夏初七微微一笑,“还有呢?” 傻子吸着鼻子,快要哭出来了,“十九叔的媳妇儿。” 夏初七听得心都揪紧了,可一个女人的爱情只得一份,她可以照顾傻子的人,可以穷其一生想尽办法为他治疗,却无法对他付出与赵樽一样的情感。握了握他的手,她低低道:“去吧,往后你十九叔会经常带你出来,与我一起玩耍的。” 傻子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脚刚沾地,大概想不过,又泄愤似的咬了一口那门钉肉饼,方才走到赵如娜的面前。不知道那姑娘与他说了什么,傻子抹了抹眼睛,便蹲在地上垂下了头。 夏初七偷偷看着傻子,也看着赵如娜躬身下来,拍他肩膀,像是安慰般对他说了几句,方才冲马车上的赵樽福了福身。 “十九叔慢走。” 赵樽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 耽搁了这么久,马车终于缓缓而行。两个人好半晌没有吭声,直到要下车时,赵樽才道:“一会有人送你回府。” 夏初七侧眸,眼珠子乱转,“你呢?” 赵樽放在她膝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去刑部大牢,看看大牛。” 夏初七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哦”一声,叹气。 “这么大一个富丽堂皇的皇宫,人人都过得不自在啊。” 天空一群群飞鸟掠过,地上一片片的红墙碧瓦锁住了许多后宫女人的梦与孤独。与前面的气势宏伟和辉煌庄重不同,一入皇城的后宫,虽说景致极美,可大概洪泰帝年纪大了,心思又放在江山社稷上,对后妃的热情少了,后妃们即便争斗不停,但对恩宠的渴望不如年轻时那么激烈,偌大的后宫显得有些冷清。 第251章以毒攻毒(6) 尤其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与夏初七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据说张皇后喜欢清净,又生着病,便免去了后宫嫔妃的晨昏定省,老皇帝也不许嫔妃们来影响张皇后休憩,于是这坤宁宫便成了一副“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样子了。朱红雕花的木窗梁柱,缭缭萦绕的轻幽熏香,寂寥而清冷,除了庭院里种植的花花草草多了一些,与别的皇家御苑几乎没有区别。 知晓她要来,张皇后今儿特地梳洗打扮过,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可到底还是年纪大了,体态臃肿,生着病的肤色蜡黄无光,除了那一身华贵无匹的皇后宫装之外,从头到脚看去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奶奶。 要说不同,就是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普通妇人没有的精明。 皇权之下,一个执掌后宫几十年的女人,自然不简单。 赵樽只请了个安就离开了,夏初七一个人面对这帝国权力最高的女人,按先前学来的礼节请了安,便侍立在一边,等待吩咐。 张皇后是个极为和善的人,屏退了殿中众人,只留下一个姓孙的嬷嬷,又为她赐了座,自个儿方才斜躺在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上上下下打量她。 “娘娘,我先翻看一下医案,再为您请脉。” 夏初七坐在榻前的案几边,面带微笑。她今日来,是以诚国公府女眷身份来的,并不是大夫。可坤宁宫的大太监胡和早就准备好了张皇后的医案,就摆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笑着看她一眼,张皇后不停转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重重咳嗽着,有气无力地笑。 “本宫不急!你先喝口茶,润润嗓。” 夏初七弯唇回应一个笑容,“不妨事,皇后娘娘的身子更为紧要。” “咳咳!”又是一道重重的咳嗽后,等孙嬷嬷拿痰盂来吐过,又漱了口,张皇后方才摇了摇头,“本宫的身子自己知道,都这岁数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底子好,挨一天,是一天,等哪天挨不住,就去见阎王爷喽。” “娘娘你说哪里话?”与后宫女人说话,夏初七处处都多留着一个心眼儿,“您母仪天下,积善成德,自当洪福齐天。您啦,是大晏朝最有福分的人了,要我说,就算是阎王老爷,看到您也得退避三舍,哪里敢收留您?” 不得不说,夏初七会拍马屁。 只要她乐意,也可以把人拍得很舒坦。 张皇后一听这话,喉咙扯风箱一般呼噜两声,喘着气笑了。 “这姑娘,真会说话,不仅模样长得俊,还自有一股子旁人没有的英气,怪不得老十九当宝似的稀罕着,哪家的姑娘都不要了,还与陛下说什么,得一贤妻足矣,本宫啊,如今算是明白了……” 她边笑边咳着,又喊了孙嬷嬷过来。 “去拿我那只凤尾钗来,赏与景宜。” 孙嬷嬷有些吃惊,“娘娘,那可是您的陪奁……” 孙皇后虚弱地咳嗽两声,“去拿!人都要死了,留着这些做甚?” “是,娘娘。”那孙嬷嬷原就是张皇后娘家的丫头,跟了她几十年了,自是晓得察言观色。 夏初七起身道了谢,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狂喜情绪来,只是继续翻看医案。先前的太医们对张皇后的病例记载,都很简洁,翻来翻去都差不多——“复伤风邪,郁久成痈!” 郁?她贵为皇后,何来的“郁”? 夏初七心里叹一下,继续翻,“邪热郁肺,蒸液成痰,邪阻肺络,血滞为瘀,而致痰热与淤血互结,蕴酿成痈,血败肉腐化脓,肺损络伤,脓疡溃破外泄。” 一条一条看下去,从医案记载来看,太医们一致认为张皇后患的是“肺痈”。可看完医案又看药方,基本都是对症肺痈的药物,但为何她吃了这样久的药,却没有见效? 合拢医案,她转身过去施礼。 “娘娘,且容我为您请脉!” 张皇后笑了笑,由她挪动身子平躺下。可还没等夏初七把手搭过去,拿了妆盒匆匆回来的孙嬷嬷就大惊失色地抢步过来,要去拿绢巾给张皇后搭手腕,却被张皇后咳着阻止了。 “不必了,哪来那样多讲究?” “是,娘娘。”孙嬷嬷垂下头,退开。 夏初七观察着张皇后的面色,探向她的腕脉,静静地抿住嘴唇。一边思考病症,一边想这张皇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慢慢的,她面色凝重起来。 看她一眼,张皇后像是看出什么来,“有话但说无妨。” 夏初七心里沉了一下。据她诊断,这张皇后患的应当是“肺癌”。可时下还没有“癌”这种说法。而“癌”这种东西,以如今的技术也无法进一步切片确诊,她只能通过症状和脉息推断。但不管怎么说,患了“癌”,已是很难治愈。 经了太子那事,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治得好,治不好,都不能把事儿摊在自己身上,说不准还要给赵樽惹麻烦。与其让别人来算计她,何不先把道给堵死,谁他妈算计她谁完蛋。 夏初七向来是一个胆大的,默了一默,收回手来。 “回娘娘话,您这病不像是肺痈……”她拖曳着声音,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张皇后面色微微一变,“那是何症?你且明言。” 夏初七低下头来,重重跪在床前,“娘娘,我不敢说。” 张皇后咳嗽一下,摆手屏退孙嬷嬷,独留她一个人,方才沉了嗓子。 “说!本宫恕你无罪。” 夏初七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清晰的开口。 “娘娘,您应当是中毒了……” “毒”字一出,殿内静了下来。 张皇后没有说话,夏初七看着她也不说话。二人对视良久,张皇后复杂的目光,收敛住了审视与怀疑,神色也缓和下来,朝她轻轻抬手,“坐过来说话。” 一口“悬气”,总算落了下去。 可夏初七却没有坐过去。 “娘娘,民女斗胆明言,还请娘娘恕罪。” 张皇后扯了一条被子过来,慢条斯理地盖在腰上,动作看上去不慌不忙,可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没有逃过夏初七的眼睛。 在说“中毒”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后宫这种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即便没有人加害,做皇后的女人都能生出“被害妄想症”来,更何况如今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堂局势?她相信张皇后宁愿相信是“中毒”,也不见得能接受一个她从来都没有听过的“癌”。 “多久了?中的是何毒?” 张皇后平静下来,语气又是和煦的淡然。 静静望她一眼,夏初七敬佩了。 一个看淡生死的女人,不简单。 “娘娘,民女还不敢确定,容我再仔细一查。” 她说是“毒”,也得有确切的解释。要不然如何能让精明的皇后娘娘信服?抚了抚头上的发髻,她面色镇定地起身,从张皇后使用的枕头、被褥、脚踏到茶盏、妆台、花几、茶几、柜橱、杌凳、墨台、博古架、香炉,一直看到墙角长方形案几上一个雕成“寿”字的凤纹烛台,方才浅浅眯了眯眼。 一步步走近烛台,她伸手触摸。 那烛台很是精美,上下一大一小两个玉盘,外面浮雕着精美的“寿”字,底座用莲瓣纹衬托,烛台身上精工雕制凤纹,看得出来是为了皇后娘娘特制。 “娘娘,有毒的就是它。” 张皇后面色微微一变,“烛台有毒?” 看她一脸错愕,明显不相信的样子,夏初七微微一笑,“娘娘,您可知这个烛台是用什么做成的?” 张皇后想了想,“说是一种叫‘通天石’的东西,非人间凡地可产。难道有何不对?” “通天石?”夏初七假装吃了一惊,方才抿了抿唇,“回娘娘话,这东西在我们那里又叫着陨石。它本身是无毒的,也不至于会害人性命。但是这种石头里面深藏着辐射物质,我们又把它叫着放射性元素。这种放射性元素短时间接触对人体没有危害,可若是长时间接触,加之又做成烛台,每日燃放烛火时,烛台遇热,会加速放射性元素对人体的侵害,日积月累,放射性元素会导致您的身子产生细胞变异,这种毒,与旁的毒不一样,更不容易被人察觉,也,更难治疗……” 她的说词很另类。张皇后从惊诧、不解到愕然,用了好久方才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夏初七故意踌躇着欲言又止,“敢问娘娘,烛台哪里来的?” 张皇后瞄她一眼,收回手放在膝上,轻轻揉了揉,淡淡道:“魏国公进献给本宫的,说是难得一见的通天神石,特地差了匠人专门为本宫打造的。这石头稀罕啊,本宫瞧着也喜欢,也就一直用着。” 夏初七心里暗爽,果然没有猜错。 第252章以毒攻毒(7) 这个烛台使用的陨石,她曾经在东宫见过,就是夏问秋的那个鹦鹉架。这种陨石并不多见,夏问秋喜欢那只鹦鹉,鹦鹉架自然也会精心备置,她先前只是猜测会与夏廷德有关,没成想真就准了。 当然,陨石含有放射性元素不假,究竟是什么元素,究竟是不是张皇后致癌的真正原因,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她相信,夏老鬼恐怕还不晓得这些,只不过,遇上她夏初七算他倒霉罢了。说白了,她诚心要栽赃诬赖,不管今儿遇上的是陨石烛台,还是一把梳子,她也能给他编出一朵花儿来。 “娘娘,这个陨石,其实还有一种说法。老百姓通常叫它彗星,扫帚星,也就是一种灾星,这个您应该听过吧?” 张皇后面色变得更为苍白,可情绪比夏初七预想中的平静了许多,既没有当场发怒,也没有生气地大喊“拿人”,只是目光锐利的看着她,声音沙哑,“这个夏廷德,好大的胆子!” 夏初七担忧的看着她,心里爽得不能再爽。 可做了恶人,她还得继续做“好人”。 低着头,她慢慢走到床边,故作紧张地道:“娘娘,这件事,也,也许魏国公他也是不知情的。毕竟无利不起早,魏国公与娘娘您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不至于那么干……” 她损啊,真损! 明面上说是没有利害冲突,可张皇后却生生听出了弦外之音。 老皇帝重视赵绵泽,栽培赵绵泽,要他继承大统,张皇后怎会不知道?赵绵泽重视夏问秋,重视得整个后院就她一个女人,张皇后又怎会不知道?她一定会想:夏廷德那老贼算得真精,等赵绵泽坐稳帝位,他要让谁做皇后,还不是他说了算?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后宫能容得下两个掌权的女人吗?为了他的女儿,居然早早就算计上她了。 扯着疼痛的胸口,张皇后面色越来越白。 “孩子……” 她喊了一声,夏初七过去握紧了她的手。 “娘娘,你别急啊,这毒急不得……” 张皇后摇了摇头,把她的手紧了一紧。 “孩子,本宫这毒,还能解吗?” 夏初七皱一下眉,“娘娘,民女是医者,必须对您实话实说。若是早一些发现,估计还有治愈的希望。只如今您这‘毒’已扩散入肺,在肺上形成肿瘤,开始咯血,肿瘤一旦破溃,浸入支气管与肺血管……” 闭了闭眼睛,张皇后一笑,咳嗽不止,“就是说治不好了?” 想了一想,夏初七顺势坐在她床边,顺着她的后背,“娘娘,人体与毒之间,存在一个‘斗争’的关系,您弱,它就强,您强,它就弱。娘娘您只要保持情致舒缓,不生气,不生郁,我会想办法为娘娘止痛,尽量解毒。想来,是能缓和一些的。” 张皇后唇角颤抖着,柔声笑了,“真是一个好孩子,怪招人心疼的。本宫怎就没有早点宣你入宫呢?若是早些时间,兴许……” 兴许什么她还没有说完,太监胡和就进来了。 “娘娘,皇次孙与侧夫人过来给娘娘请安,在殿外候着呢。” 夏初七一愣。 呵,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微微眯了下眼,她看向张皇后,“娘娘,魏国公势大,皇次孙又是陛下看重的人。我,我刚才说的那事……”她“紧张害怕”的样子,取悦了张皇后。她重重喘了几口,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方才支了支下巴,让她坐到案几边去开方子。 “让他们进来。” 很快,赵绵泽与夏问秋就从那描了“花开富贵”的屏风后面入得张皇后的寝殿,双双叩拜在地。 “孙儿参见皇奶奶。” “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夏初七坐在杌凳上,若有似无的瞄了过去。赵绵泽仍在为益德太子戴孝,一身纯白色孝衣,没有半点配饰,显得比往常清减了些。在她看他时,他也看了过来,目光好像微微亮了一下。 “起来吧!”张皇后笑容随和,似乎压根儿就不知晓烛台的事儿,只是问:“这小两口,好些日子不见了,还是这般恩爱,羡煞了旁人啊。” “皇祖母说笑了。”赵绵泽表情微涩。 张皇后微笑,“今日怎么想到来瞧本宫了?” 赵绵泽目光掠过夏初七,轻轻笑了下,“皇祖母,孙儿听说你身子不好,每日都挂念着,早就想来。可皇爷爷不许我们随便打扰您休息,孙儿今日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过来的。” “是啊,皇后娘娘,殿下他整日都惦念着您呢。” 夏问秋笑着附和,可手指却绞紧了裙摆。从入殿开始,赵绵泽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坐在案几边上写方子的夏初七,这让她不得不怀疑,他今日巴巴过来坤宁宫,到底为了什么? 心里一阵透着凉,她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们啊,也不必惦念着。本宫这一时半刻的,还死不了。”张皇后扫视着他俩,咳嗽了两声,又向赵绵泽招了招手。待他坐在床沿上,方才握紧了他的手,哀气叹气地哽咽起来,“绵泽啊,瞧你这岁数也不小了,侧夫人入东宫都有小两年了,肚子里也没有爬出个种来,你皇祖母啊,这就是死了,没抱上曾孙,也闭不上眼啊……” “皇祖母……” 赵绵泽蹙着眉头,眼睛瞄向了夏初七。 可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她唇角噙着的“讽刺”。 夏问秋绞着手绢的手又是一抖,慌了慌神,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说笑了,您福泽深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妾身这些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夜夜诵经拜菩萨,为皇后娘娘祈福,佛祖定然会保祐娘娘的。” 张皇后笑了,唇上有些凉,“侧夫人有心了!佛祖啊,不必保佑本宫,只要能给本宫早早添一个曾孙,本宫就知足了。” 夏问秋抿紧了嘴巴,总觉得今日张皇后瞧她的眼神不对劲,原就有些胆战心惊,见她一连两次提到孩子的事儿,更觉遍体生寒,“娘娘,妾身没旁的本事,只剩一颗诚心了。” “诚心啊?”张皇后看着她,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你若真有诚心,就该识大体。你不是不知道,老大这一脉,本就人丁单薄,如今老大没了,绵洹又是一个不省事的,可你却……”重重哼了一声,她不再看夏问秋,像是恨赵绵泽不争气似的,颤抖着手指,指向他的脸,好一会儿,又无奈的叹气,“罢了罢了,本宫算看出来了,指着你啊,本宫怕是临死也抱不上曾孙了。明儿本宫就差人给你挑几个好的侍妾送过去,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赵绵泽唇角抿成了一条线,“皇祖母……” “绵泽啊。”张皇后看着他,眼圈儿红透,哽咽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祖母闭眼睛之前,要是没有得到你的好信,死不瞑目啊!咳咳,咳咳咳……” 她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赵绵泽终是垂下了头,“孙儿知道了。” “乖孙,就知道你是本宫的乖孙……”张皇后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 一屋子都是张皇后的饮泣声,夏问秋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赵绵泽脊背僵硬却不敢反抗。夏初七笔尖在纸上写着方子,面无表情的坐着,想着夏问秋心里想杀人的酸味,一本正经地暗笑。 刑部大牢。 陈大牛身份特殊,住的也是单间。 打从他自请入狱到现在,这是赵樽头一回来探望他。大牢地方潮湿,光线昏暗,在上次的大火后,重新修葺过一次,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子油漆味。 松油灯下,陈大牛盘腿坐在铺地干草上,身上虽然狼狈,可脊背却挺得绷直,一看就没有上过刑。当然,对于陈大牛这种人来说,给他上刑,一准儿能把行刑的人逼疯。 赵樽记得,在陈大牛还是一名金卫军校尉的时候,在与北狄作战时曾经被掳过一次。北狄人抓了他,要从他口中套出情报,磨得雪亮的刀子就架在他脖子上,他还能平静自若地啃馒头,眼皮子都不眨。等他把馒头啃饱了,活生生抢下刀来,单枪匹刀的杀出一条血路,抢了马冲出敌营,遍体鳞伤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那是赵樽第一次见到他。 他就那样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营房门口。 赵樽在马上,他下马来,单膝跪地。 他说,“殿下,俺是不会做俘虏的,俺杀回来了!” 像这种人你要威胁他,实在太难。 赵樽在牢房外面站了一会儿,方才让狱卒开了门。 牢房的门有些低,赵樽个头却高,他得微微躬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停住脚步,他看着稻草上盘腿养神的家伙,雍容的身姿一顿,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去,淡淡戏谑,“侯爷,牢里感觉如何?” 陈大牛睁开眼,“咦”一声,拍了拍身上稻草,嘿嘿一笑,“吃得饱!” 第253章以毒攻毒(8) 赵樽瞥向他,冷冷一哼,“没出息!” 又是一声乐呵,陈大牛半点都没有身为阶下囚犯的自觉性,凑了过来,“殿下,兄弟们都没什么事吧?俺爹俺娘和俺哥哥嫂子,可都还好?” “你惦念他们,为何不自己出去看?” “殿下……”陈大牛表情一变,“您是懂俺的。” “本王不懂。” 陈大牛耷拉下脑袋,良久没有吭声。不需要多说,他也能想得到,一场兵变会牵连出来多少事情,又将会有多少无辜的兄弟被调离或处罚。考虑了一阵,他摸索了半天,从腰里翻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皱着眉头递给赵樽。 “这些首饰原是那天要给俺娘和俺媳妇儿的,可……” 抹了一把眼睛,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可是俺没接上她们。殿下,您帮俺把这个给俺娘吧,就说儿子不孝顺,没能好好孝敬她和俺爹。以后,就托给俺哥和俺嫂子了……” 赵樽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大牛吐出一口气,又是苦笑,“这些年俺没攒下什么钱,所有的家当都在俺房间的抽屉里,没上锁。殿下,这些都请您替俺办了吧。还有,俺那媳妇儿,是个没福分的,她的身后事,俺也没法子了……” 赵樽没有去接他的东西,淡淡道:“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葬礼是少鸿替你操持的。你爹娘都还好,只是挂念你。”顿了一下,他看向陈大牛黑黝黝的脸,“既然有那么多惦念,陛下赐婚,为何不应?” “俺粗人一个,不敢高攀!” “嗯?”赵樽冷冷一哼,“说实话!” “殿下,俺爹俺娘都是吃了一辈子苦的庄稼人,要娶个郡主回来供着,在家里到底谁大?俺可不想俺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受她的气,吃她的排头!不瞒您说,俺常年在外,就想找个老实媳妇儿,能侍候俺爹俺娘的……” 陈大牛声音低低的,在这个冰冷冷的大牢里,听上去却带了一种入骨的凉。想他戎马一生,踏过漠北风沙,卷过漠南尘土,行过江南烟雨,穿过刀光剑影,一世英雄正气,为大晏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才能封侯赐爵? 可如今…… 赵樽眸子沉了沉,嗓音也是低低的,“你若真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大牛,菁华那姑娘,人是不错的。” 陈大牛舔了下干涩的唇,抱着双臂,“殿下您今儿是来做说客的?” “爷没那份闲心!”赵樽冷哼一声,“大牛你的心思,以为本王不知?可你得想想,你父母年岁大了,整天为你操心着,不就盼你娶妻生子?你如今与陛下犟着,能犟得过他吗?陛下的性子,本王最是了解,你若不松口,这辈子都别想出去。” “那俺就不出去了,这里好吃好住的,又不用打仗,多好?” “顽固不化!”赵樽起身,扫他一眼,拂袖就要走。 “殿下……”陈大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红了眼睛,“俺不傻!俺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怎么死的?俺心里都明白。” 回过头来,赵樽冷飕飕剜他,却没说话。 陈大牛扯着嘴巴,咽了一下唾沫,看向了那牢房的木栅栏,语气里有一丝丝哽咽,“殿下,不瞒您说,俺那媳妇儿是个庄稼人,人实诚,没什么歪心眼子,虽说没有过门儿,却是一心一意待俺的爹娘好着……” 赵樽仍是沉默。 陈大牛扯了一把稻草,在掌中搓了搓,又一把甩开,嗓子越发低哑,“俺老家那边,土地太瘦,很难有好收成。俺家没有旁的营生,只能靠天吃饭。殿下您出身富贵,很难明白穷人的日子怎么过……庄稼人啊,就盼着收成好,才能填饱肚子。在俺老家,一袋小米就可以换一个媳妇儿。俺刚入行伍那几年,没银子捎回去,听俺哥捎信儿来说,有一年俺家收成不好,家里没米下锅了,是俺那媳妇儿从娘家偷了缸里的米,大半夜的给俺爹俺娘送过去,救了俺家人的命,自己却被她老爹捆在梁上,一顿好揍,差点去了半条命。俺娘说了,她就认那媳妇好,让俺不能没了良心……殿下,她是个好女人,您说俺如今要是娶了郡主,俺还是个人吗?俺算个什么东西?俺往后上了战场,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抬得起头来?” 说着说着,大概太难过,他一个拳头狠狠砸在地上。然后,缓缓的,他整个身子都趴在了那一堆干稻草上,堂堂八尺高的男儿,身子蜷缩着,生生呜咽起来。 “即便是死,俺也绝不干这种昧良心的事。” 赵樽看着他捶过的稻草,上面有血。 趴着的陈大牛,双肩微微抖动,下面有泪。 闭了闭眼睛,赵樽慢慢回身,蹲了下来,掌心握紧他的双肩,“大牛,人得学会迂回。硬顶硬不是大丈夫,那是傻子。你以为陛下真拿你没办法吗?你错了!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你,你爹你娘不都还在京师吗?” 陈大牛“嗖”的抬头,“您是说?” 赵樽目光凉凉,叹了一声,“你不了解陛下,他想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好好想想。” 默了好半晌儿,陈大牛终是坐起身来,“好。” 赵樽微微眯眼,却听见他说:“殿下,您替俺转告万岁爷,要俺答应这门亲事也不是不成。只是那菁华郡主,只能给俺做妾,不能做俺的妻。” “大牛!” 益德太子的嫡女,如何为妾? 可看着赵樽冰冷的目光,陈大牛的眸子却像着了火,“还有,她入门之后,必须为俺媳妇儿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尊为主母。要不然,俺全家人,宁愿死。” 刑部大牢凉意深深,坤宁宫里却春意盎然。 夏初七给张皇后开好了方子,嘱咐孙嬷嬷去御药局取了药回来,又仔细看过药品,方才让她差人拿去熬了。坐了这一会子,见张皇后在榻上痛得难受,她又把银针取出来,为她扎针止痛。 张皇后的肺癌已到晚期,痛起来的时候,能要人命。 不管夏初七嘴上说得如何狠,可她是一名医者,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不管“毒”也好,还是“癌”也罢,她都是正正经经按该用的法子来治。 “娘娘,俗话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针灸通络、散结、化瘀、行气,往后每日民女都来替你扎上一针,应该能缓解一些疼痛。” “好,好……好孩子……”张皇后捂着胸口,痛得面色煞白。 夏初七凝神屏息,取针,提、插、捻、转,刺百会、内关、胸区、风门、肺俞、定喘及丰隆突,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全无寻常女子的温婉,姿色也非上乘,不魅不秀,却让人移不开眼。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张皇后咳嗽着点了点头。 “本宫……舒服多了。孙嬷嬷,赏!” “谢娘娘!” 夏初七也不客气,拿了赏赐,又给了孙嬷嬷一些医嘱,方才从坤宁宫出来,准备去云月阁瞅瞅多日未见的赵梓月。不曾想,坤宁宫外的甬道上,赵绵泽在等她。 “景宜郡主。” 看着他温暖带笑的脸色,夏初七冷冷翘唇。 “皇、长、孙、殿下。” 讽刺谁不会?就看谁比谁更毒。 “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吧。”赵绵泽的声音很慢,也很暖,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今儿的言语似是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郁气。 难道因为皇后赐了女人,他不想对不住夏问秋了? 夏初七瞄了他一眼,双手抱臂,不屑地笑。 “男女授受不亲,我与殿下之间,无话可说。” 赵绵泽皱了下眉头,“故人相见,不必忌讳那许多吧?” 一句“故人”,夏初七便明白了。这“故人”两个字里面,包含了太多,不仅仅是她楚七的身份,也许还包括夏楚的身份。这表示赵绵泽都知道了。也就是说,他这句话里,其实还含有威胁的成分。 “呵,有意思。看来不与你谈,是不行了?” 赵绵泽挽了一下唇,“是。” 离坤宁宫不远,就有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因张皇后不喜欢打扰,这里很少有人来。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那小花园的石砌拱门。赵绵泽遣了随身的侍卫守在外面,夏初七看了晴岚一眼,什么也没有吩咐,身子一转,大步走了进去,就坐在园中亭子的石凳上。 “想说什么?说吧!” “夏楚……”赵绵泽缓缓坐在她的对面,低低喊了一声。他的位置背着光,夏初七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只是那声音太柔和,柔和得像是见到许久不见的情人,让她怔愣一下,方才挑高了眉梢。 “殿下,您在开什么玩笑呢?” “你不必紧张。”赵绵泽看了一下周围,声音更是缓了许多,“这附近全是我的人。” 第254章以毒攻毒(9) 夏初七若有若无的哼了声,“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紧张吗?” 赵绵泽没有回答,喉结滑了一下,仍是盯着她,“你在怪我?” “这话从何说起?” “夏楚。”赵绵泽皱着眉头,“我找得你好苦。” 要不是知道他与夏楚的前情,夏初七一定会以为是他想念了自己很久。那语气里的伤郁和难过,真切得让她完全读不出这个人内心的真实。可不管他怎么想,这种事,她能承认吗?承认了,她与赵樽之间哪里还有可能? 扯着唇,她笑得很邪,“殿下,我实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赵绵泽看着她半是讥讽半是嘲笑的眼神,迟疑了一下,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这个是你的吧?” 夏初七看到那东西,愣了一下。她记得在清岗县时,东方青玄第一次审问她,拿出来的就是这个香囊。当时,他想让她承认身份,可后来香囊就被他拿走了,她从此再没有瞧见过。如今香囊到了赵绵泽手里,可以解释的理由只有一个——东方青玄给了他,并且告诉了赵绵泽她的真实身份,想要逼她就范。 卑鄙啊!东方妖人! 想到这个,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同意替她保密,不答应她也就是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他明明答应了,结果却干出这种事儿来? 暗暗磨着牙齿,她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不识得。” 赵绵泽看着她,笑了一下,“你不识得不要紧,我识得就好。这个香囊是你绣的,原是要送我的,可我……后来我还给了你,你便一直带在身上。” “所以呢?你想怎样?” 夏初七讽刺的笑,撩着唇邪邪的看他。赵绵泽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香囊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怀里,方才抬头,“夏楚,这件事,我还没有禀报给皇爷爷知晓,你放心好了。” 夏初七又是一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楚。”赵绵泽又喊她一声,俊朗如仙的面上,那一股子温暖的味道,混合着园子里淡淡的雾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并不真切,“以前的事情,我有错,你也有错。如今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好吗?你做的那些事……我都可以当成不知,你跟我回去。” 跟他回去? 夏初七抬手敲了敲自个儿脑袋,猜测这厮是不是脑子长毛了?当初说抛弃就抛弃,如今说要她回去,也能说得这般轻松?老实说,如果换了以前那个痴情单纯的夏楚,见到这么情意绵绵的赵绵泽,只怕会感动得扑入他怀里大哭一场诉说衷情吧? 可她夏初七什么人? 天生是一个心硬的主儿,这辈子最瞧不上负心郎。 “殿下,我虽然不是夏楚,不过你与夏楚的事情,我却是知晓一二。所以,有一句忠言,希望殿下能听得进去,有些东西它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世上,最不可挽回的就是过往。谁他妈没事吃了撑得慌,一辈子都杵在那儿,等着你回来呢?” “夏楚……” 楚毛啊楚?听不懂人话。 夏初七心里暗骂,脸上却难得的端庄,“好了,殿下,我要走了,您是准备告诉皇上也好,是准备怎么办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很快就是晋王妃了,希望你不要做出什么影响叔侄感情的事才好。”说罢她起身,扭头就走。 赵绵泽一愣,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夏楚!” 夏初七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呵”一声,抬起下巴,讥讽道:“要做什么?抢人啊?” 赵绵泽定神盯着她半眯的眼,“我不会允许你嫁给十九叔。” “凭什么?”夏初七高昂下巴。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夏初七心里狠狠一酸。可她晓得,这情绪不是来自她自己,那从心窝子里涌动出来的不安分,全是因了夏楚。闭一下眼睛,她静了静心,方才反捏住赵绵泽的手,在他诧异的神色里,一根手指头,又一根手指头,慢慢的掰开他,抿着嘴轻轻一乐。 “殿下好生痴情,只是不知道,若我真是夏楚,你让我做了你的妻,你的秋儿又该怎样处理才好?” 赵绵泽面上有些难堪,“你是妻,秋儿她……只能是妾了,我也只好对不住她了。” “噗”一声儿,夏初七笑了,“得了,幸好我不是夏楚,要不然听了这话,我得被活生生气死不过。看我做什么?与你开玩笑而已。殿下,其实你想想,你又何必这么执著呢,你与侧夫人感情那么好,两个人恩恩爱爱,不就到白头了吗?又何苦横生枝节?” 何苦呢?赵绵泽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夏初七哂笑,“好了,我走了,免得被人看见了闲话。” “站住!”赵绵泽再一次固执地抓住她。 “怎么?要动武?”夏初七冷笑。 赵绵泽目光一凉,心里生出一股子恼意来。很恨,很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只是另一只紧紧握着的拳头,指节已然泛白,“除非,你亲自告诉皇上……你要毁婚。” 狗屁!她亲自去说,她毁的就不是与赵绵泽的婚事,而是与赵樽的婚事了。看着面前这个温润如玉斯文守礼的男人,夏初七心下懊恼,脸上却是笑开了。 “好啊,这个好办。” 赵绵泽面色一缓,她唇上却牵住一抹讥讽来。 “除非我死,你把我的尸体抬进去,嘻嘻……” “你……不要逼我。” “逼你又怎么样了?”夏初七说得轻松,心里却紧张得在打鼓,“有本事你就这么做,杀了我便是。” 赵绵泽看了她半晌儿,方才幽幽地道:“我若是诚意娶你,你也不肯吗?” “对不住了——”夏初七抬头,眼睛里全是笑意,“我是景宜郡主,未来的晋王妃,你的皇婶,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殿下你行行好?” 赵绵泽面色很是难看,“你不会如愿的。” “咦,你这话说得真是好笑。”夏初七微微扬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有些歹,“殿下你这是看上我了?还是缺女人了?只可惜,就算你瞧得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你。我不爱绕弯子,明说了吧,我恨你,我讨厌你,我看到你就恶心,让我嫁给你,下辈子投胎转世你都没有机会。懂了?” 赵绵泽面容晦涩一暗,抓紧她的手,“夏楚,你就这么恨我?” 他越发想不通这个女人,她不是很喜欢他的吗?她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吗?为什么如今他给了她机会,她却不愿意了?越想越气,他心里恨意飙升起来,觉得恶心死她了,厌恶死她了。厌恶她的自以为是,厌恶她的与众不同,厌恶她的一举一动,厌恶她的一切一切。甚至厌恶她笑时唇上掠起的小梨涡…… 他厌恶了许多,最后却发现,最厌恶她的地方是——她厌恶他。 “夏楚……”他喉咙塞了一下,低低道:“我从来不想针对你,以前的事我说过,我有错,可你呢?你怎么做的?凭什么你要恨我?” “咦”一声,夏初七抬高下巴,“我恨你了吗?” “你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恨我。” 夏初七剜他一眼,笑容更是扩大了,“这样啊?那就证明殿下你有太多可恨之处呗。我脑子不想恨你,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这样……不会也有罪过吧?” 赵绵泽面色青白不匀。 看着她张扬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阵厌恶。 厌恶她,更厌恶自己。厌恶自己被她损得一文不值,居然还舍不得走,还想要把她搂过来,抱在怀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赵绵泽恨死她了。他说,“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过你。” 她翻着白眼儿,不屑一顾地笑,“行啊,那你就不要放过我好了。你去告诉全天下人,皇帝赐给你的嫡妻,被你十九叔睡了,你去告诉皇帝啊,告诉他,你要娶我,娶你十九叔睡过的女人。而且,我保证你娶回去的只会是一具尸体。但我要死了,赵十九他不定会怎样,你的江山还能坐得稳吗?去啊去啊你去啊……” 赵绵泽看着她,目光生恨,“夏楚!” 轻呵一声,夏初七笑着,慢慢竖起大拇指,朝下一弯。 “赵绵泽,你个孬种,有种你抢啊?” 赵绵泽目光着火。他想,他不是非她不可,这个女人一直都是他讨厌的,是他不要的。让她骂吧,只要她再骂得狠一点,他就可以转身走了。她要嫁给十九叔就嫁好了,往后天下都会是他的,他要一个这样的贱女人做什么? 可他的手却没放,脚还更近了一步。 十几岁的赵绵泽很讨厌夏楚,二十一岁的赵绵泽更讨厌楚七,这个叫楚七的女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讨厌地关注起她那些让人讨厌的样子来。 第255章以毒攻毒(10) 是东宫与他父王治病时,她巧舌如簧,医术无双? 是鸟棚里谈论鸟的品性时,她踮脚轻轻为他擦肩时,那掠过鼻间的一抹香甜? 是她每一次故意在秋儿来时,与他扮着亲热的软语轻言? 是的,他都知道,知道这个女人又可恨又可恶。她明明恨透了他,却可以毫不犹豫的利用他。可他就是贱得,喜欢看她脸上与旁人不同的灵性,甚至喜欢看她眸底的憎恨,喜欢看她整人时,那唇角往上翘出的小梨涡,让他恨不得化在她的笑容里。 但也是她,当着他的面儿,就要嫁与旁人? 目光灼灼如火,他逼视着她,脑子一片空白的紧了紧双手,突地握紧她的肩膀,将她狠狠推向亭子的圆木柱子上,身子随之压了上去。 “夏楚,我们重新来过——” 他低头,想要吻她。 “王八蛋!”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他脑子激灵一下,醒了。而他面前的女人,高高抬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不屑的看着他,“凭你,也配?” 赵绵泽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挨过耳光。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爹是当朝太子爷,在东宫里人人把他宠着,哄着,侍候着。侍卫丫头嬷嬷们,哪一个不得看他的脸色?更不讲他如今深得洪泰帝的信任,协理大晏国政,是洪泰帝属意的储君人选。 可他今日不仅被人打了,还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深深厌恶的女人。 一双手扼住夏初七的肩膀,他左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很红,可是却不如他那一双仿佛被烈火给撩过的眼睛红。 “打疼了没?” 他正要发怒,面前的女人却突地弯起唇来,歪着头看他的脸,那小脸儿上粉粉的,润润的,嫩嫩的,像东宫庭院里今春才长出的小草,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关心,让他凝聚了满腔的怒火,突然就散了。 “不疼。” 两个字说得有些幽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轻“哦”一声,夏初七眨巴眨巴眼睛,瞅着他的脸,低低说了一句“这样啊”,就在他的怔愣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又一声清晰的“啪”声里,再次重重搧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躲,也没喊。 因为速度太快,他躲不过。 也因为,她的行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夏楚——”他咬牙切齿,腮帮上的肌肉在难堪、羞辱中,轻轻颤抖,气得俊美的面孔略有些扭曲。可夏初七却笑眯眯的看着他,说得煞有介事,“我就说嘛,打人怎么能不疼呢?不打疼我他妈没事揍什么人?嗳,是你自个儿说不疼的,你不疼我就没有达到效果,再补一下,那也是应当的,你可不要怪我。”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抬着下巴看他,无所谓的笑,“现在疼了没有?要不要再来一下?” “你可真敢?”赵绵泽牙都快咬碎。 “呵,怪了!老子有什么不敢的?反正都这样了。你也说了,不会放了我,我他妈不打白不打,多打一个赚回来一个。难不成,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吗?” “你个贱女人!”赵绵泽气到极点,突然狠狠抱住她,死死压在亭角的圆木柱子上,那一副气咻咻的势态,像是恨不得压死她才好,“看我可会饶了你。” “不饶更好!反正水够浑了,也不差你再多搅一下。” 赵绵泽看着她,目光赤红,却不清楚膨胀在心头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恨!是恨的。可喜欢,却也是真真的喜欢。喜欢到心尖尖上去了的那种喜欢。恨这个样子的她,也喜欢这个样子的她。 “夏楚,回来做我的女人吧,我定会好好待你。” 这话不是他想说的,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就管不住他的嘴。 挨了两个巴掌,他的嘴居然还想讨好她,讨好这个女人。 夏初七挣扎得很厉害,可男人到底是男人,赵绵泽这厮看着温厚,可力气却恁大,与他纠缠打斗着,她竟是占不到什么便宜,“做你的女人?我凭什么要你?你有什么值得我跟你的?” “我十九叔能给你什么,我就能。他不能给的,我也能。” 看着他失去理智的样子,夏初七冷讽,“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你有这个资格吗?” “资格?”赵绵泽火一般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双手撑着她的肩膀,像是恨不得掐死她,“夏楚,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什么才叫做资格。” “等你有那一天再说吧。” “他就这么好?” “他的好,不是你懂的。” “他究竟能给你什么?” “跟了他,我什么都有了。” “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赵十九,有了他,我就觉得欢喜,有了他,我觉得就快活。他是我的男人,我看他哪里都比你好。我的男人他疼我,宠我,什么都依着我……” “我也可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赵绵泽低喝。 夏初七突然停住了挣扎,看着他。 “行啊,给你一个机会——” 赵绵泽喘息不止的呼吸均匀下来,心里倏地一软,就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划过了心坎,激动得喉结不停的滚动,“你说。” 第256章以毒攻毒(11) 夏初七微微一弯唇,笑嘻嘻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被她逗弄玩耍的小动物,眼睛很邪,唇角的梨涡也很邪,整个人都像被罩上了一层邪气,“我不喜欢被人睡过的男人,只喜欢干净的,你是吗?你若是,我就肯。” “这种话寻常女子讲不出来,可以说赵绵泽想都不敢想会从一个女子的嘴里听见这种话。可她不仅说了,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大言不惭。不要说他是皇孙,但凡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二十?” 赵绵泽红着一张脸,仍是冷笑,“十九皇叔,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叔。偷偷摸摸地抢了我的女人,还敢大大方方的带入宫来,威胁我?” 脚下那一双锦缎皁靴又往前了一步,赵樽身姿挺直,并无太多表情,可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沉重,“有所得,必有所失。鱼与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绵泽,你可想好了?” 赵绵泽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江山与女人,他只能选一个…… 心下生着恨,他转头,看向夏初七。 她还是像先前那般,浅笑靥靥地看着他。眼神没有躲闪,更无半点回避,就那么当着他这个正牌夫君的面,靠在赵樽的身边,毫无羞耻之心。 心里一蜇,赵绵泽冷笑着“哼”了一声,“十九皇叔为了得到她,没少费心思吧?侄儿一直敬佩十九皇叔是个大英雄,却不想竟是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人人都以为您要以计谋权,可没想到您却是以计谋人。”说罢顿了顿,看向夏初七,目光有恨有怨。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当。” 他说完狠话,一拂袖袍,气恼的扬长而去。 小园中,初春清寒,就在那春日庭院中升腾的薄薄雾气里,他背影挺直,却悲伤得像一个故事的终结。 云月阁是梓月公主的寝宫。 洪泰帝疼爱梓月公主,人尽皆知,云月阁的布置自然比其他公主的寝殿奢华了许多。夏初七没有想到赵樽会来接她,还与她一起去云月阁。从坤宁宫外的小园子出来,她脚步一直轻快,直到踏上云月阁的青石地板,才慢慢沉重下来。 她许久都没有见过赵梓月了,那个曾经声称要“嫁给她”的姑娘,刁蛮过,任性过,哭过,笑过,闹过,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如今却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一张她父皇特地为她打造的精工雕制的大床上,在层层粉色的纱幔里,默默等着一个结果,再也不会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刁蛮,也不会任性。 “公主这几日,可有好些?”赵樽是赵梓月的兄长,却一向恪守礼仪。他没有走近,负手立于榻前三尺,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太医。 这位太医名叫顾怀,是洪泰帝专门差来照顾赵梓月的一名太医院吏目,他端正地跪在那里,穿了一身太医院的官员补服,一动也不动,像一个俊俏的人物剪影。听得赵樽问话,他没敢抬头,“回殿下,臣无能。梓月公主身子越发虚弱,臣虽竭尽所能从喉间引流食物喂哺,但公主不会吞咽,食之甚少,若再不苏醒,拖下去,只怕是,难以保命。” 赵樽面色微微一暗,“你下去吧……” 顾怀怔了怔,低低应一声“是”,可在他爬起来时,不知是脚下虚软,还是旁的原因,一个站立不稳又跪了下去,额头上的一层汗,越发细密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赵樽皱起了眉头,“说。” “殿下……”顾怀像是很难启齿,看了看周围的人,“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想单独禀报给殿下。” 赵樽深深瞥他一眼,摆了摆手,“都下去。” 赵梓月寝殿里侍奉的宫人应声而退,殿中只余下他们三个人。顾怀看了看夏初七,仍是有些犹豫。直到赵樽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他才跪伏在地上,惶恐不安的道:“殿下,这两日,微臣与公主把脉,发现公主的脉象,像是,像是……” “说!”赵樽声音更冷了。 顾怀肩膀抖了一下,终是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 “……是喜脉。” 夏初七耳朵“嗡”了一下,心里一惊,与赵樽交换了一下眼神,坐在赵梓月的床沿上,探向她的脉搏,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片静谧,直到她再一次睁眼扫向赵樽。 “爷……” 看她的眼神,不需要再多说,赵樽已然明白。 他眉心紧紧一蹙,看向顾怀,“下去!此事不许泄露一个字。” “是,微臣不敢。” 顾怀急快地退了下去,夏初七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浊气,看看沉默的赵樽,又看看榻上生死不明的赵梓月,再想到她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不由自主就想到已经死在漠北战场上的二鬼。 这一切真是荒唐。 曾经她有想过,等赵梓月醒来,二鬼也凯旋归来。老皇帝爱女心切,定然不会让赵梓月受委屈,说不定真的就成了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让他的小公主穿上大红的嫁衣,漂漂亮亮地嫁与二鬼。 可如今,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一个死,一个伤,天人相隔。 “爷,孩子不能留。” 这样的话很残忍,可她是个医者,不得不说。 一来赵梓月只有十四岁,根本就不适合生育。二来她如今迟迟不醒,身体的汲取负担她一个人的生存都成问题,不要说一个小生命。三来她一个当朝的公主,又怎可以未婚先孕?这样的丑闻,老百姓都承受不起,皇室更承受不起。四来二鬼都没有了,为了她以后的幸福,孩子也不能要。 “嗯。”赵樽眉宇间阴影笼罩,语气还算淡然,“有危险吗?” 夏初七沉默一下,方才道:“她身子太弱,滑胎的药,性猛,就这般服下去,怕她受不住。这些日子,我会想办法,先把她的身子调养好些,方才能为她滑胎。” 赵樽看看床上的赵梓月,走近过来,手搭上她的肩膀。 重重一捏,他低低叹了一下。 “阿七,保住梓月的命。”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外头停了一个步辇。打头的太监正是洪泰帝身边的大太监崔英达。他微微鞠着身子,见到赵樽与夏初七出来,挂着四季不变的笑意,走近施了一礼。 “十九爷,陛下有事找您。” 夏初七心里一惊,不会是赵绵泽那厮告状去了吧? 她忐忑不安地看向赵樽。可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平淡,长身而立,丰神俊朗,一袭亲王蟒衣上的蟠龙栩栩如生地游弋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安神魅力。 “你先回府。” 瞥着他的镇定,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爷,你小心些。” 那天赵樽与洪泰帝说了些什么夏初七不知道。原本说了要来收拾她的人,那天晚上也没有到诚国公府来。为了探听消息,第二天一早,她放飞了小马,给他捎去了一封信。 “天上一轮月,人间两盏灯。” 小马不一会儿就飞回来了,那带着墨香味的信筒上,有他亲笔书写的四个字。 “无事,安心。” 能安心就奇怪了。赵绵泽已然晓得她的身份,到底会不会说与洪泰帝,她心里没谱,如何能安得心下来?四月初七就是她与赵樽的大婚了,她却突觉她两个像在摸着黑走,一条道的往前冲,虽然手牵着手,却不知前面还会遇上什么坎儿。 去宫中的时候,又下起雨来。 不知是不是心境的原因,她觉得就连天气都进入了状况,一切都变得有点儿微妙。第二日去坤宁宫,她照常为张皇后看诊,听说张皇后差人挑了几个品相极好的女子去了东宫,赐给赵绵泽做侍妾。第三日去坤宁宫,她便看见了张皇后病态中的笑容。据说那个除了夏问秋之外哪个女人都不碰的赵绵泽,第一个晚上,就住进侍妾的院子,夏问秋伤心得紧,却又不敢去哭闹。 张皇后听了很是欣慰,夏初七也心情大好。 夏问秋啊,这一回得淹死在醋缸里了吧? 为了方便她入宫与张皇后和赵梓月诊治,坤宁宫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乘舆轿。当然,外面的人都只道景宜郡主很合张皇后的脾性,张皇后便常常宣她入宫陪伴。至于个中的内情,旁人自是不懂。 夏初七一面为张皇后治病,一面为赵梓月调养,日子便忙碌起来,生活亦是丰富了许多。在有了张皇后撑腰之后,她发现了一个道理,男人治天下,女人治男人。这洪泰帝顾惜着张皇后,张皇后得靠着她活命,这就是她如今手上最大的资源。 又三日后,夏初七得了一个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奉天殿上,洪泰帝颁下旨意,赦免了兵变的将士。 北方还在打仗,这个时候大赦有益于稳定军心,君悦,臣也服。 可接下来,圣旨一道接着一道。 因兵变事件而入狱的陈大牛,不仅被老皇帝赦免了罪行,还连带着官升一级,授正一品武官第一阶右柱国,加授龙虎将军,领金卫军事务。同时,洪泰帝认为陈大牛本名不雅,特赐名为“相”。 皇帝亲自赐名,本就是极大的恩宠。 第257章以毒攻毒(12) “陈相”一名,更加让人哗然。人人皆知大晏朝取消中书省,不设丞相一职,可洪泰帝却偏偏为陈大牛赐名为“陈相”,取之谐音,不仅是天大的恩赐,其中的含义,也值得让人寻味。 都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可这定安侯府的好事,却是一桩接一桩。洪泰帝不仅升了陈大牛的职务,给了他实际领兵之权,还敕封他的老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并且追封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梁氏为侯府正妻,一品诰命夫人,赐了陪葬之物若干。 与此同时,另一道赐婚圣旨也飞向东宫,“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之皇孙女菁华郡主赵如娜,年十六,性情温婉,脾性极佳,自幼知书达理,淑德敏慧,特赐予定安侯陈相为侧室,钦天监择吉日,于三月十八立夏之日纳入定安侯府……” 妻为娶,妾为纳。 这陈大牛的风头,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整个京师都在为益德太子的嫡女入定安府为妾而津津乐道,人皆言,那陈将军也不知走了什么好运道,好事儿一桩接一桩,盛世荣宠,也不过如此了。却是谁也不知道,接旨的赵如娜跪在东宫大殿之中,头磕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有抬起。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久久,方才听得她哽咽的声音。 亲自来宣旨的崔英达合上圣旨,双手捧递给她,叹了一口气。 “郡主,陛下还有口谕。” 赵如娜面色苍白,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崔英达沉着老脸,大概也觉得有些残忍,眉间的皱纹深了深,方才甩一下拂尘,尖着嗓子传口谕,“陛下口谕:因定安侯府刚办过丧事,菁华郡主入门时不许披红挂彩,郡主须得身穿孝服,在侯府夫人牌位前……三跪九叩。” 孝服嫁人! 三跪九叩! 即便是世间最低贱的妾,也不必如此。 赵如娜煞白着脸,跪在那里,久久无声。 “郡主。”崔英达也是有点不忍心,“陛下还有一言,让老奴转达给郡主。陛下说,您是他最喜爱的孙女,定安侯是他看重的爱将。把您许给他,陛下他放心。陛下还说,他的孙女,即便为妾,也定能拴住男人的心。他等着有一天,定安侯亲自请旨,为您抬妻位。” 沉默着,赵如娜唇角颤了颤,再次叩拜,“谢陛下。” 拿着那黄澄澄代表了至尚权力却刺目无比的圣旨,她走出东宫大殿,往后院行去。天上飘着雨,青石板铺成的甬道光线昏暗,她没让宫女和侍婢跟随,一个人走入园中,任由泪水横流,却没有哭出半声来。 “妹妹,妹妹……” 园子一株大雪松后头,钻出一颗大脑袋。 傻子咧着嘴,手里抱着一只黑猫。那只猫是赵如娜平常养着玩的,见到她,黑猫“喵”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傻子敲了敲头,又委屈缩回了脑袋去。看他如此,赵如娜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勉强地笑了笑。 “大哥,你怎的在这里?” 傻子抱着猫走过来,歪着脑袋看她,“我带着小黑玩耍,听见她们在说,妹妹你要嫁人了,嫁给什么猴子做媳妇儿。妹妹,你可是不高兴?” 赵如娜吸了吸鼻子,望了望飘着雨的天,“高兴,我怎会不高兴?” “既然高兴,那妹妹为何还要哭?” “正是太高兴了,我才哭的。” “哦,这样啊,我高兴的时候想笑呢,笑得很大声。”傻子憨傻的看着她,笑眯眯地道:“妹妹要嫁人了,新娘子是高兴的,我是见过人家娶媳妇儿的,新媳妇儿都戴着大红花,蒙上红盖头,坐了喜轿,吹吹打打,一路往新郎倌家里去,很是热闹呢……” 蒙上红盖头,坐了喜轿,吹吹打打…… 赵如娜再也忍不住,蹲身,头搁在膝盖里抽泣,肩膀不停的抖动着,“大哥,你妹妹啊,得穿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系上麻绳……” 轻“咦”一声,傻子道:“那不是死了人穿的吗?”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那是死人才穿的。赵如娜苦笑一声,看着他脸上单纯得近乎痴傻的担忧,鼻子一酸,抬起泪眼来,咬着下唇道:“大哥,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菁华郡主与陈大牛的那点事,传遍了京师,夏初七自然也是晓得的。不过她一开始只知道圣旨的内容,而那一道“另类又重口”的口谕却是梅子以八卦的形式告诉她的。 “太狠了吧?” 她一边在院子里捣药,一边偏过头去看梅子。 “梅子,那菁华郡主是益德太子亲生闺女?” “郡主问得稀罕,当然是亲生的。”梅子嘴里“啧啧”有声,“先前奴婢还羡慕她来着,虽说是给陈将军做妾吧,可陈将军他人好,也没有妻室,她自家又是郡主,入了侯府里,还不是她最大吗?如今听了这个……哎,这不是糟蹋人吗?” 夏初七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想起了东华门初见时,赵如娜那一双眼睛。有点闪神,有点忧郁,有点受伤,更多的却是隐忍。不管陈大牛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是怎么死的,可那一双眼睛让她觉得那姑娘真是挺无辜的。贵为天家之女,却不得不沦为政治的牺牲品,成为帝王笼络人心的工具。再想想如今还躺在云月阁的赵梓月,她越发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地位低下。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尚且如此,何况民间妇女? 她半闭着眼睛走神,梅子还在耳边叨叨,“依奴婢说啊,那菁华郡主也是可怜人,像她那样的身份,正妻做不成,做人家的妾室,还得穿孝服过门,行三跪九叩之礼……” “梅子。”夏初七突然打断了她,“到底什么是三跪九叩。” 梅子看她一眼,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三跪九叩是最隆重的大礼,从进门起,得跪三次,叩九次头。三步一跪,一跪三叩。”说着说着,梅子又唏嘘,“奴婢要是嫁人,谁让我这样,我定是不肯的。” 夏初七瞥她一眼,“想嫁人了?” 梅子害臊的低下头,脸都红了,“才没有。” 夏初七笑了笑,不再说话,可梅子却聊兴很高,“说来说去,还是您最有福分,像咱家爷那般神仙样的人物,都对你服服帖帖,谁也欺不着你。不要说三跪九叩了,奴婢觉着,您要是叩一下,咱家爷就得心疼坏了……” “小蹄子又在犯酸了?!”晴岚从院门口进来,笑着打断了梅子,接过夏初七手里的东西来,道:“郡主,咱爷过来了,正在前头与国公爷和小公爷叙话。国公夫人差人来传话,让你去前头……” 梅子嘻嘻一笑,瞄向夏初七,“看,奴婢没有说错吧?咱家爷啊,就是惦念你,要不能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 “你个不正经的!”夏初七嗔她一眼,洗净了手放下袖子,“爷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事儿的。” 前院,诚国公府的客堂里,诚国公元鸿畴和元小公爷陪了赵樽坐在一处品着茶,叙着话,府里侍候的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立在堂外。看着盖碗,元鸿畴看了赵樽一眼,面上似有忧色。 “老臣这两日心里总是不太踏实,早朝的时候见了陛下都不敢抬头看他。哎,但愿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看他愁眉苦脸,元小公爷却满是不羁的笑。 “能有啥事啊,陛下不都默认了吗?” “你懂个屁!”剜一眼过去,元鸿畴斥他,“陛下的心思多深?哪个人能猜得透?不要看到他现在重用你,许了点好处你就得意。祐儿,你得记住一句话,君心难测!” 元小公爷嗤了一声,“看您说得,他会吃人似的?” “比吃人厉害多了。” 冷哼了一声,元鸿畴教训了儿子,又看一眼没有吭声的赵樽,不由得默叹了一口气。赵樽为人沉稳谨慎,不会随便表态,可如今陛下要立赵绵泽为储,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跑不了。当然,陛下忌惮赵樽,自是不会动他,可往后会不会翻旧账,那就难说了。所以,从他接手“景宜郡主”开始,其实一直都希望赵樽能夺储。偏生这位十九爷,什么动静都没有,真真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殿下,事到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元鸿畴又是重重一叹,“老臣是以为,您要早点拿主意好。这天啊,说变脸就变脸……” 第258章以毒攻毒(13) “行了行了,爹,您就甭说了。”元小公爷打断了他的话,“今儿这么好的天,变什么变?就不能说点好的吗?您要是实在闲得慌,赶紧回后院抱姨太太去。” “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元鸿畴狠瞪他一眼,皱一皱眉,“你这小子,明日我便请陛下为你指一门亲事,省得你整天没个正形!” 夏初七一入门就听见这话,乐滋滋地问:“要给我哥定亲了?” 见到女儿来了,元鸿畴板着的脸松开,笑了笑,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元祐,“就他这样的人,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 夏初七轻轻笑着,瞥了元祐一眼,“听见没有?你啊,多跟咱爹学着点,瞧那后院里,多少姨太太抢着要呢……” 这叫什么表扬?元鸿畴老脸通红,元祐却“噗”一声,笑个不停,“国公爷,您听见没有?您姑娘可都这么说了,您儿子没冤枉您吧?去吧去吧,别瞎操心了,赶紧后院去搂姨太太。” “你们啦……”元鸿畴手指虚点一下他的脸,又点了点夏初七,重重地摇了摇头,向赵樽道了别,直接出门左转,负手走远,后院搂姨太太去了。 夏初七咬着唇憋着笑,还没等说话,赵樽就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他今儿来的目的,就是带夏初七出府去的。 今天是休沐日,也是清明节后的第一天,大家都闲着。听说要出去玩,夏初七开心地换了一身侍从男装,随了他上马车,笑眯眯地问:“爷,咱这是去哪儿啊?” “赶庙会。”赵樽回答。 这时代什么都不多,就是节气多,而且节气都比后世要来得隆重。在清明节的前一周,从皇帝到百姓就开始忙着祭奠先人。如今清明节过去,祭奠是完了,可节日还没完,今儿狮子桥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会去凑热闹。夏初七心里喜欢,撩帘子看了一下热闹的街景,又挽着他的胳膊,笑逐颜开地问,“赶大场啊?怪不得这么热闹。不过,我说爷,您无事献殷勤,到底为哪般?” 赵樽啼笑皆非,“阿七希望爷是盗呢,还是奸?” “你个流氓!”夏初七知道他是怕她在府里闷得慌,这才找了时间带她出来溜达,可心里美,小矫情也没忘。回头横他一眼,她趴在马车窗户,瞧着车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理会他。可十九爷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主儿,她刚刚趴稳,腰上突地一紧,再回神时,人已落入他的怀里。头顶上,他低低的声音带了一些喑哑。 “这几日,阿七想爷了没?” “去,你还好意思说?”夏初七仰着头,摸摸他的下巴,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脖子,手终是搭在他的肩膀上,想想他好几日不来找自己,小手一推,一脸不悦地道:“我忙!才没空想你。” 那矫情劲儿啊!她自个儿都恶心着了。心里话:夏初七啊夏初七,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不就想让人家哄哄你么?另一个声音说,不要脸了,不要脸了,就是要他哄一下。 可她天人交战好一会儿,那货看着她却没动静儿。 很明显,不解风情。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看我做什么?讨厌!” 赵樽叹了一口气,搂紧了他,极为严肃地说,“不要怨爷,毕竟我与你还不是正经夫妻,爷若是成日里往诚国公府跑,总归不大好,影响你的闺誉。” 微微一愣,夏初七“噗哧”一声,笑趴在他的怀里。 闺誉,她要什么闺誉啊? 人家谈恋爱天天恨不得腻在一块儿,这位爷到好,瞻前顾后,与她见个面都像打地道战似的,非得寻思好借口才来见她,今儿要不是庙会,他肯定也不会来吧?真是……该说他老实呢,还是该说他傻呢? 眨巴眨巴眼睛,她不顺着他。 不,她故意逗他—— “爷啊,我的闺誉不早就没了吗?你都把我给睡过了,我还剩啥了啊?难不成你想赖账?什么叫不是正经夫妻?怎样才叫正经?非得拜了堂入了洞房才叫正经啊?你爬过我炕头那不算,那叫什么?通奸啊,还是偷情啊?” 这姑娘说话是个损的,语速极快,极辣,极邪,一般的闺阁千金,打死都说不出来。即便是赵樽习惯了她的为人,还是稍稍愣了一下,那张一本正经的俊脸有点绷不住了,满脸都是愧疚。 “是爷不好,没有克制住。往后……不会了。” 轻“啊”一声,夏初七很想啐他一口。 这人什么脑子啊?让她怎么好意思说,你往后可以多多的爬? 她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推搡了他一把,坐到边上去,转头又把脑袋搁在了车窗上,可那货迟疑一下,还是贴了过来,双手从背后把她搂了一个结结实实,还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不置气了,难得见一面,来爷怀里。” 他说得很严肃,夏初七心里却是一软。 也是,在大婚之前,本来就难得见面,就算见了面,也不是常常有马车上这样“安全舒适”的恋爱环境,可以让他们两个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而她,是喜欢与他亲热的。身子软了一些,她反手搂住他的腰,下巴搁他肩膀上。 “那你说,想我了没?” “想。”他很老实的回答。当然,老实指的是话,手却不太老实的。身子痒痒了一下,夏初七好笑地掐他一把,“先前有人怎么说的来着?说以后不会再影响我的闺誉了。我说爷,您这手往哪儿放呢?” 赵樽低头啄一下她的额,任由她掐,行军路线丝毫不停,语气更是淡然而正经,“爷先看看我孩儿的粮食储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爷得先检查好了……” 夏初七脸颊一红,使劲掐他钻入衣服里的手。 “光说不练的登徒子!说一套,做一套。” 她骂得羞臊,可兴头上的他哪里顾得那许多,似是恨不得把她给揉碎了,语气越发低哑,“爷以前听营中的兄弟说,媳妇儿下手黑,则人丁兴旺,媳妇儿下手毒,则枝繁叶茂。阿七你用力掐,掐一下,就得给爷生一个孩儿……” “你当我是猪啊?一生就生一窝?” 赵十九很严肃,“爷的阿七怎会是猪?” 夏初七重重一哼,“算你有点儿良心。” 赵樽唇角微掀,一叹,“就你这身肉,怎好意思和猪比?” “啊”一声,夏初七又是好笑又好气,直接拿头撞他。 “赵十九,老子和你拼了。” “泼丫头!” 与他说着闹着,夏初七很快乖顺下来,窝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听话的猫儿,由着他温热的掌心捋顺了背毛。她想:人活着,得珍惜时光。尤其是这般美的相处时光,浪费了多可惜? …… 狮子桥的庙会很热闹。 夏初七像个小跟班似的,走在赵樽身后一步处,东瞧瞧,西看看,与他一起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唇角一直挂着笑,直觉得这样纯民间的日子真有意思。 庙会上人来人往,锣鼓声,唢呐声不绝于耳,各行各业的传统节目一个个争奇斗艳,五花八门。街道上踩高跷、舞龙、舞双狮,舞单狮、魔术、杂耍,应有尽有,茶楼、酒馆、布料、首饰看得她目不暇接。 一个红绸扎成的龙头高高昂起,那舞龙的人身姿极为矫健,看得她的目光不停跟着龙头转动。转着转着,她目光一顿,在对面茶楼的一个窗口,看见了正探头出来的傻子。她心里一怔,回头扯了赵樽一下,从拥挤的人群挤到了街对面。 她“噔噔”上了二楼。 这里,全是一水儿的雅间,可是却没有瞧到旁人,就傻子撑着双臂在窗口那里,探头探脑地看外面的热闹。她走过去,轻咳一声,低声问:“傻子,你怎会在这?” 傻子回过头,见到她很是惊喜,“草儿……”可刚喊一声,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朝她“嘘”一声,摆了摆手,“草儿,我无事,你去下面玩耍吧。” 夏初七奇怪了。 这货往常见到她就缠住不放,今儿怎会撵她? 有异必有妖!她与赵樽交换了一下眼神,不仅不走,反倒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等他走近了,她揪住他就低低问:“你跟谁一起来的?你的侍婢呢?屋子里藏了什么人?不会是你藏了女人吧?” 傻子胡乱挥动着手,急了,哭丧着脸。 “没,没有,草儿,真没有。” 夏初七太了解他了,他只要撒谎就不敢看人。一眯眼,她磨牙,“好啊你,学会撒谎了?还敢骗我。从现在起,你闭嘴,要多说一个字,我再不理你了。”说罢她嘻嘻一笑,把傻子推给面色沉沉的赵樽,便飞快地往他站立的那个房间钻。 门口有一张屏风挡住了视线,她绕过屏风,就对上了一男一女两双眼。 一双惊恐,一双哀伤。却都是熟人。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气,觉得非常不妙。这情形,搞得好像她是来捉奸的。那女的不是旁人,正是许配给陈大牛的菁华郡主,虽然她今儿没有穿华丽的宫装,而是穿了一身极为普通的粗布裙衫,头上还包了一张素净的头巾,与那天见到的样子截然不同,可夏初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而那个男人,却是在云月阁里专门负责料理赵梓月的太医顾怀。 三个人,六只眼,都怔在当场。 第259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 “阿七……” 这时,外面的赵樽不放心,喊了一声。 几乎霎时,菁华郡主面色一片煞白,而顾怀的样子比她更为严重,身子颤抖几下,双脚一软就半跪在了地上。要知道,赵如娜已经下旨许给了陈大牛,他们两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私底下见面,若被人给逮到,后果都不堪设想。 “郡主,郡主……” 顾怀吓得满头冷汗,低低地喊着,嘴唇都发了白。 赵如娜侧眸看了看他,目光里突然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自嘲来。她没有看他,上前走了两步,压低嗓子对夏初七说:“他家有十几口人,还有老父老母……” 夏初七一眯眼,看了看她,笑着应了一声“爷,别进来”,便转身退了出去,刚好在门口截住赵樽,笑嘻嘻地把他推了出去,轻声笑道:“傻子可真好玩,带了两个丫头出来逛庙会,有一个丫头呀,半道来事儿了,在里头处理呢。那个憨货,还不好意思说!” 她都有些质疑自己的烂借口,可赵樽却没有多问。 “走吧!” 夏初七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下意识望了一眼那扇门,方才笑着扯过明显忐忑不安的傻子,低低嘱咐,“去吧,把你家丫头领回去,煮点红糖水喝了,没事的。” 轻轻“哦”一声,傻子恋恋不舍的看着她,终究还是走了过去,站在那屏风处,低着头咕哝,“妹妹,对不起,我拦不住草儿,我是拦不住草儿的……” 赵如娜走过来,拉了拉他。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回吧,哥。” 傻子又“哦”了一声,瞥了那顾怀一眼,低着头往外走。 “妹妹,他可是欺负你了?” 赵如娜摇了摇头,一眼都没有再看那个刚才被吓得腿都软了的顾太医,只是每往门口多迈出一步,脚就多虚软一分。直到背后传来顾怀的声音,她的脊背才再次挺直了。 “郡主,是顾怀辜负了您……顾怀没那个福分。您好好过日子,与陈将军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夫妻和睦……” 夫妻?赵如娜没有回头,唇角又是一抹讥诮。 “多谢顾太医。” 在庙会上遇见了赵如娜和顾怀的事情,夏初七没有告诉赵樽。 不为别的,只因为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虽然相信赵樽不会声张,可他是一个男人,又与陈大牛关系极好,她不想毁了赵如娜。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她夏初七这般不在乎脸面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保护不了自己的幸福,想想也是够可怜的。 夏初七再去云月阁的时候,还能常常见到顾怀。 这个长相俊俏斯文的年轻太医,在学问上确实不错。可大概夏初七不喜欢没有男子气概的男人,打从那天庙会回来,每次与他一照面,她总想起茶楼里见到的那一幕,楚楚可怜的赵如娜,听见赵樽的声音就被吓得不知所措的顾怀。 要换了是她,这种男人,一脚就揣了,太怂了。 顾怀看见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可到底,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夏初七等待着自己的婚礼,行走在宫中时,总觉多了一些注目的眼光,可她行得正,站得端,从无畏惧,也不管别人怎样看她。这些日子,她又碰见过赵绵泽几次,他没有再来缠绵,也没有再提及她的身份。只是他每次看她的目光,总让她觉得脊背上毛毛的。 她很想“碰见”东方青玄。 她想要亲口向他求证一下香囊的事。 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往常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总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她这有事找他了吧,却连他的鬼影子都没有。 该在的不在,不该在的却总在。就在菁华郡主入定安侯府的前一日,夏初七从坤宁宫出来,就被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夏问秋堵在了路上。这又一堵,让她有点奇怪,赵绵泽两口子,怎生都喜欢堵人? “妹妹。” 夏问秋声音悠悠的,一出口就“沾亲”。可夏初七却一点也不想与她“带故”,邪邪一翘唇,她问:“侧夫人叫谁妹妹呢?你的妹妹,都在东宫呢?可千万不要乱喊,搞乱了尊卑。” 尊卑两个字,直接让夏问秋白了脸。她只是赵绵泽的侧夫人,一个妾室。而夏初七却是洪泰帝敕封的景宜郡主,论身份,自然比她高贵了许多。 “是,郡主。” 看她乖顺了,夏初七目光微亮,“侧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问秋面有窘色,左右看了看,垂下眸子,很诚实地开了口,“妾身想请郡主再给我瞧瞧,我这身子,可不可以和绵泽……”到底是一个女子,她没好意思把“同房”这样的字眼说出来。可夏初七却知道,东宫最近不太平,新去了几个侍妾,只怕急得夏问秋晚上都睡不安枕了,这才巴巴找了她想要与赵绵泽同房,怀上孩子把男人的心给拴住。 略略思量一下,夏初七笑眯眯地把她“请”到边上,问了一下她的情况,又认真与她把了脉,方才装模作样的笑道:“恭喜!侧夫人身子大好了,想来是可以孕育皇嗣的……” “真的?”夏问秋顾不得矜持,惊喜得一下子瞪大了眼。 夏初七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只是听说侧夫人最近好像家宅不宁?家里多了几只狐狸精,日子不太好过吧?殿下他,还常去你那儿吗?” 一听这话,夏问秋眼圈儿红了,“不瞒郡主说,妾身没有郡主这样的好福气,自己肚皮又不争气……殿下宠了我两年多,都没有碰过旁的女人,可我就愣是没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来,也怪不得他……”说到这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钱袋,塞在夏初七的手里,低低哽咽着道:“郡主,拜托你了。你帮我与殿下说说,就说我的身子大好,可以,可以了……” 夏初七斜睨了她一眼,把银子塞入了怀里,“我去说,只怕不好吧?” 夏问秋握着她的手,无奈的苦着脸,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我若说了,他也是不肯相信的,以为我哄他呢……郡主,求求你了,他信你的话。” 总把“求”字挂在嘴边的人,除了傻子,夏初七一律都膈应。可看在怀里那一袋银钱的份上,她还是极专业地冲夏问秋摆了一个职业笑容,“不好意思,本郡主只负责看病,不负责拉红线。侧夫人,好自为之吧。” 夏初七做事向来“无耻”。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却可以拿了人家的钱财,只当没有拿过,大剌剌告了辞,转身就走。可真就应了那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走多远,就见到赵绵泽的肩舆停在那里。 她想绕过去,装着没有看见他。 但是他却下了肩舆,朝他走过来,“夏楚,你还好吗?” 没话找话?夏初七横他一眼,“我怎会不好?我该吃就吃,我该睡就睡,好得都不能再好了。”说到这里,瞄一眼他,她指了一下刚才见到夏问秋的方向,“不好的人在那边,您都看见她了吧,故意躲着?啧!我说殿下您也真够狠心的,好歹你俩相爱一场,你这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赵绵泽看她一眼,心里直犯抽搐,“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夏初七扯着嘴就乐了,“我还能有旁的话对你说吗?” 赵绵泽神色黯然,上前一步,“我好歹是你的……好,不说,你就不能问问我,好不好?”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不敢关心你。哈,我怕你骄傲。” 听着她尖酸刻薄的奚落,赵绵泽也不知怎的,就有了解释的冲动,“我没有碰那些女人。” 微微一愕,夏初七笑开了,“这话你该去给你的侧夫人讲,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只可惜,你这王八蛋啊,心都哪儿去了?” 心都哪去了?赵绵泽向来温润的面色,微微一变,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镇定一点,可捏紧的手心,却是冒出汗来,“你不必讽刺我。我那么做,也是为了秋儿好。那日你也在坤宁宫,我皇祖母一心针对秋儿,你也看到了。我若不冷落她,只怕皇祖母会变本加厉……”没有再往深了说,赵绵泽看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低下头来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夏楚,我上次说的话,永远有效。” “你说的话,在我这里早就失效了。不好意思,我还要去云月阁,不奉陪了。”夏初七瞪他一眼,转身走了两步,想了想,她又调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向赵绵泽,意有所指地道:“你家侧夫人方才贿赂我来着,说是希望我能在你面前为她说说,她身子大好了,你们可以同房了。殿下多多努力,不要让我失望哦?生了儿子,记得给我大红包!” 一句话她说得极为“歹毒”。 第260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2) 她这个样子说,赵绵泽还怎么肯信?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赵绵泽一双眼子浮浮沉沉,视线就像生了根,一直到那一抹人影消失在甬道尽头,他还是没有办法挪开。 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八。 菁华郡主虽然为妾,可到底还是郡主;虽然没有喜轿,可普通的轿子还是有一顶的;虽然没有热闹的吹吹打打,可轿夫总有几个的;虽然没有盛大的婚礼,可场面上的庆贺还是有的。所以,即便陈大牛不喜欢,可对于这个朝中新贵纳妾,王公大臣们的贺礼,还是在这一日涌入了定安侯府。 夏初七也去了。 她是与诚国公夫人一道去的。 去的时候,定安侯府备酒席的庭院里,已经坐满了宾客,席间有男人的交谈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声,其实也算热闹了。很明显,虽然大家都明知道这桩亲事意味着什么,可也不好不给东宫脸面,不好不给老皇帝的脸面,喝喜酒的人,也都拖家带口的来了。包括陈大牛军中的三朋四友,也聚到侯府里为他庆贺。 夏初七四下里望了一望,没有见到赵樽,却见元小公爷与几个看上去像是京中勋戚的男子聚在一处喝酒,大概他们那几个人长得都还不错,引得女眷的席位上,有未嫁的姑娘频频往那里看。 夏初七心里暗笑。 她这个哥啊,处处发骚留情,就是不肯负责,也不知将来谁能收了他的心。 坐上席位,诚国公夫人就与那些命妇们寒暄。 夏初七的目光四处观看着,终是在人群中找到了陈大牛。 说是家里办喜事,可他不仅不让菁华郡主穿红挂彩,自家也没有穿新郎礼服,一袭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营里打马回来的,身上戎装显得英气勃勃,却在右胳膊上不合时宜地缠了黑纱,脸上也没有“洞房花烛小登科”的喜悦。在应付贺喜的宾客时,闷闷不乐,心神不宁,显得格外勉强,脸上一个笑意都无。 “来了来了,新郎子来了。” 随着一声笑呵呵的喧哗,侯府门口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噼里啪啦——” 放鞭炮,大喜到。鞭炮声里,一顶扎着白花的小轿从侯府侧门抬了进来,一直到庭院的拱形门口停下。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三媒六聘,菁华郡主是被四个轿夫抬过来的。随行的只有她的一个贴身丫头。 院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刚才的笑闹声没有了,交谈声也没有了。 轿子晃了一下,小丫头上前拉开轿帘,赵如娜微微躬着身子,一只脚便踏出了轿子。没有红嫁衣,没有红盖头,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孝衣孝裤,头上戴的是白色的孝巾,就连脚下的鞋子也是白色的,没有绣一朵花,一根细麻绳把她的腰肢勒得不盈一握,而她苍白的面孔上,也没有施任何的胭粉,白白生生的一个人,好像下一瞬就会倒下去似的。 没由来的,夏初七同情的抽搐了一下。 换了是她自个儿,得来砸场子吧?可菁华郡主微微垂着头,抿着嘴巴,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情来,只是在定安侯府一个婆子的引领下,慢慢往正堂走去。纳妾不像娶妻,不需要拜天地,不需要拜父母,更不需要夫妻对拜,只需给正室敬茶,就算礼成。 “给夫人敬茶!” 正堂的中间,摆着一个香案。 香案上面是陈大牛未过门媳妇儿梁氏的牌位。 牌位前,还燃着三柱清香。 袅袅烟雾升起,菁华郡主在正堂门口跪下。 当年老皇帝曾经下旨简化了各种繁琐的礼仪,所以时下并不太兴“三跪九叩”这种大礼。但不得不说,这种礼非常的正式,赵如娜做得也很到位,双膝并拢,跪下,双手趴地,头往地下重重一叩,抬起,再一叩,抬起,又一叩。 叩完起身,她看着那牌位,没有望向旁人,在丫头的搀扶下,向前走了三步,用那练就的姿势跪下,再一次行了跪头大礼。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大多数的人,都只有一种“看好戏”的表情。 夏初七心里不太淡定,她下意识的看向陈大牛,见到他皱了一下眉头。 敬茶礼毕,赵如娜被人带下去安置了,席上终于恢复了正常。除了女眷们唏嘘感叹,男宾那边,陈大牛的那些兄弟们却是兴奋地一边喝酒,一边起哄着,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喧哗不已。 “将军,这郡主长得俊啊。” “来来来,大牛,多喝两杯,一会儿好入洞房。” 在那些人的闹腾里,陈大牛一声都没有吭过,来者不拒,敬酒就喝,就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一大碗接一大碗的干,酒液流到他的甲胄上也不管,一脸的暗自神伤。 夏初七这顿饭吃不下去了。她看了一眼谈得正欢的国公夫人,寻了个更衣的借口,便偷偷离席,领了晴岚往安置侯府侧夫人的后院去。看过谢氏的自杀,看过赵梓月的自杀,她发现这个时代的女性,在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都只会使用同样的一招——自杀。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落得个自杀的下场吧? 与前头的喧闹相比,后院很安静。陈大牛贵为侯爷,又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后院里没有旁的侍妾,今儿府里有事情,后院比是安静得不行。没花什么工夫,夏初七就在一个婆子的带领下,找到了赵如娜的院子。 可一入屋,她呆住了。 一身缟素的赵如娜,正半倚在床头上,手里捧了一本书,面色恬静地看着,除了那一股子淡淡的忧郁之色始终化不开,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她活得很好,更没有她以为的想不开闹自杀。 不得了啊!时下能做到这般的姑娘,算拔尖的了吧? 夏初七正怔忡,小丫头笑着喊了一声,“郡主,景宜郡主来看你了。” 赵如娜像是刚从书里回神,她抬头看了夏初七一眼,感激的点了点头,又略带责怪地看了一眼那个小丫头,“绿儿,侯府里没有郡主,以后唤我侧夫人。” 绿儿有些替她家主子委屈,嘟了嘟嘴巴才垂下头。 “是,郡……侧夫人。” 赵如娜松一口气,礼节性地向夏初七施了一礼。 “妾身参见景宜郡主。” 看到这个样子的赵如娜,夏初七觉得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或者说,她来之前预备好的,如何劝一个受了侮辱的女人积极勇敢乐观向上的面对未来那一套话,在她面前都不需要。她是一个玲珑通透的女人,她的心里应是早就有了主意,她定会让自己活得很好。 “吃了吗?”夏初七带着笑,只剩这句话。 “还没。”赵如娜也笑,“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今儿侯府的饭菜很丰盛。” “嗯,一会就吃。” 赵如娜面色柔和地看着她,一张漂亮的瓜子脸憔悴了不少,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眸子里的落寞,“景宜郡主,那天的事,谢谢你。”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女人,我懂你。好了,我娘在外头等我,我先走了,记得吃饭。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夏初七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有些话点到就行,说得过了,反会伤人自尊。 从定安侯府出来,天儿已经黑透了。一路上,诚国公夫人都在唏嘘这一桩荒唐的婚事,夏初七知道她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人,向来心善,也只是笑着安慰。 马车入了国公府,夏初七辞别诚国公夫人,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斗篷,抬头看一眼景宜苑黑压压的小楼,在芭蕉叶的“沙沙”声里,走了一段,突然停下,侧眸看一眼晴岚和梅子。 “你们俩不用跟着我。天不早了,洗洗歇了吧。” 她是一个随性懒散的人,对待下人没有架子,晴岚和梅子早就习惯了,也不多说什么便应了“是”,齐齐退下。夏初七拎着从梅子手里接过的灯笼,继续往里走。刚推开屋门,一个黑色的影子便风一般掠过来,将她拦腰一抱便低头亲她。 “讨不讨厌?你堂堂王爷学会做采花贼了?!” 夏初七脖子被啃得痒痒的,嘴里轻声娇笑,一手拎了灯笼,一手挂在他的脖子上,紧紧搂住就去亲他。两个人搂得气喘吁吁,呼吸粗细不一,好一会儿他才尽了兴,搂着她放坐在床沿,亮了烛火。 “阿七怎知是爷来了?” 夏初七高高仰着头,面上有些小得意。 “我嗅到你身上的禽兽味儿了。” 赵樽低笑一声,捻她鼻子,“瞎扯!你狗变的?” 夏初七瞪他一眼,拎着他的肩膀就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扯,“我不是狗,我是猫儿。”赵樽收势不住,倒在她的身上,顺势将他压在床榻上。两两相看,眸底都是笑意,好一会儿,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发。 “梓月的事,我告诉父皇了。” 第261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3) 夏初七心知这么大的一件事,要是不说,万一出了什么漏子,又得怪她的头上,这爷们儿是为了她着想。心里一喜,她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逆光的俊朗面孔上一片深邃的阴影,觉得有点儿醉。 “赵十九,我怎就遇上你了?” “遇上不好?”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好,就是太好了,我有点患得患失。” “傻丫头。”他搂她入怀,二人一起躺在榻上,他一只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好久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夏初七半阖着眼,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和呼吸,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道:“不必担心,最多再过十日,我便为梓月滑胎,不会有危险的。” 赵樽“嗯”一声,手臂一缩,搂紧她,“阿七,爷定然不会让你也吃这样的苦头。” “嗯?”夏初七抬头,不解地看他。 赵樽低下头来,掌心摩挲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很是低沉,却极为正经严肃,“咱生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就足够了。妇人生孩儿,太遭罪。” 夏初七心脏一窒,看着他,眼睛火辣辣的,说不出是酸还是甜,滋味儿极是复杂,“爷昨日不是还说,想要枝繁叶茂,子孙满堂么?我就在想呢,想要枝繁叶茂,你啊,只能找别的女人,帮你多多的生……” “你倒是会捻爷的不是?”他笑着,又捏她的鼻头,却换了话题,“今日去定安侯府了?” 想到那一场把喜事办成了白事的婚礼,夏初七的心窝子就堵。 “嗯,大牛哥可真狠。你们男人啊,真不是东西。” “这可稀罕了。”赵樽瞥她一眼,“关爷何事?” “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陛下宣你去,你都与陛下说了些什么?按实话讲,大牛哥这样苛刻的条件,陛下都肯答应,我还真不太敢相信,我觉得这中间有你的原因吧?你为了保他,说了些什么?” 赵樽看着她,眸色沉沉,“爷的阿七真是聪明。” “快说,少打马虎眼!” 她娇声低喝,他却紧了紧手臂,“爷只是实说,尔后又告诉了陛下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大牛那未过门媳妇儿的事。”赵樽抚着她的脸,把在天牢里陈大牛告诉他的事,说与了夏初七,末了又淡淡道,“大牛这口气不下去,是不会妥协的,那是大晏的损失。陛下惜才,还有……在陛下没有登基前,曾经也被张皇后的父亲困在牢里,差一点饿死,是张皇后偷偷拿了吃食与他,才救下了他的命。” 两个故事一重合,夏初七唏嘘不已,“那是你们男人的事,你爹要是心里有愧,自己去赔礼道歉好了,与你那个侄女有什么关系,她何其无辜?一个女人而已,承担得会不会太多?” 赵樽黑眸深深,顺着她的头发,不说话了。夏初七为赵如娜抱不平,气愤不过的把今儿的见闻告诉了他,可他还是一言不发,沉默在黑暗里。夏初七知道,在有些观念上,她与赵樽不一样,她很难用现代人的观念去说服一个古人要把妇女的地位等同于男子。 想想,她也只能叹气,“你说,大牛会不会对她好?” 他抚着她的脸,终是开了口,“大牛性子倔,却不是个心狠的人。陛下自是认准了这一点。” 夏初七看着他,微微一愕。 老皇帝多会算计的一个人?他又怎会白赔了一个嫡孙女,不捞到好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赵如娜那样的性子,隐忍,宽容,脾气好,没坏心眼,其实是很招男人稀罕的,估计老皇帝早就算好了陈大牛会落入他孙女的温柔乡了? 沉默片刻,夏初七枕在赵樽的胳膊上,幽幽一叹。 “但愿他们能早一点用肉体推翻桎梏,完成一场划时代的革命。” “……”赵樽身子一僵,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不懂了吧?太深奥,你智商不够别问我。” 赵樽脸一黑,“睡吧。” 身子向他怀里挪了挪,夏初七“嗤嗤”笑了两声,心知自己“用肉体推翻桎梏”这样的言词吓到他了。一个正常女子,哪敢说这样可怕的话?可她却佩服自己,直白表述,不偏不倚,赵如娜如今的生活,也就只有这一条道了。残酷的命运,同时被捆绑的两个人,阴差阳错的结合,于她来说,还有更好的路吗? 就在她用思想武装头脑,为赵如娜的命运大放厥词时,定安侯府,喝得一塌糊涂的陈大牛正被两个人架着,踉踉跄跄地步入赵如娜的屋子。 “郡主,呃,嫂子……将军就交给你了。”那个搀扶他进来的人,是陈大牛的副将耿三友,嗓子像放大炮似的,没敢多看一眼静静坐着的赵如娜,招呼了一声,就领着另外一个兵卒慌不迭的溜走了。 赵如娜放下手中的书,看了看那个歪歪斜斜扶着桌子,醉得满脸通红,双眼血丝,明明“纳妾之喜”却连胡子都懒得刮干净的男人,皱了一下眉头,望向边上的小丫头,“绿儿,扶侯爷去净房洗漱。” “是。侧夫人……” 绿儿眼睛一亮,乖乖走过去扶住陈大牛。 “侯爷……你仔细脚下……” 时下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主子嫁了人家,她的陪嫁丫头也是属于男主人的。这事赵如娜懂,绿儿自然也懂。她虽然有些羞臊,有些忐忑,可看着陈大牛板实的身子,再看看他端正硬朗的五官,心里是喜欢的。这位侯爷比她来之前仅仅听了名字时的臆想,好看了不是一点半点,也年轻了不是一点半点。 绿儿扶着陈大牛走了,赵如娜怔忡片刻,再次拿起书来,挑了挑灯芯,继续低头看书。可不到一刻钟,绿儿又湿漉漉的跑回来了,“侧夫人……” 赵如娜抬头,“怎了?” 绿儿手足无措地垂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侯爷说他自己可以,把奴婢撵出来了。” 赵如娜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哦”了一声。 “去给侯爷盛一碗醒酒汤备着。” 陈大牛行伍出身,洗澡这样的事儿也当成打仗,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和规矩。赵如娜心不在焉地盯着书还没有翻到下一页,他就已经光着膀子出来了。他不拘小节惯了,光着上身,就系了一条裤子,身上湿漉漉的水珠子也没有擦干净,衣裳松松搭在肩膀上,打了一个酒嗝,出来就一阵摆手。 “出去,都他娘的出去……” 大概洗了个澡,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先前那么踉跄了,只是脸色一片醉红,出口就是躁气。 “侯爷,您,您先喝一碗醒酒汤。” 绿儿与赵如娜一样,都是深闺女儿,何时见过一个大老爷们儿光着膀子在面前出现?一时间,她羞红着脸,过去扶陈大牛坐下。可人还没有走近,便被没轻没重的陈大牛拂了一个踉跄。 “给老子滚远点儿。” 他嗓子浑厚,喜怒分明,样子极是不耐烦,绿儿被他一吼,吓得脸色一白,“扑通”就跪倒,“侯爷饶命,奴婢,奴婢只是……” 看着他火气没处发的样子,赵如娜终于走了过来。 “绿儿,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绿儿吓得一溜烟的跑了。赵如娜看一眼重重坐在椅子上甩头的陈大牛,在柜子里寻了一张大绒巾,替他披在肩膀上,低眉顺目的道,“侯爷,喝了汤,早些歇了吧。” 屋子里熏着淡淡的幽香,熏得陈大牛脑子一阵涨痛。狠狠蹙了蹙眉,他抬起沉重的脑袋来,看着面前苍白着脸的妇人,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你也滚蛋!赶紧滚……” 赵如娜原就没有奢望过他能有什么好脾气,见他只是叫她“滚”,觉得已经算客气的了。苦笑一下,她没有辩解“这是她的屋子,该滚蛋的人是他”,只是翻出一套新婚置办的崭新被褥抱着,福了福身便请辞。 “妾身与绿儿挤一挤,侯爷早些歇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甚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等等,你回来。” 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赵如娜回头,面色微微一惊。陈大牛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她是自家的新媳妇儿,慢腾腾地起身,盯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桌上备好的酒水,往喉间恨恨灌了一大碗,方才大步朝她走过来。 以为他要出门,赵如娜让开了身子。 可他却停在了她的面前,双眼灼灼如火地盯住她。 赵如娜面色一变,“侯爷……” 陈大牛没有回答,黑着脸一把扯掉她手上的被褥丢在地上,一只手捞住她的腰身就拎了起来,在她失重的惊呼声里大步走向那一张没有铺喜红,只有一片素白的“喜榻”,把她往榻上一丢,便重重压了上去。 第262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4) “侯爷……”赵如娜脑子一片空白,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了。屋子里今儿燃的是白烛,灯芯在微微跳动,映得她苍白的面容更是白如纸片儿。 看着身上魁梧有力,目深眉浓的男子,她慢慢闭上眼睛。 她的母妃死了好些年了,所以在她出嫁之前,没有平常女儿家出嫁前来自亲娘的谆谆教诲,教她如何在新婚之夜应付夫君,但她不糊涂,知道入了定安侯府,早晚都是他的人,就得认命。之前她把绿儿推给他,也是想要安生一个晚上。可他不乐意,她也只能随了他的意。 他一直没有说话,浓重的呼吸里夹着着淡淡的酒气。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人,却是她的夫君,是她这一辈子都要依附的男人。她紧张的十指紧揪着被褥,眉头蹙着,牙齿暗自咬合在一处,不敢看他的眼睛和表情。 默默地数着心跳,她一遍又一遍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觉身子一凉,他似是不耐烦解她的衣扣,直接把她贴身的中衣撕开,露出里面的小衣和一片雪白晶亮的肌肤来。 她不会呼吸了,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他仍然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认真看她,只有她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剥得像一颗剥了皮的白笋子,与他布满了伤疤却结实得让她害怕的身子紧紧压在一块儿。 她身上吓得冰冷,他却是火一样的烫,没有前奏,也不等她做好准备,他已然单刀直入,像一柄战场上刺向敌人的刀子,不留半分情面。她死死咬着唇,屏紧呼吸,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哆嗦。 他抬头看她一眼,略略停顿一下,狠狠一闭眼,便再次挥戈刺敌,动得又凶又猛。她只能一双手死死攥着被褥,眼睛直勾勾望着帐子上不停摇来摆去的流苏,唇角咬得渗出了一缕血丝…… 陈大牛是个粗人,包括在这事上,与赵如娜先前做闺中女儿时想象的与爱郎相拥,如诉如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等等优美的词相比,简直就是颠覆性的迥异。 与君子无关,与斯文更是无关。他像是恨不得把她撕了,所有的怒火通通发泄在她的身上。不,他只是把她当成了他的战场,他一个人的战场,或者她只是他的一匹骏马,任由他恣意的挥鞭乘骑。 他汗水流淌,酣畅淋漓,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紧闭着嘴,痛入骨髓,也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两个人没有亲吻,也没有目光的交流,谁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完成了这男女之间最为神圣最为原始的结合。 …… 等赵如娜从挨刀子般的疼痛中回过神来,身边的人已经就着酒意背过身睡了。她看了一会儿他僵直的脊背,数着还没有匀称下来的心跳和呼吸,擦了擦身上不知是痛的还是累的汗水,拉过被子来盖在他的身上,自己撑着身子去打水。 入侯府之前嬷嬷教过,事后不能顾着自己,得顾着侯爷。 所以她匆匆洗了洗不适的身子,便打了温水进来,到榻前唤他。 “侯爷,妾身替您擦擦身子。” 他仍是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更不乐意回头来看她一眼。赵如娜久久不见他回应,只能低头拧了拧浸了温水的巾子,弯腰去替他擦了背上的汗,又绕过去准备替他擦脸,他像是不耐烦了,突地抬手挡开她,卷着被子贴到墙根睡下。 “不必管俺了,睡吧。” 赵如娜怔了怔,看着僵硬得石头一样的男人,苦笑着退出去倒了水,把屋子收拾妥了,方才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拉了另外一床被子来裹住自己,贴着床沿睡下,与他隔开一个长长的距离。 一整夜,他没有靠过来,她也没有靠过去。两个人规规矩矩的睡着,直到第二天被敲门声吵醒,赵如娜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偏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她慢慢爬起来,脚一着地,痛得差点栽倒下去。 “嘶……” 她抽气一声,撑着腰过去开了门。 门口是绿儿,领了一个府里管下人的刘婆子,笑眯眯地对她道:“侧夫人,兵部周侍郎家送了两个侍妾来给侯爷,老奴来问一下侧夫人,安顿在哪个院子好?” 赵如娜微微一愣。 侍妾?她自己不也是侍妾吗?唯一的不同,她是皇帝亲封的侍妾。她朝刘婆子苦笑一下,“我这也是新来,不清楚府里的事情,你不如让老夫人来处理吧?” 刘婆子老眼一眯,看着她脖子上刺目的红痕,笑得有些暧昧,“老夫人说了,侧夫人您是郡主出身,最是懂得规矩,这些事啊,交给您最好……” 赵如娜还没有见过她那个老婆婆,可人家话已经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她手扶在门框上,笑着道:“那就找一个离侯爷近些的院子先安顿下来吧,不要慢待了她们。” 都说宫里出来的郡主金贵,哪里能容得下旁的妇人?可今儿头一回见到,她就这样大度,完全出乎刘婆子的意料之外。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呵呵笑道:“好嘞好嘞,老奴这就去安排。” “慢着——” 她人还没走远,屋里就传来陈大牛宿醉之后有些疲乏的声音。 刘婆子愣了一下,赶紧回来在门口候着。 “侯爷,您有什么吩咐?” 陈大牛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他才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赵如娜瞄他一眼,面有窘色地侧到一边,却见他一边系着扣子一边不耐烦地道:“赶紧都给俺打发了……” “侯爷,这个,这个不好吧?”刘婆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如娜,笑着说,“老夫人说侯府人丁不旺,正需要开枝散叶……” “去去去,开啥枝,散啥叶?老子要那么多妇人做甚?养着还费粮食!听好了啊,往后谁要再送人来,一律丢出去,就说老子养不起。” 他嗓门向来亮堂,今儿宿醉之后醒来,稍稍有些沙哑,却格外浑厚有力,言词之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着甩了甩头,拿过搭在架子上那一副沉重的盔甲,捞在胳膊弯里,拎了头盔就大步离去,骇得刘婆子大气都不敢出。 “侧夫人,您看?可怎么办?” 赵如娜抿了抿干涩的唇,看了一眼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的背影,随口应了一句“就听侯爷的吧”就关上了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她掀开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只见上面到处都是青紫的指印儿。 怔忡了片刻,她慢慢蹲下身子,将头靠在膝盖上。 从那一天开始,赵如娜没事就会往诚国公府去,找夏初七唠上一会。有的时候,她也会去东宫领了傻子出来,一起去府里找夏初七。 每每这个时候,傻子就会格外高兴。傻子来了,夏初七也高兴。认真说来,夏初七与赵如娜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她是一个极为安静的女人,她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带上一本书,有时候会带来绣活。夏初七捣药,傻子捣乱,而她,就在一边安静的绣花。 有了她,夏初七收获颇丰。 一个荷包,一个鞋垫,一个绢帕,都是出自这位菁华郡主之手,那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看得夏初七想不佩服都不行。佩服之余,她忍不住诱惑,终于有一天“绣心”大发,准备亲自操刀绣一个香囊送给赵樽。她听说香囊这种东西是时下男女的定情信物。可当她绣出一个不像鸡不像鸭子不像鹅的鸳鸯之后,终是彻底打消了吃这碗饭的念头。 相处的日子里,她不怎么见赵如娜笑。 当然她也不怎么伤感。 自从那日离开侯府,陈大牛去了军营就再没有回去过。或者是有回去过的,只是赵如娜不知道而已,反正他没有再去她的那屋睡过,侯府里也没有再添旁的女人,每每旁人说起,都羡慕她,说定安侯是一个好男人,赵如娜听了,只是笑着说“是啊”。 他不回去,她的日子过得也很好。陈大牛的父母都是实诚人,不给她好脸色,也不会为难她,毕竟她郡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当今皇帝是她的亲爷爷,除了陈大牛那个不懂事的嫂子见了她,偶尔会酸不溜秋的损几句,她的日子很好。 夏初七有问过她那天晚上与陈大牛的事,可她不肯细说,就连“睡过了”,都是在她“苦口婆心”地问过好多次之后,她才说的。夏初七想想,总觉得这样的夫妻生活,实在有够糟糕。认真说来,这不是在冷战么? 生活里除去多了一个赵如娜,夏初七没有什么改变。 她还是一日一日的往宫里跑。 第263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5)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张皇后气色好了,赵梓月脸上也有了红润。去坤宁宫时,她也总会“恰好遇见”赵绵泽,那厮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与她说几句话。不过与那一天在园子里的失态不同,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斯文有礼的皇孙。 夏初七知道,朝中局势越发明朗了,赵绵泽继储位的传言越来越多,可他时不时出现在坤宁宫,就连张皇后都觉得不对劲了。她这个孙儿向来有孝心,可也从没有来得这般勤快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在夏初七走后,张皇后独独留下了赵绵泽。 “孙儿啊,你可是瞧上老十九家的了?” 姜还是老的辣,可赵绵泽哪里肯承认? “孙儿就是惦念皇祖母,要是皇祖母嫌弃孙儿,那孙儿往后不来便是。” 张皇后还能说什么?一叹之后,只是劝慰,“孙儿啊,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旁的姑娘你看上谁都好,偏生老十九家的,你碰不得,记好了?” 一句“老十九家的”伤了赵绵泽的心。有那么一瞬,他很想告诉张皇后,那个女人不是十九皇叔家的,应该是他家里的才对。可他知道不能,至少……目前不能。 他其实也不想天天来坤宁宫,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活了二十一年,他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人这般动过心。不必做什么,只是看着她做事,看着她笑逐颜开的为张皇后施针,看着她蹙着眉头开方子,看着她身为郡主却不拘小节的与宫女们打打闹闹,看着她不要脸的诓人银子时的小得意,看着她的眼神从自己脸上掠过去,却从来不肯多停留一下,他就觉得自己是着魔了。 每一个夜里,他闭上眼睛都是她,她的笑,她的脸,她的腰,她邪恶的小眼神儿……一切的一切,都刺挠着他,刺挠得他身子火热,厌恶她,却又如饥似渴的想念她。 他想要她,可他必须等。 赵绵泽的思想变化,夏初七自然不会知道。她只知道那人突然就乖顺了。这些日子她忙得很,腾不出手来收拾他,只要他不来找麻烦,她也愿意等一个好的时机。 她忙着与赵樽火热火热的谈恋爱,忙着看她大婚时的礼服与陪奁,忙着四处托人打听李邈的消息,忙着琢磨为赵梓月滑治的方子。 赵梓月那个事,她其实有些头痛。 在这个时代,没有“清宫手术”的便利,赵梓月又一直昏迷,吃药滑胎,很容易导致流产不全,影响她的康复。偏生这个胎又不得不落。 犹豫中,就到了洪泰二十五年的三月二十五。 计算好日子,夏初七心知不能再等。这天一大早,她就入了宫,拿了自己拣好的药给赵梓月的贴身宫女青藤,让她先把药熬了,准备一些洗漱用的温水,又给赵梓月喂了一些流食,做好了滑胎的准备。 为免这事传出去,知道此事的仅仅只有少数几个人。 云月阁里人不多,可人人都很紧张。就连夏初七许久未见的洪泰帝也亲自驾临。见到夏初七的第一句话,他就是问:“会有危险吗?” 夏初七心里暗叹。 大的危险是没有的,小的危险么……怎么可能不损伤身体? 她没有照实回答,毕竟皇帝一担心,她就又得忧心了。于是,她撒了一个谎,同时也圆了一个谎。她记得当初在天牢的时候,赵樽让梅子带来的饭里有改变经脉的药物,那时候她就猜测他在皇帝面前撒谎说她怀孕了。如今身份曝光,瞒不了皇帝,她只能顺着说下去。 “陛下请放心,我亲自试过的,你看我不好好的吗?” 洪泰帝微微眯眼,审视片刻,语气沉沉。 “救了朕的女儿,朕算你大功一件。” 夏初七很想说,他老人家的大功,常人消受不起。可她到底还是憋了回去,自古帝王如虎,皇帝的威严不是谁都可以轻易触碰的,她夏初七穿越的时候没有在阎王殿里镀过“免死身”,不敢胡说八道。 “多谢陛下。”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静静地等着,夏初七立在边上,也在静静地等着。没多一会,青藤端着熬好的滑胎药上来了,夏初七吩咐她先端过去,又看了一眼神思恍惚的老皇帝。 “陛下,这药性温和,估计得等上一些时辰。不如,您先回去等消息?” “不必,朕就在这里等。” 意外于这样一个冷血帝王还有这般柔情,夏初七眉头不经意地挑了挑,低头道,“那我去准备了。” 梓月公主喜欢熏香,因此她的寝殿内,周年四季都有熏香的味儿。夏初七慢吞吞地走进去,觉得今儿的熏香嗅着,人的心情特别沉重。看着赵梓月白惨惨的一张小脸,她捋好袖管,让青藤把赵梓月的身子扶了起来。 “梓月……” 夏初七喊了一声,又去揉她的脸。 “为了不让你疼,我先给你扎几针。” 说罢她侧头看青藤,“把公主扶稳,背向着我。” “是。”青藤眼圈儿通红,一双手都在发抖。 夏初七心里也不平静,她没有杀过人,更没有残害过小生命,想到已然离世的二鬼,想到赵梓月肚子里那个还没有成形的小东西,捻起银针旋入赵梓月的脊背…… “公主……公主……”青藤看到那银针入体,声音直发抖,“公主你快醒醒啊,你醒过来奴婢给你做好吃的,奴婢再也不会逼着您念书了,公主……” 听着青藤聒噪的声音,夏初七专注着手上的银针。突地,那纤细的脊背微微一颤,夏初七以为自己眼花了。手一顿,听见青藤惊喜的大叫,“郡主郡主,公主她好像在动,真的是公主在动……” 夏初七迅速抽回银针,把赵梓月平放在床上。 “梓月,梓月……你醒了就睁开眼。” 喊了良久没有反应,她又俯身拍拍她的脸。那张小脸儿瘦削得不行,尖尖的下巴上,没有一丝肉感,触之只觉得满手冰凉。 “梓月,你不肯醒吗?再不醒来,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就没了。” 重复了几次,赵梓月似是有了意识,一双虚眯的眼睛慢悠悠的睁开了。看看夏初七,看看青藤,她的目光飘浮不定,声音虚弱不堪。 “驸马……你,你说什么……什么小宝宝?” “梓月……” 夏初七的声音有些哽咽。此时,活生生的赵梓月就在面前,会说话,会喊人,会皱眉,会眨眼,激动得她心里的欢喜从胸口绵延到大脑,竟不知所措。吸了吸鼻子,她吩咐青藤赶紧去禀报陛下,又躬身下去,握紧了赵梓月的手,语无伦次。 “醒了就好,梓月,醒了就好。” “驸马你……?”赵梓月先前只捕捉到她的声音,现在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待彻底看清的时候,她这才觉得不对劲,“你,你怎生穿成,穿成这样一个张冠李戴的样子?” 她还是乱用成语的赵梓月。 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又有些哑然。坐在床沿上,她伸手摸了摸赵梓月的脸,“梓月,这件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现在身子虚,要少说话,等你好起来,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赵梓月被她的手摸到脸,面颊微微一红。紧接着,眼圈儿也红了,“驸马,你……也是一个姑娘?怪不得我十九哥……他……喜欢你。” 捉住她的手,夏初七点了点头,“是,梓月,我骗了你。” 赵梓月沉默了好久,低哑着嗓子,“哎,你总是骗我的。” 夏初七涩意地一哂,“往后我不会再骗你了。” 双目无光的看着她,赵梓月突地蹙了蹙眉头,“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小宝宝?” 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思量片刻才正色道:“梓月,你肚子里有小宝宝了。但是……二鬼他没了,你年纪还小,往后还得嫁人,这个小宝宝,你现在不能要他,我正准备为你落胎,咱们坚强一点,好吗?” “落胎?”赵梓月唇角抽了一下,迟疑了好久,方才讷讷的问:“驸马你确定,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夏初七点头,“是。” 她像是不放心,又问:“真的?” 夏初七再次点头,“真的。” 赵梓月没有再问,那一瞬,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复杂,从惊疑,到紧张,到害怕,再到坚定,一个个变化着,最终啜泣着开口,“我不要落胎……驸马,我要把小宝宝生下来。” 什么?夏初七微微一愕。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实事是,赵梓月真那么说了。 看来赵樽这个妹妹不仅会胡乱用成语,思想也另类。换了时下的正常女子,不得哭着喊着不要孩子么?她却倒好,回答得就像在做梦一般,一双眼睛无辜的看着她,意志非常坚定,一定要把小宝宝生下来。 夏初七还未及劝说,门口便掠入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人还没有到,他声音都颤了起来,“女儿,你可算醒了……” 第264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6) 夏初七识趣地让到边上,洪泰帝坐了过去,一双老眼通红。看到老爹的赵梓月瘪了瘪嘴,眼泪“叭嗒叭嗒”滑下来,喊一声“父皇”就扑入了他的怀里,一双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洪泰帝的袖子啜泣不止。 “父皇,梓月要生下小宝宝,梓月不要滑胎。” “这怎么可以?”洪泰帝抓住女儿的肩膀,侧头看了夏初七一眼,大概以为是她挑唆的,那眼神里颇有一些埋怨,末了,又用手顺着赵梓月的头发,说得斩钉截铁,“梓月,你是我大晏的公主,往后父皇定会为你挑一门好夫婿。过去的事,都忘了吧?这个孩儿不能要。” “不……父皇……你听我说……” 赵梓月看着洪泰帝,泪水越涌越多。 “母妃不是说过吗?梓月也是差一点儿就滑了胎的孩子,母妃说她怀梓月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差一点,差一点就没有梓月了,也没有母妃了。父皇,那个时候,梓月在母妃的肚子里,肯定很痛,父皇,梓月不要小宝宝也痛,一定要生下他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偷偷瞄夏初七一眼,又咬着唇补充:“梓月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有脸嫁人,父皇,梓月再也不嫁人了,就在宫里陪着父皇,陪着母妃……” “不行!” 洪泰帝急得沉下脸来,赵梓月却笑了,牵着他的袖子,“我母妃呢?我要与我母妃说,她定然会同意。” 听到赵梓月问起贡妃,夏初七其实也有些好奇。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出入云月阁为赵梓月诊病,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位大晏朝的第一宠妃。听青藤说贡妃娘娘常来看梓月公主,几乎每日都来。可神奇的是,她来的时候,贡妃就不在,贡妃在的时候,她就不在,巧合得她惊叹不已。 听了赵梓月的话,洪泰帝低叹一声,“女儿,这件事你母妃不知道,父皇没让人告诉她,怕她为你担心。梓月,其他事父皇都能依你,唯独这事,你必须听父皇的。” 在赵梓月的面前,洪泰帝最像爹。一个普通的、平常的、拿心爱女儿极为无可奈何的爹。显然,赵梓月也知道这一点,揪住他的袖子不放,虚弱的脸色越来越白,“父皇,其他事女儿也都听话,只这件事,女儿不能听话,那是梓月的小宝宝,是您的外孙……” 父女两个胶着一处,谁也说不服谁。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崔英达的呵斥声,“站住,做什么的?” “崔公公,紧急军情,必须急奏陛下。”来人声音很焦急。 “陛下吩咐过……”崔英达有些犹豫。 “崔公公!”来人打断了他,“陶经武反了——” 不等崔英达进来禀报,向来以国事为重的洪泰帝眉头早已蹙成了一团,看一眼赵梓月,她说了一句“梓月,听父皇话”,便大步出去了。 军情重于泰山,与国家大事相比,赵梓月就轻如鸿毛了。 听着老皇帝远去的脚步声,赵梓月却很高兴,“父皇不在这里,就数本公主最大,本公主说要留,你们就得听我的。”说罢她看着夏初七,有些委屈的道,“你也得听我的,你如今也不是驸马了……” 夏初七头痛了。 “公主,你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子有亏。” “亏什么啊亏?我大皇姐十三岁就生了我大侄子呢?我快要十五岁了,已经很大了。”赵梓月说罢见她不语,昂着头,央求道:“驸马,不,楚七,嫂子,你看我如今这样子也不好嫁人,我要是有一个小宝宝陪着,是一件多么威武不屈的事?” 威武不屈?夏初七嘴角一抽,“公主三思。” “思过了,不止三思,我已经七思十思过了。反正你们不让我生,我就去死,看着办吧……”赵梓月耍着横,试图说服夏初七,末了,见她不表态,又聪明地换了招数,“本公主的肚子好饿,要吃东西,本公主的小宝宝也饿了……” 看她提起小宝宝时柔和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夏初七有点儿不忍心了。 青藤下去摆饭了,赵梓月不停抚摸着她的肚子,大概是想瞧瞧小宝宝究竟在哪个地方,她在床上动来动去,一刻也不安生,那满眼好奇的模样,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孩子? “本公主的小宝宝……”她还在乐。 “……”夏初七抿着唇,很是纠结。 “驸马,不对不对,嫂子,你说宝宝藏在哪里呢?” “肚子里。” “我的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宝宝?真好。我以前见过大皇姐怀小宝宝,那肚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小宝宝就生出来了,呱啦呱啦的哭,粉嘟嘟的很可爱,但大皇姐她不许我抱,嫂子,等我的小宝宝生出来,我要天天抱,谁敢不要我抱,我就要他的脑袋……” 她说得兴起,脸上稚气娇憨的笑容回来了。 夏初七哭笑不得之余,不免感慨。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她治了那么久,赵梓月都没有苏醒,却在准备滑胎的时候醒过来。如今,母亲定要救孩子一命,孩子也给母亲带来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这样兴许也好。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她身上有些疲乏。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力气,看着这高高的红墙,觉得这红墙里能产出一个像赵梓月这样的“怪物”,也真是不易。那个孩子,要是能存活下来,也是幸运的吧?鬼哥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贡妃娘娘到……” 她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一声尖利的通传。 夏初七心里突突跳了一下,赶紧与旁的宫女太监退到边上福身低头。 贡妃大概也是得了赵梓月醒来的消息,走得又急又快,低低喊了一句“平身”,就大步入了云月阁的正殿,等夏初七抬头看过去时,只瞧见了一片迤逦如云霞的裙摆。 看着那楚楚动人的背影,夏初七怔忡片刻。 她从没有见过贡妃,可这声音,怎会那么熟悉? “平身……” “平身……” 她默默念叨着,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却没有想起究竟在哪听过。考虑一会儿,她也就释然了。她是赵樽的亲娘,早晚也能见上的,何必急于一时? 谨身殿。 空气里满是暴风雨前的阴霾。 为了女儿醒过来的事,前不久才心情大好的洪泰帝,这会儿正黑着一张老脸坐在龙椅上。他的下首,站了一群人被急召过来的朝中重臣。 “马朋义,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蓟州总兵马朋义跪在殿中,一身戎装风尘仆仆,一脸的虬髯在皇帝的呵斥中,也似在微微颤抖。他平时驻扎在外,很少看见皇帝,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更是吓得磕头不止,“罪臣该死,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原原本本的道来。” 洪泰帝一脸的怒火,可不远千里奔回京师的马朋义,年纪大了,面对老皇帝的雷霆震怒,却颤抖半天都说不明白。他想了想,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得了老皇帝的允许,方才望向大殿外面。 “让他进来……” 很快,谨身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说他是一个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血人。他的前胸,腹部,下摆,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鲜血染红,身上原本穿着的甲胄破损不堪,已然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钢盔下的脸,全是血与灰的混合,身上几处血淋淋的伤口,只草草包扎过,渗出来的鲜血滴在地毯上,狰狞刺目,让好几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官,当即便吓得煞白了脸。他脚步踉跄,想要下跪,可像是体力透支过度,还没有走到殿中,便“咚”一声摔倒在地。 “陛下……陶经武……投敌叛国……” “混账!”洪泰帝双目着火,“他不是打了大胜仗,生擒北狄俘虏两万余人?他不是让北狄元气大伤,让北狄太子哈萨尔率残部逃了吗?朕不是还颁旨给他升官加爵,让他接管地方军队,让他乘胜追击,彻底剿灭北狄残孽?” “假的,陛下,全都是假的……” 那人声音很小,气得洪泰帝当场发了飙。 “谁能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那人艰难地撑着双手,趴在殿中,抹了一把脸才说,“陶经武早已与北狄太子哈萨尔勾结,一面对朝廷谎报军情,一面却叛归了哈萨尔……如今,哈萨尔已率兵南下,陶经武占了我大晏滦州、迁安、抚宁、昌黎、乐亭、临榆、卢龙一带的城镇……陶经武还把不愿投敌的将士,集中关押起来,放火……烧死……” 第265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7) 三月初一的时候,庆州府才传来捷报,让朝廷欢腾鼓舞。如今不过三月二十五,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愚弄过的洪泰帝情何以堪?死死捏住龙椅扶手,他冷冰冰地看着殿中的“血人”。 “那你怎么活着出来的?” 那人只剩脑袋还能昂起,却咬着牙,字字有力,“那天晚上……陶经武请营中兄弟喝,喝酒……卑职发现不对劲,就装醉……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他们一路追杀,卑职,九死一生才逃出榆关,找到蓟州总兵……入了京……” 洪泰帝眉头一皱,摆了摆手,“先带他下去,找太医。” “是!陛下!” 侍卫冲上来抬了人就要去太医院,可还没有走出大殿,洪泰帝目光一眯,突然又喊了一声,“等一下。”他扶着龙椅的手,慢慢摩挲着,目光锐利地看着那个血人,“你在军中任什么职务?” 那人迟疑一下,“回禀陛下,卑职是征北先锋营……普通先锋兵。” 洪泰帝皱眉,声音又是一沉,“名字?” 那人咬了咬干裂的下唇,“卑职名叫晏二鬼。” 洪泰帝面色一变,欣赏的目光顿时一冷,“姓晏?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姓国姓?”说罢不等旁人反应,他已然寒着脸看向侍卫,“不用治他了!来人,直接把这个藐视朝廷的先锋兵拖下去,给朕砍了。” “哗”一声,全场哗然。 晏二鬼能从敌占区逃回来,并且将如此重要的消息传递回京师,那得是多大的功劳?如今居然因为姓了国姓,就把人宰了,怎么说都有些牵强。可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中王侯公卿们面面相觑,虽有些不可置信,却没有人吭声。 “陛下……”赵绵泽迟疑着出列,跪在地上,“孙儿以为不妥。” 洪泰帝冷冷瞥他一眼,“有何不妥?” 赵绵泽埋下头,声音却斩钉截铁,“此人功在社稷,误姓国姓那也非他本人所愿……” “功?什么功?”洪泰帝厉声打断了他,冷冷看向二鬼,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憎恨,“你觉得自己有功吗?朕说你该死。你觉得你是该死,还是不该死?” 二鬼吃力地抬头,没有辩解,只低低苦笑。 “卑职……该死!请求陛下……行凌迟……之刑……” 又是“哗”一声,所有人都呆住了。 洪泰帝之前的命令就够奇怪了,可晏二鬼的回答更让人惊诧。除非他是疯了,要不然,有谁会主动要求“凌迟之刑”的?殿内一干人都不明所以,搞不清楚究竟在唱哪一出。可不管哪一出,赵绵泽为他求情都被皇帝训斥了,谁又会再站出来为他说话? 人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谁也没有料到,洪泰帝闭了闭眼,却看向了赵绵泽。 “罢了,准你所奏!带下去……治。” 诚国公府。 八卦婆梅子是带着小跑进入景宜苑的,看到正在芭蕉树下说着悄悄话的夏初七和赵如娜,她喘了好几口气,拍着胸口道:“郡主,不得了,出大事儿了,好像要打大战了,我还听说一个消息,鬼哥回来了……” 当初晋王府发生的事儿,梅子是知情人,可赵如娜却是不知道的。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末了却狠狠瞪了梅子一眼,“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整天没事操这些心做什么?赶紧去给菁华郡主添水。” 夏初七很少责怪下人,梅子吐了吐舌头,轻轻“哦”一声,知道自个儿多嘴了,赶紧去做事。可舌头长的人一旦不能多嘴,心里又揣了那么多事儿,一颗心都痒痒的难受。于是,添好了水,梅子在夏初七与赵如娜说话的时候,一直欲言又止,在边上搔头抓耳,小圆脸上写满了“难受”。 赵如娜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收起手边的绣活,她笑了笑,“今儿时辰不早了,郡主,我也该回府了。” 夏初七不便多留,叫了晴岚过来,把自家前几日捣鼓出来的“嫩肤面膜”拿了一盒,塞在她的手里,嘻嘻一笑,“你看我总拿你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个面膜是本人独家生产,绝对好用,先前我给你讲了用法,你得坚持用着,你看你这皮肤底子这么好,用了一定会更加水嫩,等咱大牛哥回来,一摸上手,那嫩嫩滑滑的,啧啧,哪里还舍得放手?” “你个不正经的小蹄子!” 赵如娜脸微微一红,让绿儿收下,嗔怨地瞄了她一眼。 “亏得十九叔把你收了,不然,岂不是一个祸害?” “祸害才好呢?女人就得做祸害。”夏初七嗤嗤一笑,望了望边上的几个小丫头,又把赵如娜拉在一边儿,“娜娜,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又觉得吧,咱俩关系虽近,但那毕竟是你的私事,我说了就是多嘴,讨人嫌。但如今大战在即,我估摸着,大牛哥很可能会被派去征北,这战一打起来,一年两年,三年两载,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再怎么说,你与那个顾太医都过去了,大牛哥才是你的男人。男人啊心肠再硬,咱也得把他化成绕指柔……娜娜,你懂我的意思吗?” 赵如娜赧然一笑,低下了头,“我懂。” “那不就结了。你看啊,大牛哥他如今又没纳妾又没娶妻的,这不摆明了心里装着你么?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婚礼那天的事我都看见了。可你再想想,连我这个外人都替你委屈,他心里又怎会不知道?只不过男人都好面子,有的时候,咱主动迈一步,没什么委屈的,先哄着他。等往后再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不好吗?” 赵如娜面色微缓,迟疑一下才道:“景宜,我早就认命了,不觉得委屈。可他不回来,我又能如何?” 夏初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傻啊?他不回来,你不能去找他?你是他媳妇儿,他都睡了你,当然得负责任。听我的,你去给他送件衣裳,送碗汤什么的,难不成,他还能赶你?” 赵如娜眉头蹙了一下,轻轻一笑,“多谢。” 夏初七知道她听进去了,不再多说,又看向绿儿。 “扶好你家郡主,路上小心点儿。” 赵如娜走了,夏初七这才叫来了话已经堆在喉咙口不吐不快的梅子,仔细问了她打听来的事儿。听说二鬼自请“凌迟”,抹了一把冷汗,心里不免唏嘘。但转念一想,二鬼回来了自然是好事,可这北边战场上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京中会一无所知? 这也太诡异了!北狄人有那么厉害? 这日晚上赵樽没有来,她有点心绪不宁,把梅子和晴岚都打发了,一个人坐在窗边上,抚着小马已经变白的羽毛,想来想去实在憋不住,给赵樽传了一封信。 “大婚将至,烽火又起,郎君啊,你怎么看?” 小马“扑腾扑腾”飞回来的时候,她正将下巴挂在窗拢上听外面芭蕉打竹叶的“沙沙”声。可小马这家伙什么也没有给她带回来。空等了一场,她拍了拍小马的鸽子头,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终是一个人趴在床上,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半睡半醒之间,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抿嘴一乐。 “阿七……” 听着他低低的喊声,她故意不吭声,“呼噜呼噜”装睡。 赵樽立在床边,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睡着了?那爷走了。” 丫就是吃准了她!夏初七恨恨低咕着,装不下去了,飞快地弹跳起来,猛地一下扑过去,双腿一夹便缠在了他的身上,“你敢!” 赵樽捻了捻她的鼻子,抱着她过去把门掩上了,又抱她坐回在椅子上,端详片刻她的脸,严肃地问:“阿七,你大姨妈来了?” 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你啥意思?没事儿关心我姨妈?” “没事。”赵樽抱紧了她,声音有些闷。 夏初七拿脑袋撞了撞他的下巴,嘿嘿一乐,揽住他的脖子,后仰着身子,板着脸问他,“我楚大仙掐指一算,还有十二天咱们就要大婚了。可是我这心里却没着没落的。今儿听说北边出大事了,这一回你爹得气死吧?要打大战了,他会不会又想到你?” 赵樽面色冷硬,瞄她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夏初七眉头一蹙,“说话啊?怎么了?” “小丫头!”赵樽圈紧了她,低低一笑,“你就放心吧,你这辈子都是爷的人。怎么也跑不了,这个新娘子,你做定了。” 他这么一说,好像她“恨不能嫁”似的。虽然这是事实,可夏初七还有有点儿脸红,为了掩饰不自在,她撒赖似的在他怀里拱了又拱,一直拱得鬓发乱了,衣裳散了,这才漫不经心地钻出来,嘿嘿一笑。 第266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8) “哈,我终于晓得了。” 轻唔一声,赵樽掐她腰上的肉,“晓得什么?” 夏初七偏着头专注地看着他,“你也认为你爹定会派你去打北狄,对不对?你怕来不及大婚,所以关心我家大姨妈来了没有,你想要……想要与我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是也不是?” 赵樽眸子一眯,“阿七你真敢想?” 难道不是?夏初七瞪着他,肠子都气得打结了,“那你啥意思?” 赵樽面色古怪,像是憋着笑意地叹了一声,“爷是看你情绪不稳,这才好心相询一句。当然,若阿七实在等不及了,生米煮成熟饭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爷煮饭,可是要收费的,阿七你有银子么?” 靠,还要不要脸了?夏初七华丽丽的黑了脸。 “爷,你可以稍稍羞耻一下吗?” 北边出大事了,朝堂上更是风雨不定。 大晏与北狄的战争,几十年来从未停歇。从洪泰帝登基以来,这些年,一战再战,战了又战,虽然北狄被逼出了大晏的国土,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北狄的游牧民族生存环境恶劣,不南下也不成。故而这些年来,北狄人不停骚扰大晏边境,烽火不断。 如今更不得了,北狄太子哈萨尔居然有本事策反一名大晏将领,令十五万人投了敌。不仅如此,他还成功封锁了消息,利用大晏朝廷大肆庆功的机会,一连夺下大晏数城,并且借助洪泰帝的圣旨,让陶经武收编了大晏庆州各地方军,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讨论“战”与“不战”。 只不过在战前,洪泰帝还有一件事要做。 谨身殿里,他单独召见了锦衣卫大都督东方青玄。 “说吧,怎么回事?” 洪泰帝语气很是生硬。锦衣卫的情报组织遍及大晏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庆州府与开平府也不乏锦衣卫的人,如今陶经武通敌叛国这么大的事,居然被瞒得密不透风,要不是晏二鬼拼死回京,他还睡在自己的梦中,等着他的军队凯旋。 东方青玄没有马上回答,殿内的火光映在他妖冶的面孔上,多添了一抹鬼魅般的妖艳色彩。他上前拱手,单膝跪地,“陛下,臣有罪。” 洪泰帝冷冷一哼,“你准备怎样给朕交代?” 东方青玄抬起头来,面不改色,轻轻击了一下手掌。 “带上来。” 很快,一行锦衣卫抬了一个又一个穿在尸袋里的尸体进入了谨身殿,粗略一数,足足有十几具之多,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把空气里原本的熏香都冲淡了。 东方青玄走过去,拉开第一个尸袋,指着第一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庆州所千户葛永寿。” 洪泰帝面色一变。 东方青玄慢吞吞地起身,又走向第二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永平所千户蓝弘扬。” 洪泰帝半眯起的眸子,锐利了几分。东方青玄没有看他,一身红袍的影子,在灯光下如同最为艳丽的一只鬼魅,又轻轻地飘向第三具尸体。 “陛下,锦衣卫庆州所百户甘宜春。” 指一个,念一个,念完一个,又指一个。等东方青玄把一个个的尸体指认完了,方才回过头来,慢悠悠地跪在地下,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孔上略显苍白,语气里带着几分沉痛的情绪,“哈萨尔是一个精明的敌手,在陶经武通敌叛国之前,他们已然布好了局,杀害了锦衣卫在庆州府、永平府的人。微臣身处京师,一直以为前方风平浪静,却不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微臣得到消息,看到他们的尸体,悲痛之余,深感渎职不查,罪不可恕,请求陛下责罚。” 洪泰帝淡淡看他一眼,挥手让那些人把尸体抬了下去,这才轻轻拿起案桌上的一只茶盏,喝了一口,微微一笑,“青玄,这些年来,朕待你如何?待你东方家如何?” “陛下待青玄亲如己出,待东方家更是恩重如山。” “你心里有数就好。”洪泰帝抬了抬眼皮,“青玄,你身上虽然流着一半漠北人的血,可朕却并未怀疑过你,一直委以重任。这几年,你执掌锦衣卫为朕做了不少事,朕记着你的功劳,但你也千万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 “臣谢主隆恩。” 殿下冷风吹得火烛摇曳。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洪泰帝重重叹了一声。 “你在京师,朕也在京师。你成了聋子,朕也就成了瞎子。这件事你有疏忽大意,朕也有责任,就不追究了,往后要是再出这样的差池,朕可就饶不得你了。” 东方青玄眼皮微抬,“谢陛下。” 洪泰帝“嗯”一声,看他一眼,慢悠悠地又问,“如今与北狄这一战是非打不可了。依你看,朕派谁领兵北伐比较好?” 东方青玄默了一下,语气轻缓地道,“定安侯有勇有谋,曾几次深入漠北与北狄交手,擅长打北狄骑兵,如今他又领金卫军事务。臣以为,定安侯领兵北伐最合适不过。” 洪泰帝点了点头,轻轻吹了一下茶面的水,“陈大牛很不错,朕一直看好他。可是,单单只有他还不够,朕不想耗下去了。这些年,大晏与北狄打来打去,打得民心不安,国库难以充盈,把朕的年岁也打老了。这一次,朕要彻底拔去北狄在北边的滋扰。一战结束,打残他们,至少要保三十年和平。”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陛下的意思是?” 洪泰帝看着他,微微挑眉道,“打北狄,还得老十九啊。朕准备让老十九与陈大牛分兵合击,杀北狄蛮子一个片甲不留,让他们龟缩回老巢去,马蹄再不敢南下。”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可是……晋王殿下就要大婚了?” “家事重要,还是国事重要?”冷冷瞄他一眼,洪泰帝放下手中茶盏,不等东方青玄再说话,转头对崔英达道:“让老十九和定安侯来见朕。” 暮色深浓。 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里,赵如娜倚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书本,脑子里却一直在回想夏初七告诉她的那些话,视线不知不觉凝固。 “侧夫人!” 一道轻唤拉回了她的神思,面前站着的人是刘婆子。 “老夫人有请。” 入侯府有些日子了,可除了晨昏定省外,她与老夫人之间并无交集。如今老夫人找她去,她自然不能不去。如梦初醒一般,她整理好衣裙,领了绿儿一同出了屋。上房里,老夫人吴氏和她的嫂子曾氏正坐在一处叙话。赵如娜进去屈膝请了安,曾氏冷哼一声,瘪了瘪嘴,老太太却皱着眉叹了一声。 “你坐吧。” 赵如娜侧着身子,虚坐在椅上,“老夫人找妾身有事?” 吴氏看着她,低声问:“大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来过?” 她来问她,她又问谁去?赵如娜想了想,只是点头,没有吭声。 见状,曾氏却是笑了,看着老太太道:“娘,看来啊,您想抱孙子的想法得落空了。哎,俺大牛兄弟也真是可怜,纳了个妾室,还不如不要呢,如今家也回不得,整日在军营里冷锅冷灶的熬着,何时才是个头啊?更可怜是俺那弟媳妇儿,享福的日子没落着,就那么去了,白白让人……” “你闭嘴!”赵如娜不动声色,老太太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她呵斥了曾氏,转过脸来,笑着道:“郡主,俺晓得你是金枝玉叶。可如今你既入得这家门儿,就是俺家大牛的人了。俺这老太婆原也不想管,可你说说,你爷们儿多久不回家了?俺也没见你想个法子,你到底怎生打算的,与俺说说?” 他不回府,脚不都长在他的身上吗? 赵如娜苦笑一下,垂着眼皮,不紧不慢。 “许是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吧。” 曾氏又是一哼,插嘴讥笑,“哟,果然是知书达理的郡主,啥叫军务繁忙不得空闲呀?说得可真好听。要不是为了躲你,俺大牛兄弟会整日里住在营房里?他老爹老娘都来了,他能不想多孝顺孝顺?什么人啦……” 一个太过无害的人,总是得不到别人的尊重。一开始曾氏还是有些忌惮赵如娜这个东宫出来的郡主,可相处一些日子,见她没架子,不摆谱,待人谦和,反倒是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自己端着大嫂的架子,愣是把她当成小妾看,见面不是讽就是刺。 赵如娜看她一眼,从容坦然,“自古妇人不问国事,不问夫君的正事。所以,侯爷的事,妾身也不便多问。” 她回答得知情达理,却十分淡漠,却生生噎住了曾氏。 第267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9) 老太太微微一愣,对她的话却不怎么认可,“你说得那些大道理,俺也不懂。俺就想说,爷们儿是你的,俺这老太婆也不好管太多,大牛他是个犟眼子,但不是不懂得孝顺爹娘的孩子。这里有俺亲自烙的饼,家乡的口味,是大牛爱吃的,你带到营里去给他。” 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烙饼,赵如娜微微一愣,“是,老夫人。” 老太太意有所指地又道:“今晚上,你也甭回来了。” 赵如娜听得这话,拿饼的手顿住了。 老太太眼皮儿翻了翻,念叨念叨,“你也别怪俺多事,俺明说了吧,俺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俺早点抱上孙子。俺的儿子俺了解,他没什么歪心眼子,这么些年也没个相好的姑娘,郡主你这么个水葱似的大闺女跟了俺儿子,他不亏。去吧,俺的大孙子靠你了……” 赵如娜脸颊有些烫,却没有再辩解,接过刘婆子递来的一包烙饼,垂头躬身,应一声“是”,便退出了上房。 回屋换了一身衣裳,套了一辆马车,她领着绿儿就出了定安侯府。一路上,夜风轻拂,她却有些迷茫。这世上,究竟有几个女子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几乎下意识的,她突地想起了景宜郡主。 赵如娜打心眼儿里羡慕她,洒脱,自由自在,不肯受人约束。她就像那关不住的鸟,在笼子外面飞来飞去,与她隔着笼子讲话。而她自己,就是笼子里面的那里鸟,永远飞不出那金丝笼,就连那笼中的一小块地的安宁都不可得。 从京师城去京郊驻军营地,要走好长一段路。 赵如娜捂着烙饼,刚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听营房门口有人低喝。 “做什么的?” 绿儿挂着笑,赶紧上前,“兵爷,这是咱定安侯府的侧夫人,来给侯爷送东西。” 那兵士愣了愣,正准备差人进去禀报,营房里头就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很快几个人策马出来,速度极快。大门的栅栏拉开了,立在马上的人,可不正是陈大牛? 他道:“大晚上的,都堵在这里做甚?” 那兵卒低头,拱手回禀:“侯爷,是侧夫人。” 陈大牛猛地侧眸,这才看见立在马车下面的赵如娜,愣了一瞬,他使劲端了一下挂着红缨的头盔,清了清嗓子,才问她:“你,找俺有事?” 这是自打那天的洞房之夜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地方,尽管有营中火把,可却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不过,赵如娜也庆幸有夜色的掩护,不会让他看出自己的尴尬来。 她福了福身,淡淡地道:“侯爷,老夫人让妾身给您送烙饼来。” 陈大牛一怔,清了清嗓子,板着脸侧过头去,喊了一眼躲在他背后“哧哧”发笑的副将,“耿三儿,给俺收下。” “好嘞!”耿三友答着,瞄向赵如娜,“嫂子,里头歇一会儿?” 赵如娜心跳加快,抬头看着陈大牛夜幕下的侧脸,想到夏初七的话,想到老太太的嘱托,正准备抬步,却见陈大牛瞪了耿三友一眼,低低说出一句,“营房里都是爷们儿,不方便。你先回去,给俺娘说,俺明儿回去看她。” 赵如娜庆幸自己那只脚没有迈出去,要不然多丢人? 她来自皇室,自有她的骄傲。 虽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成了婚都是这样,可他不耐烦,她也不便多说。反正烙饼送了,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不是她不愿意留下来,是他不让她留下来。 “是,侯爷,妾身这就回去。” 陈大牛看她一眼,又喝,“耿三,派人送夫人回府。” 赵如娜递上烙饼,“不必了,妾身这有马车,原路返回就是。”说罢她没有看他,径直调头上了马车,在车夫的“驭”声里,马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着离开了。 耿三友瞧了瞧手上的烙饼,挤眉弄眼的笑,“大牛你也真是,嫂子人都来了,你又何必赶人走?真是不懂你,这么俏的媳妇儿不睡,留着看啊?” “滚!”陈大牛扯了把缰绳,低吼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干哑得紧,脊背上还有汗,“营里的事交给你了,俺得入宫去,陛下紧急召见。这战,要打起来了。” 耿三友点头,丢一个烙饼给他,“烙饼来一个先!” 陈大牛接过烙饼,“驾”一声儿,策马奔了出去。可烙饼咬在嘴里,他才发现这么远的路,饼子还是热乎乎的,一点儿都没有凉。停下咀嚼,他不由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又埋头啃了一口烙饼,觉得身上很是舒坦。 赵如娜听见了他从马车边上策马而过的声音,不过却没有撩开帘子去看。不珍视她的人,她没有必要太过在乎。日子怎么过都是过,这样更好。 马车里点着一盏桐油灯,灰暗的光线,映着她白生生的脸,一路到定安侯府都没有变过。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是停在了侯府大门,车夫驭马离开了,她领着绿儿刚踏上侯府大门的台阶,就听得墙角有人喊了一声“菁华”。 熟悉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不想理会,可那人又喊了一声。她害怕他的喊声引起旁人的注意,瞥头看了一眼绿儿,嘱咐她守在外面,这才四处看了看,走了过去。 “你怎会在这里?” 顾怀看见她很激动,一把将她拽入墙角大树的阴影里。 “菁华,我问小厮说你出去了,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赵如娜这才发现,他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袱。 “你找我做什么?” “菁华,这些日子我吃不香,睡不着,每日都想你。我想好了,我愿意跟你一起走。从此海角天涯,再也不分开了。” 赵如娜心里一惊,不轻不重地甩开他的手。 “早做什么去了?如今迟了。” “菁华……”顾怀拔高了一点声音,又抓住她。 “你这是做什么?”赵如娜低喝一声,“这里是定安侯府,你是怕人家不知道我与你的事,还是你怕我日子太好过?顾怀,实话告诉你,我是喜欢过你,可从我入侯府那天起,我便是他的人了,你我再无相干。以后你不要来找我,即便遇见,也请你自重,叫我郡主。” 说罢不等顾怀吭声,她扯开他的手,提着裙裾转身就要走,可顾怀却死死拽住她,声音满是痴恋,“菁华,对不住,那天都是我不好。我如今真的都想好了,什么都不顾了,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 赵如娜眼窝有些热,死死拧着他的手。 “放开!你不要再缠着我,要不然……” 她话没说完,突地听见绿儿“啊”的轻喊了一声,一道黑影便从树上跳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道。耳边一阵疾风掠过,她尚未开口,就被人捂住了嘴巴,那抵在她脖上的东西,正是一把匕首。 “侧夫人,跟我们走一趟。” 赵如娜嘴巴被捂着,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那顾怀吓得身子颤抖着,不住拱手讨饶,“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放开她,放开……” “有意思,定安侯的侧夫人私会相好……”那黑影低低一笑,“兄弟们,一并带走!”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顾怀声音有些发颤,刚喊出一句,脖子一痛,就被人打晕在地上。赵如娜看着两个黑衣人扛起他,又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包袱,狠狠一闭眼。 从此,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乾清宫暖阁里,洪泰帝为漏夜前来的赵樽和陈大牛赐了座。 “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坐下说话。” 皇帝赐坐,那是恩典。两个人谢了恩,在下首坐定。崔英达殷勤地躬着身子上了茶,等幽香的茶气弥漫在大殿中,洪泰帝的手才从茶盖上抬起,扫视他二人一眼,道,“老十九,陈相,朕为什么急着召你们来,你们心里应当有数了。想我大晏兵强马壮,国力昌隆,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可如今事情出了,朕以为,陶经武纵然该死,北狄更该死。” 自顾自说了一通,他目光微微敛起。 “话虽如此,却不可轻敌,哈萨尔是个人物,是北狄难得的大将之才,又身负太子之职,如今在北狄威望甚高,就连色目人也都对他青睐有加。这个人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晏劲敌,必须除去。” 帝王威仪在烛火下,越发凛冽强势。 赵樽与陈大牛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只有老皇帝铿锵有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朕想好了,你二人分兵两路北征,合击哈萨尔,必能一举拿下。陈相你从大同府侧翼包抄,老十九率部直插庆州、永平,给陶经武一个迎头痛击。” 第268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0) 不得不说,洪泰帝在兵事能力上,不是庸才。短短时间里,他已然胸有成竹,就着漏夜的灯火,布置好这一次北征的大局。一言一语,都可以看出来,他对大晏的军事系统了如指掌,包括出征的将军,副将,参将,全都一一布置。 “三日后整装出发。朕在京中,等着你们的捷报。” 陈大牛看了赵樽一眼,起身拱手拜下,“陛下,臣必定会尽全力赶走北狄鞑子,但是臣觉着……”顿了顿,他粗着喉咙道,“臣觉着,这次北伐,臣一个足够,不必要晋王殿下亲自出征。” 他之所以如此进谏,并非好大喜功。而是他太知道赵樽为了娶到楚七到底都付出了多少。如今大婚在即又横生枝节,一旦出征少则一年两载,多则三年五年,战场上风云变化,谁说得清会发生什么变故? 洪泰帝看他一眼,严肃地拿过茶盏,又喝了一口。 “定安侯是在置疑朕的决定?” 陈大牛垂下眸子,“臣不敢!臣只是……想到啥就说啥。” 洪泰帝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心情放松一般,慢悠悠地道,“陈相啊,你的意思,朕明白。起来说话!” “是!陛下。”陈大牛起身坐了回去。 洪泰帝侧过头,看着赵樽没有情绪的面孔,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老十九,还有十来天,你就要大婚了,这个时候朕让你北伐是委屈了你。可朕也知道,驱除胡虏,救济斯民,这不仅是朕的愿望,也是你的愿望。男儿之志,当在四方……”略略一顿,他才笑道,“当然,若是你不愿意去,朕也不会勉强。” 赵樽冷厉的面色不变,只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视线落在他身边那一张花梨木的御案上,看着那上面高高堆砌的奏折,好半晌才淡淡开口。 “父皇,当日在邀月亭,儿臣答应过的事,必会照办。” “好!” 洪泰帝一拍御案,哈哈大笑。 “这才是朕的儿子!老十九啊,放眼一看,朕有这么多的儿子,可一个个儿子数过来,却只有你最像朕的性子。不瞒你说,若不是朕老了,受不得那长途奔袭之苦,这次必定御驾亲征,与吾儿一同策马草原。想想,那才是人生快事。” “父皇老当益壮,何必言老?” 赵樽不轻不重的回应,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沙哑,洪泰帝却很是高兴,朗声发笑着,双手击掌。 “崔英达,抬舆图出来。” 乾清宫暖阁里,灯火一夜未灭。诚国公府的景宜园里,夏初七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赵樽是从她的床上被陈景急匆匆叫走的,说是老皇帝有急召。几乎不用考虑,她也知道,一定与北狄战事有关。 想到很有可能泡汤的大婚,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上辈子恨嫁不成,相亲无数次,这辈子好不容易网一个男人在手中,眼看就要成婚了,却出了这档子事,老天这是玩她吧? 晚上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她的头痛得厉害。自己弄了点药吃,她没有急着入宫,吃过早膳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鸽笼里抱了小马出来,给赵樽带去一封询问事态的信。 可小马还没有飞回来,梅子就兴奋地带了一个人进来。人还没有到,她就咂咂呼呼的嚷嚷开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李邈。 “楚儿,总算找到你了……”话说半句,李邈的眼圈儿已经红了。 夏初七握住她的手,一同坐在椅子上,抿着嘴直乐。她许久不见李邈,也是想念得紧,可景宜苑里人多,不方便谈话,她让晴岚把人都领下去了,方才激动地笑问:“表姐,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我在京师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快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邈苍白的脸色,一如既往。她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可刚刚张开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紧握夏初七,急匆匆地道:“一言难尽。楚儿,等回头我再仔细说与你。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件极紧要的事,要拜托你。” 察觉到她的急切,夏初七微微一愣,“什么事?” 李邈咽了咽唾沫,把梅子泡好的水拂开,挪了挪凳子,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又回头望了望门口,方才拉着她的手压低嗓子道,“袁大哥出事了,你知道吧?” 夏初七点了点头,李邈接着说,“袁大哥接了一单生意,伏击了定安侯从青州府过来的家人,杀死了定安侯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临死之前……把锦宫托付给我。你知道我素来不喜与行帮为伍,我没有应下,只是受他所托,把他的灵柩送回了他的老家德安府。不曾想,这一趟从德安府回来,却听说锦宫出大事了。” “怪不得我怎样都找不到你。”夏初七瞪她一眼,“你去德安府,也不来支会我一声,亏得我日日为你操心。” 李邈苦笑,“天牢大火,我还以为你……” 夏初七好笑地“哧哧”一声,看着她。 “以为我死了?你不知道我有九条命啊?” “楚儿,我也是这两日才打听到你的事。” 想起当日吟春园的一系列变故,夏初七也是唏嘘不已。她紧紧握住李邈的手,点了点头,“好了,一会儿咱俩再算账。你快说说,锦宫出了什么事?” “楚儿,袁大哥领人伏击定安侯的家人之前,并不知那些人的底细。你知道的,行帮的人,过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与苦主没什么深仇大恨。我原以为这事过去了。可从德安府回来就听说,定安侯几乎端了锦宫在京师的据点。抓的抓,杀的杀……楚儿,袁大哥对我有恩,也帮过你,我虽说没有接受他的托付,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些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李邈的话说得很清楚,夏初七明白了。 敢情陈大牛虽然纳了赵如娜进门,给了老皇帝一个耳光,但那口气还没有落下去呀?皱了皱眉,她看着李邈,“表姐,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李邈眉头紧蹙,像是难以启齿,“我是想,再怎么说人也已经死了,袁大哥也为此丢了命,也算是彼此两清了。我想麻烦你与十九殿下说一声,让定安侯给锦宫的人留一条活路。说来他们混行帮的人,也都是穷苦出身,活不起了才走上那条路的……” 这些事,夏初七自然也了解。就她认识的袁形,其实也是一个耿直仗义的汉子。可杀了人,就得抵命,那也是天道轮回,怪不得谁。只如今陈大牛心里有气,要为他未过门的媳妇儿报仇,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这事她夹在中间,并不好处理。 心念一转,她问,“表姐,你可晓得袁大哥这次接的单,是谁的?” 李邈摇头,“我问过,可袁大哥不肯说。他们干这一行就有行规。即便是死,也不能吐出主家的名字,要不然道上规矩坏了,锦宫还怎样在江湖立足?袁大哥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哪里肯告诉我?” “这样啊?那可咋整?” “楚儿……”李邈抓住她的手,声音低了下来,“如今锦宫在京师的行当,所剩无几了,袁大哥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毁的毁,定安侯的气也该出了……” “表姐。”夏初七打断了她,眸子有些沉,“你的意思我明白。可如今北边要打大战了,赵十九进了宫,我还没有见着人,在这节骨眼上,这种事我真不好找他。”说到这里,见李邈面色暗下来,她心里也是一沉,“不如这样好了,一会儿你跟我去见我哥,就是元小公爷,让他领我们一道去找大牛哥,找他求求情,你看怎么样?” 李邈面露喜悦,点头,“这样也好。” 正在这时,晴岚敲了敲门儿,低低说,“郡主,门房差人进来说,有一个叫二虎子的人来找,说是出了什么大事……” 二虎子?锦宫出事了? 夏初七与李邈对视一眼,突然心神不宁。 “走,一道去看看。” 就在夏初七与李邈心急火燎去诚国公府见二虎子的时候,天亮才返回京郊大营的陈大牛,红着一双眼睛,就着热水啃了几口他老娘烙的饼,差点没有噎着。 “真硬!” 耿三友笑嘻嘻的,“热乎的你不吃,吃凉的怎么不硬?” 陈大牛没理会他,耿三友又自顾自道:“今晚上你得回侯府去住吧?我说大牛,别怪兄弟没提醒你啊,再不多睡几回媳妇儿,等过两日出征了,就不知道啥时候才睡得上了。” “去去去!”陈大牛呵斥了他,转头又看过去,“耿三儿,去把陛下今儿赏的东西包一下,你自家留一半,剩下的,俺晚点带回去。”说罢,他举着水壶“咕噜”灌了一口水,传令兵就气喘吁吁地跑入了营房。 第269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1) “报——” “啥事儿啊,天塌了呀?” “侯爷!”传令兵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纸还有一个青布包。布包里头不知装的什么,像是糊了一层鲜血似的,黑沉沉一片看上去有些诡异,“你快看,看看……” “看什么看?老子又不识字。” 陈大牛瞪他一眼,把字条拍在桌子上,“耿三儿,念。” 看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传令兵,耿三友拿起那张纸条来,只看一眼,面色猛地一变,“大牛不好了,嫂子被锦宫的人给绑了。” “啥?你说啥?”陈大牛瞪视着他,“纸上写啥了?” 耿三友咽了一口唾沫,脊背有些发冷,“上头说,让定安侯,也就是你,带上黄金一百两,在日落之前赶到松子坡去赎人。只许你一个人去,要不然,他们就杀了嫂子,以,以那根手指为证。” “手指?”陈大牛急忙打开青布包,只见里头果然裹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连根砍断,看上去狰狞不已。不必仔细分辨,就可看出是一根女人的尾指。 “操他娘的!”陈大牛怒叱一声,一把抓过挂在架子上的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就要往外走,耿三友吓了一跳,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腰。 “大牛,你干啥呢?” 陈大牛满脸都是怒火,“俺媳妇儿被人绑了,你说俺干啥?” 耿三友回头看一眼桌上血淋淋的手指,死死拽住暴怒的陈大牛就不撒手,“大牛你听我说,你不能一个人去。我马上出去整队。他娘的,一群亡命之徒,竟敢玩到金卫军的头上。” “你当老子傻呀?” 陈大牛胳膊肘一用力,猛地甩开他,看着那传令兵喝道。 “去,给老子装一麻袋石头,放在马上!耿三儿,一会儿你带兄弟们远远猫着,没有俺的命令,不许冒头。” 松子坡是应天府有名的一处险坡。 离京师城有几十里地,坡度极高,坡上怪石嶙峋。顾名思义,松子坡上全是野松树,坡下有一条河,河水流向秦淮河。在这个季节,青草还没完全长开,鸟儿在林中尖叫,山风呼呼的吹着,很是凄厉。 赵如娜被绑在松树上,身子早就僵硬了。 她的身边坐着的绿儿,一直在压抑的哭泣,手上断指的地方,被一块青布简单的包裹着,血已经止住了,可她仍是虚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山雀,肩膀耸动,不停抽搐,“侧夫人……侯爷,他会来吗?” 赵如娜没有办法回答她。私心里,她希望他不要来。来了看到她的“私情”,只会让她更加难堪,而她未来的日子,也不会比死更好过。可另一个方面,她又希望他来。不管怎么说,绿儿是无辜受过,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就这样没了一根手指,实在太残忍。 见她没有回答,绿儿身子挪近一些,“侧夫人,我害怕……” 赵如娜心神不宁,安慰地看她一眼。 “侯爷会来的,不要怕。” “可是侧夫人,要是侯爷不来……” “闭嘴!”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走了过来,像是听得不耐烦了,钢刀“嚓”地砸在石上,“再多一个字,老子再砍你一根手指头。” 那人是锦宫二当家的傅成昊,原就长相凶恶,因了袁形的去世和锦宫的境遇,更是戾气大增。这一唬,绿儿赶紧闭上嘴,赵如娜却是淡淡地看过去,“你们何必这般对待一个小姑娘?如果只是想要银子,我可以想办法筹给你们……” “银子?”傅成昊恶狠狠地瞪着她,“银子可以换回我大哥的命吗?银子可以换回我锦宫那么多兄弟的命吗?”冷笑一声,他又道:“实话告诉你,今儿陈大牛他来了,老子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定要拧了他的人头祭奠我锦宫枉死的弟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仇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赵如娜云淡风轻地说着,停顿一下,她看向被绑在另外一棵松树上的顾怀,“这件事与他无关,你们放了他和绿儿,有我一个人做人质,就足够了。” 傅成昊呵了一声,“真是想不到啊?侧夫人胆子还不小,够仗义。不瞒你说,若换了平常,我弟兄几个不必与你一个妇道人家为难。可今儿不同,没了他,又怎能让定安侯看见他的绿帽子?啊,哈哈!” 他话一说完,山坡上的一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个男人笑嘻嘻地去踢顾怀的腿,“嗳我说小白脸儿,说来听听,菁华郡主好不好睡啊?” 那人一问,其他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就他这么一个东西,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能像爷们儿一样睡女人吗?老子不信。” 男人在一处,又都是混道上的男人,话里话外自是荤素不忌,只奚落得顾怀嘴唇颤抖着,面色苍白着,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哆嗦了半天,他看了菁华郡主一眼,终是提起勇气维护他男人的尊严,“各位大侠,你们,你们行行好,放了菁华,我,我给你们当人质。” “哟喂,还挺有种?”傅成昊大笑一声,一个窝心脚踹在他的身上,接着一只脚踩上他的手,死死碾着,在顾怀杀猪一般的惨叫声里,嘴上笑意不绝,“小白脸儿,人质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样呢?还要不要做人质?嗯?” “我,啊……我……的手……” “说!还要不要?” 顾怀惨叫着,面上一丝血色都无。 “不,不要……” “说,放她还是放你。” 顾怀痛得面色惨白,嘴唇不停颤抖,不敢再去看赵如娜的眼睛,额头上汗水滚滚落下,“我……放了我,大侠……放了我吧。我就是一个普通太医,我没有得罪过你们,我也没有做过坏事。大侠,你们饶了我,饶了我,我与菁华郡主没有关系,我……没有关系。”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接一串的笑声,傅成昊低骂。 “瞧你这怂样!还敢睡别人的女人?哈哈!” 在众人的调侃和哄笑声里,赵如娜紧紧抿着下唇。她看着顾怀挣扎、喊叫、求饶、与她撇清关系、痛哭流涕地说他家里还有双亲,还有十几口人等着他来养活,求他们饶他一命,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活了十六年,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 她的爷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在东宫的侍卫……就没有一个人像顾怀这样痛哭流涕地求过饶。可顾怀哭得很大声,在他哭的时候,鼻孔里竟然还冒出一个可笑的泡泡来,看得她生不出来同情,只是觉得滑稽,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滑稽。 这个男人曾经说过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别人欺负她,要把她当宝一样呵护。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定安侯府的大树下,他还说要带着她天涯海角,与她远走高飞。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拿什么来保护她?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什么,她整颗心都是凉的。 “二当家的——” 这时,坡下放哨的一个人爬了上来。 “来了来了,陈大牛来了。” 傅成昊侧过头,目露凶光,“一个人?” 那人点头,“一个人。” 傅成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像条汉子。走,会会他去。” 松子坡的山顶上,风声猎猎,锦宫行帮的人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骑马奔来的陈大牛,傅成昊哈哈大笑着,率先开口,“定安侯!久仰大名,老子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陈大牛目光炯炯,拍了拍马上的布袋。 “带来了!放人吧。” “够爽快!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要耍什么花样,你女人的命攥在我的手里,你老实点,放下武器,一个人把金子提上来。一手钱,一手货。” 陈大牛看他一眼,下了马,放开缰绳,突然狠狠拍一下马屁股。那战马受惊之下,“嘶”一声长啸,驮着麻袋飞奔而出。在傅成昊不解的怒斥中,他声如洪钟地道:“老子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先钱后货那是亏本买卖,俺不干。金子就在马上,一会俺一吹口哨,马自然会带回来。” “爷爷凭什么信你?” “二当家的,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要的人不就是老子吗?何必跟一个妇道人家过不去?你放了她,俺由着你处置。” “说得好!”傅成昊冷笑一声,“不过你一个人,只能换一个。我这里却有三个人,不知道侯爷你到底要换谁?”说罢他一偏头,手底下的人就把被绑着的赵如娜和顾怀三个人推了上来,看着赵如娜苍白的脸,傅成昊哈哈大笑,“我说侯爷,这一回你还真得感谢弟兄伙,要不是我兄弟帮你把侧夫人带回来,只怕这个时候,你这位漂亮的侧夫人已经跟野男人跑了,哈哈哈……” 陈大牛情绪不明的拎着刀向前走几步,直直盯了一会,突然高高抬起手臂,慢慢地松开手指。只听“哐啷”一声,他手上的佩刀落地。接着,他又脱下身上的重甲,冲坡上的人展开双臂。 第270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2) “看好了吗?少他娘的废话,不就是想给你们大哥报仇吗?人是老子杀的,冲着老子来啊?绑娘们儿算什么东西?有种就放了她,绑了老子去。” “够有种!行,你举着手走上来。” 陈大牛不再吭声,一步一步向山坡上走去。刚到半坡,几个锦宫的人便蜂拥下云,反剪了他的双手,刀子抵住了他的脖子。他没有抵抗,脚步走得稳稳当当,傅成昊见状眯了一下眼,冷哼一声,“侯爷,不是你逼人太甚,咱锦宫不干这样的事。兄弟们,把那两个娘们儿放了。” 这些混行帮的人,就讲究一言九鼎。见陈大牛被钳制住了,傅成昊也不啰嗦,直接让手底下的兄弟放了赵如娜和绿儿,往坡下推去。 “滚吧,算你们好命。” 赵如娜抚着酸痛的胳膊,侧头看了陈大牛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抬步就往坡下跑,那速度快得让傅成昊吹了一声口哨,大笑,“侯爷,看见了吧?这娘们儿不仅跟野男人厮混,良心也都让狗吃了,哈哈!” 陈大牛面色沉沉,没有吭声。绿儿却被说得有些臊,她泪水涟涟的跑过去,拿那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赵如娜,“侧夫人,侯爷,侯爷他……” 赵如娜狠狠拽她,“走!” 绿儿脚底踉跄一下,却拖着她不肯走。 “侧夫人,我们走了侯爷怎么办?” 赵如娜垂下眼皮,语气生硬地低声吼她,“你会打,还是会杀?你留下来,能做什么?”说罢她揪住绿儿,头也不回,谁也不看,飞奔似的往坡下跑。女人得有自知之明,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成为别人的负担。 “啧啧啧!”傅成昊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陈大牛,指着顾怀道:“侯爷这顶绿帽戴得……兄弟我都看不下去了。这样好了,侯爷的命,兄弟今日是一定要的。但侯爷的事儿,兄弟也一并帮你解决了。”说罢他看了一眼手底下的人,“来人!把那怂蛋给老子宰了!这种人活着都是糟蹋粮食。” “是!”有人拎着刀就走向顾怀。 陈大牛低喝一声,“慢着。” 傅成昊微微一愣,似笑非笑的看他,“侯爷真是好胸怀啊?还要护着奸夫?” 陈大牛看他一眼,“要宰也得老子亲手来宰。这种事,怎好劳烦二当家?只是不晓得二当家的愿不愿意成全?” 山顶上,锦宫的人马约摸有一百来号,而陈大牛就孤身一个人,傅马昊虽早知他是战场勇将,也不怕他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插上翅膀飞掉。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陈大牛寒恻恻的脸色,他摆了摆手。 “放开他。” 陈大牛瞥一眼傅成昊,松了松筋骨,猛地抽出身边一名锦宫帮众的佩刀,走向背靠松树坐在地上的顾怀。他面色冷沉,每多走一步,顾怀就往后挪一步,直到他挪无可挪,看着陈大牛狠狠挥下的刀口,“啊”地尖叫一声,尿便顺着裤管汩汩下来,打湿了裤裆。可预想中的刀子没有砍下来,只有他身后那一颗腕口粗的松树被齐腰折断。 “杀你,脏了老子的手。”陈大牛一只手拎起他的领子,往外一甩,他的人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这时,坡底下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嘚嘚”声,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席卷而来,傅成昊当即变了脸。 “陈大牛,你他娘的讹我?还算个爷们儿吗?” 陈大牛拎着刀,转身看着他,“没讹你,老子敬你是条汉子。今儿老子还就一个人,不让他们帮忙。你们要有本事砍死老子,只算老子命不好。可若是老子砍死了你们,也是你们恶有恶报。来吧!俺看好了,这松子坡风水不错。” 傅成昊看着冲上来的金卫大军,眼睛都红了。 “兄弟们,宰了他为大哥报仇!” “杀!”一时间,兵器相撞的金铁声、厮杀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可带着金卫军赶来接应的耿三友,刚想冲上来,就被陈大牛厉声喝止了。 “都退下!” 耿三友知晓陈大牛的脾气,红着眼睛退到了圈外。 一群金卫军远远围住松子坡,却没有上去助阵。 先前跑下去的赵如娜,也爬回了坡顶,站在金卫军的中间,死死抿着唇,一句话都没有说。以一敌百是什么样的,她从前只看过话本,听过赵子龙,听过张飞等英雄人物的传记。可今日松子坡上混乱的砍杀声,却震得她傻在了那里。 “侧夫人,侯爷真了不起,真是一个大英雄。”绿儿踮着脚,目光里满是崇拜,赵如娜目光愣愣的,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稍顷之后,在风声传来的喊杀声里,坡下的荒草地,又有几骑飞奔而来。 最前面的人,正是闻讯赶来的夏初七和李邈。 “楚儿,怎么办?来迟了!”李邈面色都白了。 夏初七拍一下马背,冲上坡顶,“驭”了一声,跳下马跑向赵如娜,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她蹙眉看着焦急的李邈,“表姐,我看再打下去,不管结果如何,互有伤亡是在所难免的,梁子也是越结越大,得想一个办法停下来……” 她话音刚落,耿三友也打马过来,满脸都是焦急,“郡主,大牛是个犟眼子,说了不让咱帮,咱就不能去帮。可他一个人,这刀剑无眼,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落地啊。” 二虎子看到这样多的金卫军,自知锦宫的大劫到了,四周看了看,突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郡主,救救锦宫吧。袁大哥没了……看在袁大哥与你相交一场的份上,救救锦宫的兄弟们吧?” 夏初七皱紧眉头,看着俨然成了一个屠宰场的松子坡,与李邈交换一下眼神儿,“表姐,你能让锦宫的人先住手吗?” 李邈面色煞白,“我试一下。” 她往前走了几步,可人群里打斗不止,被锦宫帮众围在中间的陈大牛浑身浴血,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地狱魔王,刀刀见血。锦宫帮众也是新仇旧恨上来,前赴后续往上冲,杀成一团。 “傅大哥,不要打了,你们先住手。” 李邈喊声落下,夏初七也高声喊,“大牛哥!我是楚七。等下他们住了手,你也停下好不好?咱们先停手,我有话说!” 两个女人在场边呐喊,对于杀红了眼睛的男人,能有多大的作用?没有人理会她们,杀声依旧。锦宫的人不住手,陈大牛一人之力自然更不会住手,眼看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受伤,李邈把心一狠,突然一拍马屁股,冲了过去。 “锦宫的人听着,我叫李邈,我受袁大哥临终所托,暂时掌管锦宫帮务。我命令你们都先停手,你们不相信就看看,我手上是什么?” 她骑在马上,高高扬在手里的,是一个象牙制成的扳指。 那扳指是袁形从不离身的东西,也可说是他的信物。有人吃惊的看了过来,有人在怀疑,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当场应下。 二虎子爬起来,踉跄着冲过去,“二当家的,她说的是真的,他就是大当家说过的那个在承安救过他的李邈,你们要相信啊,这都是大当家的意思!” 傅成昊红着眼睛看过来,终是一咬牙,跺脚。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 一场厮杀和混乱停了下来,陈大牛拎着鲜血淋淋的刀,气喘吁吁,显然也是累得够呛。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傅成昊和地下的尸体,不等夏初七说话劝解,他丢下刀来,看着这些人。 “你们杀了俺未过门的媳妇儿,俺也杀了你们那么多人。咱们算是扯平了,往后谁他娘的还要报仇,看清了老子,别找旁人的麻烦。” 说罢他推开面前的人,大步往外走,傅成昊看着他。 “两清了?一百两的赎金呢?” 陈大牛回头,“一麻袋石头,你他娘的要不要?” 斗殴来得快,去得也快,看上去极有戏剧性,却也真实的反应了时下江湖人的心性。不管是陈大牛还是锦宫的帮众,骨子里其实都是汉子。血流了,人杀了,说一句两清了,尽管山顶上的血还没有干透,可干戈真就这般平息了。 杀戮的场面描述起来,无非就是鲜血,绝无半分诗意。陈大牛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金卫军们全都在欢欣鼓舞的大吼,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走过去拎了赵如娜丢在马上,只有一句。 “俺送你回去。” 将士们又是一阵哄笑。哄笑之后,双方人马都慢慢散开。夏初七翻身骑在马上,看着潮水一般退去的金卫军和锦宫帮众,觉得胸中有一些情绪在剥离。 第271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3) 曾经她总执著于爱与恨,好与坏,非得将生活里见到的黑与白分得清清楚楚。可如今这些界线越来越模糊。人人活着都不易,大树有大树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孤独寂寞冷。全凭一颗心主宰人生,所以天下从未太平。 陈大牛带着赵如娜回府的时候,已是薄雾冥冥。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也把定安侯府的人吓得半死。老娘迎上来了,哥哥嫂嫂也迎上来了,可他什么也没有说。赵如娜也是紧抿着唇,由他抱着下马,也没有挣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入了她居住的小院。 被无数人驻足观看,赵如娜其实很紧张。 从松子坡回来,这一路他策马狂奔,眉头紧皱,面上的阴沉显而易见。她很希望他发怒,质问她为什么要与顾怀“私通”。可他偏生不问,她也不好解释。因为解释这种事得分人,可以解释得清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释。需要解释的人,一般来讲都解释不通。 陈大牛走路正如他这个人,步子迈得大,不像她见惯的王孙公子那么斯文优雅。可以说,他的身上,就是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好战的,任何时候都有一种似乎会把人给撕碎的力气。 入了屋子,他把她放在榻上,仍是没有一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赵如娜看着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他已经很给她的脸面了,当着金卫军那么多的人,她“偷人”了,与人“私奔”了,他却把她抱回来,没有怒吼,没有打骂。他这么做,至少保证了在他出征之后,等她与顾怀有“私情”的事在京师传开,侯府里的人不会随便嚼舌根说他不要她了吧? 她以为他走了,不会再回来。 可等她去净房里沐浴完了出来,他却在屋子里等她。 他好像也是洗过澡,处理过身上的伤口了,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儿没有了,端正地坐在她的榻前那张她常常看书的椅子上,与她隔了好几尺的距离,声音沉沉地说:“再有两日,俺就要出征北伐了。出征前军中事务繁忙,俺就不回来了。俺走以后,家里的事,你多多看顾。” 赵如娜看着他,他却把目光避了开去。她自嘲一笑,看来他不问不追究还善待她,就是为了等他走之后,他的家人在京中能有一个庇护。毕竟她是东宫出来的人。 垂下眸子,她笑了,“妾身应当的。今日之事,多谢侯爷。” “嗯。” 一个人一句话说完,似乎再没有旁的话要说。而下一次见面,或许是一年,或许两年,或许是三年,谁也不会知道,一场战打下来,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俺走了!”静默良久,陈大牛终于起身,一个调头,大步往外。 赵如娜心里一窒,“侯爷!” 她不知为什么要喊他,这一声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冲动,觉得有些话想要说清楚。可等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她绞着绢帕,却不免语塞。问他是不是也以为她与顾怀有私情吗?可她不冤枉,她确实与顾怀有一些过往。虽然那是在她入定安侯府之前,可如今解释,会不会太打他的脸? 涩涩笑了一下,她艰难地起身,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借口。 “侯爷您稍等一下。” 这些日子她没少绣东西,像鞋垫这样的物件,就连夏初七她都送了,自然也有准备他的。只不过之前她没有机会给他,如今那些东西,刚好可以解她的尴尬。 她从箱子里翻出几双鞋垫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皮儿,“妾身没什么东西可给您的,这鞋垫是妾身做的,做得不怎么好,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穿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其实他们两个人还是那样的陌生,尽管有过夫妻之实,可她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她,就像在某一个时刻,突然碰见,又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每每相处,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好半晌,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她抬头,看着他情绪不定的脸。他并没有刻意表现什么,可他本是一个很有气概的男子,只盯着她,就让她很不自在。 咬了咬唇,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侯爷不喜欢,也,也没关系,你走吧……” 第272章生米与熟饭的妖娆(14) 她退了一步,死死拽着鞋垫,准备调头。可直到她的身子离地,人被他卷到那张花梨木的榻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她狠狠压在床上,胡乱地扯着她的衣服,啃着她的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种浓重的喘息。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身上汗毛竖了起来。与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他动作仍然粗糙,下嘴也狠,他咬疼了她,但她却怪异的发现,除了疼痛之外,她心底也反常的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欢喜得失了神,在他低哑的喘息声里,她闭上眼睛,后仰着头,任由他占领,觉得心底有一种情绪像身子一样裂开,从与他合二为一的地方,毒药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还是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做闺中女儿时,她向往与郎情妾意的你侬我侬,向往“生死相许”的爱情诗篇,喜欢那些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的刚烈女子,可此刻她描述不出心绪,只是慢慢地抱住了他,在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里,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娱的声音,低低叹了一声,“侯爷……” 他身子一僵,停了下来。 她没有睁眼,却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视。 再然后,她听见了怦怦的心跳声,还有他再次启开的原始韵律。 大战在即,朝野震动。 战争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应天府。 老皇帝下旨,由晋王赵樽与定安侯陈大牛分兵北上,大军在三日后出发。这一次的战争,将会带来多么深远的历史意义夏初七不知道,只知道她盼了好久的大婚真的泡汤了。 赵樽北上,得要多久才能相见?几年后,人还是那个人吗?见惯了后世的感情飘移,她坚信不仅世事会变,人也都是会变的。等战事完了,也许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了。可剩下三天,赵樽要备战,她能做些什么? 景宜苑里冷冷清清,只剩她一个人。 侍候的丫头都被她打发了,她坐在窗边,看小马啄食,静静的等待一个人。 细细回想,她觉得他每一次来,都是无声无息,就好像突然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每一次都能让她因了这份“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欣喜感。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站在了她的背后,她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终于舍得来了?”她没有回头,气咻咻地抚着小马的羽毛。 赵樽停顿一下,走过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谁惹到你了?” “还能有谁?”夏初七转头,恶狠狠瞪他。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谁能告诉她,这世上有哪一个即将成婚的新娘子被人毁了婚礼,放了鸽子,还会有好脸色?见他默不作声,她仰着下巴,像一个讨债的,“晋王殿下,您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赵樽眸子里波光一片。 沉默片刻,他干燥的手心才抚上她的脸,“爷要北征了。” 夏初七弯着唇角,朝他点点头,“还有呢?” “阿七。”赵樽双臂一紧,纳她入怀,“对不起。” 对不起?她是想听这句话么?夏初七脸上布满黑线,心里气结不已,一把推开他,那力道大得,把桌上的一个青瓷花瓶带到地上,“对不起我什么啊?现在说对不起有个屁用?赵樽,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不是吗?三天出征,咱们可以提前大婚啊?你为什么不给皇帝说——先成婚,再出征?” 花瓶很结实,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居然没有碎掉。 赵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捡起来,又端正的摆放在桌上,伸手要去抱她。她不依,使劲推他。他再抱,她大怒,在他怀里挣扎不已。他死死圈住她不放,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拼了吃奶的力气去扯他的衣服,揪住狠狠捶打。他无奈的叹息,扣紧她的手腕,把她牢牢摁在胸膛上。 “阿七,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是生是死都不知,爷怎能临走祸害你?” 夏初七气得眼圈一热,动不了,就拿脑袋去撞他,“赵十九,你个王八蛋!大晏没人了吗?非得你去?你那个爹,安的什么心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什么东西!” “阿七……”赵樽身子贴过来,低下头亲吻她的脖子,“爷答应过父皇,不得不去。”他呼吸很热,嘴唇也很热。夏初七受不住,身子颤一下,脖子上痒痒的,麻麻的,心里却是酸酸的,涩涩的。 “赵樽,你要了我吧?”她不好意思地咕哝。 “怎么要?”他问,继续吻她。 “你真傻还是假傻?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她有些生气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吻她,不停地吻。 第273章又一次初体验(1) “我说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到底要不要?” 这一句话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可吼完了,除了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再没了半点声音。夏初七有一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很怀疑在这个世道,除了她之外,还有没有这样不要脸不要皮的姑娘。但她不是不知羞,而是不得不这样做。 她知,赵十九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如果她不主动一点,他真能给她等几年回来再说。可几年,那是多长?几年足够她穿越无数次时空了。万一她一不小心又穿回去怎么办?万一他出征的时候又去河边钓鱼,钓上来一个别的什么姑娘,把他给吃了,往后还有她什么事儿?赵十九认死理,一旦要了她,就一定会负责。所以,她得先收了他再说。 “赵樽,你说话呀!哑巴了?”她推他。 “说什么?” 见他装傻,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啃了,我脖子痒死了……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只有这一次机会啊,你可千万不要错过。” “阿七就这么紧张爷?”他答非所问,仍是埋头在她脖子里。 “不是紧张你,是稀罕你,满意吗?” 她把节操都丢在脑后了,他却只是叹一声,捧着她的脸,“等爷回来的。你在家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她眼圈一红,扑过去就狠狠啃他一口,“想得可真美!凭什么?” 赵樽紧紧搂住她,任由她咬他打他踢他,一直沉默着不再辩解,只是陷在她脖子里的吻更炽烈更狂热更浓郁,一个个烙印,无不述说着他也很想要她,甚至比她还要想得厉害,但是他却不能。 “赵樽你过分了啊?等你回来,我都成老姑娘了。” 夏初七知道这般“迫要”不成体统,可她有一种感觉,今夜过了,到大军出发之前,赵樽或许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做什么事,她必须在今天晚上做妥了。 “听话!”他沉下声音,叹息都堆砌在了那一双黑眸里。看着她,他的眼神专注、无奈、还有一点点失落,仍是那么深邃诱人,诱得她什么都不想管,壁虎似的死死攀附着他这堵厚实的墙,大眼睛眨也不眨,流连在他的脸上,语气里全是撒赖。 “是我哪里不好吗?你这么不想要我?” 她语气很娇,很软,口吻里除了惯有的赖皮,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垂头丧气和惆怅。夏初七一般不惆怅,发生再大的事情都很难听见她的叹息,也很少有负面的情绪,可此刻,她的眼神里纷至沓来的全是无声的低落。 “阿七,不是这样……”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极是喑哑,她眼睛一亮,一脸赖皮地巴着他,笑嘻嘻地推销自己,“那是哪样?嫌我长得不好看,还是嫌我身材不够火辣?我可告诉你啊,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 “阿七。”看她一眼,赵樽眸底带笑,“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夏初七不敢想象赵樽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大煞风景的话,愕然一瞬,她生气地一咬牙,毫不留情地掰住他的脑袋,学着元小公爷的轻佻劲儿,往他脸上凑,“嫌弃我?让你嫌弃,看我怎么收拾你,口水是吧?今儿就让你吃口水……”她生着气,嘟着嘴,眼波涟漪,密密麻麻的啃上去,一尾狡猾的舌像蛇一样,与他勾缠。 “你应还是不应?” “……” “信不信,我用强的?” “阿七!”赵樽几乎咬牙切齿。 他急切地想要挣脱,她哪里肯依?吊着他的脖子,那一尾小蛇爬在他的唇上,来来去去的爬,想要逼他稀开缝来往里钻,他终是不耐,闷哼一声,扼住她的后脑勺,一口含住她的舌,反被动为主动,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强力欺入,像一场与敌人的战斗,掌心隔着衣裳数着她背上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数过,每过一处,激得她哆嗦不止。 “要了我……”她低低的喊他,浅眯的眼神像蒙了一层雾,赵樽再能坚持,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哪里挨得住她这样火力充沛的热情?他含了她的唇,托了她的臀,把她往怀里一揣,边走边吻,大步往里间走去,直到把她重重压在了榻上,方才抬起头,喘着气瞪她。 “阿七……” “怎么了?”吊着他的脖子,夏初七心里紧张,想找一句什么话来说。她不想虚伪,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要是咱俩没有做到那一步,我不放心。”见他不语,她又嘻嘻一笑,“吃吧吃吧,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他仍然只是喘气儿,死死盯着她。夏初七耳尖有些烫,主动去吻他,赵樽黑眸着了火,却别开脸去,那样子与其说是在拒绝,不如说是在挣扎。她哧哧一笑,小脸红扑扑的,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呆,也就没了羞涩,带上几分调侃,她又偏过头去吻他。他深深看她一眼,像突然发了疯,压住她便是一阵热吻,热情得像一头沙漠里饿极的野狼遇见一块鲜美的肉。 “爷。”她心脏收缩,与他贴在一起,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唇一如既往的温暖,吻得她一阵阵战栗,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像被人用羽毛在撩动,兴奋地张了开来。欢喜,快活,想要迎接他更多的进犯。 她在贪恋。贪恋这个人的怀抱,这个人的吻,因为贪恋所以不敢试想长长的几年分离,而且还是生死未卜的分离,无法互通音讯的分离。在他的掌控之下,她心脏像在擂鼓,很害羞,却更怕他退缩,不得不抛下矜持,卖力讨好他。 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却没有更进一步。 她不容他抗拒,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爷……” “不急。”他喘息着回应,喑哑的声音就落在她的嘴里。他细细密密的吻,像是安抚,又像是撩拨,在她脖子里掠过一串串的吻痕。他吻得很重,她有些吃痛,却又沉迷其中,整个人迷迷瞪瞪的闭着眼,仿佛回到那月光下的清凌河,只想要完全绽放,在他面前绽放出最为美好的自己。 想法太过美好,她脑补太多,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双手双脚都被赵樽用她的衣裳牢牢捆住了。只着一件中衣的她受了凉,方才红透着脸睁开了眼睛。 “你这是……?” 她不解,看着他,那表情迷茫,疑惑,像一只用了几千年的时光才雕琢出来的小狐狸精。野性,又清澈,火辣,又纯粹,唇角微微战栗,等问出了这几个字来,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轻“哦”一声,“赵十九啊赵十九,原来你这般重口?” 他皱着眉头,显然不懂什么是重口,却从她身上挪了开去,重重地躺在她的身侧,说话时的呼吸,像在做生与死的挣扎,一字一句很是艰难。 “不要怪爷!只能把你绑了,才能好好与你说话。” 什么?夏初七见鬼一般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被捆的身体。 “赵——樽——你个卑鄙小人。松开我。” 赵樽看着她,眸底的光芒像黑夜里浮动的星辰,一只厚实干燥的手掌抚上她的脸,低声道:“小奴儿如今会勾搭人了,松开你,爷怕把持不住!” “王八蛋,你这样算什么?”夏初七气得头上快要冒青烟了。死死挣扎了几下,她一阵低骂。可不论她怎么骂,赵樽却是不恼,听着她骂,不回嘴,不辩解,只等她骂得喘气不止,他才低下头去,噙了她的舌,把自己融入她的嘴里,安抚她的每一处愤怒。 一阵温暖与邪恶的交战之后,她终是安定了下来,可胸腔里还鼓动着气愤。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老子想杀人……你不要我就不要我好了,还把我绑起来,搞得我好像……好像有多想要你一样,赵樽,你欺人太甚!” 他轻轻拥住她,顺着她的脊背,等她骂完,才低低道:“阿七,战争不是儿戏,战场更不是玩乐。那里的人手持凶器,见人就砍,那里的生命,贱如草芥。那里只有鲜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里是愚蠢的人类自我铸就的坟场。在那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战场上从来没有真正的王者。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清凌河见到我的样子吗?我的伤你见到了,若不是遇上你,若是伤口再深一寸,爷早就不在了……阿七,你是一个好姑娘,我如今能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有什么不测,你还可以许一个好人家。” “赵樽……你他妈的,煽情来的?” 夏初七眼圈一红,弓着身子,恶狠狠瞪着他,那眼角的湿润处,显然是一种她遗忘了许久的,叫着“泪”的东西。 第274章又一次初体验(2) “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啃也啃了,摸也摸了,现在你来给我说什么清白?呵,换普通的女子,你如今不要我,我都只能去投河上吊,以全贞节了,你懂不懂?” “你不是普通女子。”他没有看她,手臂绕到她的颈后,把她抱过来,在她的愤慨里,身子绷紧,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忍住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才克制着自己不把怀里气得颤抖的姑娘占为己有。 “赵樽,你他娘的好过分……”低低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到底还是没有哭出来。她不喜欢哭,哭有什么用?她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更不是那么容易任人摆布的。抬起头,她湿着眼睛,语气坚定,“不行,我要跟着你北上。” 她说得很简单,意思清楚,却把他怔住了。 “战场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我说我要跟你北上。”她再次肯定。 他紧紧抱她在胸口,掌心压在她的后背上,紧紧的。 “我说战场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气不打一处来,可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平衡委屈,那忍着泪意的样子,看得他皱紧了眉,扣在她后背的手,慢慢抚着,安抚着,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一会儿,等她气顺下来,他才抓紧她的手,让她的掌心贴上他的。 “在家里好好的,等爷回来娶你。” “废话少说,你先解开我,我不舒服——”没有力气挣扎了,夏初七瞪着他,“赵樽,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成千上万,听过的故事不计其数,可从来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奇葩男人,会把自己的女人绑在床上,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她近身。你如果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混账,神经病,脑残……” 她把能想到的词,都用来骂他了。他却只拍着她安慰,“不要生气了。明日一走,爷得住在营中,怕是不好再与你叙话了。” “你个王八蛋!”夏初七带着哭腔的声音,全是委屈。那委屈就压在她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可她又必须把它发泄出来,要不然她肯定得疯掉。曲起被绑住的腿,她使劲踹他,不管踹在什么地方,只是踹,踹,一直踹,嘴里的呼吸声像一只吃了老鼠药的猫,火气极大,直到被赵樽把腿压住,才安静了下来。 “你个泼丫头,往哪踹呢?踹坏了,爷以后怎么疼你?” 他突然无赖的调侃,让她气得磨了磨牙,忍不住破涕为笑。 “就是要踹坏你,免得你去了北边还乱睡女人。” 见她终于笑了,赵樽唇角弯了起来,“有这么泼的王妃在家,爷哪里敢?” 夏初七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那谁知道?记好了,去了北边,不许去钓鱼。” “嗯?”他不解。 “万一又钓上来一个楚七,怎么办?” “钓上来,爷就煮着吃了。” 夏初七愣了一下,见他硬朗的脸上,扯了一抹促狭的笑痕,显然是为了逗她开心,不由扁着嘴巴瞪他一眼,“先放开我,放开我再说话,我保证不再碰你了,还不行?” 这话说得,怎么她像一个会强占黄花大闺女的恶霸似的? 可她都这样说了,赵樽却不相信她的“节操”。 “不放,放了爷可整治不了。” 夏初七气恼得不行,“赵樽,我能揍你吗?!” 他严肃的想了想,把脸递了过来,“揍吧。” “没手,怎么揍?” “不会用嘴亲?”他把脸探得更近一些。 赵樽向来雍容高冷,很少有这样没脸没皮的时候,夏初七死死瞅着他,想笑,可更气,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许多复杂的情绪在心底四处乱窜,窜得她嗓子眼发堵。堵得她一个冲动,脑袋就撞了过去,额头正好撞在他的下巴上,听见他“嘶”的呼痛,她才满意了。 “知道厉害了?” “女侠很是厉害,且饶小的一回吧?” 他仍想要逗她开心,夏初七越发难受,“撞疼了吧?” 他不答,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夏初七扁了扁嘴,把头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亲,又凑到他的鼻子,脸颊,额头,慢慢的,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一点点亲吻着,最终落在他的唇上,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狗,吻他,讨他喜欢。然后在他气促的呼吸里,从他的唇滑下,落在他的喉结,再慢慢滑下。 他喘息得又急又狠,“阿七,不要这样,爷难受!” 她低低呵斥他,“活该。” 他叹气,“你怎么不讲理?” 她眼一横,“就不!” 他唬她,“再这样,爷可生气了?” “气吧!你好好气,你若不气,我就该气死了。” 夏初七有一张厉害的嘴。骂起来损,笑起来美,弯起来的唇上小小的梨涡像会吸人魂儿。可她这张嘴除了会这些常备功能,竟然也可以那么灵巧的扯开他的衣袍,重重啃噬他丝毫不受手脚被束缚的影响,只需两片薄薄的武器就可以惹得他浑身着火。那火甚至比之前还要迅速,烧得他更加火烫,每一簇火苗窜入脐下,如同被人架在了一个火堆上,蒸着,烤着,让他战栗也让他受罪。 他额头满是热汗,低低威胁,“再闹,爷把你嘴堵了。” “你舍不得,你想听我说话。” 她不理会,开始寻找他最容易动情的地方。他呼吸一乱,终是忍不住,翻身过来把她狠狠压住,扼住她的肩膀,死死压住,目光像狼与猎物的对峙。 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这样的眼,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妇人脸上看见过。尤其是此刻,屋中灯火很暖,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倒映着一小簇灯火的光焰,邪恶得像一个会吃人的小女巫。 “阿七……”他的声音几近呻吟,“不要逼我。” “不逼你了。”夏初七看着他的挣扎,语气终是平静下来,“我都想好了,明儿你就要走了,咱们不要浪费时间。其实男女之间不做那个,可以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嘛,比如,你可以在走之前,把你的家产都给我?你有多少钱,有多少宅子?晋王府还有几个女人,那也算是你的私有财产吧?我想啊,等你走了,我拿着你的钱,找几个长得好看的男人……那什么,要是我一不小心干出点什么事来,你可不要怪我?” “你敢!”他咬牙。 “我有什么不敢的?”夏初七笑得越发邪乎,就像一个不肯听话的孩子,不发脾气了,却也不顺着他,懒洋洋地瘫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纱帐,就像做梦一样,低低喃喃:“你可不要期望我会为你守节,你是晓得的,我不是那种在意这事的女人,只要看对了眼,或许是赵绵泽,或许是东方青玄……”说到这里,她突地一顿,眼睛亮了,“噢对了,我都忘了这茬,你说要保住我的清白……咦,那就稀奇了,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与东方青玄已经有过那事了。所以啊,你大可不必。” 赵樽深深看着她,一叹,“你真以为爷会信?” “原来你一直不信?” “一开始气极是信了,可你是个什么人?爷心里有数。”他紧紧抱住她,放低了声音,“好好给爷守着,除非爷不在了,否则,谁碰了你,老子宰了他全家。” “……” 夏初七无声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之前她没有刻意向赵樽解释与东方青玄之间的事情,主要是说过就忘了,却没有想到,他压根儿就没有相信,所以才让梅子和晴岚给她喝乌鸡汤喝红糖水吧? 想一想,她又有些好笑。 其实今天晚上的事不是她一时冲动,她是考虑得很清楚的。她喜欢赵樽,喜欢这个别别扭扭的赵樽。他老古董,死板,僵硬,教条主义,恪守着他的道德准则,却又偏偏可以不管不顾的要娶身为“侄媳妇儿”的她。这样的赵樽是矛盾的,他早知道她是夏楚,依他的性格应该是把她推向千里万里才对。可他明明介意她的身份,却仍然想方设法要娶她。所以,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但世上的男人很少会喜欢一个姑娘却不睡她。还是这个赵樽,这个她喜欢的赵樽,他可以做到,哪怕他憋死自己,也不愿意越雷池一步,仅仅是因为他此去有可能会马革裹尸,血溅沙场,不愿留下一个不完整的她。 但他又哪里知道,早在她入侵了他的世界,或者说他入侵了她的世界之时,她就已经不再完整了。缺失的那一角,需要他来填补。有了他,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 只剩一个晚上,她有好多话要说,不想浪费在吵架上了。 室内静寂良久,烛火灭了。 窗台上的小马“咕咕”一声,听见了里面传来的诡异对话。 “不许和别的女人好。” “嗯。” “三妻四妾,还想不想了?” “不想。” “侧妃还纳不纳了?” “不纳。” “侍妾还要不要?” “不要。” “我说你们军营里,会有军妓吗?” “……” “有吗?” “没有。” 第275章又一次初体验(3) “骗人吧?书里可不是这么写的。”她靠着他,凑过去在他的耳朵上低低呵一口气,感觉到他僵硬了身子,这才哧哧笑着,一下一下轻轻吻他,“有没有,到底有没有?”他不答,她张嘴咬住他的耳朵,在嘴里裹了裹才低低问,“睡不睡?” “不睡。” “不睡的是大傻叉。” 她低低骂一声,语气突然又哽咽了。他没有说话,把她搂得紧紧的。两个人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她在说,他只是听。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她再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不会反驳。后来她说累了,就窝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在这样分别前的夜晚,她却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在漠北的狂风中,她策马狂奔,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是身着盔甲的他,那黑色的披风在狂风中高高扬起,翻飞。她奔向他,他张开双臂,把她重重抱在怀里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她陡然一下睁开眼睛。 天儿还没有亮,窗外黑压压的。 屋子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他背对着她在穿衣,就站在他床边不远。看来是准备直接去营中了,他身上穿着她梦中见到的盔甲。窄袖云肩,通袖漆襕袍,外罩长身式明甲,用金纽扣纽系,两侧及后身开裾,底边饰彩色排穗,胸部缀有护心镜,两肩掩膊,缀红色肩缀,外面系了一件黑色镶金边的披风,身型颀长,高冷无双,是灯火照着他,却又是他点缀了火光。她向来觉得穿着戎装的男人更有魅力,可这种魅力在赵樽的身上更是突显到了极致。 这是一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他的心冷漠坚硬,却又适时柔软。他从不说山盟海誓,却字字句句都是承诺。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他。有时候用太过华丽的语言去描述一种东西,原本就是一种亵渎。需要用言词粉饰的,那就代表本身的薄弱。真正的好东西,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好。除了好,再没有别的。 她浅浅眯着眼,没有出声叫他。 甚至在他转头时,阖上了眼睛装睡。 她感觉到他低下头,静静看她片刻,吻了她。 然后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多一会儿,窗户“咯吱”一响,她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盏孤零零的烛火在轻摇,屋子里冷了下来。 “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 入宫的路上,夏初七一直在琢磨这句话。 想到这句话的她,是伤感的。可她又不想伤感,她从来不信命。 剩下两天,四十八个小时,她得掰着手指头来用。 张皇宫的身子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人活着,得靠一种信念。夏初七的存在,让她相信了可以治愈。因了她的病,洪泰帝每日里来瞧她,她又相信了情感。一个女人,无论长到多少岁,都脱不了追求情爱的本质,有了这两点,即便是肺癌,也令她焕发了新生。 可夏初七心里清楚,她这病是治不好的。 差别只在于她还能活多久。 今日坤宁宫的氛围与往日不同,知道要打战了,知道赵樽要出征了,张皇后的话比往常更多。大抵都是女人,都是强势男人的女人,她像与夏初七有许多话要说。可夏初七心绪不宁,却时不时的走神,都不知怎样走出的坤宁宫,更不明白怎样走入的云月阁。 赵梓月见到她,很是高兴。 “楚七,快来快来,你看看青藤做的虎头鞋……” 赵梓月原本就是一个活泼不知愁烦的公主,在对新生命的期盼中,她也重新获得了“新生”,撒娇耍赖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到底还是说服洪泰帝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儿。如今的她,已经在偷偷准备孩儿的衣物了。 “老虎的头是我绣的,楚七,你看,怎么样?” 手里拿着一双虎头鞋,梓月兴奋地说着,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那仍是小女孩的娇嫩面孔上,多了一种母性的光彩。 “老虎?猫吧!”夏初七瞅了一眼,没什么兴趣。 赵梓月不高兴地嘟了嘟嘴巴,可脾气却不像过去那么娇横了。她反过来安慰夏初七,说她十九哥打过很多战,却从来没有吃过败仗,一定会凯旋归来娶她的,叫她不必担心。每个人都会长大,夏初七其实喜欢赵梓月的变化。 “梓月,二鬼活着回来了,你知道吗?” 这话有点残忍,可她还是说了。每一种伤疤,总是需要剥离之后才能彻底治愈。赵梓月一愣,躲开她的眼神,拿着那虎头鞋的手,揪了揪,“他死不死,活不活,关本公主什么事?” 夏初七瞧了她片刻,“他好像又要随你十九哥出征北上了。你父皇封他做指挥佥事他不要,说是熟悉哈萨尔,熟悉漠北,自请带先锋营参战。梓月,先锋营可是打头阵的?”就像闲聊一般,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却仔细观察着赵梓月的表情。果然,她眼神不停的游离闪躲,最终还是生气了,把虎头鞋一丢。 “你不许在本公主面前提他的名字了,不然我要与你一决雌雄。” “……用错成语没有?” “没有!就是一决雌雄。” 夏初七托着腮帮一笑,“好像很严重的样子,那我不说了。”说罢,她的目光瞄向赵梓月的肚皮,低低一叹,“小宝宝,你爹就要去打战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想不想见一见他啊?要是他这一战死了,见面可就是永别了?” “你还说?你逼本公主杀鸡儆猴是不是?” 夏初七抬头,奇怪地看着她,“我和小宝宝说话,也惹到你了?” “你故意的!” 夏初七点头,“对,我故意的。” 赵梓月瞧她一眼,垂下了头去,“我不喜欢他,我的孩儿与他无关。你不要再说他了,要不然就与你绝交。” 夏初七欣喜她用对了词,可还是就事论事,“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儿来,血脉相连的事情,这辈子都没法改变。梓月,除非你不要这孩子,要不然,怎么都不可能与他没有关系的,因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儿,宝宝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也会流着他的血……” 赵梓月生气了,捂着耳朵,“我不想听,不要再说了。” 夏初七笑了笑,“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就因为他是你孩子的爹?”她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梓月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瞪她一眼,“那个人坏死了,他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 “他哪里坏了?你都记得?” “……”被夏初七这么一逗,赵梓月红了脸,“反正就是坏。” “他那不是坏,他是中了媚药。咦,那药不是你自己点的吗?依我说啊,最惨就是鬼哥,他好端端的失了身,人家还没找你负责呢,你倒是生起气来?” 说些这个事,赵梓月就气恨。据她事后回忆,那个熏香确实是她自己点的,当时与夏初七吵完嘴,她气糊涂了,拿着抽屉的香就放在香炉里,没有怎么注意。现在又被夏初七提起,她想来想去,好像真是她自己的错,不由委屈地低下头去。 “就算中了药,他也不该那样待我,啃我嘴巴,还啃我,啃我的……反正就是又坏又讨厌的人。” “……啃嘴巴,还啃了哪里?”夏初七逗着她,见她的脸快要成猴屁股了,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一扫心底的阴霾,她紧紧搂了搂赵梓月,问出一句考虑了好久的话,“梓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你的身子不大好,我没好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次给你十九哥下药,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赵梓月瘪了瘪嘴,看着她的目光有一些歉意,却是摇了摇头,“没人指使我……那个时候我讨厌你,不想你跟十九哥好,所以偷偷跑进你的屋子,偷了那个药。” “可是,你怎会晓得那逍遥散是……春药?谁告诉你的?” 说到春药,赵梓月脸上更红了几分,瞥了她一眼,“是梅子说的。” “梅子告诉你的?” “她没有告诉我,可很多人都知道,青藤也知道……” 一听这话,夏初七脑门上的黑线,绕了一圈又一圈。有一个大嘴巴的姑娘在身边,真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想来不仅青藤,只怕她屋子里的逍遥散是媚药的事,整个晋王府的人都知道了。 走出云月阁的时候,她拽了晴岚过来。 “往后注意点梅子那张嘴!她那张嘴啊,可以抵得上十万大军了。” 晴岚不明所以,夏初七也不解释,大步往外走。 云月阁的台阶外,有一个人在徘徊,见她过来,行了个礼,“郡主。” 第276章又一次初体验(4) 好久不见二鬼,他瘦了,也黑了,大概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穿着一身甲胄,面色显得更是苍白,整个人都清减了下来,少了一些往常的圆滑,看上去成熟不少。夏初七冲晴岚使了一个眼神,领了他走到角落。 “鬼哥你怎么来了?云月阁你也来得?” 二鬼声音哑哑,“我是特地来见郡主您的。” “只怕不是想见我吧?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二鬼微微一愣,像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夏初七原本还想逗他一下,可想到他又要带兵打前锋,也不知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就不忍心了。生命是力量,一个还没有出生的生命,也许能给他带去更多活下去的力量。 慢慢走近几步,她低低说:“鬼哥,立功回来吧,娶一送一。” 二鬼猛地抬头,满脸惊愕,“郡主的意思,我不懂。” 夏初七瘪瘪嘴,“蠢!”一个字说完,她挑起眉梢,“你曾经在冬天播下了一粒种子,到了秋天,总该结出一个果实吧?”说完,她若有所指的努了努嘴,指向云月阁。二鬼呆怔片刻,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层浓浓的欢喜。不,也不完全是欢喜,那欢喜里还含了一丝泪光,看得夏初七如鲠在喉。 “鬼哥,想不想见见她?” 二鬼激动地点了点头,喉结一阵涌动,一句话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的。 “想。可……她会见我吗?” 夏初七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嗓子,“我有条件。” 踏着云月阁整齐的青石板路入了院子,夏初七往梓月公主的寝殿走去。她的身后跟了一个侍婢,不是平常跟在身边的人,而是一张陌生的新面孔。幸而云月阁的守卫与她熟稔,只稍稍看一眼那明显比普通姑娘高得多的侍婢,就放了行。 掩人耳目的混了进去,夏初七松了一口气,看了身边的侍婢一眼,拎着过长的裙裾入了寝殿。那“侍婢”却站在门口,一双拳头紧紧捏住。 “咦,楚七,你怎的又来了?” 赵梓月正坐在桌边摆弄小孩衣物的花样,娇嫩的小脸,看上去像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她的内殿布置得十分奢侈华美,紫粉色的纱幔层层叠叠,无一处不精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出一个天之娇女的生活。。 “不是想你了?怎的,我不能来看看你?” 这借口实在很烂,换了宫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相信。可她不是赵梓月吗?她脑子里的弦儿是单线的,简单得一笔一画都清清楚楚。她只是怪怪的眨了一下眼睛,也没有刻意去看门边儿的高个子侍婢,就喜滋滋的招手。 “那你来得正好,快与我看看这几个花样,做小衣服哪一个好?” 夏初七笑眯眯地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梓月,你现在准备这些,会不会太早了?” 赵梓月的视线一直专注在手上,语气单纯又天真,“早什么呀?不早了。我先前还和青藤说呢,我准备在孩儿出生之前,就把他十岁前需要的东西做好。” 夏初七倒抽一口气,“你可真敢想!十岁?” “嘿嘿,我这不是未卜先知么,早做准备好。” 胡乱的用了一个词,赵梓月低低一笑,满室都是暖意。可夏初七却不免叹息,这姑娘属实天真得紧,自从决定了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再没有考虑过她一个公主未婚先孕会是怎样的结果,只一个人恣意地享受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丢掉了一切的愁烦。 “梓月,你有没有想过,孩子没爹可怎么办?” 她发现自己成了坏人,总是去揭别人的伤。可她不得不说,因为这是赵梓月得实在面临的问题。她相信洪泰帝在同意赵梓月留下孩子的时候,已经考虑好了退路。要不是北疆战场的事让他腾不出手,估计早就做决定了。说不定他会立马给赵梓月指一门亲事,来遮盖这个“皇室丑闻”。如果真是那样,那个驸马不是鬼哥,他在外面打战,公主却不得不带着他的孩子嫁人,岂不是可怜? “楚七……”赵梓月低下眸子,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我先前与父皇说好了,这个孩儿我是要养大的,若是父皇怕我丢脸,就……就发一个讣闻,说我没有救活,已经死了,梓月公主没了,就再没人嚼舌根了。然后父皇可以给我在宫外找一个住处,我自己把孩儿养大的便是。”说到这里,她似懂非懂地转头,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看过来,“楚七,孩儿有没有父亲……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夏初七心里一紧,不由为这个还是孩子的未婚妈妈酸涩了一把。 “为了一个孩子,做不成公主了,梓月不后悔吗?” 轻呵一下,赵梓月笑了,“做公主有什么好的?每天都关在这小院子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事也不能做,还是外面好,天空多高多远,不做公主,我还喜欢呢。” “你不是公主了,你的孩子,就只能是普通的孩子。” 赵梓月眯了眯眼,“这个很重要吗?” “很重要。”夏初七偷瞄一眼门边的“侍婢”,低低说,“世上的人大多嫌贫爱富,欺软怕硬,孩子不是皇家身份,难保不会受人欺负了。” “可我是公主?” “那个时候,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赵梓月微微一愣,无辜的看着她,“那楚七,我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说到了重点,夏初七拉着她的手,笑着道:“梓月,其实鬼哥人很不错,心地纯善,为人仗义,又是你肚子里孩儿的亲爹,你容得下孩子,又怎会容不下孩子的爹呢?你不如现在就向你父皇请旨,让他做你的驸马?” “楚七!”听了她的话,赵梓月惊愕一下,歪着脑袋看她半晌儿,才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好啊,原来你是狼子野心,明明就已经走了,又故意跑回来找我,就是说这个?” 看着她警惕的眸子,夏初七摇了摇头,“梓月,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要不然,等陛下空闲下来,替你指了别的男人做驸马,你的孩儿就得认一个不是亲爹的人做爹,你舍得你的孩儿受苦吗?不是亲爹,他是不会真正爱你孩儿?你可想好了这一点?” “我父皇不会的,我都和他说好了。”赵梓月半眯着眼睛盯着她,缓缓放下了手上的布料,嘟了嘟嘴,“说来说去,你还是不关心我,就想为那个坏人求情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只是觉得,这个对你,对你们的孩子都好。” 赵梓月不了高兴,眉头都皱了起来,“楚七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再提起他,你还要说。那就是一定要与我绝交。”说罢她偷瞄一下楚七,见她不吭声,没有什么表情,大概觉得自己说重了,转身拉住她的手,重新找了一个话题,目光也望向了门边那个不太安生的侍婢,“楚七啊,你这个侍婢我怎会没有见过?嘿,长得真是惨不忍睹。” 那“侍婢”一听“惨不忍睹”几个字,肩膀一缩,飞快垂下头去。赵梓月却是“噗哧”一声笑了。夏初七心里叹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只能无奈的微笑,“公主殿下整天就惦念着孩子,哪里有时间去记得我有几个侍婢?” 赵梓月瘪了瘪嘴巴,总觉得那个侍婢长得有些眼熟,不免又偏头过去多看了两眼,随即想想,声音又欢快了起来,“说得也是,本公主贵人多忘事,记不起来也正常。” “公主,‘贵人多忘事’这话,是人家说的,不是自己说的。” “是吗?”赵梓月惊奇地挑眉,“难道本公主不是贵人?” “是……”夏初七咽下一口血,“你很贵。” 哈哈一笑,赵梓月与她胡乱调侃着,字里行间仍是天真得近乎幼稚,乱用成语,乱说话,被人纠正了,还很是得意。可她娇俏的样子,却看得那个乔装打扮成侍婢的二鬼,眼睛一阵发红。 从进来开始,他一动不动,就远远的看着她,紧握的掌心里,汗湿一片。 听着她说让皇帝发讣闻“诈死”,听着她说做公主不得自由,听着她说要独自把孩儿抚养长大,他的心里像刀在绞。他今日来,本来是听说她自杀昏迷了许久,刚刚醒来,心里愧疚,想来看看。可云月阁不好进,他也不能随便给她带来困扰,这才不得已找到夏初七,想问问情况。没有想到,老天爷给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同时又给了他这么大一份惊诧。 第277章又一次初体验(5) 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怀了孩子。他记得,她的腰那么细,她的皮肤那么软,她身上的每一处都那么的精致,她美好得让他每次回忆起那件荒唐的事情来,都羞愧无比。尤其忆起那日药性催发之下,未经人事的她在痛苦地低喊,他却无视她疼痛的酣畅淋漓,他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原本她是一个他永远也触碰不到的女子,她趾高气扬,她看人的时候永远不屑一顾,她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那些宠爱她的人,全都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最有本事的男人。可这样的一个姑娘,他却把她糟蹋了,还孕育了一个与他共同的孩子。 “楚七,你说他真的会死吗?”赵梓月突然问了一句,目光迟疑地望着夏初七。她没有说“他”是谁,可几乎下意识的,晏二鬼就知道她指的是他。这样的发现,令他心跳加速,突地滋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谁又说得清?”夏初七声音幽然。 轻“哦”一下,赵梓月好久都没有说话,那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在桌角上抠了又抠,捏了又捏,咬着下唇似是考虑了好久,才慢慢地放下手,抚着自己的小腹问她:“若是他打仗死了,将来我孩儿知道我如此狠心,会不会不喜欢我?” 她狠心吗?夏初七知道,其实这不叫狠心。任何一个女子遭遇了这样的事,一时半刻都无法调整过来。可她没有说话,赵梓月在她眼里是一个孩子,但她要做母亲了,也必须是一个成熟的孩子,这种事得她自己去想明白。 “要不然……”低低的,赵梓月又说,“要不然这样好不好?等十九哥哥的大军开拔时,我偷偷带着孩儿去看他一眼好了。不是我看他,是让我孩儿看他……这样他要是死了,我也不算对不住我的孩儿了,你说对不对?” “好,梓月,那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四十八个小时,已经用去了几个小时,夏初七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不管将来赵梓月与二鬼有没有未来,她不是上帝,不是月老,把该做的事情做了,该别离的人还得别离。 “那……好吧,二十九那天,我等你。” 二十九是大军开拔的日子。 夏初七撑着桌子站起来,冲她促狭的一笑,“先锋营会与粮草辎重先行,二十八就得出发,记好了日子啊?不过,我如果有事,不一定会来的。”说罢她起身看一眼二鬼,告辞往外走。 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太过仓促,从来没有穿过裙子的二鬼,脚刚迈出去,就被裙角绊住,一个踉跄扑倒,又踢到了一张凳子,脑袋重重撞在门楣上,裙子被凳子一勾,“啪”一声,就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殿中的人,全都惊诧失色。 可在一连串的“咚咚”声里,赵梓月却哈哈大笑起来。 “楚七,你这个婢女太好玩了,好好走路还能摔了……” 她向来喜欢捉弄人,见到别人出丑很高兴。可听着她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二鬼却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出了云月阁。他不敢大口出气,心里的紧张感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不怕死,却害怕他走了,她真的会带着他的孩子选了别人做驸马……或者等他死了,她会带着他的孩子孤独地了却一生。 “鬼哥,摔到哪儿了?” 看他躬着身子一阵喘气,夏初七担忧地问了一句。可二鬼没有抬头,更不敢再看身后的云月阁,好不容易才迸出几个字,“郡主,我太混蛋了……” “还好吧,那只是一个意外。” “不瞒您说,我后来回想过很多次……其实我……或许是可以克制的,我为什么就没有忍住呢?……殿下说得对,我就是该死……” 夏初七看着他喘息时青筋鼓胀的额头,苍白憔悴的脸,还有赤红的眼睛,叹了一口气,低低道:“行了,别垂头丧气的,你先回去,被人看见不好。别忘了啊,答应我的事。” 二鬼没有回答,她慢慢地补充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有分寸。” 从宫中出来夏初七没有回诚国公府,而是绕道去了济世堂。 她有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顾阿娇了,今儿来买药见了面,才发现这姑娘似乎憔悴了不少,原本白嫩嫩的小脸上多了一些愁绪。说是与夏常没了下文之后,她舅家又为她说了一门亲事。但是她不喜欢,与家里人要死要活的僵持着。 时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敢于抗婚的女人,都是巾帼。夏初七心里佩服她,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说话。在济世堂里买好需要的药材,她拎着药包就去了丹凤街找李邈。 那里有一个宅院,是锦宫众人的临时居住地。 从松子坡回来之后,李邈就跟着傅成昊去了。那时为了化解与陈大牛之间的恩怨和危机,她不得已才承认自己是袁形认可的锦宫当家人。但江湖上的事儿就这样,话说出来就得认,不能当成放屁。如今的锦宫被陈大牛踩得七零八散,不管是为了死去的袁形,还是为了自己在松子坡的承诺,她都必须把锦宫的事儿办妥了。即便将来要离开,也得等到锦宫走上正轨。 看见她急急忙忙的进来,李邈第一句就问。 “你这是准备与人私奔?” 夏初七嘿嘿一乐,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我是那么没出息的人吗?他走他的,关我屁事啊?”话刚说完,收到李邈不信任和鄙视的目光,她搓了搓手,只能无奈的叹息一下,承认了,“表姐,我今日来找你,是向你辞行的。” 李邈没有怀疑她辞行的“诚意”,只是目光略略一深。 “楚儿,你都想好了?” “表姐……我对不住你……”夏初七有些内疚,拉着她的手,吭哧了几声,却很难向她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思。 她不能告诉椰,她与她的不一样。李邈仇深似海,不得不报。可她虽然也想报仇,也想替夏楚出气,也想替魏国公府和李府的人平反昭雪,但比起赵樽的安危,这些事情,都必须让路。 在这个世道,于她而言,再没有比赵樽更重要的东西了。赵樽说战场是鲜血是杀戮是坟场,夏初七虽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可也知道战场上的凶险和恐怖。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必须跟着他,保护他。 “表姐你生我气了?”见李邈板着脸没有说话,夏初七低下头偷瞄过去,又重重握紧她的手,“表姐,你可能会觉得我没出息,不配做夏家的女儿。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我只能告诉你,没了赵十九,就是让我做皇帝……我也不会开心。你能理解我吗?” “楚儿……”拉她坐在椅子上,李邈与她相对着,语气沉沉地劝她,“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天下女子为了情爱,都是傻子。可战场上你能帮他多少?说不定你还会成为他的负累?你想过这些没有?” “我不会的。”夏初七目光坚定,“我一定能帮他。” 她说完了,可李邈一直没有反应。 叹一口气,她弯了弯唇角,又缓和了语气,“表姐,我虽然决定要走,但你放心,咱们两家的大仇,我都记在心里。只要我楚七不死,平反翻案,收拾贱人都只在早晚。” 李邈的唇线抿得极紧,“你既然决定了,我也就不劝你了。” “表姐……”想到离开京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夏初七弯着唇角,放软声音,“这场战打起来,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多多照顾自己。有一句话,我说了你不要怪。大仇虽然重要,可我以为,活着的人始终比死去的人更要紧。仇要报,但我们更应该活得好,那才是过世的亲人们期盼的。” 她这话有现代理念,说得难听点,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私。时下的人重孝道重仁义,父母之仇不报,那仇恨可以压死一个人的神经。可她不是悲天悯人的圣者,她以为先保住活着的人,再来替死去的人报仇,那才是生存之道。 说了许多,她也不知道李邈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只是看她对着阳光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了几分。不论她说什么,李邈的嘴角都似乎含了一抹浅淡的失落,这让夏初七觉得丢下她一个人在京师不太厚道。 “楚儿,保重。”她笑。 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夏初七与她紧紧拥抱。 “你永远都是我表姐。” 第278章又一次初体验(6) 李邈微微一愣,似是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夏初七只是望着她笑,没有解释。她怎么能告诉李邈,其实她不是她的表妹呢? 回了诚国公府,夏初七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晴岚把大嘴梅子给打发去做事,然后才把自己关在景宜苑,差晴岚把她从济世堂拣回来的药材拿去熬成汤药。 晴岚一直默默的跟着她,但对于她今天的行为始终不太理解。 “郡主,你病了吗?” “没有啊?”夏初七只是笑。 “没病你熬什么药?” “谁说药只能拿来吃呢?我要泡一个药浴,舒活舒活筋骨。” “哦?药浴。” “晴岚啊……”看着她素净的面上若有若无的迟疑,夏初七灌下一口水,又“哗啦啦”吐掉,方才拉她过来坐在身边,笑眯眯地说道:“这一次,你能不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默默的……不要告诉任何人?” 北疆的浓浓战火,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砸得整个京师城都沸腾在浓烟之中。时人喜欢议政,发生了这等大事,那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之中,无一处不在讨论晋王陛下再次披甲上阵的事情。又一场战争来临,北狄还在滋事,南疆仍然未安,一场必须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大战兴奋了世人的神经。 春风不顾人间意,阳光犹自洒皇城。 次日,嗅着空气里的硝烟味,夏初七乘了马车去坤宁宫。 宫闱红墙,琉璃碧瓦,一如往常。甬道上,她远远便看见坤宁宫门口过去一个肩舆,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了。甬道两边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下跪低头,那肩舆上的女子飘扬而下的纱衣在阳光下带着尊贵的光泽。 贡妃?又一次与她擦肩而过,夏初七皱了皱眉。 她一入院子,孙嬷嬷就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娘娘,景宜郡主来了。” 张皇后的精神头明显比前一阵好了许多,但到底年纪大了,又得了这样的病,哪怕她贵为皇后,享受着最好的医疗,也是咳嗽不止,咯血胸痛。不过她听了夏初七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睡在床上等死,只要能起来走动,都会在园子里摆弄她的花草。 “景宜来了?” 人的年纪大了,脾气也歇了。张皇后荆钗布裙,手把花锄,正蹲在牡丹花丛下松土。她酷爱养花种草,就像侍候老祖宗似的,极是尽心尽力。 “娘娘今日怎穿得如此素净?”夏初七走了过去。 张皇后没有抬头,咳嗽了几声,艰难地笑笑,面色温和,“这不是北边在打战吗?本宫倡导六宫节减吃穿用度,自然要以身作则。” “娘娘大义。” “一把老骨头了,吃不了几口,穿什么都一样,本宫是无所谓,只是委屈了宫中那些年轻的妃嫔了,花朵一样的年纪,还得跟着本宫吃苦。” 她低垂着头,松着土,神色安然。可夏初七听了,却下意识就想起先前从这儿出去的贡妃。虽然只是远远一瞥,她却瞧得很清楚,贡妃今儿穿红挂绿,那可是珠光宝气,看来并没有给皇后娘娘“节俭倡议”的面子啊? “景宜,快过来,看看本宫的魏紫……” 夏初七是个俗人,不懂得诗词歌赋,更不懂得描红刺绣,就连养花种草也都是门外汉。可看着那一株被张皇后养得“珠圆玉润”的牡丹,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下,俏丽妩媚地伸展着枝叶和花蕾,却也知道是个好东西。 “呀,长得可真水灵,这么多花骨朵。等花开,一定美死了。” 张皇后笑道:“本宫数过了,统共有三十六个花骨朵。天气要都像今日这般好,怕是用不了小半月就得开了。”说罢顿了顿,她又笑,“年年花开早,年年盼着春,只是不晓得今春看了它开花,明年还能不能见到喽。” 夏初七看着她侧脸上的黯然神色,微微一笑,“娘娘不要泄气,您母仪天下,德行昭彰,这往后的福分还大着呢,不要说明年,就是花再开一百年,您也能见着。” “瞧这小嘴儿甜得!”张皇后呵呵笑着,转了话头,“景宜,你喜欢牡丹吗?” 夏初七笑眯眯的回答,“喜欢啊,一切可以入药的东西,我都喜欢。” “哦,牡丹也能入药?” “是啊,百草皆可入药,何况牡丹乎?”咬文嚼字的说了一句,她好笑地抽了抽唇角,方才道:“牡丹的根可以制成‘丹皮’,是极为名贵的中药。可以清血止痛、活血散瘀,通经降压,抗菌消炎,久服还可以养血和肝,益身延寿,延缓衰老,让人容颜红润……” “得得得。”张皇后笑着打断她,“你这孩子,都快要被你说成仙丹妙药,无价之宝了。” “呵呵,本来就是宝呗。其实百草皆是宝,只不过中药讲究炮炙之法,同样的药物,不同的人炮炙出来,效果就会相差很多。大多医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浪费了药材不说,反而不能药尽其用。” “哦?”张皇后听得像是极有兴趣,“怪不得本宫使用的药材,你都从御药局拿回去自己炮炙。你这个丫头啊,是个有心的孩子,有了你,本宫这身子真是松快了许多……” 夏初七嘴一抿,笑着回应,“应该的,只是娘娘往后,还要多注意一些才是,不能随便再让人钻了空子。”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巧妙,目的在于提醒张皇后,不要轻易饶了那个害她“中毒”的小人。自从张皇后巧妙的“处理”了夏问秋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可挨了军棍的夏廷德虽没了兵权,却照常做他的魏国公。他的儿子们也都身负要职。更让夏初七憋屈的是,这夏廷德挨了打,因为身体没有复原,这一次竟然巧妙的回避了战争,免去了北伐之战的危险,简直就是天理难容。 张皇后拿着花锄的手微微一顿,低低咳嗽了几声,等夏初七为她顺一会儿后背,她才又继续松土,也顺便把话岔了开去,“景宜啊,这株牡丹跟了本宫有些年分了。说起它,还有些老渊源。陛下当年在洛阳扩充兵备,招募乡勇,随后一战打了整整三个月……他回来的时候,就给本宫带了这么一株牡丹,他说这是洛阳牡丹里最为尊贵的一株,牡丹真国色,说只有它才配得上本宫。” 夏初七侧眸,看向她饱经风霜的脸孔。皱纹、色斑、松弛的皮肤、耷拉的眼睑,如今的她是一个老妇人了。可听着她平静无波的叙述,她却想到那年那月,年轻的洪泰帝抱着牡丹送给同样年轻的她时,一句“牡丹真国色”,她脸上曾经耀发过的光彩。那个时候他们感情肯定是极好的,可当他贵为帝王,拥有妃嫔无数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起过当初赠牡丹时的爱意? “老十九像他父皇。” 她正在思考人生与爱情,张皇后又说了一句。 夏初七微微一愣。 与这位大晏第一妇人说话,她向来都留着心眼儿,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她绕进去。说了牡丹又说赵樽,她不知道张皇后的用意,只轻“哦”一声,随口敷衍。心里话儿:还是不要像他爹才好,要是也像他爹,又冷血又固执,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还要不要活了? 等等!牡丹国色,牡丹等于皇后? 她问她喜不喜欢,又提到赵樽像他父皇。 难道她是在暗示自己,男人为帝王,其实对女人没有好处? 她忖度着,听见张皇后又说:“老十九那孩子小时候就懂事听话,还乖巧,他是我养大的,我最是了解他。景宜你啊,是个有福分的孩子……咳咳……你不要埋怨他。先有国才有家。他父皇是这样的人,他也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的聪明人很多,夏初七一度也觉得自己够聪明。可很多时候,姜还是老的辣,这张皇后能在大晏后宫温温和和的“贤”到老,她觉得不仅仅只是聪明那般简单。所以在不明白她的真实意思之前,她不好随便答话。只“害羞”的点头称是,说能得到晋王殿下的喜爱确实是她的福分,也理解他作为大晏亲王该负有的责任。 在她的恭维声里,张皇后咳嗽不停,手中花锄也没有停,“本宫这辈子最对不住老十九的地方,就是当初亲手拆散了他与阿木尔的姻缘。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如今啊,本宫这病,只怕是报应来了。” 她话刚出口,那孙嬷嬷就紧张的接了一句。 “娘娘,贡妃说的那些话,您不要放在心里……” 夏初七暗暗心惊。她不知道张皇后接下来到底还要说什么。可既然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又提到了东方阿木尔,对她来说就一定不是好事儿。为了截住她的话头,夏初七笑着伸手,把住她手中的花锄。 第279章又一次初体验(7) “娘娘,您休息一下,我来替您松土吧?” 张皇后微微一愣,停顿片刻才松开了花锄,“你来试试吧,土要松得薄一点,不要伤了它的根,根伤了,花就死了。你看这株魏紫,跟本宫一样,也老了,老根都长出土面来了。哎,连花根都良莠不齐,何况是人啊?但是再冒头它也是根,原来本宫想为了好看除去它们。但想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张皇后介绍着她的“种花经”,絮絮叨叨,好像全无重点。夏初七品着她的话,却是茅塞顿开。她在说夏廷德家,还是在说东方家?就算他们冒出土面来,看上去不美观,也不能轻易的动他们,必须要徐徐图之?还是说她在提醒自己,让赵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就成了这冒土的根,早晚得除去? “景宜——” 突然,她听见张皇后惊愕的喊了一声,重重咳嗽起来。 “你这手上,这,这是怎么了?”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注目一看,也是愣住了,“呀,娘娘您不说我都没有注意,我这……”急匆匆放下花锄,她抬头,惊恐地正面迎向张皇后,“,这手上怎的长了这样多小红疙瘩?” “景宜你的脸……”张皇后抽气着倒退一步。 “脸?我的脸上也有?” 夏初七顾不得手上的泥土,飞快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脸的惊恐和慌乱,“难道是……痘疮?” 痘疮是时下对“天花”的另一种说法。故而,夏初七从坤宁宫出来时,虽然没有确诊,张皇后还是害怕地吩咐她这两日不要出门,得仔细查个明白。长痘疮是大事,糊弄不得。 夏初七都一一应了,心里却在狂笑。 她昨晚的药浴可不是白泡的,这过敏性的生理反应,本来就是她要做给张皇后看的。要是不得天花,她如何能够“隔离”起来不见人?又如何能够瞒天过海离开京师,去与赵樽“暗渡陈仓”? 得了张皇后的吩咐,她从坤宁宫上马车时,头上戴了一个纱帽遮住了脸。马车穿过中右门,正准备出宫,却“驭”的一声停了下来。她天马行空的思维被打断了,眉头一皱,看了看晴岚,低低问了一句。 “外面怎么回事儿?” “郡主,皇次孙侧夫人求见。” 听见是夏问秋要见她,夏初七微微有点意外。她好久都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自己没有去找她的麻烦,她却主动跑来。既然人家非得撞枪口,那就怪不得她了。 一打开车帘,夏问秋便款款走了过来,福身施礼。 “妾身见过郡主。” 夏初七不冷不热地瞄着她,“侧夫人找本郡主有事?” 夏问秋抬头,看着她头上遮了脸的纱帽,稍稍愣了愣,才微微笑着,“妾身今日是来向郡主致谢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会安什么好心?夏初七平静的看着她,并不说话。夏问秋也不等她问,就带着羞涩的笑意,低低地说:“要不是侧夫人为妾身诊治,又在殿下面前替妾身说了……那些话,殿下他怎会搬回泽秋院来住。” “那恭喜你了,侧夫人。”她满带讥诮。 “多谢郡主!”夏问秋很“腼腆”,一副小女儿的娇态,看得出来昨晚上与赵绵泽小别胜新婚过得很不错,“妾身前些日子太过愚钝,竟然不知绵泽对妾身的用心良苦,还误解了他,让郡主看笑话了。如今妾身才算明白,绵泽他心里有我,也只有我,是住不下旁人的。” 眉头一皱,夏初七嗤笑,“看来侧夫人活得不够明白啊?人过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们家被窝里的那点事儿,好与坏都与别人无关。一得意就张扬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大出息,这还用本郡主来教你?” “妾身……只是想要感谢郡主,这心里头一高兴,就多说了几句,望郡主不要介意。” 她娘的!赵绵泽与她困了觉,她跑来感谢她夏初七,这什么居心?不就是知道她是夏楚,一方面炫耀,一方面警告,一方面还装逼么?夏初七懒得给她什么好脸色,笑着歪了歪头,目含讥讽,“那侧夫人感谢完了,可以走了?” “妾身……”夏问秋迟疑一下,咬唇,“还想向郡主讨个方子。” “什么方子?” “保胎的方子。” “等你能怀上再说吧。”夏初七低低一笑,眨巴一下眼睛,说得很有诚意,“再说,本郡主的方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侧夫人你应当明白才是?” “郡主要多少银子?” 夏初七举起右手,张开,五个指头。 “五十两?” “不,五百两……”莞尔一笑,她补充,“黄金。” 夏问秋面色一变,笑得极是尴尬,“郡主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爱要不要!原来侧夫人的儿子连五百两黄金都不值。算了!本郡主身子不舒服,赶着回去治呢,麻烦侧夫人让路!” 状似关心的“呀”一声,夏问秋看了过来。 “郡主这是哪里不舒服了?” 轻笑一声,夏初七抬起手来,慢慢地挑开面上垂落的轻纱,探出头去,把面上的小红疙瘩摆在夏问秋的面前,又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好像是痘疮……侧夫人,你怕不怕?” 马车将阳光甩在了后面,也把夏问秋惊恐万状的脸甩在了后面。夏初七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不由感叹赵十九的选择是对的。在这样一个繁华却逼仄的宫中,即便坐拥天下,那颗心也不得自由。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时间很紧,证明你的生活有了目标。 剩下来的时候,夏初七都在掰着手指头计算时间。为了北上,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利用二鬼的关系,搞到一张北伐军粮草辎重营的从军印信,也包括见了赵如娜一面,托付她多多照顾傻子,以及安排好她离开之后有可能发生的其他事情。 这日,已经是三月二十七的晚间了。 是夜,月朗星疏。坐在景宜苑的窗前,夏初七很惦念赵樽。可他没有来,也没有消息传来。她可以想象他的忙碌,大战在即,调兵遣将,事事皆要他安排。她不想影响他,却还是抵不住思念,托小马为他稍去了一封信,写得很是肉麻。 “樽哥,人家对你掏心掏肺,你可不要狼心狗肺哦?” 他应该是很忙碌,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夜风都潮湿了,小马才“扑腾”着它的翅膀,从窗口飞入,落在她燃着烛火的案上。夏初七心里欢喜,从它脚上取下信筒,看着那带着墨香的黄笺纸,突然舍不得看。 “等着我。”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标点。 她的眼睛浮上一丝水波,荡来荡去。 “哎,赵十九啊你个浑蛋!”低低暗骂一句,夏初七收拾好信笺,想想又有些舍不得,拿出来重新读了一遍,想像着他写这三个字时的匆忙,想着他黑眸里也许会划过的一瞬柔软,她的心也软成一片。 “郡主……” 晴岚推门进来,递给她另一封信。 “哪来的?” “门房捎进来的。” 夏初七拆开封口,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居然是东方青玄约她见面? 她好久没有见那厮了,早些日子还想找他问香囊的事儿,可这节骨眼儿上,她哪里能见他?即使有天大的事儿,也阻止不了她北上的脚步。“哼”一声,她别开脸去,懒洋洋的把信丢开,“老子懒得理他。” “是大都督?”晴岚静默一下,问她。 “是啊,他脑子没坏才奇怪了。人人都在忙,就他闲得慌,按我说呀,就该把他弄到战场上去做军妓,安抚一下北伐将士,那也算废物利用,造福一方了。” 她说得自在,却把晴岚听得瞪大了眼睛。 这样的话,估计除了她家景宜郡主,再也没有别的姑娘敢说了。 “郡主,你这般做法……真的好吗?” “不见东方青玄而已,有什么不好?” “不是。”晴岚看了看屋外,低头走近几步,“奴婢是说,你要做的那些事。”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夏初七弯了弯唇角,冲她一笑,“我自有主张。我走了之后,你就扮成我的样子,把脸遮了,天天躲在屋子里吃香的喝辣的,等我凯旋归来。还有,梅子大嘴巴你得注意一点,不过她小事糊涂,大事也不糊涂,被她发现,你吓唬吓唬她也就是了。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郡主,奴婢不是怕连累,是担心!”晴岚语气有些沉,“咱爷让奴婢好好照顾你,你这一走,还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奴婢却没有向爷禀报,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奴婢怎向咱爷交代?” “我自会向他交代。”夏初七眨了眨眼睛,“喂,你可是我的情郎,不是他的。千万得为我保密,知道吧?” “奴婢……心里不踏实。” 第280章又一次初体验(8) “去睡吧。从明日开始,你就是景宜郡主。张皇后那边,按我说的做,后续方子,我都放在抽屉里。你根据她反馈过来的病情,给她不同的方子就成。” 晴岚劝也劝不住,到底还是下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一看就是不放心。夏初七冲她摆了摆手,闩好房门,看着屋子里摇曳的烛火,正准备收拾东西,突听窗户“咯吱”一响。 这熟悉的响声,曾经是她期盼的。可这会儿她却知道,赵樽怎么也不可能会出现在景宜苑。她没有动,也没有喊人,视线淡定的看向窗边,只见那层层垂落的纱幔被拂开,慢悠悠走出一个人,唇边挂着极致妖美的笑容。 “郡主如此诋毁本座名声,可有想过后果?” 东方青玄仍是一袭红衣蟒袍,精雕细琢,秀色粲若春容,好看得让人忍不住遐想联翩。可仔细一看,他像是憔悴不少,还带了一丝病容。不过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一颦一笑间,无处不妖娆。 “大都督夜闯本郡主的闺房,你又想过后果吗?” 东方青玄眯起眼,不答反问,“你的脸怎么了?” 夏初七弯唇浅笑,上前两步,逼近过去,“东方大人,不如让您瞧仔细一些?” “怎会弄成这样,谁干的?”东方青玄突然低沉的声音,是夏初七从来不曾听过的。她眼中的东方青玄很少变色,很少敛去笑容,即便他无数次被她和赵樽气得想吐血,仍能好脾气的笑笑就过去。可这会儿,他死死盯着她的脸,眼神里除了震惊之外,一片阴霾。 夏初七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关心我?” 东方青玄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柔媚轻暖的声音才飘入她的耳朵。 “不可以吗?” 夏初七抿了下唇角,正常严肃的瞪他,“不可以。本郡主不需要这样拙劣的关心。”见他脸色一沉,她考虑一下,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把他得罪了,话题一转,问出想了许久的话,“大都督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从我那里搜来的香囊,是你拿给赵绵泽的?” “不……”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脸像是没有回过神,下意识吐了一个字,随即又笑起来,“正是本座拿给他的,只是没想到七小姐好本事,不仅把皇叔网入了石榴裙,就连皇侄子也没有逃过,竟然放了你一马。所以本座一直在想,你究竟哪个地方吸引了他们?” 呵呵一声,夏初七声音清亮,“那大都督可得瞧仔细了,老子人送外号小诸葛,江湖人称‘美特斯邦威’,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不过,你可得小心些,不要也拜在我的石榴裙下,我可是不会收你的。嗯,我讨厌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贬损,审视的目光落在她长了小红斑的脸上,话题又绕了回来,“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 夏初七瘪了瘪嘴,装得可怜,“听过天花吗?不,痘疮。高传染力,高死亡率。大都督,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不要接近我……” 她唬他,一步一步走近。 脑子里想象的是夏问秋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她等待着东方青玄也会像她一样,惊慌失态,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可东方青玄却笑了,不等她反应过来,红袍风一般拂过,身子就被他按在雕花的窗栊上,一个来势汹汹的吻狠狠落在了她的唇上。 打死她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前一片红光,脑子一片空白,唇上柔软的触感让她呆怔一瞬,眼看他有撬唇而入的意图,方才骤然清醒,双手撑在他胸前用力一推。 “你个王八糕子,占姑奶奶的便宜?” 东方青玄受力之下“噔噔”退两步,没有发怒,妖娆地舔了舔唇角,笑得如枝头上灿然开放的花儿,“本座就是想试试,到底有多高的传染力?” 夏初七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呸”了一口,就着袖子擦擦嘴巴,嫌弃地瞪他,“大都督自求多福吧!没事儿快滚,本郡主要睡了。” “这么早睡,不寂寞?” “关你屁事?”夏初七撩着眼皮儿,“快滚吧,姑奶奶要去被窝里烧砖。” “烧砖?”东方青玄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有眼波掠过。 “不烧砖,怎么拍死你?”夏初七斜眼看她,打了一个哈欠,“再不滚蛋,我喊人了?” 就像算准她不可能会喊人似的,东方青玄不仅没滚,还靠了过来,烛火氤氲的光线下,他狭长的凤眸像染了一层烟雾,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耀眼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七小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夏初七狠狠剜他一眼,上下打量着说,“不过我却可以告诉你,你再耍不要脸,我肯定没有多善良就是了。” 东方青玄从喉咙里“呵”出一声,低下头,炙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额头上,“本座约你,原本是准备让你去见一个人的,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可既然七小姐得了痘疮,那就再等等好了。本座不急,有的是耐心等待。” “你让我见什么人?” 在他第二次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夏初七心里是吃惊的,也是重视的。可东方青玄诡秘的一笑,没有回答她,只凤眸微微眯起,头慢慢的偏过来,暧昧的声音擦着她的耳朵吐出。 “七小姐味道不错,本座很喜欢。你千万不要忘了,让本座为你做‘小’的事。就算你忘了,本座也忘不了,定会时时来侍候你的。” “你个混蛋!闪开——” 夏初七使劲踹他,他却笑着侧身,冲他施一礼,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那芭蕉竹林的楼阁阴影之中。 “软玉温香抱满怀,真个偷情好滋味!” 听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夏初七耳朵通红,又是惊又是疑又是紧张。东方青玄这厮不害怕“天花”,还敢来亲她,证明她的谎言被他看出来了。可他却没有想要拆穿的样子,更加让她猜不透。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 月名:季春,物候:桐始华,月相:上弦月。宜:破土,出行,修坟,祭祀,盖屋,入宅,开市,祈福,上梁,冠笄…… 这是一个黄道吉日,是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 寅时,万物毕尽而起。 洪泰帝身着衮冕在太庙祭祖,京中五品以上王公大臣齐集奉天门,一同前往祭拜。君王威仪十足的洪泰帝称“大晏版图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物阜民丰,兵精将广,可北狄看我中原富饶安乐,数度挑衅南下,实在欺我太甚,必代天伐之,请天地祖宗勿要因此而降罪”云云。 卯时,万物冒起而出。 洪泰帝率文武百官于南郊祭天,宣北伐檄文,曰:“北狄入主中原时,人皆分九等,南汉子民,等同牲畜。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四海之内,凶灾祸乱,人皆致苦。至前朝末,天下大乱,朕率师伐贼,重写春秋,再辨华夷,势揽乾坤,称帝于金陵,已二十五载,朕之皇猷功德,且留后世置评……如今北狄不仁,朕承天之命,号令六师,遏防于北,逐胡虏,除暴乱,安社稷,定寰宇。拯万民于水火,复大晏之河山……” 辰时,万物震动而长。 祭祀礼毕,洪泰帝于京师南郊点将台参加誓师之礼,北伐军大将军王及全体将校同临,于大军之中宣“北征檄文”。定军心,鼓士气,同时,洪泰帝宣布北狄“十宗罪”,以示讨伐之决心,礼毕,洪泰帝亲授调兵虎符于皇十九子赵樽。 午时,万物枝柯密布。 神武大将军王赵樽在点将台训话,靴履清风,袍角染尘,一脸浓重的杀气。他亲自点将,强调北伐军纪律与作风,最后一次做战前动员,曰:“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 申时,万物已然长成。 南郊先锋营和锱重营准备就绪,夕阳斜斜洒在京郊官道上。一车车粮草、一车车军械、一排排匠人,一队队士兵,在天光带着肃杀的光芒中,整队北上,准备迎接一场满是鲜血的杀戮。夏初七跟在粮草车队里,鼻尖充斥着秸秆与干草的味道,耳边充斥着整齐的步伐声,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脑门上,手心捏出来的全是汗。 戌时,万物老极而熟。 天色幽暗,暮色重重,诚国公府嘈杂起来。经查实,景宜郡主得了传染性极高的“痘疮”,诚国公赶紧入宫报备。随即景宜苑被隔离,派了侍卫把守,但凡与景宜郡主接触过的丫头婆子,都不许再外出。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第281章又一次初体验(9) 时下的粮草辎重营相当于后世的后勤保障部队,所以行在大军之前,与先锋营将士一道开拔前往蓟州。这支队伍的人数不少,夏初七拿着二鬼的从军印信,干的是最低等兵的活儿,混入营中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时下军队为军屯制,除了京畿常备京军之外,这些人战时为兵,闲时为民,但在辎重营里的很多匠人却是招募制,相当于后世的技术兵种,他们不会参与直接作战,而是负责弓弩、军械、火器和粮草等的维护。 夏初七去了辎重营的第二天就后悔了。 她万万没想到,此次北征军辎重营的指挥使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另外一名指挥佥事还是他的亲弟弟夏衍。她与夏常见过面,一旦遇上,后悔不堪设想。 所以行军日子里,她没有时间去考虑赵樽会不会发现她溜出了京师的问题,只是尽管对夏常与夏衍两兄弟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好在她只是一个小兵,夏常与夏衍都不怎么可能注意到他。 她在的那个小旗,旗长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大叔,大家都叫他老孟。一个小旗相当于后世军队的一个班,属于最低的军事单位,一个小旗统共十人。老孟为人和善,照顾她年纪小,也不给他分配重的军务,却安排了她去做饭。 夏初七虽然很郁闷堂堂的一名特种兵成了炊事员,但想想也就忍了。暂时先这样吧,等到了蓟州,她想办法搞掂赵樽,给他做军事参谋去。 “小齐,头回上战场?” 黑脸老孟是一个极有聊性的大叔,这些天来,全旗十个人,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瘦小个子的男孩,见她总是不声不响的发呆沉默,不免有些好奇。 “是啊,第一次上战场呢。” 夏初七看着车队前方那一幅飘飞的旗幡,随意地笑了笑。 “孟小旗,我也是第一次。” 听了这声音,夏初七回过头去,笑看着那个与她同属一个小旗的男人……不,严格来说还是一个男孩儿。他叫小布,看上去比她还要小,约摸就十三岁左右,笑起来脸上全是稚气与天真。听他说,他的年纪原本是不够入营的,但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为了吃上这份军饷,这才谎报年纪。 老孟看着这全旗最小的两个小子,呵呵直笑。 “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小布刚入行伍,对一切都很好奇,看什么都新鲜。 “孟小旗,你说咱辎重营,能遇上北狄鞑子吗?” 老孟拿一根细竹签子,剔着牙,咧着嘴笑,“那可说不准喽。不过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在辎重营干了十来年,上过几次战场,遇到过敌人袭营烧粮草,但真没有上阵杀敌的时候。” 小布挠了挠脑袋,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还没有娶媳妇儿,还不想死。” 听了他这话,边上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凑过来,粗着嗓子嚷嚷着,大笑时张开嘴便见一口的黑牙,“小子,想女人了?嘿嘿,等到了青州驻营,哥带你去城里逛窑子,开开荤,怎么样?” 小布的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才不去。” 老孟瞪了那人一眼,“黑皮你就不要再耍弄这小子了,小心他晚上尿炕,打湿你的裤裆。”行军在外不比在家里,都是大老爷们儿,晚上基本都是挤在一个帐篷里和衣睡下,夏初七这几日都挑了营帐的角落,与小布这孩子挤在一处,心里整晚都在念“阿弥陀佛”,要不然,每一次想到赵樽的眼睛,身上都会打哆嗦。她不敢想,要是赵樽知道她晚上和好几个男人“睡觉”,会不会一把掐死她。 老孟在剔着牙问黑皮,“你家婆娘快生了吧?” 粗着嗓子满口黑牙的汉子就是黑皮,他闻言叹一声,“是啊,再过一个月就该生了呢。邻里乡亲都说她肚皮尖,这胎肯定是个带把儿的,也不晓得这一去……啥时候才能回来看我儿子。” “急什么?反正是你种上的,又不是隔壁老张家的……” “老孟,欺负人是吧?” 一路笑着侃着,一伙都是男人,说着各自的家世,有荤有素也不忌讳。夏初七很少开口,不是她为人低调,实在是她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过,在小旗的十个人里,就数她和小布年纪小,个子小,也就成了一旗人调侃的对象。 “小布,想不想睡女人啊?”黑皮又在逗他。 “想。” 男人没有长成也是一个男人,再说时下的男女都早熟,小布从一开始的羞涩到现在毫不犹豫地点头,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听了他的话,几个汉子哈哈一笑,惹得旁边车队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黑皮越发得劲儿了,大着嗓门儿嚷嚷,“兄弟们,哥给你们唱支歌儿解解馋怎样?” “唱唱唱!最好唱那如意楼里小娘唱的歌!” “没问题!” 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里,黑皮站在马车上,捏着嗓子拉了唱腔。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哈哈哈……唱得好!” 他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学着姑娘家的忸怩样子唱来,着实好笑,不仅取悦了风尘仆仆的一群人,也把夏初七逗乐了。一支曲子完了,大家伙又起哄,让黑皮继续唱。黑皮是一个兵油子,也不害臊,得了些滋味儿,学着如意楼里姑娘的调调,比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又唱了起来。 “荷叶上露水儿一似珍珠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活活的将人来闪……” 他唱得起劲,一群辎重兵士抱着肚子疯狂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原本低垂着头的夏初七,却突然发现不对味儿了。众人的笑声扭曲一下,戛然而止。 “别唱了!前面还有十来里地就是潍县,到青州府地界了,大家担着点心。” 来人的声音很温和,也很熟悉,夏初手心捏得死紧,心里有点发虚。 这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 这次北伐洪泰帝任命夏常领辎重营的事务,虽然只是一个“后勤指挥”,但他天降大官,没有经历过行伍生涯,在老兵油子的眼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说话也就放肆一些。 “小公爷,我们都晓得了,兄弟们讨个乐子罢了。” 夏常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一眼四周的兵士,声音低沉了一些,“不要掉以轻心,这一路上,南逃的流民越来越多,前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是,指挥使大人!”有人嗤一声,有气无力地叹,“可这前方在打战,肯定有流民南逃。要是不逃,那就奇怪了……”他没有明说,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有一点讽刺夏常没有见识。 夏常按着腰刀的手紧了紧,似是有些无奈。可不等他说话,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便敲响在烟尘滚滚的官道上。远远一声“报——”,接着,一个身着轻甲的兵士跳下马来。 “指挥使大人,大将军王有令!” 他递上一封火漆封缄的印信,夏常蹙着眉拆开,看完了吩咐那人。 “劳驾兄弟回去禀报殿下,辎重营定会按时到达。” 那飞驰的骏马离开了,众人再没了唱曲的心情。 就在辎重开拔的第三天,赵樽带领的北伐大军就赶到了前面。辎重部队虽然“先行”,可粮草军械都是负重物资,行军的速度比起他们慢了不少。 就在五天之前,晏二鬼带领的先锋营,已然到达与北狄对峙的蓟州。五千人的先锋营收编了蓟州总兵马朋义的残余部队,拿下蓟州城外的下仓镇。赵樽的主力队伍是于三日前到达下仓镇的。大军到达,未等驻防,便一鼓作气拿下了蓟州。 迟疑片刻,夏常看着官道的方向,扬了扬手,高声道:“将士们,大将军王有令,我等必须在天亮前到达青州。大家加快脚程,前方还等着粮草呢。” “是!” 整齐划一的喊声之后,再没有了议论声,有的只是长长的沉默。尤其是对于第一次经历战争的人来说,心里的紧张感,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过了潍县就进入青州府境内了,再过去没有多远就是蓟州。也就是说,他们离前线很近了。 到了潍县,越往北边走,一路上见到往南逃命的老百姓就越多。一家一家,一户一户的人都在流离失所,扶老携幼,牵猪赶羊,告别家乡,那画面点缀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上,是夏初七以前在任何影视作品中都没有见到过的。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荒凉。 第282章又一次初体验(10) 突然之间,她就想到赵樽说过的那句话,战场是“愚蠢的人类自我铸就的坟地”,他说得对极了。春日的柔和绿意,半点也照不出来心旷神怡,繁华被大军的铁蹄践踏之后,再也找不回应有山美水美。 “让开让开——”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在战马的长嘶中,几个趾高气扬的男子策马从官道上呼啸过来,赶着去投胎似的,速度极快,把原本整齐的辎重队伍弄得鸡飞狗跳,避让不及。 “指挥佥事……?” 那高坐马上得意洋洋的年轻男子,正是辎重营指挥佥事夏衍。这是夏初七第一次见到他的另外一个堂兄。这里到青州只有一条官道,辎重队原本走得很有秩序,可他突然一闯,不仅辎重队得让道,而且队伍里的骡马们受了惊吓,叫的叫,唤的唤,扯着车辘轳“吱呀”一阵乱响,瞧得她心里一阵发恨。 这个夏衍与夏常性子不同。虽然同样是夏廷德的儿子,可他明显与他那个弟弟夏巡一样,为人嚣张任性,没有上过战场,还喜欢过官瘾,挥着马鞭牛气得不行。 夏初七正自腹诽,突听小布低低说了一声。 “这人投胎啊,真得认准肚皮……” 夏初七愣了一下,心里有些想笑。 “小鸡仔儿,你说谁呢?”谁也没想到夏衍的听力会有那么好,已经走过去了的战马突然被勒住了,他调头朝小布走过来。夏初七心里一惊,要拉小布已经来不及了,夏衍手中的马鞭甩过来,猛地抽在小布的身上。 “胆敢辱骂指挥佥事大人,你小子不想活了?” 拍马屁的人,从来都不少。有众人的指指点点里,夏初七感觉到身边的男孩儿剧烈的颤抖一下,就被马鞭卷倒在地。她以为抽一鞭算完事,可谁知夏衍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又是一鞭子,狠狠抽过来,接着一鞭又一鞭。 “啊!”小布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抖如筛糠。 夏初七手心攥紧了,脚踏出去一步,手臂却被老孟拽住了。 她看向老孟,老孟冲她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对于这种纨绔子弟来说,越是有人出头,他越会觉得被人挑战了权威,反倒会害了小布。 她咬着下唇忍了下来。 青州营房里,灯光如豆,小布趴在褥子上,一阵阵呻吟。 “小齐,好痛,痛死了。” 夏初七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恶狠狠瞪他一眼。 “谁让你多嘴的,活该!” “当官的……都不是东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听着他孩子似的哭泣,夏初七有些心疼他。十三岁的年纪,远离家乡和亲人,明明就是来行军打仗的,结果敌人没有碰上,反被自己人抽了一顿,也真是可怜。 “你啊,幸亏遇到我,可以少吃苦头。”夏初七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瓶来,“不要怕啊,我在你伤口上洒些盐,等痛得麻木了,也就好了。” “啊”一声,小布惊恐的看着她,“盐?” 夏初七“噗哧”一声,看着他煞白的脸,“逗你玩呢,还真信了?” “哦。”伤口上丝丝的凉意,令小布愣了一下,“小齐,你怎的带了这么好的金创药?还有啊,我总觉你与我们不同,你家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都好奇,小布也不例外。实际上,战场上医疗吃紧,像他们这样的低等兵士,就算受伤也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像他受伤还能有金创药使,自是感激不尽。 夏初七低着头,白他一眼,放下了小瓷瓶,洗了手回来替他拉起被子盖好,低低地笑,“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你啊,享受的是王爷待遇了。” “啊,王爷的待遇?” 看着小布不解,夏初七呵呵一笑。在来之前,她带了不少的好东西,自制“金创药”更是少不得的,这些原本都是她为赵樽准备的。如今给小布用了,想想她还有点心痛呢。 小布受了伤,旗里的人没让他做事。夏初七受了老孟的命令照顾他,也没有做事。作为低等兵士,她不知营里的任务和动向,只是在照顾小布时,听见外面一直喧闹,好像有辎重兵往前线拉了一些粮草军械过去,好像有抓到的俘虏和伤员被撤下来。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无从去了解。 夜慢慢深了。 营地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天上的月亮还是高高挂着,好像根本就没有见到人间的惨状似的,散发着它莹莹的光芒。 粮草辎重是大军的首要保护地,驻地的守卫尤其森严。 临时搭建的茅厕在营地东边的角落里,可那里太多男人用过,夏初七受不得那味儿,更不像与这么多男人一起用茅厕,所以她宁愿去“野战”。偷偷从营房里摸出来,她正准备走远一些的草丛去解决,突然看见营房大门的方向进来一辆马车。 马车是敞篷的,押车有好几个兵士,她好奇看了一眼,随即愣住了。马车上不是北狄战俘,也不是受伤的兵士,而是几个五花大绑的姑娘。距离有些远,营房里里灯光昏暗,她看不清那些姑娘的长相,可衣着却不是中原人士的打扮,而是北狄人装束。 夏初七惊一下,若有所悟。她尿意没有了,慢吞吞跟了过去,那辆马车接受了检查,直接被拉入辎重营指使佥事大人的营帐外面。 “下来!下来!” 兵士们吆喝着,那几个姑娘被拖了下来。 一个兵士进了营房,再回来时,跟着夏衍的经历官。 “挑一个长得好看的,送到指挥佥事的营帐里去。” “是,王经历。” “这个就不错嘛……”王经历眼睛一亮,看见里面的一个女子,手抬起来,指向她,“就她了。” 那姑娘穿一件白色狐裘,着装与其余几个姑娘不一样。听完王经历的话,另外几个姑娘就生拉活拽地挣扎着,把王经历指着的姑娘围起来,嘴里低低喊着夏初七听不明白的北狄话,看她们肢体动作表现的意思,是想护着那个姑娘,请求他们放过她。 “阿纳日……” 一声清冽的喊声之后,那“白狐裘”阻止了跪地求情的小丫头,扒开众人走出来,对边上几个姑娘说了几句什么,这才高昂下巴,不屑一顾地看着王经历,用清晰的汉话道:“不要为难她们,我跟你走。” “棍叽……”阿纳日喊了一个类似“棍叽”的发音,满脸惊恐地摇着头。另外几个姑娘也大呼小叫“棍叽”。可“棍叽”却没再看她们,只恨恨瞪着王经历。 “畜生!” 王经历被她骂笑了,一把拽了她在手里,然后不耐烦地转头吩咐把另外的几个姑娘看好。大抵意思是说,这几个娘们儿长得不错,不要让人碰了,等到了蓟州,给将军们送过去。 夏初七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棍叽”这个发音在北狄语里,是“公主”的意思。但她是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后世的军人,无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牺牲女人。几乎下意识的,她往前跑几步,“王经历——” 王经历闻声转过头来,“你是干什么的?大晚上不睡觉,想挨军棍吗?” 夏初七心里暗骂一句“败类”,嘴上却挂着笑,“王经历,小人上茅房,嘿嘿,迷了路……” 王经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重重哼一声,自以为了解地回答,“还不快回去睡觉,没见过漂亮女人啊?看着女人就走不动路了。” “没有没有,小的哪敢!”夏初七敷衍着,却见那个“棍叽”也看了过来。也许是凭着女人的敏感,也许是看出来夏初七与他们不一样,她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目光露出淡淡的哀求,就像一只待宰的小动物,对生存的急切渴盼。 夏初七看她一眼,嘿嘿一笑,讨好道:“王经历,小人是丁字旗的小齐。小人好像听人说过,大将军王不是下了军令吗?不能随便强奸妇女。” 赵樽有没有颁布过这道军令,夏初七其实不知道。这话她只是猜的。但她知道,任何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出征之前,最高统帅应该都会有这样的要求。果然,王经历面色一变,随即摆摆手,“去去去,你个小崽儿,不该管的事不要管,远点!” “王经历,这事要是大将军王知道……” “再多一句,军棍伺候!” 想到今日小布无辜挨的鞭子,夏初七知道与这些人没法子讲道理。可如今她人在青州,赵樽在蓟州,远水救不了近火。 “棍叽……棍叽……” 阿纳日大哭,可“棍叽”还是被王经历拉了下去。 临入营帐那一瞬,她回头看了夏初七一眼。她什么也没说,可她分明看见那眼睛里写了两个字,“救我。” 第283章又一次初体验(11) 夏初七只觉得从心脏凉到了肺叶。她不想管闲事,可她清楚,这不是赵樽的初衷,赵樽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打战,要的是战场上的真刀真枪,绝不会容许手底下的兵侮辱妇女,她相信这也是他的军队能够常胜的原因。 可她该怎么办?如果她单纯要救“棍叽”出去,她有的是办法,甚至弄死夏衍都不是难事。可问题在于,她不想“私放北狄俘虏”,那是在拆赵樽的台,她只是不想让她们受到夏衍这种混蛋的侮辱而已。 “小齐,你干什么?回去!” 背后传来老孟低沉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老孟,你去找指挥使说说,快点……” 凭着直觉,她认为夏常与夏衍性格不同。而且在这辎重营中,夏衍再纨绔也得听夏常的。但她的身份不方便去见夏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孟的身上。 然而,听了她的话,老孟却摇头,“小齐你想得太天真了,他们是亲兄弟,胳膊肘会往外拐吗?你以为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指挥使没听见?” 一听这话,夏初七心凉了。 是啊,连她撒个尿都能听见,夏常又怎会不知? 看着地上弯曲散落的麻绳,她觉得绳子像蛇一样缠入了她的心里。她实在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不管,把心一狠,她再顾不得老孟,撒开脚丫子就往伙头帐跑去。 她做了好些日子的伙头兵,熟悉地方。这个时间点,伙头帐没人,她飞快跑进去,提起一口黑锅,拿一个锅铲子,又抓了一把锅底灰,把自己的脸涂成漆黑,再绕到各个营房后面,用锅铲子大声敲着锅底,憋着嗓子大喊。 “兄弟们,都起来看啊,指使佥事奸淫妇女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前线在打战在卖命,后方在淫人妻女。兄弟们,谁家没有妻儿老母,北狄女人也是人,指挥佥事强奸妇女,天理不容!” “兄弟们……快来看啊,快来瞧!” 敲锅的声音混合着“煽风点火”的吆喝声响彻了原本寂静的大营,“咚咚咚”如同擂鼓。很快,巡逻兵急匆匆赶过来了,营帐里熄灭的火把亮起,钻出一个个打着哈欠的将士,不明所以的脚步声越来越多,都往夏衍的营帐围了过去。 大晚上有人敢敲锅,本来就是稀罕事,不管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别的,大家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戏。然而,戏唱到这里,夏初七却不能再唱下去。 她得换一个角色继续演。丢掉黑锅和铲子,她绕过帐篷,去洗了一把脸,又打着哈欠,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跟着一群兵士走过去围观,顺便在人群里挑拨几句,说“大将军不是有严令吗?指挥佥事敢公然违抗”之类的话。 果然,夏常也来了。 在战时,发生这种事其实屡见不鲜。事情不闹大许多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事情闹大了,有营中兄弟不服气,敲锅喊起来了,全营兄弟都围过来瞧热闹了,夏常还就不能当做不知情。 “指使佥事,出来说话!” 夏常披着外袍,在夏衍的营帐外喊了一声。 很快,衣裳不整的夏衍钻了出来,看到帐外拿着火把围观的将士,他打了一个哈欠,一双喝过酒的眼睛里,红潮没退,却是假装不懂的眯了眯眼,皱起眉头。 “大哥,不,指挥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与他对视一眼,夏常有些着恼,“赶紧把人放出来!” 夏衍看着这情形,就知道那漂亮的小美人儿今天晚上是睡不成了。他虽然有些舍不得,却也不敢再多说,回头喊了一声“王经历”,那个叫着“棍叽”的北狄姑娘就从帐里押了出来。 躲在兵士围拢的人群里,夏初七只是旁观者,可却感觉到“棍叽”向她望了过来。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一秒,“棍叽”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声,可夏初七自从上次与赵樽“钻研”过唇语之后,在这个方面还真就有了些领悟。 她看见“棍叽”嘴里说的是“谢谢”。 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是她救了她。 “来人啦,把她关押到马棚去!”夏常冷冷看了夏衍一眼,下了命令。说完又转头看着围观的兵士,“大家都回去睡吧。我再强调一次纪律,战前动员时,大将军王有令,战时需提高警惕,不许祸害百姓,不许虐待俘虏,不许奸淫妇女,不许胡作非为,不许私自离营,不许……” 听他说了好多个“不许”,可夏初七却没有听见他要如何处置夏衍,心里有些不服气了。她站在人群中间,隔得有些远,这会儿又是晚上,她心知自己不怎么起眼,变着嗓子就咕哝了一句。 “指挥佥事犯了纪律,指挥使要如何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战时“军心”何其重要?即便夏常是一个文人,也深知这一点。而且今晚的事闹大了,早晚得落到赵樽的耳朵里,赵樽向来又以治军严明著称,要是他包庇不处理,只怕到时候不仅他吃不了兜着走,夏衍受到的处罚只会更严重。略略考虑,夏常一横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迸出几个字来。 “把夏衍拉下去,二十军棍!” “大哥!” 众人指指点点,夏衍却当即就发了狠。在魏国公府,夏常是夏廷德的长子,向来有长兄风范,处处都维护弟弟。夏衍与他是一个老娘生的,老娘爱幼子,更加偏爱夏衍,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你竟敢打我?” 夏常皱眉,“不是我要打你,是军纪要打你。拉下去!” “是。”几个兵士得了令,走过去要拉夏衍。可夏衍却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高声怒骂,“夏常,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比我早一点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吗?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尽,你世袭爵位,你以后是国公爷,我们兄弟几个啥都不是,如今爹扶我一把,让我到营中谋个职,你就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是不是?” 不得不说,这夏衍是一个没脑子的王八蛋。明显他哥在护着他,他不仅不领情,反倒虚张声势的吼骂。要知道,这天高皇帝远,他哥真要整治他,哪里轮得到他张狂? 远远地瞧着夏家兄弟“互咬”,夏初七的唇角弯起。 “有意思啊。” “小齐……”不知什么时候,老孟站在了她的身边,压着嗓子低低训示一句,“你胆子也太大了。今晚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心正不怕鬼敲门,我没有干什么坏事,哪能那么容易死?”她哧哧笑着,指了指营房门口随风飘摆的旗幡,低低道:“我只是不想他丢了大将军王的人。老孟,你得知道,这是大将军王的军队,下头的人做的烂事,北狄人都会算在大将军王的头上。到时候,给他扣一顶‘奸淫妇女’的帽子,不是损害他的声誉吗?” 她说得很严肃,可在老孟看来,却很怪异。 对于他们来说,“大将军王”这个称呼,也不过只是一个虚拟人物而已。除了校场上远远见过一面,他们永远也接触不到赵樽的人。说白了,他们当兵无非也为了那一份军饷,为了养家糊口,自是不能理解她说的荣誉啊名声啊什么的,更加不能理解——大将军王被扣上“奸淫妇女”的帽子,与他一个小兵有多大的关系。 “回去睡吧,明早还要起来做饭。” “哦……”夏初七瞥了下嘴巴,“老孟,旗长,多谢你……” 她谢老孟替她保守了“敲锅震狗”的秘密,可想到明天早上起床做饭,她却头大。营中早饭都开得早,做伙头兵的起床就更早,老孟以为是对她的维护,可他却不知道,她宁愿去对付那些军械火器,也不愿意面对馒头烙饼和稀饭。 两个人随着四散的人群往营帐走,突然听见一声低喊。 “孟老六!” 夏初七心里一惊,与老孟同时站住,回头一看,只见是夏常身边的一个校尉。平常夏初七见到他都躲边上,这回没得躲了,心里有点儿紧张,只能微微垂下了头去。 老孟点头哈腰,“张校尉……有何吩咐?” 张校尉看了一眼夏初七,视线落在老孟的身上。 “指挥使要见你。” 夏初七指尖儿一捏,与老孟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歉疚。按理来说刚才那么多人,夏常是不可能发现她才对,可瞧着这个情形,夏常或许没有认出她就是“楚七”或者“景宜郡主”,却有可能因为最后她说的那一句话,知道了是她在里头煽风点火。 她心里有点担心,可老孟是个老兵了,见惯生死,表面上看唯唯诺诺,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为淡然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安抚地看她一眼,跟着张校尉去了。 第284章又一次初体验(12) 这天晚上老孟时候回来的,夏初七不知道,因为她睡过去了,却没有想到,老孟接了一个任务回来——夏常命令他们这个小旗押送那五个北狄姑娘去三十里外的益都。 益都是青州府的府治,也就是知府衙门所在地。 夏常认为,辎重营要跟上行军的步伐,路上带着几个北狄女人不方便。而且那几个女人长得都不错,这营中都是老爷们儿,背井离乡的,平时见不上女人,一个个饿得跟狼似的,天天两眼放光的盯着鲜肉,也不利于稳定军心。所以他要先把她们押解到益都大牢,等待处理。 私心里,夏初七是不愿意去的。她想跟着大部队去蓟州找赵樽。可命令来了,她不想为了这点小事与夏常理论。在没有见到赵樽之前,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青州是大禹治水时划分的“古九州”之一,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塞,控制着中原往胶东的交通要道。其南为沂蒙山区,其北为鲁北平原。所以,青州作为咽喉地带,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青州给夏初七最深的印象,是陈大牛的老家。 与前几天一样,路上随处可见拖家带口南逃的老百姓。她好奇拦住几个人问了问,从他们的嘴里得知北边打得很厉害,老百姓都呆不下去了,加之这些年连年战乱,都想去南边找一个安生的地方落户。 听他们描述战争的惨状,夏初七心里紧张了。她为赵樽担心。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是天公不作美。昨晚下了一夜的小雨,路虽不太崎岖,可路面太湿,车轮打滑,行走的速度怎么都快不起来。 “绕过这座山,很快就到益都了。”老孟是小旗长,也是这十个人里最大的头,他为人和善,气氛也就松缓。他们都是后勤兵,身上没有重甲,黑皮几个人都脱掉轻甲,将上衣绑在腰上,光着膀子大声说笑。 不得不说,比起前方浴血沙场的将士来,后勤兵的日子真是好过许多。夏初七想:大概这也是二鬼把她安排在这里的原因。 她正想着,听见黑皮在骂,“你在磨蹭什么?” “我累了,要喝水。”说话的人是“棍叽”,她和几个北狄女人都被反绑了双手,估计是疲乏了,她开始不配合,在马车上蹭来蹭去。 听着黑皮吆喝,夏初七没有理会,就着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雾水,看了看两侧的青山,又望向前方绵延的道路。突地,她眉头一皱,跳下车,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来,看着泥地上的马蹄印子。 “老孟……” 她爬上车去,坐在老孟的身边,压低了嗓子。 老孟回过头来,“怎么了?” 夏初七眉头皱着,看向几个比土匪高端不了多少的“战友”,声音低沉下来,“大家伙儿穿好衣服,把家伙看牢实了。这地上好多马蹄印,我寻思不太正常。” 黑皮哈哈一笑,咧着嘴看她:“小齐,瞧你这怂样儿,第一回上战场吧?这是通往益都的官道,有马蹄印怎么了?再说,青州在大晏治下,大将军王就顶在前面,定安侯也在大同府,这一线都是咱的人,你以为北狄鞑子,还能打到青州府来?” 看见他眼神里的轻视,夏初七抿住了嘴巴。虽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看了看“棍叽”,她还是忍不住担心,“大家还是提高警惕好。” “他奶奶的,你没完了是吧,真当自己是颗菜了?”说话的人姓马,大家都习惯叫他“马脸”。这个人脾气不太好,说话犯冲,“小齐,要不是你昨晚在里头煽风点火,指使挥会把气撒到咱头上来吗?若是跟着大部队走,咱那用受这份罪?老子宁愿去押粮草火器,也不愿意押这些娘们儿,能看不能吃……” 说到这里,“马脸”转的头,看向马车上几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语气添了一些淫邪之意,“兄弟们,这路难走,咱哥几个把这好端端的娘们儿送到益都去,岂不是便宜了青州府那些人?不如咱一人分一个,就在这儿把事办了。我看,这个最漂亮的,就给老孟了。至于小齐和小布嘛,毛都没有长齐,就在边上看着哥哥玩……”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另外几个人也笑着起哄,“马脸说得对,咱哥几个累死累活的,凭什么啊?反正是北狄鞑子,不干白不干。” 听着几个男人胡咧咧,夏初七冷冷瞄过去,“胆儿不小!你们忘了昨晚上指挥佥事都挨打了?” “那是在营房里,这荒郊野外的,谁知道?” “哈哈,马脸说得对!” “老孟,我看行,就算不干,摸摸总成吧?”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几个姑娘都看向“棍叽”,目光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棍叽”又安抚了她们几句,脸上略有不安,但情绪还算平静。 “啊……” 一个北狄女人叫了起来,接着,便是马脸的哈哈大笑。 “屁股不错,腰也不错,军爷再试试……” 他邪笑一声,手又伸了出去,那姑娘双手被绑,只能歪着身子躲,乐得几个爷们又大笑起来。“棍叽”双目一瞪,用生涩的汉话骂了一句“王八羔子”就拦了过去,马脸看到“棍叽”,眼睛一亮,放弃了那个女人,就去捏她。夏初七心里一紧,喊了一句“马大哥”,阻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老孟低吼一声。 “胡闹什么?都他娘的住手!” 马脸舔了舔嘴巴,干笑两声,手指来回搓着,不服气的看着老孟,“老孟,这些都他娘的是北狄人,北狄人抓到我大晏的妇人,他们会客气吗?他们不照样奸淫掳掠?凭啥咱们就得厚待这些贱人?依我说,让北狄人干是干,咱干不也是干?” 老孟啐了一口,“你他娘嫌命太长了,你就干!” 马脸乐了,“你不告发我?” “得了!把你那玩意儿管好。” “老孟啊,你这是年纪大,不行了吧?”马脸往前凑一下,做了一个极猥琐的动作,惹得边上几个汉子哈哈大笑,有一个叫朱二的还往他那地儿弹了一下,笑着调侃,“老孟,你看马脸身上撑着旗杆也不好过,不如你就成全了他?” 老孟瞪他一眼,气咻咻的一吼,“你他娘的,老子是小旗,还是你们?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是吧?赶紧的,把衣服穿好,心思都收回来,到了益都好交差。” 老孟到底是小旗,他生气骂了人,刚才被漂亮姑娘撩得心急火燎的几个汉子也都歇了火,嘴里吭哧几句都不敢再说了。 夏初七向老孟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看着仰天山的风景,心里的忐忑并没有落下去。她是一个直觉很准的人,多年的特种兵生涯,虽然没有太多的战场经历,却知道大意是人类的天敌。 “嗖——” 这时,一道道疾声突从树林传了过来,马匹纷纷中箭,“嘶”声叫着挣扎倒地。夏初七“唰”的拨出刀来,还未动作,又听见“啊”的一声,马脸中箭,倒了下去,身上的血直往外溢。 “什么人,出来!”老孟一声低呵。 很快,在一阵人与树叶的摩擦声里,二十来个黑衣蒙面的人极快地从树林里窜了出来。他们不是北狄人打扮,可嘴里操着的汉话却很生涩。 “不许动,留下马车和女人!” 丁字旗的人都没有料到树林里藏了人,马脸当场被射死了,黑皮一个踉跄,差点栽下马车。在这个小旗里,好几个都是头一回上战场的人,生生吓得煞白了脸,小布更是直接惊声大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一个人反应过来,高声呐喊,“他们不是匪,是北狄鞑子。是鞑子!” 北狄人向来以凶悍闻名,传闻不仅杀人饮血还会生吃人肉。听见这惊恐的喊声,看着越来越近的二十几个黑衣人,两个胆小的兵士丢下腰刀,喊了一声“娘啊,快跑”,就往反方向跑去。小布拽一把夏初七,红着眼睛,“小齐,跑啊!” “跑什么?回来!”老孟气得大声嘶吼。 可小布眼看同伴跑远,第一次见到死人的他,颤抖着身子也不管夏初七了,跟着那两个人就往反方向跑去。这一群北狄人显然不想大张旗鼓的杀人,他们握紧钢刀,弓弩对准马车上剩下来的人,语气更为狰狞。 “还不滚的,通通杀掉。” 冷哼一声,老孟抽出腰刀挡在面前。 “狗娘养的鞑子,来啊!老子不怕你们。” 夏初七紧着腰刀,一直未动声色。她看出来了,他们是为了救人而来,所以才不敢冒犯出手。可如今以少打多,很明显的劣势,与他们硬碰硬的纯粹傻蛋。 第285章又一次初体验(13) 目光一斜,她看见“棍叽”要往车下跳,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极快地扑过去,勒紧她的脖子,顺便在她肚子上狠踹了一脚。没想到,那“棍叽”也是一个狠角,挨了她一脚,竟然还有还手的力气,手被绑住不便,她身子一个侧倒,就要滚开。 “老子小瞧你了!”夏初七没有放开她,咬牙骂了一声,身随刀下,直接往她身上倒过去。不要脸的打法她有的是,她打架从来不讲究套路,整个人砸在“棍叽”身上,痛得她低呼一声,夏初七却哈哈大笑着,紧紧抱住她滚了一圈儿,用“棍叽”的身子挡在自己面前,腰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小美人儿,再动一下,哥这刀子可不长眼。” “棍叽——”好些人大声尖呼起来。 夏初七得意地挑眉。果然,“棍叽”才是他们的目标。 特种兵是干吗的?就是干这种事的。擒贼先擒王,与他们打架有什么用,只要抓住“棍叽”,他们人再多也是投鼠忌器。与她猜测的一样,她拽紧“棍叽”,那二十几个北狄人都生生收住了手。 “放了她,我们饶你们不死!” 夏初七“嘿嘿”笑了笑,勒紧“棍叽”,眼神轻佻的看了过去,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狠,也极快,“少他娘的唬我。你们放下武器,老子数三声,只要还有一个人不放武器,老子就一刀捅死这女人,说到做到。” “包鲁会……包鲁会……” “棍叽”被她勒在地上,有些抓狂了,一双被捆的手挖进了地上的泥里,发狠地命令北狄人“不要”。夏初七不懂什么是“包鲁会”,低低笑一声,刀把砸在她的头上。 “包鲁会,包啥都没有用。赶紧的,一,二……” 北狄人里有一个领头的男人,他率先丢下了刀。 “都放下武器!” 在兵器落地的“铮铮”声里,夏初七勒着“棍叽”被气得一鼓一鼓的胸脯,哧哧笑着,火气却没有消,更没有完事的意思,“做得很好,现在你们把衣服都脱掉。还有,裤子也脱了,只留一条裤衩子。不对不对,裤衩子也不许留,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暗器。全部给老子脱光光……快点!” 一般人干不出来的事,她都干得出来。显然北狄人没有想到她会这般,虽心有不甘,却也存有侥幸心理,只要他们的“棍叽”没事,不要说“脱光光”,就算要他们的小命也得照办。 可“脱光光”根本就不是夏初七的终极目的。 抱着“棍叽”,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圈光屁屁的男子,稍稍审视了一下他们大小不一的鸟儿,开始冷冷的命令,“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个人捆另外一个人,都给老子捆牢了。谁也不许跑,敢捆得不牢实,老子就要了这个女人的命。” 这个命令来得太狠,北狄人不想从命。一旦捆住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可夏初七哪会不了解他们的心思?她冷冷一笑,锋利的刀子往下一压,“棍叽”白生生的脖子就流出一抹鲜血来,吃痛地低呼一声。 “痛吧?啧啧,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夏初七随口笑着,就像压根儿没看见鲜血似的,“各位,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更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样儿。老子杀人的时候,你们还在尿裤裆呢。快点!捆!” 滑稽的场面出现了,一场原本凶险的战役就这样平息了。北狄人投鼠忌器,为了他们的公主,不敢不听她的话,明明是来营救人的,结果全成了夏初七的盘中餐。这一幕,气得“棍叽”红了眼圈儿,盯着夏初七的脸,一字一顿的吼。 “你也是个王八羔子。” “丫丫个呸!你还敢骂老子?”夏初七捏了捏她的脸,邪邪一笑,特爷们儿的揶揄她:“昨晚上要不是老子救你,你都被人给睡了,还有机会在这儿叫?” 听了这话,“棍叽”脸上臊了臊,低低说了一句“敖思乐的拉”,眼圈更红了。说完,想想她听不懂,“棍叽”又放小了声音翻译,“对不起。” “不必,反正我也不是诚心帮你。” 奇怪地看她一眼,棍叽闭上眼睛,又说了一句。 “我是乌仁潇潇,你记住我。” 洪泰二十五年四月三十,北征大军迎来又一个巨大的胜利。 两日前,由赵樽带领的东路大军从蓟州进发北上,一路势如破竹,逐一收复了永平府的失地滦州、迁安、抚宁、昌黎、乐亭、临榆几个城镇。永平府原来的军队,基本为陶经武所率。这些兵士本就是晏军出身,一听说是晋王带兵打过来了,纷纷不战而降,大开城门。故而,收复永平失地几乎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不过短短一天两夜,东路北伐军就在赵樽的带领下,占据整个永平府,主帅陶经武带着亲信残部逃往了广宁。 另外一边,北伐西路大军在定安侯陈大牛的带领下,到达大同府,拉开了西路战线,北狄人两面作战,混乱之下,还没有回神,就被陈大牛用十万人之数,以少胜多,突袭了开平大营,打得北狄十五万人溃不成军。 第286章又一次初体验(14) 开平是前朝上都,也是北狄看重的兵家要地,左右夹击,东西两线拉锯作战实在困难,纵然北狄太子哈萨尔天纵英才,自称是成吉思汗最勇猛的后人,仍是施展不开,匆匆率部北迁,驻扎在滦河以北的大宁,以燕山山脉喜峰口为屏,与晏军隔着滦河两两相望,拉开了决战的阵势。 这个时候,有人建议陈大牛痛打落水狗,继续渡过滦河,北进追击哈萨尔,可陈大牛却停了下来,驻营在开平府外三十里地,等待赵樽的进一步指示。 夜已深,永平府城郊的晏军大营。 赵樽神色严肃地看着面前的一堆沙盘,冷着脸一动不动。他的旁边,包括元祐在内的几个副将和参将,纷纷静默而立。好一会儿,一名姓刘的参将忍不住,低低提醒了一句。 “殿下,陈将军的人还在帐外候命。” 赵樽视线落在面前的沙盘上,眉目间的冷厉神色,与他盔甲上的尘土混合着,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清冷又诡秘的光泽。他蹙着眉头思考一会儿,方才揉着额头吩咐:“告诉定安侯,在开平合师,准备渡滦河,决战大宁。” “是!” 传令兵得令,很快下去了。 刘参将松了一口气,随口笑道:“我们在蓟州打陶经武没费什么力气,就跟捏嫩豆腐似的。反倒是定安侯在开平与哈萨尔那一战凶险,十万人对十五万人,那边还都是骑兵……不得不说,定安侯擅长打攻坚战,这一仗真漂亮。” 有人起了头,就有人接下去,“是啊,这一场战打下来,定安侯成为一等一的大晏名将,无可争议啊。” 几个人议论纷纷,元祐只听着,偶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樽更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半点声音都没有。 洪泰帝当初制定战略计划,令赵樽打东线,从蓟州直取永平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陶经武的部队遇到赵樽就一个字——降。而真正难打的是开平的北狄太子哈萨尔。名义上虽然叫着两路“包抄”,其实陈大牛的西线战场,哈萨尔才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计划。 赵樽轻易拿下陶经武,同时也牵制了哈萨尔。如果没有赵樽的牵制,陈大牛以十万之众要打哈萨尔的十五万骑兵,就算取得胜利,也不可能会那么顺利。有了赵樽,再加上陈大牛本身的优势就是进攻,这一场确实赢得漂亮。刘参将也说得对,从这一战开始,“大晏名将谱”上,陈大牛的排名可以直逼赵樽了。 洪泰帝要栽培陈大牛,为赵绵泽拉拢势力,有目共睹。 一步棋子接一步棋子,前方在流血,后方满满的全是算计。 大家都明白,可有些事,却不方便在场面上说,只能隔靴搔痒的点拨几句。他们越说越多,越说越深,赵樽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去。 显然他并不想听这些。几位将军心里叹息,可看他的脸色,也只能施礼告退。元祐一个人留了下来,脱了外面的盔甲,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与他一起陷入了安静。 一阵夜风吹来,撩开了帐篷的帘子,卷起桌案上的几张军函。可赵樽却像是没有感觉到,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沙盘,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沙盘上那个波澜壮阔的北征战场上。 元祐叹了一句,“陛下这一手玩得漂亮。” 赵樽面色淡然,“乐得清闲还不好?” 元祐笑了,“屁话,能清闲吗?哈萨尔那人奸猾着呢,他在滦河之北,战争就没有结束,只有等到提了他的人头,恐怕才能真正清闲一段日子。” 赵樽看了他一眼,“知道就好。” “报——” 这时,外面有人来了。那是赵樽派驻在各大营中的斥侯兵。斥侯大晚上入营,自是有紧急的军情奏报。 “殿下,辎重营出事了。” 挑了下眉头,赵樽看向他,“说。” 斥侯很快就将辎重营里的事,禀报给了赵樽。包括夏衍想奸淫妇女,有人敲锅请愿,夏常责罚了夏衍二十军棍,接着将北狄女人送往益都,却在路上碰见劫持,有三名兵士吓得逃窜,一名刚入行伍的伙头兵英勇对敌,以一人之力生擒了北狄二十人等等。 “阿唷,很厉害啊。”听了伙头兵的光辉事迹,赵樽没有动静,元祐却惊叹地竖起大拇指,“天禄,这样的人才做伙头兵太浪费,得重用。” 赵樽眉头一蹙,也不知想到什么,迟疑良久才道:“去查一下,那些人什么来头。还有,传令下去,逃兵务必抓回来。” “是。” “还有,通知夏常,辎重营开平会合。” “是。” 斥侯领命下去了,赵樽却是揉了一下额头,看向元祐。 “京师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知道他问的是谁,元祐目光有些躲闪,原本不想说,可看赵樽目光越来越冷,心知瞒不下去了,尴尬的咳嗽一声,压着嗓子小意道:“天禄,这些天你连日作战,我怕你承受不住,就一直瞒着你。” 赵樽目光一冷,“出什么事了?” 元祐不太敢面对他的目光,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慢腾腾从桌面挪到他的面前,“京师传来的,那天……被我扣下了。说是我表妹她……得了痘疮。” 天花这样的病症意味着什么,元祐自然知道。所以他瞒着赵樽也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如今说出来,他做好了挨一顿胖揍的准备。可身子都绷紧了,赵樽不仅没揍他,却下了一道极诡异的命令。 “叫他回来!” 第287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 “谁?”他冷不丁的话,听得元祐一愣。 “斥侯。” “行,你等着。” 不一会儿,先前被赵樽叫走的斥侯兵回来了,他紧张地立在赵樽面前,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你把那个伙头兵的事,再与本王说说。”赵樽面色冷硬,视线在摇曳的烛火下滋生着一种诡秘的光芒。斥侯兵偷偷瞄他一眼,心里一阵恐惧。他不知晋王殿下到底要听什么样的。可实际上他了解的情况也不多,仔细想了想,他只能挑着“稀奇”的事说了。 “属下想起来了,听说那个伙头兵在抓到北狄人的时候,让他们都脱光了衣服,是自己捆了自己,走道去的益都……”说到这里,斥候兵自己忍不住想笑,“呵,属下还听说,那情况甚是怪异,一群赤条条的汉子反捆着手走在官道上,惹得老百姓纷纷出门前来观看……” “那伙头兵长什么样?” “属下不知。” 看着懵懂不解的斥候兵,赵樽眉头又是一皱,几乎下意识就想起一个人来。“伙头兵”骂夏衍的话,还有他做的事,他想不出来除了阿七,还会有谁会这么做。 冷厉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他淡淡问:“如今他人在哪?” 被他目光一剜,斥候兵肩膀颤了一下,“回殿下,那个小旗一共十个人,当场死掉一个,逃跑三个,还剩下六人,他们把北狄俘虏交到青州府,就追辎重营去了。” 赵樽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元祐坐在他边上,挑着眉头,看着他深沉如墨的脸,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要不然天禄也不会变得这样神神叨叨。 “天禄,难不成……你是想要重用那伙头兵?” 冷冷扫了他一眼,赵樽颇为无奈:“我怀疑,她是阿七。” “啊?!”元祐张大嘴巴,都忘记了合拢。看了赵樽好一会儿,他仔细一琢磨,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阿七竟然那么大的胆子,敢干出这等瞒天过海的事来,喜的是她没有得“痘疮”,那就是生命无忧了。 “啧啧,你说我这妹子,怎就这么能折腾呢?” 赵樽没有回答他,默了片刻,低低喊了一声,“陈景!” 陈景总是跟在他的身边,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晋王府,只要喊上一声,保证数不到“五”,他就会出现。营帐帘子撩开了,陈景黑色的锦靴踏入营帐,身上的铠甲和铁丁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殿下!” 赵樽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又淡淡地搁在桌上,沉闷的表情,像是生气更像是无奈。但在他向陈景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原本锐利的眸子,生生牵出一抹柔和的光芒,“找到她,你亲自送她回京师。” 陈景抬头看了一眼尊贵冷傲的十九爷,正准备答应,却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叫着“想念”的情绪。顿了一下,他踌躇着说:“殿下,郡主她不会听属下的话……不如就让属下把她带过来吧。” “不行!” 赵樽俊脸一沉,几乎不带商量的余地,“此去开平,与北狄的战争才刚开始,留一个妇人在军中像什么话?再者,越往北,越是凶险,怎好让她涉险?” “是。” 再一次拱手,陈景看着他缓缓别开的脸,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在说,径直退了下去。心里却是又叹息又奇怪。多少年了,人人都说晋王殿下冷漠无情,包括陈景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考虑了? 不仅陈景搞不懂,元祐也不懂。 “天禄,你也真是的。她好不容易来了,干吗又巴巴把她送回去?我那神机营正需要她呢。上次按她说的办法改良的一批新式火铳,这次咱们打永宁的时候,威力你都见到了吧?她哪一点也不比男人差,你就不能为了咱们大晏军考虑一下,不要因为她是女人,就浪费栋梁之才?” 赵樽黑眸沉沉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 “在我眼中,她只是我的女人。” 元祐眉梢微微一挑,与他冷冷的目光对视着,无法理解他的逻辑。当然,这个时候的元小公爷,还不知道当一个男人真正想要保护一个女人的时候,只会在意她安不安好,战场这种福祸难料的地方,男人是不愿意自己的女人承担风险的。可世事难料,等有一天他终于悟到的时候,那漫长的追妻路,却让他看不到尽头。 “天禄,你没有发现吗?自从在清岗县遇到了我表妹,你这脑子就不好使了,一日不如一日。啧啧,有时候我就在想,这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禄了?” 赵樽看着他,“你想知道为什么?” 元祐眉梢一挑,笑弯了眼,身子前倾过去,“为什么?说来听听?” 赵樽唇角微微一掀,迟疑一下才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对了,便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说?” “一加一,什么时候才可能等于三?” 元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呢,没有想到他向来严肃古板的十九叔居然问了这么一个幼稚的问题。想了想,他若有所悟地生出了一些猥琐的心思,举起修长的双手,两个大拇指对着绕了绕,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懂了,哈哈。床上呗,只有在床上,一加一才可能等于三。怪不得啊……原来是这样?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犹自高谈阔论着,赵樽却冷冷睨着他,声音平淡如水,“错了。只有遇到你这种笨蛋,一加一才会等于三。” 故意整治他呢?元祐漂亮的丹凤眼死死盯着赵樽的脸,思量一下,他摸着下巴,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里,全是纠结的光芒,“天禄,你跟我表妹学坏了。” “本王一直很坏。” “呃……”元祐抿了抿嘴巴,看着他无波无澜的脸孔,弯了弯唇角,“好吧,你很坏。” 蓟州城。 硝烟散尽了,可原有的繁华却无法恢复。一个受过战火洗礼的地方,再怎样安定,也不复以前的车水马龙和商铺林立的盛世场面。这里被北狄人统治了两个多月,老百姓还得休养生息一些日子才能缓过劲儿来。 连续好些天的赶路,丁字旗剩下来的六个人都有些垂头丧气。他们的马匹在仰天山时,被北狄人射死了,一路过来追着大部队的脚步,虽然尽了全力,可两条腿哪里有四条腿的走得快? 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到了蓟州地界,一打听才知道永平失地收复,辎重营两日前已然开拔前往开平。而赵樽的队伍也会前往开平与陈大牛合师,准备渡滦河攻打大宁。 六个人又饥又渴又累,几天下来,都不像来打仗的军人了,颓废的样子比那些南来逃难的流民强不了多少。 “老孟,难不成咱真要走到开平去?”黑皮抬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咧着一口的黑牙,有气无力。 老孟看他一眼,“不走到开平,老子背你去?” 黑皮龇了龇牙,叹着气拿手扇风,“这马脸死了,小布他们三个又跑了,老孟,你说咱回去不会也被指挥使当成逃兵处理吧?” “你当都像你一样傻?” “好好好,我傻我傻。”黑皮嗤了一声,接着道:“你看这天儿都黑了,不如咱先找个客栈歇歇脚?” “歇个卵!”老孟恶狠狠瞪他一眼,“再歇一晚,黄花菜都凉了。我估摸着,再赶两三天的路就能追上了。辎重营走不快。” 听着几个人的争论,夏初七低着头,看着路,沉默一会儿,突地打断了他们的话,“老孟,我也认为应当歇一晚。兄弟们都累了,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洗个澡,明儿再搞几匹马,咱们骑马上开平。” 这男人之间交往与女人不同,越是狠的人,越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自从仰天山那一“战”开始,这丁字旗的几个人对夏初七就另眼相看了,个个都佩服她是条“汉子”,就连老孟也敬重她。 “好是好,可小齐,咱身上没多少银子,怎能搞到马?” 在非战时还好一点,如今是在战时,又是在战区,马匹这样的东西,好多都被官府征去了,是一个稀罕物件儿,蓟州虽是一个大镇,可一次性要搞到六匹马,就算有银子也极是不易。 拍了拍酸涩的胳膊,夏初七冲他眨了下眼,“山人自有妙计!” “咱可不能去抢啊?” 看着老孟一脸紧张的样子,夏初七咧了咧嘴,“不抢。我去骗。”说罢她也不管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径直走在前面,挑了城郊一间价格便宜的客栈住下。 第288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2) 原本按老孟的意思,能节约就节约,六个人要一个房间挤一挤就行了。可夏初七打死都不与他们住一起,非得自己花钱单独要了一间。看她这般坚持,老孟也没有办法,他们五个人挤在了楼下的通间,她自己住在楼上的单间。 匆匆吃过晚饭,夏初七回了屋子,关上房门,长松了一口气。 丫丫呸啊!一个多月不洗澡,是什么感觉? 她抬起手臂嗅了嗅,感觉身上都有馊味儿了。连她自己都嫌弃,要是这样见到赵樽,那还不得熏死他?她叹息一声,吩咐小二抬了一桶热水上来,她闩好门窗,脱光往里一泡,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一般,舒服得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满足了! 目光半眯着,她看着那盏烛火,计算着日子,这一个多月没见赵樽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怎样了,他知道她得了“痘疮”的消息了吗?会不会为她伤心了?会不会想起她呢? 想到他,想到一个多月的分离,她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过去与他汇合。这些日子让他白白担心,那也是一件熬人心肺的事儿,但愿见了面,他不会想要宰了她。 赵十九啊赵十九…… 默念着他的名字,想着他的眼神,她与旁的闺中女儿念情郎时并无两样,一双含笑的眼倒映在水波中,荡来荡去,慵懒舒适地拨着水,抚着自己正在发育的身子,想要迫不及待的长大,长成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个时候再站在赵樽的身边,他就不会再嫌弃她“小”了吧? 小么?有没有长大一点?她咬着唇偷偷捏了捏,不由自主就想到赵樽温热的大手覆在上面时的感觉,臊了臊,心脏怦怦跳动着,又狠狠闭上眼睛,一脸小女儿的娇态。 突地,“嘭!”一声巨响。 不过刹那间,原本闩好的房门突地被重力踢中。她眉心一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木门被人从外面劈开,在一声重重的闷响后,门板倒在地上,站在门口的是十来个黑衣蒙面的男人。 就像那日在仰天山见到的北狄人一样,他们面部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看不清长相。在她的惊诧里,那些人毫不客气地踩着门板走进来。 “小娘们儿,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北狄人来报复?电光火石之间,夏初七的脑子想了许多。这个客栈在城郊,十来个黑衣人公然闯入,声势浩大却没有受到老板和伙计的阻挡,丁字旗的几个“战友”也没有随声上来,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被人放倒了,而客栈老板不敢阻挡。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黑衣男人,夏初七赤条条地沉在水里,心脏狂跳着,却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把身子更深地缩在水里,她露出一个头来,冲他们怪异的一笑。 “几位大哥,不知你们劫财还是劫色?” 黑衣人面面相觑一眼,大抵都觉这个娘们儿奇葩。思量一下,终是有人忍不住好奇问了,“劫财如何?劫色又如何?” 夏初七被热水熏过的脸蛋上,红润润泛着羞涩的光芒,眼睫毛抖了几下,语气是难以描绘的娇软灵动,“劫财么,妹妹我没有,孤身一人在外,哪里有多余的银钱?若是劫色嘛,哥哥们都长得这般英武不凡,妹妹我心里虽喜欢,可总不能这么多人一起吧?你们不如先商量一下,谁先来?” 黑衣人一个个僵住了。 普天之下,大概再找不出这样的女子来了。 那些人对视一眼,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说到底都是男人,男人这种生物都习惯用下面的脑袋来思考问题,而男人的克星就是女人,被一个坐在浴桶里的姑娘一忽悠,他们忍不住笑了。 “小娘子很会说话,可若是哥哥说不劫财,也不劫色,只要命呢?” “要命啊?”夏初七肩膀一缩,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往四周看了看,软下声音,“各位大哥,你看我这人在水桶里,衣掌都没穿整齐,怎么都跑不了的,不如你们先容我套上衣裳,死得体面一点?” “小娘子……” “老大,不必跟她废话了!”见那人与她说过不停,另外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不耐烦了,他扯了那人一把,低低道:“咱还是赶紧宰了她,回去交差吧。这个女人狡猾得紧,咱不要着了她的道儿。” 他声音不高,可夏初七却听入了耳里。 交差?这句话透露的信息不少。要她的命的那个人,不仅知道她是女人,还知道她的身份。可到底是谁要杀她呢?赵绵泽?夏问秋?夏廷德?东方青玄?阿木尔?脑子里一个个名字扫过,眼看几名黑衣人就要扑过来,夏初七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背后,尖声喊叫。 “大都督你来了,快救我——” 一听这话,几名黑衣人几乎下意识回头,夏初七却趁着这一瞬,飞快地拂起桶里的热水,“哧”一声烧灭了案几上的烛火。电光火石间,她抹黑扯过衣裳套在身上,冷笑了一声。 “能杀老子的人,还没出生呢,就凭你们?” 屋子里灯光一灭,几个黑衣人大惊失色,“哗啦”抽刀,跟着就有人点亮了火镰子,可这时的夏初七,已然裹好了身子,赤着脚站在那里,唇角掠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哥哥们,是单挑还是群殴,你们选。” “娘的,就说这娘们儿狡猾,兄弟们上——”那矮小的黑衣人眯了一下眼睛,吼了一声,就往她的方向扑过去。夏初七冷笑一声,手心一扬,一片药粉如同雾一般洒过去。 “傻叉,谁打架还玩肉搏战?!” 她出手速度极快,那些人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洒药粉,走在前面的两个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眼晴刚好中招,“啊”的叫唤一声,顿时丢掉手中钢刀,捂着眼睛蹲身呻吟了起来。 “上!” 另外几个黑衣人见状不好,愣了一下,那头儿又大喊了一声。很显然,他们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夏初七心知一个人对付这些人不容易,心里紧张,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来来来,尝尝老子的‘火霹雳’,今儿就让你们通通变成炸毛猪,一会儿请全客栈的人吃烤猪肉。” 她手里没有“火霹雳”,但是料想这些人既然知道她,就定然知道她当初在落雁街的“事迹”,唬一唬他们肯定没问题。果然,那些人纷纷顿住,脚步迟疑了。她莞尔一笑,正准备夺门而逃,守在门口的那个黑衣人“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足有三尺远。接着,他身子往前一扑,“嘭”地倒在地上。 她微微一愣,看向门边。 然后华丽丽的呆住了。 大红色的飞鱼服像耀眼火光一般,以他张扬又不失清媚的姿态,从门边慢慢进入眼帘。那浅浅含笑的人不是东方青玄又是谁?在他的背后,还跟着几名锦袍在身的锦衣卫,个个英挺帅气。 “听到你求救,本座便从京师赶来了。” 他似笑非笑,夏初七却觉得见了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刺杀的黑衣人见到东方青玄现身,目光一怔,露出一抹绝望的恐惧来。几乎霎时便想夺路而逃。但东方青玄就笑吟吟的堵在门口,他们又能逃到哪去? 东方青玄扫视一眼,没有拔刀,只笑着说了两个字。 “杀了。” “是,大都督。”锦衣卫迅速出手,动作极为快捷。 可黑衣人自然也不愿意死,放手搏命也是人之常情。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呐喊,充斥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黑衣人武功不俗,不像一般的强盗土匪,可东方青玄身边的锦衣卫不仅长得帅,也都是武艺高强的能人。很快,黑衣人不敌,在一阵刀剑相斗金铁“铮铮”声里,好几个已倒在血泊之中。 “慢着!” 夏初七大喊一声,微笑着看向东方青玄,“大都督,你这是灭口?” 东方青玄唇角牵了一抹笑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却是带着疑似关心的情绪,浅笑靥靥地问她,“你没事吧?” 夏初七咬牙,“留下活口。我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东方青玄又笑,“这世上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你可以问本座。” 夏初七眼看黑衣人一个一个倒下,气得直瞪他。 “行,那你说。” 东方青玄不急不徐,笑着坐在椅子上,“如果我说是我呢?” 夏初七愣怔了一下,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儿。 “除非你脑子被门夹了。” 第289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3) 她从来与旁人不同的说辞,本就是一“绝”。这话也不例外,东方青玄微微一愣,唇边掠过一个复杂的笑意,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含着笑意,“说得不错,确实是夹过了。不然,本座为何会恰好出现?” 原本在京师的东方青玄会出现在蓟州,本来就让夏初七意外。这些素不相识的黑衣人要杀她,也很意外。更意外的是,黑衣人要杀她,东方青玄却救了她。但至少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不想她死。敛了敛眉头,她冷笑一声,死死盯着东方青玄,笃定地笑了,“大都督早就盯上我了?故意拖到这时候才来,是何居心?” 东方青玄凤眸浅眯,仍然只是笑,“七小姐多虑了,本座可没那闲工夫盯着你。本座从京师过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去监军。” 监军?就夏初七所知,监军一般都是皇帝的宠臣,临时指派出来代表朝廷协理军务,同时也督察将帅,专掌功罪和赏罚的稽核,那权力大得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洪泰帝派东方青玄监军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里凉了一下。 “朝廷要变天了是吧?” 东方青玄凤目眯起,微光下的大红衣袍越发妖艳如滴血,眸子里嵌了一池的潋滟水波,在浴桶袅袅而升的雾气氤氲下,似有千树万树的鲜花在盛开,又像是有千支万支的羽箭无声无息地划过。 “七小姐,妇人以无才为德,太过聪明不好。” 他不直接回答,夏初七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浅浅抿了一下唇,她静静看着东方青玄,语气凉凉地哼了一声,“大都督的话真有意思,聪明人不受欺负,有什么不好?” “聪明人活不长。” “可我不一直活着。” “你活着,不是因为你聪明。” “嗯?啥意思?” 笑意收起,东方青玄微微眯眼,微微一拂袍袖,卷起一室的冷气。然后,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她,“你活着,是本座不想你死。” 轻“哦”一声,夏初七直视着他没了笑意的眸子,退后一步,再退一步,昂着下巴看他,“那我不是得多谢大都督了?哦,不对,应该是不必谢的。我有价值嘛,你不都说了?我价值连城。只是大都督,啥时候咱俩才一起开发价值?” 东方青玄看着她,淡淡笑了笑,几不可察的捏了捏手指,没有回答,也没有逼近,只与她擦身而过,走过去将她先前泼灭的烛火点亮。动作优雅,一根一根白皙的指头,一眨一眨的长长睫毛,妖娆得仿佛是从哪个仙山洞府修炼了千年的妖精,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能让人呼吸不匀。 夏初七微微别开眼,视线从他含笑的脸孔上挪开,“大都督不想说的话,楚七不问。大都督想要维护的人,楚七也懂。今天的事楚七谢谢你了。只是,大都督可不可以再行个方便?” 东方青玄“嗯”一声,示意她说。夏初七咧了咧嘴巴,特别无赖特别无辜的笑了一下,“可不可以借几匹马?我们好赶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那声音像是隔了一层冰的火。又冷,又热,复杂难辨,“七小姐,若是本座不同意你去北边,你可愿意?” 这句话说得…… 他不同意?他凭什么?夏初七很想“嗤”他一声,可不得不说,他长得太好看。好看得但凡是一个爱美的雌性生物,都会在他专注的笑容里心脏收缩,狠不下心来打笑脸人。她也不得不承认,人的颜值太重要。他对她笑,对她挑眉,对她弯唇,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很容易让她误读,误以为他是一个好人,误以为他只是在关心。她想:如果东方青玄不是长得这样好看,她应付他不会那么吃力。 “我要去找他,必须的。”她说。 “那里是战场,会有危险。” “与他在一起,危险算什么?” 见她态度坚决,方青玄沉默了。 灯火下的眸子里,有火花在跳跃。静静的思量一会,他才吐口。 “好。” 夏初七没想到他会这般痛快地答应,愕然一下,她弯了弯唇,把怀里那个锦衣卫秘谍令牌掏出来,递到他的面前,“原本我准备用这东西去换几匹马的,现在用不着了。还给你,多谢大都督成全。” 东方青玄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令牌,也没有说话。夏初七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拿,可他还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拿着啊?”她提醒一句,觉得他极是奇怪,好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谈笑间杀人如麻却面不改色的锦衣卫大都督了,安静得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个令牌,你一直带在身边?”他突然问。 “对啊,带着的啊,怎么了?” 夏初七更加奇怪了。锦衣卫党羽遍布大晏,她私自北上,身上宁愿不带银子也要带这个东西啊。这样好使的东西,她不带不是傻叉么?琢磨一下,她又往前一递,“不高兴?行了,别绷着个脸。我又没有真拿它去要马,还给你便是。” “不必还。”东方青玄突然抬了抬手,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划过她的额,划过她刺过字的额角,然后停顿住,像慢镜头回放一般,收回手指,垂下手,“你放在身上,我很高兴。” 夏初七不理解他的逻辑,瘪了瘪嘴,无所谓的塞在怀里,“哦,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回虽然没换成马,下回说不定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粮食。” 东方青玄看着她玩笑时无赖的嘴脸,轻松地笑了笑,“遇上本座,算你运气好,你不会饿肚子的。此去开平,路上凶险,你们还是随本座一道走吧。” 其实夏初七先前也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他把态度搞得这样暧昧,她很愿意带着老孟他们几个人坐锦衣卫的“顺风车”,又安全又霸道,锦衣卫帅哥又多,那简直就是天子级别的待遇。可这会儿,她突然有些害怕与这个男人独处,直觉太危险。 “呵呵呵,我运气是挺好的,关键时候总有贵人来助。不过,大都督您是贵人,您有正经事要办,我跟在身边不方便。所以,你只需要帮我搞几匹马,楚七就感激不尽了。” “七小姐……”东方青玄笑望着她,狭长的眼眸眯出一丝寒意,“本座很少帮助人,更讨厌别人拂了本座的好意。” “哦,是吗?”夏初七僵硬的笑了笑,在他妖娆目光注视下,静默片刻,终是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东方青玄,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你为什么总帮我?我与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她突然直呼他的名讳,东方青玄先是一愣,随即在她一个接一个的追问里,像是心情不错地挑了挑眉,戏谑地笑,“渊源么?若我说,我们曾经睡过,你信不信?” 夏初七脸颊一阵热烫,“我信了你就有鬼了!说吧,到底为什么?” 低笑一声,东方青玄似是很满意她的羞窘,眸子里的阴郁散开,人却不老实了,猛地勾住她的小腰,在她身体僵直的瞬间,低下头来,目光直视着她,柔柔地问:“这些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准备怎么谢我?” 夏初七别扭地挣扎着,“施恩图报非君子,放手。” 东方青玄低低的笑,“知恩不报是小人,不放。” 夏初七不喜欢这样暧昧的纠缠,索性不再挣扎,定住眼神,翘起唇角来,“行行行,我报答你。说吧,你要什么?” 她目光坦荡荡地带了一抹讥诮,却没有想到,东方青玄突地握住她的手,状似无意地在她掌心里勾了一下,轻轻一笑,“我要你。” 夏初七心脏漏跳了一拍,眉梢一扬,狠狠缩回了手,“下辈子您早点排队。大都督,如果不想被我鄙视,就劳烦放开你的爪子,靠武力吃女人的豆腐,那叫流氓,不太符合您的身份。” 东方青玄一笑而过,缓缓松开手,“好利的嘴。” 夏初七暗自松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大都督,我有些累,想睡了。” 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突地将她拦腰一抱。夏初七惊了一下,眼神“唰”地剜过去,挣扎着掌心劈脸而下,却对上了他笑眯眯的脸。 “敢搧下来,本座现在便要了你。” 夏初七的手硬生生僵住了,眼睛里满是愤怒,可人小力弱,功夫与东方青玄相比,小巫见大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混蛋,你放开我。” 看着她又瞪眼睛又皱鼻子又骂人的样子,东方青玄失笑一下,双臂微微一用力,圈紧她大步出门,冲如风低低叮嘱一句,“让小二再来一桶热水,送到本座房里。” 如风微微一怔,“大都督!” 东方青玄回头看他一眼,“去。” 夏初七本以为才出狼窝又要入虎穴,却没有想到东方青玄只稳稳当当抱着她入了房间,将她放坐在床上就放开手,退开了几步。 “今晚你睡这,我睡你隔壁。小姑娘闻多了血腥味,不好。” 第290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4) 原来这样?短短的几步路,夏初七心肝都绞紧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今晚的东方青玄很不对劲儿,但她没有自恋到会以为他看上她了。可若不是看上了她,他为什么会就住在她的隔壁?会在他遇险的时候“恰好”出现? 夏初七猜不透他的企图,见他没有过分的地方,也不好显得太过矫情。 “那……谢谢。你可以离开了。” 她垂着眼皮说完,却没有听见东方青玄的声音。奇怪地抬头,她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视线的焦点,竟然是她一直赤裸的双脚。 这些日子,为了把自己改造得“倾国倾城”,她在养护身子和做脸的同时,也没忘记保养她的双脚。这一双曾经被夏楚在鎏年村踩过泥地的脚,如今很是漂亮。足型娇小,指甲修剪圆润,每一根指节都饱满粉润,看上去玲珑如粉玉,甚是惹人爱怜。 作为现代人,赤脚对夏初七来说简直太小儿科了。但入乡随俗,她也知道时下女子除了在自己的夫婿面前,是不能露出双脚的。意识飞转,她下意识缩回脚,扯过床上的被子挤腰盖着,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大都督不会没见过女人的脚吧?觉得稀罕?” 东方青玄挪开了眼,似乎比她还要尴尬,那妖艳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抹疑似羞涩的红润,为了给自己短暂的失态找出合理充分的理由,他淡淡笑问,“七小姐多久没洗脚了?” “老子刚刚还泡过澡!”夏初七挑眉,“咋了?” “一股酸臭味儿。” 夏初七哼了哼,彼此心知肚明,也不挑破让他难堪。 “谁让你闻了?还不赶紧滚蛋?” 看着她一副深仇死敌的样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东方青玄莞尔一笑,“好好歇吧,今晚有锦衣卫值夜,你不必警着心。”说罢他拂袖而去。 夏初七长舒一口气,抱着膝盖坐起来,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东方青玄竟在她的隔壁?怎么这般诡异? 次日夏初七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在了窗户边上。 五月,果然是夏天了。伸了一个懒腰,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突然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一个多月来,在营中睡得不舒服,多日来的疲乏赶路,她更是没有好好休息过。说来,昨晚真是睡得最踏实的一晚了。 等她梳洗好,才发现楼下大堂被锦衣卫包场了。 一群修长俊美的锦衣卫帅哥们,坐在堂下的桌子上吃着早饭,那画面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客栈老板和小二大概也知道这些人不好惹,缩手缩脚地伺候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除了锦衣卫的大爷们正在吃香的喝辣的,丁字旗的五个人也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美美的吃着早饭,她一下来,他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看来,写满的都是“问号”。 夏初七突然有些头痛。 她怎么向老孟他们解释她与东方青玄的关系。不对,怎么解释她与东方青玄,其实没什么关系。 “小齐下来了,过来坐。” 乍然听见东方大都督的称呼,夏初七愣了一下。她站在楼道上,他坐在楼下客堂里,目光一对视,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为了他没有拆穿她的身份。 桌上摆好了早餐,很简单的稀粥馒头,看上去并不丰盛,可确实很适合她现在的脾胃。没有去拿勺子,她端着粥碗便“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碗,然后舔了舔嘴巴,笑着问:“大都督,我们何时启程?” 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为了等你,本座兴许已在三十里外了。” 恍惚回神,她怔忡一下,“现在几时了?” 东方青玄把一碟小咸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辰时。” “啊!”一声,夏初七难堪地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耽误你们赶路了。” 东方青玄没有多说,唇角微微弯了弯。夏初七也不再看他,只埋着头吃东西。这时,一名锦衣卫急匆匆走了进来,伏到东方青玄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微微眯了眯眼,说一句“知道了”,便摆了摆手,等那人下去,他掏出怀里洁白的绢帕递给她。 “擦嘴。” 夏初七有些尴尬,“谢了。” 在她接过那绢帕之前,她正用袖子擦嘴巴。 这些日子在营中习惯了,她没办法讲究,袖子擦嘴是最方便的。可她好歹是一个女人,平时对着老孟他们几个粗人自然无所谓,反正他们也拿她当“汉子”。但东方青玄对她知根知底,这样邋遢的动作,多少让她“心理不适”。 要换了赵十九,保管会给她一个“嫌弃”的眼神,东方青玄却只是笑笑,便领着一群人出了客栈,好久没有回来。 夏初七有些好奇他的“任务”,却没办法探究。而他一走,老孟与黑皮他们几个人就围了上来,把所有的疑问都抛给了他。锦衣亲军,是大晏最神秘最受皇帝宠信的一群人。锦衣卫大都督东方青玄这个名头,在丁字旗的人看来,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如今一大早起来就与他坐在一起吃饭,这几个昨晚被迷昏过去毫不知情的辎重士兵,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小齐,你怎会认识大都督?”黑皮那一口黑牙好像更黑了。 “对啊,今儿的早饭也是大都督请的。” “小齐,看你的样子和大都督的关系很不错,要不要帮哥几个在锦衣卫里蒙个职务?嘿嘿……锦衣卫真他娘的牛啊,走到哪里,办个案子,那绣春刀一横,多招娘们儿喜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鞭炮似的砸过来,弄得夏初七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句才好。她咬了咬筷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逗他们,“认识东方青玄算什么?我如果说,我不仅认识东方青玄,我还认识赵樽,认识皇上,你们会不会相信?” 这一下,黑皮几个张开的嘴合不拢了,“真的?” 呆呆看着她,几个人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一眼,随即,牛二摇了摇头,嗤嗤一笑,“得了吧,一看就是吹牛。你若是认识晋王,怎会在辎重营做伙头兵?扯了吧。” 夏初七嘿嘿一笑,“果然这世上的真话,都无人相信。我如果说,我不仅认识晋王,我还与他一张床上睡过,你们更不会信了吧?” “噗”一声,黑皮喷出了一口稀粥,她的几个“战友”也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明显不相信。夏初七摸了摸鼻子,也跟着他们发笑。正是知道他们不会相信,她才敢胡咧咧,还可以继续胡咧咧。 “哎呀,看把你们给乐的,好像谁骗你们似的。行了,咱先不说赵樽,难道你们没有看见,那东方青玄可是对我毕恭毕敬的,在我面前,他丫的就一孙子。哈哈哈哈……” 她哈哈大笑着逗乐子,可笑了好一阵,却见黑皮几个人僵住脸,不跟着她笑。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她收敛笑意,转过头来,见鬼一般看见东方青玄就站在她背后,正含笑看着她。 “咳咳咳!”她古怪地咳嗽着,“大都督,你的事都办好了?” 原以为这个家伙要拆她的台,可他却是柔和一笑,还真就做出一个“毕恭毕敬”的样子,摊开手来,轻轻扶了她一把。 “马车备好了,小齐,上路吧。” “马车?不是说骑马?”夏初七心里直说见了鬼。 “不急,慢慢北上,骑马怕你身子吃不消。” “呃……” 这一下,老孟和黑皮几个全都禁声儿。东方大都督顾惜着她的样子,有目共睹,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夏初七自己却尴尬无比,稍稍离他远了一点,大步走在了前面。可没走几步,他却赶上来,低低说了一句。 “他的人找来了。” “谁?”夏初七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向她解释“他”是谁,东方青玄浅眯的凤眸里,多出一丝饱含深意的笑,“先前本座问你,如果我不同意你去北边,你可愿意。如今是他要送你回京,你愿意吗?” 京师的天热起来了。可与往年不同,因了北方的战争,因了无数的京师儿郎都在北边,夏日凉爽的空气中,似乎添带着一股子硝烟的味道。 楼台花阁,草木深深处,东宫“泽秋院”的走廊上的灯笼还透着亮光。夏日的夜晚,凉风习习,屋子里的窗户没有关严,屋内帐幔上的流苏不知是被凉风给吹的,还是被榻上人儿的动作颤的,一直在有节奏的匀速摇摆。光影透过薄薄的帐子映入帘中,是两个男女忽明忽暗的脸孔。 “绵泽……”夏问秋低低呻吟一声,在余波中死死揪住赵绵泽的肩膀。情意绵绵地看着他在光影里滴下的汗,也看着他在那巅峰的刹那突然闭上的双眼,还有他几不可闻的呢喃。 “绵泽,你唤我的名字。”她夹杂着喘息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哀求。 第291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5) 以前这本不是奢求,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她越来越抓不准这个人的心思了。他还像以前那样对她好,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夜夜宿在她的房里,向她求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往常在房帏之事上总是羞羞答答的她,不得不主动,再主动……主动到他无法拒绝。可他总在最后一刻,闭上眼睛,不看她的脸。这样子的他,总让她私心里怀疑,他是不是想着别人。 “我让人打水来给你洗身子!” 他从她身上翻开,语气淡淡地,甚至都没有抱她一下。 夏问秋心里一凉,揪住他的胳膊,靠过去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突突直跳的心跳声,想要质问的话到了嘴里,又变成一句低叹,“绵泽,若不是我当初救了你,你不会爱上我对不对?” 这一招屡试有效,赵绵泽睁开眼睛,看着她,手臂伸了过来把她搂紧,掌心安抚着她光裸的后背,“不要胡思乱想,我会对你好的。” “绵泽,我想做你的正妻。” 她心口还在乱跳,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要求,可她还是说了。 顿一下,赵绵泽低下头来,看着她,“秋儿,你知道的。” 又是这样的借口!夏问秋吸了吸鼻子,语气哽咽,“为什么一定是要她?她如今不可能再跟你了,她是你十九皇叔的女人。难不成你的正妻之位就一直空悬着,哪怕你登上……帝位,还要独缺一个皇后吗?唔……” 她的话未说完,赵绵泽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不许乱说。”见她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赵绵泽才缓缓放开她,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秋儿,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怎么现在变了?” 夏问秋心里一惊,同时,也是狠狠一痛。 到底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是,她以前告诉他,等他找回七妹,她便一辈子只给他做妾。她以前是大度的,是不争不抢的。可那是因为那时她占据着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 一个男人把心给你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心,身份只在早晚。 但以前的赵绵泽拼着命也要给她一个正妻之位,现在他却开始推托,开始在她面前走神。与她相处的时候,甚至与她同房的时候,他也会走神。明明他看着她,却好像他根本没有在看她。这些,都让她不得不害怕。 咬着下唇,她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只好挪了挪被子,像蛇一样慢慢爬上他赤着的身子,吻上他的喉结,“绵泽,给我,还要……” 一阵低低的喘气声里,外面传来何承安的咳嗽。 “殿下,万岁爷急召。” “知道了。”不是天大的急事,何承安不会在这时来打扰,赵绵泽喘了一口气,推开身上的夏问秋便要起身,可夏问秋却急急地缠在了他的腰上,脸颊通红,“绵泽,不要走。” “你先睡。”赵绵泽皱下眉头,没有迟疑,飞快地起身穿好衣裳,在夏问秋失落的目光注视下,出了房门,长长吁了一口气,就着夜色下何承安手里拎着的灯笼,往乾清宫走去。 禁宫里的夜色极为深浓,走在这皇权的至高之地上,他脑子里突然有些混沌。看上去他一切都攥在手里,可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皇爷爷,您找我。” 他推门而入时,洪泰帝正苍白着脸倚在榻上,身上搭了一条薄毯,精神看上去不是很好。见赵绵泽进来,他摆了摆手屏退了殿中的众人,才温声道,“绵泽,你可知朕大晚上叫你来,是要做什么?” 赵绵泽垂下眼皮,“孙儿不知。” 洪泰帝看着这个一意栽培的孙儿,目光沉沉,“绵泽,你这些日子怎么了?” “皇爷爷……”赵绵泽微微一笑,“我无事。” “真的?” 赵绵泽不敢看他锐利的眼,“真的。” “那就好,看看这个吧。” 洪泰帝将一份军情奏报递给他,上面是北伐军的捷报。奏报上说,开平和永宁胜局在握,东西两路北伐军正在往开平集结,准备渡过滦河,直插大宁,与哈萨尔决战。赵绵泽看完,合拢放好,笑着恭喜洪泰帝。 “我十九皇叔果然用兵如神,不负皇爷爷重托。” 洪泰帝揉了揉额头,慢慢地抬起眼皮来,突然道:“绵泽,朕的心思,你应当明白。可你知道朕为何一意立你为储吗?” 赵绵泽不敢接这个话茬,只看着他摇了摇头。洪泰帝咳嗽一声,犹自道:“朕这一生做了许多事情,无一不是为了大晏社稷着想。绵泽,身处皇室,便是身在漩涡。每一个决策,都如一个赌局,输赢并未可知,朕要立你为储,但愿你不要负朕所托。” 立储之事好久都没有提起,今儿晚上突然洪泰帝召了他来,赵绵泽心里知道,他已经做好充分的打算。目光定了定,他走到榻前,撩袍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孙儿不敢有负皇爷爷。” 洪泰帝抬了抬手,让他起来,“自古为君之道,重贤重能,这些朕都不必再教你。为了朝堂的平衡,朕已然狠心替你除去了一些绊脚石。但还有一件事,朕要你务必答应。” “皇爷爷您说。” “自古江山权力,最是容易骨肉相残。你要答应,待你即帝位,不得与你的叔叔们为难,不得以君权残骨肉。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朕不想在百年之后,发生骨肉相残的事情。若是你父王还在,朕自是不必担心这许多。可绵泽你到底是孙辈,往后如何与皇叔们相处,必须懂得分寸。” “孙儿知道。” 洪泰帝长长一叹,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朕老了,奉天殿上的宝座,总归是要交出来的。” 说罢,他从案几拿过一道圣旨,交予了赵绵泽。上面的笔墨犹新,显然是刚写好不久的,俨然是立储诏书。 “皇次孙绵泽为益德太子嫡出,天资聪慧,心怀仁厚,乃储君之不二人选。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为固国本,为诏宗室,即日起,立皇次孙绵泽为皇太孙,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晓谕臣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后面还有一行字,更是至关重要,“朕顽疾已久,身负沉疴,钦命皇太孙持玺印升文华殿,署理政务,监国摄政,抚军安民。凡百官所奏之事,皆由皇太孙决之。” 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赵绵泽抬头望向洪泰帝,“皇爷爷……” 洪泰帝半阖着眼,灯光下脸上的皱纹似是更深了一些,“明日早朝朕便会颁旨。绵泽,仁君当宽厚贤德,望你勿负皇恩,勿违朕意,安我大晏国祚。” 内殿里灯火摇曳,许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赵绵泽才慢慢地接了旨,跪地磕一个头,然后抬起。 “皇爷爷,孙儿也有一事。” “嗯?” “魏国公之女……孙儿找到了。” 黄昏的天际,残阳如血。 饱受战火的官道上,一片空旷冷寂。 一行二十来个锦衣卫,一辆黑漆的马车,几辆关押着囚犯的囚车正从顺天府出发前往开平的路上。这正是夏初七与锦衣卫东方青玄一行人。从客栈出来的那天,夏初七完全没有想到,东方青玄这一次不是空手去开平的,他还从青州府的大牢里押解出“棍叽”,放入囚车,一路北上。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夏初七才知道原来“棍叽”是北狄公主,她的哥哥正是北狄军的统帅哈萨尔。夏初七不知道东方青玄带“棍叽”去开平做什么,不过他做事不会没有目的性,多半都是“丧心病狂”的事儿。 一连几天下来,她没有与“棍叽”说话,也不怎么与东方青玄多聊。为了避免被陈景逮到送回京师,每次留宿客栈,她都住在东方青玄的隔壁房间。可与那天晚上的孟浪不同,其后的日子,东方青玄再没有对她有过亲昵的举动,这让夏初七悬了许久的心,又落了下去。 不过几日下来,她对东方青玄也有些刮目相看。以前她只觉得他狠、毒、无情、心机叵测,拿着绣春刀擦拭时那含着笑的眼神儿,看一次,她都觉得会少十年寿命,会掉一地的鸡皮疙瘩。可相处多了,她却发现他身上有不少的优点。他脾气是真好,也细心体贴,很懂得照顾女人。 假以时日,能与他做朋友,应是很舒心的一件事。 可这样的格局,她与他能成朋友吗? 微叹了一口气,她漫不经心的问他,“还有多久才到开平?” “快了。最多两天。” 第292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6) 听着他懒洋洋的回答,夏初七看一眼远处绵延的官道,不由又提起了一颗心来,“你说这都避好几天了,陈景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那可说不准。”东方青玄说着,在马车的摇晃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享受地叹一口气,“你这都是自己找罪受,让你回京师待着不肯,非得到北边来,怪不得谁。” “我也没有怪你。” 看着夕阳的光线,想着距开平府越来越近,夏初七满心欢喜。好久没有见到赵樽了,她很想他。那种想不同,不是想战友的想,不是想傻子的想,是一种从来都没有想念过的“想”,想得只要脑子里浮现他的脸,心里的每一个脉络都在清晰的泛甜。 “大都督,我感觉咱这车队行进的速度太慢了。” “不是车太慢,是你的心飞得快。” “噗”一笑,她若有似无地笑,“是,慢的不是车,是人心。” 他看她一眼,没有再回答,她默默地想着,也没有再说话。可正在这时,官道上突地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终是停在了烟尘滚滚的官道中间。 “驭”了一声,一人一马横刀而立,“大都督留步——” 马上的男人二十几岁的年纪,年轻的面孔正直冷硬,背上的弓箭和箭囊,手里提着的钢刀,在阳光下诡异地泛着一层寒气。而他黑衣轻甲,嘴角紧紧抿起,显然对东方青玄几天的回避不耐烦了。 “陈侍卫长!”东方青玄撩开马车帘子,阻止了随从的惊喝,弯着唇角看着陈景,像是刚刚见到他似的,笑得特别无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陈侍卫长也是去开平,要不要一道儿走?” 陈景一手提刀,一手勒马,目光凉凉的。 “大都督,陈某得罪了,请把人交给我。” “人,何人?” “大都督心知肚明。” 轻笑一声,东方青玄慵懒的揉了揉鼻子,表情很欠揍,“本座与陈侍卫长不算熟识。又怎会与你‘心知’,更谈何‘肚明’?陈侍卫长说笑了。” 从这几日陈景的作为来看,东方青玄料准他不敢提“晋王妃”或者“景宜郡主”,更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他要人,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果然,陈景微微一愣,被他的话给噎住了。不过,陈景也是一个死忠的人,他一旦接了的任务,就一定要完成。 抿着嘴唇,他还刀入鞘,突然抽出背后的弯弓,搭上羽箭,二话不说,对准了东方青玄的方向就拉开了弓。利箭破空而来,锦衣卫大声惊呼,东方青玄却不避不闪,淡淡看着那射入马车轴上的箭支。 “陈侍卫长何意?要动武?还是警告?” 陈景蹙眉,弓箭转向,对准东方青玄的眼睛。 “大都督,人交是不交?” 东方青玄狭长的眼睛眯起,在炽烈的夕阳余光下,眸子那一抹邪邪的味道更浓了几分,“陈侍卫长武艺高强,本座一直敬仰。可本座也怀疑,就算人在本座手上,你有办法以一人之力抢走吗?” “行与不行,总归得一试。” 陈景性子内向,不喜多言,却言出必行。夏初七把一切都看在眼睛里,暗自惊讶于他的箭术和他的胆量,却一直不动声色。她不是不想招呼陈景,而是太懂赵十九的固执和刻板了。只要她今儿跟陈景走,她就再也去不了开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赵樽了。她不想回京,所以,只能赌了。 在陈景面无表情的逼视里,东方青玄却是笑了,“陈侍卫长对晋王殿下的忠心,本座很欣赏。可本座实在不知陈侍卫长要找什么人。既然本座说了你不相信,不如亲自上来搜搜看?”说罢,他示意如风打开马车的门。 陈景看他一眼,收了弓,也不多话,径直勒马走近。可往马车里探了一眼,他的目光却定住了。马车很宽敞,陈设也很豪华,可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东方青玄自己,空无一人。陈景愣住,又审视一次车队里的其他人,没有瞧出异样,不由拽紧了缰绳。 “大都督,人呢?” “本座不知道你指谁?” 陈景四周看了看,压低嗓子,“晋王妃。” 眼皮不着痕迹的跳了跳,东方青玄懒洋洋倚在车壁上,恍然大悟一般,低笑道,“本座先前告诉她,晋王派你来接她,准备把她送回京师,可她不想回京师,于是就带着丁字旗的人,抄小路去开平了。” 陈景面色一沉,“当真?”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陈侍卫长要是脚程快一点,兴许还来得及。” “谢了!大都督,今日的事,陈某多有得罪。” 一声长长的马嘶远远离去,陈景奔驰在夕阳尘土中的一人一马,看上去很像武侠片中的大侠,夏初七目送着他呼啸而去,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 “真帅!可就是人太老实,就这样被你惨无人道的欺骗了。” 东方青玄眯了眯眼,看着她声音的方向——押解北狄人的囚车。 “是本座要骗他吗?” 夏初七嘿嘿一乐,“是是是,大都督您是好人,是我要骗他,行了吧?” 东方青玄轻哼,“知道就好,上来吧,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囚车的锁打开了,夏初七身上反捆的绳子也解开了。没错儿,在陈景来之前,她就缺德地扒了“棍叽”的衣服,梳了她的头发,化了她的妆,变成了北狄公主,也成功地骗过了陈景。 在车轮“吱呀”声里,夏初七看着慢慢黑沉的天际,摸着头上的貂皮尖顶圆形帽子和帽子边上垂下的几串用珍珠做成的“额箍”,低低地笑,“别说,这北狄公主的衣裳还挺好看。” 东方青玄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唇角掀了掀。 “那得看谁穿。” 翻了个大白眼儿,夏初七对于他的鄙视毫不在意,摸着身上的衣裳,脑子里千万个念头转来转去,托着下巴望着车窗外面,目光定在了某一处。 “大都督,我准备给我家赵十九一个见面礼。” “见面礼?”东方青玄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没错,太小的礼配不上我家赵十九,必须是大礼。” 迎着车窗透入的凉风,东方青玄逆着光的俊脸暗了暗,一双凤眸浅浅的眯了起来,像是受不住风,他侧开了眸子,只留那飞鱼服的袍角,被风斜斜吹开,带出一片迤逦美好的景致。 “不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行。” “为什么?”夏初七瞪他。 “本座不会让你涉险。” 托在腮帮的手挪开了,夏初七坐直了身子,看着东方青玄一贯柔美却孤高的表情,嘴角挑起了一丝笑意来,“别这样嘛,我无险可涉,有什么险?再说了,大都督你也管不着我。”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声线美若春风拂面。 “若是晋王因此宰了我呢?” 夏初七下意识望向北方越来越沉的天空,遥想着那里正在酝酿着的一场大战,也遥想着赵十九在战马嘶鸣中英姿勃发的身影,挑了挑眉,玩笑道:“要是他宰了你,我给你抵命?一命还一命,合不合理?” 神色微微一顿,东方青玄笑了。 “很合理,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也好。” 夏初七闭上嘴巴,眼神狠狠剜他一眼,接着低笑一声,“傻叉!” 京师来的圣旨,于五月十五传到北伐大营。 自从益德太子殁后,立储之事一拖再拖,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洪泰帝属意赵绵泽,可洪泰帝仍是没有动作。然而,一场与北狄的大战,却改变了时局,也改写了历史。 先前反对立赵绵泽为储的阻力,主要来自于军队将领。可在大战之前,大多数人都投入了战场。更何况,太子赵柘正位东宫十几年,人脉甚广,素有仁厚之名,但凡太子一党,无不支持赵绵泽。而且,在洪泰帝的儿子里面,自从宁王赵析被关入宗人府,其他皇子即便有心,也无力,至少在洪泰帝活着的当下,没有人敢违抗他的意愿。 这个圣旨来得突然,也有点“先斩后奏”的意思。 如此一来,洪泰帝“龙体欠安”,但政务繁杂,朝廷确实需要有储君以正储位,以免党羽之争越演越烈,这本来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由此,赵绵泽升文华殿署理政务,凡朝中大小事情,都由他来决议。这是洪泰帝放手培养的信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开平大营里,得到消息的一群人,冷气森森。 赵樽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群高级将校集结在此接了旨,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可谈论了一会,见晋王没有吭声儿,也就三缄其口,不敢再多言了。 静默中,陈大牛清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也岔开了众人的话题,“殿下,哈萨尔如今移师大宁,斥候来报,主力全部驻扎在滦河的隆化、平泉一带,末将请求带兵过滦河。” 赵樽没有说话,晏二鬼看了陈大牛一眼,也出列跪拜在地。 “大将军王,属下愿率先锋营五千人先行探路,与陈将军互为呼应。” 第293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7) 赵樽静默一下,总算有了反应,“不急。” 一道冷漠的声音,让营中众人都惊住了。 在没有接到京中圣旨之前,赵樽召见将校,原本就是在布置北渡滦河之事。可圣旨一来,他却莫名改了主意,不得不令人吃惊。刘参将与众人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头,道:“大将军王,末将以为哈萨尔在开平一战,损兵折将,正是穷寇末路,此时进攻大宁,正是极好的战机,机不可失啊。” 赵樽撩他一眼,语气仍是极淡,“我军虽士气高昂,但从大同蓟州打过来,军力疲乏,仍需修整,不宜长线作战。传令下去,即日起,让将士们加紧操练,筹备粮草,修城筑营,先行防守,等良机一到,再行出击。” “防守?”陈大牛是个直性子的人,不解地拱手道,“殿下,如今哈萨尔就在对面,俺们守在这里有啥意义?为何不趁着现在打过去?” 赵樽皱了皱眉头,“大牛,如今开平与永平的实际兵力只有三十万,哈萨尔在大宁及兴州五卫的驻军也将近三十万。他还有北狄后方的援军,其中大部分是北狄骑兵,擅长骑射。兵力对比尚且不说,我们的将士大多来自南方,在北方水土不服者有之,需要一段时日适应,目前应避其锋芒,审时度势,不宜强攻。” 众将士纷纷抽气,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这哪里像“冷面阎王”赵樽说的话? “殿下,我等原本是来讨伐北狄的,龟缩在此像什么话?” 看他一眼,赵樽蹙了蹙眉,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诸位,本王不怕打硬战,只怕大战开启,我方后援不力,粮草不足……三十万大军,去喝风吗?” 这句话,他说得奇怪。洪泰帝是做足了准备要打这一场硬战的,可以说举全国之力也不为过,又怎会发生后援不力,粮草不足的危机? 每个人都觉得赵樽是多虑了。可当他们的视线挪到圣旨上时,又都明白了。飞鸟一尽,良弓遭殃,这是千百年来朝堂风云中不变的结果。如今在朝堂上,不再是洪泰帝做主,新储君要上位,偏偏选在赵樽北征之时颁旨,若他心里忌惮赵樽,难保不会“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这三十万人就陷入了囹圄之中。 没有人再多说什么,纷纷望向主帅,单膝跪地。 “我等唯殿下马首是瞻!” 这时,帐外的守卫突然大喊一声。 “报!锦衣卫大都督奉旨监军,已达开平大营。” 东方青玄来了?赵樽紧紧攥住桌上那一份陈景几天前发来的奏报,黑眸微微一眯,盯着沙盘的目光冷了冷,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大步出了主帅大帐,迎向从营房门口过来的东方青玄。 “晋王殿下安好?”东方青玄缓缓一笑。 “你过来!”赵樽冷冷看他一眼,转了身。 东方青玄笑了笑,制止了想要跟随的锦衣卫,随着他一起走向营房后面的草地。烈日照在赵樽冷硬的盔甲上,光芒烁烁,肃然冷漠,照在东方青玄大红的飞鱼服上,妖艳似火。 二人对视,东方青玄唇上掠过一丝笑意。 “何事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 阳光炽烈如火,赵樽身上的铁甲,却片片生寒。他看着东方青玄,一步一步走近,黑眸里带着血一般的冷意,“她人呢?” 东方青玄眼波微微一动,也向前迎了两步,邪邪地瞥着他,笑容如花一般灿烂,“你说谁?楚七?哦,我想起来了,她说要给你准备一份大礼,自己扮成北狄公主乌仁潇潇,领了丁字旗的几个人,去了滦河对岸。” “你说什么?”一字一顿从喉间迸出来,赵樽几乎把牙齿咬碎。一双染血般的黑眸冷冷地盯着东方青玄,像在看一个宿世的仇敌,突然扑过去揪住东方青玄的前襟,一拳砸在他的右脸上,重重将他往地上一摔。 “操你娘的……” “嘶!你来真的?”东方青玄愣住了。 从小到大,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赵樽,大多数时候都是冷静、严肃、刻板、淡然,虽然他不怎么与人亲近,却也很少动怒,更不要说这样骂娘了。 盯着额头上青筋暴露的赵樽,东方青玄一身光鲜的红色衣袍着地,脊背撞得生痛,膝盖处在一块石头上磕了一下,钻心一般疼痛,如玉的手背当即就冒了血珠子。他脸色也难看了,抹一下嘴上的鲜血,也不客气地扑了上去。 “你个疯子!要打架是吧?” “打的就是你!” “来啊,谁怕谁?” 两个长相俊美的大男人打架是什么样子?那画面实在太美,平常的言语真是不好叙述。不是持械斗殴,不是刀光剑影,更不是飞来飞去,而是实打实的摔跤。就像积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找到了爆发点,两人你来我往,动静大得,让一路循声过来的将士们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殿下……” “大都督。” 没有人知道他俩为什么打架,更没有人懂得为什么向来冷静自恃的赵樽会在东方青玄入营的第一刻,就把他喊到这里,二话不说打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赵樽没有抬头,对准东方青玄的脸孔又是一记勾拳,声音更为冷厉。 “私人恩怨,你们不必插手。” 众人不知他俩有什么私人恩怨,面面相觑着,只能默默围在边上,看他俩你一拳,我一拳,一个抓胳膊,一个扯肩膀,一个黑色盔甲,一个红色衣袍,一个面若冰霜,一个脸带微笑,打得难解难分,打得虎虎生风,却是谁也不服气,眉目间全是你死我亡的狠戾,哪里还有平素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和东方大都督应有的尊贵样子?这情形看来,反倒像两个抢糖吃的孩子,放开手脚,就为了夺取对方手中的“一颗糖”。 两个人都没有花哨的动作,可搏斗速度却极快。 一个男人的强大武力在生气的时候会爆发出什么状态?只能说,那力量实在惊人。就在东方青玄闪身侧开的当儿,赵樽出乎意料地攥紧他的肩膀,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毫不犹豫地抬膝顶向他的脐下。 这一招儿,实在很辣。 场边传来一阵惊呼声,还隐隐有压抑的笑声。 可很显然,赵樽的目的并不在此。东方青玄邪邪一笑,轻易闪身之后,才发现着了他的道儿。他护住下盘,可下盘却在回避时不再稳当,他动作尚未完成,赵樽突然揪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东方青玄始料未及,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在吃痛的“嘭”声里重重落地,大红的衣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动作行云流水,发生状况不过眨眼之间。 场上有人倒吸一凉气,“妈呀……” 有人呆呆的,低喃,“不要闹出了人命才好。” 有人大气也不敢出,“这到底怎么了?” 众人以为“战斗”结束,可赵樽却没有给东方青玄任何缓气的机会,脚尖一点,飞扑上去,手肘死死压着他的脖子,像一头厮杀入羊群的野狼,目光里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色。拽紧他,一压,一扯,目光冷寂如利刃。 “东方青玄,你实在该死。” “殿下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东方青玄还笑得出来。 “不精进怎样揍你?” “呵呵,咳!”肺腑里缓不过气来,东方青玄看着他冷厉的面孔,笑着咳嗽一声,呼吸极是不畅,却意有所指地说出一大通话来,“殿下武功精进了,那是好事,可正如你刚才的招数,唯快才能不破。如今你守在开平不进攻,那不仅是纵容北狄,更是犯了欺君之罪。青玄是监军,忠于陛下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不也是为了帮你?免得你落人口是……” 赵樽冷冷盯住他,并不表态。 东方青玄又是一笑,“如今你的女人过去了,你还不开战吗?” 赵樽瞪着他的眼,恨不得探出刀来。 “东方青玄,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没什么心,为了大晏社稷,牺牲一个女人算什么?” “你他娘的混蛋,让一个女人涉险!” “她死不死,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的女人。”东方青玄浅笑靥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只是那眼波流光处,仿佛添了一圈复杂晦涩的光影,绵延到了眸子深处,只一转瞬,就又找不到痕迹。赵樽摁住东方青玄的脖子,控制住他的肩膀,一个拳头狠砸在他的鼻子上,鲜血顿时飞贱,染上了他的盔甲,也染上了他大红的飞鱼服。东方青玄咳嗽不已,赵樽却咬牙切齿。 “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东方家全部人陪葬。” 东方青玄目光却仍是带着笑意,温柔的笑,复杂的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也包括阿木尔。” 赵樽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全家。” 第294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8) 眸子暗了暗,东方青玄不仅不气,反倒低低一笑,“殿下,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赵樽眼睛微眯,冷飕飕看着他并不搭话。 “不对,是不了解你的女人。”东方青玄又欠揍的补充了一句,无视他的愤怒,低低笑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把她圈在深宅大院里,她能过得好吗?那不是她喜欢的生活,她想让你觉得她是一个有用的人,她想让你对她刮目相看,想助你一臂之力。最主要的是,她想与你平等,那是她的梦想。” 赵樽微微一愣,一动不动地看着东方青玄脸上的青紫。 “那是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东方青玄又笑,弯起的眸子实在好看,“天禄,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能从你的脸上看见嫉妒的一面。” “本王嫉妒你?” “对,你嫉妒我,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她,而且我懂得成全她的梦想。平等!她想要平等,你却从未给过她平等,只会让她在你怀里,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女人。” 赵樽铁青的面孔上精彩纷呈,各种情绪在那一瞬变幻无常。慢慢地,他丢开东方青玄的领口,站起身来,一身盔甲镀着阳光灿若金辉。 “那是你不懂得,她对我有多重要。” 静默一瞬,他不再看东方青玄,只冲着人群,沉着嗓子冷呵。 “所有将校集合,听候命令,整兵出发!” 看着赵樽大步离去的背影,东方青玄“嘶”了一声,吃痛地摸了摸嘴角,啐了一口鲜血,慢悠悠地爬了起来,灿然一笑,“真狠啊!” 做为北伐军的监军,东方青玄列席了渡河战前动员。可是在朝堂上,尤其是在军中,他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可以说,中军帐里的将军们,就没有一个喜欢东方青玄的人。但是,大都督平素作恶多端,却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气势很足,阵势很大,但唇上永远都带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众人都不喜欢他,但却不能不顾及他。他是带着洪泰帝的圣旨来的,拥有对军事策略监督并且提出质疑或者赏罚核准的权力。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明白,他是老皇帝遥控指挥北伐军的一把剑,也是悬在赵樽头上的一把剑。 “本座以为,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哈萨尔主动撤兵。” 在赵樽宣布了渡河决定之后,东方青玄突然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理由。”赵樽冷冷反问,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 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暧昧,在刚刚打了一架之后,人人都以为这两人必定成为死敌,针锋相对。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入帐中,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带上“面具”,又一次变成了尊贵高冷的晋王殿下和貌美如花孤傲清冷的东方大都督。 “哈萨尔主力在大宁的驻兵处,位于喜峰山口,路通南北。卢龙塞更是依山而建,整个防御体系水都泼不进去,可以说扼紧了大晏军进攻的咽喉要地。此时与他硬碰硬,显然是不智之举。” 东方青玄如此了解战场形势,让座中诸将略为侧目。可赵樽却没有半点意外,只瞄着他,淡淡道:“依大都督所言,又当如何?” 东方青玄唇角一弯,“本座手里有一张王牌,哈萨尔必定投鼠忌器。” 赵樽冷冷一哼,“哈萨尔的妹妹?” 东方青玄眸子略有疑惑,可看着他,嘴角仍是邪邪牵起,“正是,有了她在,不仅哈萨尔会退出喜峰山口,也可保证她的安全。” 他嘴里第二个“她”指的是谁,旁人不知道,可赵樽却一清二楚。然而,坐在尊位上,他看着东方青玄,却拒绝了这样的提议,“大都督有所不知。本王打仗,从来不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以一个妇人为饵,胜之不武。” 东方青玄向他一笑,“本座向来只重结果,不逞匹夫之勇。” 赵樽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心里对夏初七的忧心并没有表现在脸上,扫视了一眼众将,他道:“诸位将军,如今的形势,大家都瞧见了。哈萨尔驻扎在卢龙塞,虽有天险为屏,但我方新胜,正是士气如虹之时,且粮草充盈,战之必胜。” 说到此处,他停顿一下,似是为了解释先前为什么“不战”,如今又要“急战”一般,似笑非笑地看了东方青玄一眼,淡淡道:“先前本王的顾虑,有了大都督在,相信都不再是问题。” “打好!现在就打。”众将憋了几日,都很是兴奋。 “殿下,快下令吧。” 看着面前的沙盘,赵樽慢慢起身,“为今之计,宜早不宜迟,今晚日落时分过滦河,强攻大宁。晏二鬼率先锋营申时渡河,干扰兴州五卫的侧翼。大牛你带兵直插隆化,尔后转道喀喇沁,切断哈萨尔的后路和粮草补给,本王亲自率兵攻打卢龙塞……” “那我呢?”听了半天,久久没有分配到任务的元祐急了。 赵樽慢悠悠地看向他,“右将军留守开平大营,以做增援,也免得我军丢失了根本。” “啊”一声,元小公爷急眼了,“我不要留守。” 他吼得很大声,可军令如山,在赵樽的面前,再急眼也没有用。等他垂头丧气地走出中军大帐时,赵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低低嘱咐了一句,“少鸿,我交给你的才是最重要的军务。” 元祐斜着丹凤眼,满是委屈,“啥意思?” 赵樽压低嗓子,“把东方青玄带回来的那个北狄公主看牢了。阿七过了滦河,一旦有什么变故……她将会是阿七的生命保障。” 虽然他先前鄙视东方青玄,也狠狠揍了他一顿。可他知道,东方青玄做事向来有分寸。他在放夏初七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只要手里攥着北狄公主做人质,夏初七就算暴露了,哈萨尔也会有顾忌。 他不喜欢这样。可若是为了阿七,万不得已时,他也不妨走这一步。 渡过滦河,要到哈萨尔主力所在的卢龙塞,其实还有很远。经过三天的艰苦跋涉,夏初七领着几个人到达了半壁山。半壁山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有名的一个咽喉要塞。 她领的人不多,除了非得跟来的老孟和黑皮,还有东方青玄派给她的两名锦衣卫,一个是精通北狄语讳莫如深的如风,一个据说是东方青玄的暗卫,名叫拉古拉。 一听拉古拉的名字就像是草原人,夏初七稍稍有些奇怪。不过想想东方青玄的妹子都能叫阿木尔,也就释然了。时下形势复杂,不是所有草原部族都是北狄人,有一部分部落还是归顺大晏的,他们应该就是属于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她还带上了乌仁潇潇的贴身侍女阿纳日。有了乌仁潇潇做人质,阿纳日除了听命于她之外,哪里又敢胡说八道?再说,东方青玄唬人很是有一套的,当初夏初七都能被他吓住,何况是阿纳日? “前方有一个哨卡。” 他们一路从滦河过来,全是北狄占领区,路上有哨卡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这里是要道。夏初七抿了抿唇,看向如风,低低吩咐,“告诉阿纳日,就说乌仁公主回来了,要去卢龙塞与太子汇合。” “是。”如风与老孟几个人都做草原人打扮。老孟他们不懂北狄话,如风却说得流利非常,他按夏初七的要求告诉了阿纳日,随即警告,“锦衣卫的手段你想必很清楚,不想你家公主出事,就不要耍花招。” 这一路上不止遇见过一趟哨卡和巡逻兵了,阿纳日也一直都很听话,但是如风每到一处都会警告她,以免发生不测。小姑娘听了,点了点头,嘴里直说不敢。 “干什么的?” 哨兵看见他们一行人,果然低低喝问。 阿纳日心脏猛烈的跳动着,咽了咽口水,才僵硬着说,“大哥,我是乌仁公主的侍女阿纳日,前些日子公主偷偷跑去南晏玩耍,回来时不幸被晏军俘虏,幸亏这几位大哥所救,我们是准备去卢龙,与太子汇合的。” 哨兵一听是乌仁公主,眼睛扫了过来,“乌仁公主?” 他们自然不识得乌仁潇潇,可她素有美貌名声在外,如今看看头戴面纱的夏初七,又看了看如风几个生面孔,明显有了怀疑,“公主可否取下面纱一观?” 阿纳日紧张一下,手心攥紧,又笑说,“公主在南晏染了湿气,脸上长了疹子,嗓子也哑了,受不了风,这才蒙了脸。你不识得我,不如找你们将军来?他兴许会识得我……” 听了她的话,那哨兵还有疑惑。如风却轻咳一声走了过去,“这位兄弟,我家乡就在初头朗,一直在南晏做毛皮生意,那日见晏军抓了乌仁公主,这才出手相救,又不远千里送过来……” “如风!” 不等如风说完,夏初七阻止了他,上前一步,哑着嗓子低喝。 第295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9) “嘟日啊嘎西拉胡!”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放肆”或者“好大的胆子”。沉沉说完,她看也不看几个哨兵,恶狠狠地推开他们的武器,大步走在了前面。先前她不吭声,那几个哨兵反倒心生疑惑。如今她吼一句,那几人立马蔫了。 “公主殿下,要不要属下派人护送?” 夏初七就会那么一两句简单的北狄话,还是现学的,如今哪里还敢说话? 冷冷哼一声,她瞥了那人一眼,头也不回。 谁也没想到,她这一耍横,竟是一路畅通无阻了。凭着如风与阿纳日的双簧,再加上她适时的“滚蛋”、“走开”之类的词儿,入夜的时候,一行人顺利抵达了卢龙塞。可毕竟是冒牌的,她心脏亦是悬到了嗓子眼上。一路有人问安,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装逼”,谁也不理会,一概由阿纳日来应对。没成想,他们运气相当不错,据说大晏军两日前过了滦河,往大宁打过来了。这会子哈萨尔出营巡视去了,并没有在营中。 太子不在,公主就是老大。 按照夏初七的要求,阿纳日带着他们几个人趾高气扬地去找帐篷安置。她的想法是避开众人,先安置下来,再准备晚上的计划。可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就在离公主帐篷不远的地方,一群人走了过来。 “乌仁!是你回来了?” 最前面的人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身上穿着北狄服饰,一截细腰却露在外面,身材玲珑有致,可面相却不太像北狄人。 “她是太子殿下的侍妾,是太子前几年从南晏带回来的,叫李娇,她与公主素来不友好……”阿纳日低低一说,如风就翻译给了夏初七。 李娇?夏初七看着那个女子,稍稍觉得她有点面善,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可她是哈萨尔的侍妾,与乌仁潇潇不仅熟识,而且两个人的关系还不怎么样,那碰见就危险了。心脏怦怦直跳着,她手指微攥,仰起下巴,冷冷瞥着李娇,哼了哼,并不言语。 阿纳日恭敬地垂手,“夫人,是公主回来了,公主一路疲乏,奴婢正要带公主去安置沐浴,然后再去见太子……” “闭嘴!哪里轮得到你说话?”李娇自是认得阿纳日,可她仗着哈萨尔的宠爱,向来目中无人,尤其打心眼儿里讨厌哈萨尔更为宠爱的妹妹乌仁潇潇。看了一眼蒙着面纱的夏初七,她冷笑着一步步走过来,昂首挺胸,一身的佩饰在她扭腰的走动中“叮当”作响,“听说乌仁被南晏人俘虏了,如今两军交战,好端端的怎会放她回来,你们这些人,该不会是南晏的奸细吧?” “夫人!”阿纳日紧张得冷汗溢满了掌心,“公主受了些惊吓,身子也不好……” 看着她煞白脸,李娇冷冷一哼,直盯着夏初七。 “乌仁,何不摘了面纱来看看?” 李娇说话时用的北狄语,夏初七没有听懂。她紧张地绷着心弦,选择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以不变应万变。李娇端详着她,扭着腰肢越走越近。此时天色已暗,营中虽有照明火把,但黑夜不同于白天,她其实也看不太清楚,只是他们越是推托,她便越是怀疑。 “乌仁不敢摘面纱,是为何故?” “大胆!”如风大喝一声,上前一步,冷冷挡在夏初七的面前,“乌仁公主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是赛罕大妃的女儿,是北狄最为尊贵的姑娘,你一个小小的侍妾,怎敢如此和公主说话?” 李娇闻言脚步一顿。可看着夏初七不声不响的脸,她心下怀疑更甚。 “哼!想蒙我?你要是不揭面纱,我就去禀报太子。” 夏初七突然笑了一声,递一个眼神给如风,转头看着李娇,低低说了一个“赛”字,意思是同意了,然后捏住面纱一角,趁着如风侧身挡住视线的当儿,她欺近她一步,冷不丁揽住李娇的腰,凑到她的耳边,“不要动,闭上你的嘴。” 腰上抵过来的硬物,让李娇面色一变,“你……做什么?” 她能说一口纯正的汉话,是不是乌仁潇潇已经显而易见了。李娇腰上被匕首抵住,害怕得腿脚一阵发软,哪里还敢再乱说话?夏初七笑眯眯地看着她,搂得十分亲热,“想要保命,给你一个机会。告诉你的侍女,就说你要去公主帐中,与公主叙话,让她们先回去……快点!” 她腰上加力,李娇吃痛,赶紧摆手。 “你几个回去吧,我去公主帐里,一会便回。” “真乖!”夏初七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两个婢女刚才被如风挡住了视线,并没有发现夏初七搂住李娇那暗里的一幕。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突然就亲热地搂腰搭背了。不过,她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太子的侍妾,她们也不敢多话,应了声便退下了。 “太子殿下大安……” 这时,一行人匆匆从营外进来。 两名婢女赶紧请安,却把夏初七吓了一跳。 要不要这么倒霉?刚收拾掉一个李娇,又来一个哈萨尔。她可没有想过要与这个“王兄”会面。李娇可以威胁,她总不能把哈萨尔拿下吧?心悬到嗓子眼儿里,她微微一愣,李娇却激动了起来,身子往后一扭,大喊一声。 “殿下……” 哈萨尔领了一群军中将领,行色匆匆,听了李娇的喊声,这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侧过了眸子来,眼光一扫,夏初七一行人纷纷暗自心惊。 紧张的场面,绷紧到了极致。 夏初七勒紧李娇的腰身,状若做错事一般微微垂头,只拿眼角余光瞄向这个传说中的北狄奇才太子哈萨尔。他一身戎装盔甲,腰上佩剑,夜幕下两个人距离太远,相貌看不太清,只觉此人身形高大,棱角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耳上缀了一个耳环,在火把的光线中,闪着刺目的亮色。 “乌仁,你还好吧?” 哈萨尔没有理会李娇,只是看向夏初七。 “阿和……”夏初七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却听懂了“乌仁”两个字,也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赶紧把临时抱佛脚的“阿和”哑着嗓子喊了出去,又装着受了委屈害怕的样子,垂着头,低低用北狄话说了一句。 “我错了……” 会说的,能说的,她都说了,不敢再去看他,接下来全部由着阿纳日来为哈萨尔做了解释。哈萨尔皱了皱眉头,冲如风几个人“救命恩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然后看着李娇,“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去!” “太子殿下,我……”李娇心里一紧。 “好好说话!”夏初七“亲热”地勒住她的腰,也没有抬头,只刀尖往她腰上刺入一寸,压着嗓子对李娇道:“你的太子殿下救不了你,如果我死了,我会在死之前拉你垫背。你要相信,他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刀。如果你死了,你的荣华富贵哪里还有?我贱命一条,你还有大好的前程,还可以做北狄的太子妃……现在该怎么做,怎么说,不需要我教你吧?” 李娇身子都僵硬了。只她极是识时务,只一瞬,便缓缓地笑了,“殿下,乌仁回来了,您就不要再责备她了,我正准备去乌仁帐里与她好好叙话呢,您有事先去忙。” 哈萨尔神色内敛,火光下的一双沉静眼子里,盛满了阴霾,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说话时的语气,句句都是上位者习惯的命令口吻。 “乌仁,你先休息,等打完这一仗,我再找你算账。” 夏初七长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哈萨尔很忙。他背后跟了十来个北狄将军,他们应该为了与赵樽战局的问题要去商讨,来不及“收拾”她这个偷偷跑到南晏去玩耍的妹妹,更没有心力顾及他的小妾。 押着李娇入了大帐,夏初七手心里全是冷汗。不仅仅是她,随她而来的几个人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脊背上一层湿意,阿纳日更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夏初七吩咐老孟和黑皮守在帐篷外面,然后把李娇往如风身边一推。 “捆了。” 锦衣卫做这种事,自然是轻车熟路。很快,腰上淌了鲜血的李娇就被如风和拉古拉捆成了一个人肉粽子,还被他们堵了嘴,不停摇着头。夏初七笑着走过去,看着她白皙光洁的肌肤,还有那依稀可见的几分“面善”,笑眯眯地盯住她。 “夫人你不是想看看我吗?你刚才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自然会给你这个机会。就算死了,也得让你知道死在谁的手上。” 说罢她撩起面纱,冲李娇挤了一个十分欠揍的笑容。可李娇却是“唔”了一声,一双写满了恐惧的眼睛霎时瞪成了一对铜铃,就像见了鬼一般,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第296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0) 夏初七唇角弯了一下,“你认识我?” 李娇嘴里堵着布,只能狠狠点头。 默了片刻,夏初七扯开她嘴里的布条,扼住她的脖子,低声问,“你是谁?为什么会认得我?” “楚儿?”李娇像是不敢确定,急切地喊了一声,又迟疑片刻,才红着眼圈儿道:“我是你娇表姐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李娇,韩国公府的李娇。” 轻“哦”一声,说起韩国公府,夏初七就知道了。原来是李邈的妹妹或者姐姐?可夏初七从来没有听见李邈提起过李娇的名字,不免有些奇怪了。 “李邈你认得吗?” “……认,认得,是我姐姐。”李娇急急地说着,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儿,,“楚儿,我们李家与你们夏家一样,所有人都死了,被南晏的狗皇帝杀死了,我本来也是难逃一死,是哈萨尔救了我……”顿了一下,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高下巴,讷讷问:“楚儿,我姐姐她难道……还活着?” 看她提起李邈的时候,目光不时的闪烁,夏初七低低一笑。 “你是希望她死了,还是希望她活着?” 李娇轻呵了一声,语气怅惘,“我自是希望她活着,我们韩国公府一百多口人,都没了,通通都没了。我以为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没想到我姐姐还在。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等哈萨尔打到南晏去,拿下狗皇帝的人头,就可以祭奠我们两家的人了。楚儿,你放心,哈萨尔他说过,他一定会替我们报仇的。我相信他,他一定可以办到的……” 哈萨尔替他们两家报仇?李娇说的话语无伦次,夏初七没太明白个中的关系。哈萨尔是北狄太子,他要吞食大晏领土自然有他的盘算,那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与他们两家的仇恨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哈萨尔不仅仅只是宠这个李娇,还把她爱到了骨子里,愿意为了她去颠覆大晏的江山? “楚儿,你放了我吧。”李娇眸子里带着殷切的渴望,“我带你去找哈萨尔,我与他讲明情况,他们是不会为难你们的,他对我很好的。” “李娇。”夏初七看着她的脸,低低叹了一声,“不瞒你说,我前两年出了一点事,然后过往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你姐姐也告诉我,一定要报夏李两家的仇。当然,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报仇。可是现在,我不能放了你……” “为什么?”李娇几乎不敢置信。 “为了我的男人。”夏初七看着李娇通红的眼圈,伸手拿过那块布条,重新把她的嘴塞住,然后抱了抱她,低低道:“娇表姐,我不会为难你的,你放心好了。只不过今天晚上,得委屈你一下。” “唔唔……”李娇被堵着嘴,拼命的摇头。 夏初七直起身,不再理会她,只看向如风几个。 “我们来商量一下,晚上的行动方案。” 卢龙塞依山而建,防御体系甚为坚固。外面的主城墙高达五丈,宽三丈,长一百丈,由石块从里到外整体码成。在主城墙的两端,依着山势修建了辅墙,再由两边的辅墙开始,往更远的山上延伸。在两侧的士兵营房之外,再往后一百步的地方,还隔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后面就是堆积粮草的粮草库和马棚。 大战期间,北狄营房里巡逻守卫不断,如今哈萨尔回了营里,他们必须得等人都歇了才能行动。不过,虽然身处敌军腹地,她却觉得无比安全。她猜,哈萨尔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赵樽的女人会在他的营房里吧? 如风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告诉了她几个消息。 赵樽带领的大晏军主力已经接近卢龙塞了,在几场小规模的战斗之后,赵樽的军队就驻扎在十里开外,遣使给哈萨尔递上了一份“战书”,让他速度撤出大晏领土,不然唯有一战云云。接到战书的哈萨尔,这会正在帐中讨论明日与大晏军的大决战。 大战之前还要下战书?想想她觉得有点可笑,古人真是讲究,打战不都是以干倒对方为原则么?赵十九真是一个迂腐的老古董啊。脑子里勾勒着赵樽严肃着脸写战书的样子,夏初七“噗哧”一笑。 “那时间正好。” 看着她笑眯的双眼,如风微微一愣,“你准备?” 瞥一眼缩在角落的李娇,夏初七道:“一会儿老孟和黑皮留下来看好李娇和阿纳日,拉古拉和如风负责接应我。剩下来的事,都由我来做。” 天幕被刷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夜色更浓。整个卢龙塞的营房里除了灯火,便只剩下了漆黑得不见人影的黑暗。为了明日的大战,今天晚上将士们都在养精蓄锐,营房里安静得可怕。 夏虫叽叽,守卫很是精神。可谁也没有发现有一个娇小的人影从乌仁公主的营帐里摸了出去,直奔后面的马厩。乌龙塞这么多军队,战马当然不会只养在一个地方,可对她来说,不管能搞掉多少,只要能削弱北狄军的士气,减少大晏军的伤亡,都是一种变相的胜利。 “谁?” 一道低低的冷喝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北狄以骑兵为主,马厩和粮草库一样,都是战时的重要保护对象,夏初七虽然是“乌仁公主”,却不会北狄话,更不敢露头,在喝声里,她将身子卷入草垛里。很快,一行士兵走了过来,四处看看,没有发现人,又低低咕哝几句,离开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个翻滚跃入马厩,蹑手蹑脚地走近喂马的食槽,掏出了怀里早已经准备好的药瓶,把药粉均匀地抖落在食槽里。一个食槽接一个食槽,她慢慢地摸索着,目光里露出了一抹奸狡的笑意。 天亮了,又是一个大晴天。 可这一天,却不是平常的一天。赵樽今日攻打卢龙塞,天还不见亮时,卢龙塞大营就已然陷入了战前的紧张气氛。 北狄人与赵樽打仗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赵樽与哈萨尔之间的战争却是第一次。哈萨尔先前不是北狄太子,他继太子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可在这两年里,赵樽正在南边与乌那打得热火朝天。所以,两个人至今才碰上。 号角声里,北狄军在卢龙塞的重防要地坚守着位置,赵樽的主力却一直没有出现,只是时不时派小股骑兵过来滋扰一下,就像与哈萨尔打招呼似的,扰一下又走了。 直到午时三刻,凌厉的号角终于吹响,意识到大晏军队正式进攻了,夏初七激动得攥紧了手心,把李娇交给阿纳日,便领了如风四个人大摇大摆地出了营房,往卢龙塞后面储备粮草的方向而去。 她是明目张胆去的。先前在辎重营里待了一些日子,她对这东西并不陌生。同时也知道,不管是北狄军队还是大晏军队,对粮草军械都看管极严,要想像电视上演的那般,摸进去烧一把火,还能全身而退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呜——” 冲锋号从远处传来了。 “嘶——” 一阵阵凄厉的马嘶声传入了耳朵。 是赵樽过来了!夏初七心里一激,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望了一眼如风、拉古拉、黑皮和老孟,大步走在前面,迅速爬上粮草库后面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隐避的暗哨,见到“乌仁公主”过来,两名哨兵稍稍愣了一下,不待出声询问,就被如风四个人放倒。 在阳光下做这种事,很刺激。夏初七趴在暗哨上,借着暗哨的高度和原本的树叶掩护,看着远处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的大晏兵士,微微翘了翘唇角,沉着嗓子吩咐,“开始,准备。” 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清脆。 “是!” 迎着正午的烈日,如风、拉古拉、黑皮和老孟各拿出一面事先准备好的镜子,按照她要求的方位,排成了一个“镜阵”,阳光的光线就通过镜面射向了粮草库的方向。实际上,用凹面镜聚光引火是夏初七先前就想到的办法。可凹面镜时下没有,她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将几个平面镜排列成一个抛物面,与凹面镜原理一样,汇集阳光,就是一个可以引火的“镜阵”。 如风几个只知她要烧粮草,却不明白拿镜子究竟有没有用。可几日相处下来,这个姑娘的冷静,智慧,还有当机立断的能力,让他们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按照她的办法照做。 时间一点一点,慢慢流走—— 远处的冲锋号角还在“呜呜”狂鸣! 夏初七心里其实也紧张,看着镜子反射着阳光的光线,她眯起眼睛,默默的数着数,以平静自己的心态。 “嘭—嘭—!” 就在她数到“三十”的时候,一道极大的爆炸声波,震耳欲聋地传了过来。俨然就是粮草库的方向。紧跟着,粮草库浓烟四起,火苗蹿动,一片片的黑烟高高地蹿上了粮草库的房顶。 第297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1) “霸道!炸得好!” 夏初七心里一喜,低低拍手,可如风几个人却吓坏了。 “郡主,不是要烧粮草吗?怎会爆炸了?” 夏初七嘿嘿轻笑着,目光亮得惊人。可看他们一眼,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想,只好用最专业的学术语,简单地说了几个字,“这叫‘粉尘爆炸’!” “粉尘爆炸?”如风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问着,不解地摇着头,看着还在不停爆炸的粮草库,倒抽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竟有如此威力的爆炸?” “小齐,我等闻所未闻,怎会突然爆了?” 夏初七乌黑的眼珠一转,在阳光下,闪着晶莹透亮的光芒,“可能是我的运气比较好。先前我只是有这样的打算,可到底能不能爆炸,我也只是赌一下。” 她先前想过,抛物面反射成火的火星极小,就算燃烧起来,没有借助燃油,火星想要不被北狄军扑灭,那同样也只是一个“传说”,就算饶幸能够烧掉他们一部分的粮草,也造不成太大的损失。所以,在早饭前,她特地去观察过,正如大多数囤积粮食的地方一样,那里堆放物密集,简直太适合制造一个粉尘爆炸的“案发现场”了。 对,就是爆炸,不是燃烧。粉尘爆炸,是指粉尘在爆炸极限范围内,遇到热源、明火或温度,火焰传播于整个混合粉尘空间发生的爆炸。而且,一旦引发了粉尘爆炸,在粉尘的爆炸点,由于空气受热膨胀,密度变小,迅速形成爆炸点逆流,粉尘又悬浮于含有足以维持燃烧的氧气环境中,并引起周围环境的扰动,使那些沉积在地面和空气中的粉尘弥散从而形成粉尘云,形成破坏性和灾难性的第二次爆炸,甚至第三次爆炸。如此一来,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这个粮草库了。 爆炸声不绝于耳,粮草燃烧的火光,几乎震撼了整个卢龙塞大营。在烈日之下,那一片浓浓的黑与红的蘑菇云很是惹人注目,与阳光一起,照亮了整个天际。夏初七躲在高高的暗哨里,看着卢龙塞外的大军,低低笑了一声。 “我们从后面撤!” 前方在打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暗哨。一条长绳绑在树桩上,如风和拉古拉都是功夫了得的人,一只手带着她,一只手拽住绳索,几个人直接往北狄大营外面的山坡滑下去。 北狄大营里,已然乱成一片。 夏初七心里极为得意,却没有想到刚刚滑落地面,就有几十骑人马直扑了过来,端坐在马上的男人,面色阴冷如同鬼魅,冷冷地盯着她,像是恨不得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先前虽是惊鸿一瞥,可夏初七记性好,识得他。 他是北狄太子哈萨尔。老实说,她很吃惊,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意识到问题所在,知道事情出在“妹妹”的身上,直接扑过来截断她的后路,也算了不起了。 不过,看着冲天的火光,她扬起了唇角。 从特种作战的角度来说,这一局她赢得很漂亮。 战事还没有结束。 夏日的烈阳下,大晏军与北狄军的主战场上风起云涌。吼声、杀声、嘶叫声,声声震天。在猎猎的微风中,一面纛旗上的“晋”字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芒。大晏军等得太久,自从过了滦河,十五万大军就已磨亮了钢刀,几次小范围的短兵交接根本就没有过瘾,他们等的就是今天与哈萨尔的卢龙塞决战。 “兄弟们,杀啊!” “杀!鞑子拿命来!” “你们这些南狗!杀!” 据说“杀”字撕心裂肺的喊出来,可以给人勇气和力量。一个个浴血奋战的兵士们各自骂着,在血腥味十足的战场上,目光嗜血,杀红了眼睛,倒下的是战友,报仇的也是战友,国仇家恨,越结越深,都恨不得结果了对方。 “大将军王,鞑子营里爆炸了!” “是啊,快看——” “天啦,是什么火器?” “嘭嘭”不止的爆炸声,从乌龙塞的北边山头传来。 爆炸,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那卷起的烈焰,比阳光还要红上几分。死死对峙的晏狄双方,都燃烧了眼睛。他们听见了爆炸,看见了火光,可北狄人没有撤退,大晏军也没有停止进攻,旁边是一具一具倒下的尸体,是破损的战旗,是丢弃的战车,打到如今,除了殊死一战,谁也不能离开这个“血染的阎王殿。” “殿下,难道鞑子营里有我们的人?” 刘参将面带喜色的问了一句,赵樽却紧紧抿着唇,盔甲染血,披风猎猎,看着远处的浓烟滚滚,声音更冷了一分,“传令下去,加紧攻城。以一炷香为限,务必攻入卢龙塞。” “是!” 喊杀声里,一骑轻骑到了他的身边儿,东方青玄带着笑意的柔软嗓音,“她是可以做到的,你看见没有?” 赵樽面色铁青,狠狠地剜过去,“要是她有事,我不会放过你。” 东方青玄笑了,“我记得,我全家。” 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别开脸去,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北狄军队的主力所在地防守有多么严密,夏初七能够得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要全身而退,恐怕难于登天。 知道他在担心,东方青玄拿刀格开一箭,一声轻笑。 “发现没有?今日哈萨尔的骑兵战斗力弱了。” 赵樽当然早就看出来了。北狄骑兵最拿手的,就是冲击大晏的步兵阵营。往常每有大晏军队冲锋,北狄便会用骑兵进行干扰,而大晏的阵法,也素来最畏北狄骑兵。赵樽一般对付骑兵,都是用火器招呼,虽说火器射程不远,杀伤力也不足,但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骑兵靠马,火器可以惊马。但是这些,今日都用不上。向来训练有素的北狄骑兵,有些自乱阵脚,战马还没有冲到位置就倒下了,根本就不像是哈萨尔的主力军队,到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原本他以为这一战将会是开战以来最可怕的硬战,可炮声未击,北狄军却像是被人锉了锐气,抵抗力度大减不说,整个军阵中明显充斥着一种浮躁的情绪。 “冲啊!” “杀啊!” 气势如虹的大晏军队就像疯了一般,踩过北狄的阵势,扑向了卢龙塞的城墙和城门,“嘚嘚”的马蹄声伴着厮杀声,那十五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声势,如同天边压下的滚滚乌云,极为浩大。城墙上一支支羽箭像雨一般扑面而来,招呼着城下远到而来的客人。 “撞开城门!” 守城不易,攻城更不易。一堆堆的人冲了上去,巨大的圆木撞击着厚重的城门,一片片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一滩滩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一滴滴汗水浇灌了一场血与火的杀戮,一阵阵的马蹄声催动着原始的热血。 “兄弟们,干掉北狄鞑子。” “杀啊!把北狄鞑子赶出去……” 如雨一般密集的箭从城墙俯射下来,如蚂蚁一般的将士沿着软梯往城墙上攀爬,一个又一个人被投石机击落在地。有的人爬上了墙头,有的人从城墙上跌落,有的人在一声接一声痛苦的喊叫,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跟着又扑了上去,一轮接一轮的猛烈攻击,像一场一场呼啸而至的海浪,海浪里冲刷着的是血水,整个天地都在火光、阳光和血光里颤抖…… “哐啷!” 一道沉闷的声音鼓舞了大晏军队的士气。 坚固厚重的大门被撞开了,传说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卢龙塞终于破防了。城门一开,就像坚固的核桃被锤子砸开了一道裂口,要吃掉核桃仁,只剩下时间问题。 “将士们,杀啊!” “杀啊!杀!” “杀!冲!往前冲!” 与北狄骑马冲锋不同,大晏军攻城掠地,火器开道也是威力无穷。一声巨大的炮响,泥土齐刷刷喷向天空,一阵阵的浓烟中,纛旗飞舞,铁骑堕入尘土。人喊声,马嘶声,冲锋的号角声,刀光剑影,枪戟弓弩,震得人热血沸腾。 火光,血光,漫天的惨叫——那就是战场。 人人都是血肉之躯,也不知成就的是谁的天下。 一路攻入大营,大晏军队气儿都没有散一口,卢龙塞就拿下了。 “大将军王,怎么回事?北狄鞑子疯了,跑了?” 赵樽勒住战马,看向火光冲天处,心急如焚。 “追!活擒哈萨尔。” 命令刚刚下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北狄来使,不杀!”在千军万马之中,一个骑马的北狄兵士手里挥舞着一封信函,高声呐喊着,朝赵樽的方向冲了过来。两名兵士飞快地截住他,将他双手反剪着押过来,要按他下跪,他却不肯跪下,只是怒视着赵樽身上染成了暗红血色的盔甲,朗声大喊,“奉北狄太子之命,呈书于南晏神武大将军王。” 第298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2)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自古奉行的规矩。 赵樽目光一厉,略略点头,让兵士将书信呈了上来。 拆开了封口,他抖了抖信笺,目光微微一眯。一袭被风鼓动的玄黑色披风猎猎翻飞着,他脸上的情绪琢磨不透。 “怎么了?”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地问。 赵樽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一张冷硬的面孔无波无澜。 “速度传令定安侯,务必在喀喇沁截住哈萨尔。” “是!”经历文书周文责应着,极快地退了下去。 赵樽身披战甲,望向前方,一双眸子如同染上了鲜血。在他的面前,大晏军队已经占据了卢龙塞,就像滚滚向前的潮流,还在往北推进。刀枪铿铿,战马嘶嘶,铠甲叮叮……整个卢龙塞尸横遍野,哪个人是谁,都分辨不清了。 就在这时,只见千军万马之中,飞奔过来几骑人马。 打头的是一个北狄姑娘,人还未近,她便高声呐喊。 “不要杀!是我——” 她背后火光未灭,浓烟还在,她的身影在一群男人中间显得格外娇小。 “殿下,是北狄公主,杀了她……” 一群大晏兵卒扑了过去,赵樽却立在马上怒吼了一声。 “不要杀她!” 手握钢刀的大晏兵卒硬生生止住了脚步,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骑飞快地奔向了赵樽的方向。她头上的面纱飘然而动,露出一角白皙的肌肤来,看上去像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 越来越近,她越来越近。 然后她跃下马,飞奔向赵樽。 “殿下——”有人惊呼。 “殿下小心,她是北狄公主……”有人喊叫。 赵樽冷冷抿着唇,没有办法解释,更不能当众曝光她的身份,看着那个人影跑过来,他喉结狠狠滑动着,飞跃下马,在人头攒动的人海里,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那小小的人儿。然后,在众人的猜测和议论中,紧紧地拥住了她。 “赵十九,我想死你了。”夏初七扑在他的怀里,双手死死揪住他腰上的硬甲,闭上眼睛,一颗心在狂烈的跳动。 “阿七,你太不听话!”他双臂紧了紧,又缓缓拉开她,低下头来骂她。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熟悉的气息,熟悉的人,近两个月的想念,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心房,什么也来不及说,她猛地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就啃上了他的下巴。 她本想吻他的唇,却不够高。 下巴上,她啃了一嘴男人味十足的汗水。 没有亲上他,她略略有点失望,眼波暗了一下。 他却突地勒紧她,低下头,紧紧噙住她的唇。 天地间,喊杀没有了,收拾残局的大晏军队也没有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紧紧拥抱接吻,失而复得的吻来得激烈也投入,情不自禁的火热攀爬上了心尖,主宰了意识,也忘记了周围有十五万大军在窥视,口沫激烈的交流中,烈火骄阳之下,仿佛一场梦,两个人都醉在梦里,无声无息的疯狂。 “赵十九,你还撵不撵我走?” “不撵了。” “真的呀?太好了……” 他扣紧了她,“从今往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有你。” “啊哈哈,真的?说话算话!”一连好几个开心的笑声里,夏初七紧紧搂住他,又捶又打。他高大的身躯裹着她,就像抱一个小人儿似的,在呼吸交错的眼波交流中,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四周一片静谧。 不是战场,不是烽火,只有千树万树的鲜花在盛放。 他在吻她,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他的唇火热。 “哗!”实际上,四周哗然一片,好多人在抽气儿。 “北狄公主……和晋王殿下?” “难道先前的大火,就是北狄公主放的?” 不少人在猜测,人群之中作为监军随军出征的东方青玄,看着在千军万马之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又看了看烧了半天的卢龙塞,默默地调转了马头。 卢龙塞是一个好地方,易守难攻,进可攻退可守。只如今,北狄败退卢龙,大晏军也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此处险地要塞。天黑的时候,派去追击哈萨尔的将士回来了,他们约追出五十余里,哈萨尔却带着主力退守大宁了。 哈萨尔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今日决战时战马的“失态”,赵樽和东方青玄能够看得出来,他又如何会看不出来?所以在与大晏军对阵之初,他便知道着了别人的道儿了,开始安排主力撤退。故而,当时守卢龙塞的死士不过一万余人,主力基本撤走。而眼下北狄仍然控制着北方包括整个辽河流域的领土,与大晏对峙,势力也是不容小觑。可以说,大晏想要彻底消灭北狄,不是说不可能,至少短期内不太可能实现。统治一个地区容易,想要统治一个民族哪是易事? “打仗劳民伤财,为什么不能和呢?”夏初七喝着酒,低低的问。 此时,皎洁的月儿高高悬挂在黑幕一般的天际,她坐在卢龙塞的山顶平石上。天上繁星看着她的脸,地上靠着的是赵樽硬朗挺拔的身躯。他仍然没有脱下盔甲,却少了白日的肃杀。 寂静的山坡上,风声悠悠。 石头上放了几坛酒,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味儿。两个人在阔别了将近两月之后,盘腿靠坐在卢龙塞的山顶上,一边儿喝酒,一边儿聊天,看着卢龙塞里的一朵朵火光跳跃。 她问完,赵樽许久才回答,“在陛下看来,和即是败。” 夏初七一愣,“和与败,两个概念好不好?” “在陛下看来,一个概念。” “也是,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家伙来说,像和议这样有利于民生发展的事情,确实也是一种服软。”她喝了不少酒,胆子也大,一连用了好几个贬义词来评论远在京师的老皇帝,原以为赵樽会有异议,可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 “天下格局,分分合合,正是如此。” 夏初七轻呵一声,斜瞥着他,玩笑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爷,看不出来,您还有诸葛亮的智慧观点呢?话说,您这是想要抢我卧虎小诸葛的招牌?” 赵樽扫她一眼,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酒,看着卢龙塞巡逻兵士手中龙蛇一样游动的火把,一张明明灭灭的俊脸上,略略带了一丝笑颜,“第一次见你,你便说你是诸葛孔亮的后人。哎,满嘴胡说八道的小妇人。” 夏初七嘿嘿笑着,与他碰了一个,突然觉得两人好像认识得够久了。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胡说八道?” “自然。” “为什么不反驳呢?” “不值得。” “噗”一声,夏初七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她气咻咻地瞪着他,“你这个人,就不能说点中听的话?比如,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被我美貌的外表和过人的智慧所征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感觉红鸾星动,三生有缘啥的?” “咳咳咳!”这一回,换赵樽呛住了。 咳嗽好一阵儿,在夏初七吃人的目光瞪视下,他漫不经心的叹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阿七,虽然爷很想留一点尊严给你。可你自己思量一下,突然从河里钻出来一个妇人,长得黑不溜啾,满嘴喷粪……除非爷眼瞎了,还一见钟情,不把你一招毙命就不错了。” “赵、十、九。”一字一顿喊出来,夏初七听见了自家磨牙的声音,“什么叫黑不溜啾,满嘴喷粪?我靠!你这样打击我,合适吗?亏得我千里迢迢由南到北来寻你,亏得我不怕危险潜入敌军营地,我容易么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多少次差点死于非命?好不容易见到你了,哦,你还来嫌弃我。” 埋怨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半开玩笑半认真,赵樽抿紧的唇动了动,放下酒坛,将她圈入怀里,掌心轻拍着她的脊背,“阿七吃苦了。蓟州客栈的事,爷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嘴里哼哼着,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算你识相。” 第299章一个温柔了岁月,一个惊艳了时光(13) 她大度的推开他的手臂,拿起酒坛来塞回他的手上,狠狠与他碰一下,突然脑子里一阵激灵,想起一件事来,“爷,你说奇怪不?今日我炸了北狄军的粮草库之后,从山上滑下去,碰见了哈萨尔。他只看我一眼,居然什么也没有说,调头就带着人走了。我当时看到他身边的李娇,猜测他肯定是爱极了她,知道我是李娇的表妹,这才放了我一马。可仔细想想,我又觉得不对,哈萨尔在卢龙塞败得这样惨,我‘功劳’不小,他应该恨不得宰了我才对,怎会为了一个侍妾放过我?” “哈萨尔是个男人。” “啊”一声,夏初七愣了,“啥意思?” 赵樽淡淡地看她一眼,将手中空掉的酒坛丢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满是褶皱的纸笺来,递给了夏初七,“自己看。” 夏初七就着皎洁的月光展了纸笺,上头的毛笔字在月光下很清楚。可是一入目,差一点把她气死。哈萨尔在上头写着:“敬你是英雄,放了你女人,送回我妹妹。男人之间,不必以妇人为质。” “靠”了一声,她很不服气,“哪有这样的事?当时北狄军都撤退了,大晏军队马上就要攻入卢龙塞,我身边有如风和拉古拉,他想抓我,也未必容易。可如果他停下来抓我,就必会放慢逃跑的速度,也许一念之差,就跑不掉了。这完全是强词夺理嘛!” 赵樽默默的听着,喝了一口酒,才慢悠悠的道,“哈萨尔百步穿杨,他若要杀你,你跑不掉。” 作为一名自认为“优秀”的特种兵,夏初七非常不愿意承认他说的是实事。更不愿意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哈萨尔当成人质来与赵樽进行了交换。 “那你是怎样打算的?” 他没有说话,她却看懂了,“你真要把乌仁潇潇还给他?” “我已经让元祐把她从开平大营带过来了,这两日就会到。” “这不公平!” “很公平!哈萨尔有放你的胸襟,爷为何不能放了他妹妹?” “为什么?”夏初七很恼火,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出现破坏了赵樽的计划,说话时的语气也高昂了起来,“赵樽,这明显是哈萨尔耍诈,他根本就没有捉到我,凭什么交换?” 赵樽揽住她的肩膀,低低一笑,“阿七,他饶你一命,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再者,一个妇人改变不了战局,爷不愿让人戳脊梁骨,可懂?” 懂。她都懂。 赵樽要的是战场上见真章,放不放乌仁潇潇无关痛痒。 可她心里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颓然地哼一声,她抱着曲起的双膝,望了一会儿下面巡逻的火把,终是冷静了下来,侧过脸,目光烁烁地看向赵樽,“那你准备怎样安置我?今日在战场上,大家都认定我是北狄公主,你如何交代?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如今赵绵泽摄政监国,万一他找你麻烦……” “我会处理。”赵樽圈住她的腰,目光一暗,“今日的事,是爷鲁莽,没有考虑周详,落人口实了。等元祐送了乌仁公主过来,我就把她送走,算是给大家交代了。而你……”瞄她一眼,他低低说,“只能暂时做我的侍从了,军中不能有女人。” 听他说鲁莽,夏初七心塞了。 鲁莽的何止是他,还有她自己。 从哈萨尔的手底下逃出来,她只是迫不及待地要见他,只要见到他,什么都好,根本管不了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看。那情绪无法控制,一个拥抱不满足,还想要一个亲吻。等冲动完了她才反应过来,景宜郡主还在京师,怎么可能出现在北边战场? 暗自苦笑一下,她玩笑的瞪他一眼。 “听殿下这语气,是后悔在人前亲我了呀?” 赵樽弯了下唇角,紧了紧手臂,吻落在她的额上。 “爷何时说过后悔?” “那就好。”夏初七靠在他怀里,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天边一轮皎洁的月亮,笑吟吟地道,“不做已经做了,不冲动也冲动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都不介意你亲了‘公主’,你也甭介意了。只要我俩在一起,什么都好。” 她自觉说得深情款款,可赵十九却不解风情。 一把拍下她的手,他说:“不要指月亮。” “会割耳朵?” “会……”他没有说完,突地凑过来,一口叼住她的耳朵,轻轻裹入嘴里,瞬间烫红了夏初七的脸。哦,不对,是心……心酥麻了,身子也就软了,她落入他的怀里,直到他温热的唇从耳垂辗转落在她的唇上,紧紧纠缠。 “咳!”一道轻咳,从山坡后面传来。 夏初七一惊,又羞又窘,赶紧直起身子,整理衣服。赵樽却不慌不忙,仍拿一只手揽住她,没有回头,沉声道:“若是要喝酒,我请你。若是说别的,不必了。” “我自是来喝酒的。”一个人影冒了出来,风姿卓绝,在月光下幻若仙人。他带着柔和的笑意走近,丝毫不觉别扭,直接绕过两个人,坐在夏初七的另一边儿,莞尔一笑,“不好意思,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明知道打扰还来? 来了不说,拿起人家的酒就灌? 灌了不说,还不甚优雅地打了一个酒嗝? 打了一个酒嗝不说,还笑吟吟地望向夏初七,要撵她走。 “阿楚,下面有许多伤兵,应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身为一个医者,夏初七对于战时治病救人并不抗拒,可东方青玄明显要撵她离开,却让她很不爽,“你两个有什么事儿不能当着我说?” 东方青玄撩了一下披散的头发,笑了,“男人间的事,妇人不好插手。” 夏初七哼一声,“你想搞基,勾引我男人?” 又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儿,东方青玄一愣,脱口而出,“搞鸡?” 不仅他不懂,赵樽也是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幸而两个男人都不是傻子,很快就从她暧昧的笑容里意会到什么,赵樽面色一黑,不声不响。东方妖孽却是媚眼一抛,轻笑出声,“就算是吧!那我与殿下搞鸡,你可否回避?” “凭什么?”夏初七抬高下巴。 “好歹本座为了助你,挨了殿下一顿好揍。” 说罢他像是害怕她不肯相信,把脸伸过去,让她看他脸上还没消散的青紫。可不巧,他的脑袋刚一凑近,就遇到一只手,隔开了他不说,原本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已经被赵樽拉到了另外一边儿。 “东方大人,请!” 看着递过来的酒坛,东方青玄愣了一下,笑了。 “殿下还真是紧张。” 赵樽不回答,只给了他一个刀子眼神,“不想喝?” 东方青玄笑叹着伸展了身子,衣袂飘飘间,唇角笑容扩得更大,对着月亮喝了一口酒,斜眼睨过去,“你不让她瞧见,她不照样瞧见了么?对吧,阿楚?” 夏初七不太习惯他如此亲热的称呼,看着赵樽黑沉沉的脸,偷偷瞪他一眼,“大都督叫我名字就好,被你这样一喊,我身上鸡皮疙瘩掉一地。” 东方青玄又笑了一声,“那可真是罪过,青玄还以为,在蓟州客栈看过你沐浴之后,我两个的感情是极好的了。” “东方青玄!”夏初七脸一臊,恨不得掐死他。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看向赵樽,“青玄只是玩笑,殿下切莫相信。”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他明明就没有瞧见好不好?夏初七心里气极,看出这厮故意整她,不由火急火燎地瞄了一眼赵樽。可他却没有动静,甚至还与东方青玄碰了一下酒坛。只不过,两个男人,一个冷气森森,一个面带微笑,看得她心尖尖直发抽,觉得此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起身拍了拍膝盖,她瞪了东方青玄一眼,“人生何人不挨打?爷,打得好。依我说啊,不仅要狠狠打,还得以母亲为中心,以上下五千年的祖宗为直径,展开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方位问候。哼!” 她怪异的话,说愣了两个男人。可她嘴上虽说得狠,在看到东方青玄脸上不和谐的青紫瘀痕时,作为一个专业爱美了二十多年的女士,她确实觉得暴殄了天物。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她递了过去。 “喏,便宜你了。拿去擦伤。” 第300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 东方青玄把玩着手上瓷瓶,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月下的纤细背影,又把瓷瓶凑到鼻端闻了闻,方才优雅地将它纳入怀里,故意刺激某人的笑了一声,“还是楚七对我好。” “本王都不知道,东方大人穷得连伤药都用不起了?” “策略!”无视赵樽冷冷的讽刺,东方青玄笑得无害,语气里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我不过不擦药而已,又哪有殿下精明?明知我上山来了,还玩得一手好亲热。天禄,我得重新审视你了,都说男人心里有了女人,就会变得幼稚,往常我也是不信的。如今看见你,我信了。” 东方大都督忽略了自己“不擦药的幼稚”,指责起赵樽的“幼稚”来,脸不红心不跳。不过赵樽什么人?杀人都不见血,损人更是不留情面。 他冷冷道:“本王可以与她亲热,你可以吗?” “呵”一声,东方青玄眸子微暗,慢悠悠地笑道:“晋王殿下艳福不浅,青玄自叹弗如,只如今传闻你与北狄公主有染,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赵樽冷笑,“不劳东方大人费心。” 东方青玄似笑非笑,“到底曾经是兄弟,关心一下。” 赵樽侧过眸子,凉凉看他,“你既然记得,就不要招惹我的女人。” 东方青玄仍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东方青玄——”赵樽拖长声音,余味里全是凉意,“蓟州客栈的人,可与你有关?”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无。” 安静了一会,赵樽没有说话。良久,他突然提起手上的酒坛,大口大口地灌入喉间,直到酒坛见了底,他才冷冷问:“那你是想来为人求情的?” 东方青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摇了摇手上的空酒坛,顾左右而言他地轻笑,“天禄,我们有多少年没喝过酒了?” “前不久才喝过。”赵樽道,“庆功宴上。” 东方青玄不辩解,只是一笑,“我说单独。”说罢他深深看了赵樽一眼,极为隐晦地问了一个与上面的话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天禄,你后悔吗?” 赵樽没有看他,面无表情,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 “人各有命,本王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 东方青玄沉默了片刻,低低道:“如今大晏储位已定,你若再想翻盘已无可能。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北平这边的土地好好经营,其实做藩王也没什么不好。” “东方大人会不会管得太多?”赵樽冷冷瞄他,停顿一下,把话题绕开了,“蓟州客栈的事,谢了。” “言重了!碰巧遇见。” “在东方大人这里,从来没有巧合的事。” “你说是,那便是吧。”东方青玄笑了,“既然殿下与青玄如此客套,那青玄奉旨监军,也得行使一下监督之权。试问殿下,卢龙塞虽然要紧,为何不乘胜追击,与定安侯一起围堵哈萨尔?” “事涉军机,本王不必与你言明。” “青玄是监军,陛下亲赐涉足军机之权。” 赵樽淡淡哼一声,一双黑眸在夜色中极为深邃,“如今我军已追至关外,这些地区在北狄军占领之后,不仅男丁被征用,百姓的粮食也被征用,驿道更被摧毁,朝廷的粮草补给线也受到影响。东方大人不如去打探一下,朝廷有多久没派军粮过来了?试问,本王如何敢贸然推进?” 东方青玄心里微微一惊,“明白了。” 今晚的卢龙塞注定不能成眠。 大战之后,热血未冷。参与卢龙塞破城战的士兵,活下来的都在喝酒吃肉,欢庆胜利。不幸阵亡的将士都被葬在滦水河岸的“士兵冢”。派人挖了一个大坑,埋掉所有的将士,赵樽命人在冢前立了一个石碑,他亲自题写了“卢龙塞战役阵亡将士墓”几个字。 同时,又撰写一副挽联,刻于碑上。题字曰:“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马革裹尸遁万骑以砥社稷——洪泰二十五年,赵樽敬上。” 在大晏战士的坟冢边上,北狄军在卢龙塞一役没法带走的尸首,赵樽也都下令集中在了一块,挖坑埋在了另外一边。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赵樽仍是题写一块碑,碑上亲书“卢龙塞战役北狄军将士长眠处”,以便将来战事结束,他们的亲人能找到地方。 说来事情有些滑稽,这些生前杀个你死我活的两军将士,死后却葬在一处,还得继续在滦水河边争论到底是谁夺去了谁的阳寿,是谁刺入了关键的一刀。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牺牲。 军人不问政治,在向大晏阵亡将士烧纸钱的时候,为免北狄军在阴间没钱吃饭没钱泡姑娘,赵樽也命人为北狄军烧了纸钱。胜败是一回事,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他的举动,无人反对,全体大晏将士甚至豪气干云地在北狄人的墓前洒了一碗酒,算是拜祭。 葬了,人去了,也就了了。 不是麻木,只是习惯。 不管是兵卒还是将领,活下来的人很快就都恢复正常。一样哈哈大笑,一样高声庆贺。庆贺之余,将领们都与东方青玄看法一致,纷纷请命继续推入大宁城,血洗哈萨尔,血洗北狄,为弟兄们报仇。 可赵樽却迟迟不下令。 这对于赵樽过往的战争规律来说,是极不正常的。有人私底下猜测,大将军王有了女人,胆子变小了。可猜来猜去,却无人知晓赵樽到底忌惮什么。不过,金卫军治军严明,虽然有人议论,却无人不满。他们跟着赵樽,总是打胜仗,对于将士来说,胜仗就是极好的生命保障,也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虽然没有进攻大宁,赵樽却以北伐军大将军的名义向朝廷递发了捷报。一方面为参与卢龙塞战役的将士请功。另外一方面也请朝廷下令对饱经战火的战乱地区予以减免赋税的政策,还有勒令该地区乡绅为百姓减租,以便尽快恢复农耕,让老百姓得以喘气。 一道奏折飞往了京师。 赵樽回到宿帐的时候,带回了一身的夜露。 夏初七还没有入睡,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她窝在他的被窝里,拿着他的兵书在看——只不过,兵书的下面压着的是一本“小黄”。 “傻笑什么?” 她看得认真,听见赵樽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把小黄本塞入被子里,拿着兵书扇了扇,笑得像一只狐狸,“你回来啦?” 赵樽瞄她一眼,“不必藏了,本王都瞧见了。” “呃”一声,夏初七稍稍囧一下,索性大方的拿出来,在他面前翻开,嘴里“啧啧”有声,“我说尊贵的晋王殿下,行军途中,大敌当前,您的身边居然带着这样的书,你不觉得你需要给某人一个说法吗?” 赵樽淡淡瞄她一眼,自己动手解去披风,脱下身上沉重的将军盔甲,动作雍容高贵,语气淡定从容。从夏初七的角度来形容,就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连半分不好意思都无。 “行军打仗,难免枯燥,偶尔调节也是人之常情。这与肚子饿了要吃饭,身子冷了要穿衣,是一个道理。尤其是爷想到阿七的时候,不看这种书,你让爷如何熬得过去?” “我去!” 若说刚才只是囧,那么现在夏初七就是臊了。 听他这个意思,他是在想她的时候,才想到小黄本?也就是说,小黄本与她夏初七可以产生对等的效果,解决某人不要脸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问题?想想有些怄气,她瞪过去。 “我真该先在营里搜查一下,可藏有女人。” 赵樽眼尾一挑,唇角扬了扬,看上去像是笑了。可仔细一看,他却又没有笑,那表情一本正经,严肃得不行,“爷若要女人,还用藏?”说罢他无视她的“飞刀眼”,就着中衣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拎了一套大晏军普通士兵的衣服,放在床头。 “明日起来,你就穿这个。” 夏初七坐起身来,拎着那套行头看了看,满意地笑了。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新的,看来赵十九都给她备好了呢?眼珠子乱转着,她正想道谢,突然皱了皱眉,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什么,“喂,你怎的没有为我准备束胸的布带?” “束胸?”赵樽颇为不解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被他审视的目光瞅得有点不好意思,夏初七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懊恼地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自认为解释得比较清楚了,这才嗤了一声,“没有那个东西,我怎么扮成男人?” 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赵樽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下,促狭地弯唇,“爷以为,不必了吧?” “啥意思?”夏初七脸儿通红,“正经点说。” “爷不够正经?”赵樽语气确实很正,“爷的意思是说,阿七这身子,不必束胸,也瞧不出来。” 夏初七的女性尊严又被打击了,脸上顿时臊红一片,恨得牙根痒痒,气急败坏地抱着手里的衣服一股脑地往他身上砸去,“赵贱人,你又欺负我……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第301章卿卿我我,意浓浓(2) “爷实话实说。” “还说,你还说?我打死你。” “好了好了!不闹了,爷与你玩笑的。” 在她打滚撒泼一般的猛烈攻击中,赵樽眼里的笑意收住了,一把将她抱住,拉过来靠在胸前,清了清嗓子,赶紧转移了话题,“阿七你今晚要睡爷这里?” 什么叫她“要”睡在他这里?夏初七怔一下,扫着他正经的脸,心里明白这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哼了哼,索性装着不懂,“我是你的贴身侍从不是?那么,我和你睡一个帐篷,很合理吧?” “嗯,很合理。”赵樽严肃地点头,“侍从可以打地铺。” “好啊,我打好地铺,给你睡。” 赵樽低笑一声,“看你可怜,爷便允了,你睡在爷的床上。” “看你真诚,姐便允了,让你睡地铺。” 两人睡个觉也要斗嘴,可争论之中,谁都能嗅到空气里的暧昧与甜蜜。这么久不见了,谁又舍得晚上分开?地铺不过一个摆设而已。 做大将军王的女人就是不同,夏初七享受到了与普通将士不同的差别待遇。时至夏日,将士们都去河边冷水泡澡,郑二宝却命人抬了一桶热水过来供她沐浴。在她美美沐浴的时候,赵樽吩咐人守好营房,自己出去了。夏初七好些天没有洗过身子,泡在木桶里,舒服得不行,以至于晚上躺在他臂弯里的时候,还浑身犯懒,一动也不爱动。 “赵樽……” “嗯?” “你睡着了?” “嗯。” “睡着还能说话?”她低低的笑,赵樽紧了紧她的身子,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里,还是没有回答。 这些日子以来,日夜行军,他担心她的安危,几乎合不上眼,大多时候只睡一个囫囵觉了事。可即便身体再疲乏,心里再担心,他也不能表现出来。若是让将士知道他们的大将军王心心念念一个女人,那得动摇军心。而且,除了战场上的事情要安排,朝廷还得一日三报,地方官吏还有各种杂事,每天的军事奏事缠着他,加上常年征战下来,身体的积劳也不少,如今抱着她,真是乏了。 “怎的不说话?”夏初七抬头,看他一眼。 “你说,爷听着。” 夏初七摸着他下巴上青幽的胡碴,有些心疼。 “赵樽,你瘦了,也黑了。” “没东方青玄好看了是不是?” 这句话他接得极快,明显带了一股子浓浓的醋酸味儿,听得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低低嗤一声,拿手指去戳他,“吃醋了?” 他没有回答。 “吃醋是种病,得治!” 他还是没有回答。 知道这个家伙的性子闷,夏初七不再逗他了。她抱紧了他,低低的笑,“先前他在山坡上的话,你不必当真。在蓟州他是救过我,可我跟他真是没什么,他没有看见我沐浴,你就放心吧……” “爷知道。”赵樽哼了一下,“不然能轻饶了他?” “呵!”低笑一声,夏初七酸他,“那为什么情绪不高?” 赵樽没有马上回答,稳了稳她的身子,又把她高昂的脑袋按下来,放在怀里,闭上了眼睛。就在夏初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阿七,我不是神……我累。” 夏初七喉间一紧,有一根心弦倏地绷紧。她紧紧圈住他的腰,紧紧的,紧得仿佛要与他融成一体,紧得从他的呼吸里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疲乏以及深无奈时,再紧了一些。她不知怎样去安抚他,只能抱着他,拿脑袋在他身上轻轻磨蹭,像安抚喜欢的小动物。 “还闹?”他低低说,声线喑哑。 “我没闹啊?”她不解地抬头,看着他,眸子晶亮。 “狐媚!”他低哑着嗓子,突地低头,就着她微张的嘴用力咬了一口。夏初七惊呼着想吼他,他却乘虚而入,碰上她的唇,凶狠地入侵了她的口腔,霸道强势,吻得她瞪大眼睛,回不过神来,只能无奈地吞咽,在他的热情里带出的一股酥麻感,从背脊往上窜,激得她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爷!” 他像是惊醒,将她紧紧搂住,停下来,“睡吧。” 夏初七咬牙,羞窘不已,探手去抓他,“你都这样了,还能睡得着?” 无奈的闷哼一声,赵樽把她作怪的小手包在掌中,无奈的低骂,“小祖宗,你不想你家爷死在这里,你就不要动来动去。” 夏初七狡黠地眨了眨眼,“谁让你先头欺负我?” 他叹,“那好,扯平了。” 看他眸子着火,身子绷紧,夏初七不再逗他了。她收回手来,乖乖地圈在他的腰上,身子贴着他,觉得很安心。同样是卢龙塞的兵营,同样是凉凉的夜晚,可今晚与昨晚却是完全不同,眼前一切都是那般美好,美好得她突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错觉。 不远千里而来,她终究抱住了赵樽,睡在了他的被窝里。 就这样,赵樽的身边多出了一个贴身侍从。她陪他巡视营房,陪他看兵士操练,陪他查看伤兵的伤情。那侍从个子不高,做事却极是认真,每日还写工作笔记,一板一眼的样子,看得赵樽身边几个亲近的人,都不由叹息。楚七这人,不管什么身份,不管她是医官、驸马、郡主、还是侍从,都当成正事来做,为人处事看似荒诞不经,其实心思缜密还颇有点男子英气,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至于那日两个人在大军中的烽火拥吻,私底下的议论一直没有停止,各种各样的猜测都纷纷出炉,最为流行的一个版本是,北狄公主深爱晋王殿下,不惜为了他火烧北狄大营,逼退哈萨尔,然后投奔晋王。而晋王殿下也投桃报李,与她两情相悦,只等战事结束,估计晋王府就得多一位侧妃了。另外也有人说,看当时晋王对北狄公主的“热情”,只怕诚国公府的景宜郡主,晋王妃的位置都岌岌可危了。 听了这些流言蜚语,赵樽一般黑着脸不言不语,夏初七却无所谓。在她看来,这些人当兵在外,生活枯燥乏味,这样的事情极大的丰富了他们的生活。能娱人,也是大功一件嘛。 第二日,她就听说,军中有人私设赌局,赌晋王更喜欢景宜郡主还是北狄公主。赌晋王妃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据说景宜郡主的行情非常不好,一赔十的比例,听得夏初七心里痒痒,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 “爷,我也想去下几注。” “什么?”赵樽正在看奏报,问得心不在焉。 “听说他们赌得很厉害,景宜郡主一赔十,我也想去赌,赢光他们的银子。” “……”赵樽没有回答她。 “喂,要不要我也帮你下几注?” 赵樽终于从军情奏报中抬起来,先是看她的脸。再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对,准确来说,是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你怎的又在看这书?” “啊?哦。这个呀。”夏初七挑了挑眉,“我这不是闲得无聊吗?”随意的翻动着手里的小黄本,夏初七无所谓地道:“爷,老实说,这书的内容真的太单一了,知识量也不够丰富。如果你喜欢,我反正闲着,可以帮你写啊?” 赵樽的脸黑了,可夏初七却像是发现了极大的商机,走到他的身边,将书往他面前一放,双肘撑在他的案几上,看着他,就像看见一锭锭银子,一双眼睛都在发亮。 “你说,咱军中将士都寂寞得紧,如果我把书写出来,然后大量刊印,给将士们每人派发一份。当然了,成本费,还有我的稿酬也是不能不要的。这书印发之后,一来可以丰富军中将士的生活,二来也有助于稳定军心,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事情,爷,你觉着咋样?” “楚、七。”这两个字是从赵樽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捏死她。夏初七心里一慌,立马退后两步,举起双手格挡,“喂,你不要乱来啊,我就说说嘛,不行就不行。” 见他紧绷的脸更黑了一层,她笑起来,拿着他面前的水就喝。大概觉着有些烫,手刚一触摸,就吐了吐舌头,双手飞快地摸着耳朵,又低下头去,对着水面呼呼地吹气…… 赵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红扑扑的嘴唇和不停眨动的睫毛,只觉她吹出去的气,不是吹皱了茶面的水,而是吹皱了他的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并不新鲜,并不好看,可她做来却总有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美好。 第302章卿卿我我,意浓浓(3) “怎么了?这样看我?”夏初七奇怪的看着他,端到嘴边的水停下,递到他的面前,“小气!行,你是大爷,你先喝好了。” 赵樽叹一口气,拿下她手中的茶盏放好,然后拉她过来坐在腿上,将她塞在怀里,想了想,像是很难开口,“阿七,等元祐过来了,让他把你带去开平,那里是大军粮草的贮备地,又是前朝上都,条件会好一些,免得你在营中吃苦。” “你呢?” “我得了时间,会过去看你。” 她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凭什么?你不是说过的……” “阿七!”他截住她的话,“我想过了,你毕竟是个妇人,在营中实在不便。” 她嘟起嘴,“我不觉得不方便,你把我当男人看不就行了?” “其实……”他有些迟疑,“其实男人也不太方便。” 听他沉闷低哑的声音,夏初七目光斜斜一瞥,“是不是怕人家议论?说大将军王耐不住寂寞,不仅与北狄公主好,还和贴身侍从关系暧昧?” “知道就好。” 夏初七叽叽笑着,看他无奈的样子,心里一阵发软。可她好不容易来了,又怎肯轻易离开?去开平,得两三日路程,她才舍不得离开他呢。将身子贴过去,她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笑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话题,“爷,这两日营中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陪你去逛街吧?” 他淡淡瞥她,“做什么?” 她唇上仍然挂着笑意,“你看天气那么好,我们憋在营里也烦躁,不如找一个附近的城镇逛逛,感受一下民生,再顺便散散心?”见他兴致缺缺,她摇着他的肩膀,又撒赖,“这样好啦,我请你吃好吃的怎样?” “不去。” 他拒绝得太快,听得夏初七很奇怪,“为什么?” 赵樽表情极淡,瞥着她:“你身上有银子?” “呃”一声,夏初七摇头,“没有。” “那你拿什么请我?” “先借你的,回头还给你。” “你欠了爷很多银子,却从来没有还过一两。” “我不连人都是你的了吗?”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笑得很得意,“再说了,你用不用这样守财啊?亏你还是个王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家穷得揭不开锅了。” 没有银子,却执意要请客的夏初七,次日还是拽了赵樽一道,一人骑了一匹马,偷偷溜出大营,到了离卢龙塞最近的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是卢龙与大宁的接壤之地,也算是大晏军与北狄军的边界地。在没有开战之前,这里原是极为繁盛的一个城镇。只如今,虽被大晏军打回来了,可民生尚未恢复,街上店铺大多都没有开张,行人也极为稀少,看上去冷冷清清,与夏初七来之前的想象相差了许多。 “这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 和大多数的时候一样,她在说,他并不怎么回答。可这完全不妨碍她的即兴发挥。她一边走,一边儿吐槽他爹,“你说皇帝怎就那么喜欢打仗呢?赵樽,若是你做了皇帝,是愿意与邻国和睦共处,还是愿意继续强征逆伐?” “你操心太多。” 看他一眼,她嘿嘿一乐,把马缰绳塞到他的手上,自己双手吊住他的手臂,顾不得人家看见两个大男人当街腻乎会不会吓得当场毙命,故意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见他身子一僵,方才低低吃笑,“那尊贵的晋王殿下,你能不能操心一下,我请你吃什么才好?” 正说话间,她看见前方有一个木头搭建的简陋凉棚,凉棚一头钉在树桩上,另一头钉在木质的房子里,刚好遮住夏日的阳光,精明的老板在凉棚下放了一些方桌,就做起了营生。走了这大半天儿,夏初七热得不行,拉起赵樽就走了过去。 小二热情的迎上来,拴了马,又殷勤的招呼他们。 “二位客官,来点什么?” 夏初七问:“你们有什么?” 战区人民的生活水平都不高,这个饭庄里面卖的东西基本都是北方常见的食品,以果腹为主,烤地瓜,艾窝窝等等,最奢侈也不过是卤牛肉和高粱酒了。听了小二的介绍,夏初七感慨一下,笑眯眯地说。 “来一斤卤牛肉,一碟花生米,一壶高粱酒。” 店小不欺客,菜都上得极快。菜品的颜色看上去有些着急,但味道还算不错。大概是最近都没有吃过好东西,一个人在生活水平直线下降的时候,吃什么都香,夏初七埋头苦吃,不顾形象的样子,看得赵樽直皱眉头。 “很饿?” “嗯嗯,还好。” “让你去开平,你又不乐意。” 她顿了一下,抬头冲他发笑,“说什么呢?我这是本着不浪费粮食的精神才狠狠吃的,懂么?不过……我这两日发现,咱们大晏将士的生活水准都不怎么好啊?这当兵打仗在外,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玩的是命,朝廷不是应该给派发食品的吗?” 赵樽原本清冷的脸色,略略一沉,“有吃的就不错了。” “啊?啥意思?” 她话音刚落,未及赵樽回答,凉棚外的阳光地里,又过来几个牵马的男人。几个人长得极是高大,从衣着来看,都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尤其是领头那个满脸络腮大胡子的年轻男人,一身的锦袍极为华贵,显然是几个人的头儿,一入凉棚气势极足。 “老板,捡好的牛肉来几斤,好酒来几壶。” 来了这样的贵客,老板自然欢喜,又擦桌子又擦凳子的笑脸相迎。那几个男人也不多话,在赵樽和夏初七一桌之隔的方桌边坐下,取了身上的腰刀放在桌上,重重的“啪”声,骇得店中的食客们大气儿都不敢出。 夏初七低低问赵樽,“爷,看那几个人,不像普通人。” “嗯。” 赵樽似是而非的回了一句,又往她的碗中倒酒。 “吃你的东西。” “赵十九……”夏初七抬头,咬着牛肉眯了眯眼,“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什么叫有得吃就不错了?难不成征北军几十万人,朝廷还能让他们饿肚子不成?” 赵樽冷冷抿着嘴,递给她一个“你不懂”的眼神,却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态度友好的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牛肉,“吃。” 夏初七哼一声,猜测是这事他不好说,也就罢了,只专注吃她碗里的东西。可即便她不想看,也因为桌位的关系,不得不注意到刚进来的几个男人。 初初一看,几个人长得都还不错,尤其那络腮大胡子,虽然满脸都是毛,可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极有英气,眸子对上阳光时,似乎还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光芒……让她生出一种面熟的错觉来。可仔细在脑子里搜索,她又没有见过这人。 “阿七!没有哪个姑娘会一直盯着男人看。” 被赵樽这么一提醒,夏初七才发现眼睛好久没有收回来。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侧眸看向赵樽,低低凑过头去,小声调侃:“我如今是男人,不是姑娘。男人打量男人,不算什么吧?主要是……”又飞快地瞥一眼那个“大胡子”,她皱了皱眉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赵樽冷哼,“长得好看的男子,你都面善。” “嘿嘿!算你懂。”夏初七被他戳中了“要害”,也不反驳,只笑眯眯逗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难道你看见长得好的姑娘,不会多看几眼?” “爷可不像你!” “嘿!”她低笑一声,又道:“你别说,那男的长得……还挺有男子气概的,英俊。要说缺点吧,就是毛多了一点。” “楚、七——” 听见他的冷笑和咬牙,夏初七拍了拍了嘴巴,“阿弥陀佛,其实我是为了多积善缘。你知道的,长得好看的人,一定是上辈子做了许多好事,这辈子才修得这五官端正的福分。所以,多看长得好的人,一定也会感悟善缘,为下辈子积攒功德。” “哦,原来如此。”赵樽淡淡地扫她,“那阿七你上辈子一定作恶多端。” 夏初七还在研究到底在哪儿见过那人,随口问他,“为啥?” “自己想。” 夏初七脑子激灵一下,明白过来了。敢情这是说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长得这样难看?嘴巴恶狠狠的抽搐一下,她的手默默地伸到了桌子下头,死死掐住他的大腿,冷冷一笑,“赵十九,你说我该怎样收拾你才好?” 他回手抓住她,“等你有了收拾爷的本事再说。”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低声斗嘴,好一会儿,突听那桌人喊了一声,“老板,结账。”夏初七瞄赵樽一眼,视线又被好奇心引了过去,只见那老板点头哈腰的走过去,笑眯眯地拨着算盘珠子,“几位爷,一共是三两五钱银子。” “阿古。”大胡子喊了一句,偏头看向他的随从。 第303章卿卿我我,意浓浓(4) “是,老爷……”叫阿古的随从答应着,突地面色一白,那只伸入怀里的手,捣鼓了几下,再没有拿出来。接着,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他转头看向大胡子,紧张得额头上都是冷汗,“老爷,银钱袋……不,不见了。” “你说什么?” 一听这话,凉棚里的人,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看来这个大胡子老爷身上没有放银钱,随从阿古是专管钱的人。如今他的钱袋没了,饭钱给不上可就麻烦了。 “老板,可否先赊着,回头我再给您补上。” 没有钱,店老板的脸色很难看,“几位客官,如今这刚打完仗,什么东西都贵,能开这间小店,小老儿这是下足了血本,就差卖老婆卖儿女了,你们要是不付钱,我这生意就没法子做了。你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犯不着与小店为难才是。” 出了这种稀罕事,食客们都看了过去。瞧热闹是人的本能,谁也没有客气,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看得出来,那几个人也都好面子,为难一下,大胡子老爷就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来,“我先把这块玉佩押在这里,你看可好?” “老爷!”阿古惊呼一声,一把拦住大胡子的手,声音听上去紧张不安,“不行啊,这是夫人留给您的唯一物什了,夫人去了这些年,您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怎能拿这个抵押?不如把小的押在店里好了。” 随着众人的议论声,夏初七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玉佩。玉质清澈通透,看上去是一个好东西。想想,果然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把夫人过世留下来的唯一物什都抵押了,实在可惜。思量着,她眼看老板要去接玉佩,赶紧捅了捅赵樽的胳膊。 “爷,再借我一点银子……” 她没有明说,可赵樽怎会不晓得她的心思?他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老板,从怀里掏出银子来,放在桌面上,“老板结账,连同那桌的一起结了。” 原本正高兴的老板眸子一暗。那块玉佩值多少银子,他心知肚明,一件好事被他搅和了,多少有些不高兴。可毕竟他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只要能收到酒菜钱,也就罢了。 结完账,赵樽正准备领了夏初七离开,那几个人就走了过来。大胡子老爷手上的玉佩没有收回,直接放在赵樽的面前,“这位兄台,今天的事情沙某感激不尽。但大丈夫不吃白食,这个东西你且收下,改日我再拿银钱来赎。” 赵樽没看那块玉佩,面色淡淡的,“不必了,小事。” 他要走,可大胡子却很执著,愣是拦在他的面前,在赵樽寒意森森的目光注视下,镇定地说,“你若看我是条汉子,就收下。” 赵樽面上没有表情,“既是尊夫人留下的东西,该好好保管才是。” 大胡子目光沉下,看着赵樽,突然抽出腰刀,将左手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道:“你执意不肯要,那我便宰了这手指,以报今日的一饭之恩。”说罢,他手中腰刀就往指节砍去,赵樽面色一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慢慢拿起桌上的玉佩,看着他说,“我收下便是。要玉佩,就到卢龙塞大营找赵十九。” “多谢兄台。”大胡子似乎长松了一口气,收回腰刀,对赵樽抱拳揖礼,说了一句“后会有期”,便领了几个人呼啸离去。这一幕,让饭庄里的人议论纷纷。时下很在意一个人的品性,都说是这两个人都是高洁之士云云,可夏初七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赵樽解下拴在马桩上的马绳,递给她,“在想什么?” 夏初七摇了摇头,“你说那人也是,不就三两银子吗?值得砍手指?我就在想啊,如果你不拦他,他那一刀是砍呢,还是不砍?” 赵樽眉梢一扬,“他不会真砍的。” 夏初七奇怪了,“何以见得?” 赵樽淡然低语,“他就等着我拦他呢。” 嘴里“啧啧”一声,夏初七感慨了,“原来这样啊?这个人还真有心计。不过人家也是为了让你收下他的东西嘛。玉是好玉,不要白不要,反正咱们是赚到了。” 赵樽白她一眼,“财迷!” 她无所谓地一笑,看着赵樽淡定自如的身姿,慢慢与他徜徉在阳光下。可走了不到半条街,她脑子激灵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爷,上马,快追他们!” 看着她面色严肃,赵樽什么也没问,翻身上马就往那几个人消失的方向追去。可追出了好长的一段路也没有见到人影。再追下去,那边就是北狄军的占领区了。赵樽勒住马,停了下来,眉头皱紧看向夏初七,“是哈萨尔?” 没想到他会反应得这样快,夏初七眉头蹙起。 “我不太敢确定。” 赵樽眸光一暗,没有说话,慢慢摊开掌心,仔细看了一眼那玉佩。通体清透的玉佩是一个精致的半圆形。看玉佩的结构,它应该只算半块玉佩,一定还有与它相生的另外一半。在玉佩的半圆接壤处,雕琢了一个篆字,字也只是显示了一半,不太能辨认。 “爷……”夏初七略有一些不安,“如果他真是哈萨尔,怎会乔装跑到晏军的地盘上来,还没有带钱吃饭?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赵樽轻唔一声,似是而非。夏初七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如火一般的烈阳之下,他的目光越发寒冷,仿佛浑身上下都凝结了一层阳光都晒不化的冰块。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一直看他们,就是觉得他面熟。但一时半会真就没有想起来,我统共见过哈萨尔两次。一次是在晚上,当时我紧张,隔得又远,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第二次虽在白天,也只是遥遥一瞥,我那时认出他来,是因为他身上的北狄太子服饰。如今他贴了满脸的大胡子,我没有反应过来……” 她语气很是自责,赵樽却老僧入定一般,没有情绪。 “无事。” “作为一名特种兵,我太对不起我的职业了。” 她很是沮丧,赵樽却听出她话里的新鲜名词,“特种兵?” 两三日,很快过去了。 夏初七是赵樽的贴身侍从,级别不高,可陪侍的时间却不少,白天他虽然不苟言笑,可晚上钻到他的被窝里,她却可以靠在他的怀里,随便欺负他。这种感觉让她很舒服。舒服的吃吃睡睡,舒服的听他与众将领讨论战局,也舒服的认为,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为了不被赵樽撵去开平,她住在了他大帐外面的侍从帐篷。只等夜深人静时才偷偷跑去“骚扰”他,天不见亮又偷偷溜出去。赵樽对此很是无奈,她却乐在其中。一个大将军,征战在外,若是军纪不严,军队必会成为一盘散沙。要是人人都搂一个女人在怀里睡觉,那还了得?她理解他。 又一日,天还没亮,她便在一阵衣衫窸窣的声音里醒了过来,发现营帐中灯光亮着,他正在更衣。她揉了揉眼睛,本能从他后背抱过去,环住他的腰,嘟起嘴撒娇。 “这么早,哪儿去?” 赵樽解开她的手,披上外袍。 “你睡。元祐带人来了,我去瞧瞧。” “乌仁潇潇?”夏初七打了个哈欠,精神来了,“我也要去。” 赵樽揉了揉她的脑袋,“天还早,你多睡一下。这几日在营里做事,你受累了。我吩咐了郑二宝给你准备好吃的。还有,我让人去附近屯子里买了几头羊,晚上烤羊,你亲自动手。” 轻“啊”一声,夏初七笑容很是僵硬,“爷啊,你真的好疼我。” “那是……” “既然这么宠我,可不可以吃东西不用我亲自动手?” 看着她嘟起的嘴巴,赵樽低低一笑,漫不经心的回敬,“爷记得,阿七会一百二十八种营养美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该你表现,顺便改善一下伙食。” “好吧,算你狠!” 夏初七看着他微扬的唇角,眸子掠过一抹笑意。 “不过我还是要跟去,我想我表哥了……” 一个“想”字,让赵樽的脸色不好看,可到底还是拗不过她,等她匆匆穿上衣服,二人一起去了议事的大帐。 元祐到达卢龙塞的时间,是赵樽早就安排好的,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带了乌仁潇潇进来,以填补先前“烽火一吻”里出现过的那个人,然后再送她离开,以堵住猜测的悠悠众口。 元小公爷斜勾着一双丹凤眼,品着热腾腾的茶水,面容却有些难看。 “天禄,我不同意把人交给哈萨尔。” 第304章卿卿我我,意浓浓(5) 赵樽坐在他的对面,沉下声音,“为什么?” 元小公爷冷哼了一声,似乎很不好开口。可到底没有旁人在场,想了想,他终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实话,“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京师出的那档子事?原来就是乌仁潇潇那个小娘们儿……差一点害得小爷断子绝孙。你说,我能就这样饶了她吗?” 元祐惊世骇俗的话,不仅夏初七,包括赵樽都微微一愕。 这件事太巧合,巧合得都不能按照正常逻辑去理解。那个时候,他们都怀疑此事与东方青玄有关,结果东方大都督竟是无辜的。夏初七从惊讶中回神,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没有给元小公爷面子,“表哥,你不会认错吧?” “认错?就她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化成灰小爷也认识。” “咦?不对呀,我记得当初你说那姑娘长得水灵可人,你才想逗人家的。怎的现在变成了尖嘴猴腮?表哥,说不定,这是你两个的缘分呢?” 她的笑声对元祐来说,实在刺耳得紧。瞪她逗趣时灵动的小脸,他拍一下桌子,狭长的丹凤眼里,噙满了嗔怒,“还笑?” “噗,不笑了,不笑了。” 在夏初七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元小爷气成过这德性。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她赶紧闭上了嘴,很“诚恳”很“正经”地看向赵樽,“爷,你看把我表哥急得,不如你就成全了他吧?” 与夏初七毫无形象的大笑不同,赵樽先前一直绷着脸。如今听了她的话,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也是哑然失笑,撑着额头,一副伤神的样子。 “天禄,你敢笑一个试试?”元祐握紧拳头,气得胸膛起伏。 赵樽严肃的清了清嗓子,“少鸿,这几日你没少在人家姑娘身上找补回来吧?男子汉大丈夫,何苦计较?再者,若不是你起心不良,又怎会给她机会伤了你?” 元小公爷想想当初的痛楚与尴尬,仍是气愤不过。 “胡说,小爷啥时候对她起心不良了?” 夏初七微微瘪嘴,嘲笑他,“不是你起心不良,难不成是你走在京师的大街上,你家小鸡鸡唰的一声就飞到她的马车上去了?然后还由着她蹂躏踩踏?切!” “天禄!”元小公爷拍拍脑门,指着夏初七喊赵樽,“好好管管吧,你看看你这婆娘,张口闭嘴小鸡鸡……不得了,真当自家是个爷们儿了。” “表哥,恼羞成怒?” 夏初七继续嘲笑,不去看赵十九的脸色。 “行行行,就算小爷我不计较她得罪我的事。”元小公爷难得铁青着脸,“但是天禄,她是北狄人,是北狄的公主,是敌人,是俘虏,绝无放她的道理吧?你就把她交给我,看老子收拾不了她。” 赵樽淡淡哼一声,“怎样收拾?” 元小公爷阴阴的舔了舔唇,目光烁烁发亮,“小爷得让她知道得罪爷的厉害,不搞死也要搞残……” “还得搞怀孕?”这句话是夏初七笑着补充的,她原本不过逗一下元小公爷,可话一出口,就见赵樽冷峻的面色似是更黑了,赶紧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赵樽看她一眼,没与他这妇人计较,只把她如何炸掉北狄粮草,哈萨尔放她一马还有遣使来信一事说与了元祐,然后平静的道:“少鸿,人我必须放。” “不行!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同意。” 元小公爷横眉瞪眼,难得这么坚持。 他与赵樽认识这许多年,可谓生死之交。元祐了解赵樽为人处世的风骨,赵樽也了解元祐随意懒散的性子。在元祐过往的人生经历中,除了对待火器军备之外,任何事情他都不上心,就连以皇孙之尊被抱养出去都懒得理睬,懒得埋怨,所以,赵樽真没有见过他这样执著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般僵在了那里。 夏初七左看看他,右看看另一个他,觉得“和事佬”这个事得自己来做。她是赵樽的女人,自然懂得赵樽的心情。他是一个极有风骨的家伙,那是他的胸襟,是他做事的准则。再说,留一个乌仁潇潇,除了会让对方觉得小气之外,确实不会改变时局。同样身为女人,她也不愿意看见女人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表哥!”她坐到元小公爷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眯了眼,“瞧把你给气得,至于么?嘿嘿,有个事我忘了给你说,我近来在军中闲得发慌,想了好些火器和军备的改良方案,你若是愿意放了乌仁潇潇,我不仅可以告诉你,而且还可以与你一同研究。” 火器的吸引力足够大,元小公爷眉头跳了跳,“真的?” “千真万确!”她举起两根手指,“我保证。” 看着元小公爷霎时亮起的眼睛,她也算看出来了。一个女人对他来说,真的不如火器重要。叹了一口气,她瞥了赵樽一眼,继续向他加料,“表哥,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大pn。” “扑烂?” “呃”一声,她解释,“就是计划的意思。嗯,我有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我想撺掇赵十九在开平地界办一个军工厂。那么表哥你,自然就是咱们军工厂的总工程师了。” “军工厂?总工程师?” 元祐被这些新名词震住了,赵樽也是眼眸深邃。 如今大晏朝的火器置备都由朝廷八局之一的兵仗局统领。兵仗局除了掌造刀、枪、剑、戟、鞭、斧、盔、甲、弓、矢等军用器械之外,也制作宫中王府使用的铁锁、针剪及法事所用钟鼓等等。其中兵仗局下辖有一个专门掌管火器的部门,称为火药司。元祐在火器军备方面是一个相当有远见的男人,火药司那些东西他早看不上眼了,所以在赵樽的支持下,他在神机营里搞了一个兵仗作坊,高价招募了大晏有名气的匠人,研究新式火器。 如今夏初七嘴里的“军工厂”名词虽新,可字面意思却很容易理解,不等夏初七再进一步解释,他就自行领悟了,丹凤眼里亮光烁烁,“表妹你说的军工厂,就是专用于火器和装备制造的地方?” “对,你好聪明。”故意竖起大拇指酸他一下,夏初七想想这个事,脑子也有点打鸡血,顿时兴奋了,自动脑补了一幅宏伟的军工蓝图,将后世所知的军工厂规模一股脑的吐了出来,一直听得那两个男人直皱眉头,她才反应过来,依时下的条件,根本就达不到。 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她笑,“当然,那个是很遥远的展望。咳,我们先说目前,我们可以有一个大点儿的军工作坊,多招募一些有能耐的匠人,结合我所知的新式火器,研究制造的可行性,然后大批量用于战场。” 她说了这许多,其实并非没有私心。她知道赵樽早晚得到北平府就藩,他做了藩王,不管是守北方国门,还是等有一天赵绵泽继位再小肚鸡肠的对付他,这个北方的军工厂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纵观历史,有一位老人家说得对,枪杆子里出政权,只有能转化成为国防力量的生产力,才能称为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她的设想,让痴迷于装备火器的元小公爷激动不已,立马就把对乌仁潇潇的仇恨忘到了脑后,与夏初七深入的探讨起来,忘了此时天还没亮,忘记了长途奔波的疲乏。 此时在座的三个人,谁也没有料到,一时兴起的“军工作坊”,会在多年以后,屹立于北方,并成为赵樽南下夺位的有力保障,也拉开了一个成为世界中心的盛世王朝的历史序幕,成就了一个下西洋,通西域,四方来贺,八方来朝的封建大帝国。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眼看天亮,元祐喝了一口水,兴奋得就差与夏初七勾肩搭背说一声“哥俩好”了。临离开时,他拍了拍身上的盔甲,丹凤眼一撩,满脸都是男儿豪情,“就这样吧,天禄,一个小娘们儿而已,小爷我也不是小心眼,放了就放了,不过在放她之前,你别管我怎样收拾她,总归会留着她小命就是。” 夏初七微张的嘴,合不拢,“表哥,你该不会把人办了吧?” 元小公爷递给她一个贱贱的笑容。 “总得找补一些回来才行。” “……” 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但夏初七突然发现,怪不得都说男人年岁再大,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这元小公爷要报复的贱样子,分明就是为了找回男人的自尊嘛。这和小孩子闹脾气,又有什么区别? 她望了望赵樽,见他没有吭声,也就是没有阻止的意思,也不好说多什么。 元祐正要告辞离去,帐外风风火火传一声禀报。 “大将军王……” 赵樽沉着嗓子,“好好说!” “是。”那人咽了咽唾沫,捧上几块碎银,还呈上了一封书信。说是一个卢龙塞当地的老农送过来的,除了说马上交给晋王殿下之外,老农还说他就等在营门口,等待大将军王的回信。 第305章卿卿我我,意浓浓(6) 赵樽拆开封口一看,信函上的字体与上次哈萨尔在大军中派人呈递的信件字体一模一样。北狄人南下中原,曾经统治了中原近百年,北狄皇族会说流利的汉语,会写一手好字不奇怪,可字体这样刚劲有力,笔走龙蛇,却也是不易。 晋王殿下台鉴: 卢龙塞一役,君妙计破城,鸿才韬略,吾心渴谒。彼时为敌,君与吾皆身陷战局,你死我亡,不得已而为之,望君海涵。饭庄一聚,君三两银子之德,吾心感之。只如今敌我之分,吾不敢轻易相予,托人还上银钱,亦请君赐回吾妻之玉佩,并将吾妹送回。卢龙塞外三十里处,药王庙,吾派人接应。 另有一言,君且思之。有大志者何苦困于潭泥之中?此局不论输赢,君必将大祸临头也。若君有意跃出龙门,吾敢不从? 沙漠——敬上。 哈萨尔没有派自己的随从来取玉佩,而是找了当地的老农带信,又没有使用本名,而是用了他曾经在大晏用过的化名“沙漠”,这使夏初七突然想到占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脸部轮廓分明的人,智商都比较高。 她问,“爷,玉佩真要还回去?” 赵樽侧眸,“阿七舍不得银子?” 夏初七瘪了瘪嘴,“我有那么贪财吗?” 赵樽给了她一个“你有”的眼神,见她恼得竖起眉头,又安抚地看她一眼,然后把玉佩交给了侍卫,告诉了“送人”的时间,方才看向元祐。 “少鸿,今晚三更,你负责送人去药王庙。” “可是,天禄……”元祐眉头皱起,满是顾虑。 用眼神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话,赵樽的声音甚为凝重。 “不必说了,我知。去办吧。” 卢龙塞的天空大亮了,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开早饭的时候,营中就被一个消息闹的炸锅了。人人奔走相告,北狄乌仁公主被晋王殿下关马棚去了。如此一来,那些下注赌北狄公主会赢的兵士懊悔不易,只感叹果然殿下的心思不好猜,那日才热情似火,不过短短三两日就冷若冰霜了。但是,尽管事实摆在面前,赌北狄公主赢的人却不服气,说万一只是置气呢,不等到殿下大婚之日,这赌注难决胜负。 于是争执之后,赌局的结果被延期了。 当天边的夕阳将最后一丝光线洒在卢龙塞时,伙房里已在准备晚膳了。今天晚上,殿下自己花银子为将士们加餐,买了二十几只羊,吩咐伙房做烤羊肉吃。 听了这消息,将士们欢欣鼓舞。 这些日子以来,营中的伙食都不大好,人人都快馋疯了。除了加餐的烤羊之外,有一只膘肥体壮的羊是为赵樽准备的。这只羊与旁的羊一样,已经宰杀好,用开水烫过,也取了内脏,刮洗干净了,就等夏初七上去大展拳脚。 看着它,夏初七挽着袖子,头皮都麻了。 “果然,有时候吹牛得悠着点儿。真是自讨苦吃……唉!” 拿着小刀在羊身上肉厚的地方割着小口,她自言自语。就在离她不足五米的地方,赵樽悠闲地坐在一张躺椅上,晒着夕阳的余光,懒洋洋地看着书,顺便观赏她的表演。 “阿七好好表现,爷有赏。” “赏你个大头鬼!” 夏初七以前在部队也烤过羊,搞野外活动的时候,也弄得像模像样,可那时候调料多齐全?葱段,姜片,花椒,大料,小茴香末,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她拿盐在羊身上搓着擦着,让它入味,然后把好不容易找来的葱段和姜片放了进去,至于旁的作料,就不要想了。 赵樽是大爷,只看不做。幸而有二宝公公协助他,好歹他也算半个男人,提着羊尾帮她串铁签子,也能够做得来。等夏初七好不容易把羊捯饬好挂在燃烧的烤架上,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了,而天色,也暗了下来。 坐在火堆边上,她在羊身上刷油和先前熬好的糖色。慢慢的,羊肉飘香了,拎着酒坛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烤羊的地方与兵卒们是分开的,过来围坐的只有营中的几个高级将领,个个眉开眼笑,只可怜她这个大厨,一颗被赵樽给“宠爱”得支离破碎的小心肝儿,看着别人乐呵,只不停吸着鼻子叹息。 “赵十九,你赚到了吧?” “为何这样说?”他淡淡问。 扫了一眼围在火堆边上的人,夏初七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儿,“恭喜你找了一个世上最全能的女人。上阵能战,下厨能干,做得了贵妇,当得了丫环,医得了痔疮,烤得了全羊!” “上床呢?”他一本正经地挑眉。 “……赵、十、九!” 夏初七抬起油腻腻的手,好想在他尊贵的俊脸上留下几个“降龙十八掌”,可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握紧了。她被火烤过的手,很温暖,这样一握,她很容易发现他的手是凉的。 “你冷啊?”她问。 “不冷。”他低下头,看着她眸中的火花跳跃。 她怕被旁人看见,想要缩回手,他却握住不放,那指尖的力量让她的手软不由自主的发软,“殿下胆儿好肥,竟敢当着这么多人乱来?” “略肥一二,阿七不必介怀。” 他答得淡然,夏初七差点吐血。 “脸皮厚到如此境界,殿下已然世上无双,小生佩服。” “不敢不敢。” 两个人凑在一块调侃,篝火边上的其他人也没有闲着,自取了烤得金黄油亮的羊肉切吃了,谈笑风生不止。夏初七略略扫了一圈,除了元祐之外,几个将军参将都在,东方大都督也在,他那张漂亮的妖精脸在用了她的金创药之后,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可看上去,他今儿的情绪却不太高。 看着他,夏初七突然有点后悔。 拿药给他时,怎么忘了宰他一笔? “齐侍卫,这样盯着本座意欲何为?”见她盯着自己,东方大都督就像得了指令,径直坐了过来,笑吟吟的语气,让赵樽的面色登时难看了,不等夏初七答话,就“挥刀”宰了出去。 “东方大人,今日这全羊宴,本王与阿七出了力,出银子的事,恐怕得大都督来。” 大都督不解地眨下凤眸,“殿下何意?” 赵樽看着他,淡然地道,“不瞒大都督,本王让郑二宝去买羊的时候,是以大都督的名义买的。且是……赊账!” 看着东方青玄漂亮的脸上霎时浮上的异色,夏初七“噗”一声,不厚道的笑了出来。赵十九啊赵十九,这样缺德的事,他不仅干了,还干得这样理所当然,看把东方美人给气得。 “殿下……”东方青玄顺势坐在赵樽的身边,一声低叹:“殿下能给青玄请客的机会,青玄感激不尽。可下次,能不能提前告之,青玄也好筹备银两,免得落下一个买东西还赊账的名声?” 赵樽看向他,压低嗓子,“东方大人错了。本王说你出银子,却并非说是你请客。客自然还是本王请的,我家阿七的金创药,价值何止千金?拿几只羊相抵,算便宜你了。” “哈哈!”低低发笑的是夏初七。很多时候,其实她很恶趣味儿的喜欢看赵十九和东方美人儿斗嘴,那感觉说不出来的萌。原谅她是一个腐女,觉是他俩要是好上,真的好般配。 想到此处,她目光微微一缩,看向了赵樽。 “那……爷,这银子算是你欠我的?” 赵十九拿过她手中刚割下的一块羊肉,放入嘴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低冷笑,“你连人都是本王的,何况银子?” “……” “爷只是帮你讨回该讨的银子而已,不能便宜了外人。” “……” 夏初七看着他,摇了摇头,不免发笑,“老狐狸!” 他们三个人在这边说话,篝火边上其余众将,已然喝得微醺,声音也大了起来,“兄弟们,来,吃酒,吃酒。” “来,干了这碗。” “格老子的,吃了今晚,哪晓得下回还有没有得吃。” “放开肚子吃!” 听着爽朗的笑声,烤着暖暖的篝火,夏初七抬头看向了天空。最近都是好天气,月下的卢龙塞很美。原就坐落于两山之间,左侧是梅山,右侧是云山,此时,银辉覆盖着大地,营中篝火处处,酒香阵阵,烤羊的香味勾引了大家的馋虫,火光分散在营中各地,笑声绵延了好几里。 有多久,她没有今晚这般轻松过了? 从穿越开始,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见识了太多的阴谋与杀戮,也经历过惨烈的战争,更遭受过别人的万里追击和刺杀。与人斗过智,与人斗过勇,未来也许还有更多的变数等着她去披荆斩棘。但是今晚,她应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拿过酒碗,她望向赵樽,笑靥掠起,敬他一下,又看向他边上的东方青玄,也冲他笑了笑,举起酒碗,“来,二位,今朝有酒,今朝醉。” 第306章卿卿我我,意浓浓(7) “不。”赵樽突然低了声,“今朝有你,今朝醉。” 夏初七微微羞窘,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口,却被他反手一握,她心跳如麻,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假装在专心喝酒。东方青玄目光一斜,看见两只交握的手,莞尔一笑,长袖微抬,遮了脸,仰头喝酒。 “你也不怕被人笑话?”夏初七缩回手,低斥一声,刚放下碗来,就看到元小公爷过来了。他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女人。没错,就是用“牵”的,那女人恢复了北狄公主的打扮,正是苦命的乌仁潇潇。 她的身子被绳子绑着,嘴也被堵着,绳子的一头攥在元小公爷的手里,她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样子好不狼狈。可元祐无视她的怒目而视,满脸春风,风流倜傥地席地而坐,然后把牵着的绳子缠在自己的手臂上。 “阿七,给哥来一块羊肉。” 夏初七看着他这阵势,面部肌肉不着痕迹的跳了跳,又瞥了一眼乌仁潇潇,看着她在这么多“男人”的面前,以公主之尊,被元祐这样子侮辱,突然有点不落忍。 “表哥……” 她递上羊肉,压低了声音,劝他,“至于么?人家好歹是姑娘。” “姑娘?”元小公爷瞄一下乌仁潇潇愤怒的眼睛,“那是你没见到她整小爷的时候。表妹,你信不信,要是小爷落到她的手里,她会用比我狠十倍百倍的手段来招呼小爷。” “得了嘛,你这样厉害,哪会落到她的手里?” 这个马屁拍对了,元小公爷嘚瑟一下,挑起唇角来,“阿七你甭在这儿好心,你是不知道那娘们儿的狠辣。她差点就毁了你哥一辈子,你懂不懂?我整她一下怎么了?” 夏初七知道男人都把命根子的事当成天大的事,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决定闭嘴算了。可元祐显然没有这样完事的意思,他狠狠扯了一下绳子,扯得乌仁潇潇站立不稳,腾地一下倒在地上,这才满意的起身,笑眯眯地走过去,提她起来,扯开她堵嘴的破布,笑眯了一双丹凤眼。 “想吃吗?叫一声爷,赏你。” “我呸——” 乌仁潇潇是个性子烈的,一口唾沫喷在他的脸上。元祐面色一变,气到极点,顺势将手里的一大块羊肉塞入她的嘴里,并使劲儿捂着她嘴,“你很想找死?” “有种杀了我……唔……” “小爷还治不了你?” 元祐眸子里全是杀气,手劲越来越重,乌仁潇潇双手被绑,身上也绑得像一颗粽子,如今嘴巴被羊肉塞着,直插喉端,惹得她一阵犯恶心,眼睛里顿时冒出泪花,却又吐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元祐,愤怒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生生撕了他的肉。 “小公爷!”眼看围坐的男人没有一个阻止,夏初七终是忍不住了。她喊了一声,走过去抓住元祐的胳膊,又放低了声音,“表哥,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就一次!求你了,行不?” 元祐眼里怒意未散,可夏初七表情严肃,意思也到位了。他了解她,她一般不求人,如今下软求他了,他要拒绝,确实不给她脸子。哼了一声,他慢腾腾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指着乌仁潇潇。 “看在阿七的份儿上,小爷今儿饶了你。” 他坐回了篝火边上,没有再回头。乌仁潇潇吐出嘴里的羊肉,瞪着他的后脑勺,气得浑身直颤抖。夏初七叹了一口气,过去低低与赵樽说了一句,就带着乌仁潇潇往马棚方向去了。 从开平过来,乌仁潇潇和她的两名侍女就关押在马棚里,夏初七送她过去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儿还坐在稻草上,外面有几个兵士在看管。见到乌仁潇潇回来,她们扑过来大声喊着“棍叽”,纷纷落泪抽泣。 乌仁潇潇没有哭,只昂着下巴看了夏初七一眼。 “我不会感谢你,是你抓的我。” 夏初七轻咳,“各为其主,你怪不得我。” “我不会怪你,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换了我,也会那样做,甚至比你更狠。” “呃”一声,夏初七不知该说什么,淡淡一笑,“我表哥那人性子就那样,你不必与他计较。好在今晚大将军王就要送你回去了。” “不计较?”乌仁潇潇打断了她,目光凌厉起来,满是恨意,“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这个事夏初七还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脑子里几乎霎时便产生了“捆绑,皮鞭,滴蜡”等等不太健康的词儿来。可乌仁潇潇牙关紧咬,嘴皮抖动着,却是说不出口来,一张白皙的小脸涨红着,一字一字声色俱厉,“他是一个恶魔,混蛋,杀千刀的。若是有一天他落到我的手上,今日之辱,我必定千倍万倍的还给他。” “呃……”夏初七似是而非的僵硬一笑。 她不是当事人,不能让人家“相逢一笑泯恩仇”,毕竟不是谁都可以说忘就忘的。只不过,她稍稍想了一下,觉得元祐会落到乌仁潇潇手里的机会不是很大,也就敷衍地笑了笑,替她松了绑,吩咐兵士好生看管,就离开了马棚。 可是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乌仁潇潇会一语成谶。 在后来的后来,元祐真的落在了她的手里,她却落到了他的心上。再后来的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儿,取名叫着“元潇”,长得圆圆滚滚,很是可爱,真像一颗元宵。夏初七后来再回忆今日,也是醉了。 亥时,酒酣肉罢。 子时,营中主帅大帐中,常日未脱戎装的赵樽若有所思的等待着。不一会儿,帐帘被人掀开了,那人走路极快,风尘仆仆的身影,夹杂着夜晚的冷风卷进来,二话不说,抱拳施了一礼,他抬头看着赵樽。 “殿下,末将来迟。” “是迟了,羊肉都吃光了。”赵樽的面色在烛火下,忽明忽暗。说罢,在陈大牛乐不可支的嘿嘿声里,他招了招手,让他坐在面前的椅子上。 “大牛,情况还好吧?” 陈大牛笑容一收,皱起眉头来,似有不解的看着他,“殿下,俺领了十万大军驻扎在喀喇沁,就等您的命令了,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今时不同往日,等朝廷圣旨到了再说。” “俺还是不明白,我北伐大军出征已有两月余,陛下给了您调兵虎符,也给了您决策之权,现下哈萨尔就在大宁,俺们两面夹击,合围大宁,即便不能悉数歼灭,把哈萨尔撵回漠北草原,胜算也很大,为何要如此?” 赵樽没有马上回答,吩咐郑二宝进来为他斟了茶,方才遣退众人,淡淡道:“大牛,且不说哈萨尔并不好打,就算我等拼死一战,赢了,他可以再退潢水,背靠北狄,届时,北狄军的补给线源源不断,可我军的粮草军械补给,太慢!” 陈大牛不是一个蠢货,惊了惊,抬眼看他。 “殿下的意思是说……?” 赵绵泽如今把持着朝政,洪泰帝出于栽培之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几乎不怎么过问政事。陈大牛也知道,原本该在上月底到达开平的粮草军械没有如期过来,此时贸然北进确实有风险。 “你有没有盘点营中的箭矢粮草?”赵樽突地又问。 陈大牛眉头微蹙,黑脸凝重,“与北狄殊死一战也是有的。可若是粮草补给再不过来,最多支撑两个月,将士们的吃喝都成问题。不过,两个月时间再怎么也该到了……若是不来,咱总不能向百姓征粮吧?” “征粮,老百姓有吗?” “是,战区的老百姓逃得逃,走得走,剩下来的人穷得都他娘的勒裤腰带了……殿下,可有上奏要粮?” 赵樽眸中情绪复杂,“奏折递上去了,等回音。” “他娘的,这事换到以前,是绝无可能的。”陈大牛骂了一句,又生气地看向赵樽,“先前人人都说皇太孙仁厚,会是一个治理天下的好皇帝,依俺看,这厮就没长什么好心眼儿,要是换了殿下你……” “大牛!”赵樽截住他的话,“不许胡说。” 陈大牛是一个直性子的男人,索性放下茶盅,“扑通”跪在地上,一身战甲摩擦得“铿铿”作响,“殿下,俺跟了你这些年,俺是个啥样儿的人,你是晓得的,荣华富贵俺没有想过,贪生怕死更不是俺的性子。今儿就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俺陈大牛不管在什么位置,永远唯殿下马首是瞻,只要您一声令下,不要说攻打大宁,即便您要整个天下,俺拼着一死,也要替您打下来。” 赵樽神色微敛,好半晌儿没有说话。 久久,在烛火“噼啪”的轻爆声里,他走到陈大牛面前,双手扶起他坐好,声音沉沉,“但愿不要有那一天。” 陈大牛叹一口气,“那如今,俺该怎样做才对?” 赵樽淡淡看过来,“原地驻扎,等待消息。” 第307章卿卿我我,意浓浓(8) 陈大牛点头称是,没再就那个问题多说。又聊了几句军务,赵樽想了想,探手将案上的一封信拿过来递给他,“这是驿使昨日送来的家书,你的。” 轻“哦”一声,陈大牛接过信,颠来倒去的瞧了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又把它递还给了赵樽,“俺不识得字,殿下您给念念……” 赵樽瞄他一眼,眸子微微一沉。 他面前的陈大牛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战场上敢拼敢杀的少年男儿了。如今的他封了侯,赐名为“相”,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军,也有了征战一方的本事,可他本质还是没有变,对他的信任,一如往常。没有再多说,他轻轻把信拆开。 “是菁华的信。” 陈大牛眉心微微一跳,“她说啥了?”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赵樽低低地念完,撩了他一眼。陈大牛却像是没有看见,自个儿默默地念叨了一遍,又皱着眉头,“就没了?” 把信笺放回了封里,赵樽递还给他,“没了。” “哦。那,殿下,俺回喀喇沁了。”陈大牛脸色不太好看,情绪也有些不好,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悻悻然垂着头,都没有向赵樽行礼,就径直出了营帐。 看着他的背影,赵樽慢慢沉下了眸子,“郑二宝!” 郑二宝掀帘入内,“爷,你吩咐。” “去告诉元祐,依计划,把人送去药王庙。” “是!” 郑二宝正准备出去,赵樽沉吟一下,又把他喊回来。 “让他多带些人,注意戒备。” 夜色深浓,营中篝火已灭,偶有几支巡夜的火把,也无法照亮整个大营。酒肉之后,营中还飘着香,在卢龙塞的一处营帐中,一个清冷颀长的身影背光而立,身上的袍影被烛火照得美轮美奂。 “都准备好了?”他问。 “是,属下已派人埋伏在药王庙。” 一个人单膝跪在他脚边,甚是恭敬。 “好。”那人出口的声音,泛着凉意,却又带了一丝笑,“杀了她,不留活口。” 浓重的夜色里,一行人举着火把出了营房。虽说是放人,可元祐从马棚带了乌仁潇潇出来,也没与她客气。就连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捆绑,却一路捆绑着她。 “元祐,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乌仁潇潇低骂。 元祐骑在马上,低笑着俯视踉踉跄跄的她。 “哎,早知道,小爷该把你嘴堵上。” “你堵啊。有本事你最好杀了我。” “你以为小爷不敢?”捆她的绳子就在元祐手里,他拽她过来,低下头去,笑眯眯地打量着她,“信不信,小爷能弄死你?” “真不信你敢这么男人?”乌仁潇潇斜睨,瞄他。 看到两个人一路吵着走,偷偷随了元祐去“送人”的夏初七实在受不住了,她打马过去,踢了踢元祐的腿,直冲他挤眼睛,“表哥,今儿月好风好人也好,简直就是良辰美景嘛,动不动就杀杀杀的多煞风景?我可听人说过,在月亮下猖狂没什么好事儿。赶紧的,让乌仁上马,送了人回去好睡觉。” “行,给你面子。”元祐冷哼一声,拎了乌仁潇潇,拽住她腰上绳子,放在了马上,将她拦腰一抱,纵马奔在前面,狠狠玩了一回马术,又颠又跳的好不潇洒。只可惜,乌仁潇潇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骑马那就是小菜儿。他的动作若换了夏初七还有可能惊叫几声,乌仁潇潇却只是冷笑。 “幼稚!” “小娘们儿,真不怕死?”元小公爷脾气大了。 “你不敢杀我!你们大将军王没有下令。” “不敢杀你,我可以玩你。” “你不是都玩过了?还有什么稀奇的招儿,使出来啊。” “……” 几句话被她给堵住,元祐气得脸都黑了,死死捏住她的腰,直到她疼得抽气才罢手。这乌仁潇潇是个北狄姑娘,是从小放养的女子,真不若中原女子的端庄静淑,仔细一想,元小公爷突然发现,她的身上很有几分楚七的“野性子”。 一念至此,他眉梢弯了一下,“知道小爷玩过你,就懂点事儿。若是回了北狄嫁不了人,记得回头找小爷,小爷的后院宽敞得很,只要你嘴乖,给你一个暖床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 “很多人都说想娶我,你猜他们后来怎样了?” “嗬,真稀罕,还有人敢娶你?” “本公主是草原第一美女!”她怒了。 “哦,原来如此,后来他们怎样了?” “都死了!” “哟喂。”听她说得严肃,元祐轻声发笑,“那是他们傻呗。小爷我只想玩玩你,娶你?做梦呢。” 乌仁潇潇语气阴阴的,“所以,你一定会比他们死得更惨。” “行啊,小爷等着,看你有什么好玩的死法。”元祐一双丹凤眼里全是风流不羁的笑。很久以后,再看着天上依旧皎洁的月亮,他才知道,原来人真的不能在月亮下猖狂,世上有一种死法叫做——求而不得,生不如死。 浩月挂长空,晚风逐马蹄。一行人骑马的速度很快,没多少工夫就到达了与哈萨尔约好的药王庙。夏初七先前一直落在后面,看到了月光下的庙宇,她顿时一震,打马赶在了前面。 据说这药王庙里是供奉的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药王,作为医家子弟,古医传人,她对药王庙有些敬畏。今儿除了跟来凑凑热闹之外,顺便拜祭药王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药王庙年头有些久远,远离城镇加上战乱,几乎没有了香火的供奉。里面陈设也有些老旧,像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蜘蛛网尘封了大殿,几棵高大的槐树遮了院子,阴影浓重。夏初七最先进入大殿,只见朽掉的供案上,积满了灰尘,供案下的破碗里,几张没有燃尽的纸钱,在夜风中翻飞。 整个庙宇,显得鬼气森森。 “人呢?出来。” 元祐喊了一声,没有听见北狄人回应,稍稍有点奇怪。夏初七四处逛了一圈,蹙着眉头,走出庙门,眼睛一亮,从庙门残破的木板上发现一张他们先前忽略的纸笺。 “表哥,你看。” 她喊了一声,元祐看过去。 只见木板上用短刀插着一张纸,纸上写了几行字。 “南晏兄弟台鉴:太子有令,敌我之间,为免发生冲突及不必要的误会,还是不见面为好。请南晏兄弟把乌仁公主留在药王庙即可。待你等离去,我等随后领人。” 这个考虑倒是很周详,尤其药王庙如今是大晏控制区,北狄人就算过来了,也不好明目张胆。而且,双方不见面也免得给赵樽惹麻烦。元祐略略考虑一下,摆了摆手,“行了,把她们留下,我们走。” 他没有为乌仁潇潇松绑,但能够暂时脱离他的“魔掌”,乌仁潇潇正求之不得,几乎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可夏初七好不容易过来,东西都准备好了,自然不肯就这样走,她瞄了元祐一眼。 “表哥,你们在外面等我两分钟,我去给祖师爷们上炷香就来。” “快点。” 夏初七以前不迷信,当然,现在也不算很迷信。可自从有了穿越这事之后,她对有些东西就莫名多了敬畏之心。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潜心研究去掉额头刺字疤痕的办法,可试了很多种药物,效果都不太明显。所以私心里,她想去拜一拜药王。 略略扫了扫灰,她点燃了香蜡,跪在供案前破旧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各位祖师爷在上,小女子乃古医传人,今日得见祖师爷的真容,心甚喜之,请祖师爷保佑小女子早日试验出祛疤养颜的好法子,倾国倾城,呃,不不不,太贪心了不好,倾国倾城要求高了一点,那就先去掉疤痕好了……” 烛火在风中摇曳,她念完,重重磕头。 磕一下。 抬头,为了表示诚心,她又磕了一下。 磕头时她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第三下磕完,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抬头时,眼风一扫,霎时愣住。先前殿内几乎没有呼吸声,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而刚才的惊鸿一瞥,她看见了供桌帷幕下的几个人影。 她随即抽刀,厉声一喝,“什么人?出来!” 夜晚的声音传得很远,加上她的吼声极大,殿外的元祐听见了,迅速地往里冲来。可蒙面人的数量不止供桌下那几个,听见行迹暴露,药王庙大殿的瓦砾上,响起一道尖利的口哨声。接着,围墙和瓦上埋伏好的弓箭手出动了。一支支冷箭如雨点一般射向院中众中。 “有埋伏!” 元祐大喝一声,挥刀挡开箭矢。临出发之前,他得了赵樽的吩咐,带过来的人不少,大约二三十个,可即便如此,对方早有准备,又占据了有利地形,几乎就在冷箭出来的刹那,就有三名金卫军中箭倒地。 “保护好公主。”他又高喊了一声。 第308章卿卿我我,意浓浓(9) 从第一波冷箭射过来的方向,他就发现了,那些人的目标不是金卫军,而是乌仁潇潇。听了他这一吼,几名金卫军迅速冲上了墙头,可对方明显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身手极好,功夫极高,两拔人马顿时缠斗在一起。 看着供桌下的蒙面人闯出大殿,夏初七突然恍然大悟。哈萨尔怎么可能让人把乌仁潇潇放在这里?肯定是这些人调虎离山,想把他们弄走,再来杀乌仁潇潇,这样也不会惊动赵樽。而哈萨尔来接应乌仁的人马,只怕如今也被拖在了半路上。 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来不及考虑太多,她跑出大殿外的院子时,地上已经有了几具尸体。其中包括三名金卫军和两名黑衣蒙面人,还有乌仁潇潇的两个侍女。 火把都灭了,看不见鲜血。 可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血腥味儿。 幸而元祐速度极快,功夫也不错,在你死我亡的刀光剑影中,他与金卫军将士挡住了扑上来的黑衣蒙面人,把乌仁潇潇围在了中间。 大概看了下情形,夏初七飞快地抢步过去,也加入了与蒙面人的战斗。可她的功夫三脚猫,也就抽冷子搞个偷袭还成,在人多数众多的情况下,真刀真枪的拼命,她真不在行。可那些蒙面人好像不想动她,纷纷绕开她打,尤其是她加入了战斗之后,屋顶上放的冷箭明显少了。 太奇怪了! 她琢磨着“擒贼先擒王”,眼睛很快瞄上了黑衣人中间一个身形极瘦的蒙面男子。她发现这人是头儿,总用不同的暗号指挥旁人。可没料到,她几次想冲上去,都被他避开了。 他不想杀她,还故意避着她。 除非是她的熟人,不想她死。 “元祐,割开我的绳子。”混乱之中,乌仁潇潇看着围得水泄不通的蒙面人,低声呐喊了一句。 “你想得美!”元祐眸子带着冷光,挥手劈开差点射到乌仁潇潇脑门上的冷箭,唇角带着特别可恶的笑容,“小娘们儿,你就好好祈祷小爷我没事吧。小爷我要有事,你只好陪葬了。” 乌仁潇潇气喘不已,声音有些着急,“你割开绳子,我可以打。” “小爷就喜欢看你紧张害怕的样子,好好享受吧。”话落,又一只利箭从房顶射向乌仁潇潇。她面色一变,偏头躲过,大声叫嚷,“元祐,你个杀千万的。” “不要怕,小爷不会让你死的。”元祐嘴上不要脸的调侃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嗖嗖嗖”风雨不透的攻向那个眼神儿锐利的黑衣蒙面人,招招都是致命的要害。看得出来,元祐功夫不俗,能成为金卫军的右将军,他打架的本事与他吃喝嫖赌的本事基本可以成为正比。 缠斗中,场面上难解难分,算是平局。 可金卫军不急,对方却明显焦急起来。一个蒙面黑衣男子沉下嗓子,声音在风中极是凌厉,“大晏的兄弟们听着,我们只想杀北狄鞑子的公主,我们只想为父老报仇,大家都是大晏人,你们走吧,不要误伤。” 元祐冷笑,“你们这么多人,围杀一个娘们儿算什么本事?” “北狄鞑子毁我家园,我等必杀之而后快。” “杀你们的北狄人在大宁,你们去杀啊?” “你们真不放手?” “有小爷在,你们休想得逞!我说你们是哪一拔的人马?躲在暗处偷袭放冷箭,算他娘的什么英雄好汉?” 听了元祐的话,几个黑衣蒙面人对视一眼,像是不想再耽误时间了,冷笑一声,沉沉低喝,“兄弟们,既然军爷不给面子,咱们也不要畏首畏尾了,杀!杀了他们,干掉北狄公主。” “是!” 对方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人,而且与擅长攻城掠地的金卫军不同,他们更讲究小范围的团队配合,刚才似乎未尽全力,在这一声吼叫之下,刀剑相接的“铮铮”声更加猛烈起来,攻击速度比雨点还要密集。从单兵作战的武力上来说,黑衣人明显胜金卫军兵士一筹,加上他们人数众多,元祐等人明显不敌。 “留下北狄公主,你们走,我们绝对不追。” “放屁!”元祐的脸色极是难看,“小爷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今儿把话撂在这儿,要想宰她,得从小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就对不住了!放箭——” 暗处的弓箭手,加上近处的黑衣蒙面人,金卫军渐渐不支,可他们今天来的任务就是要将乌仁潇潇安全交给哈萨尔的人,自然不能任由她死于蒙面人之手。缠斗中,元祐也看出蒙面人忌惮夏初七,低低喊她一声。 “阿七,速度回去请支援。” “明白。”夏初七冲他点点头,正待从蒙面人围攻的圈子中脱逃,可显然对方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进攻的速度越来越快,生生把她围在了里面。 “元祐!”乌仁潇潇突然惊恐的尖叫一声。 夏初七回头一看,只见屋顶上几支冷箭疾呼而去,直扑乌仁潇潇面门,元祐挥刀格开几支,可最后一支却没法回刀挡开,他抬起左臂,生生一挡。箭尖从他左臂上没体而入,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小爷救了你一命,记好了。” 他低低嗤一声,把夏初七吓得心脏一抽。 “表哥,你没事吧?” “没事,小伤。就是便宜这娘们儿了。” 听他还有心情调侃,夏初七知道伤得不重,也就放下心来。可想想,若不是他用身体生生挡住,那一箭射中的就会是乌仁潇潇的头颅。 “阿七,我送你出去。”元祐低喊一声,但他左臂受伤不再方便拉着乌仁潇潇躲闪,索性就着她身上的绳子一绑,硬着头皮将她背在背上。 “不要冒头。” 说罢他背着乌仁冲向夏初七的方向,要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就在元祐挥刀杀向黑衣人的当儿,夏初七眸子一闪,就地打了个滚儿,飞快地从一个蒙面人腋下钻了出去,又是几个滚翻间,人已窜出去数丈。 时人注重风骨,正常男人不可能会钻敌人的腋下,因此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不要脸的法子,吃惊之中,她已掠至药王庙大门,牵马而逃。 “追上她——”黑衣人大喊一声。 正在这时,庙外远远传来一阵“阿拉阿拉”的喊杀声和吃惊之下的怒吼声。夏初七刚跨上马背,就见一队北狄人冲了过来,从他们火把照耀下满是鲜血的铁甲看来,也是经历了一番恶战才赶来的。 “棍叽!”他们在呐喊,有惊有喜有怒。 乌仁潇潇调头,目光一亮,大喊,“阿古将军,杀黑衣人。” 看着狼狈的乌仁潇潇,阿古心里一痛,喊声凄厉,“公主,末将救驾来迟……路上被人截住了,果然有预谋!兄弟们,杀。” “杀啊!救公主!”阿古领一群北狄将士喊叫着围了上来,直接加入战局。如此一来,夏初七不急着去搬救兵了。有了北狄人的加入,战局立即扭转。原先占尽优势的黑衣蒙面人如今腹背受敌,被晏军和狄军里外包抄,不由有些怒了。 “大晏军,这是要通敌吗?” 元祐冷声低喝,“放你娘的狗屁。” 打架的时候还吵架,原就是一件浪费精力的行为,眼看不敌,黑衣蒙面人越发焦急,有几个人生生被北狄人的弯刀砍伤了胳膊。夏初七心里一沉,飞快奔过去,看向那个领头的瘦削黑衣人,“还不快滚!等什么?” 那人看她一眼,狠狠一咬牙,“兄弟们,撤!” 事情发生得太快,形势瞬息万变。 眼看一群黑衣人要撤退,阿古浓眉一竖。 “追!杀掉他们!” 北狄军听令,就要追出去,元祐却迅速放下背上的乌仁潇潇,一把闪着血光的钢刀架在她的脖子,“站住!不要追了!” 阿古顿步,回头看着他,目光冷厉,“元将军,什么意思?” 元祐微抬下巴,刀锋抵紧乌仁潇潇的脖子,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听好了,这是我大晏的地盘,杀不杀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大将军王要放了你们的公主,是不想伤害妇孺,并非与你们为友。大晏与北狄一朝是敌,永远为敌,希望你们搞清楚。” 阿古眸子微微一沉,抱拳。 “晋王仁义,我们太子殿下说,永不相忘。” “好听的话不必说了。”元祐慢慢收回刀子,将仍然捆绑着的乌仁潇潇推给了阿古,“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卢龙塞里,夜风缭绕。 一道凉风掀起帐帘的一角,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一个大红色的妖娆身形静静坐着,仔细品着夜茶,像在等待着什么。不多一会儿,一道青衣人影掀起帘子,闪身进来,“扑通”跪地。 “大都督,任务失败了。” 东方青玄猛地抬头,目光一沉,“起来!” 青衣人影迅速起身,仍垂着头,“属下无能。” 第309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0) 东方青玄牵开唇角,漂亮得惊人的面孔上,布满噙了笑意的寒霜,比外间的夜风更凉。他笑声还未落下,“啪”一声,一个巴掌就扇在了青衣人的脸上。 “你做什么吃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青衣人没喊叫,更没去捂被打的脸,“大都督,属下没想到,楚七也在……属下不好伤她,行动束手束脚,耽搁了时辰,北狄人到了,我们只好撤退。” 东方青玄冷笑一声,闭了闭眼睛,看着面前的青衣人,声音柔媚而低婉,“这样的任务都会失败。如风,你可真行。” “属下办事不利,请大都督处罚。” “如风!”东方青玄低喊一声,突然甩袖拂掉案几上精致的茶盏,在茶水和瓷片的四处飞溅中,他几乎失态的低吼,“是谁告诉你,不许伤她的?谁告诉你,本座不能伤她的?” 如风没有抬头,咽了咽口水,“是属下猜的。” “猜的!猜的?”东方青玄冷笑,像是自嘲,更像讽刺,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浮上一层寒意,仿佛被狂风卷起来的千层激浪,“自己下去领家法,滚!” 如风没敢抬头看他。 跟随得久了,他了解东方青玄的脾气。 “是!属下告退。” 如风话音刚落,外面又有人进来了。看了看屋里的情形,他低垂着脑袋,声音也是有些紧张,“大都督,楚七……找您。” 东方青玄深眉头一蹙,看了看如风,摆了摆手,等他先退出去了,才换上了笑意,吩咐那人,“让她进来。” 从药王庙回来,夏初七简单替元祐包扎了一下伤口,旁的地方都没有去,直接就找到了监军营帐。如今得了允许,她大步进去,目光死死定在东方青玄的脸上,看着他烛火下永远含笑却飘忽的脸,良久才问:“为什么?” “大半夜跑到男人的营中,本座倒想问你为什么?是晋王不能满足你,所以找本座来了?” 他的调侃和贬损,夏初七并不在意。不是她大度,而是这个时候,有比这个更加重要的事想要弄清楚。她慢慢地看着他走近,不请自坐,面上是难得的严肃,“你的目的,是为了帮赵樽?”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东方青玄微微一愣,一双凤眸里波光闪动,潋滟间,露出一个阴阴的笑意来,“原来在你的眼中,本座还是个好人?” 夏初七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后来我只想到这么一个可能。你留了字条在那里,想要调开元祐,是不想与金卫军打起来,你要杀的人是乌仁潇潇。” 东方青玄笑了,“阿楚莫非失心疯了?本座听不懂。” 不理会他的反问,夏初七冷笑,“乌仁潇潇只是一个女人,虽然是一个公主,但她的影响力有多大?如果你是想杀了她来离间赵樽与哈萨尔,这大可不必。因为大晏与北狄本为死敌,赵樽与哈萨尔永远也做不成朋友,即便乌仁潇潇死在赵樽的手中,除了给赵樽多加一条‘生性残暴,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头衔之外,不会对他有影响。而哈萨尔与赵樽之间的战争,不管乌仁潇潇死不死,他们两个都不会手软。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想帮他。” “异想天开!你怎不去写话本?” 夏初七轻轻一笑,“大都督谬赞了,我若写话本,你会看吗?” 东方青玄眸子里露出一抹讥诮来,“楚七,你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我与赵樽之间的交情,还没有好到帮他的地步。” “不必装了。”夏初七似笑非笑地看向东方青玄妖艳的脸孔,“乌仁潇潇死了,对赵樽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东方青玄,我问你,是不是朝廷准备动赵樽了?他们是不是准备用此事大做文章,就像当初对我父亲那样,给他定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让他失信于金卫军,失信于天下臣民,永世不得翻身?在大军中与北狄公主拥吻,如今又私放北狄公主,还与哈萨尔过从甚密……这几条,被有心人利用,足够了。” “这些事,你该去问赵樽。” “我不问他,就问你。” “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明明知道,还要一意孤行?” “赵樽与你不一样,他是个大男人,他有他的风骨。在他的心中,只有该做与不该做,不会因为受到威胁,就违背自己的意愿。” “呵!”东方青玄嘲笑一声,面上姿容仍是如花似玉,“这么说来,在你眼中,只有本座不是男人,没有风骨?只会暗杀,刺杀,无恶不作?” “对,你不是好人。”夏初七盯着他,声音哑了哑,“你派人截住哈萨尔的人,杀掉乌仁潇潇这都是你的计划。只要乌仁潇潇一死,都会以为是金卫军杀了他。这样一来,乌仁潇潇死于赵樽之手,他通敌叛国一说,就不再成立。” 东方青玄凤眸中琥珀流光,却阴沉得可怕。 “若真如你所说,本座又怎会不是好人?” “因为你帮助赵樽,只是为了帮你自己。” “哦?”东方青玄冷笑,“这又有何说法?” 夏初七看着他,嘴角微微弯下,露出久违的梨涡来,“哈萨尔和北狄人,比谁都希望能借此除去赵樽。大晏没了赵樽,北方大门就洞开一半,哈萨尔的铁蹄就可以一路南下,但这些都不是你想看到的,你要阻止事态的发展……”停顿一下,她莞尔一笑,“你与北狄皇帝,有什么关系?或者过节?” 洪泰二十五年的卢龙塞之战,以北狄军败走大宁和大晏军队的胜利收官。此战之后,大晏军队取得了开平和永宁以北地区的全面占领。可哈萨尔为人却老奸巨猾,驻守大宁及潢水一线,背靠数个北狄重镇,仍与大晏军队形成强势对峙。 卢龙塞是一场标志性的胜利。 洪泰二十五年六月中旬,从大晏京师文华殿发出的圣旨盖了洪泰帝的印鉴到达卢龙塞。赵绵泽以皇太孙名义嘉奖北伐军的功绩,同时也准了赵樽所奏,对整个北方战乱地区进行大面积的减免赋税,并且强制乡绅为百姓减租,以恢复民生。同时,赵绵泽下旨让北伐军分兵两路,从喀喇沁和卢龙塞同时挺进大宁,务必在两个月内拿下大宁地区,将哈萨尔歼灭在潢水,把北狄人撵回草原。 京师的圣旨到达不久,六月底,北伐军到达之后的第一批粮草和军械从北平府运抵到达。辎重营指挥使夏常与朝廷钦差交接完粮草,连夜差人从开平运往卢龙塞和喀喇沁。夏常自己亦是亲赴卢龙塞向赵樽告罪,说北方各府连续三年雪灾,加上百姓南逃,北平府布政使马成弘说筹备军粮不易。 从夏常的嘴里,还得到一个噩耗。六月中,从南方运过来的粮草,从登州府上船,在运往永平府的途中,在渤海海域遭遇百年难见的大风浪,数万担军用粮草被风浪沉入渤海。另外,夏常还说,朝廷急报,正在筹集第二批军粮,大约一个月后抵达开平,让赵樽先安抚军中将士。 自古以来,军粮军饷便是军中将士的定心丸。打仗为了什么?说到底也是为了吃饱穿暖,军饷已经两月未发,军粮遭遇风浪,军中将士议论纷纷,饿着肚皮打仗的事,谁也不乐意干。 朝廷要求发兵大宁,可赵樽迟迟不下令。 七月初,文华殿第二道圣旨到达。赵绵泽以洪泰皇帝的名义,让赵樽务必在七月底以前完成对大宁的合围。 七月中,赵绵泽再次颁布圣旨,对全国范围内大量减少徭役和赋税。圣旨很快下到各州府,称“朝廷三年不征不役,让天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如此,赵绵泽以“施仁政、省刑罚、薄税敛”而得到百姓好评,各地百姓纷纷跪地对京师遥拜,称颂皇太孙仁厚,体恤民间疾苦。 紧跟着圣旨流出来的,是不知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引起民间谣传。称赵樽迟迟不出兵攻打哈萨尔,是与哈萨尔有“勾连”,私交甚笃,传闻赵樽与哈萨尔的妹妹乌仁潇潇暗地生情。卢龙塞,药王庙,各个场景甚至被人编出歌谣传唱,意指赵樽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生高才大德,却毁于一个妇人之手。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堪比瘟疫。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谣传四起的时候。七月底,洪泰帝亲自升奉天殿,当场命大太监崔英达宣读赵樽“功绩三十三条”,同时发出诏书,命赵樽协同定安侯合围大宁,与圣旨同期到达的,还有运抵开平的粮草一万担。 八月初一,赵樽在卢龙塞遥拜京师,依皇命代皇帝祭天并昭告天下,誓师卢龙,率十五万大军奔赴大宁,陈大牛亦同时于喀喇沁发兵,准备完成对大宁的合围。 第310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1) 卢龙塞大军开拔的前两天,深夜,夏初七在位于开平的“兵仗作坊”里,与元祐做最后的检测,准备把这一批最新式的武器运抵卢龙塞,随着赵樽北伐,打响他们的第一炮。 除了朝廷特许的兵仗部门,武器装备是不许私设擅造的。不过元小公爷是一个火器痴,这些年来对大晏的火器制造立下了汗马功劳,洪泰帝一直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睁眼。当然,他们的兵仗作坊成立了,但没有朝廷的资金支持,如今遇到的困难,就是资金链条问题。 “表哥,这个就叫三发连珠炮吧?” “好。” 夏初七手上抚着的是一门铁质的大炮炮筒。看着这乌黑的东西,她的眼睛很亮。元祐在她的边上,正在教几个炮兵装弹,点火和发射的基本知识。 大炮这东西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只不过往常神机营的大炮得一放一装,一装一放,而且射程和威力都不及改良版的“三发连珠炮”。这个可以一次三发,在时下看来,已算神器了。 这个东西是夏初七和元祐领着二十来个匠人研究了近三个月的心血。另外他们还有一批无敌手铳、鸟觜铳、流星炮,可惜资金限制,不能大力推广。这次攻打大宁,他们权当试验了。 “嘭——” 在二十来个匠人的欢呼声里,夏初七笑眯眯走近元祐,“表哥,威力咋样?” 元祐回她一个帅气的笑意,“厉害啊,我的乖乖。” 夏初七看着炮弹炸毁的泥星子,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精巧的护腕来,仔细擦拭着放入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匣子里,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 “准备出发,卢龙——” 元祐拍拍手上的泥土,看着她日益秀美的容颜,不觉眯了眯眼。她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神专注而迷离,好像在透过木匣子看另外的东西。很快,她用锦缎把木匣子包住,还系出一朵花,看上去像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木匣是她找兵仗作坊里的木匠打造的,自己画的图样,锦缎是她托了开平最好的绣娘绣的,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很认真,与她研究火器一样,认真得近乎神圣。 “阿七。” 元祐喊了一声,见她看过来,唇角微弯一下,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哑。两个人相处了两个多月,整天在一起,在这就要奔赴卢龙了,一些莫名的情绪好像突然间就跳了出来。来势汹汹,他始料未及,却不吐不快。 “这样精巧霸道的护腕,干吗只造两个?” 夏初七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要让它们世上无双。” 元祐笑了,眼儿弯弯,“图纸可以给哥看看吗?” 夏初七冲他抿嘴一乐,“图纸我都毁了。” “太不够意思了吧?小心眼!” 看出来他眼睛里的“失落”,夏初七一笑,重新抽开锦缎,打开木匣子,将里面一红一黑两个精造的铁护腕拿出来,“这两个护腕,我叫它们‘锁爱’。在大晏,在历史上,它们都将成为绝版。这代表我与赵十九的爱情。这一个大的黑色的是给赵十九的,这个小的红色的是我自己用的。明白了吧?不是我小心眼,而是象征意义不同,所以不能复制。” “这样要人命的武器,用来象征爱情,会不会太血腥了?”元祐鄙视地哼一声,又讨好的笑,“如果我拿点什么东西来给你交换,可否给我也做一个?” 夏初七冲元祐挤了挤眼睛,“不要贿赂我,再多银子都不成。” “你想得可真美,小爷会拿银子给你?” “去,我可没想,你的银子不都搭到兵仗作坊了?你还有银子?” “小姑奶奶,你欺人太甚了啊?我的家当都是被你骗光的好不好?” “说骗多难听?”夏初七爱不释手地抚了抚那对护腕,又放回木匣里,照原样子系好锦缎。锦缎上面的花色是玫瑰花,其实有点恶俗,可她就是一个俗人,在所有的花卉之中,也就玫瑰代表爱情,因此,她俗气的认为,玫瑰是最适合她和赵十九的。 这三个月来,她与赵樽快要成为“周末夫妻”了。她一直住在开平,整天为了大战和元祐一起做火器。赵十九偶尔过来看她,差不多七八天一次。如今大战拉开,她终于可以陪在他的身边了。想想,她的唇上不知不觉就挂上了笑容。 “我说阿七,你个庸医把我害得这样惨,做一个护腕来补偿我,很应当才是吧?”从作坊出来,元祐侧头看着夏初七,语气全是笑意。 夏初七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怎么就庸医了?” “我左手臂上的箭伤,留下那么大一个疤痕?你可不是庸医?” “你一个男人,计较这么多?” “废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状若恶心的“呕吐”一下,夏初七眨了眨眼睛,又嘚瑟地笑:“放心好啦,我一定会给你祛掉的。最近我在研究祛疤新药,但是我的疤在脸上,你懂的,姑娘的脸是最金贵的,不能随便乱试药,所以借用你的手臂来做实验最好不过了……牺牲一下啦。” “得了便宜还卖乖,楚七,世上怎会你这样可恶的妇人?” 元小公爷斜斜瞥着她,像是很不服气。可夏初七却不以为意,压根儿就没有愧疚之心,趁着作坊里的人在整理行装,她在包袱里掏出一盒药膏来,笑眯眯地撩开元祐的手臂,“来来来,表哥,该擦药了。这个和上次的有点不同,我稍微改良了一下。好处就是气味更好闻了,坏处就是会有一点小痒。” “会痒?” “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恐怕不是一点点吧?”元祐蔑视地看她。 “咳!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你只要心中有信念就行,你想想,等疤痕去掉,你又可以恢复成往昔的白嫩,一双玉臂枕千人,嘿嘿,那痒也就不是痒了。” “一双玉臂枕千人?你真敢说啊!” 夏初七嘻嘻笑着,“来,不气啊,我亲自给你擦,够义气吧?” 元祐瞥着她,没有吭声儿。 这些日子,他胳膊上的伤疤俨然成了夏初七的药物实验田。 在他的手臂上均匀涂抹着药膏,夏初七做得很专注。正如她所说,药膏的气味儿很是好闻,几乎没有中药,也没有药物的刺鼻性,有一些淡淡的香味,却不尖锐。元祐吸了吸鼻子,故意凑过去在她身上闻了闻。 “很香,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去!找死啊?”夏初七嫌弃的偏开头,眉头轻蹙,若有所悟的看着他的眼睛,“表哥,我看你最近都吃素,是不是想女人了?要不要趁着去卢龙塞之前,找个姑娘调剂一下生活?” “阿七……” “啥啊?” 元祐看着她的手在他的左臂上抹涂,涂啊涂啊,抹啊抹啊,慢慢的,他觉得那一处疤痕不仅仅痒,还有一些发热。他觉得或许真是太久没找女人了,才产生了这样不该有的旖旎念头。 “哎!”重重一叹,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可她精致的眉眼还在眼前。亮晶晶的眼,红嫣嫣的嘴…… 经历过太多的女人,元祐比谁都清楚,真正够味的女人,不是像东方阿木尔那种一看即惊为天人的仙女,也不是喝酒喝得头脑发热时随意发泄压在身底的红颜美人儿,而应该是像阿七这样默默的美丽着,看上去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可不打扮也能熠熠生辉,与她生活在一起就会很开心,越看越顺眼。只要她愿意,可以美冠六宫粉黛,她不愿意,也可以融在人群里不打眼。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十九叔真是生了一双会看女人的“慧眼”,懂得把小草圈养在自己的家里,不让旁人欣赏到她的美好,只独一人细细品尝。 “什么事说呀?最讨厌被人吊胃口。” 夏初七突然的斥责,拉回了元祐的思绪。 他丹凤眼一斜,“我本来想说,表妹你越来越好看了。但为了不让你骄傲,还是决定不说了。” “真的?不骗人吧?”夏初七眼睛一亮。 元祐瞥了一下左臂上的药膏,“当然是假的。哄你玩呢,还当真了?” “滚!”夏初七生气的拉下他的袖子,没好气地瞪他。 元祐一乐,又生起了逗她的心思,“嗳我说,你先前说什么爱情,哥哥问你啊,啥叫爱情?你说我俩这样子天天在一起,你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算不算爱情?” 夏初七差点儿被他呛死。 “我们两个嘛,除了亲情之外,充其量算友情吧。” 第311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2) “爱情?友情?有区别吗?不都是觉得对方好吗?” “去!以前你不是号称情圣来的?不懂了吧?”夏初七收拾起药膏,往包袱里一塞,损了他一句,又热心地为他解释,“最大的区别就是,友情的表达只能在白天,爱情的表达却可以在晚上,在被窝里……” “……”元祐服气了,“你要是个男子,必定比小爷还风流。” 哈一声,夏初七笑了,“玩笑玩笑!我的理解呢,爱情其实是两个人血肉和灵魂的融合。友情可以掺杂许多东西,爱情却不能,《圣经》上说,女人是男人的骨头做成的,所以爱情之于男女,女人之于男人,男人之于女人,就是对方的骨肉。等有一天,表哥你也识得一个女人,她痛,你也痛,她伤,你也伤,那么,她就是你的爱情归宿了。” “圣经是什么经?”元祐狐疑地看着她。 “哦,和佛经差不多。”夏初七随口敷衍。 “你写的?小爷没咋没听过?” “嘿嘿,小意思而已……” 两日后。 夏初七跟着一行带了重型军械的队伍过了滦河,很快就可以抵达卢龙塞。元小公爷今儿乐性大发,骑在马上一路用玉笛吹奏《醉渔唱晚》,曲意深长,洒脱风流,笛音铺展了一路的夕阳碎金,让本就走得不快的军械队伍,心情都明快了。 北方这个时节已经快要入秋,夕阳仍暖,可早晚风凉,夏初七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望向身边吹奏的元祐,心生感慨,“纨绔子弟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就凭这首曲子……”挑了挑眉,她停下话来。 元祐丹凤眼一瞄,停下吹奏,“说啊,曲子如何了?” “就凭这曲子吹得……老子一句也不懂,就可知深浅。” “果然不是妇人。”元小公爷甩了甩玉笛插在腰上。 “幸好不是妇人。”夏初七极有女王气概的瞥他。 “小爷也从未当你是妇人。” “多谢多谢,最好如此!” 两个人正说着,逆着夕阳光线远远奔来一骑,像是赶得急,那人头盔上的红缨在风中飘荡得像一尾游动的金鱼。夏初七眼看那人影越来越近,蹙起了眉头。 “老孟?” 自从上回炸掉北狄大营的粮草之后,老孟和黑皮就没有再回夏常的辎重营去。这两个人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兵了,有胆有量,还随夏初七闯入敌营,完成了任务,赵樽很是看重,就把他两个留在了营中。黑皮成了一名带兵小旗,老孟则高升了总旗,混得都算不错,可老孟何事如此慌张? 不等她问,老孟跳下马来,语速极快。 “小齐,大将军王要杀小布他们……” “小布?抓回来了?” “抓到了!昨晚上抓到的。”老孟一张黑脸很是焦急,抹了一把汗水,“大军就要开拔了,大将军王要杀了逃兵……祭旗!” 当初夏初七还在辎重营时,丁字旗的十个人相处得很好。他们明知道是她晚上敲锅才被夏常穿小鞋,可谁也没有告发她,平时营里的脏活累活,也都不让她做,对她不错。尤其是小布,夏初七与他相处了一个多月,感情尤其好一些。 可是…… 她眉头蹙起,“老孟,战时逃兵,按律当斩。” “我知道。”老孟是一个老兵,自然比她更懂得规矩。但是,咽了咽口水,声音却哽咽了,“小齐,小布这孩子,是个苦命的。不瞒你说,他家与我一个村子,他家也是军户,我跟他爹是旧识,同时入的行伍。陛下第三次北伐时,他爹是为了救我的命,才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他爷爷早年间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后来一直卧病在床,家里六亲无靠,这次小布入营瞒报年纪,也是为了拿点军饷补贴家用。他入辎重营是我帮的忙。这孩子脑子不太灵光,胆子小,但却是个极孝顺的,领了饷从不留给自己,全带回了家里……如今若真斩了他,我如何向他爹交代。都是我的错,当时他逃跑,我该阻止他的。但我自私,想到北狄鞑子多,任他逃掉一命也好……” 老孟自责着,抹了一把脸,焦急得语无伦次,可说完了,他见夏初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由有点尴尬,“小齐,我知你与殿下私交甚好,可否……说说情?” “老孟,不是我不帮你。这种事,他不会听我的。” “你就……没法子了?” “没有。”夏初七语气凝重。 老孟抓在她马鬃上的手慢慢垂下,脑袋耷拉下去,好像瞬间就苍老了十岁,眼神浑浊,目光苍凉,他也知自己要求过分,嘴唇颤抖几下,终是没再多说。 时隔两个多月,夏初七再次踏入了卢龙塞。 营房,守卫,巡逻,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可空气里明显多了大战前的紧张气氛。拴了马,她走向赵樽的中军帐。北伐军即将开赴大宁,营里忙得不可开交,她赶到的时候,他还在召见将校做大战前的最后部署。 “哟,楚小郎来了?” 郑二宝就在帐外,看见她过来,就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语气很是亲近。这些日子,郑二宝贴身侍候着他家主子,自是心疼他的忙碌和孤独,如今见到他的心肝宝贝儿来了,郑二宝就像见到了救星。 “爷还在里头忙着,你稍等一会。” “好。”夏初七自然知道大事紧要,微笑着应一声,静静坐在外面等待,时不时与郑二宝唠上几句。约摸半盏茶的工夫,一众将校陆续从营帐中出来,边走边聊,慢慢远去。郑二宝笑吟吟地替她撩开帐帘,努了努嘴。 “楚小郎,进去吧,爷等你好久了。” 大帐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和凝重的气氛,只有赵樽一人静静坐在案几边上,一身戎装甲胄,片片生寒,他没有抬头,好像根本没发现她进来,锐利的视线落在手头的公文上,好久都没有动静。 “赵十九,你好像又瘦了?” 站在帐门处,她笑着说了一句。 椅中那人,迅速抬起头,目光微微一亮,“阿七……?” 两两相望,视线在空中交接,夏初七唇角微微一弯,如一只出笼的小兽,朝他飞奔过去。他亦是长身而起,迅速接住她,抱入怀里,紧紧地抱着,久久无言。直到她抬起头,嘟着嘴巴要亲他却不够高,他方才低笑一声,拂开案上公文,轻松把她抱放在案几上。 “怎生这时才到?” “在兵仗作坊里试验连珠炮。”她低低笑着,嘴唇靠了过去,与他的碰在一起,碰了一下,又嫌弃的缩了回来。他的唇仍是温暖的,却又是干涩的,没有半点湿气,看来他这些日子很上火,过得并不轻松,“赵十九,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抬手抚上他干燥的唇,想着大军就要开赴大宁,不由有些心疼了。 “我想你了,你想我没有?” 他好像没有回答,好像也“嗯”了一声,望着她,低低回啜一口她的唇,眼皮沉下,捧着她的脸,舌便往里钻。两人分别得久了,每次小别都胜似新婚。她心跳很快,他也很激动,呼吸粗重,浅尝辄止已是不够。感情浓烈时,吻便没了技巧,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只相贴时火样的温度,也能馋死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爷……” 贴得更紧。吻得更深。 她的心脏在他越来越浓的呼吸里,越跳越快。终于两条腿不由自主抬起,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像是要把他勾入灵魂深处似的紧,那难耐的磨蹭动作让赵樽不由低笑起来,“阿七,时间不够了。” 她脸一臊,勒住他的颈子,“你要去做什么?” 赵樽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去监斩。” 夏初七心里一颤,吻了上去,低低地问,“不杀可不可以?” 赵樽微微一愣,箍紧她的肩膀,“不可以。” “如果我想替他们求情呢?赵十九,你狠狠打他们一顿行不?狠狠打,往死里打,打残都没有关系,只要留一命,好不好?”她温热的唇和舌触上他的唇,吻了吻,慢慢滑到他的耳珠,又滑过来,到了喉结,每一寸,每一小寸,都带着探索,带着恳求。赵樽深不见底的眸子,越发幽暗,喉结滚动一下,喘着气推开了她。 “这事无可商量。” 察觉到他突然的冷漠,夏初七的热情被浇灭了,“这样,你杀两个,留下一个小布行不行?赵樽,小布也算是烈士之后,他的父亲死在北伐战场,算是为国捐躯,他的爷爷也曾经在与北狄的战争中没了一条腿,饶他一条命,不过分吧?” “阿七……”赵樽死死捏住她的肩膀,手指几乎要掐入她的肉中,语气里毫无商量的余地,“如果在非战之时,可以饶他一命,二十军棍足矣。但如今是战时,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饶他一命,上了战场,人人都做逃兵,如何是好?” “爷……” 第312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3) 夏初七看他,他也看着她。 “阿七,你在帐中休息,我去去就回。” 放开她的肩,他没有把她从案几上抱下来,转身就走。夏初七心知他说得都对,可是想想小布,想想总是甜甜唤他“小齐”的小布,她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如果不是小布,她会坚决拥护赵樽的决定,可这会子她真是妇人之仁了,没有办法做到不闻不问。 飞快地跳下桌子,她一把从后背搂住他的腰。 “爷,我求你,只饶一命。” “阿七,不要说了。军纪不严,军威何在?” “留他一口气。就当他死了,让他死在营中将士的面前,我再来救活他,好不好?就留一口气就行。”她语气里全是请求。 赵樽没有回答她,重重解开她圈在腰上的手,慢慢回头。他看她片刻,一动不动。夏初七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像是失望地丢开了她的手,大步出了营帐。 听着帘子放下时的“扑”声,看着空空的双手,她一时怔忡。 是她过分了……她知道。 夕阳余光未尽,落晚的校场上,凉风阵阵。众人围观的校场中间,上次在仰天山逃掉的三个人被反剪着双手,跪在地上,就像即将行刑的犯人一样,背后各站一名行刑的兵士,手里的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寒光。围在四周的观斩将士指指点点,点将台上的赵樽冷峻严肃,甲胄森森,一件黑色的披风在凉风中微微飘扬。 他示意一下,经历官周文责便朗声念了起来。 在一串长长的官方套词之后,他读出了最后几个字。 “……按律究办,阵前斩杀,以儆效尤!” 校场上好久没有声音,赵樽厉声问,“诸位将士,逃兵该不该杀?” “该杀!” “大声点!” “杀!杀!杀!该杀!” 无数的“杀”字,震耳欲聋。旗幡飘飘,吼声阵阵,跪在地上的小布面如死灰,满脸都是泪水,瘦小的身子不堪一握,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突然的,他看见人群之中的夏初七,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带着临死前的绝望,嘶吼出声。 “小齐,救救我……” 夏初七看着他,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小齐,你救救我,我知道你最有办法了……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知道你和大都督的关系好……你帮我给大都督求求情……小齐……小齐……我好害怕……” 夏初七别开脸去。点将台上的赵樽,眸子骤冷。 “行刑!” “扑”的一口烈酒喷在钢刀上,行刑的人手上钢刀高高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又是“扑”一声,那个拼命喊着“小齐”的声音戛然而止,血光飞溅。夏初七再看过去时,那小小的孩子已经身首异处,脑袋滚在满是灰尘的泥地上,眼睛里是死不瞑目的惊恐。 “今日戌时,发兵大宁,我大晏军不容留贪生畏死之徒,至发兵时起,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但凡有异心者,临阵脱逃者,一律杀无赦,绝不宽恕!” “吾等谨遵大将军王号令,不破北狄誓不还。” 听着声声热血口号,闻着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儿,夏初七静静地看着点将台上的男人。她终究还是来自后世之人,身上带了太多现代人的心慈手软,还有女人天生的母性。战争不是演习,真正的战争是狠,是血腥,是杀戮。她理解赵樽,杀伐决断,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她也不能。 与老孟一起,草草收殓了小布三个人的尸体,丁字旗剩下的几个人简单地拜祭一下,便各自散了,去准备戌时的拔营。 小布长留在了滦水河畔。 夏初七慢吞吞回到营中的时候,正准备去军械库,不期然就见到营房门口的东方青玄。自从那晚上她从药王庙回来的质问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两个多月了,东方大都督美艳依旧,只是凝视着她的时候,面色多了一些凝重,“你要跟着大军北伐?” 他古怪的问题,让夏初七从小布的死亡中回过神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听了她的反问,东方青玄摆了摆大红的衣袖,回过头去,看向身边一干随从,“你等先回去,我与楚侍卫有话要说。” “是,大都督。”一群锦衣卫退下了。 东方青玄看了一下营房门口的守卫,朝边上指了指。 “借一步说话。” 他的脸色难得凝重,说罢就大步走在前面。夏初七没有拒绝的理由,跟了上去。在一处背风的凹墙边上,他停了下来,看着她一言不发。 夏初七微微一笑,“到底有什么事?” “本座以为,你不宜跟着。” “理由?”她问。 “……”他不答。 “不要又说我是女儿身,你们可以把我当成男人。” 第313章卿卿我我,意浓浓(14) 她极为坚持,东方青玄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柔媚的声音低沉下来,更显温柔动听,“朝廷连续下来的几道圣旨,你没看明白其中的关键?” 夏初七打量着他的脸,“看明白了,赵绵泽想整赵樽,但朝廷还是要倚仗赵樽北伐的,要不然皇帝也不会亲自升奉天殿,宣读赵樽功绩三十三条,又为北伐军派送粮草和军械过来。从这一点看,他并不赞同赵绵泽的主张,亲自进行了校正,不是吗?” 东方青玄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浅眯,在天边最后一抹阳光中,闪着难以窥测的光芒,看了她半晌儿,他淡淡一笑,“真有这样简单就好了。” “这么说来,这件事得感谢大都督了?”夏初七看着他,唇角平添了一抹苦涩的无奈。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赵十九。她望着东方青玄,低低地问:“你在北伐军中,就是皇帝的眼睛,想来是你给老皇帝上了密奏,老皇帝亲升奉天殿,再次给了赵樽信任?” 他没有否认,话锋一转,“这信任能维持多久?帝王之心易变。” 微微一怔,夏初七盯着他的眼,“赵樽这样优秀,皇帝为什么总是不够信任他?又想要用他,又生生防着他?东方青玄,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不能。”东方青玄拒绝得斩钉截铁。 冷哼一声,夏初七嘲笑,“他真不怕他的儿子被逼反吗?赵樽要拥兵自重,独霸北方,谁又可挡?” “你还真是天真!”东方青玄淡淡一笑,给她一个“你还嫩”的眼神,语气柔柔地笑,“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只要皇帝愿意,他可以很轻易夺去赵樽手中的一切。身份,声誉……到时候,一无所有的他,你还要吗?” 夏初七心里一怔,缓缓翘开唇角。 “一无所有,他还是赵十九。”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古怪的情绪,或可以称之为怅然若失,或可以称之为失魂落魄,或可以称之为东方大都督难得的失态。相视片刻,他突然勒住她的腰,一只手紧紧扼住她的下巴,“楚七……” 夏初七心脏紧缩一下,伸手就要推他。 “你做什么,放开。” 东方青玄眸底一暗,语气仍然带着笑意,“阿楚真是一个可人的姑娘,我都有些想念你的滋味儿了。吻起来,很美……”像是在低低喃喃,他的眼睛里柔情满满,却夏初七骇得慌乱不已,死劲推他,“东方青玄,你放开……这是在晋王的大营中,容不得你放肆。” 东方青玄喉结滚了滚,微微低头,声音是喑哑的,柔美的,像是有些艰难,又像饱含了一腔深情,“这么说,不在这营中,你便可以容我放肆?那我们换个地方亲热?” “你少胡说八道!”夏初七气咻咻的吼着,生气得不行,却挣脱不开他的拥抱,东方青玄低笑一声,搂住她一个旋转,便将她压在墙上,没有吻她,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她正自诧异,却听见赵樽冷冰冰的声音。 “东方大人,打发掉侍卫是方便,可却防不住人了。” 赵樽说得极是淡然,却并无愤怒的情绪。夏初七心里一沉,越过东方青玄的肩膀,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还有他冰块一样的脸孔,喉咙里登时涌上一股子想要解释的冲动。 “赵十九……” 他没有回答,一把掀开东方青玄,冷冷说了一句。 “小手段,太拙劣!” 一袭甲胄戎装在身的他,仍是雍容华贵高冷无双的晋王赵樽。正如夏初七先前告诉东方青玄那样,不管什么样子的他,都是赵十九。不管他身处朝堂,还是身在民间,不管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凡百姓,他都是一个风姿清贵的男人。她想,她不必解释了。 “殿下,我与阿楚故人相见,随便聊几句而已。”东方青玄的笑声很是迷人。 赵樽没有看夏初七,只是盯着东方青玄,视线很冷,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冷。或者说,在这一刻,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让人心颤的戾气,是一种雄性动物对于领土的本能捍卫。 “往后,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靠近她。” “殿下知道的,我是为了她好。” “本王的女人,无须东方大人的关心。” 冷冷说出一句,赵樽迈开步子,走向夏初七,然而拽住她的手腕,大步而去。入了营,他什么也没有问,可夏初七却明显地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杀气一阵阵弥漫。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还是说了。 他没有看她,淡淡地问:“那是怎样?” “没怎样。” “那就好。” 被他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回了一句,夏初七被呛得涨红了脸。赵樽有许久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了。这感觉就像清凌河边上的初见,那是一种不屑的,不愿理会的姿态,哪怕他仍然拽着她的手,她却可以感觉到他的人远在天边。 营帐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你先休息,我还有事。” 夏初七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脸上热热的,烫烫的,一直烫到了耳根。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明明她想问东方青玄的事也是为了他好,明明他也没有责怪她,可她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情”被男人抓住的女人,脸上被男人给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很难堪,很难堪,难堪得她都来得及告诉他,她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 第314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 三百年后,奉命修订《晏史》的某大学士在书中提及这次北伐战争中的卢龙塞及大宁城一役时,对赵樽用兵的谋略给予了高度的赞扬,赞其用兵之诡道,避实击虚,攻其不及,善于把握战机。总归概括起来也就四个字——兵不血刃。 读史的后人看着史书中没有温度的文字,再也不见当时的鲜血淋淋,也再不见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史书一笔概古今,春秋对错任人评。在赵樽事后给京师的奏报中,所用字数不多——北狄皇太子哈萨尔苦守大宁城二月余,北伐军万众齐心,于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夜袭大宁。大宁城破,大晏军从潢水一线,推进额仁淖尔。 此是后话,却说夏初七随北伐军发兵前往大宁时,大多数时候待在元祐的神机营,进行军械的研究、保养和维护,同时她还身兼赵樽的私人保姆、秘书、保健医生等职务。干得很是辛苦,却也自得其乐。 那天在卢龙塞两个人闹了一点小别扭,赵樽离去后半个时辰,除了守塞的兵将之外,北伐大军就开拔了。从开拔那时开始,赵樽便忙得像一个转动的陀螺,她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还关心儿女情长,更没有办法追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太忙,忙得都没时间理会她。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可面对这样的他,除了面带笑容地默默陪伴,也做不了什么。一直持续到中秋节过去,立冬也过去,北方开始飘起雪花,时间推移到了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 大晏军驻扎在大宁城外一个叫大营子的地方。 从八月初一发兵到如今十月初八,两个月过去了。听说赵樽还在大帐里,但晚上营里没有行动,夏初七的心思活络了。搓了搓手指,她顾不得时下的温度,飞快地找温水洗了个头,舒舒服服地擦了身子,把湿漉漉的头发烤个半干,就往营外跑。 作为赵樽的“贴身侍卫”,她单独有一个小帐篷。因了她是女儿身,赵樽也给了她许多便利。尤其不容易的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赵樽还给她置备了火炭。行军在外,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她平素都舍不得用。也就是洗完身子烤一下,顺便烤干头发。 “小齐去哪儿?” 出门就遇到了元小公爷。有旁人在的时候,他也与别人一样,默认她在辎重营的行伍身份,也叫她“小齐”。夏初七瞄他一眼,指了指赵樽的大帐,“还在里面?” “是啊。”元祐点点头,凑近了她才低低说,“你俩最近不对劲儿呢?” “什么不对劲儿?”夏初七瞪他。 “什么都不对劲儿。”元小公爷半眯着眼,很专业的分析,“小爷最近一直在研究你说的爱情,你不是说什么骨啊肉啊的吗?我看你俩表面上挺好,可再不像往常那么腻乎了,肯定出了问题,对不对?” “谁告诉你的?瞎说!”夏初七无辜地瞥他,咂了咂嘴,“我们这叫进入了爱情持久战的攻坚部分。就像咱们行军是一样的,中途肯定会遇到一些不太好打的仗。比如哈萨尔死守的大宁城,只要攻破,以后就一路平坦了。” “不对!”元祐摇了摇头,“爱情就不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它应该是充满坎坷的,暴风雨的,泥泞的……可最终都是会归为肉欲的。就像我对你,嘿嘿,表妹,我越研究越发现,表哥我爱上你了。” “噗”一声,夏初七没有忍住,瞥得脸上有些扭曲,“文艺男青年,您赶紧回去继续研究爱情,我去实践爱情,我两个分工合作,互不干扰,请你不要用你邪恶的爱情理论来污染我神圣幼小的灵魂,拜拜!” 说罢她像鬼撵路似的跑走了,背面传来元小公爷不服气的吼声。 “喂!我还没有说完呢?” 赵樽一个人坐在帐里。几盏烛火都亮堂着,可却没有生火盆,这样的天气,又是在晚上,他孤冷的影子显得越发寂寞。夏初七停在帐门口,放慢脚步。 她像郑二宝那样,为他泡了茶,放置在他的桌前,一直没有出声,他也一直没有抬头,只眉头深锁着,一只手揉着太阳穴,看着面前摆开的大幅舆图,似乎陷入思绪。 夏初七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搓热双手,拉开他撑着太阳穴的手,然后搭了上去,轻轻为他按捏。他身子微微一僵,没有回头。 “你来了?” “嗯。”她力道适中地为他按摩着头,为了不打扰他,她不说话,只静悄悄地审视着他凝重的脸色。 “快去睡吧。”赵樽低低道。像是专不下心来。 “我陪着你。”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必。” 夏初七静静地立在他身后,有些郁结。换了往常,他要这样冷淡的说话,她非得抽他不可,可想想他这人的性子本来就闷,她要与他置气,那两个人真就完蛋了。迟疑一下,她放软声音,“好久没有与你好好说话了,今晚上你有时间吗?” 赵樽侧过头来,“天晚了,冷。快去睡,我再坐一会儿。” 夏初七不理会他的“驱赶”,也不气他的冷漠,笑眯眯的看着他,甚至打散了他的头发,以指做梳,在他头上轻轻梳理按摩起来,像对自家闹别扭的孩子一般,低低嗔怨,“头痛还忍着,你真当自己是钢铁侠啊?也不叫我。” 他没有拒绝她的示好,低低“嗯”一声,回道,“想着这个点你该睡了,不想打扰你。” “这话可真是生分啊。赵十九,如今你与我说话,非得要这样?真要与我划清楚河汉界是不是?”双手轻轻按着他的头,她半是埋怨半是指责的说完,他却叹了一口气,“不是。阿七,去睡吧,太晚了。” 夏初七头皮一麻,感觉头都大了。 想她性子多开朗一个人?不明白怎的偏生就遇上一个“闷驴”似的男人了。旁的事情还好说一点,在感情方面,赵十九真就是一颗核桃,不锤打他不开口子。一个女人要想进入他的心,真是比攻克城池还难。忍着想冲口而出的国骂,她豁开脸不要了,一咬牙,故意委屈地小意说,“妾身想和你一起睡。赵十九,我好久都没有睡过你了,甚是想念呢。” 一句话肉麻的说完,赵樽恶心没有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恶心了,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就像看了一场蹩脚的三流电影,而她就是恶心女配。赵樽眉心狠跳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却软下了不少。 “等拿下大宁,我好好陪你。” 夏初七心里一甜,心道,果然要以柔克刚。赵十九啊赵十九,你也知道冷落我了吗?心下有一万句埋怨的话,可她嘴上却没有那样说,一边替他揉着头,一边偏着脸,特别不要脸地问:“赵十九,你可是爱死我了?” “……”某人好像石化了。 “说话!”她推他一把。 “此话……怎讲?”他似是哆嗦。 夏初七抿了抿嘴巴,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可这位爷是一头闷驴子,他都闷了这样久了,要是她不厚着脸皮主动讲和,只怕他一辈子都拉不下脸来。他的傲娇让她生恨,却又觉得那么可爱。她想过,他一定是听见东方青玄的话了,心里一直窝着气,可他诸事缠身,又不想与她吵架,所以自己在这发闷。 想想,她低下头来,凑近他的耳朵,“如果爷不是爱死我了,又怎会为了东方青玄的几句话介意那么久?不介意则不生气,生气则介意,生气的程度越高,证明越是介意得紧。所以,妾身以为,爷定是爱死我了。” 一口一个“妾身”,她比什么时候都下的“小”。 可赵樽听了,一张冷绷的俊脸,却僵硬成了石像。叹一口气,他像是服气了,拉她的手过来,侧瞥过去,“除了你,爷真想不出有哪个女子这般不知羞,说出这等话来。” “那是,爷可是说过,世上美人常有,楚七却只得一个。”她目露狡黠,飞快地瞟他一眼,带着一点儿小得意,然后冷不丁在他唇上啃一口,笑靥如花地道:“反正我就是这般不要脸的以为,爷一直生气,就是爱我爱得无力自拔,才会醋海生波,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那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赵樽抬手揉额,好像头更痛了,“阿七……” “我还没有说完,不要打岔。除非你不生气了,要不然就是爱死我了。”夏初七拍他一下,眼看长篇大论又要出口,赵樽像是实在忍不下去了,袍袖一裹把她勒坐在自己的腿上。 “姑奶奶,爷的头很痛。” “啊?真的?”她飞快捧着他的头端详。 “嗯。”他很是无奈,“被你念的。” 第315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2) “去!你当我是唐僧啊,一念紧箍咒你就头痛?”她低低怒斥着,可话虽然这样说,赵樽这一招儿向来好使。只要他一头疼,她就顾不得别的了,扶他躺倒在椅子上,她尽心尽力的替他按起来,“我先替你物理治疗一下,要是还不行,我再给你吃药,找老孙头要银针,扎你几针。” “嗯。”他低低应了,阖着眼睛,情绪很是平静。 良久,室内无声,两个人静默着,呼吸可闻。夏初七觉得手有些凉,扫了一圈帐内的情况,不由低低嘟囔一句,“天凉了,你怎的不生火?” 赵樽像是刚反应过来,睁开眼看她,“你冷?我让郑二宝过来生火盆。” “不必了,有你在,我不冷。”她故意肉麻地哄他开心,看他忍不了的又黑了脸,她得意地俯身亲他一口,把话题岔开,想替他分忧,“爷,为什么围了大宁这么久,还不攻城?” 从卢龙塞发兵开始,他并不派主力进攻大宁,而是与陈大牛一起,不停骚扰大宁卫所辖的西桥和建平,回避哈萨尔的主力。众所周知,北狄骑兵长攻击,短防御。可哈萨尔是一个将才,防御大宁水泄不通,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西桥在大宁城左边,有陈大牛的骚扰,建平在大宁城右边,有赵樽的骚扰。两个多月下来,大宁城没有失守,但哈萨尔已是疲于奔命。但在这种情况下,赵樽却没有发动总攻。 夏初七自恃有一些小聪明,但在用兵之道上,她还没有自信到认为比赵樽更厉害。现在问他,也不过是想为他分析分析。赵樽沉默一会儿,淡淡回答:“一个好的将领不是能打胜仗就行,而是在取胜的同时,将伤亡降到最低。” “哦。”她咕哝,“不是太明白。” “上山打虎,不如门前戏虎。” “赵十九,咱能不能不跩文?” 她使劲按他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拿她无法,解释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如今北狄军有后方源源不断的支持,而大晏军队从南到北,属于远距离行军,若与哈萨尔苦战,损耗必定不小。再者,就攻守两方来说,哈萨尔占据了大宁地形的便利。守易,攻难,攻方必付出数倍的代价,方能破城。我如今围而不攻,以扰乱其心神,围打周边,找谁时机,以逸待劳,一攻即破。” “说得好复杂,可是赵十九,上次在卢龙塞,你为何上来就攻城?” 她随口问着,可好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帐中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眉头蹙得更紧,夏初七低头一瞧,以为他头痛更厉害了,正准备去找药,他却突然道,“因为你在卢龙塞。” 夏初七身子一僵,定在当场,几乎霎时,眼窝就热了。 十几岁的时候,她理解的“爱”是甜言蜜语,是海誓山盟,是挂在嘴边那些能讨女人喜欢的句子。可后来她慢慢长大,懂得了爱其实不是语言,只是行动。一个男人爱不爱你,疼不疼你,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而是他为你做了什么。赵樽他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她的感情,可他是一个谨慎沉稳的人,可以为了她出兵卢龙塞,拿千军万马的性命,换她一人的性命。她知道,这不仅仅是爱,而是一个男人愿“拱手河山讨你欢”的情感。 “赵樽,我何德何能?” 她回头,低低问了,他没有回答。 她迟疑间,他突地一叹,将此战的最大一个计划告诉了她,“先前哈萨尔给爷使了一出离间计。这一次,爷还他一局,给他来一个反间。” 最终赵樽的头疾压不下去,还是不得不服了药。 从京师出来之前,夏初七的包袱里的药大多都是给赵樽的,倒也不麻烦。只是吃了药,多日没有好好休息的他,在她轻手轻脚的按摩里,很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手肘在床沿上,她托着腮帮看他。 微弱的火舌,在微风中摆动,他没有脱掉衣服,就这样和衣睡的。眉峰紧紧蹙起,脸孔冷凝,高大的身子穿上整齐的甲胄,满是男性的力量。可明明他睡着了,她却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半分放松。 她低下头,轻轻触了触他的唇,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后,手指搭在他脖子上的搭扣上,想要替他脱掉外套。可还没有解开,手腕就被他抓住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睁开眼,一手拽住她,一手揽了她的腰,便把她裹入了被子里。 “赵十九,你别把自己搞得这样累。”夏初七贴着他冰冷的甲胄,斜视着他,见他唇角扯了扯,像是心情不错,又推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 “听见了。”他握紧她的手,看着她,黑眸流波。 “听见了不回答?”夏初开撅嘴,“就爱装酷。” “装酷是怎样?” “就你这样。” 她不服气地瞪他,他紧了紧她的腰。 “阿七……”喊一句,他欲言又止。 她抚着他的下巴,凑过去亲一口,“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他黑眸深深。 “你这个人!”夏初七龇牙咧嘴,作势要咬他,“赵十九,性子孤僻不是问题,我可以把它理解成很酷。可话憋在心里,就像有屁不放是一样的,不仅膈应别人,也膈应你自己。” 赵樽唇角抽了抽,紧着她的手,终是问了出来。 “你让他亲你了?” 夏初七微微一愕,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得是多闷的一个男人啊?一件事憋了两个多月,什么也不问,装大度,原来心底真的介意着,还介意得很深。可她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清楚有些话,诚实并没有好处,只会让他心生隔阂,还不如善意的谎言好。更何况,在她的认知里,东方青玄偷袭那个蜻蜓点水的戏弄,本就算不得“吻”。 “他说来气你的,你还信了?” 赵樽眼睛微微一眯,没有再问,替她掖了掖被子,“睡吧。” 暗叹一声“闷驴子”,夏初七戳戳他身上的甲胄,“你穿着这东西,硬邦邦硌着我,我哪里好睡?”原本以为他会说“那你回去睡”,但他却没有,想了想,起身把外套脱了,这才过来抱着她,“这样可好?” “还成吧!”夏初七低低闷笑着,靠着他,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默默闭着眼睛,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她一动不动,可他的呼吸却慢慢急促起来。 “阿七……” 夏初七“嗯”一声,“咋了?” “你的脾气怎变得这样好?”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怪。 “你不是生气了么?你是傲娇王爷,我服气了行不行?不过这一回,我是念着你行军在外辛苦,这才主动与你讲和的。要是下一次你还不搭理我,我可告诉你,赵十九,没这样好的事,我也是有脾气的,说不准一卷包袱就跑了,让你一辈子都找不到,气不死你。” “我没生气。”他低低否认。 “没生气,那你咋了?” “我……没什么。”他像是不好开口,夏初七“叽叽”笑着,去捅他的胳肢窝,可他却毫无反应。她挫败地叹一口气,然后细心细声的哄他,“你说点好听的呗?若是说得我开心了,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送给你一个礼物,很有意思的礼物。” “什么礼物?” “说了就不神秘了,不能说。”看着他眸子里的迟疑,她诱哄他,“说,快说,说几句好听的。这两个月我都难受死了。” “好。”他喉结动了动,“你闭上眼睛,不许看我。” 夏初七心里欢乐死了,觉得这货简直傲娇到了极点。不过她喜欢这个样子的赵十九。她笑着合上眼睛,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包住她的后脑勺,两片炙热的唇堵上了她的嘴。 “唔……”她“蹭”地瞪大了眼,对上他一双像要燃烧起来的眸子。 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炽烈的吻却让她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呼吸粗重,思绪混沌,除了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他,她没法思考,在他唇上传递过来的热量里,一点点被融化…… “殿下!”这时,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双手扣紧他,他声音喑哑的发问,“何事?” “紧急奏报!”帐外的人又说了一句。 “马上就来!通知将校大帐集合。”吩咐完,他回头看着她黑亮亮的眸子,目光一深,低下头来,将她想要出口的询问喂入她的嘴里,狠狠地吻一回,方才哑着声低低道:“你就在这睡,爷去去就回。” 飞快起身整理好衣裳,他抱着头盔大步往外走。 夏初七爬起来穿好鞋,跑了过去。 “我陪你去。” 他没有反对,两个人很快入了议事大帐。 第316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3) 耽搁这一小会工夫,大帐里已经整整齐齐地候满了将校,就连东方青玄也坐在里面。他俩一前一后的进来,她红润润的唇和红扑扑的脸,明显有过亲热的痕迹。将校们轻咳着垂下头,东方青玄也微微眯眸。 “说说情况!” 赵樽像是没有看见旁人的目光,正经地坐在首位。 斥侯长出列,抱拳汇报,“殿下,接到线报,因哈萨尔从永宁府一路败退至大宁,如今又在大宁与你胶着,北狄王听信了北狄六王巴根的谗言,认为他与您有私交,暗通款曲,互为照应,今日下旨召哈萨尔回哈拉和林。” 众人哗然,感慨不已。 “殿下,哈萨尔一走,北狄军心必乱,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夏初七听着,心里头哭笑不得。看来赵十九的反间计真的奏效了,自古帝王都心疑,越是有能力的皇子,越是受人忌惮,何况哈萨尔还是皇太子?赵樽说,自从哈萨尔得到皇太子之位后,北狄内部的党争并没有停止。如今阵前召回哈萨尔,无非也是党争的结果。只可惜了哈萨尔,可以成功阻止赵樽两个多月,却阻止不了一道圣旨。果然,能人都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殿下,下令出兵吧。” “李将军,何必现在出兵?不如等哈萨尔离开,到时候大宁换将,攻之必破。” “不打败哈萨尔,如何安抚大晏百姓?” “殿下,末将以为,要战,就得与哈萨尔一战。要不然,大晏军围了两月有余,结果却是在哈萨尔离开大宁之后破城。即使是胜了,大晏百姓和满朝文武会怎样说我们?与贪生怕死之徒何异?” 每个人的态度都不一样,有人觉得哈萨尔走了再打,减少伤亡是好事。有人认为那样体现不出大晏天朝的威风。最后讨论结果,将校们一致认为,今夜便是攻破大宁城的大好时机。打是决定打了,可如何打是个问题。 “殿下,卑职有一计。” 夏初七突然出口,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这些将校平素与赵樽接触得多,都知道他是赵樽的“身边人”,却从来无人在意过她的存在。如今听了她的话,纷纷侧目,想听听她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她看了看众人,像个男子一般,从容淡定,“卑职以为,殿下先前对大宁的围而不攻,对大宁一线城镇的骚扰,除了让哈萨尔疲于奔命之外,也必会造成他的惯性思维——骚扰了两月余,我军肯定阴谋。猜测这个阴谋,定会让他吃不下,睡不香。所以,殿下的做法称为反间计,卑职这个办法,就称为疑兵计。” “疑兵计?”有人疑惑。 夏初七笑了笑,“所谓疑兵计,就是趁着北狄军心不稳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派出一支小股精锐部队骚扰北狄重镇建平,建平是进入辽东的关键城镇,哈萨尔定然看重。但是这次我们与以前不同的是,不能让北狄人发现我们只是游击作战,只是在骚扰,而要让他们认为……是主力在进犯。” “怎样才能让他们误以为是主力?” “诸位,昔年诸葛亮四渡赤水出奇兵……” 不等她说完,有人截了话去,“诸葛亮何时四渡赤水?” “咳”一声,夏初七反应过来,四渡赤水出奇兵的是红军,稍稍尴尬一下,她搔了搔脑子,“反正差不多就是一个意思,咱们要打运动战。让敌人误以为我们主力攻打建平,而我们趁着他们慌乱回援,主力再进攻大宁,不是以逸待劳吗?” “就是声东击西嘛?” 不好意思地嘿嘿一声,夏初七点头,“差不多一个意思。一为虚,一为实。以小股精锐兵力进行特种作战,形成大部队进攻的场面,势必先让哈萨尔派兵增援建平不可。” “特种作战?”有人听出兴趣来了,“如何让他们相信?” “小股精锐部队的战斗,就称为特种作战。我们可以在城外遍插火把,插上四五里地,造声势,吹冲锋号角,作出主力攻城的样子,再以小股精锐部队为先锋,对方定会生出疑惑。建平遭遇大晏军主力进攻,哈萨尔是援还是不援?援必分兵,不援,如若城破,哈萨尔担不起那责任。再者,他就要回哈拉和林了,北狄军本就军心不稳,等他分散分力,我军主力再在大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先占大宁,再攻建平,不是很好?” 一个人说着,想到自个儿的美妙计划,夏初七有点激动,可等她说完了,四周却好久都没有人说话。不得不说,像城外遍插火把这样的行为……实在很幼稚,很小孩子把戏。可作为“疑兵之计”来说,不能说没有效果。所谓疑兵,也就在于一个疑字,当年项羽被围,“四面楚歌”的经典战役,也在于一个“疑”。有了怀疑,军心必乱。 好半晌,还是赵樽开口,“此计可行。” 来自心爱男人的认同,让夏初七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她攥紧拳头,激动地看了一眼赵樽,又看向营帐里的众位将校,突然向赵樽抱拳拱手,单膝一跪,一字一句清楚的请命,“卑职愿带领小股部队作战,请殿下给我两千兵马,做佯攻之势。” 比起先前来,她这句话更让人诧异。在旁人看来,她或许有点小聪明,可就那小小的身架子,也就是伺候晋王殿下还成,要上阵打战,确实少了一点“男子气概”。 看着赵樽眉头一蹙,晏二鬼赶紧出列。 “殿下,卑职愿领先锋营做佯攻。” 夏初七瞪他一眼,低低斥之,“抢生意?” 晏二鬼不敢看她。但他心知上一次让她入辎重营的账赵樽还没跟他清算,要是这一回让她出了事,他的脑袋就不用要了。所以,他满是“热情”地看着赵樽,等待他的命令。 赵樽没有回应,像在考虑,气氛一时胶着。 李参将往四周看了看,出列道:“殿下,末将以为,晏副将多次率兵打前锋,对北狄军较为熟悉,由晏副将领人去,更为妥当。” 其他将校纷纷附合,无人认同夏初七。或者说,无人相信她的能力。夏初七有些憋屈,难道他们都没有听过花木兰的故事吗?何况这“疑兵计”又不是真刀真枪的上阵打仗,她主要是为了脚底抹油开溜,哪里就不行了? “殿下!”她目光定定看着赵樽,“卑职有把握,定能骗住哈萨尔。” 众人议论的时候,赵樽始终在沉默。如今见夏初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略略蹙眉,淡淡问:“齐侍卫可知,此役风险极大。” “我知。” “可知你之所请,是为军令状?” “我知。” “可知任务失败,你需负全责?” “我知。” 说罢她再次抱拳,严肃道:“殿下,若任务失败,卑职愿领受军法处置。” 她斩钉截铁的声音,让帐内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愣住。谁都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这样的胆量。但此事事关重大,虽然都佩服她不怕死的精神,还是没有人放心她,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向赵樽。 谁也没有料到,赵樽却低低吐出一个字,“准。” 心里一喜,夏初七眉梢扬起,“多谢殿下。” “殿下,末将以为不可。”马上有人反对。 “是啊,殿下三思,齐侍卫并无作战经验。” 赵樽微微抬了抬袖,没有看夏初七,只冷冷地看向众将,正色说道:“本王信她有这个能力。” 他都这样说了,众将校只好服气。只有座中的东方青玄微微抬了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初七,慢悠悠拿过边上的茶水喝一口。大概是营帐里太过安静,他揭开茶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有点刺耳。 赵樽侧过头去,冷声问:“监军可有异议。” 东方青玄抬头莞尔,笑靥如花。 “本座无异议。” 夏初七悬着的心落下去,攥紧拳头,浑身的热血都在燃烧,她殷切地看着赵樽.他缓缓从座位上起身,沉声说:“齐侍卫之行,身负重任,深入虎穴,讲求进退有度,因此,你要的两千人,本王允你自行去营中挑选。” “谢殿下。” 微顿,他又补充一句,“陈景会配合你。” 这个“配合”两个字,他说得极低,却又极重。陈景原是他的贴身侍卫,自然能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除了“配合”之外,他还负有“保护”她的责任。赶紧从他身侧出来,陈景抱拳低头。 “属下遵命。” 环视一圈众人,赵樽挥了挥手,看着她。 “事不宜迟,先去挑人吧,本王布置行军计划。” 夏初七朗声回应:“是。” 第317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4) 她转身走了几步,觉得脊背上的视线很是灼热,又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深深地睨在她的脸上,没有多的语言,嘴角绷得很紧,可她却能够看出来,里面除了信任之外,还写着“注意安全”几个字。在赵樽的身边,东方青玄仍然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眸子里,有她熟悉的温柔,还有复杂。 她没有再说话,大步带着陈景出去了。 校场里,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据陈景介绍,这些选出来的人在金卫军中都算是精锐之人,从精锐里,夏初七又选出四千人来,让他们站在阵前,她拔高声音,做出了第一个命令。 “两两面对,十拳定输赢。” 校场上的将士都不明所以。可如今她领了晋王殿下的命令,说要组建一个临时“特种作战部队”,虽然他们不明白什么是特种作战,却知道晋王的命令违抗不得。 “打!” “呀——!” 一声声山呼海啸的叫声里,校场上打斗得混乱成了一团,众将士纷纷扭打出拳,这画面看得陈景心惊胆战。这样选人的方式虽然特殊了一点,却最见真章,谁有本事一目了然。当然,他不知道,如果时间允许,这挑选特种人才的方式会更加残酷。如今夏初七用的只是最简单的方式,因为是在战时,就要出发了,她不能让将士受伤,所以才“十拳为限”,要换了她先前所在部队的挑选方式,那才叫万里挑一的人才。 很快,场上的打斗结束了,一群人奇怪地看着她。 有了胜负之分,事情就好办了。 夏初七没有多说,只是看了陈景一眼。 “让赢的人出列,跟我走。” 命运就是这样神奇,有的人赢了,不见得命运就好。更不会知道赢了才是真正风险的开始。在大营里把需要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一行两千人出了大营子,直扑建平城。 第一次执行任务,夏初七很激动。 可第一次陪她执行任务,陈景却很忐忑。 建平离他们驻扎的大营子,约摸二十来里地。 夏初七在得到赵樽允许后,为这两千人的精锐部队,配备了目前金卫军里最好的武器,除此之外,还包括两门崭新的“三发连珠炮”,两门流星炮,一百来支已经初具后世枪支形状的无敌手铳和鸟嘴铳。 有了火炮,装成主力军就更像样子。而且,她也想亲自实验一下,新式火炮和火铳在战场上的威力,顺便吓吓北狄那帮龟孙子,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做火器装备,不要总小瞧了大晏的火器,说它是花架子。 这时的她,热血一直堆积在胸口。还不知道,经过这一晚上,大晏有攻城“神器”一事,会传遍海内外。她更不知道,赵樽并没有静静等待,配合她做出大军攻打建平的样子,而是在她的精锐特战队开往建平的时候,就以哈萨尔要回哈拉和林为由,正式向北狄军递交了战书,表示要在今晚攻打大宁城。 在正式攻城之前,“先礼后兵”的姿态,看上去颇有风骨,但他为什么要明确攻打大宁城的意图,也是为了拖住哈萨尔的主力,减缓夏初七在建平的压力。 然而,一虚一实,虚虚实实,身陷局中的人最是看不透。 正如夏初七所说,先前赵樽骚扰了大宁周边两个多月,哈萨尔一直认为他有不便示人的“阴谋”。因此,在收到赵樽的战书,又接到建平受到攻击的禀报之后,哈萨尔根本就不信赵樽的诚意,以为战书和他的“反间计”一样,只不过是虚幻的花枪,大晏军的真正主力已然派往建平。 两个多月猫和老鼠的戏耍与追踪,被“反间计”设计的怒火,全都集于一处,哈萨尔以大宁城有坚固的城防为由,留下部分守军,将大部主力开赴建平。 谁也没有想到,夏初七那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将会面临哈萨尔十五万大军的反扑。 “快!快!快!” 夏初七在催促将士插上浇了桐油的火把。 “垒工事!” 山坡上,她在布置撤退时的防御。 “是!队长!” 她为这一支临时组建的精锐队伍,取名叫着“红刺特战队”,她让将士们都叫她“队长”,却永远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自己那一点遥远的牵挂和永远无法向人言说的小心思。 这些大晏将士从来没有执行过这样特殊的任务,向来真刀真枪地拼惯了,觉得做这种事也很有意思。他们安静的在建平城外三里地插火把,然后在路上拴绊马绳、挖陷阱、垒防御工事、干各种“偷鸡摸狗”的事,并且一一做好记号,以免撤退时自己中招。 等一切准备就绪,两千人推着火炮,骑上战马,扛着火铳,开始像模像样以主力先锋的架势吹响了冲锋号,在城门外架起三发连珠炮,手执无敌火铳和鸟嘴铳叫阵。 “叫你们太子出来,速速受死。” 她比较无耻,离城门的位置,正好在城墙上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而她的三发连珠炮和流星炮的射程约是八百米左右。原本她是不想叫阵的,特种兵擅长的就是偷袭,叫阵的都是傻子,可金卫军老掉牙的习惯,她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改变,也就“高尚”了一回。 城墙上很快出现了大批火把,守城将军看着城门外黑压压的大晏兵,还有远处若有似无的火把,有些糊涂了。 “玩真的?哼!今晚上让你们看看爷爷的厉害。” 说罢,他抬手,大喊,“放箭。” 箭雨射过来,可还没有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便纷纷落地。这是按陈景精确计算过的距离排的阵,哪能让他们射中?夏初七得意不已,建平守将见状,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喊,“取神臂弓来!” 神臂弓的射程远,夏初七心里一凛,冷哼一声,低低说:“准备!” 连珠炮的炮筒对准了建平城墙,她莞尔一笑,“发!” “嘭”一声巨响,城墙上浓烟滚滚,墙垛毁灭,砖石纷纷往下掉落,几名始料未及的北狄将士惨叫着掉下城墙,重重摔在地上。那个幸免于难的建平守将吓得按住头盔,大惊失色,“娘的,这是什么鸟炮?” “大人,是神器啊!” “神你个头。快,快马报告太子殿下!” 一时间,建平城墙乱成一团,马声嘶鸣,叫喊惊呼,不绝于耳。可建平驻扎有五万北狄军,她这支“二千人的大军”人数太少,靠着几门大炮,唬唬人还行,但弹药太少,真打起来,她讨不了便宜。她要做的,只是把北狄的主力大军吸引过来,以便赵樽顺利攻入大宁。 “队长,还放不放?” 夏初七勒紧马缰绳,看向远处的城墙,“再放。” 又一道“嘭”声,尘烟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扑面而来。 连续发了三次炮弹,每次隔半炷香的时间,建平的城墙破损了,可她还是没有进去,装着“高尚”的等待他们的太子来一决雌雄。等待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情,她不知道哈萨尔会不会中计,如果他不分兵过来,她要不要带着这两千人打入建平城? 就在这迟疑的当儿,建平城里突地炸开了锅,喊杀声里,那一扇被炸得变了形的铁质大门“砰砰”打开了,伴随一股子尘烟味,马匹嘶叫着冲了出来。 “放!” 她一抬手,一枚连珠炮炸开了。 “嘭!嘭!嘭!” 建平城门处,冲在前面的北狄骑兵纷纷落马。骑兵再厉害,到底是肉身,又怎么能与先进火器相比?受到火炮的攻击,战马本能的四处乱蹿,一些扑出来的漏网之鱼,也被早有准备好的火铳招呼了。 夏初七默默计算着时间,对陈景说:“再支撑十分钟……不对,一炷香的时间,大家就撤。撤退时,按计划分兵行动,火铳兵五个一组,保护其他人撤退。” 一个炮兵抹了抹脸,“队长,我们的炮,怎么办?” “不要了。”她回答。 “啊”一声,那炮兵一脸失望,“就这样送给北狄人?” “不会。”夏初七笑着,“把弹药打完,它还会是我们的。” 她相信赵樽攻入大宁,很快就会直插建平。 退路是预计好的,他们占领着山坡的有利地势,边打边后退,前方是黑压压的一片北狄军队,蚂蚁一样冲过来,看得人身上发麻。可由于有了火炮和火铳震慑,北狄骑兵没见过威力这样大的东西,行动速度稍稍迟慢,加之马儿本身也是有灵性的动物,知道危险,更是慌张。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哈萨尔发火。 “冲上去!全跟本宫冲上去!” 他大喊着,抽刀斩杀了一名后退的兵士,鲜血溅了一身。 “畏敌者死!” 一看皇太子杀了人,人群开始蜂拥而动。 “冲!冲!冲!” “杀啊……杀!” 第318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5) 成千上万的北狄军蝗虫一般冲上来,夏初七没想到会是哈萨尔亲自带兵来,目光一凝,命令炮兵继续开炮,打完弹药,然后转头看向她身后的人,展颜一笑。 “诸位,你们都是大晏最精锐的战士!今晚我们以两千人之力,不仅拖住了北狄军主力,且歼敌不止两千。若我们能成功逃脱,喝酒吃肉我请你们,晋王殿下也不会亏待你们。如我们不幸战死,这一战,也干得漂亮,会被载入史册的。” “是!队长。”众将士双眼炯炯发亮。 夏初七点了点头,瞄了瞄潮水一般涌来的北狄军,“跑吧!各凭本事,就看你们自己了。记住,不要恋战,不要逞英雄,注意拴马绳,火铳兵注意掩护。实在不行,丢掉火铳,逃命要紧。” “是,队长,告辞!” 今天晚上这一战,这些人都打得很爽。以他们这点兵力,打了这样久,不得不说,除了他们本身的勇猛之外,确实得益于先进的火炮和火铳。什么叫做以一敌百?元小公爷早就在军中宣传过。不过,也是今日,他们才算真正见识到,心里对夏初七也都有了佩服之意,愿意听她的话。 两千人的队伍一哄而散,丢下火炮,扛着火铳,钢刀,弓箭,往四面八方骑马逃窜。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北狄军大惊失色,一直追出来才发现,原来除了这支先锋队伍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个晏兵,那些铺天盖地的火光,全是假象。 “太子殿下!”传令兵骑马飞奔过来,屁滚尿流的扑倒在哈萨尔的马腿边上,“攻向大宁城的……才是南晏军的主力。大宁城要失守了,请速支援。” 哈萨尔拳头紧紧捏住,凌厉的目光被火把映得通红。 此去大宁得小半个时辰,依赵樽的攻城实力,回防已无力。而且北狄大军来回奔走,疲劳作战,完全就是让人捡便宜。为今之计,不如保住主力部队,守住建平。他心里有了计较,开始部署建平的防御。 “太子殿下,大宁……大宁城不保了吗?” “不必了,就当是给大汗的警告。”他看向身边的阿古,手中的钢刀一扬,指向夏初七逃跑的方向,“阿古,你带人跟着我,往那个方向追!” 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密,夏初七看着陈景绷紧的面孔,咋了咋舌,懊恼的低吼,“咱们也应该搞一批蒙古马,陈大哥,你没发现吗?他们的马明显比咱们的马彪悍啊。在这交通工具上,咱们差很多。” 陈景回头看她一眼,见她骑在马上颠来颠去的样子,没有拆穿是她骑术不精的原因,也没有告诉她,她骑着的那匹马,是营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他飞身扑过去,骑在她的马上,从她手上拿过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驾”一声,速度登时快了。 “喂!吓死我了。” 夏初七吐了吐气,回头看了一眼陈景,陈景却没有回答,板着脸大喊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兵卒,“你们几个,分散,引开追兵。” “是!”那几人自是知晓他的意思,一个火铳兵索性跳下马来,扛着火铳,飞快窜入路边一处土垛子里,匍匐着低低吼,“队长,你们走,我掩护。” “都逃啊!”夏初七吼了一声,可身下的战马已然跃出数丈,她只觉耳边风声“嗖嗖”灌来,回头一看,那火铳兵埋伏的地方,一阵火花闪过,跑在最前面的哈萨尔,没有料有人埋伏在那里,“嘭”一声响,他手臂中了一枪,恼恨到了极点,“抓住他。” 夏初七回头看去,只见那火铳兵已经被北狄兵押了出来。 今日参加任务的火铳兵都是在开平时元祐亲自训练的,时间太短,加上慌乱,火铳的准心不稳。要是那一枪,搞掉了哈萨尔,那这一战就更加有意义了,那名火铳兵也会牺牲得更有价值。 她闭了闭眼睛,紧攥双手。特种作战的根本原则,就是以极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利益,从全局的利益来看,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换来的不止两千人的生命。 陈景骑着马,速度很快,可追他们的人,都是哈萨尔手上得力的人,咬住就紧紧不放,一点儿都不肯落后,不管大道小道都甩不掉。 夏初七焦急了,“陈大哥,不如我们分路而行?” 陈景默了片刻,“你若出事,我也活不了。” 夏初七一愣,“我不会有事的。” 陈景突然一顿,“你骑马走,我拦住他们。”说罢他就要翻身下马,夏初七哪里肯依?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不行,他们人多,你一个人是拦不住的。你若出了事,我必死无疑,而且我也骑不好马。” 陈景目光沉了沉,收回了那个念头,拍着马,迅速转入一道羊肠小道,可哈萨尔的箭术真不是盖的,“嗖”一道破风声,陈景目光一凉,抱着她就飞身滚下战马,而刚才驮着他们逃命的战马在惨烈的“嘶”叫声里,屁股中箭,倒了下去。 “完了!”夏初七心里一怔,看着陈景,“陈大哥你快跑,你不带着我,跑掉会很容易。我猜,哈萨尔他不会杀我。” 陈景没有说话,揽住她的腰,迅速滚入了附近草丛里,然后拽着她的手在一片密林间穿梭。背后,传来北狄人极快的马蹄声,还有“追追追”的呐喊。 夏初七心里紧张,“你放开我,我们分头跑。” 陈景仍然不答,大概嫌她跑得慢,索性把她扛在肩膀上,加快了脚步。 “挡住脸。” “哦!”夏初七依言照做。 为什么挡住脸?因为这个林子很密,路上很多荆棘,本来这张脸长得就着急,再划花了不得更惨么?夏初七无奈地叹一口气,觉得陈景这时还能顾及她的脸,真是晋王殿下的好侍卫,无论何时都想着殿下的福利。 林子越闯越深,慢慢的,后面的追兵少了,前面却出现了一个峡谷,过不去了。他们所处的地方很平坦,可四周却像没有尽头,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清,偶尔几只被惊了的乌鸦惨叫着,听得人心里发毛。 “陈大哥……不对。” 陈景似乎也发现了,停下脚步,往周围一扫。 “这里地形,他们比我们熟……” “是!只怕是被包围了。” “放心,我定会带你突围出去。” 陈景把她挡在身后,观察着四周的地貌。 “哼!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这时,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突然站出一群人来。其中一个人正是身形高大的哈萨尔,而说话的人,是夏初七见过两面的阿古。她心惊一下,发现四周的北狄兵士越聚越多,他们高举着火把,手拿着弓箭,将他二人围在中间,密不透风。 “我们又见面了!”哈萨尔站在岩石上。 夏初七眉头一蹙,不怒反笑,“我打扮成这样,你也能认出来?哎,长得太好看,果然不是好事。” 哈萨尔不接她的话,声音里带了一丝压不住的冷气。 “抓了你,让赵樽退出大宁,你说他会不会愿意?” “你妄想。”冷冷嗤一声,夏初七抬高下巴看着他,“亏得赵樽明知你想离间,还把乌仁潇潇送还给你。你比起他来,可就短了一截。抓一个女人来交换,会不会有损你的英雄气概?” “一个女人换一座城池,没有英雄气概,我觉得值。” “哼,那你来抓一下试试?” 哈萨尔不再多话,冷声命令,“抓活的。” 他声音一落,四周的北狄兵士都闯了过来,人人手里拿着钢刀弓弩,嘴里呐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夏初七猛地后退一步,手上钢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冷笑着厉喝,“谁敢上来,我就自杀,我死了,看你拿什么去威胁赵樽。” 哈萨尔冷哼一声,“不理她,上!” 很显然,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会自杀。 夏初七愣了愣,悲催得想去撞墙。是哈萨尔的眼睛太毒,还是她天生就长了一张“贪生怕死”的脸?在哈萨尔的命令下,一群密密麻麻的北狄人扑了上来,喊叫声不绝,陈景护在她的面前,与一群人缠斗起来。 他们要抓活的,没人抽冷子放箭,这给了他们很大的便宜。陈景一柄钢刀舞得风雨不透,再配上夏初七冷不丁的几颗“霹雳弹”,一群以勇猛著称的北狄人,一时半会竟攻不上来。 哈萨尔冷哼一声,弯弓搭箭。 “嗖”一道破风声里,陈景挥手格箭,可哈萨尔的箭风力量极足,箭镞虽然偏开,陈景的胳膊仍被射中,鲜血喷在夏初七的身上。她回头一看,厉色大喊,“陈景,你不必管我。” 陈景蹙着眉,没有说话,她又喊,“好歹我值一座城,你可不值钱了,别跟我比。” 第319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6) 陈景还是没有说话,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夏初七的心抽紧了。她知道,哈萨尔不会杀她,可不代表不会杀陈景,再这样僵持下去,那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万一哈萨尔真拿她跟赵樽交换大宁,那今天晚上不是白打了吗? 她正想没有气节的表示愿意“投降”,包围圈外,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是熟悉的“乡音”,不是北狄的“鸟语”,她精神一振,抬眼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密林中涌出了一群大晏将士,很快与北狄军战在一处。战马声声嘶鸣,这时,一匹高骏的黑马从人群中闯了进来,一把从陈景手上捞起她,拎坐在马背上。 “抓紧。” 熟悉的声音一入耳,她眼圈都红了,“赵十九!” 大鸟果然不是一匹普通的马,在赵樽冷冷的“驾”声里,它一个冲击之后,爆发力极强的嘶叫着跃起,跳过几名厮杀的兵士,往圈外疾驰而去。背后,是一溜烟儿的箭雨。 “保护殿下!”陈景大喊一声,与随行的大晏兵为他们断后。 夏初七回头看了一眼,血光和火光混合在密密麻麻的树林中,大晏军且战且退,北狄军穷追不舍。他们见到赵樽,就像疯了一般,箭雨密密麻麻,追击的越来越狠。 一个赵樽,足以抵销大宁城的守卫不利。 这一点哈萨尔清楚,北狄人也很清楚。 可大晏军的主力还在大宁,北狄军的主力却在建平。赵樽是在知道哈萨尔开赴建平之后赶过来的。但是他要顾女人,战事也得顾及。他交代陈大牛继续以主力插入防守空虚的大宁城,他自己领了一队兵马赶到了建平。可他带过来的人马,比起建平城哈萨尔的兵马来,在数量上无异于小巫见大巫。 惨叫声,一直在耳边回响。 赵樽一马当先,哈萨尔紧追在后。大晏军不过五十来人,可人人都是赵樽的贴身精锐,哈萨尔的人数成倍,见一时拿不下赵樽,好勇斗狠的心性也被勾了起来,亲自加入了战局。 “怎么办,赵十九?他们的人太多了。” 看着密密麻麻的追兵,夏初七身上一层鸡皮疙瘩。 “再撑一会,大部队就来了。”等陈大牛收拾了大宁,就会带兵攻打建平。现在他们需要的,就是时间而已。 “你应该随大军来的,这样太危险。”夏初七叹了一声,讷讷地说,“我一个人就算被抓住,他只要不杀我,我总有办法跑得了。” 他冷哼一声,不回答。 夏初七回头看他一眼,想想也是,要是易地而处,赵樽有了危险,她还能冷静的分析局势吗?估计也不会。润了润唇,她迟疑一下,甩出一颗“霹雳弹”,先向他表功劳,“赵十九,我的任务完成了。” “嗯。”他答,“完成得很好。” 翘了翘唇,她开心了一瞬,看看追兵,又不免担心。 “陈景他们不会有事吧?” 赵樽目光眯了眯,“不会。” 边打边退的一个包围圈,慢慢变得扭曲,借助夜黑风高地势险峻,赵樽一行人数虽少,却打得很有阵形,慢慢退至峡谷里一个像“葫芦”的地方,堵在“葫芦”中部的口子上。 赵樽确实会选防御的地方,这样的地形,易守难攻。 他低声命令,“三排阵形,交替杀敌,弓箭手站后面。” “是!”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葫芦口外,北狄军越来越多。葫芦口下面是一个不知深浅的瀑布水流,他们占据着葫芦小的一方,北狄军在葫芦的大圆面,双方摆开了拉锯阵势。 喊杀声,一直不绝。 陈大牛的大军也一直都没有来。 赵樽就五十来个人,虽可借助地形守卫,但人也不是钢铁铸成的,总会有疲惫的时候。慢慢的,这些亲卫们体力越发不支,北狄军却像杀红了眼,势力大增。就在这时,赵樽手腕突地一抖,夏初七侧眸看去,只见他捂了捂手臂,像是被一支飞箭擦着了手臂,再定神看时,“葫芦口”已然有了空隙,口子缩短缩小。 “赵十九!”夏初七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无事!” “你放屁!”夏初七焦急地骂了一声,手里攥着一颗霹雳弹,“陈景,你带人保护殿下先撤,我来掩护——”她相信他们可以安全突围出去,可赵樽却大喝一声,“陈景,你带楚七离开。” “不!我不走,算了,死在一起好了。” 她大喊着,不要命地甩出怀里最后的几颗霹雳弹,暂时堵住“葫芦口”的进攻。那几颗霹雳弹是她准备在最后关头“脚底抹油”用的。她是一个做人留底线的人,随时都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可这时再不用,怕是没时间用了。 “带她离开。”赵樽突地将她推给陈景。 “不!”夏初七惊叫,挣开陈景的怀抱,“我说了,要死就死一起!我不是贪生怕死的王八蛋。”她喊着扑向赵樽,突然,在火把微弱的光线下,她扫到他们背面的山崖上有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他们搭箭挽弓……飞过来的箭矢,瞄准的正是她。 “啊”的惊呼一声,她改变路线,扑往旁边。她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她,所以扑向了与赵樽相反的方向。可躲过了第一波箭矢,第二波却紧随其后疾射过来。显然这些人是要致她于死地。 “楚七!”赵樽喊一声,飞扑而至,拖开她的身体。可这时,北狄人的利箭也一支支飞射了过来,赵樽一剑劈开利箭,可他们用的神臂弓,神臂弓射出来的箭,箭身重,力道大,完全避开已然不行。 “不要管我。”夏初七大叫推他。 赵樽没有说话,披风一拂,抱着她迅速侧身倒下,把她的身子推向大鸟的马腹,自己则挡在她的面前。他是要牺牲掉自己和大鸟? 夏初七心里一痛,挣扎着翻身过来,拦在他的背后,“不行。” 电光火石间,赵樽双目一沉,再次侧身,推她进去。 “赵十九!”夏初七呐喊一声。 千钧一发,她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翻身跃起,将某种可以称为爱情的力量发挥到了最大,整个扑在他的身上,然后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到来。 “扑扑扑”—— 耳边是利箭穿透肉体的声音,可她身上却没有痛楚。 怎么回事?她下意识睁开眼,却见背后山崖上有一抹红色的影子在迅速坠地。火把氤氲的光线下,那人身上的衣袍闪着比火焰还要艳丽的红。 倾城之美,倾城之艳,倾城的鲜血在飞溅。 三支利箭稳稳插在他的身上,他仍然笑着,身体重重坠地,伴着溅了一地的鲜血,妖艳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树林中遍地的鲜血。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鲜血也这样美。 这样美,美得刺目,美得她的泪水滚滚而下…… “东方青玄!” 她嘶吼着扑过去,声音响彻山林。她知道,不是谁都有为了别人去死的勇气,如果生命受到威胁的人是东方青玄,她一定不会为他扑出去。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杀!”这时,远处密林中,陈大牛带领的大军已然赶到,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传过来。北狄军在厮杀撤退,大晏军在疯狂前扑,赵樽眉头紧锁,冷硬的甲胄像冰一样凉。可她的耳朵里很安静,眼睛里只有鲜血一样的颜色。 “你疯了?”她迅速撕掉东方青玄的衣服。 “你……真粗鲁,本座长得好看……你也不至……如此。” 他给了她一个遥远得像是看不清的笑容。 “闭嘴,不要说话!”夏初七咬牙,在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个医者,也后悔今天出来之前为了跑路,身上装的全是霹雳弹,根本就没有半瓶药物。 “东方青玄,你坚持住!” 他身上的箭伤很重,鲜血还在大量涌出。夏初七目光没有办法考虑其他,最紧要的就是为他止血。可在这荒郊野外,她不敢为他拔箭,身上又没有药物,止血更是困难。 她四周看了看,一咬牙,从一名锦衣卫手中拿过火把,将扎火把的稻草扯了出来,完全燃烧后,把草木灰直接堵在他不停冒血的伤口上。一个火把不够,再来一个,然后她砍掉箭杆,撕掉他的中衣包扎在伤口上,裹住草木灰。 “死……死不了……吧?”东方青玄的声音虚弱而含糊,额头布满了痛出来的冷汗,声音仍然带笑。夏初七皱紧眉头,难得正经的与他说话,“幸而没有伤及要害,要是这支箭再偏一寸,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比神仙还厉害?”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侃她? 夏初七抿了抿干涩的唇,蹙着眉头看向如风,“你们守好大都督,我去采药。” “不……必!”东方青玄喊住她,“兴许……还有埋伏……” 第320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7) 夏初七看他一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知,他也知,那些蒙面人要杀的人是她。如今她若是出去找药,说不定也会有危险。然而,东方青玄这个男人也许阴险狡诈,也许手段毒辣,也许招无数人的怨恨,甚至他也许还害过她,但她却知道,如果没有他飞身一救,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自己。他救了她,她又如何能不救他? “我只是不想欠你。”她说。 “欠……?”东方青玄唇角艰难地牵了牵,冲她点头,示意她过来,“本座……有话和你说。” 夏初七蹲下身,俯低了头。 他道:“七小姐……你……太……自以为是。” 她一头雾水,“啥意思?” 东方青玄咽下喉头翻腾的血气,声音幽幽地笑道,“就凭你……与本座的……交情。你以为本座……是救你?” 交情?他们两人之间,好像从来不存在“交情”。从清岗到京师,一开始就是敌对,到现在仍是敌对。在夏初七的心里,他就是一个大反派。就算他曾经帮她,她也一直觉得他怀有某种目的。可他飞身而下,用他的命救了她,如果她还这样凉薄的认为,那就是矫情了。男女之间,你侬我侬也好,柔情似水也好,恩恩爱爱也好,一切的情感都在危难来临时都能得到真正的检验。是抛弃,是放弃,还是在命悬一线舍身相救,那是不同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大都督,救你也非交情,我早就说过,我楚七医者仁心,今天躺在这里的人,就算不是你,而是如风,是拉古拉,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也一定会救。” 东方青玄笑看着她,想要起身,可伤处不断渗出血水来,疼痛让这位向来手段毒辣的锦衣卫大都督越发无力,他低喘着气,艰难地抬起一根食指,指向对面的山崖,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扯出一个极为吃力的笑意。 “本座失足……跌落……与你何干?” 失足跌落?看着他唇上被鲜血染得越发妖艳的笑意,夏初七也笑了,“失足跌落,不幸中了飞箭。大都督,你要是因此身亡,这个死法算得是千古奇冤了。” 说罢她不再看他,迅速起身跑出葫芦口,走到骑在马上正观察战场形势的赵樽身边,焦急地问了一句,“赵十九,你没事吧?” “无事。”赵樽看她一眼,“东方青玄如何?” 想到东方青玄的伤,夏初七语速加快,“必须马上手术……就是,必须找地方找药,然后拔箭止血,要不然他支撑不了多久。赵十九,建平城还要多久才能打下?” 赵樽看看山头的火把,蹙眉,“半个时辰行不行?” 夏初七点头,“行。我先去附近山上找点草药,做紧急救治。” 时间来不及了,夏初七没有与他说太多。光线太黑暗,赵樽衣裳颜色太深,她也没有发现他手腕上汩汩的鲜血,只道一句“注意安全”就转头跑远了。赵樽执了马缰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上佩剑一紧,放沉了声音。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拿下建平。” “是!殿下。” 大晏将士虽是远道而来,但在大宁轻松打了一场胜仗,这个时候正是士气如虹,而北狄军在大宁失守,建平又岌岌可危,加上被偷袭,被暗算,心生退意,败相明显。 世上最好打的队伍,便是撤退时的队伍。 赵樽面色冷沉,眸如鹰隼,打马冲在前面,指挥若定。他身上没有长兵器,可一支剑却舞得仿若游龙,削人如泥。“扑”一声,一个北狄将军被他穿胸而过,双目圆瞪地看着他,倒下马去。 他冷冷抽剑,手腕微微一颤。 陈景飞冲过来,“殿下,你的手!” 知道他要说什么,赵樽却面无表情,“小伤,算不得什么。” “不行。殿下,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都说了不碍事!” 赵樽声音拔高,隐隐含了一些莫名的怒气。 陈景微微一怔。由北到南打了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赵樽身上的伤不计其数,比起数次命悬一线的重伤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可他却觉得,这伤没在他的手腕,而在他的心上。 弓弩、箭矢、刀光、剑影,鲜血伴着嘶吼,马蹄踩踏着残缺的肢体,血水渗入地上泡软了泥土,成千上万的将士挥舞着战刀,身影来回交错在夜色下。尽管北狄如今处于下风,但在哈萨尔的组织下,仍在顽强抵抗。但圈子越缩越小,哈萨尔身边的侍卫,有几个人已然阵亡。 “哈哈!” 山林里,传来哈萨尔激荡的大笑。 “晋王殿下,告辞。” “殿下——”陈大牛浑身浴血的从人群中冲过来,身上的战甲泛着夜一般的寒光,他靠近赵樽,嗓门儿老大,“哈萨尔要逃,俺现在就带兵去追。” “不必追了!”赵樽冷冷阻止他。 “为啥?”陈大牛抹了一把脸,把他的黑脸也抹上了血。 “他送给本王一个人情,本王也还他一个人情。” “啥意思?俺咋听不懂。” 陈大牛一头雾水,赵樽看着火光遍地的建宁城,沉声道:“他未尽全力一搏,把建平城送给了我们。” “啊”一声,陈大将军更懵了,“为啥?他疯了?” “为了给北狄皇帝一个警告。同时,也捞足他去哈拉和林的资本。”说到这里,赵樽目光里突然浮起一片苍凉,“若是北狄不再需要他了,他回了哈拉和林,皇帝又如何会放过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哈萨尔是同一种人。 “兔死狐悲!” 附近的山上,凤尾草、胜红蓟等常见的止血草药都有。夏初七采完药,飞快地爬下斜坡,蹲在东方青玄的面前,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他已经半昏迷过去,神智不太清楚了。 她蹙着眉头,去掉被鲜血黏成一团的草木灰血块,将草药放入了嘴里。 真苦!嚼碎的草药被她吐出来,敷在东方青玄的伤口上。 “嘶……你……”撕心裂肺的刺痛惊醒了东方青玄,见她把一棵棵草药放在嘴里嚼成恶心的糊状,然后敷在自己的身上,东方青玄眉头蹙紧,又是嫌弃,又是绝望,“不能用……石头砸烂?” “唾沫干净,消毒。” 夏初七含含糊糊的说完,又吐出来往他的身上敷。 “你以为老子愿意?你当草药好吃啊?” 大都督煞白的脸朝着天,不敢看那混了口水的草药糊糊。 夏初七嗤之以鼻,“人都要死了,还有工夫讲究?” “有你在……本座如何死得了?”东方青玄虚弱一笑,性子真是极好,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对她的医术进行褒奖。夏初七没好气地看着他,“不必拍马屁,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虽然你只是失足中箭,但我不杀伯仁,也不想伯仁因我而死,我晓得那些人是来杀我的。”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来了,头一抬,目光定在如风身上,“刚才太着急,差点忘了,刺杀的那些黑衣人呢?” 如风看一眼东方青玄,“我们赶去的时候,都趁乱跑了。” “哦!”低低应一声,夏初七又低头嚼草药。她感觉出来如风有忌惮,也就没有再追问。她是一个懂事的姑娘,正常情况下不喜欢让人为难,不正常的情况下,她喜欢为难别人。现在东方青玄受伤了,她处于正常情况。 敷好了药,东方青玄面带嫌弃地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夏初七没有松懈,她出了葫芦口,站上一个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什么也看不见。想了想,她让如风等人用树藤和小树扎成一个简易“担架”,将东方青玄抬上去,开始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经的地方,尸横遍野。她心惊胆战,有些担心赵十九的安危。默默念叨着,一行人走出鲜血遍布的密林时,天上下起了沥沥淅淅的小雨。抬头看天,她颇为感慨,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吗?准备用一场雨来冲刷血迹。 这个季节的北方,夜露很重,气温下降得厉害,尤其是晚间,寒风一吹,冷得人遍体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着“担架”上东方青玄越来越苍白的脸,拔高了声音,“加快脚步。” “快,快点!”如风脸色也极是难看。 琢磨着建平城的战况,夏初七看向如风,“如果实在不行,一会我们潜入建平城,好歹得找一个药堂,找到医疗设施……” “好。”如风二话不说就应了。 夏初七想着这事儿的可行性,见东方青玄一动也不动,心里一紧,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一口气,又探向他的额头。发烧了! 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她,他要这样睡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皱眉拍拍他的脸,掐住他的人中,“东方青玄,你别睡!” 他没有动静儿。 第321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8) “大都督!大都督!”如风也慌乱起来。 “快,快一点!” 冷风里,夏初七一边跑,一边恶狠狠掐他的人中。 “东方青玄,你快醒醒!” 紧张之下,她口不择言。 “醒醒啊!你娘叫你吃饭了!你爹又给你找后娘了。” “嗯。”东方青玄发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幽幽地半睁开眼睛,看她一眼,眉头皱起,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凑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你……”一个字说完,他又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两个字,“做梦。” 三个字连起来就是“你做梦”,夏初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觉得这厮真是一个自恋狂。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损别人。她心里腹诽着,可看在他是一个“半死人”的分上,没有狠心抽回手,任由他握着,直到接近建平城门,在一阵嘶哑的惨叫声里,前方飞奔过来几骑。 “建平城已破!” 低低沉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情绪,却熟悉得夏初七心里一暖。是赵十九,他果然已经攻入了建平城。夏初七抬头看过去,他在马上,夜色下的情绪不太分明,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催促如风,“快,把他抬入城里,找个药堂,我要为他手术。” 赵樽侧眸,吩咐陈景,“带东方大人过去。” 陈景抿了抿唇,终究吐了一个字,“是。”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找好地方了?夏初七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赵樽淡淡看了一眼东方青玄与她死死捏在一起的手,没有说话,转身打马,疾驰而去。 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大宁城破,不到两个时辰后,建平城破,赵樽兵不血刃,一夜下两城。在攻入建平时,虽然北狄军顽强抵抗,可奈何军心已散,驻建平大约二十万兵卒,死伤大半,余下的或败退潢水,或走开元路。至此,北狄位于辽东的屏障一夜失守,整个辽东地区暴露在大晏军的面前。 十月初九凌晨,哈萨尔领兵从潢水入迤都,并按先前北狄皇帝的圣谕,将兵权暂时交由大将军阿古,只身夜赴哈拉和林请罪。 得到消息的北狄皇帝大怒,一夜失去两城在其次,重要的是辽东大门一破,南晏定安侯陈大牛于十月初十领兵直逼辽东开元路,赵樽也追击北狄残兵从潢水深入漠北草原,驻兵额仁淖尔,北狄江山岌岌可危。 这些年来,随着南晏洪泰帝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战争,北狄原本幅员辽阔的疆域,一点一点被蚕食,一旦辽东不保,陈大牛转头与深入漠北的赵樽合兵,北狄将会更加被动。 可此时的北狄,内乱比南晏更为严重。 纵观历史,有实力有能力的人,总招人嫉,哈萨尔也是如此。他是北狄皇帝的庶子,一路披荆斩棘坐上皇太子储位,可北狄皇帝对他并不信任。皇帝偏爱六子巴根,之所以立哈萨尔为皇太子,也是迫于他手握兵权朝中势大的无奈之举。也正因为此,先前才会在六皇子巴根和北狄保守派贵族的挑唆下,被赵樽玩了一计借刀杀人,上演了“阵前召回”的可悲戏码。 越是美丽的外衣下,越是隐藏杀机。原本北狄皇帝想趁机收回哈萨尔手上的兵权,再扳倒他的太子位。可如今战局危急,北狄皇帝不得已,不仅没有责怪请罪的哈萨尔,反而在哈拉和林对他大加封赏,再次还于兵权,让他领兵前往漠北瀚海一带,堵截赵樽。大将军阿古则被派往辽东开元路,与陈大牛周旋。 喧嚣、混乱、血腥。这是一段动荡不安的岁月。 多年之后的夜晚,在北平赵樽的府邸里,夏初七窝在他怀里再回忆这次北伐战争时,想到这一夜他受了伤忍着委屈还带兵攻下建平,只为实践半个时辰的承诺时,她还会掩面心酸。 她问赵樽,你怎会这样傻?为什么你受了伤都不告诉我? 赵樽很傲娇的回答她:上善若水,大爱无言。本王未必不如东方小儿乎? 不与万物争高下,这确实符合赵樽的胸襟,却半点都不像他对待女人问题上的霸道态度。所以夏初七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吃味了,装什么高尚呀?尔后,他更傲娇,他说,本王握得了杀人的剑,攻得下坚固的城,难道还容不下女人的一滴泪? 说来说去,他还是介意她为了东方青玄掉眼泪的事嘛?夏初七又哭又笑继续嘲弄他,他终是叹息:老子怎会和东方小儿计较?再说,他若是死了,如何践行诺言,为本王抬花轿? 不管后来说得有多动听,只此刻,在窗外纷飞的细雨下,赵樽独坐灯下的冷寂身影,仍是笼罩上一层浓重的寒霜和郁气。屋子里侍候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惹恼了他,会拔刀杀人。 但他一直未动,冷漠得像一尊雕塑。 看着他浑身上下像被鲜血泡过的样子,孙正业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尤其翻开他手腕上的箭伤时,发现渗出来的血已经把他的里衣与伤口黏在一起,撕开衣服时,布料带着血肉,他可以想象那种疼痛,赵樽却像不知道,一声都没吭。 “爷。”孙正业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朽先给您消毒,再包扎。这个消毒水是京师带来的,以前在良医所时,楚医官配好的方子,老朽觉着好用,就一直用着。” 人老了,话也多,刚刚赶到建平的孙正业,哪里知道他家爷心里的难受?用着楚七的药,楚七却不在他的身边,对于一双相恋不久,还处于“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阶段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话,是一种难堪的煎熬。 郑二宝重重咳嗽一声。 “老孙,你今儿嘴闭不拢了呢?赶紧给主子治伤。” “哎哎哎,老朽这就治。” 被提醒了一下,孙正业仍是莫名其妙。 赵樽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似的,由着孙正业把他的伤口包扎妥当,才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吩咐郑二宝。 “去,找大牛他们来。” 找陈大牛来没有别的,肯定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郑二宝唯唯诺诺的去了,什么话也没有多问,只与陈景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皆是一叹,为他家主子憋屈。 临出门时,他想了想,突然下了狠心,觉得应当去找楚七,告诉她,怎能只顾着锦衣卫那个祸害呢?他家主子爷也受伤了,应该来照顾主子才对。可郑二宝心里想着,还没实行,后面那位爷,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沉声吩咐了一句。 “为了稳定军心,爷受伤的事,谁也不许多嘴。” 顿了顿,他又补充:“违者,军法处置。” 几个都存了同样心思的人,面面相觑,怔愣了。 “小命保住了!”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夏初七为昏迷中的东方青玄包扎好,直起酸涩不堪的腰,看了看一直守在边上的如风,还有被锦衣卫拎过来,从头到尾都在瑟瑟发抖的老大夫,微微一笑,“今晚好好照看,可能还会发热。” 如风松了一口气,“多谢了!” 谢什么呢?虽然他是“失足跌落,不幸中箭”,可夏初七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巧的“失足”。不过,虽然心知肚明,她却并不去探求真相。有的时候,人糊涂一点并无不好。 她写好药方递给如风,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苍白的东方青玄,与老大夫交代了几句,只说她明日过来,有事随时叫她,便告辞了出来。 如风要派人送她,她拒绝了。一个人出了药堂,外面的雨声似乎大了。她撑了一把伞,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这才发现,她不知道赵樽住在哪里。幸而如今建平城被大晏军占领,街上还有很多在收拾战场的兵士,她找人随便一问,就知道了。 清风院。 这里原是北狄军为哈萨尔准备的行馆,如今赵樽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夏初七进去的时候,郑二宝守在房外,告诉她说,赵樽正在书房召见几名将校,布置下一步的行军任务,让她在外面等着。 她没好去打扰,找个背风的椅子坐下,撑着下巴等。 可这一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已经凌晨了,她实在太疲惫,打了几个哈欠,索性蜷缩在椅子上就睡了过去。 清风院的书房里,灯火大亮。 将校们早就已经离开,只有元祐留了下来,在与赵樽对弈。 “天禄,你今天心不在焉?” “有吗?”赵樽声音懒懒的。 “怎么没有?”元祐打量一下他的脸色,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棋子,慢悠悠落下,连嘴唇带眼睛都在笑,“我与你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从未赢过你一局。可今天晚上,看来你得败在小爷的手上了?” 灯光照在赵樽的脸上,没有情绪,“看你可怜。” 第322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9) 元祐差点爆笑,可瞥着他冷寂无波的脸,想了想终究还是咽回了笑声,改为一声叹息,然后一本正经地逗他,“天禄,听说俘虏了好些长得不错的北狄娘们儿。反正小爷我素了这几个月,也刚好有点心思,要不要差人送两个来,咱俩一起玩玩?” “滚!” “何必呢!”元小公爷摇摇头,“你就是这样,苦了自己,成全了别人。要换了我,像今天这事,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东方那厮,把女人拖回来,好好整治一番,看她下回还敢不敢了?” 他说得铿锵有力,赵樽却突地抬头,古怪地瞥他。 “你这样能?” “呃”一声,元小公爷猛地想到楚七那张脸,稍稍尴尬一下,风情地摸了摸鼻子,唉声叹气地说:“也是,若是旁的妇人嘛,那倒也成,要打要杀还不是一句话。可换了我表妹,她那性子,这样只会弄巧成拙。她呀,真不是一般的妇人。天禄,不瞒你说,在开平那些日子,我与她天天相处,都没有找过女人,搞得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也对她动心了……” “你死了!” 赵樽低沉慵懒的声音一入耳,元小公爷激灵灵吓了一跳,丹凤眼一挑,恶狠狠瞪他,“不是吧?天禄,我说说而已,又不是真要抢你女人,用不用这样狠?” 赵樽冷冷抬起手来,没有拿棋,却是喝了一口热茶,指了指棋盘。 “下完了,回去找你的北狄女人吧。” 元小公爷低头看向棋局,这才发现,趁他分心的时候,赵樽已经把他给灭了。微微张嘴,他愣了一愣,给了赵樽一个绝世贱笑,“天禄,你好贱!竟然这样赢我。” “不这样,不能赢你?” 元小公爷被他呛了话,虽然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女人问题上他可能略胜一筹,可下棋嘛,他真是玩不过赵樽。 “行行行,你厉害,小爷我回去抱小娘了。” 冲他摆了摆手,赵樽没有说话,指尖拂过已经下完的残棋,一颗颗重新归置在棋盒里,开始自己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对弈。看着他的样子,元祐起了一半的身姿有些僵硬。几乎是突然的,看他孤零零的样子,他心里的某一处像是被利物狠狠剜了一下,酸涩得难受。 “他痛,你也痛,他伤,你也伤。这就是爱情。” 夏初七那天说过的话不期然入脑,元小公爷倏地瞪大眼睛。 完了完了!难道他一直爱的人是……天禄?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元小公爷大惊失色的看了一眼赵樽,不由又想起以前京中的传言来,都说赵樽身上的男儿气概,总能让男人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一直是男人。一念上头,他越想越害怕,见了鬼似的,一眼都不敢再看赵樽,飞快地出了书房的门,头也不敢抬,一溜烟跑出去,决定今晚找两个小娘好好练练,纠正一下“爱情”。 “阿七……你赢了!” 书房里,赵樽一个人下了会儿,推开棋盘,叹了一口气。 “不下了。” 自顾自慢悠悠说完,他起身拉开书房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在桌边椅子上酣睡的夏初七。 身子僵硬地停顿一瞬,他视线转向拿着拂尘站得极为端正的郑二宝,一脚就踹了过去,低声斥他,“郑二宝,你胆子大了啊?” “主子……奴才只是……只是……” “闭嘴!”赵樽低骂一句,大步走了过去。 “哦!闭就闭。”郑二宝揉了揉被踢痛的地方,憋屈地嘟起嘴巴,“怪不得话本里头做坏事的都是太监。果然……如此。” 他是没有进去通传,甚至也没有给楚七拿一件外袍,就是气不过她,为他家主子爷鸣不平,故意把她凉在那里的。如今活生生挨了赵樽一个窝心脚,想到楚七先前的好,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冷的天,屋子里没有生火,她一个姑娘就那样睡着,要真是冻病了,结果难受的不还是他家爷吗?他家爷难过了,受罪的不是他吗? “哎!蠢货!”他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赵樽没有叫醒夏初七,他拿过郑二宝殷勤递来的貂皮大氅,轻轻裹在她身上,拦腰一抱就往内室走。 若说先前他心里还有一点别扭,如今看她累得小狗一般蜷缩在那里,多大的火气都没有了。更何况,他不知道不明白,东方青玄当时受了那样重的箭伤,她要是不闻不问,还是楚七吗? 赵樽不是一个因为一件事或一句话就否认某个人所有好的男人。 过惯了动荡不安的行伍生涯,他不会在男女之事上与对方倾轧一般闹得撕心裂肺。挣扎、折磨、互相咬得鲜血淋漓再来后悔的情感有太多的表演痕迹,那些都不是他。他就愿意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等到有一天,再无战争,再无杀戮,生活安宁,她还睡在他的身边,孩子在膝前环绕,不论窗外大雪纷飞,还是烈日骄阳,他们恬淡,悠闲,如此而已。 夏初七睡得很沉,但也不是沉得被人抱起来了都不知道的主儿。她惊了一下,睁开一只眼,恍惚间看见是赵樽的脸,扯着嘴巴笑了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快活的光芒,然后双手将他一抱,眼睛一闭,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那样放心地睡了过去。 这是她的依赖。 “阿七……?” 她没有回答,像是冷了,往他怀里缩了缩。赵樽看着臂弯里脏兮兮的“睡美人”,脸上红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唇角几不可见的抽了抽,将额头抵住她的,轻轻一吻,双臂收紧,手腕上的伤口,好像没有再痛。 夏初七是在半夜醒来的。 先前实在太累了,被赵樽放在被窝里,她睡得极熟,甚至还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可大半夜的,她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见赵樽冷冰冰的看着她,生气地转过身,她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他的臂弯里还揽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影极熟的女人。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醒了,“赵十九!”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睁开眼睛,满头都是冷汗,屋子里黑漆漆的,可下一瞬,她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他的掌心放在她的后背,她的头枕着他的胳膊上。 “做噩梦了?” “赵十九?”她低低唤他,转念一想,难道梦中的那个背影极熟的女人,是她自己?她好笑地揉了揉头,他却已经起身点燃了烛火,担心的看着她。 看他一眼,她心中的不安散去,打了哈欠,环住他的腰,“我梦见你生我的气了,不再理我了。赵十九,今天我去东方青玄那里,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他否认。 “就知道你没这样小气。” 他把手臂从她脖子后面伸过来,抱了她,靠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着她,却没有说话。夏初七先前睡了一觉,半夜醒过来精神了,半趴在他的身上,看他在氤氲灯光下的俊脸,突然蹙眉,“你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樽掀了掀唇,顺着她的头发,“只是太累。” “哦,我又吵醒你了。”夏初七有些歉意。 他低低一笑,手指落在她的脖子上,触碰上她的肌肤,挠了挠,夏初七难得见他这样小孩子心性,一缩脖子,身上顿时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咯咯笑着,她滚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刚劲有力的心跳声,觉得安心无比。 “赵十九,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都没有寻到机会问你,我那个红刺特战队,还剩下多少人?” 她突然冒出来的新称呼,把赵樽难住了。等她解释什么是红刺特战队,他才明白过来,然后告诉了她战后的统计。 两千人的精锐队伍,折损了一半,除去受伤的人,约摸还剩下八百左右。比起整个大宁和建平的战役来说,大晏军的伤亡极小,他们的牺牲极有意义。但夏初七心里仍是难受,那些都是她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他们陪她夜入建平,一起插火把,拴马绳,一起呐喊,一起逃跑,他们掩护她,他们的命运由她亲手导演,可他们死了,她却活着。 她到底是一个女人。 再硬的心肠,也是一个女人。 赵樽胸膛上湿了一片,叹了一声,捧着她的脸。 “怎么哭了?” 夏初七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没有哭,就是心里怪别扭的,难受。” “这还叫没哭?” “这叫喜极而泣,他们很值得骄傲。” “犟种!”赵樽安抚着她,轻拍她的背心,“你的心思爷都懂。”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突然抬起手来,将掌心摊在她的面前。只见上面除了薄薄的茧,还有一条条分布不同的纹路,她不解地看着他,却听见他低低说,“在这只手里,折损的人……不计其数。” 第323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0) 他不像她一样,把情绪外露,可语气还是让夏初七鼻子酸了一下。她紧了紧双臂,闭上眼睛吸着鼻子,不让眼泪流下丢人,声音却更哑了,“如果有一天,再没有战争,该有多好。赵十九,等仗打完了,我两个找一个地方隐居吧?你也不要做王爷了,也不要看皇帝的脸色,我们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隐居山林?” “才不!”她笑,“大隐隐于市。我们要做世界首富,做世上最有钱的人,掌握全球所有的财富,让每个国家的皇帝都看咱们的脸色,高兴了赏他们一点,不高兴,让他们都喝西北风去。” “……” “爷,我这个理想还成吧?” “可谓鸿鹄之志。”想想,他又问,“那小隐呢?” “小隐隐于床。”夏初七嘿嘿一乐,给了他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容,故意逗他似的松开抱在他身上的手,慢慢探入他脐下,可却被他抓住了。 “阿七要做什么?” “你说呢?”她挤眼,自觉是最为媚人的笑容。 “爷不懂。” “不懂啊?那我教你好了,学费五十两。”她趴在他的身上,小手在他手心里挣扎着,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男人,从头到脚的细胞都在惊叫着让她今天晚上必须要做点什么,要不然无法排遣噩梦带来的情绪。她抬头挺胸展颜扭腰撅臀,做了一个设想中最为动人的姿态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爷,放手。” 赵樽的呼吸微微急促,低头呵气,“阿七……” 她心里一喜,巴巴搂着他。可下一瞬,他却掏出她的桃木镜来递到她面前,意有所指地道:“照照镜子。” 自从成了景宜郡主,为免身份暴露,这面镜子就一直放在赵樽的身边儿。如今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不,应该说是,盯着镜子里面那个一脸脏东西,像鬼一样蓬头垢面的女人。 “啊!” 她惊叫一声,飞快地跳下床。 “我要洗脸洗澡换衣服。” 想想她腆着一张鬼脸,在赵樽面前“丑态毕露”的扮娇媚,她简直想咬舌自尽。可跑了没几步,她又反应过来。她更丑的样子他都见过,而且,他先前不还抱着她睡了吗?他都不计较,她又何苦自欺欺人呢?慢悠悠回过头来,她看着斜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的男人,眼睛一眯,又一步步走了回去。 “赵十九,你心肠好毒。” “此话怎讲?”他挑了挑眉。 “都不给我洗个脸,让我就那样睡下,故意让我丢人。” “好心没好报,爷那是怕吵醒你。”赵樽淡淡剜她一眼,转瞬,又低低一笑,“爷都不嫌你脏,你还嫌上了。要早知你这样想,爷不仅给你洗脸,即便是洗澡,也是可以代劳的。” “哈哈!装——”夏初七干笑一声,转头出去了。 郑二宝就守在外面,心情忐忑,见她出来找水,为了先前那点事,更是殷勤的跑上跑下。夏初七累了一天,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回来,赵樽还没有睡,静静倚在枕上看书,似是在等她。 这样有“生活气息”的赵十九,让她心里微微一暖。 “赵十九,姐姐我又回来了!” 学着灰太狼的轻佻语气,她恶狼扑羊一般扑过去,扯开他手里的书,就恶作剧地扒他的衣裳。赵樽不知她在抽什么疯,身子往后一倒,死死扼住她的腰,喊了一声阿七,直皱眉头。可她嘿嘿一笑,顺势倒下去,轻轻含住他喉间不停滑动的喉结。 “小疯子!” 他声音骤然一哑,她得意一笑,双手往他脖子上一缠,像个冬瓜似的滚了进去,在他身上压了一圈,又重重倒在他的手臂上,听得他低低抽气一声,不由狐疑的看过去。 “压痛了?” “没有。”赵樽眸子一沉,低头吻她。 “哦……坏人!”被他吻上来,她脑子放空,顾不得细究他为什么抽气,只热情地与他吻在一处,弄得唇上又湿又滑,吻得两个人气喘不匀。像往常这样就该收场了,可今儿也不知怎的,大概是战争的生死不定,让她越发珍惜在一起的日子,越发不想等待,觉得远远不够。 “赵十九!” 在他的唇离开时,她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东西来。 “嗯,什么?”他声音喑哑,眸底含波。 “我在大营子的东西……都带过来了吗?” 赵樽不明白她半夜三更在发什么疯,刚刚亲热一回,又提到东西,稍稍蹙了下眉,还是点点头,“都让郑二宝给你收着。” 夏初七咧嘴一笑,“你等我一下,不要睡啊。” “锁爱”护腕,她原是准备在他生日的时候才送给他的。可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她觉得两个月太漫长,等待太熬人,既然备好了,不如现在就送给他。出去找到郑二宝,在他同样看“神经病”的目光里,她拿到那个被她用锦缎扎成了礼盒的东西,神经兮兮的跑回来,往榻上一摆。 “给你的。” 赵樽眸光一闪,“什么?” 她拉着他的手,一起抽开锦缎上打的活结,笑眯眯地揭开木匣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两个做工精美压了花纹的护腕,得意地说,“这叫‘锁爱’,用寒铁打造,采用了目前最先进的锻造技术,当然这个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看着……” 她用指尖在护腕上方的一个按钮上推、转,随着她的动作不同,护腕不仅可以伸出尖利的刀片,还可以像弓弩一般射出极小的锋针。 “针上,我淬了毒!”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她讲解着功能,“这种毒发作起来极快,所以一般情况下,不要随便使用。” 赵樽看着她,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太能干,你自卑了?”夏初七嘿嘿一笑,就去捞他手腕,“来,我给你戴上,你一个,我一个,算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虽然我晓得你们这里的姑娘,定情信物都是送荷包啊,送香囊什么的,可我不会那些东西……咦,我说你躲什么躲?”她终于发现赵樽的不对劲了。 “先放着,明日再戴。” “不行。”夏初七眉头竖起。 “阿七……”他无奈的低叹,伸出右手,“那戴这只手。” “谁戴在右手?不方便操作。”夏初七拒绝,脸色有点难看,“左手伸出来。”嘴里嚷嚷着,她盯住赵樽不自在的表情,身体突然扑过去,一个错身压住他,揪住了他的左手腕。赵樽想要闪身,她却飞快上移,扣在他紧紧包扎的伤口上。 “赵十九!”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他却严肃着脸,理直气壮。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夏初七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边儿撩他的袖子,一边儿骂他。他面露赧然,别开了头去,脸上带了一丝可疑的尴尬,瞧得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受了这样重的伤,亏你还能忍得住。” 她絮絮叨叨的骂着他,不由回想起在葫芦口他捏手腕那个动作,当时他应该就受伤了,可他却没有说,然后东方青玄受伤,她走了,根本就没有管过他,他还在带伤上阵,与北狄打了半个时辰,她也没有问过他。 种种情景浮上了,她内疚不已。 “赵十九,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你了!” 不知道怎样说,可她却是知道,这个样子的他,恐怕她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报。见老孙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她突然有些郁闷,这样的事,明明应该是她来做的,可她却错过了机会。放下他的袖子,她盯了他半晌儿,将一对“锁爱”放在一边儿,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脸儿红红的道:“赵十九,我想……给你。” 这话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完,面上是醉酒一般的红。 他目光一暗,摇了摇头,“睡吧,晚了。” 每次都是这一句,她有些懊恼。内疚、噩梦、死亡、怕失去……各种情绪交杂在心里,他越是抗拒,她越是不肯罢手,越发主动地去撩他。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她的情绪溢在心窝,什么三年之约都被她丢在了脑后。人生在世,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尤其在战争年代,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在心爱的人怀里,在窗外细细密密的雨滴声中,既然身处万丈红尘,必得做一些红尘中的事才好。 “阿七,你再这样,爷恼了。” “赵十九!” 她磨牙,骂他。可声音却很热切,神态亦是。 “赵十九……”她又放软声音,巴巴看着他,像为了讨他欢心的小猫儿,他却只是紧紧抱住她,不声不响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儿里,低低哑哑的拒绝,“阿七,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就成亲。” 真是一个迂腐的家伙。 第324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1) 不成亲就不能办婚姻大事吗? 夏初七很想给他一些“先进性教育”,可却不知道太开放了会不会吓住他。想了想,她咬了下唇,很“含蓄”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赵十九,我不介意有。” “我介意。” 她都不介意,他还介意上了? 夏初七可怜的女性自尊啊。 双颊烧得通红,她推开他,狠狠捶他。 “行行行,你高尚,以后都不要碰我。” 见她恼了,赵樽叹口气,揽住她,低低一笑,“原来爷的王妃这样等不及了?”她一听,气得很,不仅是脸红了,就连脖子都红了,他却把他抱紧,放沉声音解释,“阿七,如今行军在外,什么都没有准备,爷不想委屈了你。再说,要是怀上孩儿,你的名声可就毁了,到时候会被人耻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得就像他每一次打仗之前做战事部署。夏初七咬唇听着,慢慢的,那点臊意也就没有了,看着他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明媚。 “赵十九,你这样的人……唉。” 她翻个白眼儿,也不知怎样说他了。 “好吧!依了你。” 她像一个女土匪似的,倒在他的身上,眼巴巴的看着他。此时的赵樽被她扒得只剩一层薄薄的衣裳,领口松散,露出一片令人垂涎的肌肤来,身上带了一股子沐浴后的兰桂香气,拂入她的鼻端时,实在太撩神经。她一笑,低低垂下头,在他身上小猪似的拱了拱,调皮的手就钻入了他的衣裳,不容他抗拒,一双水眸热热的望着他,“你这样……不难受吗?” 他不答,眼睛里有火舌在滚动,搭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紧,不让她的手再有动弹的机会。可她却不管,推开他抵抗不顽强的手,凑近他的耳朵边上,用呢喃般的声线,低低诱他。 “我帮你,嗯?” 夏初七闭着眼,低低喃喃着,紧张地用她知道的全部法子来安抚他。赵樽身子一僵,还来不及思量,她美好娇软的身子就火一般贴在了他的身上。一只颤抖的小手,一摸,一捏,一握,一动,一种濒临失控般的狂乱感便从下身蔓延开来,一直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每一个毛孔都渗出细密的汗来,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一段脸红心跳的时间,在窗外的雨滴声里慢慢过去了。 听着他低低的叹息,她的脸有些热,心窝如有鹿撞。 “爷,好受一点了吗?” 她说话时语气极为低软,极为娇嗔。他额头抵着她的,目光里的快活显而易见。又叹一声,他紧紧抱住她,啃一口她的唇,温热的气息终是落在她秋水一般的眼睛边上,一吻。 “你这个妇人……” 赵樽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最早的最早,他一直就知道他的妻子将会是东方阿木尔,那个美冠京师的女人。后来的后来,他与元祐的想法基本也是一样,终究会被指一门婚,不管姓张还是姓王,都是皇室的联姻。然后他会与一个不太熟悉却高贵端庄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与所有的皇室夫妻一样,相敬如宾,生几个孩子,过冷漠的日子。他兴许也会像旁的男人一样,有几房侍妾,兴许也会为了政治联姻,再纳无数个侧妃,却永远没有兴趣去理会任何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 赵樽从来没有拒绝过皇帝的指婚。不管是最开始的阿木尔,还是后来的任何一个女人。他也不觉得有拒绝的必要,作为皇家子嗣,不管是联姻,还是绵延香火都是责任。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女人,并不是他有什么问题。一来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二来也是没有时间。他从成年开始,基本过的都是行伍生活,边关冷月的日子,为了严肃军纪,在营中他从不找女人。可不在营中的时候,普通女子却又入不得他的眼。 一开始,他只是看楚七新鲜,却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是看她明明一肚子坏水,却故意人五人六的装好人,还是从她的嘴里听到一串又一串令他似懂非懂的词?是看她以旁的女人没有智慧,面对危险的毫无畏惧,还是她那一双清亮得仿若洞悉世情的眼睛?他不知道。 今天元祐那个问题,他也想过,其实他也不懂。只是看到她,心里会很柔软,会很放松。平心而论,她不丑,却也真的算不上极美。在他见过的女人里面,比她长得好的姑娘有如过江之鲫。可她不同,与任何女人都不同。谁说男人一定要喜欢长得好的呢?他就看她这样子好。他也不知道对她的眷恋到底有多深,情?或欲?或欢喜?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崖上的飞箭避无可避的时候,他也是愿意挡在她面前的。更知道每每这样抱住她,他就会产生一种很难堪很不可思议的想要整个人化在她身体里的错觉。 “赵十九,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恍惚回神,掐紧她的腰,低低浅笑,“你得负责给爷洗干净。” “去!”她假装没听明白,故意仰着头瞪他,“洗什么东西?”他黑眸一深,正待继续逗她,没有想到,她却突然压着嗓子,低低在他耳边轻笑,“不如帮你亲干净?” “轰”一声,赵樽脑门炸开了,“阿七……” 她一把咬住他的耳朵,“逗你玩,想得美!” 他当然知道她在逗他玩,可这样的话对一个正常男子来说,太过惹火。他的心窝被她的娇软塞满了,双臂像铸了铁,恶狠狠地抱紧她,重新堆积起一股再难压下的热血,猛地抱起她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郑二宝备水。 “阿七,你完了。” 夏初七哈哈大笑,捶他肩膀,“放手,我喊人了。” “你喊吧,看谁来救你。” “我要告御状,说晋王爷欺负良家妇女。” “告吧。” “不要啦不要啦!我玩笑的。” “你自己说的,爷可没逼你。” “啊!救……命!” 次日雨停了,却下起了雪。 夏初七醒转过来的时候,撑了撑额头,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很是懊恼的拉起被子盖住了脸。果然,不是谁都做得了伊甸园里那只蛇的,惹恼了某人的后果很严重,那就是一个外表君子内心邪恶的王八蛋。 “赵十九,可恶!”骂了一句,她“嘶”一声,发现自己的嘴巴,麻木的酸痛着,滋味儿实在不太好。这个发现让她很想提醒有些姑娘,追求黄金满屋就可以了,貌好器粗真的很危险。 今天她得去看看东方青玄的伤。出屋的时候,没有见着赵樽,只有郑二宝候在那里,殷勤地为她准备早膳,满脸都是腻死人的笑容,看得她很奇怪。 “二宝公公,你爱上我了?” 郑二宝喉咙一噎,赶紧回头看了看,没有见到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苦着脸僵笑,“楚小郎你可千万甭吓我,这话要让主子听见,得骟了我……” “你已经被骟过了。”夏初七好心提醒他。 “主子爷定会再骟一次。” “……” 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儿,觉得郑二宝真是一个天才,好强的思维能力。她想笑,却没有笑得出来。毕竟笑一个太监没有小鸡鸡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想想,她又问,“爷呢?” “爷去送定安侯了。” “哦?”她露出疑惑。 “定安侯今日率开赴辽东。” 果然是赵樽身边的老人,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夏初七默了默,又边吃边问:“那我们呢,有啥安排?” “爷说在建平修整两三日就得开拔。” “啧啧!”夏初七愉快的冲他眨了眨眼,“二宝公公,你心思不单纯啊,这样多的军事秘密,你不仅知道,还敢随便说出来?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卧底?” 被她一吓,郑二宝愣了愣,直呼冤枉。 “爷说,姑娘醒来一定会问,就这样告诉她。” “呃”一声,夏初七服气了。 “爷还说,老孙去照顾东方大人了,老孙在外伤方面颇有建树,这些年都没有把他治死,是信得过的。你今日就在清风院里休息,等大军开拔之后,长途跋涉会很累,先养精蓄锐,不要到处乱跑。” 郑二宝目光闪烁,眼皮一直在眨,不敢看她。 夏初七歪着头,瞄他一眼,唔了一声,“不行啊,我得去看看东方大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看看伤势,又不累人,权当休息了。” “不好吧?你们孤男寡女的。”郑二宝瞥她。 “我与你,不也是孤男寡女?”夏初七故意逗他。 郑二宝很不想承认,可为了他家主子爷,终是一横心,憋屈地表示,“咱家可不算男人。” “噗”一声,夏初七终于喷了,“二宝公公,你实在太逗了。” 第325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2) 不管郑二宝说了什么,夏初七还是必须去看看情况的。做人要厚道,东方青玄伤得不轻,差一点就丢了命,她可不想因为感染什么的,就前功尽弃。 当然,她并不知道郑二宝是在“假传圣旨”。赵樽确实吩咐了孙正业去照看东方青玄,却没有交代郑二宝说不许她去看东方青玄。 吃饱喝足从清风院里出来,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拉了拉头上的帽子,一眼就看到见到她转头就想走的元小公爷。目光一怔,她不由有些奇怪,飞跑过去喊他一声。 “表哥,你毛病了?” 元小公爷看着她,笑容尴尬,“表妹,哪去?” 夏初七懒洋洋地看着他笑,“我去看看东方青玄,你怎么了?瞧你这表情,不对劲儿啊?” 元小公爷一双风流眼微微一瞥,想到自己“真爱是赵樽”的问题,尴尬更甚,“无事无事!表妹,表哥还有急事,告辞!” 说罢,他就像被鬼追了似的,飞快离开了。夏初七看得一愣一愣的,觉得今儿这些人都有毛病么?摸了摸冻得冰凉的耳朵,她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径直去了东方青玄那里。 他还住在昨晚送去的医馆里。 夏初七进去的时候,孙正业正在外面写方子,两个人寒暄一阵,夏初七问了东方青玄的情况,就准备入内室,可如风却守在他的卧房门口,看见她来,面上也很尴尬。 “大都督不方便见你,你回吧。” 不方便?夏初七奇怪了。 今天早上郑二宝见到她“尴尬”,元祐见到她“尴尬”,如风见到她“尴尬”,就连东方青玄也尴尬的不方便见她了。难道她睡一晚上就变成了一只人中恶鬼,人人见到人人怕? 她狐疑的往门里瞄一眼,“我只是来看看他的伤。” “哦……可是……” 看如风极不“方便”的样子,夏初七咳嗽一下。 “行,那我回头再来。” 她刚刚转身,里面却传来东方青玄有气无力的声音。 “如风,让她进来。” 如风低低应了一声,侧开身子,还贴心地为夏初七推开了门。夏初七的好奇心被勾起,调头就大步入了屋子。可刚绕过一道精致的屏风,就怔在了当场。 屋子里烧了地龙,很温暖。东方青玄斜躺在床上,面色还有些苍白,却只着了一层薄得像纱一样的衣裳,洁白如玉的胸膛露在外面,没有束冠,任由一头黑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散落在身上,黑发与火红的衣裳纠结在一起,极是好看,也极是妖媚。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床上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穿得极为艳丽,像是北狄的胡人舞伎,身材也很惹火。她们两个穿得比东方青玄还要少,媚眼如丝,双颊酡红,低垂着头,却满带情意地瞄着东方青玄,样子极为羞涩。单看画面,三个人先前在做什么勾当,一目了然。 “东方青玄,你疯了?”夏初七愣了一愣,终是出了声。 床上那人莞尔轻笑,“呵,元小公爷送来的,哈萨尔的舞伎,长得还不错吧?”东方青玄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有一抹红润,那不是正常情况下的红,而是男人情动时才有的。 夏初七看得懂,可却觉得很荒唐。 “你不想要命了?这时候,还有工夫找女人?” “本座的身子,本座自己清楚。”东方青玄笑了笑,“再说,有你这个神医在,本座即便想死,也死不成吧?” 夏初七服气了。 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像东方青玄这样地位的男人,找女人睡觉那简直就和平常人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可大概是见他独来独往惯了,她几乎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也可能和元祐一样,不把玩女人当回事的,与女人上床也从来都和情爱无关。 只有她的赵十九不是。 这项认知,让她心里颇为感叹。 不过,她没法置评别人的私生活。于是,笑了笑,冲东方青玄竖了竖大拇指,似笑非笑,“行,大都督自然应当恣意潇洒。可是,也麻烦你好好想一想,你这破身子,有多少风流的本钱吧?伤口可有开裂?” “老孙已经处理过了。”东方青玄半闭着眼,突然朝其中一名舞伎勾了勾手指,她嫣然一笑,乖乖半趴在他的腿上。他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一双凤眸浅笑着瞄向夏初七,“这样看我做甚?七小姐,你在嘲笑本座?” 嘲笑,她有吗?夏初七无言以对。 顿了一瞬,东方青玄突然补充了一句。 “本座过两日回京师了。” 为了不看人家的闺房乐趣,夏初七半垂下了眼皮,闻言蹙了下眉头,终是看向了床上的“美景”,认真的提醒,“大都督,您这伤势,还是多将养两日再启程好一些。” 东方青玄微微牵了下嘴角,“不妨事。如今本座受了伤,不好拖累殿下的北伐行程,自请回京。”说罢,他低下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极为专注地梳理着那名舞伎的长发,就好像他的眼睛里只看见了她,根本就没有注意还有她这个大活人。 既然如此,夏初七也不想自讨没趣儿。 “那好,言尽于此。你歇着,我先走了。” 她拱手告辞,大步出了他的房间。 东方青玄缠在黑发的手指僵住,调过头来,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浅浅眯着眼,慢慢松开手,面色苍白的倒在枕上,明显体力不支的样子。那两个北狄舞伎见状,大惊失色地用北狄语喊着他什么,听上去,隐隐有一点像“诺颜”的发音。 他无力地摆摆手,阖上眼睛,语调没有起伏。 “回去告诉大汗,我自有分寸。” 陈大牛领着大军启程开赴辽东了,在未来的日子,他将会在辽宁开辟他的主战场,而此次北伐战争的双线作战也再一次拉开。按计划,陈大牛在辽东一线,赵樽则会深入漠北。 东方青玄因为受伤,在第三日返回京师。 这一天,天降大雪,赵樽率北伐军将校送他。 建平城郊外,一辆黑漆马车慢慢驶来。 马车是锦衣卫事先准备好的,作为大晏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的党羽遍布大晏各个角落,却只受命于东方青玄。而东方青玄只受命于洪泰帝一人,认真说来,东方青玄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的身份,比起不掌权的皇亲国戚更为矜贵。虽然军中众将都不喜欢他,可却不得不慎重的对待他。 “大都督,一路慢行!” 一众将领拱手告别,看着东方青玄被如风扶上马车。 夏初七骑在马上,就立于赵樽的身侧,看着他仍然苍白的面色,始终没有吭声儿。他跨上马车那一刻,看了过来,一颦一笑,竟如病中西施,妖冶,娇媚,美不胜美。 “此去漠北,山高水远,青玄不能相陪了,殿下保重。” 赵樽看着他,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托东方大人福,本王自会平安。” “青玄对殿下,有信心。”东方青玄轻笑,灿若春花。 说罢他跨上车,缓缓靠在马车壁上,阖上了眼睛,“起程。” 黑漆奢华的大马车缓缓开动了,那一面“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黑色旗幡在寒风中猎猎舞动,飘出一种极为凌厉的姿态。夏初七一直没有说话,东方青玄也一眼都没有看她。当然,她只是一名侍卫,也轮不到她与大都督辞别。可是,看着黑漆马车渐渐离开视线,她还是淡淡从唇边说了两个字——珍重。 远处的山林里,一群寒鸦被锦衣卫惊起,拍着翅膀,四处乱飞。城外众人一动不动,马车里的东方青玄紧紧攥着双手,没有睁开眼睛,亦是一动不动。 画面在移动…… 可画面,又像已经静止。 这时,远处的山林里,依稀传来一阵砍柴樵夫粗犷的歌声。悠扬,婉转,夹着半生的昆曲调子,越过山头,越过密林,传入了每个人的耳边。 山青水绿还依旧 叹人生青春难又 惟有快乐是良谋 逢时遇景且高歌 须信人生能几何 万两黄金未为贵 一家安乐值钱多 一年一度,时光易过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了,漠北锡林郭勒草原上的草绿了,又黄了。天晴了,又下雪了。草原上一片片广袤的疏林沙地上,马儿在纵情的驰骋,偶有鲜血滴落,骆驼在悠闲行走,时而受惊奔走。达里湖上栖息的白天鹅和丹顶鹤回来了,又飞走了。沙似雪,月如霜,湿地上的苇荡丛里的鸟儿也飞走了。 风吹草低不见牛羊,只有处处未灭的烽火。 “赵十九,我帮了你这样多,你该欠我多少银子?” “爷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傻瓜,爷比钱贵重。” “哈,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 “姑娘,都是跟你学的。” 第326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3) 落晚的草原上,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两匹并排的战马慢悠悠从湖边走向炊烟四起的军帐。大雪下,两匹马挨得极近,却走得极慢,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 他们越来越近,像在讨论金钱,更像在讨论爱情,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却是一本正经的严肃着脸。直到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信鸽在风雪中飞过来,稳稳落在夏初七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头顶上有一撮小小的灰绿色绒毛。夏初七微微一愣,托了它下来,抱在怀里,声音满是惊喜。 “小马?” 鸽子像是很疲惫,更像是冷得不行,嘴里“咕咕”有声,夏初七又喜又惊,可仔细一看,它却不是小马。因为它的体型比小马大,脑袋也比小马大一点,而且它是一个雄鸽,而小马是一只雌鸽。 迟疑一下,她看了一眼赵樽深邃的目光,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信筒,在大雪中展开一看。上面的字体如他的人一般妖媚,独有风格,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魔性,又像是他笑容浅浅的脸。 “这只鸽子和先前被你们捉去的是一对。不忍它们夫妻分离,一并送给你。——东方青玄,洪泰二十五年冬月初十。” 夏初七的手微微一抖。 这应该是他回京之后写成的。今天是洪泰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这只信鸽,从南国飞往漠北,竟然经过了一年四季,飞了差不多一年。 边关月冷星相伴,大漠风寒情相依。 外面的大风雪没有影响帐篷里的温度。帐篷里静静的,好久都没有声音,赵樽在火炉边坐着看他的沙盘,夏初七将信鸽身上冻伤的地方仔细处理好,才将它放在了屋角的鸽笼里。 那只精巧的鸽笼是去年置备的,里面的小马早就已经等不及了。见到它的“情郎”,两只鸽子头碰着头,亲亲热热的“咕咕”说着话,交流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小马,如今你可开心了?” “咕咕……”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夏初七笑眯眯的看着它们,心脏很是暖和。 小马是去年北伐大军刚入漠北的时候飞过来的。当时它还带来了一个远在京师的消息,梓月公主于洪泰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八生了一个女儿,乳名唤着丫丫。 老皇帝确实疼爱赵梓月这个女儿,并没有按她先前提出来的将她打发出宫,也没有随便为她选一个驸马遮掩此事,而是采用了另外一种更为极端的办法。 据说云月阁一个宫女与侍卫私通怀上了孩儿,生了一个女儿,结果洪泰帝杖毙了云月阁的几名宫女,还有知情不报的太监,却因贡妃娘娘信佛,又深宫寂寞,于是将“宫女”所生的那个女儿收为义女,养在宫中,顺理成章地给了她一个合适的身份,也保全了赵梓月的名节。 不得不说,这事很滑稽,外孙女变成了养女。 夏初七往日常听梅子八卦说,宫闱之中最多荒唐事,那会她只是一笑而过,后来得知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她不得不承认,对于皇室来说,声名真的大过天,他们宁愿做出这样掩人耳目的荒唐事,也绝不愿意毁了公主的名节,毁了皇室的尊贵。 赵梓月是抗争过的。 可对于她来说,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知情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从此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与男人有过“露水一日”,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生育过女儿。而贡妃娘娘就近抚养,她还可以时时与她名义上的“妹妹”朝夕相处,不会落人话柄。 孩子出生还算健康,可赵梓月年纪小,生孩子的时候,真的大出血,差一点就性命不保。听闻消息的二鬼,在漠北草原上大醉了一场,然后在寒风中策马狂奔了一夜,天明时回来,正常的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光的流逝,是谁都无法避免的天道循环。 它不仅可以轮转春秋冬夏,还能掩埋一切痕迹。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发生的事情很多。 比如陈大牛挥师直入辽东之后,经过一年的苦战,基本控制了辽东全域,将辽东纳入了大晏版图,还另设了一个铁岭布政使司,几次得到洪泰帝的嘉奖,赏赐不计其数,包括定安侯府里皇帝亲赐的侍妾,又多了不少。 比如赵樽在漠北草原上与哈萨尔斗了一年,可哈萨尔狡诈如狐,汲取了赵樽当初在大宁的战法,改为“游击作战”,利用他的军队对漠北草原的熟悉,化整为零,在这一片广袤的大草原上,与赵樽玩起猫与老鼠的游戏,北伐军虽然一直推进,却打得相当艰难。 又比如,夏初七以去年建平突击战中剩下的八百人为基础,在赵樽的北伐军中成立了一个“红刺特战队”。在与哈萨尔的游击战和骚扰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偏生,哈萨尔是一个善于汲取对手经验的人,不仅习得一切汉人的知识礼仪,就连兵法亦是如此。在吃了红刺特战队几次大亏之后,北狄军里组建了一支叫着“草原之鹰”的特战队伍,这让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觉得哈兄真是一个人才。假以时日,让他成为了北狄大汗,将会是大晏真正的对手。 再比如,她的个头长高了一点,脑袋及得到赵樽的肩膀了,身子也发育好了一些,最让她感到骄傲的是,必须要使用束胸才能穿上甲胄扮男人了。为此,她曾经在赵樽面前数次显摆,结果被嗤之以鼻不说,还被袭击得体无完肤。 第327章上善若水,大爱无言(14) 再再比如,她的皮肤……可怜的比初入漠北的时候更黑了一些。没有办法,大漠的天气情况如此,她觉得自己整日与男人为伴,日晒雨淋风吹雪打,没有变成一具黑炭已属万幸。 幸而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在赵十九的眼睛里都是一个样子。他不计较,她也就省了心。在这一年中,两个人可谓相依为命,就像寻常的夫妇,虽然时时有战火萦绕,却真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远离了京师的繁华,她有时候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冬天雪大,闲着的时候很多。一闲下来,夏初七就会告诉赵樽许多她知道他却不知道的东西。包括用自己拙劣的画技在纸上画出高楼大厦,画出飞机汽车和大轮船,告诉他人类有一天可以飞到月亮上去,告诉他核武器的摧毁能力,也告诉他有一种灯,只要一摁就亮,不需要引火。在告诉他的同时,她也怀念那些现代文明。只可惜,慢慢的,她与他讲得越多,越有一种迷糊的感觉,到底现在的生活是梦,还是过去才是梦? 这几日雪大,北伐军在修整状态,哈萨尔也没有来骚扰,算是难得安宁的日子。可惜,在这样漫长的冬季里,草原上的生活,再悠闲也有些枯燥,所以,没事玩鸟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夏初七托着腮帮,凝视着鸽笼里小马夫妻恩爱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爷,你不是说鸽子只认巢吗?小马家的是怎样找到漠北来的?” 赵樽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蹙眉看着他堆砌的沙盘,闻言没有回头,可语气却很是柔软,“鸽子不仅认巢,也认伴。” 认伴啊?夏初七看了一眼他俊美的侧颜,眯起了眼。比起一年前,他如今也黝黑了不少。可尊贵的气质未变,桀骜的神采未改,驰骋在草原上,他就是一只猎鹰。瞧着瞧着,她目光有些迷离。 “鸽子也这样有情呀?原来如此,它是为了小马来的……”想想,她点点头,觉得这是唯一的解释了。关山万里,从京师飞过来,一路的凄风苦雨,陌生的环境,它得经历多少困难,吃多少苦头才能找到它的爱人? 她没有继续追问。 正如他没有介意东方青玄送来鸽子一样。 她轻轻触碰了一下雄鸽的鸟喙,“喂,原本我想把小马配给大鸟的,如今你来了,看来是不行了。嗯,我还得给你取一个名字,叫大马怎么样?” “咕咕……”雄鸽回应了。 “当你同意了啊。”夏初七心情愉快了,也不去管那匹叫“大鸟”的马儿会有什么想法,笑眯眯地关上鸟笼,走过去陪坐在赵樽的边上。瞧了半天,见他没有反应,她笑着抚平他蹙紧的眉头。 “赵十九。” “嗯?”他心不在焉。 “今日十月二十八,丫丫满周岁。” 赵樽恍惚一下,像是刚反应过来。伸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纳入怀里,轻拍着,低低问,“阿七是不是想家了?” 夏初七摇了摇头,依偎在他身上,听着外面呼呼作响的北风,浅笑道:“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其实我是想问你来着,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你是不是想家了?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两房侍妾呢,你都不想吗?” 赵樽一愣。她不提,他都忘了。 低笑一声,他捏她的鼻子,“等回了京,就将她们打发了。”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咱的三年之约还差一年呢。”夏初七叽叽笑着,得了便宜还卖乖,赖在他的怀里,环在他的腰上,汲取着这一份独特的温暖,觉得无比安心。半晌儿,她听得头顶上他的声音。 “是啊,这场仗耗得太久。” 夏初七抬头看他,“够顺利了。北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哈萨尔也非池中物。再说,他们生于漠北,长于漠北,漠北是他们的家乡,我们想要在他们的地方彻底剿灭他们,根本就不容易。” “嗯。”赵樽浅浅抚着她的脸。 “赵十九,依你看来,这仗还得打多久?” “那得看朝廷的意思。” 实际上,赵樽深入漠北与陈大牛直入辽东与遇到的情况不一样。北狄的阿古将军虽然厉害,可陈大牛在正面战场上是一员虎将,一路过关斩将,披荆斩棘,一年时间而已,大片土地已收入囊中。可哈萨尔不同,漠北的地理环境也不同,北伐军大多是南人,不熟悉地形,不熟悉习性,能够在漠北占尽便宜,已属不易。 “没事。”她看见了他眸底的波光,轻轻一笑,“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无所谓,我一直陪你打下去。大不了咱们扎根在漠北好了,我看在这草原上过着也好,反正我是习惯了。” 赵樽没有回答,只是搂她更紧。 怎么可能习惯呢?江南烟雨的温馨与漠北的苦寒相比,生活环境相差太多。尤其这一年来,军中缺衣少食,有时候从关内运来的粮草都不够温饱,还得他们自己想办法,生活过得很艰难,和京师的锦衣玉食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黑眸沉下,几不可闻的一叹,“阿七,委屈你了。” 夏初七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什么呢?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委屈我,我不介意的,我没和你客气,比起在京师的生活,我更喜欢漠北。在这里,至少我们是自由的。” “阿七……” 赵樽扣紧她的后脑勺,深深的看着她。 “赵十九!” 她低低叹一声,他的唇落了下来,呼吸紊乱地吻她。 鸽笼里的大马和小马在恩爱的“咕咕”碰头,诉说着长久的分离,火炉前的两个身影也依偎在一起,时急促,时缓慢,如一对交颈的鸳鸯,一直吻到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328章上阵不离夫妻兵(1) “殿下,是我!”是晏二鬼的声音。 夏初七满脸通红的从赵樽怀中起身,乖乖坐边上。 晏二鬼进来了,向赵樽请了安,将手里的两份文书递了上去。其中一份是从辽东战场传过来的。陈大牛在信函里说,辽东战役就要收官,他已经向朝廷请命,尽快率部开赴漠北,配合他攻打哈拉和林。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漠北草原上有十二个零散部落联合成立了一个汗国。他们为了筹集过冬的粮食,时不时轻骑绕到山海关一线,打劫大晏的老百姓,已经成为了永平官府的心腹大患,北平布政使马成弘请求赵樽派兵铲除。 赵樽看过,放在案几上,瞄了晏二鬼一眼。 “知道了,你先去吧。” 在过去一年多的战役中,晏二鬼立了不少战功,得到赵樽的提拔,如今已是五军营的副将,按理来说这样传递文书的工作,不应当由他来做的。所以,夏初七猜测他主动拿文书来,肯定有事。可吭吭哧哧半天,他那手在怀里摸了又摸,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就垂下了脑袋。 “那殿下您忙,末将告退。” 看着他就要退出去的身影,夏初七有些不忍心了。她知道,今天是丫丫满周岁的日子,他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但在此事上,他一直觉得理亏,又不敢开口。 “鬼哥,等一下!” 她嘻嘻一笑,喊住了他,好心提醒。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晏二鬼不安地搓了搓手,瞄向赵樽阴晴不定的黑脸,好一会儿,像是横下心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走回来放在赵樽面前的案几上,“殿下,这个是……是我做的。殿下捎,捎家信回京的时候……顺便帮我捎给……给丫丫。” 他说得支支吾吾,满脸涨红。 丫丫如今的身份,与他隔了十万八千里,即便他是丫丫的亲生父亲,想要表达一点心意,也是千难万难。夏初七看见他粗糙得起了豁口的手心下,是一串打磨得光洁如玉的狼牙。可它又不是普通的狼牙,因为每一颗狼牙上他都用刀雕刻出了不同的图案,雕工很粗糙,却是他全部的心意了。 狼是蒙族人的图腾,在他们看来,狼是坚强和勇敢的象征,狼牙是狼身上最为坚硬的部分,草原人相信戴上狼牙,不仅可以避邪,还能获得神秘的力量,所以,狼牙也是极珍贵的东西。 “给丫丫的?” 夏初七问着废话,心里却另有思量。 前些日子,她就听人说晏二鬼没事的时候总出去转悠,原来就是为了杀狼取狼牙?二鬼的表情证明了她的猜测。可他咬着下唇,眼皮却垂得很低,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微微的落寞。 “孩子一周岁了,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她,也不配给她……这一串狼牙……就拜托殿下了。”他深深作了个揖。 见赵樽不答,夏初七好心的接了过来。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多谢王妃。” 在没有人的时候,与赵樽处得好的几个人,私底下偶尔会打趣叫夏初七做王妃,夏初七习惯了他们这样叫,也不觉得奇怪。可此刻看着二鬼尴尬的样子,她心里有点不落忍,手肘捅了捅赵樽,笑眯眯地说。 “没事没事,一家人嘛。” “呵,末将告退!” 晏二鬼就要转身,赵樽却终是叹口气。烛火下的脸,冷漠也严肃。 “二鬼,东西我会带。可旁的,只能靠你自己。” “末将知道了。多谢殿下。” 晏二鬼没有抬头,转身大步出去了,背影越发挺拔。 夏初七瘪瘪嘴,心里感慨,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还有没有团聚的一天了。看现在的形势,丫丫成了贡妃的养女,未来的日子,老皇帝重新为赵梓月指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想着,瞄向赵樽,见他不动,不由撅了撅嘴。 “鬼哥立了这样多战功,你不能请求皇帝将公主许给他吗?” “请过旨了。” “啊”一声,夏初七圈住他的脖子。 “赵十九,你真好,结果呢?皇帝怎样说?” “陛下的心思,说不准。”他的声音很淡。 “哦,这样啊!”夏初七落寞一叹,随即见他黑着脸,又嗤嗤一笑,故意把一双冻得发凉的手伸到他的脖子里,逗着他,“那你说,皇帝陛下知不知道诚国公府那个得了天花一直未愈的景宜郡主,是个冒牌货?” 赵樽“嗯”一声,淡淡剜她一眼,“极有可能。” 微微一怔,夏初七心底有点儿发毛。 “不是吧?那他为什么不动声色?” 赵樽面色极淡,似乎不想说这个问题,只一把扯她过来,坐在怀里,顺便捏了一把她的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些事,不必你操心。阿七还是考虑一下,今夜如何安抚你家爷才是?” 夏初七后仰着头,抿唇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蛋!” “浑又如何?” 听他无波无澜的开上了玩笑,夏初七也轻松起来。她本就是一个乐观的人,向来以为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今天更是不必操明天的心。她莞尔看向面前的家伙。 “赵十九,我好怀念你当初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问得很无辜,赵樽回答得更无辜。 “自从被你带坏,爷从此便走上了不归路。” “你自己越来越坏,还敢赖我……啊!”夏初七低低抽气,身上倏地一凉,才发现他的手比自己还要冷,却故意伸入她身上取暖。“啊”一声,她咬牙瞪他,他却含笑不语,她只能无奈的低叹。 “好吧,算你狠!” 从建平那个暧昧的夜晚开始,赵十九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正经,可那都是表面,私底下,他似是迷上了那个活动,只有两个人时,总会用各种歪理邪说来迫她就范。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脸皮一日比一日厚不说,正当龙精虎猛的年纪,精力也是无穷无尽,哪怕刚刚打完大战下来,也折损不了他的兴趣,非得让她做那样的事,被夏初七无奈的戏称为“一匹奔腾在漠北草原的无耻之狼”。可不论她说什么,十九爷都不以为意。偶尔还会用极无耻直白的语言告诉她,例如他难受了不好上战场,容易出大事,会性命不保云云。 每次他的理由,就让夏初七无法招架。 就像此时,他冰凉的手取着暖,目光却满是正经。 “过几日雪小一点,又得与哈萨尔周旋,只怕没时间了。” “装,你就知道装!”夏初七狠狠嗔他,可被他有意无意拔来拔去的身子,火也烧旺了。这一年多来,两个人之间除了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做过了,也没有可什么害羞的。 她翻一个白眼儿,开始与他讲价。 “手五十,口一百,你自己选。” 他低低一笑,喉咙发紧,“这样便宜?” 夏初七得意了,下巴一抬,“我说的是黄金。” “行!”他声音喑哑,一口叼住她的耳垂,“不过得欠账!” “你个无赖,你都欠我多少钱了?” “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某人热血直往上涌,如今这情形,不要说黄金,即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要整个天下也不是不可以。 漠北大雪飘飞,此时的京师,也已经入冬了。 谨身殿里,喜气洋洋。 原来在大晏统一了中原之后,北狄被迫退入漠北,但以前北狄的属国高苍仍然依附着北狄,不肯承认大晏的统治地位。然而如今,在定安侯陈大牛收复辽东之后,高苍国王看出势头不对,遣使入京,直言附属于大晏,便恭请大晏皇帝为他们的国王和皇子进行册封,并且还提出要将高苍国最美丽的两位公主与大晏联姻,以结秦晋之好。 纵观历史,宗藩关系的稳固,都是以联姻为基础的。嘴上说得再好,条约定得再好,都不如彼此有了亲戚关系牢固。 “绵泽,此事你如何看?” 看着日益成熟的孙儿,洪泰帝眸中满是期许。在赵绵泽理政这一年时间里,国泰民安,物阜民丰,他很是满意,也庆幸当初自己的决定。他一向奉行乱世用重典,但盛世必须靠仁厚治国。在他看来,赵绵泽或许缺少一点指点江山的气概,可治理江山却最是适合。 “但凭皇爷爷吩咐。”赵绵泽亦是笑着回答。 “马上派遣使臣去高苍国颁旨。另外,高苍公主的事……”他迟疑一下,瞥向赵绵泽,“一个许给你做侧夫人,也不算辱没。另外一个嘛,依朕看,不如就赐予定安侯做正妻,也算是我大晏对高苍的重视。” 赵绵泽眸色一变,猛地抬头,“正妻?” “你有异议?” 喉咙一咽,赵绵泽低头,“孙儿不敢。” 洪泰帝眸子微阖,“等安定侯回京,朕要为他封官加爵。” 第329章上阵不离夫妻兵(2) 定安侯如今已然是侯爵,再封官加爵,更是位极人臣了。赵绵泽知道他什么心思,目光微闪,只附合笑道:“皇爷爷所言极是,以安定侯的赫赫战功,他当得起。” “嗯,下去拟旨吧。” 洪泰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吩咐具体的细则,便摆了摆手,径直去了云月阁喝丫丫小公主的周岁酒。这一年来,他很少过问国政,但赵绵泽事无巨细都会向他汇报,会征求他的意见。 送走洪泰帝,赵绵泽回了文华殿,吩咐了晚上宴请高苍使臣的事,又折返东宫书房。太子赵柘故去已经一年多,赵绵泽也守孝了一年。可如今的东宫,却如同往日一般寂寥。赵绵泽大权在握,可生活却节俭有度,不像有的皇子皇孙,整日里游园耍乐,宴会不断,他相当自律,东宫里,半点喜庆都无。 书房里,赵绵泽坐在主位上,面带微笑。 “子安,本宫派你前往高苍册封,你意如何?” 他的面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兰子安。他是锦城府鎏年村人士,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策问深得洪泰帝赞誉,得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不仅是大晏历史上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还在县考、府考、院考、乡试、会试、殿试中,连中六首。因他实有大才,在翰林院行走不久,就被赵绵泽破格提拔到礼部,补了礼部右侍郎的空缺,并召至文华殿,成为了他的心腹重臣。 礼部官员前往高苍国颁旨,合情合理,兰子安没有犹豫,只躬身回答,“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另外……”赵绵泽召他上前两步,目光沉了些许,唇角仍然带着笑,“如今定安侯功勋盖世,陛下又亲许他高苍公主为婚,实有大用。你此去高苍,必先在辽东见过定安侯,你且探探他。” “殿下的意思是?”兰子安大惑不解。 “定安侯与晋王素来亲厚。”赵绵泽微微一笑,“若有一天,十九叔与本宫为敌,子安以为,手握重兵的定安侯,会相助本宫,还是会助晋王?” 兰子安虽然入朝为官不久,为人却极为圆滑。闻言低低沉吟,不辨赵绵泽的意思,不敢过多表态,只期期艾艾道:“殿下为君,晋王为臣,定安侯自当奉圣谕为上。” “子安,要人人都像你这样想,自然是好的。” 赵绵泽脸上笑意未消,突然从案几上拿过一个玉质的哨子,哨子上镌有鲤鱼纹饰,他瞄了一眼,递给兰子安,“如若定安侯不为本宫所用,你可用此哨联系他营中……本宫的人。” 兰子安心里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下。” 顿了顿,赵绵泽低低冒出两个字,“除之。” 兰子安眸光微顿,接过鲤鱼纹的哨子来,纳入怀里。 “臣定不辱命!” 兰子安在赵绵泽身边行走这些日子,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忌惮?天家皇族之间的亲情,本就淡薄。他看得出来,老皇帝认为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由皇太孙正位京师,将来为帝。而他的儿子们都为他戍边,世代做藩王,子子孙孙人人得享富贵荣华。可老皇帝到底年纪大了,他的儿子们会不会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赵绵泽更是不敢赌。如今辽东全域收复,对皇太孙来说,他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是他手握重兵的十九皇叔。 当然,他不知道赵绵泽这样做的目的,还关乎其他,只猜测着,也不便多问。君君臣臣,什么情分都是假的。一旦抗命,要脑袋才是真的。他垂下眼皮,领了圣旨就急匆匆奔向书房门。 可门一拉开,他面色却变了。 “菁华郡主。” 赵如娜没有应他,只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室内的赵绵泽,好久都没有动弹。赵绵泽眉头一蹙,瞪了一眼立在赵如娜身边的何承安,转瞬便恢复了一惯的笑容,先摆手示意赵子安退下,方才向赵如娜招手。 “菁华,你今日怎的得空过来?” 赵如娜手里捧着一件冬衣,像是冻得狠了,面颊和嘴唇都有些发白。可她却一直等到兰子安背影不在,才施施然入了屋,反手关上房门,将冬衣放在赵绵泽的面前,直挺挺站着,一句话都不说。 “菁华,你先坐,我让何承安泡茶来。” 赵如娜看着他,仍是不回答。 “菁华?”赵绵泽有些尴尬,不知道她听见多少,试探着笑问,“你可是知道皇爷爷要把高苍国公主许给定安侯为正妻,找哥哥算账来了?” 她还是不回答,就那样看着他。 赵绵泽笑容僵硬了,转而一叹,“菁华,哥哥晓得你的心思。当初入定安侯府为妾已是委屈了你,现如今再多一房正妻,你在侯府的位置更是尴尬。可皇爷爷的脾气你最清楚,即便哥哥不允,也没有法子。在他的心里,一个女儿家的亲事与国事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 “哥!”赵如娜终于出声打断了他,还是没有坐下,只是看他的目光里,露出一抹敏锐的光芒,“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赵绵泽装傻。 “你要杀侯爷。” 她一字一顿,甫一说完,赵绵泽的面色便彻底僵硬了。 他们的母妃生了赵如娜没两年就病逝,赵绵泽与赵如娜兄妹两个的感情极好。在赵如娜的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温和仁德的好哥哥,如今无意让她听见这样的秘密,他属实有些难堪。不过,那情绪也只是一瞬,就又隐在了他温和的唇角。从椅子上起身,他亲自过去扶了赵如娜坐下,唤她小名。 “娜娜,你听岔了,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哥,你不必解释了!”赵如娜淡淡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小关照她的哥哥,心潮起伏,情绪极是微妙。还是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脸上的关切不假,可看上去却有些陌生。一晃这些年,时光改变了她,也改变了她的哥哥。盯了他片刻,她推开他的手,在他的身前“扑通”跪下,抬起头来,冷冷地道。 “菁华感谢哥哥的成全。” 赵绵泽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赶紧扶她。 “菁华,有事坐起来说,你我兄妹,何必行此大礼?” “不!”赵如娜目光凉凉,“哥,陈大牛他欺我辱我,菁华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如今哥哥要除去他,菁华正是求之不得。”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赵绵泽的意料。 目光微微一眯,他看着赵如娜脸上的恨意,像是松了一口气,扶她坐时,眼睛里的宠溺多了一些,怀疑的情绪也深了一层,“娜娜,你能这样想就好。可你与他到底夫妻一场……” “夫妻?”赵如娜凄苦一笑,抬头直视,面色微冷,“哥哥,我如何入的定安侯府,陈大牛如何辱我,你都忘了吗?他何时待我若妻?” “娜娜,哥晓得你委屈。”赵绵泽清楚地看着她眸底的恨意,心里一叹,恼意也浮上头来,声音少了平时的温度,“这样的奇耻大辱,哥哥如何忘得了?他陈大牛一介武夫,我赵绵泽的妹妹许配给他,是他的福分。他万般推拒不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婚在前,让你披麻戴孝入府,三拜九叩祭他亡妻在后。如此羞辱,哥哥永生难忘。” 一年多了,往事如烟。 如今再听来,赵如娜心里仍是钝痛一下,眼圈湿润。 “如哥哥所言,菁华亦是永生难忘。” “好妹妹,哥哥定要替你讨回公道。以前不动他,是因他与你的姻亲关系,可助我顺利登上储位。如今辽东收复,天下已在大晏囊中,他何德何能还敢如此委屈我的妹妹?再说,即便不除他,高苍公主一嫁,你也只能做妾,哥哥不忍心。” 他要娶正妻了!想到这个,赵如娜突然失笑。 “他若身死,菁华还可改嫁吗?” 赵绵泽微微一愣,随即一笑,“将来你便是我大晏的长公主,改嫁又有何不可?菁华,哥哥定会让你幸福。但凡你看上哪家公子,不论他出身如何,哥哥必当成全,不会再让往事重演,让你走上联姻一途。” “哥……”赵如娜眼角的一滴泪,缓缓落下。 赵绵泽叹息一声,“只是如今,你还须暂时忍耐。这件事切不可外传。” “哥哥放心,我晓得轻重。”赵如娜点了点头,含笑拭了拭眼圈,声音不太激动,却字字尖锐,“哥,陈大牛他死不足惜。可是……你为何要对付十九皇叔?” 一语既出,满屋冷寂。 第330章上阵不离夫妻兵(3) 赵绵泽看了她良久,方才轻轻出声,“朝堂上的事,菁华你不懂。我若今日放过十九皇叔,来日他又如何肯放过我?” “是,菁华不懂。可哥哥你将来会是大晏皇帝,十九皇叔他只是藩王,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他又如何会不放过你?且依我看,他无意于皇位,哥哥你又何必?” 赵绵泽“呵呵”一声,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一张俊美温润的脸上,情绪极是复杂,神色也极为难看,“他夺我之妻,此仇我怎能不报?” “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明白,可我却很明白得紧。菁华,景宜苑里的那个女人,早就不在了吧?你一直知道,为何从来没有告诉我?” 他声音放缓,也冷厉了不少。赵如娜目光微变,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被时光雕琢得有些不太相识的男人,微微摇了摇头,咬唇低头,“哥,十九皇叔是我们的亲叔叔,他待我们不薄,何必手足相残?” “你口中的‘不薄’,包括强占侄妻吗?” “哥……” 摆了摆手,赵绵泽阻止了她,别开脸去,回避着她恳切的眼神,像是不想再提,又像是没得商量,“菁华你下去吧,这段时日不要到处乱跑。你放心,我不会取他性命。我只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若夺了他之所爱,与取他性命,又有何区别?” 赵绵泽倏地偏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如娜,目光又悲又冷,“那他夺我所爱,与取我性命,又有何区别?菁华,若是让你选择,你要哥哥的性命,还是十九皇叔的性命?” 这个问题,太尖锐。 赵如娜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沙哑,“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要你们任何人的性命,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你好好的,十九皇叔也好好的。哥哥,一个妇人而已,再往后,你要多少没有?何必为了她,损及亲情?” “娜娜,你既不好选择,那就袖手旁观。” 赵绵泽苦笑一声,再次摆手让她离开。 “好。”赵如娜低低叹息着,将案几上的冬衣往前挪了一挪,声音有些哽咽,“哥,这是菁华为你做的冬衣。还是母妃习惯用的针线,还是你喜欢的丝绵。人人都说皇室情薄,可菁华知道,哥哥待我极好。菁华也是一样,不论你什么身份,都只是我的哥哥。”说到此处,她停顿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走了。” 从赵如娜懂得女红开始,每年都会为赵绵泽准备衣服,不论春夏秋冬。即便他身边有了夏问秋,而她也已嫁入定安侯府,这事也没有间断。赵绵泽有什么好的,也会记挂着妹妹。去年赵如娜出嫁时,赵绵泽没有去,因他实在不忍看那个场面。但正如他所说,这事一直都是他心里的刺,对陈大牛的怨恨也从未有停,包括先前做出那个“除之”的决定,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只如今,看着赵如娜纤细的背影,捏着手中厚厚的冬衣,他一时有些迷茫,愣了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何承安!” 何承安早就候在了门外,唯唯诺诺的进来,额头上布了一脑门的冷汗。他知道菁华郡主过来,自己没有事先通报,已然惹恼了皇太孙殿下,可还是有些无辜。 “殿下,您与菁华郡主素来亲厚,郡主过来找您也少有通传。这一次你把奴才打发了,奴才也不晓得有什么事,就,就没有阻止……” 赵绵泽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找人看住她。” “是。”何承安诺诺点头。 赵绵泽撑着额头,像是考虑了许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工精巧、颜色却极为陈旧的香囊来,摊在手里握紧,脑子慢慢浮现起一张浅笑的面孔。 一年多没见了,她还好吗? 摩挲片刻,手中香囊慢慢暖和起来,他阖紧了眼睛。他知道,即便他这一生鲜衣怒马,权掌天下,若是没有她,心底也将永远都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有她欢喜,无她不全。 低低苦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在对何承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年多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都快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子了。” 何承安愣了愣,垂着头不吭声。 直到赵绵泽慢慢松开手,将他视若至宝的香囊递过来。 “何承安,本宫要你亲自去一趟漠北。” 出了东宫,赵如娜才发现大冬天竟然脊背汗湿,手心也全是冷汗。无意间听得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的惶惑还在心头。 为了避免被哥哥怀疑,她选择了撒谎。而世上最容易骗过人的谎言,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她说陈大牛该死是假,说关心赵樽是真。很显然,哥哥相信了她。 快步走上定安侯府的马车,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一颗心怦怦跳着,像要蹦出喉咙口,那郁气一直憋在心头,直到马车出了东华门,才长长吐了出来。 “侧夫人,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绿儿偏着头在问她,赵如娜嘴皮动了动,还是摇了头。 “我没事。” 她不能告诉绿儿。哥哥可以在北伐军中安插他的人,并且可以让兰子安带一个东西过去就能除去陈大牛,那么安插在陈大牛身边的人一定不简单,甚至于,还很有可能是陈大牛的亲信。 她不怎么担心赵樽,他为人睿智内敛,行事妥当。她只担心陈大牛,虽然初识不久,她却知他为人耿直,若是他身边的人要害他,他一定是毫无防备的。 失神片刻,她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从小跟着她的绿儿,突然发现,她贵为郡主,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人。哥哥可以在陈大牛的身边安插人手,难保在定安侯府就没有。就连绿儿,也是哥哥当初给她的。 事态紧急,却远隔关山万里,谁能把消息带出去? 叹一口气,她突然问,“绿儿,我可以相信你吗?” 绿儿愕然地看着她煞白的脸,点了点头。 “侧夫人,有什么事要绿儿做,只管吩咐便是。” 赵如娜微微一笑,捏紧了她的手,“我要去丹凤街买点胭脂水粉,你陪着我去,一会回了府,不许告诉府里的人,免得让人笑话。” “哦。”绿儿重重点头,却一头雾水。 赵如娜虽是定安侯府的侧夫人,但这一年多来,她尽心伺候公婆,除了与嫂子偶有嫌隙之外,与旁人都处得极好,加上陈大牛不在府里,那些侍妾全是摆设,没有人敢为难她,更不可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何须去丹凤街买什么胭脂水粉? 绿儿不懂,却也没有问。 马车行至丹凤街口,赵如娜看了看她。 “你在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侧夫人……”绿儿拉住她,“我陪你,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无事,你在这等着。” 慢慢下了马车,赵如娜四周看了看,直接去了丹凤街尾的一间胭脂水粉店,然后在店里逛了两圈,见门外没有人,从后门出去穿入了一个小院。 这个地方,她来过几次,是李邈带她来的。那间胭脂水粉店是锦宫名下的产业,也是掩人耳目用的。那会儿李邈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这里来找她。 松子坡上的事情之后,陈大牛与锦宫的矛盾解开了,但李邈虽是锦宫的大当家,原本与赵如娜也没有什么来往。不过,因了中间有一个夏初七,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夏初七身处漠北军中,李邈要给她写信,或者收她的来函,都要通过赵如娜用军驿传递,所以两个女人这才有了交情。 “叩叩叩……” 三声敲门响过,开门的人是二虎子。 “你……”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是郡主?” “大当家的在吗?”赵如娜微微一笑。 二虎子很少见到像赵如娜这样出身尊贵的皇室妇人,被她那一笑闹得红了脸,赶紧让开身子请她里面坐,可说起李邈却有些踌躇。 “大当家的师父过世,她去了苏州府。” 心里“咯噔”一下,赵如娜面色一变。 此去辽东山高水远,且不说她是一个弱女子,就论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出了京不被赵绵泽发现。原本她找锦宫就是希望李邈接下这单生意,替她跑一趟辽东。 可李邈却不在?难道真是天注定? 她煞白了脸,“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 二虎子摇了摇头,“大当家没有细说,不过她师父过世,至少也得烧了三七才回。这苏州府来往一趟得些日子。” 低“哦”一声,赵如娜僵住了。 “郡主你有什么事,我可以交代旁人替你办的。” 二虎子好心的提醒他,可赵如娜如何敢将这样的大事告诉别人? “二虎子,借用一下纸笔,我给大当家留一封书信,待她从苏州府回来,你务必转交给她。” “好的。” 二虎子很快拿了文房四宝来,赵如娜向他致了谢,握住毛笔,蘸了墨,只在纸上简单写了三个字——“七有险”,然后吹干墨汁,折好交给二虎子。 “谢谢!” 第331章上阵不离夫妻兵(4) 即便她信得过李邈,也不可能全盘告之。在这件事里,赵绵泽是她的亲哥,陈大牛是她的夫婿,赵樽是她的十九叔,楚七是她的朋友,一个亲情的巨大漩涡里面,她最是难以做人。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 夜幕下的定安侯府,一辆马车慢慢驶了出来,赶在宵禁之前往京师城门的方向去了。马车上的人正是菁华郡主,她就领了一个绿儿和一个车夫,直接上了官道。 这个决定很冲动,她也不知此去辽东结果会如何。但她是一个女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且,她能被人称为京师才女,不仅知诗书礼仪,更是通读历史。她非常清楚,从她踏入定安侯府那一刻,她与陈大牛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关系。即便他马上要另娶旁人做正妻,她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他的女人。如果他有事,她的一生也就毁了。 原本她是恨他的。披麻戴孝出嫁,三跪九叩他的亡妻,放眼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羞辱的亲事了。可她即便恨他,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他能够为了亡妻做到如此,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她记得,初入侯府时,他恼恨又躲闪的目光。新婚之夜的黑夜中他喘气如牛的呼吸,还有那带着极大力量的撕裂疼痛,一切都历历在目。松子坡上,他不顾危险来救她,比起顾怀,她觉得这个男人更当得起她的丈夫。即便为妾,遗憾仍有,她也不忍心他死于这样一个阴谋。 今晚宫中有夜宴,招待从高苍国来的使臣,皇太孙赵绵泽为了以示天恩,不仅亲自作陪,素不饮酒的他还破例喝了不少酒。 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酒宴一罢,东宫泽秋院的门打开了,前头有太监掌着灯笼,后面有两个太监扶着多喝了几杯的赵绵泽,一路踉踉跄跄,他也是醉得一塌糊涂。 吹了冷风,入得内室,他便栽倒在了榻上。 “怎么喝得这样多?” 夏问秋心疼的扶他躺好,赶紧叫弄琴打水来,解开他的袍子,为他擦身子。他醉得厉害,嘴里喃喃着什么,在她解开他腰带的时候,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她就倒在了他的身上。 夏问秋羞涩的推他,“绵泽……” 他没有回答,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双醉红的眸子半阖半眯着,低头便吻她。夏问秋手中巾子落地,羞红了脸。她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热情的吻过她了,今夜久违的恩爱,荡了她的心间,激动中,她反手拥住他,在室内缭绕的熏香气息里,慢慢闭上眼睛,承受他难得的疯狂。 “楚儿……” 头上,一道轻软得近乎呢喃的声音低低响起,夏问秋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她,只粗重的喘气着将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声音喑哑得如同暗夜里的一道催命符,令她心痛如绞。 “楚儿,你等等我,很快我便可以接你到身边了……” “绵泽?”夏问秋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嗯,楚儿……你终是肯叫我了。” 他低低说着,伴着软软的呼吸,细细的呢喃,气息扑在她的面颊上,像被烙铁在煎,生痛,生痛。她僵硬着,一动也不动,看着他紧闭着眼睛说醉话,看他喊着夏楚的名字在光影里颤抖着手解开她的衣衫,看他红红的俊脸上久违得恍如隔世的爱意,一颗心整个儿的碎掉了。 “楚儿,相信我,我会待你极好……给你世上最好的……来弥补……我要让你母仪天下……得享所有的尊荣……楚儿……我好想你……真是好想……好想……” 在他语无伦次的“表白”里,夏问秋心凉成了一片。 “绵泽,你准备怎样来接我?” 赵绵泽身子微微一顿,眼睛里的痛楚更深。 “楚儿,为了你……我准备了一年,是时候了……”他双臂加劲,紧紧抱住她,在她的脸上轻轻蹭着,像一只想要讨好主人的小狗,嘴里说出来的话全是爱意,一声声呼唤震撼着夏问秋的心。 他究竟是何时爱夏楚那样深的?她怎会毫不知情? 夏问秋不敢去想,这样爱着夏楚的赵绵泽,一旦知晓那次狩猎时在陷阱中救他的人是夏楚,知晓她为了得到他而做下的那些事,知晓这些年她一直在鸠占鹊巢,他到底会怎样对付她。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身子僵硬了。 “楚儿,你冷吗?”他抱紧了她,心跳剧烈。 “绵泽……”冷冷笑着,夏问秋轻轻抚着他光裸的肩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如何接我?你都准备什么了?” “楚儿,你等着……等着,我派人来接你了……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走开……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你……”他满脸通红的说着醉话,并没有像夏问秋期待的那样告诉她全部。只是说话间,他心跳越发的快,激动得像是不能自已。 只可惜,他的激动,不是为了她。夏问秋蹙紧眉头,凝视着面前这张俊美的脸,一眨也不眨。看着他情不自禁,看着他沉醉其中,看着他唤着夏楚的名字呢喃一般呻吟,她的脸上一片死色。 这一番折腾有些久,比平素他敷衍了事时美了许多,可夏问秋身子美了,心却恨到了极点。事毕,他沉睡在她的身边,手紧紧不放。她却慢慢地爬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他灯火下恍恍惚惚的俊脸,冷笑一声,出了泽秋院,往东宫后院里最偏僻的一隅走了过去。 那里住着最是喜静的太子妃东方阿木尔。 自从益德太子过世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那里。 她前脚一走,寝殿门口就有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殿下,皇太孙殿下!” 那是何承安吩咐去定安侯府看住赵如娜的侍卫长焦玉。可他喊了半晌儿,里头的赵绵泽都没有反应,值班的太监和宫女说殿下睡下了,不敢去叫醒。焦玉立在门口,左右为难,直到夏问秋回来,以为他是赵绵泽派去办夏楚那事情的,直接把他打发了。 焦玉不敢走远,只得在门外等。 一直等到次日,赵绵泽揉着额头从屋里走出来,他才上前汇报。 “殿下,菁华郡主,昨夜出了京师。” 赵绵泽宿醉的面孔,顿时一变,拳手握紧。 “还不赶紧追回来!” “属下已经派人追去了。”焦玉拱手,低垂着眼皮。 “快去,你也去!追到为止。” “是!”焦玉领命要走,背后的赵绵泽却喊了一声“等等”,在他回头看过去时,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不要伤害菁华。” “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漠北锡林郭勒草原上,一连几天的大雪之后,天儿总算放晴了。正午的阳光照射在茫茫积雪上,极为刺眼。金卫军一大群人在黑皮粗声粗气的小调声里,正在离大军驻营地约摸几里的雪地上挖陷阱。 “黑皮,你总唱这些,不能换点新鲜的了?” 夏初七促狭的抱臂站在雪地上,打趣着他。黑皮嘿嘿一乐,使劲儿挥动着手中的雪铲子,“小齐,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娘们就喜欢哥哥这样的曲子味儿。蜇心,个中滋味儿哦……” “嘚瑟!想你家胖儿子了吧?” “怎能不想?”黑皮叹口气,“媳妇儿为我生了儿子,都一岁了,我还没见过面儿呢,这仗也不知啥时候能打完。” “快了吧!” 翘了翘唇,夏初七看着工事进度,拍了拍手。 “兄弟们,赶紧挖,咱们得早早给哈萨尔准备好大礼。” 为了阻止漠北十二部落在山海关的偷袭,元小公爷领了朝廷的圣旨,带了一部分兵马去了山海关一线。哈萨尔好几天没来骚扰,今日天放了晴,他应当也憋不住了,趁着这当儿,她先在草原上装好“疯狂的陷阱”,好好招呼那个友邦。 “肚子叫得像揣了个老鼠。” “快挖,挖完了回去给你吃好的。” 听着兵士们调侃,她踢了一脚积雪,搓了搓手,摸向冻得通红的面颊,可仍然是冷,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起积雪,冷得她必须靠不停地跑动才能好受一点。 “小齐!”老孟在坑里大喊:“你先回营去。” “没事儿。”夏初七摇了摇头,“你们都已经不让我做活了,我哪里敢再偷工?” “行,再半个时辰,能成。” “好嘞!” 夏初七笑着应了,突然,她发现一望无垠的雪原上,有一抹疾驰而过的牧民影子。这里离大晏军驻扎的营地就五里左右,虽然赵樽从来没有阻碍过漠北牧民的正常生活,但漠北境内的牧民们忌惮“冷面阎王”的名号,早就避得远远的了,附近很少有牧民活动。 第332章上阵不离夫妻兵(5) 今儿怎的了?天晴的原因? 待她定神看去时,那人影已经没有了。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来。 从一年前建宁城那次刺杀之后,那伙要她性命的黑衣蒙面人再没有出现过。一来她每日在营中,他们估计也没机会。二来嘛,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就此事,她曾经问过赵樽。听他的意思,东方青玄事先就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没有在刺杀之前阻止,而是选择在刺杀发生后替她挨了三箭。如此一来,意味就颇为深长了。 她只能理解为,他要用自己的受伤,来警告刺杀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同时,他选择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那个人,迫使她或者赵樽放弃找那个人寻仇。由此,她推断,那个人与东方青玄关系极为亲密。除了阿木尔之外,东方青玄还能维护谁? “老孟!”夏初七挑了挑眉梢,沉了声音,“最近这些天,你们有没有见到有鬼鬼祟祟的牧民,在驻地周围晃来晃去的?” 老孟没有从坑里探头,只喘着粗气应了一声。 “没有。怎么了,小齐,你有发现?” “哦”了一声,夏初七摆了摆手,没有向他解释,只利落地翻身上马,领了几名兵士追出去一段路。可除了一串马蹄印之外,没有见到人。 陷阱挖好,哈萨尔却没有来。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天晴。冬天的太阳最是惹人喜欢,可雪化时寒冷且不说,北狄人的耐寒能力明显比大晏人强,往常在这样的时候,哈萨尔必定会派兵来骚扰。可一连几日天晴,他却没有动静,情形极是罕见。而赵樽不会贸然出击。形势一时胶着起来。 帐外寒风呼呼的吹,夏初七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 天气太冷,帐里的炉火整夜未灭,就着昏暗的光线,她轻轻侧过身子,看向阖着眼睛的男人,静默了片刻,她轻轻抚向了他紧蹙的眉。可下一瞬,却被他捉了手。 “怎么还不睡?”他问。 “我吵醒你了?”她略有歉意。 “没有,我也没睡熟。” “怎了?睡不着?”换她问。 他淡淡看她一眼,揽她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 “快睡,今晚应当无事。” 夏初七点了点头,紧紧环住他的腰,等他闭上了眼睛,她却再次睁开,看着他俊朗的面孔。额,眉,鼻,唇,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着,怎样看都看不够。她的男人长得这样迷人,她实在是捡大便宜了。想想,莞尔一笑,她将手慢慢放到他的胸膛上,抚摸着,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低低叹一口气。 “赵樽,这几日,我心里老不踏实。” 他抚了抚她的脸,“怎了?” 她摇了摇头。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只是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说来自女人的第六感,她说不太清楚。他整日事情太多太累,她也不想说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来让他担心,只好将脸贴过去,蹭在他火热的胸膛上,小声发笑。 “我男人长得这样好,我怕被旁人抢了去。” “不怕!”他低笑,“爷就喜欢你这样的丑姑娘。” “讨厌,不气我不行啊?” 夏初七抬头,准备瞪他一眼,却对上他漩涡一般深邃的黑眸。 “再不睡,爷可不让你睡了?” 他的威胁来得极为森森然,她脸蛋儿一红,翻了个白眼儿,捏着拳头捶在他的胸口上,随即又忍不住笑着抚平那一处,放软了声音,“赵樽,等这一仗打完了,你说你能不做王爷吗?” 赵樽似是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却握紧了她的手。 “阿七准备拐爷去哪里?” “哪里都成。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赵樽眉心微拧,裹紧她翻过来,让她平趴在他的身上,然后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放心,爷自有主张,屈不了你。”她低低一笑,说不上心里别扭的滋味儿,正准备回他一句,却见他面色突然一凛,“嗖”的抱住她转过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夏初七赶紧为他披上衣裳。 他坐在床沿,静心聆听片刻,然后飞快地穿衣。 “有夜袭!” 哈萨尔有半个月没来过,一直与赵樽玩着你逗我跑的游戏,今天晚上突然夜袭,不免让夏初七有些手痒。 她拿起自己的衣服,“我陪你一起去。” 赵樽回头,掌心紧紧扣在她的肩上,冷眸烁烁,像是想要阻止她,可握了握,他又慢慢松开,终是不再勉强,“好,一起去。” “对呗,上阵不离夫妻兵。” 恶心的改了词儿,夏初七笑得贱贱的。可对上他的目光,她胸腔里那个拳头大的地方却是狠狠一暖。随夫出征的感觉,振奋了她的神经,一边快速穿衣,一边低低问他。 “我都没有听见马蹄声,你怎知有夜袭?” 赵十九傲娇地瞄她一眼。 “你若听出,岂不是比爷还厉害?” “去”了一声,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可她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行军打仗方面,赵樽确实有经验。好奇心一起,她不问明白就浑身不舒坦,“你怎么听出来的?教教我啊?” “经验。”赵樽拍她的头,“夜莺的啼叫声不对。” “啊?”夏初七一愣,“这样也行?” 赵樽往系好头盔的带子,显然不想回答她这样弱智的问题。夏初七瘪瘪嘴,很是没趣地低低“哦”一声,系好腰带,就弯腰去找自家的靴子。可腰刚一弯下,脚腕突然一紧,竟被他抓住了。 “怎么了?” 赵樽没有回答,却蹲下身来,拿起她的靴子,速度极快地套在她的脚上。动作很生涩,目光却专注。 她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赵樽……” 他放开她的脚,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没敢看她的脸,目光移了开去,只低低说了一句“速度,外面等你”就转身大步离去了。 呃!夏初七脚腕上被他握过的一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手上的余温。一时怔忡。赵樽这人向来强势冷漠,被人侍候惯了,他何时做过为别人穿鞋的事情? 怪不得这厮不好意思。 不错,还得继续培养。 校场上被火把照得透亮,猎猎的寒风中,残雪被火把的光线反射出一种白惨惨的颜色,令这个夜晚显得格外肃穆。陆续从营中跑出的兵士,整装待发,赵樽立于阵前,正在沉声安排任务。 “晏二鬼,领五千人马,右翼包抄!” “是!” “李锐,领一万铁骑正面迎敌!” “是!” “诸海,领神机营弓箭手、火铳手两翼掩护!” “是!” 夏初七不仅是赵樽的贴身侍卫,还是红刺特战队的队长,她一直静静地立在操场上,听他安排一个个任务,知晓他是准备包北狄人的饺子,也有些跃跃欲试。可赵樽却一直都没有安排到她,直到每个人都领命下去了,才见他骑马走过来,淡淡说,“你跟在本王身边。” “是!”她笑弯了唇。 夜晚的号角声可以传得很远。 那粗犷、尖利、“呜呜”的声音,像哽咽,更像咆哮,很快便惊动了茫茫的大雪原。营房大门洞开,成千上万的戎装将士,挥舞着手中钢刀,弓箭,火铳,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嘴里“喔喔”的吆喝着,在北狄夜袭的大军还未靠近驻地前,就潮水一般涌了过去,将他们围堵在营地外约三里地左右的山坳子上。 “杀啊!” “鞑子们,拿命来!” “好久不见,爷爷都想你们了。” 赵樽带领的这支北伐军,都是常年打仗的家伙,个个骁勇善战,战时眸子里都是嗜血的光芒。可今天晚上前来夜袭的北狄军却明显弱势许多,一点都不像哈萨尔的主力骑兵。他们虽然也在拼命抵抗,可雪地上的尸体却大多都是他们的人。 “这不是来送死吗?”有人嘲笑起来。 “哈哈,你们的太子殿下呢?做缩头乌龟了?” 北狄军的队列散乱成了一团,大晏军越打士气越高。可赵樽却蹙紧了眉头,就连夏初七也奇怪了,“赵十九,有点儿不对啊。” 一支准备好去夜袭的部队,虽然被她埋的陷阱坑了,也不该这样不堪一击才对。更何况,往常总是亲自带队打前锋的哈萨尔,竟没有现身。 这时,赵樽猛地勒紧马缰绳,冷喝一声。 “李锐!” “末将在!”李将军快马跑回来,抹了一把脸,“殿下?” “这里交给你了!” “是。” 赵樽吩咐完,没有再多说,只淡淡看了夏初七一眼,调转马头就往营地方向飞奔。两个人相处这样久,做事已有默契,夏初七心里一凛,也不多问,紧紧跟在他的背后。 “赵十九,你是担心调虎离山?” “嗯。”他声音冷寂严肃。 心里一紧,夏初七稍稍迟疑片刻,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不可能,咱们营中留守的人马比出动的都多,怎么……” 第333章上阵不离夫妻兵(6)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只见营地方向突然腾起冲天的火光,伴着浓烟将白茫茫的雪原映成了一片诡异的红色,火舌吞噬着营帐,看上去极为骇人。 “不好!” “快回营救火!” 将士们惊呼起来,夏初七亦是惊愕不已。她瞥了一眼赵樽冷峻的背影和猎猎飞舞的披风,双腿一夹马肚,“驾”了一声,心脏紧张得蹦到了喉咙口。 着火的地方是营中至关重要的辎重粮草。 他们赶到的时候,营中的将士正在奋力铲雪扑火,整个营房都在动作,穿插其中的人全是大晏将士,根本就没有敌人,看情形,也不像被北狄人入侵的样子,怎会突然起火? “老孟,怎么回事?” 夏初七跳下马,冲过去,看着正在救火的老孟。 如今的老孟是红刺特战队的一个分队长,先前没有随军出战,而是留守在营房。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小齐,快,先救火,粮草烧了,就得出大事。” 他们的大军如今深入漠北草原,如果粮草烧了,在这样的大冬天,在锡林郭勒草原上,除去元祐带走的兵力,赵樽手上还有将近十五万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十五万人喝西北风去? “大家加把劲,快!” “快快快!兄弟们,快啊!” 为了能够有效的扑灭大火,免得人员拥堵,将士们分工合作,在赵樽的指挥下,排成一列又一列,传递积雪,不停往粮草库运送。 “先救口粮!” “对,先救口粮。” 营房中嘈杂一片,说什么的都有,吼声阵阵,议论纷纷,可谁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起了大火。 “黑皮呢?”夏初七看见了好些熟面积,包括原来丁字旗的小二和小六,却偏生没有见到黑皮,不由有些奇怪。 “不知道。”老孟额头全是汗水,声音粗嘎,“火起的时候,就不见他了。” “啊?”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有些担心。 到底人多势众,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火势慢慢控制住了,空气里只余下烧焦的味道。这是一次人为纵火,粮草库里被人喷洒了桐油,所以烧起来才会这样的快。而且可以肯定,纵火的人,就是大晏军中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有这样的便利。在火起的时候,粮草库中的守卫兵士,大多都是被人迷昏,被活活烧死。 “大将军,这里还有一个没死!” 一名兵卒从焦草堆中刨出一个人来,大声惊呼。 那人痛苦的呻吟着,像一只虫子似的不停蜷缩身子,只能依稀看出来是一个人的形状,四肢缩动着,满身满脸焦黑一片,从焦黑的皮肤中溢出来的鲜血,又流淌在焦黑的地面,看上去恐怖之极。 “说,谁放的火?” 赵樽冷冷喝问,那人脑袋突地一转,朝夏初七伸出手来。那双流淌着鲜血的眼睛,在忽明忽灭的火光里,看上去惊悚无比。 “小齐,他是黑皮!” 老孟突然大喊一声,挤了上去。夏初七怔忡一瞬,心里沉下,也终于认出来了。抢在老孟的前面,她伸手阻止了他想要扶起黑皮的动作,从怀里掏出瓷瓶,掰开黑皮的嘴喂了一粒,然后在他胸口的中庭穴上狠狠推压了一把,才厉色问他。 “黑皮,是谁?” 黑皮孱弱地张了张嘴,嘴角只有汩汩流出鲜血来。 “啊……啊……” 他发出来的声音,已经不像人声。 “快说,到底是谁?” 黑皮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却颤歪歪地对夏初七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没错,是抱歉。 每个人都从这个笑容中看懂了——放火的人是他。 “黑皮,你个混蛋啊!”老孟痛心疾首的看着他,一边狠狠捶地,一边儿痛哭流涕,地上的雪被他捶得飞溅而起,但黑皮的“鬼脸”上笑容却没有隐去,他慢慢伸出手,在夏初七面前摊开掌心。 “啊……” 一个音符从他喉咙挤出来,接着他脑袋一偏,人便瘫软下去。 “黑皮!”夏初七飞快地探他脉搏,可他已然气绝身亡。从头到尾,他什么有用的话也没有说,夏初七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地低头看向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荷包,荷包里装着的是他儿子的胎毛。前些日子他媳妇儿才托人从关内送过来的,他一直随身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如今他连儿子都没有见上一眼,却纵火烧了粮草。 夏初七冷冷一笑。 “黑皮,你死了,往后谁为我们唱那样蹩脚的昆曲?” “黑皮呀,你个王八蛋,你死了到干净,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你倒是说话啊,到底谁逼你的啊!你个王八蛋啊!”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当初在辎重营时,丁字旗统共十个人,都由老孟带着。如今死的死,斩的斩,黑皮也没了,只剩下四个人了。老孟是最伤心的,他们曾经亲如兄弟,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黑皮……” 小二和小六也蹲下来,低低哭着。 哭声里,是呼呼的北风。 夏初七没有哭,但心里的纠结不比他们少。对于整个大晏军队来说,这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如今远在漠北,远离中原,十五万人的口粮,过冬的贮备,一夜之间毁去一半,剩下来的日子要怎样过? 赵樽以为她伤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上。 “我没事。”夏初七直起身,冲他摇了摇头。 他看她一眼,面色冷沉下来。 “陈景,搜!” 陈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带人在废墟里面搜索起来。粮草库都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但没有搜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却在挪开黑皮的尸体时,在他身下找到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哨子。 哨子原本的图案已然看不太清楚。赵樽接过来,借着火把的光线看了看,慢慢握紧,面色极为难看。 “殿下。”夏初七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边,“哨子有问题?” 赵樽黑眸深深,面上是她很少看见的冷意。 “应是联络工具,这些人早就潜入了营中。” 是很早。 就夏初七知道的黑皮,也比她早入行伍很多年。 果然,大战当前,不怕外敌,就怕内奸。尤其让她不敢接受的是,整日里与他朝夕相处的黑皮,竟然就是一个内奸。 粮草库死亡的人数点清了,除了原本的守卫之外,还有其他营中的三人死在里面,一个活口都没有。他们会出现在粮草库里,应当也与黑皮一样,都是来烧粮草的。最让夏初七气恨的是,粮草库那些被迷晕烧死的人,用的迷药来自于她之手。 “黑皮呀黑皮,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 她又是气,又是恨,又是抱歉。如果北伐军的大将军王不是赵樽,那么,现在最可疑的人,就变成她夏初七了。低低叹一口气,她看向赵樽,语气满是歉意。 “如果我手上没有这样的东西,黑皮他们要烧掉粮草库,应当没有这样容易。赵十九,我……成了帮凶。” “不怪你。”赵樽淡淡哼了一声,“刀能救人,也能杀人。人死了,能怪刀吗?” 听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夏初七心里越发憋闷。 “往后我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赵樽慢慢调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笑容。 “很多时候,防不胜防。” “是,可到底是谁?黑皮他们不是北狄人,不可能为了北狄人这样干的?”夏初七猜测着,见赵樽不动声色,只得勉强地笑了笑,“幸而抢救及时,粮草只烧掉一半,应当能熬到朝廷运粮草过来。” “只怕没那般容易……”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夏初七不解地蹙了蹙眉。可不等她问出疑惑,营房门口一个裹着厚厚皮袄的家伙就骑着马飞快地奔了过来。 “大将军王,不好了!” “说。” 那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大将军王,朝廷运来的军粮,在古北口外被漠北十二部的人给劫去了……” “什么?”夏初七倒吸了一口气。 霎时间,听见这个噩耗的人都呆滞了。世事无情,向来都祸不单行,营中储备的粮草刚刚被烧,运在路上的就被抢。 赵樽眯了眯眼,冷冷问:“右将军呢?” 那人声音呜咽,像是受不了刺激,突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喘一阵气,才把话说完整了。 “哈萨尔领了北狄主力军绕过瀚海草原,攻入山海关,夺了密云,随即袭击了顺义,北平府已危在旦夕。山海关守卫谢国源将军自杀谢罪,北平布政使马成弘闭城死守,元右将军随后赶到,在山海关与哈萨尔的大军对上,一时脱不了身,漠北十二部趁机劫去了粮草……” 真是好计! 第334章上阵不离夫妻兵(7) 哈萨尔的游击战,与赵樽无数次的周旋,主力行踪不定,漠北十二部的联合,十二部骚扰山海关一线,朝廷派元祐领兵离去。今夜粮草被烧,随即古北口粮草被劫,粮道被北狄占领。 一件事穿插另一件事,妙。 可即使哈萨尔天纵英才,能够利用对漠北地形的熟悉,利用这些日子以来的大风雪顺利从赵樽的眼皮子底下溜掉,潜入山海关。可做为大晏门户的山海关,驻有二十万大军之重,就这样轻易被他夺了去? 是哈萨尔太厉害? 还是有人里应外合,大开门户? 夏初七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可赵樽却没有回答。在寒风中,他几乎凝结成一尊雕塑,眉目染上了风霜,沉默而绝决,孤冷得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她心中骤然一痛。然后,唇角上翘,低笑着走近,“赵十九,没什么。粮草烧了,咱们再烧回来,他们抢去的,咱们再抢回来。山海关,咱们也可以打回来……” 为了安抚他,她偷偷去捏他的手。可一触上去,她却发现他的手一片冰冷,冷得没有一点热气,她紧紧握上去,他却不经意一颤。 “阿七……” “嗯,我在呢。” 她很少见他如此低沉的样子,顾不得有人看着,靠得更近,近得几乎贴上他的身子了,才低低安抚,“不就是粮草被烧被抢山海关失守吗?没事,赵十九,真的没事。那谁不是说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哈萨尔老奸巨猾,今日他摆了我们一道,往日咱们再打得他满地找牙。” 赵樽慢慢低下头来,看着她被北风吹得发红的脸蛋,突然张开双臂,把她紧紧一抱,用一种像是恨不得把她揉入身体的力度,声音,是夏初七从来都没有听过低哑,可也只有两个字。 “阿七……” 紧紧闭着眼,她反手抱紧他,“赵樽,等这仗打完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去大隐小隐,不再管他们的破事了好不好?依了我们两个的聪明,我们可以赚很多很多银子,可以游遍天下,我们上天山,下南洋,我们到处玩,吃尽天下,玩遍天下,如何?” 畅想着来日的美好,她的声音里带着笑,也是为了安慰他。可他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冷如刀片的眸底像是有一种深深抑止的情绪在流动,又像是埋藏了无比的冰刺。 “阿七,即使全天下人都要我死,我还有你。” 他低沉的声音幽冷得像蕴含了万千的恨意。 夏初七鼻子一酸,心脏像停止了跳动。 冷风不再,万物俱灭。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紧紧环抱着他,她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暖暖的笑意,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悲伤那样,就好像天地都不曾放在心上那样,毫不犹豫地吹牛。 “赵樽,天下算个屁,我一人可抵全天下。” 这一日是洪泰二十六年冬月十五。 山海关内外从天而降的灾难,打了大晏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山海关失守的消息,让全国震动,满朝震撼。 山海关丢失,密云和顺义两地也同时落入了哈萨尔之手。他绕开赵樽攻入山海关,一旦北平府城破,就可一路挥师南下,剑指京师,形势不可谓不凶险。 然而,此时坊间除去说哈萨尔的军事才能无人可比之外,一年前曾经有过的流言蜚语再次出炉。有人说是晋王赵樽勾结哈萨尔,不然为什么赵樽大军在漠北,哈萨尔却入了山海关? 老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谣言传得满天飞,越传越玄乎,甚至有人说赵樽已经被北狄皇帝招为了驸马,成了乌仁潇潇的裙下之臣,所以通敌叛国。就像亲眼见过一样,茶楼酒肆中,说得绘声绘色。 一夜之间,赵樽这个大晏英雄,就成了千夫所指。 “小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山海关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少了一根手指头的绿儿,低着头,听着热火朝天的议论,看着坐在她边上的赵如娜,声音满是疑惑。 赵如娜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要听信传闻。” “可如果不是晋王有意,哈萨尔如何入关?” “闭嘴,你不懂。”赵如娜低低斥责了她。 东宫书房里的密谈,她并没有听得太全,可哥哥能那样对付陈大牛,那么对付赵樽,他也不会手软。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她不敢肯定一定是赵绵泽,但这个猜测却深深嗤着她的心。 “快吃!吃完相办法出关。” “小姐,我好怕。”绿儿看了一眼街上走来走去的北狄士兵,面色有些发白。 “不怕,我们只是老百姓。” 赵如娜安抚着绿儿,其实比她还要紧张。 从京师出来的那天晚上,她趁着夜色在半道下了定安侯府的马车,让车夫继续一路驾着车沿着官道飞奔,自己却领着绿儿穿入另外一道岔道,上了二虎子为她雇好的马车,直奔码头,成功躲过赵绵泽的追击。 她们是幸运的,一路有惊无险,总算赶到了山海关。只可惜,她们又是不幸的。要去辽东,就得从关口过去,从前山海关在大晏手中,如今山海关却落在北狄之手,在两军交战的混乱之时,对来往民众查究极严,她们两个弱质女流如何混过去? “绿儿。”她想了想,低声吩咐,“让店家多包几个茶叶蛋,我们带着上路。” 轻轻“哦”一声,绿儿刚起身,外面就进来了几个北狄兵士。像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们满目狰狞,身上还有血迹。一进来,把钢刀往桌上一摔,就凶巴巴的吼着,让店家上酒上菜。 “这南晏人的酒,就是不够味儿。” 北狄人不等菜上来,就开始灌酒。酒一入喉,还开始嫌弃起来。但是不管是食客还是店家,如今都不敢惹这些人,纷纷垂头不敢多话。 绿儿拎着店家包好的茶叶蛋回来了,她年纪小,胆子也小,瞥见几个身上还有鲜血的北狄兵士,做贼心虚一般,煞白了脸。 “看什么看,没见过血啊?”一名北狄兵瞪了过来。 绿儿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可还是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推着赵如娜走。然而,这一打岔,就引起了北狄兵士的注意。那北狄兵头目突然一笑。 “这两个娘们儿,身段儿还不错,不知道脸长什么样。”说完,他用汉话冲着赵如娜凶巴巴斥了一声,“抬起头来,让军爷看看?” 赵如娜脚步一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地上没有缝,在这个地方,也没有人敢得罪北狄人,她更不敢公然与他们做对。 暗暗攥着拳头,她抬起头来,只祈祷那些人不会看上她。 很显然这是奢望,北狄头目眼睛一亮,摸了摸下巴,与身边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儿,低低嘀咕几句北狄话,一个士兵就笑嘻嘻站了起来。 “小娘,我们大人看上你了,跟我们走吧?” 赵如娜心脏悬到了嗓子眼儿,瞄他一眼,强自镇定说,“军爷,北狄的太子殿下在城头贴了布告,说不会欺民扰民,你等是要公然违令吗?” 那兵士明显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想不到小娘嘴还挺利索,太子殿下是有命令,可军爷把你抓回去,太子殿下又怎会知道?” 赵如娜退后一步,看着越逼越近的男人,突然拽了一把绿儿的胳膊。 “快跑!” “还想跑?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伸手就来抓赵如娜。可下一瞬,他的手腕却被人抓住了,“大街上公然强抢民女,你们的哈萨尔太子知道吗?” 那兵士被噎住,脸一红,瞪了替赵如娜出头的青衫男子一眼,“你们少管闲事,放手,大爷饶你们一命,要不然,你们全都得死。” 青衫男子没有说话,只向旁边几个同样打扮的人使了一个眼神儿,示意他们堵住店中的几名北狄兵士,自己则领了两个人追向已经跑远的赵如娜和绿儿。 “绿儿,跑快点。”赵如娜钻入巷子,累得气喘吁吁。 “小姐,那些人是救我们的,为什么要跑?” “那领头的是焦玉!” 赵如娜喘了一口气,低低说着,拖着疲乏的脚步跑得越来越慢。她见过赵绵泽身边的侍卫长焦玉,先前在店门口他出现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所以才趁着他与北狄人交涉的时候,自己领着绿儿跑了。 “郡主!” 她们的后面,焦玉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赵如娜没有回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只能拼着一股子信念,不停的往前跑。看着她踉跄的背影,焦玉的语气焦急起来。 “郡主,山海关被哈萨尔占领,你是去不了辽东的,你这样跑出去太危险。皇太孙殿下很惦念你,你快跟我们回去。” 第335章上阵不离夫妻兵(8) 赵如娜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在焦玉的后面,又有一群北狄兵追了上来。看来人的数量,远远比先前在饭馆的多,很显然,是他们在饭馆吃了亏,叫上了帮手。 “站住!” “你们几个,都给老子站住!” “大人,他们一定是南晏细作。” “对,抓住他们。” 一群北狄兵很快追了上来,焦玉他们几个都是大内侍卫,身手相当不错。可北狄兵的数量却越追越多,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了身,不由急躁起来。赵如娜回头看他一眼,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儿,拽住绿儿就跑。 “抓住那两个小娘们儿,他们是一伙的。” 北狄兵又喊了起来,赵如娜刚刚穿过巷子,前面就又有一群北狄兵围了过来,前后都有追兵,密密麻麻,她面色通红地闭了闭嘴,回头看向焦玉,无奈的一叹。 “焦玉,你们快跑,不要管我了。” 她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可焦玉他们又怎能不管她?如果让赵绵泽知道,回了京师照样也是死路一条。 “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焦玉大喊着,靠近了赵如娜。 一时间,巷子口厮杀越发激烈起来。 “太子殿下到!” 正在这时,巷口的街道上,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缓缓走了过来,领头的人正是北狄太子哈萨尔。他身量极长,身披战甲的样子威武昂扬,眉宇间的凌然锐色和眼神里的肃杀之气,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冷漠而高傲。他身边的马上,是跟着他出来的侍妾李娇,她像只骄傲的孔雀在巡回演出,东看看,西看看,样子好不得意。 “殿下,他们正在追南晏细作。” “嗯。”淡淡应一声,哈萨尔没有理会,调转马头就要走。 “北狄太子殿下!”赵如娜却喊住了他。 哈萨尔不解的转头,冷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赵如娜死马当成活马医,突然向他盈盈一拜。 “北狄太子殿下,我只是普通的大晏百姓,不是大晏细作。先前,是你的兵士在大街上公然强抢民女,我的哥哥们看不下去了,这才出手伤了您的兵。” 哈萨尔眸子微眯,冷冷一笑,“你想说什么?” 赵如娜站直了身子,微抬下巴,“我虽然身处深闺,却也听过一句话。南晏有赵樽,北狄有哈萨尔,可并称为当今世上的两名战神。但是,据我所知,我们大晏的晋王殿下,大军所到之处,民生安定,从无扰民之事发生。难道北狄太子殿下竟不如我大晏的晋王殿下吗?” 这样的挑衅,很是危险。 她知道,一个不慎,她就会成为刀下鬼。 但她在赌,赌哈萨尔的贵气和豪气。 四周一片寂静。 “大胆小女子,敢这样给我们太子讲话。” 哈萨尔身边的一个幕僚,大声呵斥她。 “呵……”赵如娜给了哈萨尔一个蔑视的眼神儿,“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来人啦,还不拉她下去!” 那幕僚刚喊了一声,哈萨尔就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然后,他锐眸落在赵如娜的脸上,“小姑娘很会说话,你说得对,本宫难道不如赵樽吗?” 顿了一下,他沉声吩咐,“放了他们。” “太子殿下!不可。” “你长本事了?!本宫的命令也敢不听?” “卑职不敢!” 一众北狄校将跪在地上,正在打斗的人也纷纷退后,放开了赵如娜和焦玉在内的几个大晏人。赵如娜再次向哈萨尔施了一礼,微微一笑,转头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可刚出了虎穴,又得入狼窝。 落到了焦玉手上,她还如何去得了辽东? “太子殿下,那几个确实是南晏朝廷的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马上那人大喊了一句,接着又道,“我们刚接到的消息,有南晏的大内侍卫在山海关一带活动,说的一定是他们。” 哈萨尔眯了眯眼,点了下头。 紧接着,北狄人大喊起来。 “抓住他们,他们不是老百姓,是南晏朝廷的人!” 赵如娜腿脚一软,心一时沉到了谷底,看着越来越近的北狄兵,她知今日只怕是难以脱身了,却也不想让焦玉他们涉险。 “焦侍卫长,你们快跑吧,不要管我了。” “不行。”焦玉看向边上越围越多的人,低低吩咐两个侍卫,“你们保护郡主先撤,我来掩护。” “是!” 几个人打一群人,哪里是对手? “焦玉,你们快跑啊!” 看着厮杀的人群里飞溅而起的鲜血,赵如娜面色煞白。她心知大势已去,也不想再反抗。可想想还在辽东的陈大牛,她一咬牙,把心一横,猛地一把抢过身边侍卫手上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低低一吼。 “焦玉,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郡主!”焦玉尖呼出声。 赵如娜死死盯住他,“你回去告诉我哥哥,如果陈大牛有事,我死不瞑目,他若还念及我与他的兄妹之情,就放他一马。” “郡主!” 焦玉大喊一声,捅死一名北狄兵就想过来抢她手上的刀。可赵如娜却把刀往下一压,半点余地都不给。正在这胶着之时,身边酒楼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冷冷的低吼。 “谁敢动她,我便杀了他。” 那人站在屋檐上,手里拿着一把大弓。 她箭镞对准的人,正是处于北狄大军中的哈萨尔。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如娜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男装的李邈。自从做了锦宫大当家,她再没有穿过一次女装,为人也更加清冷无情。如今,她就站在屋脊上,手挽一把大弓,袍角飘飘,眉目清朗,在微雪的寒风中,姿态清贵无双。 “大当家的……” 她激动地喊了一声,李邈却没有看她,只远远看着北狄阵中那一个男人和那一个女人,看着李娇失声的惊呼,也看着哈萨尔手中的刀鞘“嘭”一声掉在地上。而她姿态高傲,一动也不动的瞄准了他。 “保护太子殿下!” 惊诧也就在一刹,待北狄士兵反应过来,手中弓弩全部调转了方向,密密麻麻地瞄准了屋脊上面的李邈,可他们的太子殿下却像失了魂,俊朗的面色一片煞白,完全不看周围人,只慢慢从马上翻下来,着了魔一般,向前走去。 “邈儿,你……还活着?” 李邈紧了紧手中弓弩,“你很失望?” “不!我……我太开心。”在万众瞩目中,北狄尊贵的太子殿下声音发颤,激动得,或者说惊喜得说话都不利索。可李邈冷笑一声,箭镞仍对准他。 “命令你的人退后!” 被她冷冷一喝,哈萨尔像是才拉回神来,惊觉身边已然围得水泄不通,而他的士兵对准的人正是屋脊上的她。他面色一变,一把抽过副将手中的钢刀,在刀身与刀鞘的“铿铿”声里,指节泛白的挥动一下,身上银甲在微雪的光线下泛着嗜血的冷光。 “都退下,退下。” “太子殿下!” “退下!”哈萨尔哑声大喝,目光始终落在李邈的身上。 “是!” 他情绪不稳,没有人敢再惹这一头发怒的草原雄狮,先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北狄兵士纷纷退出了一个圈子,却仍然把他们一众人围在里面,只不过手上的武器放了下来。 “邈儿,下来吧!”哈萨尔仰头看着她,伸出双臂,难掩眉间的欢喜。说完见她不动,他像是悟到什么,急切的补充:“不,你不要动,我上来,我上来接你……” “不要动的是你。”李邈冷冷说着,不见慌乱,不见情绪,手中拉满的弓弩纹丝不动,脸上亦是没有表情,“太子殿下,你还未看明白?我的箭对准的是你。” 哈萨尔一震,终于从惊喜中反应过来。 “邈儿,为什么?” “姐,姐姐!”不待李邈说话,呆怔许久的李娇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飞快地下马,人还未到,双脚便软在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姐,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如今我们终可一家团聚了,爹娘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姐姐,你下来吧,跟我们回去吧,太子殿下他……他很惦念你……真的,快下吧?” 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李娇,李邈清冷的面上,苍白得比空中飘舞的微雪还要透明冰冷。李娇一直在哭,李邈一直未动,就像沉入了某种思绪中,整个人僵硬在当场。 “邈儿……”哈萨尔的情绪比李娇更激动,一身冷硬的盔甲,冷风中微扬的发梢,每一处看去,都是英姿焕发的男人,可他的目光里,却浮动着一层与他的身份不符的浓重水气。 在场的北狄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太子殿下竟会有这样的表情。 “再进一步,我要你命。” 李邈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第336章上阵不离夫妻兵(9) “邈儿,你怎么了?”哈萨尔眉心蹙紧,看了哭泣的李娇一眼,似是反应过来什么,面上略有惭色,声音放得更软,“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你先下来……” 他边说边往前走,李邈终是恼了。 “你再进一步试试?别以为我不敢。” “我不信。”哈萨尔脚步不停,丝毫不畏惧她的弓弩,也不看向旁处,只盯着她,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极为孩子气的动作来,“你怎会舍得杀我?邈儿,我念了你这些年,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有什么事,我们不能说清楚?” “我数三声!” 李邈不回应他的话,手上弓箭绷得更紧。 “一!” “邈儿,下来,跟我回去。” 哈萨尔继续往前走,目光热切。 “二!” “邈儿,跟我回去……” “三!” “邈儿……” 一道破空的“嗖”穿入众人耳朵,哈萨尔的声音僵在了咽喉口,在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北狄兵士“太子殿下,保护殿下”的惊呼声中,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李邈面无表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穿过他身体的箭和汩汩流出的鲜血,垂下手臂,无声笑了。 “沙哥哥,你这什么箭啊?为什么总比我射得准。” 李邈射箭的本事,是哈萨尔亲自教的。那一年,不满十三岁的李邈,穿了一身小尼姑的衣裳,在苏州府的冷月庵中带发修行。那时候的她,爱哭爱笑,脸色不像如今这般苍白,白里透着红的肌肤,像树上刚刚成熟的鲜嫩水蜜桃儿,十分惹人怜惜。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当今洪泰帝的长女临安公主的女儿,听了祖母的话,为应劫前去冷月庵修行。而哈萨尔那个时候的名字叫着沙漠,就在冷月庵一墙之隔的宁邦寺里做俗家弟子。 宁邦寺与冷月庵是近邻,寺庙相邻,吃着同一口古井里的水。如此一来,挑水的小尼姑和挑水的小和尚便在井边相遇了。 养在国公府里的娇娇女初到庙庵,生活不习惯,整日里哭泣想家,可她那个尼姑师父却没有因为她的身份留半分情面,该练功就得练功,该念经就得念经,该劈柴还得劈柴,该担水还得担水。 在冷月庵里,她不是韩国公府的郡主,只有一个法号叫妙尘。 担了无数次的水,她还是很吃力。有一次,她刚把水从井里提起来,脚软了,水桶倒了,荡出来的水泼了她一身,她跌坐在泥地上,远离亲人的孤独和恐惧,让她抱着膝盖在井边痛哭流涕。 “你连水都捏不起,这辈子还能担得起什么?” 听见这个奚落的声音时,她很是生气,飞快地爬起来,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子。他长得很俊,穿了一身和尚的衣裳,可和她一样蓄着发。她知道他是隔壁宁邦寺里的俗家弟子,但师父有过交代,冷月庵中人都不许和宁邦寺的人接触。她抹了把泪,没有说话,也不再看他,捡起水桶,洗净了又开始担水。 有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捏住了她的桶把。 她恨恨地回头瞪他,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你还是个小姑娘,我说话重了。” 那时候的她还不识愁滋味儿,见他变相的道了歉,也不与他计较。脸上还挂着泪水,她牵了牵嘴角,对他抿唇一笑,然后由着他替她打了水,送到冷月庵的后门。 在江湖孤风冷雨的漂泊时,她曾经想过,若是那天没有在井边见到他,后来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如果见到他时,她没有哭,他也没有安慰她,更没有帮她打水,又会不会不一样? 可世事从无如果。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后来也不知怎的,她担水的活儿就变成了他的。慢慢的,他们接触的多了,她每次看见他,脸会红,心会乱跳。在韩国公府时,除了叔伯家的哥哥们,她从未见过旁的男子,也未见过长得像他这样好看的男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她不排斥与他的接触。 他们两个偷偷“以井为媒”见面,大约持续了大半年。但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终于,他为她担水的事,被她的尼姑师父知道了,她这辈子第一次挨打,屁股上被师父打了二十下荆条,她爬在床上痛哭不已。 她哭,不是因为身上痛,而是因为再也不能让他替她担水了,再也无法天天与他见面了,因为师父从此不再让她打水。 可两人住得近,仍是不免见面。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有一次她在后山砍柴,他从林子里钻出来帮她。他说,往后你做什么事,我都偷偷帮你,不再让你师父发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亮是像天上的星星。 不满十四岁的李邈,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掉头就跑远了。 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性子急躁。没等她跑得太远,他就将她抓了过来。与她想象的不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低笑着,把她当成孩子一般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在她手里塞了一个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 庵中生活清苦,养尊处优的郡主吃肉成了一种奢望,她馋得肚子直“咕噜”,与他躲在后山的草丛里,一边怕被师父和师姐们发现,一面大口大口的吞咽。 那一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沙漠”。 她也告诉了他,她的俗家名字叫李邈。 三年的时光很快。不,少了一个字,是很快乐。 穹窿山上的风光景致,被他们偷偷玩遍。她跟尼姑师父学的是剑法,原本是不会使用弓箭的。沙漠说,要成为一代大侠,不会用弓怎么行?他站在她的身后,半圈住她为她校正姿势,教她如何瞄准,如何拉弓,如何射击,可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他贴得是那样的近,近得她的后背很热,身体很热…… 那个时候,她不认真学射箭,曾经被他狠狠骂过。她也曾无数次耍过赖,在小儿女你侬我侬的日子里,最后终究是学会了。如今,她却用他教她的弓箭,精准地射入了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两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 “韩国公李成仁参与魏国公夏廷赣谋逆一案,全家被处斩……” 山中岁月孤寂,京师的消息传到苏州府时,已经是几个月后。她整个人都懵掉了。她印象中的洪泰皇帝,她的外祖父是一个很威武高大的男人,胡子有一点白,样子也很慈祥,她小的时候,外祖父还托着她呵呵发笑,她妈妈是他的女儿,她怎么忍心杀了她全家?她想不通。 “韩国公李成仁,勾结北狄,通敌叛国,斩!”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血溅了一地。他死不瞑目,满是冤屈,这一双眼,慈眉善目地看了她十几年,那是她的爷爷。 “王氏,李成仁妻,一名诰命夫人,不思皇恩,助夫为孽,斩。” 又一声唱名,又一颗头落地。那颗人头的发髻上还簪着一对珠花,珍珠大而圆润,三年前,她笑着抚摸她的头,“邈儿啊,好好跟着慈心师父,等应了劫难,到你十六岁的时候,奶奶就派人来接你,为你选一门好夫婿。”她那时红了脸,只说,“奶奶这珠花真好看。”奶奶笑着说,“这世上再美的珠花都不如我的邈儿好看。” “爹,娘!”撕心裂肺的声音里,两个小小的孩儿被捆缚着,还没有奔到他们爹娘的身边,就已经身首异处。这是他大伯家哥哥生的一对龙凤胎。三年前,他们还缠着她喊姑姑,说舍不得她去苏州做尼姑。 听到京师的消息,她疯了! 她彻底地疯了,她给师父留下一封信,疯了一般骑着马狂奔下了穹窿山。穹窿山很大,山中雾气蒙蒙,尤其是那一日,当她骑马飞奔下山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模糊一片,脑子里只有一滩滩的鲜血,一颗颗的头颅,一双双看着她的眼睛。 她要报仇,她要报仇…… 她离开穹窿山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告诉沙漠。她也不想告诉他。她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不配再拥有快乐,也不配再与他有什么样的牵连。她要报仇,她要为了李家一百多口人报仇,还谈什么情爱? 她一路狂奔着,顾不得任何旁的东西,也顾不得身上根本没有银钱。回京师的路上,她忘记了师父的教导,也忘记了她曾经的郡主身份,她偷,她抢,只为了活着赶回京师。 十几岁的她太天真,她以为凭她一人之力和她的武学可为亲人报仇雪恨,可她根本就入不了皇城,见不到她的外祖父,就已经被守城的禁军追得满街跑。那一天真冷啊,她被禁军的飞箭射中时,冷得两排牙齿上下敲击着,钻心入骨的疼痛。 第337章上阵不离夫妻兵(10) 可她却笑了,她想,她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到了黄泉。 可黄泉不该是那般样子,黄泉里更不会有沙漠。 他救了她,同时也告诉她,她的爹娘还活着。她想起来了,她娘是公主,她爹是驸马,她的外祖父终究念了一丝亲情,饶了临安公主家的四口人。对,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李娇,他的爹娘只得两个女儿。 沙漠握住她的手,又说了当初见她时的话。他说:“邈儿,如今你可以担得起一桶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担得一家人的仇恨。” 她说,“我要报仇。” 他说,“我知道。” 她又说,“我要报仇。” 他抱紧她,眉间全是疼意,“我发誓,有生之年,我定会助你报仇雪恨。”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出了京师,他陪着她一道去找在“魏国公案”中虽被免死,却被洪泰帝流放到思南的爹娘。 他们白日赶路,夜晚投宿,她总是不停做噩梦,梦醒时满脸泪水。他总守着她,可她到底年纪小,终于彻底崩溃,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一个人看着空落落的屋子,拔出剑来,差一点抹了脖子。他闻声赶来,救下她时,如释重负地将她紧紧勒在怀里,后怕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像疯了一般,当着他的面儿,又想抓剑,他终于恼了,按住她的身子,在她瞪大的双眼注视下,唇覆上了她的。 他说,“这世上再无人让你留恋了吗?” 她泪水滚滚,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大概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想一次,就想杀人。杀不了人,就想杀自己。那晚,他没有离去,当他抱着她倒在榻上时,她傻在了那里,他的吻极有侵略性,就像他的性子一样,如同攻城掠地一般,轻易地掌控了她的思绪,不太费力地按倒了她。 那一刻,她没有拒绝。 带着一种疯狂的执念,她觉得这样也好。 什么矜持,什么矜贵都没有了。 她从此不再是韩国公府的郡主,她就当自己是个乡野女子也罢。恍惚之中,他们激动地探索着彼此,他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沙哥哥,而成了一个攻击性极强的男子。在羞涩、紧张、冲动的支配下,脸红心跳地完成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次。 他在彻底占有她时,有过一瞬的犹豫。 可她却紧张地闭着眼,攀住了他的肩膀。 他终是沉了下来,却在那一刻,低低唤她。 “邈儿,看着我。” 她没有看他,一直不敢看他。很久之后,她也一直后悔。她应该看一看的,看一看他那一刻到底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与她一样的紧张。她太紧张,紧张得过程都忘记了,只记得,那疼痛害得她眼泪像滚豆子似的往下掉。 他在这事上是一个强势的人,可她的眼泪总能唤出他的极尽温柔。她也是一样……哭虽哭,却恨不得为他交付自己的所有,害怕给得还不给多。次日,她把祖母留给她的鸳鸯玉佩,一分为二。一半归他,一半自己留在身上。玉佩是一双,她希望,人也永远是一双。 她说,“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他说,“即便有人用天下来换你,我也不换。”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情定一生不悔,邈儿,我此生定不负你。” 去找她爹娘的一路上,连夜晚的风都是暖和的,他的身子也是暖和的。那是她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幸福的日子,她觉得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触到满天的星星。 她说,“我十六了,等找到爹娘,我就与你成婚。” 他说,“我一无所有,你爹娘会同意吗?” 她逗他,“若是他们不同意,怎办?你要放弃吗?” 他低低一笑,“他们同意最好,若是不同意,我便抢。” 她开心的抱住他,“不会,我也一无所有,我们正合适。” 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看过一天又一天的朝阳,也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落日,终于在思南府见到了她流放在此的爹娘,已经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的爹娘。 她很庆幸,她终是赶来了,到底见到了爹娘最后一面。 父亲与她一样,承受着全家被处斩的痛苦,瘦得不成人形,临死前,他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他曾是玉树临风潇洒翩翩的男子,他是当朝的第一个驸马都尉,他曾是她心中最为英俊的儿郎。可短短几个月,他满头的黑发半白了,他洁白如玉的手上是条条的青筋。她想,父亲是想让她复仇。 她的母亲不一样,她把妹妹李娇的手交到了她的手上,她看着她爹和她们姐妹俩时,眼神是歉意的。那个下命令的人是她的亲爹。她相信,如果可以,母亲愿意为了那个金銮殿上的天下第一人去恕罪,哪怕用她的生命作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临终前,她母亲说,“邈儿,带着妹妹,好好活,不要再去京师。” 母亲还说,“娘这辈子投错了胎,却没有嫁错人,我跟了你爹爹,有了你们姐妹俩,值得了。邈儿,生死由命,再不要去京师了。” 母亲还交代,“骨肉亲恩,邈儿,一定要替娘照顾好娇儿。” 她知道,爹和她们姐妹俩的命是娘在乾清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下来的。可李家全家人都死了,她爹爹活着又有何意义?她娘的苦,她爹的恨,她都懂。 将当朝的大公主和驸马爷葬在了思南一片郁郁葱葱的坡地上,她领着李娇与沙漠一起在爹娘的坟前磕了头。 沙漠跪在那里,沉着嗓子说:“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没法赶在你们活着时与邈儿结为连理,但在小婿的心中,已将邈儿视为吾妻,小婿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必当怜她护她,不让任何人欺了她。” 她低低垂泪,重重磕头,“爹,娘,我会好好活着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你们放心的去吧。李家的大仇,我一定会报的。” 在父母的坟前,在呼啸的寒风中,沙漠将她紧紧拥住。 “邈儿,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再掉一滴泪,更不会再让你受今日之苦。” 葬了父母,她不准备回苏州了。 沙漠说,要带她回他的家乡。 他的家里有一片大草原,有红彤彤的太阳,有湛蓝湛蓝的天空,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有热气腾腾的奶茶。他还说,他原本不想要的东西,为了她,他说他要去争。她没有问他要争什么,她只说好,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说好。 因为,除了妹妹,她只剩下他了。 他们日夜赶路,他们恩恩爱爱。 他待她极好,会照顾她,也照顾李娇。 李娇跟在他们的身边,她还小,没有她这般的烦恼,她总是快乐得像一只小鸟。李娇长得好看,她刚满十四岁,却出落得像一个小妖精,她身前身后的围着沙漠转,甜甜的唤他姐夫,姐夫。她那个时候很蠢,只当李娇是小孩子心性,还在为了沙漠不太喜欢她妹妹而烦恼。 对,沙漠不喜欢李娇。 因为她总喜欢在他们亲热的时候来缠着她。 为此,她对沙漠很是歉意,却又在私底下请他原谅她的妹妹。 有一天晚上,他们投宿在汝宁的一间客栈。吃过晚饭他就出去了,说要先去联络他的家人。她与李娇聊了一会就躺下睡着了,睡得特别的沉,以至于他彻夜未归,她都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的。 他进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拳头紧紧的攥着,好像很是生气。她有些害怕他那个样子,她问他是不是李娇又惹他生气了。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结果他一拳捶在榻沿上,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紧她贴了上来,她不明所以,只是配合着他,心里有些奇怪——他的身子向来很热,但那天,他全身冰凉。 “沙哥哥,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急切的吻她。 “你告诉我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可他却阻止了她继续问,像是恨不得嵌入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哑,“邈儿,抱着我,不要离开我。” “我怎会离开你?你在说什么?” 她在他怀里,问了几句,可接下来他却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他渐渐掌控了她的情绪,两个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双双滚倒在榻上,他的疯狂打败了她,让她来不及考虑,只觉得那一晚的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她,如此的害怕离开她。 在最极致的快活里,她依稀听见门外的李娇喊了一句“姐夫”,又喊了一句“姐姐”,可她没有办法答应,只能羞涩的与他一道沉浸在那快乐的深渊。 第338章上阵不离夫妻兵(11) 等他们再次出现在屋外时,她羞红了脸,不敢去看李娇。可终究还是看清了李娇脖子上的几个红痕,她熟悉这种红痕,一时有些害怕,可李娇笑着告诉她,是昨夜被蚊子咬的,她想想也是,怎可能发生什么呢? 那时候,她太幸福。 幸福得没有注意到她的男人闪烁的眼神儿。 从那日之后,他待她更好,可她发现,他更不喜欢她妹妹了,总是躲着她,但李娇更爱缠他了,有时候她也会生气,训斥李娇几句,告诉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个样子。但李娇有一个杀手锏,只要她一生气,她就嘟着嘴,眼眶里盈满泪水,说起去世的爹娘和韩国公府的亲人…… 不知走多少个日夜,她们终于快要靠近沙漠的家乡了。可天不遂人愿,大批的大晏追兵赶了上来,他们嘴里喊着要捉拿北狄皇子…… 他们带着柔弱的李娇,没有办法与大晏兵厮杀,只能边打边退,可大晏追兵却一直穷追不舍。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不仅是大漠人,还是北狄的皇子。她心里有很多的疑惑,可当时太过凶险,她来不及追问,他也来不及向她解释。 他只是叫她,“你带李娇先走。” 她不肯,她不愿独退,她说要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他向来是骁勇善战的战将,听了她的话,他有些生气了,“你带她往北走,很快会有人接应。你在这里,我分心,你是想我死吗?” 他的声音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凶。 她知道他一个人更容易脱身,一横心,带着李娇调转了马头。 那座山是北狄和大晏的交界,他说他送了信回去,很快他们就安全了。可他一人之勇,也拦不住太多的人。很快,成千上万的马蹄声盖住了她们的马蹄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回过头去,与他遥遥相对,清楚地看清了夕阳的光线下他英挺的身姿是那般的英武不凡。 她们跑到了山头,一群北狄兵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她知道是沙漠的人,她们拼命招手。 可后面的大晏追兵也越来越近,他们的旗幡在风中飞舞,马蹄声惊得整座山都在震动。大晏兵与北狄兵厮杀在了一起,她且战且退,带着李娇退至一处山崖,想把李娇的身子藏在岩石后。 可大晏弓箭手的箭矢却准确地冲她们疾飞了过来…… “姐姐!”李娇在惊叫。 她没有犹豫,拿身体拦在了李娇的身前。 箭身入肉,她知道没有射中要害。 可在她转身的刹那,胸口上却多出了一把匕首。 李娇握住匕首的手都在颤抖,她目光全是恨意。 “姐,我恨你。” 她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李娇流着眼泪抱紧了她,就像在紧张她的受伤一样,却低低在她耳边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是姐夫的人了。那天晚上,就是你看见我脖子上吻痕的前一天晚上,他夺了我的身子,我也愿意把自己给他。可是有你在,他不敢要我,你就是横在我们中间的绊脚石。有你在,我们就不能在一起,有你在,我就终身不得幸福。你知道的,他是一个重信诺的男人。”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都在颤抖,却不是疼痛。 她想起了那天早上回来时他的吞吞吐吐,她想到他居然先占了她妹妹的身子,然后又跑回来占了她,她突然觉得很恶心。她真的吐了,狠狠的吐了,不过,吐出来的全是鲜血。 “姐姐,去死吧!我会替你好好爱他……” 旗幡“呼啦啦”飘在她的眼前,她看见越来越多的北狄兵,看见李娇放开了手,并在她胸前狠狠一推,她倒了下去,背后不足一丈就是悬崖,与幸福和爱情一线之隔的悬崖。她的身体在迅速的坠落,她听见崖上的李娇在失声痛哭,在大声喊“救我姐姐”,她听见沙漠的狂吼声…… 她到底还是没能去到北狄。 她到底还是没能与他白头偕老。 可她命不该绝,被闻讯赶来的慈心师父救了。 师父说,“痴儿,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是骗人的。它就是一个华丽的茧,缠着人,束着人,直到人鲜血淋漓,伤痕遍体,不会笑,也不会哭,也不得解脱。” 她笑着问,“师父,宁邦寺的慧能大师,苦守了你一辈子,你明明知道,不也没有离开冷月庵,不也执著在红尘里?不过师父,以前弟子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能原谅他,如今,我懂了。坠入过地狱的身体,再也上不了天堂。” 一个个被痛苦切割出来的画面,浮现在脑海。 李邈慢慢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日的夕阳,骑兵,弓弩,刀剑,鲜血,旗幡一件件都还历历在目,可到如今,也实实在在过去了三年之久了。她混迹江湖,他带着她的妹妹远走北狄,熬成了手握重兵的北狄太子。 这一天,当她终于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不再是当初穹窿山上的沙哥哥,她的沙哥哥。而是北狄的太子爷……还有一个她不熟悉的名字——哈萨尔。 他们曾经激烈拥抱接吻,曾经有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曾经热切地盼望大仇得报后的甜美生活,曾经把彼此当成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如今,他们彼此注视,往事纷飞,就像这时飘落在头顶的微雪,还未落在地面,还未脚踏实地,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化成了一滩描不出形状的水渍。 一刹,又仿佛永远。 她的思绪终于回到面前,那个满身鲜血的男人身上,心弦紧绷得像一拉就要断开。可她仍然没有动,只俯视着他,也俯视着哭得肝肠寸断的李娇,慢慢问他。 “痛吗?” “不痛。”他抹了一把流下的鲜血,冲她张开手臂,“邈儿,下来。”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痛意,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他痴痴看着她,只是笑,“依你的本事,若是诚心杀我,这一箭,不会射在手臂上。”说到这里,他喉结动了动,突然又苦笑,“即便你真要我的命,予了你,又有何不可?邈儿,只要你能快活,动手吧!” 他咬牙拔下手臂上的箭,满身鲜血,却笑得极为开怀,就像穹窿山上看见她那样,就好像他们两个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那样,恍惚间,竟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 他又慢慢朝李邈走去,北狄兵士都疯了。 “太子殿下!不可。” “太子殿下——” 整个街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空气变得极为低压,他一步一步走近,带着炽烈得让她不安的情意,嘴里只是唤着“邈儿,下来”,李邈眸中冷波浮动,声音仍是冷若冰霜。 “你若再进一步,下一箭就会是你的心脏。” “随你。只是邈儿,你当真忘记了我们过去的种种?” “生死俱忘,何况情爱?人间种种,不过昙花一现。” “邈儿……” 在他深情的呼吸里,李邈突然低吼。 “一句话,放不放人?我要的人。” 哈萨尔的视线瞬间模糊,只见在漫天飘飞的微雪里,她丢下了弓弩,刀尖指向的是她自己的脖子,样子决绝得不给他任何的机会,眸子凉得没有丝毫的情绪,就连恨他的情绪似乎都没有。他使劲抬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湿意落下来,情绪稍稍平稳一下,才无奈的垂下了手。 “放。” “太子殿下!”北狄兵士再次大喊起来。 哈萨尔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 “本宫说,放了他们。” “不!”李邈阻止了他,淡淡说:“我只认识这两个小姑娘,和旁的人没有什么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如今只要这两个姑娘。其余人,太子殿下自己处理吧。”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哈萨尔停下脚步,吩咐边上的人,让开了道路。李邈亦不看她,只低低喊了一声“雪舞”。很快,只见街道上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了两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来。他们腰上佩剑,俨然也是女扮男装。 “是,大当家的。” 她们接了命令,走过去带走了赵如娜和绿儿。 屋脊上的李邈仍是没有动弹,直到看着赵如娜上了马车,她才冷冷对哈萨尔道:“安排她们出关。” “好。”哈萨尔看着她漆黑的眼瞳,抑止在喉间的情绪,生生降压了空气里的气压。 他疯了,在场的北狄人也都疯了。 一个号令北狄的男人,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就这样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镇住了,实在让他们不敢接受。 没多一会儿,杨雪舞回来了。 她在李邈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说赵如娜安全了之类的话。李邈点点头,身体慢慢后退,可手上的刀子仍然死死抵着自己的脖子。 “后会无期!” “邈儿,不要走!” 第339章上阵不离夫妻兵(12) 哈萨尔疯了一般想过去,可她刀子却往脖子一压,冷笑一声,淡淡反问,“你怎说得出口?想要娥皇女英?” 他面色一变,想上去,又害怕她伤害自己,终于捂着伤口软了脚。李邈沉默看他一眼,转头看向地上跪坐的李娇,目光里有失望、有伤心,也有深深的痛意。 “李娇,你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姐姐……回来吧……我们是亲姐妹……” 李娇身子在发抖,一直在发抖,声音也在抖。她害怕李邈说出来真相,很害怕,害怕得这一刹,说话都像在咬舌头。 “惟我惟妹,实是同生。 早丧先妣,思百常情。 女子有行,实远父兄。 骨肉之恩,固有归宁。 何吾离析,隔是天庭。 自我不见,于今二龄……” 李娇带着哭腔,流着眼泪低低地念着她们母亲当年教的诗句。李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面上忽明忽暗,情绪不明,李娇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一双通红的眸子里,全是恳求。 “好一个骨肉之恩……” 李邈看着她,也看着他。 终于她慢慢闭了闭眼,一个转身,衣袂飘飞间,人影急快地掠出去。将那些恨意、痛苦、怒火全都丢在脑后。一个是她唯一的妹妹,一个是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往后,就让他们生活在一起吧,她只当成全。 “邈儿——” 哈萨尔半跪在地上,撑着钢刀的手微微发颤,就像霎时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刚刚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刚刚以为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去弥补,但老天又活生生从他面前夺了她去。 人活着,就靠一股精气神。 神在时,可横刀立马。神去时,如枯藤萎地。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耳边的声音很多,很多人都在喊着这一个称谓,可哈萨尔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般,默默的呆立在那一处。或者说,他根本就已经把周围的人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四周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雪,还在下,风,还在吹。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握紧刀鞘,用力撑起身来。随着他的动作,他受伤的手臂鲜血汩汩而下,但他却浑然未觉,甚至丝毫也没有发现他盔甲磨蹭在伤口上,到底有多疼。他飞身上马,一个巴掌狠拍在马身上。 “驾”一声,战马飞奔而去,直接冲向了山海关的城门。 “开门——” 人还未到,他先咆哮出来。 守城的兵士看到远远过来的一群人,山呼海啸般吼着什么。而他们的太子殿下满身鲜血,骑马冲在前面,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也不敢多问,听令地拉开了铁栓,打开城门。 “不要!不要开门!关上,快关上。” 紧跟哈萨尔身后的北狄将校们嘶声大喊着,也冲了过来。 他们都猜测出来了,他们的太子殿下是要出城去追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是大晏人,她出城没事,但哈萨尔却不能追出去。山海关外不远就驻扎着元祐的兵马,他要跟着追出去,结果只能落在元祐的手上。 有人喊开门,有人喊关门。 守城的兵卒左右为难,僵持在那里。 “开门!本宫让你们开门。”哈萨尔气恼到了极点,声音几乎是在嘶吼。 “不许开门!谁敢开门,我便杀了谁。”一位北狄将军大声呐喊着,飞扑过去拦住已然失去了理智的哈萨尔,拽住他的马鬃,活生生把奔腾的战马勒停下来。然后,他气喘如牛跪在当场,与众将校一起声声哀求。 “太子殿下,您冷静,冷静一下。” 见此情形,城门口的人恍惚反应过来了,他们急忙忙赶在哈萨尔冲过来之前,把半开的城门“哐啷”关上,插上了铁栓,守在了城门口。哈萨尔大口喘着气,赤红着眼看向紧闭的城门,然后咬牙切齿地奔过去,一把拽住兵卒的领口,大声咆哮。 “打开!打开——” “太子殿下!”那人面色煞白,吓得瑟瑟发抖,“太子殿下,今日你要出城,除非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大片将士齐刷刷跪在潮湿的地上,城门口捅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齐声请命,李娇也随后骑马赶到,哭天喊地的叫他。但他就像失心疯了一般,闭了闭眼睛,狠狠放开那名兵卒的领口,像一只被打慌的兔子,死劲去掰城门上的铁栓。可很快,他被更多的人拦了下来。 “不可啊,殿下。” “你们放开我!”僵持之中,哈萨尔赤红着双目,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猛兽,推开了拦在面前的众人,只身奔向关隘,以极快的速度跑上山海关的城楼。 城楼上,风声很大。 他僵硬地伏身趴在墙垛上面,极目远眺向官道上策马飞奔的一人一骑。那人飘飞的袍角越来越远,在湿冷的雪花中,从此远离了他的世界。 “邈儿……”他无声的张着嘴巴,俊朗的五官皱在一起,面色扭曲得像在哭泣,可一滴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冷风在城楼上呜咽。 山海关,这是天下第一雄关。 它固若金汤,它重兵驻守,可此时,整个天地就像只有他一人。他呼呼喘气,大张着嘴巴,冷风灌了进来,他却像没有感觉,无声的呐喊着,哭泣着,可喉间却像突然间就失去了语言功能。 自从她三年前掉落悬崖那一日起,支撑他活下去,支撑他一定要夺得北狄江山,要攻入南晏天下的支柱就只有两个字——复仇。为被晏军射下悬崖的李邈复仇,也为了他当日的承诺,一定要为李家复仇。 可如今,她不需要,她不再需要他了。 没有了她,即便他夺得这天下,又有何用? 即便他夺得这天下,又与何人共赏? 如今她就在眼前,可她却离如天涯…… 他胸中沉痛难忍,而今日的疼痛,比当日她掉落悬崖时还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不止。那个时候他还有仇恨支撑,如今连仇恨都没有了……他还剩下什么? “邈儿——” 他在城墙上,她在官道上。 他终于喊出了声,可声音却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终于,她纤细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官道上,越来越远,远得似乎再也看不见。他无声地闭上眼睛,双脚不知怎样就爬上了墙垛,身后一众跟过来的人顿时炸开锅了,他们呼着,喊着扑了过去,李娇更是像疯了一般,扑过去狠狠的抱住他。 “不要……哈萨尔……你要做什么……” 他身上的战甲在寒风中冰冷刺骨,冷风吹得他的发梢一阵阵翻飞,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又像没有看见她,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语,“当日她孤零零从悬崖落下时,是怎样的感受?” “哈萨尔……啊……不要啊!” 他怪异一笑,身体突然往后一倒,整个人从高高的城楼上落了下去。李娇尖锐呐喊着,弯腰半伏在城墙上,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不属于他的男人,失声痛哭。这一瞬间,她终于承认,她真的没有同他一起跳下去的勇气。这个世上,除了她那个傻姐姐,谁可以为了别人去死? “太子殿下!” 北狄将校们的呼声,直入云霄。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山海关的城门洞开了,无数的北狄兵士簇拥到了城楼下面,他们伸出了手臂,看着从城墙上跌落的太子爷面如死灰的脸。他在极快的跌落,可那个已然远去的女人,终究没有听见他濒临死亡的呼喊。 哈萨尔紧紧闭着眼,面上诡异地带着微笑。 从她将箭射入他的身体,决绝离去开始,他就知道,他真的失去她了。 可这一刻,在猎猎的冷风中,他终是又看见了她的笑容。 她说,“沙哥哥,从此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他也一直在笑。三年了,他的心从无此刻这般安定。 “邈儿,我此生必不会负你。” 第340章上阵不离夫妻兵(13) 他们四年相守,三年分离,跨越了长长的七年时光,有过许多的前尘往事。从城墙坠下的短短距离里,那些片段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除了刻骨铭心的思念之痛,余下的大多是美好。他原就想感受一下她当日坠崖之痛。此时不免又想,当日她是否也曾像他这般,回忆了一遍过往? 七年。如今,也算有个了结。 漠北草原上的冬天实在太过漫长。 漫无边际的雪花,纷纷扬扬,就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自打山海关一线被北狄军占领之后,朝廷再没有消息传过来。驻扎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大晏军队,如同落入了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无人问津,却又人人都知晓粮草被焚之事。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营中的气氛极为凝重,极为诡异。每日士兵们见了面,都像肚子里揣了事儿,不再像从前。 外面那些流言,终究传入了军营。 北伐军中的将士好多都跟了赵樽有一些日子了。可十五万大军,十五万的数目注定了里面的人将会良莠不齐。私下里,已经有了一些对赵樽极为不利的言论,夏初七混在营中,都听在了耳朵里,却只能当成没有听见,更不敢告诉赵樽。 他若知晓,一定会很伤心。 而且这个时候,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除了日复一复无奈地看大雪,她如今只操心一件事情。 赵樽的头疾复发了。 这一次头疾来势汹汹,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厉害。虽然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不吭声,不喊痛,但整整十来天时间,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眼睛里布满一层血丝,看得她心疼不已。 头疾引发的原因,是他思虑过甚。说白了,心病。 这十来天里,他实在太过沉默。 没有了哈萨尔来骚扰,营中无大战。整日里,他忙着肃清军纪,整肃兵员,排查兵卒来源,做事比往常更为严厉认真,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夏初七知道,他与往常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如今的他藏得很深,很难猜测,或者说,他心里埋了一根刺。一根触摸一下,就会疼痛的刺。 如今的大草原,缺衣少食,粮草断绝,甚至在茫茫白雪下,都没有地方能狩猎,即便野外生存能力再强的人,到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都得着急上火。然而,最让她觉得扯淡的是,没有朝廷的圣旨,大军不能私自拔营退出漠北草原,至少在还没有饿肚子的那一刻,他们还得遵守命令。 军令如山。她懂。 可她却不知道赵樽到底是怎样想的。她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也是一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很少让自己陷入这般的被动。如今,为了哪般? “阿七,你在做什么?”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夏初七回头一看,正是顶着风雪进来的赵樽。她心里一暖,抿着唇笑了笑,像一只快活的鸟儿似的扑了过去,愉快地拍掉他肩膀上的雪花,拉起他的手凑到唇边儿,呵着热气儿,笑眯眯地告诉他。 “我在给你配药。” 他怜惜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辛苦了。” “不辛苦。”夏初七踮着脚尖儿,左右偏着脑袋,观察他的面色,“今天头有没有好些?” “嗯,好多了。” “才怪!”夏初七瞪他一眼,“你这个人啊,就是不爱惜自己。”说罢,她拉他过去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然后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怀里,让他变得暖和一点,自己却伸手替他揉着额头。 “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办法的。” 赵樽拉她下来坐在自己的腿上,环住她的腰身,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睛上。他的唇冰凉,声音却极暖。 “阿七,爷不会让你一直吃苦的。” “又说傻话,谁苦了?这日子就算苦么?我觉得开心着呢。” 夏初七低低笑着,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与他搂抱着腻乎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的事情来,火急火燎的起身拿一张薄毯搭在他身上,嘱咐他闭上眼睛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拿了方子出去,找孙正业要了药材,又去伙房里熬好,才端了药碗入营帐。 “喂,你又在看书?怎么不听我的话。” 她哼一声,把药碗放在案几上,叉了叉腰,夺过他手上的书,状似生气地瞪他一眼,这才嘟着嘴巴把药碗端起来吹凉,放在他的手上。 “赶紧吃药。” “哎!阿七变成管家婆了。” 他调侃一句,不疑有它,“咕噜噜”把药喝光了。 夏初七满意了,半哄半骗的把他拉到床上躺下,又替他脱去身上的衣裳,生了一个火炉,这才靠在床头上,把他的脑袋挪过来,一边儿替他按摩着头部,一边儿小声陪着他说话。 他太缺睡眠了。 每一次她睁开眼,他总是醒着的。所以,先前他喝的汤药里,她特地加了一些帮助睡眠的药物。很快,药性发作了,他没有了声音,头靠在她的怀里,呼吸均匀起来,可眉头还紧紧锁着。 “你啊,就是一个操心的命!” 夏初七放开手,低头吻了他一下。 “好好睡,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替他掖好被子,拿了个凳子坐守在帐门口。 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她不能让旁人来打扰他。 孙正业过来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打盹,思考要怎样才能在草原上找点好吃的给赵十九打牙祭。 “小齐,殿下呢?!” 陈景是兴冲冲走过来的,肩膀上的雪花还未化,看到夏初七像个门神似的坐在帐门口,他愣了一下,“殿下睡着了?” 夏初七点点头,没好告诉陈景,是她“强迫”他睡觉的。 “陈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陈景面上难得带了一丝喜色,多日来不见的喜色。 “斥侯刚打听来的消息,山海关出事了。” 不管是山海关,还是嘉峪关,这个时候在夏初七的脑子里都没有多大的概念。她不是很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懒洋洋地问,“啥事儿,城墙塌了呀?” “比城墙塌了更大的事。”陈景脸上笑意未退,“虽北狄军极力封锁消息,可传闻还是流了出来。说是哈萨尔失足从山海关城楼跌落,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可据我们斥候探来,据说不是失足,而是为了一个女人,从城楼上跳下的。” “啊?跳楼自杀!” 夏初七有点兴趣了,“陈大哥,赶紧给我讲讲。” “具体情况还不明朗。不过,如今哈萨尔重伤昏迷,朝廷已然从关内调遣了二十万大军前往北平府。到时候,他们与右将军在山海关内外夹击,没了哈萨尔的北狄军,不就被咱包饺子吗?” “去!”夏初七翻了个白眼,“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景微微一愣,又笑了,“关系大了,山海关一破,驿道通了,我们就不必再困在这个地方了。” 看了看陈景兴冲冲的样子,夏初七都没好打击他,这件事根本就没有那样简单。不是山海关通了,驿道通了,粮道通了,粮草就能运过来的。漠北十二部神出鬼没,抢得了第一次,不能抢第二次?朝廷若有心,真会让赵樽困于此处? 可再想想,赵樽这几日身体有恙,整日沉闷,哈萨尔“自杀”的消息,于情于理都是一件振奋军心的好事。 “对,应该庆祝一下,晚上弄点好吃的。” 她兴奋的一拍大腿,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可如今大雪封堵,为了节约粮食,军中将士都缩减到一日两餐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陈景狐疑地看着她,目光里活生生写着“吃个屁”。 “放心,有我楚七在,就不能短了口粮。” 她愉快地打了一个响指,笑眯眯地看着陈景,“陈大哥,你在这儿守着殿下,千万不要让人打扰他。你晓得的,他好些日子没有睡觉了,这一觉,一定得让他睡饱,我去去就回。” 她拿过狐裘帽戴上,就想往外跑,却被陈景拦住了。 “不行,你做什么去?” 夏初七莞尔一笑,看着他的眼睛。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第341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1) 夏初七从赵樽的营帐里跑出来时,外面的天气冷得能抹掉耳朵。乐滋滋喊上老孟,小二和小六,又在营中随便挑选了大约十来个人,用装粮草的麻布袋合成了一个大渔网,顶着呼啸的寒风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她的目的地是离营帐不远的一个淡水湖。 这时节,湖中结了厚厚的冰。但再冷的天,冰也只结在湖水表面,水下却是有鱼的。以前夏初七曾去过北方看人家冬季捕鱼,那一网网的鲜美鱼儿,馋得她流口水。 十个大汉,凿冰洞很快。 夏初七学着后世冬季捕鱼那样,在一个半圆形的地方,先凿出一个大冰洞,再每隔一米左右凿上小冰洞,用木杆带着麻绳穿入冰洞里,在绳子后面连接渔网,然后再在冰洞里洒下鱼饵。湖面长期封冻,鱼在湖水下面缺氧,冰层一破开,有鱼饵可食,鱼儿都争先恐后往冰洞处游。 “小齐,这个法子好呀。”老孟呵呵笑着赞扬起来。 “那是,我谁呀!小诸葛,那是普通人吗?”夏初七脸上洋溢着笑容,畅想着今儿的大丰收,好不乐哉。 “拉拉拉,拉网!” “哟嗬,鱼来了!” 第一网拉上来了,网里的鱼放在桶子里,居然有小半桶。 “继续!” 夏初七尝到了捕鱼的甜头,捂了捂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又指挥着兵卒们转移地方,用兵器砸开冰层,再次用北方渔民的方法,继续撒网捕鱼。 “今儿晚上,营中兄弟能有一顿鱼羹吃了。” 人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会懂得食物的重要,也会更渴望美食。她看着那些入了桶,很快就冻死掉的鱼儿,满脑子都是鲜美的清蒸鱼,油炸鱼,红烧鱼,酸菜鱼,糖醋鱼,火锅鱼……完全沉浸在捕鱼的快乐之中,根本就没有想到有危险降临。 “小齐,这一网有些重啊。” 在老孟愉快的大吼声里,小二和小六拉着绳子,开心得咧着嘴。 “肯定有大鱼。” “小二,你见过多大的鱼?” “比你的人还要大。” “拿你自己做饵捕上来的?” “若拿我做饵?嗬,就我这身肉,鱼都撑死了,还捕什么?” 听着几个人开玩笑,夏初七瞥一眼,笑着喊。 “别贫了,加把劲,拉网。” 一群人用力拽着绳子拉网,可那网也不知网到了什么,重得良久都拉不上来,在“一二三”的喊声里,不知是网破了,还是绳断了,“砰”一声,绳子一松,手上失重,纷纷滑倒在地,惊叫出来。 原本站在冰洞边上观战的夏初七,突觉脚下晃动,一个愣神间,腰间传来一股推力,像是绳松失重的士兵砸过来的,又像有人故意推了她一把,身体往前一扑,整个儿滑入了砸开的大冰洞。 “小齐!” 一屁股滑在地上的老孟,面色煞时一白,和小二小六几个人飞扑向了冰洞。可那人扑腾两下,就没影儿了。 “小齐!”小六哭了起来。 “我不会水啊……我去叫殿下!”小二转身就跑。 夏初七落水那一瞬沉得极快,头顶上扑簌簌掉落的冰渣子,砸得她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结冰的湖水太冷,身体霎时冻僵,水压鼓臊着耳膜和神经,铺天盖地的冰面席卷过来。 混沌间,她想了许多。比如人死了是不是就跟睡着一样,没有感觉了?比如她死了赵十九会把她埋葬在哪里?比如她的石碑上会不会被他写上“赵樽之妻”?比如她还会不会回到她的那个时代?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整个人麻木掉,她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想法——赵十九,若我不死,第一个先把你睡了。 …… “殿下,出事了!” 小二还在营帐外面,就大声喧哗起来。 “慌什么?”陈景看着他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的东西,愣了一下,厉声问。 “小齐,小齐他掉入冰洞了。” 小二话还没有说完,陈景面色一变,倒抽了一口气,“什么?”几乎霎时,他的身影已经疾奔了出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只见身边一道人影用比他更快的速度奔向了马厩。 “殿下!” 他眉头一蹙,抬步追了上去。 湖上的冰洞边上,小六还在哇哇大哭。小齐掉下去了,连老孟也没有起来。又有两个兵卒跳下去,又上来了,却没有见到他们的人,在那里冷得瑟瑟发抖。剩下来的人垂头丧气,束手无措。 “殿下!” 看到赵樽过来,一干人都是惊喜的。 那是人在无助的时候,见到主心骨时的力量。 可谁也没有想到,赵樽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捡起像蛇一样盘旋在冰洞口的绳子往腰上一系,然后把另外一头丢给了随后赶来的陈景。 “殿下!”陈景紧张不已,看着他,“我下去。” “拉好。” 赵樽看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更没有给他争辩的机会,人已经扎入了冰洞中。 “殿下……” 冰洞上,小六趴在地上,哭得越发狠了。 “你别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哭丧。”小二恨恨地骂他。 “你不也在哭?” “我……那是流汗。” 两个二货都哭得唏哩哗啦,另外跟来的一群人静静等待着,大气都不敢出。陈景更是紧张,吩咐了边上的侍卫,跟下去救人,然后紧紧攥住了拳头,一动不动等待。 …… 夏初七以为她没有挣扎,其实她还在的挣扎。 她以为她已经昏迷过去了,其实她还在努力往上游。那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有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可她视线迷糊,虽然努力看向声源处,却什么也瞧不太清,直到腰上被人抱住,缠上绳子,再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赵十九……是赵十九…… 本能告诉她,一定是他。 她依稀有些感觉,终于要得救了。她想要大哭一场,又想哈哈大笑几声,可实际上,她连手指头都动不了。直到那个人紧紧地拥住她,吻住她,然后带着她往上游去,她的意识才终于彻底地脱离了灵魂。 “阿七!” 彻底晕厥过去之前,她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是铺天盖地的水,有人从冰冷的水里捞起了她,而她落入了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整个大地都很平静,风雪没有停,耳边有一阵阵的呼喊声,有人在喊殿下,有人在喊她,好像整个营房都被惊动了…… “快,叫孙正业。” 赵樽快步走入营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脸色苍白一片。那是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苍白,恐惧,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紧张得如同一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野兽,谁也不敢靠近,生怕下一瞬就会被他伸出的利爪撕碎。 “主子,您先把衣裳换了吧。” 郑二宝看着全身湿漉漉的他,心疼得抢步上前。 赵樽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昏迷不醒,一动也不会动的夏初七,伸手挪近了火炉。 “主子。”咽了咽口水,郑二宝又唠叨了一嗓子,“您这样受了寒,身子如何熬得住……” “滚!” 赵樽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大洞,吓得郑二宝脖子一缩,什么话也不敢再说,只把一件狐皮大氅拿过来披在他的肩膀上。他肩膀受惊一般抖了下,终是软下了声音。 “去,下去准备热汤。” “是!”郑二宝下去了。 “你们都下去。” 赵樽又屏退屋子里的人,吩咐陈景守在帐外,他急快地换掉了夏初七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在解开她贴身的里衣和束胸时,一双手几乎都在发颤,却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只是盯着她乌紫的嘴唇,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衣裳。 “阿七,阿七……” 他声音低哑不堪,可榻上的人却没有办法回应他。 她几乎没有了呼吸,他摇她几下,狂乱地把她抱起,按压在膝盖上,拍着她的背,抠她的牙关和喉咙,看着她口鼻处不停溢水,他的喉结,在狠狠滑动…… 好一会儿,等她终于不再吐水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她放回榻上,让她伏卧在枕头上,不停顺着她的后背,紧张得牙齿都在抖。 “阿七,你醒醒……” “阿七,你不是小神医吗?你怎会医不了自己?” “阿七……阿七……” “爷!老朽来了……”孙正业紧张得额头都是汗。 “快!”赵樽喊他,“快救救她。” 孙正业拎着医箱,瑟缩着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主子爷,抢步上来,替夏初七把了脉,胆颤心惊的抬头,“爷,她体温已失,呼吸全无,怕是不行了……” “你再说一句。”赵樽像是暴怒的野兽,恨恨地瞪着他。吓得孙正业面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朽,老朽推断,她心头应还留有微热,如今只有一法……” “快说!” 第342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2) 老孙头越急越紧张,越紧张牙齿越打颤,越跩文,“孙思邈在《千金方》中说过一个法子,让活人与溺者一同脱光身子,以活人热身抱暖溺者,熨心回气。” “别无他法?” “该有的救治法子,爷您已经做了。”老孙头被他冷鸷的样子吓到,战战兢兢的说着,两排牙齿在不停打架,“剩,剩下的,只,只能听天由命!” “好一个听天由命!”赵樽死死盯着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拳头攥得青筋直露,突地暴喝一声,“滚,要你何用?” “是是……这就滚。” 老孙头夹着尾巴下去开方子熬药去了。 赵樽脸色凝重地看了一眼夏初七,慢慢地褪下身上早已湿透的衣袍,一步步走近,低下头,声音低沉沙哑。 “阿七,爷对不住你了。” 说起来,两个人这段时间有过许多的亲密,甚至有过很多夫妻间才可做的行为,却从未有过赤身裸着相拥的经历,尤其还是在她完全昏迷的情况下,在赵十九看来,这不亚于登徒子的龌龊行径。但既然是《千金方》这样说的,又别无他法,他必须一试。 上了榻,他与她裹在被子里,紧紧抱住她冰冷、僵硬、没有半分热气的身子,看着她乌紫的嘴唇,微肿的眼睛,苍白得没有活人气的脸孔,身上热得直冒汗,心却沉入了谷底。 他伸出手来,在火炉上烤热了,慢慢抚上她的脸,她的身,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吻,又拨开她脸上湿湿的乱发,低低说,“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就有鱼吃了。” 她眉头皱在一起,表情有痛苦,有踌躇,就是不肯睁眼。 “阿七……” 赵樽握上了她的手,越握越紧,脸贴在她的脸上,身子暖着她的身子,一寸一寸摩挲着,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过了良久,唇间才慢慢地溢出一缕极冷极沉的声音来。 “你大仇未报,还未逛遍天下山水,还未吃遍天下美食,还未与我做成真正的夫妻,怎舍得就这般离去?” 怀里的人儿仍旧没有回答他。 “阿七,你若醒来,我必不再说你丑。是,在我这里,你从未丑过。即便蓬头垢面,也足可美冠天下。” 在他看来,她确实是美的。 在北伐大军刚到蓟州的日子,他曾经因为思念她,想在纸上画出她的样子来。可画了无数次,都无法成形。因为,再好的笔墨,都描绘不出她神韵之万一。 她的容颜,不惊艳。可他甘之如饴。她的笑容,不娇媚,却狡黠真诚,笑起来脸上每一处都在灿烂,唇在笑,眼睛也在笑,笑得如枝头含苞欲放的春花。可就不像一个正经的闺阁千金。她不懂诗书,不会温良,不懂妇德,不辨闺仪,可她却有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她就像一团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他的魂魄。 可他的这团火,如今苍白,孱弱,紧闭着唇,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再无半点声息。 “爷,汤药来了。” 很快,郑二宝就把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赵樽接过药,屏退了他,将汤药灌入自己嘴里,慢慢低头,唇印上她的,含着药,用舌头挑开她紧闭的牙关,一口一口,就像鸟儿喂哺那样,慢慢渡到她的嘴里。 这样的方法喂药,并不容易,因为她不会吞咽,那汤药总是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他喂得心里越来越慌,目光越来越凉。一边喂药,一边替她擦拭,一碗药喂得他浑身热汗,才总算灌了下去。 他的嘴里,全是中药的苦味。 可她还是苍白着脸,根本不理会他的情绪。 一个时辰过去了,外面的天色黑了下来,灶上的鱼已经下锅了,在营帐里,似乎都可以闻到诱人的香味儿,可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阿七,你再不醒,爷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像是没有耐性了,含住她的嘴唇,重重吻着她,像一只突然间就发怒的野兽般,一边吻,一边低低地吼,试图把她的身体捂热。 “醒过来,你给老子醒过来!” 他低低吼着,吻得很重,搓揉得也很厉害,不多一会儿,那怀里的人儿,唇上就有了血色,身上似乎也较先前暖和了一点。不过,全是被他给折腾出来的血色,嘴唇红肿不堪,身上带着一种肆虐般的痕迹,瞧得他不由红了眼眶。可惜,他的所作所为,她一无所知。只静静的躺着,像一只可怜的小虾子般蜷缩在他的怀里,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阿七,你再不醒,爷欠你的银子,可就不还了。” 他咬牙切齿的一叹。没想到,话音刚落,怀里的人突然有了反应。 “赵十九,你,你说什么……银子……敢不还?” 赵樽微微一愣,哭笑不得,不由生气的低骂了一声。 “在你心里,银子比爷还重要?” 他恨恨地骂完,怀里的人儿却眼一闭,似是没有力气理会他了。他看着她那讨人嫌的样子,突然有一种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可他手刚抚上她的脸,就把被子滑了开去,露出一个雪白的香肩来,瞧得他身子微微一热,赶紧拉上被子给她裹住,不由薄怒。 “一提银子,就醒。不说银子就睡,楚七,你想没想过爷的感受?” “唔……”夏初七缩成了一团,攀住他的肩膀,有气无力呢喃,“赵十九,咦,你好像没穿衣服?”她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没有睁眼,可手却不规矩,唇角浮现起一丝笑容来,“我就说嘛……我要是……死了……还,还没睡了你……真是亏大,大发了……我一定要……睡了你……” “楚七,你在说什么?”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她却再一次华丽丽的昏睡了过去。 “楚、七?” 他嘴角微微一抽,凑过去看了看。 她双眼紧闭,唇角还泛着乌青。但这一次真的是昏睡过去的,鼻间有浅浅的呼吸。他心里一松,终究又抱紧了她,低低一叹,隐隐的,没有人看见,他的唇边,竟然也有一丝笑容。 “殿下!” 陈景在外面喊了一声。 “说!” “属下可否进来说话?” 赵樽沉默一下,紧紧盖严了夏初七的身子,这才让陈景进来。 屋子里的火炉很暖和,陈景手心有些冒汗,他一直没有抬头,更没敢去看榻上的两个人,只垂着眼皮儿,把刚刚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知道了。” 赵樽终究是一个冷静的人,听完蹙了蹙眉头,“晚点把‘十天干’都给本王叫来。” “殿下?”陈景吃惊一下,猛地抬头看着他。 赵樽有十二个护卫。 除去陈景和晏二鬼之外,还剩下十个。而这十个,才可以真正称得上传说中的“隐卫”。因为在平日里,他们并不像陈景和二鬼这般,常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没有人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之所以叫着“十天干”,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是按“十天干”中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来排序的。在十天干的手底下,分别又有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至类推。这一支队伍的人数不多,但却是真正忠诚于赵樽的人。 不过在这些年里,赵樽真正用到他们的时候不多。如今若不是事情有了极大的变化,他也绝对不会动用他们。陈景盯着赵樽,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赵樽没有解释,只补充了一句。 “让二鬼放下手里的事,亲自跑一趟辽东。告诉陈大牛,当日他在卢龙塞大帐中对本王的许诺,兴许用得上了。” 那日陈景就在近前,自然知道陈大牛说了什么。 一时间,他惊愕不已,满眼都是疑惑。 “殿下……” 赵樽慢慢抬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吃个鱼都要舍命去捞。” 昏迷中的夏初七尚且不知道赵樽“冲冠一怒为条鱼”的事情。 两三日下来,她陷入在昏昏沉沉的世界里,一直半睡半醒。在掉入冰洞之前,她的身体向来很好,用她的话说,她健康得像一头小牛犊子,伤风感冒都很少有,更不要说像这般一病不起。可这一次可能冰水里泡久了,伤到了根本,小牛犊子终是成了弱不禁风的病黛玉。 若论她这病的收获,便是把赵十九的头疾吓好了。 或者说,他顾不得自家头痛,衣不解带地守着她。她睡,他不睡,她不睡,他也不睡。整夜他都当值。她渴了,他倒水。盅里的水永远都温的。不冷,也不会烫。她要出恭,二宝公公总会在第一时间拎来恭桶。同世间大多女子一样,夜间她一个人睡觉时,手脚总是冰凉,可不论是她的手,还是他的脚,总有他的体温给捂暖,这让向来不惯被人伺候的她,病得都不太像自己了。 晕了睡,睡了晕。不知不觉,三日过去了。 第343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3) 从大帐回来,赵樽顶着风雪入屋,脱去外披的大氅,低头见她还在睡着,皱了下眉头,看一眼郑二宝。 “去吧灶上的鱼羹端来。” 说起鱼来,不得不说夏初七又立了一功。虽然她差一点在冰洞里殒了命,却实实在在创造了一种极好的冬季捕鱼法子。在锡林郭勒的驻营地附近,有好几处较大的淡水湖。如今有了她这个法子,北伐军伙食有了改善,鱼羹是喝得着了。那日初七再醒过来时,得知此事,还小小的得意了一回,从赵樽那里讨了赏赐。 “殿下,鱼羹来了。” 二宝公公躬着身子,恭敬地端上鱼羹。 “你下去吧。” 听了主子爷不咸不淡的声音,郑二宝瘪了瘪嘴,却是不敢多话。如今伺候楚七的差事儿,都由他家主子爷包办了,自然轮不着他。虽然他心疼爷,却也不敢去抢差事儿,只盼着床上那个“祸害”,赶紧的好起来,让他家爷少遭点罪。腹诽着,他退了下去,帐帘合上了。 赵樽探了探滚烫的碗,慢慢走到床前。 低头,他看了看她眨动的眼睫毛,无奈叹一口气,曲指敲在她额上。 “懒七,该起了。” 入冬的时候,温暖的被窝简直就是诱惑。难得有这般可以懒惰变猪的日子,夏初七确实是早醒了,不乐意起床。如今被敲了头,又听见他无奈地哄她,翘唇一笑,鼻子里懒懒地“嗯”一声,睁开左边一只眼睛,瞧他片刻,终是长长舒展下酸软的手脚,打了个哈欠。 “这日子睡觉太美,不乐意起了。” “睡多亏神,多活动,身子康复得快,这是老孙说的,小神医不会不知道吧?”赵十九淡淡说着,扶她坐起靠在床头,又顺势塞了一个软软的靠枕在她后背上,这才将鱼羹端过来。 “吃一点。” 这两日吃多了这东西,夏初七一闻,胃就有了反应。 嘿嘿一乐,她讲条件,“可以不吃吗?” “不可以。”赵樽刚准备喂她吃东西,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碗去,探手过来摸了一下她身上的衣裳。见她果然睡得衣裳都湿润了。他没说旁的,直接唤郑二宝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就要替她换。 “喂!”窘迫一下,夏初七微微眯眼,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好心情地逗他,“话说,那两日我起不来床,我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换的?” “不然呢?”他挑眉。 “咳,好吧。”他面容太过淡然,夏初七逗弄无趣,摁住他火烫的手,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今我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来。若是你还想借故看我身子,可是要额外付钱的了。” 淡淡看她一眼,赵樽懒得理她,伸手就去解她中衣盘扣,解了两颗,似是怕她冻着,又把被子拉过来,盖住她。夏初七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真不把她当成姑娘,反倒不好意思了。 “说了不付钱就不能再看,嘿嘿,我自己来。” 低头看了一眼按住他的小手,赵十九面无表情。 “就你这身子,荼毒爷的眼睛,爷都没要赔偿。不要爷换也成,你得先把赔偿算清楚!”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爷说有理,便有理。” “……” 莫名其妙被讹去了一笔,夏初七觉得冤得慌。可她好手好脚的,又不是残废,让男人伺候换衣裳,不如让她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所以,不得不屈服在赵十九的淫威之下,投了降。 换好衣服,她身子舒服了,确实觉着有些饿了。一把夺过赵樽手里的碗,端起鱼羹。可大概是这几日吃得太多,加上营中作料缺乏,味道确实差强人意,吃了不过小半碗,她就没有食欲了,打个饱嗝,把碗还给赵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吃饱了。 “不好吃?”看她一眼,他皱了皱眉头。 确实不怎么好吃,可夏初七不想表现出自己肠胃娇气,更不想让他担心,或者说不想辜负他的好意,只咋了咋舌,笑嘻嘻摇了摇头。 “好吃呀。可我整日在床上躺着,缺少运动,能吃下多少?” “好吃就行,把这些吃完。” 他一说完,夏初七脸就苦了下来,看着他,瘪着嘴巴,“不想吃了,真饱了。” “吃!” “你给钱?我再吃。” 赵樽眉头一蹙,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掐死她,可她到底还是活得好好的,还把她刚才被他讹去的银子又诓了回来。一想到占了他便宜,夏初七顿时来了精神,只把鱼羹当着药,“咕噜咕噜”便灌下去一碗,为了以示诚意,就差舔碗了。 “怎样,够意思吧?” 看着她灿烂的笑,赵樽无奈一叹。 “要钱不要命。” “嘿,上辈子我是穷死的。”夏初七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将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抬着下巴问,“我都忘了问你,这两日你都在忙些什么?” 赵樽随手把碗搁在小几上,回头时,眉目间多了一抹冷鸷的情绪,“漠北十二部抢去的粮草,爷必须抢回来。” 微微一怔,夏初七想想点头,“这倒是,肚子问题是大事。” 说罢,她正准备问他有什么“抢劫”计划,郑二宝就进来收拾东西了。他不是空着手进来的,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看得她直皱眉头,连带着看到笑眯眯的二宝公公都头痛。 “我身子好了,可以不必吃药了。” 她虽然是医生,可真的很讨厌喝药。这两日,没少为了喝药撒赖,可赵十九永远都有逼她把药喝光的本事。如今也是,他看她一眼,直接从郑二宝手中接过药碗来,放到唇边吹了吹,低头看着她。 “是要爷喂?” 想到他前两日喂药的“方式”,夏初七咳了一声,瞄了郑二宝一眼,觉得对一个太监来说,看见那种喂药的方式实在太过残忍。于是也不与他争辩了,勉强端碗喝了一半,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喝了!再喝得吐了。” “神医还怕喝药?” “神医也是人。” “草药放在嘴里嚼,不比喝药更苦?” 头顶上突然传来的声音,骇了夏初七一跳。她猛地一抬头,接触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微微一眯着,嘿嘿乐了,“赵十九,你个闷骚货,一年前的事儿,还记恨着呢?不过问题又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樽并不回答她,只是一个字命令。 “喝。” 看着他傲娇冷漠的样子,夏初七脸上带着笑,怕他呷醋伤身,终是苦着脸把一碗药灌入嘴里,然后盯着他,突然做小兽状恶狠狠扑了上去,抱紧他的脖子,就把苦药往他的嘴里送。 赵樽面色微变,想要躲开,可夏初七勾紧他的脖子就是一阵哺喂,两个人死死纠缠一下,终究是一人一半咽了下去。看着他蹙紧的眉头,夏初七咋了咋舌,觉得从嘴巴苦到了舌根。 “赵十九,你好过分,都说要有难同难,有苦不能同吃吗?喔……” 她微微张开的嘴愣住了。 就在她骂人的时候,她的嘴里被他塞入了一块松子糖。舌尖上传来的甜味儿,通过味蕾从口腔传入心里,顿时让她不知所措。眨巴眨巴眼,鼻子都发酸了。 好久没有吃过这般甜的东西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上,他是在哪里给她弄到的糖吃? “不甜?”见她一直苦着脸,赵樽略略诧异,低下头来瞧她。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阵酸涩憋了回去,故意苦巴巴地含着糖说:“好苦。” “怎会?”他不信。 “不信你也尝尝?” 她把松子糖从嘴里吐出来一点点,微仰着脑袋看他,那娇嗔的小样子配上两片噙了糖的红渍渍唇片,如花开滴露,格外惹人怜惜。老实说,她觉得自个儿这样子应是有些恶心,嘴里的东西,让人家来吃。可在恋人之间,一切恶心的行为都是恩爱,他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下,灼热的视线终是落到她的唇上。 “果真?” 夏初七心里一跳。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为什么会迷上赵十九,兴许就是爱上了他这般看人的眼神儿。专注,严肃,一本正经,在他低头认真注视她时,他的眼睛里全都是她,整个世界都是她,那样子性感得令她怦然心动,为了他去做任何事都可以。 不期然咽了咽口水,她点头,含糊地说,“果……真……唔……” 她点头的动作还没有做完,他的唇便覆了上来,含着那粒松子糖,慢慢送入她的嘴里。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他滑腻的舌,像是为了安抚她吃药的苦,他顺便吻透她的口腔,连带将她口中的苦味儿一并吮去,与她贴于一处。 “坏……” 她咕哝,却字不成字,调不成调。 情动时,恨不得黏稠一处。情人间大抵如是。 第344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4) 一直守在帐外的二宝公公,先前还能听见他俩说话的声音,突然并并没了声音,只剩下一阵奇怪的呼吸与低喘,他赶紧躬着身子,准备离远一点。他虽然没有经过妇人,可他贴身跟着赵樽,自然熟悉了他与楚七之间亲热的戏码,不识趣的后果很严重,他不仅自家得走,还得注意着不能有人冲撞和打扰。 “二宝公公,殿下在吗?”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郑二宝想着他家爷永远会被打扰的亲热戏,给了陈景一个“有些事情你永远不必懂,但是你一定得理解到底是为什么”的眼神儿,然后轻咳了两声,把他拉到边上,压着嗓子说,“在是在,不过这会子却是不太方便。如果不是极紧要的事情,侍卫长不如等等?” 瞧着他激动得快把一双小眼睛给挤成一条缝的样子,陈景自然意识到是什么情况了,略略低头,没有回应,只点了点头,等在了那里。然而,他们俩的对话声虽然小,又如何能逃得过赵樽的耳朵? “阿七……” 见他突然停下,夏初七红着脸,“你有事要办了?” 赵樽低笑一声,刮了刮她鼻子,“便是没事,爷还能如何?” “你为什么就不能如何?” 倒不是她不知羞涩,而是她总算发现了,赵十九这个人太迂腐太古板,每次若不是她进一步,他便会永远的原地踏步,只要没成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跨越雷池的。这样一样,她胆儿大了,禄山之爪便抓向了他。 他目光一暗,却是没有阻止,“信不信爷整治你?” 瞧着他一脸窘迫的样子,夏初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赵十九,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晓得那日我掉入冰洞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其实她已经说过了。 不过赵樽却是板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夏初七如何会记得自己半昏迷状态时说过的话?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正准备洋洋得意的逗他一回,突然发现他此时身子的状态较之往常更为兴奋,怕说出来真把他给逗得上了火,一会儿倒霉的还是她自己。而且,虽然他每次都说付钱,可钱却没有兑现过,至今仍是赊账,她太亏了。如此一想,她不由冲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赶紧放开了手,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我最惦念的事,就是你还欠我那样多的银子,却都没有办法再向你讨回了,实在不忍死去……好了,快去办事吧。” 赵樽瞄她一眼,揉了揉她的脑袋,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轻咳了一声,面色沉下,又变成了一个严肃正经的十九爷。他刚准备转身,见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偷笑,不由弯了弯唇。 “就数你狡猾!晚上再治你。” 他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大步出去了。 发生在山海关的事情,赵樽已然得到消息,并且确认哈萨尔果然昏迷不醒。如此一来,原本横插在山海关的北狄大军,反倒成了一个孤岛之地,除了哈萨尔本人,北狄军中并无强悍的军事将领,可以说,如今若是大晏要内外夹击哈萨尔,是极为容易的。可陈景却带来了一个让赵樽震惊的消息。 “朝廷调来的二十万大军,被大风雪堵在了保定,至今还未入北平府。” 这样的天气情况下行军,确实有一些困难,虽然这二十万是地方整合军队,可既然是一支行军打仗的队伍,能被暴风雪堵在路上,也确实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领兵的人是谁。” 赵樽问完,陈景目光微微一闪,语气多了些嘲讽。 “夏廷德。”赵樽颇为意外的“哦”一声。 陈景道:“夏廷德自从上次京郊大营兵变,偃旗息鼓了很长一段日子。这次是兵部尚书谢长晋极力举荐,皇太孙一认可,陛下自然也就点了头,把二十万大军交到了他的手上。” “哼。”赵樽问,“你怎知不是陛下的意思?” “您是说?” “你不是说过吗?绵泽最是懂得体察圣心。” 陈景若有所悟。兵部尚书谢长晋自从谢氏自缢身亡后,与赵樽在朝廷上向来不对付,如今举荐同样与他不对付的夏廷德自然可以理解,但如果不是出自上头的授意,他又怎会如此?可以说,夏廷德领了二十万人开往北平府,除了要有意夺回山海关外,只怕还有旁的心思。 实际上,去年京郊大营的兵变,看上去像是顺利平息了,但对赵樽的影响是极大。夏廷德表面上像是被洪泰帝痛斥了一顿,夺了兵权赋闲在家,其实却得到了洪泰帝真正的首肯。 因为,趁着那一次兵变之事,洪泰帝从兵部开始,在整个京军和地方军中撤换掉了一大批与赵樽关系亲厚的将校。比如这段日子营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通敌叛国”传言,若是发生在那次兵变之前,事情断断不会演变成这般,甚至丝毫不会对赵樽有影响。 “今时不同往日,行事多加小心。” 听完赵樽的嘱咐,陈景心里稍稍有些凉。正是如此,不说整个军中,即便是这漠北草原上的十五万大军里面,到底有多少异己之人,到底有多少那会子便安插进来的人,一时半会也无法彻底摸查得清楚。迟疑一下,陈景拱了拱手,又沉了声音。 “殿下,甲一来消息了。” 淡淡“嗯”一声,赵樽点头,“怎么说?” “漠北十二部在古北口抢来的大量军粮,没法运往漠北,全部藏在阴山。” “阴山?” “是,现下天气情况太恶劣,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一只手指慢慢抬起,放在额头上揉了片刻,赵樽点了点头,与陈景交代了几句,让他先下去准备。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沉默了片刻,又瞥过眸子去,唤了郑二宝进来,让他准备文房四宝。 “爷,今儿怎有兴致写字了?” 郑二宝笑眯眯地磨着墨,边磨边唠叨。赵樽挽了挽袖子,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说:“本王准备亲自给父王和母妃写家书。” 写家书?郑二宝略略一惊,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这些年来,不管北边还是南边,不管仗打到哪里,赵樽从来就没有在正事之外,特地给洪泰帝或者贡妃写过一封家书。不要说家书,即便是发往朝廷的奏折,也都是公文形式,公事公办,冰冷冷连多余的一个字交代都没有。 “天伦之情,终归还是要叙一叙的。”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一股子让人泛寒的凉意。 尽管赵如娜一行三人风雨兼程,但在赶到辽东时,时令也已近腊月。娇生惯养的她,从未出过远门,一路颠簸着,风餐露宿,染了些风寒,身子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幸而总算到了奉集堡,想想她又精神了一点。 陈大牛从北狄手上夺下辽东之后,洪泰帝便下旨将原北狄命名的开元路改置为铁岭卫。卫所便设在鸭绿江以东的奉集堡。也便是目前赵如娜脚下站着的这一块土地。 她与李邈在山海关分手时,李邈继续北上,到漠北找夏初七去了。不过,她却派了一个叫丽娘的姑娘一路陪她到辽东。 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丽娘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告诉她说,定安侯不愿扰民,大军主力并未驻扎在奉集堡,而是在城郊的赵家沟。这个赵家沟离奉集堡还有约摸一个时辰的路程。 茫茫然下了马车,问清了路,三人就往去赵家沟的城门走。 一路上,随处可见身穿战祅的兵将。他们走来走去,手持各种长短不一的兵器,看上去很是威风。偶尔会有一个两个头戴红缨身披战甲的将领骑在高头大马疾驰而过,都会让赵如娜的心里惊跳一下。 虽然都不是熟悉的面孔,可她看到这样的装扮,心情却前所未有的紧张。还没到达这里时,她拼着要救他一命的念头也要过来。可如今真的快要见到他了,她该怎么说? 我哥哥要杀你,你小心? 我哥哥要杀你,你怎办? 我哥哥要杀你,你顺着他,还是逆着他? 她感觉,无论哪一种话,都很难。在偌大的时局面前,一个女人的影响力是这般的小。可以说,微不足道。她除了告诉他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既影响不了哥哥,也影响不了他。 “通行令!”城门口的守卫突然低喝一声。 第345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5) 这一路从山海关过来,都是战区,她们路过了多次要查路引的关卡,都是丽娘想办法躲过去的。没有想到,从奉集堡去赵家沟大营还要通行令。奉集堡所处的位置,较为敏感。民族较多,民族矛盾也很多,这铁岭卫刚刚奉旨成立,可以说鱼龙混杂。如今朝廷尚未派来铁岭卫的最高行政大员,所以定安侯暂代了这个位置,一切行政事务还未走上正轨,此处又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咽喉要塞,防守原本就严密,对来往人群盘查得更是格外仔细。 绿儿上前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定安侯的家眷,找他有急事,可以通融一下吗?” 这个时候的城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守卫不太耐烦,看了看她们三个身上的着装,丝毫都不相信这个说辞,“几位姑娘,我们侯爷治军极严。别说你们不可能是侯爷的家眷,即便你们真是侯爷的家人,也得出示通行令。” “大哥……” “去去去!边儿去,不要挡着旁人的道。” 绿儿心急如焚,又要上去与他理论,却被赵如娜拽住了手腕,三个人赶紧退了回来,站了道边上。她心知,没有见到陈大牛,不能随便暴露身份……或者说,就算她想暴露,人家也未必肯信她。 赵如娜蹙了下眉头,“丽娘,你看……可有办法?” 为了行事方便,丽娘还是一身男装打扮,一路过来他都与赵如娜扮着寻常夫妇,绿儿则扮着丫头,三个人相处熟稔了,丽娘也不避讳她的身份,低低俯首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等晚上再说。” 赵如娜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三个人找一个地方歇脚,又折回来,坐到离城门不远的一个饭馆里,一边吃东西,一边观察守卫的情况。可没想到,一坐下来,便听见边上的议论。从他们的讨论中判断,朝廷去高苍的钦差已经过来了。如今连老百姓都知道,高苍要向大晏称臣,并且准备派出两个貌美如花的公主与大晏朝和亲的消息。 赵如娜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离京千里,还能亲耳听见关于她的传闻。她当初下嫁陈大牛的时候,朝廷是有颁旨通令的。但是,郡主为妾的事情,在民间听来,本就是一个极好的段子,比话本和戏文里的还要精彩。消息传到这里,更是被人编排得不成样子。 从别人的耳朵里,她听见了一个样貌丑陋的菁华郡主,无德无貌,闺仪不佳,年满十六还许不了人家。她的皇帝爷爷无奈之下,硬是把她塞给定安侯。定安侯大为恼火,却无法抗旨,一怒之下,请了旨意远走辽东,就是为了不与那菁华郡主同房。如今高苍国要和亲了,定安侯可算是苦尽甘来,高苍国公主被许给他为正妻,钦差不日将前去高苍国迎亲,那位菁华郡主就更是入不了定安侯的眼…… “如娜,你不要想太多。”为图方便,丽娘一直这样称呼她。 “丽娘,我们得想个两全的法子去赵家沟。”赵如娜咳嗽了两声,可目光坚定。 “你这身子,应当先歇一会。”丽娘看她一脸的疲倦和憔悴,想想这些日子来她的辛苦奔波,迟疑一下,想了个办法,“不如这样,你写一个东西交给我,我潜入营中去找到定安侯,然后交给他,让他派人来接你?” 写一个东西?赵如娜看了丽娘一眼,有些尴尬,“他不识得字。” 丽娘有些意外,“那也是……” “小姐。”绿儿眼睛一亮,咬着筷子,满脸兴奋地道,“此去赵家沟路不好走,你这身子又不好,不如你写好了,我陪丽娘一块去,侯爷他一定认得我的,我去了,他定然肯信。” “我出不去,你又如何出得去?” 她叹一声,突然听见城门口传来一道重重的吼声。 “兄弟们,换防了!” 她心里一惊,抬头看过去。 夕阳西下,一例例穿甲佩刀的守城兵卒,开始了例行换防。她蹙着眉头,希望能看见一个陈大牛身边的熟面孔。可她原本就与他接触得不多,更不要说他营中的人了,他们又哪里会认得她? 赵如娜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城门口。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天底下果然有巧合,就在她们从饭馆里出来,想要放弃离开的时候,城门那处突地过来一骑。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身材颀长健壮,是一张她见过的熟面孔。 “耿将军!”赵如娜眼睛一亮。 耿三友闻声回头看来,一时竟像是不敢相认,“你是?” 赵如娜小心地提了提裙摆,走过去朝他福了福身,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期许,“耿将军,是我……” 耿三友狐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面前这个穿着襦袄,包了一张藏青色大头布的妇人身上,愣了一下,突然惊愕地张开了嘴,“你是菁……” 赵如娜摆了摆头,打断他,微微一笑,“耿将军,麻烦您带我去见侯爷吧?” 今儿白日里天气尚好,可到了换防时,天也极冷。赵如娜三个人在耿三友的安排下很快上了一辆马车。经过长途跋涉,如今她心总算踏实了。可马车到地方时,刚打帘子,还未下车,便呆住了。 “耿将军,这里是?” 耿三友翻身下马,在马头上拍了拍,看着面前幽静的宅院,不好意思地笑了,“回郡主话,这里原是北狄一个宣抚使置下的宅子,在奉集堡算是极好的,但侯爷忙于军务,也没过来住,如今郡主来了刚好……” 赵如娜心下讶然,可面上仍带着浅浅的笑意。 “可是耿将军,我有急事,想要马上见到侯爷,可否代为安排?” 耿三友似是有些为难,很是迟疑了一会,才沉了眉眼,“不瞒郡主您说,侯爷不在奉集堡。” 不在?赵如娜的心霎时悬起,“他去了哪里?” 耿三友目光微闪,“侯爷与兰侍郎一道去了建州府,恐怕得有两三日才回来。赵家沟大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不适合安顿女眷,末将只好先把您安置在这里,还望郡主见谅。” “建州府?” 建州府地处鸭绿江边,与高苍国一江之隔。赵如娜目光一凝,看着耿三友闪烁的眼神,恍然间想明白了,“是侯爷与兰侍郎一道去了高苍国,接高苍公主?” “不不不。”耿三友摆了摆手,“兰侍郎是去高苍国册封,但侯爷是因防务在身才去建州的。” 赵如娜似是轻笑了一下,“那朝廷的圣旨,侯爷也应了吧?” 耿三友微微低头,没有回答,只神色却已然明了。 看出他的不自在,赵如娜喑叹一口气,不再为难他。只觉得自己是这般可笑。朝廷派兰子安千里而来,那一道赐婚的圣旨,定安侯如何能不接,如何敢不接?再说,即便他今日不娶高苍国公主,来日不也得娶旁人吗?与她并无相干,她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便成。 耿三友应是花费了心思的,这所宅院虽然不比东宫,也不比京师的定安侯府,但在奉集堡这个地方绝对算头一份的好。屋宇极阔,长廊亭台,假山碧石,花木扶疏,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住得起的地方。宅子里有几个漂亮的使唤丫头,听了耿三友的介绍,个个都拿眼神儿瞅她。 耿三友吩咐丫头们多照应,留下几名兵卒保护安全,便匆匆离去。 “小姐,如今怎办?”绿儿看着赵如娜的脸色,嘟了嘟嘴巴,似有遗憾。 赵如娜回头看她一眼,一颗心也是不太平静。 “绿儿,你去给我准备纸笔。” 顿了顿,她又看向丽娘,“你随我去房里。” 等绿儿准备好笔墨,赵如娜静静坐在案几上思索片刻,慢慢挽起袖子,在面前摊开的纸笺上画了一幅画,然后折叠好装入信件,交给等待的丽娘。 “丽娘,这件事我还是拜托给您才放心,你设法把这个交给他。” 丽娘看着她,明显不放心,“我若走了,你怎办?我答应了大当家,一定要护你左右的。” 赵如娜轻轻咳嗽,“如今我在府中,有营中兵卒守护,你自管去。” 丽娘迟疑着,接过那封纸函,没有看,直接塞入怀里。再抬头时,看了看赵如娜尖细了不少的下巴,还有一双眸子里的暗色,不由感叹。 “郡主,你这是何苦。” “嗯?”赵如娜不太明白。 “这天底下的男人,有哪个是不负心的?”丽娘低低一笑,像是感慨般劝慰,“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人犯了事才编入了教坊司为妓,后又被那贪墨银子的教坊司官吏卖入了锦绣楼。在锦绣楼时,也曾遇得一个良人,他说要娶我,等他考取了功名,有了银子便来替我赎身。我信了,把卖身攒的银子都予了他,结果他早把我抛在脑后……” 第346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6) “丽娘?”赵如娜知她不是清白出身,在锦绣楼里做过娼妓,虽未有嫌弃过她,却也没有听过她说起往事,不由一时怔住。 她不知,自从李邈接手锦宫事务之后,锦绣楼虽然还是青楼,可却与往日不一样。锦绣楼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秦淮风月还有,却绝无强迫之事。然而,风月中打滚的男人却是贱的,吃不着的肉,才是好肉。自从锦绣楼改制,生意却是比袁形在的时候还要好。这个丽娘那会便是锦绣楼里的头牌姑娘,不仅琴棋书画别具一格,拳脚工夫也是不错,据说没入教坊司之前,她父亲也是一员武将。后来跟了李邈,自是不干那个营生了,但锦绣楼的事务却是由她在管理。所以,她见多了男人,也见多了男人的劣根性,深深为赵如娜这种行为而不值。 “郡主你在为他操着心,他如今却在去迎接新人的路上……” “丽娘!”赵如娜看着她,轻轻一笑,“世间男子,大抵如此。我自入侯府那日,便没想过他此生会独我一个。如今我要做的,只是尽女子本分,至于旁的,我没想过。再说,他也未曾负我,因他从未许过我任何。若真要论起,应是我……负了他。” 赵如娜是一个极为聪慧的女子,有些事情,虽然没人告诉她,她也能猜度一二。陈大牛为人并非那种心狠毒辣的,为何让她孝服入府?为何让她为他亡妻三跪九叩啊?为何待她不冷不热?她心知这中间必有她爷爷她哥哥的功劳。人家好好的恩家夫妻,便被这样生生拆散了,也是极苦。且她这般身份入府,他虽不喜欢她,待她也不亲厚,却也不算太刻薄。不近不远,不亲不疏,这样的关系刚刚好。她并非心胸狭窄的人,早晚他身边还会添新人,这事不可勉强,她只管尽力,能偿还一二,也算安心。 “哎!好吧。” 丽娘知她的性子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是个犟的,也不再劝她,只嘱咐了绿儿要好生照看着她的身子,记得按时吃药,便转身独自离去。 建州府。 街上,定安侯的旗幡飘飘。 陈大牛一身冷硬的甲胄,英姿威武的骑着马,走在一队骑兵中间。可他的神态却极是不耐烦,一张黑脸板得快要挤出水来了。街道两边挤满围观的百姓,都是来瞧定安侯的,这让他很是别扭。行伍多年,打仗不计其数,他却受不了这种阵势,受不了走到哪里都有人相迎相送。 那日,兰子安一到奉集堡就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皇帝除了对他打下辽东的功勋给予肯定,说回朝另有封赏之外,还许给他一个高苍国的公主做正妻。他不是没有拒过婚,可那时候有婚约在身,他拒得理直气壮。如今圣旨已到,先斩后奏,他想拒也没处去拒,也不晓得有什么理由去拒,只觉得烦躁。 建州驿站,他一进去,兰子安便笑迎出来。 “侯爷!下官有失远迎。” 陈大牛呵了呵冰冷的手,摘下头上缨盔,递与随从孔六,看了兰子安一眼,给他一个敷衍的笑意,“右侍郎有礼,明日你就要去高苍了,今日不早早歇着,找俺来有何急事?” “好说好说,下官素来仰慕定安侯,明日要走,今日才找侯爷聚一聚。” 陈大牛其实不喜欢与兰子安说话。 从那日与他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他与兰子安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一类。他是一个武夫,凡事喜欢直来直去。而兰子安彬彬有礼,咬文嚼字,处事极为圆滑,看上去像一个文弱书生,却总有办法拿话噎他,正如那日宣旨赐婚一样。 自古读书人都受人尊敬。 可陈大牛却很烦与读书人打交道。 他坐下,没什么好气,“右侍郎有话直说便是。” 兰子安生得极是清俊,剑眉斜飞,星目疏朗,一袭普通的青衫便服,身上也无半点花哨,长发随意束起,与陈大牛相比虽少了一丝男子气魄,却多了一分富家公子的翩翩姿态。 “随意寒暄而已。来,侯爷,先喝一壶下官煮的清茶。” 陈大牛最是不喜这些俗礼,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好直接拒了兰子安的好意,看一眼那明澈的茶汤,他如牛饮水般一灌入喉,也没品出什么滋味儿。 “好了,俺喝光了。右侍郎请说。” “侯爷,味道如何?”兰子安笑问。 “嗯?哦,不错。”陈大牛哪里会品什么茶?他只想一巴掌把这个文绉绉的酸秀才扇到天边儿去。 “这是皇太孙陛下亲赐的宫廷普洱,于二月间采野生茶蕊极细而白,又谓之野生毛尖,乃是宫廷圣品,今年新贡的,东宫也只得两罐,皇太孙自己也舍不得喝……”兰子安起身将一个精工雕琢的玉质茶罐递过去,放到陈大牛面前,清和的笑,“下官临行前,皇太孙陛下特别嘱咐,要把这茶带给侯爷。” 陈大牛一愣,“俺与皇太孙可没啥交情,你还是带回去还给他吧。” “呵。”一声,兰子安笑了,将茶罐往前一推,“侯爷怎能说无交情?皇太孙殿下唯一的妹妹,乃是侯爷的妾室,这交情可深厚了去。” 被兰子安这么一说,陈大牛稍稍窘迫一下,脑子里不经意就想起他口中所说的妇人来,“那麻烦替俺谢过皇太孙。” 他把茶罐拿过来,交给孔六,让他收好,然后瞥向兰子安,“若是右侍郎没有旁的交代,那俺便不陪你了。如今建州府事情办完,俺营中还有要事,得马上启程。” 看着他如此急性,兰子安不禁笑了出来,“百闻不如一见,侯爷的性子果然直爽,下官很是钦佩。可还有一事,皇太孙让下官给您捎一句话。他说,侯爷是一个爽快人,希望能给他一个承诺。” 陈大牛“哦”了一声,“啥承诺?” 兰子安脸上笑意不减,又给他斟一杯茶,“山海关失守,哈萨尔入关,晋王殿下责无旁贷……虽说你与晋王交好,但皇太孙殿下念着与你的姻亲关系,必是会保你的。届时,也希望侯爷能袖手旁观。” 陈大牛听出来了。 赵绵泽想把山海关失守,哈萨尔入关的责任全部推到赵樽的身上,指定得治他一个“通知叛国”的罪名。赵樽自不是一个甘愿束手就擒的人,赵绵泽要的保证,就是他不与晋王联手。 “侯爷,明哲保身不仅是为官之道,也是处世之道,还用考虑吗?”见陈大牛不说话,兰子安笑意不减,又继续劝慰,“下官在说这话之前,也有替侯爷考虑过。一边是私交甚好的晋王。一边是郡主兄长,侯爷很是两难。” 陈大牛看他一眼,突然冷笑,“右侍郎想要的承诺,俺怕是给不了。” 兰子安淡淡看他,“此言何解?定安侯是不愿与皇太孙继续姻亲?” 陈大牛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右侍郎说笑了,菁华郡主是陛下赐给俺的妾室,那就是俺的人,这姻亲结与不结也不是皇太孙说了算的。俺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是陛下的臣子,自当以朝廷之命为命,岂敢结党营私?” 兰子安微微一怔。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武夫竟会反将他一军。更没有想到,他的回答会这样的尖锐。他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一时间,倒叫他难办。 陈大牛见他迟疑,哈哈一笑,“难道右侍郎觉得本侯的话不对?” “呵”的一笑,兰子安的视线胶着在他脸上,久久无言。 那一天他在奉集堡颁旨时,已然看出来陈大牛不太愿意,却被他几句话将了军。那时候,他只道这武夫空有一身杀敌的本事,脑子却极为简单。如今才发现这定安侯能够走到今天,不仅仅只是武力而已,他看上去憨直无脑,实则极为聪明。 他笑了笑:“侯爷说得极是,是下官失言了。此话原是皇太孙让告诉侯爷,下官不能不说。下官为人臣子的难处,想必侯爷也理解。大家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陈大牛看他一眼,“那右侍郎一路小心,本侯明日就不送了。告辞!” …… 陈大牛前脚一步,后脚便有人入了兰子安的屋子。 “兰大人,如今怎生是好?” 兰子安看他一眼,“这人极是聪明,他给了本官一个两难的答案。” “那皇太孙的旨意,做是不做?” “做,怎能不做?”兰子字微微扬唇。 “那我马上就去安排……” “不急。”兰子安坐下来,把壶中所茶水倒入杯中,晃悠片刻,才慢条斯理的饮下,“自古成王败寇,过早去趟浑水的人,绝无好下场。你与我都是棋子,何不先静观其变?也瞧一瞧下棋的人?” “那……好。”那人迟疑。 慢慢踱入里间,兰子安挑了挑灯芯,“等我从高苍国回来再动手,也不迟。” 第347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7) 那人看了兰子安一眼,“可菁华郡主已经到了奉集堡,陈大牛若是有了提防,再动手可就不容易。到时候,若皇太孙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 兰子安叹一口气,笑得极轻,“兄台,人有一张嘴,用来做甚的?皇太孙只说若是陈大牛不为己用,再除去之……他若是答应了我等的话,我等又怎能除之?又如何能怪罪到我等头上?先看看热闹,极好。” 外间的风有些大,陈大牛先前念着兰子安的钦差身份,对他客气几分,可甫一出门,一张铁青的俊脸就拉了下来。不得不说,是兰子安说的话,对他造成了一点影响。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他与皇太孙还真不是八杠子打不着的关系。如今看来,局势很是僵持,若是晋王真有心于储位,要与赵绵泽争上一争,他定是要帮扶的,那么,他势必就会得罪皇太孙,也就是说…… “什么人?”孔六突然一声低喝。 在这建州府里,人人见到定安侯都得闪道,可前方的官道上,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骑在马上,横冲直撞过来,“驭”一声勒住马,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侯爷!”那人声线极柔,“侧夫人有信给你。” “侧夫人?”陈大牛眼睛半眯,将骑在马上的丽娘上下打量一番,眉头蹙紧,脸色很是难看,“你是谁?” 丽娘身着男装,却没想那么多,只微微一笑。 “我是侧夫人的朋友。” 陈大牛盯她一眼,没有多说,只差人把她手中的信函拿过来。可低头看一眼,他不免有些生闷气。她明知道他不识得字儿,没事写什么信?还找一个男人带来给他。眼下,他总不能当着那人的面,让属下帮他念信吧?多丢面子。 “她人呢?” 他随口问着丽娘,装腔作势的把信笺抽了出来,就好像自己真的认识字那样,拿到眼前一瞅。只一眼,他莫名一惊——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幅画。 画上,有一头长得格外丑陋粗硕的水牛,牛脸长得有点像他。那头牛正在画中耕地,可牛的身上不是套的犁,而是一把带血的刀,捏着刀把的正是耕田的那个人,他一直在对水牛笑,却对水牛举起了刀。 晚间赵如娜在绿儿的伺候下用了点粥,身子还是虚软。饭后,她勉强喝了一碗药,却是睡不着,便让绿儿在外间休息,一人入了宅子里的书房,坐在案几边上翻书。 大抵给陈大牛准备宅子的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定安侯大字不识一个,不仅为他备齐了文房四宝,藏书还极多,有一些是她往常在宫中想看却寻不到的市井书籍。 赵如娜看书不挑,三教九流都能入眼。 这挑灯看下去,她不一会儿就撑起了额头,觉得有点犯困,索性就趴在案几上打起盹来。没想到,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身上被人盖了一条锦被,可身子却在不停晃动。她打了个喷嚏,睁开眼一看,惊觉自己竟在马车上,四周都拉着黑色的车帷。 “绿儿……” 她唤了一声,绿儿却没有回答。 心道一声不好,她正要去拉车帘,帘子却从外头打开了,露出来的是焦玉紧张的脸,“属下不问自请,请郡主见谅。” 赵如娜大抵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拉下车帘子,她没有反抗。 虽然此行没有见到陈大牛,可事情交代给了丽娘,她也算放心了。只要陈大牛不笨,就能猜到她千里迢迢过来送一幅画的意图,并且从画中悟出来危险。如果他实在太笨,领悟不了,那也怪不得她。 “郡主,您要不要吃点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焦玉担心地问。 “不必,我休息一会,不要吵我。” 她低低吩咐着,其实没了困意,脑袋越发的重了。 北方的冬天很冷。 从奉集堡出来,一路行了两日,赵如娜都没有多余的情绪。该投宿投宿,该吃药吃药,看上去平静淡然。焦玉等人见她这样,担心少了很多。虽然她态度疏冷,但只要不给他们为难,他们就谢天谢地了,更是想方设法的将就她。 在他们看来,这个郡主好伺候。 只有赵如娜知道,其实她不怎么在意回不回去。 为人妾室,她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平心而论,没有在奉集堡见到他就被哥哥捉回去,她有没有一点遗憾?确实是有。自古女子的心,无外乎与她一样,身子给了哪个男子,人就是他的了,怎会不想见一见?可这一年多来,他每一次托人捎信回府,都只问及爹娘兄嫂,只字片语都未有提过她。她又怎敢以为,他会念着她这个侍妾?更何况,眼看他就要娶妻,她若留下,等高苍国公主过了江,到了奉集堡,侍妾身份更是尴尬。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外头风雪又大了,一行人速度不快不慢,她被摇晃得头晕,正打盹的时候,马车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没有在意,也没有睁眼。 可突然间,马儿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嘶声大叫着骤然一停,带着马车也停了下来。惯性之下,她身子往前一倾,差点从坐垫上滚下去。摸了摸被撞的额头,她没有吭声,听见车外焦玉的声音。 “几位军爷,何事拦了在下的马车?” 是啊,何人这样胆大? 她正寻思,外面却传来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 “把车门打开,老子要检查。” 一年多未见,一年前也不熟,可她却准确地听出了他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她心思极乱,却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来找她的。就像突然间被人注入了一股子神秘的力量,心知他并不认识焦玉,几乎没有多想就出了声。 “侯爷,我在这里!” 她清脆的声音穿过风雪,惊了一地的人,也惊得陈大牛蹙了眉。 他唰地拔刀,指向焦玉,“放人!” 焦玉下了马,拱手施礼,“侯爷,我等奉皇太孙之命,带菁华郡主回京。” 追赶了几天才找到,陈大牛这会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哪里会与焦玉客气?手上钢刀迎风一舞,在破空的“铿”声里,他打马上前,样子极是凛然。 “少他娘的放屁!当俺是十岁孩童?皇太孙怎会千里迢迢来夺人之妻?你等匪徒,还不速速把人留下,俺饶你们一命。若不留人,就留下脑袋。” 焦玉缓缓拔刀,与同行交换一下眼神,显然也是被陈大牛的态度给激怒了,语气也不太好,冷冷道,“我等敬你是侯爷,才与你知会一声。既然皇太孙殿下的命令,侯爷都不肯听,那今日定要向侯爷讨教几招了。” 看着他们手上的佩刀,陈大牛微微眯了眯眼,像是相信了他们的身份,嘿嘿一笑,“当真好笑之极!难道你等没有听过,妇人出嫁应当从夫?老子走南闯北多年,愣是不知,天下有管得了人家夫妻团圆的哥哥。让开!” “侯爷!” 焦玉几个从京师追到辽东,是带着任务来的。可这个任务不包括与陈大牛正面冲突。再说,陈大牛这句话确实有理,即便皇太孙是郡主的哥哥,但陈大牛却是菁华郡主的丈夫,人家丈夫来要人,他们确实没有足够的理由硬把人带走。 想了想,他软了声音,“侯爷,辽东局势不好,又是战区,皇太孙也是关心菁华郡主的安危才出此下策。与其把郡主留在辽东,不如让我等带回京师,不是更安全?” 陈大牛握刀的手微微一紧。 在追上这辆马车之前,他随丽娘赶到府中,只见到了熟睡的绿儿,却没有见到赵如娜,守卫的兵卒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他追赶寻找时,确实不知这些是赵绵泽的人。如今一听这话,他觉得也有些道理,不由犹豫了。 隔着车帘,他蹙着眉头问赵如娜。 “你是要随他们回京,还是容后俺再派人送你?” 一听这话,赵如娜乍见他时的欣喜,顿时凉了。 容后送回,与跟着焦玉他们回去有何不同?只不过会更麻烦他罢了。他能够找上来,也没有问那幅画,想来他已明白个中意思,那么她留下也没有意义。她静静靠在车壁上,没有去撩车帘,仍是隔着马车,浅浅咳嗽一声,微笑着回他一句。 “侯爷公务在身,不必为妾身奔波。你我就此别过吧,妾身在京师恭候侯爷凯旋。” 她说得很轻,语气带着笑意,却说不出来的疏离与客套。 说完了,外间久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说,“如此,也好。” 她暗自一叹,闭上了眼睛。 看来这千里之行,到底只是一场笑话罢了。 第348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8) 马车徐徐往前走着,她一直没有睁眼。可怎么也没想到,正在移动的车门“砰”一声被人打开了。她吃惊的猛一睁眼,面前便出现了那男人黑瘦的脸,下巴上还带着一层浅浅的胡碴,看见她的惊慌失措,他目光极亮,神情像是有点恶作剧似的小得意。然后也不管她如何惊愕,二话不说,将她拦腰一抱,打横扛在肩膀上,便大步走向他的战马。 “侯爷这是要做甚?”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抢人,焦玉震怒不已。 赵如娜整个懵掉了。视线晃动间,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积雪,还有焦玉气到极点的脸。而那扛着她的男人身量极高,硬梆梆的肩膀更是硌得她生痛,他说话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与那山上的土匪差不了多少。 “站住!千万莫与俺抢人,就凭你们几个的身手,来一个老子打一双。” 来一个打一双?焦玉哭笑不得,不免有些发狠。 “定安侯如此不讲规矩?出尔反尔?” 陈大牛横了他一眼,“老子的家务事,要你管?告辞,不送。” 有一种人生来就是为旁人添堵的。而且他能堵了旁人,还能快活自己。陈大牛便是这种人的典型。就在一众人瞠目结舌的眼神注视下,他大大方方返回马车里拉出赵如娜先前使用的被子,往她身上一裹,不向任何人解释,直接将她放在马背上,便策马而去,徒留焦玉几个在寒风中发呆。 “侯爷,你……” 意外被劫上了马背,又惊又奇的赵如娜,笼罩在他的怀里,只觉眼前金星直闪,喉咙口一阵阵痒,想咳嗽又咳不出来,极是难受,“您带我去哪儿?” 陈大牛双臂微微一收,“奉集堡。” 轻“哦”一声,赵如娜闭上嘴巴,什么都没有再问。 陈大牛此人以武行天下,扬名军中,人如其名,长得那叫一个牛高马壮,把她锁在怀里就像扣了一只金丝鸟入笼,不要说与他讲理和挣扎,她连动弹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与他身上冷硬的铠甲蹭来蹭去很是不适,而那种久别之后陌生的羞臊感,更让她呼吸困难。 “俺是听你咳得厉害,怕他们照料不周,还不如身子养好再回京。” 头上传来他不高不低的声音,像是在解释他先前的行为,又像只是随口说说。赵如娜微微垂着头,低低压着咳嗽声,不晓得如何回答。 沉默着,只有马儿的扬蹄声,还有猎猎的风声。 良久,他又补充一句,“俺是个大老粗,做事就这般野蛮,不像你会识文会断字,还会画画儿。你若是觉着心里不舒坦,暂且先……忍耐几日。” 不晓得他到底是讽刺还是称赞,赵如娜低声“嗯”一下。两个说来关系极亲密,实则还很陌生的人在一处,往往很是尴尬。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不了解他的性子,害怕说多错多,索性不吭声。 他也没再说话,只把马骑得更快,两边冷风穿过被子,惹得她一阵阵发冷。他似是有所察觉,低头看她一眼,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孔六等人,大声吼一句。 “你几个慢腾腾做啥?快点,去城头给老子找一辆马车。” “是,侯爷。”几名亲兵异口同声的回答,嘴里叽叽发笑。 那是一种好奇的,调侃的,欢乐的,纯天然的,几乎不加任何掩饰的揶揄声儿,赵如娜听出来了,窘迫的脑袋都快要钻入被子里,钻入他的怀里了。 “哈哈,我们这就走。” 孔六几人看她害羞,嘻嘻一笑,挥鞭赶在了前面。 冷风里,只剩他二人。 没有了旁人窥视,赵如娜的呼吸总算均匀了一些。 考虑了一下,她抬起头来,问了一句,“画里的意思,侯爷都瞧明白了吧?” 陈大牛高大的身躯有片刻的僵硬,想到她千里迢迢过来的警示,默了默,“俺说你下回能不能把牛画得好看一些?那般丑陋,哪里像俺?” 没想到他还会开玩笑,赵如娜微微一愕,面上大窘。 “仓促下笔,侯爷见谅。” “哈哈!”陈大牛见她脸红,突然心情大好,“俺逗你乐呢!好看难看,横竖不都是牛?咋整也变不成马不是?驾——”爽朗的哈哈大笑声里,他双臂裹紧她,策马飞奔在腊月的寒风里,样子极剽。 赵如娜受不了他这股子虎劲,头发被风吹得乱成一团,脸颊也刮得生痛,不由死死抿着唇,双手攥紧他身上铠甲,心竟是慢慢热起来。 不管她愿是不愿,从一年前开始这人便是她的夫君了。女子以夫为天,这辈子她都得冠他的姓,做他的人,这便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命吧。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或者是为了御寒,她的脸慢慢贴在他身上。 “你还冷得很?”陈大牛低下头来,奇怪看她。 恍然发现自己竟紧紧靠在他身上,赵如娜脸微微一红,赶紧挪开。 “妾身不冷了。” 说话时,她眼皮低垂,却能感觉出他在看她,还看了许久,耳根不由愈发的滚烫。想想自己的行为,光天化日之下,甚是大胆,更是窘迫得厉害。两人一年前见面,每次都不是在敞亮的光线下,更没有认真注意过彼此。 她不曾好好看过他,他亦然。 这会儿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心中忐忑不已。她晓得自己生得还行,可更晓得像她这般长得好看的妇人,他不知瞧过多少,自己绝非最美的那种。如今被他这样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手脚都没法子摆放。 “呵……” 他突然低笑一声,怪异感让她猛地抬头,“侯爷笑我作甚?” 陈大牛今日心情不错,又是哈哈一笑。 “俺粗莽惯了,先前的事,吓到你了?” 赵如娜起先确实被他吓了一跳,可哪里敢承认?摇了摇头,她顺手抚顺了被风吹散的鬓发,微微一笑,“妾身不怕。” “不怕就好!” 他又打一声哈哈,在马背狠狠一拍,那马儿吃痛,嗖地蹿出去,比先前的速度更快,差点儿没把她颠吐。暗暗吐一口气,她知他本就不喜自己,也不好计较,只锁着眉一直低头。不料,却突然听见他说,“咱得赶快一点,去城里找个客栈歇一宿。” 赵如娜看了看大亮的天色,又是一怔。 大白天的投宿?不是找马车了吗?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只是将她的腰身勒紧,快马加鞭,一双炯炯的视线里,多了一抹浑浊的暗色。她一开始不太明白,可慢慢的,当他身上异样的灼热感硌在身上,她方才领悟,身子如同被火烧过,面红耳赤。 “紧张啥?” 他在问她,声音不若平常,平添了一丝喑哑的意味,惹得她心窝一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假装没有听见。他呵呵一笑,一只没拽马缰的手从外面裹着的被子灵活的钻直来,探入了她的里衣。一只略带薄茧的手,带着冬日的凉意轻轻刮她一下,吓得她哆嗦着,飞快摁住他,可怜巴巴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揽住她提了提身子,便将她往身前挪了挪,让她的后背紧贴过来。不知是马儿太颠,还是他太激动,声音有些发颤,“不行,俺不能等,憋得受不住了。” 赵如娜从小长在深宫,习妇德知礼仪,也深受约束。在她看来,大白天光之下这样拥抱的行为,已是不雅,他再那般动作,更是匪夷所思。可他是个莽夫,她再不愿,又如何能阻他分毫?一颗心咚咚跳着,她推拒几次,终是被他大手罩住,羞臊得不知如何开口。 幸而天冷,路上行人不多,她又裹了一条被子,即便有些小动作,有一两个行人经过,也瞧不出来内里乾坤,只她脸上早已红霞满天,觉得这人实在没脸没皮得紧。可不管她如何,他的袭击一如往常,那手上的茧子刮得她肌肤生痛,越裹越紧,带着揉碎的力道,让她呼吸不匀,耳朵里嗡嗡作响,几欲昏厥。 “侯爷,求你了。不要在这。” 她有限的意识还在抗拒,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在催生一种放纵的情绪,想要彻底放下那些骄傲和矛盾,想要呐喊和低唱,想要摧毁她受过的所有礼教约束。 马儿还在扬蹄飞奔,她也不知身在何处。可身后的人却不停折磨她的身子,让她时时处于羞涩与放纵之间,既受不得这样的调戏,又隐隐生出一丝欢愉,与他贴合得像两块浇了一层热油的合儿饼,柔若蚕丝又坚若热铁…… 马儿不懂人心,侯爷越急它似乎越慢。官道上未化的积雪,像一条银装素裹的玉带,让这天格外的亮堂。马儿驮着他二人在飞奔,她难抑的娇羞,他强忍的冲动,都在北风里化为了呼啸。 第349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9) 又行了几里路,甫一入城,便见到孔六几人等在一辆马车边上。可他们家侯爷却没有在马车边停顿,直接打马飞奔向了最近的客栈,看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侯爷,马车在这儿!”孔六生怕他没瞧见,跟上去大喊。 “等俺一会!”风声中,传来陈大牛的低喝。 孔六不明所以,与同样几个不明所以的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跟上侯爷的脚步,把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下头。而行色匆匆的陈大牛,翻身下马,将仍然裹在被子里不敢见人的赵如娜抱在怀里,大步入了客栈。 “小二,来一间上房。” 小二哪瞧过这般阵势?怔忡片刻,眼看这位军爷怪异地抱了一个裹在被子里,不对,是几乎整个人连头到脚都快钻入被子里的小娘子来投宿,须臾便换了脸,笑脸上前。 “好嘞!军爷,上房是有的,小二马上便为您准备。我们店里还有辽东有名的上好吃食……”顿了顿,他坏坏一笑,“还有辽东有名的雄风酒,补肾填精,滋阴益气,您二位要不要来点?” “不要!”陈大牛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赶紧找间上房。” 大白天这样急,是个正常人都懂得他要做什么了。可小二哥年纪尚小,介绍了店中美食没被采纳,很有一种热情的火被湮灭的挫败感,似乎还想再劝两句,可看到军爷冷飕飕的目光,又听见店中食客们的低笑声,终是不再推销他的雄风酒,转而带他们上了楼。 楼板被陈大牛踩得“嘭嘭”作响。 下面的食客们,纷纷会心一笑。 见过猴急的,没见过这般猴急的。 赵如娜双颊烧红,根本不敢抬头,觉得脸都丢尽了。大白天入店投宿不说,不吃不喝就直接上楼睡觉,她虽是他的侍妾,可到底是有良好出身的郡主,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她的夫君抱着,随便找一家路边客栈就要入房。 “军爷,您看看这间如何?要是不好,还可再换!” 小二的热情被陈大牛踩灭了,但态度仍是友好,点头又哈腰。 然而,不等他说完,陈大牛腾出一只手来掏了一块银子丢给他便大步入内,等他再想尽职尽责的多询问两句有没有需要,只听见“砰”一声,面前的木门已然被他摔过来关严,他委屈地碰了一鼻子灰。 “侯爷,你……”赵如娜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看着眼前这人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只觉脑中晕厥不已,再想想外头一众人似笑非笑的样子,这会若是有地缝,她必定会立马钻入,再也不出来见人。 “俺,俺是真的忍不住了。”他放她下来,甩开她身上保暖的被子,大步过去将她放在榻上,身子便抵了过来,那喘着气的猴急样子,羞得她满脸通红,又臊又窘。 “我身子不好。” “俺晓得……”见她吓得身子发颤,他喘急不已,连连道歉,“等这厢事了,回头俺给你寻个好大夫。”逼视着她,他眸子赤红一片,双臂撑在她的身侧,像一堵城墙似的压过去,看上去很是吓人,声音却带了一点哀求,“你就依俺这一回,往后再补偿你。” 看他急切,她不免起了逗耍之意。 “妾身若是不肯?” 他掌心收紧,急不可耐地低头啃她脖子。 “不肯也得肯。” 他像是真的忍耐了许久,手背额头都是暴涨的青筋,即便知晓她身子不舒服,也是等不得了,哪里肯老实?爪子搭上她身,甚至来不及处理完彼此的衣物便急急耍上了威风。 她不太适应,但终是让他得逞了。她无奈地低低吸气,喊一声“侯爷”,双手慢慢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气喘如牛。大概真应了小别胜新婚的道理,阔别一年多后,心境不同了,时间不同了,地点也不同了,人虽然还是那两个人,但或者是路边客栈比新婚的新房更添了一丝刺激,在她柔弱无骨的紧紧依附里,他竟颤抖得不知所以,越发恣意放肆。 不受意识支配的快活,是人类最终极的快活。 赵如娜觉得眼前的天色已然不好分辨。似有烛火在摇曳,似有白雪在飞扬,鼻间嗅到的是一股子像是汗水的膻味儿,不好闻,也不难闻,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收缩颤抖,再一看,觉着身上凌乱的衣物简直就是一种从未有想过的堕落。 从客栈里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出来之前,赵如娜让小二拎了热水来洗了下身子,虽没有换洗衣裳,可大概是出了一身热汗,不管是身子还是心情,都好了许多,原本堵得极紧的鼻子,也通畅了,风寒大好。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小妇人,先前被夫君好一番疼爱,自是觉着这千里之行突然饱满起来,就像辛苦种植在地里的庄稼,总算有了收获。 二人没太多语言交流,一起出了客栈的门。 她羞窘不堪,一直低着头,没敢看那小二的眼光,直到发现边上的男人情绪不对,再抬起头时,她才发现马车边上不仅有孔六几个随从,还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满身风霜,面色清俊,唇上带了一抹调侃的揶揄。 “侯爷兴致可真好。” 陈大牛搔了搔头,想想先前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瞄了赵如娜一眼,他抢步上前,闷头一笑,“你怎会来了辽东?” 晏二鬼双臂抱胸,似笑非笑地倚在马车上。 “没什么大事,原本我正准备从这里去奉集堡,没有想到刚从这官道过来,便见到侯爷英姿威武的一面。索性留下来瞻仰瞻仰了。” “哈哈,英姿啊?!”陈大牛哦哦两声儿,狠狠拍了一下晏二鬼的肩膀,“俺这英姿,你是得多学着点。”说罢,在晏二鬼促狭目光里,他觉得丢人丢大发了,尴尬地把他拉到边上,压低嗓子,把话题绕到正事上。 “是殿下找俺有急事?” “嗯。”不是急事儿,晏二鬼如何会亲自过来? “啥事儿,快说啊?”陈大牛登时急切了。 可晏二鬼却微微抬头,意有所指的瞄一眼他身后静静站立的赵如娜,抿着嘴唇并不吭声儿。顺着他的视线,陈大牛也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略略一皱,刚想要解释,赵如娜却笑了笑,冲他福了福身。 “侯爷,妾身先上马车。” 她是一个懂事儿的人,怎会不晓得自己身份的尴尬?她是陈大牛的小妾,又是皇太孙的妹妹,论起亲疏来,她与赵绵泽的关系自然比跟赵樽亲近,他们防着她是对的。可陈大牛那不轻易蹙起的眉头,却是让她的心凉了凉,甚至有一丝害怕。 前一刻还在恣意怜爱,下一刻,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 山海关哈萨尔的失足跌落,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 局势看着风平浪静,却越发让人琢磨不透。夏廷德受朝廷指派,领了二十万兵马到达了北平府。在这几天,北狄又有了新的动向——山海关换了守城将领。很显然,是哈萨尔一直没有苏醒,这对大晏军队来说,正是攻城良机,可不管是关外的元祐还是北平的夏廷德,都未接到朝廷进攻的旨意,。 塞外风云,霜雪楚楚,对大晏朝堂的影响亦是不小。就在高苍国公主进入大晏,高苍国也正式向大晏称臣之时,就在赵樽准备收拾漠北十二部抢回被夺粮草之时,就在夏廷德屯兵二十万在北平府准备攻入山海关时,就在北狄准备秘密将哈萨尔从山海关送回哈拉和林之时,就在夏初七琢磨着怎样吃掉赵十九之时,大晏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影响力极大的事情。 皇太孙赵绵泽正式颁旨册立夏问秋为太孙妃。 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朝堂中虽然人人都知赵绵泽心许夏问秋,数年未变,可这些年一直没有正式扶正,都是因为老皇帝不同意。但这一回不仅扶正了,还搞得声势浩大,还是许多人猜测不透个中意图。 皇子皇孙们的后院,多半与前朝相关。 有人猜测,夏问秋母凭子贵,向来是身怀有孕了。 有人猜测,魏国公夏廷德手握大军,皇太孙初理政务,得仰仗于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也有人猜测,这一道圣旨看似是文华殿来的,可如果不是病中的洪泰帝亲自允了,皇太孙哪怕喜欢夏问秋,也不敢私自颁旨册妃,忤逆洪泰帝。 众说纷纭,事情究竟如何,谁也不知。 乾清宫东暖阁。 地龙烧得极热,可洪泰帝身上还盖着盖盖的锦被,时不时低头咳嗽几声,看样子他的身子确是大不如前了。老太监崔英达陪侍在侧,为他塞了一个靠枕,又递了一盏热茶,这才躬着身子轻轻顺着他的后背。 “陛下,该歇了。” 摇了摇头,洪泰帝叹一口气,老眼浑浊的看向崔英达。 第350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10) “你说这些年,朕果真慢待了老十九吗?” 崔英达低垂着眉,“陛下,奴才知晓您的苦衷。” 默了一会,洪泰帝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是重重一叹。 “绵泽那边如何?” 崔英达仍在替他顺气,“皇太孙是陛下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人选,虽有些儿女情长,可大局当前,自是知晓轻重。不会真为一个妇人,罔顾大晏江山的,依奴才看,皇太孙做事极有分寸。” “哎!”洪泰帝抚了抚缎面的锦被,目光有些发直,“上次绵泽说找到夏廷赣的女儿,想要得回她时,朕还以为他终是想明白了,不再把心放在那夏氏妖女身上。可怎生也没想到,他这次会如此决绝,定要立那妇人为妃,变着法子来逼朕,真是气死我也。” 崔英达听着他唠叨,不敢接话。 那件事发生得突然,谁又能想到皇太孙会换了心思? 一阵风掠过,听得洪泰帝又低低地道,“崔英达,那孩子……留不得。” “陛下是说?” 缓缓合上双目,洪泰帝靠在床头,凝神片刻,意味深长地道:“朕予了夏廷德兵权,制衡北方,可不想等朕死了,绵泽登基,被外戚干政,毁我大晏社稷。夏廷德此人可用,但极有野心,不可堪大用。尤其绵泽如此看重那夏氏妇人,她的孩子……更是要不得。” 脊背凉了一下,崔英达低下头,“奴才晓得了。” 殿内的纱幔悠悠荡着,洪泰帝看着它,良久才摆了摆手。 “此事不急,需从长计议。” …… 东宫。 泽秋院里,夏问秋身着一袭玫红色织锦裙子,外面罩了一件镶了珠翠的小袄,在一面铜镜前左右的摇摆着腰肢。镜中的她,面色姣好,姿容艳丽,光艳照人,尤其这一身为了庆贺她被册为太孙妃而新做的衣裳,更将她衬得落落大方。 “弄琴,本宫好看吗?”她笑意吟吟,不若平素的娇弱,面上全是喜气。 弄琴垂手微笑,“侧夫人……不,太孙妃自然是极好看。” 夏问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见门口进来一个窈窕的人影,款款落入她面前的镜中。她微微一惊,转过身来,那人向她施了礼,瞥了弄琴一眼,过来凑近她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她面色突的一变。 “她的命可真大,还没弄死?” “是,如今她身边有好多晋王的隐卫,更是不好得手。” 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夏问秋面色极是难看,双目中烧起来的恨意,如同暗夜里的鬼火,令她精心打扮的姿容也扭曲不少。静默一会儿,她像是无法解恨,狠狠扯下头上的金钗,恶狠狠戳向面前的妆盒,在弄琴的惊叫声中,又猛然在梳妆台上狠狠一拂,把东西都拂到了地上,恶狠狠回头看向弄琴。 “皇太孙回来没有?” 弄琴有些怕她,低着头不敢抬起。 “回来了,在书房。” “去准备一碟枣泥糕。”她吩咐完,红着眼睛,又阻止了弄琴,“你不必去了,本宫亲自去做。” 弄琴刚刚抬起脚,被她突然一拂,冷不防被推到边上,重重撞上了腰,好不容易才撑起吃痛的身子,跟了上去。 …… 打从那一日开始,赵绵泽就一直歇在书房,泽秋院没去,后院几个侍妾那里也没有去,夏问秋不是不知道他在生她的气。可他再气,到底还是允了她的名分,到底她还是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室。 她想,他对她还是有情意的。 一辈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来挽回。 “绵泽……”她款款走近,裙裾飘飘,含笑将手中枣泥糕放在案前,“我亲手下厨做的,你尝尝?听抱琴说你都没有好生吃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绵泽,你即便生我的气,也不能亏了自家的身子。” 听着她的温言软语,赵绵泽仍是没有说话。 “绵泽……”又是低唤了一声,夏问秋提了提裙子,在他面前缓缓跪下,双手抱紧他的双腿,“我知你恨我,恨我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来胁迫你,但秋儿也不想的……你我这么多年,你当真如此狠心?” “狠心?我若是狠心……”赵绵泽喉结滑动了几下,看着她委屈得通红的双眼,目光终是慢慢柔和了下来,牵着她的手,扶她坐在身边,换了话题,“身子不好,何必自己动手?不为你自家想,也得为了腹中骨肉想。” “妾身应该做的。”夏问秋心里一松,羞羞答答地看着他,握紧他的手,就像当年两个人情谊最浓时一样,软声细语,“你许我以妻位,便是对我们母子最大的爱重,秋儿即便把这命予了你也是应当的,何况尽人妻本分,为你做几块糕点?” “秋儿……” 赵绵泽蹙眉,像是不愿听她说这些,目光暗沉。 “你回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以前的赵绵泽不会这样对她,夏问秋心里很清楚。自从那个女人不小心闯入了他们两个的世界,一切都变了。虽然他迫于无奈在乾清宫跪求了洪泰帝的旨意,终究下旨册封了她为太孙妃,可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绵泽,你心里……还在怨我逼迫于你?” 赵绵泽目光闪烁,没有回答。夏问秋红了眼圈,伸手抱紧他的腰,偎入他的胸膛上,眼泪一串串滑下来。 “绵泽,我也不想这样。可你知我前几次失子之痛,这个孩子更是格外顾惜一些……我生怕,怕他出生也只是一个妾生子,往后在宫中难以立足。你放心,若是七妹……七妹回来,你一意要她……平妻也好,让我做小也罢,只要能给我的孩儿一个嫡子身份,秋儿就再无牵挂了……” 说到此处,她伤心不已,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她也如愿听见了赵绵泽低低的喟叹,“我既是许了你,便不会反悔。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胎。” 夏问秋心里稍安了一分,“绵泽,我知道,你还是待我好的……可如今,七妹若真回来了……你可怎办?” “我自会处理。”他声音黯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秋儿,说来是我对不住你。往常人都说男子的心易变,我曾不以为意,可她回来了……我想过要管住自己的心,但我管不住,真是管不住。往后你是我的正妻,妻子该有的我一样不会少你,但是……”他顿住了。 夏问秋浑身一震,“但是什么?” 他道:“我知你委屈,若是可能,我宁愿一分心都不在她身上。” 夏问秋怆然一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那如今,你有几分心在她身上?” 赵绵泽看着她,喉结上下滑动着,突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神色疲惫地低下头去,无助地低低一喃,“秋儿,我对不住你。” “有几分?”她追问,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你信吗?全部。” …… 夏问秋成为皇太孙妃的消息传到漠北时,已是洪泰二十六的腊月初五,夏初七那一天正在漠北大营的灶上为了究竟是吃炸鱼煎鱼还是熬鱼汤而犯选择性综合症。 甲一黑着脸进来时,夏初七差点儿没他骇住。 “喂,你这个人走路,怎会没有声音的?” “殿下说过你身子还未大好,不能下厨,请你马上离开厨房。”甲一是赵樽派给她的侍卫之首,不管什么时候都板着一张脸,比他家主子更不近人情,更不懂得圆滑,很是让夏初七伤神。 斜着眼瞄他一眼,她吸了吸手指头,凑了过去。 “我总觉得你这人很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这些天她已经说到第十次了。 甲一没有理会她,仍然重复那句话,“主子,请你离开灶间。” 若这不是在古代,夏初七很想把他拉去检测一下,他脑子里是不是一个安装了一个芯片,是不是赵樽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要不然,怎生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东西? “行行行,我不做了还不成?我去找你们爷告状,一定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要告诉他,你非礼我,你非礼我,你非礼了我。” 冷哼一声,她气吼吼出了灶房,看着天空,脑子昏眩了一下。心知这是那次生病的后遗症,她摇了摇头,也没有太在意,径直往赵樽的大帐走去。 今日他在布置去阴山夺回粮草的事情,最快明日便要带兵出发,她原本是想自己给他弄一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却被甲一那个机器人阻止了,不由有点憋屈。 “赵十九……” 她鼓着腮帮子,撩了帘子就冲了进去,结果发现帐里好几个将校都在。他们正在部署作战任务,大概没有想到她一个“大男人”还会在赵樽面前撒娇,纷纷垂下头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夏初七也是大窘,她没想到帐中有这样多的人。 “那,那什么,你们聊,我先出去。” “过来吧,我们说完了。”赵樽唇角一扬,向她招了招手。 第351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11) 自从她上次掉下冰窟窿之后,他与她亲热时的胆子便大了许多,也经常不再避讳有旁人在场了。 “哦。”夏初七低低应着走了过去,看着他案上的兵书折子还有中间的一幅舆图,装傻充愣地咳一声,替他归置起物品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立于他身侧,只希望不会打扰着他。 看着她的正经样儿,赵樽摆了摆手。 “此事就这样,你们先下去吧。” 赵樽命令一出口,那些没好意思抬头的将校们便拱手告退了。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夏初七瞄了他一眼。 “不会。”他伸臂圈她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案几上放置的一道圣旨拿过来递给她。夏初七奇怪他的举动,随手展开,然后她便赤裸裸地看见了夏问秋成了大晏朝的太孙妃。 打了个哈欠,她没甚兴趣的丢还他。 “不关我的事。” 赵樽看着她的脸色,“不难受?” 微微一愕,夏初七哭笑不得。 她知道,当年夏楚苦恋赵绵泽的事情,那是举朝皆知,什么大雨中痴情守候,什么寒风中伫立东宫,这都是她知道的,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也不晓得那夏楚还干过多少丢人的事儿。 瘪了瘪嘴巴,她笑眯眯戳一下他坚硬的胸膛,然后将一双冻得发凉的手,摸入他的领口,在触到他身上滚烫的肌肤时,舒服地叹息一声,觉得大冬天有这样的人体暖炉,真是福分。 “呆子,我这样了不起的女人,会在意他?” 她说话永远诙谐高调,赵樽习惯了,笑着哼一声,拿眼风剜她。 “你如何了不起了?”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夏初七笑着勾住他的脖子,揶揄道:“因为我找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所以我便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句话显然取悦了赵樽,他微微一眯眼,猛地把她纳入怀里,死死锁住,一低头,温热的唇便烙在了她的额上。温存片刻,他才淡淡道,“阿七,你再等等。总有一天,爷会用天下最贵重的聘礼来迎娶你。” 夏初七心里一惊,几乎霎时抬头,直视着他。 相处这么久,赵樽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野心来。 这一句“天下最贵重的聘礼”实实在在的震惊她了。 什么聘礼最贵重?除了皇后之仪,谁还敢称得上最贵?可是,以前她没有与赵樽相好时,看他总被他亲爹算计,她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他能登帝位。可自从明白帝王之心,明白帝王所处的位置之后,这样的心肠却越来越淡。她甚至愿意与他隐于山野,不愿再涉及那朝堂里的阴恶。 “你不喜欢?”他掰过她的脸来。 凝视着他,夏初七心情极是复杂。帝王之路,那是一条不归路,她真的不知是对是错。静默许久,她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慢慢地说:“赵十九,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不必考虑我。你若愿意,我必帮你,你若不愿,我也支持。” “阿七。”赵樽微微一笑,淡淡问,“你还记得爷在清岗时曾经问过你的一个问题吗?若前有豺狼,后有猛虎,这些猛兽们都想称王,该如何自处?” “我怎样回答你的?”她低低咕哝。 “你说,不想做兽王的猛兽,哪有选择权?” “呃”一声,她呆呆看着他。 那会儿她就是随意糊弄于他,没有想到,他记得这样清楚。 “阿七,你想要自由,我也想过放你自由,可你又撞了回来,我便不想再放了你。可你不是一个能受人约束的人,束缚得太紧,会累,终究你还是想要自由的。但这世上并无真正的自由,你想要最多的自由,就得有至高的权力。我想给你最好的,就必得如此,才不能任人欺了你。” 他喑哑的声音,透出一股淡淡的无奈。 “是,说得对。” 她握紧了他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也带了一片潮湿。她知赵樽半生戎马的不容易,也知他饮尽风霜的信仰。这么多年熬过来,他哪怕再委屈,也从来没有生起过夺储称帝的念头,此时他却说,为了给她最好的,他必须要去争那个位置。 她鼻子酸涩,眼圈微湿,却没有让他看见。只笑了笑,一头埋入了他的怀里。 “殿下!”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漠北十二部来使求见——” 十二部来使被安排在另外一个大帐里。 外面仍是天寒地冻,帐中燃着火红的炭火。 在赵樽入内时,北伐军的李参将和另外几名将校陪坐在里面。 帐中的案几上,摆好了大晏的茶水,也摆着十二部带来的马奶酒。除此,还有一些他们献给赵樽的礼品,虽然瞧着粗犷一些,可在这个资源缺乏的鬼地方,夏初七看什么都好。 说是漠北十二部来使,客位上的也就一男一女两个蒙族人。 其余,全是站在他们后侧的侍卫。 “晋王殿下,巴彦有礼了。” 那是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男人,蒙族贵族打扮,脸孔长瘦,眉梢深浓,五官极是立体,下巴上留有一小撮胡子,像一个倒三角型。这小胡子为他年轻的面孔添了一些“沧桑”感。不过,却极有识别度。 他起身施礼时,身边的女子亦随他而起。 那女人脸型也是极瘦,肤色不算太白,但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胸高腰细个子高挑,身材的“S”形状颇有些媚态。可以说,她是夏初七在这个时代见惯了大多温婉贤淑的女子之后,见到过的最有媚性的女人。 说好听点是风情万种,说难听点便是风骚入骨。 这个“风骚”是贬义。 因为她眼睛快粘到赵樽身上了,夏初七心里不爽。 大概察觉到了她的敌意,那姑娘看了过来,朝她友好的点了点头。 夏初七不好意思了,也给了她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来使有礼。”赵樽脚步极是从容,语气客气有礼,却疏离冷漠,高华雍容的样子如在云端。在尊贵与风度方面,世上少有人能比得上赵樽,至少,夏初七两世见过的男人里,赵十九算头一份。那一袭甲胄带披风,处处都是贵气的冷芒,一举一动,像一头优雅的野豹子,介于贵与野之间,就是生生逼死人的气势。 他直接走向了主位,坐定。 夏初七微垂着头,没好意思坐下,立在他的身后。 赵樽淡淡问:“不知来使找本王何事?” “尊贵的晋王殿下。”巴彦没有坐下,掌心放在胸口位置,微微低头,“我是兀良罕可汗之子,名叫巴彦,这是我的妹妹托娅,今日我兄妹二人受父汗所托,前来拜会大漠最尊贵的客人,并为殿下带来兀良罕最重要的两件宝贝,希望殿下笑纳。” 兀良罕即是漠北十二部联盟的名字。 赵樽静静听完他的话,按了按手,“原来是世子,快坐下说话。” “多谢殿下。”巴彦见他表面客气,实则不冷不热的态度,俊俏的脸上微微一僵,继续道:“巴彦来锡林郭勒时,父汗交代说,一定要代他向晋王殿下表达歉意。上次在古北口抢了殿下的粮草,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殿下莫要介怀。” 抢了人家的东西,让人家不要介怀? 夏初七心下嗤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他嘴里的“兀良罕两件宝贝”感兴趣。可他道了半天歉,也不说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把她给急得不行。 不晓得是不是赵十九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抬手阻止了巴彦长长的道歉。 “世子可直接道明来意。” 巴彦微微一顿,笑道:“父汗听闻晋王殿下深陷漠北雪原,粮草短缺,缺衣少食,军需捉襟见肘,很是过意不去,特地让巴彦为殿下带来了五千头牛羊、两千袋马奶酒、还有过冬的毛皮,聊表心意。” 这算是好强盗了吧? 抢了人的东西,见人家日子活不起了,还送食品来? 众人面面相觑,赵樽不置可否,巴彦又是一笑。 “牛羊、马奶与皮毛,便是我们兀良罕的二宝之一。” 赵樽神色极淡,“另一宝呢?” 巴彦看向坐在身边的托娅,微微一笑道:“另外一宝,便是我的妹妹托娅。她是我们兀良罕最美丽的姑娘,性情好,也善良,我们无数的草原儿郎都想娶她为妻,称她为草原明珠。父汗说,想把托娅赠与殿下,那五千头牛羊和皮毛,便算是托娅的嫁妆。”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是带着嫁妆来的“大板城姑娘”? 众人的目光落在赵樽的身上,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第352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12) 谁都知道,在漠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如今能够与北狄一争长短的,便是这个新建的漠北十二部联盟兀良罕了。他们有精锐的骑兵,有天时地利人和,就赵樽目前腹背受敌的处境来说,兀良罕有意结交,自是好事儿。五千头牛羊,还有过冬的皮毛,对缺少粮草,缺少补给的大晏军来说,可以解决很大的问题。 兀良罕势在必得,他们相信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夏初七甚至也看见,几名大晏将校殷切的目光。 这情形,突然让她有点悲哀。 洪泰老皇帝啊,你可知道,你都逼得你家老十九要卖身了。 她在胡思乱想,赵樽却神色极淡,“兀良罕可汗,似是没有诚意啊?” “晋王殿下,我父汗自然是极有诚意的,牛羊是我们草原人的命,女儿是父亲的命,没有比命更紧要的东西了。我父汗把最珍贵的都献给了殿下,怎会没有诚意?” 说话的人不是巴彦,而是不服气的托娅。 若是中原女子,这个时候是绝对不敢插嘴的。但草原姑娘生性剽悍,又是兀良罕最得宠的小公主,自然胆子就大些。 她说话的时候,巴彦也没有阻止她。 在他看来,他们的草原明珠是极美的,一个美丽的姑娘与男人说话的力度,自然比一个男人强一些。更何况,赵樽处境艰难,若是他不想他的兵卒们被冻死饿死,自然应当非常乐意接受他们的结交,五千牛羊,一个美女,只要是正常男人,都会欣然同意。 帐内又是一阵安静,落针可闻。 赵樽并没有马上回答,也没有看托娅。 他优雅地抬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姿态到是极为优雅贵气,可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高山远水一般,哪是待客之道? “说吧,希望本王帮你们做甚?” 巴彦微微一惊,似是没有想到赵樽会直接点明,苦笑一声,“殿下果然睿智,巴彦还没说,您就已然猜到。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们把在古北口抢来的军粮,囤积阴山,原是准备待时机成熟再运到兀良罕。可不想,却被南晏的魏国公带兵夺去了。不仅如此,还俘虏了我的哥哥……” “哦”一声,赵樽眸底略有微波,“物归原主,不是正理?本王与魏国公同朝为官,难不成你们还想让本王帮你夺回来?” “不不不,不敢有这意思。”巴彦说起那件事,情绪颇为激动,“殿下有所不知,魏国公有一个儿子,叫夏衍。他看上了我们兀良罕的明珠托娅,要我们把托娅送过去,换我哥哥,不然便要我哥哥的性命……” 赵樽笑了。 笑时,他抿得薄薄的唇,看上去极是无情。 “巴彦世子,你有听过强盗求助苦主的吗?” 巴彦拳头攥紧,垂下了头,“殿下,我们别无他法了。魏国公欺人太甚,但兵强马壮,我们不是对手。我父汗与兀良罕的众位长辈们商议过了,都说晋王是人中君子,我们愿意托娅送与殿下,与殿下结这亲门,只请求殿下救出我哥哥。” 赵樽略带嘲意的笑了笑,“左右都是换人,你们把人给了夏衍,还不必再付五千牛羊。算来,你找到本王,这买卖不合算。” 巴彦颔首,态度严肃恭顺,“殿下,我们虽是草原人,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也是懂的,兀良罕抢粮草是为了百姓能好好过冬,原就是无奈之举。我等素闻晋王殿下胸襟开阔,若是殿下允许,我等往后愿效犬马之劳,只要殿下能让我兀良罕的子民与南晏子民一样,有衣有食,不必再受战乱之祸。” 这一席话,巴彦说得极低沉,极诚恳。 如果夏初七不是夏初七,她觉得自己能被感动。 好半晌儿,她没有听见赵樽回答。 她猜,他也是被感动了。 因为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头看她,沉吟了一下,就微微抬起下巴,转头严肃地吩咐李参将,“去吧,把巴彦世子带来的牛羊和皮毛都收下。” 收了礼,便是应了。 夏初七心里一塞,差点没有呛死。 果然赵十九是一个没节操的,收个女人估计就和收一只牛羊一样吧? 她傻呆呆愣住,巴彦与托娅却是大喜。 “多谢晋王殿下,我代表兀良罕所有人,向您致谢。” 看到几个人坐下来,兴致极好的寒暄,夏初七双手攥紧,脊背生硬,心脏像钻入了无数的小虫子,爬得她身上痒得不行,像吃了苍蝇,恨不得马上把赵十九抓过来问上一问,问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李参将出去了好一会儿,巴彦与托娅又说一些旁的事情,赵樽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听着,身姿舒展,态度慵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看着托娅时不时向他抛媚眼放电,夏初七牙齿咬得“咕咕”作响。 她很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或许是她目光太过歹毒,赵樽突然转头。 “阿七,续点水。” 还给他续水呢?她恨不得毒死他算了。 有气无力的“嗯”一声,她黑着脸为他茶盏里续水。在续水的时候,她前倾身子,特地观察了一下赵十九的表情。可他眼神无波,面上无浪,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泰然自若地把脸别开了。 他先人板板的!她愤愤不平。 李参将很快就回来了,意味深长的朝赵樽点了点头。 赵樽面上好看了一些,缓缓开口道:“巴彦世子,盛情难却,牛羊和皮毛收下了。但本王在京中已有王妃,怕是没福分与贵部结亲,诸位请回吧。” “晋王殿下你……” 巴彦和托娅顿时惊了,大晏将校们也惊住了。 谁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突然平地起波浪? 赵樽没看众人见鬼的表情,慢条斯理的解释,“兀良罕只有两件宝。若两宝皆收,本王实在惭愧。收一宝,还一宝,这样比较心安理得。慢走,不送。” 夏初七“呃”一声,猛地看向赵樽。 果然赵十九就是赵十九,这个男人不是普通的歹毒。世上哪有把人家的嫁妆收了,把人家的姑娘退回去的道理?而且他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估计这事,除了赵十九,真没有旁人干得出来。 小小一出手,就报了粮草被抢的大仇。 赵十九的腹黑,天下无人能及。 但夏初七也知道,漠北十二部联盟是限次于北狄的草原势力,在这样腹背受敌的关键时候,从政治角度考虑,赵樽不与他们为敌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他先前说不想再做困兽,想要猛虎出栏,那么他与十二部联姻,将他们收为己用,只有助益,没有害处。毕竟,晋王府后院大,多一个妇人,也不过多一双筷子。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身边有无数的美人儿,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她,夏初七。 巴彦的面色极其难看,慢慢从席上站了起来,“殿下,您这是在有意刁难?” 赵樽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的表示了不解,“世子何故如此气愤?你们兀良罕要送两件宝给本王,非得让本王笑纳不可。本王如今只笑纳一宝,岂不是你们占尽了便宜?” “噗”一声,夏初七忍不住了。 看着赵十九面无表情装无辜的样子,她差点儿笑死了。虽然这突兀的低笑显得不合时宜,可先前凝固在她心里的阴霾,随了这一道笑声破云而出,峰回路转,迎来阳光的感觉实在太好。 “阿七替本王送客。” “是,殿下。”侧眸过去,她促狭地看了赵樽一眼。 不巧,赵樽也正在看她。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挑了挑眉,他唇角微弯,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找到那种恶作剧之后的喜悦。 逗人玩和做坏人,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确实很愉快。 “巴彦世子,托娅公主,请吧。”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摊开了手。 第353章蓬头垢面,也美冠天下(13) 看着她揶揄的脸孔,风情美人儿托娅公主面色苍白,剜她一眼,看向赵樽时,完全是看“负心人”的样子,明显又爱又恨。可迟疑一下,她还是大步冲了出去。 巴彦没有离开。 他盯着赵樽,瞧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抖了抖倒三角的小胡子。 “殿下,巴彦此次来,还有一事相告。” 赵樽轻勾唇角,“世子请讲。” 巴彦缓了一口气,平静了声音,笑道:“我父汗先前之所以把粮草囤在阴山,除了怕运入漠北被你劫走之外,实因那里有一个前朝废弃的军囤大仓库,防潮防火,极是好使。” “哦。”赵樽点头,表示知道了,你该走了。 巴彦又是一笑,“这里面还有一个秘密,关于阴山的秘密。” 赵樽看他一眼,回答得漫不经心,“即是秘密,世子又何必告诉本王?” 巴彦世子不紧不慢的上前几步,走到赵樽的案前,压低嗓子,“南晏立国前,在阴山有一场恶战,也是南晏将北狄推入漠北的关键一战。当时带兵的南晏将领,是贵国的前魏国公夏廷赣……” 听说夏廷赣的名字,夏初七心里一惊。 巴彦又道:“北狄从中原退败时,敛了大量财宝,包括北狄国库的金银,准备偷运入漠北哈拉和林,却在阴山被夏廷赣劫获。据说,那是一笔可以让一个国家东山再起的财宝……” 天!夏初七听得心惊肉跳。 不期然的,她想到了东方青玄和她说的话。 “七小姐,你身上的价值,不可估量。” 如果价值就等同于财宝,加上一个夏廷赣,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她心里漏风,竖起了耳朵,可赵樽似乎没多大兴趣,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懒洋洋地瞄了巴彦一眼。 “世子想多了,传说而已。” “呵呵。”巴彦微微一笑,“是不是传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我还没出生,不过,父辈们都是这样讲的,兀良罕十二部里,有好些都参加过当年南晏与北狄的战争。姑且听之,也可姑且信之。殿下,巴彦告辞。” “不送。” “看在五千头牛羊解了你危机的份上,我大哥的事,就交给你了。” 巴彦临走,又这样说了一句,说得极为理所当然。 赵樽不置可否,而夏初七的脑子里,这会儿有无数的念头浮上来,嘈杂一团,也没太听清楚赵樽与巴彦说了一些什么,直到巴彦走了老远,她还呆呆地立在那里发愣。 “想什么?”他沉声问。 “赵十九!”夏初七突然扑过去,狠狠抱住他的腰,“你对我太好了,美人儿都不要。” “爷可不是为你。”赵樽挑了挑眉头,赏给她一记冷眼,懒洋洋一叹,“你以为兀良罕的目的,就这样单纯?只为了给本王送一个妇人暖床?” 夏初七唇角翘开,似笑非笑,“爷,听您这意思,好像很遗憾呀?那到底什么原因,让我们尊贵的晋王殿下,没有收了暖床的美人儿?草原的明珠?” 赵樽挽了挽唇,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脸,表情淡然,“我若收下此女,岂不是与兀良罕私交匪浅,狼狈为奸?那不仅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连粮草被劫的事,也有可能算到我头上。说不定,夏廷德正拿着京师的秘旨,等着给我定罪呢。” “这样严重?” 夏初七面色一变,随即,想想又笑了。 这一笑,是苦笑,这一说,却是很暖,“瞧你说得,就好像你拒绝了美人儿,他们就不把账算到你头上一样?” 赵樽与她对视一眼。 然后,两个人同时破功,低低笑了起来。 他拍她后脑勺,“阿七说得对极,无论如何,他们都得给本王背这口黑锅。” “背黑锅有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黑锅岂能乱背?声誉大过天。” 夏初七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来,与她的没脸没皮不一样,赵十九是一个价值观与她不同的古人,他把声名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看着他眸底浮现的一簇暗芒,她有些心疼了,不忍心再提此事,笑着岔开了话。 “那么请问才德兼备的晋王殿下,阴山的粮草,你还要不要?” “自然要的。”赵樽缓缓低头,认真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轻缓地告诉她,“这一次,阿七可以好好骄傲。为了爷这妇人不吃苦,爷得去做土匪了。” 夏初七“噗”一声,笑得唇角梨涡浮现。 “得了吧你,十九爷运筹帷幄,哪可能仅仅为一个妇人这样简单?嗯,有什么计划,老实说来,姑娘我给你考量一下。” 大概今日“收了嫁妆,遣了嫁娘”的事,让恶趣味的赵十九尝到了整人的乐趣,他心情颇好,低低一笑,伸手抬起夏初七的脸,端详着,大拇指伸出来,极是爱怜地抚着她的面颊,过了片刻才回答。 “阿七,接下来的事,爷需要你。” 那天晚上漠北大营的士兵们饱餐了一顿。 篝火宴,烤羊肉,马奶酒,这样好的吃食,已经好长日子没有了。 人活着,就图个吃喝。 吃饱喝足,人的精神也倍儿爽。 但是去阴山的计划,却因粮草被夏廷德抢了先,得从长计议。 赵樽若从漠北十二部手中抢回粮草,那是天经地义,如今粮草落入夏廷德的手里,再夺回来就不能用明抢的了。不过,夏廷德没有急着去打山海关,而是偷偷摸入了阴山,去劫回粮草,这行为实在匪夷所思。 夏初七打了个饱嗝出帐去消食时,还在想这个问题。 远处的篝火极旺,火花中将士们还在欢声笑语。 她慢慢踱着步,考虑着,越走越远,甲一突然鬼似的出现在她的身边,“你去哪里?” 夏初七服了这个机器人了,白他一眼,“尿尿。” 这个回答,实在太“冻人”,甲一冷在了当场。 瞥着他生硬的脸,夏初七颇为叹息,“你整天跟着我,你不累,也让我沉醉了……甲一,甲老板,我总担心,我半夜踢被子打呼噜的时候,我换衣沐浴的时候,或者我和晋王殿下亲热的时候,是不是都被你瞧去了?” 她这样说,正常人得窘迫吧? 可甲一没有表情的摇了摇头。 夏初七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啊,好好培养一点屌丝气质,不要整天这样酷。”说罢,她飞快地跑开,想要尿遁。 不得不说,她真服了这些隐卫了。听上去他们是很诗情画意的一个职业,感觉好像很跩。可实际上,谁的身边要跟了一个,或者是无数个,那真的活得够呛,让人气都没处气。 “喂!你站住。”她走几步回头,发现甲一还在身后,叉起了腰。 “何事吩咐?”他像个复读机。 “我是去尿尿,哥们儿!”她强调。 “放心,我不会看。” “你……够了!好不?” “殿下说,寸步不离。”甲一很认真。 夏初七倒抽一口气,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调头往回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去找赵十九,再这样我要疯了!” 甲一默默跟着,也不反驳。 她还没有走到赵樽的营帐,就见那位爷大步走了过来。 “阿七,你来得正好。” 夏初七没什么好脸色,“怎么了?良心发现?” 赵樽眉头微跳,看了甲一一眼,摆了摆手,然后放软了声音,“有人找你。” “去!这破地方,谁会来找我?” “去看看就知道了,帐里,我还有事,先走。” 赵樽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走就走,等她反应过来,那厮只剩一个背影了,而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又立了一个“机器人”甲一。 他看着她,语气无辜,“殿下没有命令我离开你。” “你就不能去陪他?他长得比我帅!” “不能。” 她苦了,“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咋这般熟悉?” 听她又问这句话,甲一闭了嘴,“……” 夏初七苦着脸,沉默着回营帐。 帐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腰上系了一柄长剑,一身的青衣直身极是朴素,却也让她穿了一个玉树临风,样子极是清瘦俊朗。只是,等她听到声音转头时,夏初七才发现她的脸,比一年多前还要白,白得几乎没有了血色。 “阿七,我总算找到你了。” 第354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 夏初七认识李邈有两年了。 虽然这次分离的时间较久,但先前二人相处的时日不短,曾经还形影不离过,算极为熟悉了。但她从未见过李邈这样的表情。失措,忧伤,紧张,惶惑……苍白的脸,完全变成了一个悲剧的调色盘。 “天降红雪了?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紧张过,千里迢迢寻到漠北了,老实说,是不是想我了?” 她笑着撞了一下李邈的肩膀,可她动了动嘴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投向了她背后僵硬得像块石头的甲一,似是不太方便开口。夏初七回过头去,咳嗽一声,挑高眉头瞪向甲一。 “甲老板,能否请你回避片刻,外面等候?” 甲一没有看她,“殿下说寸步不离。” “……” 夏初七直接撑住他的双臂,用力把他往帐外推。甲一虽极不情愿,可当他的双脚出了帐门,终是没有再进来。 “清净了。” 夏初七为李邈倒了一盅水,拉她一起坐下,这才盯着她满是红云的眼,担忧地问,“到底发生啥事了?” 李邈端了端水,迟疑一下又放回案几上,没有喝,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落寞,“阿七,还可还记得我曾对你讲过的那个人?” “哪个人?” 夏初七挑眉,李邈被噎住,终是一叹。 “我的那个他。” “哦”一声,夏初七恍然大悟了。 在应天府时,她曾经追问过李邈无数次那个人到底是谁,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了这模样。可李邈回答她的永远都只有两个字——死了。 她懒洋洋地将水盅塞回李邈的手里。 “这么说,是死人又活了?还是活人要死了?” “阿七,这次他是……真的要死了。”李鹏似是想要极力表现得淡然,可她淡淡的哽咽,仍是没有逃过夏初七的耳朵。 “他是谁?表姐。” “他是……”李邈情绪极是挣扎,端起水盅喝了一口,润了润嘴皮,才慢慢地说出了一个惊死她的名字,“哈萨尔。” “啊?” 这些时日,赵樽的大军虽然困于漠北,但消息来源并不少,她知道哈萨尔从山海关失足跌下后,一直未醒,前些日子才因为夏廷德兵抵北平,要被部下送往哈拉和林。 “表姐,你是想我救他?” “阿七,我知道他是大晏的敌人。”李邈声音低沉,目光冷寂得像是藏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一字一句,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伤感,“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好向你开口。他在山海关治了这样久,一直没有起色,如今天寒地冻,送往哈拉和林的途中,困在了离这里约摸八十里左右的阿巴嘎。我差人前去探营时,听说,他似是……似是不行了。” “不行了,找我也没用啊?”夏初七害怕给她希望,再换来失望,“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不是包治死人的。” “阿七,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李邈恳切的样子,似是恨不得跪下来求她了。夏初七看了她一眼,无奈的一叹,“表姐,你总得先告诉我原因吧?要不然,即便我同意,我也没法子说服赵十九。” 李邈握着水盅的手指微微弯曲,越捏越紧。 与她讲那些过往的时候,她微微颔首,夏初七看不见她面上的情绪,但听完那一段凄美又残酷的故事,她觉得就像被冷汗浇透了脊背,牙根儿都在痒痒。 “早知如此,当初在卢龙塞,老子就该宰了那李娇小贱人,为你报仇。”她是个口无遮拦的,恨恨的说话里,一双大眼睛里,眸光极为冷厉,“还有啊表姐,明明就是他对不住你,何不让他就这样死了?何苦要救?” 李邈眼睛一片血丝,紧紧抿了一会嘴角,哑声说,“阿七,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我听到他失足跌落的消息时,也以为可以不再关心,不必介怀。但……我做不到,我怕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性命,他没了,我还能去恨谁?” 如果在恨,何苦关心? 恨字有颗心,有心才有恨。 办法不好想,赵十九那一关更不好过。 他怎会轻易同意她去阿巴嘎替哈萨尔治病? 不说阿巴嘎如今在北狄人的手中,从锡林郭勒来回得三天,她过去极是不便。就说哈萨尔本人也是赵樽的对手,他是北狄太子,如今赵樽处境这般尴尬,她如果治好了哈萨尔,那岂不是为赵十九找事吗? 赵樽不在营中,她进来找李邈的时候,他说有事出去。夏初七当时没来得及问他,也不知他去做什么了。在营房里带着跟屁虫甲一找了一大圈,不仅没有见到赵樽,就连陈景也不见了踪影,只听人说殿下与侍卫长是骑马出去了。 天儿都黑了,他应当走不远。 她只能等待。 回到营帐,她为李邈准备池一些吃的东西,又唠起这一年多来的近况。在听李邈说起如今京师的情形时,不免唏嘘,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说完京师,又说到李邈与哈萨尔和李娇的事,夏初七看李邈那颓废的表情,不免重重一叹,“如果我和你一起去了阿巴嘎,你见到他,见到李娇,可怎么办?” 李邈定定看着她,“我不会让他见到我。” 夏初七“呃”一声,眼睛都绿了,“那他怎肯信我,不得宰了我呀?” 李邈微微沉吟,从怀里掏出一块清澈通透的玉佩来。不对,是半块玉佩,鸳鸯玉佩,与夏初七曾经从哈萨尔那里见过的玉佩显然是一样的。 她错愕了一下,“这个是……我在他那里见过。” 李邈没有说话,只把半块玉佩紧紧的握在手中。她想起穹窿山那个英俊的少年。他眉眼笑容还在眼前,教她挽弓时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可如今他在那头,她在这头,隔着几十里路,但除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什么也没有留下。 漫长的离别过去,人终于不再是那个人了。穹窿山上的少年,眼睛永远是柔和宠溺的,可那日在山海关的北狄太子哈萨尔,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种情绪——痛。 他痛,她也痛。 既然如此之痛,何不放彼此一条生路。 这玉佩,徒留伤感的东西,便不留了罢,权当一场冤孽结束。 她狠下心来,把玉佩塞入夏初七的手里,“到时候,你把玉佩交给李娇。这是我们的祖母留下的,与……他手中的半块是一对,鸳鸯不成双,何必难为人。一并给她吧。” 玉佩上还有她的体温。 夏初七接了过来,感觉到它慢慢凉透。 凉的,还有李邈的心。 她慎重地把玉佩放入怀里,贴身藏好,给了李邈一个紧紧的拥抱,“表姐,那个妹妹你就不要惦记了。你还有我,相信我,总有一日,我们会为夏李两家,平冤昭雪,大仇得报。” 草原上的雪夜可真冷啊。 地上是积雪,树枝在风中颤抖,这是夏初七第三次到营房门口等赵樽了。他自从出了营就一直没有回来,就连平素与他亲近的二宝公公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更不知道他大雪天的,究竟做什么去了。 “我的主子爷啊,不会被狼叼走了吧?” 郑二宝立在她身边,不停搓着手,冷得直跺脚。 “呸呸呸,乌鸦嘴。” 夏初七瞪他一眼,骂咧一句,却听见站在另一边的甲一认真反驳,“狼怎么可能?至少也得是雪豹,或者是狼群,才叼得走。” “我勒个去,你们两个能说点好听的吗?” “呜,不会真有狼群吧?”二宝公公快哭了。 “自然有。”甲一回答得很严肃。 “啊,你别吓我,咱家胆儿小。” 看着边上两个一唱一和的二货,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也极是忐忑。营房门口的旗幡不等在飞舞,她也在寒风吹拂中,由内到外冷透了。风拂过来,从脖子钻进去,刺骨的冷,却不如她想到赵十九的冷。 一刻钟过去。 又一刻钟过去。 有将士陆陆续续出去寻人,可没有结果。 夏初七冷透的心,越发往下沉。 “不行,我得亲自去找。” 她二话不说,回营牵了马出来,在郑二宝哭爹喊娘要跟去的哀求声里,拍马扬长而去。甲一这回没有阻止她,而是骑了马跟在她背后。 夜晚的雪原,由于白雪的反光和映照,能见度极高,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寒风中奔了出去,“赵樽,赵十九!你在哪儿?” 茫茫雪原,没有人回答,只有风雪的呼啸。 离营房越远,她心里的恐惧感尤甚。 一开始,她虽然担心,却知道赵十九是一个做事极有分寸的男人,而且他还带上了陈景,他俩在一起,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到种种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她的心脏快要被风雨冻住了。 “赵十九,你快说话,你在哪儿啊?” “你应我一声啊。赵十九!” 第355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2) 她大声喊着,吃了不少灌入嘴里的冷风。甲一默默跟在她的身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她生气地看着他低吼,“喂,甲老板,你嗓门大,不能跟着我一起喊啊?” 甲一仍是开启的机器人模式。 “他若能听见,已然应了,喊也白喊。” 夏初七终于没有了与他斗嘴的兴趣。 他们沿着没有路的风雪走着,风起时,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积雪被风卷起来,像是在不停的跳舞。风雪越来越大,积雪厚得身上的马匹行动都不便利了,甲一终是跳下马来,在她声嘶力竭地叫喊声里,拽住她的马鬃,粗着嗓子低吼。 “风雪大了,不能再找,我们先回去。” “不行。” 夏初七心里慌乱,很是固执。 她知道赵十九如果是有事不能回营,一定会提前告诉他。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带着陈景出去没回来,一定是无法预知的原因,这让她如何放心。 “走。”甲一很坚持。 “要走你走。” “我不能留下你。” “那就一起找。” “说不定营里兄弟已经找到了。” 甲一面色凝重,他永远比她更固执。看着他坚持拽着马鬃不放的样子,夏初七很是抓狂,又骑在马上喊了几声“赵十九”,无奈的眼睁睁看着甲一拽了她的马鬃往回走。 “快看!”她正急眼,突听甲一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极目远眺。 然后,她惊喜地跳下马来,往那边飞奔过去。 “大鸟——” 那一匹等在坡下的马儿,正是赵樽的战马大鸟。夏初七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欢喜地奔过去摸了摸大鸟的马脸。可左想右想,心里更凉了,“大鸟在这,赵樽哪去了?不对,甲一,他肯定出事了。” 甲一眉头一锁,“我们先回营叫人。” “来不及了。”夏初七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可这会子,心里无端端升起一种恐惧来。爱得越深,担心越甚。无数种悲观情绪下滋生的可能性,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想也没想,牵了大鸟就骑上去,“甲一,你回去叫人,我继续找。” “不行。”甲一重复,“殿下交代,寸步不离。” “我靠!你这人怎的这样固执?你速去速回,晚了就迟了……”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激动。不料,斜插里突然传来一声,“什么迟了?” 淡定低沉的嗓音,仿若一盏黑暗里的明灯,令她僵硬的身子,顿时像注入了一股子新的活力,猛地一回头,看着那个伫立在风雪里衣袂猎猎的男人,浓浓的惊喜加上浓浓的担忧,就变成了又哭又笑。 “赵十九,你个混蛋。” 她满身满头都是风雪,跳下马,踩着积雪就扑了过去。 “你哪儿去了?可急死我了。” 赵樽双臂一展,顺势接住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花,“让你忧心了,我不会有事的,只是这东西入了冬不好找,花了些时间。” 听他说起“东西”,夏初七回过神来。 从他怀里抬头,她看见了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陈景,这才发现,陈景牵着的马背上,驮了好几只尸体——动物的尸体。 夏初七愣了愣,奇怪地看着他,心疼地压沉了声音,“兀良罕不是刚送了五千头牛羊来吗?赵十九,你这是馋了啊?” 赵樽缓缓抬手,正了正她的帽子,“就知道吃。” “尸体不是拿来吃的?干吗的?” 她问得极是“血腥”。尸体和吃联系在一起,让周围的三个男人几乎同时抽了抽唇角,不过他们都没有就尸体问题发表意见,只有赵樽解释说:“这是雪原上的紫貂,毛皮最是名贵,穿身上暖和。” “然后呢?”她斜着眼问。 赵樽看了看身边的陈景和甲一,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朝他俩使一个眼神儿,等那两人带着猎物走在了前面,他才牵着夏初七的手,慢慢往前走。 “后天便是你的生辰,爷想为你做一件紫貂斗篷。” 夏初七心窝一热,看着他头上和肩膀上还未融化的雪花,咽了一口唾沫,踮着脚为他拍去,然后身子贴过去,小声儿叨叨,“不是后天才过生日吗?何必这样急,大晚上的多危险……” 他低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夏初七嘟了嘟嘴,娇憨地笑,“赵十九,我俩生日就差一天。我初七,你初八,可如今你送我紫貂皮做衣裳,我却没有什么可送你的。” “阿七若有心,不如把爷欠你的银子都免了?” 他打趣的低笑,急得夏初七顿时翻脸。 “想得美!你都欠多少了?回头我得记账本上,不能让你抵赖。” “无妨,爷继续欠着。” “看你这样子,还得越欠缺多。” “那阿七得多多努力才是?” 听了他似笑非笑的话,想到那银子的来处,夏初七被雪花吹凉的脸嗖地一热,剜他一眼,羞得好久都没有说话。赵樽却以为她在意了,叹气抬起左手,将他一直随手携带的“锁爱”护腕递到她的面前。 “看这是什么?阿七的礼物,一件足可用一生。” “算你识相。” 夏初七乐了,挽住了他的手臂。 回营的路上,风雨越来越大。 她被赵樽半搂半拥着,在半尺厚的积雪里跋涉,也不觉得冷,只一路走,一路兴高采烈的聊天,“虽然你送我一堆尸体,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不会做衣裳,这尸体还是尸体,就算变成了皮,也变不成衣服。” “不劳王妃操心。”赵樽语气也是轻松,调侃道:“等回了京师,爷找宫中最好的裁缝为你做。” 回京? 听到回京,夏初七不免就想到了李邈嘴里的京师。想到了那秦淮丝竹,烟雨江南,小桥流水,还有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再对比一下这蛮荒的雪原,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知何时能回京。” 赵樽低头看她一眼,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很快就能了。”说到这里,他脚步停了下来,在风雨中专注地看着她的脸,“阿七,计划提前,我明日带兵去阴山。你等着我。” “明日?” 夏初七抽气一声。 怪不得他非得今天晚上去猎杀紫貂,为她准备生日礼物,原来是明早就要离开了? “不要担心。”赵樽声音沉下,在风声的呜咽里,捧起她的脸来,将一个吻压在她额上,“我联络了元祐和大牛。这一趟阴山之行,必将扭转局面。” “爷,你是要……”咽了咽口水,她才惶惶说,“起兵?” “哈。”赵樽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当然不。君父还在,我如何敢行大逆不道之事?不过——” “不过如何?” “到时阿七便知。等着爷的好消息,营中那事,按计划来。” 想到先前他与她交代的那个计划,又想到李邈的事情,夏初七觉得时间好挤。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对告诉他哈萨尔的事,可那个人危在旦夕,如果他死了,表姐怎办? 一咬牙,她终究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完,他久久无言。 就在她以为还要费些口舌的时候,他终是双臂扣紧她的腰,长长一叹。每一次赵十九这样叹息的时候,夏初七就知道,这是他无奈的妥协。他不管多么不情愿,总是会在她的坚持下妥协。 “赵樽,谢谢你……我,我爱你。” 她红着脸,喊着他的名字,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表白。 可紧搂着她的家伙,却什么回应也没有,就在她羞臊得恨不得挖一个地缝钻进去时,他突地将她拦腰一抱,大步走在风雪里,淡定的回应。 “嗯,爷准了。” 隆冬季节的早晨,呵气成霜。 四海不升平,九州不安定。战区的日子温饱便是美好。 就在夏廷德从北平派兵前往阴山,扣下粮草,以便胁迫赵樽,元祐在山海关外收到赵樽命令,准备攻入山海关,直入北平时,辽东的陈大牛接到礼部侍郎兰子安已从高苍国返回大晏的消息。 晏二鬼为他带来了晋王口令,就直接返回了漠北,来去匆匆,半天都没有逗留。陈大牛心知当下形势紧张,并未强留,只说让他转告赵樽。大丈夫一言九鼎,卢龙塞之言,他一直铭记于心,马上便安排行动。 陈大牛原本没有想过要久留赵如娜。 毕竟,刚刚经过战事的辽东并不安稳。但得了晏二鬼带来的消息,知晓了山海关的局势,却不好再送她回京了。而且那日从客栈回来,赵如娜的身子便不大好,他不得不把她安顿在奉集堡的宅院里,同时用军驿给京师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指菁华郡主已收到,回函表示货物完整,不必再惦念之类的废话。 收件人,自是皇太孙赵绵泽。 第356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3) 陈大牛是不喜欢做这些俗套工夫,更讨厌繁文缛节。但在赵如娜的请求下,他还是以自己的名义,发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权当完成任务。至于这菁华郡主还要在辽东滞留多久,信函内,他没有明确告之。 二人原就是新婚,因了北伐战争才生生分离了这样久,营中的将校们都体恤定安侯,纷纷表示要放他的假,让他在家陪着郡主多唠唠家常。 可他二人并无家常可唠。 甚至于,说不到一块儿去。 因此,陈大牛没有与她如胶似漆的天天缠在一块。安置好了她,他直接回了大营便再也见不到人影儿了。 辽东初定,哪里是那般容易脱得开手的?沿海闹海盗,海运过来的货物时常被抢,海防紧要,边防也紧要,每日里他忙得不可开交。最紧要的是,她身子不好,他也不能呆在那宅子里折腾她。他以前不晓得,原来这事会上瘾,熬着难受,止不住发急,他索性也就不回去。 腊月初六这日,是他去大营的第三日。 利用三天时间,他紧锣密鼓地安排好了辽东防务。这日卯时,他开始在营中点将,以江防海防需要为由,准备明日亲自带兵前往大宁,以呼应山海关的紧张局势。 在他安排的时候,耿三友一直立于他的身侧,没有说话,等安排妥当,将校们都领命下去了,他终是把陈大牛拉入了营帐,遣退了旁人,面有忧色的质问他。 “你真要这样做?未得圣谕,私自出兵,那是大罪。” 陈大牛不以为意,“啥叫私自出兵?晋王手里有调兵虎符。俺这辽东大军也属北伐军,出师北伐时,陛下在南郊点将台上,亲令所有将士唯大将军王命令是从。” “大牛!”耿三友鲠着喉咙,“你晓得,这次不一样。” 陈大牛与耿三友多年兄弟,这事彼此心照不宣,也不想瞒他,“耿三,晋王殿下对俺有知遇之恩,等俺亲如兄弟,你是晓得的。他有难,不要说只是出兵,便是要俺的脑袋,俺也不眨一下眼睛。” 低低一哼,耿三友脸色有些难看,“天家皇子的事情,弄不好都是掉脑袋,咱们何苦操那些心?再说大牛,你走到如今多不容易,没人比我更清楚。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娶了菁华郡主,等皇太孙继位,你就是当朝第一驸马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一旦站错了队……” “耿三!”陈大牛打断了他,“俺是贪图富贵的人吗?” “这与贪图富贵无关!” “那与啥有关?” 耿三友目光一沉,嘴皮动了动,别过脑袋,“反正我不同意你去趟这浑水,你若一定要去,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说得极重,极狠,可只听得“唰”一声,陈大牛直接将腰上钢刀拔了出来,“哐啷”一声丢在了他的面前,“成,你是俺兄弟,俺不可以对你动手,既然说不服你,那你就宰了俺好了。” 耿三友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二人相识多年,当年都是军中的弓兵,同在一个小旗,同睡一个大炕,关系极是要好。以前二人家境都不太好,但谁要是有口干的,绝不会让对方喝稀的,谁要是手头宽裕,绝不会让对方没银子使。有一次北伐战争中,耿三友被流箭射中,是陈大牛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后来二人一起随了赵樽从北打到南,辗转数年,陈大牛战功卓越,极受赵樽赏识,一路高升,耿三友也水涨船高,一直做他的副将,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也不为过,彼此的脾气,自是再清楚不过。 冷风拂过。 良久的安静后,见耿三缓和了面色,陈大牛弯下腰,将落地的钢刀捡了起来,慢慢地还入鞘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离去了。 晌午,出使高苍国的礼部右侍郎兰子安差人送了一封信来。 想到那酸秀才,陈大牛看了文书经历卢永福一眼,头痛。 “念!” “是,侯爷。”卢永福展开信纸看一眼,然后道:“兰侍郎说,他出使高苍极是顺利,随他返朝的有高苍国宁安公主和文佳公主,还有高苍送亲使臣。兰侍郎还说,如今山海关不安生,为公主安全考虑,他们得在奉集堡待起时日,再行回京。” “啥啥啥?他说啥?”听他说了一堆,陈大牛叉着腰,眉头都蹙紧了,“姓兰的不赶紧滚回去,还要留下来?山海关有啥不安生的?魏国公不是屯兵二十万在北平吗?拿下山海关不就像那个探,探什么来着?” “侯爷,探囊取物一般。” “对,就是这意思。”陈大牛点头,随即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语气里无一丝好气,“兰侍郎想如何安置都是他的事,老子管不了。” 卢永福小心翼翼说:“侯爷,可兰侍郎还说,他本人不打紧,但二位公主身娇体贵,奉集堡驿站实在简陋,想把二位公主安置在您的宅子里?” “啊”一声,陈大牛瞪圆了眼睛。 卢永福被他瞪得吓了一跳,接下来的话说得更是委婉,“还有,兰侍郎信中还说,这些都是按圣上旨意交办的。来之前,圣上说了,让您与文佳公主,多多培养感情。” “啪”一声拍在桌子上,陈大牛急眼了。 “他娘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卢永福咽了咽唾沫,害怕这位侯爷的暴脾气,终是唯唯诺诺的提醒了一句,“侯爷,好歹他也有根鸡毛不是?咱也不能得罪他,不把鸡毛当令箭啊。” 定安侯的宅子里,扶疏的草木朦朦胧胧。树叶像被霜锯了一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赵如娜坐在临窗的炕桌边上绣着花,屋子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可她身上仍是有几分寒意。今日从宅子的亲兵口中,她晓得兰子安已从高苍回来,也带回了高苍国公主,据说会在奉集堡住下。 原以为会无所谓。 可当家主母真要来了,她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这几日她身子不爽利,陈大牛不来,她也落得个清闲。不然,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两个人见了面根本无话可讲,一概事情都在床上解决,她实在有些吃不消。但是如今听得这消息,她却希望他来,然后请他派人送她回京。 入夜了,浓浓的暮色下,天光晦暗。 他仍是没来。 她早早睡下,可愣是睡不着,裹在被子里,看着帐顶发愣,心思不知飘向了何处。直到绿儿在门外惊喜的唤了一声“侯爷”,她才回过神来。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略略一惊,侧过眸去,就见绿儿满脸是笑的挑起门口的帘子,把那人迎了进来。看着他一身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盔甲,她心跳加快,脸有些热,正准备起身请安,却被他阻止了。 “睡了就不必起了。” 他这样说,她只得半躬身子,颔首致谢。 “妾身多谢侯爷体恤。” 他摆了摆手,大步过来,人还未近前,便带入了一股子男子特有的汗味,与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相比,男女间的区别,极是明显。 “身子可好些了?”他坐在她床前不远的椅子上。 “托侯爷福,已是大好。”她语气极是温和而客气,“侯爷怎的这时来了?” 听得她有礼有节的询问,陈大牛目光古怪地盯着她,盯了片刻,像是为了掩饰失态,突地咳嗽一声,大着嗓门儿道:“营中军务忙完了,过来瞧瞧你。” “哦。” 迟疑一下,他终还是说了,“俺明日要出趟远门,大概得耽误些时日,你在家里好生养着,有事找耿三。” 赵如娜没有多问,仍是点头,“好的。” 平淡的几句话说完,两个人又沉默了。 赵如娜倚在床头看着他,见他身上甲胄未退,没说要留下来,也没提要走的意思,稍稍窘迫一下,她偏头看向绿儿,吩咐道:“去为侯爷备水沐浴。” “嗳,好。” 绿儿看见侯爷过来,自然是高兴的。如今得了赵如娜的吩咐,前脚打后脚,便匆匆掀了帘子出去了。原先屋子里有旁人在,陈大牛像是不好冒犯,如今只剩两个人,屋子又暖和,他褪去盔甲,坐在了她的床沿,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红润,沉默了许久,似是有话不好开口。 “侯爷可是有事?”赵如娜是个精明的小妇人,看他这样,便知有难言之隐,微微一笑,她抱着膝盖坐正身子,理顺头发,温和的道,“有事不妨直说。” 陈大牛咬了咬牙,终是吐出一口气,语气全是愤懑。 “兰子安那个没操行的东西,把那两个娘们儿弄了过来,明日就要到奉集堡了,说要安置在俺这宅子里……俺原是不想理会他,可他手里拿着鸡毛……不对,拿着圣谕,那俩娘们儿好歹也是公主,俺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第357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4) 听他支支吾吾,赵如娜明白了,“侯爷不必为难,高苍公主来大晏,与大晏联姻,那不仅是侯爷的家事,也是大晏的国事。妾身虽是深闺妇人,也懂得大事为重。公主来小住,与侯爷增进感情,那自是好的。” 见她面上并无异色,陈大牛总算松一口气。 “你能这样想,那自是好。” 赵如娜看着他抹了抹额际上的细汗,心里一松,笑道:“其实这事,侯爷原是不必告诉妾身的。妾身虽有郡主身份,可出嫁从夫,如今只是你定安侯的侍妾,如何担得起侯爷这样的郑重相询?” “俺不是这意思……”陈大牛目光一闪,说得极是别扭,“俺不瞒你,当初你过门的时候,俺心里是不乐意。那般刁难你,也确实是……”停顿一下,他没有深说,转了话头,“反正俺也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你如今是俺的人了,俺也没那份花花肠子。那狗屁公主,俺本就无意,但兰子安捧圣旨来砸俺的脑袋,俺也不能把她们哄出去。” “侯爷!”微微摇了摇头,赵如娜面上依旧带笑,“有你这番话,妾身便知足了。”想了想,她稍稍坐近一点,慢慢抬手理了理他翻出来的衣角,温柔地抚平,然后才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贵为侯爷,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不必介怀这许多。高苍公主想必也是极好的女子,妾身恭喜侯爷,得此佳偶。” 陈大牛愣住了。 他十来年的行伍生涯,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平素并不怎与妇人接触,在他的思想里,认知的并不多。如他嫂子就是个妒妇,容不得他哥与旁的妇人眉来眼去。还有他娘,也曾因为他爹为邻村一个寡妇担了一回水,便大发雷霆,生生哭了一个晚上。 他娘说,正是因为在意他爹,这才容不得旁的妇人。 如今,他面前这妇,面带微笑,满是喜色,半句抱怨都无,还巧笑吟吟的对他说“恭喜”,仿佛对他要纳新妇半点不满都没有。按说,这才是妇德,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头说不出来的不舒坦。 几乎下意识的,他便想起一年前的往事。 松子坡上那个姓顾的太医,还有那一个像是要私奔的包袱。 咳了一声,他站起了身,“郡主大量,那你歇着,俺还有事,走了。” 他突然变了脸,赵如娜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是男人,他是侯爷,他要走要留,也容不得她置喙。她只能勉强笑着从榻上下来,曲膝福身。 “妾身恭送侯爷。” 陈大牛讨厌这些礼节,眉头蹙起,看了看她背后那张带着香味儿的床榻,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晓得自个儿该走,可脚下就像被稀泥黏住,愣是挪不开步子。就觉得那榻上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手指有些痒痒,想抱了她睡到那被窝去。几乎霎时,他就想到了她的好处,那柔软得不长骨头似的身子,那不像大老爷们儿似的香味儿,那搂在怀里就让他血液逆流的白腻肌肤…… “侯爷?”赵如娜看着他,目光满是疑惑。 被她一提醒,陈大牛才发现自己在发傻。 “咳!俺这就走了,你躺着去……” “侯爷!”这一声是绿儿喊的。不等陈大牛的话说完,他便红着脸风一般冲了进来,两边脸蛋儿像熟透的樱桃,大概在备水时浸湿了,像是被熏蒸过似的,格外红润好看,“奴婢给您备好水了,您去洗吧。” 绿儿的到来,给了陈大牛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对啊,他明儿就要走了,凭啥不留下?媳妇儿是他的,凭啥不睡?在营中不方便,他两三天都没有好好洗洗,凭啥不洗?一想到这个,他心情好了,嘿嘿一乐,给了绿儿一个极是温和好看的笑容,看得绿儿脸颊一红,飞快瞥了赵如娜一眼。 赵如娜自然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 她早看出来了,绿儿喜欢陈大牛。作为她的贴身丫头,从她出嫁开始,绿儿便是为侯爷准备的通房。当初在松子坡,绿儿为了她没了一根手指头,这些年来也是尽心伺候。既如此,只当成全了。这个男人本就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一念至此,她微微一笑,“绿儿去侍候侯爷沐浴吧。” 绿儿心里一喜,朝她感激的一瞥。 可陈大牛原本兴奋的心情,突地一沉。 她让绿儿侍浴的意思,他怎会不明白?但那妇人为啥就愣生生要把他推给旁人不可?若是往常,他也就拒绝了,可这会子,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邪火,他咽了一口唾沫,愣是没吭声,大步走在了前面。 “侯爷,奴婢给您拿衣裳……” 绿儿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去的。 赵如娜吐了一口气,慢慢倒在了榻上,拉过被子来盖住自己,目光愣愣的。宫里宫外,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太多。像她这样的女子,早晚也就是这样的命运,她原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可这会子想到他会与绿儿发生些什么,心里仍是堵。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她慢慢念着《心经》,试图拂去那些杂念。可几日前在客栈那一幕,就像入魔似的闯入她的脑子。陈大牛先前没有通房,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可未来……他还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却不可避免会有许多女人。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她越念越快,终是念不下去了。 连头带人钻入了被子,再没了声息。 …… 漠北雪原,晋王赵樽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赵樽明日要带兵去阴山了。 这一晚,是不眠之夜。 寒冬里的漠北大营外,是呼呼的风声,白雪如月一般皎洁。营中的火光也淡淡闪烁,氤氲出一抹别样的温情。夏初七半趴在床榻上,下半身全裹在被子里,只探出头和手来。赵樽则坐于她的对面,身姿端正潇洒,风华处处,即便是这简陋的大帐,也能让他坐出一个高雅轩昂来,极是好看。 两个人的中间,是一个棋盘。 夏初七要在赵樽临行前做最后一搏。 搏什么呢?有搏棋艺的,有搏银子的,甚至有搏江山的,但她这个搏法,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她在搏睡。 每一次分别,她都有一种即将山高水远的感觉,但赵十九依旧傲娇高冷,在她委婉暗示时,他愣是不同意,只说很快就要与她大婚,定要留到新婚之夜。 结果她便想了个法子,软磨硬泡要与他赌一局棋。 输局的筹码是——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他拿她无奈,答应了她。当然,除了让先,还让子八十。 可悲剧的是,他让子八十,棋盘上也占尽先机。 “赵十九,你就不能让我一局?”夏初七很郁闷。 “不能。”赵樽很严肃。 “为什么啊,我就算赢了,也不会为难你的。” “失身事小,输棋事大。”他答得很淡然。 “你这人……真是。去去去,谁要你的身了?”怯生生捏着棋子走了一手,她小心翼翼地哄他道:“赵十九,你就让我赢吧。我赢了最多不过吃了你。你看我这年纪也不小了,长得又这样好,你不是暴殄天物么?再说,万一你走了,我一不小心出了轨,那你可就惨了。” 她就像一个欺男霸色的女土匪,软硬兼施。可赵十九仍是一本正经,板着脸思考他的棋子,瞧得夏初七直犯膈应。 “你有必要这样认真吗?你随便走几手,我也赢不了你。” 捻一颗棋,放下,赵樽从坐姿到相貌到气质再到举止,都与在床上打滚撒赖的夏初七不可同日而语。他尊贵优雅的样子,让夏初七越看越感叹。 “你这朵一朵鲜花,怎就不肯插在牛粪上?” 这论调,这暗喻,让赵樽顿时绿了眼。 “阿七这话,晚上可与爷说,白天不要出去吓人。” 夏初七唇角一翘,不以为意,眼看棋盘上风云变化,她赶紧补空一手,发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先前的二目差距,已然变成了八目,仍是赵樽领先。她气不打一处来,走棋时,故意将手摸到他的手背,斜着眸子,看他俊朗的面孔,叽叽笑着调戏。 “爷,姑娘的手,软不软?” 这一招,叫美人计,用来让他分心的。 赵樽看她一眼,却不中招,“有茧子了。” 夏初七瞪大了眼,急得咬牙,“可恶。” 赵樽叹息,摇了摇头,“阿七还是专心下棋吧,你快输了。” 夏初七泄气道,“输便输呗,大不了就不睡你呗。反正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放心,赵十九,总有一天,我定要踩得你跪下唱征服,输得裤头都不剩。” 第358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5) “嗯,爷很期待。”赵十九从容的喝了一口水。 夏初七哼一声,又笑了。 每走一步棋,她都笑吟吟故意摸他手。 “帅哥,让几手呗?” 赵樽不抬眼,只面无表情地叹息,“已让子八十,阿七还赢不了,怪谁?” “徒不教,师之过!” “……” 见他被噎住,夏初七嘻嘻一乐,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哈,“赵十九,你家阿七向来以厚脸皮闻名天下,即便你把全子让与我,我也是不会客气,直接笑纳的。” 两个人嘴上不停,手上也没有停下。 赵樽执黑子,稳健如风,姿态优雅。夏初七执白子,飘逸撒赖,悔棋不断。一盘棋在她悔来悔去的时间里,走了许久,仍是未决出最终的胜负来。不过,如今已误了一些棋道的夏初七,看着这一局,也晓得她的白子被黑子逼入了绝境,中盘几乎投降,左盘被围大龙,要存活相当艰难。 她苟延残喘的一叹,“赵十九,放水吧,放水吧!容我赢一回。” 她撒娇耍赖,娇声软语,字字句句都是戳向他的身上的“软”,惹得赵樽身子发热,并无她想的那样好受,想要她的心情,甚至比她更过不得。喉结滑动了几下,他终是抬手,“啪”一声,黑子清脆落盘。 “绞杀!” 夏初七一愣,面色僵硬。 她虽然还是一个棋界新手,可名师出高徒,好歹她是赵樽亲自教出来的,只一眼就晓得这棋局彻底没有翻盘的机会了。黑子断白,白子左侧全部战死,右侧第二条白子大龙也被他围死。短兵相接良久,一次致命打击就灭了她。 “好吧,我输了。” 看着赵樽淡然的眉眼,夏初七脸色难看了,可她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更不会输不起。她把放在枕头边上的“赌约”拿了过来,摊开在棋盘上,四个角用黑白子压好。 “赵樽与楚七自愿以一局定输赢,赵樽让先,让子八十。楚七若胜,赵樽必须达成楚七一个愿望,马上实行。赵樽若赢,楚七必须达成赵樽一个愿望,不可反悔。双方愿赌服输,苍天为鉴。谁若不愿执行,可趴在地上学狗叫三声。立据为证,绝不食言——洪泰二十六腊月初六。” 看了一遍,她瘪了瘪嘴巴,“说吧,我输了,你要我怎样?” 赵樽瞄她一眼,手指搭在棋盘上,慢吞吞地收拾着棋子,怡然自得的声音极是讨打,“不急,等爷想好的。” 夏初七磨牙,受不得他如此淡定,“你就不问我,惹是我赢了,我会让你做什么吗?也许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那个啥?” “不必要。” “为什么?” “因为阿七你永远赢不了我。”看着她气得发狠的样子,赵樽一撩唇,“好心”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脸,以示安慰,“气什么?输在你家爷手上,是你的福分。” “靠!你不好奇,我可好奇死了。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说出来吧?你想想,你赢了我,我已经够痛苦了。你还要吊着我的胃口,我更痛苦,阿樽,樽哥哥,奴家痛苦得心都痛了。” 说“心都痛了”的时候,她做黛玉捧心状,却一不小心做成了东施效颦态。看得赵樽嘴唇狠狠一抽,但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毒舌加淡定。 “阿七是想出恭?样子实在很逗人。” 丫竟然敢说她是一张便秘脸? 夏初七黑了脸,认真严肃地问他,“可恶,既然明知让子八子我也赢不了,为什么还与我下?” 他一叹,“有些人不到黄河,心是不会死的。” 夏初七磨牙,“不要嘚瑟,总有一天,我不仅要赢你,还要在棋盘上也给你摆一个字。” 他起身收拾地方,不以为然地揉揉她的脑袋。 “摆什么字?” 夏初七狡黠一笑,“你猜?” 说罢见他挑眉,她暗笑:吊胃口谁不会? 棋局虽然输了,但这晚,夏初七仍是缩在赵樽怀里睡过去的。只不过此“睡”非彼“睡”,傲娇的赵十九愣是不想伤害她,非得守住重要防线,要给她留一个清白之身。她觉着,自己是史上最悲剧的穿越女。 原以为会气得睡不着,没想到,一沾他的怀抱就睡过去了,中途都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见亮,帐中黑漆漆一片,只有少许光影,她心里一惊,下意识便探手摸向了身侧。 他果然不在了。 只是他躺过的地方,余温还在。 好久不曾与他分开,这感觉极是嗤心。 她腾地坐起,低喊一声,“赵十九。” 话音未落,她飞快下床往营帐外面跑去,刚撩开重重的帐帘,便撞进一股子冷空气,冷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但头顶上,也适时传来一个声音。 “怎不穿鞋子就跑出来了?” 他语气不太好,还有些生气,显然是在担心她。 可夏初七先前太过急切,根本就没有发现忘了穿鞋。闻言低头,左脚与右脚互相搓了搓,拽着他的衣袖,慢慢靠入他的怀里,不吭声,就装乖顺。 “哎!” 他的叹息,全是纵容。 一年多来,两个人每晚相拥而眠,呼吸交错,如今分别,她原本是闹着要跟他一起去的。可他交办了营中重要的差事与她,她走不成了。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赵樽第一次郑重的向她交办军务,她不能让他为难。再且如今有李邈的事情,她更走不开。但想到这些,她突然有些恼火,恼火往后一段日子,或两三天,或七八天,或十来天,或一个月都将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和呼吸,再不能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了。 “我以为你走了。” 她的脸色在薄暮下的营帐门口,显得有些苍白。 “傻七,我即使要走,也得和你道别。” “嗯。”她环住他的腰,眼睛里满是依依不舍的别情。她喜欢他用这种沙哑又无奈的声音叫她“傻七”,喜欢他用这深邃专注的视线看着她,喜欢他明明不悦还默默地抱着她,任由她撒赖。 “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定会办好的。” “好。”他拦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沿上坐好,又蹲身下去,拿过她的靴子慢慢套在她的脚上,做得极是认真。夏初七一动未动,只是认真看着他为她穿鞋,眼眶里慢慢就蓄上一层潮湿的雾气。 夏初七心里的赵樽无所不能,可他并不太习惯侍候人,所以,为她穿靴子的过程便做得复杂和缓慢,等他好不容易一板一眼为她穿好,将脚放下地时,他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在轻雾般的灯光下,低低一笑。 “阿七长大了,得做新鞋了。” 他不提,夏初七也知道。漠北的生活资源少,但她这身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脚长大了,脚上的靴子属实有些紧,尤其是她穿上厚厚的棉袜之后,更是难为双脚。 但她没有提过,更没有告诉过他。 一双鞋不合适,比一个人不合适要轻松许多。 只要与他在一起,穿什么都无所谓。 “才不要!旧鞋穿着最舒服。” 她笑吟吟的说着,却从赵樽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歉意的光芒。她知道,赵樽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他的女人在长身子的时候,竟然没法子有一双合脚的靴子,这对于他来说,比被人扎上几刀还要痛心。 “阿七,再等等,很快一切都好了。” 听着他几乎没有情绪的解释,夏初七点了点头,笑着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我相信,你马上就要走了吗?” 她问得极轻松,可眼眶是红的。 “嗯。”赵樽看着她,“刚点完兵,将士们都在校场上等着,我是过来与你辞行的。” “哦,好,那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见她淡然,赵樽明显松了一口气。想想,又将她抱起来,放坐在床沿上,“不然,你再睡一会?” “不睡了,等下我便要去找表姐。你快走!” 她笑着推他离开,想尽量表现得轻松点,可沙哑的声音,却掩不准她的情绪。在他转头离开的刹那,她心里一激,冲了过去,紧紧环住他的后腰,把脸贴在他宽敞温热的后背上。 “赵十九,你要早些回来。” 赵樽解开她的手,回头捋了捋她的头发,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似是想安慰,但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大步出了营帐,那肩膀上进来时还挂着的雪花,到他出去时,还没有融化,只一件黑色滚边的大氅在冷风中飘荡。 “扑!”一声,帘子放下了。 帐里,只剩她一个人。 今天是腊月初七,是她的生日,他走了。 夏初七搓了搓手。刚抱过他的腰,他冷硬的盔甲凉了她的手,一时难以暖热,她伸手到火盆上烤了烤,默默的静坐着,直到听见外面吹起了号角,才慢慢踱出去。 校场上,一众将士列队而立。 第359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6) 赵樽骑在马上,身穿戎装的他,腰佩长剑,外罩黑色大氅,手握缰绳,没有望她所在的方向。于千万人中,他永远是那般的卓尔不群,佼佼尊贵,无人可及。 “将士们,近来天寒地冻,情况你们都看见了,饿的饿,病的病,我军许久没有行动了,战斗力急剧下降。今日随本王前去阴山带粮草,就当操练一下兵马。余下留守大营的将士们切记,北狄骑兵彪悍,对漠北地形又熟,我军如今虎落平阳,但绝不要做软蛋。战必胜,攻必克,不论身处何种地步,金卫军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必赢,攻必克!” 旗幡翻飞,枪戟铿锵。 看着山呼海啸般呐喊的将士,赵樽抿了抿唇,慢吞吞回头看了一眼大帐的方向,似是没有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夏初七,回过了头去,高举佩剑,沉稳冷厉的声音直破清晨的薄雾。 “出发!” 漠北大雪窃玉,别离之情。 辽东冷风偷香,依然颜色。 归云去,鸳衾被暖,转眼人迢迢。 一夜风雪过去,温情暖意的楼阁内,赵如娜只身躺在榻上仍是未起,直到绿儿红着眼睛端了热腾腾的汤药入内,唤她起来,她才略带涩意的起了身。 隔着一层帐幔,绿儿没看清她的样子,只垂着头,规规矩矩过来,撩起帐幔挂在帘钩上,准备扶她起身。可被子刚刚一撩,她便吃惊的怔住了。 “呀,侧夫人?” 赵如娜被她一喊,低头一看,也是红透了双颊。 昨夜她是累极而眠的,没有来得及收拾好自己,只见身上单薄的里衣领口上,绣花的盘扣被扯掉了,一片瓷白腻嫩的肌肤上,布满了令她难堪的红痕,有些用力过重的地方,诡异的透着一种淡淡的青紫色。 绿儿的脸红了。 昨夜动静极大,她就睡在外间,怎会没听见? 赵如娜见她发愣,也是气血上头,赶紧背转过身去,没好意思看绿儿的脸,赶紧将扯坏的盘扣掩好,待绿儿拿了换的衣裳过来,也不晓得是心里有鬼,还是实在无力,她双手一直发抖。 “侧夫人,奴婢帮你更衣。” 绿儿是个灵性的丫头,抢步上前。虽语气低落,但仍是恭敬,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赵如娜红了红脸,点点头,呼吸起伏,婀娜身姿,带着一种被人怜爱后的缱绻。 默默的,只有衣裳的窸窣声。 想想昨晚的情形,赵如娜看绿儿的眼,多了些歉意。 “你没事吧?” 绿儿咬着嘴,摇头,“奴婢不敢。” 赵如娜侧过头,看了一下她的眼睛。显然她是没有睡好,一双水眸里布满了红丝,即使这屋内光线极弱,也能瞧得明白。见绿儿如此,她情绪亦是复杂,“绿儿,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昨夜之事,你也晓得,我并非不成全,只是做不得主。” 绿儿头垂得更低了。 想到昨夜被侯爷撵出净房的冷遇,委屈得湿润了眼。 “侧夫人,奴婢晓得。侯爷不喜奴婢,与侧夫人无关。” “你也不必介怀。侯爷他,他的性子就这般,是个粗人,脾气是糙了点,但为人也算好的。往后你若不想在府里,或有喜欢的男儿,我定会请侯爷做主,给你选一户好人家。”看着绿儿通红的眼,赵如娜生怕她误以为自己是在幸灾乐祸,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实在话,“绿儿,其实做寻常男子的妻室,比做侯府世家的小妾通房更为体面,更有奔头。” “侧夫人。”绿儿低低嗯一声,眼睛看着脚尖,“奴婢不嫁人,这辈子都守着你,侍候你和侯爷。” 看她一眼,赵如娜心下微沉,不再多说。由着她侍候洗漱,喝了汤药,等她端了早膳进来,坐在桌案边上,考虑一下,终是不忍的瞥了过去。 “吃了吗?” 绿儿怯怯看她,摇了摇头。 “夫人吃罢,奴婢再吃。” “坐下一起吃吧。” 赵如娜的性子素来温良,但受礼教约束,等级观念仍是根深蒂固。过去这些年,她待绿儿极好,在东宫里,绿儿的脸面比普通丫头大了许多,但她从不像夏初七那样,会与下人同桌吃饭。今日之所以如此说,是实在不忍看她难堪。 哪料,听得她的话,绿儿吓得慌乱的跪下了。 “侧夫人,奴婢不敢……。” “哎!随你吧。” 瞄她一眼,赵如娜终是不再勉强。 昨夜的情形不仅兴高采烈的绿儿没有想到,她也始料未及。原本确实也是有心成全绿儿,但陈大牛的想法她又如何琢磨得明白?生为妇人,她知道,嫁了人就得为丈夫而活,虽说心下别扭,但一个人念了半天《心经》,她窝在被子里,仍是什么也没有做。 等着时间过去的感受并不好。 外面久久没有动静,他没回来,绿儿也没有再过来,她猜测他沐浴完直接带绿儿去主屋就寝了,也就熄灯睡下。没想到,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他却突然湿漉漉地闯了进来。 “你怎会来了?”她记得自己这样问。 “俺咋不能来?凭啥不能来?”黑暗里,他呼吸很重,就像与谁生气似的,说话声音粗急,噎得她好久没吭声,在感觉到他身上的凉气时,才回过神,喃喃问了一声。 “绿儿呢?” “关老子屁事!”他没好气。 “哦。那你来……”她以为是绿儿服侍不周,惹得他生气了,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安慰,却听他重重哼了一声。 “睡觉。” “哦。” “俺明儿就走了,不管你做何想法,好赖老子今晚得睡这,你他娘的难不成还敢撵俺?”侯爷好不容易耍了一回威风,说了一个“敢”字,吹胡子瞪眼睛。 “妾身没有,妾身哪敢……” “不敢就好。” 他气咻咻一哼,就不客气地钻入了她的被窝,那猴急的样子不消多说,她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没有反抗,黑暗中,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可他的手终是触到了她脸上的湿意。愣了愣,他没急着解裤带,却是把手勒在她的腋下,把她抱了过来,不像往常直入主题,像是觉着不好意思了。 “俺又着急了。” “无事,紧着你高兴。” “气着了?” “妾身不敢。” 听她声音闷闷的,鼻音极重,他感觉出她情绪不好,好像先前哭过了,但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只以为是自己粗糙的行为吓住她了,想想,他嘿嘿一乐,“要不,俺陪你说说话?你喜欢说点啥?” 她微微一愕,“侯爷说便是,妾身听着。” “那……俺给你背诗?” 听说他要背诗,赵如娜比听见公鸡下蛋还要惊奇。咽了咽唾沫,她温驯的躺在他怀里,“嗯”一声,真是好奇他能背出什么诗来。 “这诗是俺在营中听人读的,说还有谜底,你也猜一猜。”陈侯爷清了清平素大得像喇叭一样的嗓子,难得压低了声音,慢慢地道:“有诗云:一物天生六寸长,有时柔来有时刚。软如醉汉东西倒,硬似风僧上下狂。出牝入阴为本事,腰州脐下作家乡。天生二子随身便,曾与佳人斗几场。猜一物。” “……” “快猜!” 在他念前两句的时候,赵如娜心里就开始敲鼓。等他念完了,她的心终是悬到了嗓子眼,如今他非得让她猜,她恨不得钻入地缝里。按说她是他的人了,这样的歪诗私下里说说也无妨,可她与陈大牛从认识到现在,交流过的语言还不如身体多,乍然来这么一段,让她如何说得出来? “侯爷……你怎生这般。” “猜不到?哈哈!” 亏他还能笑?赵如娜已然无语。 “俺营中的老爷们儿,没事逗个趣,说来与你玩笑的,猜不着就罢了。”他的手探了过来,贴近她时,呼吸已然不匀,“你睡你的,俺不会累着你。” 赵如娜心如鹿撞,但她原就是温驯小妇人,便无多少拒绝的意思,更何况他如此急切,铁塔般硬实的身子翻过来时,她虽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种失衡般的颠转,一种与他关系的颠转,一种她无法拒绝的颠转。 默了半晌,她终是先问了。 “你先前……要了绿儿吗?” 她想,他若是要了,今天晚上,至少这个时候,她不能从了他,她接受不了。听完,他身子微僵,撑在她的上方,双手托住她,微微向上挪了挪,以适应他的身高,急促的呼吸像是融入了一些怒意,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兵卒见到了敌人,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便直入阵地。 “俺没要。”良久,他终是含糊地说了一句。 第360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7) 赵如娜如释重负,却并不怎么意外。对,其实是不太意外的。就他这般急切的表现,她猜出他没要,他若是要了,又怎会这般冲入她的房中?她叹一声,双手抱紧他,一种无法压抑的情绪铺天盖地地传入她的大脑,她觉得此时是那般的欣喜。只因他没有要旁人的欢喜。 他如今还是她一个人的。 这认知,愉悦了她的身心。 她的愉悦,也引爆了他的情绪。 两个人贴得极紧,从头到尾,不管在高处还是在低处,一直不曾说话,就像只专注地跋涉在旅途,停停走走,快慢不一,直到他突然压着嗓子问她。 “你叫啥名字?” 赵如娜怔忡了。 过门嫁入他一年多了,欢好也好多次,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于他来说,她是菁华郡主,姓赵,是洪泰皇帝的孙女,是皇太孙赵绵泽的妹妹,是他定安侯的侍妾。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声音小得像夜莺在低叹,“如娜,赵如娜,‘好风吹长条,婀娜何如妾’。便是这个如,这个娜,也是这个……妾。” 说到“妾”字时,她的声音已是极轻。 陈大牛虽是没听过这诗,却懂得妾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没有回应,只是越发勇猛。 她贵为郡主,为什么会做妾,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没工夫去想自个儿此时有没有后悔当初的举动,却知道见她如此,并没有半丝报复的开心。 说到底,他恨的人原就不是她。说来,她也不过只是一个替罪羊而已。想她小小一个女子,十六岁的年纪,披麻戴孝,头扎白花,三跪九叩,入了他的门,却未恨过他,还为了他的安危,不远千里到辽东。 他是个正常人,有血有肉。 他要了她的人,就再也做不到对她不管不问。 一个“妾”字,似是触动了他某种内疚的情绪,他对她多了许多温存。但那只是事后,事中他仍是那个陈大牛,草莽似的凶猛,缺憾似的不知餍足。 就好像她不是一个妇人,而是一个敌人。他也不是一个男子,而是一员战将。而她虽不懂得如何讨他欢心,却也凭着女性的直觉迎合他。一场如鱼得水之后,他眼里的她,已然美似天仙儿,她眼里的他,已然不可取代。至少在感情上,换到下一次,她绝对无法再冷静地说出,让旁人去伺候他的话了。 吃过早膳,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南官帽椅上,捡起昨日的绣活来做,与绿儿说几句话,时不时看一眼窗外的飞雪,想到他如今已走到哪里,昨日的心浮气躁,全如雪花遇火一般融化。 虽无书上描绘的爱情,但夫妻情分也是有的。 “郡主,宁安公主和文佳公主到了。” 过来的人是耿三友。赵如娜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担忧和安慰,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起身,跟着他的脚步走向那一扇雕花的森门,到了宅子门口,与宅子里的下人们一道迎接由兰子安领来的两位高苍国公主。 “郡主金安。” 见了赵如娜,兰子安先请了安,方才向她介绍了两位美娇娘。 “这位是宁安公主,这位是文佳公主。” 许是一路奔波的风霜,两位公主的面上都染上了一层胭脂也盖不住的风尘,但身段窈窕,也是楚楚动人。年长些的是宁安公主,亭亭玉立,柔和有礼。年幼些的是文佳公主,约摸也就十五六岁,一双眸子里光华闪动,身披织锦斗篷,显得伶俐一些。二人皆是以新嫁娘的身份入大晏,样子极是华贵,仿佛一入院子,瞬间便天晴了。 赵如娜是郡主,她们是公主。虽说公主比郡主尊贵,但赵如娜是天朝上国的郡主,她们高苍国却是大晏的附属国,从身份上来讲,她们不比赵如娜尊贵。 若说差别,仍是在于一个“妾”字。 赵如娜垂下眼皮,福身道:“二位公主有礼。” 高苍国人和寇岛上的倭人一样,汉化都很重,皇室的人更是都懂大晏官话。赵如娜口中说的,正是官话,她们似乎也知晓她的身份,宁安公主性子温婉,笑着回了礼,也冲她福了福身。但文佳公主原就是许给定安侯的,或许出乎女性天生护食的心理,她对赵如娜没什么好脸色。 “你就是定安侯的小妾?” 宅子里的人,都叫她侧夫人,算是一个尊称。 但她直接用了“小妾”两个字称呼赵如娜。 赵如娜心里蜇了一下,仍是微微一笑,“妾身正是。” 文佳公主从上至下打量她几眼,唇角似是嘲弄的一掀,没再多说什么样,高姿态地摆了摆手,便高声说累了,要先安置,打头走掉。 这比赵如娜之前想象的见面好了许多,默默地陪同着安置了公主的住处,等众人终于各自散去,她看着院中未化的积雪,想着今晨从她房里离去的男人,莫名的幽幽一叹。 往后的日子,都得多一个人了。 只怕,有得热闹。 陈大牛这几日没有住在宅子里,但却有一些私人物品留下。她回了房间,赶紧让绿儿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不要放在显眼的东西,免得让文佳公主看见找事。 她往常在定安侯府没有过与旁人争宠的经验,可出身宫中的她,却见得太多的手段,知道男人的东西在她屋里,始终会碍人的眼。 选择默不作声,是最好的办法。 可她想不作声,事情还是找上来了。 晌午刚过,她喝了一碗绿儿端来的中药,做了一会绣活,觉得眼睛有些酸胀,将针线一别,正准备去床上小憩,文佳公主就不请自来了。 她没有让人通传,是领了两个丫头,大剌剌进来的。 赵如娜心里暗叹一口气。但如今大晏为了断掉高苍国与北狄的联系,联姻极是重要,她明白这层关系,不得不应付她。见她进来,赶紧整理好衣裳,福身行了礼。 她客气,但文佳公主极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本公主怎样称呼你。” 赵如娜微微一怔。 昨晚上,那人伏在她身上挥汗如雨时,也曾这般问过。没有想到,文佳公主竟也会与他问一样的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缘分,心有灵犀? 垂眸,低头,她样子恭敬,“妾身赵如娜。” 若说妇人闺仪和皇室风范,赵如娜比文佳公主高出了不止一筹。天朝上国的郡主,从小所受的礼仪,又怎是高苍小国可比的?她虽不想张扬,但人的气质不会变,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与生俱来,还是惹得文佳公主不高兴了。她斜着眼睛看赵如娜,闷闷地问:“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本公主是侯爷的正妻了吧?” “是,妾身知晓。”赵如娜如是回答。 “那你还……” 文佳公主想找个借口说她不恭敬,可她偏生低眉顺眼,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好来,反倒让她为难了,只随意质问了一句:“我听人说,侯爷今晨从你这走的,你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还没过门呢?赵如娜心里叹息,嘴上恭顺,“妾身不知。” 文佳公主瞄着她,索性坐在了她先前的椅子上,自顾自拉了软垫靠着,眼睛也不眨地盯住站在她面前这位身姿婀娜的妇人,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着,好奇起来,“你跟我说说呗,侯爷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他长得可好看?性子可还好?还有,侯府里头,有多少姬妾,有多少通房?他有没有孩儿了?” 待嫁女儿的心思,赵如娜自是知晓。 她抿了抿唇,“妾身不便说。” “这里又没外人,你是侯爷的小妾,本公主是侯爷的夫人,你与我说说自家夫婿,有何不便的?” “这个……”赵如娜眼睛微闪,微微低头,抚了抚昨夜被他啃过的脖子,脸蛋红红的,“侯爷长得好看,性子也……甚好,府中也没几个侍妾。就是,就是,有一些特殊的怪癖。” 一听这个,文佳公主愣了愣,更好奇了。 “你快与我说说?” 赵如娜有些犹豫,她知道自己即将出口有话不仅卑鄙可耻,甚至可以说得上犯了七出之条。但这个时候,浓浓的意识主宰着她,让她很想这般做。 争宠……她以前从没有想过。她曾经也厌恶过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妇人,可此刻她也于她们一样,这样做了。她先把绿儿和文佳公主的侍女屏退出去,方才慢慢走过去,装出害怕的样子,慢慢解开两颗领口的盘扣,将脖子上和锁骨下那些星星点点的青紫痕都展现在文佳公主的面前。 “侯爷旁的事都还好,就在在房事上,很是有些怪癖。妾身如今……身上伤痕累累,已是没有一块好肉。” 文佳公主尚未出阁,哪懂那许多? 看着她细白的肌肤上明显的淤青,吓得倒吸一口气。 第361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8) “定安侯他,他竟是如此凶残?” 赵如娜垂着眸子,面色极是凄婉,“这还算好的。严重的时候,他会拿指头一般粗的绳子捆了妾身,或用马鞭抽打,或用燃烛炙烤,还有……很多极是残酷的法子,妾身说不出口。”说到此处,她拿着手上绢巾轻轻拭着眼睛,唬得文佳公主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全是血淋淋的画面和面目狰狞的定安侯,出口时声儿都颤了。 “当真?” “公主……您还是别当真好。” 赵如娜仍是苦笑。以前她与他在一起,确实没得多少欢娱。但至少昨晚,他顾惜着她,却也真不像前几次那般难受,终归是得了些好处——所以她想,她变得贪心了。 “本公主……告辞了。你歇着吧,好好养着你的伤。”文佳公主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都有些变了味儿。原本她是来找茬儿的,却没有想到闻名大晏战将竟是一个这样恶心的男人,她此时恨不得马上返回高苍国才好。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赵如娜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样夸张的告诉她,原因只有一个,她想让文佳公主怕他,至少有了这样的认知,她不会主动去勾搭他。而她,就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能拖一日是一日。 奉集堡驿站。 外间天气渐暗,屋里的炉火上茶壶在“滋滋”冒着声。 兰子安静静地坐在案几边,专注地摆着茶碗,没有抬头,只轻轻说:“这是我从高苍国新德带回来的泉水,不知泡出来的茶汤如何。”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装黑衣的人,“兰大人,你怎的不问我?” “问你什么?”见那人不答,兰子安从怀里掏出一个鲤鱼哨子来,笑问,“问这个吗?还是问你为何陈大牛离开了奉集堡,都没有下手?” “是……” 兰子安轻轻一笑,打断了他,“定安侯领兵去了山海关,不是更好?山海关有皇太孙的天罗地网,你我何须操心太多。为官之道,往往不做比做好,不为比为好。烫手山芋,谁端烫谁。不如,你我等着看结果?” 他岔开话题,似是浑不在意。那人奇怪,可终是什么都没有再问,说了几句旁的,就默默退了出去。等他一走,兰子安面色沉下,看着手中的鲤鱼哨子,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内室的帘子再次撩开,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公子,我们就任由陈大牛领兵离开?” 兰子安眼皮一抬,“不好吗?坐山观虎斗,多安生。” “可公子,您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主公在天有灵,也不愿您为了他涉险。” 兰子笑着,可眼睛却掠过一抹讽刺,“你放心,赵绵泽与赵樽这一局,还有东方青玄和北狄人掺和,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我若把命搭给赵绵泽,那才是犯傻。” “是,公子考虑深远。”侍从默默的垂手立在边上。 兰子安看着炉上的火,微微失神,只觉得火光的中间似乎变幻出一张极是熟悉的面孔来。他低低一笑,“当年鎏年村那个女人,我倒是……小看她了。” 世间的事,变数很多。前情,当初,往后,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兰子安垂着眼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 “山海关四方混乱,还不够热闹,如果再加一个高苍,你以为如何?” “公子的意思,小的不明白?” “文佳公主是高苍国王最疼爱的女儿,他若死在奉集堡,死在定安侯的宅子里……你猜高苍,会不会出兵?你猜陈大牛又该如何,山海关的局势,会不会有变化?想一想,真是有意思。” 漠北的风雪未停,夏初七在赵樽走后半个时辰,就与李邈出发了。她和李邈一样,都是男装打扮。她是大夫,甲一和李邈则扮成了她的随从。但是,在李邈的授意下,他们出了北伐军大营没多久,就换了一身蒙族人的打扮。 从锡林郭勒一路往西,便是阿巴嘎了。若不是天气情况太差,骑马用不了半日就能赶到。但大雪天行路,虽胯下都是好马,还是耽误了行程,约摸酉时,才刚到阿巴嘎的地界。 夏初七抹着额头上的雾水,看着茫茫的雪原,头脑风暴地胡思乱想中,突然想到了一件极紧要的事情,“呀”地尖叫一声,惹得李邈和甲一同时偏头看她。 “怎的了?出什么事了?” “我忘了一件大事。” 她样子极为懊恼,看得李邈皱起了眉头。 “到底什么事?” 支支吾吾一下,夏初七见甲一没什么反应,也就不管他了,在心里默默地喊了好多声“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太上老君,上帝耶稣,天老爷,你们中西合璧,道法合一,一定要保佑赵十九”,然后才苦恼地严肃着脸。 “我忘了问他,有没有穿红亵裤了。” 这句话绝对有半夜惊魂的效果,李邈顿时在风中凌乱,就连向来没有额外情绪的甲一都直愣愣地看了过来,像在看什么极是诡异的生物。 夏初七眯了眯眼,开玩笑道:“你们不懂了吧?赵十九每次出征,总是要穿红亵裤的。红色的,避邪懂不?偷偷告诉你们,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红亵裤的力量。” “得了,你闭嘴吧。” 李邈已经受不住她了,白她一眼,看向前面的路。 甲一倒是极少见的哼了一声,表达了不屑的情绪。 夏初七斜过眼去,看着他挺直的腰板,嘿嘿一乐,又开口问,“甲老板,我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为何我见你这般熟悉?” 甲一唇角一抽,见鬼般看她,“没有。” 夏初七了然的点了点头,“甲老板,刚才你的动作似是瞧不上我的行为?” 甲一不置可否,不再看她。 夏初七深感自己没女性魅力,连带着也有些鄙视李邈没魅力了。怎的两个人混着混着,都混成了女汉子,连甲一都不为她们侧目,做女人还有啥意思?想了这里,她突地生了一个想法来,龇牙一乐。 “喂,甲老板,你做隐卫一年多少俸禄?” 甲一看过来,“比你多。” 轻“哦”一声,夏初七又问:“那可以养家糊口了。对了,你有女朋友了吗?就是有对象了吗?有未婚妻了吗?有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儿了吗?有指腹为婚的童养媳吗?” 她问了一串,却把甲一问愣了,“你问来做甚?” 夏初七摸了摸鼻子,大眼睛瞄了瞄李邈,笑眯眯地道:“不怎样,就是我认识一个姑娘,人长得好看,身段也好,武功高深,为人仗义,可谓女中英雄,人中龙凤。当然,她收入也还可以,最主要的是,她还没有许配人家,若是你有意,我可以为你俩撮合撮合?”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显,李邈当即僵硬了脸,却仍是若无其事的勒住马缰绳,只当没听见,根本就不转头看她一个人自编自演。 可甲一却回答了,“谢了,不必。” 夏初七做媒不成,呻吟一声,“为什么?” 甲一默,转头,“我喜欢你。” “啊”一声,夏初七这一回叫得很是凄惨。 然后,她看见了李邈难得的笑容,再然后,她又看见了甲一难得逞的恶趣味似的凉笑,还有他更加讨厌的一句补充:“若这世上有人比你还奸猾,那你便与我做媒吧。” “那……你完了!” 夏初七哀叹一声,不输口仗,“本人奸而不恶,猾而不狠,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大约上下五百年内,无人能出其右,那甲老板你这辈子,还是打光棍好了。” 她高调的华丽吹捧自己,终是把甲一打败了。 李邈的脸上也终是有了笑意。 这样一来,夏初七也觉得圆满了。 挑逗了自己,愉悦了旁人,积德行善也。 嘻嘻哈哈的说着,三人又走了约摸一个时辰,阿巴嘎的城池才遥遥在望。城外约摸一里地左右,有几个人在那里接应她们。除了锦宫的杨雪舞之外,还有两个牵着马的北狄人——其中一个,正是面色憔悴的李娇。 “姐,表妹,你们终于到了。”李娇极不自在的招呼。 “带路吧。”李邈淡然回应。 可再多瞧了几眼,夏初七却呆怔在了风雪中。 先前她就问过,李邈有啥办法接受哈萨尔。要知道,如今大晏与北狄为敌,又是战争时期,对来往人员的甄别极是谨慎,若无人代为引见,她们是怎样也进不了阿巴嘎的。至此,她终于知道,原来她找了李娇。 而李娇自然也不想哈萨尔死掉。 第362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9) 女人之间的争夺物,是男人。若是男人死了,能争些什么?她又能得到些什么?所以,即便李娇心里不高兴,也不得不接受。但她有一个前提条件,她要李邈不许与哈萨尔见面。 李娇当然不会告诉李邈山海关那天的真相,如果可能,她希望永远掩埋那段历史。或者说,到如今,李娇也不敢相信,哈萨尔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堕入城楼,放弃自己的生命。 李邈与李娇,相顾无言。 静默一下,李娇开了口,“姐,你能想明白,能原谅我们,还来帮我救治他,我很是高兴。从今往后,你还是我的好姐姐,哈萨尔……不,沙漠哥哥他也会敬重你的,像我一样。” 李邈没有说话。 但“敬重”两个字,却雷住了夏初七。 多贱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第一次,她深深为李邈的行为——默哀了。 到底要多深的情,多大的心,才能让她为了救一个男人做到如此?李邈的性子她非常清楚,她可以不要命,却不可能不要尊严。可如今她不仅放下了她的骄傲,还让李娇在捅了她致命一刀后,还如此践踏她? 夏初七看一眼李娇苍白的脸,再看一眼李邈比李娇更苍白的脸,想到李娇欠李邈的烂账,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在嘴里,嚼烂了,还吐不出,窝了一肚子火。 “娇夫人,你别说,你与我表姐长得还真是极像,怪不得有人眼拙会认错人。” 李娇还未答话,李邈却瞥她一眼。 很显然,她不喜提这些事,不想再翻伤口上的腐肉。可夏初七哪是息事宁人的好人?容得她逃避?她别头,寻求支援,“甲老板,你瞧着她俩像不像?” 甲一无辜躺枪,微微一愕,认真点头,“像。属实很像。” “算你有眼光。” 夏初七摆出嘲讽脸看过去,李娇秀气的脸微微一白,有些难看,可为了让她去救治哈萨尔,到底还是压住了一丝火气,挤出来的笑容很是僵硬。 “表妹,这你就不晓得了,在韩国公府,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娘,样子秀气娇美一些,所以名‘娇’。我姐长得像我爹,少了一些女子该有的温婉,所以叫‘邈’,就论如今……”停顿一下,她掸了掸身上华丽的衣裳,再看看李邈身上的青布直身,呵呵一声,“我二人,又哪里像了?” 夏初七真想掐死她。 敢把匕首捅入亲生姐姐的胸口,竟然还敢提起父母?还他娘的秀气娇美? 她放缓马步,靠近李娇,唇角的梨窝笑得极是讨人厌,“娇夫人说得在理。您娇是娇,媚也媚,就算与我表姐那锦绣楼里的姑娘也有得一比。不对,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娇媚成你这般都不像正常女人了。不过,我就奇怪了,你这般娇媚柔弱,漠北的风这般大,怎的就没把你刮跑?” 李娇张嘴想辩,夏初七却不瞧她,说罢又看向甲一。 “甲老板,你奇怪不?” 甲一点头:“奇怪,该吹走。” 打了一个响指,夏初七欢乐了,“对,正解。” 李娇见他俩一唱一和的损她,李邈也不肯帮她说句话,气得脸都红了。但她们人多,她先前在卢龙塞就尝过夏初七的厉害,自知讨不得好,如今又有求于人,索性也就顺着她说:“漠北条件虽差一些,可哈拉和林的太子府也是极华美的。表妹,等你治好了沙漠哥哥,有机会去太子府做客,我定好生招待你。” 夏初七哈一声,看着天笑,“娇夫人,你能做太子爷的主吗?依我说,你跟着太子爷都这样久了,要是他真的疼你,你早该生出一男半女来了。或者,再怎么说,也混个太子妃吧?混得这样惨,蹦达半天还只是一个侍妾,你啊,就甭招待我了,管好你自己吧,省得闹饥荒还得找我表姐搭救。” 她是个嘴毒的,对待不爽的人向来不给人留脸子,看出李邈是半句话都不想和李娇说,也看出李娇忌惮着她,或者说忌惮着那个“弑姐”的秘密,嘴更是损得不行,有什么难听的,就捡什么说,一直到阿巴嘎的府邸,李娇都没再说一句话,面色难看得能挤出水。 阿巴嘎城市不大,但因了哈萨尔住在这里,守军极多,守卫极是森严。 夏初七翻身下马,看着一列列精壮的戎装侍卫,算计一下,入城门到入府里,林林总总约有好几千人层层把守,不由咋了咋舌,轻轻靠近了李邈,“嗳”了一声。 “表姐,做太子妃还是不错的,牛气。” 李邈今日情绪复杂,不理她。 她哂笑,一个人说也有劲,“我说你真就这样便宜了她?哈萨尔我见过,样貌英俊,身材又好,还有权有势,为人仗义,这般的钻石王老五,姑娘们抢都抢不过来,你双手捧给别人,不心疼?” 李邈不知什么是钻石王老五,但她说话的意境也是理解了,嘴皮动了动,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李娇。 “阿七,不必再说他了,我只是不想他死,没别的。” 知她顾念与李娇的姐妹血脉之情,加上那件事放在心理膈应,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转不过弯的,夏初七嗤了一声,“你把人当亲妹,人可没把你当姐。要我说啊,男人可以不要,贱人却不能不收拾。” 李邈眼皮微沉,“若他知晓真相,李娇就……活不了。” 夏初七“哦”一声,抬了抬下巴。 看来李邈很清楚,哈萨尔心里的女人究竟是谁。更清楚若是让哈萨尔知道李娇做的事,那定然容不得她。她看出来了,李邈给李娇的最后底线,就是不想她死。可李邈做不出来的事,她夏初七却做得出来。李娇虽然也是夏楚的表姐,但在她心里连一根羽毛的重量都没有。 心里十八般毒计上来,她目光一阴,却笑了。 “好,依你便是。我不插手,懒得管你闲事。” 她话音一落,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沉喝。 “公主驾到!” 公主驾到的桥段夏初七见过不少,但蒙古公主驾到却是没见过。那道声音甫一落下,她便见到披了一件纯白色镶珠玉狐皮斗篷的乌仁潇潇,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威风的大白马上,扬鞭飞奔过来。 一看到她,李娇面色变了,“她怎的来了阿巴嘎?” 夏初七也惊了一下。旁人不认识她的身份,乌仁潇潇却是识得。但想避已经避不开,他们的马匹还未上拴,乌仁潇潇就已经蹿到了面前。 “李娇,你个贱人!” 乌仁潇潇是一个火暴脾气,山海关的事情,哈拉和林方面还不是太清楚具体细节,就连北狄皇帝也只知道哈萨尔是为了一个女人跌下山海关城楼。这个女人是谁?乌仁潇潇几乎没有考虑,就算到了李娇身上,一见面就恨不得撕她的肉。 “公主,为何口出恶言?”李娇今日头罩乌云,先前被夏初七损,如今又来一个乌仁潇潇,闻言黑着脸,反驳回去。 她俩说的是蒙语,夏初七没有听懂,只见乌仁潇潇冷哼一声,脸色极是难看,霍地丢开马缰绳,二话不说,上前就甩了李娇一个耳光。 “恶言?本公主打死你都活该。” 在清脆的“啪”声里,夏初七默默点了个赞,对乌仁潇潇有了更多的好感。但李娇苍白的面色,再配上明显的红印,却愈是难看几分。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算什么?我告诉你李娇,若是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本公主让人丢你去军营做妓,让人轮到死,再五马分尸,把你的尸块拿去喂秃鹰……”乌仁潇潇抬着下巴,脸上全是草原女儿的蛮劲和对李娇的痛恨。可一串发泄的话还未骂完,她目光突地一转,视线讶然地落在夏初七的脸上。 “是你?” 夏初七恭敬地向她施礼,“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一年多前的经历太过惨烈,对乌仁潇潇来说,永生都难忘。被俘的那些日子,那个贱男曾经给过她的屈辱也几乎刻在了骨头上。由此,关于卢龙塞,关于元祐,关于那件事有关的所有人,她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怒不可遏,“你来做什么?” 夏初七笑吟吟看着她,脾气极好,“我是大夫。” 乌仁潇潇看看她,又看了看李娇,嘲弄的一哼,“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是一伙的,要害我哥哥对不对?你们南晏人,没一个好东西。” 夏初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了看从始至终把唇抿成一条直线的李邈,摊了摊手,无奈的笑,“既然公主不欢迎在下,那我走好了。反正死的人又不是我哥我男人……”说罢她还真就要翻身上马。 乌仁潇潇满脸狐疑,李娇有些紧张,可第一个出手拉住她的人却是李邈。 “阿七,别置气。” 李邈很清楚夏初七能来这里,全都是出于与她的感情,且她性子嫉恶如仇,脾气又倔,说走,完全有可能真就走,这般想着,紧张得声音里满是恳求。 夏初七看了看拽紧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感慨。 第363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0) 关键时候,谁心里最疼,一目了然。 乌仁潇潇担心哥哥,却不如李邈入心入肺。 李娇担心哈萨尔,却不如担心她自己。 只不知道那个昏迷中的男人到底知不知道,兴许在这个世上,最怕他死,最舍不得他死,最关心他的女人就是李邈了。 “你是谁?”乌仁潇潇总算看见了男装打扮的李邈,一脸莫名地看着她,语气极是好奇,“你为什么要关心我哥哥?” 夏初七勾唇一笑,想要恶心一下李娇,顾不得李邈的嘱咐,从怀里掏出她交代在完事之后才给李娇的鸳鸯玉佩,在乌仁潇潇面前一晃,笑眯眯地说:“乌仁公主,瞧瞧这个是啥?她是谁,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乌仁潇潇自然是见过哈萨尔当宝贝那半块玉佩的。如今见到另外一半,嘴巴顿时成了一个“O”型,恍然大悟一般,死死盯着李邈不放。而李娇看着玉佩,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慌,不着痕迹的倒退了一小步。 乌仁潇潇震惊过度,还在喃喃自语,“怪不得,我以前就不明白我哥为啥会对李娇好,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说罢,她深深看了一眼李邈,又幸灾乐祸的瞄一眼面色煞白的李娇,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事不宜迟,见我哥哥去。” 时至黄昏,内室的光线很暗。烛台上,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人一踏入室内,就能明显的闻到了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儿。 “哥!” 乌仁潇潇是第一个扑上去的。 “哥,你怎样了?” 在乌仁潇潇的摇晃里,床幔微微拂动,李邈眯了眯眼,远远的看见了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再是穹窿山上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却仍俊逸得如同漠北高原无尽的苍鹰。他瘦了许多,鼻梁更高,眼窝更深,紧抿的唇,薄薄的看上去极是无情,瘦削了不少的脸,线条依旧,但身上却被纱布裹粽子似的裹得极为臃肿。 风华仍在,气息却无。 他双眸紧闭,看不见她,也不会知道她来,失去意识的他,没了身上锐利的万丈光芒,表情是平静的,就好像真的只是睡了过去。 她没有走近,远远的站着。 要不是他跌落时城楼下有兵卒接着给挡了一下,估计这个人,此刻也用不着她来救,两人要再见面,也只得是黄泉路上。不,黄泉路也碰不见。 夏初七不客气地坐在哈萨尔床边的凳子上,搭上他的脉,默了片刻,又拂开了乌仁潇潇,翻了翻他的眼皮,心下有了计较,蹙着眉头看向李邈。 “取金针来。” 来阿巴嘎时,她带了一些必备的医疗器械。 时下所谓的金针,自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黄铜,比起后世的不绣钢针来,差了老大一截。她从李邈的手上接过针,顺便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然后,坐在床边,屏气凝神地拿针推入哈萨尔身上百会、风池、风府、印堂几个穴位,送针刺入,轻捻片刻,留针,突地抬起头来。 “你们都下去,乌仁公主留下来帮我。” 如今有了乌仁潇潇在阿巴嘎,夏初七用不着李娇了,直接过河拆桥,根本不理会她,只对李邈说,“表姐,去给我备一些汤水来。炙甘草,苦参、牛蒡子、蛇床子……各等分,水煎,外用消毒。另外,取何首乌、莬丝子、枸杞子、潼蒺藜……也用水煎熬,内服。” 往常在晋王府良医所,李邈跟过她一段日子,配合她做一些基本医疗辅助,极是得心应手。看夏初七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夏初七又不客气的看向乌仁潇潇。 “你派人领她去拿药。” 李娇不想被她们支开,硬着头皮说,“表妹,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夏初七莞尔,“不必了,娇夫人你也有任务的。你去外面守着,若是有苍蝇蚊子飞进来,你就替我赶跑它。” 知道她故意损自己,李娇脸色极是难看。可再不高兴,还是被夏初七以治疗病人需要安静为由,给撵了出去。很快,屋内除了不会动弹的哈萨尔,只剩下了夏初七与乌仁潇潇两个人了。 夏初七让她帮着给哈萨尔翻身,方便扎针,然后一边捻针入体,一边像在自言自语般,低低说着,“乌仁公主,卢龙塞我帮过你吧?” 乌龙塞三个字,简直就是乌仁潇潇的魔咒。 面色一沉,她难堪地“嗯”了声。 “你想要我做什么?” “聪明。”夏初七不看她,专注在手上,“我需要你的帮忙。” 一个时辰后。 夏初七在哈萨尔身上施完针,又灌入了几粒她自配的药丸子,可他还是没有苏醒,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两样,这让原本抱有极大希望的人,开始持怀疑态度了。 “我哥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这是乌仁潇潇,她的语气是急切而忐忑的。 “表妹,你这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忙活这般久,为何他半点起色都没有?” 这是李娇半带质问半带紧张的声音。 从头到尾,只有李邈什么也没问,她默默的准备好夏初七需要的东西,默默的配合,默默立于一侧,安静得极是没有存在感。但夏初七却知道,最紧张的人是她。 “各位!”夏初七环视一圈众人,像是极难开口似的,语气凝重:“经在下初步诊断,太子殿下如今的情况属于失血性休克。何谓失血性休克?就是在受伤时在快速大量的失血,却没有得到极时的血液补充……” “你只说怎样治吧?” 李娇打断了她,似是不耐烦了。 咳一声,夏初七瞄着她心虚的脸,也不再解释,只道:“如今我用金针刺穴为他疏通了经脉,再铺以药物治疗……”见众人期待地看着她,她却无奈的摊了摊手,“但这显然不够。他脉象微弱,要救他,必须马上输血。要不然,只怕熬不过三天。” “输血,如何输?” “用消毒过的鹅毛筒。”她不慌不忙,煞有介事的解释,“输血的意思就是把一个人的血液通过鹅毛筒输传给另外一个人,予以补充供给。但是这个为患者输血之人,不是谁都可以的。” “那要如何?” 夏初七没有马上回答,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她自然不可能向她们解释血型的问题,而是认真板着脸,一字一句,说得极是荒唐,“据我的独家医典记载,输血者与受血者,必须得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男精曾入女体,混入血脉,二人血液自会相合,不会产生溶血反应。若是无肌肤之亲,那不仅不能救人,反倒会让人溶血而亡,所以我祖师爷曾说,此方用时,必须慎之,再慎之……” 夏初七说着严肃,可脊背上却在冒汗。她猜大抵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所有医者都在睁大眼睛恶狠狠的瞪视她,每个人都恨不得掐死她。 屋中众人一愣一愣的,却是人人都信了她的话。 夏初七习惯性勾了勾唇,视线在李娇和李邈的身上打转,“你两个谁来?我得提醒一下,这个输血极是危险,静脉切开,输血之人,自己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她满嘴荒唐言,但无人觉得荒唐。 李娇的脸煞白一片,半晌不言语。 夏初七冷笑,就她这般也敢称为爱? 果然,不出她所料,李娇呆立当场,愣是没敢站出来大胆一试。只有李邈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床上那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的男人,眸子里一片晦涩。 “我来。” 外间北风呼啸,白雪皎如月华。 屋内烛火大亮,炭火映出红红的光。一切准备就绪,天色早已经入黑,哈萨尔的卧房里,屏退了众人,夏初七将李邈备好的汤水先为她与哈萨尔消了毒,看着她。 “你真不怕死?这个真会死人的。” 李邈伸出的手腕突地缩了回去。 夏初七一怔。怕了? 没想到她霍地起身,坐在了哈萨尔的榻上,静静的看他一会,慢慢伸出手来,抚了抚他紧锁的眉头,还有下巴没有修剪的胡子,什么也没有说。或者她在心里默默说了一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良久,直到灯芯“啪”一声爆开,她才惊醒过来,回头看夏初七。 “好了,开始吧。” 从夏初七认识李邈的第一天起,她的脸色总是苍白的。可在这一刻,当她告诉她可能会死的时候,也不知是烛火光线的原因还是其他,她发现李邈的面上反常的有了红润。叹口气,她不忍再看。 “表姐,开始吧。”夏初七拿过她的手来,看了一眼,突地一愣。她真的不再是穹窿山上的韩国公府小郡主了。她的手不再洁白如玉,手上因长期练武握剑长出来的茧子,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和心酸。 第364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1) “怎么了?”她问。 夏初七放开她的手,严肃地道:“为免你情绪波动过大,影响采血,还有输血也会疼痛,你先喝一碗安神汤药。” 药就放在案几上,她早让李邈备好的。 李邈什么也没说,拿过药碗猛地灌入了喉间。她信任夏初七,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怀疑。看着她这个样子,夏初七目光一眯,心里暗叹。 表姐,你给我全心信任,我必还你一段大好姻缘。 翌日的阳光升起,积雪却未融化。夏初七尽职尽责的在哈萨尔床边守了一夜,小小打个盹,她瞧着窗边的光线刚打了个哈欠,就见哈萨尔胸口有了一丝起伏。 “……邈儿……邈……” 他在说着什么? 她皱了皱眉,没有听清,把耳朵放低一点。 这一回听明白了,他在喊,“邈儿。” 哎,原以为他是个渣男,不曾想也是痴情种。 夏初七打量着这个半昏迷的家伙,没有多说,继续为他针灸,这是第二次。可这一回他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李邈先前服了她的汤药,也昏迷了过去,让乌仁潇潇安排去了客房。如今哈萨尔这间屋子里,除了寸步不离的甲一,只有李娇和乌仁潇潇在。 乌仁潇潇紧张地看着她,“我哥他不会有事了吧?” 夏初七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自然,要不然我表姐的血,不就白流了吗?” 听得她的保证,乌仁潇潇快活起来。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她全是感激,“你救了我哥哥,往后有机会,我必会报答你。” “谈什么报答,我是那样的人吗?”夏初七乐了乐,然后转头看着又被她扎晕过去的哈萨尔,笑得极是诡诈,“我只需要你哥的报答而已。” “……” 这样无耻的话,只有她会说。 乌仁潇潇彻底败给她了。 但看着她两个人的互动,守在床边的李娇神色越发紧张,面色苍白得仿若鬼魅,长长的手指甲都抠入了肉还不知痛,“表妹……” 听得她唤,夏初七像刚发现她似的,“有事。” 李娇面上带着不自然的笑,“你可否出来一下,我有事与你说。” 夏初七看了床上的哈萨尔一眼,冲乌仁潇潇递了一个眼风,大步随了李娇出来,双手抱着胳膊,没好气地看她,“啥事儿,说吧?” “他能醒吗?”李娇小声问。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那我姐,我姐她会不会有事?” “自然也不会,有我在,谁也死不了。” 夏初七说得极是严肃,给了不信任她医术的李娇一个卫生眼球。果然,听说“失血过多导致昏迷”的李邈还能醒过来,李娇神色不对了。她迟疑一下,突然软下脚,跪在了她的面前。 “表妹,我有一事相求。” 夏初七挑了一下眉,也不叫她起,只无可无不可的哂笑。 “行,我允了,你求我吧。” “寸步不离”的甲一,嘴唇猛猛一抽。 李娇愣了下,方才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道,“我姐大概与你说了一些,一些我们三个人的事,我晓得这事是我不对,是我对不住我姐。但是你知,情之所至,难以自控。我爱哈萨尔,我不能失去他……” 夏初七笑,“所以呢?” 李娇眸子里全是请求,“表妹,你能不能在哈萨尔醒来之后,不要告诉他我姐来过,让他安心养伤,再也不要为我姐难过了?” 这样不要脸的话,不是普通人能“求”得出来的,而且还“求”得这样委屈,这样伤心,好像全世界都对不住她一般,夏初七弯了弯唇,笑得极是邪恶。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见她提“好处”,李娇的脸色顿时好看了。 “你要什么好处?” 为难的扫她一眼,夏初七别脸看向甲一。 “甲老板,咱的马能驮多少金银?” 甲一认真的考虑片刻,板着脸回答,“几百两大概没问题。” “好。”夏初七目光烁烁的打量着李娇,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娇夫人,你说的事,我可以办到。反正我表姐也不要哈萨尔了,送给你做个人情也无妨。这样好了,你给我四百两黄金,我就不告诉他。” 四百两黄金无异于狮子大开口。 李娇呆若木鸡,“我,我拿不出这样多。” 夏初七瞥着她,极是失望,“亏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宠妾,竟然连区区四百两黄金都没有,看来真是没多宠吧?”又把李娇损了一顿,她好心的摆了摆手,“算了,谁让咱俩是表亲呢?我这人就是心软,你打个五折,二百两不能再少,这是表亲价。再少一钱,我便什么都告诉哈萨尔,包括……” 她笑着欺近一步,凑到李娇的耳边。 “崖上那一刀。” 二百两黄金换个安生喜乐,自是人人都愿意的,可李娇实在很难凑出这些银子来。想到这个,她又痛恨起了乌仁潇潇,如果不是她突然到了阿巴嘎,她只要在事成之后说一声这些人是南晏奸细,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原本她想过河拆桥。 没有想到,夏初七先把桥板给拆了。 考虑了一下,李娇尖细的下巴微抬,眯眼看着夏初七,“二百两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必须先一个发毒誓。发誓永远不在哈萨尔面前提起多余的一个字。” “发毒誓?” 夏初七瘪了瘪嘴,看向甲一,“发誓好像有点厉害?” 甲一点头,“厉害。” 夏初七似是犹豫,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了一句“那我到底要不要发誓呢?”,却又不能甲一回应,就嘿嘿一乐,压着嗓子说,“成,不就是发毒誓吗?我发!听好了啊,我若在哈萨尔面前提起半个字……” “不!”李娇打断她,纠正,“对李娇不利的事。” “好好好,依你,我发誓绝不在哈萨尔面前提起对李娇不利的事,否则让天来收我,雷来劈我,金银财宝来砸死我,还有什么更毒的,你要不要先示范一下?”她说得极是轻松,笑眯眯的看着李娇,样子看上去好不诚挚。 “够了。” 李娇微微一笑,阴着的脸亮开。 双方“一拍即合”,李娇去筹钱了,夏初七回了内室,哈萨尔还在昏睡中,乌仁潇潇按她的示意去做事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小婢守着。夏初七坐在床边,探手摸了摸哈萨尔的脉息,蹙着眉头考虑了片刻,对甲一勾了勾手指头。 “哎,我这人还是心地太善良了,对不对?” 甲一很肯定的点头,“对。” 夏初七笑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造的浮屠估计都快顶天了,肯定得有好报的吧?!什么天打雷劈金银财宝砸脑这种好事肯定不会轮到我,对不对?” “对。” “所以二百两黄金,会不会要得太少?” “对。” 说半天见他没点新鲜词,夏初七没劲了。瞪他一眼,转而又笑,“我说甲老板,你能不能不要总盯着我,去把那人给我盯牢了,成不?” 甲一板正的回答,“殿下交代,我只能盯着你。” 夏初七哀号一声,垂下了脑袋。和一个“机器人”讲道理是一件很苦闷的理,俨然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索性闭上了嘴巴。 没多一会儿,李娇的小侍女来了,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夏初七眼睛一亮,了然地点了点头,伸个懒腰出去了。 二百两黄金数量不少,更何况如今是在阿巴嘎,不是哈拉和林。果然,那李娇忙活老半天,也没有凑够这个数目,一口木箱里是她能筹到的所有,包括她的首饰头面都放了进去,看着夏初七不满意,她眼圈儿都红了。 “表妹,暂时只有这些了。” 夏初七挑眉,“这样哪够?你不讲信用,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李娇表情很难看,但有把柄在夏初七手里,她不得不低头,说软话,“表妹,你就算如今逼死我,我也拿不出啊。” 瞥着她苍白的脸,夏初七叹一口气,又“善良”了一次,“行,谁让咱俩是表亲呢?这样好了,你给我打个欠条,就说自愿给楚七封口费黄金二百两。” “欠条?”李娇愣住了,显然不情愿。 夏初七哼一声,半分情面也不给她,“写不写随你便。不过,再拖下去,哈萨尔随时可能苏醒。只要他醒来看见李邈……娇夫人,到时候即便我想成全你,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李娇面色一白,“好,我写。” 拿到了李娇亲手写下的欠条,夏初七满意了。将条子郑重的塞在怀里,又把李娇筹集来的银子和首饰放入一个青布包袱,她让甲一背在身上,样子极是滑稽。 “甲老板,发财喽。” 甲一不配合的点头,“对发财了!” 第365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2) 夏初七笑眯眯的看着他,也不看李娇难看的表情,只把怀里那一枚鸳鸯玉佩掏了出来,笑道,“甲老板,我若是把这鸳鸯玉佩放在哈萨尔的手里,这样不算违背誓言的吗?不会遭天打雷劈金银砸头的吧?我可半个字都没有说。” “对。”甲一肯定的点头。 李娇瞬间变了脸,可夏初七更加乐呵了,“这样最好,两全其美。鸳鸯玉佩是表姐让我走时一定要交给哈萨尔的,我答应了她。但是娇夫人让我不许说半个字,我也答应了她。如今,我把玉佩给了哈萨尔,不吐半个字,全都做到了……哈,我真是一个天才。” 甲一道:“对,天才。” 他两个旁若无人的一唱一和,李娇却气得牙关紧咬,脸都白了,指着夏初七笑吟吟的脸,她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表妹,你怎能言而无信?” 夏初七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像嵌了两汪清泉,极是明亮,可若认真去看,会发现那里面全是坏水,“我答应你不告诉他,我可没说我不拿东西给他啊!” 说罢,她朝甲一使个眼色,径直背着金银珠宝走了。 李娇气得身子一颤,喉咙像被人扼住,半天都缓不过来那口气。紧紧攥着手指,她面色越来越白,在冷风里,如一朵快要凋零的花,身上华丽的衣裳也再无法掩盖她的惊惧和惶恐,仿佛霎时便老了十岁。 “云香。” 她唤的是她身边的小丫头。 “奴婢在。” “灶上谁在负责给那位昏迷的客人熬药?” “是乌仁公主的贴身丫头阿纳日。” 李娇点点头,双目赤红的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眼睛阴冷得像酝酿了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云香,我平素等你如何?” 云香被她的样子吓住,惶恐的点了点头。 “夫人待我恩重如山。” 李娇凉凉一笑,把牙一咬。 “好,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夏初七清点好钱财走进去的时候,乌仁潇潇已经等在了那里。 她不是坐等,而是惆怅的走来走去,样子焦躁不安。看着她进来,那姑娘飞快地跑过来,语气极是不满,却一口气问出了许多问题,“你跑哪里去了?快快快,那贱人果然派人去了灶上,现在怎办?” 夏初七坐下来,长叹一声。 “你这人太坏了,害人竟如此迫不及待。” 乌仁潇潇俏脸一黑,见她说得坦然,翻了个白眼。 “我坏?不都是你嘱咐我的?” 夏初七撩唇轻笑,将急得上跳下蹿的乌仁公主上下打量一番,觉得这姑娘虽然看着霸道蛮横,见人便动手,但长得属实水灵,尤其一双眼睛,清透得如同孩子一般黑白分明。在漠北的土地上,能长出这样肤色的美人来确实不容易,怪不得久经花丛的元祐当初会看上她,然后着了她的道儿。 “喂,你说话呀,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派人在她下药的时候抓住她,然后等我哥醒来,给他看看,看他带在身边三年的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乌仁潇潇快急死了,夏初七却莞尔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 “错。不要让她下药。” 她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乌仁潇潇“啊”的轻呼一声,奇怪了,“这不对啊,你让我的人在灶房等着不是为了逮她吗?李娇若派人来下药,那我直接抓住她的把柄,不就可以了吗?” 夏初七摇了摇头,“不够。” 乌仁潇潇一跺脚,急死了,“咋不够?” 她这个火爆性子,夏初七越看越喜欢,越喜欢便越是想逗她。于是,不急不躁的拿过水喝了一口,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喝着,直到乌仁潇潇急得快炸毛了,她才“噗”一声笑出来,拉她坐下,解释说:“下药这种事,她完全可以抵赖不承认,或者诬陷是丫头干的。当然,最关键的是,不让她下药,我才能逼她走下一步,让她原形毕露……” 乌仁潇潇来兴趣了,“怎样原形毕露?” 夏初七诡诈一笑,顿住不说了。 这种吊胃口的方式,简直要了乌仁潇潇的命了,她眼睛都发直了,“说啊,到底是什么?” 夏初七语带机锋,斜睨过去,“不急。公主只管等着看戏,小的为您编排,看到结局如果觉得满意,不要忘了给小的赏银。”说罢她起身,拍拍乌仁潇潇的肩膀,笑得极甜。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五十两就好。” 乌仁潇潇的人在灶房守得极严,李娇的婢女去了两次都没有机会下手,直到眼睁睁看着阿纳日端了汤药进入李邈休息的房间,云香才不得不跑回去告诉李娇。 “娇夫人,奴婢没法子得手。” 李娇双眼圆瞪的看着云香,样子极是狰狞。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手指来回在绢帕上缠来缠去,她心急如焚,就像一只游走在热锅边上的蚂蚁。恐惧,惶惑,惊吓,还有一种大势将去的害怕,让她不得安宁。她知道,夏楚只要将鸳鸯玉佩给了哈萨尔,哈萨尔醒来就会去找李邈,真相就会大白…… 她绞着绢帕的手一顿。 说来说去,关键的问题还是在李邈。 她不在这三年,他们过得多好,哈萨尔待她多好。 只要李邈还在,她就永远没有机会。 既然夏楚已经答应不告诉哈萨尔内情。那么,只要李邈不在,就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秘密。只要她不在,也没有人再与她争男人。她原就不平静的心脏跳得极快,一双美丽的眼,被妒火和恐惧烧成了赤红。 “云香,去备一匹快马,等在后门。” 半盏茶的工夫后,李娇走向李邈居住的院子。 她心知,如今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要是不成,必会打草惊蛇,反倒惊动了哈萨尔。但她没有路了,夏楚把她逼到了极点,她的理智已被惊恐湮灭。 她早已家破人亡,除了哈萨尔,一无所有。如果连他这个最后的依靠都失去,活着也是再无意义。大不了鱼死网破,她宁可玉碎,也不愿瓦全。 “吱呀”一声,她推开房门。 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幔,她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李邈,目光里猩红一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悬崖上。有呼啸的北风在耳边狂吹,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心里交缠。 一个说她是你姐姐,你唯一的亲姐姐了,她对你很好,不要这样做。 另一个说有她就没有你,有她在沙漠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捂了一下心坎,李娇觉得自己快疯了。手心攥得极紧,面色也是苍白,就像内心住着一个魔鬼,占据和控制了她灵魂,鬼魅一般在喊着她——杀了她,不能再让她出现在哈萨尔的面前。 她终是一步步走近,撩开帐幔,静静看着李邈。 如果可以,她希望现在就掐死她。 可在阿巴嘎城里,她不能。 咽了咽口水,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喊了一句。 “姐。” 床上的李邈刚喝完阿纳日端来的药不久,面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气,脑子晕晕沉沉。但她是习武之人,警觉性本就比常人要高,其实李娇一走近,她就感觉出来了。轻轻睁眼,她看着李娇,声音极哑。 “你来做什么?” 李娇愣愣看着她,在床前一跪,两行泪水滚了下来,“姐,我求求你了,你走吧。他若是知道你在,就不会要我了。姐,我与他欢好三年,他虽未娶我,可也有夫妻情分,你何苦要让夏楚把鸳鸯玉佩转交给他?你何苦还要与他纠缠?” 阿七?李邈若有所思的看着李娇,眼里的痛无处隐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她煞白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阴恻恻的森冷,李娇骇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有些惶恐。她从来都知道,她这个姐姐性子极烈,并非软弱之人,而她如今所能倚仗的,无非与她亲生姐妹的血脉之情罢了。 “姐姐。”李娇放软语气,声泪俱下的哭诉,“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该千刀万剐。可事已至此,何苦让我们三个人都痛苦?你想为家人报仇雪恨,你有本事,你有大把的时间去做喜欢的事。而我只想做一个小女人,只想做沙漠哥哥的小女人,求你了,姐。” 报仇雪恨是喜欢做的事?李邈看着面前这张明明熟悉却无比陌生的脸孔,嘲弄一笑,虚弱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醒了?” 李娇微微一愕,继而低泣着摇头,“夏楚说最迟今晚就会醒来。姐,你当初带夏楚来阿巴嘎的时候,答应我什么了?你明明答应我不与他见面的,你怎能出尔反尔?” 李邈沉吟良久,“夏楚呢?” “她要明日一早走,姐,你先走吧,你若再待下去,哈萨尔就醒了,来不及了……”李娇双手拽着李邈的胳膊,目光充满请求。 第366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3) 李邈仍是静静看她,面色有些古怪,“李娇,你确定要这样做?” 李娇对上她一双仿若洞悉人心的眼,心里颤了一下,“姐,对不住。我知道,你如今身子还虚弱,天气又这般差,我不该狠心赶你。但你本事大,你会武功,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邈似是不想再听下去了,摆了摆手,强撑着身子。 “我说话算话,我走。” 李娇见她肯配合,心里一喜,“马匹和干粮我都已经为你备好,就等在后门,姐,我陪你过去。夏楚那里,我会给你带话,你不必担心。” 轻“嗯”一声,李邈面如死灰,什么也不反对,由她扶着出了房间,一同走出后门。一直走到云香牵着的马匹前,她突地停步,回过头来看着李娇,声音哑哑的说了一句。 “李娇,回头吧。” 李娇没有听得太清楚,直接理解成了她说“回去吧”。可这会子她血液正在疯狂的流窜,哪里肯回去?她甜甜一笑,“姐,你这一走,也许我们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妹妹送你一程,你我姐妹二人也好说说话。” 李邈没有拒绝。 可她面上的气色,却比路边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 李邈身子虚弱,骑在马上,李娇为她牵着马,踩着厚厚的积累,慢慢远去,看上去那样子极是亲密。一路上,李娇乖巧得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说起了许多两姐妹小时候的事,李邈静静听着,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二人走到一个斜坡口。 李娇望一眼茫茫的积雪,停下脚步,“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李邈端坐在马上,目光极淡,“嗯。” 说罢她转头,就要策马离开。李娇却突地喊了一声“姐”,然后抬起头,两行泪水顺着脸滚着,伸开了双臂,“姐,我想……再抱一抱你。从此天涯相隔,你我姐妹,永不再见。” 李邈冷冷看着她,嘴唇白得几无血色。 良久,就在李娇被她瞧得心慌意乱的时候,终是慢腾腾的下了马。 “姐,对不起!”李娇扑过去狠狠的抱紧她,而另外一只手,慢慢地抽出了事先预备的匕首,就如同三年前一样,她手中锋芒尖利的刀尖,捅向李邈。 李邈没有动,甚至没有躲。 她只是看着李娇,带着一种绝望而悲凉的目光,像在同情她,怜悯她,声音比那铜锅底子敲出来的还要沙哑难听,“李娇,你如此愚蠢,知道是怎样活到现在的吗?” 李娇没有回答她,她手上的匕首也没有刺下来,而是无声无息的掉在了雪地上。再然后,她的手也慢慢软了下来,直到整个人瘫在雪地上。 她的背后中了一箭,伤口的鲜血正喷涌而出。 举起弯弓的人,正是从坡上缓缓骑马下来的乌仁潇潇。 “贱人,亲姐姐都敢杀!” 乌仁潇潇被这一幕震撼了,骂得咬牙切齿。随在她身边的夏初七面上云淡风轻,却心潮起伏。活生生的一幕重现在面前,她如今总算知道李邈的性子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当初她掉落悬崖,有多么的绝望。 李娇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看看她,又看看乌仁潇潇和李邈,颓然一笑。 “原来你们合伙算计我。” 夏初七斜斜挑眉,一叹,“从来无人算计你,是你的心魔作祟。” 她很崇拜自己能说出这样高端的话来,可李娇显然不这么想,她怨毒的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子,恨不得在她身上扎出几个窟窿,“夏楚,都是你这贱人害我。” 再然后,她就像一个受了欺骗的孩子,眼泪叭嗒叭嗒的掉下来,看着面色比她还要白的李邈,语气里满是凄苦的质问,“原来你失血过多是假的,原来你这样心甘情愿随我出来也是假的。姐,你好狠的心。” 一句“姐,你好狠的心”把夏初七雷了个外焦里嫩。要不是这人脑子有问题,就是她的三观有问题。 李邈却似见怪不怪,面色凉凉的看着她,不答反问:“李娇,先前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如此愚蠢,怎能活到现在?现在我告诉你原因。小时候,韩国公府都把你当宝,祖父祖母护着你,爹娘护着你。后来家人都不在了,我护着你,处处以你为优。再后来……有他护着你。你根本就不知,像你这般拙劣的手段……” “住嘴!” 李娇神色极是挣扎和癫狂。 “不想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摘清。如若不是串通,你怎会事先知情?” 李邈看着她,目光再无波浪,“因为我了解阿七,在你说阿七要给哈萨尔玉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掉入了她挖的陷阱。李娇,她给过你机会,我也给过你机会。就算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不是你心存弑姐之心,又如何会掉下去?就在一刻钟前,我还想劝你回头。就在刚才,我多希望你没有举起那把刀子。” “哈哈哈……” 不知是箭支伤及肺腑,还是气极攻心,李娇半伏在地上,又哭又笑,伤口的鲜血染红了她华贵的衣裳,而她面上的狰狞扭曲之色未退,样子更是形同厉鬼,她愤恨的手指抬起,指着夏初七,却对李邈说。 “姐,一切都是她逼我的,是她,她是个魔鬼,她逼得我铤而走险。她说她要把鸳鸯玉佩交给哈萨尔,她还要挟我,拿三年前的事来要挟我,骗了我全部的积蓄,还让我打了欠条。姐,我是走投无路了,才这样做的。” 李邈眼睛里灰败一片,似是无力说话。 “即便今日你走投无路,那三年前也是吗?” 李娇急急的喘着气,哭得妆容尽毁,“三年前,是他轻薄了我,我一个黄花闺女,我不跟他,我能怎么办?可是有你在,他就不会对我负责,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吗?姐,你有没有为我想过。” “娇夫人。”夏初七实在听不下去了,三观严重被摧毁,憋不住冒了一句,“你这病,看来是治不好了。你勾引姐夫在先,还好意思质问你姐,你他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不关你的事,你个小贱人。” 若说李娇如今最痛恨谁,非夏初七莫属了。 第367章因为在意,所以残忍(14) 不过,看她哭得鼻子在冒鼻涕泡,夏初七却是不恼,甚至还挂上了一抹浅笑,“对对对,我是贱人。可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为何昨日让你为哈萨尔输血,你却不愿,你不是很爱他吗?哼!你这份爱也未免太浅薄。连我这贱人都瞧不上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娇气苦,差一点冲口而出的辩解,终是冷笑一声后,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怪异地笑着,看着李邈,带着决绝的狠,“好,那你杀了我好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三年前捅了你一刀,还把你推下悬崖,恨我霸占了你的位置,恨我现在是他的女人,哈哈哈……” 李邈面色煞白,嘴角紧抿。 她确实不知道夏初七的计划,但她太了解夏初七的为人,从李娇进来说的那些话开始,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她此生会看见亲妹妹向她举起第二次刀子,同时,这一刀,也彻底抹去了她对李娇残留的姐妹情。她知,这是阿七要借此让她看清李娇。虽然结果很残忍,但她真的懂了。有些人,真是没心的白眼狼。 “李娇,今日之事,全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李邈冷冷地看李娇,翻身上马,寒着声音说:“当日在山海关,我便对自己说,你我姐妹情分尽了,而今世上,我只得阿七一个妹妹。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会杀你,却也不会再帮你。所以,你的命交由阿七处理吧。” 见她真要打马离去,夏初七着急了。 她的戏还没有唱完呢,主角怎能离开?“嗳”一声,她拦下李邈,看着李娇发笑,“我是一个大好人,我从来都不杀人的,你放心吧。” 李娇像绝境中看见生路,“你当真放过我?” 夏初七肯定的点了点头,“当然。”就在李娇喜色浮上面孔时,她却话锋一转,“不过我虽放过你,旁人放不放过你,我就不知道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积雪的斜坡后,几名侍卫扶着一个裹成粽子的“怪人”走了出来。那人走路时两只脚都在打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上的李邈。 “邈儿……” 他正是哈萨尔。 “我都听见了,我什么都听见了。” 李邈没有想到哈萨尔会出现,她心里一沉,看向了夏初七,夏初七却给了她一个无辜又遗憾的表情,“碰巧了,不关我事。” 李邈原以为夏初七不过是报仇一下李娇,没有想到,这才是她走的最后一步棋。在乌仁潇潇的帮忙下,将她弄昏迷,免得她插手,然后激将李娇,让她再起杀心,最后让哈萨尔看见这一幕。 看着被人掺扶着走向李邈的哈萨尔,李娇无力地趴在地上,愤恨地瞪向夏初七,眼中全是怨恨。夏初七瘪瘪嘴,摊了摊手,似笑非笑。 “老天作证,我可没有多说一个字,全都是你自己说的。” 李娇已然没有了与她斗嘴的力气,她很清楚,如今大势已去,争辩已无任何意义。她痴痴地望着哈萨尔,想知道他到底会怎样处置她。可他似乎根本就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更没有看见她受伤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他只是固执而贪婪的看着李邈,内疚的,歉意的,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任由侍卫扶着走过去,像一只漠北高原上求偶不成的苍鹰,声音低沉而沙哑。 “邈儿,我以前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如此……我错了!养虎为患,认贼为亲。你放心,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李邈比雪花还要苍白的脸,晦涩难看,眼角淡淡的嘲弄也毫不掩饰:“你不必为我讨公道,我先前已经说过,我与李娇再无半分姐妹情分,他是你的侍妾,你要怎样处理她,是你的家事。” 哈萨尔听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却是笑了。 “你肯为了我从锡林郭勒带人来治疗,你肯为了我不惜牺牲性命采血,我已然满足。邈儿,我没法给你更多承诺,但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说如何,就如何。” “我要你的命做甚?”李邈看了看地上越发虚软的李娇,眉头蹙了蹙,想到临终前父母的嘱咐,不忍再看,别开头去,“你还是先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吧。告辞!” 说罢她狠狠打马,就要离去。 她不想再呆在这里,这世道太残忍,这关系太尴尬,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般艰难的选择。可马儿走出不过几步,她突觉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一花,身子便摇摇欲坠。 “邈儿……” 哈萨尔惊呼一声。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先前还得由侍卫扶着走路的哈萨尔,推开侍卫便冲了过去,极快的将从马上跌落的李邈接住,看着她煞白的脸,他心里一激,紧紧把她纳入怀里,眼神里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害怕与心疼。 “邈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动作小心翼翼,谨慎得像对待什么珍贵的珠宝,怕弄坏了她似的,手指竟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邈儿,你醒醒。” 四下里静寂了许久。 夏初七冷眼看着这出人间悲喜剧,转头看向乌仁潇潇。 “别忘了,回头给看戏的票钱。” 乌仁潇潇望向天际,“伟大的真神,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天怎会派一个这样贪财的女人来救我哥哥?” “邈儿!邈儿!” 哈萨尔声音越来越急,重重低头,他额头抵着她的,然后甩开来前来扶持的侍卫,艰难的将她抱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夏初七。可还未走近,终是体力不支,单膝跪在了地上,“救救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男儿膝下有黄金,虽然他只跪了一个膝盖,但夏初七却是感动了,“她没什么事,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我明日一早要返回锡林郭勒,表姐只能由你代为照顾。” 哈萨尔心里一宽,又道,“你走之前,能不能拿我的血,再输还给她?” 夏初七嘴角抽了抽,笑不可止,“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输血,那是骗人的把戏。太子殿下,说来这件事,你得好好感谢我吧?” 哈萨尔点头,“你要什么?” 夏初七慢慢走近,扶起他,笑得极是灿烂,“外头天冷,先把我表姐带回去吧。至于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晚慢慢说。哦,对了,别忘了,还有她……欠了我二百黄金。” 顺着她的视线,哈萨尔看向了地上狼狈的李娇。 他眼睛里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一句话冷得犹如冰川。 “胡和鲁,把她带回去,好好招呼。” 第368章阴山之危(1) 漠北的夜空,高远苍凉,寒风呼啸。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反射着淡淡银白的光芒。 阿巴嘎城,沉醉在夜色里。北狄文明受汉化的影响极其严重,阿巴嘎这座城市除了传统的毡帐建筑之外,还有汉式的亭台楼阁。李邈居住的房间,便是汉式的建筑格局。房间里,飘着淡淡的熏香。 茫茫然睁开眼,她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微微一惊。 转过头来,她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恍惚间,竟像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时光荏苒,他还是那个穹窿山上的小和尚,是那个陪着她仗剑天涯寻找爹娘的沙漠哥哥,笑容仍是那样的温暖。 “你怎会在这?” 一个长长的梦境醒来,她有些迷糊,吃惊的看着他。 他低下头,握住她的手,眸如点漆般晶亮。 “怕你担不了水,来帮你。” 李邈眼眶一热,前尘种种悉数入脑。他却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拿过温在旁边的水,递到她的唇边,“表妹说,你醒来要多喝水。” 表妹?看着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李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愣愣的看着他,张嘴喝了一口。而她肯喝他喂的水,他却是咧齿一笑。 “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她摇了摇头,想要支撑起床,但身上没有力气,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样,烛火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脸,仍是没有为她带了来点血色。 “邈儿,恨我吗?”哈萨尔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多说什么,但他们三年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的李邈不再是当初的李邈,她的心思变得深沉,曾经与他同吃同眠的痕迹被时光抹去了。她身上冷漠的,安静的陌生气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所以,从把她带回来开始,他就寸步不离,除了入厕和被夏初七拉去“商谈”,谁也喊不走他,甚至他都顾不得自己是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木乃伊”,一身的绷带还那样的滑稽。 一个恨字,对李邈来说太沉重。 阿七说,有心才会恨,无心则不恨。 她想说不恨,却分明感觉心脏像被针扎一般抽痛。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她艰涩的开口。 哈萨尔深陷的眼窝浮着一种青灰色,声音低了又低,生怕一个呼吸太重,把她吹走,“邈儿,你知道,我强迫不了你。但我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实现照顾你的承诺。” “你也知道的,今时不同往日。” 李邈情绪皆无,但好歹给了他说话的机会。哈萨尔犹豫一下,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无异是对彼此未来的一场赌博。他输不起。 “邈儿,我想我欠你一个交代,一个三年前就该有的交代。” 李邈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浑身一僵。 “你不必说了,过去了就过去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明明灭灭的痛色,喉结滑动着,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重重低下头,看着她手上的老茧,看着她比三年前憔悴不少的容颜,想到她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的年纪,却承担了那样多的苦难与折磨,他终是慢慢抬头。 “你应当知道的。不论如何,我都得告诉你。” 这一次,李邈没有反对。 她别开了头,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不想用这面孔对着他。良久,她平静下来,才听他慢慢出声。 “三年前那个晚上,在汝宁的客栈,吃过晚膳我就出去了,我告诉你说,我先去联络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掰过她的脸来,正对着他,“那个时候我就应当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告诉你我的身份的。一开始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我原就不想再回北狄,我只是沙漠,不是哈萨尔。但后来你家发生变故,改变了我的计划。” “你要为你家人报仇,但你的仇人是整个南晏朝廷。如果我只是沙漠,一个普通男人,我办不到。所以,我必须重新成为哈萨尔,必须掌握北狄的大权,我们才有机会。” “那晚,我出去联络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我的旧部。我母妃的娘家在北狄朝廷很有权势,但因我先前不热衷权利,一直与他们鲜有联络。那天出去,我除了顺利联系到旧部外,还碰见了我的六哥巴根,他忌惮我回北狄,与我争吵起来,差点动手,我与他不欢而散。回到客栈,我心情烦躁,店小二上来说有新进的酒水,问我想不想喝两杯。我想着你已经入睡,便不想吵你,让小二来了两壶酒……” 李邈沉默地看着他。 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面色难堪,她冷冷相望。 屋子里,登时弥漫出一股子浓浓的苍凉。 似乎过了良久,他才找回他的声音。 “邈儿,你知我酒量一向不好。那晚,我喝了不到一壶就醉了,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醉得厉害,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然后小二过来扶我上楼,我一直记得我进的是你的房间,可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停顿一下,他声音有些哽咽,“却发现我睡在李娇的床上。我看见了床上的血迹,她身上也有痕迹……我当时整个人都傻掉,我匆匆跑了出去,跳入了汝宁的河里。” “我想,若是我淹死了,也就不必再向你交代。但我没有淹死,我舍不得与你那些美好,回来时,我在客栈门口遇到李娇,她让我放心,她说永远不会告诉你。我那时鬼迷心窍,心存侥幸,始终不敢向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也承担不起失去你的后果。” 李邈目光浮泪,不曾吭声。 哈萨尔看着她的脸,突然捧着头,痛苦的说,“从此之后,我再没沾过一滴酒。但我不知你坠崖身亡是李娇造成的。我派了很多人去山崖下寻找,却只找到你的一只鞋子,他们说你被野兽叼走了,我不信,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李邈嘴唇干涩,淡淡开口,“所以你顺理成章,与李娇在一起了?” “不!”哈萨尔语气极沉,“你不在了,我虽不爱她,但……那时想,我是个男人,始终对她有责任。这个责任不仅因为我轻薄了她,最重要的是,她是你唯一的妹妹。邈儿,我照顾她的原因,最重要是这个,你信吗?” “我信。”李邈眼睛红红的,苦笑。 “真的?”哈萨尔目露惊喜,不敢置信。 “可那又如何?错过了也是错过了。我们只能怪命运不济,阴差阳错。做了就是做了,她是你的侍妾,这些时光都不可改写。”李邈红着眼看他,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沙漠,我怨过你,也恨过你,可慢慢也就淡了。得失随命,你也放下吧。” “邈儿!”哈萨尔目光一阴,加重了声音,“我即便酒量不佳,也不至于会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做了那种事情,都完全没有印象。那时我并没有怀疑过李娇,我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大的胆量,我一直以为是我六哥巴根买通了店小二,故意陷害我。但是现在……我想,那酒,定然与她有关系。” “沙漠……” 李邈心里一痛,呆呆看着他。有些真相,真的经不住剥开。 一剥开,里面全是腐烂的亲情,血肉模糊。 “邈儿。”哈萨尔握紧她的手,双目猩红一片,胸口起伏不定,声音也变得急促,“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就算我犯了错,也罪不至死。这些年,你不知我是怎样过来的。你不在了,我恨不得陪你去,但你家的仇没报,你的妹妹也没有人管,我不能倒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攻入南晏京师,我要替你报仇,可谁想到,世上竟会有一个赵樽……”见她眸色变暗,哈萨尔终又回到了主题上,“我发誓,除了汝宁客栈那一次,我再没与李娇有过半分亲热,我待她好,只是照顾,实际上我一直不喜她,你知道的……你信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说越小,慢慢怀里掏出两个半块鸳鸯玉佩来,将玉佩合在一处,看了看接缝上一个象征爱情的“缘”字,他将它完整地放在李邈的手心里,合拢。 “我们曾经起过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生,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尔后,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你放心,你不会逼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即使你不肯接受我,只要肯呆在我的身边,让我照顾你,我就满足了。” 李邈看着他,几次张开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哈萨尔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上的味道,不再熟悉,这不要紧。她性子的冷漠,也不再熟悉,这也不要紧。只要能抱住她,他的心都是踏实的,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第369章阴山之危(2) “走了,再看下去,就是限制级了。” 窗外,夏初七从捅开的窗户纸前缩回脑袋,瞥了一眼木然而立的甲一,轻轻说完,“嘘”一声,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步入了风雪飘飞的院子,才身心愉快的背着手,轻哈一声,笑了。 “甲老板,做好事的滋味好不好?” “好。” “剩下来的事,就靠他们自己了,这世间,唯独不能帮忙的就是感情。” “是。可她没有被你采血,为何那般虚弱,说晕倒就晕倒?还一病不起了?” 这是甲一难得向她提问,夏初七嘿嘿一乐,很慎重地看着他,“我不是神医转世的小诸葛吗?我让谁倒,她敢不倒?这女人在虚弱生病的时候,最需要男人的照顾,在这个时候呢,男人的体贴也最容易入心。” 甲一古怪的看着她,“不向她辞行了?” 夏初七摇头,“明儿哈萨尔会告诉她。我觉得哈萨尔这人还是值得我表姐托付的。关键是,我表姐是死心眼儿,她不跟了哈萨尔,估计这辈子也嫁不了男人。” “不仅是他人好吧?” 甲一今晚的话很多,在她的错愕里,他略带促狭的目光看向她,“关键是你该要的东西,到手了。还从他手上得到不少好处,这才把你表姐卖给他了。” 夏初七脸都不红,理直气壮的翻了个白眼儿。 “我是这样的人吗?” 甲一再次发挥了他严肃的风格,点头,“是。” “信不信我揍你?” 她说着举起了拳头,甲一很冷静地告诉她。 “你揍不过我。” 夏初七蹙起眉头,快被气死了。赵十九啊赵十九,你诚心整我吧?怎会派了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来与我“寸步不离”? 想到这里,她艰难的咽了咽唾沫,阴恻恻地笑了,“是啊。我揍不过你,可是甲老板,正因为此,我更加好奇了,你说你这样的睿智,这样的俊朗,这样的厉害,怎会就跟了赵十九做暗卫?” 甲一微微一怔,回答,“是啊。我这样睿智,这样俊朗,这样厉害,怎会就跟了赵十九做暗卫?” 遇到这样的机器人,夏初七彻底服气了。 扭头,她瞄了一眼背后亮着烛火的房屋,低低一笑。 “走,瞧瞧冤家去。” 阿巴嘎有北狄驻军,却无专门的监狱。 如今李娇就被关押在北院的一个马棚里。认真说起来,这个马棚比夏初七在大晏京师待过的天牢相比,待遇差了许多,人还未走近,便闻到里头传来一股子马粪的味道,极是刺鼻。 她与哈萨尔的侍从胡和鲁说了一声,胡和鲁亲自带着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黑压压的光线里,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黑乎乎地人影儿蜷缩在角落里。 胡和鲁捂了捂鼻子,把手上的油灯递给了夏初七。 “我在外面等着。” 这是一个懂事的人,知道避讳。 “咯咯咯!夏楚,你个小贱人,你来啊,你来杀我啊。” 马棚里突兀地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像是李娇发出来的,但却嘶哑得不成样子。大概是她听出夏初七的声音了,接着就是好一阵吃力的谩骂。胡和鲁瘪了瘪嘴,告诉夏初七,“这贱人从关入马棚就开始骂,几个兄弟听不下去,收拾了她一顿,乖顺了一会,这又骂上了。” 夏初七冲他一笑,“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胡和鲁点头下去了,夏初七把油灯交给甲一。 甲一老实的拎着油灯,由着她抱着双臂,看上去像是摆酷,实则是避免踩到马粪。别说,地上“马地雷”很多,不踩到极有难度,等她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看见李娇的时候,发现这位几个时辰前还光彩夺目的女人,正蓬头垢面的蜷缩在稻草上,身子贴着墙,头上是草,身上也是草,浑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儿与马粪的混合,令人作呕。 她捂着鼻子,低低哼一声,“臭吗?” 甲一回应,“臭。” 她回头看他,“那你去外面等我。” 甲一摇头,“不行。” “……” 如非必要,夏初七要问李娇的话,她真的不想让人听见。但甲一这块牛皮糖是怎样也扯不开的,他已经听去了她与哈萨尔的秘密,这个看来也例外不了。她默了默,还是无奈地叹口气。 “娇表姐。” 夏初七喊了李娇一声,蹲下身来。 “想不想我替你包扎伤口?” “我呸!”李娇呸了她一口,满目都是怒意,“夏楚,你这个小贱人,你陷害我,你一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夏初七笑吟吟的看着她,“娇表姐,不要这样生分嘛?” 李娇阴冷冷地看着她,“你敢拿我怎样?” 夏初七笑了,“你这般有恃无恐,不就是仗着表姐不会杀你吗?” 说罢见李娇面色一变,她又是一笑,“不过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来的时候见过她了,她与沙漠哥哥感情好得很,她不想见你,今生今世也不想。她更没有为你求情,一个字也没有。娇表姐,你说,她若不肯为你求情,沙漠他会怎样待你?” 她每一个形容词,每一个称呼都用得毒。 一字一字,就是在往李娇的伤口上撒盐。 果然,李娇呼吸急促起来,“你骗人,我姐姐不会不管我的。” “哈,你还真别不信。我若走了,你就没救了。” 李娇不相信夏初七,可却不敢不相信她说的话。 姐姐确实没有为她求情。当她第二次举起杀刀的时候,她就从姐姐的眼睛里看见了绝望和失望。她不会再为她求情了,若她要帮她,在她拍马要离去之前,就该求情了。 至于哈萨尔…… 她跟了那个男人几年,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 他一辈子的温柔与宠爱都给了李邈,除了她之外,即便对他的亲生妹妹乌仁潇潇,也不见得有多热情,除了在李邈面前像个人,他平常都像一只毒蝎子,血都是冷的。 他不会放过她,一定不会。 她不怕死了,只怕不死,受尽折磨。 她看着夏初七,跪了下去,顾不得地上脏,连连磕头。 “表妹,你救救我吧,看在我俩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份上,看着我小时候照顾过你的份上,你救救我,我爹他很痛我的,我爹是你的亲舅舅呀,你娘也极是疼我。表妹,你救救我。” 夏初七目光凉了凉,“我有条件。” 李娇一愣,苦笑,“我能给你的都给了,我再无旁的东西可以交换,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夏初七面色严肃,语气极冷,“你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 李娇狠狠点头,“你说,我都告诉你。” “第一个问题,当年魏国公府的案子,到底是怎样的?” 她如今获得的夏楚记忆,东拼西凑,很不完整,而李邈也并非当年事件的亲历者,很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可李娇不同,李娇当时就在京师,而且已经十四岁,她肯定能知道一些别的什么。 “表妹,我能知道的,你也应当知道,为何问我?” 夏初七眯了眯眼,“我当年出事摔坏了脑子。” 李娇恍然大悟,怪不得如今的夏楚有些不一样。 “表妹,我都告诉了你,你一定要救我。” “那得看你说得有没有价值。” 李娇抹了一把脸,似是回忆好久,才慢慢开口。 “不过我那时在韩国公府,能知道的事情也有限。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头一天,我听说魏国公出事了,禁卫军包括了魏国公府,拿了所有人入狱,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有放过。没想到,次日天还没亮,禁卫军就来了韩国公府,让所有人都出去接旨。” “在魏国公府抄家时,抄出一封魏国公私通北狄的文书,上面提到我祖父也参与了此事,要一并收监。我娘跪在地上恳求,但是无用,禁卫军就像疯了一样,见人就抓,我拼命躲在爹的怀里。后来我娘进了宫,向皇帝求了情。我们一家四口,被免了死罪,但仍是被罚流配思南府。” 说到往事,李娇声音也有哽咽,“我姐姐那时不在,我已有三年不曾见过她了,小时候我与她感情也不好……”想了想,她看向夏初七,“我在离开应天府的那一天,听说你全家被处斩,就余下你一个,寄养在你二叔家,与皇长孙的婚约也未作废,那时,我好羡慕你,可以不用背井离乡过苦日子……” 夏初七默了。 与李娇说话,三观严重无法苟同。 第370章阴山之危(3) 与爹娘在一起,于她而言是苦日子,她还能羡慕? “没了?” 见她冷了声音,李娇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对,我想起来了。后来我听我爹与我娘无意说起,我爹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每每这个时候,我娘就很愧疚。我爹是说,这事是洪泰皇帝怕他薨后,太子性软,会震不住那些手握重权的开国功臣,所以要先除去他们,我祖父和你父亲,都没有通敌,全都是洪泰皇帝的阴谋。我娘那时是默认的。” 对于这个观点,夏初七是认可的,一直认可。 她低下了声音,“第二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在汝宁的客栈,是不是你给哈萨尔下药了?” 李娇眸子有些慌乱,像是不愿提起这个问题。 夏初七哼一声,“不想活?” “想,我想!”李娇急切地说:“是,那时我喜欢他,我看他那般英俊,那般宠爱我姐姐,我吃醋,我嫉妒,我每天都抓心挠肺的难受,夏楚,我不想的,我挣扎了许久。”停顿一下,她咽了咽唾沫,声音缓了下来,“我不仅给他下了药,我还给我姐下了药。那时,我姐惯着我,把我娘留下的首饰都给了我。我拿它们买通了店小二,他想办法,在城里醉阴楼买的药。我让我姐睡了过去……然后在沙漠的酒里,下了,下了那种药。” 夏初七追问,“什么药?” 李娇咬了咬下唇,隐下心里的恐慌,“迷药……还有媚药。” 夏初七狐疑,挑了挑眉,“那他为何没有半分印象?”依她的了解,即便是媚药中招,怎能与人做了那事都不知道?即便晏二鬼和梓月公主那次,晏二鬼也是有记忆的。 李娇垂下眼皮,说得极为艰难,“是因为迷药……迷晕了他……所以他不知情。是我,我自己……来的。可他中了媚药,即便不愿,也身,身不由己。” 吁了一声,夏初七扶住膝盖直起身来。 “十四岁的你,就这般狠了?李娇,我不得不佩服你。” 看着她要转身离去,李娇目露恐惧,爬了过去。 “表妹,你要救我啊?你说好的。” 夏初七回头,朝她一笑,“若是你没有染指过沙漠,我说不定真会为你求情,而且表姐知道了,也不会那般恨你,你真的可以免于一死。但你染指了他,毁了一段姻缘,我平生最容不得这种污秽之事。李娇,你太让我恶心,所以,自求多福吧。” 她大步出去,李娇捂着伤口,面色灰白。 向前爬了两步,她张了张嘴,想唤住夏初七。 可很快,她又顿住了身子。 不,不能说。夏楚是一个骗子,她横竖都是要死的。 与其让他们得到解脱,何不让他们痛苦终身? 夏初七静静的立在马棚外,等了片刻。 没有听见李娇喊她,失望地叹息一声。 看来这事假不了。 可惜,实在可惜得很,就像一块鲜肉被苍蝇爬过。 翌日天还未亮,夏初七就与扛着大包小包的甲一出发了。 李邈身子未有康复,没来送她。 但哈萨尔和乌仁潇潇都来了,领着一群身着盔甲的北狄将士,兄妹俩站在那个昨日洒上了李娇鲜血的斜坡上。哈萨尔眉目英武,只是伤势未愈,木乃伊的样子实在可笑。乌仁潇潇一身俏丽的狐裘装,白雪映在她的身上,没有浮华的美艳,但长发随风翩飞时,却像一朵雪莲花悄悄绽放在山坡上,亦如清风流云一般驻入心底。 她高高扬起手,使劲儿挥动着,“楚七,很高兴认识你,下回见面不要讹我银子。” 夏初七笑吟吟回头,也冲她摆手。 “哈萨尔,好好对待我表姐。” “乌仁潇潇,再见。” 极目远望,慢慢地,模糊了他们的容颜。她低低说了一句“不讹你钱才怪”,但乌仁潇潇一定听不见。而她此刻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时间的巨轮转到彼此的再见之日,竟会是那样一个重逢场面。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再回想今日,恍然一梦。 “这一趟,收获颇丰。” 她笑眯眯掰着手指头算她所得的金银财宝。 甲一答,“是,你的收获,我的负重。” 看着他马背上驮着的,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包袱,夏初七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要不是紧着回去,我定要再花些心思多弄一点。想来哈萨尔那里,还有不少的宝贝才是。” “钱再多有何用,你一辈子花得完?” 夏初七嘿嘿笑,“即便花不完,看着也是舒心的。” “人死,钱没花光,多委屈。” “呸呸呸,要过年了,什么死不死的?快吐口水。” 见甲一不反驳,夏初七看着白茫茫的天际,想着赵十九,悠悠地说:“赵十九说,祸害总是活千年,我就是祸害,相信我,我一定能活到黄金满屋为止。” 甲一白眼,“驾……” 花了整整一日,两个人马不停蹄的赶路,总算在天际擦黑的时候赶到了锡林郭勒的大晏军驻营地,累得身下的马儿都直甩蹄子。可没有想到,营房的门口,赵樽的“晋”字旗不见了,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旗杆竖立着,像在述说这里不久前刚发生过的事情。 夏初七眯了眯眼,看了一眼甲一,“不会晚吧?” 甲一点头,“不晚。” 夏初七没有再犹豫,打马走向没有闭合的营门,发现外头的守卫都没有了,里面一片片的火把将整个校场上的天际照得极亮,里面人声鼎沸,乱成了一锅粥。 漠北大营里,除了赵樽带走的五万人,这里留守还有将近十万,十万人这般大乱起来,那效果可想而知。若不是哈萨尔受伤,此时遭受敌袭,结果不堪设想。 夏初七策马进去,没有在人群中寻着赵樽的副将,却看见了人潮中正在努力与人辩解着什么的老孟和小二小六几个人。她目光一亮,大喊了一声。 “老孟!” 看见是她回来了,老孟飞快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小二和小六也跟着抢步过来,个个都争着要说话,却被老孟一声“闭嘴”止住了,委屈地站在边上。然后,老孟喘着气道,“小齐,你回来太好了,出大事了。” 夏初七跳下马,“别急,你慢慢说。” 老孟回头看了一处火光大亮的拥挤人潮,大着嗓子说话,“今日营中有几个将士在私底下议论,都说晋王爷勾结北狄,通敌叛国,这次借故离开,肯定是逃跑了。如今营中缺衣短食,再等下去,大家都得饿死。他们鼓动大家离开漠北,投奔魏国公去。” 夏初七神色一凝,冷笑问,“然后呢?” 老孟说:“然后李参将得了禀报,就拿了人,惩处了那几个说晋王爷坏话的兵士,每人杖责了二十军棍。这下事情闹起来,有很多人不服气,甚至有将校带头,说是晋王通敌证据确凿,整个大晏的人都知道,就咱们营里的兄弟还蒙在鼓里……他们合伙把李参将给打了。” 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夏初七抿了抿唇。 “现下什么情况?” “营中如今分为三派,一派是保晋派,一派是反晋派,另外一派是中立观望派。”说到这里,老孟目光闪烁一下,看了她身侧的甲一一眼,压低了嗓子,“小齐,这事极不正常,像是有人故意挑事。实话告诉你,一年多前,京郊大营发生过一次兵变事件。那时我只是小旗,没受什么影响,但据我所知,金卫军大部分将校调换……如今的情形,对晋王很是不利。” 兵变之事,夏初七又怎会不知道? 当时,夏廷德在京郊行营挑衅赵樽麾下将士,引起军事哗变。赵樽无奈之下,用调停兵变事件要挟洪泰皇帝收回了将阿木尔指婚给他做侧妃的旨意,却失去了调兵之权和对金卫军将校的掌控权,任由洪泰帝借由兵变事件,对金卫军大规模重整。 看了老孟一眼,她笑问,“那老孟,你们几个是什么派?” 老孟一愣,他是老兵了,知道这个回答很重要,不仅仅是保晋派还是反晋派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朝堂上的站队。瞥了瞥边上发傻的小二和小六,他看着夏初七的眼睛,极是认真地告诉她。 “小齐,若是没有你,我只是中立派,神仙在上头打架,与我等凡人无忧。打死打活,关我啥事儿?但有了你,我和小二小六都是小齐派。” 跳下马来,夏初七双手重重掌着老孟的胳膊,感动了。 “战友,有你这句话,够了。” 说罢,她看向远处,“红刺特战队的兄弟们呢?” 红刺特战队是在赵樽的允许下,夏初七一手拉起来的队伍,拥有整个军中最先进的火器装备,一直是夏初七的骄傲,这个时候,她需要他们。 第371章阴山之危(4) 老孟眉头一蹙,“兄弟们都在,但如今大营中,中立派居多,大部分都是观望态度,我们也是一样,没有参与起哄。除此之外,将领里面,反晋派比保晋派多,除了李参将被打,还有支持晋王的两个将领,都被人打了。” 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夏初七让老孟赶紧过去召集红刺特战队的将士集合。然后看了甲一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她再次翻身上马,猛猛一拍马背,在路上抢了两支火把,直接往点将台冲了过去。 “滚水来了,滚水来了,让开,烫死不负责啊!” 舞着火把喊“滚水来了”,效果极好。校场上拥挤的兵卒迅速让出一条路来,而她与甲一很快冲上点将台。夏初七没有下马,在众将士纷杂的议论声里,一手勒紧缰绳,一手高举火把,在台上昂首挺胸地冷眼看他们。 “诸位,静一静,我有话说。” 她的闯入惊了众人,众将士纷纷看了过来。 无视那些冷眼,她不害臊地笑。 “谁在营中造谣生事说晋王不回来了?我还在这,他怎会不回来?” 她与晋王的“私交甚好”,这在金卫军中不是秘密。如今见她回来,还大剌剌站在点将台上撒欢,保晋派纷纷欢呼,反晋派却是厉声呐喊,尖锐的讽刺。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以色侍人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话?” “老子以色侍人?”夏初七嗖地看过去。那是原本是一个卫指挥使,职务极高,名叫沈经丙,正是兵变事件后才往调入金卫军做了五军营的领兵将军,往常二人见面不少,那是一个极为谦逊有礼的人,见了她脸上总挂着笑意。今日直接将矛头对准她,自然不会没有原因。 “沈将军这般说我,实在抬举。但就事论事,你凭什么说晋王殿下不管大营里的人了?他去阴山,不是亲自去押运粮草吗?要是不管,他何必趟这浑水,走那么远的路?” 沈经丙嗤之以鼻,“哼!不要把营中兄弟都当傻子,朝廷弃我等于不顾,定然是将我等划为晋王一党。若不然,为何朝廷的粮草不直接押运到漠北,反被魏国公扣留在阴山?为何漠北大营的军饷数月不发?弟兄们当兵打仗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吃粮饷,饱肚腹,全家不饿吗?如今营中库存的粮食最多还能维系半月生计,晋王若是要不回粮草,难不成大家伙儿都得在这等死?” 夏初七看着他,“没了?” 他不解地一愣,夏初七突地笑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吗?” 哼了一声,她朝甲一使了个眼色。 甲一会意,点了点头,把马匹上大包小包的金银放了下来。一个个包袱悉数打开,“哗”一声,里面的东西全部堆在了点将台上。火光映照之下,金光闪闪的黄金,烁烁生辉的白银,还有各种各样精美的饰物珠宝,晃花了一众将士的眼睛。 校场上,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 夏初七干笑几声,“钱这东西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有情分重要?人若死了,钱没花光,多憋屈?” 听她这般说,甲一唇角微微一抽。 她却不理会,又道:“诸位可得看清楚了,这是不是钱,是不是钱?!” 沈经丙显然吃了一惊,“你怎可能有这样多的钱?” 夏初七翘起唇角,嘿嘿一乐,“老子穷得只剩下钱了。放心,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先带回来让你们见识见识。” 点将台下的众位将士,不要说普通兵卒,便是好多参将副将们也没有一次性见过这样多的金银珠宝堆在面前。听她这样一讲,场下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的光线卷着夜色,熏出一股子浓重的阴霾,让人心里凉飕飕生出凉意。 夏初七冷笑。 看来还是金钱有魅力,也最有说服力。 清了清嗓子,她心疼的瞄了瞄那一堆金银,正色道:“诸位兄弟,实话告诉你们好了,这些银子是晋王殿下让我先行拿回来安慰弟兄们的。”一听是赵樽,下面又小声议论起来,可夏初七却拉长嗓子说了一个“但是”,“但是殿下的银子不是白给的,只给自家兄弟,不给小人。现在,相信晋王殿下清白的人站在校场左边,要投奔魏国公的人站在右边。中立的人,站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儿,还是沈经丙发问。 “我等为何要听你的?” “因为我有办法完美的解决争端啊!想来沈将军也不想闹得血流成河,到时候,只能带一堆尸体去给魏国公吧?” 沈经丙略惊,“你想怎样?” 夏初七扫了一眼校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难得绷住了脸,声音却仍是带着笑意,“很简单,相信晋王殿下的,一会儿由我清点金银,大家平分。要投奔魏国公的,营房大门开着,请便,不送。中立的……” 拖长了嗓子,她邪恶地一笑。 “老子最讨厌墙头草,两边倒,通通绞杀。” 她这样子极是不讲理,狂妄又剽悍,别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那股子劲倒是极狠,可很明显,这般说出来,肯定有人不服。 “你凭什么决定我等的生死?” “就凭这个——” 夏初七手中火把高高一举,一阵“哐啷”声响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支新组建的红刺特战队员整齐排列开来,手上拿着营中最尖锐的火铳和火炮,架在点将台的两侧,威风八面。在呼啸的北风中,他们将点将台上的夏初七衬得极是英武,仿佛她才是这漠北大营的大将军王。 众人惊住,“你敢动武?” 夏初七往场上看了一眼,“对,动武。那你们动还是不动?”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声音刚过,校场上的保晋派便开始动了。 他们往校场的左边移去,并且排列得极是整齐。 而反晋派却嘶吼起来,开始怂恿闹事,“弟兄们,我等大老爷们,为何要听一个不阴不阳,公母不分的杂种说话?火炮算什么?咱们不怕死,即便死了,也是大晏的鬼,不能跟着晋王去做北狄鞑子的走狗。” 夏初七高举起火把来,似笑非笑,“既然大家不同意就此散伙,那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可以让营中兄弟步调一致,不会伤了彼此和气。这个办法叫投票公选。仍是像现下这般,支持晋王的站左边,投奔魏国公的站右边,哪一边人数更多,咱们就听哪一边的话。至于点将台上的银子,同样也只分给支持晋王殿下的人,这样公平公正又合理,大家没有异议了吧?” “那中立的呢?” “中立的就跟随获胜的一方行动。实在不愿意的,爱走走,爱留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了那许多。” 校场上又一次喧哗起来。 可移动的人,还是只有保晋派。 夏初七冷笑一声,加重了声音,“看来大家都是支持晋王殿下嘛,我看如今右边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为了公平起见,限时一炷香,然后清点人数。” 反晋派的人,在人群里互相递着眼色。 他们的人数原本就占优势,比人数不怕保晋派。虽然他们不乐意听夏初七的,但此时不动,只怕被她利用,反倒被她拿捏住话柄,得罪了更多的中立,不好行事。再者,她说的方法确实有理,如此一来,倒省了他们不少的麻烦。 慢慢的,有人开始往右边移动。 有人开动,速度就快了。 比人数的时候,反晋派怎肯示弱? 看着校场上蚂蚁一般密集移动的人群,夏初七脊背上都是冷汗,心脏“怦怦”直跳,但面色一直保持着平静,只时不时与几个保晋派的人交换一下眼神。 一炷香很快,仿若玩点兵游戏一般,人群从哄乱不堪慢慢趋于平静。 有一部分人站到了左边。 有一部分人站到了右边。 有更多的人,依旧还留在中间。 中立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办法,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移动的脚步慢慢停下了,偌大的校场上,泾渭分明,但乍一看,明显右边投奔魏国公的人数多于左边支持赵樽的。一看这个结果,众将士小声的议论起来,但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点将台上的夏初七。 她也看着场下。 反晋派中,有十来个品级极高的将校,令她不寒而栗。 见到己方占优,沈经丙笑着挑衅,“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得点了数才知晓。” 夏初七冷冷笑答,随即,挥了挥手上火把。 “中立的人,麻烦点一下数!” 听了她的声音,原本默默站在中间的文书经历周文责向她点了点头,领了十来个亲信兵卒开始往右边去点反晋派人数,另外一个副将范宏水则带了人往左边去点。 校杨上一直有人在小声议论。 夏初七看着点数的周文责,一动不动。 此时,她已经佩服死赵十九这头腹黑的老狐狸了。 第372章阴山之危(5) 没错,这正是赵樽去阴山之前交给她的军务。 试想一下,就连老孟都知道金卫军中有大量的将校和人员调动,赵樽又如何不知?以前他无所谓,一是那些人没有向他动过手脚,二是他没有生起夺储之心,只是带兵打仗而已,是谁的人都好,只要听话就用。 只如今,他既然有了这心,又怎会在身边留下隐患? 自从上次营中粮草被黑皮等人焚毁开始,赵樽就一直在寻找机会。 这次他离开,就是给他们机会,再一箭双雕。 按照原定计划,是赵樽自己安排的人在军中散布于他不利的谣言,引出那些异己分子,让他们以为时机成熟,再如此这般,一次性清理干净。而这个计划,也应该是在夏初七从阿巴嘎回来之后再启动的。但她没有想到,这帮人沉不住气,自己先迫不及待的钻入了赵樽的圈套。 不过如此也证明,朝廷果然想把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在赵樽的头上,先分裂他手中的兵马,再让他陷入两难的孤境,到时要怎样处理,还不由得他们吗? 幸而赵樽已将心腹的三万精锐将士安顿在了中立阵营里,如今只等周文责点清人数,再一声令下,立马就可以趁机拿下那些反晋派。可人数还没清点完,大营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紧跟着,一道尖细的嗓子便响了起来。 “钦差大人到!” 夏初七微微一惊,只见一个约摸二十来人的马队飞奔而入。领头的人身着大晏宦官服饰,后头跟的全是大内侍卫,来势汹汹。 等他们走近,她终于认出来了,竟是东宫的大太监何承安。 从刚好分排出来的列队中间拍马过来,何承安随行的人数不多,但他气势却是不小,高举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尖着嗓子高声呐喊。 “御剑在此,见剑如见陛下亲临。” 夏初七与何承安并没有打过几次交道,正经话也没有说上几句,可彼此也是认识的。此时会在漠北高原见到原本该在京师享福的何公公,她自是震惊不已。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就在耳侧。 她慢腾腾下马,随同众位将士一同跪地叩拜。 何承安骑在马上环视了一圈,蹙了蹙眉头,显然不太明白校场上的人都在做什么。但他是一个性子极稳的人,没有来就涉及军务,尤其在宫中行走那么多年,见的人都是尊贵的主子,人也跟着沾了不少贵气,手执御剑从跪伏一地的人群中穿过,他走向点将台,才将高举的御剑放下,看了一眼夏初七,大声尖喝。 “都起了吧。” 夏初七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众起身,侧面对着他的脸,似笑非笑的撩了撩唇,不回避,也不主动上前招呼。 可她原以为何承安会先拿着这“御剑”指手画脚地耍一番威风,不曾想,他只是默默看她一眼,还剑入鞘,向校场众将士大声道:“诸位原地候着,咱家待会儿有要事宣布。” 说罢他向夏初七躬了躬身子,施礼。 “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这声“夏公子”喊得极是巧妙,没有直接拆穿她的姑娘身份,却又实实在在告诉了夏初七,他已然知道她的底细,不需再做无谓的辩白。 夏初七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随他下了点将台,朝后面的主营帐走去。甲一见状要跟,却被何承安抬手阻止了。 “咱家要与夏公子单独叙话。” 甲一看着他,面不改色,“晋王殿下交代,我得与她寸步不离。” 夏初七抱着双臂,只笑看着何承安登时难看的脸色,也不插手,只做壁上观,翘起的唇角上,甚至带了一抹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遇到甲一这样的死心眼,是个正常人都能气疯。 果然,何承安在事情没有办妥前,不好直接针对赵樽,看明白甲一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甩袖一哼,也就不理会他了。 营帐中,松油灯光线极是微弱。 夏初七看了看堵在大帐门口的二十来个戎装佩刀的大内侍卫,笑坐在椅子上,若有似无地瞄了身侧的甲一一眼,满带笑意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公公有事请直说。” 何承安了解赵绵泽的心思,对她态度由始至终都带着讨好的笑,“明人不说暗话,七小姐,奴才这次来漠北,是受了皇太孙殿下所托,给您捎一件东西。” 夏初七狐疑看去,“哦?” 他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毕恭毕敬的递到她的面前。她仔细一看,正是当初被东方青玄搜去,又被赵绵泽在坤宁宫外拿给她瞧过的那个绣花香囊。或许它对夏楚来说有特定的意义,可对于她夏初七实在没有半点作用。 她随手往怀里一塞,挑眉看向何承安,“好,物归原主,也是应当的,那我也就不谢何公公您了。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何公公要是政务忙完了,早点在营中歇着。” 何承安来之前早就打好盘算,要怎样对她好言相劝,没有想到话题还没有拉开,她却是一个完全不可勾通之人,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想走。 “七小姐留步。” 夏初七当然得留。 帐门口全被大内侍卫堵死,想走也走不了。 她回头坐下,笑问,“何公公还有事?” 何承安笑得比她更为灿烂,“皇太孙殿下当然不会只让奴才来归还一个香囊这般简单。殿下还交代了,这回去,定要将你一并接回京师。” 夏初七斜睨着他,略带嘲笑,“若是我不愿意呢?” 何承安“嗬嗬”一声,“那可就由不得你。七小姐恐怕不知,您若是不回去,奴才这颗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嗤一声,夏初七也乐了,“何公公您的人头,与我何干?我又不靠你吃饭。不过话又说回来,瞧您这阵势,您不是准备用请的,而是准备用逮的吧?” 何承安怔一下,赶紧颔首,“不敢。”说到此,他又从身边小太监手上拿过来一个黄绸包裹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卷帛书,待把黄绸翻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一份金澄澄的黄帛圣旨。 他没有展开圣旨,只是笑着劝说道:“七小姐,皇太孙殿下说了,您的决定将影响到晋王的来日。您若是乖乖与奴才回京,好好做你的魏国公府七小姐,这份圣旨就不必宣读了。晋王还是那个功高盖世的晋王,等破了北狄回京,殿下还会给他另行封赏,若不然……” “如何?” 看着她笑吟吟的相问,何承安心里突的有些滞住,觉得这姑娘真不若外表的单薄柔弱,那一举一动,不是善茬。可他的话递到了嘴边,不说也得说。 “若不然,等奴才去校场把圣旨一读,晋王私交北狄,放敌寇哈萨尔出瀚海草原,攻入山海关,占我大晏河山……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夏初七没有说话,只看着他。 何承安见状,以为她被怔住,又放软了声音,那细嗓更是不阴不阳,“七小姐,奴才也知你与晋王殿下的关系。按说皇太孙能不计前嫌,不仅不责怪,还如此有情有义,是你的福分。如今朝堂上的事,七小姐恐怕还不清楚,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的大小政务,皆由皇太孙一人独断。如今晋王通敌铁证如山,只要皇太孙上呈给陛下,即便他是皇子,陛下也不会姑息养奸。” 夏初七仍是一笑,“何公公说完了?” 说了半天,看她容颜自在,丝毫不以为意,何承安微微一惊,点了点头。 轻“啊”一声,夏初七转头严肃地问甲一,“甲老板,你可听懂了?” 甲一摇头,“不懂。” 夏初七又转回头,指着圣旨问何承安:“何公公,麻烦您再说一遍这个是什么?” 何承安一愣,随即道:“陛下的圣旨。” 不曾想,夏初七不理他,又问甲一,“你信吗?” 甲一摇头,“不信。” 听了他俩的对话,何承安冷哼一声,顿时变了脸色,“七小姐连圣旨也敢置疑?咱家奉劝你,还是想开一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放屁,只有你不好看,你全家都不好看。哦,不对,你没有全家,你一个太监,压根儿就没后人,哪里来的全家?” 凶巴巴损了几句,见何承安被抢白得难堪,又不好为此与她动武,夏初七才微微一笑,又变成了一个好人,“何公公,我失礼了。不过这也怪不着我,你想,连我这最聪明的侍卫都没听懂你的意思,我又怎会懂?我听来听去,就听明白了一件事,公公你竟敢污蔑晋王通敌,污蔑皇太孙篡位,污蔑当今圣上是个草包,识人不清。我看不要说圣旨是假的,就连你手中这把御剑恐怕也是假的。” 第373章阴山之危(6) 她语速极快,说完不等何承安回过神,突地转头吩咐,“甲老板,何公公假冒钦差,假冒御剑,假传圣旨,拿下。” “好。” 何承安何时见过敢动手抢御剑的人?何时见过拿圣旨不当玩意的人?他耳朵“嗡嗡”一响,身子还来不及动弹,甲一已然抢步上前,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而几乎同一时刻,帐门口一众大内侍卫也飞快地扑身过来,但他们忌惮何公公被受制,没好上前,只围住他们厉声低喝。 “你们想造反?还不放人?” “我呸!” 夏初七啐一口,翘着唇看向面色煞白的何承安,“左右都是一个反字,这通敌的圣旨都拟好了,我们若是不遂了皇太孙的意,岂不是欺君吗?” 哼一声,她回头,朝甲一使一个眼神。 “是不是啊,甲老板?” “是。”甲一点头,随即一喝,“来人,把他们通通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谁也没想到,不等大内侍卫们出手,帐外极快地窜入埋伏在外的“十天干”甲字卫的人。他们全是赵樽的隐卫,个个神武,速度如同鬼魅,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拿住了目瞠口呆的大内侍卫,个个堵了嘴。 “我最讨厌别人来掌控我的命运。”夏初七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走向被甲一勒住的何承安,笑容灿烂地走过去,看着他微微发颤的身子,笑着抬起了左右。 “何公公,不要怕,更不要说话。”他她将腕上的“锁爱”护腕转了转,一捻一抽,居然从里面拔出一根精铁钢针来,在何承安的面前晃了晃,捻着针尾,一下扎入他的脖子,低低笑了起来,“何公公,等一下,我会出去宣读这份圣旨,你只需站在边上为我作证便是,很容易的。” “啊!痛!” 人在身体紧张的时候,疼痛感尤甚。感觉到钢体入肉,何承安忍受不住地惊叫一声,在她的斜视下,又放低了嗓子,“你,你要做什么?七小姐,你可知胁持钦差,假传圣旨,那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九族?” 夏初七奇怪的看他片刻,嘴角翘起,笑容美好如春,但表情却苦酸繁杂,“何公公,我从来都没有九族,斩便斩呗。哦,对了,我记得我有一个未婚的夫婿,名叫赵绵泽,不如你去叫人把他斩了好了?” “啊…痛,很痛!不要啊,不要扎了……” 针刺入脖子不深,没有半点血迹,但在她针尖旋转的时候,兴许是心理恐惧太甚,何承安只觉着那是一种从未受过的酷刑,就好像五脏六腑都被她生生搅碎了一般,白胖的腮帮抖动起来,表情极是扭曲。 “饶,饶了……” 不等他说完,帐外有甲字卫的侍卫进来,声音极轻。 “沈将军来找钦差大人。” 沈经丙来了?夏初七笑道:“告诉他,钦差大人肚子不舒服,正在里头出恭。等一会儿,就会出去宣读圣旨,让校场上的人先等着,要体谅钦差不远千里而来的辛苦。” “救……”何承安的后一个“命”字被淹没在了恐惧里,他双目瞪着夏初七,还没说完,就没甲一捏紧了下颌,他的舌头不会转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初七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子来,塞入他的嘴里,慢慢入喉,身子终是软在了甲一身上。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夏初七抽回银针,嫌弃地在他身上擦擦针,放入护腕。 “何公公,你们太天真了。” 在他们这些老古董看来,圣旨、御剑这样的东西是神物,人人都得有敬畏之心,拿着御剑就可号令千军万马,拿着圣旨就可以定人死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对于夏初七来说,那就是个屁。若换以前她还能装模作样应付一下,如今她都懒得装了。 无论如何,这份圣旨内容都不能让何承安出去宣读。外面的校场上约十万人,他们与她的思维可不一样,她看来无所谓的东西,他们却与何承安有着一致的神圣感。而且中立者居多,圣上旨意一宣读,形势将不可逆转。 “唔唔唔……” 看她翻开圣旨,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何承安急得干瞪眼。 “哦,急了?忘了告诉你,不好意思。”夏初七瞄他一眼,笑吟吟道:“先前给你扎入体内的药物名叫‘死亡十五日’,若是十五日内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你便会肠穿肚烂而死,那死状么,秃鹰都不肯吃。至于给你服的药嘛,简单,只是普通泻药。我怕何公公日子太闲了,没事出出恭,好混日子,也不容易引起沈将军的怀疑,要怪就怪他吧。放心,只拉三日,死不了人。” 何承安看着她的笑,吓得脸都白了,浑身恐惧得一直发抖。他往常只知赵樽为人狠辣歹毒,却不知比起他来,这个女人根本就毫不逊色,或者说比他更狠,更不讲道。 若是赵樽在此,不敢抗旨。 总算他敢不接文华殿的圣旨,也不敢不忌惮御剑,那是孝道。 可这个女人却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她就完全不是人。 狠狠喘了几口大气,何承安踉踉跄跄的爬起来,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但他毕竟不是不懂事的年轻人,见过大场面,在如今一个个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后,他比先前平静了不少。 “七小姐,左右都是死,我不会帮你。还有,你以为你如此,就能帮得了晋王,就能扭转得整个局面?事到如今,咱家不怕实话告诉你,若明日领不了你回去,阴山便是晋王的葬身之地。但你若肯跟我走,即便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皇贵妃之尊也是有的。” 夏初七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暗自心惊,但情绪却不变,“何公公多虑了,若你有机会回京,可代为转告皇太孙。我愿意陪着赵樽去死,也不愿意跟着他享受荣华富贵。”说罢,她又是一笑,朝何承安眨了眨眼,“还有,你想想,我若真的跟你回去,往后我做了皇妃能饶得了你?你家主子会为了你,开罪我?呵,不要天真了。你忠,是死。不忠,才可活。放心,我是个大好人,不仅给你解药,还给你机会回京传话,让你继续做你的大太监。” 何承安脸色苍白,怔立当场。 等再出营帐时,何承安已经老实了。他走在夏初七和甲一的前面,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一张白胖的老脸成了一个白面馒头,而且还是过量发酵的。 “咳咳!” 再一次站在点将台上,夏初七姿态恭敬地手捧圣旨,朝京师的方向遥遥一拜,然后才站直了身子,扫一圈校场上始终不清楚情况的人,微微一笑,“诸位大晏将士,幸而今日何公公及时赶到,若不然,这误会还真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沈经丙早已不耐烦,闻言吼了一声。 “你到底有何居心?何公公,你怎的不说话?” “急什么?听完旨意你就明白了。”夏初七笑着看他一眼,继续道:“何公公一路劳累,上吐下泻,嗓子受损,为免对圣上不恭,他不便宣旨,由我代为效劳。” “哗”一声,下面议论纷纷。 夏初七笑着转头,“我说得对不对,何公公?” 何承安面色难看地点点头,却不置一词。 知道这太监骨子里的忠义矜持,夏初七也不再逼他,严肃道:“北伐将士听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如她想的那般,即使他们心有疑惑,但她手里的东西确实是圣旨,何承安手上拿着的也是御剑,他们不得不跪在地上,庄重地行天子礼。可面对着展开的圣旨,她却接不下去。聪明一世也会糊涂一时,她这才想起,她根本就不会圣旨那一套酸腐之词。 这下事情大了。 她瞥头看向甲一,目光满是求助。 甲一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贴近她的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这一句她会。 她气势十足跟着念:“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甲一说,“晋王率部北征,心系社稷,全力苦战一年有余,收复永宁、大宁、开平、辽东、锡林郭勒全域,驱逐北狄于漠北高原。” 夏初七瞄他一眼,复读。 甲一又道:“屡立奇功,朕心甚慰。今特遣使前来抚军,以示正听。征北军劳苦功高……” 夏初七再一次复读。 甲一说一句,她就复述一句,幸而校场上无人敢抬头,他又说得极低,并没有人发现这个中的猫腻。她看着圣旨装腔作势地念着,几个“功”一出口,直接粉碎了营中关于“赵樽通敌叛国”的传言。 圣旨念完,除了反晋派冷冷不语,其他人纷纷点头称赞。可虽然反晋派察觉出这中间有什么猫腻,但在圣旨面前,却不是人人都敢夏初七一样,胁持钦差,夺下圣旨一探究竟的。 第374章阴山之危(7) 扫他们一眼,夏初七厉色道,“今日有人趁着殿下不在,就聚众闹事,诋毁殿下声誉,虽有何公公及时辟谣,但祸事已酿成,不可轻饶!这样吧,我再替殿下做一回主,先把反晋派的人,全部拿下关押大营,好吃好喝的照看着,等殿下回来,再行决断。” 一场干戈就这般平息了。 正如赵樽事先的预想,整个营中的异己分子一个不剩,被一网打尽。 喧嚣散去,防务照旧,金银财宝也重新搬运回来。 午夜时,营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何承安和大内侍卫,被赵樽的精锐“安置”在了大营北面的一个大帐,那里气候较冷,地面也潮湿,夏初七临睡前又去“慰问”了一番何承安,却没问出什么价值的东西来。 坐在床沿上,她看着那日没来得及叠起的被子,躺了下去。可闭上眼睛,面前全是赵十九雍容高冷如清风明月一般的表情。他皱眉,他抿唇,他勾人的眼神,他偶尔的笑意,每一个表情都极是生动,害得她满脑子都是他,尤其嗅到床上熟悉的气息,更像是着了魔,根本无法安睡。 何承安所带圣旨中的内容告诉她,这是一份由文华殿赵绵泽手拟的旨意,大意是指晋王通敌,要拿回京师候审。不过,在如今北伐战争的紧张关头,洪泰帝若是一个聪明的人,绝计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极大的可能,是赵绵泽自己的意思。 还有另一种可能,圣旨只是他用来威胁她妥协的一种软办法。 但不论真相是什么,她都赌不起。 阴山。 她必须要去阴山。 凭着直觉,她觉得阴山有一个大阴谋在等着赵樽。就算没有阴谋,从何承安那道圣旨来看,她没有听话的遂了赵绵泽的意思跟何承安回去,那么赵十九去阴山,夏廷德肯定会借机找事,不会错过一个收拾他的大好机会。 她相信赵十九的足智多谋,但正如她不会编圣旨都忘了一般,每个人都不神仙。赵十九虽有掌控棋局风云的能力,可百密尚有一疏,他这辈子何曾又不是洪泰帝手中的棋子?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何承安的话成为真实,不会让他在阴山成为一步死棋。 捧着脑袋,她正在考虑要怎么办,帐帘外就传来一道声响。这个是赵樽的主帐,有内外之分,按规矩,甲一总是守在外面,可今日的事让她受了惊,下意识问出口。 “谁在外面?” 帘子一撩,她看见了甲一的脸。 “你怎不出声?” 瞪了他一眼,她松了一口气,“有事?” 甲一摇头,“无事。” 看他愣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也不离开,夏初七奇怪了,“无事你进来干嘛?我可告诉你,男女有别。小心殿下回来,我告你状,说你轻薄我。” 甲一不看她,只看着对面的帐壁。 “殿下让我守的。” 赵十九让他守着她? 这个认知,让夏初七微微一愣,仔细一思考,突然觉得这极有可能是赵樽的作风。他应当也是知晓阴山有凶险,这才故意把营中的简单军务交给她,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她,不让她跟去。再仔细想,营中她走了三日,一切井井有条,有她无她根本就不会改变结果,她越发相信,这次也和以往一样,他想把相对安全的环境给她,还美其名曰:军务,乐得她屁颠屁颠的,自以为得了信任。 先人板板的,赵十九实在可恶,又算计到她头上了。 夏初七脸色登时难看了,瞥向甲一时,目光里的怒火比烛台上的烛光还要耀眼,就像在看仇人似的瞪住他,凶巴巴地问:“他不愿意我去阴山,所以就要你看好我是不是?” 甲一唇角抿紧,没有说话。 夏初七知他是默认了,磨了磨牙齿,继续恶声恶气地问:“甲老板,我们两个是不是朋友?” 他不答。 她问:“你事事听他,就不能听我一次?” 他不答。 她怒,“你信不信我会宰了你?” 他不答。 她急眼了,“你知道的,我有办法收拾你,但你却未必敢收拾我……” 听得这话,甲一终是回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语气平静得像仅仅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谁说我不敢?殿下说了,必要时,可动武。” 必要时,可动武? 低低一“靠”,夏初七哀哀地躺倒床上,想想气愤不过,又坐起来,努了努嘴巴,“你,外头去睡。” 甲一头都不转,“我不睡,我就坐这。” 看来他是知晓自己在想办法去阴山了?夏初七咬牙切齿,可她太了解甲一的性子,他就是一根怎样嚼都嚼不烂的牛筋。既然说什么都无用,她索性也就不浪费口舌,将床上的被子往自家身上一裹,双手叉起抱住脑袋,背转过去,不动了。 良久,背后没有声音。 甲一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一尊不会挪动的石像。 夏初七烦恼了,又翻过来,“你不需要去尿尿什么的?” 甲一古怪地看她一眼,“不必为我操心,你只管睡。” 这一回,夏初七气得拉被子连脑袋一起蒙住了。 营帐里,寂静了一会儿,她突的掀开被子。 “我心里烦,睡不着,出去走走。” 一排排的营帐沐浴在飞雪里,银装素裹,排列整齐,却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夏初七灌着冷冽的北风在营房之间走来走去,看那一弯不太清晰的月亮,看那营帐顶上的积雪,看甲一淡然无波的脸孔,觉得再搞不掂他,整个人都得疯掉。 “甲老板,您能不能高抬贵手,不要跟着我了?放心吧,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该睡睡,该做嘛做嘛,不要把我当成犯人一般对付可好?” “不好。” “唱反调是吧?”夏初七笑容不变,瞥了一眼他端正的五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挑了挑眉头,“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总盯着大姑娘睡觉,就不害臊吗?再说,我一个大姑娘,总被你一个大男人盯着睡觉,如何睡得着?” 无视她的激将,甲一面色不变。 “我不会看你。” 夏初七放慢了脚步,无奈了,“你说我这样聪明,这样机智,这样伶俐,你又这样睿智,这样俊朗,这样厉害,我们两个一起去了阴山,不是让殿下如虎添翼吗?你这是何苦呢?” 甲一嘴角微微一抽,不做复读机了。 见他沉默,夏初七狡黠一笑,哄着他,“有你在,我绝对放心,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好不好?” “不好。”甲一淡淡回应。 真是一块刀砍不烂剑戳不穿的石头。 入得屋子,夏初七再一次裹进温暖的被窝里,和衣而眠,久久的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再与他说。半睡半醒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帐外有人说话,“小齐,红刺队有几个人,说是得了你的令,偷偷摸摸出了营房。我看不对劲,过来与你说一声。” 夏初七一惊,翻身而起,快步往帐外走去。坐在帐门的甲一没有阻挡,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三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匆,不多时已走到大营的门口。那人一指,果然看见有几个骑马的背影从营房掠了出去。 “怎么回事?” 夏初七询问营房的守卫。 守卫见到是她,回应道:“红刺有几个人说是奉你之命,有要务办理,我们没有阻拦,他们骑马出营了。” 夏初七眉头一蹙,凝重地看向甲一。 “甲老板,你赶紧回去叫人,我追出去喊住他们。” 甲一不理会她,亦步亦随。 很明显,这招不好使,夏初七无奈只好叫传令的人。 “你赶紧去找红刺队的老孟,让他赶紧带人来。” 然后不等他答应,她极快的飞奔出去,迎着飞雪高声大喊。 “你们几个给我站住,做什么的?” 前面那些人骑着马,速度却不是很快,走出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便不再前行,勒马停在雪地上,甚至调转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好像在那里等她过去一般。 “大都督?”她呼吸一紧。 “七小姐,好久不见。” 那熟悉带笑的声音,天生自带一种媚雅的风韵。他没有锦衣华服,而是身着金卫军中的将校甲胄,系了个大披风。雪地银光的反射下,少了一些阴柔,多了一些英武,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一双斜飞的凤眸,亮得如同星辰。夏初七先前听那报信人的声音,就有些像东方青玄身边的如风。如今一看,果真是东方青玄来了。 一年多的岁月,抹去了许多斑驳的痕迹,只人还依旧。 皎月之下,雪影婆娑。 迟疑片刻,她问,“你怎会在这?” 东方青玄笑,凤眸悠远,像穿过了四季一般漫长的时光。 “来接你去阴山,不是想见他?” 甲一面色一变,目光沉下,伸手就拉她。 “不要过去!” “你不想跟我去,就不要阻止我。”夏初七狡猾的躲开甲一,朝东方青玄的方向飞奔过去。 第375章阴山之危(8) 她知东方青玄消息来源极广,这般情况亲自来漠北大营,肯定是赵樽真有了什么危险。既如此,她其余的顾虑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去阴山。 甲一追了过来,低喝,“你回来。” 被他这般一吼,夏初七脊背生凉。心里想,若是目光可以杀人,她这会儿一定被甲一给戳成了一个沙漏子。 甲一速度极快。 可东方青玄也快。 飞身下马,他两个就像在赛跑一般,都往她而来。但夏初七是往东方青玄跑的,甲一追过去时,仅仅只抓到她的帽子。他手上一紧,扯掉她的发髻,一头长长如墨的发丝在雪地上烫了开来,可她的人却像兔子一般蹿入东方青玄的身后。 “甲老板,你回去吧。” 甲一顿住脚步,不看她,只看着东方青玄,脸上有着难得的愤怒与恼恨,眸子如见仇人般凶险。 “你放开她。”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挡在夏初七的面前,那妖娆的笑意,在茫茫的雪原上,宛如阳春白雪的美酒,极是醉人,一蹙一笑,都带着无比华丽的光芒。 “本座若是不放呢?” 甲一不言不语,只缓缓拔刀,握在手上,独自伫立在他的对面,脸色极是冷漠,就好像他不知面前的人是以狠辣闻名的锦衣卫大都督,只不过对付毛头小贼一般,慢慢逼近,在漫天翻飞的雪花里,他的样子极是狠戾,至少是夏初七从未见过的狠戾。 “你过来。” 这句话是对夏初七说的。 夏初七与他相处这些日子,从未见过他生气。如今,触及他微凉的目光,突地有些不敢看,别开头去,心脏跳得怦怦直响,很是不安。但去阴山见赵十九的心情太迫切,她没有办法由着他阻止。 “甲老板,对不住了,你赶紧回去歇了吧。我跟大都督是朋友,他锦衣卫这样多人,我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好了。等我见着了赵十九,我会告诉他的,是我自己跑出来的,与你无关,他绝对不会责怪你。” “夏楚,过来。” 他声音极冷,叫出了她的名字,带着十足的愤懑和怒气。夏初七听得心里一紧,好像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钟声,“咚”一声敲在她的耳边,又像时光洪流里疯长的水草,极快地席卷了她的心脏。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狠狠瞪她一眼,“这几日我听得少?” “哦”一声恍然大悟,夏初七软了嗓子,神色却坚定。 “我要去阴山,你阻止不了我。” “胆大妄为!”甲一哼一声,突地转头又看向东方青玄,声音沙哑,样子冷戾,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幽灵般,带着无端的恨意。 “你若关心她的死活,就不该带她涉险。” 东方青玄鎏金头盔下的面孔极美,嘴角仍带着温柔的笑意,那声音,那表情,用国色仙姿来形容亦不为过。 “本座自会保她安全。” 话音刚毕,营房门口有动静了。 一群金卫军将士持刀挽弓,往这边跑了过来。 跟着他们一起的,还有甲字卫的人。 甲一没有回头,只看着东方青玄,抬起手臂。 “弓箭准备!” 脚踩雪地的“沙沙”声里,一群人的弓箭对准了东方青玄的人。几乎霎时,气氛便紧张起来。而从营房门口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在茫茫的雪地上,拉开了剑拔弩张的架势,吼声划破苍穹,眼看就要动武。 “呵呵!”东方青玄笑了,“都是自己人,何必大动干戈?” 甲一眉头微扬,爆喝道:“再不放人,别怪我不客气。” 东方青玄仍旧只笑,脾气一如既往的好。 “是她要跟我走的,你没看明白?” 甲一喉头滑动一下,抬起的手慢慢往下落。夏初七知道,只要他下令,很快他们就会走不成了。以东方青玄目前的人数,双方缠斗起来根本就不是甲字卫的对手。 歉意的看一眼甲一,她飞快转身,拉了拉东方青玄的衣袖,低声说,“快跑,别墨迹了。有我在,他们不会放箭。” “好。” 东方青玄笑着,不急不忙地拉她上马,猛地一抖缰绳。 “驾——” 锦衣卫的配马,都是上马的马匹。那蹄子翻飞起来,溅得地上的雪花高高扬起,速度快如疾风,眨眼间便奔出了数丈之外。 甲一抓紧手中她的帽子,大吼一声。 “等着我!” 夏初七回头,看了一眼风雪中越来越远的他,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此刻的难过和失望。她僵硬着脖子,一直回头看着他,心窝子堵得很,突地鼻子一酸,放开嗓子大声喊。 “甲老板,记得帮我照看大马小马。” 甲一站在帐门口看她片刻,默默地把她好心留给他的火盆往床边移了移,又默默地坐回到帐门的椅子上,双眼微闭,不再动弹。 那椅子是木质的,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漠北腊月的天气,一个人静坐在椅子上,还离火盆这样远,那温度可以想象,不冻成冰块子都便宜他了。夏初七偷偷睁眼瞄了他好几次,希望他会冻得受不住,自己去外面睡,哪晓得他愣是半步不挪,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火盆拿去。我在床上不冷。” 她终是不忍心了,嫌弃的哼一声。 他却慢慢回了一句,“不必。” “行,我才懒得做好人,不要算了。” 夏初七愤愤地裹紧自己,静静看着那尊石像,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办?”。被人保护得太好了,安全感是有了,可真有事情的时候,也不是一桩美事。算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养足了精神再与机器人斗争……不对,再与夏老鬼斗争。 昨夜没有睡好,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寒冷的北风刀子般刮过脸,她没了帽子,长长的头发翻飞着,不停拂在东方青玄的脸上。马儿的速度很快,她脸被吹得僵硬了,身子也冷得直哆嗦,但心里仍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一件带着温暖和幽香的披风裹了过来。 她一惊,回过神来,看向后头的男人。 “谢谢。你不冷?” 东方青玄浅笑吟吟,语气带着一抹极淡的嘲弄,“一年多不见,不曾想,七小姐却是会关心人了。本座以为,你应当不会在意才对?” 夏初七微微一愣。 啥意思?这话听上去,怎的颇有几分深闺幽怨? 她这会脑子乱得很,没工夫与他贫嘴调侃,只一边思考着阴山的事情,一边随口笑道,“大都督位高权重,想来不缺少旁人的关心。” 东方青玄轻轻一笑,一手绕过她的身子勒着马缰绳,眼睛直视着暗夜下的雪原,并没有别的动作,久久不语。 寂静时的风声更为冷冽。 好一会儿,才听他道,“你怎不问我,为何会在漠北?” “我先前问过了。” “再问一次。” 夏初七原本神色黯然,听着东方青玄这句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偏头看他一眼,“明白了,大都督是得了消息,知晓何承安带了皇太孙的秘旨来漠北,可能会对我不利,所以这才跟过来的?” “本座为何要担心你?” “不害怕我身上的巨大价值被人挖走了?” 东方青玄没有回答,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嘲讽的笑。 夏初七以为他懒得吭声,也不以为意的闭上了嘴。反正他为什么要来,她不在意,她能不能顺利到达阴山,这个才最是重要。看着漫无边际的雪原,她良久不言。 不曾想,耳后突地传来一声。 “我只是想你了。” 仿佛被闷雷劈中,夏初七脊背一僵,纷纷往事如同铺天盖地的箭羽,破空而来,一支一支插入她的心脏。建平城外的葫芦口,东方青玄飞身而下时的红光铺盖了脑海,她心里微微一乱,正寻思怎样缓解尴尬,却听他突然笑了一声。 “为了宝藏,足可倾国的宝藏。” 心里一跳,夏初七想到兀良汗来使的话。 “果然有这个东西?” 东方青玄笑,“当日你父亲在阴山一役,将大批宝藏埋在地下,但这些年,无数人来寻找,都不见踪影。”说罢他停了一下,唇角又是嘲弄,“你以为陛下定要让你做皇太孙的正妻,只因你是魏国公的女儿,只因你有凤命的谣传?你以为魏国公不保儿孙,却用免死铁券保你之命,是因为他最疼爱你?你以为陛下要拿你爹来开刀,仅仅只是因为忌惮他的权势?” 仿佛有一个关闭许久的秘盒即将打开,夏初七暗自心惊。 “那是为什么?” 东方青玄浅浅一笑,雪白清辉下,凤眸流光。 “你会知道的。” 夏初七没想清楚个中环节,恨得牙根痒痒。可东方青玄脾气极好,无论她怎样骂,他都丝毫不以为然。气得她不得不憋住火气,冷笑着问他。 第376章阴山之危(9) “东方青玄,你并不是大晏朝廷的人对不对?虽说你看上去是皇帝的人,可你偶尔也会与他对着干。虽说你看上去和赵樽是朋友,可也经常背地里阴他。你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嘴上挂着玩味的笑,突地低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 “是我自己的人。不过,若是七小姐愿意,也可做你的男人。” 夏初七愤怒不已,“想死就来!” “哈哈!” 赵樽率领五万军队日夜兼程,抵达了阴山山脉。 阴山的蒙语又名“达兰喀喇”,其南坡山势陡峭,北坡较为平缓,横在大地上,仿若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阻挡了南下的寒流与北上的湿气,是一个自然分界线。 夏廷德的驻军大营就在北坡的平缓山地上。 由于常年战事,这里除了驻军,没有牧民居住。 赵樽赶到夏廷德的营地时,已是深夜。 驻军营地的门口,魏国公的旗幡在寒风之中瑟瑟颤抖,苍凉的天幕下,除了一簇簇值夜士兵手中的火把,不见半点光芒。这几日阴山大雪,积雪足有半尺厚,马蹄声并不明显,等赵樽的大军到了营房门口,里头的哨探才发现,敲起铜锣来。 很快,营中游过来一片火把。 一队兵士摆出迎战的势头,气势汹汹朝大门而来。 领头的人不是夏廷德,而是一个值夜的统兵百户。大晚上的迎着北风暴雨值夜,这货的心情本就不太好。因此,明明看见营外的一群人都是穿着大晏军的服饰,他还从门口的木栅栏里探出一张扁平的脸孔来开骂。 “谁他娘的大晚上来找晦气?还要不要命了?” 权力不大,威风却不小的人,向来惹人厌恶。赵樽微微蹙眉,还未等开口,他身边的郑二宝便尖着嗓子骂开了。 “大胆的狗奴才!胆敢在晋王殿下面前放肆?要脑袋的,还不赶紧进去通知你们家魏国公,就说殿下亲临阴山,速速迎驾。” 营房门口那百户吓得差点儿跌地上。 这不怨他,他原本只想耍耍威风,发泄火气,但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赵樽亲临。不要说他,就算是统率大军的魏国公,那“公”与“王”之间差别也不是一点半点,谁敢得罪一个领兵亲王?更何况,他入营第一天听见的传闻,就是赵樽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然眼也不眨的就地处决了十五万投诚的战俘,杀人不见血,狠毒无人可比。 吓得打了个喷嚏,他看了一眼高倨战马身披黑氅面色高冷的男人,只觉得昏暗的光线下,那个颀长的身影高大冷峻,浑身上下都仿若笼罩了一层尊贵的光芒,让他不敢直视。 “殿下稍等片刻,卑职立马进去禀报。” 郑二宝最是心疼他家主子,看他眉头紧蹙,生怕他在这天气犯了头疾,真恨不得生剥了面前这厮的皮。 “报什么报?外头风雪这般大,还不给殿下开门!” 那货垂着头,他嘴里“嗳嗳”有声,点头哈腰地讨好,“不不不,不行啊,魏国公说了,兀良汗十二部被夺了粮草,这几日总在阴山附近游荡,就怕来寻衅滋事,再说了……”他嘿嘿一笑,小意道:“下官又没见过晋王,不等魏国公前来,哪敢私自放人入营?” “你——” 郑二宝气得嗓子都粗了。 赵樽却面色不变,抬手拦住了他。 很快,那人屁滚尿流的去了,又屁滚尿流地回来了。 可是,回来时,他火把下的脸色却涨红了一片,而且明显左脸比右脸红得多。看样子是去禀报夏廷德的时候挨了耳光。 “晋,晋王殿下,国公爷说,说大晚黑的,为了营中安防着想,请北伐军的兄弟们在营,营外候着。只允许殿下你,你一个人进去。还有,国公爷说他已经睡下了,请殿下先住,住下来。有什么事明儿一早,再,再行商议。” “放屁!” 这一回说话的不是郑二宝。 就连向来冷静的陈景都发脾气了。 “魏国公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慢待殿下?他不要脑袋了!” “卑职,卑职……若不然,卑,卑职再去,去找国公爷说说情?” “不必!” 赵樽凉凉出口,声音带着冷冽的杀气,呼啸而出。紧接着,他连人带马,如同游龙入海,速度极快地蹿了过去,大鸟一脚踢开栅栏。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众精锐将士,也紧随其后,越过营房大门,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那百户被踢翻在地,瞪大了双眼,不知所措。 远远的,只听见赵樽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 “本王亲自去请魏国公起床。” 阴山兵卒绝没有想到赵樽竟如此桀骜张扬,未经允许便踢门闯入一方统兵的营帐。霎时,营房里吼声如潮,叹声不绝,但大晏军中无人不知赵樽性子酷烈,有人敢喊,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哈哈!看这些鸟人的德性,如何戍边打仗?” 赵樽手下五万人皆是精锐,个个心高气傲,看那些阴山大营兵卒们观望却不敢上前的态度,昂首挺胸,马蹄声踩踏得更为激烈,刺破夜幕,比呼啸的风声尖锐,如同夜袭的敌军一般,势不可挡。 赵樽领兵闯营时,夏廷德正在自家营帐中。 帐中是暖暖的炉火,他搂着两个舞姬软乎乎的白肉,正在美美地享受着人间极乐。 一年多前,在京郊大营,那次兵变事情,他被金卫军捆在旗杆上,让人揍得遍体鳞伤,结果还挨了洪泰帝二十军棍,休养了大半年身子才恢复过来。如今能报复赵樽,能让那些金卫军吹冷风,他自然得意万分。 可外面突兀的震天喊叫,却是惊得他坐起身来。 “国公爷,不好了,晋王闯营了。” “什么?反了他了。”魏国公赤着身子,大惊失色之下,气得腮帮子鼓起,下巴上的胡须一抖一抖,“老夫好歹也是当朝一品大员,领二十万兵马的世袭国公爷,晋王他竟敢无视军纪,闯我大营……” “闯了又如何?” 帐外又一道沉稳冷冽的声音传来。 不等夏廷德惊呼声出口,几道身影便撩帐入内,带入一室的凉气,而夏廷德原本安排在帐外的守卫,已然被制服。入内的人,正是赵樽和陈景等几名侍卫。 “你,你,你……” 夏廷德没有穿衣服,慌不迭去扯被子,样子极是狼狈。 赵樽二话不说,自顾自坐在离床不远的椅上,懒洋洋侧眸,看向床上光着身子的夏廷德,还有两名拉来扯去抢被子的舞姬,神色极淡。 “既然魏国公喜欢这般商议,本王只好从命了。” 夏廷德目瞪口呆之后,便是急火攻心。可赵樽是大晏亲王,他官职再大,怎样也大不过赵樽去。于是乎,一股子火烧心肝的痛恨和怒意,只得生生憋回肚子里,换上一副僵硬的笑容。 “殿下驾到,老夫有失远迎,还请殿下先去中军帐里吃着茶,烤着火,容老夫先行更衣,再来相陪。” “不必,此处谈事极好。”赵樽云淡风轻的看着他,无视床上两个看他的目光从惊惧变为爱慕的舞姬,唇角勾出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来,“雪夜玉生香,秉烛弄娇柔。交颈鸳鸯非一双,三只并头是怪谈。如此难得一见的人间佳景,本王正好借一借国公爷的光,开开眼界。” 说罢,他不看两名舞姬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看夏廷德绿着脸就快要口吐白沫了,冷冷板着脸,根本就不拿自己当外人,转头吩咐陈景。 “陈景,去,让伙房为将士们准备吃食。我北伐军在漠北啃了那般久的硬馍馍,如今到了魏国公的风水宝地,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正经。” 陈景那般严肃的人,也是忍不住眸中带笑。 “是,属下这便去办。” “还有。”赵樽喊住他,低低道,“就不要劳驾阴山大营的伙夫了,咱们自己动手。吃饱些,穿暖些,明日还要押运粮草回漠北,也是个苦差事。” “是。” 陈景正要走,赵樽却又吩咐。 “让人给爷上茶来,茶汤要美些。” “是,殿下。” 陈景唇角抽了抽,憋住笑意下去了。 从头到尾,赵樽丝毫不给夏廷德插嘴的机会,已然说了一大串的话。可叹那魏国公,被两个舞姬挤在中间,先前的风流姿势再无半分,没有穿衣,如何见得人?更紧要的是,人在赤着身子的时候,与人说话哪里有半分底气?可偏生他不能骂,不能吼,受了赵樽这份气,还得陪上笑脸。 “殿下,更深夜凉,不如您先歇着,明早再谈?” 赵樽勾唇,眸子很平和,“不凉,此处甚暖。” 第377章阴山之危(10) 夏廷德尴尬万分,攥着被子道,“可老夫如今这般也无法与殿下说正事。再说,这……恐污了殿下尊目,请殿下给老夫半盏茶的工夫,可好?” 赵樽摇了摇头,凉凉一笑,“无妨,本王不介意。魏国公可自行玩乐。等你空闲下来,再与本王商议即可。” 他不介意,可夏廷德很介意啊。世间再不要脸的人,也不愿光着身子与人说事吧?更何况,他的身边还躺着两个同样光着身子的舞姬,三人夹饼似的挤一起,怎样看怎样荒诞。 夏廷德后悔了。 早知如此,先前就该出去。 咽下一口涌上喉咙的老血,他看着赵樽慵懒的表情,先前被他的闯入打得措手不及的慌乱,终是慢慢的平静了些许,只脸色依旧涨得如同猪肝。 “老夫明白,殿下是为了粮草而来。可实在不巧,这粮草被兀良汗十二部运走了一大半,剩下仅有一小部分,已然不足以供给漠北,若不然,下官老早就差人给殿下运来了,何苦等到现在?” “哦?”赵樽冷冷看着他,手指抚动着手上茶盏,也装糊涂,“那本王就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魏国公不去攻打被北狄占领的山海关,却窝在这阴山,意欲何为?” “这个……” 夏廷德揪住被子遮羞的手微微攥紧。 按照他得来的消息,赵樽应当会在两日后到达阴山,可如今他这般提前出现,还坐在他的床前,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当然,他更不可能直接说出阴山那人人觊觎的宝藏一事,只寻思先想办法把他稳住,至少弄出营帐再说。 “此事关乎军机,殿下不当问。” 轻唔一声,赵樽面色冷硬如铁,双眉紧锁,突然不动声色的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床上赤身的夏廷德,凉凉看着他道:“军机本王自是管不了,本王只要该得的粮草,魏国公既然不愿意交还,那本王也就不与你客套了。” 话毕,他伸手就要去拎夏廷德。 “殿下!” 夏廷德死死攥着被角,紧张像个害羞的小媳妇儿似的。唯一的差别,那张胡须抖动的脸孔不是红通通的粉,而是煞白一片的难看。 “殿下,实不相瞒,粮草属实被兀良汗的人运走大半,正因如此,老夫才扣下了兀良汗世子,想逼他们送还粮草。而余下的一部分,因北平府粮草吃紧,老夫先行挪去了北平……” 赵樽冷冷看他,“漠北大营的将士们正等着粮草救命,饿着肚子与北狄打仗,魏国公竟敢动用本王的救命粮草,该当何罪?” 夏廷德脸更白了,“殿下且宽限老夫三日。三日后,老夫必为殿下筹集好你部所需粮草,殿下意下如何?” 赵樽扶住额角,考虑须臾,“成,但口说无凭。” 他转头,冲郑二宝点了点头。 二宝公公会意,腻笑着咧嘴上前,拿出一份文书递到夏廷德的面前,又极是殷勤的搬了一张小炕桌,放在他的床上,还顺带瞄了一眼两个舞姬的玲珑身段,才笑着递上笔墨。 “魏国公,请吧。” 夏廷德气得心肝都在抽痛,但如今赵樽逼到床前,他不得不暂时先安抚住他,再图后计。很快,他黑着脸在文书上写上,自愿在三日内为晋王筹集粮草等事宜,然后,签上名,画上押。 “殿下,这般可好?” 赵樽看了看,递与陈景,慢条斯理的起身。 “魏国公,今晚得罪了,本王告退。” 话音落,他转身就走,临到帐门口,突地又回头。 “国公爷,继续三只鸳鸯鸣衾被。” 他目光里的揶揄和嘲讽,配上无与伦比的威仪和王者之气,看得床上两名舞姬心里一荡,血液翻腾,再对比一下夏廷德松弛臃肿的身子,那表情就像吃了苍蝇,喉咙噎得极为难受。 赵樽前脚一走,夏廷德的副将张立后脚便入内。 “国公爷,咱们就由着他嚣张?” 夏廷德面色森寒,气得冷冷一哼。 “放心,他嚣张不了几日。” 张立搓了搓手心,没敢瞄床上的两位舞姬,只小声道,“可国公爷你写下了文书,说三日内为晋王筹粮,这白纸黑纸的,也抵赖不了,到时候晋王逼来,可怎生是好?” “三日后,老夫自有办法。” “国公爷的意思,是要等何公公从漠北回来?” 说到何承安,夏廷德的脸上顿时浮上了一层冷霜。 “哼,何承安那个老阉贼,把老夫的好处吃入了肚腹,还想骨头都不吐一根。他以为老夫不知道,此行漠北是要把夏楚带回京师献给皇太孙。老夫岂能如他的愿?” 张立微微一惊,“那国公爷的意思,是不必等何公公回来了?这样好,属下马上传令下去,派兵包围大营,生擒赵樽。” 夏廷德眉目一横,啐了一口。 “饭桶!” 见张立一脸不解看来,光着身子的夏廷德这会子满是怒色,瞪视他一眼,缓了一口郁气,才狠声道:“在何承安没回阴山之前,不得动赵樽,这也是皇太孙的意思。他年岁尚浅,到底还是顾念亲情。老夫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他唱对台,且等何承安三日,若是三日后他不回,那就怪不得老夫了。” “国公爷英明。” 外间的大营里,一众从漠北远道而来的将士,已经吃上了热饭。他们大快朵颐着,说笑声不绝于耳,震动了夜色,划破了长空,在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火把下,印出了一张张愉快爽朗的面孔。 “弟兄们,看出来没有?夏廷德带的这帮龟孙子兵,全他娘的怂蛋。咱金卫军的弟兄,吃糠咽菜也比这群王八犊子天天吃肉强。这些人,唬唬老百姓还成,上阵打仗,通通都得尿裤子。” “哈哈,极是极是。” “都他娘的不敢多吭一声!丢人。” 说话间,众将士朗声大笑。 从锡林郭勒出发,几天的长途跋涉,这群人路上都没有吃过一口热饭饱饭,这会子喝酒吃肉,还全吃的夏廷德的东西,再想想先前闯营的气势,说到晋王殿下的威势,那笑声激荡在风中,是说不出来的快活。 北风呼啸,雪花飞舞。 如墨的苍穹下,赵樽默默坐于帐中,突听外头马声“嘚嘚”,很快便有人入内,长长喊了一声“报!”。 他眉头微紧,转头面向来人。 那是一个从山海关过来的金卫军斥候,见到赵樽,抱拳单膝跪地,将手上文书呈与郑二宝,认真道,“殿下,属下有一喜一忧两件事要禀报,殿下先听哪件?” 赵樽看他一眼,“再多一个字,本王拔你舌头。” 斥侯嘿嘿一笑,知晓他不会真的拔舌头,但仍是不敢再废话,只捡重要的道:“好消息是右将军已于腊月初九申时攻破山海关,初十率兵夺取密云和顺义,大军如今兵临北平府城下,与魏国公留守的兵马形成了对峙之势,这是右将军的来函。” “嗯”一声,赵樽简短道,“继续。” 斥候迟疑片刻,声音低了一些,“还有一事颇为棘手,辽东来了消息。住在定安侯府邸的高苍国宁安公主被杀,文佳公主重伤。此事引起高苍国的强烈反响,高苍国王震怒,要与大晏划清界限,令将军李良骥征伐辽东,如今李良骥的军队过了江,直逼铁岭卫。” 赵樽脸色稍稍一冷,“大牛如何?” 斥候垂首半跪,不敢看他的眼睛,“定安侯原本已到大宁,接报后,正原地驻营,派人前来,请殿下的意思。” 赵樽沉默片刻,拢紧手上文书,“这个陈大牛,果然榆木脑袋。” 知道陈大牛是顾及他的安危,方才滞留不返,他低低骂了一句,也不知是责还是叹,想想转头看向斥候,“快马赶往大宁,告诉陈大牛,先驱外敌,速速返回铁岭卫。” 听得他这话,陈景一惊,正待插嘴,却被赵樽摆手阻止了。抢在他面前,赵樽淡淡看向斥候,“下去吧,另外,差人通知元祐,扎死山海关,要是山海关从他手上丢了,新郎粉他吃定了。” 斥候嘴唇抽搐下,应了声,便下去了。 陈景面有忧色,“殿下,如今形势紧急,陈大牛若与高苍国开战……” 赵樽微微一抬手,摆了摆,“不必说了,外忧重于内患,不理寇祸,那是自取灭亡。” 洪泰二十六年发生了许多大事。 原本已与北狄脱离“姻亲关系”,要向大晏称臣,并表示要年年进贡的高苍国,因一位和亲公主的死亡而翻脸,派了大军要征伐辽东,便是其中紧要的一件。 这件事情是国之大事。 很快,消息便从辽东传入了京师。 不过,高苍国其实早有觊觎辽东版图之心,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后世修订的史书上,也有学者认为,这是高苍国得知大晏二王争霸,赵绵泽与赵樽反目,陈大牛带兵支援山海关的情况之下,借题发挥的一次阴谋之举。他们的目的,就为了趁机得到辽东那块肥肉,坐收渔翁之利。 第378章阴山之危(11) 可对洪泰帝来说,此事极是震怒。洪泰帝自比秦皇汉武,想要八方来朝,从北狄手中把高苍的臣属关系划下麾下,那是他可载入千秋史册的政绩之一。如今为了一个公主之死,玉帛成了干戈,此事岂能简单揭过? 三日后,夏初七随了东方青玄的锦衣卫一行人,日夜兼程的赶路,已然快要进入阴山山脉了。这日的雪更是大得离谱,据极为熟悉此地的拉古拉说,从他出生之日起,便没有见过像这几日这般大的雪。 拉古拉建议,先休憩一夜,再去阴山。可于夏初七来说,不要说下雪,便是下刀都阻止不了她的脚步。赵樽就是一块吸铁石,有他在的地方,她拼着命也要往上赶。 她心急如焚,急得唇角都起了泡。 “喝点水。”东方青玄浅笑着将水袋递与她。 她抿嘴一笑,“谢了,妖孽。” “本座不喜欢这个称呼。”东方青玄如花的俊脸带了一丝寒气。 “没关系,我喜欢便好。反正名字是我喊的,你只管听着。”夏初七喝了一口水,笑眯眯的看着他,只觉得这厮肤色莹白如玉,无一丝瑕疵,真是绝美无双,“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怎的把你一男的生得这般貌美,把我一个姑娘生得像汉子一般粗糙?”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其实本座也很粗。” 夏初七正在往嘴里灌第二次水,闻言差点儿呛住,翻了一个白眼儿,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见他笑着补充,“不过,本座用了一种养肤的膏露,才得了这般肤质。” 原来如此,是她想歪了。 夏初七窘迫地瞄他一眼,却见他眸底一抹促狭的光芒飞快的闪过。这才知不是自家想歪了,是这人本就是歪的。 “什么膏露这般神奇,为何不拿来给我一用?” “本座曾给过你。”东方青玄笑道,“七小姐果然健忘,连这事也不记得了。” “有吗?”夏初七狐疑看他。 “在清岗县,玉露桃花膏。” 听他这般一说,夏初七恍然大悟。只可惜那东西她当时看不上,都送给梅子了。怪不得那小胖妞的肌肤一日比一日滑,水色也是一日甚一日,原来诀窍在这? 她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还有吗?再来一盒?” 东方青玄笑着,美得如春风醉海棠,“没了。” 瞪大一双可怜的眼,夏初七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真的好想给他一拳。不过想想,容颜这东西,多少占了一些天份,求也是求不得的。那玉露桃花膏肯定也没有他说的那般神奇,要不然,不成神物了? “等回了京,本座再给你。”他再一次补充。 “不稀罕,留着你自己用吧。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反正我家赵十九不嫌弃我,不必欠你人情。” 东方青玄柔和的唇角一弯,揶揄般看她,“阿木尔也用这个。” 一听他这话,夏初七心情更加不美,“那我更不用。” “嫉妒她比你长得好?” “我嫉妒她?”夏初七挑高眉梢,嗤了一声,心里默了默,觉着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赶紧咳嗽一声,掩下尴尬,张口便问,“妖孽,你给我讲讲呗,阿木尔与赵樽的事。” 东方青玄脊背微僵,古怪的看着她,“你不怕吃醋?” 夏初七嘻嘻一笑,眸子眯得像一弯新月,在雪夜里,极是好看,“不怕。反正赵十九现在是我的,与你妹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阿木尔很喜欢他。”考虑一下,东方青玄开了口。 这事毋庸置疑,夏初七耸了耸肩膀,没有接话,只静静地听着。 可过了良久,他再没有下一句了。 她瞥向他,“还有呢?” 东方青玄挑了挑眉,“没了。” “啊”一声,夏初七惊觉被他给坑骗了,“这样就没有了?赵樽呢,他喜不喜欢阿木尔?还有,我听说他俩先前是已经要成婚了的,三书六礼都过了一半,结果婚事搁置了,他有没有很失望?” 懒洋洋半阖着眼,东方青玄淡淡勾唇。 “应是失望的吧。他被指婚多次,阿木尔是他唯一亲自操办大婚的人。” 亲自操办大婚?夏初七心里沉了下。说来这都是没有她之前发生的事,赵樽默认与阿木尔的婚约,亲自操办大婚也是人之常情。但“爱之深,醋之切”,不以为意是假的。 见她愣住,方青玄笑笑,“不对,还有你,景宜郡主。与你的大婚,也是他亲自操办的。说来,那纳采问名之礼,隆重许多。” 夏初七突地后悔了。 好奇心害死人,问这个干吗呢?自找不舒坦。 她换了一个话题,“那,夏楚……也就是我,先前与赵绵泽的关系怎样的?” 东方青玄没有迟疑,妖艳一笑,将她损到极点。 “你对他,就像一条狗。” “……” 想到她摇着尾巴的可怜样儿,夏初七磨牙,“会不会用旁的形容词?” 东方青玄不以为意,妖娆一笑,“本座这般形容最是贴切不过。”说罢,他忽地顿住,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七小姐为何不问,你与本座,又如何?” 夏初七看着他,觉得他的呼吸,似有凝滞。 “行啊,请问大都督,我与你关系如何?” 她是玩笑的语气问的。可问完了,对上东方青玄那一双深幽妖冶的眸子,突地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点凉。难道她曾经是他的仇人,得罪过他? 片刻,他笑了,“你与本座,毫无关系。” 夏初七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调侃他几句,茫茫的雪原上,顶着风雪飞奔过来一骑,正是锦衣卫的一个探子,他走到东方青玄的马前,没有下马行礼,只拱手禀报。 “大都督,阴山大营闹上了,夏廷德要出手了。” 阴山大营。 三日已过,何承安还是没有从漠北回来。 而三日也是夏廷德许给赵樽的最后期限。 他不能等,也等不起了。 赵樽也不能等,不会给他机会等。 天已入黑,赵樽在营中点齐兵马,骑着马,领了人前去夏廷德的中军大帐。人还没有入内,夏廷德就从中军帐里走了出来。今日的他,着甲佩刀,收拾得极是齐整,精神抖擞,样子自然与那日“三只鸳鸯鸣衾被”时大相径庭。 “晋王赵樽听旨。” 金卫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见夏廷德站在帐前,高高举起手上的圣旨,似要宣读,纷纷涌上了不安,手指按在佩刀上,神色紧张起来。赵樽却面不改色地下了马,率先跪在雪地上接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知他素来最重孝道,夏廷德面有得意,冷哼一声,一字一句的念道。 “晋王赵樽作战英勇,曾为大晏立下赫赫战功,深得朕的赏识。然,晋王受朕倚重,却不知谨慎自恃,躬身自省,反而擅权积威,飞扬跋涉,一日甚于一日,对朕亦无人臣之礼,且与北狄暗通款曲,放哈萨尔入山海关,占都城,扰百姓,有背主谋反之心,责令其交出调兵虎符与大将军王帅印,革职查办,押解回京。钦此!” 圣旨念毕,场上瞬间安静。 冷厉的北风穿过天幕,刮在人的身上,令人脊背一阵阵生冷。 隔了良久良久,人群才传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革职查办?押解回京,怎会如此突然?” “这世道,还有没有公道可讲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夏廷德冷哼一声,又大声开口。 “众位将士,圣上旨意已然言明,你等不必再置疑。但晋王一人犯事,与众将士无关,本帅令尔等速速放下武器,拿下晋王,必是有功无过。若不然,一律以乱党论处。” 金卫军将士恨恨咬牙。 “啐!你他娘的在放屁!” 夏廷德不以为意的笑,“你等不要心存侥幸,想着袒护罪王。如今在阴山老夫驻军有二十万之众,而你等区区五万人,若要强来,阴山将是你等的葬身之地。” “夏老狗,你个老匹夫——” 有脾气大的将士急眼了,二话不说就要冲上去,却被赵樽生生挡了下来。他迎着酷烈的风雪站起来,神色极是冷峻,即便被圣旨定了一个“背主叛逆之心”,样子仍是不怒而威。 “魏国公,圣旨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京师来。” “京师何处来?” 迟疑一下,夏廷德终是回应。 “文华殿。” “原来如此。” 赵樽点了点头,冷冷看着他,然后转头环视一圈场上的将士,包括金卫军的将士,与阴山大营的将士,声音低沉,却满是庄重。 “诸位,自古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本王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不曾想,征战沙场多年,竟得这般结果,也是无话可说。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既是圣意如此,你等不必为我辩白。” 顿了顿,他又调回头,看着夏廷德。 “如此,便麻烦魏国公送我一程。” 第379章阴山之危(12) 没想到他会如此配合,夏廷德微微一愣。随即,又讪笑道:“晋王殿下,非老夫要与你为难,实在是圣意如此,老夫也无能为力也。”说罢他威风凛凛一叉腰,大喊一声。 “来人啦。” “在。”有兵卒站了起来。 “拿下反贼赵樽。” “是。” 几名阴山大营的兵卒早已准备妥当,闻言便往人群里的赵樽冲过来。可人还未到,纷纷“哎哟”一声,双膝一软便跪倒了地上,吃痛地捂着膝盖翻滚起来。 “哈哈,这般脆,还想拿人?!” 有几个金卫军将士嘲笑起来。 见状,夏廷德怒吼一声,指着赵樽。 “晋王,你胆敢造反吗?” 赵樽根本就纹丝不动,打人的只是看不下去的金卫军将士。他们狠狠的看着夏廷德,不等赵樽开口,挺身站在他的面前,将阴山军挡在了外围。 “夏老狗,要拿殿下问罪,也不问问爷爷们愿不愿意?” 有人震臂一吼,五万金卫军立马高声应诺,“不愿意!” “夏廷德老贼拿命来。” “血溅阴山,命殒此地,也绝不让殿下伤了分毫。” 与赵樽的平和淡然不同,金卫军的将士们极是愤慨。 这五万基本是赵樽的心腹,他们随着赵樽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今日,自是知晓打仗的不易,也了解赵樽的为人。乍然听见这样不公道的圣旨,那热血和不平涌上心头便再不能压下。 赵樽越是不作声,他们越是气愤。 夏廷德看着人群中冷着脸的赵樽,像是扬眉吐气了一般,哈哈大笑道,“殿下,你一定没想到会有今日吧?你虽对老夫不仁,但老夫不能对你不义。这样,你跪下来替老夫擦鞋认错,叩头赔礼,老夫或可在皇太孙面前,替你美言几句,饶你不死。” 为他擦鞋?叩头? 赵樽眸子危险半阖,唇角勾出一抹极冷的弧线来。 “魏国公属癞蛤蟆的?好大口气。” 不等夏廷德再接话,整个金卫军的将士气血都翻滚在胸腔。 “弟兄们,夏老狗该死!咱与他们拼了。” “拼了,拼了!” “杀!杀!杀!” 以五万人对二十万人结果会如何,没有人会知道。但赵樽素来不喜冲动行事,他最擅长的便是兵不刃血。哀兵必胜,古礼也。打与不打另说,首先在气势上,就得压夏廷德一头。这边嘶吼起来,如狼如虎,呐喊声破入云霄,苍穹似乎都在为他不平,为他呜咽悲歌。 这结果,也惹得阴山行营的将士,有人默默心寒。 剑拔弩张的形势,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营外突然一人飞骑而入。 “报——” 漫天的风雪纷飞,这人高举的手上,有一个扬起的黄金令牌。 “陛下有令到。” 一声划破长空的嘶吼之后,四周安静了些许。不管是阴山行营还是北伐军,都是大晏将士,“陛下”这两个字,还是极有威慑力的。 场上安静下来。 那人没有理会旁人,骑着战马奔至赵樽面前,生生一跪。 “殿下,圣上给您的来函。” “哗”一声,场上响过低低的喧哗。 赵樽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了一声,“丙一,辛苦。” 那人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不苦,就是跑死了十来匹马,怪心疼的。”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笑,也就是他了。丙一正是赵樽麾下“十天干”丙字卫的首领。说到这里,他咧着几颗大白牙,又把令牌递了上去,“这是陛下手令。” 赵樽再次接过令牌来。那是一个纯金打造的令牌,是当今洪泰皇帝所有,令牌的正中写着年号“洪泰”二字。 赵樽默了默,拆开信函。 信上写了短短几行字,却是洪泰帝亲笔。 “吾儿亲鉴:接获手书,吾心慰之,你母亦是垂泪盼归。漠北苦寒,闻吾儿身子欠安,甚为挂念。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朝与北狄宿怨已久,不急于一朝一夕,来日方长,善自珍重为要。吾儿素有头疾,朕已命人督造茯百酒,解吾儿痛楚,便拟旨令尔速速归京,与父母共守新岁。父上。” 一封信,字不多,但信上没有“朕”,只有“父”。 赵樽眸色黑沉,便没有太多的表情,慢腾腾扬起手上信函来,交予阴山行营的文书,让他现场宣读一遍,信的内容加上他手上洪泰帝的令牌,说服力足够。 环视众人一圈,他沉声道:“众位将士,如今还是洪泰年,天下还是圣上的天下,皇太孙尚未登基,奉天殿上的人还是本王的父皇。如今,本王只问诸君一句话,是文华殿的旨意作数,还是当今圣上的亲笔手谕作数?” 这还需要问吗?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面色灰败的夏廷德,都想看他要如何自圆其说,解释先前那一封与圣上家信完全不同圣旨。 圣旨说赵樽是反贼。 可皇帝如此偏爱晋王,又怎会把他革职查办,押解回京? 几乎霎时,人人都懂了。 圣旨是文华殿赵绵泽的意思,而信函却是洪泰帝自己的意思。 形势逆转,夏廷德僵在当场,左右为难,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论算计谋略,他怎会是赵樽的对手? 先前在漠北大营时,赵樽让郑二宝备纸笔,说要写家书,叙天伦,曾分别给贡妃和洪泰帝手书一封。那时候,他就已然防着有一天,会有从文华殿而来的旨意。 皇帝忌惮他,却不会真的让他死。这一点赵樽比谁都清楚。在传回京师的信函中,他情意拳拳,声称头疾发作,困于漠北高原,寒气攻心,但仍是想念京中的父母。且闻父皇有疾,却不能亲自侍奉汤药,甚是不孝,以至日夜不能安睡,头疾变本加厉,恐已无力再战。 未了,避免信函被赵绵泽扣下,那两封信未经军驿传递,而是使用了自家渠道,由“十天干”派人直接传入皇城,交与的贡妃。贡妃收到儿子这些年来的第一封家信,又听闻他重病困于漠北,缺衣少食,顿时心如刀绞,当即跪于洪泰帝的龙榻之前,声泪俱下的哭诉,甚至以死相逼,要洪泰帝怜悯儿子,召他回京养病。 贡妃是洪泰帝的宠妃不假。 二十多年来,洪泰帝对她有情义也不假。 收到赵樽的家信,洪泰帝本身亦是心有感慨更不假。 年纪大了,身体有疾,心肠便软。 于是,他在病中亲自写了家书,还给了贡妃令牌,任由丙一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阴山。时间掐算得不早不晚,刚刚合适打夏廷德的脸。 赵樽之深谋远虑,世上少有。 一封情义深厚的家信,巧妙地将赵绵泽的圣旨踩得一文不值。 “魏国公!”赵樽眉梢微微一扬,脸上并无半分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只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如果仔细看,看见一抹淡淡的悲沧,“你的鞋子还用本王亲自与你擦拭吗?还用本王向你磕头求情吗?” 夏廷德尴尬的还刀入鞘,看着他抱拳拱手。 “殿下,看来这中间有误会!” “误会?”赵樽似笑非笑地看过去,“魏国公假借圣上之名,陷本王于不义,便欲加害于本王,居心何在?” 夏廷德面色难看,但还是僵硬地叹了一口气,回道,“殿下,老夫身为臣子,与殿下并无私怨同,只不过按旨办事而已,怎会想要陷害殿下?” 赵樽微微一眯眼,抓住他话里的“小尾巴”便反嗤回去,“哦?那依魏国公的意思,是文华殿的皇太孙想陷害本王不成?” 夏廷德吃了一惊,被他噎住。 赵樽这人平素话不多,但他说话的本事,与他下棋一样,世人难有人能出其右。一句出口,已然算计出七句之外。问第一句时,便已经掐准了夏廷德的死穴。 如今大家都很清楚,圣旨上的意思不是洪泰皇帝的意思。夏廷德若不肯承认是自己陷害,那便是皇太孙陷害。他担不起这责任,更不敢将这责任加诸在皇太孙身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了赵绵泽,才会有他。略一考虑,他微躬着腰板,迂回地笑道:“殿下,此事定是误会。皇太孙监国,政务繁忙,亦不曾每件事务都面面俱到。依老夫看,定是皇太孙受了某些奸佞之臣的蒙蔽。老夫立马上书朝廷,请皇太孙查清原委,还殿下一个公道。” 赵樽微抬下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一抹浓重的冷厉之气来。 “皇太孙乃圣上钦点的储君,福慧双修,怀瑾握瑜,怎会轻易听信奸臣谗言?难不成魏国公是指,皇太孙实则徒有虚名,无决断明辨之能力,难堪大任?” 再一次被他抓住“语病”,夏廷德脸色越发苍白。 “老夫绝无此意。” 第380章阴山之危(13) “那你是何意?” “这个……” 夏廷德被噎得无力辩白,僵在了北风中。赵樽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看向场上的众将士。从始至终,这位大晏朝最有领袖能力的皇子一直云淡风轻,雍容华贵,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句句入心。 “诸位将士都听见先前文华殿的圣旨,也听懂了魏国公的意思吧?此事说来,实是伤情。” “皇太孙与本王有叔侄情分,但自他升文华殿署理政务以来,断我北伐军粮草,斥我以诸多罪责。如今竟诬我私放哈萨尔入山海关,嫁祸我有通敌叛国之嫌。是可忍,孰不可忍。本王将上书陛下,请陛下改立储君。” “本王以为,二皇子秦王赵构乃张皇后嫡出子,为人谦逊仁义,素有贤名。人主者,温良宽厚则民爱之,秦王最是合适不过,若诸位有意,请于本王的万言书上签字画押,一并上呈京师,供陛下圣裁。” 一席话宛如震天之雷。 赵樽掷地有声的说完,大营众人静默了。 一没有人想到他会直接痛斥赵绵泽。 二没有人想到他会以此逼洪泰帝改立储君。 三没有人想到他并非要陛下改立自己,而是秦王赵构。 赵樽此人诡诈深沉,无人看得懂他。 良久,夏廷德一声冷笑,“储君之位,关乎社稷,改立储君,无异于动摇国之根本,晋王殿下凭什么如此武断专横?” 赵樽动也不动,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飞雪寒风中伫立得如同一尊云端的神祇,只淡淡地看他,“魏国公你不攻山海关,私自领兵至阴山,其罪一,假借文华殿之名,与北狄串谋,构陷本王,其罪二。本王以为,当下你还是自求多福好,这等闲事,就莫管了。” 眼看撕破了脸,夏廷德也不顾及了,阴笑一声。 “晋王要老夫闭嘴,可老夫眼下的二十万大军人数众多,却闭不了嘴。” 说二十万人,其意仍是想以人多欺人少,逼赵樽就范。可赵樽却不以为意,就像只是随口谈天一般,沉声回应,“魏国公要理由,本王便给你理由。皇太孙不仁不义,本王不服,我金卫军将士也不服。就在两日前,元祐大军已占领山海关,攻陷密云顺义,只要本王一声令下,就可入驻北平。辽东全域亦由定安侯占领。如今,整个大晏北方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若是圣上不肯改立储君……”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可说与不说,不重要,人人都能听懂。 无论何朝何代,有兵有地有武器,便可与人一较长短,更何况赵樽其人用兵如神,占据北方重要关塞,他进可南下京师夺位,退可独守关外称王,若与元祐和陈大牛合兵一处,其势猛于虎也。加之来自北狄与高苍的威胁,届时大晏朝廷四周受敌,即便倾全国之力与赵樽抗衡,胜负亦是难断。 最紧要的是,不论输赢,硬碰硬的结果,朝廷都将损失惨重。 夏廷德脊背透着凉风,寒着脸反问:“晋王这是要逼朝廷就范?” 赵樽定定盯着他,微微蹙眉,“你也可这般理解。” 大冷的天,夏廷德额头都布满了冷汗,冷哼一笑,突地甩袖怒斥:“晋王信口雌黄,一派胡言。你如此言之凿凿,老夫且问你一句,你有何证据指责老夫借文华殿与北狄有勾连?” 赵樽还未开口,大军围着的营门口再次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喝。 “证据当然有。” 随着那一声出现,赵樽转头看去,果然见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娇俏人影,她大步走在前头,身着男装,却长发飘飘,走路的姿态不若闺中女儿的端庄矜持,却是步步稳重。尽管两人相距很远,又是在这样的雪夜,可他似乎仍能看见她飞扬的眉眼。 与此同时,一个乌黑战甲的男人,紧随在她身后,领了一群趾高气扬的锦衣卫,含笑靠近,戏谑出声,“大晚黑的,你们好有兴致,本座也来凑凑热闹。” 见到东方青玄出现,夏廷德原本寒着的脸,突地好看了一些。 “大都督远道而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环顾一眼大营众人,声音好不悦耳,“魏国公不必多礼,本座没旁的爱好,就喜看这喊打喊杀的,要是血流成河就更美了。若不然,你等继续?” 夏初七见他进来就与夏老鬼寒暄,瞥他一眼,哪容夏老鬼岔开话题? 她冷笑一声,不屑地挑起唇来,“闲话休提,魏国公不是要证据吗?若是我说我手上有皇太孙指使山海关守将谢国源故意放哈萨尔入关,接着又杀掉谢国源灭口的证据,甚至包括文华殿与哈萨尔的往来文书,以及皇太孙故意构陷晋王的种种罪证,魏国公本人是否愿意在晋王的万言书上联合签押,奏请朝廷改立储君?” 哈萨尔当初入山海关时,谢国源因守城不力自杀谢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如今她却说……那是皇太孙杀人灭口,还有旁的证据来证明皇太孙构陷晋王。 这一席话,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她对夏廷德这一将,极是有力。当然,她的证据也并非虚言。去阿巴嘎为哈萨尔治伤,又将计就将的把表姐“卖”给他,除了得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之外,她还得到了这些更加实惠的东西。 夏廷德冷冷一哼,被逼到这份上,也还算镇定。 “有何证据,先拿出来说话。” 看着自家这位二叔,夏初七笑了,“证据自然是要呈给奉天殿的皇帝看的,岂能给你?放心,只要圣上一看证物,皇太孙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稳了。所以,我劝魏国公您还是莫要为他狡辩。到时候,皇太孙或可保住性命,只怕您就没那么幸运了。前魏国公的下场怎样,难道你都忘了?” 前魏国公几个字灌入耳朵,夏廷德面色一白,看她的目光明显深了。 “你什么东西,有何资格与老夫如此说话?” “我是什么东西?!”夏初七反问一声,突地嘲弄的笑了起来,“国公爷你是什么东西,我便是什么东西。难道你不知道?” 这句话含意颇深。 懂的人,自然懂,二人一脉同宗,自然都是一样的东西。 可不懂的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 夏廷德的脸色白了又白,在她带着狠意的目光逼视下,竟然没有直接开口呛回去,更没有当场索要证据。只眉头一锁,避开她的目光,望向赵樽,模棱两可的笑。 “殿下,今晚之事,老夫多有得罪。但为人臣者,按朝廷的旨意办事并无过错。既然如今殿下有圣上的手谕,余下来的事,老夫就不好插手了。告辞,夜黑风冷,殿下早些歇了吧。” 夏初七勾唇冷笑。 这个立马与赵绵泽划清关系的家伙,真是没什么风骨。 想必当初他也是这般随手把她那个便宜老爹夏廷赣抛弃的吧? 眼看夏廷德想要抽身,赵樽却是冷冷抬手。 “魏国公请留步。” 夏廷德回头,神色略有尴尬,“殿下还有何事?” 赵樽冷冷剜他一眼,从陈景手上拿过那一张夏廷德亲自写的筹粮文书,表情平淡,语气也不尖锐,却气势逼人,“粮草一事,还望魏国公兑现承诺。” 夏廷德眯了眯眼,眼里迸射出一抹阴霾来。 “当然。” 说罢他转头看向身侧副将,“张立,此事交由你来督办。” “是。” 一场乌龙仗打完了,粮草的问题也顺利收官,眼看夏廷德压着怒火再次要离开,人群中突地掠过一抹燕子般矫健的身影,极快的蹿了过去,好似闪电滑过,锋利的匕首一闪,夏廷德便惊叫了一声。 脖间微微一凉,一股子钻心的疼痛让他瞪大了双眼,鲜血霎时从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再配上他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极是狰狞恐怖! “这一刀,是给你的教训。下次胆敢出言侮辱殿下,不会只是给你放放血,这把刀将会插入你的喉管,送你去见阎王。” 说话的人,是陈景。 持刀的人,也是陈景。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给了夏廷德一刀? 在所有人呆若木鸡的注视里,他收回匕首,不再多一句话,也不再看夏廷德,又默默走回赵樽的身边,表情冷静得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在前一瞬抹过别人的脖子一样。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场上几乎无人反应过来。 赵樽面无表情,冷硬如铁,显然是默认陈景的行为。 夏初七微微张着嘴,佩服陈景的武力,却说不出话来。 冷眼旁观的东方大都督,嘴角微微的上挑,笑得极是美艳。 而夏廷德脖子里的鲜血还在不停往下淌,又惊又怒的视线,泛着血色的光芒。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指着赵樽,带着惊色和恨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第381章翻手云,覆手雨(1) 营中的剑拔弩张散去了,兵卒们也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夏初七站在原地,一双眸子亮如皎月。 “赵十九……” 赵樽没有动作,从她进来开始,他就几乎没有动过。如今听得她欢快的叫喊,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唇,深深打量她一眼,终是叹了一口气。 一叹气,他便是破了功。 所有的埋怨与担忧,仿佛被她生生揉碎,变成了对她永远的无奈。 “你怎生这般不听话?” 听着他熟悉的责怪声,想到他经历的凶险,夏初七眼窝发热,觉得这个男人,虽有着常人不可及的智慧,看着风华万丈,雍容高冷,可他的身上,有太多旁人永远永远无法经历的伤痛与悲凉了。来自亲人的伤,那才是真伤。 她上前两步,抿嘴一笑,“我来接你回去。” 她娇嗔的声音,满是柔软,赵樽喉结明显一滑,原本没动的他,袍角一荡,倏地加快脚步,走到她的面前,二话不说,双臂勒住她纤细的腰身便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叹口气。 “冷不冷?饿不饿?” 夏初七冰冷的脸贴在他火热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声,双手用力回抱他的腰,磨蹭似的摇了摇头,想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赵十九的嘴里从来没有“爱不爱”,只有“冷不冷,饿不饿”,但这样毫无情趣的话,每每入耳,都能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打趣,“跟在你一起。我不会冷,不会饿,就是老穷。” 赵樽低头看着她,顺了顺她披散的头发,似笑非笑,“阿七,你怎会这样笨呢?” “我笨?”指了指自己的脸,夏初七见他眼中含笑,翻了个白眼,讪笑道:“笨就笨吧,反正咱们家有你一个聪明人就可以了。要是我比你更聪明,我怕你会睡不着。为了你,姑娘就憋屈一点好了。” 一句“咱们家”,她说得极是自然,却是赵樽听过的最好的话。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说她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冰冷的脸颊,然后一叹气,再次紧拥她,压在自己胸前。 “赵十九,想死你了,哈哈。” 她大胆的表达着心意,他没她那般热情,但搂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两个人就那般旁若无人的在风雪中紧拥着,情感炙热得融化了空中落下的雪花。 “从漠北过来这样远,你也不怕被野狼叼走。” 野狼?夏初七正想回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猛地一回头,望了一眼赵十九口中的“野狼”,脸颊臊了臊,不好意思地挣脱了赵樽的怀抱,窘迫地一笑,朝立在风雪中静静观望的“美人狼”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道。 “赵十九,是大都督带我过来的。这一路,多亏了他,你怎不谢谢人家?” 赵樽剜那“美人狼”一眼,淡淡道,“司马昭之心。” 呛了一下,夏初七略显尴尬,东方青玄却无所谓,轻轻瞄一眼他俩紧紧相扣的手,莞尔一笑,“为免长得太好看碍人眼,青玄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我去找魏国公讨杯水酒喝。” 夏初七微微一笑,向他道了一句谢,见赵樽没有动静,故意扯了扯他的袖子,可他冷峻的面色一沉,就像没有发现她的提醒一般,冷冷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默不作声,那目光里分明写着“东方青玄,地球有多远,你就滚多远。” 她无奈一叹:这两个男人,果然是相爱相杀。 不曾想,东方青玄走了没几步,突地又回头看来,绝美的容色仍是那般柔媚,还冲她挤了挤眼睛。 “七小姐,别忘了答应本座的事。” 看着他得意离开的背影,赵樽紧了紧掌中的小手。 “答应他什么了?” 夏初七回握他的手,抿唇一乐,“此处不方便,回你营中再说。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运粮回漠北?” 赵樽看着她冻僵的小脸,面色柔和不少。 “明日一早,若是雪停了,就启程。” 从漠北带来的五万军马,就安置在夏廷德的阴山大营中。在大营靠近西边的宽敞地面上,赵樽的主帐居于众多营帐的正中,四面都是防御型帐篷紧紧相连。他的一众贴身近侍,这几日更是日夜不歇的轮流守卫。 大步入得营中,没了旁人眼光的注视,赵樽低头看着她满身的风霜,上下打量一遍,紧绷的情绪再也无法压制,双臂一展,紧紧搂住她,一个个炽热的吻,悉数落在她的额角,鼻尖,唇上。出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丝的紧张。 “阿七,你吃苦了。” “不苦。”夏初七不停偏头躲他的吻。她有正事想与他说,可他今日却是热情得紧,搂紧她就不放,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赵、十、九。” 她含糊的声音还没有说明白,他便急切地将她抱离地面,大步走向榻边,人就压了下来。 “唔!” 他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带着他的想念席卷而来。夏初七心里自然也欢喜,忘了要说的话,双手缠上他的脖子,感觉他的唇,感受他每一个吻伴随而来的急促呼吸,热烈的回应。片刻工夫,带着一种焦渴的热切,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刺痒的不行,她咯咯笑着推开他。 “你今儿疯了,还是吃错药了?”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喘着粗气看她。 “不整治整治你,不知爷的厉害。” 她哪里晓得这厮还在为她跟着“美人狼”跑了的事不悦? 见他又要吻来,赶紧举手投降,“是是是,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吗?”说罢,她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偏头往帐门看了看,正色道,“赵十九,我有紧要的事和你说?” “嗯?” 她放低了声音,神色更严肃不少,“我知你心意,但有兵才能打仗,有钱才能有兵。你可知道,阴山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我一定要帮你弄到手。” “阿七到底是喜欢钱,还是为了爷?” 看到他揶揄的表情,夏初七底气略显不足,狠狠瞪他。 “爷,你别这样没自信嘛。你得这般想,有了你在,金银珠宝,全是浮云一般,入不得我的眼,有了你在,我什么都不短缺,要钱何用?有了你在,我就有了欢喜有了快活,钱么,自然更是身外之物……” 她说得像唱戏似的,到不是为了拍他马屁,只为逗他一乐。 果然,赵樽严肃的眉眼微扬,低笑一声,“说够了?” “够了,那爷允是不允?” 她低笑朗朗,样子好不得意。 可赵樽却敛住笑容,“阿七,阴山藏宝之事,传闻已久,可你……爹并未承认过,你却当了真?先前有守军将领,派了几万人来挖掘都不曾挖出门道,即便是你二叔,他驻军阴山这些日子,你真当他闲着?若有藏宝,还会等着你来?” 夏初七也认为他的话在道,但她从来不到黄河心不死。 “赵十九,兀良汗的来使这样说也就罢了,就连东方青玄也言之凿凿,我觉着可能性极大,东方青玄不可能信口开河。” “你就这般信他?” 赵樽低沉的声音里,夹着冷冷的凉气和醋酸味儿,听得夏初七想发笑,却忍着没笑出来,用指腹刮着他下巴上浅浅的胡碴,故意逗他,“那是自然。大都督从未骗过我,不像某些人,说是要把漠北军务交于我,结果却是为了拖住我在漠北,还让甲一守着我,让我失去人身自由,亏得大都督救我于水火,若不然,我说不定已然躁狂而亡。” 她说得认真,可越说,面前这人的脸越是铁青。男人吃醋会怎样她哪里晓得?只是小心眼子作祟,想她先前为了阿木尔的事也没少吃醋,让他吃一回也没什么不可。 “阿七当真觉得他比我好?”可某人竟是信了,语气发寒,样子别扭,像是恨不得拆吃她入腹。 “这个嘛……自然是。” 他目光一冷,夏初七怔住了。 按说这般蹩脚的谎话,明显是开玩笑,一般人都不会信。可看着赵十九冷厉发寒的面色,她却有些猜不准儿了。虽说赵十九睿智无双,可在感情方面,他并没有比常人更多的心智。为了避免莫须有的矛盾,她终是率先服了软。 “逗你玩呢,还真信了?” 轻唔一声,赵樽低头,在她额头一吻。 “正巧,爷也是与你逗乐子。” 夏初七双眼瞪大,反应过来了。又被赵十九耍一回的感觉,让她登时急眼,勾紧他的脖子,不捶不打,只翻身而起,把冰冷的手伸入他的领口,贴在他温暖的身上“烤火”。看他凉得倏地僵住,她更是得意,欢快地伸入他的胳肢窝,挠他痒痒。 “敢欺负我,错了没有?” 哪料,赵樽是个怪胎,是个憋得住的,连挠痒痒这一招都不好使,她挠来挠去,他只淡淡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傻瓜。 夏初七窘了,挠得更厉害,“看我弄不死你。” 第382章翻手云,覆手雨(2) 虽不怕挠痒,可赵樽备不住她这般闹腾,一把扼住她的手,翻过身来把她压住,他也往她胳肢窝挠去。 “啊哈哈,饶了我。”在赵樽面前,她总有一股子孩子心性,打不过就赖,赖不过就求饶,向来没脸没皮惯了,三招两式下来,就开始了怀柔政策,“赵十九,晋王殿下,亲爱的,樽哥哥,你饶了我吧?饶了我给你捶背捏肩还洗脚……小心肝,行行好?” 世上还有比“小心肝”更恶心的词吗?她就是故意的。 “阿七你……” 果然,赵樽听得唇角一抽,看她像在看怪物。 她却嘿嘿一笑,趁势翻身而上,骑坐在他的身上,双手掐紧他的脖子,像一只凌厉的小母兽般扑上去,恶狠狠的咬牙,“让你狠!让你狠,说,服不服气?” 赵樽见她骑在自家腰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没去掰她的手,只意味不明的促狭,“原来阿七喜欢在上?” 夏初七低头一看,发现他俩打架的姿势是不太雅观。可她好不容易占了上风,也顾不上那许多,把脸低下头,贴近他的五官,额头便撞了一下他的鼻梁,低低问:“你依不依我?” “依你做甚?” “阴山寻宝。” 赵樽哭笑不得,漫不经心的刮刮她的脸,“你这小财迷!果真把他的话听入耳了?” “为什么不能入耳?”她嗤之以鼻,笑说:“你就给我一句话,找不找?我可告诉你啊,赵十九,我这是为了你,真的为了你。你以为打仗不要银子么?你说若是这回咱有足够多的银子,少遭多少冤枉罪?” “银子未必能买到所有。”赵樽淡淡看她一眼,“本王没兴趣。” “你这人,怎的这般顽固?”夏初七磨着牙齿,恶狠狠地盯住他,可与他深邃幽暗的眸子对视片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改愤慨,改了主意,“行,不依我这个,那就依我那个。反正我俩姿势都摆好了。你若从了我,藏宝我便不寻了,这买卖合算吧?这样一来,殿下你这身子可就价值连城了。” “阿七可真是胆大!” 赵樽古怪的看着她,唇角扬起。 “你就不怕爷真忍不住?” “忍不住才好。”她缓缓一笑,直接去解他衣裳,那一幅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就像世家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似的,瞧得赵樽心底好笑,却故意板着脸,双手捏紧她窄细的腰,弹身而起,把她压在身下。 “爷不整治你,越发不长记性。” 这厮该不会真是……吃醋吃的变了性子吧? 夏初七笑嘻嘻眯眼,从容的揽住他的脖子,“说吧,你要咋整治?” “你说呢?”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俊朗的脸越来越近。夏初七心跳极快,又是紧张又是亢奋,却是不服输,故意抬手去摸他上下滑动的喉结,还用指头一下一下绕着滑动,“怎样,咬死我?” “阿七,放手。”他突然哑了声。 “嗯?咋了?”她一愣,随即发笑,“是你没放手啊,殿下。” “你这般摸我,我难受……” 夏初七看他眸中越发灼热,心神亦是不宁,但却不肯错过这样的机会,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她故意拿手在他的脖子,下巴和脸颊上轻轻摩挲,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阿七……” 他今日情绪浮躁了些,目光深深盯她片刻,猛地压住他胡乱亲吻起来。 可怜的木榻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晃得“咯吱”作响,夏初七脑子里“嗡”了一声,晕晕的,只觉天昏地暗,呼吸不匀,正准备反抗几下,以全贞烈,耳朵里却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啊”一声,她惊呼。 身下那张可怜的木榻,在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锋搏斗中,本就一直摇晃,再被赵樽突然的猛力压制,终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木板从中断开,把他两个狠狠摔在了地上,被子褥子床帐木板铺天盖地的砸上来。 夏初七被压在他的身下,那小腰刚好被断开的木头戳中,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赵樽,我得罪你大爷!”她抽气着低低吼他,外间赵樽那些警觉性极高的侍卫,不待招呼便直接从帐外冲了进来。 “殿下!” “殿下,发生什么……”郑二宝也冲了进来,一愣,咽了咽口水,“事了。” 后面两个字,是他硬着头皮说完的。 发生了什么事,太简单明白不过。那二人贴在一处,被褥翻卷,床板断裂,乱成一团,暧昧气氛说不出来的诡异。 夏初七很狼狈。 她睁大眼睛一一看过帐门口不知所措的众人,包括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漠北赶到了阴山的甲一,双颊羞得通红,仿若在沸水里滚过似的。 “这床不太结实。” 她解释完,觉得更囧了! “不是,我是想说,这床它经不住折腾。” 这……好像更不对! 就在她不晓得如何才能维护自己平素的威风时,赵樽却面不改色的抱着她直起身来,镇定地拍拍她身上的尘土,问了一声痛不痛。见她摇头,他严肃地看向门口仍在发呆的众人,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 “不过切磋几招,竟把床练坏了。” 阴山行营的军需都控制在夏廷德的手中,陈景去找军需官伍宗嗣要床时,那人正在夏廷德的大帐之中吃酒。 东方青玄也在。 一听说晋王殿下的床压断了,众人皆是错愕。 伍宗嗣看了看夏廷德,极是无辜的辩解。 “给殿下备的都是最好的……” “多话。还不去办差?”夏廷德狠狠打断了他,抚着酒盏,阴阳怪气的笑看陈景,“莫要让人找了由头,说老夫怠慢了晋王,连一张好床都舍不得给,那老夫可吃罪不起。” 伍宗嗣尴尬地领了陈景下去,众人又恢复了谈笑风生。 只有东方青玄带着柔和的笑意面孔上,生生多出一抹僵硬。 一群人吃喝了一会,见时辰差不多了,夏廷德委婉的屏退了旁人,独请东方青玄留了下来。寒暄几句无聊的杂事,见东方青玄始终不开口问,夏廷德摸了数次脖子上包扎过的纱布,长长一叹。 “大都督,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不吝赐教。” 东方青玄凤眸微挑,“魏国公客气,但说无妨。” “老夫不明白,像大都督这般睿智洒脱之人,何苦投入晋王麾下,效忠于他?如今的局势大都督应当明白,晋王与皇太孙势同水火,但晋王继位,大都督能得什么好?皇太孙继位却不同,东方府的太子妃娘娘将会是皇太后,这份尊荣何人可及?” 夏廷德这话除了试探东方青玄,也有激将的意思。他想探一探东方青玄对储位的态度,二来也想探探他的口风,看看夏楚手里到底掌握了赵绵泽什么“证据”。 奈何,东方青玄又岂是善类? 微微一笑,他拿话反问他,“魏国公此言差矣!本座乃陛下的臣子,只效忠于当今陛下,怎会与晋王有勾连?魏国公这种话还是谨慎为好,以免有心人听了,给本座定上一个大逆不道之罪,那可不就像晋王一样,栽得冤枉么?” 夏廷德并不是蠢笨之人,见东方青玄如此,赶紧向他拱手致歉,拉回话来,朗声大笑,“大都督见谅,老夫酒后失德,言行无状了。” “好说。” 东方青玄面色含笑,娇若春花,轻抿一口水酒,话题突地一转,“本座也有一事不明,魏国公弃了北平的繁华,独守在这阴山苦寒之地,可是有何计较?” 夏廷德目光微微一闪,打了个哈哈,“不是为了帮晋王夺回兀良汗劫去的粮草吗?” “哦?”东方青玄也笑,修长白净的手指在酒盏上轻抚着,语气极是随意柔和,却字字尖锐锉骨,“本座还以为,魏国公是为了前朝藏宝。” 夏廷德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猛地抬头,与他看似在笑,其实冰冷的眸子对上,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面有窘色,“大都督说笑了,那藏宝之事不过民间传闻,切不可言。当日老夫也曾就此事问及兄长,兄长断言没有,老夫怎会相信?” 东方青玄淡淡而笑,“可本座听来的消息却不是这般?听闻当日阴山一役,缴获的藏宝多不胜数,都被夏廷赣藏于阴山,再由其夫人李氏设下奇门遁甲之术,以特殊符号记录藏宝位置,随后坑杀了搬运兵卒,如此一来,此事才成为了谜团。” “啊?”夏廷德故意狠狠抽气,“还有这等事?” 东方青玄不管他的装聋作哑,继续笑,“当真不知?那为何夏廷赣全家被斩首,魏国公您却要抢着照看兄长孤女?” “兄长只余一女,老夫不照看,谁来照看?” “既然照看,为何又在国公府中私设刑堂,逼她吐口藏宝一事?” “怎么可能?”夏廷德瞥一眼东方青玄似笑非笑的面孔,心里哇哇发凉,却只能装着不知,老脸上全是被冤枉的愤恨,“也不知哪个宵小之辈在私下编排老夫的不是。我兄长全家罹难,老夫怎会如此狠心毒害于她?真是气死老夫也。” “看来是本座记错了。” 第383章翻手云,覆手雨(3) 东方青玄瞄着他笑了笑,端起酒盏,将酒水吹出一个潋滟的波纹来,倏地又抬起眼皮,剜向夏廷德,“不过魏国公还是小心些,就怕她不是这般认为,会回来寻你报仇。” “呵呵,老夫最是疼爱侄女,何来寻仇一说?” 看他僵硬的抵赖,东方青玄亦不答,自顾自换了话题,道:“说来此事也怪,以前京中人人都说魏国公府七小姐愚蠢不堪,无才无德,本座还极是惋惜,想那前魏国公夫人李氏倾国之貌,盖世才华,奇门八卦,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甚至还曾引得太子殿下、秦王殿下乃至权倾天下的前魏国公争相夺之,这般的奇女子,又怎会生出一个蠢笨的女儿?如今得见夏七小姐的真本事,本座终是知晓,原来传言有误。” 听他说起夏楚他娘,夏廷德的表情又尴尬了几分。 “是啊,大都督所言极是,家嫂属实大才。” 东方青玄斜飞的凤眸妖冶如火,笑容夺目,“若不然,又怎会引得魏国公您也心向往之,从而……”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只是妖娆的浅笑,却激得夏廷德脸色一片苍白,“大都督究竟想说什么?”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你猜?” 夏廷德面色暗沉,冷哼一声,“大都督不要以为老夫看不出来,你对老夫那失而复得的小侄女,有那么点意思,这是想帮她出头?” 这一回,东方青玄没有回答,只但笑不语。 夏廷德双颊绷紧,故意试探道:“大都督是想老夫替你做这个媒,从赵樽手中把她夺过来?” “魏国公小看本座了。” 不怕人家有企图,就怕抛出的诱饵人家不接招。 夏廷德黑着脸,“那大都督到底意欲何为?” 东方青玄抬眼,含笑看他,“本座要魏国公你从今天开始变成聋子、瞎子,在阴山发生的一切事情,你都看不到,也听不见。如此,本座兴许会卖你一个人情,你那些破事只当不知。” 夏廷德再回营帐时,夜已深了。 等在营帐里的夏衍见他满脸的郁气,小意的喊了一声。 “爹,您回来了。” 夏廷德重重一哼,黑着脸没有搭话。夏衍摸不着头脑,殷勤地替他接过披风,小意的讨好着,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看他那个样子,夏廷德又泄了气,摆了摆手。 “去,把张立给我叫来。” 没多一会儿,副将张立就撩帘进来了。看见夏廷德坐在椅子上,他目光闪烁下,垂手立在身侧,低低问他,“国公爷找末将前来,有何事吩咐?” 夏廷德喟叹一声,满目苦涩。 “张立,这回老夫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有一事要你去做。” “国公爷……吩咐便是。” “赵樽欺人太甚,东方青玄更是变本加厉,二人都是一丘之貉。但老夫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皇太孙身上。皇太孙继了位,我等才有好日子过。所以这阴山,容不得他们了。” 张立微微吃惊,“国公爷的意思是?” 夏廷德冷冷重重一哼,“赵樽拿着陛下手书又如何?将在外,军令还有所不受呢?天高皇帝远,比什么?不还是比兵力?如今赵樽区区五万人,老夫有二十万人之众,何足惧哉?”说罢,他看着张立,目光阴冷得带了一层寒气,“张立,你是老夫的人,一荣俱荣,一毁皆毁的道理,你可知晓?” 张立忙不迭拱手,眼皮儿耷拉着,“末将懂得。” “一山不容二虎,与赵樽这场仗迟早要打。但绝不是现在。陛下既然护他,老夫便不能当面与他硬碰硬。”夏廷德絮叨得像一个老太婆,想想又说:“你别看陛下不管政务,那眼睛精着呢,谁敢轻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枪?” 张立一头雾水,“那我们到底怎么做?” 夏廷德阴恻恻一笑,朝他招了抬手。 “老夫有一妙计……” 赵樽没有同意夏初七荒唐的寻宝要求,但次日北伐军仍是没法子押运粮草回漠北。天气情况太恶劣,雪下得更大了。千里冰封,一股子风都凉到骨头缝儿里,令人恨不得埋葬在床上。 人人都说,这是一场亘古未见的大雪,就跟天上飘鹅毛似的,铺天盖地的从头上落下来,地面上积了半人厚的雪,上好的骏马跑动起来都吃力,更别说押运粮草。 为了安全计,赵樽决定暂缓两日,待风雪小些再出发。 这一下,阴山营地有得乐子了。 原本磕磕绊绊的一群人汇在一处,就跟过年似的热闹。夏廷德清早就派人来说了,晚上要把库存的牛羊和好酒弄出来,在营中宴请赵樽和东方青玄,还有军中高阶将校。他那不计前嫌的样子,看得夏初七直摇头,再次肯定她这个便宜二叔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人,拜高踩低,欺软怕硬。 大半天无事,夏初七准备出去踩点儿。 甲一又像个机器人似的,跟在她的身边。只不过,比起在漠北来,他沉默了许多,不论夏初七如何逗他,他都不搭理,想来还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 “甲老板,笑一个,姐有银子赏。” 夏初七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走着,不时回头看他。 甲一默默跟在她身后,就像个没有存在感的人,憋得夏初七歉意更甚,半弯下身子,杵在他面前,偏头抬眼看他,“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一次,可好?” 甲一蹙了蹙眉,终是开了口。 “你是主,我是仆,主仆有别,何来原谅一说。” “去……还是在生气嘛。” 夏初七向来对甲一无奈,逗他一会儿,没得他的好脸色,她一个人说话也是无趣,索性闭了嘴。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营房,往阴山的南坡而去。 与北坡的平缓不一样,南坡地势险峻,到处都是陡峭山壁和嶙峋怪石。南坡上,夏廷德指派了不少守卫。因为那个放置大量粮草的地方——传说中前朝的废弃军囤,就在南坡。 夏初七拿出东方青玄的令牌,非常轻松地进入了大山洞里的粮草军囤。里面石凿的洞穴,十分规整平滑,过了一条甬道,两边就像寻常农家放粮的“仓”一样,整整齐齐的排列,大小不等。 “这里统共有多少这样的洞穴?” 夏初七负着手,观望着洞穴四周,板脸问守军。 那守军一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啥?” “啥也不知道。” 知道他是夏廷德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夏初七也不为难他,只指了指石壁角落,“那你站那处去,不要扰了爷的视线。” “哦。”那士兵倒也老实,拎着缨枪退开了。 夏初七继续在几个放粮的大洞穴绕来绕去。地方很宽敞,粮仓也凿得精致。每一个粮仓都取自石壁,离地约有二尺高,中间留出通行甬道,通风透气,可防仓鼠,防潮防火,怪不得他们说这是前朝太祖皇帝在攻入中原之前的北方最大储粮之所。 再往里头,甬道变得曲折,火把的光线也越来越弱,但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最长的一条甬道深处,前方再没有了道路。在那甬道尽头的石壁上,凿有一个长条的凸型,与边上石壁有明显的区别。夏初七走近一些,让甲一举起火把仔细观看许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却没有看出半个类似于武侠里描写的机关来。 “回吧。”甲一终是不耐了。 夏初七突地眯了眯眸子,从他手上抢过火把,照着石壁,拿手摸了又摸,声音低低的问他,“甲老板,你有没有觉得这块石壁,有什么不对?” 甲一回答,“没有。” 见他不做复读机,也不附合自己了,夏初七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指着那块石壁道:“你看,这地方太粗糙,与旁边的光滑不同。我猜,上面原本应该有东西,或者是字,或者是图案……” 甲一拆她台,“我怎么看不见?” 夏初七自言自语,“像是人为破坏的。” 甲一仍旧拆台,“就算如此,但十数年来,无数人前来寻宝,除了那些石凿粮仓,其余地方基本毁坏得差不多了。即便写了什么,谁又知道?” 夏初七瞥他一眼,“知道得还不少嘛?”说罢她又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再想想甲一的话,确实有些道理。 这世上的聪明人不少,自恃聪明的人更不少,若此处真有富可敌国的前朝藏宝,早就被人挖地三尺给挖走了,哪里还能轮得到她来? “夏楚。” 第384章翻手云,覆手雨(4) 她正出神,面前的甲一突然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她狐疑的抬头。 甲一手上的火把突地举高,火光从上而下照出他的脸来,带着幽幽的惨绿光芒,他双眼瞪得老大,惊恐地看着她的身后。 “你背后,有东西……” 甲一向来稳重,他这般恐惧的一吼,夏初七顿时脊背生凉,汗毛倒竖,下意识摸向左手的锁爱护腕,转过身去。可面前空荡荡的,除了黑暗,就是石壁,哪里有东西? 她吃惊,“有什么?” 他在背后,说:“你看不见?” 这声音,冰透入骨,惊恐万状,让她遍体生寒,血液开始逆窜。难不成是甲一看得见的东西,她看不见?攥紧了“锁爱”护腕,她声音微沉,“到底是什么?” “你背后,自然是我啊。” 她转身后,背后可不就是他么?夏初七没有想到向来正经的甲一也会戏弄人,一时哭笑不得。她故作生气转身,就着火把的光线,盯着他一步步靠近。 “你找揍?” “说了你揍不过我。”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戏弄过她一般。 夏初七看着他,突地一怔,古怪地笑了一笑,慢悠悠抬手,指向他的背后,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揍不过你,可你背后的人,却可以帮我揍你。” 同样的招数,刚哄了她,甲一如何会信? “哼,还想骗我,走吧。” 他声音刚刚落下,不曾想,背后就传来一道极沉的声音,“她没有骗你。” 甲一嘴角抽搐下,调转回头便看见黑暗中一袭黑衣出现得无声无息的赵樽,慢慢进入火把的光线中。他微微一惊,拱手低头,“殿下。” 赵樽“嗯”一声,云淡风轻地道:“连我近身都不知,心思长哪里去了?”说罢他不再多说,瞄他一眼,拽了夏初七就率先往外走。甲一闪在身侧,原地默了片刻,默默跟随。 一个火把,三个人,沿着甬道出来。 夏初七将头在赵樽胳膊上贴了贴,说话时的语气,早无对甲一时的凶巴巴,不过转眼,便温柔可人了,“你怎的来了?” 赵樽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说担心她的安危,只漫不经心地道:“怕你背不动那般多的金银,特地来帮你。”知他故意酸她,夏初七瘪嘴:“哪里来的金银可背?姑娘我白来一趟,你莫要损我了。” 赵樽默然,视线落她头顶,“死心了?” 夏初七将手插入他的臂弯,“除非面前是黄河。” 赵樽眉毛挑高,无奈一叹,“阿七,爷有个问题。” 她奇怪他的反应,抬头看去,“问呗。” 他一本正经,“爷可以揍你吗?” 她翻了个大白眼儿,回过头,就把这个“血腥味极浓”的问题丢给了默默不语的甲一,还故意朝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帮自己,“甲老板,身为我的贴身侍卫,若是有人要揍我,你帮谁?” 甲一冷静地告诉她:“我帮着人揍你。” “……” 夏初七被孤立了。 看着甲老板不仗义的臭脸,再看看赵十九傲娇的大爷风姿,她不得不默默地感慨,封建社会的妇女果然是没有地位的。默了片刻,她手指一紧,突地扣紧赵樽,略带紧张地道:“赵十九,别回头。” 赵樽狐疑,“怎了?” 她低低道,“背后有鬼。” 赵樽紧紧抿着嘴唇,知她故意说甲一,也不搭话,只抓过她的手,加快了脚步,“我看你就是只鬼。” “……” 她损不过他,叹一句,一个人边走边说:“赵十九,你说一个王朝落幕了,退守关外,从国库带出了大批的金银财宝,却得知敌军追来的消息,带着金银财宝在身边必然成为累赘,该怎么办?找一个地方深埋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藏宝到底哪去了呢?” 很有可能,在她便宜爹打劫到阴山之前,这批金银财宝已经被前朝的人藏好了。他便宜老爹劫住了人,却没有劫住宝,且人家藏的方式隐蔽,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但老皇帝不信任他,这或许就是后来灭门惨案的导火索。 另有一个可能,就是她那个便宜爹与她一样,也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劫到了这批多可敌国的金银财宝,如何舍得交给朝廷?于是乎,他自己把它藏起来。可问题回来了,到底要怎样藏,才能藏得这样无声无息,引无数英雄豪杰折腰挖烂了锄头都找不到? 突地她脑子灵光一闪,拽住赵樽的手,回头看甲一。 “甲老板,我想起来了。” 甲一愣住,“什么?” 夏初七飞快瞥了赵樽一眼,低低问甲一,“先前我们看见的那块粗糙的凸型石壁,我说被人为破坏过的那个,像不像是一块墓室的碑?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这阴山其实是一座陵墓,比如某个大人物的,或者某个皇帝的皇陵,设计了许多的机关……” 甲一垂头默然,赵樽再次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戏文里的段子……” “知道秦始皇陵没有?依我看这阴山风水极好,山脉层峦起伏,沟壑纵横,尤其这北坡地势险峻雄伟,处处显有气势磅礴之态,不正是龙脉所在……” “哎!”不待她说完,赵樽无奈劫住她的话,“阿七什么时候,研究起堪舆之术的?” 夏初七瞥向他,毫不犹豫地吃笑。 “姑娘我无师自通,瞎猜的。” 赵樽给她一个“爷就知道”的眼神儿,似是对她无词,也不再听她瞎扯,紧紧拽住她,行走的速度加快了,直到再次回到军囤门口,看到守在那里的陈景几个侍卫,夏初七心里的激奋和亢奋才被这一群没有探宝精神的人给打败了。 果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回到驻军营地时,门口有人等待赵樽,说是有紧急公函到了,赵樽点点头,领了陈景便先去了大帐。她一路踢着未有扫净的积雪走着,边玩边考虑那神秘的军囤,以至根本就没有发现站在她帐外那位红衣似火的东方大都督。 “七小姐颇有雅兴。” 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东方青玄薄唇微勾,妖艳的凤眸看着她握着雪团的手。 夏初七抬头看去,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他这么一个红衣妖孽大美人儿,那视觉冲击感实在太强,觉得这简直就是罪孽。恶趣味上来,她握紧雪团朝他作了一揖。 “大都督安。”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无视甲一见到仇人一般的姿态,随意寒暄道:“七小姐这是从外面回来?”夏初七打了个哈哈,往四周看了看,除了甲一不见旁人,这才压低嗓子,故作神秘的对他道:“不就是为了那藏宝之事么?我特地在阴山地界上转了一圈,结果……” 她说到此,停顿住。 东方青玄眸子微眯,“有何发现?” 夏初七翘唇浅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头,“来。” 东方青玄怔忡片刻,才笑着低头,侧过脸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夏初七却趁着这一瞬,突地将手中的雪团从他的衣领里塞了进去,见他惊得一个哆嗦,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发现,我发现阴山好多雪,到处都是雪。” 换了赵十九,这般戏弄,定饶不了她,但大都督向来脾性极好,那突然侵入的凉意也没有损毁他的笑容,只微微僵硬了那么一瞬,便神态自然地拢了拢衣裳,处理好雪团,正经道:“你没发现,本座却有发现。” “哦?!”夏初七怕被捉弄,略有迟疑,“有何发现?” 东方青玄微笑,“你就让本座站着说?” 入了营帐,她亲自倒茶水请他入座。 东方青玄屏退了左右,却无法阻止甲一一动不动地立在她的身边。迟疑片刻,在她同样无奈的表示没有办法之后,他凤眸微微一眯,“七小姐答应本座的事,没忘吧?” 夏初七抿唇扬眉,“自然。” 东方青玄点点头,从大袖中掏出一张筒纸,展在夏初七面前。 “七小姐看看,可识得这字?” 夏初七好奇的探头,一看,差点晕过去。 纸上写的不是旁的,竟是几个英文字母。在这个世道,她想都不曾想过的文字,居然活生生出现在面前。难道是东方青玄在试探她?几乎下意识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里满是见到阶级同胞的惊喜。 “你是不是也是……” 第385章翻手云,覆手雨(5) 她想问他是不是从二十一世纪而来。但即将出口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她狠狠咽了回去。想想东方青玄先前的言行,哪里像一个穿越人士? “是什么?”东方青玄一愣。 夏初七上下审视着他,嘿嘿一笑,“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这是文字吗?这分明就是某种特殊符号,我哪里晓得是什么?” 她看见英文的刹那,表情太过惊喜,如今再来掩饰已是惘然,依了东方青玄的精明,又怎会不知她有所顾虑?他将那张纸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再看一次,随即低笑,“七小姐当真识不得?” “当真。”夏初七严肃地点点头,“只不知大都督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问完,她突地想到那块被破坏过的石壁,倒吸一口气,猜测道:“难道是从那个古墓……不,那个军囤的洞穴里拓出来的?” 东方青玄并不正面回答她,把纸卷好,又放回去,漫不经心的笑。 “七小姐太没有合作的诚意了。” “大都督这般说,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你想得到好处,给你的心上人,却不想分给本座一杯羹。”他的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幽怨,“这般薄情寡义,本座如何与你合作?” 薄情寡义?实话说,夏初七真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东方青玄又不缺钱花,即便得到倾国之重的藏宝,也没多大用处。当然,如果真有,他又帮助了她,她自然不会短了他。但却不可否认,私心里,她确实是以赵十九为重,并没有考虑太多他的利益。 咬了咬下唇,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笑,“到底是不是来自石壁上的文字?除了这些符号,肯定还有很多旁的吧?大都督认不得这符号,便拿来试探我,对也不对?” 东方青玄还未回答,耳边便传来一道低斥。 “东方大人思虑过甚了。”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下,无奈地发现今日赵十九简直就是一个专程砸场子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无声无息。抬头瞥过去,她见他容色依旧,就是在看见东方青玄时,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就像铸了一层黑铁。 “本王向来不觊觎那虚无缥缈的藏宝,奉劝东方大人也一样,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痴迷不切实际的,是贪念,想把不属于自己的据为己有,是妄念。贪妄之念,损伤根本,东方大人还是谨慎些好。” 夏初七不由叹气。 她家赵十九迂是迂了点,酸是酸了点,可说起话来却也不无道理。把希望寄托于一个传说,就像她前世不买彩票却总盼着中五百万是一个道理,确实是在虚幻里找存在感。 与她对赵樽的高度认同感不一样,东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扬,无视赵樽话里隐晦的暗示,只优雅的起身,给了夏初七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本座先告辞。七小姐,多谢。” 谢她什么?夏初七莫名其妙。 赵樽不动声色,却在东方青玄与他擦肩而过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不容他动弹,然后沉声道:“我不管你有何谋算,但绝不会容你利用阿七。” 东方青玄偏头,与他目光交汇。 两个人一动不动,都没有说话。赵樽一袭甲胄,身姿颀长有力,面容冷峻无波,带着刺人的冷芒。而东方青玄容颜白皙,笑容极妖,一身红衣像沾染了无数的鲜血,与赵十九的黑披风和朱红甲相衬,一个犹如雪中梅,一个犹如墨上画,两个人视线交汇出的硝烟,烽火,都不能阻止夏初七惬意的欣赏这一副美景。 片刻后,东方青玄推开赵樽的手,俊美的脸上带出一抹嘲弄。 “我与她,彼此利用而已。” 或许这笑太刺眼,夏初七突觉脊背生凉。 这个夜,大雪飞舞,极凉。 但阴山大营的营帐内,却温暖如春。 夏廷德是一个极会享受的人,即便是这样简陋的环境,宴请赵樽和东方青玄时,帐内也熏着上好的沉香,摆满了美酒佳肴,还找了与军营气氛极是不符的妖媚舞姬,搔首弄姿的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在席中翩翩起舞。 穷与苦,向来不属于特权阶级。 该来的人都来齐了。除了东方青玄之外,席上皆是军中将校,都身着戎装。大抵是久别家乡,久不近妇人,眼前几个美艳的舞姬们,吸引了男人们的注意力,席间不时传来欢悦爽朗的笑声。 “老夫敬殿下一杯,为先前的事赔罪,还望殿下原谅则个。”夏廷德站起身来,满脸红光。即便脖子上还包扎着纱布,样子却极是谦恭。 赵樽朝他举杯示意,并不起身,“魏国公请。” 他不说原谅还是不原谅,实则不怎么给夏廷德脸子。不过他为人向来疏离高冷,大家都习惯了这般的他,夏廷德也不以为意,笑着将杯中酒入喉,坐回身去,微微一叹,“今日酒好,老夫有一言想说,陛下与皇太孙素来交好,叔侄间并无龃龉,怎会横生出这些枝节?老夫以为,定是中间有误会。到底血脉亲人,若是殿下不嫌弃,老夫或可与你和皇太孙从中说和……” 赵樽半阖着眼,声音凉浅,“我叔侄之事,与魏国公何干?” 这样简单粗暴的回拒,呛得夏廷德老脸一阵发红尴尬。 “国公爷,兀良罕来人了。”这时,一个侍卫小心翼翼地走到夏廷德的身边,拿手遮着嘴巴,但为了盖住乐器声音,不得不拔高嗓子,让席上众人都听见了他的话。侍卫的到来,无疑是给夏廷德递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他冷着嗓子一哼。 “他们来做甚?” “他们送来了托娅公主,说是要换回他们的大世子。” “哦”一声,夏廷德像是刚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但末位陪坐的夏衍却按捺不住了,听说肖想许久的草原明珠到了阴山,猛地起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爹!我现在就去……” 夏廷德瞪他一眼,一拍桌案,气得胡子直颤抖,“坐下。”说罢他又望向那侍从,“这等小事不必禀报。去,把托娅留下,把人还给他们。” “魏国公。”赵樽突地插了一句,略带嘲弄地冷冷挑眉:“这是要与兀良罕联姻?” 本是敌对关系,联姻二字用词太狠,夏廷德当即否认,“哪有此事?不过一个鞑子残部而已,哪配与老夫联姻。只是……哎,说来也不怕殿下笑话,犬子没出息,看上那个托娅了。家门不幸,极是无奈啊。” 将欺男霸女说得如此简单,也就他了。 夏初七心里冷冷一哼,极是看不上这父子二人,却听夏廷德醉意熏熏的接着又笑,“不过,犬子虽喜,终归一个妇人罢了,若是殿下也对托娅那草原明珠有兴趣……”托长声音,他见赵樽不动声色,喊住那名正要出帐的侍从,“去,把托娅带进来。” 进来的人不止托娅一个,还有送她来的兀良罕世子巴彦。 大概是迫于无奈了,巴彦不得不顺应形势,把人送来。有些日子不见,夏初七觉着那巴彦深浓的眉眼更为深陷,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下巴似是又瘦削了不少。而托娅变化不大,看得出来,她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如今为了换回他大兄,被当着礼物一般送给夏衍,漂亮的脸上全是不屑。但一入营帐看见席上的赵樽,她眸子却是一亮,动了动嘴皮,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姿态。 “还不快见过晋王殿下。”夏廷德带着醉意的语气极沉。 巴彦并未拆穿先前找过赵樽一事,只将手放于胸前,躬身施礼,但眼睛里的神色,却写满了求助的恳切,“巴彦见过晋王殿下。” 与他兄长的谨慎不同,托娅一动不动,只愣愣盯住赵樽,并未多言。 夏廷德眯了眯眼睛,似有所悟,“殿下可对此女有意?” 巴彦与托娅面色俱是一变,深知赵樽的回答会影响托娅的命运,那目光都巴巴地定在了赵樽的脸上。席间众人亦是一样,视线纷纷投向赵樽,好奇地想知他如何回应,就连夏初七也看了过去,手心一攥,心情极是矛盾。 虽她不喜托娅,也不忍她毁于夏衍之手。 再说,上次兀良罕送来的五千牛羊,确实也算雪中送炭,救了北伐军的急。若是赵樽此时表面应下,救托娅一回,她也不会真与他计较这许多,只是若他当众承认对旁的女人有意,她多少也有会不舒服。 “殿下?”夏廷德催促一声。 赵樽似有犹豫,“魏国公有心了,本王并无此意。” 夏廷德微微一怔,但夏衍却面色一喜,提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爹,殿下这般说了,您就不要强求了,我这便将人带下去,免得扰了殿下吃酒的兴致。” 他话音刚落,赵樽却突地开口,“等等。” 夏衍回头看他,面色发青。 赵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风轻云淡的道,“本王虽对她无心,可本王营中的参将李青却对她极为看重。李青随我多年,我怎忍他心喜的女子,落于这般田地?” 夏初七微攥的手放开,沉默了。 可怜的李参将,远在漠北都躺了枪。但她也知,赵樽此人处世君子,虽上次讹了兀良罕五千牛羊和马奶酒,但顺水人情也是肯做的。 “殿下!” 第386章翻手云,覆手雨(6) 赵樽的话,引得夏衍极是不悦,这纨绔子弟平素跋扈惯了,说话时语气极冲,动作也急躁,“砰”一声,他的巴掌就拍在了案几上,击得杯中酒水飞溅还不自知,只声色俱厉的道:“若是殿下要人,夏衍绝无二话,可殿下竟为了营中一个小小的参将,便要与我抢人……” “小畜生,你住嘴!”夏廷德打断了他。 “爹!” “还不退下!”将他呵斥住,夏廷德转而又对赵樽恭敬地笑,“殿下,犬子无礼,多有得罪。殿下不要与他一般计较。但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若是殿下您要人,老夫敢不遵从?只是若为了旁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赵樽懒洋洋看他,缓缓道:“魏国公,我大晏虽与兀良罕有怨,但世上姻缘绝无强买强卖的道理,为了不损我天朝的威仪,不如让托娅公主自行选择可好?” 托娅微微一惊,虽然失望赵樽不要她,可也听懂赵樽是为了帮她,倏地抢前一步,抢在众人出口之前,看着夏廷德,用极是别扭的汉话道:“晋王殿下所言极是合理。南晏自恃天朝上国,难道真要为难一个女子不成?” “这个……”夏廷德轻咳一声,极是为难地笑道:“既然殿下的参将与犬子一样看上了托娅,那老夫也没有不给殿下面子的道理。只凡事讲究一个公道,老夫先前扣押了兀良罕大世子,已然与兀良罕结下仇怨,让托娅自行选择实在对犬子不公。”停顿片刻,他望向座中众人,“不如这样,反正闲着吃酒也没个乐子,老夫有一提议,就当为诸位醒酒消食。” 众人来了兴致,纷纷道,“魏国公请明言?” 夏廷德道:“老夫与殿下各出一人,以营内两军旗幡为酒筹,谁先将对方的旗幡夺到手,托娅便归谁,如何?” 此举说来公道。但众所周知,军队旗幡不仅代表一个人的脸面,还代表一支军队的脸面。胜负也不再只是托娅一个妇人这般简单,而关于两军的威仪。 赵樽眸子微抬,淡淡道:“也好。” 阴山这时节的天,大雪纷飞,滴水成冰。 对于接下来的“夺美比试”,众人似乎都颇有兴致,而双方帐下的人都搓着手,跃跃欲试,想要代表己方参与比试。夏廷德似是胸有成竹,率先派出他手底下有“铁鹞子”之称的第一侍卫钟飞,然后看着赵樽,哈哈朗笑。 “老夫听闻晋王麾下人才济济,甚至还有陛下钦点的武状元,想来今日可以大开眼界了。不过,还望手下留情些才好,老夫这里的人,可没陈侍卫长那样的高手。” 这话含义颇深,激将的意味很浓。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赵樽,还有他身边未有动静的陈景,想看赵樽到底会不会派出陈景。可他却并未为难,在冬夜的冷风疯狂舔舐下,袍角摆动着,一身玄黑的铠甲泛着凉意的光晕,姿态高冷雍容,盖世无双。 “丙一。”他喊。 众人惊,丙一亦是愣了下,站了出来,“属下在。” 赵樽眉目疏冷,似是对比试结果浑不在意。 “你陪钟大人过几招。” 丙一垂目,抱拳拱手,“是,属下遵命。” “铁鹞子”钟飞名声极响,而丙一在众人眼中,却是名不见经传,众人都期待着比试的结果,开始一边议论着,一边随众往校场行去。夏初七走在赵樽的身边,先前吃了几杯酒,在帐里时脸有些发热,可一出帐,冷风一吹,又有些冷。但想到夏廷德那老奸巨猾的家伙,她更多的却是狂躁。 “明知他故意激你,就是为了不让陈景出战,为何还偏偏要往他圈套里钻?” 赵樽衣角在冷风中猎猎飘飞,神色却平静得无波无浪。 “丙一不错,阿七放心。” 丙一功夫怎么样,夏初七不知道,但夏廷德那个没安好心眼子的东西,向来歹毒。既然比试方法是他提出来的,肯定他极有信心。不过,赵樽既然都这般说,她也不好再反驳他的决定。她抱了抱双臂,转了话题。 “赵十九,我有点冷。” 赵樽脚步微顿,蹙眉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正准备解开的身上披风,却被夏初七制止住,故意逗他一般,咬着唇,低低道,“你抱我,我就不冷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又是这等严肃的场合,赵樽自然不可能抱她,甚至也不好做出太亲密的举动来,“阿七……” 见他窘迫无辜的样子,她不由低低一笑。 从她认识赵十九开始,他便是一个有些疏离冷漠的男人,后来与他混得极熟稔了,也只有二人在背地里时才是个“禽兽”,在人前他还是一个君子,一个迂腐到极点的男人。只要不是气血冲脑的时刻,让他抱一下,比杀了他还要困难。 但无法,她偏生就喜欢他这个调调。明明就是一个极精明极腹黑的主儿,可是在女人的问题上,其实他有一点憨憨的,却憨得极为诚恳,极暖心窝。她抿着嘴,也不逗他了,伸手替他理好披风。 “外头冷,你给我穿,你怎受得了?算了,我先回帐去更衣。” 赵樽松一口气,“好。” 夏初七见他如释重负,瘪了瘪嘴,黑着脸不高兴。 “我有些困,帐里暖和,兴许我就不出来了。” “也好,你早些歇着。” 夏初七原本是一个极最爱凑热闹的人,可吃了几杯酒,酒意上头,被冷风这么一吹,胃里就有点不好受,确实有点受不住这腊月的凉气,打了一个哈欠,点点头。 “行,那我先回去睡了。” 赵樽疼惜地看她,目光满是关切,“你且放心,这里无事。” “我才没什么不放心的,就算丙一输了,又不是我要嫁给夏衍。就怕晋王殿下您不放心,托娅那么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儿,被野猪给拱了。”说到此,夏初七醋气极重地哼一声,故意压着嗓子嗔他,“我走了,不碍你眼,反正你小心些,别迷上了草原明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赵樽似笑非笑的拉了拉她的手。 “爷不喜明珠,只喜蠢猪。” “……” 夏初七恶狠狠瞪他一眼,领着甲一径直离去了。 校场上,夏廷德的“魏”字旗幡和赵樽的“晋”字旗幡分别矗立于校场的东西两面。两面主帅旗幡中间,隔了偌大的一段距离。 丙一与钟飞客套虚礼了一番,便拉开了阵势。 你来我往的枪剑碰撞的铿铿声,自是不必多说,就说场外的看客们,原本都知铁鹞子钟飞的厉害,却不知丙一为何人。但几个招式下来,虽然很明显仍是钟飞占尽了上风,可见丙一应付得游刃有余,颇有风度,众人皆纷纷点头,对晋王身边那些不打眼的侍卫刮目相看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一个普通侍卫,功夫竟如此了得?” “只不知晋王功夫如何?” “这个还真不好说,人尽皆知大都督武功深不可测,陈景亦是从无败绩。可老夫从军多年,还真未曾见过晋王与谁拼斗过,不知底细。” “想来也差不了。” “听说几年前输给过东方大都督?” “能输在大都督的手里,还活着的人,都不弱。” “这话说得,大都督还能……宰了殿下?”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里,东方青玄一袭红衣在白雪的夜里,成为了场上最鲜艳夺目的一个人,但唇角笑意从始至终都未改变。而赵樽黑衣如墨,在北风的呼啸中,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校场,仿似一棵扎根在雪地里的大树,冷峻挺拔,只把偶尔吹来的一两句议论当成耳旁风。 “殿下,人人都说你输我,青玄要不要为殿下挽回声誉?” 赵樽没有转头,“自古真正的高手,从不漏底。” “这倒是。”东方青玄低低一笑,妖眼生波地看他一眼,又低低道:“殿下手底下藏龙卧虎,青玄这些年也算花了不少心力,竟不知他们来头。” “若事事皆被你知,本王岂不受制于你?” “即便事事都不为我知,殿下就不会受制于我?” 赵樽眼梢上挑,黑眸微微阖起,像一只护犊子的苍鹰。 “本王劝你,少在阿七身上打主意。” 东方青玄淡淡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殿下如今不也只是在探峰途中,谁知结果如何?万一佳人落入我怀,青玄亦是不能拒绝。” “你若非居心叵测,本王也很乐意看你跌个跟头。” 第387章翻手云,覆手雨(7) “心在胸中,谁能断定我心叵测?” 赵樽沉着脸,没有回答,东方青玄又是一笑:“不过青玄对殿下倒是佩服得紧,被困于漠北,四面楚歌,眼看就成弃子,殿下竟有本事瞬间翻云覆雨,如今一封万人书直指皇太孙通敌诬陷,再加上朝中皇子们对皇太孙的嫉恨与多年宿怨,陛下这次也不得不顾及众人想法。但青玄却又不解,如此大好良机,殿下为何不是为自己而谋动,却是为秦王殿下?” 赵樽望着校场翻飞的两个人影,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这便是本王与你的差别,东方大人功利性太强,所以总是得不偿失,本王向来淡泊名利,并不在意那储君之位,只是不喜被人当成猴耍,这才以正公道而已。” “无意储位?”东方青玄轻轻一笑,声音压得极低,说得也有些暧昧,“当日在清岗你也曾说过此话,惟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那时,青玄信。如今,青玄却是不信。” “信与不信,与本王无关,我们……”赵樽终是回过头来看他,锐利的视线带着狼一样森冷的光芒,停顿片刻,才漫不经心的补充两字,“熟吗?” 东方青玄抿紧了唇,与他对视,淡然一笑,“不熟。”停顿一下,他接着道,“但殿下,青玄有一言忠告,场子拉起来了,所需财力,可不容小觑。自古斗的不仅是权,也是钱。这阴山所藏之财,我俩一人一半,平分如何?” 说起金银财宝,赵樽就想到夏初七,“只怕不妥。” 东方青玄眯眸,“有何不妥?” 赵樽眼波流传,面色却极是淡然:“我家阿七会以为我没出息。别说阴山没有藏宝,就算有,找出来那也是她的。若是我还分你一半,她定然要与我拼命。” 他语气里的宠溺味儿十足,看得东方青玄愣极带笑。 “殿下性子变化真大,当年铁面无私的晋王,怎生变得儿女情长了?” 赵樽剜他一眼,反笑,“东方大人不必羡慕,儿女情长也得靠缘分的。无缘的人,即便想情长,也是无奈。” 这两个都是毒舌,损起对方来毫不嘴软。可话说到此处时,只见场上风云突变,打得难解难分的二人形势与刚才已然不同,丙一缠住钟飞,直逼向夏廷德的“魏”字旗幡。 人人都知铁鹞子钟飞轻功了得,以速度见长。所以,从头到尾,丙一便缠死了他,不断往“魏”字旗幡移动,那钟飞一介武夫,为人刚愎自用,一开始丙一的故意示弱,让他掉以轻心,步步紧逼之下,便是离“晋”字旗幡越来越远,如今想要再利用“腿长”的优势已不可能,更是招招杀着,只想快速赢过丙一,回头夺旗。 不得不说,智慧永远是一个人取胜的关键。空有一身武力的人,往往做不成最后的赢家。这钟飞脾气火爆,被丙一逗出脾性来了,越是心急招式越有漏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丙一手中宝剑突地化为“箭矢”,脱手朝铁鹞子飞过去,就在他拿长枪格挡的当儿,丙一突地一笑,调转过头,速度极快的朝“魏”字旗飞掠。 钟飞大惊,飞身追去。 离旗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不近,两人几个轻纵的追逐间,钟飞这才发现吃了亏,上了当。这丙一哪里是什么无名小卒,他脚下的功夫,比他的剑术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呼啦”一声,丙一拽住棋杆,飞身而上,腿脚在空中横扫一脚,将追来的钟飞踢了下去,像一只灵敏的野猴子,嗖嗖几下攀上棋杆,飞快地拽下“魏”字帅旗,那姿态矫健,宛若游龙,只等旗幡在手,他才回头露齿一笑。 “兄台承让了。” “你他娘的故意藏拙,欺骗我?” 丙一笑道,“小可忘了告诉兄台,其实我天赋异禀,最擅长地便是——跑得快。”若不然,赵樽也不会专程派他千里走单骑,回京拿手书。除了跑死好几匹骏马之外,就差没把他的腿跑飞了。 “好功夫!” “盛名累人啊,铁鹞子这次栽跟头了。” 场上围观的将校们,纷纷赞扬起来。钟飞脸色通红,极是不服气,但胜负已定,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冷冷一哼,便告了输,但看向夏廷德时,目光仍是稍稍有些难堪。 “属下有负国公爷所托,惭愧之极。” 没有想到,夏廷德前所未有的好脾气,“输赢乃兵家常事,你下去吧。”说罢,他沉声吩咐道:“来人啦,放掉兀良罕的大世子,从此谁也不许找托娅公主的麻烦,把她交由晋王殿下处置。” “是。” 侍卫转了身,夏廷德又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诸位,我等回去吧,营中继续喝酒。” 这气节这风度,让众人对魏国公刮目相看。可不等众人返回大营,刚走出校场不远,远远一骑便从飞雪中冲了过来。人还未到,嘴里大声喊“报。” “国公爷,不好了。南坡军囤,被兀良罕的鞍子袭击了。守卫军囤的将士们被砍杀无数,鞑子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只怕,只怕军囤要落入他们的手上了。” “什么?”夏廷德倒抽一口凉气,怒视来人,“岂有此理!一群饭桶!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五六千人守个粮囤都守不好,竟然这般让人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 那人语气哽咽,“回国公爷,不是兄弟们不争气,而是兀良罕来势汹汹,在南坡有上万人之众。还有,就在一刻钟前,南坡的守军,突然身子不适……” “好啊!”夏廷德冷哼了两声,怒极反笑,转头看着一直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的巴彦,“世子还有何话可说?老夫好心好意招待你,不仅放你大兄,还成全你妹子,如今兀良罕竟踩踏到老夫头上了。” 巴彦一脸无辜,鞠躬诚意道:“国公爷,巴彦实不知内情。此次奉父汗之命带托娅来阴山,随从统共不过千余人,哪里来的上万人攻击阴山军囤?” “一派胡言!你兀良罕先前在古北口抢了我军粮草,本就有劫取之意,后被老夫夺回,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假意向老夫示好,送上妹妹来,就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老夫与殿下掉以轻心,从而攻击军囤!狼子之心,实在可恨之极!” 巴彦无力辩白,还未扯出个结果,只见又有人从大帐方向飞奔来报,“国公爷,不好了,不好了。营中有无数将士头痛发热,胸口痛堵,手脚发软,随军大夫来诊断说,极像是,像是发时疫了……” “时疫?”夏廷德冷笑数声,意有所指的瞄了赵樽一眼,那语气极是森冷,“老夫驻军于阴山,好端端的,为何会突发时疫?” “时疫?时疫!” 对一支军队来说,时疫比真正与敌人的面对面战争还要可怕。夺起人命来,还要更快。最关键的是,即便是战争,打完也就打完了。时疫却不同,它就如附骨之蛆,会不停的蔓延……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件事情没完,另一件事情又接踵而来。就在众人为了时疫之事商讨得人心惶惶,准备应对之策时,营外守卫再一次慌张来报。 “国公爷,兀良汗已然占领我南坡军囤,如今又带了数万铁骑,开始冲击我阴山大营,说要解救大世子,不让公主受辱,他们来势汹汹……” “冲击大营?” 夏廷德又惊又怒,老脸上满是气愤。 “殿下,如今这情况,您与老夫还是各自回营安排。这兀良罕的世子和公主,老夫说话算数,仍交由殿下处置,但是,兀良罕杀我同胞,夺我军囤,绝不可轻饶,相信殿下有分寸,不必老夫再来提醒。哼!告辞!” 赵樽冷冷看他一眼,没有回应,转身领人大步回营。 可还未走入北伐军大营,便见一个人扛了一个大袋子在肩膀上往外跑,袋子里像是有人,不停在扭动。后面有几个人掩护他的人,在与追击的兵卒打斗。可此时兀良罕大军袭营,夏廷德的阴山军乱成一团,在营中四处奔走着,完全冲断了他们的阵脚,拥挤在一起,乱成一片。 “殿下,快劫住他们,他们绑了阿七……” 追赶出来的甲一看见赵樽,面色灰败地大喊。 赵樽面色一沉,看了看那扛着麻袋的人奔走的方向,身姿在冷风中一凛,不仅没有去追那群人,反倒掠向了甲一的反方向,往营帐极快的奔了过去。他撩开帘子,入了内帐,床上果然空空如也。仔细一看,只见原本结实的毡帐背后,已经被人用刀子划开了一人高的口子。 很明显的调虎离山! 前面掳人,真正的杀着在背后。 阿七被他们从营帐后面,趁乱弄走了。 夺军囤,大军夜袭,突发时疫,整个阴山乱成了一团。 这个夜晚不同寻常,寒风,暴雪,在这一片苍茫的大地上肆虐。 第388章翻手云,覆手雨(8) 二十多万人的驻军人人自危,透入骨髓的冷意和时疫的恐惧席卷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一时间,营中火把龙蛇一般,喊杀喊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可夏廷德的兵卒,好像还真是生病疲乏,战斗力极大的减弱,以绝多的人数,竟是许久都占不到兀良罕的便宜。。 反观赵樽的北伐军,却没有人染上时疫。 这样的情况,不免让人产生了诸多猜测。 赵樽先前要夺下那兀良罕的托娅公主,如今魏国公的人,偏生染上时疫之症。就在双方争夺托娅的时候,南坡军囤突然被人偷袭。太多的巧合,那便不再是真正的巧合。魏国公麾下的将士,有许多人怒了,在有心人的提醒挑唆之下,矛头纷纷指向赵樽,原本有一部分支持赵樽,要与他在万人书上签字画押,请朝廷改立储君的人,都有一种受了他欺骗的心理,调头倒戈。 可这些事情对赵樽来说,都无半分影响。 他如今只狂躁一个事,阿七去了哪里? 整个阴山都翻了个遍,却没有人。若不是今晚上这般的乱,或许还能找出一点头绪,可这会子,阴山乱成一窝蜂,雪地上横七竖八交错的都是脚印。夏廷德的二十万大军,就像潮涌似的四处窜动,阵脚大乱,兀良罕的人又都蜂拥而上,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线索。 那几个扛着麻袋跑的人已经被抓住。 解开的麻袋里面,没有夏初七,而是一个被捆绑的舞姬。 赵樽气得一脚踹出去,把帐中的椅子踢得飞出数丈。 “这般简单的调虎离山,你竟然中计?” 甲一低垂着头,手心攥紧,唇色发白,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辩解,只“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属下辜负殿下重托,请殿下责罚。” 赵樽狠狠瞪着他,目光一片猩红,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许多跟了他多年的人都骇住了,脊背一阵生寒。包括郑二宝,都从来没有见过赵樽怒成这般样子,就像一头随时准备拆吃人肉的野兽,带着一种癫狂的姿态,让人不寒而栗,谁也不敢多出一声。可过了半晌,他到底还是摆了摆手。 “起来。” 人人都会犯错,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犯低级错误,百密尚有一疏,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可能不出半点纰漏。在那种情况下,甲一认定帐中只有夏初七一人在睡觉,看见扛了麻袋出来,里面有女人的呜呜声,自会条件反射地去追,哪会想到那个是假? “夏廷德!” 赵樽突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样子宛如杀神临世。 “老子从此与他势不两立。” 沉默的陈景惊问,“殿下的意思是?” 赵樽冷目如刃,“你说呢?这般大的风雪,兀良罕怎可能调动那样多的人马赶来阴山而不被斥侯发现?又怎会那般巧,他的人中了时疫,而我军却无事?明显的栽赃陷害。” 顿了一下,他冷冷掠过众人的面,眸子更暗,“夏廷德以自损兵力为代价,以达到诬陷我与兀良罕勾结的目的,救赵绵泽于水火,还掳去阿七,这一箭双雕实在歹毒。这个老匹夫,竟如此狠心牺牲跟他奔命的将士,阴毒之心非常人可比。但也玩得精彩,本王倒是小看他了。” 一拳砸在案几上,他声音微哑,却字字如刀。 “今日之辱,本王必将十倍偿还!” 陈景问,“殿下,现下我们怎么办?” “等!”他冷冷一哼,“他既然掳了人,自然会有交换条件。” 天光大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风还在继续刮,刮得雪屑飞扬,雪沫翻飞。卯时,久久阴霾的云层上空,竟慢慢浮现出一丝霞光来,挂在天际,妖娆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火红火红的样子,如同在滴血。天晴了,苍穹明亮,天空高远,但整个阴山都布满一层无法排遣的阴霾,还有无数鲜血和死尸带来的呜咽和悲凉。 昨夜夏廷德的阴山大营与“兀良罕”一役,南坡守卫军囤的将士几乎全体阵亡,而阴山军中得了“时疫之症”的人,统共也有两三万,其中无数人死亡。听得这消息,正在为赵樽摆膳的二宝公公,这个向来除了他家主子爷,从不关心他人死活的人,都忍不住掩袖哀鸣了。 “太惨了,太冤了。” “我看夏廷德手下的兵卒在处理尸体……”陈景堂堂七尺男儿,想到那些无辜死亡的人,语气凝噎,“他们在雪地上挖了个大坑,就那般埋了。这老匹夫,为了倒打一耙真是下足了血本,实在歹毒之极。” 以几万自己人的生命为代价,这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知晓往事的人都明白,三年前魏国公府的血案,那些与夏廷德一脉相连的亲人他都没有多怜惜几分,又怎会怜悯这些与他毫无相干的将士性命? 众人皆在议论纷纷,只有赵樽坐在主位上没有动静。 他好像一直都未有过什么动作。 昨天晚上,整个阴山无人睡眠,他也是一样。 一身战袍未换,黑玉束冠,冷峻的面色略显苍白,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平添了一抹暗炙,布满了红通通的血丝。人还算平静,浑身上下一如既往的高冷华贵,就像他没有为任何人担心一般。但熟悉他的人都知,他正处于狂躁易怒的边缘。 “报——”就在这紧张焦躁的气氛中,营外有人匆匆进来,带入了一屋子的凉气,也给大家带来了希望,“殿下,魏国公差人来说,有紧要军务,务必请殿下过去相商。” 丙一向来口快,接过话去,“这夏老狗,也不知打什么主意。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敢装着若无其事,商谈军务?我看他没安什么好心!” 赵樽摆了摆,掌心撑在案几上,慢慢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厚重的狐裘大氅,一双眸子冷得比外间刺骨的风雪还要令人生寒。 “且去看看,他玩什么花样。” 他没有表情,可出口时,声音竟有些许沙哑。 “是,殿下。” 众人皆知,赵樽此人,穷这一生都没有真正在意过什么东西。如今唯一在意的无非一个妇人罢了,竟被人因此三番五次的挑衅。看着他这般,这一帮跟着他的人,目光都是艰涩。 赵樽过去的时候,不仅夏氏父子在座,就连东方青玄也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袭红袍如昨日般鲜亮,看上去极是从容,面色一如既往的妖娆如花。可细心看去,仍是能从他略带浅笑的眸子中,瞧出一抹不同往日的森凉,还有与赵樽一模一样的红血丝。 “殿下。”夏廷德叹息,“老夫找你与大都督过来,是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商议。” 赵樽轻唔一声,坐在主位,看上去漫不经心,“何事?” 夏廷德审视着他的表情,长叹一声,“不瞒殿下你说,这次老夫栽了个大跟头啊。为了大晏社稷安危,原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半盏茶前,老夫接到南坡军囤的将士来报,眼看就要拿下军囤,兀良罕却告诉他们,昨夜抓了殿下你的心爱之人,如今困于军囤洞穴之中,若是老夫的人再进一步,便要杀人毁尸……” 抚了抚脖子上的伤口,他观察着赵樽和东方青玄的面色,极是惋惜地咳了一声,“若是老夫的人,老夫自是当以大局为重,牺牲他一人,换来兀良罕的覆灭,那也算他的造化。可事关殿下,老夫不敢擅自做主,这才请了二位过来,商议对策。” 夏廷德样子极是诚挚,若非熟悉他的为人,定能被他无辜的样子蒙骗过去。 但赵樽何许人也?他凉凉一笑,似是毫不在意。 “消息既是传给魏国公的,魏国公可自行决断。” 夏廷德微微一愣,眸底寒光微闪,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无情,考虑一下,竟又笑望东方青玄,“大都督以为呢?” 东方青玄笑了笑,凤眸妖冶如火,“魏国公问得真是可笑。晋王殿下的人,殿下都无所谓,与本座何干?” “那是那是,是老夫唐突了。”夏廷德打了个哈哈,轻咳一声,喊了传令兵进来,冷着嗓子吩咐,“去,传令给罗本昌,告诉他,不必理会里间人的死活。一个时辰之内,给老夫拿下南坡军囤。” “是,属下遵命。” 那人瞄他一眼,领命下去了。 可不管是赵樽还是东方青玄,都只是从容的坐于椅子上,丝毫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反倒令夏廷德有些不解了。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赵樽与东方二人很默契。 对于已然落到对方手中的人,越是表现的看重,价码就越是会被人抬高,导致无法营救。很明显夏廷德在试探他们,而此人老奸巨猾,楚七如今到底在不在南坡军囤,根本就无从判定,他们又岂能轻易钻入圈套? 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第389章翻手云,覆手雨(9) 正在这气氛僵滞之时,外面再次传来一声“报”。 与赵樽先前预料的一样,夏廷德并未攻入军囤。先前南坡守军已经死掉那么多人,如果他再打进去,横竖死的还是他自己的人,代价太大。果然,那侍从传来了第二个消息,换了一个花样。 “国公爷,南坡兀良罕的人送来一封紧急信函,说是要交给晋王殿下。” “哦”一声,夏廷德笑容暧昧起来。 “即如此,不必报与老夫,直接交予殿下即可。” 那人应了一声“是”,从袖中掏出一封黄皮信函,恭敬地呈于赵樽。 信的内容是以兀良罕的口吻发出的。 大意是指,你心爱的女人落于我手,限今日午时之前,带上兀良罕的世子和公主,前来南坡军囤交换。在此之前,务必令夏廷德的军队撤出南坡,放我等回漠北,不许追击。若是午时三刻还不见军队撤退,不见你拿人来换,我便让你心爱的女人尝尝你们南晏的凌迟之刑,本人有极好的刽子手,若是你运气好,等考虑清楚来时,她或许还能吊住一口气。 信的内容虽很血腥,但不令人意外。 最人意外的是,在信的末尾还写着一行:前来交换的人,除了晋王你只身一人,只许锦衣卫大都督东方青玄随行,否则,我等立马行凌迟之刑。 且不说明明叫了两个人去,还算不算是“只身一人”,单论这信函的内容,至少可以表明一点,对方很清楚地知道赵樽与楚七的关系,包括她的身份,甚至连东方青玄都算上了,怎会是“外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让赵樽微微失神的是,送信之人还附上了一只护腕。一只楚七说过,这世上独有一双的护腕——锁爱。 锁爱的秘密,极少有人知晓。 如今对方褪下了她腕上的“锁爱”,兴许不知这东西是神器,只是为了逼赵樽非去不可。毕竟,她的随身之物,是向赵樽宣告楚七已然被控制的最有力证物。 “殿下?对方说什么了?” 夏廷德脸带忧色,低低喊了一声。可赵樽并未回答,只把手中信函递与了身侧的东方青玄,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东方青玄含笑接过信函,看了一眼,面色微变,把信件又交还赵樽。 “本座无情可长,怎会也被人算计上了?” 赵樽知他故意讥讽,拿此事要挟,以报先前的一箭之仇。但“锁爱”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凉透的不仅是他的手,还有他的心,即便明知前方是陷阱,也不得不往里跳。 “东方大人虽无情可长,但有利可图,也是一样。” “可即便为了利,本座也不想轻易殒命,毕竟性命最贵。” 明知他在故意拿捏自己,赵樽紧绷的心情却倏地松开。他宁愿东方青玄用阴山这一个莫须有的藏宝来与他讨价还价,也不愿意他二话不说,仅仅因为担心阿七,就随他一起去南坡。 他静默片刻,沉声道:“本王说过,世上之物,独一阿七。”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笑了笑,“那本座便随殿下一行好了。” 赵樽冷冷看他一眼,哼一声大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大营门口汇合。” 自始至终,二人都未理会夏廷德,更未与他交代什么。可不论是夏廷德,还是营帐里随侍的众人,都没有人听懂他二人的对话,不知所以。 谁也不知道,短短几句话,二人便完成了一次交易。 一个人得到了情,宁愿不要钱。 一个人得不到情,好歹要点钱。 与东方青玄约好半个时辰相见,赵樽回到大帐,便开始着手准备。他并非冲动行事的人,步步为营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帐内,北伐军同来阴山的一众校将纷纷聚于一处。陈景领着丙一等十天干侍卫,亦是严阵以待。众人听说赵樽要与东方青玄一同闯入军囤换人,均是一凛,纷纷阻止。 “殿下,这可使不得啊。您身份贵重,怎能轻易为了一个妇人涉险?”说这话的人是郑二宝。在他的心里,再没有人比他家主子爷更重要,哪怕他也担心楚七的安危,也改变不了这一观点。 “闭嘴。”赵樽眉头一蹙,剜来一个冷眼。 “哦。”郑二宝委屈的退下了。 众人相视半晌,副将丁瑞低低骂了起来,“夏廷德那个老匹夫,活该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属下这便去捉了他来,非得逼他交出人不可。” “不行。”赵樽面色凝重,“这件事他没有摆在台面上,便是不想与本王撕破脸。本王也不能这般做。如今营中的议论颇多,若本王因此动他,那才是中了他的奸计,与兀良罕串通的事,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最紧要的是……”迟疑了一下,他语气凝重,“阿七在他手上,本王赌不起。” 赵樽要逼洪泰帝改立储君,这对于夏廷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二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了赵绵泽才会有他夏廷德。可夏廷德要想除去赵樽,又怕洪泰帝秋后算账,就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出偷梁换柱的“兀良罕袭击”,出了事情,那也是赵樽为了一个妇人孤身涉险,与他无关。 “哎,这个挨千万的杀货。” 有人在怒骂,有人在不平,却不敢再劝赵樽。 这时,许久不见的甲一寒着脸进来了,他的手里拎了一个大麻袋。 “殿下,人带回来了。” 那麻袋被他重重丢在了地上,传来“唔”的一声痛呼。 众人不知赵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静静地看着没有吭声。在赵樽的示意下,甲一手中钢刀一挥,麻袋的束缚松开了,里头挣扎着露出一个人来,正是被甲一捆成了粽子的夏衍。 “好招儿啊!”丁瑞搓着手,乐了起来。 “有了这小混蛋,还不愁那当爹的不投鼠忌器?” 人人都兴奋起来,可赵樽仍是寒着一张脸,并未如他们想的那般,直接拿夏衍与夏廷德去交换人质,而是吩咐甲一把他带下去,严加看守。 “殿下,为何不……以牙还牙?”知他们要说什么,赵樽摇了摇头,“那老匹夫是一个会为了儿子放弃的人吗?想当年夏氏满门有多少是他的亲人,他又何曾手下留情?一个儿子罢了!” 赵樽瞥了夏衍一眼,开始安排营中事务。 “若是本王明日入夜时分还未返回,你等马上带大军离开阴山。时疫之症本王虽不信是真,但也不得不防老匹夫真干得出来。还有,夏衍你们务必看好。有他在手,虽不能让老匹夫放弃私利,与我交换阿七。但若本王出了事,届时他要以二十万大军之势威胁你等,却大可用夏衍一试,他必肯放手。” 听他像交代后事一般,众人眼圈都有些红。 “殿下,我等陪你一起去。” 赵樽摇了摇头,凉凉一眯眼。 “东方青玄都敢深入虎穴,难不成本王却要做缩头乌龟?” “国公爷,不好了。” 阴山大帐内,夏廷德想着先前离去那两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都因一个女人被自己紧紧攥在手心,正是欢悦,外面突然传来侍从的急吼。被打断了思绪的他,恶狠狠踹了那人一脚。 “慌什么慌?有事慢慢说。” 那人痛得滚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看着火冒三丈的夏廷德,咽了咽唾沫,“国公爷,先前小的去替三爷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发现三爷不在……” 夏廷德双眼一瞪,听得火起,又是一脚踹过去。 “人去哪了?” 那人又被踢了一脚,无辜地看着他,小心翼翼掏出一张字条来。 “这是在三爷帐里发现的。” 夏廷德瞪他一眼,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魏国公尊鉴,如今两军敌对,鄙人不得不出此下策。因怕晋王和东方大都督不带人赴会,鄙人特地请了令公子于营中一叙。还望你军速速撤出南坡,另,请国公爷在午时前,只身一人前往军囤换人。若是届时不见,定教公子尝尝凌迟之刑……” 夏廷德几欲昏厥。 一定是赵樽,要不然就是东方青玄。 他狠狠攥住字条,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原封不动把同样的信函内容还给了他,还如出一辙地把绑架之事嫁祸到兀良罕的头上。 直接参与了整个计划的副将张立,见状上前一步,低低问道:“国公爷,此事怎办?我等要不要放掉那楚七,换回三爷?” 夏廷德冷冷一哼,即便身子气得直颤抖,愣是咬紧了牙齿,低低呵斥,“不行,老夫谋划多年,胜败在此一举,怎可因此功亏一篑?” “那三爷怎办?” 夏廷德拳头攥紧,阴阴咬牙,“老夫有五个儿子。” 张立微微一惊,低下头没有接话。 第390章翻手云,覆手雨(10) 夏廷德想了想,突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去,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入洞,便密切监视,老夫就靠他们解开那洞中的奇门遁甲之术了。夏楚那个小贱人,有些本事,定是她死鬼娘亲教的……再加上赵樽与东方青玄,兴许真能破了老夫数年参悟不透的谜。” “若是破不了呢?” 夏廷德面色一变,冷冷看他。 “不管破与不破,一律杀无赦,一个不留。” 张立大步出了营帐,往大营里面走去,中途似是发现了什么,左右看了看,又绕回自己住的营房,脸色一阵青白不均。 他刚刚入内,便有一人随之闪身进来。 “张大人,好久不见。” 张立紧张地撩开毡帘,往外看了看,松了一口气。 “辽东情况如何?公子怎的吩咐?” 那人个子瘦削,身穿大晏兵卒的铁甲,但像是穿戴得不太习惯,不停拿手去挪动头上铁盔,嘴里道:“公子差我来告诉你,如今辽东局势稳定。” “稳定?不是高苍国来犯?” “这也是公子未有料到的,高苍国公主被杀,那没脑子的皇帝属实是怒了,派了李良骥征伐辽东,但别看高苍弹丸小国,那主帅李良骥却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他领兵入建州,并没有直接与定安侯叫阵,反倒上书求和。” 张立倒抽一口气,“上书求和?” “是,高苍国这次出兵辽东,原就是举全国之力,高苍皇帝得知此事,竟气得吐血,昏厥,翌日便薨了。李良骥一方面向定安侯示好,以示要与大晏诚心结交之意,一方面借机领兵杀回高苍国,发动了政变,意欲夺位。辽东危机解除,定安侯腾出手来,便可回头支援晋王。眼下看来,赵樽在,赵绵泽这储位是坐不牢了。” “公子的意思是?” “赵樽可比赵绵泽难对付。如今公子人在屋檐下,人单力薄,可倚仗的不多,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位置,还得靠着赵绵泽。”来人看着张立,目光变深,“公子的意思,阴山之局,是个好局,你得找准了时机……” 说到此处,他做了一个砍的动作。 张立嗯一声,“好。谨遵公子密令。” 来人想了想,临出营帐又吩咐:“张大人,公子还有一句话给你。好歹主公曾与夏廷赣相交一场,当日七小姐也是为了投奔他才千里迢迢赴锦城,且保住她性命。” “知道了。” 张立领命而去。 谁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在前,还有无数人想做黄雀。而黄雀的数量不止一只。黄雀之后,还有黄雀。 阴山南坡。 夏初七这回吃了大亏,总算领悟到了在阿巴嘎时,哈萨尔说从此再不喝酒的道理。酒这东西,真能误事。可这——多么痛的领悟? 她酒后头有些发晕,又想到甲一在帐外,便放心大胆的睡觉。不曾想,竟被人摸了进来,一棍子敲昏,等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何方,此处四周黑漆漆如同恐怖电影里的情形,鼻子里充斥着的,是一股子类似于霉变的腐臭气,极是难闻。 “喂,有人吗?” 她喊了一声,发现嗓子哑得不行。 “靠!先人板板。” 低低咳嗽着,她咒骂一句,想摸摸脑袋,这才发现手脚都捆绑着,根本无法动弹分毫,怪不得这一觉睡得浑身酸软,这般难受。 “哪个龟孙子整老子,赶紧滚出来!” 蜷缩在潮湿的黑暗地面上,她安静了片刻,竖起耳朵倾听,仿佛身边有流水沿着岩壁滴下的声音,除此,别无其他。 “喂,人质要死了!救命啊。” 这一回总算有动静了。可与她预计的不一样,动静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在她的头顶上方。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了低低的议论声。 “好像那小子醒了?” “什么小子,头儿说是个姑娘。” “要不要瞧一眼?” “不管!由着她吼。” 大眼珠子瞪着,夏初七仰头望着脑袋上方。难道她如今被人藏在地窖里?是谁干的?不见了她,赵十九该急死了吧?人家绑了她来,却绑而不杀,醉翁之意肯定不在酒,而在赵十九。 靠坐在石壁上,她慢慢适应了黑暗,总算看出些所处之地的轮廓来。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面积不大,四周好像没有门,她应当是被人从头顶的天窗吊着放下来关押在这里的。也就是说,出路只有头顶一个。 吸了吸鼻子,她被空气里的腐臭味儿熏得鼻子快要堵死了。仰起头来瞅了瞅,好不容易才将蜷缩的身子直起,像个僵尸似的跳着,跳得地面“咚咚”直响。 “上头的哥子,我肚子饿了,来点吃的。” 她说得极理所当然,上面的守卫也是理所当然不理会她,由着她呐喊。但她脸皮极厚,自认为最大的优点就是会找存在感,别人不理她无所谓,她理别人就好。 她不停的跳动,室内回声极强,“喂,我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夏廷德的侄女,亲的,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叔父要晓得你们这般虐待我,不给我吃,不给我喝,到时候掉脑袋的可是你们!” “聪明的人,赶紧给姑奶奶来点吃喝。” 她并非胡乱咬夏廷德,依她看来,目前想整她,且有便利从大营中掳她的人,除了夏廷德,不做第二人选。果然,她说夏廷德的时候,上面的人很快就安静了。 “我肚子痛,我要死了。你们头儿是不是叮嘱过你们,我这个人质极是重要,千万别出了茬子?哥子们,懂点事吧,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说你们的脑袋,便是你们家头儿的脑袋都保不住。” 一个絮叨的人到底有多烦人,只有真正试听过的才知道。头上的守卫终是耐不住性子,在一阵石料与铁链摩擦出来的“咔嚓”声里,黑漆漆的头上终于有了一簇光线,还有一张不耐烦的年轻脸孔。 “不要吼了,要喝水是吧?” 黑暗里呆久的人,看见光就像看见了亲娘,夏初七长颈鹿似的伸长了脖子,点头如捣葱,“对对对,要喝水要吃饭要出恭要活动活动筋骨要……” “得得得,闭嘴!”那人被她念得狂躁,阻止了她的话。 头顶上的光线消失了,人脸也消失了。 夏初七极是沮丧,难道就这般被人抛弃? 不曾想,未几,天窗再次打开,一个人沿着绳子吊了下来,他腰上佩马刀,手上拿火把,身上穿着兀良罕甲胄,蹙着眉头将一只陶罐递给她。 “先喝水。一会才有送吃的来。” 夏初七斜瞥过去,奇怪地看着他。这人明显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偏生却穿着兀良罕的服饰,看来果然是他那个便宜二叔干的。至于他的鬼心思,她用膝盖也能猜出来——借刀杀人。 “小哥,你看这般捆着我,我怎么喝水?你喂我?” 那年轻兵卒年纪不大,被她媚眼一飞,愣了愣,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把陶罐递了过来,准备灌入她的嘴里。可夏初七脑袋左偏右偏,就是喝不上,有些着急了。 “小哥,你看能不能先给松松绳子?” “不行。”那人想也不想就拒绝。 “我又跑不掉,你怕什么?” “头儿说了,不能松开你。” 夏初七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哥,我只是一小女子,你看看我的个头,便是两个我,也不顶你一个中用,我不过喝口水而已……” 那人虽见她确实瘦削不堪,觉得头儿夸大其词,但仍是没有打算放她。 “要喝就喝,喝不着就渴死算了。” 夏初七瘪了瘪嘴,眼巴巴地看着陶罐。 “小哥,你有妹子吗?” 那人一愣,“没有。” “有姐姐吗?” “没有。” “行,就算你没姐没妹,你总有娘吧?”夏初七垂头叹气,说不尽万千女性的悲哀,“你想,我若是你娘,被人捆在黑骨隆咚的地窖里,连口水都喝不着,多可怜。” 那人被她绕晕了,“可你不是我娘。” “总有一天,我也会当娘的嘛,一个道理。”夏初七瞄他一眼,“小哥,你想想,我若是渴死了,来找你索命,你这辈子也良心不安,那日日夜夜受煎熬的日子,也不好过,更何况……”她努了努嘴,看向自己,“我只是要求解开双手,双脚不还捆着的吗?你这胆子也太小了。” 她紧张时,废话特别多。 那人就未见过像她这般聒噪的人,终是受不了她,想了想她确实一介女流,属实没什么危害,转身把火把插在石壁上的通气孔里,便过来解她的绳子。 夏初七笑着看他,“小哥,你真是个好人。” “哼,喝吧。” 第391章翻手云,覆手雨(11) 夏初七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从他手里接过陶罐,吃力地抬起,仰着脖子就准备喝,可像是手捆得太久,一个没拿稳,陶罐向前一倾,里面的水悉数泼在了那人身上。在两人同时的惊叫声中,陶醉应声掉落地面,“叭嗒”碎裂。 “曾三,出啥事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引起了上头人的注意。 夏初七无辜的看着面前的人,双手合十,不停向他做着求饶的动作,压低着嗓子说:“小哥,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马上,我来给你擦擦,擦擦啊。” 叫曾三的人虽气恨得不行,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夏初七诚心讨好旁人的时候,那表情,那动作,简直第一流的萌物。 曾三拂着身上的水,抬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没事,蛤蟆哥,这人真是难侍候,水洒了老子一身。” “嘻嘻,还以为你调戏人姑娘呢。” 上头有人与他逗着乐子,曾三也不恼,笑嘻嘻回答。 “我哪敢啦?不都说这是晋王的女人?” “也是,谅你小子也没这胆。” 这一次,曾三好久没有回答。在蛤蟆哥的追问之下,隔了片刻,他才瓮声瓮气地应道:“蛤蟆哥,她既然是晋王的女人,就更该玩玩了。这样才有滋味儿嘛,若不是这机会,不要说碰她,便是瞧上一眼也不行。蛤蟆哥,若不然,咱们拿她过过瘾,尝尝味儿?” “怕是不好吧?” 上头的人明显也心痒痒,但仍是不敢。 曾三停顿一下,说话的语速明显更慢,“蛤蟆哥,反正这里就你我还有老常三人,咱们不说出谁知道?这娘们儿左右也出不了洞去,早晚死人一个,不玩玩岂不浪费。” 蛤蟆哥还在犹豫,下头却传来夏初七的惊叫,“喂,你别乱来。啊,你别乱来。你你你,你乱摸什么?呀!” 听见她细声细气的叫声,蛤蟆哥心里越发痒痒。 “曾三,别玩了,头儿一会可就回来了。” 不管他说什么,曾三似是一意孤行,“蛤蟆哥,快着些,把天窗放下来,给兄弟遮遮羞。你先把着风,等兄弟完事了。再换你来……” 这些人平常难近女色,被曾三这么一阵撺掇与撩拨,那个叫蛤蟆哥的人“叽叽”邪笑几声,似是来了兴致,很快应一声,“哐啷”声里,头上的头窗放了下来。 石洞里的火把,阴恻恻发着寒光。曾三额头冒着冷汗,吐了一口气,一张黑脸,已然变得煞白。他低头,看向火光中,笑得像一只狐狸似的惊叫“不要啊”的女子。 “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你放开我。” “放了你?你以为我像你这般傻啊?”夏初七举着从他腰上夺来的锋利马刀,指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自己怀里,以确定防身的东西还在不在。果然,不仅“锁爱”护腕被人取走,身上的东西也被搜劫一空。 “娘的!” 她气恼地啐一口,眼睛一眯,看着那人。 “小哥,你无须害怕。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因同情我,而中了我的计。你跟着夏廷德作恶,想来也非本愿,当兵吃皇粮,就图个肚腹温饱,我知晓你的难处。” 曾三低低吼,“你到底想怎样?” 夏初七笑得似是好看,称呼更是亲切了一些,“曾三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夏廷德的所作所为,天怒人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且问你一句话,昨日这里原本守粮的兵卒哪去了?你心底可清楚?” 那些人自然都死了,而且死在他们手上。 曾三眼睛一红,咬了咬牙,“我不清楚。” “别装了。”夏初七嗤一声,低低道,“曾三哥,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知道秘密越多的人,死的越快,我用项上人头向你担保,你助纣为虐的结果,只会埋骨阴山。” 她说得极是严肃,义正辞严,字字句句都戳人心窝。在说服曾三的同时,偶尔也喘几口气,配合似的低低叫几声,上头始终没有发现下面的变故与异常,而曾三的表情在她的说动下,犹豫起来。 夏初七觉得,自己做策反工作定然也是一把好手,见曾三面色灰败,似是动了心,她试探性的将架在他脖子的马刀稍稍松了一些。 “曾三哥,晋王的声名想必你知。而我是谁,你也知。若是我没猜错,晋王来救我了对不对?我是他极看重的女人,你若听我,事后晋王必记你一功。” 曾三压着嗓子,咽了咽唾沫,艰难地说,“外面天罗地网,你是逃不出去的。我即便帮你,也救不了你命。而且,还会搭上我自己的命。” 夏初七冷笑,“别傻了,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行军打仗,横竖不都是拿小命在玩?可就算丢了命,想要立功想要升官发财,你有机会吗?不还是一辈子都是小兵一个?曾三哥,普通兵卒想要攀上晋王的关系,穷尽一生都没有办法。如今大好的时机摆在你的面前,你若错过……” “好,我干。” 夏初七一愕,重重拍在他肩膀,“够种!” “可我该怎办?” “放心,我自有办法。” 夏初七在他耳边低低说着,顺便了解了一下赵樽的情况,点了点头,如此这般的吩咐着曾三,可不等她说完,上头的石板就传来“咚咚”声响。 曾三身子一僵,看着她有些惊惧。 她摇了摇头,装着害怕的哭泣起来。 很快,上面传来蛤蟆哥淫邪的笑声。 “曾三,老常问你快活够了没?快着点,哥哥等着呢。” 曾三嘴皮动了动,像是有些害怕,可终是按她的吩咐做了,“蛤蟆哥,兄弟完事了,你赶紧下来。” “好嘞!” 天窗开了,又一支火把出现在洞口。 顺着那根粗糙的绳子,一个人猴子似的“刺溜”一下滑到地上。 这一回,夏初七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原本就隐在落地点的她,马刀一扬,刀柄直接砍在他的后脑勺,那叫蛤蟆哥的家伙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上头另一个声音笑着喊了一声。 曾三大声回应,“无事,嘻嘻,蛤蟆哥看见美人儿身子骨发软,没有站稳。老常,拉我一把,我上来了。” “好嘞。” 看着面前晃悠的绳子,夏初七迅速抓紧,顺着绳子便往上攀爬,上头的老常以为是曾三,边拉边调侃说:“你小子,怎的一会工夫,便轻了这许多?真是一次便掏空了身子?” 夏初七自然不会回答,身子刚跃出洞,便低吼一声。 “老常头。” 老常嘴巴一张,刚想喊人,夏初七手上的马刀已然出手。她没有办法为敌人留情,刀尖直接灌胸而入,鲜血喷了她一身。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看着那人圆瞪的眼,念了一句“做鬼去找夏廷德”,也没有抽刀,直接拿了老常身上的马刀,将他推入洞中,又将吓得半死的曾三拉了上来。 “曾三哥,如今这事你做也做了,不做也做了。你懂得的,现在喊,已然来不及。放心,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曾三牙都在抖,看着她镇定的样子有些怕。 “我也不图你报恩,只图留个小命。”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双眼在火光下有些发绿,“别说丧气话。还有一事,你得按我说的做,只要做得好,升官发财,小事一桩。”她勾了勾手指,压低嗓子,在他耳边低低嘀咕了几句。 曾三微微一愕,夏初七朝他眨巴了下眼睛。 “去吧。” 曾三离开了,关押她的石洞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她拿过石壁上插着的一支火把,就着微弱的光线,慢慢在甬道上摸索起来。 如今她所在的地方,四周仍是石壁,看构造有一点像她探入阴山南坡军囤时的甬道,但是与那甬道相比,更宽敞,更长。走了好长一段,前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石阶,远远望去,石阶的尽头有两扇紧闭的厚实石门,封住了去路。 这阴山下,到底有什么? 她将手中的火把举起,一级一级步上石阶,火光照向石门,她发现与先前在军囤看的石壁一样,应当也是有文字和图案,被人毁掉了。不过,看这石壁规模宏大,石门雄伟壮观,还有那长条的青石铺成的石阶,她心里倏地一凉。 难道真让她说中了。 这里是皇陵?她所站立的位置是墓道? “快!那人跑了。” “快搜!” 没等她想明白这是哪个倒霉皇帝的墓葬,一阵呐喊声和脚步声,便隐隐从甬道传来。她没办法再察看仔细,飞快将火把在石壁上碾灭…… 阴山南坡军囤门口。 北风呼啸,旌旗翻飞。 第392章翻手云,覆手雨(12) 赵樽与东方青玄领着人到了“兀良罕”驻扎的军囤入口,兀良罕世子和托娅都被束缚着双手,前来接应的是兀良罕的一个将军,自称叫莫日根。 他看了赵樽一眼,拱手道,“晋王殿下信守承诺,本将军甚为佩服。把人交给我们,等我们安全撤离阴山,自会放了你的人。” 赵樽冷笑一声,“即是交换,自是同时放人。” 莫日根笑道,“我兀良罕在此不足两万余人,阴山南晏驻扎有二十几万人,若同时放人,我等哪里还有活路?” “那本王总得见到我的人吧?若不然,怎知你们不是说假?” “人就在军囤里面。你们若要看人,自可进去。” 赵樽摇了摇头,向一直噙笑的东方青玄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这样好了,你们的世子和公主,先让东方大人看着。本王孤身一人入内,只要见到我的人,回头便允你们离开阴山。” 莫日眼似有犹豫,“这个……” 不等他说完,巴彦世子突地挣扎起来,大声吼了一句,“什么莫日根将军?本世子从未见过你,兀良罕也从未有你这号人。晋王殿下,兀良罕诚心向南晏求和,这次袭营之事,绝对与兀良罕无关。” 赵樽轻“哦”一声,看向莫日根,“你们世子都说没见过你,本王更不能轻易将人交与你手。万一你们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假借兀良罕的名义,那岂不是上了当?” 莫日根不知如何辩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按他们的计划,这个托娅换回去也是给夏衍的。但诱赵樽和东方青玄进入军囤洞内,却是他们计划的重中之重。如今赵樽执意一人入内,留东方青玄在洞外,他怎能答应。 “殿下,我方的条件是先要回我们的人,你和大都督才能进入军囤去看人。然后,等我军撤出阴山,人再交还与你。” “不好啦,不好啦。”他话音未落,军囤洞口突地急匆匆奔出一人,手里拎着一把马刀,人还未到,便大声吆喝了一句,“出大事了,人质跑,跑了……” 话是他冲口而出的,可在看见赵樽与东方青玄时,他似是自知失言,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莫日根一愣,又惊又怒,瞪他一眼。 “大呼小叫,没规矩!” 那人不敢再说,朝莫日根招了招手,两人叽叽喳喳耳语几句,只见莫日根面色突地一变,煞白无比。得闻夏初七逃脱了,他不敢声张,故意沉着嗓子道,“回去守着!任她怎么跑,不还关在石洞里?” 听他二人的对话,赵樽与东方青玄对视一眼,原本准备入内的脚步停下,“莫日根将军,看来你根本就交不出本王的人来,还想欺骗本王?” 莫日根面色白如死灰,略显尴尬。 “殿下放心,人还在里面,跑不了她。” “那可不一定。”赵樽沉了嗓子,掏出一支响箭,极快地射向天际。只听见“标”地一声,响箭腾空,爆开,在空中升起浓浓烟雾。而这时,早已候在南坡的五万北伐军精锐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杀,干掉这些兀良罕鞑子。” 赵樽缓缓抽出剑来,就近与莫日根战在一处。陈景、甲一、丙一等侍卫已然杀到了赵樽的身边,陈景向赵樽点了点头,汇报了情况,赵樽冷声吩咐,“让人拖住他们,我们速度杀入军囤,接应阿七。” 陈景了悟地点头,一个飞纵杀入敌阵,阴山南坡,喊杀汇成一片。雪白的地面,被鲜血流成一道一道的红,带着死一般的冷寂,将这片据说藏了无数宝藏的土地衬得宛若人间地狱。 北伐军五万人的精锐,“兀良罕”不足两万人。先前因夏初七在他们手中,赵樽是投鼠忌器,不得不服软。如今阿七不在,北伐军自是游刃有余,攻势如箭雨般密集。莫日根几招不敌,胳膊受伤,返身后退,赵樽挥剑刺向那名报信的小兵。 “殿下饶命!”那人正是曾三。 他丢掉马刀,高举双手,大声叫喊:“殿下,小齐说,让我看见殿下就报她的名,是我助她逃离的,也是她叮嘱我跑出来,告之她已脱身,以免殿下有所顾虑。” 赵樽的剑活生生收了回来,冷眼看他一眼。 “饶你一命,还不脱了身上的皮。” “哦!是,殿下。”曾三举着手,赶紧脱下身上的兀良罕兵甲,按照夏初七的吩咐,对着正在与北伐军战斗的将士大声呐喊,“兄弟们,咱们别与晋王殿下打了,先前守囤的兄弟都死了,是魏国公杀的,时疫也是假的,全是魏国公编造的谎话。咱们就算赢了,也逃不了魏国公的毒手,他会杀我们灭口的!” “一派胡言!” 这时,一队人骑马飞奔而来。 领头的人正是全身甲胄的夏廷德,他挥剑向曾三砍来。 “造谣生事,看老夫不宰了你。” 赵樽眸色漆黑,冷哼一声,抢步格住他的剑。 “魏国公想杀人灭口?” 夏廷德的胞兄夏廷赣曾是大晏第一武将,他胞兄厉害,他本身功夫亦是不俗,可这会子刀被赵樽架住,心浮气躁之下,双臂竟是无力,老脸涨得通红,“晋王殿下,老夫好歹是朝廷命官,怎容得此等小贼诬我声誉?” “是否陷害,还有得查实,魏国公急什么?” “殿下这是要逼老夫?” 看着夏廷德冷鸷的双眼,赵樽眸中亦是戾气未退,满目冰冷。但比较起与夏廷德在这洞外僵持,他更担心洞内夏初七的安危,“魏国公,本王知你在阴山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但你很清楚,眼下绝非大好时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承担不起后果。” 夏廷德知他说的是实事,可怒气摧动之下,他双颊剧烈的抖动着,那一张往常时时挂着虚与伪蛇的笑容的老脸上,带着一种扭曲般的疯狂。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赵樽冷笑,“正是为己,才应择好时机。” 夏廷德与他对视,内心在挣扎。 二十万大军已然叫布置妥当,此处北伐军只有五万,即便赵樽被人称为战无不胜的战神,但二十万比五万他也有极大的胜算。他知,只要一声令下,或可有一番作为。 但接下去呢? 阴山藏宝还是个未知数,他若公然叫板,根基不稳。此事已然闹大,若想瞒天过海,瞒过朝廷的耳目,根本不可能。赵樽若殒于此处,洪泰帝定会要他的命。老皇帝虽顾虑赵樽,却从未想过要赵樽的命。无论怎说,那是他的儿子。他可打,可骂,别人却碰不得一根头发。 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踌躇不已。 耳边,战马长声嘶吼。 身侧,凄厉的喊杀声不绝于耳。 可战局已然明朗,“兀良罕”的两万人,军心动摇,几乎没有了战斗能力,若是他再不出手,这两万人便要活生生折在赵樽的手里。这还不说,他的整个布局都被打乱,败得惨不忍睹。 夏廷德颤抖的双手,慢慢垂下。 “老夫本无它意,只是不愿殿下受人挑唆。” 赵樽本就无心恋战,欲先稳住他,等救出阿七,回头再来收拾。于是,唇角微微牵开,他深深看一眼夏廷德,不再言语,扯住那曾三的衣领往前一推,,便往洞中窜去。 “前头带路。” “哦哦哦,好的好的。”曾三在夏廷德的军中,只是一个末流小卒,如今得了晋王殿下的“看重”,他自是亢奋无比,“殿下,请跟我来。” 赵樽低低“嗯”一声,曾三立马飘飘然了。 “嘭。” 这时,一道闷沉的声音传入耳朵。 众人几乎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发出巨大声源的头顶山峦。 “嘭!嘭!” 又是几道密集的爆炸声冲天而起,压过了山下的喊杀声,正在交战的众人停下,除了战马长长的嘶鸣外,霎霎静止了下来。 “不好了,快跑!” 有人反应过来,厉声嘶吼。 “跑啊,要雪崩了。” 有人开始往外奔跑,人群“呼啦”一下嘈杂起来。震天的爆炸巨响声越来越烈,整个阴山南坡险峻的巨大山峦上,一道接一道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爆炸引发的积雪海浪一般从头顶铺流下来,引得山体震动。 苍穹在呼啸。 北风在狂吼。 马匹在惊慌。 人群在惨叫。 不曾见过雪崩的人,永不知那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究竟多强,积雪铺天盖地涌地,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大地在嘶吼,天地为之变色,恐惧感如附骨之蛆,钻入人的心窝里,骨髓里,一点点啃吃,生生咬住不放,让人四肢发软,让山也崩,地也裂。 第393章翻手云,覆手雨(13) 四处逃窜的兵卒,丢掉的战刀,倒地的旌旗,被积雪砸中的战马在呼啸的风声中凄怆的哀鸣。场面宛如人间地狱,处处鬼哭狼嚎。 “快!保护殿下撤退!” 五万金卫军将士,都是赵樽的精锐部队,相比之下,他们比夏廷德的队伍,镇定了不少。陈景等人更是全力挡在赵樽面前,紧紧簇拥着他,挺直了脊背。 “殿下,快撤。” 陈景扯过一匹战马,嘶声大喊着,便要扶赵樽上去。 “阿七还在洞中,你们先走。”赵樽眼前一片的白茫,已有些看不清景况,但他不能就这般走,若是他走了,阿七就完了。 “殿下!” “放!你们速度撤离南坡。”赵樽甩开陈景,抢前几步,一把扯住了曾三的肩膀,“快,前头带路。” 曾三脸色扭曲,绝望般呐喊,“来不及了,殿下……来不及了。” 赵樽拔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信不信宰了你?” “带,带带……” 陈景往上望一眼,还想扯住赵樽,可这时的赵樽,披风猎猎,战甲森森,人像疯了,甩开他手的力道之大,竟让他站立不住,身子踉跄数步才站稳。就这几步的距离,等他定睛看时,赵樽人影已然不见。 “殿下!” “快拦住殿下。” 天昏地暗般的天空中,不知谁在嘶吼,谁在呐喊。但随即又被爆炸声和雪崩声隐住了。北风卷起的雪在满天翻飞,整个大地天气突变,灰暗无光,那是一种血一般的诡异。 “跟上,保护殿下。” 无数人跟着入了阴山洞穴。一些自知跑不掉的人,为了不被积雪掩埋在地下,也纷纷往洞穴逃窜,一时间,洞门拥挤不堪,人人争先恐后。 阴山上的爆炸声,终是停下了。 然则,雪崩却并未停止。 那场面极是惨烈。 呐喊声,尖叫声乍起,无数人在惨烈的吼叫,那是一种地覆天翻的疯狂,天空银浪如潮,整个的砸了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个先前还干戈四起,杀人震天的地方彻底掩埋…… …… 山体崩裂,火药爆炸。就在积雪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盖阴山南坡时,夏初七正藏在墓道尽头的石象生背后,琢磨像这种原本应该放在墓地外面的石象生,为何会安置在墓室里面。 她并不曾得见外间山体崩裂,积雪横飞的情形,只在山体的摇动中,直觉是地震了。口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抱着石像生,紧紧攀附着他,只当自己是他的贴身侍卫。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经久未退。 未几,外面逃出去的人群又开始往里涌入。这些人要寻找出路离开,还未走出,就发现出路已被封死,在雪崩山塌的时候,坚固的石室才是天然的避难所,人又都转了回来。 这一次人非常多。 火把的光线也越发明亮。 夏初七看着那些人涌过来,将她的藏身处照得透亮,只得以极快的速度爬到石像生的头顶,高高坐着。一低头,就对上一双比她还要惊恐的眼睛。 “是你!” 这个惊叫的人,竟然是先前被她敲晕的蛤蟆哥。先前在发现夏初七逃走后,他已然被人救醒。如今乍见她,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他瞪大一双眼,恶狠狠的指着他,“臭娘们儿,老子宰了你。” “嗨!”夏初七笑眯眯地招呼,“你好啊,英俊潇洒英武不凡的蛤蟆哥,好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蛤蟆哥头部遭到她的马刀重击,如今头还在痛,见到她若无其事的招呼,目露赤色,回头看一眼随行的人群,高声呐喊,“弟兄们,这就是那跑掉的臭娘们儿,大家宰了她。” “我说你何必?” 夏初七骑在高高的石像生上,低头看着包括蛤蟆哥在内的数十个人,两只脚在空中摇来摇去,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火把的光线里,掠过一抹狡黠的光。 “你们没看地震了么?咱们如今也算同乘一条船的战友了,怎的也该互相帮忙,共同赴难对不对?这时候还分什么彼此,想法子出去才是。” “哼,少他娘的废话!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也要让你先死。”蛤蟆哥狠狠看着他,招呼着众人就要往石像生上面爬。 “喂喂喂,来真的?”夏初七手握马刀,指着他低低喝道,“诸位朋友,你们可别被这蛤蟆哥给坑了。他这是想你们死呢。” 她莫名其妙的话,惊了那些人,也成功的阻止了他们的脚步,有人抬头问,“你什么意思?” “因为除了我,再无人有办法领你们出去。你们是准备困死在这墓室里面,为我陪葬?” “放屁!”蛤蟆哥恨不得瞪死她,“大家别被这臭娘们儿骗了,她鬼得很,嘴里没一句真话。上,不要与她废话了!” 夏初七心知以她一人之力斗不过,但她这人性子就这般,越是危急的时候,越是洒脱。她眉眼轻撩着,笑声极是清亮,“来来来,想死的就来。看你们谁爬得快,姑奶奶就先赏他第一刀。” 那石像生有近三米高,她骑在上头,手舞马刀,占据的地势,极是有利,谁上来便砍谁,而那群人虽有几十个,可真正涌入石像生身边还能出手的,也不过就十来人。 “来啊来啊来啊。” 看他们鸟兽般四处蹿动,夏初七嗤嗤直笑。 “你个小臭娘们儿。” “哈哈!蛤蟆哥,你这蛤蟆神功不灵啊?” “有种你下来。” “不行!我没种。” “老子今日一定要宰了你。” “等你把蛤蟆功练好再说吧,蛤蟆哥。要不然,你趴地上学蛤蟆给姑奶奶叫一叫,我或许可以考虑?” 她逗着蛤蟆哥玩,语气极是好笑,外围拥不上那些看热闹的人,真就悲中得乐,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反正闲极无聊,几十个人围着一个姑娘,谁也没有危机感,甚至都不着急杀她了。结果,只剩蛤蟆哥一人恼羞成怒。 “臭娘们儿,不杀了你,老子誓不为人!” 他骂咧着,趁夏初七应付另外几个人的时候,迅速让人托着爬上石象生的腰部,突然恶狠狠扑向她,嘴里大吼,“拿命来……” 他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阵“咔咔”的声音。紧接着,在沉闷的机括声里,原本高高耸立的石象生突地整体下沉,蛤蟆哥“啊”的一声惨叫,而被他活生生压住的夏初七,原本坐在石象生的头上,身子突地往下陷落,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在蛤蟆哥惨叫声里,喷洒出来的温热鲜血,洒在她的身上,吓了她一跳。 是蛤蟆哥扑上来的重量,触动了机关? 而他自己,因块头太大,在下陷时,竟被活生生绞死? 她脊背上冷汗直冒,来不及思考更多,只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漆黑的四周,想观察环境。可她什么也瞧不清,耳边除了机括的“嚓嚓”声,只有冷风在刮。 终于,她落到了地面。正想松一口气,突地,眼前一片黑云般的东西压了过来,她定睛一看,不太清晰,却可见那些物体在空中移动,拍打着翅膀一般的东西在攻击她。 像是飞蛾,可体积极大。 “妈呀!” 她抱住脑袋就四处跑,那些不知名的大蛾子被她引诱着,越来越密集,耳边诡异的翅膀拍打声,带着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她拼命奔跑,只觉整个石壁都被成群结队的飞蛾翅膀震得发颤,那飞蛾还发出一种恫吓的“丝丝”声,就像蛇一般,带着天然的慑人心魂力量,狂风一般卷过来。 逃吧! 她沿着石室的甬道奔跑着,可眼看到了石室的尽头,前方的路口却被先前山体摇动时的冲击力带下的两块巨石稳稳的堵住出路,只剩下一丝缝隙。 “该死的地震。” 前方是死路,背后是飞蛾攻击,还不知道有没有毒,会不会吃人。那种界于生死一线的压迫感,死死缠住她的心脏。霎时,气血上涌,耳朵嗡鸣,她愣愣而立。 难道今日要死在这里? “阿七!”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她惊喜不已,大喊一声“赵十九”,却没有听见他回应,她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但有了希望,她便不想再停下来等死,又折回去再。 “赵十九,快救我,我不想被蛾子咬死。” “咚咚!” 这时,巨石的外面,又传来“咚咚”声。 “阿七,你在不在里面?” 赵十九!心脏重重一击,夏初七眼晴一亮,顿时充满力量,飞快的奔跑着和飞蛾绕着圈,嘴里不停地呐喊,“是我,赵十九,是我。没想到在临时之前,还能听见你的声音。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幻觉,也都值了。你记住啊,我若是死了,千万不要把我土葬了,最好是火化,骨灰一定要带在你身边,老子就这般死了,太亏,我做鬼也要缠住你……” “你闭嘴!” 巨石外面,赵樽领了一群人,眸子赤红一片。 “推!” 第394章为爱执念(1) “殿下,太沉了,推不动。” 慌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两块巨石重叠在一处,何止万斤之重?赵樽眉目一沉,虽听不清巨石里面的声音,但可以让楚七喊出“救命”,必然很是凶险。 “推不动也得推。”赵樽低低沉喝,拂袖上前,双手搭在巨石上,喝一声,领着众人推动。额头青筋绷起,手上骨节凸显,浑身冒着寒气的样子,让众人士气大增。 “来,起!” “再来!起!” “我喊一二三,一起施力。” 巨石微微晃动几次,仍然没有推开。 “殿下,这样不成。凭着人力,要推开极是艰难。” 赵樽微微松手,冷脸看了甲一一眼。 “领两个人去外面囤粮的地方,找几根圆木来。” 隔着两块巨石的里间,夏初七看着黑压压的大蛾子扑面而来,捂着口鼻胡奔乱跳,体力也在急剧下降,身子疲软得恨不能扑到地上等死。 “赵十九,快来啊,这些虫子,长得真丑,看了犯恶心。” “有你丑?” “靠!当然。看得我怕死了。” “你人都不怕,还怕虫。” “人不可怕,虫才可怕。”她没说假话,宁愿对上敌人,也不愿面对这种目前为止还没有瞧明白的生物,而且是成千上万只那么多。 “坚持住。”他略带焦虑的低吼。 “不行了,赵十九,我跑不动了,你快来快来,虫子要吃我。”她在里头放声大喊。 “告诉它们,别吃光,给爷留一口。” “……赵十九,你先人板板的。” 夏初七高声大骂,气喘吁吁的绕着圈跑,心底却是叹息。这样的生死关头,两个人不是应当来几句“我知道你在里面跑得好痛苦好痛苦,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我的心碎成了一瓣一瓣”之类的话吗? “赵十九,没力气跑了。” 她吼着,其实心知自己是娇气了。 娇气的原因,只因他在外面,知道有人会保护,女性本能就出来了。可倒霉催的,也不知那两块大石头到底有多重,她“吭吭哧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巨石仍没有推开的迹象。 “你们不是有武功吗?什么化石绵掌,什么六脉神剑,什么降龙十八掌,你们都不会吗?一样都不会吗?”夏初七说到此处,只觉脖子被飞蛾撞上。她条件反射地惊呼一声,只恨为什么没有一只火把。 “赵十九,我饿了,真的跑不动了。” 察觉出她嘶哑的声音,越来越小,赵樽脊背全是冷汗,没有顾得上安慰她,只大声指挥着众侍卫把粗麻绳套在甲一扛进来的几根圆木上,等众人合力将巨石推开些许缝隙,又用碎石块一点一点垫入巨石的底部,再插入圆木,开始撬动。 “一!” “二!” “三!” 外面震天的吼,可还是没见推开。 夏初七觉得她要疯了。 绝望地看一眼那微微晃动的巨石方向,她双眼发花,浑身都是鲜血与汗水,加上飞蛾恶心的气味,真的有些崩溃了。看着越逼越近的飞蛾,她拼着最后力气,往巨石的方向跑,迎着那一道微弱的火光,这一次说话真的像在交代遗言了。 “赵十九,我是真的不行了。你一定不要忘了,我的尸体不要土葬,免得千百年后被人挖出来,成了一具干尸,还要供人参观,万一我投胎看见,会被恶心死的。为了环保,我坚决要火化。火化之后,把我的骨灰带在你的身边,记得找一个漂亮的瓶子装好,你若再娶王妃,也不许丢掉,要不然,做鬼也要让你洞房不了……” “闭嘴吧!” “嘭”一声巨响,面前人影晃动,火光透亮。夏初七惊魂未定的傻呆着,只觉腰上一紧,便被人狠狠搂住,压在了他的胸前。 熟悉的气息钻入鼻孔,她眼睛瞬间潮湿。 “赵十九!”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软倒在他身上。 “撬块石头,你这是撬了多久?” 他掌心顺着她的脊背,出口不过淡淡一句,“不怕,没事了。” “怎么没事?我都站不住了,两条腿直发抖。”她紧紧揪住他身上坚硬的战甲,借机撒赖,“你抱我。” 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看不到自己脸上有多脏,更不清楚自己身上的鲜血与脏污到底有多骇人。但赵樽看见了,也只浅浅眯了眯眼,真就把她拦腰一抱,腾空横抱入怀。 “轻得像个孩子。” 他低低斥责一句,乐得夏初七眉眼生花。 “这样不好吗?省得你费力。” 就在两人说话间,陈景和甲一已极快地窜入石室之内,手上火把不停飞舞,将成群结队的飞蛾驱赶到石室深处。飞蛾常年不见火光,如今受了惊吓,纷纷四处逃窜,哀鸣的声音像婴儿在哭泣,极是刺耳。 借着火光,夏初七这才看清与她待了这般久的小伙伴长什么样子——翅膀约有二三十厘米长。触角呈羽状,翅面呈红褐色,前后翅的中间各有一个三角形的透明区域,周围有黑色带纹,前翅先端明显凸伸,像是一个蛇头,上缘有一枚黑色圆斑,宛如蛇眼。 “这叫皇蛾。” 不等她发问,赵樽便低低告诉了她。 “皇蛾?” “这里应该是一座帝王陵墓。看这规格,我猜,兴许就是前朝太祖皇帝的陵墓。” 前朝的太祖皇帝,陵墓的所在之处,虽众说纷纭,但始终是一个谜团。曾有无数的探墓者自称发现了太祖皇帝的陵寝,结果都被证实是假,那统一过中原的皇帝究竟埋在何处,无人得知。 夏初七默了默,眼珠子骨碌碌转,“这么看来,藏宝之事,果然是真。” “你……”赵樽无奈的看她,“这时你还能想到藏宝?” “为什么不啊?”夏初七嘿嘿一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挤着眼睛笑了笑,看向陈景和甲一等人与飞蛾的近身肉搏战,调侃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既然咱们都进来了,那就是天意,是机缘,要是不按老天爷的意思办,是要遭天谴的。” “……”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夏初七不再逗他了,有气无力地倚在怀里。 “我这经历,真是惊魂二十四小时。” “嗯?” 知道他不懂什么是“二十四小时”,夏初七也不解释,只是感慨着自己的死里逃生,长长吐一口浊气,“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我总算是活过来了,今后……” “只怕未必。”不等她说完,一道低低带笑的妖媚声音,便传入耳朵,熟悉得她惊疑不已,赶紧从赵樽怀里探出头。 果然是他。 只见刚刚被赵樽推开倒地的巨石门口,走入了十来个人,最前面的正是风姿卓绝的东方青玄,身边跟着如风和阿古拉,样子极是潇洒。 “进来时,本座差人探过了。出路全部被山上积雪和石块堵死,阴山南坡整个被活埋。也就是说,这座陵墓,很有可能会是我等的葬身之地。” 夏初七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儿,觉得有些对不住赵十九。若非为了他,他这个并不贪财的人,又怎会不顾危险,闯入墓葬? “赵十九,你亏大了。” 赵樽没有回答她这般傻气的话,看一眼东方青玄,目光深沉如井。 “大都督真是舍命不舍财。” 东方青玄笑,“若有机会,青玄自然不愿入内。只雪崩时,后路已无,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成了这座皇陵,青玄只是进来避险。” 赵樽目光很淡,却如隆冬积雪,无一些暖意,“金钱与权力是这世上最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品尝,可哪怕得到再多,也永不会满足。” 东方青玄笑得如沐春风,狭长的凤眸掠过夏初七时,笑意更浓。 “殿下说得是,可殿下漏说了一点。除了金钱与权力,女人亦然。” 赵樽紧了紧夏初七的腰,漫不经心的表情,透着细微的寒意,黑眸深沉无比。 “本王没想到,东方大人也是个雅人。” 两人慢条斯理的“寒暄”,每次都能让夏初七看得直瞪眼。这次也是,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一个风华绝代,一个玉树临风,本应该是好好的一对,怎的每次见面便势同水火? “我说二位,如今大家一同身陷险地,当以和为贵,精诚协作,才能够撑到救援。咱们何必在这儿浪费力气呢?” “救援?”东方青玄看怪物似的看她,浅浅笑道,“墓道有两层,上层为迷惑人所用,便是你先前见过的石仓,下层才是真正的墓道。且不说外面雪崩究竟压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活人,就论那些人的智商,有没有本事到这里,都还未知。” “啊!” 低低惊呼一下,夏初七反应过来了。 这里不是后世,无人来救援。 这也不是地震,而是雪崩。 第395章为爱执念(2) 先前关押她的石室,应当就在墓道的底层,曾三看管过她,知晓里头的机关,这才领了赵樽入内。而东方青玄大抵以前就探过,所知的东西也多。 “这般说来,咱们得靠自己出去,那不就更需要不计前嫌的合作?” 东方青玄笑道,“七小姐所言有理。”说罢他看一根门口推倒的巨石,“这个墓道的外面,本座曾经来探过,却没能入得此门。那门口巨石原本是密封的,想来是雪崩撼动山体,这才变成了这般。” 夏初七惊了惊,抬头望向赵十九。 她先前以为巨石是震落的,没想到竟是原本就有的,只不过震出了一些缝隙而已。那得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活生生把它们移开?她没有告诉东方青玄原委,也没说是人为挪开的,只眯了眯眼,瞥向他,“那传说中的藏宝,究竟在哪呢?”感应到赵十九身上“嗖嗖”的冷气,她无辜地耸了耸肩膀,朝他吐舌,“反正不也得想办法出去么?左右都是探险,一样一样。” 赵樽极是无奈,“你还是先顾着吃吧。” 说罢他不理会她,看了东方青玄一眼。 “东方大人,眼下被困多久尚不可知,入得皇陵的人有多少也未可知。当务之急,最紧要的便是洞中粮草,你我应各派出人手去外间搜集。” “极是。”东方青玄点头,笑着环视一下如今统共的二十来个人,偏头看向如风,“你领人跟着陈侍卫长,听他安排。” 如风抬眸,看了陈景一眼。 “是。” 在有些方面,赵樽的大局观极强。她念着金银,差一点忘了,对于一个已经被封住出口的皇陵来说,再多的金银,都没有粮草来得紧要。 “大家跟我来!” 陈景招手,一群人跟他出去了。 石室内只剩下约摸十来个人。 皇蛾的尸体堆在一处,冷寂中又显诡异阴森。 夏初七咳了一声,目光巡视着四周,只觉这石室规格极是平整,凿工精湛,结构精巧,绝无粗制滥造之处。先前把她从上一层墓道陷落的那处机括已经被破坏,铁质的机括滚在一边,混杂一起的还有好几截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已经分不清是哪个部位。 他正是被机括活活绞死的蛤蟆哥。 心里寒涔涔一凉,她突地有些庆幸。 幸亏她个子小,不然,先前被绞杀的人,也会有她。 她不由有些奇怪了,“这间石室,难道除了皇蛾就没有旁的东西了?那它到底建来干嘛的?不能白白占用这么大一块地方吧?” 她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东方青玄看了赵樽一眼,慢悠悠拂了下袖子,将随身携带入内的“拓印碑文”掏出来,递给夏初七。 “七小姐,这次,希望你能认得上面的文字。” “呃?” 他微微眯起,笑得极妖,“若是还认不得,我等便只能同埋一处了。” “呃!” 夏初七眨了眨眼,想到上次的谎话,不好意思……是假的。她并不内疚。因为东方青玄上次也在试探她,故意拿几个字母出来糊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碑文。 她皱了皱眉头,展开手上帛书。 只看一行,整个人便怔愣了。 根本不是她以为的英文,而是汉语拼音。 抬首第一行像是日记般写着:“有缘得见狄朝太祖陵寝,甚以为幸。但墓道极是精巧,余参悟数日,仅有小成。墓道为双,上层为隐,下层为实。得入下层,其间为八间石室通道。石室机关精巧,为《金篆玉函》卜术所载《奇门遁甲》之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有明有暗,共计八间,互为呼应,互为牵制。传狄朝末帝逃离时,将大量藏宝匿于墓穴深处,余本想一探究竟,奈何身怀六甲,夫君不允。若有后来人,当解余之遗憾也。为免屑小之辈夺此藏宝,余特用拼音法撰于石碑上,静望有缘人,入得第八关”开“门,余有《金篆玉函》山医命相卜全本相赠,以遗后世。” 落签为:应天府夏门李氏。 夏初七默默地拼读完毕,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没有想到,夏楚的娘亲,竟是《金篆玉函》的传人,也算得是她的先辈了。原本看见拼音时,她以为李氏与自己来自同一个时代,可看她说话的语气,似乎又不太像。 将手中帛书捂于胸口,她久久无言。 从来没有那么一刻,她如此的想念占色。 占色是《金篆玉函》卜术传人,其父更是世上难得一见还能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若是占色在,那什么生门死门的东西,不就容易解开了吗?可叹她是一个学医的。 “七小姐,识得还是识不得?” 看着东方青玄带笑的眸子,夏初七回过神来,再看看赵樽面无表情的冷脸,她终是点了点头,“识得。”可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沉思许久的赵樽突地开口。 “此间布置应是用了奇门遁甲之术。乃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这间石室,应为休门也。” 耳朵“嗡”一声,夏初七见鬼般看着赵樽。 “你怎知道的?” 赵樽似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大惊小怪,眉头略微一蹙,慢条斯理地回答,“本王幼时在宫中,曾翻遍典籍,在一本前朝修订的《太祖秘录》里,读过一段,说太祖陵寝,以山为陵,随葬珍品若干,但为防盗掘,宫墙坚固,机括精巧。墓道一为阴,一为阳。阴者为虚,阳者为实,极是附合我等入内的上下墓道记载。另秘录又云:陵墓前室有八。采《奇门遁甲》之精巧计位,分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室,除前室和甬道,后室另设一千零八十局……” 原来如此。 夏初七将手上帛书的内容与众人说了一遍,将它还给东方青玄,又竖着大拇指为赵樽点了个赞,黑亮的眸子才微微一眯,好奇地问赵樽,“那本书上,可还有其他内容记载?” “无。” “就这几句。” “是。” 瘪了瘪嘴巴,夏初七直呼可惜,眼珠子转动着,不时瞄着这间石室,骨碌碌又转了回来,直勾勾盯着赵十九,又有不解,“那奇怪了,你又怎知这是休门?这间为八室中的休室?” 赵樽不答,反问,“你有事吗?” “我?我啥事?” “皇蛾碰到你,你没事吧?” 夏初七摇了摇头,疑惑不解,却听他淡淡解释道:“北方坎宫为休,此乃坎位。再说,休者,憩也,属吉门,修造亦是大利,应排在八门之首。休门中有皇蛾,乃吉祥之兆。” 听他娓娓道来,说得煞有介事,夏初七恍然大悟般“哦”一声,眼睛里满是崇拜和惊喜,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无数的金钱财宝在面前飞。 “爷,您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你,真没想到,你不仅棋艺精湛,武艺高强,还懂得奇门遁甲。太好了,我的宝藏有着落了。快快快,我们赶紧过五关,斩六将,扛着金银珠宝,夫妻双双把家还。” 她眉飞色舞,赵樽却俊脸一黑,“我有说懂?” 夏初七微张的嘴合不拢了,“你不懂?” 从希望到失望,她脸色变幻极快,就像一个糖果就摆在面前,又被人拿开的小孩子,极富喜感。赵樽瞄着她,唇角若有似无的扬了扬,无奈地叹一声。 “奇门遁甲术数,相传为帝王之术,原本就源于战事上的排兵布阵法,我那时闲极,确实曾习得一二,皮毛而已。但你得知道,此间包罗万象,极是深奥,用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计较。且布阵之法,与布阵之人的心思相关,岂是那般容易猜度?” “也就是说,谁藏的东西谁知道,对不对?完了完了。” 单听赵樽这么解释,她的头便已经大了,更不要说破了前室的八室,还有后室一千零八十局等着。果然天上不掉馅饼,哪有那么容易得来的藏宝?藏宝啊,宝藏啊,都无缘了! 赵樽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眉梢一扬,撩看一眼噙笑而立的东方青玄,淡淡道:“原路出去,想办法离开陵墓才最紧要,东方大人以为呢?” 东方青玄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然在室内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实找不出任何的突破口,闻言只抿了抿唇,浅浅一笑,“即如此,只好这般了。” 无人再有异,一行人鱼贯而出。 夏初七扯着赵樽的袖子,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不死心又回头看了看石室,肚子“咕噜”一下叫唤出来,在安静的石室内,声音极是诡异。她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 “对不住,肚子要造反了。话说,陈大哥和如风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赵樽眉头一蹙,也是警觉起来。 “出去或可遇见。” 第396章为爱执念(3) 一行只剩十来人,拿着火把,便从“休室”门口被推开的两块巨石边绕出,想要原路离开墓道,可出得那门,没走几步,全部人都愣住了。 “娘也!” 夏初七第一个惊叫出声。 黑暗里,火把的光线照不了多远,但他们的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原路?这里根本就不再是那一条长长的甬道,而是另外一个门,门里是另外一间石室。 众人面面相觑,慢慢步入。 这间石室里,与休室不同,密布着大小形状各不相等的石兽。石兽皆为精美石雕,中间有一个金光灿灿的垒高祭台。祭台有步阶相连,祭台上方堆砌着无数的黄金玉石,映出明亮的光线来,下方的石兽每一只都面带微笑,对着祭台的方向,呈仰望的姿态。除了祭台上的金银珠宝外,下方的石兽,脚上戴的、脖子上绕的、头上顶的通通都是珍宝玉石。 这里,就像一个财富陈列馆,熠熠生辉,极是耀人之眼,看得夏初七眼花缭乱,微微张大了嘴,有一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 四周寂静无声。 许久,都无人动弹。 “这些就是前朝末帝逃亡时携带的藏宝?天啦,我们这是要发啊。这么多钱,我们每人分一份,人人都能富甲一方,子孙后代都不用受穷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 另一声更粗嘎的狂笑,来自铺满黄金的石室对面。接着,“哐啷”一声,只见平整的石壁上,打开了一道石门。笑声的主人,便来自石门里。而且还是一个极为熟悉的人。 真是冤家路窄。 不是他们期盼的陈景一行,而是该死的夏廷德领着一大群人进来了。他披头散发,样子狼狈,他的一群下属,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要不是他们都穿着盔甲,拿着武器,真是像极逃荒的民众。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夏廷德看见石室里的金银财宝,浑浊的老眼红了。可笑声未完,转眼就看见赵樽等人。眸子一阴,他磨了磨牙齿,再无先前的恭敬,就像见到世仇一般,哼了一声。 “晋王殿下,大都督。久违了!” 赵樽唇角微凉,并不搭理他。而东方青玄素来好脾气,唇角轻勾着,笑得极是好看,“魏国公,真是幸会。” 夏廷德双目赤红,两道目光刀子般剜过来,“哼!晋王殿下好歹毒的心肠,好狠的算计。你定然没有想到,老夫还能活在这里吧?” 赵樽面色平静,一动不动,“魏国公此言何意?” 夏廷德老脸涨得通红,手上的刀鞘指向他,“老夫真没想到,殿下你竟会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在阴山埋设火药,害得老夫差一点丧命。不过这般也好,老天也算没有薄待我,误打误撞,竟让老夫打开了藏宝之门,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笑声,鬼魅一般回响在石室。 可他的话,却令人深思。 在这之前,得知是火药引发的雪崩和山体崩塌时,都觉得火药是夏廷德搞得鬼。因为在阴山,除了赵樽和东方青玄,剩下便只有一个夏廷德。可如今看他的样子,却不像在撒谎。 如此说来,阴山另有高人?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赵樽若是死了,罪魁祸首就是夏廷德。若是夏廷德也死了,真相就会永远埋葬。得利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最大的好处。 夏初七抿着唇,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谁,便听见赵樽淡淡道:“魏国公此言差矣。本王一意救人,怎会做这等事?更何况,当时本王也在南坡,与魏国公相距不过十丈,怎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夏廷德也不是蠢货。先前之所以怀疑赵樽,也与夏初七的想法一样。除了他自己之外,阴山就剩下一个赵樽。只一想,他也倏地回过神来。 “不是你,还会有谁?” 赵樽冷冷剜他,“魏国公要有命出去,应当好好查一查你营中的细作。” 夏廷德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然后敛着阴冷的双眼,看向他们,手上钢刀缓缓出鞘,老脸在满屋的金银珠宝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殿下,老夫自然能出去。只是恐怕,殿下和大都督二位,要在这里为太祖皇帝陪葬了。” 这间石室内,夏廷德的人约摸有六七十个,而赵樽一行只有十来人。夏廷德占尽先机,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赵樽和东方青玄,就可抢夺藏宝,归为己有,并且从此往后,朝中势力,再无人能与他抗衡。说罢他冷笑一声,大声呐喊“杀”,便要动手。 “慢着!”赵樽突地喝斥,面色无波地道:“本王入陵,只为救人,对金银财宝并无兴趣。若是魏国公因这些钱财欲与本王为敌,还是省省吧,不如节约人力,用来搬运?” 夏廷德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赵樽拽紧夏初七蠢蠢欲动的手腕,语气冷淡,“本王不要。” “赵十九!”夏初七奇怪了。可无论她怎么说,赵樽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只扼紧她的手腕,瞄了东方青玄一眼,便回首命令身边的侍卫。“退到石壁边上!” 这是命令,还是极冷的命令。 他身边的众侍卫虽也有红着眼看那些发着金光的藏宝,但唯他命令是从习惯了,竟是无一人反驳,纷纷后退。 他们如此大度,夏廷德始料未及。但如今深入石室,保存实力最为紧要,反正他人多,也不怕他们反悔。与其费力斗殴,不如稳住他们,把藏宝弄出去,再想办法把他们困在石室。 打定主意,他不再多了,贪婪地挥着手,指挥众人脱下衣物,上去将金银财宝收拢打包。 “赵十九,啧啧,你真不眼红啊?”夏初七低低叹息着,看着夏廷德的人在抢劫似的疯狂,扯掉石兽身上的,刨下祭台上面的,那一件一件的东西,看得她心肝都像被人挖了。 “闭上嘴。” 被赵十九斥责了,她无辜抬头。却见他目光冷得刺骨,唇角那一抹腹黑气质的讥嘲感,更明显了几分。夏初七贪财,却不蠢笨。她知赵樽不会无缘无故如此,闭上嘴,低低问道:“喂,到底怎了?” 赵樽低头瞄她,“这间是生室。” “生?生不好吗?生生不息,绝处逢生,有了钱财,就会生活如意,多吉祥啊?” “物极必反,生与死,一线之隔而已。” “这样啊?”夏初七斜着眼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个中涵义,却听见对面传来一道惨叫。她猛一回头,只见原本好端端搜刮金银财宝的兵卒们,像是抢红了眼,不知为什么突然自家打了起来,像看见仇人似的,提刀就上,打得个乌烟瘴气,将黄金珠宝“哗啦啦”洒了一地。 夏廷德气恼不已,拼命地喝止。而那些大小不等的石兽,仍是面带微笑的看着祭台,看着祭台上杀得鲜血淋漓的入侵者,就像在看着一群愚蠢的人类,为了金钱而疯狂。 战斗太惨烈!呐喊声不绝。 夏初七倒抽一口凉气,“爷,怎么回事?” 赵樽面色铁般冷凝,没有直接回答她,只看向东方青玄,补充了一句他先前的论调,“本王说过,贪婪,乃人性首恶。” 东方青玄笑吟吟回,“本座只贪能贪的,不贪这种本就不应贪的。”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夏初七不懂了。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好端端的,那些人为何自相残杀?” 赵樽一脸傲娇的高冷样儿,眼睛里仿佛写着“本王实在懒得与贪财鬼说道”。还是东方大都督温柔和蔼,轻笑道,“据我所知,前朝末帝逃亡时带的金钱财宝中,并无皇室金冠一类,且藏宝数量远远多于此。而这些东西,应该本就是太祖皇帝的陵墓陪葬物。既然你们说陵墓中机括精巧,又怎会轻易让人夺得,摆在这里让人拿?” 这什么理论?夏初七翻白眼,“不是机括么?这哪有?” “谁说精巧的机关,就一定的机括?看他们疯狂的样子,那些金银珠宝上面,肯定淬了致人迷魂的药物……” 夏初七喉咙仿佛被卡住。 若是可能,她真想高喊一声“阿弥陀佛”,幸好今天她够淑女够矜持,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抢劫,要不然这会子成了傻叉的人不就是她了吗?当然,她自动忽略了自己是因为肚子饿得没力气上去抢的缘故。先狠狠表扬了自己一番,然后开始佩服设计这个陵墓的先人。真是神机妙算,熟识人性。试想一下,在无数的黄金白银和巨大财富的面前,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出手去拿的? “啧啧啧!” 她摇了摇头,看着那一堆又一堆耀眼的金光,瞄了赵樽一眼,不无遗憾的搓了搓手,只觉得手心好痒痒,“可惜!看得着,摸不得。” 第397章为爱执念(4) 赵樽不瞅她,冷眼旁观着里面的厮杀。这时场上景况比先前更加凶险,原本在祭台上互殴的兵卒,正反过来砍杀夏廷德和几个没有亲自参与搬运的近卫。一群人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哪里还认得他是当朝魏国公? 夏廷德身前还有几个近卫挡着,而他自己,疯了一般扑向他进入时的石门,好像在寻找出路。可他没想到,那石门再也不复进来时的原样,机括更无法启动。 “殿下,大都督,救命!” 眼看出去无望,夏廷德转过身来,背对石壁,一边与自己的属下拼力厮杀,一边瞪大双眼看着对面的夏初七等人,嘶声呐喊,“楚儿,快,快救你叔父性命!” 夏初七唇角翘起,觉得这人忒搞笑。 死到临头了,想起自己是长辈了? 她正准备损那厮几句,耳边突然传来赵樽低低的询问。 “阿七可要救你叔父?” “啊!”一声,夏初七抬头看他。 她知,在赵樽的思想意识里,哪怕夏廷德此人再坏再恶,也是她的嫡亲长辈。在生死面前,留下他一命,也算合理。可她却不这么想,哪怕夏廷德死一百次,又与她何干? 不过如此不孝不敬的话,她不好直接说出来,“不必了。比起他的性命,我更看重爷的性命,你何必为了他这种人,与那些疯子搏斗?再说,他多行不义,自毙于此,也算天收。” 这句话拐弯抹角的讨好了赵樽,她甚是佩服自己的机智。可赵樽怎会不知她是什么性子的人?他淡淡瞥她一眼,“也好。” 别开脸去,夏初七尽量不去看那些让她恨不得扑上去拼命的金银珠宝,摸着肚子,又摸出了一串极不配合的“咕咕”声,“我肚子好饿,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赵樽看着她,抿着唇为难,“等此间事了,尽快想办法出去。” 夏初七咬着下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出了休室,又入生室。赵十九,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身不由己的进入了奇门遁甲设置的八室中?” 低低“嗯”一声,赵樽再无别的话。 她考虑一下,奇怪地喃喃道:“可陈景他们先前走时,是有退路的?” 这头她与赵樽还未理清情况,那头室内微笑的石兽嘴里,突地冒出一股股的浓烟来,整个石室都在“嘎吱嘎吱”的响,就像整体被机括带动着往下移动。 “抓紧石壁!” “屏紧呼吸!” 赵樽沉沉的低吼一声。夏初七闭上嘴,只觉腰上一紧,身体便被人拎了起来。要知道,这石壁极是平整,衔接处都少有缝隙,只有极少一些被岁月风化出来的凹凸不平,人要抓紧它得有多难? “护好殿下。”有人在吼。 “抓紧我!”有人在呐喊。 幸而,在他们近旁的石壁上,有一个像烛台似的突伸处,还有一个通风口。有人抓紧了上面,又伸手拉住了旁人。除了夏初七之外,这十个人功夫都不弱,他们互相拽扯着,壁虎似的,总算有惊无险地趴在了石壁上。 在越来越密集的浓烟里,夏初七被赵樽紧紧搂着腰,双手尽量攀住石壁,为他减轻负担和压力,目光却扫向了浓烟中的石室。石兽、祭台、金银、珠宝,还有那些人,很快就被卷入了浓烟,完全看不清楚。只是耳边,依旧还充斥着一种濒临绝望一般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甘、痛苦、恐惧。 一声又一声,生生撕扯着人的心脏…… 不敢再看,她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幸而机括运转较快,只片刻功夫便没有了响动。待她再睁开眼时,浓烟散去,石室内那些奇形怪异的大小石兽和祭台通通不见了,人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地上仍旧还冒着热气,但却平整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如同先前他们闯过的休室,皇蛾一死,一无所有。 又一次,死里逃生。 大口喘息几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先人板板的!好神奇的机关!古人也太强大了。” 她长长感叹着,随即觉得失言。可一句“古人”出口,却根本没有引起旁边人的侧眸。奇怪地想了想,她又反应过来。于他们而言,这设计皇陵机关的人,也是古人。 “殿下!”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陈景的喊声。 夏初七怔愣一下,惊喜得宛如经过了生离死别之后再相见。众人也是欢喜,定睛看去,见到陈景领了十来个人,从先前他们过来的休门走了出来。 惊疑的众人再次拥入那道石门。 果然,隔着一个小小的甬道,先前被破坏过的“休室”再一次神奇的出现了。 夏初七奇怪道:“陈大哥,你们怎么出去的,怎么又会从这里进来?” 陈景手里拎着东西,先放下了,才看了看身边的曾三,“是曾三按照夏廷德的办法,在外间启动的机括,与先前我们入内时一样啊?只是有些奇怪,那个铜环失灵了许久,怎的都拉不动。原以为没有办法再进来了,突地,铜环又好使了。” “什么铜环,我怎么听不懂?” 曾三挠了挠头,也一头雾头,“这个,我也不怎么明白。在军囤那里,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机关,魏国公先前都有派重兵看守。在那个机关处,有两个铜环。其中一个怎么都拉不动,魏国公想了许多法子都不成。另外一个可以拉动。拉动它,就能直接下得第二层的墓道。” “先前我领着殿下来寻你,便是拉动的那个铜环。可我与陈侍卫长拿了吃食回来时,那个原本可以拉动的铜环却拉不动。于是,我们试着拉另外一个,奇怪,另外一个竟然可以拉动了,却没有秘道出现。我们等了好久,这个拉不了,那个又可以了,好生奇怪。” 曾三说得极为绕口,夏初七在心里默了好久,才隐隐明白一些。 夏廷德肯定是从夏楚爹娘那里知道了墓道八室的部分秘密,但又未全知,他先前可以拉动其中一个铜环,下得墓道第二层,却打不开休室的石门。 雪崩时,她在墓道上一层石仓的甬道入口,坐在石象生的头顶上,被蛤蟆哥一扑,无意触动了休室的机括,沉了下去,蛤蟆哥被绞杀,也破坏了休室机关,所以陈景那时候可以领人出去。但是,破坏了休室的机关,“休室”的铜环不可以拉动了,却触发了“生室”的机关——就是另外一个铜环可拉。 所以,夏廷德那时拉不动休室的铜环,却拉动了生室。于是,他领了人从墓道摸进生室,发现了一室的黄金藏宝。而他们一行人从休室出去,因机关启动,就无法返回墓道,直接进入了生室。 然而,这道门,只可进,不可出。 在夏廷德以为可以舒服的带着金银珠宝出去大展宏图时,却落入了陵墓设计者的陷阱,手下的兵卒中了迷幻之药,成了诛杀他性命的工具。 夏廷德究竟是不是这般便宜的死去了,她如今也未可知,但生室的机关启动,金银珠宝和人都没了。在外间的人,也不可以再拉动“生室”的铜环,却可以再次拉动“休室”的铜环。然后,陈景他们又进来了。 “这么说,我们也可以从休室出去了?” 她惊喜的说着,见赵樽默默思考着,也来不及考虑旁的东西,笑嘻嘻向陈景伸手。 “来来来,陈大哥,先给我些吃的,我快要饿死了。” 她一天未进食,太需要祭五脏庙了。不得不说,陈景实在是个有心人,去外面的军囤里,他不仅组织人搜集了粮食,还用那里守军的现成锅灶,弄来了熟食,还有一些干粮。 一边吃着东西,她一边听陈景向赵樽禀报外面的情况。 如今困在陵墓里的北伐军,陈景见到的大概有数百人之多,大都困在军囤里,也有夏廷德的阴山军,人数比北伐军只多无少。目前两军相安无事,因为军囤里有上次兀良罕抢劫的粮草,足够他们撑上些时日,暂时无人哄抢。 在外面的时候,他已经安排丙一等人留了下了,协助同样困在里面的丁副将,组织了双方的人马,准备挖掘皇陵的出口。有那么多人,就算用刨的,也能刨出一条出路来,这个属实不用担心。 赵樽并未多言,只点点头,看着夏初七。 “快吃,吃饱点。” 这些人开战前都是吃饱的,就夏初七一个人最饿。她垂着眸子,也没注意旁的人,只狼吞虎咽地吃了个足,打了个饱嗝,才心满意足的叹气。 “关键时候,果然粮食比金钱重要。” 原本她以为沿着陈景和曾三等人进来的路线出去,就可以再次从生室出休门,从休门出墓道。可就像第一次从休室出来时一样,再进入休室往外走,又变成了另外一个甬道,另外一间石室,再也不是先前的场景了。 第398章为爱执念(5) 她惊了一下,问曾三:“怎么回事?” 曾三比她的脸还苦,一阵摇头。 “我就只知外面的两个铜坏,旁的不知。” 夏初七又望向了赵樽,“先前陈大哥他们出去的时候没事,是因为机关被破坏,而我们出来有事,是因为夏廷德启动了生室的机关,那为什么现在又不行了呢?” 赵樽围视了一圈众人,声音有些哑,极是冷沉。 “若我没猜错,休室的机关复置了。” “机关复置?” “生室机关启动,地面下陷的时候,也带动了休室的机关,那原本被破坏的机刮,也同时重置。” “我靠!还有这般精巧的东西?” 夏初七这时候已经对这陵墓机关设计者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真的好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鬼才,才会设计出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括工程。 “如今怎办?” 赵樽敛眉,只冷冷说了一个字。 “闯。” 是啊,龙潭虎穴不也得闯么?万一闯过八室,还能拿到《金篆玉函》,还能拿到金银财宝,又有何不可?她是个乐观的人,想想又兴奋起来。吃饱喝足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突地听见沉默许久的东方青玄道,“七小姐,你看那石壁上写的是什么?” 夏初七奇怪的循声望去。 只见东方青玄所站的石壁上有凿字。 更令她惊讶的是,依然用的是拼音体。只是看上去,字面有些陈旧。 “机关二次重置,除了闯过八室外,别无它法。若你能看懂这行文字,祝你旅途愉快。若你不能看懂这文字,下辈子重新做人,换个职业。盗墓没好下场,我便是例子。” 这个没有落签。 写这个的人,是李氏,还是旁人? 夏初七想了一遍李氏留下的拓印碑文。与这个人的语气不同,她的话一看便是来自后世之人。要知道,汉语拼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出现,这人至少来自那个时代之后。他或者她,难道便是前朝的太祖皇帝陵墓的设计者?而且,还是一个盗墓贼出身的高才? 赵樽见她傻傻发愣,蹙眉问,“写什么了?” 夏初七撇着嘴,又笑了,“说了两件事。第一,祝我们玩得开心,玩得尽性。第二,恭喜你,赵十九,你又说对了。机关果然重置了。” 众人听了,皆是一凛。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开口。 夏初七瞄了赵樽一眼,笑得眉眼弯弯,“没法子,闯吧。我算看出来了,这老祖宗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行为匪夷所思,咱得不按正常人的思维做事才行。走吧!” 赵樽点头,淡然回应。 “不走了,在这休室休息一夜。” “啊?” 夏初七激动得差一点喷出唾沫,“你确定在这里能睡着?” “有你在的地方,爷都能睡。” 他这话极是暧昧,夏初七看着周围有这么多男人,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不继续闯?” “不能闯。”赵樽低头,目光极深,“按你的说法,游戏现在才开始。我们必须恢复体力,休室是最安全的所在。” 灭掉火把,在陵墓的石室里睡觉什么感觉?这是夏初七先前不敢想的。跟着一群男人,同在一间石室里,有人打坐调息,有人靠着石壁,却绝对没有半点声音。 那份安静,像极了一座坟墓。 “赵十九,你说我们得到了宝藏,可以买些什么?”黑暗里,她挨着赵樽的身上,打破了沉寂,进入到新一轮的幻想之中。赵樽似是而非的笑了一声,胳膊垫在她的背上,掌心轻抚着她的脊背,“想要什么?” “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有了钱呢?” “堆着好看,成不?” “……” 赵樽没有回答,黑夜里,她的右边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调侃,或说嘲弄,“你怎不直接让晋王殿下为你造一座金子做的宫殿,把你圈养起来?” 夏初七知是东方青玄,哼一声。 “这个主意不错,到时候请你来参观。” “不必客气,把金宫送我即可。”东方青玄低低一笑,声音极轻,却是缓和了室内凝滞的气氛。 “快睡!” 夏初七正想还嘴,头顶便传来赵樽低沉的声音。 “哦,好吧。” 黑暗里,她吐了吐舌头,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恐惧感早已烟消云散。 其实,一个女人不在于环境如何。 只在于,她究竟和谁处在一起。 有了赵樽在身边,不要说是陵墓,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上刀山,下油锅,她觉着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心潮涌动,她清咳一下,轻轻捅了捅赵樽的肩膀,极小声的道:“赵十九,咱们若是这般死在这里,有这样大一座陵墓,也算是享福了吧?” “不好。” “怎的?” “爷会专门修一个更好的给你。” “呸呸呸,为什么不是你先死。” “我先死你先死都一样,我会与你葬在一处。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看着山清水秀,静静长眠。” “得了,别诅咒我,说得好像真的要死了似的。” 她低笑着,紧紧攥住赵樽的手臂,假装生气的掐了他一把。而赵樽双臂一紧,便将她紧紧地搂过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心里一暖,贴紧一些,整个人攀在他的身上,低声问他:“万一真出不去了呢?” “放心,一定能出去。” “这般自信,为啥?” “这里太多人打扰,死了也不安生,爷不喜欢。” 陵墓里的天,永远不会亮。 当夏初七神智回归大脑,睁开眼睛却见四周仍然一片漆黑的时候,想想身处的环境,突觉有些不可思议。按理来说,在这般紧张与惊恐的情况下,她应该很难入眠才对,可她这一觉,竟是睡得十分香甜,连梦都没有一个。 “醒了?” 头顶传来很简洁的两个字。 她舒服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在哈欠中,浮上了一丝水雾。看不太清楚,但她却能感觉出来,面前的男人正低头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专注。 静静看他片刻,她翘起唇角,微微一笑,猛地抬高头,在黑暗里,偷偷吻上了他的唇。他没有拒绝,回吻了她一口,没有深入,便挪开了。 “起了。” 她轻笑着,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 “我睡了多久?你们在等我了?” “嗯。”他的声音有些哑。 “嘿嘿,那成。” 夏初七舔了舔唇,心中诡异的窃喜,还有藏在黑暗中偷腥般的快活。伸了一个懒腰,她又想去抱他。可手刚伸出去,黑暗了良久的石室内,“唰”一声,传来火折的声音。 很快燃起一支火把。 突然出现的光亮,让她稍有不适。 双手僵硬在空中,她眯着眼睛,转头望去。 那是一双精雕细琢的面孔,即便如今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陵墓里,也无损他半分秀色容颜。可这会子,他浅眯的眸子里,光芒却是有些凉。 “若是准备好了,便出发吧。等出得陵墓,二位再亲热如何?” 东方青玄柔媚轻暖的声音,情绪不多,可飘入耳朵里,再看看周围人的暧昧眼神,夏初七想到先前自己偷吻赵樽的事儿,耳根突地有些烫。 “咳,好好好,走吧。” 话未说完,她的肚子“吐噜”一声,十分配合地响了。这简直就是给她递的天然台阶。她目光闪烁着挠了挠脑袋,轻松地转开话题。 “肚子饿了,咱不先吃点东西?” 陈景昨日带进来的干粮,看上去还挺多。但如今休室内共有二十一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这么些干粮,大家都吃的话,其实撑不了多久。听了她的话,赵樽使了一个眼神,陈景便把干粮端到她的面前,她笑吟吟拿了一块干馍馍在手里,正准备啃,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动,不由蹙起了眉头。 “咦,你们怎的都不吃?” “我们不饿。” “我们吃过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声,立马就暴露了他们撒谎的本质。夏初七抿了抿唇,看着周围那些身上极是狼狈但精神尚好的侍卫,突地反应过来。 这不是一个平等的时代。 昨日陈景进来时,她就发现他们没有怎么动食物,只当时她饿得狠了,也没有客气。如今见他们又是这个样子,她怎么忍得下心? “算了,你们不吃,我也不算太饿。先留着,等饿狠了再吃。” 赵樽怎会不了解她的意思?他这妇人向来是饿不得,苦不得的主儿。虽从来不肯吃亏,但为人却极是仗义。在她的眼中,上对皇帝,下对贫民,都是一个样子,人人平等。他蹙了蹙眉头,带着命令的语气低沉了一些。 “都吃,同甘共苦。” 侍卫们红了眼睛,迟疑着,终是答了,“……是。” 第399章为爱执念(6) 时人最是在意一个“忠”字,对主子的忠心体现在何处,便是这样的时候了。但赵樽如今下了死命令,他们知他脾气,也都不好再抗命,纷纷蹲下身来,一人分食了一块干馍馍,又将剩下的装好,以备后用。 夏初七再次拿起那块馍馍,放入了嘴里,干巴巴的咀嚼着。老实说,味道真的不怎么样,而且此处没有水源,生咽下去,真是挺费劲。但在这样的地方,能有一块硬馍馍啃也是幸福。 “呃。” 咽了两口,她打了一个嗝。 “要是有水就好了。” 她幻想着清泉的美好,笑吟吟的叹息了一声。 “要不要我喂你?” 听得赵樽这么问,她瞥过头去,狐疑地看他,“喂什么?” “唾沫。” “啊?”微微张开嘴,她惊愕了。可见他严肃的板着脸,样子极为正经,又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有多恶心?流氓。” 赵樽蹙眉,像是不解会为何挨骂。 “爷是说正经的。” 正经么?看着他身上甲胄铮铮,面上冷气沉沉的样子,确实是蛮正经的。若不是有这么多人,两人来一个热吻滋润一下口舌也没什么不好,可夏初七脸皮再厚,也没有当众表演的胆儿。 “准备出发。” “好。” 侍卫们齐声答应,开始收拾东西。 东方青玄浅浅眯着眼,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儿。如风默默地走到他的身侧,递上一个干硬馍馍,神色略有不安,“大都督,你没有吃东西,会撑不住的。再不好吃,也好歹吃一口。” “无事。” “大都督……” “说了本座不饿。”东方青玄轻轻噙笑,面色云淡风轻。可如风却分明看见他眼睛里的落寞。 “喂,你怎么不吃?” 如风的话,到底落入了夏初七的耳朵里。休室里有二十一个人,她先前就只注意看哪个侍卫会不会偷偷地省粮了,没有发现东方青玄吃没吃。如今闻言,她回头就瞪了过去。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随即眉眼生花的笑,“你关心我?” “去,我才懒得。”夏初七瞄了一眼赵樽漠然的脸色,又看了看东方青玄脸上分明写着“快来关心我”的样子,突然有些头痛。 “我告诉你啊,在这个时候,吃东西,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的,也是为了别人吃的。对自己负责,就是对别人的生命负责。如今我们二十一个人,是队友,不抛弃不放弃,听过没有?想来你肯定也没有听过。意思就是,你若饿得没了力气,旁人就得照顾你,懂不懂?”她语速极快,说罢又冲他莞尔。 “快,赶紧吃。” 火把氤氲的光线下,东方青玄一双狭长的凤眸浅眯着,像是染上了火光,多了一层莫名的暖色,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好。” 为了节省,火把只燃了一支,光线极是微弱。 在休室的门口,众人纷纷停下集合,听着赵樽的训示。接下来生死未知,还会面临什么,谁也不敢想。 每个人都很沉默。 空间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幽冷。 吩咐完,赵樽只冷冷一个字。 “走!” 燃烧的火把,“啪”的爆了一声。 夏初七心里一惊,紧紧攥着赵樽的手。他也回握紧了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只掌中的触感,是那般的温暖。 在生死面前,有情之人其实是不怕的,甚至他们会把共同赴死当成是一种最诚挚最神圣的生命祭奠。 而无情的人,每多走一步,便沉重一分。 入伤门,破伤室。 出伤门,入杜室。 破杜室,入景室。 等破了景室,众人已是累得不行。 经过了伤、杜、景三室后,夏初七有些哭笑不得。赵十九真是一个说话保守的人,他嘴里所谓的对奇门遁甲略知“皮毛而已”,那真不是普通的皮毛——至少是貂皮毛。其造诣之高深,她猜,占色他爹都未必能够与他相比。 “原地歇一会。” 听了赵樽的命令,夏初七吁一口气,就地坐了下来。环视众人,带着初下战场的激动,一时间,百感交集,“赵十九,你可真会装啊。” “爷没骗你。” 她轻哼一声,斜着眼睛剜他,“得了吧,你这般厉害还算略懂皮毛,那我们这种,岂不是连毛都没有?” 赵樽唇角抽搐了一下,才淡淡道,“我说过,仅懂得奇门遁甲无用,要懂得陵墓设计者的布局思维才是重中之重。说来,与下棋之道,与排兵布阵一个道理。” 夏初七托着腮,眼睛冒着星星。 “赵十九,我觉得配不上你,怎么办?” 赵樽白她一眼,不理会。夏初七吐了吐舌头,大剌剌一笑,却听见如风在身后唤她,“七小姐,你看。” 和前面三个石室一样,这里也有一排语句提示,照常使用的拼音法。 “恭喜你能走到此处。如此一来,我家那死贼看来又要睡得不安生了。他睡得不安生,定要找我麻烦,我又怎能让你这般得意?” 这句话乍然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 可从一路过来留下的话里,夏初七已经可以断定几点。 一、李氏用拼音法留下碑文,是为了呼应这位前辈,这些字并不是她。二、陵墓设计者就是那位自称是盗墓贼的家伙。三、她是一个女人,来自后世。四、她是前朝太祖皇帝的女人,也就是这皇陵里葬着那家伙的女人。 看着这行字,夏初七想,一个女人为自己的男人亲自建造陵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与那个据说很牛的太祖皇帝,又有一段怎样撕心裂肺的情感?而一个女人,为了能保护她男人的陵墓不受盗墓贼的盗掘,自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她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八室的机关恐怕只会越来越狠。 “写什么了?” 赵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紧要的,看这个意思,接下来,估计会更加复杂。”夏初七把字面上的意思说给了赵樽,见他沉默的蹙眉思考,想到还要经历一次比一次更可怕的危机,脚步越发沉重。 “赵十九。”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前面经历了那样多的危险,她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这是从赵樽入陵见到她开始,她情绪最沉郁的一次。他将她搂入怀里。 “怎了?” 夏初七低低说,“我怕。” “怕什么?” “怕我和你缘分短浅,真就死在这陵墓里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活够……我也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见不到你。” “傻瓜!” 赵樽叹息一声,紧紧搂了搂她,“我一定能让你活着离开皇陵。” 夏初七鼻子一酸,揉了揉,又忍不住发笑,笑自己的矫情。可大抵是关在里面太久不见天光,她心情没有先前那么恬淡了,嗓子眼里说不上来的堵。 出了景室,前面又是一间石室。 不,或者说,是一个水室。 除了他们站立之处,整个石室内就像一个水池子,两侧的石壁均不可攀爬,池水的中间有十来个石墩,应是供人借力过去使用的。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池水,它不是清亮的,而是带着血一般浓重的黑红色,极为瘆人。 “这间是惊室。” 听了赵樽的解释,夏初七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石壁上的一行凿字,“风华笔墨,后庭尘埃。便天光云影,不予徘徊。纵三千里河山,忆四十年蓬莱。青丝染霜,镜鸾沉彩。此情长存,此景犹在!” 这一行字大气磅礴,“情”字触动心弦。 更紧要的是,这些并非是拼音,而是文字。 夏初七眯了眯眼,有些奇怪设计陵墓那女人的思维。 “七小姐,快看。” 随着侍卫的声音,夏初七也看了过去。原来池水的边上有一个石案。石案上放着一个凿上去的石壶,还有一些石杯。 “水酒一杯,为君解渴。” 石案上,凿着八个大字。下方,另有一行小字解释,“池水有毒,酒液无毒。待石壶中的酒液干涸时,惊室之门方可打开。” 他们一行人走到如今,已是渴得不行,有水酒自然是好东西。可那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这般好心?夏初七慢慢转过头,走到黑红色的池水边上,蹲身嗅了嗅。 “有毒吗?” 听见有人发问,夏初七起身回头。 “确实有,还带有腐蚀性。” “那酒呢?” “你们别动,我来看看。” 这个行当,她最是专业,嗅觉灵敏也是她唯一的天赋异禀。 他们都没有动案几上的东西,夏初七也没有拿手去摸,只是微微躬身,凑上去闻了闻,又慢慢拧开石壶的壶口,倒出一杯酒来,闭上眼睛,仔细嗅了嗅,没察觉异样。不放心,又从赵樽的“锁爱”护锁里,取出一支银针试过毒,总算松了一口气。 “果然无毒。” 第400章为爱执念(7) “真的只是酒?”有人惊喜地问。 “真的。”夏初七放下酒杯,点了点头,“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放酒,还给提示?而且,酒液见底,才能开启对面的室门,也就是说,不管喝与不喝,都必须要放光石壶里的酒,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除了那个陵墓设计者自己。 “殿下,可以喝吗?弟兄们都渴死了。” 这么久都没有喝水,又经过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如今听说酒中无毒,人人都有些迫不及待,眼睛发光的看着那个石壶。 赵樽蹙紧了眉头,终是点了头。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若是渴得狠了,想喝,便喝吧。若是能忍,就忍。” “好嘞。”众人欢喜起来,就着案几上的石杯,在那石壶中贮满了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那个石壶颇大,底部是直接凿在案几上的,不可移动,但壶下方有一壶嘴,斟酒也极是方便。 “舒坦!好酒。” 酒是越陈越香,这酒也是美味。壶嘴一开,便满室清香,实在能勾起人的肚腹之欲。有人喝了,忍不住啧啧称赞。 “这设计陵墓之人,真是大才。” “是啊,这般精巧的东西,也能想得到。” 很快,石壶中的酒液见底。 果然与那人说的一样,在一声“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里,池子对面的石门打开了。但是,这边的人想要过去,破解惊室,还是必须从那贮了一池鲜血般的毒水上过去。 “殿下,属下先行试探。”陈景突然出声。 在赵樽的侍卫里,陈景的功夫最是厉害,不然也不会成为武状元。但他为人刚硬,不懂得迂回。所以,前面几关,若须探险,赵樽并不指派他,但这一回,他却没反对。 从这边到石室的对面,距离很长,中间只有十二个极为窄小的石墩露出鲜红的水面。石墩与石墩之间的距离也较远,那画面看上去极是惊恐。 夏初七攥紧了心,也补充了一句。 “陈大哥,你千万当心着点儿。” 陈景闻言,突地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赵樽,“你们注意护好殿下和王妃。” 这句话听上去平淡无奇。 实则每个人都知道,若是他有危险,这将便成为临终遗言。每一次探险,都有可能会出现意外,每个人都是一样。 赵樽深深看他一眼,抿紧了嘴唇。 “顾好自己。” “是。” 陈景试探性地踏上第一个石墩,夏初七心眼子顿时提到老高。 只见陈景的脚刚踩上去,那个石墩便开始往下沉。下沉的速度极快,转瞬便要贴近水面,幸好陈景的功夫不错,迅速迈开了第二步,踏上了第二个石墩。 与前面一样,第二个石墩同样往下沉。 只不过,下沉的速度更快。 陈景健步如飞,脚步越来越快,池边的人每个都提起了心弦,眼巴巴的看着他。毒水的中间,他每多踩一个石墩,石墩下沉的速度便更快一分。到了最后一个,几乎是稍沾就沉。这个相当考验人的本事,稍稍迟疑,便会陷入带着腐蚀性的毒水中间,简直太凶残了,看得夏初七脊背上布满了一层冷汗。 好在陈景实在了得,终是安然到达了对面。 等他离开池中,原本下陷的石墩又一次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惊门的意思,大家都看懂了。 有功夫的人,纷纷庆幸。可夏初七不一样,凭自己的本事她自忖没有办法踩过去,不要说踏过去,就算走两步都不成。瞥了赵樽一眼,她耷拉下眉头,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我是过不去的。” 赵樽低头,看着她,突的挑眉。 “阿七怕不怕与我死在一处?” 是啊,只能是赵樽带她了,可两个人的重量更沉,石墩受压更重,也沉得更快。一个收垫不住,两人就会同时掉下去,可不就是死在一处吗?心里沉甸甸的,夏初七与他深眸对视,突地翘起唇角,坏笑了一声,“我可以说,我有点迷茫么?” “你应当说,与爷赴死,荣幸之至。” “去,死有什么可荣幸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觉耳边一道风声掠过,一抹红影如破空飞翔之鸟,极快地踩入了池中,脚点石墩,蹿入了对面。 “哦哟,大都督好厉害!”夏初七由衷的赞美一声,“也很好看。” 耳边传来某人不满的低哼,她嘿嘿一笑,抬头看他。原本是想与他开玩笑,可结果见他黑了脸,又不免好笑,“小气鬼,我不过看一眼而已。” 赵樽黑着脸,不回答她的话,只拦腰将她一裹。 “抱紧我。” 轻“哦。”一声,她勾住他的脖子,只觉得身子一轻,他的人已然踩上了石墩。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说不怕是假。 事到临头,人人都会恐惧。 她没有动弹,眼角余光瞟过脚下猩红的潭水,觉得这体验实在太恐怖了。尤其到了后面的几个石墩,她几乎快要惊呼出声。剩最后一级时,根本无时间再踩。 “殿下小心。” 陈景惊呼一声,便要冲入池水。 可赵樽却突地提气,纵身一跃,带着她飞身而过,堪堪落地。 “有惊无险,果然是惊室。”恐惧之心在落地的一刹那散去,她不停拍着胸口,惊觉浑身都是冷汗。看着赵樽眯着眼直笑,又没有忍住赞美他。 “赵十九,你太厉害了。” 每一次,每闯过一间石室,她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那感觉极是快乐。因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她都不会忘记感谢和赞美他。 众人坐在地上歇息,都有些筋疲力尽。 这种疲惫不像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完,出一身冷汗的疲惫。而是一种对未知和惊险所产生的心理效应。战场再可怕,你面对的是人,面对的是刀枪。而这个陵墓里,你永远不会知道,接着会面对什么。 这才是最可怕的。 人在险境,越是接近目标,越是害怕。 歇了片刻,有人问:“殿下,还剩两室了,对不对?” 赵樽点了点头,在火把惨淡的光线下,仔细观察着石壁和甬道,一身冷硬的甲胄上,泛着森寒的光芒,“下一个,是死门。” 一个死字,便足够令人骇然。 出了“惊门”,在通往“死门”的甬道上,无人说话,气氛沉闷而压抑。火光极弱,整个甬道都带着一种恐怖的冷寂。 四周安静,黑暗。 “嘭!” 一道极低的声音传来。 “注意脚下。” 夏初七听见赵樽的低喝,眼睛一花,只觉得腰上被他拽紧,低头一看,“呀”了一声,那是一个不知多久的死人头,大概就为了制造恐怖效应,那满头的乱发,骷髅般的脸骨,看着极为惊惧。 “这先人真是恶趣味儿。” 镇定着情绪,她调侃一声,为了调节气氛,又笑着道。 “赵十九,生门时,你说生即是死,一线之隔。那反之,这死门,岂不就是生?一样一线之隔。只要我们过了死门,接下来便只剩开门。开门开门,大吉大利。咱们六关都闯过来了,八关也不在话下。” “阿七,你来看看。” 听了赵樽凝重的声音,夏初七收敛笑容走了过去。只见在进入“死门”的甬道门口,再次出现了一块拼音体的凿字,“死门,又称为‘欲望之门’。开启之后,将会在十五分钟后关闭。欲过死门,必须无欲无求。但凡动了欲念,不论贪、色、淫,还是嗔、执、妄,都将命丧于此。故此,谓之死。” “十五分钟是……多久?”有人不解。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想了想,“约摸一刻钟。” “进吧。” 死门已开,避无可避。 众人打起精神,踏入石门内。却发现,与想象中的鬼魅、阴森和恐怖根本就不一样。可以这么说,“死室”是她们过了前面血淋淋的六室之后见过最美丽最繁华最宽敞的一个地方。或者说,它已经不是一间石室了,反倒像一个御花园,头顶仿佛有星空万里,四处有鸟语花香。 死室的门口,还竖着一个照壁,上面是两个男女栩栩如生的壁画。女子身姿姣好,男子丰神俊拔。但画上之人的面目,却被岁月雕琢得看不太清楚,只剩边上的两排凿字依稀可以分辩。 “金戈铁马豪情战千里,江山如梦爱恨皆成空。” 好像从景门开始,这个陵墓的设计者,便有些伤感起来。想到前面的“纵三千里河山,忆四十年蓬莱”,再看到这句,夏初七目光里顿时有一股子雾气升起。 人总归要死,即便创造过盛世之景,最终不过化为一堆白骨,前世纵横天下的狄王朝,如今也不过偏居一隅,成为“北狄”,居于漠北。而他们这位赫赫有名被世人称颂的祖先,也只能永远长眠此处。 “赵十九,这怎么过?” 赵樽脊背挺得笔直,环视了众人一圈。 第401章为爱执念(8) “真正的凶险来了。诸位且记,抱元守一,排除杂念,保持心神宁静。不贪,不嗔,不念,不恋,不淫,不色,不……” “那还是人吗?” 夏初七低低念叨了一句,心底串入了一股冷气。 前面的六室,不论多凶险,都是外部力量。而这一关名为“欲望之门”,却是内在力量。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最为可怕的不是魔鬼,而是心魔。可那人得有怎样的技术,才能做出这么强大的幻境。在幻境内,她又靠什么来控制人的心神? 声、色、形,还是味? 赵樽回答,“能闯过去的,都不是正常人。”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侧过头去,就着幽幽的夜明珠光线看他的脸。 “这么说来,我们都过不去了?我可是正常人。” 赵樽没有马上回答。他先命令众人速度绕过照壁,往前疾行,然后才捏了捏握在掌中的小手,语气像是叮嘱,更像是在揶揄,“阿七,眼睛看前面,不要看爷。” 夏初七被他拖着手,走得极快,“奇怪,我看你咋了?” 赵樽一本正经,说得极是认真,“你这般喜欢爷,平常都受不得诱惑,更别说在这欲望之门里。若是总看,难免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杂念。” 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这厮把她说得这么好色和不要脸,夏初七顿觉郁气袭入胸膛,耳朵根子倏地烫了。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便她再喜欢赵樽,这会子也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狠摇晃三百六十圈,哪里还能对他生出半分“淫欲”来? “晋王殿下,你老就放心好了,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一个没有感情的大冰块,什么杂念都没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赵樽严肃地点头,如释重负,“你这般说,爷便放心了。”瞥着他一脸高冷的傲娇样儿,夏初七觉得他分明就是找揍来的。除了有揍他的欲望,她还真就没有旁的想法。 “哼!” 翻了个白眼,她突地明白了。 赵樽为什么会当着众人不给她面子?他不仅是为了她好,还另有他的一番计较。 这头老腹黑,精! 但即便如此,她也很纠结。难道她的脸上真就写上了“要扑倒他”四个字?有那么明显么? “德性。”她摸了摸脸,嗤一声,又好气又好笑,接着与他斗嘴,“晋王殿下,别怪我没提醒你,您才应该注意一点。姑娘我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若一不小心动了啥念想,就不好了。” “无事。”赵樽略略低头,瞄过来,一本正经的冷着脸,轻声道,“鱼已死,花已谢,本王眼已瞎。这些小事,不必阿七费心。” “我去!”夏初七笑骂了一声。若不是事先猜度到他的用意,听了这话她一定得暴跳如雷,然后动了“杀欲”,扑上去咬死他。 “你是想说,你眼瞎了才看上我?” “多虑了。”赵樽回答,“看上你时,本王还没瞎。” “这还差不多……” 她声音还未落下,却听得赵十九“恶毒”地补充了一句,“只是当时天太黑。” “噗”一声,夏初七差点笑出声来。 有时候,自黑和被男人黑,其实都是一件悦心愉快的事情。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自得其乐的想着,她侧头横扫他一眼。 “后悔看上我了?那你赶紧写申请退出。你的后面,等着排队与我好的俊俏公子多着呢?谁稀罕!” 赵樽云淡风轻地与她对视,唇角勾起。 “阿七你忘了,你嘴上写字了。” 她摸嘴,狐疑,“啥字?” “一入此屋,再难退出。” “……无赖!占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一边走一边胡乱的斗嘴,看上去荒诞不经。实则上,他二人在这一点上相当有默契,一直心照不宣。这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而且,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身侧跟随的众人,听着他俩互相的贬损,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恩爱小八卦”,注意力也自然而然被吸引过来,不会再注意“死室”里的诱惑布置。 夏初七发现,赵十九是一个人才。 斗嘴若真能破了阵法,这算不算一件创举? 死室面积很大,比前面六室的任何一间都大,走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看到尽头。更加可怕的是,夏初七发现他们就像闯入了迷宫,每个地方的景致都差不多,走了老久,却和原地绕圈没有区别。好在赵十九很是镇定,带着一群人寻找着方位。 “不急,这死室的布置,采用的是九宫八卦位。”他安抚着她的心神。 “赵十九,你这般厉害,倒是说说,这死室里,所谓的动欲则死,到底靠什么技术来实现?布阵的人哪知道别人动不动欲念?” 她问完了,却没有听到赵樽回答。 侧头一看,只见他望着身侧的侍卫。她顺着他的视线,一眼就瞄到右后方的曾三——他的样子不同寻常。不知何时开始,面色涨红,额头冒出细汗,样子有些不对劲。 “曾三!” 陈景也发现了,他大喊了一声,可曾三没有回答,目光一赤,就像突然发了疯癫一般,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朝边上的一处假山石掠了过去,脑袋直往上面钻,幸而陈景够快,追上去,紧紧扼住了他的肩膀。 “曾三,你在做什么?” 状况发生得太突然,众人停下脚步,目光一凉,心底都生出几分骇然来。夏初七暗道一声“不好”。曾三的狼狈,很明显如死门石壁上所写——生出了欲念,中了死室陷阱。 “曾三,你清醒点。” 陈景拍了拍他的脸。 “我……放开我,放开我,你别抓住我……”曾三大口喘着气,挣扎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眉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极是迷离,“好美的小娘子,生得真好看,好看……这肤色白的,这身子翘的,这……” 他像看见了人间天堂,眼睛越瞪越大,越来越红,情不自禁的开始拔自己身上的衣服。而他所看的方向,哪里有什么姑娘?分明就是一座石凿的假山。可不论他们在说什么,曾三根本就听不见,只拼着命也要往那假山上面去。 夏初七大声喊,“快,陈大哥,蒙住他的眼睛,绑了他扛出去。” “好。”陈景飞快扯下曾三的中衣下摆,在他眼睛上绕一圈打个结,又用他的衣裳,把他的双手绑了,“弟兄,得罪了。” 曾三哪里还听得见别人的话?他蜷缩着身子,在地上挣扎着,满脸都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欲念之色,喉结上下鼓动着,拼命的吞咽着唾沫,连脖子都涨红起来,“放开我,我受不住,难受,难受,我要美人儿……美人儿,等等我,等等哥哥……” 看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众人就像见了鬼一般,面面相觑,却不见他嘴里喊的美人儿在何处。 这情况,太诡谲。夏初七心里有点发毛。 “曾三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曾三声音越来越小,口齿不清,嘴唇有些颤抖,但说出来的话,还依稀可以分辩,“好漂亮的小娘子,我来了,我就来了……求求你,放开我,放了我……小娘子叫我过去……她们在等我……” 曾三的面前,是一片片纱帐在轻飞,完全就是一个肉欲堆叠的迷人之境。在每一片薄薄的纱帐内,都有一个姿态不同的妖娆女子。她们摆着香艳的造型,身上只着一层薄软的轻纱,若隐若现的身子夺人魂魄,或撩首弄姿,或娇声轻唤,无一不是让正常男子必败于裙下的情色之景。 他在絮絮叨叨的呢喃,众人明白了。 淫!这不是门口的警示么? 她蹙紧眉头,手指探向他的脉息,吸了下鼻子。 不好!好像室内有一丝淡淡的香气。 “抱元守一,抱元守一。” 她默默念了两遍,只觉那香气更浓郁了。她知道不该闻,可心里就像有一只邪恶的瓜子在拉扯,她闭上眼睛又嗅了嗅,手微微颤抖,心跳加速,脑子里全是赵十九各种各样撩人的表情。 “阿七,你怎么了?” 头上传来赵樽冷得刺人的声音,额头也被他适时的敲打了一下,激得夏初七灵台一清,晃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娘也!” 她吐一口气,再嗅时,香味儿总算没有了。也就是说,在先前那刹那,她真的产生了幻觉。为什么呢?心肝突地抽搐一下,有一些零星的想法蹿入了她的大脑。但一时间,情况紧急,她无法梳理明白。 “呵,差点中招!” 赵樽了解的看她,没有追问,只瞥着不停挣扎的曾三。 “他怎样了?” “中毒了。” 第402章为爱执念(9) “嗯?”赵樽声音略冷。 夏初七抿了抿干涩的嘴角,放开曾三的手腕,眸子略带疑惑地道,“入死室时,我注意了一下,并没有嗅到空气里有毒药的成分。但从曾三的脉象看,他分明中毒了。脉息紊乱,神思不清,应当是一种可以麻痹人中枢神经,令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她说得有些复杂。可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众人来不及发问,她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赵樽点点头,看向陈景。 “让人抬他出去。” 曾三又哭又笑,大喊大叫,或呻吟或挣扎,完全就是一副被欲望控制后没了羞耻之心的样子。幸而这里人多,抬他一个人,倒也容易。时间不等人,两名侍卫拖着他,继续前行。 没有走几步,又一个叫谢莫的锦衣卫倒在了地上。他痛苦地抱住脑袋,高大的身子倒在地上便蜷缩起来,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语无伦次的呐喊。 “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喜欢你……不要找我报仇,不要找我,我是真的喜欢她,娘子……饶了我……饶了我……” 他的话,断断续续。可故事虽然不完整,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跟他熟悉的锦衣卫都知道他有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他极是爱重,平素二人感情也好。可谁会知道他心底竟然住着一只魔鬼? 他有愧。 愧是执念,妄念,也是欲念和心魔。进了欲望之门,人的所有隐藏欲望都会被勾起。与曾三一样,夏初七发现,谢莫也有同样的中毒痕迹。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她为什么会一无所知?不等她思考出所以然来,瞬息之间,已然万变。有好几名侍卫,都开始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症状。不过,发病的样子虽然不同,却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反应——陷入自己的幻觉。 夏初七突然悟了。 从曾三到谢莫,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落在旁人的眼睛里,无疑都是对他们的正常心理进行的摧毁式引导。 但凡是一个人。 但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定会有七情六欲,也一定会有放下不、看不开、舍不掉、还难以向人启齿的秘密。故而,从死门外面的“温馨提示”开始,其实那个陵墓设计者都在利用人性的弱点,进行反向性的心理施压和引导。众人都害怕动“欲”,于是小心翼翼,心弦绷得甚紧。如今眼看有旁人“中招”,都不免心慌意乱起来。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倒下,跟着就会倒下。一旦有人产生幻觉,一群人的心理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赵樽说,要心神宁静。 可人心不安了,还如何保持宁静? “……妹妹,我错了,是我错了。” 又有人开始发疯一般往回跑,嘴里大呼大叫着,额头上青筋暴烈,看上去就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吼得死室内回声阵阵,阴气惨惨。 “啊,好多金子,我有钱了,有钱了……” 又一个双目圆瞪,把假山当成了金银。 “我要……小娘子,真好……长得真好……” 又有人鼻孔流血,陷入了欲念之中。 在他们的嘴里,编织出了一副副的画面,他们或看见了思而不得的情人,或看见了无数的美人儿和财宝,或看见自己身居高位,受无数人的参拜,或看见那曾经负过的女子在流泪,甚至有人仅仅只是饿极渴极之后,垂涎于珍馐佳肴和美酒…… “快,把他们绑起来。” “绑,快绑。” “啊,他疯了。竟然咬我!” 呐喊,咒骂,紧张,情绪纷乱,场面嘈杂一团。 失去控制的几个人,很快被他们自己身上撕下来的布条绑住了手,拖着继续往前走。然则,这些人个个红着眼,像一只只濒临崩溃的野兽,挣扎的力气极大,不仅使众人行进的速度受到影响,这些疯子般的声音还直接冲击着他们原本就脆弱的神经。 “屏气凝神,实在不行,在身上割一刀,痛了就清醒了!” 陈景大声提点着那些还没有出现幻觉的人,率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众人惊愕片刻,点着头,纷纷应是。但多米诺骨牌从曾三开始推倒,便扶不起来了。 “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咱也蒙上眼睛,塞住耳朵。”陈景又吆喝了一声。 “迟了。”赵樽声音一沉,“即便堵住耳,蒙住眼,人也不能不呼吸。” 夏初七默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她再一次仔细嗅了嗅,并未感觉到空气里有任何异常的药物成分。无色无味的药,不是没有。但能瞒过她鼻子的,真不多。以前在部队,她就有一个不太雅观的外号,叫“搜救犬”,战友们总善意的调侃说,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 但这回,鼻子失效了? 就像知道她的想法似的,赵樽淡淡的解释。 “这些出现幻觉的人,都在惊室里喝过酒。” “酒不是无毒的吗?”有人怀疑的目光,望向了夏初七。 夏初七也有些不明所以,“酒确实是无毒的啊,这个我可以很肯定。” 赵樽点头,“酒是无毒,只是帮凶。” “帮凶?”夏初七定定看他一眼,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我明白了,酒是无毒,但酒这个东西,却可以刺激人的大脑皮层,导致人的神经兴奋。对于这一类致人迷幻的药物,有相当大的催化作用。所以,喝过酒的人,发作起来更快。” 她的话里,后世的名词太多。 众人不太懂,大惑不解地看向她。 “既然这样,药物放置在哪?” 夏初七低低一叹,“死室的空气里。” 她又比又划的解释,脊背凉了一片。 设计陵墓的前辈,确实厉害。就论这空气里的气味毒性,就很高端。她猜,这种致人陷入幻觉的药物,就像后世的某些毒品,一旦吸入,就可以封闭人的嗅觉和听觉乃至慢慢麻痹人的神经系统,让人陷入享受的幻觉里,再也感觉不到外部环境。 可她入死室时,虽隐隐觉得有些香味,却没有辨别出来。除了因药物本分的味道极淡之外,实际上,也因为她与众人一样,在第一时间便已吸入了药物,影响了嗅觉。 但她为什么没有发作?难不成,她夏初七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而且,她两辈子都没有干过亏心事?要不然,就算她没有喝酒,本身却不懂武术,那个“抱元守一”的口诀对她来说,只是一碗心灵鸡汤,根本无任何用处。 药物既然放置在空气里,也就是说,喝过酒的人会先行发作,但不代表没有喝酒的人就不会发作。他们所有人都逃不过陷入迷幻的命运,只是发作早晚而已。 对于有的人来说,死不可怕,却怕死得这般没有尊严,这般的失态。 四周一片静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每个人都略带不安地看向赵樽,期待他像前面的石室一样,想出闯关的法子来。 “赵十九……” 夏初七也看了过去。 赵樽却没有回答,面色冷峻地转过身,慢慢走向左侧。那里的不远处有一个覆了琉璃瓦的石砌亭台。亭台的四周有池水,池水中设有石蟠龙。蟠龙的个头不大,共有八只。每一只的嘴里都吐着像喷泉一样的水流。水柱相连,缠绕在一处,再配上亭中几颗发着幽幽绿光的夜明珠,说不出是好看,还是带着死亡颜色的恐怖。 “那是什么东西?” 有人不解的低低抽气。 “殿下!?” 赵樽这般失魂的样子,把夏初七吓得够呛。她飞快地奔过去,拽住他的手腕,“赵十九,你干嘛?” 赵樽倏地回头,“怎了?” 夏初七抬高手,掌心在他的眼前晃了晃,略带惊惧地问,“你是看见美人儿了,还是看见黄金了?疯了吗?” 赵樽面色一黑,“爷只看见一个丑人儿,在面前晃。” “我靠!”夏初七怒叱一声,见他不像开玩笑,终是放下心来,嘿嘿一笑,“想不到啊,我天然自带避邪装置,能让男人无欲无求,果然了得。” 她向来不缺自损精神,见赵樽抽搐了一下嘴角,也不再开玩笑,顺着他的视线,就望向那个八只石蟠龙围绕的亭台。 “你在看什么?” 赵樽低低道,“我在想,陵墓工匠若是要通过气味来使人中毒,该怎样保持毒气能够千百年不散?你知道,这墓室中,可是有透气孔的。” 有道理。 他们能够活着,能呼吸,证明有透气孔。 可既然有透风孔,时日一长,蕴含的毒气自然会慢慢散开。 除非,有源源不断的毒气源头。 “看到石蟠龙嘴里的水流没有?” “看见了。” “有没有不一样?” “不一样?是不是这水能喝呀?” “啪”一下,赵樽狠狠敲了敲她的脑袋。 “嘶,痛。我不渴,不渴了。” “渴”也是一种欲念,想喝水也不行。 第403章为爱执念(10) 夏初七瘪了瘪嘴巴,舌尖润了润嘴唇,屏气凝神地定睛看过去。只见围绕亭台的那一处池水上,八只石蟠龙嘴里吐出的水流,都有一层淡淡袅袅的雾气升腾,随即散布在死室内,那烟雾缭绕的亭子周围,真的像地底温泉似的,人还未走近,热气便氤氲了过来。 “我去看看。” 她正待走近,赵樽却一把拉住她。 “不行。” “为何?” “若那便是药物之源,越靠近,就越容易中毒。而且,为了药物之源不受破坏,她定然设有极为歹毒的机关。” “可如今怎么办?他们估计撑不到时间了。死室只能停留一刻钟,就这会儿工夫,已然过去了不少,我们还未找到出口……” “阿七看那里。”不等她说完,赵樽拽了一下她的手。 她侧身看去,只见在他的左手边上,有一块雕刻得像极了松树,并且漆上了绿漆的石碑。在死室里,所有的物品,有各种的状态,看上去像花像草像鸟儿,但都是石头凿的。这一块石碑也一样,唯一的不同点,是它的上面,用大红的颜色写着密密麻麻的拼音体。 “你既能识得这些字,必与我来自一个地方。如此,我便再指点你一次。鸳鸯亭里,摆有一个棋局。此局为死局,我那死贼在临死前激我说,我若有本事破得此局,才有资格陪他去死。于是,我又多活了这些年。可死局仍是未解,遗憾终身,耿耿于怀,若你能破局,我会给你一个求生的机会。另:按下松树碑,棋局开启,仍是十五分钟。不破局,观棋者必死。” 这些字,每一个都像一团猩红的血。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极是骇人。 在这些字下面,还有她的一句感叹,“两个人,一座坟。死亡是人必然的终点,鸳鸯亭中死,做鬼也风流。” 夏初七瘪了瘪嘴,古怪地看向赵樽。 “怎么办?” “或可一试。” 听他这般说,夏初七骇了一跳。 “赵十九,我知你本事,但你得知道,这个人能把陵墓设计得如此精巧,可见那智慧非常人可比。她一辈子都没有破解的死局,你如何能在十五分钟内破解?这逗人玩儿的呢,我们另想它途。” 赵樽面色冷沉,看着她,“阿七,一刻钟,已过一半。” 他说得对,只剩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了,一行二十一人,眼下除了赵樽、东方青玄、陈景、甲一,如风和拉古拉等十个功夫极高且在惊室里没有喝酒的人,其余人等纷纷身陷迷幻的境地,不能自拔。多米诺骨牌效应,越发厉害。就在他们二人研究那个“鸳鸯亭与石蟠龙”的时候,又有两名侍卫出现了癫狂的状态。 她蹙了蹙眉,“赵十九,我们能不能毁掉机关?就像最初的休室一样?” “不能。” 赵樽看着她,这句话说得极是艰难。 “死室,为八室最凶。即便破坏,也能快速重启。她既设死室,花了这般大的代价,又岂会让我等那般如意?只有破解棋局一途。” “可那样你太危险!且不说这亭中毒气弥漫,就说亭外绕八只蟠龙,肯定也不是为了好看。除了棋局之外,万一还有别的危险?” 东方青玄轻叹一声,“本座倒有一个法子。” 夏初七眼睛一亮,惊喜地回头看去。 “什么法子?” 东方青玄莞尔一笑,不慌不忙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媚好听。 “杀!” 杀谁?夏初七疑惑地看他,视线很快落在他后方那一群已然陷入幻觉无法清醒的侍卫身上时,她恍然大悟,手抬起,指过去,“你想杀他们?” 她的眼,清澈里带了一点雾气,写满了不敢置信。东方青玄与她对视一瞬便挪开了视线,风淡风轻的轻轻一笑。 “你们若是怕动了杀念和执念,本座不介意代劳。没有了他们的拖累,我们或可离开。” 夏初七耳朵“嗡”一声,血管里的血液都像被冻住了。 人都是自私的,在生死的面前,丢下同伴,自己去逃命很正常,东方青玄的选择,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但是,经过了前面同甘共苦的六关,她与这些人已然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他们虽然只是侍卫,却救过她,帮过她,甚至连干粮都舍不得多吃一口,就为了忠心护主。如今,他们还活生生的在那里,她连狠心丢下他们都做不到,更何况,东方青玄还要动手杀掉他们? “再迟疑,大家都得死。” 东方青玄轻轻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见夏初七发愣,而赵樽面无表情,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转身往那一群不停挣扎的侍卫走过去。 “大都督,不可。” 夏初七哪里看得这般诛心的场面? “不能再等!”东方青玄回头看她一眼,一张妖冶艳丽的面容,难得的严肃,可唇角依旧勾着浅笑,“七小姐,本座知你好心。但若是再等下去,一刻钟到了。届时,死室机关开启,大家都会没命。” “不要杀他们。我们马上带着他们离开,还来得及——” “带上他们,只会来不及!”东方青玄加重声音,绣春刀指向地上的人,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森冷的凉意,“七小姐,你没有看见吗?他们或快活,或痛苦,都在极致。如今杀了他们,他们不会有更大的痛苦。” “错了,你又不是他们,你无权决定他们的命运。” “命运?”东方青玄莞尔,“人早晚都有一死,早死早投生。再说,在天堂里快活的死,总比一刻钟后,大家都在地狱里痛苦而亡来得好。”说罢,他狠狠一拂袖袍,淡定地转头,妖妖娆娆的笑着,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带血的刀,锋利刺骨。 “动手。” 他态度极是坚决,看得夏初七心脏骤停。 “东方青玄,你混蛋!杀人很快活,还是很有成就感?” 东方青玄微微眯眼,“不杀他们,你肯走吗?” “我的死活,与你有何相干?” 下意识怒斥一句,夏初七见他面色一变,显然要动手,猛地拽住他手腕,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上泛着寒光的绣春刀,声音快速而坚定,“大都督,先前我们说好的,不抛弃,不放弃,你明白是什么意思没有?他们眼下还活着,他们是我们的战友,是兄弟,我们怎能放弃他们?如果放弃,我们就算活下来,也会一辈子承受良心的谴责,又有何意义?” “在本座这里,从来没有战友,没有兄弟。” “对,所以,你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冷血怪物。所以,你这辈子就该找不到人待你好,就该一个人孤独终老,就该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该死了都没人愿意为你上三炷清香。行,你要走,你自己带着你的人走,不许你杀他们。” 夏初七横在他面前,怒得口不择言。 东方青玄眯起眼睛,脸色极是难看,是夏初七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 “不要瞪我。”夏初七咽了咽唾沫,哼一声,又冷笑道:“还有,大都督你可不要忘了,这死门叫‘欲望之门’,你这般做法,也叫私欲。一旦动了欲,你也休想走出去。杀了他们,你照样活不成。” “我的死活,与你有何相干?” 同样的一句话,东方青玄还给了她,然后狠狠甩开她的手。 “东方青玄!” 夏初七紧张的喊了一声。 她原以为他要动手,没有想到,他缓缓把绣春刀收入刀鞘,并没有再执意杀人,而是背转过身,轻轻一笑,看向了立在那处一直没有吭声的赵樽,“殿下的意思如何?” “赵十九,不要杀……” 夏初七刚才与东方青玄吵了几句,就觉心浮气躁。这突地喊了一声,大概情绪太过激动,脑子一阵阵发晕,心窝就像堵了一团棉花,呼吸瞬间吃紧,好像空气里的氧气突然被人抽干一般,心神不宁,双腿刹那发软。 “阿七——” 赵樽抢步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掐住她的人中穴。 “不要动执念。”他的声音,彻骨的冷寒,向来都有镇定的作用。夏初七看着他的眼,与他担忧的视线在空间交汇片刻,就像从恶魔手中被拯救出来的一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只是生气了。” 瞥了东方青玄一眼,她有些不明白。生气了,她了骂东方青玄,这也是执念之一?可为什么她动了念,却没有马上发疯呢?观察着他的面色,夏初七闭了闭眼,若有似无的叹一声,慢吞吞说了一句。 “赵十九,这事你拿主意吧。” 时间仿若静止,四周的呻吟声,嘶吼声,疯子一般的嘈杂呐喊声,越来越密集。而离死室机关启动的限时一刻钟,也越来越短。一刻钟不出死室,他们所有人,都将会葬身于此。 “阿七说得对。” 赵樽沉默一下,望向东方青玄。 第404章为爱执念(11) “私欲也是欲,我们若这般做法,岂不是刚好入了死室陷阱?” 东方青玄唇角讥诮的扬了扬,“随你们的意。” 夏初七见他如此,喉咙噎了噎。其实,她也知道东方青玄的做法,是正常人的理智做法。虽然放弃这些人,她自己做不到,但她不能要求别人也与她一样的思想,他有合理追求性命的权利。 她走向东方青玄,极是诚恳的道歉。 “大都督,我先前一时激动,说话重了,你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不过,我仔细想了,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你与我们在这座皇陵里相遇,原本就是碰巧。我们与你本来也不是一路人,我不该那样骂你,更没权力强求你留下。不如,你先领你的人走吧?至于他们,不到最后一刻,我真的不想放弃。” 东方青玄向来微笑从容的面孔,微微凝滞。先前她生气的与他大吵大闹,那是她不拿他当外人。可她如今看似随和,在他听来,却字字诛心。 一句“我们”与“你”不是一路人,泾渭分明的把她与赵樽,还有与他之间的关系,划了个清清楚楚,生疏有别。他双目一赤,气血翻滚,捂了捂胸膛,好不容易才压下那股子情绪。 他没有告诉她说,在皇陵的遇见,并非是恰好遇上,更没有说他与赵樽一样,在雪崩的刹那,也是想进来救她。他只是别开头去,看一眼地上那群人,轻轻一笑。 “七小姐,你这般激将本座,本座却是不想走了。” 夏初七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我没有激将的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实话,你犯不着如此。” “东方大人!” 这冷飕飕的声音,来自赵樽。就像知道东方青玄心魔入脑一般,他淡淡瞄他一眼,然后拽了夏初七过来,仔细清点一下地上的人数,冷硬的神色,极是凝重。 “你若走,本王为你指路。” “本座若不走呢?”东方青玄笑了。 “如今只剩下破棋局一途。” “好。”东方青玄笑得爽快,“要本座怎样配合?” “是啊,赵十九,你快说。”夏初七目光满是希冀地看向赵樽,内心深处说不出来的激流涌动。赵十九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能保持冷静,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充当人群的顶梁柱和定海神针。 在他在,她安心。 赵樽半阖了眼,缓缓出口,“刚才本王仔细思量过了。皇陵前室八室的布置,除了采用奇门遁甲的排局外,实则也是在九宫八卦阵的基准上进行的变异。死门为八门之大凶,居中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入墓时居巽宫。与乾兑二宫相生。先前我看那鸳鸯亭,发现围亭的八只石蟠龙位置,正好居于乾、兑、离、震、巽、坎、艮、坤的八卦方位。而八个方位的八只石蟠龙,又分别指向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室。依本王所见,鸳鸯亭便是整个前室九宫八卦阵的阵心。棋局则为阵眼。” “什么宫什么宫,什么心,什么眼,我们也听不懂。”夏初七哀叹一声,紧张地搓了搓手,“赵十九,你直接吩咐说怎么办吧?” 赵樽点头,仍是若有所思,“布八门,计八卦,入阵心,破阵眼,只要破解鸳鸯亭,皇陵前室的阵法都将被破解。如今我们还清醒的人,剩下九个,正好。”说罢,他看向陈景与甲一。 “先不管中毒的人,你们都随了本王来。” 时下的战争,本就是以阵法为主,赵樽能屡战屡胜,与他的排兵布阵有相当大的关系。所以,在这个方面,他确实有一些造诣,对于不懂的人来说,他就是一盏指路明灯。 在赵樽的吩咐下,每人用刀剑砍了一块死室里的石块抱在手里,很快赶到了鸳鸯亭外。也纷纷见到围着石亭那一圈池水里的八只石蟠龙。 它们活生生在戏水,分居于八个方位。 想着赵樽先前的解释,夏初七不由感慨。 八只石蟠龙,八个石室,八个方位,这死室是九宫八卦阵的走位,而这个鸳鸯亭,除了一个浓缩的九宫八卦阵之外,还是八室布局的缩小版? 布局太神奇了! 结构太精细了! 赵樽面色冷凝,一只手负于身后,目光环视众人一圈,沉声道:“八只石蟠龙口中的水流,间隔片刻,吐一出毒气。且人一靠近鸳鸯亭,身体便可感知湿热。我推断,皇陵的地底应有火山口,而这死室中的毒药之源,也在地底,从蟠龙口而出,由此漫向室内。故而,你们且记好,我们越是接近鸳鸯亭,毒气越是浓密,一定要保持心神宁静。” “是。”众人点头应了一声。 赵樽缓缓按下松树碑,接着,神奇的景象出现了。 八只石蟠龙,围绕着鸳鸯亭缓慢地转动,就像夏初七在后世的儿童游乐园里见过的旋转木马一般,转动得不算太快,但极有节奏,带着巨大的推动力在划圆。 得多么强大的机关术,才能办到? 她正惊叹,赵樽又道,“本王会入鸳鸯亭内下棋,你们八人分居于八只蟠龙的身上。本王喊到一个方位,蟠龙的嘴会打开。那些与八室互相牵引的机括,便位于其中。本王喊到哪一个,必须迅速将手中石块堵入石蟠龙的嘴里,不让它有机会合拢。如此,便有机会让八室的机关不再重置,从而破解整个九宫八卦阵。另外,在机关未有彻底破解之前,每个人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八卦位置,得同时压抑住石蟠龙才免得受机关反嗤。” “是,殿下。” “切记,不可错过,时机只有一次。” “错过会怎样?”夏初七忍不住,小心问了一句。 赵樽没有马上回应,顿了片刻,方才面色冷凝地吐出几个字。 “一同赴死!” 大概经历的死亡考验太多,听了“死”字,大家都有些麻木,并没有多说什么,夏初七则是松了一口气,朝他一笑,“这样好,大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若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是缘分,下辈子再见,我请大家吃肉喝酒。” “开始吧。” 对于八卦术数一类的东西,众人都不大懂。赵樽也没有时间与他们解释,只简单地告知了众人八卦方位,陈景便率先应声而上,拉拽住一只石蟠龙的脖颈,大力一喝,人已骑了上去。其余人纷纷效法,也骑上了不同的石蟠龙,控制住不同的方位。 赵樽飞身而上,直接入了鸳鸯亭。石亭有台阶,位置较高,夏初七骑在石蟠龙上,没办法看见亭中的棋局,只能依稀看见赵樽的身影,坐在石墩之上。 水雾袅袅间,夜明珠照亮。 幽幽的光,冷冷的,凉凉的。光线下的众人,像极一具朦胧的皮影儿,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让她觉得这些天的遭遇,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若非亲眼经历,她真的不敢相信。 夏初七位于艮位,被石蟠龙带着,慢慢围着鸳鸯亭转动。虽然眼前的景象比夜晚在儿童游乐园还要美丽几分,但她无心欣赏。一刻钟的时间,实在太短。那祖姑奶奶留字说,一刻钟棋局不破,观棋之人必死。可她将自己一辈子破不了的局,留给了赵十九,也实在歹毒。 想到这,她心底紧张的弦,绷到了极致。但她莫名的相信赵樽,虽然陵墓的机关设计巧妙,但赵十九的思维方式和智慧,却是她永远达不到的高度。从她认识他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做过无把握的事。 “乾一!” 她正在思考,亭中就传来赵樽低沉的声音。 “好。” 坐在乾一方位的人是拉古拉。他配合的俯身,果然见到那吐着水流的石蟠龙,缓缓张开嘴巴。他抿着唇角,迅速将手中石块塞入蟠龙的嘴。接着,那一只石蟠龙就像吃东西被卡住,原本喷泉一般的水流,顿时停了下来。 夏初七惊奇的看去。 果然机括被石块卡住,停止了运行。 这与机械原理,似乎也差不多吧? “好神奇!”她感叹着,“赵十九,加油。” 赵樽没有回答她。 她吐了吐舌头,看向鸳鸯亭。 里面影影绰绰,她看不清赵十九的容颜,却觉得他一人独坐于那一处,默默与棋局搏斗的样子,俊雅无匹,在夜明珠下,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辉,容颜绝世,高冷尊贵,指点江山独他一人而已。就是这般的他,轻而易举就驱散了她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 “离三!” 赵樽又在亭中轻喝一声。 看来并不是按一二三的顺利排列的。 离三是如风,他马上照做。 可这一次,却与第一次不一样,除了石蟠龙不再吐水之外,原本星空万里的假场景发生了变化。就像前面是春天,突然变到了夏天一般,她觉得身子越来越热,尤其看着赵十九的影子,一股子暖意便从脚底慢慢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第405章为爱执念(12) “收敛心神,离为火。” 就像知道她的想法一般,鸳鸯亭中的赵樽,突地冷冷补充了一句,声音甚为凶恶。 夏初七微微一惊。 虽不知他是不是在与自己说,但她还是耳朵根烫了烫,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回回神来,不敢再胡思乱想。很快,兑二,巽五,都被喊过,赵樽又喊到了坎六。坎六是陈景,当他照样堵了石蟠龙的嘴,原本的炎热之气,突然间没有了,整个天气直接转换成了漠北那般的大雪天,冷得刺骨头。 她先出一身的热汗,衣裳也被池水的雾气溅得湿透,如今再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冷意侵袭,感觉简直要老命,就如同赤裸着身子在大雪地上打滚儿。 “好冷!” 咬着牙齿,她冷得咯咯作响。 “屏气凝神!坎为水。” 赵樽冷冷喊一句,她突地反应过来。 再怎么厉害的机关,也不可能随便转换四季,说下雪就下雪,说发热就发热。她最多只能利用方位改变一些细节上的东西,可偏偏,那种让人产生幻觉的药物,如今正在从她身前的蟠龙嘴中喷出来,不吸入肺里都不可能。她也像外面“中毒”的那些人一样,在这卦象中产生了幻觉。 这冷与热,都是假的。 她思考着,转头看向旁边的人。果然,他们与她一样,面色极是难看,额头布满细汗,几乎都徘徊在入局的边缘,甚至情况比她还要糟糕。但这些人能撑到现在,都不是普通人,即知是心魔,都在苦苦抗拒。 一刻钟,说来很短。 可这会儿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夏初七静静地等待着。 她虽说难受,但神智还算清醒。而其他几个人,却不像她这么幸运了,有人整个的趴在蟠龙背上,紧紧抱住它,仅靠最后一丝理智在支撑,就连东方青玄的脸孔,在夜明珠的光芒下,也一阵青一阵红的发生着变化,可见药力之猛烈。 亭中的赵樽呢? 她心里“咯噔”一下。 烟雾在往鸳鸯亭中密集,赵十九自然也闻得到,他也是肉体凡胎,应当也不好受。可他们下面的人虽不好受,到底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他不好受,还要与死人斗智,简直是折磨吧? “艮七!” 赵樽终于喊到艮七了。 艮位上的人,正是她。 她听出来,他的声音极哑。她飞快将手中的石头塞入缓缓张开的石蟠龙口中。只听见细微的一声“咔”,石蟠龙就像受了某种刺激,身子颤抖几下,嘴里的水流再也没有冒出来。 没了“喷泉”在前面,夏初七长长松了一口气。 “震四!”倒数第二个,震四到了。 到如今,人人都像是在咬牙坚持,与迷幻药做着搏斗,有两个已然不太清醒。幸而震四位上的人是东方青玄,他撑起身子,照程序做了一遍,石蟠龙止住了水流。 如此一来,八个方位,只剩最后一个。 胜利就在面前,夏初七心脏“怦怦”直跳。 “轰隆隆——” 突地,耳朵里传来一道雷电的声音。 “震四为雷。” 赵樽的声音再次从亭中传来。按他的说法,八卦分别象征自然界里的八种物质。分为天、地、雷、风、水、火、山、泽。 这般说来,雷声也只是她一种幻觉? 夏初七摇晃一下脑袋,只觉白雪没有了。倾盆而来的大雨,带着闪电与雷声,劈头盖脸从她的头顶劈下,甚是骇人。 “坤八!” 过了片刻,赵樽终是从亭中喊出最后一个。 坤八位置的人是甲一。 可赵樽喊完了,他却没有反应。 夏初七位于艮七位,离甲一的位置约摸有一米多远。可原本狠狠拽着石蟠龙脑袋的甲一,脸色在夜明珠的光线下,带着一种绿油油的凉意。就在她看去的刹那,他手中的石块,“咚”一声掉入池水里,他的双手也慢慢松开,抱着脑袋滚到水里,嘴里不停的喃喃。 “打雷了,打雷了,娘,打雷了……” 夏初七面色猛地一变。 完了!甲一心魔入脑了?甲一功夫极高,不说比赵樽陈景和东方青玄之流更厉害,但与旁的侍卫绝对毫不逊色。就在夏初七忽冷忽热,身子打哆嗦的时候,她见他板着一张脸,神色淡定。 为什么突然这般了? 除非——他怕雷。或者,雷电本就是他的心魔。 “甲老板!” 她惊呼一声,眼看石蟠龙的嘴张大到了极致,不由紧张得惊出一身冷汗。可甲一闻声抬头,赤红着眸子,看见是她,似是惊喜到极点,直接朝她的位置跑过来,张开双臂抱紧她。 “阿楚!” 夏初七心里一惊,怕扰了赵十九的心绪,不敢高声大喊,只使劲儿推着甲一的肩膀,低低吼他,“甲一,你清醒点,快堵住石蟠龙的嘴……或者你骑上来,我去!” “阿楚!”甲一神智有些不清,抱紧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打雷了,打雷了……阿楚……不要怕……” 夏初七挣脱不开他,气恼不已。 但她知这不能怪他,他只是扛不住迷药。 “甲老板,这是幻觉,幻觉。” “阿楚……阿楚……”甲一低低呢喃着,话都说不清楚。看他这样,夏初七心里的恐惧感升到极点,只觉天空在变色,乌龙密布,耳朵被雷电的声音震得快要麻木了,眼前不停出现各种幻觉,好在她大概欲求太多,物极必反,神智由始至终都保持一分清明。 “快,坤位石蟠龙的嘴快要合拢,谁帮帮忙——” 她拔高声音,大喊起来。可赵樽吩咐过,阵法未彻底破解之前,都不能离开位置。不仅如此,除她之外,这会子,每个人似乎都有些陷入了迷幻之境,双手抓住石蟠龙都在颤抖,如何来帮她? “甲一,我咬死你。” 她为了挣脱甲一的怀抱,并且让她清醒,低头就咬向他的肩膀,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眼前一道红影闪过。 东方青玄突地扑向坤八位。 夏初七在甲一的右侧艮位,居于震位的东方青玄,则位于甲一的左侧。如今,他将双脚勾在震位石蟠龙的身上,一只手竟是活生生地塞入了坤位石蟠龙的嘴里,只一瞬,鲜血便从龙嘴里溢了出来。 “东方青玄!”夏初七惊呼一声,神经仿若被冻结。 东方青玄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没有力气回答。他的身体界于两个方位之间,呈诡异的匍匐状,手上的鲜血汩汩流淌。 夏初七紧张得嘴巴都困难,“你的手,怎样了?” 东方青玄微微抬头,“无事。” “你……怎能拿手去堵?” “本座不想功亏一篑。”夏初七咬了咬下唇,她不敢想象以血肉之身抗拒机关是怎样的疼痛,但她亲眼见过蛤蟆哥被机括活活绞死是什么样子。 看着东方青玄,她凝噎了。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他妖艳的脸在她眼前,慢慢变得苍白,大概因失血过多,加上药物作用,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看支撑不住。 “东方青玄!” 她又唤了他一声。 “嗯。”这回,他没抬头。 “你一定要支持住。” “放心,误不了你的事。” 听他这般说,夏初七脑子里,有一种情绪在疯狂的嘶吼。 有一种人,他倾国倾城,如花似玉,邪魅入骨。可平素却像一只冷血动物,杀人如麻,无情无义,从来不将他人的生死放在眼里。但他们也有感情,也会动情,甚至也愿意为了他人去牺牲,还可以牺牲得如此妖媚横生,牺牲得比别人更加令人震撼。 东方青玄便是这样的男人。 这一刻,夏初七脑子里波浪翻飞。 第406章为爱执念(13) 就像记忆突然出现了故障似的,她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京师的城墙,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他面带微笑,偶尔嘲弄,偶尔戏谑,偶尔讽刺,可每一个眼神都那般的清晰,像本就刻在脑子里一般,硬生生往外挤,可画面却偏生模糊不清。 夏楚是认得东方青玄的。 这一点,她敢肯定。 但于她自己而言,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她记得最清楚的,仍是那清岗树林中初见的红衣公子,火一般妖娆的身姿,美得惊人的面孔,那是他无数次华丽登场中,最为初始的一幕。 “你在哭?”他问。 夏初七被甲一死死圈着,这才反应过来,她虽没有流泪,可双眼却湿润模糊,实在丢人之极。而她面前的红衣男人,似是满足于她的失态,丝毫不在意那一只手废掉没有,面带笑意地看着她,勾了勾唇角。 “还笑得出来?”她眉头蹙紧,“你且忍着,等出了死室,我为你包扎。” 东方青玄微微抬头,顾不得额头上大滴大滴滑下来的冷汗,也顾不得手上生生拉扯的疼痛,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全被一种说不清的暖色染指殆尽。 “不要激动,妄动欲念。” “我……”她的脑子痛得是快要炸开了。 虽然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也药物入体,却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疯,但她终是不想真出了事情,累及旁人。于是,闭紧嘴巴,收敛住心神。 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鸳鸯亭里棋盘上的风云。更不知亭中的赵樽额头上的冷汗比东方青玄还要来得密集。她只能默默祈祷,一边观察东方青玄灰败的脸色,一边安慰陷入狂乱的甲一,心里一遍遍念着赵十九“快快快破局”。 突然,“嘭”的一声,原本抱住她的甲一,身子猛地往下坠。 “甲一!” 她原以为他只是脚软了。 可哪里会想到,石蟠龙不吐水了,但原本只及腰间的池水底部,淤泥的底板好像突然中空,让甲一泡在池水里的身子,迅速往下陷落。要不是他抱住夏初七,人可能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甲老板,你抓住我。” 夏初七大惊失色,一只手拽紧她,另一只手紧紧攀住石蟠龙的脑袋。 “甲老板,你抓住石蟠龙,我要掉下去了。” “阿楚……”甲一动作微微一滞,像是在她的尖叫中,清醒了一秒。突地,他用力将她往上一顶,歪斜的身子又坐回原位,可他却因了这力道,下沉的速度更快。 “甲一!”夏初七想要拽住她,可她她的人却跟着他往池底陷入。 “阿七——”亭中的赵樽,猛地转头。 “楚七!”同一时刻,只听见“砰”一声,一个身影飞快扑过去,将脚挂在坤位的石蟠龙身上,一只手拽住她的身子,使劲往上提。 “东方青玄!”夏初七拽着甲一,又被东方青玄拽着,三个人串串似的拽在一起。而东方青玄的左手是从石蟠龙的嘴中活生生拉出来的,血淋淋的看着极是骇人。而且,只有右手用力,他到底还是拉不住两个人,眼看夏初七将要陷入池底,下方的甲一突然掰开了她的手。 “甲一!” 夏初七呐喊一声。 可甲一再没有回答她,池子里哪里还有人在? “甲老板!甲一!” 震位和艮位少了人,失去控制的石蟠龙,颤抖几下,开始整体向池底陷落。 四周传来惊呼。 “机关要反嗤!” “快压住石蟠龙,以免复位!” “我撑不住了。” “殿下,棋局能解吗?” 赵樽始终没有回答,他没有心力回答。 解开棋局至关重要,棋局破不了,左右大家都是一个死,早晚而已。 “你们先退出鸳鸯亭的范围。”夏初七大喊旁人,又看东方青玄,“你别管我,你快松手逃命。”东方青玄脸色一变,突地滑入池水,就势抱起她,往池边上一甩。他自己的身体,却迅速下沉。 “东方青玄!” 夏初七惊呼一声,几乎震动众人的耳膜。可池水根本没有漂浮之力,池中原有的石板,就像陷入了沼泽,脚底一空,人根本就收势不住。他就像被怪物拽住了脚,速度极快陷入淤泥里。 “轰!”一声,鸳鸯亭传来一道巨大的轰鸣。 夏初七面色苍白的盯着那一处,只呼吸一紧,就奔了过去。 “赵十九?东方青玄!?” “阿七小心!”一道声音,从鸳鸯亭里传出。 不等夏初七跑近,鸳鸯亭中便极快的掠出一道人影。一身黑色战甲宛如天神莅临,疾掠如风,在震天巨响的机括声中,他身姿敏捷地扑向池中的东方青玄,将他拎起,“砰”一声,重重甩在岸边夏初七的身上。 这时,鸳鸯亭和石蟠龙开始整体下陷。 漫天的水注,冲天而起,像倾盆大雨,不停喷洒。 瞬息间,鸳鸯亭的地面,一起往地底沉入。 没有了石蟠龙,赵樽根本无法借力,人下沉速度极快。 “天禄!” 东方青玄就地一翻,面色泛着红,死死盯住他,“谁要你救,谁要你拿命来救?” “我不想她欠你一条命。” 赵樽看着他,眉宇间一片决然。 “赵十九!”夏初七扑了过去。 东方青玄见她如此不要命,想要拉她,可左手受伤却不方便,只好一条腿横扫过去,将她绊倒,然后翻转身子,以一只手撑地,死死将她压在身下,“不准去,你送死是吧?” “你滚开!” 夏初七大吼一声,狰狞得像一只受伤的小母兽。 “我滚不开。” “混蛋!赵十九,赵樽!”夏初七心尖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双手狠狠推向东方青玄,便要起身。可还不等她就势站起,一口鲜血,便从嘴里喷出。 “阿七……” 赵樽似是有话要说,可喊了一声,却没有继续。 “赵十九!”夏初七面色煞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 赵樽的身子已经淹没了,只剩一个头,还浮在水面。 静静的,他看着她,一如既往,淡然清贵。 “阿七,机关已破,你们可直接去开门,离开皇陵。往后,好好过日子。” 夏初七喉咙梗住了。赵十九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哪怕这个时候,也只有一句“好好过日子”,无半点惊天动地的美丽词汇,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准你抛弃我!”夏初七尖声大叫着,撕心裂肺一般红着眼,看向那个被完全淹没的男人,大滴大滴的泪水,终是从脸上滑落下来。 她挣扎着,就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在牵引,原本无力的身子,突地充满力量,一把掰开东方青玄抱来的手,便朝已经被没顶的鸳鸯亭奔过去。 “赵十九,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她没有犹豫,纵身往下一跃,人便落入水里,溅起一声巨大的“嘭”声来。 “夏楚!” 东方青玄大喊了一声。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机会回头。以一种绝决的姿态,往下一沉,脑袋钻入了水底。 死室里,机刮还在剧烈的震动,就像一个年迈的老者,苟延残喘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死室环境也在不停的变幻。瞬间之前还有山有水有池有亭的美丽地方,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消失在东方青玄面前。 石蟠龙,鸳鸯亭,围亭池,通通都不见了。 若不是有三个人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他一定会以为,先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死室还是那个死室。 石门打开了,通往开门的生路也出现了。 未几,室内的机括声也彻底消失了。只有原本鸳鸯亭的位置,出现一块石凿的碑文。这一次,那造陵者没有为难旁人,直接写成的汉字。 “恭喜你破了棋局,此毒名叫‘百媚生’,两个时辰不再吸入,自会解去。你若是有心,在开室的祭台上,为我家老贼烧三炷香,离去吧。” 东方青玄没有动弹,静静的呆了许久,他才右手撑地,慢慢爬起身来。而他的左手,再没有办法抬起。 环顾四周,除了他,再无一人清醒。 死室,仍然是死室。 一无所有。 第407章三日三生三世(1) 夏初七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 梦里,一会儿她像一只转动的陀螺,一圈一圈的疯狂转动着,不停往下坠落,就像从苍鹰山上跳下时的夏楚,单薄得没有半点依傍,头晕目眩,肠胃犯抽。 一会儿她又重重摔在地上,被人紧紧地搂在怀里,那人似是极为疼惜她,抱着她时的双臂,像铁钳子般有力,他不停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 一会儿她又像一个溺水的人,不停地吐啊吐,胸口闷得像喝了水银,吐得一塌糊涂,整个人虚弱不堪,身子酸涩难受。 一会儿她又觉得身上像有火在烧,热得浑身上下都冒起了热汗,湿了衣襟,那人将她剥了个光,放在温热的水里洗净,还在她的膝盖上揉来捏去,痛得她龇牙咧嘴。 “水……我要水……” 她想喝水,她渴了好久。 想喝水的欲望折磨得她极是难受,越想越热,越热越想,她好难受好难受。只要有一口清水喝,她宁愿拿一屋子的黄金去交换。 “水……水……” 她脑子里天人交战着,突觉有人递了温水在唇边。几近贪婪的,她张开嘴,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就着温水吸吮起来。那水真好喝,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喉咙,口干舌燥的状态好了许多,却还是浑身无力,她又晕迷过去。 她紧紧闭着眼睛,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人。 有甲一,他疯狂的搂住她,不停的唤她的名字。有东方青玄,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喂入了石蟠龙的嘴里,机括绞动下,鲜血流了出来,滴入了水里,把水染红了一片。有赵十九,他目光深如古井。他说阿七,你好好过日子去吧,我不要你了。我两个今生没有未来了。不过若还有来世,你会遇到一个喜欢骂你的人,那就是我。 她意识稍稍清醒一些,身子更加热烫,就像被人放在锅里蒸煮似的,极为难受。难道是她作恶太多,被阎王爷罚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扭着身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痛。脑子交杂一片,试探性的睁了睁眼,视线里有光线,一种极是耀眼的光线,一种可以让人小眼睛变大眼睛的光线——黄金。 对,很多黄金。 满屋子都是黄金,还有无法估算的珠宝。 夏初七曾经想过无数次,若有一天,她有了许多许多的钱,有挥霍不尽的金银财富,她该做些什么?但这个问题考虑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她发现,其实除了这个愿望本身,她却无法在此基础上为欲望进行再增值。 光影未灭,浸水楼台,缥缈的烟雾在身边绕来绕去,仿若一座南天门上的汉宫楼台,眼前的每一处,无不是金光闪闪,美得宛若人间仙境,神仙地府。 是幻觉,还是她已经死了? 倏地,她发现一个人。 在夜明珠橙红的光线照耀下,他身上的黑袍不见了,只着一层白色的中衣,就站在橙色光线的角落,手边放着佩剑,样子仍是那般的威风凛凛,镇定如常。他的存在,让她觉得好像所有的事情,包括先前的天翻地覆,并未真实的发生过,一切只是南柯一梦。而今他与她,只需在这般美好的地方,共度余生。 她吸了吸鼻子,刚想张口喊他,却见他起身走过来。她半眯着眼,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从“锁爱”护腕里,抽出一把小匕首。然后,锋利的刀刃割向手腕。再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流着鲜血的手腕伸向她的嘴巴,流入嘴里,咸咸的…… 夏初七茫然片刻,脑子“嗡”的一声,醒了。 “赵十九,你在做什么?” 赵樽半蹲着身子,见她醒来,目光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散了去,板着脸,像是在生气,很快收回手,背转身去,“总算醒了。” 她再傻也明白了。 原来先前她只是昏迷过去。原来她喝得那不是什么温水,而是赵十九血管里的鲜血。是啊,这样的地方哪里来的温水?看着周围数不尽的黄金,再看看所处的糟糕环境,她苦笑,“原来我们没死。” “是。” “也没能出去。” “是。” 他将小匕首插入护腕,撕下衣摆裹住腕上的伤口,什么也没有说,抿唇坐在石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夏初七斜着视线,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地上。不,认真说,是躺在一块块平整的金砖上。幻觉,一定是幻觉。她闭了闭眼睛,镇定下心神,才问他,“赵十九,我们在哪里?” “地底。” 啥?她目光巡视一遍四周的环境。 “这些黄金都是假的吧?” 赵樽看着她,声线极冷,“真的。” “啊”一声,夏初七惊恐万状,想要坐起来,可膝上抽痛,让她忍不住“嘶”一声,又跌坐回去。他说:“死室机关启动,你与我一样,摔了下来。你的膝盖受了伤,好在不太严重,我替你包扎过了。” 夏初七瞧了瞧膝盖上包得极丑的布条,又巡视一遍两人所处的环境,还有自己身上半湿的衣服,不由惊奇了,“真是神奇,谁能想到在死室的地底下,就是满仓的金银珠宝?啧啧啧,这下发财了。赵十九,这个地方好美……” 赵樽眯眼,脸色冷沉,极是可怕。 “休息一会,少说话。” “哦。”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她嘴上听话,眼睛却不听话的继续观察。发现这个堆砌了无数金银财宝的石室,还有两扇窗子。只不过,窗子外面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窗口外,有她在梦里感觉到的那种热气,比鸳鸯池里更为浓重。 “闭上眼!” 听得赵樽的低斥,夏初七奇怪了。满屋都是黄金,人也没有死,他为什么不高兴?难道是因她喝了他的血?想了想,她唇有抽搐一下,吃力地坐起,有气无力地瞄着他,“赵十九,你不高兴?” “没有。”他声音低哑,眼波微润。 “不对啊,我两个大难不死,还平白得了这些金银珠宝,应当庆贺才对。可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她想站起来,走过去看看他。可刚一曲腿,膝盖便一阵钻心的疼痛。可她痛得不行,他却没有动静,任由她可怜巴巴的坐在地上。 “赵十九,你看不见我吗?” 他蹙起眉头,“看见了。” 夏初七不满地嘟囔,“那我在这挣扎,你却袖手旁观?” “你该受点罪。” “……赵十九,你好狠的心肠。” 夏初七无语地瞪过去,见他严肃着脸,不像在开玩笑,总算想明白了。原来他在生气她跟着他跳入鸳鸯池的事情。她哭笑不得的翻了个白眼,“好了,别生气了,我不跳已经跳了。我俩来探讨一下,怎么会掉到这个地方来?难道这便是死室的精髓——置之死地而后生,大难不死得黄金?真是精,妙,绝,牛,跩,哈哈,我好佩服她……” 她故意打趣的笑,赵樽却沉了声音。 “你为何要跟着跳?” “你说过的呀,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我。咦,难道晋王爷不想遵守承诺?”见他噎住,她又笑着向他伸出手,“好心人,樽哥哥,你老人家扶我一把可好?让我起来欣赏一下这满屋的黄金。” 赵樽黑着脸,终是伸手拉起她,往怀里一带。她顺势扑过去,美美的贴着他,“你这人,黄金满屋,应当高兴啊,一直板着个脸做什么?我没欠你银子吧?若是欠了,欠多少,你直接说,我立马去清点了还给你。” 她笑嘻嘻与他玩笑,他却只看着她,似是不想打扰她的快活,又似是想说的话难以启齿,动了几下嘴皮,还是没有说话。最终,夏初七还是自己发现了,在他的右侧,有一块石碑,上面写有几行字。 “此间为‘回光返照楼’,建于沸水湖之上,沸湖之水从皇陵地底的火山口流出,水中含有‘百媚生’。在‘回光返照楼’的机关启动后,石楼会慢慢下沉,三日之后,将整体沉入沸水里,九宫八卦阵彻底塌陷,永不现世。” 夏初七微微张开嘴。 这字不是拼音,赵樽自然看过了。 原来他们并不是死里逃生,而是再入虎穴。 看着他暗沉的眸子,她突地笑了,“我们运气不错嘛,原以为在鸳鸯池就要见阎王,没想到,竟然还有三日可活。这回光返照楼的名字取得好。看,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宝,有这么奢侈华丽的建筑,有这么喜欢的人在身边。简直就是偷来的三日浮生嘛。” 第408章三日三生三世(2) “阿七!你太不听话!为何非得送死?”他揽着她的腰坐下,让她坐在他腿上,阖了阖眼睛,似是生气又似是无奈的低头看她,“我已经查探过了,四周通体光滑石壁,不可攀爬,石楼为悬空,下方十来丈便是沸水湖,里面蓄着沸水。这里正是鸳鸯亭热气的源头。石楼越往下沉,气温就会越高,直到我们掉入沸水为止。” “呵呵。怪不得,我是说咋这么热。”夏初七扯了扯领口,看着他眼中的担忧,笑得极是甜美,“不怕,没多大点事。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我能与你死在一处,很高兴,你不必这般黑着脸看我。” 她的笑容是真的,情绪也不是假,即便眼下只剩下三日寿命,她也要在这最后的三日与他快活的过完。有爱,瞬间也是永恒。无爱,永恒也不过瞬间。 “这里多好?只有你和我。”笑吟吟说完,她似是想到什么,敛住神色,问赵樽,“甲一呢,你可有看见甲一?” “我只捡到你,没有捡到他。这石楼,共有八个房间,全是堆砌的金银珠宝,我都查看过,并未见到旁人。” “难道沉入池底,并非都掉到一个地方?” 夏初七想到甲一,心里有些揪痛。 希望他所在的地方,不要像这回光返照楼这般奢华,也一定不要有什么三日期限,而是一条真正的生路。两个人静默片刻,在夏初七的强烈要求下,赵樽抱着她参观了一下他们的“临时居所”,又研究了一会出路,最终,不得不以失望告终。 这一回,是真正的死路。 就连赵樽都无计可施,她能怎么办?抿抿唇,她很快恢复了情绪,斜歪歪靠在赵樽的怀里,看着满屋的金光闪闪,笑嘻嘻的要求,“赵十九,只剩三日好活了,我有个要求。” 赵樽低头看她,“什么?” 夏初七迎上他黑亮深邃的眼,咳一声,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统共剩下三天寿命,三天都要困在此处,什么东西都无,总得找点事情做吧?即便是等死,也要等得有意义对不对?” 说起“死”字,她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脸上挂着笑,丝毫也不以为意,看得赵樽唇角抽搐一下,无奈叹息,“那阿七想做什么?” 还需要说得更明白么?她无力地横他一眼。 “赵十九,你是不是嫌弃我?” “嫌弃什么?” “嫌弃我小啊,要不然为啥不肯要我?” 赵樽眉梢扬起,“是有些小。” “可我十七岁了。” “哦,你说年岁?” 夏初七的双颊在热水升腾的雾气中,本就泛着玫瑰一般的粉红,闻言更是红得更加彻底,“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小?我小吗?我哪里小了,我已经长大很多了,你没有发现?” “蠢七!”见她急眼了,赵樽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能理解这个名叫“楚七”的女人。 面对死亡,她无所谓。可却会斤斤计较“大小问题”。 人都要死了,大小有多重要? “喂,你还没回答我?”她像一个撒赖的孩子,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不肯罢休。要知道,这一年多来,她无数次削尖脑袋想做他的人,想吃掉他“入腹为安”,可这厮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拒绝她,如今要死了,想想真亏得慌。 “什么问题?”他仍是笑,情绪好了不少。 “我说你,为什么嫌弃我?” 他唇角微抿,叹息着将她揽入怀里,轻拍着她的脊背,“不是嫌你,是想给你一个最好的,最隆重的婚礼。然后,爷才好那般对你,那是尊重,你可懂?” “行,有道理。那眼下呢,咱俩都要死了,你再没什么顾虑了吧?” 赵樽黑眸深了深,抱住她的手臂更紧。 “阿七,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什么?难不成,你不举?” “……”赵樽的脸黑了。他恶狠狠地拍了拍她的头,再说话时,黑眸里似是浮上一层可以解读为悲伤的情绪,“我说过,我要用天下最重的聘礼来娶你。我也说过,我一定要让你活着离开皇陵。可如今,却让你陪着我,落得这般下场……” 说到尾音时,他的声音略微哽咽。 赵樽是一个骄傲的人,能让他说出这种沮丧的话,极是不易。夏初七猜,在她醒过来之前,他已经想尽了办法寻找出路,却无果。 “你干嘛要自责?”夏初七难得认真地告诉他,“赵十九,其实眼下这日子,才是我最喜欢的呢。不必克制,不必计较,不必害怕,不必奢求未来,我们只需安静的感受余生的慢慢流逝,好好享受就成。看火光,像夕阳,将沸水,做温泉,堆金银,为鸟兽,闻雾气,如听泉。”说到此处,她揶揄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最紧要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陪你共赴黄泉。这种好事,你偷着乐吧,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她是洒脱的。 可对于爱她的人来说,却是煎熬的。 赵樽想她活。 这样的阿七,应当好好的活。 他喉咙哽咽着,看着她恬淡的脸孔,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是,很好。” “既然这般好,我们不该做点什么?” 绕来绕去,她又绕到了那点事上。赵樽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带出一丝笑意,“我以为,阿七第一爱财,第二才是色?如今这黄金满屋的地方,你不是应当更喜欢钱财?” “这你就不懂了。”夏初七托着下巴,笑道:“赵十九,还记得在清岗县时,我写给你的卖身契上写的愿望么?” “嗯?”他狐疑,不知她为何发问。 “貌好器粗,黄金满屋。” 他无语看她,她又笑:“如今黄金满屋,已经实现,姑娘我就差一个貌好器粗了。如果能得偿所愿,也不枉此生,死而无憾了。好心人,能不能帮帮忙,完成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心愿?” 她眨着眼睛,说得极是欢快。 赵樽叹息,“你这妇人。” “如何?爷,你是不是心动了?”她看着他,就像在京师奢华的京师晋王府,或在漠北凄风苦雨的毡帐中一样,将自己偎入他的怀里,假装只是在与他围炉夜话,天亮了,太阳就会升起来。 两个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烟雾茫茫,光影婆娑。 若不是有三日之限,这确实是美好的日子。他的手,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淡淡问,“阿七,你当真不觉得这般陪我赴死不值得?” 她微翘唇角,头靠在他肩膀上。 “我说很后悔,你信不信?” 他说:“信。” 她问,“我若晓得今日要死,早就把你吃干抹净了,你信不信?” 他愣了愣,笑了:“信。” 她嘴里嘻嘻有声,突地伸出纤细的手指,使劲戳了戳他的肩膀,懒洋洋的说,“那赵十九,良日美景剩三日,洞房花烛赶紧来。你愿是不愿吗?” 赵樽身躯微僵,低头看她。 “阿七,你脑子成天都在想什么?” 夏初七唇角的梨涡像盛了两汪美酒,似笑非笑,“那你到底肯不肯答应?” “不肯!”他的眼睛,比清凌河边上还要炽烈,虽然说的是拒绝的话,但眸底的温存之色,却半分不少。她咬了咬唇,逗他,“真的?” “真的。” “好吧。”她挑了挑眉,就像没有说过一般,“那我两个聊聊天好了,争取把剩下来的三日,聊出一个天荒地老,聊出一个海枯石烂,聊出一个千秋万代,聊出一个……” “阿七!” 他苦恼地撑了撑额头,冷眸剜着她,“爷改变主意了。” “啊?”她无辜的看着他,眼睫在他专注的视线下,轻轻地打着节拍,水汪汪的眼儿被沸水熏染,有羞涩,也有惶惑,“为什么?咳,突然又想了?” 他不说话,喉咙一紧,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大拇指在她半开半合的唇边摩挲片刻,目光越发深邃幽暗,“因为你太吵,爷怕了你。” “!”她稍稍窘迫一下,正想推他,下巴却被他猛地扼住。就像知她有贼心,没贼胆,赵樽低笑一声,促狭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像在逗小动物,顿时惹得她恼羞成怒,“你在笑什么?” 他没有回答,略一低头,炙热的吻,堵在她的唇上,四片唇交接一处,两个人同时叹息了一声。吻是爱人间最真实的情感表达,濒临死亡前的绝望之吻,更是几乎带出所有的情绪。夏初七抬着头,踮着脚,感觉着他热吻的力度,慌乱得像一只溺水的小兽儿,紧紧攥住他肩膀上的衣料,无助地承受着这份喜悦。 “阿七!”他微微抽离,视线落在她的红如胭脂的脸上,“等一会,还有一件事没做。” “嗯?”事到临头,又要退缩? 她嘟起嘴巴,沮丧不已,“有啥事,一会再做不行么?” “不行。必须在之前做的。” 第409章三日三生三世(3) 听他说得这般严肃,夏初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任由他把她拦腰抱起来,在金银架上拿了一尊小金佛,两只小金碗,从这间石屋绕出去,经过一个约摸十来级的石阶,上到后室的一处祭台,又拿了那里的两根石蜡,再上一层石阶,走到“回光返照楼”的最高点平台,慢慢放她下来站好。 “赵十九,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赵樽没有回答,只是将小金佛放在石台上,又将两根蜡烛用火石点燃,插在缝隙里,接着往地上一跪,朝她招了招手,“阿七,来,跪下。” “跪下做什么?”夏初七不解,可看他这般慎重其事,也没有犹豫,过去跪在了他的身边。 赵樽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而是虔诚地双手合十,跪在小金佛的前面,沉着嗓子起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他严肃地叩了三个头,又望向她,“该你了?” “啊?”夏初七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厮迂腐得紧,但无法,只好自行改编了几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楚七今日自愿嫁与赵樽为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愿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下辈子投胎转世,我还要嫁给他为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 “阿七!” 赵樽见她重复几次。大概怕她念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头痛地打断了她,俯身将两只金碗端过来,低低道:“没有花轿,没有嫁衣,没有红烛,没有大媒……这个洞房花烛夜,我以血代酒,当作合卺。其他的,若有来世,我再补偿你。” “好,不许赖账。”夏初七笑着说完,见他匕首割入手腕,鲜血顿时流入了金碗之中,红得刺目,红得她鼻子发酸,也不客气地拿过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割了一条浅浅的口子,“用血做合卺酒,倒是高明。” 两人的举动都有些疯狂。 夏初七滴着血液,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沸腾,对于三天后的死亡,再无半点害怕。 “好了,干杯!” 她笑眯眯的看着他,与他目光交汇着,彼此手腕交缠一处,将碗中之血灌入了喉咙,“从此,我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他捋了捋她的发,轻轻一笑,“是。我们是夫妻了。” 夏初七虽觉得赵十九有时候特别迂腐,但有了这样一个“庄重”的仪式,不管皇天和后土看不看得见,反正她自己是心安了。 “那我往后该叫你什么?”她问。 “什么都好。”他回。 “夫君?” “……” “郎君?” “……” “还是叫……天禄。”夏初七学着元祐吊儿郎当的语气,沉着嗓子,扮成男声,喊得老气横秋,自觉苦中作乐也有一番情趣。可赵樽见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却是叹一声,将她拥入怀里,“阿七,来生我定要早早遇见你,早早娶你。” “得了,别酸了。我两个先把这辈子该做的事做了,再说来生成不?” “可惜,只剩三日。”他道。 夏初七仍是带着笑,目光里有一层水雾浮动,“这你就不懂了,有的人活了一日,也是一生,有的人活一生,也只一日。若一日便是一生,我们有三日,就是三生三世了。” 这样的逻辑,太夏初七式,典型的强词夺理。 赵樽眉梢一扬,臂弯收紧,“是。” 夏初七笑了笑,顺势跳上去,便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了钻,下巴高高抬起,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精神,“那么,新郎倌,你还在等什么?” 她的“迫不及待”太与众不同,赵樽凝重的心情亮堂不少。狠狠圈紧了她,他低下头,瞅她片刻,突地板住脸,一本正经发问:“阿七,你可记得我两个相识多久?” “两年多了吧?” “两年两个月零三天。”他说的时间很准确。 夏初七微微一愕,表情丰富的张着唇,半天儿合不拢嘴,“厉害呀,这都记得住?!”她踮脚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愉快地表扬了他,却听见他又问,“那你知道我憋了有多久?” 夏初七“噗”一声,大笑,“多久?” 赵樽神色黯了黯,“两年零一个月。” 夏初七挑了挑眉,“不是吧?你是想说,早在清岗县的时候,你就已经觊觎姑娘我的美貌与才情,智慧和人品了,对不对?” “美貌与才情,智慧和人品?”赵樽淡淡反问一句,好不容易才绷住差点崩溃的表情,严肃地点头,“是,一直在觊觎,从未改变过。阿七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夏初七嘿嘿乐了,“大哥,不是骄傲,是觉得你傻。你不是自作自受吗?还有,两年时间,我两个这是浪费了多少大好的光阴?你看看你,这都要死了才追悔莫及。” “现在你是我妻,自是不必等了。” “那可不行。你不想等,我却想等了。”夏初七憋屈了许久,今日终是得以扬眉吐气,自然要趁着这时找回面子,“殿下,这件事,容妾身考虑考虑,不急。” 赵樽像瞅怪物一般看她,“你确定?” “确定。” “不怕爷反悔。” “悔便悔呗,反正也不是……啊!” 她话未说完,腰上一紧,身子倏地腾空而起,被他抱了起来。他眸子深沉,抱起她,不再说话,任由她乱踢乱打着,大步走向那间堆满了黄金的石室。 “赵十九,你讲不讲理啊?”她问得很没底气。 “不讲。”他回答得极是干脆。 热雾还在升腾,轻薄如蒙蒙尘烟,带着“百媚生”奇妙的香气,将一切死亡的阴影通通虚化,只觉这间富丽堂皇的石室浪漫无比,沸水让空间潮润而温暖,满屋的金银光彩,比花烛更为点缀……可看着这迷幻般的一切,夏初七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冷?”他问。 她摇头,然后又低头。 “不冷,是怕。爷,可不可以不要?” “不可以。迟了,怕也无用。” 从来都是她耍赖,终于轮到他发横。 夏初七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呆住了。 与她事先想好的主动出击完全不同,一入石室,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按在一个纯金打造的精巧屏风上,吻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地狠狠贴上她的唇,双臂紧裹了她的腰,呼吸便如火焰一般喷在她的脖子里,如同他攻城掠地时的凶猛与强势,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她,终是把黄金铸造的花鸟屏风按倒在地,也让她身上半湿的衣裳脱离了主人。 “赵十九!” 夏初七心脏微缩,从未有过的慌乱,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可最终,也敌不过他的强势,身子慢慢软了下来,挣扎与抗拒,很快就变成了两道模糊而满足的叹息。一轻一重,仿若等待了千年的结合,总归得了圆满。 “阿七……” “嗯。”她低低哽咽,“我终是你的人了。” “是,永远都是,也只能是。” “混蛋,多横啊你?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下次注意。” “还下次?唔。” 夏初七拔高了声音骂他。 可惊叫声,慢慢变成哽咽和嘤咛。 在这日之前,她与他之间有过许多次亲密的接触,但基本都是她主动在撩他,他很少有过触及雷区的行为,在她的印象里,赵十九永远的雍容高贵,除了酒后失态那一次,从无这般粗野狂躁。 她微眯的眼,有些发热。 或许,这一刻的他,与她一样,都在计算着剩余的时间,要在这濒临死亡的绝望中,品尝这一杯最后的美酒。以爱之名,以情之心,必须用这般激烈的探索,才能在彼此身上找到活到最后一刻的理由。 “赵十九,赵十九。” 她苦着脸,喊着他的名字,痛得想要退缩。 他并不回答,呼吸愈重,控制住她的身子,若有似无地低笑一声,像安抚小狗似的安抚她,“阿七不怕。”他不给她丝毫动弹的机会,却又给她留出恰到好处的挣扎空间,由着她挥起拳头揍他。 “赵十九,我难受,难受死了。” 空有一腔理论知识,却无实践,她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地紧紧闭着眼,甚至都不知为什么要反复喊他的名字。 她想,或许是“百媚生”。 第410章三日三生三世(4) 对,都怪百媚生,让她变得这般娇气。但事实上,她知,百媚生的药性从始至终都没有控制过她的意识,真正掌控她情绪的,只是她身上的那人而已。她害怕,紧张,慌乱,甚至怕做得不够好,窘迫得想要退缩。但她知道,不论是此时的他,还是她,都需要一种合适的媒介来给彼此渡过死亡前日的信心。而这般的结合,实是最能安抚灵魂的一种方式。她需要这般强力的填补,他也需要这般温柔的掩埋,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感,远远甚于身体上的需索。 天地,幽暗。 空间,冷寂。 此情此景,不知时间若何。 偌大一个地方,只有她二人而已。不必害羞,不必压抑,他们可以欢畅的挥舞灵魂,催生血液,从头到脚的奔腾。她放肆的缠住他,他亦恣意地享用她,这是一场迟来的恩爱,也是彼此最诚挚的奉献。在这之前,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想过,在这个世上,会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像如今这般的亲密无间,从灵魂到身心都交融得密不透风。 “阿七。” 在她狠狠蹙眉的时候,他稍稍迟疑,终是控制着情动的迫不及待,低下头来,任由冷汗从额头滴向她的面颊,而他的唇贴上她紧闭的眼。吻了吻,低低笑。 “睁开眼。” “做什么?”她身子直发颤。 “看着我。” “不看!” “你还懂得害臊了?” 什么意思?夏初七猛地睁眼,瞪他。 “乖!”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这一回,她没有再闭上眼。 是,看一次,少一次,珍惜才是。 皇陵石室,机关八卦,鸳鸯亭,百媚生,一切的一切,通通都从她的眼前消失了。她痛并快乐着,与他一起共赴那云雾间的巫山,早已忘情。也是这时,她才真的领悟到,男女间有太多的不同。他虽疼她怜她,可在这事上,却仍是强势而直接,几乎不给她适应的机会,便疯狂的掠夺,那张扬,那剧烈,那急促,无一不让她深深陷入他织就的网。 可再美好,也只三日。想到三日之限,不知是痛得,还是难过的,她的眼泪,有那么一颗调皮地从眼眶里,不小心挤了出来。 “怎么哭了?” 他目光赤红,低头看她时,有些心疼。 “没事。” “我弄痛你了?” 她想说,确实是。但她怕他退缩,又不敢承认,只别扭地咬着唇,更加靠近他,将自己献祭一般贴上去,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知,她中有他,他亦有她,她想把自己能给的所有,通通交给他。他们是这般的亲密,哪怕只剩最后的盛宴,她也可以欣喜若狂,如饮蜜浆。 …… 云歇雨住。 他久久的搂住她,并不与她分开,双臂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紧紧裹在怀里,以免黄金格着她。她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像洗了个澡,浑身都是细汗,忆及先前的癫狂,还在发傻。 “阿七在想什么?”他拍了拍她的脸。 夏初七蹙起眉头,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人生与理想,慢悠悠地问,“赵十九,你说你以前没有做过,为什么懂得……这般多?” 他惯常的冷脸,今日说不出来的柔和,出口的声音,也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沙哑,那是一种满足的,像似叹息的哑,“风月心经,可不是白看的,爷早就等着表现呢。” “也不怎么样嘛?” “……”他像吃鱼被鲠了喉,夏初七嗤嗤笑着,头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总觉得回不过神来,不太敢相信她与他真的已经成了夫妻。 “喂,还有一个问题。” “嗯?说。”他慵懒的声音里,满是餍足。圈着她,像一只大熊搂住他的猎物,高大的身躯与她的娇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问啊?” 听他催促,夏初七思考一会,转头瞥着他,终是横下了心,“你,你那什么,舒服吗?” 他微微一愣,唇扬起,“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赵樽掰过她的脑袋,在她额头重重一敲,唇角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姑娘,你可真不懂得害臊。这话你怎可以问?” “那怎么不能问?不是夫妻吗?” 他眯眼,低头,唇压在她的额上。 “该爷来问你,可还快活?” 她瘪了瘪嘴,手推在他肩膀,“勉强还……差强人意。” “嗯?楚七!” 她明显找死的话,哪个男的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只听见她“哎哟”一声,咯咯笑着,很快,便与他缠成一团,那轻烟飘舞的薄雾间,响起一阵暧昧声音。不再是笑,而是一种似呜似咽的叹息,一种绝望之前的狂欢。 很多年后,夏初七再忆今日,发现本该刻骨铭心的东西,竟有些记不清细节了。 大概是肖想他太久,太过激动,她整个人的情绪都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而且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看上去清醒,其实混沌,根本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唯一清楚的就是,她好暖好暖。 这是她此生感觉过最为温暖的一个地方。 也是她一生之中最美的时光。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会做什么? 是该哭还是该笑?又该用怎样的姿态来告诉这个世界?狂欢,尖叫,痛哭,流泪,或是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做? 回光返照楼。 经过一日十二个时辰的下降,离地面的沸水越来越近,石室里的温度也愈来愈高,就像身处一个巨大的烤炉之中,两个人的衣裳全部湿透,面色潮红,但情绪却很平静。 当一个人的生命流逝变得有迹可寻,当与爱人相依相偎在一处,当在百媚生的染指之下,他们反复探索过彼此的身体,用最古老的方式狠狠相爱过之后,剩下来的,便是最原始的守候。 “阿七,怕吗?” 夏初七抿唇一笑,灿若春花。 “不怕,就是我在想一个问题。赵十九,你说我两个是不是当今世上最有钱的人?” 他斜眼看她,唇弯下,“是。” 她又抿了抿唇,一叹,“若是让人知道,有两个傻子守着无数的黄金财宝,就快要被饿死,或者被煮死了,会不会笑掉大牙?” 两个靠在一起,如同往常的任何一次叙话,永远都是她说得多,他说得极少,但他却是她最好的听众。当她需要长篇大论时,他默默地听着。当她需要人来附合时,他总会适时地奉上最为妥当的回答。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看着那越来越浓重的雾气,夏初七扯了扯湿透的衣裳,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还剩下多少时辰了?” “约摸十几个时辰。” 她瘪了瘪嘴,伸手摸他肚子,“你饿不饿?” 他摇头,看着她的嘴唇,“饿了?少说话。” “不说话就不会死吗?”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唇角翘了起来,略带自嘲的说,“我一直觉得,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总想有很多很多钱,但我从未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拥无数的金银财宝,却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一回,换他挑眉,眼波噙笑。 “如今总算懂了,还是爷比钱更管用?” 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她还是那般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发乐,然后缠上他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是,你管用。”说到这,想到两人先前没日没夜的欢好,耳朵尖略微一烫,眸子半垂下,眼睫毛眨得极快,“爷,你还有力气做么?好像那个时候,确实不觉得饿,只有快活……” 他低头,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唇角扬起,侧过身紧紧拥住她,捏了捏她瘦削的身子,又嫌弃般低低道,“早说过让你多吃一点,把身子养好,你看挨不住饿了吧?就爷这身板,饿上七天不是问题。” 她再次朝他咧了咧嘴,可因为脸儿瘦了,下巴更尖了,一双眼睛显得更大,黑幽幽的两汪潭水,眼眶略略陷下,看上去极是可怜。好在,仍是神采奕奕,“那再来?” 他眉梢扬起,一下子把她拽到怀里,“你这吃不饱的小妇人。” “呵,那爷你管不管饱?”她低哼一声,伸手缠住他的手,蔓藤似的紧,整个人软在他的怀里。他的吻落了下来,从她的眼,到她的唇,一点点怜惜的吻。 他的唇很烫,她微微颤抖着回吻他。他亲得很快,亲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吁在脸上的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暖,比沸湖之水更热,烫得她心惊紧紧一缩,眼眶红成一片。 “阿七,怎了?” “没事。我是……太快活了。” 她轻笑一声,紧紧环抱住他,全力投入与他的欢好。有了今朝,没有来日的恩爱,掐着时间在算计,她不愿意浪费一点点的时间去伤感。 回光返照楼到底已经下沉了多久,谁也不知道。 第411章三日三生三世(5) 在这短短的时辰里,他们毁天灭地一般的疯狂着。也说了数不清的话,都是掏心掏肺的真话。不过,即便到了生命的终结,二人也没有忘记互相贬损。 他说她又瘦又小话又多,就连睡着了还会磨牙,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老鼠。她就讽刺他,说他竟然喜欢上一只老鼠,还和老鼠做那种事,不是傻子就是癫子。他说她贪财好色,她说这样才叫得偿所愿,财色兼得。她比他更加不要脸,说话肆无忌惮,他每每说不过她,便亲她啃她,用男人的方式惩罚她。她挣扎不了,便大声叫他坏蛋。在她心里,他是真的很坏。可坏蛋这个词,一般女人也不会随便用在男人的身上。坏蛋,坏蛋,坏蛋,这是极恩爱的一个称呼。 她想,这是真的。 这是一个即将与她共赴黄泉的坏蛋。 在共赴黄泉之前,每一天,他们都要当成一生来用。 于是,从来没有哪一天,像这般有意义。 往常的每一天,他们都有太多的欲望。唯有此刻,变得这般纯粹。在他们所有的欲望里,都只有彼此。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可是,夏初七不怕死,却怕赵樽死。 她心底存有侥幸,她想,她若是真的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去,回到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可赵十九若是死了,又会去哪里?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该就这般葬送在这个地底,被黑暗永远的掩埋,就连陵墓都是别人的。 在又一次精疲力竭的欢好后,两个人吃力地爬到了回光返照楼的平台上。空气闷热得几乎令人发狂,但是在这个平台,有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微风扫过。对他们来说,这已是至高的享受。 四周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夏初七吃力地将从石室里带出来的两颗夜明珠摆好,然后坐在平台中间,看明珠闪烁,看雾气熏染,将身体靠在赵樽的身上,笑吟吟地喊他,“爷……美不美?” “美。” “你快活吗?” “嗯。” 她咽一口唾沫,尽量忽略掉那让她头晕眼花的饥饿感,侧过脸来,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赵樽的脸,眸子里略略闪过一抹遗憾,“赵十九,你说,真就无法可想了吗?” 赵樽蹙起眉头,掌心揽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地方离地太深,整个石楼除了正在不停下沉的石柱支撑,别无它物,无可攀爬。今日……”他侧过眸子,看向半隐在雾气里的石壁,“约摸又下沉了好几丈。” 石楼下沉的速度其实不算快,身处其间的人,若不是仔细感觉,根本就察觉不到。只有温度的差别,人体最能体会。这会儿的热气,比她睁眼的时候,更加灼人,感觉就像整个人都处于沸水的上头,那雾气让他们的衣裳根本就没有干过。 “爷,你看对面石壁是不是在上移?” 她偏着头,盯着对面的石壁,虚弱地开口,“是,石楼在整体下沉,而石壁没有动,这般看上去,便像是对面的石壁在移动一样。”想想,她又瞥他,“想不到爷也懂得参照物。” “参照物?” 他不解地看她,她吐了吐舌头,正准备解释,突然愣了愣,微眯起眼,指向对面的石壁,“爷,你快看。” 回光返照楼在下沉,但过去的十来个时辰里,四周石壁的场景却从来没有变化过,永远的光滑平整,但就在这时,似乎是石楼下降到了一定的程度,平台与石壁错开的时候,石壁上出现了一块长方形的碑文。 她拿起夜明珠,看向上面的凿字。 “金玉满堂,财富满仓,不可守,不可用,无可奈何。精确计算,第二日已经过去了。再过十二个时辰,回光返照楼就要整体陷入沸水湖。到了交代遗言的时候了。” 交代遗言?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还能说什么? 再说,交代遗言又能说与谁听? 夏初七看着那石碑,微微翘了翘唇。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她低低地骂了一句,可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骂人的无力。因为她骂的人早就作了古,永远也不可能听见她说的话。再说,人家防的是盗墓贼……她自己,好像差一点点,也成了盗墓贼?咽了咽唾沫,她强忍饥饿,笑着看赵樽。 “爷,说说呗。” “说什么?” 她润了润喉,低低一笑,“遗言。” 赵樽将她环抱在怀里,手臂微微一紧,“我没有遗言。” “嗯?为什么?” “因为没有遗憾。” 他说,想要留下遗言的人,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眷恋太多,故而不舍。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有千言万语。他没有遗言,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目光微微一亮,她紧紧地靠着他,“你就真的放得下吗?你的皇图霸业还未开始,你的锦绣河山还未走完?你还没有看见你的孩子出生。” 赵樽眉梢微微一扬,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他,浮云罢了。” “赵十九……”喉咙哽咽一下,她的声音哑得不行,“还剩下十二个时辰,我们来说说往事吧?听人说,在夜明珠下,将死之人把这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说出来,到重新投胎的时候,阎王爷就会给安排一个好人家,有钱有势,少受罪。” “听谁说的?” “我自己啊。” 赵樽嘴角微微抽搐,瞄她一眼,“如不能遇见想遇的人,投生到再好的人家,又有何意义?再说,什么叫做好人家?皇家好不好?富不富?有没有权势?” 这反问太尖锐,夏初七愣了愣,微微一笑,“那这样好了,你一直扣紧我的手,我们去奈何桥的时候,便能一起打昏孟婆,抢了她的银子,然后不喝孟婆汤,也不会忘记彼此。即使再投胎,天涯海角,我也能再找到你。” “好。”赵樽潮湿的大手扣紧她的,两个人十指相扣,紧紧握牢,对视一眼,除了彼此眼中的情义,真无半点遗憾。 二人靠在一起,又是一阵沉默。 此处的环境,极是糟糕。缺水,缺食,外加高温熏蒸,太容易让人崩溃。好在夏初七有过特种兵的训练底子,身体素质虽不算极好,但精神层面上得去,而赵樽从小训练,武艺高强,二人又有爱情在支撑,相对于正常人来说,虽然同样虚弱,但精神气仍在。 好一会儿,夏初七擦了擦额头的热汗,突然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赵十九,我不是夏楚。你知道吗?” 这是她心里的秘密,原以为他会诧异。 可他却淡淡说,“我知道。” 她想了半晌儿,微微弯唇浅笑,“我虽不是夏楚,却又是夏楚,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眼波极暗,“我知道。” 这两年来,她断断续续给他说过许多异时空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深入的问过,也没有问她为什么懂得那些。她以为他并未察觉出她与时人的不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她说,“你为什么不问?” 他答,“你就是你,楚七,没什么可问的。” 她突然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是打心眼儿里笑出来的,“那你有没有被吓到?我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赵十九,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东西吗?在我的那个世界,远比这个世界要先进。我们照明用电,不用火,我们出门坐车,不用马。我们的战争不再需要刀剑,不用投石机,甚至也不用鸟铳火炮。我们天上有轰炸机、地面有坦克,海里有舰艇,远距离作战有导弹,有陆海空军,甚至有原子弹,即使再坚固的城墙都只是摆设……在我的那个世界,人类不仅可以上天,可以下海,还可以探索宇宙……” 静静的听完,他问:“你的那个世界,这么好?” 她摇头,轻笑一声,“不,一点都不好。” 他微微一愣,“为何不好?” 她看他,眸若秋水,视线专注,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因为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叫赵樽的男人。所以,我还是喜欢你的这个世界。” 他身子微微一僵,目光烙铁一般印在她的唇上,终是喟叹着搂紧她,掌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地拥入胸前,唤出她的名字时,声音沙哑如同缺水。 “阿七……我该怎样待你?” 怎样待呢? 十二个时辰,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连一口水,一口饭,都是奢望。 一个男人最无助的时候,也不若如此。想给他的女人全世界,可却连她最为基本的生存都做不到。 她抬头,似是懂得他的心思,轻轻啃他下巴,哑着嗓子说,“爷,说说你的事吧?我都不知道我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为了下辈子能投生一个好人家,为了你能有更多的钱,可以去满世界找我,说与我听听?” 他轻轻抿了抿唇,额上的汗,似是更密了。 第412章三日三生三世(6) 考虑了一会,终是开口,“我出生在洪泰元年,刚刚立国,那时烽火连天,四方诸国蠢蠢欲动。我的母妃,就是贡妃,她原本是前朝帝妃,亦是前朝末帝最宠爱的女人。那一年,我父皇带兵攻入前朝大都,前朝灭亡,末帝败退……” 夏初七微微一惊。 贡妃竟然是前朝皇帝的妃子?看来这件事已然是宫中秘闻,无人敢随便乱说。要不然,她怎么会没有听过半点风声?察觉到赵樽绷紧的身躯,看着他黑眸中明明灭灭的情绪,她突地懂了。 洪泰皇帝领兵入大都,兵临城下,前朝覆灭,末帝仓惶逃离,却没有来得及带走他心爱的女人。或者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心爱”二字本就是相对而言的。在身家性命与江山社稷面前,女人不过只是一种最不值钱的附属品。 那个时候,洪泰帝称帝于金陵,前朝的宫妃们好多都被并入了教坊司为奴为妓,但这个贡妃娘娘,偏偏生得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她本就是前朝宠冠后宫的女人,只一眼,便被洪泰帝相中。 将政敌的女人纳入后宫,在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先例,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能像贡妃这样,数十年来,在大晏朝荣宠不衰的女人却少之又少。洪泰帝从未有薄待过贡妃,即便他称帝之初,广纳后妃,宫中美人如云,可除去他的发妻张皇后,贡妃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若说洪泰帝对张皇后是结发之情。 那么,他的爱情,应是给了贡妃。 他对贡妃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右。 “怪不得,人人都说皇帝最爱十九爷……”夏初七轻轻笑着,戳了戳他的肩膀,又笑了笑,“果然,女人生得美,还是有大好处的。若是你娘不是倾国之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你父皇多一眼都不会看她,也就更不会有你小子了。”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叹息着,却见赵樽自嘲一笑,黑眸沉若深井,“是,人人都知,放眼大晏,皇帝最宠的儿子就是老十九。” 夏初七喉咙哽了一下。 原本她的话,就是玩笑。如今听得他这么沙哑的声音,几乎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茯百酒”,那个不会要人命,却会让人一生一世受其桎梏的美酒,那便是洪泰皇帝最大恩宠的见证。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问。 赵樽静默了良久。 但,或许真的到了需要交代遗言的时候,他虽无遗憾,但好些事,还是愿意与心爱的女人分享。他再一次淡淡开口,“小的时候,父皇待我极好,比所有的皇子都要好,宫中人人都说,在皇帝的眼睛里,只有老十九一个儿子。这不是假话,都是真实的。有一次,我亲耳听见父皇对我母妃说,他所有的儿子,都不及一个老十九聪慧。他让我母妃等待,总有一日,他会给我一个嫡子的身份……” 嫡子的身份? 夏初七看着他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嫡子身份的承诺,而是一个要让贡妃位例中宫,甚至将皇位许与赵樽的承诺。他相信,洪泰帝定然是喜爱极了贡妃。若不然,像他那样冷血的帝王,不会轻易向一个女人许诺,而且还在儿子的孩童时代便这般许诺。 “我那时候无法无天,整个大晏,从后妃到朝臣,无人敢惹我,比后来的梓月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父皇都会包庇我,即便明知是我不对,还是一心向我。甚至有一次,他为了我,责罚了大哥,就是太子。”微微弯唇,他像是想起美好童真的年代,声音更是哑然,“六岁前,我做过许多童稚顽劣之事。” “十九爷威风!”夏初七翘唇,“后来呢?” “我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见他蹙眉,停顿下来,似是难以启齿,夏初七的好奇心却上来了。 “什么事?” 赵樽没有看他,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石壁,像经过一轮炼狱的煎熬,才将往事再一次血淋淋的捧到了她的面前。 “幼时,我并不知母妃的来历,只知我七个月便早产,差一点活不下来,父皇这才心疼我。可就在我六岁那年,从漠北传来一个消息,前朝末帝在哈拉和林病逝。消息传来那日,我母妃便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我进去的时候,见她看着一副画像发呆。”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画像藏了起来,仍是对着我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那时顽心太重,趁着她离开,偷偷翻出了她私藏的画像。原来,那是前朝末帝的画像。” 他语气凝重,凝重得夏初七有些喘不过气了。 “然后呢?” “画像上,题有一首诗。” “什么诗?” “鬓华未老,辇路春残斜飞雁。故国如梦,物是人非,月下孤影长。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君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 他一字一字念来,情绪平静。看上去,像是半点都不难受。可过去二十年了,这样的一首诗,他还能记忆犹新,足见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夏初七不懂诗,但大概也能知道,这诗题在前朝末帝的画像上面,不仅写满的全是思念,更加可怕的是“孤子留人”,这才让贡妃没有随了他去。贡妃是前朝灭亡时被洪泰帝掳获的,赵樽是在同一年腊月出生的,一个“孤”字,加上一个“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就不再仅仅是一首普通的思念情诗了,就凭它,就足可以让疑心病重的皇帝防上赵樽一辈子。 发现他眉梢的凉意,她莞尔,挽住他的胳膊,避重就轻的安抚他。 “十九爷真厉害,六岁便能读诗了?” 她拍马屁似的安慰,永远这般的黠意。 赵樽睨她一眼,唇角扬起,似叹非叹,“若是完全不懂,也就罢了。就是似懂非懂,才最可怕……我拿着画像去质问母妃,她哭着打了我一个耳光……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父皇突然闯了进来……” 想到那场面,夏初七都为贡妃捏了一把汗,“后来呢?” “我母妃承认了,画像是她私留的。因前朝末帝待她极好,二人夫妻一场,她只是想要留一个念想。但那首诗……不是她题的。”微微一顿,不待夏初七问,他就笑了,“虽然画像上面的诗,确确实实是我母妃的笔迹,但父皇对她极是喜爱,暴怒之余,仍是舍不得她死。” 虽然明知贡妃没有死,夏初七听到这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然而,气还没落下,便听见赵樽又道,“可父皇虽不舍她死,却容不下前朝末帝的儿子。” 心里漏风般泛凉,夏初七陷在故事里,好像连饥饿感都减轻了。 也是如今,她才总算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切的恩怨,原来缘于怀疑。 “我母妃跪在地上,不停地澄清,恳求,诅咒发誓说我是他的儿子。可自古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他更加不可能养一个宿敌的儿子,将来养虎为患。他宁愿错杀,也不愿放过……” “结果呢,你死了没有?” 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故意逗他笑。 果然,赵樽向来高冷的面孔,也绷不住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无奈地一叹,“是张皇后救了我,她为我母妃求情,还找来了当年为我接生的稳婆。稳婆证实说,凭她数十年的经验,可以确定我是早产儿,并非足月而生……” “大概父皇属实爱极了我母妃,在张皇后的斡旋下,他终是饶了我一条小命。但是不许我母妃再抚养我。随后,我被张皇后带到了中宫,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那样,我只是换了一个母亲。张皇后抚养我长大,待我也算不薄。” 夏初七眸色微动,“所以,你便与贡妃娘娘生疏了?” 赵樽没有马上回答她。 隔了好久,他才出口,声音嘶哑不堪。 “没有儿子,她能活得更好。” 夏初七心脏倏地一疼。 蹙了蹙眉头,她没有问他,只是看着他俊朗无匹的脸,听他自己喃喃。 “她每一次借故来中宫向张皇后请安,我都刻意避开,不与她见面。我也不再给她好脸色,我只唤张皇后为母后,唤她贡妃娘娘,不再唤她母妃,即便是在宫中大宴上避无可避,我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她总是一个人在宫中哭泣,父皇不去的时候,她就哭得更狠。可每次哭过,在我父皇去时,她要花上一个时辰仔细上妆,然后朝他微笑。” “在那件事之前,她并不太给我父皇好脸色……但那件事之后,她总是对他百依百顺,她为了保我一条小命,怕他一怒,便偷偷了结了我。” 第413章三日三生三世(7) 夏初七眼皮发涩,“你为何知道这些?” 他说,“我让小太监在她的寝宫刨了一个狗洞。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钻进去看她……” “赵十九……” 夏初七眼睛刺痛不已。 但体内严重缺水,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你还那般小,怎会有这等心计?” 见她软在怀里,他双臂扶正了她,声音嘶哑,但平静无波,就像只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后宫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见得多了,也就懂了。没有了儿子,她只是一个貌美妇人而已,没有朝堂上的背景,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皇帝再宠爱她,也不会招人妒恨,惹来杀身之祸。” 他又说,“后来,她又怀上了孩子。是一个弟弟,一出生就死了,后来,她有了梓月……梓月是一个公主,父皇欣喜若狂,待她若宝。从此,梓月成了大晏皇室的宝贝。而我也慢慢长大……” “说来,你父皇是爱你母妃的。” 她想,若是不爱,一个帝王怎肯容得下这等事情?私藏前朝皇帝的画像,便足以死罪了。更何况贡妃还惦念着他,直言有“夫妻之情”? 赵樽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兴许吧。” 夏初七见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的好奇心膨胀到了极点,可这句话,她在问出来时,却是那么的艰难,“那赵十九,你到底是?” 她没有问完,他就笑着接过去,“谁的儿子?” “嗯。”她点头。 “谁知道呢?”赵樽的声音冷下来,若有似无的弯了弯唇,“很多人都说,我与父皇长得极像,脾性也像,尤其是崔英达,那老太监是一个会来事的,兴许是得过我母妃的好处,每次一见到我,都会这般说一回。说得多了,父皇也就认同了。” “可谁知道,我本不是这般的脾性,只是一个被人捧到高处再狠狠跌到地上的皇子。那件事之后,父皇也避着我,不再召见,不再过问我的功课,娘娘们看见我都会指指点点,就连有些脸面的宫女嬤嬤和太监们也敢当着我的面,嚼几句舌根。” “但他们太傻,一个男人在喜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可以否定她的一切,旁人却不能。尤其那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我只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母妃看见他们欺负我,再让父皇看见我母妃委屈的泪水,就足够了……那一天晚上,宫中死了很多人。从此,再无人敢提那件事情。” 夏初七指头微微一颤。 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说着往事,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俊脸,她突地明白了,赵樽为什么不想做皇帝,为什么又会有那样冷漠的一双眼。 小小年纪,便经历了世上最为残酷的搏杀。 他是多么的不易…… 她在边上蹙眉,他却始终淡然,“正如你所说,时光易逝,时日久了,他年岁也大了,什么也都淡了。在看到我的时候,也会慢慢露出欣赏,尤其后来,我长大了,我越来越像他,我打了越来越多的胜仗,我又成了洪泰帝最宠爱的老十九……” “但是……”她脑子越来越沉,声音也是越来越破哑,“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为了得到他这个父亲的欣赏,到底付出一些什么?对不对?” 赵樽没有回答。 一如既往,他微垂的眸子,深不见底。但夏初七可以想象,一个六岁的皇子遭此人生变故,差一点被向来宠他入骨的父亲杀死,从此沦为了宫中人的笑柄,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即便他说张皇后待他好,但又能有多好?不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那份好,也不过为了成就她的贤名而已。 “赵十九,你是怎样活出来的?” 她吐出一口气,拼足全力,紧紧地拥抱他。 她想,他需要一个拥抱。那些年,宫中冷月,一个小小的孩子,偷偷爬入狗洞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敢开口唤她,只能用眼睛描绘她的容貌,只能在黑暗里无声地喊几声“娘”,而到了白日里,在人前,他小小年纪就得装出一副冷漠疏远的样子来,只与张皇后亲近,从此不靠近亲情一步。 “赵十九,我多希望那个时候,我就可以陪在你的身边,要让我碰见,我整不死他们我……” 他侧眸,一本正经的挑了挑眉。 “你那时候来了,我不得叫你姑?” “……” 看她噎住的样子,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喟叹一声,“阿七,爷从不后悔什么,唯有一事。我原以为,往后还有很多的日子,可以好好与你相处。可谁知道,天不遂人愿。” 夏初七紧紧抱住他。 就着夜明珠幽冷的微光,她仔细看着他的脸。 “赵十九,我也给你讲我六岁那年的故事吧?那一年,我还在流大鼻涕,仍是瘦小,在班级是最小的一个,老有男生欺负我。有一回上早课,我迟了些许,跑进教室的时候,鞋带松开了,一个男生故意在我跑过时,踩住我的鞋带,我当场跌了一个狗吃屎,额头重重撞在了课桌上,直接撞昏了过去,还缝了三针……”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抬手摸了摸额头那一个黥字的地方,目光微微一惊。 “咦,好像就是撞在这个位置,但是我小,没有留下疤痕,后来也就慢慢忘了。不过,你猜猜,我把那个小男生怎样了?” 她目光露出一抹狡黠,赵樽冷冷看她。 “杀了?” “……” 她无语地瘪了瘪嘴,给了他一个“爷,你想太多”的表情,唇角扬出一抹微笑来,“那个时候,我们整人,喜欢在纸上画一个丑图,贴在人的背上,不让他知道,却可以让全班同学都笑话他。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模仿他写字,然后用他的字迹和他的名字,塞了一封情书在班主任老师的教案里。情书内容是,老师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就好想吃你奶奶。” “……哈。” 看着赵樽破功一笑,夏初七挑了挑眉。 “那个时候小,我以为这已经是很恶毒的整人法子了,可是对于我们老师来说,不过只是一个调皮小男生的恶作剧,她狠狠批评了那男生一回,也就算了。但是,看着他无辜的哭鼻子,我也算解了气。” “后来,上了初中,这个男生还与我同班,还同桌,有一天,他说她喜欢我……于是,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封情书。那个时候,我缺爱啊,女生都是有人追求的,我暗自欢喜了一下,就给他抄了一首歌词,说我也喜欢他。结果,那封信被他贴到了黑板上,我被围观了……” 说到这里,她像是觉得好笑,噗嗤一声,又道:“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感觉。哈哈,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仇恨可以记那么久。你说这事儿,好不好笑?” 她问了半天,发现边上的男人没有吭声。 侧过脸去,瞅着他,她不由奇怪了。 “赵十九,你怎了?” 他眉头挑了起来,“你喜欢他吗?” 这时候还吃醋?夏初七翻了一个白眼,“喜欢什么呀,一个还在冒鼻涕泡的小屁孩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就是看到同学都这般,又不好意思拒绝别人……重点来了,你猜猜后来,我怎么对付他的?” “怎么?” “我又花了一周的时间模仿他写字,然后还用他的名义,塞了一封情书在我们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里,内容依旧还是,老师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就好想吃你奶奶。哈哈,可笑不?” 赵樽憋不住,低笑一声。 “阿七你……同样的法子,用两次?” 想到久远的往事,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夏初七也咧了咧嘴,笑得极是得意,“幸好赵十九你是真心待我好。要不然,我也这般收拾你。” “哦?怎样收拾?”他探手过来,抱着他娇小的身子,眼眸深了又深,扬起的唇,略略带了一抹促狭,“阿七,你好美,每次看见你,我也好想吃你奶奶。” “哈哈,赵十九,你个恶心人的东西。” 两个人笑闹几句,又没有什么力气了。 饥饿这个东西,实在是要人命。 以前,夏初七为了维持身材不走样,也曾经学着人家减肥,那时候不缺食物啊。现在想想那些暴殄天物的日子,她后悔不已。若是面前有一桌美食,若是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要大吃特吃,吃出一辈子的能量来抗击饥饿。 …… 饿!饿!饿! 热、热、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原地没有挪动。夏初七口干舌躁,觉得空间里越来越热,如同在火炉边上被炙烤一般,又湿又干,身子缺水,可空间里却全是潮湿和闷热,极是要命。 “咕噜……” 肚子不争气,咕噜了无数次。 第414章三日三生三世(8) 她虚弱的抬起眼皮,“赵十九,还剩多久?” “约摸半个时辰。” “这么快?” 她惊叫一声,心脏紧紧一缩。十二个时辰,竟然就这样被她和赵十九坐过去了?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眨了眨眼睛,她无力地看着赵樽深沉的脸,“赵十九,你说饿死和煮死,哪一个更可怕?要不然,咱们两个……换一种别的死法,会不会轻松一点?” “阿七喜欢怎样的死法?” 迎上他火一般的眸子,看着他轻扬在唇边的笑意,夏初七自是领悟到了他什么意思。心里“怦怦”一跳,她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个令人扼腕的发现。不论经过多长的时间,她还是无法抵挡赵十九这般专注看她的眼神儿,只要被他这么一瞅,心窝里便有一种灼烫难受的异常。 以前她期待与赵十九关系更进一步。 原以为等愿望达成,便不会再有期待。 可如今她发现,这事儿是会上瘾的。 一次一次,还期待再一次。 她浅浅弯了弯唇,凑过脸去,贴上他的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眨一下,再眨一下,带着笑意看他放大版的俊脸,“赵十九,我有一个提议。” “嗯?”他低头,捋她的发,“说。” 扯一下领口,她板着脸,极是认真的说,“我不想饿死,更不想被煮死,你可不可以在我与你欢好……嗯,在我最快活的时候,给我一刀。这样,我即便是死,也是与你一起的,这样的死法,一定是世间最美。” 赵樽黑眸一深,低沉一笑,“如此……似是很好。” “你同意?” “爷陪你一起。” 没有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痛快,夏初七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却见他真的解开身上的束缚,向她展示着他健硕精壮的身躯,然后探过手来,抱紧了她,缓缓将她压在石板上。 “赵十九!”她抽了一口气,觉得这人的体力还真是超常。揽住他的脖子,她没有反抗,或者说,此时的她,已经疲软到了极点,无力反抗。 她很清楚,这一回,是真的活不成了,身体脱水,脑子昏厥,再饿下去,就算不饿死,也要掉入沸水里。与其受那些痛处,何不趁现在还有点力气,选择一种更好的死法?狂欢时,死在自己男人的手上,很美。 “赵十九,这般死了投生,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会的。”他轻轻吻她,目光专注而温暖,喉结上下滑动着,似是忍着心底的情绪,片刻,又仔细端起她尖细的下巴,像是为了看清楚她,记清楚她的模样,粗糙的手指近乎于贪恋一般慢慢抚过。 “阿七,你还有什么遗憾?” 她笑,“我要死了,钱没花光。” “……”看他无语,她又笑,“骗你的,我没有遗憾了。黄金满屋,貌好器粗,嘿嘿,两个愿望我都实现了。赵十九,我两个便如此共赴黄泉吧。” “好。” 她迷离的眸,定定看着他,又补充一句,“奈何桥上,若是你先到,记得等着我。我们一起过去杀孟婆,一起去投生,下辈子再做夫妻。” “好。” “赵十九……” “哎!”他像是受不了她这时候还聒噪,一低头,强势地堵住了她的唇,狠狠地吻她,她无力动弹,体力几乎耗光,与他的强悍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只微眯着眼,觉得此时的他极狠,吻得她的唇,生生吃痛,吻得她的心脏,一下下发颤。 “赵十九……” 一场欢事,昏天暗地,带着濒临死亡的绝望,带着共赴黄泉的决然,在石室里一股股百媚生的催化下,如烟似雾般平添了一层朦胧暧昧的色彩。她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微微地张开着,看着他在身上急促的喘气,伸出手便抓紧他的手。 “赵十九,握紧我的手。” “好。” “我很快活。”她倚在他的怀里,露出一个美到极点的笑意,把一截细白的脖子递到他的面前,“来,往脖动脉下刀。” “好。” 她不再看他,缓缓闭上眼睛,在他一波一波激烈的攻击下,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然而,幻想中的疼痛始终未到,在一道快活的哑声里,她发现身上的人,突地顿住了。 “赵十九?”她迟疑的睁开眼睛。 他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边上的石壁。 就在回光返照楼就要坠入沸水时,再一次与石壁错身而过,而石壁上也再一次出现一块嵌了夜明珠的碑文,碑文上凿着字,“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此地离沸水三尺,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石楼会整体沉入,恭喜你,离死不远了。不过,我最喜欢给人绝处逢生的惊喜,拧开夜明珠,有大好处给你。” 夏初七愣了一下,随即惊喜。 “绝处逢生?爷!” …… 来不及把再一次的欢爱做完,赵樽起身为她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个正在一点点移动的石壁。那是一颗圆形的夜明珠,慢慢拧开它,里面有一个石凿的黑漆盒子,大概年份有些久远,此处又受潮,石盒子外面略有霉意,但里面的防水措施做得极好,一本帛绢包裹着的古书摆放在盒子中间,半丝都没有损坏。 “金篆玉函?” 夏初七微微张嘴,惊得合不拢。 “老祖宗,你这是吓我?” 夏初七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书本,又惊又喜又是悲催,一双深陷的眼都绿了。 这个时候,得到这书,有什么用啊? 她在发神,而赵樽却看到了盒子里的另外一张帛书,“移开石盒,有一个甬道。甬道里是一个天梯。天梯可直达‘开室’出口,只可使用一次。一次寿命后,石门闭,铁轴毁。” 赵樽冷峻的面色,浮上一丝亮气,“阿七,有活路了。” 夏初七握着《金篆玉函》,欣喜地看过去,等看完那封信,整个人就像重新注入了活动,精神头又来了,“快,赵十九,时间不多了。” “嗯。”赵樽没有迟疑,直接扳动那个石盒。果然,在一阵“嘎吱”的声音里,那石壁缓缓移动,果然露出一个方形的甬道来。二人过去一看,里面空间很小,只放置了一张石椅。而连接那张石椅的,竟是几根又粗又长的铁链条。 看着这个“天梯”装置,夏初七彻底愣住了。 这分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电梯,或者说她利用了电梯或卷扬机的原理,在这个石壁的上方,一定置有铁轴的卷筒,铁绳缠绕在卷筒上,可以提升石椅,将它牵引到“开室”出口。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不是真正的电梯,不能用电力控制升降。在那石壁边上,有一个巨大的铁制转轮,样子像一个大大的汽车方向盘。这个东西控制着铁链和转轴,也就是说,这一个“天梯”需要人工的力量来转动它,从而牵引石壁里的铁链,达到把石椅上的人送到开室的目的。 更准确说——他们两个人,只能离开一个。 一个坐上石椅,由另外一个人来推动转轮。 堆积的欣喜之情,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 更加心凉的是,下一瞬,回光返照楼开始坠毁性的摇晃。 夏初七头晕目眩,惊惧不已,“赵十九……” 凉着一双眸子,她看向了赵樽,刹那有了决定。而赵樽聪慧过人,不需她解释,亦是看懂了天梯到底怎样操作,目光定定睨过来,“阿七……”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他微微一眯眼,镇定地捋了捋她的头发,“不要害怕。放心,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爷?!”她奇怪他的反应。 “爷不会丢下你。” 夏初七怔怔看他,随即轻笑。 “好。一起死。” 二人都同时转过身来,不再去看那个可以通向生路的天梯。赵樽搂着她的腰,想要抱她,但她坚定的拒绝了,摇了摇头,她的手心若有似无的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笑得很淡定。 “我可以自己走。” 此时,石楼底部已然接近沸水,摇晃得更加厉害,底下的沸水,似是冒着滚烫的气泡,“咕噜咕噜”声响过不停,如凶狠的海浪,如霹雷入耳,如狂风刮面,而室内的潮热感,达到了承载的极限,两个人热得汗流浃背,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活活蒸死。石楼下降的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在严重虚软的情况下,即便轻轻一晃,也似乎地动山摇,令人神魂飞散。 “好热的地方。”她说。 “是,好热。”他说。 “看来这个地方快毁了。” “是,总算要毁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无所谓的样子,带着一种轻松的惬意在讨论死亡。 这时,她眼儿微微一眯,在越来越浓的热雾里,问他。 “赵十九,你觉得我美不美?” “美。” 第415章三日三生三世(9) “若是来世,我很丑怎办?” “那就让你重新投胎。” “……太狠了吧?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赵樽一直盯着她的眼,闻言笑了笑,抚上她的脸。 “阿七,闭上眼。” “做什么?” “不是要一同赴死?刚才错过机会,这次再来。” 夏初七嘟了嘟嘴,并不闭眼,只握紧他的手腕,轻轻一笑。 “爷,你先闭上眼睛,我想先亲你一下。” 赵樽道,“好。” 他黑眸深深盯了她一眼,缓缓闭上眼睛。夏初七看了一眼侧面那个天梯,感觉石楼下沉的速度加剧,突地踮起脚尖,吻在他的下巴上,而手中那一根先前从他的锁爱护腕上偷取出来的银针,直接往他的头部插去。 她必须先弄昏他,才有机会送他上去。 若只能一个活下去,她希望,是赵樽。 然而,她的手还未落下,腕部便被他抓住,他低低说了一句“阿七,对不起,这次我先,下次换你”,手掌便迅速落下,砍在了她的脖子上,在她惊恐万状的瞪视里,拦腰抱住她就往天梯走去。 “阿七,爷又骗了你。” 时间不等人,他看着昏过去的女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她的身体放入石椅上,怕她昏迷后身体会滑入机括被绞杀,他又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撕成一缕缕的布条,将她的腰身捆绑在石椅上,打了一个活结,静静地看她片刻,把桃木镜放入她的怀里。然后,他狠狠掐了一下她的人中穴,退开两步,双手放在了铁制的转轮上。 一圈,又一圈。 转轮绕动,石椅慢慢地升了起来—— 他看着,唇边露出了一抹笑意,“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石椅越升越高。 他抿着唇,仰着头,希望东方青玄还会在开室里。 也希望,他能好好照顾他的阿七。 铁链转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嘎吱”声。 沸水里的热浪,一股一股涌上来。赵樽光着上半身,身上肌肤全部汗湿,他用力地转动着铁制转轮,看着已然不见的石椅方向。 突地,“嚓咔”一声,放置石椅的石门关上了。 那人说过,只可使用一次,如此看来,是彻底无法开启了。 他手上没有停下,仍在扳动转轮。 他的眼睛,也没有移动方向,一眨不眨地盯着合拢的石壁。 也许是雾气太重,他俊朗的脸,模糊了一片。 轰鸣声,慢慢地消失了。转轮似是到达了极点,再也无法转动。 他试着扳了几下,没有动静。 石壁恢复了原样,石楼又下沉了些许,已然看不见刚才的地方。 他终是慢慢地跌坐在地上,久久看着闭合的石壁,陷入了沉默。 那个石椅带去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而这个石楼,将要永远地沉入黑暗,埋藏他的身体。 但他不后悔。 他的一日曾比一生更长。 他的三日曾是三生三世。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阿七,爷不会丢下你。” “阿七,对不起,这次我先,下次换你。” “阿七,爷又骗了你。”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夏初七耳朵“嗡嗡”响着,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双手紧攥身上的被子,一张脸被热气熏蒸之后,恢复了原样,显得干燥苍白。毡帐里很冷,炉火“噼啪”轻爆着,烛火映照下,她的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表情一会喜,一会忧,一会五官皱成一团,扭曲不已。 “拿冷毛巾来。” “她还在发烧?” “嗯。” “这烧一天一夜了,不会烧坏吧?” 夏初七听见有人在身边说话,其中夹杂着赵十九的声音,她分辩不清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身子一阵热一阵凉的哆嗦,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 又一张冰冷的毛巾,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毛巾好冷,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神智微清。 “赵十九……” 她咬着牙,拼尽了全力在喊。 她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可实则微若虫鸣。 离开回光返照楼时,她的人中穴被赵樽掐了一下,所以,在石椅的上升过程中,她便悠悠醒转了过来。那时,四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见,她的双手在黑暗中无力的抓扯,但什么都抓不到,沉重的、漏风的、沙哑的、惶恐的……情绪抓扯着她的心脏,魔鬼一般在黑暗里向她扑过来。 她一声声喊赵十九。 但机括的震动声,压住了她微弱的呐喊。 她再一次失去知觉。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意识里只有赵十九。 脑海里的回光返照楼,明珠光华烁烁,薄薄的雾气中,整个石楼虚幻得如同梦幻里的海市蜃楼,他在她的面前,唇角扬着轻笑,眉宇英气逼人,仍是一身的戎装。朱红的战甲,黑色的披风,腰上的佩剑,胯下的黑马,威武昂扬一如往昔。 她不想睁开眼。 这样她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 “可有好些?”又一道低缓柔和的声音传入耳朵,将她杂乱的思绪绞得七零八落。她眼睫毛动了动,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很重,想出声也困难。恍惚之间,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在喂她喝水,有人握了握她的手,有人在为她擦拭额头的汗。 但不论旁人做什么,她的身子都很冷,额头明明在冒汗,她还是觉得冷,炉火明明烧得很旺,却再也无法将她烤暖,那冷意就像从心底蹿上的,如同无数的利刃在切割着她。 “赵十九……” 她想要挣扎醒来,又想要彻底放弃。 “赵十九……” 她低低地喊着,声音嘶哑,但总算出了声。 “他死了。” 头顶上莫名的一道沉重声音,冰冷无情。 “不!” 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眼皮颤了几下,看到床边定定看她的男人。一袭红袍妖艳似火,倾城绝艳,一双狭长的凤眸,璨若星辰,绣春刀柔和的线条,飞鱼图案的弧度,“锦衣卫”腰牌…… “怎么会是你?”她哑哑出声。 “很失望?” 东方青玄低低一笑,笑声哑然泛着冷意。 她不愿意承认,但那是实事,她很失望。 “失望也无用。”东方青玄眸色微冷,看着她憔悴苍白的脸儿,弯了弯唇,又残忍地道:“他死了,这是他给你的。” 他递上来一个桃木镜,还有一张字纸。 “镜子在你身上,字条夹在镜柄里。” 夏初七没有说话,吃力地抬起手,拿了过来。纸条显然被赵樽夹在镜柄里,但还是受了湿气,如今被东方青玄烤干,上面的墨汁晕开了。如果不是夏初七自己,一定认不出来上面的全部内容。 但她太熟悉了。 因为字纸前面的一段话,是她自己写的。 “赵樽与楚七自愿以一局定输赢,赵樽让先,让子八十。楚七若胜,赵樽必须达成楚七一个愿望,马上实行。赵樽若赢,楚七必须达成赵樽一个愿望,不可反悔。双方愿赌服输,苍天为鉴。谁若不愿执行,可趴在地上学狗叫三声。立据为证,绝不食言——洪泰二十六腊月初六。” 在这一段话的后面,有另外一行好看的字体。 “阿七,若我有事,你好好活下去。” 这是赵樽临去阴山之前,在锡林郭勒的炉火边上,让八十子的情况下,赢了她的赌筹。夏初七看着这个,唇角微微一翘,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沉痛无比。 赵十九,老狐狸啊,算计了她两年多也就罢了。 临到死了,都没有忘记算计她。 他那个时候便知阴山之行可能会有危险。 只身领兵五万人去押粮,面对夏廷德的二十万大军,是觉得生死未卜吧?赵十九他不是神,他不敢百分之百的保证,老皇帝收到他的家书,会不会如他所想的来那一道手谕。所以,他将“赌筹”夹在了桃木镜里,要逼她遵守承诺,却没有想到,用在了回光返照楼。 “还有吗?” 东方青玄唇角微抿,摇头。 “你希望还有什么?几根破布条,要不要?” 夏初七闭了闭嘴,狠狠咽了几口唾沫。是的,没有了。在回光返照楼,他说没有遗憾,所以,他没有遗言。而最后那一刻,他也来不及留下什么话给她。 “七小姐,你是一个重诺的人!” 第416章三日三生三世(10) 东方青玄的声音云淡风轻,说得极是委婉。她又怎不知她的意思?瞄了他一眼,她就着干哑的声音,平静地说,“学狗叫是我的拿手好戏,三声而已,我并无不可。但,不是现在。”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身体太虚,刚半抬起身,已然无力倒下,“大都督,咱们组织军队刨皇陵……” 东方青玄眸光微沉,扶住她的肩膀。 “已然在刨了。” 她一喜,眸底有希冀,“可有发现?” 东方青玄不忍与她目光对视,别开了头,“无。” “我们怎样出来的,不能再怎样进去?” 东方青玄好看的眸子微闪,嘲弄一笑,“你以为我没想过?那日,你与晋王从死室陷入鸳鸯池后,我们一行人就入得了开室。但在开室待了三天,找不到出口,也没有任何的凶险。第三日,开室的机关,突然自行启动。然后,我们发现了突然打开的石壁,还有出现在石壁里的你,我将你从石椅里抱出来,石壁就自动闭合了。” “在你出现的同时,开室出现了一个前朝太祖皇帝的灵位。我们照要求磕了三个头,触发了机关,开室便有了出口,甬道直通阴山军囤的石仓。我等出了皇陵,便组织军队营救,凿开石仓那处的石壁,但里面已非我出来时的样子。” “你知道的,整个皇陵的设计极是巧妙,里面机关重重,八室更非一般人可闯,石壁也是整生的石头,要凿开入内,进展极是缓慢……” 夏初七哆嗦一下唇,气儿有些喘不过来。 “我们可再闯八室?” “没有了晋王,你确定可以闯入?再说,八室还存在与否,也不得而知。我后来再去拉动进入休室的铜环,两个铜环皆已失效。” 夏初七垂下眸子,想起来了。那“盗墓贼”说,在回光返照楼整体下陷时,整个九宫八卦阵的阵局就将全部塌陷自毁,永不现世。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目光赤红,“那我也去刨,怎么也要把皇陵给扒了。”说罢她便要下床,东方青玄却扼住了她。她双眸一闪,目光坚决地看着她。他双臂紧了紧,加了些力道,呼出来的热气,似是比她更急,又似是强忍着某种怒意。 “大晏在阴山还有十几万大军,他们正在日夜不停地挖掘阴山皇陵。元右将军也带兵过来了,这么多人的在挖,不差你一个。” 夏初七咬了咬下唇,眼眶一热,却没有哭。 “不,就差我一个。” 迎着东方青玄半眯的眸子,她声音沙哑的开口。 “有我在,他会坚持。” 毡帐里的炉火,又“啪”的一爆。 东方青玄凤眯里的波光,微微闪过,没有再说话,只掀开被子扶起她,坐在床沿。夏初七弯了弯腰,想要去找鞋子,可大概她鞋湿了,正烤在炉火旁,东方青玄转过头,替她拿过鞋,弯腰便要替她穿。 夏初七身子一僵,忘了动弹。 从醒来到现在,她镇定的情绪,突然崩了。 “阿七长大了,得做新鞋了。” 那个人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过。 她看着东方青玄,一动也没有动,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念头,她好想留住这一刻的幻觉。她看见的人,不是东方青玄,而是在锡林郭勒的雪原上,那个在炉火旁,微微躬身为她穿鞋的男人,那个因为给她做不出一双新鞋而内疚的男人,那个为了给她做新衣,风雨的夜里为她打紫貂的男人。 突然地,她好怀念锡林郭勒缺衣少食的日子。 “这般看我做甚?” 东方青玄替她穿好鞋,抬头看她,吓了一跳。 问完了,见她还是不动,他去拉了拉她的手。 她像是受了惊吓,反手一抓,紧紧地握住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姑娘的手,软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愣,抿唇,“软。” 她看着他,终是笑了出来,补充一句,“长茧子了。” 他不是赵十九,只有赵十九才会那般不遗余力的贬损她。她收回了搭在东方青玄手背上的手,慢慢地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收敛住心神。 “我饿了,来点吃的……” 她饿得太久,她很饿。 她要吃东西,她要吃很多很多东西。 东方青玄早就备有食物,见她面色淡然,表情与往日并无不同,微微蹙了蹙眉头,不再说话,只招了招手,如风就将托盘端了起来。托盘里,里面全是清淡易咽的食物。放在中间的,俨然是一碗乳白色的鱼汤,鱼汤上面冒着袅袅的热气。 “尝尝合不合口味?” 听着东方青玄的声音,看着那鱼汤,夏初七喉咙里突地冒出一股子腥甜,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吃个鱼都要舍命去捞。” 一阵剧烈的抽痛感从心脏蹿起,几乎噎住了她的呼吸,郁气在胸腔辗转几次,她终是活生生咽了下去,颤抖着双手端住了碗筷,略略垂下眸子,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用力的吞咽。她并不知嘴里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但从始至终,她没有碰一下那令人垂涎的鱼汤,兴许是东方青玄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鱼汤。 “你先前告诉我说,几天了?” 她吃着吃着,突然又抬头问了他一句。 东方青玄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脸,喉结微滑。 “一天一夜。” “还好。”她急急吐了一句,喉头的痛楚似是缓和了不少,又大口吞咽了几口饭菜,放下了碗,“赵十九说,他能撑七天。” …… 出了毡帐,外面的寒风呼啸得极是狰狞。真冷!夏初七拢了拢衣裳,觉得记忆中的回光返照楼真是暖和,太暖和了。比起这个冷冰的世界来,那里真的很美。 前往皇陵入口的路上,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如风在前面举着火把,火光下的阴山,大雪未停,被雪覆盖的山峦闪着银白的光芒。还未接近军囤的入口,隐隐便听见一阵阵的人声。 夏初七眉梢微沉,脚步加快,“来者何人?” 前方一队打着火把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锦衣卫大都督巡视。” 如风沉声回答了一句,那一行人就停了下来。 一队兵卒慢慢走了过来,中间一个人骑在马上,清隽俊气的五官,身姿颀长挺拔,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眉眼熟悉得夏初七看见他,眼眶突地一热,咽了咽唾沫,虚弱地喊了一声。 “哥……” 她很少这般正经的喊元祐。 没有想到,第一次正儿八经喊“哥”,竟是在这般情形下。 “楚七?” 元祐也似激动,他翻身下马,几乎是以飞奔地速度跑了过来,看她一眼,二话不说,紧紧拥她入怀。感觉这些日子不见,她的身子骨更瘦了几分,即便穿了一层厚厚的冬衣,似乎仍可触及硌手的骨头。这样的她,让他恨不得把狂风骤雨都为她挡在身外。 “没事的,没事的,天禄,他会没事的。” 听着元祐熟悉的声音,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量,夏初七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推开了他,“进展如何?” 元祐低头看她,没有想到她竟是一脸平静。微微愣了愣,才侧过身,指了指身后的洞口,“我们的人正在向里挖掘,从东方大人说的石仓甬道往里挖,但岩石极为坚固,毒气浓重,很多将士都挖不下去。” “毒气?” 她问完,东方青玄补充,“百媚生。” 元祐点了点头,继续道,“虽然中此毒者,两个时辰便会自行好转,但到底太过耽误工事,我们得换着人挖掘……” “我明白了。” 夏初七点了点头,跟着元祐走了进去。一行人进入军囤,沿着石仓的甬道,很快便到达了她第一次与甲一进去时见到的那块石碑——那一块上面粗糙,被人毁去了字迹的石碑。此时,石碑已然被凿开。据东方青玄说,这里面一条长长的甬道连接着的便是八室最末的“开室”。可凿开石碑后,甬道已经塌陷,军队往里挖掘,却早已找不见开室的方向。 里面将士来来往往,正如东方青玄说的那样,正在日夜不停地挖掘。 一簇簇的火把,把里面照得透亮。 甬道已经挖得很深了,中途还有几个分支通道。 元祐指了指那些甬道,解释说,“因位置不确定,为了避免错过,我们人多,如今同时有十几条甬道在开挖。” “都没有发现吗?” “有。我先前刚刚得报,说甲字号甬道挖到了一层厚岩石,岩石触手有些发烫,我正准备来找东方大人,看看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 “岩石发烫?”夏初七面色微惊,“就是它了,我进去看看。” 就着火把,一行人沿着新挖的甬道快步入内。 夏初七心绪不宁,但情绪却还算镇定。 第417章三日三生三世(11) 有人说,真正的爱,不是让女人极度疯狂,而是让女人极度的理智。因为,为爱疯狂是女人的本能,几乎不用考虑都会做的事情。反之,让一个女人能够违背本能做出理智的事,那才是极度的爱。 她此刻,便是如此。 人工挖掘的甬道,很长,但并不平整,而且仓促之下,工具明显不足,虽人数众多,进展却慢。而且,毕竟不是后世,没有挖掘机,没有钻凿机,遇到岩石硬土就得费些工夫。 “据典载,前朝太祖皇帝的皇陵,建造历时十年。” 东方青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初七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那些机关布置,耗时十年真的不多。一个女人,用了十年的工夫,绞尽脑汁为他的男人修了一座坟,将他与自己的遗体困在了坟里,算计着后世者。如今,却要夺去她的男人性命。 “我们的人,眼下只在前室被损毁的八室挖掘。后室部分,不敢往里。” 前室八室,已然够狠。据赵樽说,除去前室,后面还有一千零八十局。东方青玄吃过个中的苦头,忌敢轻易触碰?夏初七了然地听着他与元祐说话,始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的走着,觉得外界入耳的声音都有些飘。 “小心!” 耳边的低喝,吓了她一跳。 她想得出神,注意力有些散,且困了三日,哪怕她神经有一点像打了鸡血一般的反常,但身体状况却骗不了人,脚下踩到一块圆石,只踉跄一下,便往前扑倒。 一只大手适时伸过来,扶住她。她条件反射的抓住他,身子软倒在他身上,神思归位,这才嗅到他身上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 “你……” 她站稳身子,声音有些发闷,“手还好吧?” 东方青玄半隐在火光中的面孔,微微一暖。见她刚反应过来的样子,眉梢挑开,淡然地摇了摇头,“没事了。” 她目光微凝,扫了过去,见他左手微微垂着,一直藏在大袖之中,蹙起了眉头,“可有伤到骨头?” 东方青玄又是摇头,“没有,孙太医包扎过了。” 夏初七不太相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目光微微一闪,伸手便拽过他的袖子。伤口确实是包扎着,整个手腕连同手的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白纱布缠绕着,隐隐露出药水黄渍渍的痕迹来,一看就是处理过了,只是看不出里面如何。 知道孙正业在外科上不错,夏初七稍稍放下心,放开他的袖子。 “等出去,我再给你看看。”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好。” 四下里一片寂静。 元祐与如风等人,看着东方青玄淡然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儿。空间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儿越来越密集,就像一个挖掘工地,人太多,呼吸更为不畅。但是,除了铁器的敲击声,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也像一座坟墓。 “报!” 这时,一个兵卒从外面跑了过来。 元祐回过头去,“怎样了?” “右将军,丙字号甬道,挖到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几个活着人的,其中……有魏国公。” 啐了一口,元祐低低骂一句,“他没死?” 那兵卒摇了摇头,声音略略放低,“魏国公的双腿至膝盖以下被机刮斩断,人还有呼吸,已经抬了出去,孙太医正在救治。” “救他?”元祐脸黑了,“依小爷说,一刀捅死算了。你说呢?大都督?” 看着他挑高的眉,东方青玄抿紧了唇。 如今阴山的大营里,已经不分阴山军和北伐军了,从雪崩那一刻开始,全体人员就并入一起挖出去的甬道。再后来,没有了阴山军的主帅夏廷德,也没有了北伐军的主帅赵樽,做为监军出现的东方青玄出现,便成了临时的最高指挥官。 思考一下,他朝那兵卒点了点头,“好好诊治。” “是。”那兵卒应了声,又道,“大都督,右将军,还有一件事,阴山附近这两天发现不少北狄军的探子。听说是得知前朝太祖陵墓被发现,赶过来的。” 东方青玄冷笑一声,眯了眯眼,“到底是人家老祖宗的墓,来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只要他们不阻止挖掘,就由着他们,但是防卫不要松懈,以免他们趁机兴兵。” “是。还有……” 东方青玄见他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 “说。” “兀良汗来使,想见大都督。他们想要回世子和公主。” 东方青玄看了元祐一眼,“右将军以为呢?” 听说他要救夏廷德,元祐的面色不太好看,闻言摸了摸鼻子,挑衅的睨他,“小爷管他们的世子公主要死还是要活?你看着办。”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就像没有听见他的不悦,只浅声吩咐,“兀良汗有投诚大晏的意图,巴彦世子更是再三表示。既如此,先放掉他们的公主和大世子,让巴彦世子随我等还朝,等兀良汗大汗来了降书,再送世子回漠北。” “是。” 那兵卒离去了。 甬道里的人,来来往往。 有吸入了百媚生,受不了被带下去的。 也有从外面赶来填补位置,继续挖掘的。 甬道还在往下深挖,火把将洞内照得亮堂。 无风,闷热,几个人看着正在挖掘的甬道尽头,没有动弹。夏初七也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前面的将士在挥舞热汗,一波波进来,一波波被换下,手心越攥越紧。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没有大型机械的时代,人力微弱,但人力又可以很伟大,万里长城都可以建造,又何况挖通一道甬道?十万大军的力量不容小觑,约摸三个时辰后,洞里传来一声“报!” 那名兵卒滴着汗跑到面前,抹了一把额头。 “大都督,太热了,兄弟们都受不住了。” 热气越重,便越是接近回光返照楼。夏初七心情急切,恨不得冲上去代替他们挖。只可惜甬道不宽,也没有那么多位置,她更是不如人家力大,上去只会碍事…… 东方青玄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 “凿。” 大规模的“盗墓”行为在进行,可很快那离开的兵卒又跑回来了,声音带着嘶哑,“大都督,太热,石壁太硬,很难凿动——” “凿!” 东方青玄还是一个字。 又隔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换了一名兵卒来报。 “大都督,一处石壁凿开,发现里面中空,有四条粗铁链。” 夏初七脚下一晃,精神为之一震,“是天梯!” 她放声大叫着,就往前奔。东方青玄和元祐赶紧跟上,果然,凿开的厚厚石壁层里,是一个正方形的中空,黑洞洞的入口,将火把往里递入,一看,正是那一块安置石椅的中空石壁。 与她想的一样,虽然八室整体陷落,但要连接天梯铁链,那么大的牵引力,这石壁肯定坚固。如此一看,这天梯是从完整的一块原石中间凿下去的,可以想象当初的造陵工程何其庞大。但里面,除了铁链一无所有。 “下去。” 听到东方青玄的命令,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告诉东方青玄,石壁上有过提醒,天梯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石壁机关便会被锁死,下面肯定无出口。一般人下去很危险不说,且天梯的中空部位,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贴身站立,十分窄小,下去人多,反而会坏事。没多一会,陈景和丙一几个在其他甬道的人赶过来了。他们是赵樽的近卫,功夫极高,做这个事最合适不过。 陈景率先第一个滑着铁链下去了。 很快,又有一个人带着凿石工具下去了。 而上面的人,在东方青玄的命令下,继续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个“凹”型的石洞,可供人上下攀爬。 天梯很长。 比陈景想象的更长。 足足几十丈的距离,除了铁链之外,四周光滑。铁链拉扯时,没有动静,显然是停止了运转,铁链嵌入在石洞底部。洞中很窄,只容二人站立,四周全部是厚厚的石壁层,闭合着,没有机关开启。 “开凿。” 此地极热,凿石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陈景拎着榔头,用力敲打在凿子上。 一下,又一下。 “乒乒……乓乓……” 空间太小,回声刺耳。 即便几十丈的距离,上面也能听见。 夏初七的心脏,随着凿石的声音,在猛烈的跳动着,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在火把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又阴得惊人。若石壁凿开,没有了回光返照楼,没有了那个承载过她生命最重的地方?她该怎么办?若回光返照楼,真的陷入了沸水,若赵樽真的……死了,她又当如何? 神思一阵阵恍惚着,看着面前黑漆漆的洞口,她像是站在了野兽的面前,而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她的脖子,想到这,她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第418章三日三生三世(12) “你冷?” 夏初七侧过眸去,对上了东方青玄极是深邃的眸子。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但一如既往的好看,气度不凡,可惜,她却无心欣赏,“不冷。我觉得暖和。” “暖和?”暖和怎会发抖? “这是一个最暖和的地方。”她补充。 “是很暖和。”东方青玄微微一笑。 夏初七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听他,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世上,永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这里那般暖和。” 东方青玄抿紧了唇,不再言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一些什么,也无人知道,在那与世隔绝的三天里,她与赵十九之间的种种。这是她只有与他才能分享的秘密。旁人,永远无法得知。 时间过得极慢。像是经过了一个长长的世纪,一道惊喜的长声,终是从洞口的地底传了上来,“凿开洞口了——” 那一道带着回响的声音,几乎是天籁。 “陈大哥。”夏初七伸出头去,喊了陈景。 陈景没有回答她,但他知道她的意思,很快就沿着铁链上来了。 他没有说话,却向她伸出了手。 夏初七感激的一瞥,走过去拽住他的肩膀,陈景微微抿唇,一只手揽住了她,另一只手攥着铁链,往石洞底下滑去。 说是凿开了,其实只凿开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 洞口一开,里面全是湿热的浓重烟雾,铺天盖地地掠过来。 钻入那洞口去,就着火把,夏初七怔愣住了。 哪里还有那一个满是黄金,奢华无匹的回光返照楼? 她的面前,除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漆漆甬道,外面已经被厚厚的硬土封堵。 八室陷落,已不是以前的环境。 看着完全被封闭的空间,夏初七瞪大一双眼,拔高了声音。 “赵十九——” 没有人回答她。 她脊背汗湿,紧紧攥住的手心,亦是湿滑一片。 沸水,滚汤得像熔浆一般的沸水,热得灼人的感觉,似是又回到了身上。 “赵十九!” 若是她没得记错,如今脚下踩着的这个地方,就是她与赵樽分手的地方。但如今空间潮湿、闷热、高温依旧,她自己也依旧,就是那人不是依旧在这里等着她。 胸口一阵闷痛。 她难耐地躬下身来,喊得嗓子几乎破哑。 “赵十九!” 一声,又一声。 “殿下!晋王殿下!” 一声,还一声。 “天禄!天禄!” 一声,再一声。 无数人都看见了希望,放声呐喊,喊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可除了敲击铁锤榔头和凿子的“乒乓”声,再无回应。幸而夏初七确认了地方,众人有了挖掘的目标,精神了许多。陈景领着几个将士挥舞着膀子,拼命挖掘前面拦路的堆积物,一一挪动开来。 这个地方大多是塌陷的土,里面夹杂着硬石,比先前纯粹的硬土和原石,容易得多。狭窄的甬道,越扩越宽。从天梯石洞中滑下来参与挖掘的人,也越来越多。可人始终未见。 人一多,百媚生的雾气,淡了不少。 夏初七紧张地攥着手,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无力加入,她只能默默等待。 往前挖了约摸两丈多远,仍是不见赵樽的人,如风终是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泥土,放大嗓子,“大都督,大都督,不能再往前挖了。” “为何?”东方青玄看着他,眼尾挑出一抹含着冷芒的不悦,丝毫不像往日永远噙着微笑的柔和,样子极为骇人。 如风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开挖的甬道尽头,“大都督,这个地方,原是塌陷,填充物皆是由上头而来,土质松软,硬石不稳,若我们贸然往里开挖,定会再次塌方……” 塌方在这般深的洞底有多危险,东方青玄自是明白。 他微微眯了眯眼,径直越过如风走到前面,仔细看向兵卒们在躬腰刨土的地方。果然,此处与上面的硬土不同,塌陷下来的土里杂着石块,沙砾,确实松软,无法支撑甬道。 “大都督,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东方青玄的脸上。 赵樽要救,但旁人的性命也不能不顾及。若里面大面积的松土,这般挖掘不仅救不了赵樽,还是在拿旁人的小命去玩。到时候,只会有更多的人为赵樽陪葬在里面。 四周安静了一会。 元祐看了看夏初七虚弱的样子,“挖罢!”他狠狠拽过一名兵士手上的榔头,率先开动,“放心,出了事,小爷担着,你们谁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爷定会为你们养老。” “挖!”陈景二话说,冲了上去。 “弟兄们,开挖!大不了,为殿下陪葬!” 响应着元祐与陈景的话,赵樽的近侍们和元祐手底下的金卫军也纷纷行动,而剩下来的一些人,犹豫不决,一阵寂静,面面相觑着,似是在等待东方青玄的意思。 东方青玄沉默片刻,柔和的声音终是响起。 “挖!不然,回京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这样的地方挖甬道,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这属实是一个要命的活儿。可有了命令,众人商议了一下较为安全的筑牢甬道法子,还是艰难地往里探行。 气氛沉寂得令人心脏扼紧,呼吸微窒。 “报——” 一道曳长的喊声,从天梯洞口传来。 “大都督,右将军,北狄的阿古将军求见。” 听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没有好气,“何事这般急?” 那人道:“阿古称,是为皇陵之事而来,带着北狄皇帝的手书,要与大都督和右将军商谈……” 很显然,挖皇陵不再仅仅只是救一个人的事情,已然上升到国与国的政务高度。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仅是北狄的祖先,还是他们的尊严。北狄阿古率人来阴山,如今这算是先礼后兵。 歇息了这般久,若是再一战,又将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时人皆遵从死者为大。即使前朝已覆灭,大晏军这般大规模的公然盗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写入历史,也得遭千秋万史的后人唾骂。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松了一口气。 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元祐却冷笑着,重重一哼,“挖便是挖了,小爷管他娘的那些破事?东方大人,我上去会会阿古,你带着人继续挖,无论如何也得把天禄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事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 阴山的天,冷入肌骨。 驻军大帐里,元祐与几个大晏军将校一起,与北狄的阿古将军围炉叙话。彼此本就是宿敌,打仗也是多年。如今又因了太祖皇陵被挖掘一事,气氛一僵,自然更是谈不拢。 尤其元祐与阿古。 一年多前,他二人曾在卢龙塞外的药王庙打过交道。当时是与北狄交接公主乌仁潇潇。大概心疼他们的公主殿下,阿古一见到元祐出现就没有好脸色。但还是公事公办地将北狄皇帝的文书递了上去。 “右将军,这是我们皇帝陛下亲笔所写。” 懒洋洋地接过北狄使者递来的信函,元祐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上内容无非是要南晏停止盗取他北狄祖宗的皇陵,并指责这种行为有多么的不耻和遭世人诟病。末了,又说,若太祖皇陵被盗,祖宗不得安生,北狄与南晏将会永久宁日,北狄举全国之力也将复此大仇,哪怕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写要与南晏拼个你死我活。 元祐唇角冷冷扬起。 “前朝都已覆盖,哟,你们还敢自称皇帝呢?” 他略带讽刺地挑了阿古一眼,“唰”一声撕毁了手书,在阿古和几个北狄人的目光瞪视下,笑吟吟地弯着唇,坏坏地继续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蝼蚁勿要与雄狮争锋,北狄还是消停点过日子罢。自然,要打也并无不可,小爷我就在阴山等着。至于这个坟墓嘛……扒也得扒,不扒也得扒,管他是谁的?” 元祐此人向来没个正经,尤其此时说话的腔调极是气人。 阿古腮帮一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岂有此理!” “我如何?什么是理,什么不是理?”元祐挑高俊朗的下巴,一双凤眼斜斜地睨着阿古,眸光流波间全是杀气与怒气。很明显因了赵樽之事,他的心情阴郁得已然憋到了极点,正愁找不到人来发泄,脾气又怎会好? “阿古,我还就告诉你,若不是小爷我心存仁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凭你这又拍桌子又骂人的德性,小爷我立马要你们血溅三尺,再也回不去你们的北狄狗窝!” 第419章三日三生三世(13) “混蛋,欺人太甚!”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阿古,而是先前一直侍立在他边上的一个小个子黑脸侍卫。他圆瞪着一双眼睛,像是气到极点,就要冲上前去与元祐理论。可他还未出例,就被阿古拽住了手腕。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小侍卫终是带着恼恨退到他的身后。阿古松了一口气,抱拳朝元祐和座中的将校施了一礼。 “南晏既然一意孤行,我等便先行告退了。只是,你南晏不仁,就怪不得我北狄不义。届时,两国兴兵,生灵涂炭,谁胜谁负还未有定数……” “哎,可算吓住我了!” 元祐不冷不热地嗤一声,看着阿古的背影,又笑了。 “我大晏堂堂天朝上国,也不是不讲理的,你们若只是来拜祭,并无不可,喜欢怎么跪怎么跪,喜欢跪多久我们也不会理会。至于其他?阴山是我大晏的地盘,还轮不得你们说三道四?” 阿古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重重一哼,扬长而去。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沉闷潮热的甬道里,来来去去已不知多少人。 每挖开一个地方,夏初七都会冲上去看去喊。 可每一次给她的都是失望。后来越挖挖深,她再想上前,东方青玄就不许她再靠近了,她只得等着那一处坚硬的石洞边上,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送来了食物。 将士们吃了东西,又接着挖掘,不停换着人的挖掘。 第一批挖掘的人,都因百媚生离去了。只有夏初七一直不肯走。旁人吃,她就吃,旁人挖,她就看。整个人镇定地蜷缩在一处,若不是火把光线下的面色太过苍白,几乎看不出她有半点异样。 “仔细!甬道要塌——” 突地,有人吼了一声,人群开始后退。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头顶一处土烁突地松动,一块夹杂在土中的巨石因底部的松动,忽然失去平衡,带着沙砾泥土当空栽歪下来。 “咚”一声,有人惨叫。 只见那块大石头,砸在了一个人的腰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他当场晕了过去。 “大都督!”有人厉声喊,“不能再刨了,全是松土!” “对啊,大都督,若是晋王在下面,只怕如今也……” 这人的声音不大,可说出来的却是大家的心里话。 东方青玄神色一凛,瞥向那个被砸晕的人,“将他抬下去。”说罢他凤眸一斜,轻轻道,“即便只是一具尸身,也得给本座挖出来。不然,等回了京师,你我拿什么给朝廷交代?不照样掉脑袋?” 这一唬,那些人纷纷噤了声。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晋王是王爷,他是皇帝的儿子,就算他死了,就算只能找到一具尸体,就算他们为了一具尸体,必须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也不得不这般做。 “大都督!” 东方青玄话音刚落,外面突地又传来一声。 “大都督,乙字号甬道发现一人。” 那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被深埋在土里狼狈得不成人样的人。 他的身上和脸上都受了伤,血液凝固着泥土,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破碎,颜色早已不可辨认。听人说,他是从乙字号甬道塌陷的泥土里刨出来的。从位置上来看,与他们挖掘的“回光返照楼”极近,很有可能就是晋王殿下。可夏初七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赵樽。 他是甲一。 他身上的伤势极重,人已昏迷,奄奄一息。 夏初七身子晃了晃,松开的手一点点捏紧,终是艰难的开口。 “找老孙头来,帮我。” 经全力抢救,几个时辰后,大亮的天色再一次暗沉下来时,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甲一,终是活转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多不胜数,就连那一张英俊的脸上,也有多处擦伤。 “甲老板……”夏初七长松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他缠满纱布的脑袋,声音低哑,“你在下面,可有看见殿下?” 甲一眼眶青紫浮肿,唇角青紫一片,面上有些变形。 他努力的张了张嘴,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是微弱。 “我……没……” 夏初七没太听清。蹙一下眉头,她低头贴近他,仔细看了看,发现他除了身上的伤势之外,声带似是也有损伤。 “甲一,你可以说话吗?” 甲一点点头,出口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没……见……殿下……” 他吃力的吐出几个字,夏初七总算听懂了。紧紧抿了一下唇角,她又干着嗓子追问,“那你从鸳鸯池跌落下去,可有见到一座回光返照楼?” 甲一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没见……我掉入了水里……” 心里一窒,夏初七念头一转,眼睛倏地一亮。 “什么样的水里?” 甲一张了张嘴,声音小若蚊鸣。夏初七不得不俯到他的胸口,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这才听见他道:“水很热……发烫……我脑子……不太记清,水极深,我呛了水,喉咙……喊不出来……脚亦是触不到底,水里有铁链……我一直拽着铁链,知觉极弱……后来……地动山摇……”说到这里,他润了润唇,像是想到什么,裹着纱布的脑袋偏了偏,看向夏初七近在咫尺的脸。 “我……我好像……听见你与殿下……” 说到此,甲一闭上了嘴。 “什么?”夏初七已然认同赵樽是她的夫婿,自是顾不得羞涩,也顾不得甲一听见的是不是她与赵樽欢好的声音,她只想确定一件事,“甲老板,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甲一低低道:“没……听太清……依稀有你们说话……我意识极弱……拽着铁链想爬起……四周是石壁,爬不上……我想喊……也喊不出……” 夏初七涩然地一抿唇,大概明白了。 甲一从鸳鸯池掉落,没有掉在回光返照楼上,而是直接掉入了沸水湖里,所以赵樽没有见到他。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听得见她与赵樽的声音。但是湖底的药性更浓,他的意识完全被百媚生控制,并不很清醒。想到他有可能听见她与赵樽做的那些事,夏初七耳尖稍稍烫了烫,但来不及考虑这个,她再次直入重点。 “沸水湖里,不是滚水,对不对?” 甲一蹙眉,摇了摇头,气息极弱。 “我不知,沸水湖……是何物?水是很热,很烫……好难受……” 他身上的伤势是孙正业帮着处理的,但夏初七也有经手,作为医生,她自是瞧得明白,那些伤势大多来自塌陷时的砸伤,绝对不是滚水的烫伤。 甲一在沸水湖能活下来,证明水并非沸水。 …… “回光返照楼”旧址上的挖掘还在继续。 虽然危险重重,虽然随时会有飞沙走石,泥砖砾土,但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总能做出非常之事。此处,也再一次印证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一层层堆积在沸水湖上的土砾和砖石终是一点点被扒开了,扒出来的泥土,又一筐筐运到了上面。 慢慢的,终是挖到了底部。 沸水湖也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贴近石壁的一处,有一个土堆巨石堆垒的斜坡。 如今挖掘的人,大多都集于这一斜坡处,再往里探入。 但是,接近沸水湖,熏人的热量越发浓烈,挖掘的进度再一次停了下来。湖中被填入的泥沙砖石不少,但除了沸水湖的水位升高之外,温度似是没有受到影响,在火把的光线下,百媚生的雾气还在,熏蒸灼人的热量扑面而来。 “大都督!这是沸水,不能再继续挖了……” 一个兵卒站在垒起的土堆巨石上,试探性往被扒开的湖中探了探,只见那水面灼人,还一直冒着“咕噜咕噜”的热气,不由退了一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是沸水……” “不是!不是沸水……” 夏初七从天梯石洞出来,刚好听见这话。 心里一急,她抢步上前,拔高声音。 “这里面的水是烫,但不是沸水。” 东方青玄回过头来,皱眉打量着她,一张妖冶俊美的脸孔上,凝滞着,略有复杂之色,“你怎的知道?” 夏初七把甲一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可看着仍在冒气泡的沸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此处只接近湖面已然热得受不住,水里的温度可想而知有多高。更何况,这一块空间如今都刨出来了,根本就没人见到夏初七说的“回光返照楼”。 “不相信?我下去试一下。” 夏初七一咬牙,就要上前。 “七小姐!”东方青玄拦住了她,“你不要命了?” 看着冒着气泡,热气惊人的水面,夏初七紧蹙的眉头突地松开,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一般反应了过来,紧紧攥住东方青玄的袖子,她激动的低吼。 “大都督,这个是油锅,油锅。” 第420章三日三生三世(14) “什么油锅?” 夏初七激动不已,一边快步走下斜坡,一边对他道:“大都督,你可有见过江湖艺人往油锅里捞钥匙的绝技表演?那都是哄人的。我估计这湖水底有硼砂这样的物质,受热会产生大量的气泡,看上去像是水沸腾了。实则上水温虽热,却远远没有达到沸点。快!快下去捞人。” 她说得极快,神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可正在这时,耳边却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一个原本站在石堆上观望的兵卒,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地大口呼吸着,身子一软,就滚入底下的沸水里。 有人在惊叫着喊他的名字。 “是百媚生。” 他是中了百媚生的毒,失去意识产生了幻觉这才失足跌下去的。可是,情况与夏初七想象的“油锅原理”根本就不一样,那个人在雾气腾腾的沸水里喊着,挣扎几下,就撕心裂肺的叫喊了起来,他高高伸出的手,还有浮在外面的脸,被烫得通红一片,双目圆瞪的痛苦样子,极是狰狞。到这个时候,说它不是沸水,不会有人再相信。 “大都督,是沸水,是沸水。” “不……怎么会这样?” 夏初七喃喃一声,心脏瞬间跌入谷底。她想不通,为什么现在又会变成沸水?看着一片黑压压的,浑浊不堪的沸水湖,她站高高垒起的石块上,终是抱着双膝无力地跌坐下来,先前强忍的情绪,崩塌一般倾泻而出。 “赵十九,你在哪里?” 她先是低低的呜咽,然后用尽全力般呐喊。 “赵十九,你听不听得见?你倒是说话呀。” 她一吼,嘶哑的声音,几近破碎。 “赵十九,你这骗子,骗子!” 他骗她小金老虎被盗,骗她签下了卖身契,骗她做了他的奴婢,骗掉她所有的银子,骗掉她的心,骗她的吻,骗她的身子,骗了她的一切一切之后,结果骗得她与他天人永隔。 她低低哽咽着,却没有哭。 可有的时候,哭不出来,比哭得恸动更加难受。 人人都在怜悯地看着她,她却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侧过脸来,看着东方青玄,“他是一个骗子。” 东方青玄眉梢微扬,“是,他是很会骗子。” “对,他就是一个大骗子。”她抿了抿唇,嘴唇颤抖几下,竟然笑出了声来,“所以,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嗯?” 看着东方青玄不解的样子,她笑了。 想她当初从清岗县,追他到了京师。从京师,又追他到了卢龙塞。从卢龙塞,又追他到了漠北。从漠北,又追他到了阴山。这一路走来,她也已经追了他一路。难不成,她不能追他到阎王殿吗? 她纵身一跃,往沸水里跳去。可在鸳鸯池她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行为了,东方青玄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又岂会再给她这样的机会?霎时,他一只手拦腰勒住她。 “你这个疯子!要死也不是这般死法。” “东方青玄……放开我……我找他算账去,我不能让他这般欺负我……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定要撕下他的肉……我要咬死他……” 她有气无力的呐喊着,像一个癫狂的野兽,脸上像被人扒了一层皮,红扑扑如同滴血,样子狰狞,目光却空洞无物。明明在看他喊,可他却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一直坚持的信念没有了,她绵软得像一团棉花。 眼前是黑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赵十九,眼前纵有千万人,于她而言,亦是无物。 心力不济地挣扎着,她眼前倏地一黑。 看着她软倒在怀里,东方青玄抿紧了唇,紧紧揽在她的腰上,大喊了一声“如风”,样子凄厉到了极点,那一张美艳如花的脸孔上,神色也是说不出来的扭曲。 他左手垂着,右手紧紧勒住她。 试了几下,连将把拦腰抱起来,都做不到。 看着如风默默地抱着他上去,东方青玄汗湿的额头滴下滚滚的热汗,回头再看一眼冒着热气的湖面,他终是淡然下来,轻轻一笑,吩咐众人。 “无论如何,也要把晋王尸体打捞出来。” 夏初七被安置在赵樽原先的营帐里。 东方青玄交代了孙正业和郑二宝照看,自己又去看望了一下受伤昏迷的夏廷德。接着,他在大帐里他见到了元祐。两人相对而坐,心思各异,片刻都没有开口。 凝重的气氛,让空间里的气压极低。 终究,还是元祐先开口,“她怎样了?” “老孙头说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休息几日便会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元祐却只苦笑。 第421章三日三生三世(15) 接下来,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先前,元祐怎样看东方青玄,怎样不顺眼。但这几日看着他对赵樽的营救,还有对夏初七的照顾,不可谓不尽心,属实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他的看法又稍稍有了一些改观。 “不枉你与天禄相交一场。” 东方青玄有凤眸微眯,不置可否地笑,“小公爷不必抬举我。本座如今做的,只是尽职责与本分。如今,咱们还是应想好,该如何向朝廷报丧。” 元祐唇角抿紧,目光凉透,却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的心里也有了底……经过这一番浩劫,掉入那沸水之中,又过了这几日,怎的还可能有活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他点了点头。 “是该报丧了。” …… 夏初七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整整三天时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苏醒。 经过八室,又经回光返照楼的三日,她原本羸弱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这三日里,她一直在发烧,孙正业心急火燎的开了无数的方子,焦急得嘴角上火,起了好几个大疮。郑二宝亦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尽心侍候着,动不动便声泪俱下的哭。 看着他们,东方青玄直蹙眉头,“都下去罢。” “是,大都督。” 率先回答的他的,是两个临时过来照看夏初七的舞伎。因她们是女人,为她换衣擦身都方便得多,这才被东方青玄特地弄来的。可她二人听话的下去了,孙正业与郑二宝却没有离开。尤其是郑二宝,他维护赵樽的心思比孙正业更重,破哑着尖细的嗓子,他低低抽泣道,“大都督,楚小郎是我家主子爷的人,奴才自会侍候。” 看他一脸防贼的心思,东方青玄捏了捏眉头,妖妖娆娆的一笑,“可如今你们家主子爷不在了,她若醒过来,一意求死……”略略停顿,他的视线从孙正业的脸上,又转到郑二宝的脸上,“你们谁能拦得住?是你,还是你?” 孙正业与郑二宝对视一眼,被他噎住了。楚七的性格多么刚烈,他们都晓得。就她那个性子,若是醒转,极有可能会随了赵樽去,他们确实拦不住。 孙正业是个老夫子,叹了一声,红着老脸退了下去。 可郑二宝却是一个硬脾气的太监,跟随赵樽日久,这两日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若不是因为楚七还在,他自己都随赵樽去了,哪里还会怕由东方青玄? 他双手垂立,目不斜视,却不肯离去。 “奴才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 东方青玄看他这牛性子,垂下了眼皮。 “随你。” 灯火氤氲,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极浓。 床上的夏初七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爽衣裳,看上去脸蛋儿更白,下巴尖瘦如削,不知昏迷中想到了什么,她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双手紧揪被子,像是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嘴唇一直发颤。 “赵十九……” 高烧昏迷中的她,呓语了一声。像是咕浓,像在呐喊,又像是在挣扎,听不太真切,但东方青玄却知,她一定在喊赵樽。他瞥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撑着额头,面上情绪极是复杂。 “赵十九……赵十九……” 她像是做了噩梦,声音如同呜咽,像在哭泣,身子扭曲着挣扎起来。东方青玄看一眼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已然睡过去的郑二宝,慢慢起身走过去,坐在床沿,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好好睡一觉。” “爷……你……还在……” 她嘴角哆嗦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紧紧的,她像抓着救命的浮木,手在颤,身子也颤抖起来。 “不要……爷……不要离开我……” 大概是发高烧的缘故,她神智不太清明,掌心一片湿濡,力道却极大。东方青玄手指微微一抽,想要收回来,可她又扼紧他,带着紧张和害怕,根本就不肯松开,紧得他手心也汗湿一片。他终是不再抽手,只安抚地回握住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讽刺地冷笑一声。 “你这个人,当初为了赵绵泽要死要活,为了他,还说什么宁愿舍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那时,你是多想他能赢过赵樽?如今,你为了赵樽,也要死要活。可这一回,你不仅要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寿命,你这是宁愿把命也一并给他。” 他低低说着,脸上情绪不明,略带着一点嘲弄。 “轻贱生命的人,可恨!本座极是厌恶。” 说罢,他凉凉地看她一眼,却没有放开手。 帐内的灯火忽闪忽闪,入夜的天,越来越冷。他斜斜靠在榻边,相握的掌心传来的热度缓缓地涌入他的心间,带出他脸上一阵涩意。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口气,终是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却无法用另外一只手来替自己拉一条薄被盖上。 第422章长歌扼腕(1) 寒风席卷了阴山。 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处处可见大晏军的身影。 夏初七艰难地跋涉着,觉得前方的路,实在太漫长。而这似乎永远也不会天亮的夜黑,也实在太过漆黑。幸而,赵十九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白雪纷飞,还是寒风大作。他们二人在锡林郭勒草原上骑马,大鸟的马脑袋上,立着大马和小马,惹得大鸟甩着响鼻生气,像是咆哮这样不公的对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着,将身子依偎着他。 “赵十九,你欠我多少银子了?” “爷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钱。” “傻瓜,爷比钱贵重。” “哈,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 “姑娘,这都是跟你学的。” 她生气地嘟着嘴巴,紧了紧他的手,刚想要开骂,手腕却被他紧紧地反握住。她一惊,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来,刺耳的白光紧张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营帐…… 不久前,她才与赵樽在这床上闹腾。 可如今,却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 “你醒了?”东方青玄极不耐烦地抽回手,看着她转头时,突然凉下来的脸,唇角一挑,几不可见地捻了捻凉却的指尖,懒洋洋拧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轻轻一笑,“七小姐,晋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银子?这人都不在了,你还在念叨?” “东方青玄……”夏初七哑着声音喊他,她不喜欢听“他人不在了”这句话,可终究身子无力,即使是想骂人,也声息微弱,“有进展吗?他……找到了吗?” “他?你是想说他的尸体?” 看着她顿时煞白的脸,东方青玄仍是浅笑着,非得把每一个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锋利的刀尖,再向她的心窝子里戳去,“七小姐,那一处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极深,湖面还宽,沉入的沙砾也多,有不少将士都受了伤,捞尸更是没那般快。” 又是一句“捞尸”,让夏初七的心缩成一团。 咽了咽口水,她眼巴巴看着他,“为什么非要这般残忍?” “这就叫残忍?呵,本座是为了让你认清实事。”东方青玄立在床边,一袭红袍火一样的鲜艳,颀长的脊背风姿如旧,凤眸微眯着,牵出一抹极为柔媚的光芒。 “怎的?还想随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着他,动了动嘴皮,没有反驳。 “大都督,你无须这般讽刺我。为人殉情在你看来,可能很可笑。但于我而言,死不死,并不可怕。只怕人活着,魂没了。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差别?” 轻“哦”一声,东方青玄挑了挑眉,“决定了?” 迟疑一下,她突然说,“我先前有些冲动。” “想明白了?”东方青玄微微抿唇。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着他,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该那般求死。不论怎样,我也得先找到他,这样才好与他葬在一处……” 东方青玄面色凉了凉,那一刹的寒气,几乎是当头罩向了她,可声音,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媚,“你只顾着去找他追讨欠债,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欠了别人的债,需要还清?” “我欠了谁?”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东方青玄却没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带着绚烂的笑意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盯了半晌儿,轻轻抬起左手,那一只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轻松的将上面缠绕的纱布,一圈一圈地松开。 “东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惊呼,声音喑哑,喉咙像被噎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美得令她无数次嫉妒的左手,竟齐腕没有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模糊了一片的血肉,几乎能见到白惨惨的骨头。与他绝美无双倾国风华的容色相映衬,这一道伤口,无疑成了世间最残忍的一种摧毁。 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却断了手。 一场巨变,死了赵樽,残了东方青玄,可她为什么活着? “无碍,人有缺憾,才是完美。” 他轻松地说笑着,看着她深陷的双眼,还有傻愣住的小脸儿,又慢条斯理地将纱布缠绕上去,莞尔一笑,“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还在发愣。 “这个要求,不过分罢?” 北风无情,阴山雪浓。 落晚时,狂风卷着白雪,将营地伙房的炊烟卷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缥缥的雾气。营地北边的大帐里,传来一阵阵捣药的“咚咚”声。 腊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里的打捞仍在继续,夏初七也还住在那间营帐,营帐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几,杌凳,一桌一椅,一书一笔,甚至还有那本《风月心经》…… 她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的药匣,被她归置得极是齐整,药香味儿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练时大喝的声音,混合着她捣药的声音,极富节奏。 要打仗了。 大晏对皇陵的挖掘,终是惹恼了北狄人。 但与第一次听说战争相比,她并无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战争是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活动,兴许是因了战争,才传承了发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么关系。唇角扬了扬,她脸上清淡无波。 “王妃。”郑二宝打了帘子进来,呵了呵手,看她平静的“咔咔”捣药,怔在了当场。 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对她虽也恭敬,但从未这般认真的叫她,而这“王妃”两个字,也是自从赵樽出事后,他才巴巴喊上的。她想,在他心里,兴许也想要找一个倚托。他是跟着赵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辈子,跟上跟下,如今赵樽不在,他还得找个人跟着,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夏初七一叹,“二宝公公,有事?” 郑二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递上一个东西,“您的。” 夏初七看着那个东西,眼皮一跳,捣药的手顿住了。 “爷那日去军囤之前,让我先把它收起来,等您回来,再给您的。” 夏初七抿紧了唇角,眸中波光涌动。先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他这才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将郑二宝递来的“锁爱”护腕接过来。那一日她被掳入军囤,待醒来,锁爱便已不见。后来问及赵樽,他只说放在营中。这几日,忙于这些事,她竟是忘了问郑二宝。 失而复得的东西,自是金贵。抚着冰冷的“锁爱”,看着它铁质的光芒,她似是忆及当初画出图纸精心打造时的样子,心潮如浪翻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它是一对,另一只在赵樽的腕上。 它是一双,也是这世上仅有的一双。 “多谢二宝公公。” “王妃不必与奴才客气。”郑二宝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双手捏了捏,尖细的嗓子有些苍凉,“王妃,奴才跟着主子爷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这才把奴才惯出了些小性儿。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后,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会像侍候爷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郑二宝说了许多话。 夏初七默默的将“锁爱”戴在手腕,转动着它,看来看去,没有抬头,只有眼睫毛一颤一颤,过了许久,待郑二宝终是住了声,她才抬头,轻轻一笑,吐出一个字。 “好。” 郑二宝瘪了瘪嘴,看着她手上的药,轻咳一声,像是难以启齿,顿了片刻,才犹豫着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爷他……王妃,你,你还是……” 他支支吾吾,并未说得明白,可夏初七却听明白了。 “二宝公公,你多虑了,我与大都督是朋友。爷他……”话顿在此,她平静的情绪终是有了一缕压不住的凄色,眉头跳动极快,像是在轻颤,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他在这里。” 郑二宝还未搭话,只听见“咳”一声,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撩开了,进来的人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清亮,“又在捣药?” 夏初七抬头,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几日一般身着华贵的便袍,像个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细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长披风,红樱头盔夹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剑,闪着烁烁的光华。 有那么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着冷硬战甲的元祐,眉宇间与赵樽竟有几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赵樽的亲侄子,有几分相似实在正常。但往常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有发现过这一点。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发寒,元祐故作轻松地笑了。但无论他怎样装着不在意,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风流潇洒,反倒添了几分肃宁,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闪了闪,微笑。 第423章长歌扼腕(2) “要打仗了?” 元祐迟疑一瞬,“嗯”一声。 今日的谈话,他有些跟不上节奏。又寒暄了几句,他放下头盔,在她的对面坐下,“北狄调集了兵马直奔阴山,在阴山以北五十里左右驻扎……”他似是不想说起战争,敷衍一句,丹凤眼微微一挑,狭长的眼尾带着一丝忧色。 “天禄的事,你节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说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还要平静,元祐吐了一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大概他是刚刚操练完进来的,这般冷的天气,他看着她,额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头,递上一张巾帕。 “擦擦罢,小公爷。” 元祐没有接巾帕,目光一眯,却把头往前一伸。 “我手脏,有劳小姐。” 他略带促狭的表情,像个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摇头失笑,“你这般做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她平静地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手还未收回,却听见他说,“我往常总见你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这般说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扫着她煞白的脸,元祐惊觉失言,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烫,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凉。 可她收回手,还是笑了。没有就此话题,转而问他,“夏廷德离开了?” 见她无碍,元祐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今日一早由人护送着离开阴山,转道去北平了。要不是东方青玄那厮拦着,小爷我非得宰他不可,这次在阴山,先是折辱天禄,再掳了你去,又引发雪崩,导致……”瞄她一眼,他才道,“导致天禄出事,全是这老匹夫干的好事。不过楚七你放心,小爷我早晚宰他,出这口恶气。” “呵,你何苦这般好心?” 夏初七轻轻一笑,问得极是幽然,却把元祐听得一愣,“你此话何意?” 她唇角微微翘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这表情里,添了一些往常没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轻松的促狭,“宰了他,不会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与他多说,只轻声儿嘱咐:“哥,战场上,刀剑无眼,又是这般天气,北狄人比大晏军更为熟悉地型,你仔细些,保重自个儿。”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厉害着呢,从未吃过败仗。” 夏初七低头,没有看他,似是觉得冷,将身子往暖炉靠了靠,语气又凉了几分,“赵十九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无常胜将军,眨眼工夫,就可改变战局,马虎不得。” 原本她能这般坦然的说起赵樽,元祐是应当觉得欣慰与松快的。可观她眉宇间虽无痛苦之色,他却突然心里犯堵。 她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打了一个冷战,将自己偎近了炉火。 洪泰二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九,沉寂了许久的战事,又一次掀起了高潮,这一次,统兵的人不是赵樽,而是元祐。数万大军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马匹飞溅而起,由近及远看去,那长长的队伍仿若一条长龙。在苍茫间,迎着狂风,威风凛凛。 夏初七没有去为元祐践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军队,听着那无数马蹄同时扬起的声音,只觉这般夺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凉。 金卫军的威势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来,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呜……呜……” 连营的号角吹起,闷沉低沉,如铅般直压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不畅,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郑二宝。 “走吧。” 郑二宝垂眸,眼圈儿红了又红。 “王妃,奴才……奴才想爷了。” 这两日,他是这般,动不动就号啕大哭,看这情况,夏初七仰了仰头,吐出一口气,“再哭,我便宰了你,让你下去侍候他。” “呜……” 盏茶功夫后,回到营帐,饭菜来了。 送饭的人是如风。 大晏与北狄开战了,但皇陵里的挖掘还在紧张的进行,大营里的警戒也未松懈。鉴于夏初七先就被掳过,还有雪崩之事,东方青玄甚是小心,对她的吃食,也嘱了如风亲自照管着。 郑二宝极是不喜东方青玄的关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与楚七说了些什么,次日起来,楚七就像忘记了那些事,整个人沉寂了下来,甚至脸上又有了笑容。 在这之前,郑二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家主子爷最珍视的人,会随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爷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会好受。所以,他得尽着心力把楚七侍候好,这样等去了底下,见到他家主子时,他也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 “王妃,吃点吧?” 他躬着身子,仔细用勺子把滚烫的粥搅凉了一些,才递到夏初七的手边。夏初七冲她感激一瞥,捋了捋头发,接过来,看向送饭来的如风。 “如风大哥,可有进展?” 这句话,这问过很多次了。 如风有些不忍心,可终是安慰她。 “还没有,大都督和陈侍卫长他们,一直在组织人马打捞。想来,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郑二宝递来的软垫上。 低低的,她喃喃一声,“还是不要找到好。” 饭后,夏初七去了隔壁帐里。 甲一静静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显得那张床似乎有些小,与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协调。经过她的精心治疗,他伤势有了好转,声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极是不好。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 甲一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只是点头。 夏初七抿着唇,为他把脉,“嗯,你这是瘀血阻滞了经络,加之你心肝气虚,神魂失调,彻底康复,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她声音极是平淡。 这让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脑子里的她,依稀还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个目带狡黠,唇带浅笑,飞扬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伤心,也不难过,实则性情大变的人。 “喝药吧。”她又淡淡说了一句。 “好。”甲一咽了咽唾沫,应了一声,由着郑二宝扶着他靠坐在床头,喝下她备好的药,瞄了她好几次,考虑一下,终是用略带歉疚的眼睛看她,把迟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 甲一的头略略垂下,“都是我错。”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轻心,你就不会被人掳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缘故,殿下也不会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夏楚,该死的人,是我。” 他说话时,夏初七并未打断。 等他满带歉意的说完,见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揪着被面,耷拉着头,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 “是,确实是你错。” 甲一抬头,赤红着脸看她。 可不等他开口,夏初七却又笑了,“错了,那就好好活着恕罪。错了的事情,无法弥补。该记挂的人,记在心里。但甲老板,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该压在心上。” 说起仇恨时,她眼中略有冷光闪过,甲一目光微动,惊异于她的表情。那日从沸水湖上来时,她昏迷了许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点跳入湖中为晋王殉情。可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又变得不哭不闹,神色安静,原就让他诧异,眼下,她竟是轻松说出“复仇”二字。 她原本是一个欢悦的姑娘。 不是现在这般,不是这般的一个人。 甲一唇角略为干涩,张了几次嘴,声音沙哑。 “殿下,他,应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来管。与他的账,我往后去了,会与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们的债,一并收回来。” 那日,东方青玄不仅给她看了断肢,还告诉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时,也告诉了她,夏廷德还活着,很多人都还活着,活得很好。 夏初七从来不是宽厚之人。 有赵樽护着时,她只是随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许多事便要自己决断。 仇要报么? 答应是肯定的,要。 赵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并还来。 正如如风所说,沸水湖里的尸体,终是捞出来了。就在元祐率兵与北狄阿古在阴山以北大战三日后,北狄军败退,双方休战,他返回阴山大营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举国同庆。 找了许久的人,终是有了踪迹。 第424章长歌扼腕(3) 他变成了一具尸体,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里,被大石块压着,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捞中,以死伤无数人为代价,终是捞了上来。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认不得这个人。 塌陷时的石块砸在了他的身上,尸体并未完整的打捞,被发现时,肌肉烂尽,四肢不全,甚至头都砸烂了,尸体变成了一块又一块,被沸水煮过之后,已然不再像个人形,只是一堆发胀的肉。 如若他身边没有晋王的腰牌,相信无人能认出他来,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气刚刚暗下来。 一个兵卒兴奋的高喊着“找到了”,跑入大营,在营中大哭大闹,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声吼叫,终是结束了他们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捞日子,无数人都在欢欣鼓舞。他们早知捞的是尸,已非人,也已然感觉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说,从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释然,他们更多的是解脱,是兴奋。 只有陈景与赵樽的近卫们…… 最后的一些希望,终是破灭。 听说陈景当场倒地,晕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时,这个男人,从第一日到开始,从来没有软下去过的男人,如今四肢瘫软,口吐白沫,是软绵绵的被人抬上来的。 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陈景目光悲凉。 “没有什么。”她说。 早已确定的事,如今只不过有个交代而已。 “他们是该高兴。”她又说,然后安抚的替陈景掖了掖被子,“陈大哥,我们也该高兴,他终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长长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陈景动了动嘴,默默无言。 她弯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劝说,“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脱。赵十九他好算计,他是从不肯吃亏的,临死也要占我便宜,他死了,倒是开心。” “楚七……”陈景的声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着他的脸。 “陈大哥,我与他这梁子结大了。” 一个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号。 一个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虚无。 灵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么? 出了营帐,夏初七没有去那正在紧张收殓的灵帐,而是缓缓步出了大营,迎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往阴山南坡走去。 郑二宝在她背后,默默跟着。 她的脚印小一些,郑二宝大一些。有意无意的,郑二宝似是在丈量她的脚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脚印上。 他发现,她走过的每一步,距离几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匀称,丝毫没有凌乱和仓惶。靠近阴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啸的寒风,直灌入衣襟,似是还在叙说那一日的惨烈。夏初七仰头看了片刻,花了约半盏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个可以望见坡地和营地的石崖顶端。 站在此处,她久久无言。 这块土地,经过大晏军队的挖掘,已然与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谁将火药点燃的?她也在想,雪山时,赵十九应当逃命的,可他却冲入了军囤。 他那个人,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好。 闭了闭眼,她又笑。除了好,他也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坏。 一步一步,她走向坡沿,慢慢张开了双臂。 “王妃!”郑二宝惊诧的低唤一声,被她的举动吓住。 “你在做什么?”这时,另一道比郑二宝更冷的声音传过来,不等她回头,就被那人把身子席卷过去,卷入离坡沿足有一丈远,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屁股吃痛,抬头看着他。 “该我问你吧,你在做什么?想摔死我?” “我,我没有掌控好力度。”东方青玄看着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扬唇浅笑起来。一只手做事,他还不习惯,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个大踉跄。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娇娆姿态。 “我以为你……” “以为我要自杀?”夏初七打断了他的话,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弯了弯,“不过是找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不都说了,早晚的事。再说,即便要寻死,我也不能这般死。这样摔死,下去见他,都没脸,投胎也不会长得好看,万一他还嫌弃我怎办?” 她似是玩笑一般说着,情绪比东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轻松。说罢,她看了看那一袭红衣,慢慢走过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间添了一些隐晦的担忧。 “昨夜有没有幻肢痛?” 东方青玄抿唇,妖艳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头来,看着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动,“无碍,这点痛不算什么,本座受得住。” “痛得紧了,我可以给你针刺麻醉。” 东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龙的嘴里,被机括齐腕绞断,虽然有孙正业包扎治疗,可大概他并未配合,她那日看见时,肿浓发炎,极是骇人。经过这几日的治疗,伤势终是慢慢好转。但愈合时,持续性的“幻肢痛”却极是折磨人。每每这时,他若难忍,她便为他施针麻醉,缓解疼痛。 “也亏了你,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疼痛总是有的。等伤愈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为赵樽的死劝慰她。夏初七自是听懂了。抿了抿唇,轻唔一声,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淡然转头看他。 “可有查出什么来?” 东方青玄对她莫名跳转的话,微微怔忡下,才莞尔一笑。眸底里对她的欣赏,没有遮掩,“那日雪崩太过惨烈,死了许多人,我查了这些日子,尚无头绪。不急,总会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营了。” 她调转过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东方青玄看着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拒绝了。回过头来,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总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唇角扬起,似笑非笑。 “路还那么远,一个人走,累了怎办?” 夏初七没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三个人快要步入大营时,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大都督,于我而言,世上再无比生死更远的路了。” 东方青玄浅笑,“你这般,到似变了个人。” “有吗?” “有。” “人总是会变的。” 听着她淡然的声音,东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头发,可最终,掌心抚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 “七小姐,其实世上最远的路,并非生死。” 夏初七脚步微微一顿,大步迈入了营中。 正在这时,外面一队马蹄声,踩着积雪飞奔而来,领头的人举着一幅翻飞的旗幡,人还未至,声音便传了进来。 “圣旨到。” 这个时候来圣旨,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夏初七回过头去,看着东方青玄,“看来你说对了。” 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他风尘仆仆翻身下马,肩膀上似是还有未化的积雪,看了看营中僵滞肃穆的氤氲,不解地愣了愣,长声唱着。 “圣旨到,晋王赵樽接旨。” 他说完,无人回答。娄公公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环视一周,未在人群中发现赵樽,又蹙了蹙眉头,高声喊。 “晋王殿下呢?”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啸的风声,久久无言。终于,身着战甲,满脸尘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离此处不远的一个黑白灵帐,轻轻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 “娄公公,宣旨吧,他听得见。” 娄公公微微一怔,整个人石化般僵硬在了当场。人没了,旨如何宣?但是,看着场上众人皆纷纷跪地,他迟疑片刻,终是神色凝重地展开了黄帛圣旨,拔高尖细的嗓音,字正腔圆的念。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肃清敌寇,先后收复永宁、大宁、开平,尔后引军北渡滦水,于卢龙塞大破狄军,令哈萨尔败走遏都……终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稳固,寰宇生辉。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泽后世……即日起,北伐大军返朝归故,朕将设十里红毯,百官大宴,为神武大将军王接风洗尘。” 停顿此处,娄公公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终是念到了最后一段,“另,朕夤夜难眠,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归,承欢膝下。” 脑子里一遍遍响过这句话,夏初七笑了。 圣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于此? 如今再来褒奖他的丰功伟绩,不嫌迟吗? 跪在角落里,她唇角讽刺的一勾,抬起头,看了看阴压压的天空,又看向晃动着白幡的灵帐,似是看见了灵帐中那一个装殓尸体的黑漆棺椁。脑子微微一热,视线模糊起来,仿佛看见一角黑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过。 第425章长歌扼腕(4) 赵十九,你是听见了吗? 寒风中,久久无人应声。悠悠的风声刮着,旁人又说了什么,她并未听清,响在耳边的,似是北伐军开拔时,赵樽在京师南郊的点将台上那一句话。 “惟愿以身蹈之,北狄不驱,必马革裹尸,誓不还朝。” 又似是回光返照楼,他说,“后来我的胜仗越打越多,父皇也会欣赏的看我……” 如果眼还能睁开,人总能活下去。 不管这个世界是天晴,下雨,还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准备撤军,北狄也吁了一口气。阴山大营之中,已经在准备回京返朝的事宜。 北伐战役结束的旨意,不仅传入阴山,也传到漠北,还传到辽东,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的战事,终是宣告结束。 圣旨到的那日,东方青玄草拟了丧报,交于娄公公,丧报言,“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殁于阴山。” 将士们拔营了。 一个个的军帐收拢了。 那临时搭建的灵堂上,香案还未去撤去,上面摆满了祭品,插着燃烧的香烛。一口黑漆的棺椁,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灵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灯,一闪一闪。 算好吉时,道士还在做法。 赵樽殒命阴山,但灵柩和遗体还得运回应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里拿着法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词,念念有声。 夏初七看着他,只是想笑。 这般能招来他的魂吗?她不信。 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一个旁观者。卯时,北伐军的先遣部队开始离开阴山了,他们也将带着那一口黑漆的棺椁。 人要走,冥钱不能少。 那纷纷飞舞的冥钱,似是比今日的白雪还要密集。扶灵的人是赵樽的十六名侍卫,一个一个神色凄哀。 大营门口,六军缟素,齐齐肃立。 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那口染着白花的黑漆棺椁上,而棺椁里,装着那些已经辩不清的肢体。场面极是肃穆庄重,除了扶灵十六名贴身近侍,还有四十八名锦衣卫的仪仗队随行。 娄公公拿着拂尘,红着眼睛,大声的尖着嗓子呐喊一声。 “起!” 运送棺椁的队伍,从分开的两列大军中缓缓穿过,灵柩也缓缓移动着,带去了众人的视线,随行的队伍亦步亦趋。 “哀!” 娄公公一声“哀”落,众人垂首。 “祭!” 校场上,大雪纷飞,冥纸舞动。 在纷飞的大雪中,六军齐声唱哀—— 滔滔滦水,悠悠长风。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师伐北,与子峥嵘。 旌旗万里,马踏声声。 烽火连城,号角肃肃。 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龙骧虎步,百战百胜。 一朝折戟,六军嗟吁。 长歌扼腕,魂归故里…… 震耳欲聋的祭歌声,被数万人齐声唱来,沉闷低响,贯入心扉,六军哀恸,北风呼啸,整个阴山,无处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场秋点兵,只恨此时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没有在大营中。 此时,她正坐在可以遥望的山坡上,听着那“滔滔滦水”的唱挽,看着那一列列整齐的扶灵队伍缓缓离开,视线有些模糊。 终究是要去了。 他的灵枢要被带回应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这一日,是赵樽的“头七”。 听说死去的人,会在头七这一天回来看望他惦念的亲人。亲人则要避开他,免得他记挂着,不好再投胎转世为人。 他殁于阴山,他回来了,也在阴山。 她在要阴山这里,为她烧“头七”,烧“三七”,她要烧很多很多的钱给他,她就是要让他惦念,不许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着她。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说。 冷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将一张冥纸放入燃烧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飞舞而起。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郑二宝又说。 她仍是没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袭素白的袄子,头上插了一朵二宝公公亲簪的小白花,脸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间。 “王妃,爷的灵柩去了。” 郑二宝第三次说着,她终是有了反应。 “我知。” “那我们不跟……?” “不急。” “哦。”郑二宝跪在她的身侧,默默往火盆里烧纸钱,只好不声不响的等着。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看那烧成了黑蝴蝶的冥钱在空中飞舞,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正在朝她走来。 他轻抚她的脸,掌心温暖,动作怜惜。 “阿七……” 带着刺骨寒气的抚慰,她不觉得冷。 果然是头七,好日子。 她笑,“赵十九,是你回来了吗?” 北风迎面拂过,似在低低的呜咽。他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却看清了他的眉眼,听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响声。 他还是这般不喜说话。 她心里甚暖。 那么,还是她说与他听罢。 “赵十九,你不要这般看着我。我如今的做法,不过是如你如愿而已。他们说今日是头七,其实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离开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这个,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几年了。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还不能下来找你算账。” “这些钱,我都烧给你,你且给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乱找女人,不要过奈何桥,不要喝孟婆汤。等着我来,欠我那么多银子,你不要以为这般就两清了……” “还有,你不要走得太远,你知道我懒,我不喜欢累,若是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怎办?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惯了,你总是一个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烧给了你,你且慢慢下着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许离开。” “对了,你父皇来圣旨了,你都听见了吧?他说盼着你归去,承欢膝下呢?你心里美不美?虽然你没有说,我猜,你一直是盼着的吧?如此,不要有遗憾了。你所有的遗憾都留给我,我来解决。你放心,你不在,我会小心的,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战争也结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这样久的仗,功劳这般大,你猜你爹还能给你什么封赏?怕是给不出来吧,除非他把宝座让给你……可他又怎么肯呢?” “赵十九,他们把你带回家去了。可我没有护送你回去。因为我以为,你的魂会在这里,你没有走……他们都说那个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灵魂,因为我……我自己,你晓得的,我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肉身算什么呢?” “还有,二宝公公待我极好,大鸟我也给你接管了。我准备给它改一个名字,威风一点的,叫奥巴马怎么样?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马,你怎能叫它是鸟呢?它会吃醋,吃大马和小马的醋……” “我托了人将大马和小马从锡林郭勒带过来,他们头上的绿冠,还是那般好看。两个小家伙亲热得紧,想当初,大马飞了一年找到了小马,想来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他们分开的了。锡林郭勒那么冷的天,也无好的吃食,它们仍是那么欢快,没有烦怨。有时候,我真是好羡慕它们,怎么能这般快活呢,兴许是与爱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没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北狄向南晏递交了议和文书,想来会达成协议,很快他们就会来,重新修缮皇陵。但八室没了,就是没了,无人有本事再重建。后头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还在,我俩能去闯一闯,但估计,如今,也是无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会,兴许往后我也可以给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个我俩的家,往后我来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会是会往前发展的,以后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着你受穷吃苦。你以为你不是王爷了,我还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现实得紧,我喜欢你,因为你有权有势,还长得好看……” 她一直在说,脸上带着微笑。 从眉到眼,再到唇,都无一丝的伤感。 郑二宝默默的陪着,听着,看着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后一张冥纸从她雪白的指尖划入火盆,直到最后一只黑蝴蝶迎风飞上了天空,与白雪缠绕在一起,她终是顿住了声音。 仰头看着天,她一动不动。 听说仰头的时候,泪水不会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第426章长歌扼腕(5) 顿了许久,她终是笑了。 “还有一件事,赵十九,我还是要准备回京的,我会让何承安来接我,我得答应……他了。不要怪我,因为我别无捷径,也怕你等得太久,会忘了我。” “你给我三年时间,就三年……” 一阵北风呼啸而来,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扬起,素白得如同灵堂的挽纱。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神寂静无波,一双手终是无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晋王殁,天下哀。 翻开历史厚重的画卷,人们总会惊奇的发现,许多时候,一个历史朝代发生的巨大变迁,往往都来自于一个偶然的转机。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庆未过,鞭炮的硝烟未散,晋王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便传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苍,乃至乌那诸国。有人叹,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评,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学家以为,导致大晏王朝的历史发生转折的,不是洪泰帝为稳固江山而滥杀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顾惜自己儿子的残忍绝情,也不是洪泰帝没有长远的眼光,选错了继承国祚的储君。一切的导火索都是缘于一个女人,一个将永远被载入大晏王朝史册的女人出现。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车轮,终将逆转。阴山的祸端,像一颗埋藏的炸弹,那些伤害过的,逼迫过,肆虐过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将这些人给予她的重重创伤,一并偿还。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会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让这个时代鲜血横溢,也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不管他是谁,都一样。 天地呜咽,混沌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儿,笼罩了阴山。 凄厉的哀嚎声,还未散尽。 晋王灵柩的已入北平,南下应天府。 一路上,无数人夹道叩拜,哭声震天。在他们的眼中,那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棺椁里,是他们景仰的神,是上苍派来的救赎,是他让他们免于战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他是真的死了。 无数人都说,晋王殿下披肝沥胆,为国尽忠,这般死得太冤,阴山未有大战,为何而死?是杀戮,是权斗,是陷害,还是其它,都未有可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为晋王的死给一个“盖棺定论”的说法。盖棺定论是对一个逝者,一个威震天下的英雄,一个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将军王,是非功过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节的前几日,前往阴山传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终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师。 手捧丧报,娄公公一路策马入奉天门,进入大晏王朝最为庄严肃穆的皇城禁宫。那一日,京师的大雪未霁,狂风大作,声声如咽。 丧报未入东宫文华殿,直接往乾清宫而去。得闻消息的皇太孙赵绵泽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质大氅,站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抿着唇角,久久无言。 乾清宫。 娄公公头缠白纱,腰系麻绳,高高捧着东方青玄亲自撰写的丧报,一步步跪着入得宫殿,尖细的嗓子声音呜咽着,带出一屋哀恸与悲色。 “禀陛下,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两个字,如若惊雷。 崔英达拂尘一紧,满脸讶色。 自从圣上的旨意发往阴山开始,他就以为晋王殿下能够赶得回来过“上元节”,能吃得上宫中的元宵,哪料会是这般? 斜卧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撑在龙榻上,他瞪圆了双眼,看着身着丧服的娄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说一遍。” 娄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浑身发颤。 “奴才说,晋王殿下殁了。” 殁了?老十九没了? 洪泰帝指着娄公公的手,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放下,白着一张嘴唇,沉着嗓子发问:“把丧报呈上来。”娄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高高举起丧报,头重重叩在地上。 “陛下,晋王殿下的灵柩,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洪泰帝久久无言。 花白的头发,似是又添了一层白霜。 “爹,我要骑大马……” 一道童稚的声音,穿过时光,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六岁时的老十九。他有许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个敢喊爹。他的儿子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个敢骑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胡须。 那时,他是疼爱他的。 比疼爱任何一个儿子更甚。 即便后来,他功高盖主,他的铁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终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苍穹上俯瞰众生,甚至可以拿那样一双凉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这个父亲,要挟他,与他讲条件,他终是忌惮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却从未想过,老十九真的会死,而且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杀死我?” 六岁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杀”和“死”,他那时气极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满是不信、惶惑、恐惧,他一定想不通,疼爱入骨的爹,为什么要杀他。 那一双眼啊……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竟记得这般深。 多少年了?二十年了罢。 他有许多的儿子,可自从那一日之后,这个世上,再无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来见到他,也只剩下一声“父皇”,少了亲热,多了敬畏与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该回来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这般说,“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长于斯,怎么着,也是要回来的。” 听着他自言自语,崔英达默默不出声。直到一个小太监鞠着身子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回神。 “陛下,臣工们都集在谨身殿,求见陛下,似是为了晋王之事而来……” 崔英达的声音,唤回了洪泰帝。 “崔英达,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洪泰帝点了点头,“见见罢。” …… 谨身殿。 在大晏皇城这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里,此时聚满了满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孙赵绵泽,甚至还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赵构,还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孙们。 “陛下,晋王为国殒命,不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应当彻查到底。” 出列启奏的人是梁国公徐文龙。他与赵氏皇家有姻亲,又是敕封的梁国公,平素脾气就急躁,为人素来雷厉风行,此时红着一双眼睛,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徐文龙声音未落,吏部尚书吕华铭就站了出来,声音里略带了一丝低低的嘲弄。 “梁国公此言差矣,晋王如何殁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圣断。”说罢,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双细而小的眼睛微微闪着,瞧上去便是个圆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晋王殒命,竟是为了营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见,此事万万细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不仅有损国威,也有损晋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龙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吕尚书,殿下尸骨未寒,你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为统兵将领,爱惜兵士,不是应当?岂是你想的这般龌龊不堪?” “梁国公,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你我相信晋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这么想。” 谨身殿里,各说各话,各有各的理。 时下之人,对待死亡的敬畏和严肃与后世的唯物观念大为不同。且不说赵樽贵为亲王,即便是一个普通百姓,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评”也相当看重。史书上如何写这一笔,对于赵樽的生评,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为国战死,还是为了一个“男侍”而死,对于他的声名影响,那是巨大的。 一时间,大殿内吵吵不已。 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多人并不完全知情,可这些人,都是握着一个王朝最高权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线,各有人的计较,也并非一无所知。于是乎,如何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竟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吵嚷一阵,从来很少过问朝政的秦王赵构,咳嗽了两声,喘着气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赤红着眼睛,正在头痛,闻言抬了抬手。 “说。” 赵构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父亲,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这些话儿臣原是不想说,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为二哥,实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第427章长歌扼腕(6) 他低沉压抑的声音,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说话里,视线掠过沉默的赵绵泽,又掠过一众的皇子皇孙,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脸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会误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机关?儿臣赞同梁国公所言,应当彻查此事,让真相大白,还十九弟一个公道!” 赵构向来体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么结交权臣,今日这番话,可以说是多年来的首次。 但这席话的分量却极重。 赵樽殁了,他言语间剑指赵绵泽,字字尖锐,其余的皇子们,也该为自己担忧了。如今老皇帝还在位,赵绵泽尚敢迫害死赵樽,而他们比起赵樽来,更为势孤,一旦赵绵泽称帝,他们的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赵构一席话,便可引来无数同谋。 谨身殿中,沉寂了许久。 能站在此间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政历来如此。 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而已。可但凡精明一点的人,就会发现,赵构此人深藏功名,磨剑多年,如今掌握时机,重重的一击,看上去是为赵樽呕血陈述,实则一箭双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国公夏廷德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阴山之事,赵樽死,十有八九都脱不了魏国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脱不了赵绵泽的干系。一旦彻查,若是赵樽之死与赵绵泽有关,储君之位赵绵泽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彻查之后,把事情翻出来,晋王之死,竟是为了一个“男子”,无异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将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将军王给狠狠打脸。什么为国战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来,皇帝老矣,不管立嫡还是顺位继承,这位出自张皇后的皇二子赵构,都将是大晏储位之争最有力的人选。 螳螂捕蝉,黄雀总是在后。 皇权面前,同胞血脉,不堪一击。 多年磨好的剑,总得找到适时之机方才出鞘。 赵构一番话出口,不仅得到大多数心有不甘的皇子们响应,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赞同。当然,也有一大帮人的反对。 党羽派别之争,兄弟骨肉相轧,又一次拉开序幕。 洪泰帝看着赵构,这个身为宗人令,却从来闲云野鹤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叹,看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赵绵泽。 “皇太孙,你以为你二叔之言如何?” 赵绵泽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称呼他的名字,并未这般正式严肃地称过他“皇太孙”。他知,赵樽之死,在皇帝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这个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静无声。 皇帝的心思,便是圣意的方向。 赵绵泽并未迟疑,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皇爷爷,依孙儿所见,十九叔于国于民,皆有留传后世之功,实在不能草草盖棺定论,当彻查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着他。 “哦?你也这般以为?” 赵绵泽心中一凛,抿了抿唇,肃穆了脸色,“孙儿赞同二叔所言,当查。” 谨身殿里,又是一阵沉默。 往常有人认为赵绵泽性情温厚,略少君王霸气,并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选。可这些日子以来,朝中诸事井井有条,他性软却不优柔寡断,年纪轻轻,却不露声色。更令人侧目的是,他这般作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极深,还是生性如此。 龙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终是指撑额头,朝他摆了摆手。 “此事待东方青玄回朝,朕细问再说,你等先去罢。为老十九治丧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费心。” 赵构低头扛手,“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 洪泰帝又看向赵绵泽,沉了声音。 “绵泽。” 赵绵泽亦是恭敬回答,“孙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罢。北伐军归来,该赏赏,该升升,不能为了此事延误了。” 赵绵泽抬头,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这位皇爷爷,说话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来无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边多年,由他亲自督导理政之道,亦是难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时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让他脊背略凉,顿了片刻,才应了一声。 “是,孙儿遵旨。” …… 崔英达扶着洪泰帝入了柔仪殿。 柔仪殿是贡妃娘娘所居寝宫。 这些日子,洪泰帝病着,来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来,贡妃都是笑脸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让赵樽返朝。但今日的柔仪殿,却似笼罩着一层哀怨,人人低垂着头,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静寂无声。 洪泰帝一语不发,还没入殿,便见飙着泪水,匆匆从内殿奔出来的赵梓月。 她一头栽入他的怀里,抬头见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请安,而是苍白着脸,定定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便捂着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样了?” 赵梓月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父皇没长眼?不会自己看?” “放肆!怎么给父皇说话的?”洪泰帝差一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言词自是加重了语气。 赵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终是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眼泪便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尖锐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没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连儿臣一并杀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临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这一个……” “你这……” 洪泰帝颤抖着手,指着她。 “你这混账,你要气死朕?” 赵梓月瞪着他,噙着泪。 “若是父皇不杀,儿臣告退。” 说罢,她不理会洪泰帝气得直发抖,吸着鼻子,风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达叹了一口气,都不知如何劝慰皇帝。虽说这梓月公主气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但父女俩向来亲厚,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的针锋相对。 顿了片刻,洪泰帝终日是平静了下来。 可还未入内殿,便见前来迎驾的虞姑姑堵在了门口。虞姑姑是贡妃的贴身婢女,与崔英达极是熟悉,平日见面总能有几句顽笑,而这时,她脸上却一片凉意。 “陛下,娘娘病得厉害,起不来床迎驾,特地让奴婢代为请罪。” “无妨。” “娘娘还说,望陛下恕罪,病体之身,不便面圣,请陛下回吧。” 虞姑姑没有抬头,语气冷漠,但意思却极明白,这是贡妃拒绝见圣驾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个圆场,“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适,不如……” 洪泰帝眉目极冷,摆了摆手,“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说,她不想见……” “不想见朕?”洪泰帝哼了一声,越过虞姑姑,径直入了内殿。可原有的愤怒情绪,终是在珠帘边上散尽。他停下脚步,看着隔着珠帘与一层薄薄帐幔的身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到此时,尽是无言以对。 “爱妃。” 床上的贡妃似是“嗯”了一声。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两步,撩开了珠帘,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贡妃“呵呵”轻笑,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目光关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将她年过四十仍旧不褪的倾国容颜,衬得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听臣妾怎样说?” “爱妃……喜欢怎样说都成。” 贡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臣妾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难道不知,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里活得心惊胆战,就怕惹陛下不悦,会要了我儿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讨陛下的喜欢,陛下自去吧。” “朕,并无此意。” “陛下无此意,但臣妾却有此意。”贡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带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吗?不是一直在怀疑吗?那臣妾今日一并告诉你,老十九他确实非你亲生,他是臣妾与前朝至德帝的儿子,在跟着你时,臣妾已然有了身子。” “爱妃!”洪泰帝眉目骤冷。 回过头去,他看了一眼,只见内殿除了崔英达并无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达懂事地默默退了下去。他在维护她的脸面,但贡妃却似是受了刺激,并不在意那许多,说话更是尖锐。 第428章长歌扼腕(7) “陛下是怕人知道没脸面吗?臣妾却是不怕了,再说,臣妾也没有胡说,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着你时,已非处子之身,臣妾与至德帝极是恩爱,日日欢好,岂会没有骨血?若不是你,我与他……” “善儿!”洪泰帝低低唤了一声,终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双肩,目光赤红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贡妃微微一怔。 他有许久没唤过她的闺名了。 曾经欢好时,他亦是这般叫她,每每抱着她爱不释手,不可不谓三千宠爱于一身。可那又如何?他与至德帝并无不同。宠她,怜她,给她最好的衣饰,给她最多的恩义,但他们从她的床上离去,同样会睡在别的妇人床上,兴许也会这般柔情的唤她们。 “善儿,这些年来,你未必不知?朕那时只是一时气愤。或说……是恨,恨旁人得过你。朕那时蒙了心,但不论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儿子,朕并未真的想过要他死。如今想来,他与朕这般像……是朕,是朕亏了他。” 贡妃冷笑,看着他不语。 二十多年了,这个男人两鬓有了白发,眉目有了风霜,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径直闯入内廷那个风姿俊朗,意气风发的男子,终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贵为帝王,坐拥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坚挺的鼻子,刚毅的下巴,那时光打磨不去的轮廓,依稀可见昔日令她无比心动的模样,也是这模样,多么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热,她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这陪你,就歇在柔仪殿。” 贡妃没有睁眼,声音极低,“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无须别人怜悯,亦无福消受。从此,柔仪殿的门,不再为陛下而开。若是陛下以为臣妾触了君颜,可贬臣妾去冷宫,或将臣妾逐出皇城,贬为庶民,或干脆赐臣妾一死,让臣妾下去照顾老十九,臣妾无话可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除去她,无人敢说。 洪泰帝想到先前赌气而去的梓月,再看看这个躺在床上视他如无物的妇人,咬着牙,喉间的腥甜之气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着他不敢将她怎样吗? 压下那恼恨,他终是软了语气。 “善儿,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贡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过去。 “你不想吗?臣妾求过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这样卑微,只想看看儿子,只想他能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可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来说不想?” 洪泰帝出了柔仪殿,没有乘辇,而是由崔英达扶着,走在红墙碧瓦的宫墙间,看处处辉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难言的怅惘。 “陛下,您身子未愈,奴才还是……” “去坤宁宫吧。”他打断了崔英达。 “诶!好。” 柔仪殿离坤宁宫并不太远,洪泰帝心中的郁结未退,终是绕道去了坤宁宫。坤宁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极是暖和,张皇后躺在床榻上,太医院的林保绩正在为她看诊。 “陛下来了。” 张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温贤。一年多了,她一直服着从景宜苑来的方子,病体虽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还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着她,目光很凉。 “皇后今日气色不错?” 听他语气不悦的一句“气色不错”,张皇后心里一凉,笑着摇了摇头,让人为他上了座,泡了茶,将林太医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残身病体,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些日子,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忧心。但这些年潜心理佛,却是悟出一个道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世上诸般事,皆是强求不得,陛下为之感伤,伤身误己,不如看开些。” 她这般解释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缓。 “皇后有心了,朕不该迁怒于你。” 张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养大的,也是臣妾的儿子,臣妾之心,于陛下无异。他的身后事,臣妾想亲自操办。”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给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将息着才是。” 张皇后怅惘的点点头,叹了一声。 “景宜那丫头说过,臣妾的病,在季节变换时,犹是难过,但她嘱臣妾要保持心情舒畅,这才慢慢有了些好转。只是她这一病,始终不见好,听诚国公府来人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说完了,洪泰帝却久久不语。 就像未有听她,蹙着眉头在沉思。 张皇后顿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贡妃与陛下置气了?” 洪泰帝眉头跳了跳,“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结束北伐战事,召老十九还朝,也就不会发生阴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难测,如何能怨陛下?”张皇后说着,撑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才道,“臣妾晚些时候,去柔仪殿走走,与贡妃说说话,宽宽她的心。臣妾的儿子……也没了。如此,到是能劝得她几句的。”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洪泰帝皱了皱眉。 “不必了,你这身子弱,养着吧。”说罢他起身,“你歇着,朕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张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还未出去,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就急急地闯了进来。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张皇后,终是期期艾艾的尖着嗓子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诚国公府来信了,说是,说是景宜郡主得知晋王殿下的死讯,在景宜苑……为殿下生殉了。” …… 东宫。 泽秋院的鹦鹉架下,夏问秋身着橙红色的妆花冬装,逗弄着鹦鹉,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阴山受伤,双腿齐膝断去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伤得如何,还有那个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没死,她还不得而知。 “太孙妃娘娘,手炉好了。” 弄琴站在边上,将一个珐琅手炉递与她。 她“嗯”了一声,抱着手炉,面色稍暖。 “皇太孙可有回宫?” “似是回了,去了文华殿。” 弄琴刚刚应了声,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说话的速度也是快。 “太孙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着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缄,她接过来,冲两个丫头使了一个眼色,待她俩退到边上,她才抽出来,只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大变。 “这个贱人。” 信函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猎场的陷阱里,那个救了皇太孙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孙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来了。” 看她颤抖着双手,抱琴紧张地过去。 “太孙妃,您怎么了?” “滚!滚开,不要在面前碍眼。” 夏问秋郁气上脑,瞪了她一眼,颤抖着双手,飞快地将手中的字条揉成一团,在火上点燃烧掉。 可字纸没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却没有退下。 她要回来了?那贱人真的没有死? “太孙妃?你这是怎么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来,抱弄急得快哭了,还是弄琴大着胆子过去扶她。 “太孙妃,您怀着身子,万万保重,不要动了怒气呀?” 怀着身子?夏问秋脑子一激,终是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过去那么多年,谁还能够说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谁? 缓过心劲,她又恢复了淡然,“抱琴,信是哪里来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样子吓着,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声,“是从军驿转到东宫的,驿使见上面写着太孙妃的名字,便直接递送了过来,奴婢接下的,这信……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是我爹爹来的家信。” 夏问秋随口应着,心底却在发凉。 那贱人好毒,胆敢直接从军驿传来,若是让旁人或是绵泽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凉了片刻,她抚了抚肚子,又笑了。 当年的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如今她地位稳固? 即便回来也不过一妾室,她才是太孙妃。 …… 文华殿里,赵绵泽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读罢信函的内容,他温润的面色,略有凉意,那一双眸子,似是浮着一抹恼怒的光芒。 “何承安这个蠢材,这点事都办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侧,瞄了他一眼,试探着说,“殿下,要不要卑职前往阴山一趟,带回七小姐?” 赵绵泽唇角微抿,自嘲一笑,“你去又有何用?她恼恨着我,恨我当日棒打鸳鸯。说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头上了。” 第429章长歌扼腕(8) “那卑职,用绑的,也给您绑回来。” “绑?她那个性子,若非自愿,谁能强求得来?” 看他颇为头痛的样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办?瞧何公公来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准备常住阴山,为晋王守灵一辈子。即不能用强的,软的也不顶用啊?” 赵绵泽揉了揉额头,目光微微一深。 “会有法子的。” 说罢,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个陈旧黄纸灵符来。捂在手心里,他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备笔墨。” 赵绵泽从文华殿发出的信函穿过千山万水与重重的风雪,八百里加急到达阴山的时,阴山大营里的二十万大军还未完全撤走。 余下的将士,正在准备陆续开拔。 而这一日,是赵樽的“三七”之日。 二十一天了。 看着驿使顶着风雪送来的信,还有那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纸符,夏初七抿着唇愣了愣,看向身边侍候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这是何物?” 郑二宝这会子正琢磨着他家王妃这几日到底在倒腾些什么呢,闻言瞄一眼,“哦”了一声,腮帮微颤。 “是灵符。” “什么是灵符?” “就是护身符。在庙里找法师求来,驱邪免灾,保祐人安康的东西。”郑二宝瘪了瘪嘴巴,哼了一声,小意道,“王妃,奴才看那皇太孙,没安什么好心眼,指不定在符里下了什么蛊惑心性的咒语,您还是不要佩戴得好,奴才这就替你收起来。” 郑二宝说着就要来拿。 他最是护着他家主子爷,见不得旁的男人在他家王妃的面前献殷勤,不管那个人是东方青玄还是皇太孙。 可夏初七了解的轻“哦”一声,手心一握,却收了起来。她虽不明白赵绵泽把这护身符给她是何意,但若是想佑她安康,不会用这般破旧的。 难道是夏楚以前犯贱时干过的事? 这般猜测着,她打开了信函。 “当年吉物,旧痕添尘土。觉来犹见北风凉,千里难觅,只怨芳年错付。踟躇又忆阳关。无限事,难细说。岁寒月冷,孤灯明灭,愿卿相见如昨,莫让年华误过。” 果然是旧物。 写得这般肉麻,烧与夏楚了罢。 将信函点了,她默默收好符,并不多言。继续坐在案几边上抄写她的《金篆玉函》。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次里便靠抄写它打发时日了。她抄得极是虔诚,就像信佛之人抄写佛经那般,除去为甲一看顾伤势,白日抄,晚上抄,起风抄,下雪抄,每日里都抄得筋疲力尽方才入睡。 甲一拄着拐进来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椅上,她亦是没有回头,抄得极是专注,极为出神,就好像没有见到他一般。 “夏楚。” 他低低喊了一声。 她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势,满意地笑了笑,“恢复得不错,果然身体底子好。就是这脸上的疤,黑乎乎的,有损甲老板的威风,滑稽了一点就是了。” 听她说得轻松带笑,甲一黑白不均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是那些褪掉了黑痕之后长出来的新肉,带着一个个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片刻之后,他终是开口。 “你决定了?” “对啊。”她仍是轻松,手上疾笔而书。 “一定要回去找赵绵泽?” “嗯。” “不留在阴山守灵了?” 她的眼角莫名一热,握着毛笔的手紧了紧,才轻轻一笑,“不了。也许明年他祭日的时候再回来。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知她想做的事,有多危险。甲一却没有深问,只是平静地看了她片刻,才动了动嘴皮,“你既然差人叫了何承安来阴山,也决定了要回京,为何又要拒了他?” 夏初七吹了吹纸上的墨痕,看着她写出来的一个个清隽有力的毛笔字,满意的勾了勾唇,出口的声音,却是半点起伏皆无。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没有人会珍惜了。” 甲一皱了皱眉,“既然如此,那封寄往东宫的信,为何不直接交予赵绵泽?他若得知真相,一切不就好了?” 夏初七略略思考,转过头来,唇角带了一点笑意。 “甲老板,我来问你。若是那个因为救你而受伤的姑娘,是你亲手从陷阱里拉出来的,并且你一直爱着她,她甚至也知道救你时的一切细节,你二人的关系数年如一日的亲密。这时,有一个明显居心不良,急急想要攀上你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告诉你说,那个救你的人其实是她,且无凭无据,你会相信吗?” 甲一抿嘴,沉默不语。 夏初七挑了下眉,“我从不觉得赵绵泽是个蠢货。即便他真的喜欢我,也未必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赵十九没了,我若是巴巴跟着他,他就不会怀疑我另有目的?色令智昏这事,他干不出来,更何况……”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往,难得的轻笑一声,补充道,“我还无色可倚仗。” 轻皱的眉展开了,甲一认真地响应了她。 “确实。” 久违的调侃,让夏初七唇角微弯。 “这世上,就没有不爱美色的男人。他对我若说有那么一点感觉,无非是因为夏……”想说夏楚,可润了润唇,她看着甲一,又改了口,“无非是因为我曾经那般死皮赖脸的缠过他,喜欢过他,可转头我就跟了赵樽,他心里不甘心。说起来,这不过只是你们男人的劣根性罢了。” “为何要说我?”甲一苦恼地看她。 “你不是男人?” “我自然是。” “那也跑不了你。” “……” 甲一给了她一个“我很无辜”的表情,然后腆着一张黑疤的脸,凑过头去看着她,认真地问,“男人爱美色,女子也爱俏男。我这个脸,可还有救?” 夏初七想了一想,严肃的板着脸。 “等我倾国倾城的时候,你就有救了。” 他吸一口气,缩回脖子。 “你倾国倾城,恐怕比母猪上树更难。” 见他这般损她,夏初七不仅不恼,反倒找到一种久违的喜悦,心窝萦着一股暖意。托着腮帮,她问他,“甲老板,你晓得我娘吗?嗯,就是前魏国公夫人,那个据说很美,很有才华的女人。我忘记了过去的事,也想不起她了。你可晓得她到底是怎样的美法?为何能惹来太子、秦王、还有我爹,那么多优秀的男子追逐?” 甲一目光微暗,“一个美字,岂能描述?” 夏初七弯唇,瞄他,“哦,你真的见过?” 甲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那福分,只听人说过而已。人说她的美,不是皮相长得好,而是她的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夏初七想着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突然一叹,“瞧着吧,我也一定要变成她那样的人。”没再多言,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笔,将抄了多日的《金篆玉函》文稿,还有那一本从回光返照楼得来的原本,一张一张的撕碎,再慢慢悠悠地丢到了边上的火盆里。 “你在干什么?”甲一惊讶,就连二宝公公进来添水,也不明所以地喊出了声,“哎哟,王妃,您这是,这是,这可惜了啊!” “烧给赵十九,让他替我保管着。” 夏初七无视他二人的吃惊,轻轻一笑,随即指了指脑子。 “再说,我也不需要它了。” 这些日子,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除了抄写《金篆玉函》的稿子,就是没字没夜的背诵它。这般下来,终是一字字都刻入了脑。想想,虽然她记忆力向来极好,但这也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做学霸,背得这般熟悉了。 郑二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了看火盆里烧成了灰烬的书稿,亦是没有怠慢,赶紧的收拾整理好了,抬眼看她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搓了搓手。 “王妃,何公公才刚又差人来问了。说皇太孙那里,等着你的回复。奴才……奴才擅自做主,把那传话儿的小太监给打发了。” 夏初七看他,“怎样打发的?” 郑二宝瘪了瘪嘴,“奴才送了他一个字。” 夏初七“哦”一声,“什么字?” 郑二宝垂下眼皮,“滚!”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盯着火盆,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像是添了几分凉意。任由那炉火红通通的光线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思考一下,才道,“二宝公公,你太不温和了。” 很快,她眨了眨眼睛,伏在案上开写。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430章长歌扼腕(9) 郑二宝自然是看不懂她在上面写的什么,可甲一瞥眼看完,却是微微眯了眼,吸了一口气,“这些……你写的?” 夏初七挑眉,“你说呢?” 甲一板着脸,“不像。” 她笑了,“那是自然,我怎会为他写这么酸的东西?” “你是写不出来罢。” 无视他的鄙视,夏初七将纸上的墨汁吹干,递给了郑二宝,唇上的笑意,一如炉火般温暖,“拿给何承安,并且让他转告赵绵泽,从此我与他两不相欠,相忘江湖吧。” “奴才省得。”得了她这个命令,郑二宝悬了许久的心,终是落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又巴巴地问,“那王妃,如今我们……是回府还是去哪里?” “回府?”夏初七笑了,“景宜郡主,我让她死了。晋王府亦无我容身之地,魏国公府,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回去。二宝公公,你是想要回哪个府?” 看着她情绪莫名的脸,郑二宝突地唏嘘。 “苦了您了,若是爷还在,哪能让你受这等委屈?王妃您放心,您去哪里,奴才便跟去哪里,若是您一生都留在阴山为爷守灵,奴才也一生就在阴山侍候您和主子爷,哪儿也不去。” “不了。”夏初七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东西,语气很淡,极是舒缓,“三七烧过了,我也该去做要做的事了。” 她的话,郑二宝听不懂。 她也不与他解释那许多,只是问甲一,“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要离开阴山。你是自行回京,还是有别的安排?” “我会与你寸步不离。”甲一目光极是深邃,“这一次,我不会再出岔子。” 夏初七与他对视,想到往昔的亦步亦趋,恍然如梦一般笑了笑,终是慢慢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好,明日天不亮,我们便偷偷走。” …… 这是留在阴山的最后一晚。 这一天,也是为赵樽“烧三七”的日子。 夜幕落入天际时,夏初七拎着香烛纸钱,金元宝、银元宝,甚至马匹车辆,甚至还有金库和银库等祭品,让甲一守在坡下,独自一人爬上了阴山南坡,想与赵樽说些悄悄话儿。 把香烛插在雪地上,她摆好火盆,跪了下来,将一张张纸钱点着了,由着她燃烧。 “爷,今天是三七了,明日我就要走了。陪了你这些日子,想必你也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即便我如今不再说什么,你也是理解的。我知,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懂我的人。” “看见没有,这一次我连金库和银库都搬来了,就是为了多烧一点钱给你,免得你受穷。当然,也是为了往后我来做的准备。” 看着夜下飞舞在雪中的灰烬,她迟疑一下,幽幽一笑,声音又轻快了不少。 “爷,你知我为什么这般说吗?因为我猜,等到我死的那一日,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同情我,也不会有人愿意为我烧纸了。他们也许都会放鞭炮欢呼,庆贺……” “七小姐想得太多,你若死了,本座一定会为你烧纸的。”一道极凉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不远处的山垛子传来。 夏初七微微一惊,转过头去。 雪地上,她先前留下的脚印处,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印痕。那个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人,没有再穿大红的衣袍,而是像这阴山的许多将士一样,穿着缟素的袍子,一张清冷妖艳的脸,令人惊艳得宛如一只月光下的妖精。 她问,“你不是扶灵回了京师?” 他笑,“你不是说要永远留在阴山?” 夏初七抿着唇,久久无语。 他们的身边,是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一日在赵樽灵柩开拔前,东方青玄问过她的。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他可护她周全。她告诉他说,她哪儿也不走了。她要留在阴山,永远地留在阴山,为赵十九守灵。他那一日并未多言,与元祐和陈景他们一道,随着赵樽的灵柩,第一批离开了阴山大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又回来了。 按她先前的想法,二人再见面,也会是在京师。怎么也没有想到,谎言会被拆穿得这么快。 想到那一日的挽歌,想起那一日他眸子的凉意,想到他曾经为她奋不顾身扑出的三箭,她对上呼啸的北风里他那一双揣摩不透的眸子,终是长长一叹。 “东方青玄,你对我的恩义,我怕是无法报答了。是,我骗了你。你既然回来了,想必已然查到我的事情。但我不告诉你的原因,除了不想你阻止我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连累不起,我也欠不起,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 她声音清晰,说得极是镇定。 东方青玄妖娆的唇角一掀,却是一抹冷笑。 “自作多情。” 一步一步走过来,雪地被他的脚踩得“吱吱”作响,而他少了一只左手的衣袖,飘荡得似是比右袖更高一些,但那天然的妖孽风姿,仍是无人可比。只是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凉。 “七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就是觊觎你的人?本座一早说过,我与你之间,是合作,我找上你,也只是为了合作。你能走出找赵绵泽这么孤注一掷的一步,为何不肯考虑一下,与本座合作,你亦可以达成所愿?” 看着这样的他,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夏初七心里有些犯堵。但正如她所说,她还不起,便不能再欠。 更何况,她要做的事,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冷冷的一笑,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我要做的事,你做不成。” “你未说,怎知我做不成?” “你敢帮我把皇帝拉下马?你敢宰了当今的天子?你敢颠覆了大晏的河山……你敢拿整个大晏江山来为我的赵十九陪葬?行,就算这些你都敢,我也怕花的时间太长,我怕他等不及我,我得选最快的方法……” 带着一种偏执的低吼,她看着他,眼波楚楚间,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又添了一些暖意。 “即便你都敢,我也不愿。大都督,我知你是皇帝的人,兴许还有旁的什么身份,我晓得你不简单,也晓得你很有本事。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若是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不愿伤害的,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默默看她。 她在笑,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悲伤。 就那么笑着,笑得极有力量。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朋友应当珍视,而不能拿来利用。我并非心善之人,我并非没有想过借助于你……但是,你有家有业,不像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东方青玄盯着她,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伸出手,她似是想要抱她。 可她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僵在了空气里。 二人对视着,东方青玄冷笑了一声。 “七小姐野心不小,可你太过高估自己。你说的这些事,即便是赵樽活着,也不敢说他三年能做到,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凭什么以为能行?你知道后果吗?” 夏初七笑了,“大都督,你理解错了。我不怕做不到,就怕等太久。”她盯着东方青玄,突然弯腰,脱掉了自己脚上的鞋袜,就那般光着一双雪白的脚丫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看见没有?赤脚的人,什么都不怕。这世上,再无我可以失去的东西,也就没有我会害怕的事情了。失败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人的一生,不过一瞬,感官的痛楚,远不如灵魂的不安来得可怕。你以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她还能怕什么?” “不怕?!” 东方青玄笑得极是凄冷,突然,他踏步过来,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往怀里深深一裹,便将她拎了起来。这一次的拥抱,他用尽了全力,似是恨不得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到此处,抱紧了她,一低头,便往她的唇上凑。 “试试你就知道,怕不怕。” 夏初七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怔了一下,人已整个落在他的怀抱。幽幽的淡香直扑鼻端,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凉意,将她的思绪撕扯得七零八落。 “东方青玄……你要做什么?” 她偏开头,双手狠狠推他。 可他虽然少了一只左手,但左臂还在,武艺又极强,搂住她的力度,竟是出奇的大。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顺势便将她按倒在雪地上,撞得她腰眼发麻,痛得抽气一声,一时动弹不得。而他就着摁压她的姿势,一只手狠狠掰过她偏开的下巴,在灿若银辉的雪地上,妖冶的凤眸复杂地盯住她,嘴唇弯出一抹冷漠的弧度,声音极是喑哑。 第431章长歌扼腕(10) “七小姐,你说我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心里一惊,看着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火盆,想到今日是赵十九的“三七”之日,恨不得咬死他。喘了几口浊气,她不要命的挣扎,两人在雪地上厮打起来。 气喘吁吁,良久不歇。 北风白雪,翻腾不已。 好一会儿,他终是一只胳膊扣牢她的腰身,一只手扼住了她折腾不已的两只手,压制住了她全部的力道,唇再次落下,吻她,样子极是疯狂。 “东方青玄……” 在他滚烫的身躯抵压下,夏初七咬牙切齿,偏头过去,下意识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恨不得撕碎他的力度,牙齿直接入了肉。 他疼了。 没有放开,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感觉到她身子的退缩和目光里的厌恶,他盈盈一笑,修长如玉的指尖,带了一点撩拔的意味,抚上她的唇。 “七小姐,这般难以忍受,谈何报仇?” “你放开我。”她怒了。 “你得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我今日如此,赵绵泽来日也会如此。你以为他会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只为好看,不碰你的身子?”东方青玄挽开的唇角,凉了又凉,“既然你都愿意跟他,为何我不行?” “那是我的事。” “若我是赵绵泽,你又当如何?也这般,与他打一架,抵死不从?还是小意的讨他欢心,等着他将来给你一个贵妃娘娘做?” 她气得直磨牙,冷冷一笑,使劲儿甩了甩手,冲口而出,“若你是赵绵泽,敢这般对我,早就去见阎王了,还轮得到你来欺负我?东方青玄,若不是我怕弄伤了你,怕碰到你的伤口,你有机会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 躁动的喉结滑动着,一下又一下,鼓鼓地在脖间辗转。一双盈盈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目光。 她的头发散乱在雪地上,墨一般铺陈开来,她头上的白花也在挣扎时掉落在雪地上,黑白相间的颜色,极是刺目。她看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身子微颤,丰盈起伏,不若男子一般的美好……一一看在眼里,脑中的纷杂,慢慢地顺了开来。 气促的呼吸,归于平静。 他松开了扼住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便顺势拉起她,拍了拍彼此身上的积雪。 “对不起,是本座孟浪了。” “不必道歉,算我还你的。” “我原本只是想……唬你一下。” “好,恭喜你,唬住我了。” 他说的是实话,一开始是真的想唬她一下,让她放弃这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但抱了她在怀里,那瞬间脑子一炸,便忘了初衷。 解释太过苍白,他索性闭了嘴,静静而立。一袭白雪的衣袍上,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晕开,一点一点顺着蔓延下来,蔓延到那一截没了手掌的雪白袍袖,像一条狰狞的小蛇在爬行。 那血一样的小蛇,刺了夏初七的眼。 但气氛低压,太过尴尬。 她微微垂着头,整理衣裳,有些透不过气来。 “东方青玄,我说过,我当你是朋友。”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从一开始的愤怒,冲动,歉意,想解释,到如今的冷漠,平淡,揶揄,戏谑,还有淡淡的嘲意,也不过一瞬,“七小姐,本座始终不明白,就你这般姿色,晋王为何这般迷恋?而且还能引来皇太孙的垂涎。如今试了试味道……本座以为,也不怎么样嘛,七小姐可否解释一二?” 夏初七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辩解,只是轻笑,“比起大都督府上的美人们来,确实差强人意。所以,大都督也不必介怀。你那个问题,不过是全天下所有男人的问题——为什么别人的女人,会更香一些?” 东方青玄目光微眯,“呵,也是。” 夏初七搓了搓脸颊,岔开了话,“天冷了,回吧。” 知她是故意回避着尴尬,东方青玄突地扯着唇,笑了笑,“七小姐,你怎的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计划?” 夏初七微笑,打断他,“这个不重要。” 他微微一愣,自顾自答了,“在每一个军驿里,都有锦衣卫的人,很多往来信函,都要经过锦衣卫的手。”迟疑片刻,他又是一笑,“七小姐,你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但那只灵符的来历,本座却知之甚详,包括你与赵绵泽之间的过往。” 夏初七眉梢一挑,“你都知道?” “是。” “你愿意告诉我?” 紧紧抿了一下唇,东方青玄轻笑,“自然愿意,可本座以为,七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听才是。我曾告诉过你,那个时候的你对他,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般不堪的你,实在……” “无妨!”夏初七笑了,“知耻而后勇。” 这一晚,二人在阴山南坡待了许久。那些面目不清的过往,那个愚蠢至极的七小姐,那样不顾一切的决绝情感,用东方青玄这般似笑非笑的言词说来,夏初七也不免唏嘘——夏楚真是一个傻姑娘。 听着,叹着,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东方青玄告诉她的往事里,似是遗漏了一部分什么,以至于说来,总觉有一些残缺……而且,那些事情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自己,为何他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肩膀上的伤最后是她替他包扎的。 “大都督,谢谢你。” 下山时,她告诉他,明日要走了。 他点点头,“准备去哪里?” 夏初七把脸一偏,迎着风的声音,似是在呜咽,又似是轻笑。 “去一个赵绵泽找不到的地方。” 东方青玄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凉凉,唇角笑意未变。 “他找不见你,你又如何实践你的计划?” “我自有办法。”夏初七想了想,突然一笑,转头看着他,“或者等他找得绝望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顺便立上一功?” “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可以找到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很轻,也很轻快,“因为我会让他找不见,却不会让你找不见,不是还有大马和小马吗?它们是你驯养的鸽子。” 一晚上的郁结,似是在这一刻缓解。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不论如何,你切记,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夏初七目光亮开,点点头。 史官笔下的洪泰二十七年,瑞雪一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它也是大晏史上的一个多事之年,一个宫廷密辛和历史谜团最多的一年。 立春刚过,文华殿皇太孙的密令,便雪片一般,飞向了五湖四海、各省各部。除了为晋王治丧的消息之外,即便是大晏最低一级的官吏,甲长里长都收到了上头的命令——但凡有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女,都要上报官府,一一甄别。一时间,找人之事,闹得人心惶惶。 与上一次极为敷衍的找人不同。这一回,赵绵泽是尽心尽力,大张旗鼓地在找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他曾经订有婚约的妻室。夏初七的画像,也同时传入了大晏各州府衙。但他万万没想到,快要翻遍了大晏土地,人都快要找得发疯了,夏楚却是一点消息都无,再一次人间蒸发。而她留给他的,除了一首“相见何如不见时”的诗,只有一句“两不相欠”的口信。为此,在阴山弄丢了她的何承安,一路寻找,不敢回东宫。 这一股找人的风,也卷到了辽东。 在这之前,朝廷飞往辽东的旨意就未停过。北伐战争结束的圣旨在到达阴山时,也同一时间到达了辽东的奉集堡,而陈大牛接到赵樽殁于阴山的消息,也是在那一日。 狠狠颓废了几日,他自责不已。 若不是当日有高苍国之事耽误了行程,他就可以赶到阴山与赵樽会合。若是他去了,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赵樽会不会就不会入皇陵?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无人能回答。 因为世间之事,并无“如果”的假设。 他与营中的将士,一齐向北祭拜之后,便着手准备返京事宜。 北伐战事结束了,但辽东的土地,仍是一片疮痍,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等待新一年的耕种。朝廷派到铁岭卫的指挥使,也已经就职。所以,从接到圣旨开始,他就一直在安排辽东的海防与边防军务。 忙到二月初,终是部署完毕。 他准备回京述职了。 另外,在年前,原本因为高苍国公主一死一伤的事情,大晏与高苍国必有一战。然后,谁也没有想到,高苍大将军李良骥突然反水,导致高苍内乱,战事便偃旗息鼓了。 但事情并未由此结束。 死的是永宁公主,伤的是文佳公主。也就是说,许给赵绵泽的公主死了,许给他陈大牛的还活着。朝廷虽未追责,但待高苍国缓过劲儿来,公主的死伤便会重新提上两国政务的日程。如何向朝廷交代是一回事,他莫名其妙要添一位正室侯夫人,才是最令他头痛的。 第432章长歌扼腕(11) 夜幕,低暗下来。他身着厚厚的重甲,翻身上马离开营房,就往奉集堡城里的宅子疾驰而去。这一阵子,他因了赵樽之事,心情欠佳,怕火儿一上来,迁怒赵如娜,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加之营里的军务又忙,索性就住在了大营里,已经有约摸八九日没有回去过了。 顶着北风进入宅院时,梆子已敲过了二更。他将马绳交与侍卫,夹着头盔,搔了搔脑袋,往里屋去时,又特地放轻了脚步。 “侯爷!” 一个惊喜的声音,闯入了耳朵。 “真的是您,您回来了?” 他一愣,见是喜逐颜开跑过来的绿儿,皱着眉头,指了指里屋,“嘘”了一声,“夫人睡了?” 绿儿摇了摇头,看他时,唇角都是灿烂的笑,“没呢,夫人这几日魂不守舍,每晚看书到极晚,奴婢怎样劝都不肯听。先前她差奴婢出来时,还一个人坐在那里。侯爷,你赶紧去看看罢。” 陈大牛唔一声,没再多说,径直推门而入。 赵如娜正托着腮坐在一张花梨木的椅子上。但双眼紧阖着,却是困到极点睡过去了,书本滑落在脚边都不晓得。 陈大牛愣了愣,想到眼下的季节,入夜极凉,大步走了过去,俯身准备抱她去床上休息。 可人儿刚入怀,那种软绵绵的女儿幽香,便极是好闻地扑入他的鼻端,撩得他心里一荡,浑身的血液就像长了钩子,扯得他心里痒痒,手臂的力道情不自禁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将她揉入骨头,一扯入怀,忍不住,就在她的嘴上啃了一口。 “侯爷?” 赵如娜吓了一跳,霎时惊醒,睁开睡意蒙蒙的眸子。 “你怎的回来了?” “咳咳!”陈大牛差点儿呛住,看着她唇上的娇艳欲滴,想到刚才的“偷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身子。 “俺刚落屋,你咋不去床上睡?” 他的窘迫,自是也入了赵如娜的眼。 二人本就多日不见。唇上刹那的触感,他躲闪的眼神,惹得她亦是心跳加快,闪烁其词,“妾身先前没有睡意,原是想看会子书的……不晓得怎的就睡了过去,倒是让侯爷看了笑话。” 陈大牛看她捡起书本,直皱眉头,“以后夜里看书,不要把绿儿打发出去,免得着凉都没人晓得。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 “知道了。” 赵如娜微微低头,温驯的捋了捋头发。 “听说你夜不安枕,可是哪里不舒坦?” 他关切的轻问,赵如娜没抬头,“没有,我只是担心楚七。十九叔出了事,如今她又下落不明,不知到底怎样了。想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我这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她随口说着,瞄到陈大牛突然黑沉的脸色,赶紧闭上了嘴。 前些日子,赵樽殁于阴山的噩耗传来。打从那一日开始,他中途就回来过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回来了却未与她亲热,甚至也没有与她谈论赵樽的事情。 赵如娜性子温良,但心思敏感。从他闪烁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他有怨有恨,而他惹他怨恨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哥哥。她身处其中,左右不是人。说起来,她与赵樽的关系不算亲厚。按民间的说法,他们算得上是叔侄至亲,可在皇室里,却凉薄如水。她眼中的十九叔,与旁人眼中的十九爷并无不同,英雄盖世,冷漠难近,不苟言笑,见着他的面儿,最好是躲着走,免得被他的冷气所伤。 若不是后来与楚七交往,兴许赵樽于她,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可真正得了赵樽的死讯,尤其想到此事极有可能与哥哥有关,她的心里也是揪着难受。与陈大牛之间,也像横了一根刺。二人相视,不免尴尬。可哪怕陈大牛有再多的埋怨,也知她亦是无辜。 “那个啥公主来着?怎样了?”他随便换了一个话题。 “文佳公主?”她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起身为他脱去厚重的甲胄,挂在衣架上,又为他拿了一件袍子来套在外面,这才低低道,“大夫说还得静养些日子才能大好,公主大难不死,是有大福贵之人,侯爷且宽心。” 宽心?陈大牛心里话:她索性死了才好,免得老子头痛。但是这种话,他不便出口。只假装严肃地点点头,看着赵如娜,坐在榻沿上。 “过两日,要回京了。” 赵如娜眸子微喜,“真的?” 知她出来这样久,也是想家了,这会才这般高兴,陈大牛也是一乐,跟着咧了咧嘴,“是啊,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眼下总算有个了结,朝廷同意与北狄和议。” 赵如娜目光微暗,幽幽一叹,“只怕好不了几日。” 陈大牛抬眼看她,目光略有讶异,“是,北狄人困在漠北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如今停战,也不过是耗不起经年战役,需要休养。一旦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就会卷土重来。要彻底无战事,只怕是不能。” “嗯。”赵如娜点点头,并不多言。 妇道人家不便议论朝政与国事,这一点认知,她是有的。见她不再接话题,陈大牛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这两日出去逛逛,看着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采买回京的,都可备上。俺娘那里倒是不必计较,就是俺嫂子,牙尖嘴利,你给她捎带点,堵了她的嘴,免得往后在府里她找你事。” 他交代得极仔细。 这般说话,比寻常人家夫婿更为贴心。 赵如娜有些感动,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侯爷军务繁忙,这些杂事,本就该妾身去办的,劳您挂心了。” 似是不喜她这么客套,陈大牛皱了皱眉头,语气沉下不少,似是一叹,“往日在府里,你受委屈了。但妇人嘴碎的那点子家宅破事,俺一大老爷们儿,也是不好插手。这次回去,若是俺娘念叨啥,你听着就好,不必往心里去。” “妾身省得。” 赵如娜微微笑着,一一应了。可先前“回京”二字带来的喜悦,竟是慢慢淡了下去。回京是好的,可以见到久别的亲人。可回了京,一切又将不一样。 相比起来,奉集堡这座小城,其实更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亲厚了许多。虽他营中事多,并不日日归家,但他待她很好,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夫婿对自家娘子更好。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给她,每次落屋,便是缠着与她亲热,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腻着她,即便总有官吏送侍妾来,无一不是被他打发了。 这么久,他身边除了她,并无别妇。 若是忽略掉她只是一个妾室的尴尬身份,二人在这奉集堡里,倒是像一对实在的夫妻,日子过得简单、平淡也踏实。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回了京,他是定安侯,她是他的侍妾。 回了京,他与文佳公主的婚事,就要办了。 回了京,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也繁杂起来。 最令她头痛的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消息。 当初她离京的时候,向老夫人辞行时,听说她是去找自家儿子,老夫人点头称赞不已。她急着抱孙子,前几日还来了家信。信上,老夫人也是问她肚子有没有消息了。如今她这般回去,不知那个和善的老太太,还能不能那般亲厚的待她。 越是想这些,越是犯堵。见他叙完了家事,她暗叹一下,笑了笑,出门唤了一声绿儿,身子便闪出了门口。 再回来时,她手上端着一果盘的橘子。 “这是铁岭卫指挥使送来的。说是南丰的金钱蜜橘,妾身特地给侯爷留的。” “啊?哦。” 陈大牛搔了搔头,看着她静婉美好的笑脸,心窝子里直伸狼爪子,哪里还对橘子有兴趣?尤其见她细白的指尖,白葱节子似的在橘子上滑动,挑挑拣拣,更是觉得这东西碍眼得很。 “大晚上的,吃啥橘子?” 他情绪不明,眸子狼光闪烁,赵如娜没抬头,也没有发现,仔细拿了一个橘子,剥净了皮,把上面的经络都挑干净了,才半眯着柔和的眼,递到他的面前。 “侯爷,您尝尝。” 她先前小睡了一会,声音带了一点鼻音,有着平素没有的娇懒,听得陈大牛心火上蹿,血液升温,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就要往身上带。 “俺不爱吃这些,都留着你吃。” 她挣扎了一下,唇角挑开。 “吃一颗罢,看你眼中都有血丝了,吃了败败火。” 这陈大牛往日是个粗人,如今也是个粗人。说到底,从小到大,也没有被妇人这般用心的侍候过,看她温温柔柔的这般说“败火”,突地觉得自己一见着她就生出歪心思,有些龌龊。 他赶紧放开她的手,脸红了红,搓了搓指头,看着她手上的橘子,眉头皱了起来。 “吃一个?” 赵如娜轻笑,又往前递了递。 “你看妾身都剥好了。” 第433章长歌扼腕(12) 陈大牛确实不爱吃这些甜甜酸酸的果子,也从来不爱吃甜品糕点这样的零食。可这会子看她拿着橘瓣的手,白净得很有食欲,心里痒痒,终是没再推托。 “哦,那成。” 他没有拿手去接。 一低头,他张口咬住了橘子。 大概动作太急切,他一张大嘴不仅咬到橘子,竟是将她的手指也一并含入了嘴里,往里一吸,原本极正经的一个动作,生生添了一些狎戏的意思。 见赵如娜俏脸一红,他赶紧张嘴,退出她的手指,赶紧将整个橘子丢入嘴里,窘迫不已,含糊地解释。 “俺,俺不是有意的。” 有种事,便是越描越黑。 他不说便也就罢了,一解释,赵如娜的耳朵便微微发热,闪躲着他的目光,垂眸。 “口味可还好?” 她说的是橘子的口味,可此话接上陈大牛那句,竟是又添暖昧,好像说的是她的手一般。她极是懊恼,见他目光赤红,像是恨不得把她也吞了,紧张地吮了吮剥过橘子的手,自顾自说,想要岔开话题。 “味道还不错,侯爷要不要再来一个?” 陈大牛原本含着一个橘子,见她吮手指的动作,心脏狠狠一抽,漏掉了一下,神思一荡,那还没有来得及咬碎的橘子,就硬生生地咽了进去,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呛得他瞪大了眼睛,一阵咳嗽,样子极是滑稽。 “侯爷,您没事吧?慢点,慢点吃。” 赵如娜看他这般,哭笑不得,赶紧过去拍他的背,又倒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顽笑说。 “吃个橘子也能噎着,若是传出去,定安侯的威风可就没了。” 陈大牛粗鲠着脖子咽了咽,总算把卡在喉咙里的橘子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嘿嘿一乐。 “俺有啥威风在?再说,媳妇儿给俺剥橘子,噎死也是福分。” 这些日子奉集堡的天空都阴云罩头,赵如娜难得见他这般轻松的说笑耍贫,有些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若真是这般,那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等回了京,老太太还不把我撕了?” “不必等回京,俺现在就想把你撕了。”陈大牛突地压沉声音,一只手探过来便扯了她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原就赤红的眸子,烫如明火。 赵如娜熟悉他这眼色,几乎每次从营中回来,他便是这般,旁的事扯东扯西,说到底,也是为了房里那点事。估计憋了这些日子,再是无法装老实了。 “侯爷!”看了看还亮着的灯火,她脸颊绯红。 “夜了,睡觉。” “你先放我下来,把火灭了……” “灭它干啥?俺就要看着。” 听他低哑的声音,赵如娜羞赧地抬头,与他炽如烈焰的眼神汇于一处,脸颊微微一烫,心脏胡乱跳着,愈发紧张,双手僵硬。 “老夫老妻了,这般害羞作甚?” 看着他噙笑的眼,赵如娜终是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声音比猫儿还小同,“大牛……” 作为一个妾室,直呼夫婿的名讳本就是大忌,但他似乎真的喜欢这般,愉快地亲了亲她的脸,抬手顺开她的头发,便直直的盯着她发傻。柔柔的灯火下,他黑黝黝的脸上,闪着快活的光芒。 “媳妇儿……” “嗯?”她闷闷的答。 “这次回京,俺便向陛下请旨。” “做什么?”她微惊。 “俺要抬你做正妻。” 陈大牛这想法在脑子里盘旋好些日子了,原本他是不想这个时候告诉她的,因为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能不能成。但这会子大抵是气氛太好,他太急于向她表达一点什么,或者想讨她喜欢,冲口便说了出来。 可好半晌儿,却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他低头,抬起她的脸,“咋了?你这是不乐意?” 赵如娜眼眶微微发热,苦笑一声,“文佳公主要与咱们一道返京,在这节骨眼上,陛下不会同意的。当初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了他,他心里还窝着火。如今你再去请旨,他必定给你难堪。” 他一愣,随即又乐了。 “难堪就难堪罢,就当俺欠你的。” 赵如娜苦笑,“若是给了你难堪,此事就了去,倒也罢了。但他未必肯就这般如了你意,更何况……文佳公主与你的婚事已成定局,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嫁娶,赔点银子了事,而涉及两国……” 不等她说完,陈大牛就恼火了。 “得了,俺不爱听这些。老子管他那许多?他管得了老子娶不娶亲,难不成还管得了老子睡哪个妇人?荒唐!” “……侯爷!” “闭嘴!”他似是不喜欢她这般的抗拒与推辞,生气地裹着她的腰便塞入被窝里,探手拉下帐子,掀开被子,自己也一并卷入了被窝,样子极是凶狠。 “哎,你莫生气。”在他压抑不住怒火的急促呼吸里,她突地紧紧抱住她,轻声婉转,“大牛,我这样说,是怕你为难。于我而言,该丢的脸,早就丢过了,做妻做妾,眼下也没多大相干,但你若是为了我触怒龙颜,终归是对你不好。” “不说这些。”他浓重的呼吸在她唇边辗转,她眸子微眯,迎上去,贴着他的唇,吻了吻,柔声说,“你对我好,比给我一个妻位……更得我心。” 他顿了顿,一叹,“俺晓得了。” 屋子里的灯火,闪闪烁烁。 他身子有些凉,与她的温热贴在一处,极是舒服,只觉那股子火迅速蹿入大脑,呼吸喘急不已,怎样疼她都难解心中欢喜。她迎合着他的热情,也感动于他先前说的话,紧紧抱住他,闭上了眼睛。 只觉这般,已是最好。 一阵狂风骤雨,她终是被他掀起的巨浪卷入了汪洋大海。山呼海啸,破碎的低叹声海浪一般呜咽,却又被他的咆哮淹没。一切烦恼都从脑子里淡化,那迸发的火花,比屋内的灯烛更为迷眼。 凉水,变成了细密的汗。 郁结的心事,变成了快活的折磨。 可这时,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侯爷,侯爷,锦衣卫永平所急函。” 外头的人,气喘吁吁,是卢永福的声音。 “娘的!”陈大牛低骂一声,猛地抱紧她,一阵狠劲的摧折,等过了那股劲儿,终是长吐一口气,起身穿好衣服,拉下帐子掩住她,趿鞋去开门。 “天塌了啊?非得这时辰来报?” 卢永福看着他脸上未尽的余韵,便知自己打扰了好事,但手上捧着的是锦衣卫加急文书,他又不得不报。颤歪着双手,急切地将手上信函递上去。 “侯爷,您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娘的,不知老子不识字儿?” 卢永福一拍脑门儿,直呼冤枉,越是不想出错,便越是出错,只觉眼睛快被他瞪瞎了,喊一声“侯爷息怒”,急忙拆开信函,愣了愣,道:“侯爷,永平所的人说,得到密奏,魏国公府的七小姐,在卢龙塞和大宁一带出没,此事已通报朝廷,让侯爷您返京时,在故地寻上一寻。” …… 东方青玄返回京师后,便被洪泰帝召去了乾清宫,一顿相询。但关于阴山的事情,他一如先前的丧报上那般交代,说得极是保守,并未有太多的指向和针对。 朝堂上的风云,他向来进退有度。 洪泰帝亦是没有为难他,看他手伤了,唏嘘一阵,特准他在府里休息,直到手伤痊愈之前,可不必上朝。 如此厚待,东方青玄自是谢恩去了。 但洪泰帝却头痛了。 朝中这几日,为了晋王为何而殁,争论声已呈白炽化,有人主张彻查,有人主张了结,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理由。 几日的考量后,他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了赵绵泽。让皇太孙彻查阴山一事,便为晋王追谥褒奖,盖棺定论。 如此一来,朝中的风向变了。 前几日,众位臣工都在猜测,洪泰帝与皇太孙为了晋王之事多有龃龉,只怕赵绵泽的储君之位,不会太稳固了。 可此令一下,臣工们明白了。 洪泰帝对赵绵泽的信心依旧,并不看好突然冒头的秦王赵构。由皇太孙来解决赵樽之事,就是准备他将那位戎马一生的儿子真正的死因避而不谈了。 从君王的角度,这是明智的做法。 可从父亲的角度,难免显得凉薄。 为此,前些日子才出现在臣工视野的秦王赵构,写了厚厚的一本奏章,攻讦皇太孙。但世态炎凉,朝中之人都懂得趋利避害,洪泰帝态度一旦明朗,搅入浑水的人就少了许多,谁也不愿意得罪将来的君主。 第434章长歌扼腕(13) 东宫泽秋院里,夏问秋像一只打慌的兔子,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弄琴急步入内,她才停下脚步。 “怎样,父亲怎说?” 弄琴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语。 “国公大人说了,此事他自有安排。” “哼!我就知道。” 夏问秋咬了咬牙,重重一哼。 先前她得到消息说,赵绵泽找到了夏楚,心情已是欠佳,再听弄琴的话,脾气更是躁到了极点。像是找不到人发火一般,她推了弄琴一把,生气的道,“父亲每次都这般说,可每次都失手,让我如何信他?” “太孙妃您别急,国公大人会有办法的。” “弄琴!”夏问秋突地转过脸来,面色苍白,“我一定不能让那贱人回京,不能让皇太孙见到她的。你没有看见吗?这些日子,她不见了,皇太孙就像疯魔了一般,见谁都没个好脸,若是她回来了,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弄琴摇了摇头,惊恐地看着夏问秋漂亮却狰狞的脸孔,瑟缩了一下肩膀。 “那太孙妃你的意思是?” 夏问秋看了她一眼,突地蹙眉,捂着肚子,目光一狠,“为保两全,我有一计。听说京师有一个行帮,叫锦宫,做事极是妥帖……只要给银子,旁的事,他们一概不问。而且,他们重信诺,即便事情办砸了,死都不会出卖雇主。”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夏问秋脸色冷了冷,捂着肚子似是有些难受,就着弄琴递来的椅子坐下,额头开始冒冷汗,“赶紧去替我联络。还有……让抱琴去把林太医叫来,我这肚子,这两日难受得紧。” “是,奴婢遵命。” 弄琴躬着身子,缓缓退出,刚到门边,却见夏问秋又低低呻吟着补充了一句。 “切记,只能是林太医。” …… 奉集堡。 启程离京那日,天气极是晴朗。 赵如娜住在奉集堡这么久,自己却没有什么行李,由绿儿扶着出门时,不过简单的两个箱笼了事。可一出宅子,她就惊住了。 宅子的大门口,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箱笼,挤满了数十辆马车。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文佳公主的嫁妆。在那些箱笼上,还系着喜庆大红绸带,看上去极是刺目。 “嫁妆真多。”绿儿嘟着嘴,感慨了一句。 “走吧。”赵如娜抿紧了唇。 “再多嫁妆又怎样,侯爷眼里没有她,也是枉然。侧夫人,依奴婢看,那文佳公主连您的一根手指头都……” “绿儿!” 看着她有些尖酸的语气,赵如娜瞪了她一眼,拽了拽她的胳膊,“不要去管旁人的闲事,管好你的嘴。” “哦。” 绿儿委屈的扶住了她。 赵如娜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动作端庄静淑,面上从容淡定,看上去极是优雅,可看着那大红的嫁妆,仍是不免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白花,孝衣,白鞋,还有从侧门而入的小轿。 这辈子,她是没机会了。 唇角掀了掀,她看着马车,微微蹙眉。 除了几十辆载行李的马车之外,前头还有几辆马车是专为女眷们准备的。赵如娜仔细看了一眼,只见最前面的一辆马车,车架极宽,车身装饰也很贵重,其余的则都是一样。 想了想,她走到了第二辆。 最好的马车,自是给文佳公主的。 在这些事上,她不愿去争。 拎着裙摆,她由绿儿扶着,正准备上马车,却见陈大牛的侍卫周顺骑马过来,远远的看见她,便咂呼了一嗓子。 “侧夫人!” “嗯?”她回头。 “侯爷说了,让您坐最前面那辆马车,那马车的坐褥加厚了,还备有茶水书籍,会舒坦一些,这长途跋涉的,侯爷怕您身子吃不消。” “哦?” 她微微一惊,心道陈大牛这么办事,不是明摆着给高苍国的文佳公主难堪么?正想要推拒,文佳公主被侍女扶着就过来了。 想来是她听见了周顺的话,原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子更是难看了几分。 “那本公主呢,坐哪辆马车?” 周顺这次是负责安排侯爷的家眷,见状咧了咧嘴,指了指赵如娜先前要上去的这辆马车,笑吟吟的告诉她。 “公主,这辆马车是为您准备的。” 文佳公主原就受了伤,又吃了这些苦头,心里本就有气,如今听得这句话,更是火气上头。 “凭什么?你就是这样做事的?本公主是大晏皇帝册封的定安侯正室夫人,难不成还不如一个小小的侍妾来得尊贵?你说说,这是何道理?” 周顺尴尬一笑,极不自然地瞥了赵如娜一眼,赶紧赔礼。 “这个,还望公主恕罪。我们侧夫人身子不好,这是侯爷特地吩咐的……” “周侍卫!”赵如娜手心攥紧,打断了周顺,微微一笑,转过来朝文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病体未愈,还是你坐前面那一辆吧,妾身……” “老子的命令,哪个敢不听?” 她话音未落,背后便传来一声炸雷似的怒吼。赵如娜身子一僵,与众人一齐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车队后面策马过来一人一骑。戎装在身的他,英武之气外溢,头上红樱飘飞,胁下佩刀凛凛,马匹扬蹄间,自有一股男儿的威武之状。 “侯爷!”她恭敬施礼。 与她的温顺不同,那文佳公主看见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过来,面色猛地一变,竟是像老鼠见到了猫,身子也不痛了,马车也不争了,脸往边上一偏,自己撩开车帘子便蹿了上去。 “本公主还是坐这个好了。” 这情形,众人面面相觑。 接着,他们都诡异地看着陈大牛不语。 自打听了赵如娜那些话,这些日子以来,文佳公主一直躲着陈大牛。平素要是知道他回府,她必定会躲在房里不出来。如今正面迎上他,又被他这么吼了一嗓子,脸都吓白了,哪里敢为了一辆马车再争论不休? “嗤!”看她如此,陈大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扶赵如娜上了马车,犹自一个人讷闷。周顺挑了挑眉,却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大声喊了一句。 “起!” 车队出发了。 陈大牛骑着马,摸了摸下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个道道来。走了一段,他只身骑马走到赵如娜的马车边上,低低咳了一声。 “郡主。” 赵如娜眉心一跳,撩开马车帘子。 “侯爷有事?” 陈大牛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才伸过头去,满脸狐疑的问她。 “俺生得很可怕吗?” “侯爷俊朗英武,哪里可怕?” “不对啊,若是不可怕,为啥那个高苍公主和侍女们,一看到老子就跑?就跟见了鬼似的,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赵如娜手心攥紧,想到自己编的那些谎言,神色略有不安,飞快地垂下眼皮,却又不得不接着装糊涂。 “侯爷别想太多。想是公主初到我朝,水土不适,人情世故亦是不通,等入了京,与侯爷成了亲,在侯府里住得久了,想必就好了。侯爷别太介怀,公主一定会与侯爷鱼水共欢的。” “哎,俺不是这意思……”陈大牛不晓得怎么解释,他不是计较高苍公主给不给他好脸色,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情很是诡异而已。可赵如娜却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只挑了挑眉梢,娇声软语,语气极酸,“那侯爷您是什么意思?可用妾身去向公主打听打听,撺和撺和?或是让公主亲自来与侯爷说说?” “不不不!”赵如娜摆起谱来,也是有一套,只一句,就把陈大牛吓得慌了。一阵摆手,他摇了摇头,嘿嘿一乐,“不必了,如此甚好,甚好。” 赵如娜心里一松,抿了抿唇,努嘴。 “侯爷,您的头盔歪了。” 陈大牛“哦”了一声,咳了咳,挺直了腰板儿,扶正了头盔,又瞥了车帘里的女人一眼,蹙着眉头想了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般,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柔情,探手过去,偷偷抚了抚她的脸。 “媳妇儿,俺可算委屈你了。” 赵如娜这回真的不解了。 “怎的了?” 陈大牛左右看了看,低低叹息,“往常俺也不晓得自己竟是生得这般可怕,如今才总算晓得了。你跟着俺,真是不易。往后,俺尽量说话小声些,走路轻着些,免得吓着你。” 看他板着脸,说得如此严肃,赵如娜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愣是死死憋住那一股想要大笑的澎涨情绪,勉强地苦着脸。 “多谢侯爷体恤,妾身不苦。” “嘿嘿,还是俺媳妇儿好,也不嫌弃俺。”陈大牛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哪知自己已经被她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只顾着一个人美得冒泡。 第435章顺手栽赃(1) 辽东的军队仍在驻守,此次陈大牛返京述职,只约摸带了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除了护送家眷,中途还得负责寻找夏楚。 从奉集堡行来,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太快。但每到一地,关于京里那些大事小事的谣传,仍是多不胜数。尤其晋王的事,还有皇太孙找人的事,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噱头,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真相,却也能自得其乐的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 大宁。 这个一年多前,经楚七设局,陈大牛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哈萨尔手里夺来的城镇,如今已是大晏的疆土。经过漫长一年的休养,大宁这个辽东重镇,热闹且繁华。城门外一里处,早已听说定安侯领着高苍公主和家眷由此返京的官吏与百姓,纷纷出迎。 陈大牛不喜这些阵仗。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即便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应酬。队伍从城外一路绵延到城里,无数人在等候侯爷的大驾。 百姓指指点点,嘈杂不堪。 就在大军过时,城门口不远,一个牵着一匹大黑马的跛脚少年,领着一个麻子脸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三个人,都不动声色。 除了那一匹毛色光亮的大黑马,这三个人长得都极不起眼,至少在定安侯的威武大军面前,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城门处,乌央乌央全是人,接踵摩肩,挤得水泄不通。黑脸汉子蹙了蹙眉头,望一眼旁边的跛脚少年,一把将他扯到边上,绷紧的面孔,看上去极为凝重。 “你想好了?” 轻“嗯”一声,跛脚少年没有转头看他,低低应了,眯着的双眼仍在打量定安侯大军的方向,淡淡的眉眼间,一股子锐气充盈,有着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熟的冷漠。 “走了这些日子,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眼下与定安侯一道回京,再是安全不过。” 黑脸汉子没有答话,只看着她不吭声儿。 麻脸妇人却挤了过来,搔首弄姿的压着嗓子叹。 “主子,奴……我还是觉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跛脚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唇角上扬,“他得到了我在辽东的消息,那些恨不得我死的人,自然也会晓得。他们岂能让我如愿回京?接下来,动刀动枪的事,我不爱干,交给定安侯多省心。而且,有菁华郡主在……也能多一个有力的证人。” 黑脸汉子看她,目光深了深,“你想得倒是仔细。” “那是,一步都错不得,当然得算计好。”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言语满是凉意。他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正在满天下疯找,已然失踪了大半个月之久的夏初七。他身边的二人一马,是甲一和郑二宝一,还有威风凛凛的大鸟。 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十。 混迹了这些时日,她觉得差不多,怕把赵绵泽的耐性耗光,故意在永宁府露了露头,以便让东方青玄的人得信,然后告之赵绵泽她在辽东出没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她也巧妙的让甲一用“十天干”的人,辗转传入了坐立不安的夏问秋耳朵里。 事情是甲一替她做的,可他却有不解。 “绕了这么大一圈,你何必这么麻烦?” 夏初七抚了抚大鸟的马脸,扬起的唇角,“你以为我只有为了兜兜圈子这么简单?不,这个叫着心理战,相当有必要。” “心理战?” “不懂了吧?”夏初七笑了笑,也不与他解释太多。只是踮着脚尖看着不停往前移动的队伍,一双黑油油的眸子里,仿佛添了一抹诡谲的光亮,“在回去之前,我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们是谁?”郑二宝嘟了嘟嘴。 “自然是惦念我的人。” 见她还在发笑,郑二宝摸摸干瘪的荷包,不高兴了,“你还有钱送礼啊?” “这礼啊,它不用钱,只用命。”夏初七唇角一直是轻扬着的,声音也轻软,就像说的不是“命”,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物件儿,瞧得郑二宝心里抖了抖,说不出话来。甲一却抿了抿唇,犹自接了口。 “只怕你选择定安侯,还有别的用意吧?” 夏初七淡淡一笑,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褒赞的眼神,“定安侯这次回京,朝廷得擢升他吧?往后,他是长公主驸马,手握兵权……这样的人物,我不把立功的机会给他,岂不可惜?”说到此处,眼看面前的队伍快要走出视线了,她笑着转头,捅了捅郑二宝的胳膊,低头在他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奶妈,看你的了。” 热闹的大街上,队伍一直往驿站的方向移动,走在队列前面的陈大牛,一身乌黑铠甲,手勒缰绳,目不斜视。他的队伍治军严明,铿铿而行,旗帜飘扬,看上去极为规整。不料,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哎哟喂,挤到老娘了,老娘的胸啊!再挤,再挤把胸挤没了,老娘要你们赔。” 这尖声尖气的嗓子,出现得极为不合时宜,几乎霎时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而那人这般吵闹似乎仍不甘心,在人群里疯狂地挤着,嘴里一直高喊。 “让路让路。” 陈大牛听见那声音,蹙了蹙眉头,回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挤了过来,头上包着一张大青巾,身前甩着硕壮的两团,脸上满是不耐地与众人挤着开骂,“老娘找侯爷有事,不要挤着我,哎哟,我的胸!” 陈大牛眉头一跳,嘴张了张,又紧紧抿住了。 不见他开口,他身边的周顺就拔高了嗓子。 “何人在此喧哗?” 那中年妇人挤着一脸的麻子,笑得极是腻歪,听见周顺发问,她突地一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抱臂观望的黑脸汉子,“侯爷,这个不要脸的……他,他,他趁着方才人多,偷偷摸我的……”说到这里,他将身前两团使劲往前一送,大步走到前面,拦住陈大牛的马匹,“侯爷,民妇被人非礼了。您得为我做主啊。” “啊哈哈!” 他话音落,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声笑声。 虽说黑脸汉子的脸有些黑,可身强力壮看上去也是一个年轻汉子,但中年妇人体态臃肿,脸上麻子点点,装扮得像一个唱猴戏的,即便真有大胸,也不可能让黑脸汉子那般饥不择食,心生歹意。她这般指责,无人相信,只觉得滑稽。 “岂有此理!”周顺拍了拍马屁股,抢在了陈大牛之前,大喝一声,“你个大胆刁妇,明明就见你在挤人,如今却说人非礼了你……还敢拦住侯爷坐驾,你不要命了?”说罢,他跳下马就要扯开拦路的麻脸妇人。可麻脸妇人却是一个泼的,顺势就赖在周顺身上,死死拽着他不松手,“非礼啊,大家伙儿快来看,官爷非礼良家妇女了……” “你,你放手!”周顺拽着她的手腕,一时扯不开,急得脸红脖子粗。那滑稽的场面,让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憋着笑看稀奇。 陈大牛看着这情况,嘴角跳了跳,瞥向麻脸妇人,“这位大婶,有人非礼你,你得找官府去告状,本侯不管这些事。” “不行!非管不可。”不待他说完,那麻脸妇人就打滚撒泼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拽着周顺的裤腿,哭天抹泪,像是受了活天的冤枉。 陈大牛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好附合,“你要怎样?” “你得赔钱……赔银子……不然,我与我儿子就活不下去了……” “你儿子在哪儿?”陈大牛又问。 麻脸妇人瞪他一眼,侧头瞄向人群里的跛脚少年。 “喏,在那儿。” 跛脚少年从头到尾也没有表情,不管众人是哄笑,还是窃窃私语,她就像一个看客,静静注视着这场闹剧。直到陈大牛疑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大黑马上,再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才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走过去,唇角微微一扬。 “定安侯,出了这等事,我娘不能平白受了委屈,你怎么都得赔我娘一些银子才说得过去吧?要不然,这光天化日之下,侯爷的兵卒猥亵士兵,传出去,多难听?” “对对对!”那麻脸妇人似是受了猥亵还没有想明白,重重一哼,甩着两个大胸站起身来,扶着跛脚少年,状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赔,咱让他们赔,敢摸老娘,赔不死他们,赔得裤钗子都不剩……” 陈大牛看着麻脸妇人,又看了看跛脚少爷,嘴角跳了跳,像是在压抑某种激动的情绪,抬手阻止了要走过来的侍卫,又瞄了一眼还在起哄的百姓,低沉了声音,“小兄弟,俺身上没带银子,银子都在夫人身上,这路上人多不便。不如你随我一道去驿站拿钱?” “那……也好。”跛脚少年微微一笑,眼眶有些热。 第436章顺手栽赃(2) 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高踞马上的陈大牛……不,认真说来,是凝视着他身上那一袭威风的盔甲戎装,目光恍惚,好像看见有那么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映着阳光朝她疾驰而来,一身冷硬的铠甲外,披风凛冽扬动,他英挺的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大军再一次启程了。 跛脚少年没有骑马,他极为爱惜地整理了一下大黑马身上架着的一只鸟笼,又疼爱地摸了摸它的马脸,一瘸一拐地随在了陈大牛的身后。 他的身边,麻脸妇人与黑脸汉子亦步亦趋。陈大牛余光扫着他们三人,目光里波浪涌动,千言万语在喉咙里翻腾,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放缓了马步。 大街上的闹剧落幕了。 可只觉此事怪异的百姓们,还在议论纷纷。 “吁!这定安侯果然亲近百姓……” “是啊,那小子是走运了。” “这样也可以?……不好说啊,谁知去了,能不能拿到银子?” 注视着远去的队伍,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个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个人压低帽檐,迅速转入街口的一个巷角,一个人继续跟上了队伍。斗笠男推开了老旧的院门,里面有好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来走去,人人手上都拎着武器,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他闪身入了内室,拱手朝座上的人一揖。 “曹千户,找到人了!” 等他把在街上见到的一幕说完,那中年男人却没有多大的动静儿,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冷冷一瞥,“看清楚了,是她吗?” 斗笠男道,“是,我与孙五都很肯定。虽然他乔装得极好,但在漠北大营,我与她相处了一年多,即便她化成灰,我也能认识……还有,那匹大黑马,也极像晋王的坐驾。” 听到这个,曹千户顿时来了精神,一下坐直了身体。 “果真?” “应该是那匹马……曹千户,依卑职看,定安侯也是认出了她。不然,他怎会轻易允诺给一个刁妇赔偿?” “那就奇怪了,她为何独独找上定安侯?” 曹千户略有忧色,那斗笠男缓了缓,却是一笑,“定安侯是晋王旧部,交情颇深。依卑职看,若不是为了盘缠。就是她……想借力回京。” “哼!不管为了什么,都与你我无关。”曹千户冷笑一声,挑高了眉梢,瞥向斗笠男,“我们只须记牢一点,她若活着回去,你我……都得死。” “曹千户……?” “安排去吧!” “是。” …… 天上的阳光到了落晚时,被吃入了夜幕的肚子。乌云压了上来,像是要下雨了。立春以来,还未有下过雨,人人都在盼着新一年的春雨,可雨迟迟不下,天气阴得令人心里沉郁。 大宁驿战。 外面的天再阴暗,客堂里却灯火大亮。一身甲胄的陈大牛,看着盘腿坐在案几边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跛脚少年,眼睛有些热。 “慢点吃,吃完还有……” 瞥见他同情的目光,夏初七突地笑了。 “一年多未见,侯爷还是这爽快的性子,我喜欢。放心,我既然找上门儿来了,自然不会与侯爷客气。不过说来,侯爷这里的伙食,确实不错。哎,这些日子,从阴山一路走过来,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过东西了,也好久没有……”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她视线模糊,“也好久没有喝过酒。” 陈大牛紧紧抿着唇,看着她,没有出声。她也不管他如何想,只一个笑了笑,入喉的酒,都化成了相思的痒。酒是米酒,并不烈,但一入喉咙,却像灼烧了她一般,忍不住就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我记得上一次喝酒,还是与他在一块儿。这一转眼,他竟是离开这样久了……” “楚七。”陈大牛喉咙一鲠,声音也哑了,“你可晓得,皇太孙布了天罗地网在找你?锦衣卫也在跟着瞎掺和,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夏初七放下酒碗,桀骜不驯地抱着双膝,撩眼看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陈大牛怎么看都觉得她的笑刺眼得很。与她往日那种由心而发的灿烂不同。不管她笑得有多快活,他也觉得天顶阴云密布。 “楚七,你光看着俺笑,你赶紧说说。” 轻轻一笑,夏初七又抿了一口酒,还伸了一个懒腰,“对啊,我晓得他在找我。今儿坐在这里,我也想问一句,定安侯准备把我带回去献给他吗?这样还可立上一功。” “啪”一声,陈大牛重重落下酒碗,手一紧,几乎捏碎,“你把俺当成啥人了?殿下对俺恩重如山,俺都记在心里头。若没有殿下,俺如今还不晓得死在哪个山旮旯里没有人收尸呢。” “大牛哥,我顽笑而已,你还真急眼了?”夏初七还是笑。 陈大牛目光一热,“你不必害怕,即便是拼着这劳什子的官不做了,拼掉俺这一条命,俺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听他这般说,夏初七扬了扬唇,觉得身上暖乎乎的,极是舒服,唇角的笑容扩得更大了,“那侯爷您准备怎样安置我?” “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要银子也不是那般的要法?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派人过来。”陈大牛皱了下眉头,又道,“再说,即便躲过这一次,你这样飘荡在外头,也极不安生,早晚会落在他的手里。不如这样,你明日一早随俺南下,乘船进入青州。速度很快,能赶在朝廷的前面,青州是俺老家,往后的事,俺会替你安排。” “那不妥。”夏初七眉梢一挑。 “有何不妥?”陈大牛狐疑看她。 “若是让菁华郡主晓得,还以为侯爷你养了一个外室,岂不是影响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么?”夏初七调侃一般翘起唇角,意有所指地笑。 陈大牛为人憨直,但并不傻。知她什么意思,他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不必顾虑太多,菁华不是那种人。只不过,俺也觉着她夹在中间尴尬,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哥哥,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左右为难,也无能为力。所以,这件事,俺不想告诉她。”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着陈大牛,说得诚恳。 “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哎!你啥时候跟俺也这般客气了?”陈大牛长长一叹,见她噙着笑的样子,疏离了不少,语气也是沉重,“你安心在营里歇着,等到了青州,俺会替你张罗。” “好。” 一个字说完,夏初七轻笑一声,看着酒杯,垂下眸子。 “郡主是一个好姑娘,大牛哥,你要好好珍惜。缘分这东西很奇怪,有一日的时候,就得过好一日。不要学我,笑时不会好好笑,哭时也不知怎样哭。每一处都热,唯独心里凉。” …… 酒罢,陈大牛差了周顺过来,让他为夏初七三人安排住处,只说是与这大兄弟一见投缘,而且还都是青州府的老乡,准备一并带了南下。有了侯爷发话,下头的人虽有猜测,但也不好多问,并没有人嚼什么舌根子。 夜幕下的驿站马厩里,夏初七微微躬着身子,将肥美的草料递到大鸟的面前,看着它嚼得香甜,唇角也浮上了一丝笑意。 “马哥,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在的时候,想必你没有吃过这些苦头吧?不要害怕,他不在了,我也会待你好的。等你吃饱了,小爷我亲自为你刷洗。” 甲一默默的提了水桶来,她拿着马刷就开始刷马。 前些日子为了躲避朝廷的搜寻,大鸟身上那一套原本工艺精湛的马鞍行头都被她丢掉了,身上脏得不行。这般为他洗刷着,看他舒服地打着响鼻,似是精神了不少,她也很舒服。 “好了,真帅!” 她拍了拍大鸟的脑袋,回头看“机器人”甲一。 “消息传出去了?” “是。”甲一板着脸,“即便不传,今日你在大街上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不管是赵绵泽、东方青玄、还是夏廷德,想必都晓得你与定安侯在一道了。” “是啊,这不是怕万一不知么?”淡淡看他一眼,夏初七笑了笑,“你先去睡吧,今夜应当无事。” “你怎知道?”甲一不悦地看她。 “夏廷德的人,若是看到我与定安侯在一起,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再动手吧?或者说,找一个更安全的办法动手?”她笑着,见大鸟在草料上趴了下来,舒服地吃着,她牵了牵唇,也坐了下来,靠在大鸟的身上,翘起了一只腿。 “甲老板,你怕吗?” “怕什么?”甲一坐在她的身边。 “怕回不了头。” “头在哪?”他哼了哼。 “你其实可以选择别的路,现在还来得及。” “我早就无路可走。” 第437章顺手栽赃(3) 他没有看她,只是抱着后颈,在她身边的草料上躺了下来,一板一眼的声音,说得极是淡然无波,就好像“无路可走”是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一样。 夏初七眉心微微一跳,心脏略略下。 虽然她与他相处了这样久,同生共死地经历了这样多。可除了“甲一”这样一个根本就不像正常人名字的名字之外,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不知他是怎样跟着赵樽的。 也不知在这之前,他有一些什么过往。 但他却可以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保护她,寸步不离。到底是因了他对赵樽的承诺,或者说他对赵樽的恩义回馈,还是他本身真的如他所说……无路可走? “甲老板……” 低低喊了一声,就着微弱的光线,她专注地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直到他受不了的坐起来,慢腾腾地侧过脸直视着她,她才弯了弯唇角,尴尬的笑,“你这个人也奇怪,从来都不说你自己的事,我很好奇呢……什么时候说来我听听?” 甲一看着她,“想听?” 轻“嗯”一声,她重重点头,“想啊!” 他双眸一沉,抿唇,“那我更不能告诉你。” “甲一!” 见她低低一吼,他板着脸,二话不说,拎着她的肩膀就拽了起来,顺便拍了拍她身上的干草,语气不温不火地道。 “夜凉了,回屋去。” …… 翌日,返京大军继续南行。 夏初七从阴山出走,飘了好些日子,终是得了个安稳。白日里,她窝在陈大牛备好的马车上,夜间随着大军一起,要么投宿客栈,要么住进驿站,完全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情绪不多,笑意吟吟,看得陈大牛心底一阵唏嘘。 这几日下来,营中的兵卒间,虽然有一些关于她身份的猜测和谣言,但由于定安侯有了严令在先,大多人敢想不敢说,也算风平浪静。 很快,到了永平府。为了避开朝廷的耳目,陈大牛决定从永平府走水路去莱州,再从莱州插入青州府。这样速度最快,也节约路程。 大军到时,官船已然停在码头。 而永平府当地的大小官吏们,也纷纷赶到码头上,派了不少官兵驱散围观百姓,为定安侯送行,态度极是恭敬。 对于地方官吏来说,平日里,都是想尽了办法结交京官,以期获得朝廷的重用。更不要说像定安侯这样的朝中新贵,好不容易有机会结识到,自是不遗余力的为他安排行程。 熙熙攘攘间,码头上如同赶集。 混在百姓中间,有人缩头缩脑的打探。 但更多的人,还是只顾着看热闹。 一阵忙乱,号笛声里,官船终是出发了。这种官船的承载量,一艘只有五百人左右。因此,返京的军队,加上行李,用了六艘船才载运完毕。 夏初七受到的待遇不错,侍卫长周顺为他们三人安排的舱室极是宽敞明亮。一进二的格局,十分方便他们使用,而且,还与定安侯同在一艘船,也极是安全。 临上船前,陈大牛再一次把文佳公主安排在了后面最远的一艘船上,明显对她避而不见。而那文佳公主也喜闻乐见,只要不与他在一处,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样诡异的情况,看得众人匪夷所思。 从上了官船开始,夏初七无力地瘫了下来。二话不说,倒在床上便蒙头大睡。中途被甲一叫醒了一次,还极是不耐的打了几个呵欠,赶走了他,继续睡觉,连午膳都没有吃。 六艘官船,一路开往莱州。渤海湾的水面上,来往的商船和漕船,见到定安侯的旗帐都纷纷避让,因此,行船的速度极快,说是明儿一早就能到莱州。 夏初七醒过来时,天上已挂了一层黑幕。 船舱外面,偶尔有人走动,嚷嚷着要开饭了。 “甲老板,我肚子饿了。” 她揉了揉额头,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的笑。甲一没好气地把饭菜端过来,看着她一言不发。她瞥他一眼,吃得津津有味,不理他的黑脸,样子看上去极是愉快,嘴里嚼着东西,眼神不时望向船舱外面。 “甲老板,这渤海湾好啊,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简直就是一个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好地方。今天晚上醒着些,想必会有动静。” “嗯。” “要是今晚不来……”她咬着筷子,拖曳着声音,眼珠子转动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凉凉地看着甲一。 “不会不来的,都拖了这几日了,他们再不干掉我,可就没机会了。若是我猜得不错,赵绵泽一定会派人等在莱州码头。到时候,要杀人,可就容易暴露了,哪有海上来得安全?” 甲一面色微沉,“要不要通知定安侯?让他有个准备。” 夏初七放下了碗筷来,微微敛眉,“不必。他那个人,看着憨厚,脑子可不笨。提前告诉他,你说他会怎么想?” 吃过夜饭,甲一和郑二宝都在外间休息,夏初七一个人在舱里待了一会儿,不知是闷的,还是烦的,突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事情正在按她的计划进行。 可她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受。 推开舱门,她慢腾腾地上了甲板。 夜已深了。 几艘官船的行进速度不一样,中间隔了老长的一段距离,放眼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后面的火光,飘荡在海面上。昏黄的光线,映着高高竖起的船帆,在风中摇曳。黑茫茫的水域上,什么也看不清,偶有来往的船只,时不时打着旗语向官船致敬。这个画面,不免让她想起与赵十九上京时的情形。 恍惚间,做梦一般。 “赵十九,你个狠心的王八蛋!” 迎着海风,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低低骂了一句。 “夜里风凉,回屋吧。” 背后,传来甲一淡淡的声音。 她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跟在后面,慢腾腾转过头去,瞥了他一眼,与他一前一后下了甲板,往船舱里走。可是走了一段,她脚步顿了顿,看向甲一。 “定安侯住哪个舱?” 甲一看她一眼,没有多问,领着她换了个方向。 …… 舱室里。 赵如娜散着一头黑缎似的长发,半倚在床头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的书籍,可她的视线,却没有办法专注在书页上,而是时不时的瞄向坐着杌凳上发呆的陈大牛。 六七日了,他还是这般,比以前沉默了许多,有时候与他说话,他还会走神。每每她想问及,他目光都有些闪避,床笫之间,不仅没了往日的热情与急切,甚至根本就不碰她。 前两日,她就从绿儿嘴里听来一个传言。 说是营里有人私下议论,那天在大宁街上拦路的少年一家,与侯爷的关系不一般。刚到驿站那一晚,侯爷就单独约了那个跛脚少年,喝酒到半夜。几日下来,侯爷对他嘘寒问暖,不论穿衣饮食,都极为关照。 还有人说,那少年眉清目秀,长得像个姑娘家,虽然脚有些跛,但身段纤细,肌肤白腻腻的,可招人疼,说不定啊,侯爷是看上他了。 想到这里,她又瞄了一眼陈大牛。 “侯爷……” 他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 赵如娜微微抿了抿唇,放下手里的书本,趿鞋下地,走到他的背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捏着,只当没有彼此间的这些尴尬,声音柔和地说,“时辰不早了,明日到了莱州,又一堆事等着您,歇了吧?” “嗯,哦?好。” 一连说了三个短字符,陈大牛像是刚从思绪里回过神儿来,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拉下她放在肩上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捏了捏,拦腰将她抱起来,一起倒在床上。 赵如娜心脏怦怦直跳。 可他躺在她的外侧,再无动静。 看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她终是憋不住了。 “侯爷,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告诉妾身的?” 陈大牛侧过脸来看着她,心里挣扎了一下,摇头。 “没啥,快睡。” 赵如娜咬了咬下唇,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身子贴近了他一些,低低垂了眸子,小声道:“妾身听人说,侯爷那个青州同乡,长得像个姑娘,极是俊俏。若是侯爷您……不方便开口去,妾身可以代劳的,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啊”一声,陈大牛挑开了眉梢。 “怎么了?”赵如娜见他唇角抽了抽,眸子一沉,隐隐的,就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只一眼,她心底的不快,就散开了。她想,只要他能开心,那就是好的。 “妾身明白了,明日妾身便去……” “去做什么?”陈大牛低下头来,目光烁烁瞪她,粗声粗气地道,“替俺去做媒?” “只要侯爷喜欢,并无不可。” 他看着她平静的样子,脸色难看了。 “你倒是大方,整天恨不得把老子推给旁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若是俺真是讨你厌烦了,你说一声便是,俺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第438章顺手栽赃(4) “侯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赵如娜听着他略有恼意的声音,想要向他解释。可说到此处,又紧张地闭了嘴。 难道问他说,你既然不是想着旁人,怎不与我亲热? 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与他对视了片刻,她浮躁的心思一直起起伏伏,思虑了好一阵,像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她侧转过身,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脸慢慢地凑过去,吻他的下巴。 “侯爷,你莫要生妾身的气,妾身只是心里不安。” 她这般主动与他亲热是第一次。微微颤动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邀请,添了一丝羞窘,也多了一丝媚态。陈大牛喉咙一紧,看着近在咫尺的娇妻,身子刹那绷紧,在她浅浅的低叹和温热的轻吻里,呼吸急促起来,反手搂紧了她。 “媳妇儿,是俺不好,说话重了。” “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我?” 她低低问着,嘴唇轻柔地巡视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从下巴吻起,膜拜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直到彼此的唇片紧紧搅裹,相贴的身子泛起了潮意,他浓重的呼吸声她都清晰可见,他竟是摇了摇头,含糊地说了一个“无”字。 看来,于他而言,她始终还是个外人。 这般一想,她沸腾的情潮一淡。 “哦,无事便好。那侯爷,歇了吧。” 从刚才的柔情蜜意到现在的冷若冰霜,她转变得极快。不仅是动作、语气、还是表情。瞄了他一眼,她收回手,扯过二人激动时推开的被子,慢悠悠裹在身上,翻过身去,就拿背对着他。 “媳妇儿……”他大眼珠子一瞪,顺势扯住她的腰,往自家身前一带,一把将她的身子拢入身下,紧紧摁压着,低头,便狠狠亲她嘴,“这回可不要怪俺粗鲁,是你自找的。” “唔……” 她无法说话,唇落入了他的嘴里,身子也落入了他的手里,一池春水被吹皱,她心底的疑惑愣是问不出来。即便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有身体的交流,她觉得他这般待她,应当也是看重的了。这么一想,慢慢的,她的身子软了下来,任他为所欲为。他亦是有所察觉,一遍遍吻她的唇,放慢了动作。 “媳妇儿,你真好。” 她心里微怔,紧紧抱住他,低低轻唤。 “侯爷!” 船舱靠水的那一边窗户,紧紧闭着。 但这种支摘窗,有一个横切的棱面。 在支摘窗的外面,舱上灯笼的火光倒映的水波里,一荡一荡的,荡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却照不到两个人尴尬的面色。听着船舱里隐隐飘出的嘤咛和低喘,甲一吃力的抱住夏初七的腰,一只手攀着船椽,飞身跃上舱顶,几步就落在甲板上,然后重重地喘气。 “如今放心了?” 夏初七瞥他一眼,想到刚才的事,忍俊不禁,“噗”地低笑了一声。先前去刺探陈大牛,一不小心听了一场活春宫,这本来非她所愿。但听了也就听了,她倒也没有太难为情,只是看甲一黑脸上不太自然的窘迫时,觉得十分好笑。 “能够经受得住美色和情感的双重考验,定安侯看来是一心向着赵十九的人,值得我们信任,也不枉我这么远跑来,把大功劳送给他。” 甲一咳一声,看着她,沉默了。 她刚才笑了,很难得的发自真心一笑。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每个人见到她,都能从她的脸上看见没心没肺的笑容。但他知道,她一个人埋在心里的苦,压抑得有多难受。 “这样看我做甚?我脸上长花了?” 夏初七拽了他一把,嘴角微微一翘。 甲一抿了抿唇,考虑了一下,低低道,“想得这样周到是好事,未雨绸缪才能免受灾。但是夏楚,若是定安侯知道,你竟然不完全信任他,难免会有想法。”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呗?”夏初七自嘲一笑,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这世上的人,唯一‘利’尔。我与大牛哥分别一年多了,各自的境况不一样。他如今的身份,今后的前程,还有他与菁华的感情……都与以前不同。人是会变的,难得保有初心。” 甲一默然片刻,“变的人,是你。” 唇角一凉,夏初七目光飘远,望向了无边无际的海面。 “甲老板,你知道吗?我以前是极容易相信人的。尽管那时,我常常与赵十九斗嘴,损他,骂他。但是潜意识里,我对他是放心的,他护着我,纵容我,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必去考虑人心险恶,所以自在潇洒……但如今,他不在了,我错不得,也错不起。所以,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她微微仰着头,瘦削的肩头与脊背挺得笔直,船上的灯笼光线并不浓艳,可光影落在她的脸上,荡出来的光圈,却朦胧得令人心颤,而她仅堪盈盈一握的腰身,亦是窄小得令人心痛。 “那我呢?”甲一眉头微凝。 “你?有待考验。”夏初七回头瞥他,像是在开玩笑,还吐了吐舌头。可转念间,她便收住了神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发凉。 “甲老板,今晚上太平静了,我这心里犯堵。” 甲一看着她,嘴皮动了动,又闭上了嘴,走近几步,靠近她的身边,突地低下头,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看到人家两个如胶似漆,难受了?” 夏初七心底一怔。 她不想承认自己这么没出息,可她真的难受了。很奇怪,听到大牛哥与菁华二人情浓时的呢喃软语,她并未生出尴尬或是色心来,唯一的感觉就是难受。似乎刹那间,那些尘封在心底的东西,就像病毒似的蔓延到了她的身上。赵十九潮红汗湿的俊脸,专注深邃的眼神儿,性感磁意的声音,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脑子,以至于想镇定一点都不行。 看来,不论再经历一些什么事,不论再看到一些什么人,不论她将自己伪装得多么轻松、多么强悍、多么不在意,只要触到心里的他,情绪就得一落千丈。 “不必难受,你的声音比她好听。” 甲一突然一叹,声音很低很浅,说得极是诚恳。 “多谢夸奖。”夏初七瘪了瘪嘴,给了她一个“凶残”的瞪视。她自是知道,这身子别的地方或许不出彩,但声音确实是万里挑一。娇中带妖,柔中夹媚,是她两世为人听过的最好听最有诱惑力的那一种。 “不必谢。只是可惜,往后怕是听不见。”甲一说着,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目光也偏了开去。 夏初七微微一愣,突地反应了过来。 他指的声音是…… 耳朵尖微微一烫,她想起来了,甲老板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房了。在回光返照楼,他听了整整三天三夜。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恶狠狠瞪过去,眯眼看他。 “甲老板,你再敢多一个字……” “怎样?” “我拔了你舌头。” 她说得凶狠,可甲一却似是没有感觉到,等她敛住神色,又恢复了一惯的笑意,他才掏出一块手绢来,轻轻地擦拭她的眼窝。 “你是有多得意,眼泪都笑出来了?” 夏初七冷笑一声,“谁说那是眼泪?” “不是眼泪是什么?” “那是泪腺分泌的少量透明含盐溶液。” 甲一显然不懂,怔怔发了一下神,不待开口,背后突地传来一声尖锐的长长号笛。号笛声过,原本安静冷寂的水面上,远远的可见几艘没有悬挂旗幡的大船,正迅速地往他们这艘官船靠了过来。 “什么人?见到定安侯的官船,还不回避?” 官船上值夜的兵士,摇旗呐喊。 对面传来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接着,有人土匪一般大吼,“船上的人听着,爷爷只劫财不杀人,识时务的,赶紧把值钱的货都搬出来,饶你们一条狗命!” 土匪抢官员,海盗劫官船? 一个将士大声地哄笑了起来。 “你他娘的哪来的混账?敢劫定安侯的船?” 另一个人也跟着笑,在夜风里大声吆喝。 “喂,弟兄们,渤海湾啥时候有海盗了,真他娘的邪乎!” 两边人的吆喝呐喊,在水面上荡起。 官船上的将士,开始备战。 夜晚的渤海湾,一片冷寂,没有半丝风。可待那几艘大船驶近了,官船上的人才发现,那几艘并非普通的船只,体积极大,迅速地围拢上来,硬生生将他们这艘船迫停在海面上。而上面下来的人,一个个黑衣黑裤,头缠黑布,彪悍凶狠,看上去极像海盗。 看着他们,夏初七笑了。 “甲老板,军事化的海盗,终于来了。” 甲一低声道,“是啊,来了。” “他们果然没让我失望,瞧这阵势还蛮大。” “是啊,蛮大。” “……” 夏初七无语的看了他一眼,他亦是无辜地看过来。 第439章顺手栽赃(5) 她懂了,他一直想逗她笑。可这会儿,她笑不出来。很明显,这个时候能在这个地方劫住他们,还派了这么多兵卒来围堵官船的人,恐怕只能是夏廷德了。 若说谁最不想她回京,恐怕第一个就是夏氏父女。 而她第一个想要开刀的人,也是他们。 来了,那就来吧。 她望向甲一,“回船舱。” 甲一抓住她的手,“做什么?” 夏初七笑,“你说呢?不让他们找到我,怎么成?” 不一会工夫,“海盗们”陆续登上了甲板,人数众多。而陈大牛另外的五艘护卫船也赶了上来,与“海盗们”厮杀在了一起,杀声惊天动地,震动了整片海域。 上船的人越来越多。 这艘体积庞大的官船,开始晃动起来。 刀剑的碰撞声里,人影憧憧,刚从赵如娜身上爬起来的定安侯,没着穿盔甲,气咻咻的瞪着眼睛,一肚子的火气,正愁没地方发泄。一刀一个,砍得极是发狠。 “弟兄们,给老子杀,一个不留。” “为什么不留?”不知何时,夏初七走到了他的身后不远处,面色冷沉地接口,“大牛哥,留几个活口,说不定有用呢。” 陈大牛微微一怔,反应了过来。 “对啊,真他娘的。” 低骂了一句,他大喊一声,先前在媳妇儿身上没有发泄出来的火儿,全都发泄在了这些“海盗”身上。而许久没有上战场的北伐将士们,也一个个杀红了眼睛,杀得热血沸腾。 “杀!杀死这些狗娘养的。” “侯爷有令,注意留活口。” 夏初七回到自己的船舱,“砰”一声关上了舱门,趴到舱中的窗户边上,看着水中不停晃动的倒影,唇角轻轻扬了起来。很快,“嘭”一声,几条黑影踹开舱门,往里冲了进来。外面的船板上,也有一群黑衣人堵在舱口,正与陈大牛的兵卒厮杀一处。 夏初七静静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大半夜的出海劫财?你们什么人?” “要你小命的。” 进入舱中的几个黑衣人,都蒙了脸,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一个个身手极好,几乎没有二话就杀了过来。甲一护在夏初七的身前,也不与他们客气,战在一处,手中的刀剑舞得密不透风。 甲一以一敌数,自会前手不搭后手,几个黑衣人杀心起,眸赤红,势在必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夏初七躲开刀锋,“哧溜”蹿到舱边,一脚踢紧舱门,将门边准备好的桐油拎起来,往他几个身上一泼,接着,“唰”一声,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了。 “好呀,要我小命容易,我们就同归于尽好了。” 她带着笑意的俏脸上,邪气十足。说话间,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靠近过去,对准几个闪避不及被泼了桐油的黑衣人,眼里露出一抹不像正常人的诡谲,红如烈火。 “去吧,送你们一程!” “不要!” 黑衣人被她盯得心里一凛,准备退,可甲一却堵在门边。 “点!” …… 甲板上,陈大牛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打得正酣畅淋漓。但有了先前夏初七莫名的话,再之久在军中的经验,他愈发觉得这些人不像普通的海盗。正思考这事儿,突听船舱里传来一道惨烈的惊叫。 “不好,有人纵火!” 他侧头看去,船舱浓烟四起。 火光冲起的地方,正是楚七所在的舱位。 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惊得几乎跳起来。 “快,救火!” “救火啊!救人……” “海盗们”原本想用调虎离山,拖住陈大牛,再杀掉夏初七,上来的人数不算少。但眼看那个位置起火了,“辟剥”声里,船舱摇晃,火光耀动,以为得了手,纷纷跳海逃散。陈大牛无心追击,只顾救火。可待他跑过去时,舱门已全部烧了起来,焦黑一片,鼻子里的烧焦味儿,呛得兵卒们咳嗽不已。 “楚七!” 他看着火光处,悲声大叫。 “侯爷!”一道低低的喊声,在他的身后响起。 他转头看去,正是大火起时,披着衣服出来的赵如娜,她由绿儿扶着,目光疑惑地看着他,“楚七,楚七她怎会在船上?” “俺,菁华,这事回头再和你说。” 场面太过混乱,陈大牛来不及与她多说,招呼着兵卒赶紧救火,然后自己冲入隔壁舱里,拿了一床被子浸满水,往身上一裹,就要往舱里冲。 “侯爷!” “侯爷!” 无数人在惊叫,可就在这时,甲一却抱着已然昏厥过去的夏初七,从船舱的另外一侧仓皇奔过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的。 “侯爷,快……叫大夫!” 陈大牛见他脸色极是吓人,回头大声喊周顺。 “快,叫岳医官来,快一点。” 看着甲一怀里同样湿淋淋的少年,赵如娜晴天霹雳一般,突然反应了过来,原来陈大牛这几日的神思不属,就是为了楚七?来不及思考,她侧开身子,喊住甲一,“把她抱去我的舱里,我那有干净的衣裳。” 一阵七手八脚的乱忙,甲一抱着楚七,奔入了赵如娜的船舱。大概先前与“海盗们”缠斗时受了伤,他的胳膊上、大腿上全部鲜血,尤其在走动时,鲜血混着水渍,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串脚印,看上去狰狞可怕。 “来,我来,你们先出去。” 赵如娜把男人们都关在了外面,坐在床边上,扶起软绵绵的夏初七,替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才这打开了舱门,看了看血迹斑斑的甲一,目光凝在了陈大牛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应她,赵如娜左右看了看,抿紧了嘴巴,从绿儿手里拿过绒巾来,仔细地替夏初七擦拭头发上的水渍,想了想,才又低低道,“侯爷,妾身先前为她换衣裳时,没有发现有外伤,想是被浓烟熏呛,加上跳海受了凉,这才昏厥不醒,问题应是不大。” 陈大牛看着她苍白的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个,菁华,这件事吧,俺一会再与你细说。” “嗯。”赵如娜低着头,并不抬起。 陈大牛瞥她一眼,黑着脸,转头看着奔入船舱的周顺。 “火控制住了?” “回侯爷,已经控制住了……” “抓了多少活的?” 周顺抹着汗,气喘不停,“只有九个。” “够了!回头老子亲自审问,看他奶奶的到底哪个王八蛋敢劫官船,杀人放火。娘的,活腻歪了!” “看上去像海盗。” “狗屁!”看着昏迷不醒的夏初七,陈大牛万幸之余,心里的恨意飙升到了极点,简直是咬牙切齿,“老子在辽东那样久,从未听过渤海湾有海盗抢劫船只。今晚上那些人,准备充分,目的明朗,只杀人不抢物,哪是海盗所为?” 他面色冷戾,脾气火爆,周顺嘟了嘟嘴,不敢再吭声儿。 瞄他一眼,赵如娜暗自心惊着,低低说了一句。 “侯爷,他们要杀的人……是楚七?” 陈大牛重重点了点头,想想,却又冷冷一哼,“怕不只要杀楚七那样简单。杀了人,难免会留下马脚,等俺回了朝,难保不参他一本。楚七若死了,在皇太孙那里,他们如何交代?” 赵如娜脸色一变,似有所悟,“侯爷的意思是,他们不仅要杀人,还故意放火烧船,是想把我们一并灭口,把罪责推在海盗身上?” 陈大牛还没有回应,绿儿就喊了一声。 “侯爷,岳医官来了。” 这次一同返京的,还有一名随行的医官。 那是一个约摸五十来岁的老叟,急匆匆地拎着医药箱,肩膀被一个侍卫扶着,可看上去,更像是被人拎进来的一般。抹干了汗水,就赶紧为夏初七把脉。 舱里,静静的,众人都看着他。 可他把着脉,狐疑地看了夏初七好几眼,等缩回手时,面色微变,就像见了鬼一般看向陈大牛。 “侯爷,这……这个不对呀。” 陈大牛性子急躁,低声怒吼,“到底咋的了?有屁快放!” “侯爷,敢问这个……他是男子,还是女子?” 赵如娜看了陈大牛一眼,见他傻呆呆发愣,递一个眼神儿过去,抢步上前,接过话来,笑了笑,“岳医官,你没有看出来吗?他着男装,当然是一个男子啊。” 岳医官眉头一蹙,像是吃惊,再次搭上夏初七的脉,自言自语一般,“不像啊,这脉象寸沉而尺浮,乃女子脉象……且,三部脉浮沉,按之无绝,如盘走珠,应是妇人喜脉。” “你说什么?”陈大牛的大嗓门猛地一吼。 “侯爷!”赵如娜拉住他,笑看着老头,“岳医官,这玩笑可开不得,这位小兄弟是我家侯爷的远亲,打娘胎里看着出生的。” 第440章顺手栽赃(6) “这个,这个……”小心翼翼地瞄向赵如娜,岳医官吓了一跳,一时也拿不准,赶紧低下头来,“郡主,若他是男子,那无碍,应是受惊昏厥,老夫开一剂安神理气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好。” “那多谢岳医官了。” 岳医官冒着冷汗出去了,舱中的闲杂人等也都出去了。可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赵如娜和陈大牛,包括甲一都变了脸色,静静地看着夏初七。只有郑二宝像是憋不住了,嘴唇抖动几下,“哇”一声,就大哭出来。 “爷啊……爷……” 郑二宝哭声未绝,原本昏倒在床上的人,眼皮眨动几下,猛地一下睁开了,没有看向任何人,她脸色平静,绕过手臂,切寸关,平心静气的把着自己的脉象。 “主子,主子……怎么样了?” 郑二宝半跪在床边上,大睁着眼睛,一脸的麻子都在颤抖,声音满是期待,那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可夏初七却久久没有回答他。 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瞪了他一眼。 “再哭,天都让你哭亮了。” “主子,到底如何?” 瞪了他一眼,夏初七像是生气了,脸色极是难看,“问的尽是废话,爷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哪来的喜脉?”说罢她看了看赵如娜,又向了陈大牛,微微一笑,“脉象这东西,经验很重要,大牛哥,看来你营中的医官,学艺不精,无法尽切脉之巧。我这哪里是喜脉,不过是血气盛,经养不周,亏损所至。” “啊!” 郑二宝脸上挂着泪,愕然看她。 “啊什么?” “呜……爷啊!”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夜袭与厮杀烟消云散,渤海湾的水载着官船一路往莱州而去,但遭了大火大劫之后,船上无人再睡。兵卒们在整理和修补船舱,纷纷庆幸劫后余生。 丑时已过,夏初七所在的船舱里,人都散了去。郑二宝先前因“喜脉”之事,触了心,狠狠恸哭了一场,大抵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呼噜声声。 甲一冷着脸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半躺在床上情绪莫辨的夏初七,递上一盅水。 “说说罢,你有何打算?” 冷不丁听他发问,夏初七抬起头来,微微一怔,尖削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柔到极点的神色。清越的眸子里有喜色,亦有忧色,像一片飘荡在水中的浮萍,不着实地的微微发懵。 “什么打算?我不明白。” 甲一瞥一眼她的肚子,直截了当,“孩子。” 夏初七素知他看上去不言不语,像个机器人似的只知执行命令,实则上心细如发。也不再隐瞒,捋了捋头发,弯了弯唇,朝他淡然一叹。 “就知瞒不过你。” “我不是郑二宝,知你奸猾。” “是。”夏初七牵了牵唇,柔软的手心情不自禁地捂在小腹上,面上浮着笑意,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色,语气清冽,似叹似喜,“我有小十九了,甲老板,老天待我不薄,竟为我留下他的血脉……只是,我后悔了,若早知会有他,不会这样做。” 甲一没有回答。 她咬了咬下唇,带着歉意地抚着小腹。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内心躁动不安。一心想要复仇,整个思维都沉浸在急切的仇恨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怀上了孩儿。从第一次来事开始,她的小日子就不太准,赵樽过世,她情绪不稳,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想来,她不仅后怕。先前的奔波旅程、长夜不眠、浇桐油放火,跳海逃生……实在太过惊险,太对不住她的小十九了。 第一次做娘,竟这般不合格。 她微微一叹,却听得甲一冷冷的询问。 “你的计划,还要进行吗?” 瞥了一眼他并无喜色的表情,夏初七垂着眼皮,眼角的光线被散乱的头发挡住,视线有些模糊,情绪亦是起伏不平。她犹豫了,真的犹豫了。 先前她一意孤行,回京寻仇,那样果敢的最大原因是她不怕死,无牵无挂,亦无所畏惧。可如今,诊出喜脉,她的肚子里有了小十九,有了她与赵樽的孩儿,一颗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可以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怎能让小十九跟着她一同涉险?这不是母亲所为。 双眼微微一眯,她终是抬头,迎上了甲一黑沉沉的眸子,正色问。 “几时了?” “寅时了。” 甲一的声音平淡无波,她却猛地一震。 寅时了,天快要亮了。 也就是说,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按她先前的预谋,官船一到莱州码头,赵绵泽或东方青玄派来的人,就会在那里等候。她因了夜间遇袭之事,身体不适,昏厥无力,而夏廷德刺杀她,放火烧船,杀定安侯和菁华郡主灭口,这些事,也会一并传入赵绵泽的耳朵。这样一来,不仅定安侯护佑有功,夏廷德也必将挨一记闷棍。就算赵绵泽还要用他,暂时不会要他的命,至少也会对他和夏问秋心生芥蒂,撸了他的兵权是早晚的事。这样她入宫,会安全许多。 可如今事态变了,不能再那般做。 想到她自己亲手铺开的局面,她突地惊慌起来。不能再等,再晚一点,官船到了莱州,恐怕她想从局中抽身,也来不及了。一念至此,她腾地坐起。 “走,找大牛哥,给我们换一艘船。” 甲一手臂微僵,低头看她,“放弃了?” “是,甲老板,我放弃了,我不能带着小十九冒险,再怎样,我也要先顾着他平安。”夏初七抚着小腹,眸子暗了暗,想到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跳下床去,碰了碰郑二宝的肩膀。 “二宝公公,赶紧收拾细软。” “啊?” 郑二宝揉着惺松的眼睛,大为不解。 “主子,收拾细软做甚?” 夏初七瞪他一眼,“跑路。” 天未明,但天边已有斑白。 官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刺耳地传入耳朵。 与夏初七想的一样,陈大牛并未入睡。她在客舱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刚从杂物舱过来,大概审讯完了夜袭的“海盗”,他黑着一张脸,样子极是难看。 “楚七,你找俺有事?” 夏初七抿了抿唇,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慢腾腾地坐在圆杌上,微微一笑。 “大牛哥,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听她发问,陈大牛黑着脸哼了哼,“俺就晓得没这般简单。果然,这些不是什么狗屁的海盗,你没想到吧,他们是永宁府曹志行的人。” “曹志行?”夏初七蹙眉。 “楚七你不晓得这个中关系,曹志行早些年跟俺一样,都在晋王麾下干事。可那小子没啥真本事,为人却狡诈多端,殿下并不看好他。后来也不晓得咋的,那厮调离了,竟是擢升了千户。俺想,十有八九是攀上了魏国公,这才得了提拔。” 这样的结果,夏初七自然不意外。 只是她知夏廷德素来老奸巨猾,即便敢明目张胆的用曹志行的人,恐怕早就想好了退路,或者说,如果放弃他这颗弃子。只要不是他本人干的事,有了夏问秋在中间斡旋,在这节骨眼上,只怕赵绵泽虽有猜忌,也未必会动他。 不过这件事,目前她不想考虑。 看着陈大牛怒气冲冲的脸,她微微一笑。 “大牛哥,你不要这般生气,只需如实上报朝廷,他们要如何处置和调查,那也是无法干涉的了。只是,经过今晚的事,我想好了,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再连累你。” “瞧你说的,什么连不连累的?” “大牛哥,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艘船,我想马上离开。” 陈大牛吃惊地瞪着一双眼,没回过神来,“那哪成?楚七,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俺怎能让你这般离去?不行不行,太危险。万一夏廷德那老狗不死心……” “大牛哥,我决定了。”夏初七打断了他,唇角一翘,仍带着微笑,“你想想看,夏廷德都能知道我在船上,还派人来杀我,明日的莱州码头,会不会更热闹,会不会有皇太孙的人?” 陈大牛眸光一沉,突地握紧了双手,“他奶奶的,他们欺人太甚。楚七你放心,俺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的,若他们不顾晋王殿下的体面,逼你做一些不愿意的事,俺就算拼命,也一定会带你逃出莱州。” “大牛哥!”夏初七知他男儿血性,心里一暖,可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得记住一点,眼下千万不要与他们闹掰,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当巩固自身势力为紧要。”唇角弯起,说到此处,她声音小了点,轻如羽毛,带了几分幽冷的感叹,“指不定将来,我们娘俩,还得靠你呢。” 这一句话,如同闷雷,再次炸了陈大牛。 第441章顺手栽赃(7) 见他的喜欢真真切切,夏初七会心一笑,点了点头,“此事还请你务必保密。还有,大牛哥,为了爷,为了小十九……请你务必保重自己。这世道,手中无权无兵,靠着一腔热血,没有用。你可懂我的意思?在这一点上,你得多听听菁华郡主的劝。” 陈大牛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俺懂你的意思,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大牛哥是一个大英雄,将来必会位极人臣,领天下兵马,荣光万丈。呵,等我与爷的孩儿长大,还得倚仗于你。”夏初七慢悠悠地说,“所以,为了小十九的安全,现在必须下船离开,大牛哥你继续乘官船往莱州,算是为我掩护。再迟,就来不及了。” 她的话,很有道理。 陈大牛自然也知个中厉害。 慢慢的,他终是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你说得有理,你与俺同行,目标太大,那些人盯得紧,到了莱州,恐怕确实不便。不过你这般走,俺还是不放心。你且等着,俺去安排安排,让俺的好兄弟,送你从登州上岸,绕道去青州。等安顿好了,俺回头再来寻你。” 见他这般坚持,夏初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莞尔一笑。 “好,有劳大牛哥。” …… 小船的行进速度不如大船来得快,加上中途改道,等夏初七一行人到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登州码头上,火光昏黄,一片冬残春来的凋敝之态。人来人往中,不时有客船和货船靠岸。天幕下,装载运货的苦力们,扛着麻袋,在扯着嗓子吆喝,繁忙的讨生活。 “哎哟喂,总算到地儿了,可累死了!” 二宝公公抬了抬两个大胸,极是不耐的咕哝一声。 陈大牛派来护送夏初七的人是耿三友。他望一眼二宝公公的麻子脸,呵呵一笑,领着人扛着行李,避开人多的地方,看向了夏初七,“小兄弟,这码头离登州府治还有一段路程。你看咱们是就在附近找个脚店,还是直接去登州城里歇脚?” 这一路上,耿三友对她颇为照顾,加上他是陈大牛关系极好的哥们儿,夏初七对他也极是尊重,“耿三哥,你安排就好,不必问我。” 耿三友想了想,笑道:“从永平府过来,又经了海上那些事,恐怕你也是累了,不如我们先找个脚店住下,歇一晚,等天亮再说?” “也好,先住下吧。” 夏初七应了,回过头来,看了看甲一。 “走吧。” 为了方便来往的客商,登州埠头附近,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客栈。但大概是今日天色已晚,来往的客商较多,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数也不少。前去投客栈时,一连走了好几家,都已客满。最后,不得不在一间环境稍差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十几个人,要了余下的五间客房。 他们在海上飘了三两日,个个都又累又饿,如今总算有地方歇脚,可以喝口热水,吃口热饭,一个个脸上都是喜色。 大堂里,耿三友叫了夜饭,一群人正在胡吃海喝。夏初七没有与他们一道,自顾自上了二楼,关上房门,叫郑二宝守在门外,将甲一叫进屋子,平静地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厚纸药包,塞到他的手上。 “去,找机会将这东西放入耿三等人的茶水里,让他们好好睡一觉。我们趁着天黑,自行离去,不必与他们一道。” 自从有了孩子,她做事更是小心谨慎,不信任何人,也没半点安全感。甲一瞥她一眼,没有多问,点点头,“好,你先歇一会,我顺便拿饭菜,吃饱再说。” 夏初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甲一出去了,她又将郑二宝叫进来,收拾“出逃”的东西。突然,窗户外面“咯吱”一响,接着响起三声轻叩。她敛着眉头,右手覆上了左手腕的“锁爱”,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谁?” “是我。”一个纤瘦的人影跳了进来。 来人一袭普通的行商男子打扮,长袍青靴,手上却提着一把黑鞘宝剑,虽然身着男装,却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 “楚七,是我呀。” 夏初七微敛的眉头松开,惊喜的喊了一声。 “你是……雪舞?” “是,是我。”杨雪舞看一眼门口,又瞥一眼目瞠口呆在发愣的郑二宝,急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边,“楚七,我来不及与你多说,你赶紧跟我走。”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推开她的手。 “怎么了?我表姐呢?” 杨雪舞看了看空掉的手心,见她不太信任的样子,低低道:“大当家的去了莱州接应你。但她素知你的性子,不会那么安分,这才派我领了两个人等在登州码头。先前我见你下了船,一路尾随过来的……” 对于李邈会知道她的行踪,而去莱州接应,夏初七略略有些意外,但看杨雪舞严肃的样子,又似有所悟,严肃了声音。 “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否告之?” 杨雪舞一叹,“看来不说明白,你不会与我走了。是这样的,我与大当家在阿巴嘎时,听闻了晋王过世的事情,大当家担心你,这才急匆匆从漠北回来,我们一直在找你。可不巧,锦宫前些日子,接到一单买卖,对方指名要杀你,出银千两……” “呵”一声,夏初七笑了。 “想不到老子才值一千两银子,是哪个王八蛋敢这般小瞧我?” 杨雪舞摇头,“你晓得的,锦宫接买卖,从不问买家是谁。但是因为事情涉及到你,二当家的接买卖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那人离去时,派人跟了上去。没有想到,竟然发现那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先前听到“买凶杀人”时,夏初七都猜到了是谁。如今听闻买主来自宫中,只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 她那个三姐啊!真有这么迫不及待吗?傻! 想了想,看杨雪舞急切,她低低道,“雪舞,与我一同下船的人,你看见了吗?他们是护送我来的,为免被他们追上,不如再等一会儿,等他们睡着……” “不行。”杨雪舞声音更急了,“楚七,先前在码头上,我发现除了我们,还有旁的人跟上了你。只怕不止一批人要杀你,如今你的行踪暴露,再待下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客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闹声。紧接着,窗户外面又响起三道暗号似的轻叩。 “进来。” 杨雪舞吃惊地应了一声,一个瘦小的男子便从窗户爬了进来。他原本是在外面望风的,这会子面色都变了。 “杨姐,来不及了。” 杨雪舞脸色一变,“怎的了?” 那小个儿男子道,“客栈外头来了大批的蒙面黑衣人,他们包围了客栈,来势汹汹,见人就乱杀乱砍……这会子,怕是与下头那些官兵打起来了。” “什么?来得这样快?” 杨雪舞倒吸了一口气,看着夏初七,目光一热,“楚七,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还有另外的人要杀你。这样,我们掩护你,你冲出去,到宏远客栈去找我们的人,他们会带你与大当家汇合……” 说罢她拔剑便横在了她的面前。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走近了门边,拉开一条缝。 客栈楼下,黑压压的一群全是蒙面的黑衣人,他们人数众多,把整个客栈内外都围了起来,耿三友他们只有十来个人,正在楼道口,与他们杀在一处。很显然,是他们想冲上来,而耿三他们不上。刀光剑影中,她看见甲一也阻在楼口,阻止他们上楼。可即便这一群人都是精兵,那些黑衣人仍是人数之众而占尽了上风。 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容易。 “驭!” “哪来的小贼,胆子不小。” “快快!把这伙贼人都给咱家拿了。” 正在这时,客栈外又传来一阵喧嚣。 马蹄声声,人声鼎沸,混杂在一起,有人在喊“官兵来了”,有人在喊“快跑啊”。夏初七抿着唇,推开窗户望出去,只见一群人冲了过来,约摸有数百人之众,为首之人,竟是东宫大太监何承安。 看来不仅夏廷德有探子,赵绵泽也有。而且,从何承安领来的人数看,在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赵绵泽的耐心已经被她玩尽了,分明是要用强的意思。 但何承安不是应当在莱州的吗?没有在莱州等待,而是直接到了登州,他这消息是有多快?这么想来,只有一种解释——陈大牛那里,一直有他们的人。 这世道,要信个人,可真不容易。 “楚七,官兵来得正好,你快走。” 杨雪舞推了推她的胳膊,又开始催促。 “我不走了。”她冷冷一笑。 “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442章顺手栽赃(8) “不!”夏初七脸色微沉,在外间狗咬狗的尖叫与杀声里,她颤动了一下嘴皮,手心抚上小腹,目光凉凉地静静看她,“我不仅要有柴烧,还要烧得旺。” “怎么了啊你?你不要命了?” 见杨雪舞紧张得脸都白了,夏初七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裳,又摸了摸头发,红着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雪舞,告诉表姐,这一回,我准备为锦宫大赚一笔,就当我孝敬她的。” “楚七,你在说什么?”杨雪舞大惑不解。 夏初七也不解释,只是笑说:“让表姐在京师等着,不需要多久,就会有人拿着大笔的银子去求她!让她宰,狠狠的宰。到时候,我会与她联络。” 说到此,她突然抓紧杨雪舞手中的剑柄,掌心一挽,“扑”的一声,剑尖已然插入她的身体,鲜血汩汩而下,骇得杨雪舞大惊失色,“楚七,你为什么?” “主子……”郑二宝也在惊叫。 夏初七并不理会他,只抬头看着杨雪舞,唇角轻轻扬着,似乎捅了自己一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也似乎完全就不知疼痛,白着嘴唇,声音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雪舞,你们,快走……告诉表姐……买凶的人……是……东宫太孙妃……夏问秋。” 说罢她不给杨雪舞反应的时间,抓住剑身,又是一道沉闷的“扑”声起,她竟然忍着疼痛活生生抽出了剑来。一转头,看着满脸惊愕的郑二宝。 “二宝公公……出去,告诉何承安,就说我……被人刺杀……” 郑二宝尖声恸哭着,终是往外跑了去。杨雪舞静静的看着她,似有所悟,紧了紧手中的剑柄,也没有再说,领着那瘦小男子,就从窗口跳了出去。 “嘶!”夏初七痛得吸了一口气,抚着肩胛处的伤口,后退两步,软在角落里,背抵在墙上,慢慢地坐了下来。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没有呐喊,没有厮杀,什么也没有。她的手轻轻抚着肚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十九,娘知道,你很坚强……经过这么多事,娘疏忽了你,你都好好的……这一次,也一定能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好了。你记住,是他们逼我的,既然如此不耐,咱们就一道回京,看看你爹生长的地方……也好为你爹报仇。” “夏楚!” 甲一拎着沾满鲜血的刀闯进来,看见的就是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你来了?!”夏初七微眯着眼,看着他笑。 “你怎样了?”甲一走过来扶住她,伸手按住她的伤口,一股股鲜血就那般顺着他的手缝流了出来,看得他眸光赤红,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悄然打湿了眼眶,“你忍住,我给你拿药。” 他将她抱躺在床上,在包袱里翻找起来,手指颤抖着,神色极是难看。 “谁伤的你?” “我……自己。”她有气无力,唇角带着诡异的笑。 “你疯了?”一股子疼痛刀刃刺入他的心脏,看着她身上的鲜血,看着狰狞的伤口,他瞪大了眼睛,声音是切齿的冷。 “我没疯……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更狠。”她苍白着唇,还在笑,“甲老板,要赌,我就要赌个大的。” 甲一背脊一僵,面孔煞白,那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他就那般瞪着她,看着她虚弱的样子,静了片刻,才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 “你改变主意了?” 夏初七朝他点点头,目光反常的晶亮着,似是带着刻骨的仇恨,唇角弯出一抹艳到极点的弧度,映得她身上的鲜血,都失去了颜色。 “是,我改主意了,是他们逼我的。你不要怕,我的伤没事,我有分寸……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许旁人为我诊治……若他们一定要叫太医……我只要……只要孙正业,旁的人都会害我,我……信不过。” 甲一脸色涨红,一拳捶在墙上。 “主子……” 不等他们再多说,郑二宝的哭声又传了进来。 “七小姐!你怎样了?” 随即慌乱赶来的何承安,也在尖着嗓子大叫。看来外头刺杀的黑衣人都解决了,一群拎着武器的大内侍卫,也闯入了房间。 屋子里,嘈杂成了一团。 夏初七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累了,想要睡一会。 而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来做。 洪泰二十七年。 春至,万物复苏。 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吐芽。 猫冬的鸟儿,启开了清亮的啼叫。 冷了许久的大地,变得温暖而潮湿。 老百姓褪去了厚重的棉袄,减了衣裳。 自年初起,大晏与北狄的战火平息,而北狄近期将要派使臣到京师与大晏商谈两国议和之事,甚至还有联姻的意向,也在民间众说纷纭。京师应天府,从开国以来,已多年未逢战事,老百姓的日子清闲,不论外边打得如何,都能吃上一口饱饭,无事可做之余,茶馆酒肆中,便为这些事情在辩论不休。 二月初,朝廷为晋王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但丧礼虽过,大晏各地的民间祭祀活动却未结束。各地的庙宇、学堂、公馆、宅院,有敬重赵樽的人品者,皆设立灵位,如同孝子贤孙一般,向他的灵位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哭声震天。尤其边疆各地的百姓心目中,今日的停战,百姓的安稳,都是晋王用命换来的。 人故去了,却不能忘本。 百姓犹记,但史官笔下,却模糊了这一段历史。 晋王小记云:皇十九子,名樽,字天禄,洪泰元年腊月初八生,母柔仪殿贡妃。洪泰十年,分封诸王,诏封樽为晋王。洪泰十四年,投身金州卫,随梁国公徐文龙征讨辽东。十五年,击败阿日斯,平定福余,受封镇国将军。十六年,率师北伐,十战十胜,敕封神武大将军。二十三年,出征乌那,胜召还朝,受封神武大将军王。二十四年,帝第七次北伐,晋王率军北渡滦水……至二十六腊月卒于阴山,年二十六,谥号肃,配享太庙。 街头巷尾的议论未绝,晋王之事已盖棺。 相对于民间的猜忌,朝中的动向更是风波迭起。 晋王殁后,传闻洪泰帝从此辍朝,悲恸万分,每日皆去柔仪殿,安抚贡妃。但贡妃心性极高,任他日日去,都只捧一碗“闭门羹”。 从此,洪泰帝除去坤宁宫看望张皇后,再无别宫留宿的彤史记录,后宫诸多妃嫔如同摆设,甚至有一些还是如花似玉的新晋美人儿,从未见过君王面,便深宫冷藏,哀怨无助,却又无可奈何。 连续一段日子的折腾,原本身子不太好的洪泰帝每况愈下,许久不再召见臣工,不理朝政,可即便如此,贡妃亦是闭宫不出,并不理睬。 宫中朝堂,如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 二月十五,恰逢张皇后寿辰。 大抵为了缓解宫中多日来的阴云,张皇后差了宫中六局的尚宫过来,反常地高调张罗起了自己的寿诞。说是要把各宫的娘娘和内外命妇聚到一处,请皇帝过来,一同凑点欢笑,排解一下陛下心中的怅惘。 宫中之人,都知张皇后贤德。 这般做派,人人都猜是为了皇帝与贡妃拉线。 没有料到,许久不出柔仪殿的贡妃到是如期出席了张皇后的寿诞。但是,在众位宫妃和命妇面前,她身穿白衣,头戴白花,披散着头发,大步入了坤宁宫,指着张皇后的鼻子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 骂仗的内容,无非剑指张皇后,说皇后数十年不办生辰,不受朝贺,如今她的儿子刚刚亡故,她就迫不及待的庆贺,欺人太甚。 贡妃的不知礼数,不懂尊卑,气得张皇后差一点背过气去,当场昏厥在地,幸亏太医来得快,不然非得殒命坤宁宫。 此事闹得宫中风雨不休。 妃嫔宫娥们,私底下议论不止,都说总算知道梓月公主像谁的个性了,贡妃娘娘恃宠生娇,如此张扬跋扈,丝毫不念皇后抚养十九爷多年的恩情。而且,这么多年,她独霸皇帝的宠爱,张皇后都对她步步退让,她竟然得寸进尺。 可此事洪泰帝亲眼所见,却半句都没有责备。 如此一来,多少人心底都明镜一样。洪泰帝对张皇后客气尊重,相敬如宾。他敬她,却不爱她,待她终究没有与贡妃一般的男女之情。于是,也就有人私下猜测,单论皇帝对贡妃的恩宠之胜,若是十九爷不亡,这大晏的天下,端怕迟早会落入他母子的囊中。 可人不死,也是已经死了。 叹惋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 寿诞的第二日,二月十六,病中起榻的张皇后,亲自前往乾清宫,跪地请旨,要去灵岩山的庵堂中潜心修行,为大晏祈福,为皇帝祈福。 第443章顺手栽赃(9) 皇后要出宫祈福,事态颇大。虽张皇后并无意表,但从后宫到前朝,人人都知,她是为了与贡妃之间的矛盾,想要出宫避她。众人唏嘘之余,张皇后的德行端然,更上一层新高。有朝中老臣纷纷上奏,要洪泰帝肃清宫闱,严惩贡妃的以下犯上,树张皇后为女德典范,立祠撰书,以期后世。 雪片似的奏折,越过文华殿,直入乾清宫。可洪泰帝称病不起,日日病卧于寝宫之中,不再召见任何朝臣,也不理此间事务。 至此,大晏的大小政务,全由皇太孙决断。 赵绵泽不负所望,每日里勤于政事。但任凭他管天管地,却偏生管不了他皇爷爷的女人们争风吃醋,更是不可能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去动贡妃。 二月十八,张皇后轻装简从去了灵岩庵。 让人津津乐道的后宫风云,暂告一个段落。 二月二十一,自辽东返京的定安侯一行人,抵达了京师。赵绵泽亲自迎至金川门,红毯十里,驾辇千骑,以昭恩宠之意。朝堂中人最有“慧眼”,一眼便看出赵绵泽的笼络之意。且菁华郡主是皇太孙的胞妹,定安侯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如此一来,陈大牛虽奉召可在侯府休憩数日,再行上朝。但定安侯府却难以平静下来。打二月二十一开始,各部院的宴请,一直不断。侯府门前,车水马龙。与之相对应的是,仅隔了两条街的晋王府,却日渐萧瑟,门前冷落鞍马稀。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锦上添花到处有。 雪中送炭从来无。 世道人心,可见一斑。 从登州出发返京的何承安一行人,因夏七小姐遭到不明身份之人刺杀,身受重伤,一路上停停走走,比陈大牛的行程慢了许多。 二月二十五,东宫文华殿。早朝刚刚结束,众位大臣还未退去,一个大内侍卫带着一封加急文书,匆匆上殿。赵绵泽盼了好些日子,迫不及待的拆开缄口,看一眼,顿时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上。 “曹志行好大的胆子,看本宫怎样办他。” 赵绵泽初任储君,平素谦虚谨慎,为人温和有礼,很少有人见过他这般发脾气的时候,都骇了一跳。 “殿下,何事如此急躁?” 冷冷一哼,赵绵泽看到消息,实难压抑内心的怒火,可他坐在这位置,咬了咬牙,脸色到底还是缓和了不少。 “谢长晋,你们兵部好会办差。” “下官惶恐,不知殿下何意?” “前几日,定安侯和菁华郡主在渤海湾遇到伏击,你们调查后告诉本宫,是海盗所为。可如今本宫得到的消息却不是这样。哼!永平卫千户曹志行,私自调兵,假扮海盗,放火烧船,夜袭定安侯,简直反了他了。” 一言既出,殿中哗然。 大晏的兵调程序相当严格,动用五千以上的兵马,都需兵部出具印信,尤其边戌兵员的调遣,若无勘合,不得调用。 私自调兵之罪,甚重。 但定安侯渤海湾遇袭之事,朝廷早已得知。 在赵如娜的建议下,陈大牛这一回很低调,回京之后,关于此事,什么也没有多说,直接把擒获的九名“海盗”交给了刑部调查。 那些人,都是低级兵卒,不用动刑就招了。 可朝中谁不知道,曹志行是夏廷德的人? 夏廷德眼下的势力,如日中天,不仅因为他是皇太孙的老丈人,而且他还是皇太任能坐上这把椅子的大功臣。在夺储之事上,他没少出力,可谓劳苦功高,这一次在阴山断了双腿,他在府中休养,皇太孙不仅亲自前去看望,还多次派人抚慰。那言行中的看重之意,人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即便“海盗”招了此事,谁敢去触他的逆麟?得罪魏国公,不就等于得罪皇太孙? 谢长晋怎么也没有想到,赵绵泽今日会当廷斥责。明里骂的是曹志行和谢长晋,暗里可不是剑指夏廷德?难道是风向变了? “殿下息怒!” 谢长晋顿时跪伏在地,汗流夹背地磕了个头。 “此事兵部定当严惩不贷。” “哦?” 赵绵泽已然平静下来,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谢尚书,准备如何查?” 谢长晋面有恐色,迟疑着拖曳着声音,斟字酌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下官等一定将涉及此事的官吏兵卒,一律问罪。” “好。”赵绵泽靠在椅背上,缓缓眯起眼睛,“如此有劳谢尚书了,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此话说完,他重重甩袖,转身出了大殿。 那带信的大内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往东宫的内院而去。走了一段路,赵绵泽突然停了下来,挥退了跟随的宫女太监,低沉了嗓子。 “为何早不来报?” 那侍卫跪在地上,声音低小,“回殿下,前些日子,七小姐一直昏厥不醒,卢统领与何公公都以为她身上的剑伤,是那些黑衣人……哦,也就是曹志行的人所为,这些都已密奏殿下。” “她何时醒的?”赵绵泽打断了他。 “两日前,七小姐醒来,痛不欲生,何公公好劝歹劝,才总算劝住了她。从她口里,这才得知原来那日刺伤她的人,并非曹志行的人,而是江湖行帮。那杀人者说,收了宫中之人的千两银票……” 赵绵泽低头看着他,面色越发难看。 “宫中何人差使?” “七小姐未说,想来是那人也没说。” “退下吧。”赵绵泽摆了摆手,那人起身走了几步,赵绵泽突然又厉声喝住了他,直到他走近前来,他才放柔了声音。 “告诉卢辉,守好了她,一步也不能放松。” 那侍卫肩膀微微一动,低低应了一声“是”,并未多问,心里却清楚地知道,皇太孙虽只说的“守好她”,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层含义,就是看牢她,监视她。也就是说,皇太孙未不完全相信夏七小姐。 …… 东宫泽秋院。 宫女抱琴慌慌张张地跑进内殿时,夏问秋还在为没有杀掉夏楚的事,一个人窝在榻上气苦不已。一见抱琴仓促的样子,更是来气。 “你让鬼抓脚了,不会好好走路?” 抱琴委屈地瘪嘴,福身下去,“回太孙妃话,皇太孙往这边来了。” 听抱琴这么一说,夏问秋苍白的面色顿时回暖,美眸光线闪过,整个人霎时便精神起来,摸了摸头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快,抱琴,为我梳妆。” 鎏金的铜镜里,她衣着雍容华贵,肤色白皙腻滑,眼中波光闪动,顾盼间楚楚动人,还是那样美艳,可仔细看,里面的人,却瘦了许多。 她抿唇苦笑,恍然忆及前几年的恩宠,如同一梦。也发现,争那些地位与虚名都是假的,男人的情爱才是真的。若是他爱你,粗茶淡饭也是好,若他心不在了,给你再多的体面东西都是惘然。 “身子可有好些?” 男人温雅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并无不同,夏问秋心里一暖,微笑着转身走过去,朝他福了福身,身子也随即一晃。 “太孙妃!” 抱琴尖叫着,过来扶住了她。 “我没事。”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虚弱地看过去,见赵绵泽双手负于身后,并未有伸手来扶的意思,心中狠狠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劳你挂心了,林太医说是孕期所致血气虚衰,只要情志调和,饮食得宜,多多休养就会好了。可大抵吃多了汤药,脾胃不适,这两日头重声哑,也少思饮食……” 她抚着小腹,面带羞涩地说起自己的孕事,若是往日,赵绵泽定会心痛的扶她坐起,再好生安慰一番。可这会儿,她说了老长一段话,他仍然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色却无半丝柔和。 “抱琴,还不为殿下泡茶,愣着做甚?” 夏问秋尴尬的笑了笑,瞪了抱琴一眼,亲自过去拉了赵绵泽在椅上坐下,便细心地为他置上软垫,再施施然坐在他的身侧,还如往日一般亲近,但脸上却挂着几分涩然。 “绵泽,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赵绵泽面色微沉,看着她的视线少了平常的暖意。 “夏楚明日就到京师了。” 轻“哦”一声,夏问秋垂下眉头,虚坐椅上,将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低低地道,“原来你急着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绵泽,我不瞒你,七妹回来了,我心头有一点点难受,但是我不介意,也为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与她在一起。她如今回来了,你,你们,终是可以在一起了。” “是吗?” 赵绵泽低头,视线落到她的脸上,“秋儿,你果真盼着她回来?” “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便喜欢。” 赵绵泽低低一笑,目光凉成一片,略带一抹嘲弄之意。 第444章顺手栽赃(10) “你若真心喜欢,又怎会让你父派人去渤海湾截杀她?如此还不死心,她好不容易逃脱,你父连夜追至登州,非得致她于死地?秋儿,这便是你说的喜欢?这一次,若非定安侯,若非何承安赶到及时,恐怕她早已身首异处,轮不到你来喜欢了。” “什么?绵泽…竟,竟有这等事?” 夏问秋堪堪侧过眸子,一副吃惊的样子,面色不必装,就已然煞白。看赵绵泽并不回应,她苦笑一声,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只手拉着他的袍子,就地跪在他的面前,声音如泣。 “绵泽,我知你的心思没在我身上,但是……你说过会待我好的,你都忘了吗?可不可以请你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不要只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把所有的脏水都往我与父亲的身上泼?我父亲为了你,双腿都没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同,你怎么可以……可以这样狠心?” 赵绵泽眉梢一跳,淡淡看着她。 她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泪水顺着俏脸往下滴。 可他静静看她,许久不曾说话,身姿贵气傲然。她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五六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而且一个即将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储君。那个时的他,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眼下的他,判断力又岂是当日? 夏问秋脊背寒涔涔发凉。 “绵泽,你相信我,相信秋儿,真的没有做过……” “有没有,我自会查实。”赵绵泽突然出声,唇角撇了撇,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浅笑,“秋儿,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你的温柔大度呢?你的善解人意呢?你的宽仁娴静呢?怎会这样不堪一击?” 夏问秋脑子“轰”的发响,如同被闷雷击中。跪在他的身前,她猜不透他到底何意,膝盖吃痛,身子发软,终是无力地趴在了他的膝盖上,眼泪一串串流出来,浸湿了他绣有五爪龙纹的杏黄衣袍。 “绵泽,我俩这么多年的情义,你竟然如此不相信我?无凭无据就如此斥责,为我定罪?” 赵绵泽眉间沉下,突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儿,你知我今日为何这般早来?” 夏问秋苦涩地牵了牵唇,垂下眸子。 “秋儿以为,你是关心我的身子?” 没有理会她欲语还休的情义,赵绵泽沉吟片刻,声音低了许多,“早前几日,我就已然接到了登州的线报。但我一直以为,这些事,都是你父亲做的,也就没有告诉你,怕你忧心伤神……” 说到此,他停顿一下,冷冷一笑,“可今日我却接到一封密奏,原本在登州刺伤夏楚的人,竟是江湖行帮的人。而花钱买通他们的人,来自宫中。” “宫中,怎会这样?”夏问秋吸着鼻子,直摇头。 赵绵泽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语气全是失望,“秋儿你告诉我,这宫中,除了你,还会想要她的命?” 夏问秋微微张着嘴,耳朵里“嗡嗡”作响。 “绵泽……不是我……我没有呀,我……我真的没有……” 抚着肚子,她像是受惊不小,身子一软,便倒在了他的脚边。赵绵泽闭了闭眼睛,看她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拉了被子来掖好。然后,在她低低的饮泣里,他低下头来,无力地轻叹。 “最好不要是你。否则,我不知会怎样。” 乾清宫暖阁里,灯火大亮。 值夜的宫人立在阁门两侧,垂手颔头。默不作声。 灯火下,洪泰帝面色苍白,坐在书案后的一张雕龙大椅上,不时的咳嗽着,在一本本翻看东方青玄秘密递来的奏折。这些奏折,全是赵绵泽朱批过的。他细细地翻看着,偶尔皱眉摇摇头,偶尔满意点头,偶尔又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 崔英达匆匆入内,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 “明日就到?” 看皇帝打了皱褶的眉头,崔英达点点头,“看皇太孙的样子,这回极是认真。事情一出,连带对太孙妃都冷了心。只怕这位入宫,会比太孙妃更麻烦。再者,她曾是十九爷的人,朝中多少人都见过脸,只怕往后,会生出不少是非来。” 洪泰帝咳嗽着揉着太阳穴,“原本朕是有意将这夏廷赣的女儿许给绵泽,凤命之身,乃国之吉兆。但后来,朕也亲口允诺过老十九,不再追究此事,也默许了他的偷龙转凤。不曾想,老十九就这样去了……” 崔英达见他答非所问,不免一叹。 “陛下又想十九爷了?您身子不好,节哀才是。” 洪泰帝摇了摇头,在崔英达的疑惑的目光里,突然道,“绵泽这孩子是个死心眼,若是他心悦之,强来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洪泰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若是安分守己,朕便容她苟且偷生。若有她迷惑储君,欲行不轨,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英达垂下眼皮儿,一脑门的冷汗。看他一眼,洪泰帝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声音略有不悦,“崔英达,你如今做事,是越来越不得朕的心意了。东宫夏氏的孩儿,为何如今还没得信?” 他的声音不大,人也生着病,略显虚弱。可老虎病了,余威仍在,听得崔英达脊背一凉,赶紧跪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但为免皇太孙生疑,影响与陛下的情分,剂量极小,未见动静。至于如今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为……” “再吞吞吐吐,朕绞了你舌头。” “陛下。”听他沉了声,崔英达面色一白,苦着一张老脸,如丧考妣一般看着他,“老奴跟了您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最是明白,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儿,无非是皇太孙心悦于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凭子贵,夏廷德趁机擅权。可如今,皇太孙对夏氏已生嫌隙,对夏廷德更是早有顾及……老奴以为,说到底,那也是皇太孙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孙,老奴就想……” “崔英达啊崔英达,你胆子大了去了!” 洪泰帝重重一叹,却是没有责备,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线装书来。 “这本书里有一桩前朝太宗秘闻,说的就是外戚干政,皇权旁落的事情,那妇人也曾为皇帝所不喜……崔英达,朕来问我,朕还有几年好活?这天下,能落到夏廷德那种人手里吗?今日不得宠,可夏氏女有心机,不代表她来日就不能得宠。尤其绵泽对夏氏,除了情爱,还有恩义啊。” “是,老奴见识短浅,陛下圣明。” …… 柔仪殿。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月毓端着一个托盘,穿了一套水蓝色的长裙,身姿端庄地步入内室,看了一眼那昏黄的灯火下,没有梳妆,披头散发的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过去,拢好了她的头发。 “娘娘,夜了……” 贡妃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声音喃喃。 “月毓,我刚才睡着了,梦见老十九了……他对我伸出双手,他说,母妃,孩儿死得好惨啊……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他的脸上,全是鲜血,身上也全是鲜血……” 月毓抿了抿唇,柔顺地叹。 “娘娘,你是太过思念十九爷了。” 摇了摇头,贡妃看着面前跳跃的灯火,一动不动。 “可我该怎样为我的孩儿报仇?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受了那样多的罪,到头来,还死的那样惨……我可怜的儿……就这样去了,连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 说着说着,贡妃低低饮泣起来。 月毓站在她的身后,屏声敛气地听她哭啼,眉目凝结成了一团忧伤,喉咙也哽咽了起来。自从晋王故去,她便被贡妃召至宫中相陪,几乎每一日,贡妃都会像以前一样,让她跟她讲赵樽的事情。讲他喜欢吃的,讲他喜欢穿的,讲他的一言一行,时而哭,时而笑…… 于是,她也跟着回忆了一次。 从梳角辨的小丫头开始,她就一直跟着赵樽。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乐意。她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贡妃企盼的“一子半女”,一定会是她为爷生的。 可爷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个楚七。 有了她的出现,他的身边更是容不下她了。 终于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阴山。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楚七害的。 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娘娘,有一事,原本奴婢是不想告诉您的,怕您听了伤心。可想到爷,奴婢这心底,又落不下去。” 第445章顺手栽赃(11) 贡妃面色一变,就回过头来,“什么事?” 月毓垂下了头,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泪,“那个女人要回来了,是皇太孙接回来的。娘娘,十九爷这才刚刚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说她该不该为了爷以全名节,就说她若真嫁了皇太孙,十九爷的脸,往哪搁呀?” 贡妃脸上挂着泪,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护犊子的寒光来。 “小贱人!恬不知耻。” ……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气闷沉,即无风雨也无晴。 卯时,京师城门,一阵尘土飞扬。 赵绵泽坐在辇轿上,白皙的脸孔隔着长幅下垂的绛引幡,湿润如玉,一袭杏黄色的五爪金龙储君袍,将他衬得雍容矜贵,雅致无双。看着官道上缓缓行来的马车,他平静的面色下,视线一片模糊。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这般拘了她回来,她可有怨? 马车越来越近,赵绵泽的手心越攥越紧。 自她北去,他筹谋了这般久,想念了这么久,天涯望断,她终是归来。可明明这样近了,他却突然没了勇气。心底死死压抑的慌乱,并非他熟悉的感觉。 “殿下!” 一骑快马冲了过来,人还未至,人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辇轿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负主子所托,终于将七小姐带了回来,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伤……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请殿下责罚。”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宽仁,奴才差事办砸了,殿下不仅不罚,还……” 他正想寻几句奉承的话说说,以免皇太孙找他秋后算账,可还没有说完,就见他下了辇轿,径直走向了他身后的马车,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面上的情绪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过去,想扶住他。可赵绵泽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马车前失神片刻,终是一叹,抬起手来,亲自撩开了车帘。 他微微一惊。 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昏迷”过去。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不艳丽,不华贵,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面色苍白,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 天地安静了一瞬。 这个城门口,临近秦淮,似是河风吹了过来,他面孔有些发凉,不知是手在抖,还是河风吹的,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他试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视线越发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很美,却空洞,转瞬即化。 “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把伤者堵在门口?” 没有想到,二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 “呵……”光线太暗,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可看着她,他终究还是狼狈了。 “回来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上了马车。 她仍然没有动。他想,也许,是她动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可在将她抱起来时,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辇轿。 “回宫。” 在他淡声的吩咐下,内侍低唱。 “起驾——” 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入了城门,缓缓而行。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眉目微蹙,也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在马蹄踩在青砖的“嘚嘚”声里,他突地低头看过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但愿。” 她知道,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不会再有下次。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该得有多感动?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孙正业在东宫候着,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 在她发愣时,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说话时,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过来,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为了这条“龙”,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赵十九,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 几乎下意识的,她抬手挡开,用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推开他。 “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人,可以自己来。” 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是讥诮,是讽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终是紧紧攥起。 辇轿入得城门,一直往东华门而去。 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青衣甲胄,五人一组,三步有哨。 紫方伞,红方伞,夺目而庄重。锦衣卫擎执,一面华盖,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街面上,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知是皇太孙车驾,不敢指指点点,有的已跪立两侧。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 两年不见,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 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 想到这,她手心攥紧,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个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选择这条路,不会好走…… “这两年,我托人遍寻四海,寻得好些的鸟儿,金丝燕、戴胜、凤头鹦鹉,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都养在东宫里,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他突然说。 “为你鉴鸟,你给多少银子?”她有气无力地问。 “若是好鸟,那是无价之宝。区区俗物,岂可并论?” “不能这样说,这世间之物,都有价。”夏初七抚着伤口,侧了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或说带了一点嘲弄,“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比如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价?” 一个“要”字,他说得坦然,却并不理所当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轻轻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价位。若是不值钱,依皇太孙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轻松到手。若是至宝,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 “这怎会是强辩?”她挑眉。 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搁在自己身侧,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距,在辇轿的移动中,轻轻摩擦,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按你这说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钱,那是我贬低了你。我若是纵着你,只怕你这无价之宝,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皇太孙之才,可安邦定国,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她语带笑意,似是无心,其实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赵绵泽眉梢微动,“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 她浅笑,“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你都忘了?” “没忘,你的恭维里,三分是讽刺,七分是反嗤,连一分真心都无。”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一双略显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侧眸,盯着她,“我那一只紫冠鸽,得来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鸽子汤很鲜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 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说,这件事她也无辜吗?炖汤的另有其人。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明明呷了醋,还装着满不在乎。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轻轻一叹。 “是啊,好鲜美的鸽子汤。” 听她又重复这话,赵绵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浅笑时的眉眼,像一个孩子。 “我长那么大,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 “喜欢就好,你这剑伤得养,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样炖,也不如那一碗。” 第446章顺手栽赃(12)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鸽汤三千,只饮一碗。 在她浅浅的笑意里,赵绵泽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清隽的眉目敛起,未再与她说话。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过他身后的靠垫来,一点不客气地垫在自己受伤的肩下,那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拿他当储君的样子,竟是让赵绵泽眉目一热,心情倏地好转。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唤你。” 夏初七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似远似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诉他,她忘记赵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样,好好地与他相处,要嫁与他,无比的心甘情愿,他会相信吗?不会。 只有这样,才是她该有的状态。 闭上眼睛,静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因为陌生,所以也害怕。 尽管身边有无数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深海浮沉。 辇轿停下来时,她以为到了东宫。 可从打开的帘子看过去,却是东华门外。 “皇太孙殿下!”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只见东华门外,这会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的人,而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一张老脸满是激动,声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边跪着的人群中,有她认识的夏常和夏衍,还有一些魏国公府的家仆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国公府倾巢出动。 夏廷德要做什么? 她提起了警觉,却不曾说话,只见赵绵泽轻轻抬手。 “魏国公身体不适,怎的不在府中静养?这是做什么?” 夏廷德由一名仆从推着,又缓缓向前几步,一脸的感动和欢喜之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拱手长声道:“殿下,容老夫腿脚不便,无法行跪拜之礼。” “无碍,魏国公有事直言。” “殿下,老夫今日来,是准备亲自接小七回府的。”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沉,似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夏廷德略带喜气地回道:“殿下,小七打从二十三年离府,已整整四年未归。这四年来,老夫一直苦寻无果,寝食难安,只觉愧对大哥的临终托孤。幸而老天开眼,殿下寻得了小七,老夫实在感激不尽,这才领了阖家老小二百余口在此恭候。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也是为了向殿下致谢。” 一席话,他说得饱含深情。 他身后的二百余人也齐齐磕头。 “谢皇太孙殿下寻回七小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番“感恩”情真意切,叩首不止,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夏初七觉得极是滑稽,扬了扬苍白的唇,却未说话。 果然是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数。夏廷德使这一招,极是歹毒。首先,不管夏楚是不是赵绵泽的御赐嫡妻,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与他,如今她人找回来了,魏国公要把本家侄女领回去都是应当的。其次,还没有嫁人的闺中女儿,赵绵泽若是强行领回东宫,那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只要人去了魏国公府,就是入了他的老巢,到时候,要怎样收拾她,不都由着他么?即便赵绵泽是皇太孙,对于别人府里的家事,也无法干涉太多。更何况,赵绵泽初登储位,根基不牢,夏廷德却羽翼丰满,手握重兵,他心里一定料定了,赵绵泽不敢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彻底决裂。 他这是孤注一掷,重重将了赵绵泽的军。 这老东西,势力越大,人也越猖狂了。 她心里微微泛凉,面上倒无多少慌张,只是有气无力地白着脸看赵绵泽,唇角甚至还恶劣地扬起了一抹嘲弄的浅笑。那笑容的意思,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还有一种“你也不过如此”的揶揄。 她也在逼赵绵泽。 因为她不能回去,若回了魏国公府?那还怎样报仇。 四周安静冷寂,万千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赵绵泽一人的脸上。 “魏国公客气了。”赵绵泽面色极淡,“七小姐是陛下赐予本宫的正妻,她父母在时,亲事已然订下。如今找回她来,是本宫应当应分的事情,何须你们来谢?都起吧。” “谢殿下。” 一干人扶着膝缓缓起身,夏廷德正有得意之色,却听赵绵泽又道,“本宫原本是想将七小姐送往魏国公府的,可不巧,七小姐在路上被奸人所伤,伤势极重,如今她父母都已不在,作为她的夫婿,本宫责无旁贷,应尽照拂之意,且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让她入宫休养,再好不过,魏国公难道不希望七小姐得到更好的诊治?” “殿下!万万不可。”夏廷德大惊,似是为了侄女担忧,“老夫知殿下是为了小七好,但小七还未出阁,祖宗礼数不能不顾啊!” “魏国公说哪里话?”赵绵泽眉梢一挑,突然握住夏初七的手,像是安抚地紧了一紧,才慢悠悠地道:“本宫已有正室在侧,如今七小姐跟了我,也是做侧室而已,本就无须大媒大礼,回头让礼部补一个仪程便是。” “殿下,这,这仍是不妥……” “魏国公觉得不妥,是认为七小姐非本宫正妻,没有明媒正娶,所以屈了她?若是如此,那也得本宫去请旨休妻才行,毕竟我与七小姐的婚约在前……” 这话软中带硬,堵了夏廷德一个实在。 若不是正妻,他堂堂皇孙,带个侍妾而已,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若非要强调身份,那么夏廷德岂不是自扇耳光? 额头上青筋跳了跳,夏廷德软了软声音,“殿下言之有理,可小七是清白人家的闺女,不能这样没名没分的就入了东宫。好歹殿下得有一个正式的礼数才合规矩。” “魏国公,本宫与你玩笑而已。”赵绵泽轻轻一笑,声音却隐隐有不快,“我与七小姐打小就定下婚约,怎会无媒无娉就留她在身边?如今带她去宫中养伤,也只是为了与秋儿做伴而已。她姐妹二人,素来亲厚,妹妹住在姐姐处,有何不妥?哪条祖宗家法规定不许?” 没有想到他会拿夏问秋出来挡箭,夏廷德微微一怔。,“是,她姐妹关系是好,可小七到底未嫁之身,难免被人说三到四,为了小七的闺誉,殿下还是……” “魏国公不必再说,我意已决!”赵绵泽打断了他,极是不耐,“七小姐伤好之后,我会亲自送她回魏国公府。到时候,婚媒大事,还得魏国公多多打点。放心,少不了你这叔父出力的地方,不必如此心急,以免不了解的人,误以为魏国公你如此迫不及待,是想要杀人灭口,与曹志行的案子撇清关系。” 他声音委婉温和,却字字尖锐。 夏廷德握在轮椅上的手一紧,被活活噎住。 在一心扶植赵绵泽夺储之前,他一直以为他软弱好控制,加之他爱恋他的女儿,那便更好拿捏。在他看来,只待老皇帝驾崩,这大晏江山,他夏廷德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原来赵绵泽从来都不是软柿子。 这么看来,到底谁利用了谁,还未可知。 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又被他活生生咽下,夏廷德终是认了栽。 “殿下如此说,老夫只好敬谢不敏了。往后,请殿下多多照拂小七。” 赵绵泽点点头,“那是当然。魏国公,七小姐有伤在身,本宫就不与你细说了。你身体有恙,好生回府将养罢,免得落下病根。” “是,殿下。” 看到夏廷德无奈的低下头,夏初七心下微微一悸,视线瞥了过去,只见赵绵泽唇角挽了一个笑意,又恢复了平素的温和样子,看上去并无半丝不快,突地暗暗心惊。想那洪泰帝能在那么多皇子皇孙里,选中了赵绵泽做储君,除去偏爱之外,恐怕也是认定他非池中物吧? 这个人也许并不像众人所说的宅心仁厚。 至少他与他那个爹,处世实在不同。 “殿下,东方大人到了!” 一声尖细的禀报传来,热闹的东华门更加嘈杂。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从里而外传出,周围的气流也越发低压。夏初七手心攥紧,抬头看去,只见从东华门里出来的人,骑在一匹纯白色的马匹上,红衣妖娆,身姿俊拔,在一群锦衣郎的簇拥下,似笑非笑。 “恭喜殿下,喜获佳人。” “大都督何事急急前来?”赵绵泽笑问。 东方青玄跃下马来,朝赵绵泽施了一礼,一眼也没有看他身侧的夏初七,视线低垂,一眨不眨地落在她一双雅致的花纹薄底靴上,挑了挑眉,笑得妖孽至极。 “并无大事,只是青玄听闻魏国公阖府前来请愿,要带回夏七小姐。突然想到曹志行之事,怕节外生枝……” 第447章顺手栽赃(13) “哦,曹志行何事?”赵绵泽挑眉,顺水推舟。 东方青玄又是一笑,与他对了一个眼神,“看来殿下还未接到奏报,就在一刻钟前,曹志行招认了。他是受了魏国公的指使,这才领兵假扮海盗,前往渤海湾……” 不待他说完,夏廷德面色一变,大声咳嗽起来,指着东方青玄一阵喘息。 “大都督,这种无凭无据的栽赃,你也相信?哼,谁不知道曹志行当年在晋王麾下时,因了与陈大牛出现分歧,受了晋王的斥责,这才离开了金卫军。他素来与陈大牛不合,一直怀恨在心,要拿陈大牛出气,与老夫何干?” 东方青玄不答反问,“曹志行擢升千户,不是魏国公你出力?” “大都督言重了。”夏廷德老脸涨红,一脸冤屈,“擢升曹志行,吏部和兵部皆有备案,大都督可去查上一查,看看老夫有没有卖官鬻爵,借机寻私。再者,此事也曾报与陛下御笔朱批,老夫当初提名于他,是看他有大将之才,想让他为我大晏出力。未曾想,这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袭击定安侯不成,竟想陷老夫于不义!殿下,老夫冤啦。” 在船上时,夏初七曾听陈大牛说过一嘴。 那时她就想到,夏廷德敢这么说,早就想好了退路。 所以,看他如丧考妣一般说得声泪俱下,她只心里冷笑,并不吭声。 赵绵泽看了东方青玄一声,声音淡淡道,“东方大人,此事还是要查实为好,不能单凭曹志行一面之词,就为魏国公这样的元老功臣定罪。这样,渤海湾一案,你从刑部手中接过来,就由你锦衣卫来勘察……” 东方青玄微微眯眼,“是,青玄自当尽力。” 他明白,赵绵泽想给夏廷德一个下马威,但如今朝中派系之争繁杂,在未登基之前,他还不想彻底与夏廷德翻脸。 可火星已燃,又岂能轻易熄灭? 辇轿再一次缓缓启动了。 东方青玄让到左侧,面带微笑,余光淡淡瞄过夏初七苍白的脸,唇角勾出一抹懒洋洋的弧度来。夏初七也不经意地瞄了过去,看到了他。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滑,一笑而过。 “东方青玄……” 夏初七心里默念了一遍。 看着面前这座充满了血腥味的皇城,心里突生安宁。 她知道,他急急赶来的原因。也知道,曹志行会突然招认了夏廷德,只怕也与东方青玄脱不了干系。至于她那一眼的笑意,也是想让他放心,并且告诉他——人被逼到了极点,从此再无烦事。 该来的人,始终会来。 夏初七甚至希望,他们来得更快一些。她怕自己时间不够。 所以,去了一个夏廷德,又来一个夏问秋,她并不惊讶,更无烦恼。 东宫门口,夏问秋静静候立在那里,一袭薄烟纱的长裙在风中轻摆,显得她纤瘦的身段看上去弱不禁风,几乎看不出身怀有孕的样子来。 “绵泽……” 她迎了上来,可看着赵绵泽下了辇轿,只冲她点了点头,就又转身去抱夏初七下辇时,她脚下一晃,似是有些站立不稳。迟疑了一瞬,才换上了惊喜的笑容。 “七妹,是七妹回来了?” 她双眼噙笑,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夏初七微微一笑,淡淡开口,“三姐还久不见?” 夏问秋白皙的指头捻着手绢,拭了拭眼泪,又哭又笑,样子极是欢喜。 “好好,我很好。七妹,你可算是回来了。姐姐听说你在登州出了事,担心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睡够了你当然睡不好,吃饱了,你当然吃不下。是吧?” 夏初七笑眯眯的说着,没留情面,一句话便呛得夏问秋噎住了。 “七妹,你……真会开玩笑。”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孙妃,夏初七这般与她说话,极是无礼。可任凭夏问秋瞥了赵绵泽几眼,他除了蹙一下眉头,也没有生气呵斥,这让她的心都凉了。 “三姐别生气,我与你开玩笑呢?好久不见,我也怪想你的,忍不住逗一乐。” 眼看气氛尴尬,夏初七却像是没有看出来,又乐呵呵地向夏问秋道歉,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气也气不上,哭也哭不出。而她这时,也总算看出来了,赵樽那句话说得对,一个男人喜欢哪个女人的时候,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她如此戏耍夏问秋,她竟然看见赵绵泽唇角翘了翘,似是心情愉悦。 不对,他该不会是以为她在争风吃醋吧? 即如此,那就让他以为好了。 夏初七目光噙笑,又看向夏问秋,“三姐,听说你怀了身子?依我说,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得好,我记得你原先就数次滑胎,胎象又不稳,万一孩儿又滑了可怎么办?我要是你啊,就躺床上,一动也不动,哪里还有兴趣出来唱大戏?累不累慌啊?” “你好大胆子!”夏问秋白着脸还未说话,脾气急躁的抱琴就冲了出来,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和太孙妃说话?你太……” “抱琴!”夏问秋回头低呵一声,眼风掠过赵绵泽微沉的脸,生气地道,“你个死丫头,下次再敢对我七妹无礼,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太孙妃!”抱琴“嗵”的跪在地上,“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为您抱屈。” 第448章顺手栽赃(14) 你抱怨有何用?夏问秋看赵绵泽毫无反应,冷哼一声,没叫抱琴起来,而是朝初七微微一笑,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七妹你大人大量,不要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回头姐姐再收拾她……” “秋儿!”赵绵泽像是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黑眸微微眯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小七说得对,你如今怀着身子,不比平常,不要到处乱跑,晚点我再去瞧你。” 相处这么多年,夏问秋哪会听不出来他的不耐烦? 苦涩的一笑,她微微垂眸,“我只是……想看看七妹。” 赵绵泽嗯一声,眸光复杂,“我知你贤淑,放心,这里交给我,你回吧。” 说罢他与她侧身而去,没有回头。只夏初七从他的臂弯处看了过来,注视着夏问秋僵硬的脸,阴恻恻一笑。见她这般猖狂,夏问秋身子又是气得一晃,让抱琴扶着才总算站稳了。而在东宫不远处的一个台阶转角,两个冷眼旁观的人,却是冷冷一笑。 “好个小妖精,果然迷得皇太孙晕头转向。” 夏初七住在东宫的楚茨殿。 这个匾额是新挂上去的,名字也是新取的。 赵绵泽说,出自《诗经,楚茨》,取“楚楚者茨,言抽其棘”之意,也是她夏楚名讳的由来。可对于住在什么地方,夏初七并无多大的感受,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向来不是她的喜好,所以,听见他委委解释时,她只是似笑非笑,除了觉得这个地方挺大之外,还是觉得讽刺之极。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多波折,她终究还是夏楚。 兴许,这才是穿越一场的使命。 “楚七…” 听得她的声音,第一个冲出来的人,竟然是梅子。 一张圆胖的小脸上,较之两年前,似是清减了一些。而她的身后,站着眼眶通红的晴岚,还有拎着医药箱躬身等候的孙正业。另外一个,就是看见了她,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傻子。 “草儿……你可算回来了……” 听着这一道久违的称呼,夏初七恍然一梦,喉咙生鲠。 “傻子,梅子,晴岚,老孙,你们都还好吗?怎么会在这里?” “都围在这里做甚,里面去。” 赵绵泽不温不火的声音,轻轻出口,让夏初七反应了过来。 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她的身份本就尴尬,只怕这会儿躲在阴暗处看热闹的人,分分钟都会把这些事传扬出去。咽了咽唾沫,她将眼泪咽入心底,递了一个眼神给默不作声跟随的甲一。甲一看懂她的意思,扶着“哇哇”出声的傻子,强行带入了内殿。晴岚也掐了一把哭哭啼啼的梅子,一行人面色沉沉地进入楚茨殿。 “谢谢!” 躺在床榻上,夏初七看着赵绵泽,低低说了一句。这一句谢,是为了他能把梅子、晴岚和孙正业弄过来。也是为了今日他在东华门替她挡住夏廷德。 赵绵泽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慎重,唇角微微一弯。 “不必,你好生歇着,我还有事,先走。” 杏黄色的衣角摆出了殿门,夏初七长长松了一口气,呼吸终于通畅了。而赵绵泽这么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甲一,孙正业,郑二宝和晴岚等人了,梅子瘪了瘪嘴,一直憋着的眼泪再也停不下来,甚至顾不得她身上有伤,一把扑倒在她的床上,疯狂的飙着眼泪。 “楚七,到底怎么回事?咱爷,咱爷他怎的就没有了?” 夏初七抚了抚她的头,沉默了。 她一直知道,梅子是赵樽的忠实粉丝,却不知道,她竟会哭得比自己还要凶狠。可看着这大嘴巴的姑娘,她终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神色如常地拉起她的手,严肃地道,“你不想我死,就赶紧闭嘴,还有,往后叫我七小姐。” “哦”一声,梅子抽泣着直吸鼻子。 “我错了,可是楚七,七小姐……我们往后,就要一直在这里了吗?” 往后是多久?夏初七也不知道。 “你不想待,要不要给你许个人家?” “我?”梅子摇了摇头,苦着脸又是落泪,“我不想,才不想…楚七,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和月毓姐姐一样,也想给爷做通房丫头的……可如今我没有机会了……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呜……” “……” 看着这个直言不讳的姑娘,夏初七抚了抚肚子,说不出是酸还是笑。 小十九,你看你爹这么有女人缘,是不是很开心? 赵十九,你这一死到好,可不是又毁了一个姑娘的美梦? “那个……月大姐呢?” 为了免得梅子把楚茨殿哭成海,她提起了一些旧人旧事。而这些事情,对于大嘴角好八卦的梅子来说,自是拿手的好菜。她说晋王府上的人,有办法走的都走了,就连东方婉仪和魏氏都被本家接了回去,如今只有管家田富还领了一群人守着宅院,经营着晋王名下的产业。她还说,前些日子有人提起,想要陛下从宗室里面过继一个孩子到晋王名下,只不过,年龄相当的孩子不好找,这事也就暂时搁浅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 夏初七眼圈微红,感慨了一句。梅子哭着问,“七小姐,你想回晋王府去看看吗?” 夏初七轻轻撩着唇角,嘲弄地低低笑,“不了。没什么可看的。” 要回去,也不是现在。 眼下,她必须全力以赴,报仇为先,一天也不想耽搁。 她的小十九,等不起…… 第449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1)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一。 北狄关于和议事宜的草拟文书正式从漠北哈拉和林递入大晏京师文华殿。这是几十年的血腥战争以来,两国第一次就和议进行磋商。在这封来往文书里,除了商谈议和的相关事宜,北狄皇帝还表示,待和议条文达成共识,北狄将会派太子哈萨尔和乌仁、乌兰两位公主到访大晏,以表诚意,便为姻亲之盟。 对此,大晏亦是重视。 三月初二,文华殿拟旨发往北狄,除了就议和的细则商榷改动之外,赵绵泽亲自手书:望聚首,共创盛世之景,止乱,休战,为民生计,盼苍生少坎坷,再无疆场饮血。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此乃千古不变之定律。 但一片欢歌之下,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却暗流汹涌。 二月底,赵绵泽就大张旗鼓的拟旨对第七次北伐之战的功臣们进行了封赏。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晋王旧部。不论死活,全部予以追封,擢升,委以重任。仅被册封为将军的就有十人,诰命夫人有六七人。 其中,原金卫军右将军元祐擢升为左将军,诰封卫国大将军;原金卫军左将军定安侯陈相,诰封为定国大将军,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事,兼东宫辅臣太保;晋王的亲随侍卫长、武状元陈景升授昭毅将军,职涉皇城禁卫军大统领,掌应天府防务;原征北先锋营佥事晏二鬼,诰封为三千营兵马指挥司指挥…… 如此不一而足。官禄,良田,美眷,人皆有封有赏。引得王公大臣纷纷大叹,皇太孙为人风光月霁,重贤重能,以仁厚治天下,无小肚鸡肠,实乃明君之选,大晏福祉可期。 大肆封官加爵的同时,魏国公夏廷德的长子,原辎重营指挥使夏常亦是被赵绵泽委以都察院正二品右都御史一职。而夏廷德本人,一无封,二无赏,就连他下肢需要医治,请宫中的太医去就诊,都被赵绵泽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了。 这句“于礼不合”,是赵绵泽因东华门那事,给夏廷德的一记打脸,可偏偏此时打来,夏廷德哑口无言。他的儿子到底高升了,赵绵泽对他也不算薄待。 一颗甜枣,一记巴掌,刚柔并济,赵绵泽的御臣之术,可谓深得洪泰帝的真传。 与此同时,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找到魏国公府七小姐的消息传出的短短三五日内,皇太孙反其道而行,陆续纳了吏部尚书吕华铭之女吕绣、兵部尚书谢长晋之女谢静恬、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琬柔,曹国公李富山的孙女李琴月为东宫皇太孙侧妃,各赐宫殿,以示恩宠。 这是赵绵泽主政大晏以来,第一次纳侧妃。 先前只与夏问秋为重的皇太孙,一连纳了数房侧妃,有人猜测是太孙妃身怀皇嗣,不便侍候,皇太孙有心怜惜,纷纷唏嘘。 然而,有史以来,君王的枕边人,都与前朝政务息息相关,觉悟敏锐的人都看出来了,从此在东宫后院,夏问秋一家独大的局势将要彻底改写。这一次广纳侧妃之举,是赵绵泽向大晏权臣抛出来的美饵,笼络人心之用。魏国公势大,已令年轻的储君心生忌惮,一场没有烽烟的朝堂之争,将要来临。 但亦有人传言,皇太孙从以前的独宠夏氏一女,到如今大肆纳妃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堵住这些王公大臣的嘴,以便接下来顺利纳入前魏国公七女夏楚,毕竟那个女人的身份敏感,他怕这些人出来阻挠,这才先行示好。 也有人言之凿凿,皇太孙虽纳侧妃无数,可那些夫人们无一不是独守空房,至今未承雨露,这便是明证。 外界众说纷纭,版本不一。 到底皇太孙的房帏秘事如何,除了东宫的人,外间并不知详。可东宫泽秋院,这个赵绵泽与夏问秋二人的爱巢,这几日里,都不见男主人的踪影。 赵绵泽连纳数个侧妃,最生气最难过的人,莫过于夏问秋。为了此事,她怄气不已,赵绵泽却像故意躲开她,连续几日都没有过来。她让弄琴去请他,只推说政务繁忙,面都不露。 “皇太孙真的没有去找那些狐媚子?” 弄琴微垂着头,不敢拿正眼看她,“回太孙妃,奴婢都打听了,皇太孙这几日晚间,都宿在书房里,哪里都没去。” “那个女人的殿中,他也没去?” 听她声音冷厉,弄琴肩膀僵硬一下,不由支吾。 “说!”夏问秋瞪她。 “是。皇太孙他有去楚茨殿,但并未留宿,待一会就离开了。依奴婢看,皇太孙待她,未必有待太孙妃这般上心。” “你懂什么?”夏问秋气咻咻的哼一声,坐起身来,语气生恨,“他若是留宿了,那才叫未上心,这般拿她当祖宗一般供着,那才叫真真上心了。” “太孙妃——”这时,抱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又有一封……您的信。” 夏问秋心里“咯噔”一响,霎时罩上一层不好的预感。 瞥了抱琴一眼,她撕开缄口,抽出信纸。 “太孙妃尊鉴:莱州和登州刺杀夏七小姐一事,虽未成功,但我等亦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如今,锦衣卫满城搜查,逼得我等不得不暂离应天府避难。故而,太孙妃的一千两白银酬劳太薄,请加付一千两黄金,要现钱,不二价。给您三日筹备,三日后酉时,城西城隍庙,不见不散。若不然,为生存计,只好将此事公诸于世,或交由锦衣卫知晓。望太孙妃海涵,刀口舔血之人,活着不易,逼于无奈,拼个鱼死网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岂有此理!疯了,这些人疯了!” 夏问秋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 不仅为了被人敲诈勒索一千两黄金,而是因为锦宫的人,竟直接点名指出是她买凶刺杀夏楚的人。眼下,登州的案子是锦衣卫在查办,锦衣卫特立独行,素来无情寡义,若东窗事发,绵泽会不会护她,她再不敢保证,说不定,最后连父亲也一并搭进去。 她恨到极点,冷冷地盯着垂手而立的弄琴,一个巴掌狠狠殴在她的脸上。 “好你个贱婢,胆敢陷害我?” 弄琴顿时被打懵,眼中有泪水在转,却不敢捂脸,也不敢哭出来,双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她的床榻前面,“太孙妃,奴婢不知,到底何事?” “还装!”夏问秋恼羞成怒,“若非你害我,锦宫的人,怎知是我?” 弄琴委屈地摇了摇头,“奴婢,奴婢没有说过呀。他们也没有问过,奴婢也不知他们为何会知晓……” “蠢货!总归也是你留下了蛛丝马迹!”夏问秋焦虑不安的骂咧几句,想想还是不解气,掀开被子,抬脚踹在弄琴的肩膀上,见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掩面痛哭,这才撑着床沿,气苦不已地咬着牙,面目狰狞地看着她,“你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何用?我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你,免留后患!” 弄琴面色一白。 想到她有可能灭口,忙不迭地叩头。 “太孙妃,饶命,饶命……” “哼,这点出息。” 夏问秋恶狠狠地瞪着她,又看了看在边上吓得发抖却不敢吭声的抱琴,正想说话,突地肚中一阵绞痛,来势汹汹,比前几日更凶更烈。她沉了沉脸色,趴在榻边上,任由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一阵喘气。 “算了,念在你打小侍候我,这一回就算了,再有下次……” “谢太孙妃,谢太孙妃。”弄琴哽咽着叩了两个头,见她面色难看,赶紧过来扶着她的胳膊,急切地道,“太孙妃,你又不舒服了?奴婢这就去叫林太医来。” “不必了!” 夏问秋白着脸,摆手阻止了她,突地看向吓傻的抱琴。 “你出宫一趟,捎个信让我哥入宫来见。” 泽秋院正被一阵愁云惨雾笼罩的时候,楚茨殿的人,却像过年一般欢天喜地。 一刻钟前,皇太孙过来了。 不仅他来了,何承安还领着几个小太监,笑逐颜开地送来了令人眼光缭乱的赏赐,比前几天新入东宫的侧妃还要来得多。布匹衣料、玛瑙果盘、器皿古玩、珍馐佳肴,极尽奢华,一路上过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也瞧得楚茨殿的宫人们眉飞色舞。 这楚茨殿的夏七小姐,还未被正式册为皇太子的夫人,却比夫人们更得荣宠,那些下人们,自然也觉得有面子,跟着沾光。一时间,消息传开,不仅东宫人人称羡,就连后宫的皇帝妃嫔们,也是眼红不已。 第450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2) 在东宫,知道她就是为先太子治病那个楚医官的人很多,但是知道她是原本要许给晋王赵樽那个景宜郡主的人却并不多。私下里虽有传言,也无人敢当面对质,更不敢乱嚼舌根。宫娥侍婢们见了她,也只是一句恭恭敬敬的“七小姐”,即便听闻她曾与晋王有暧昧,也只能感叹她的命好。晋王没了,却能入了皇太孙的法眼,得此看重,好日子就要来了。 外间众人在叽叽喳喳的清理赏赐之物。 夏初七却在里屋蒙头昏睡。 赵绵泽来了一刻钟有余,见她未醒,并未叫人打扰她,只端坐在她床榻不远的一张花梨子大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出神,似是害怕吵醒了她,他从坐下来开始,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父亲,不要,不要……” 睡梦里的她,突地乱抓了一下,惊厥低喊。 “娘……娘啊,父亲……” 她唇瓣发白,喃喃自语,脑门儿上全是冷汗,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赵绵泽眉梢微皱,看了她一眼,坐到床沿上,握住她的手,又塞入薄薄的锦被里,从怀里自行拿出一张绢帕来替她擦汗。 “呜……娘……啊……” 她面露惊恐,似是靥住了,又拿出手来,紧紧揪着被子,声音哽咽,似哭似诉,完全不像醒时云淡风轻的样子。赵绵泽仍是没有说话,拍了拍她,正准备把她的手再一次塞入被窝,她却突地低低饮泣出来。 “赵十九…赵十九……” 赵绵泽身子一僵,眯了眯眼。 “爷,我要喝水…好热…这里好热…” 她唇间呓语着,满头大汗,胡七八糟的说着胡话,一阵夹杂着呜咽的声音,含着压抑的悲切,不是太清晰,却足够赵绵泽听清楚赵樽的名字,还有不时穿插其间的爹娘称呼。一句又一句,她叫着他们,就像是她渴望了许久的呼唤,或是她企盼了多年的温暖。 “夏楚,醒醒。” 他低低喊她,碰了碰她的肩膀。 “爷,你回来了?”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爷…我渴了…热。” “发烧了?”赵绵泽心里一紧,探了探她的额头,正要抽身去叫太医,她又抓住他,呓语一句,“赵十九,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我的寿命都给你?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三十年不够,就四十上……我要把你换回来……” 赵绵泽心脏狠狠一揪。 他曾经也是她的心上之人。在被她狂热的喜爱着的时候,她也曾这般对他。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一个执著得让人生厌的人。而这样的话,曾经是她为了他许下的愿。 在魏国公府还未出事之前,她是夏廷赣的掌上明珠,却诗书礼仪都不辨,就像一块令人厌恶的狗皮膏药,生生地贴上来。他不喜她,厌烦她,但那个时候她的父亲位高权重,又是开国辅臣,就连皇帝都忌他三分,即便他是皇长孙,也不得不给他脸面。 至少那时他知道,早晚,他都得娶那个讨厌的女人回家。 越是身不由己,他越是厌恶。 他贵为皇孙,却连婚事都做不得主。所以每每看见她,他从来不给她好脸。可她却像是无所谓,仍然想尽办法来找他。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她那般不知羞耻的大家闺秀。但如此想来,她是真的喜爱他,只有他。 那一次,东方青玄带捎来一个灵符,说是她求了他一道去栖霞寺里化来的。还说她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菩萨能帮他达成所愿,宁愿用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四十年寿命去交换… 他问东方青玄:你又骗她?我有何心愿? 东方青玄那时是东宫的詹事丞,当时还笑着说:我告诉她说,你的愿望是可以胜过晋王,比晋王更优秀。她啊,都把晋王当敌人了。 他只是笑,笑她的傻。 也笑东方青玄这样的人,也会有同情心。 是,东方青玄同情她。虽然他比自己更加恶劣,总是讽刺她,骂她,还骗她的东西。但他一直是同情她的。 正如那一日东华门,他急匆匆赶到,说起曹志行的事,就是有意的。而他之所以要把刺杀一事交给东方青玄,也正是因为此。 “爷……水……” 她再次的低呼,唤回了赵绵泽的神智。瞥她一眼,他没有说话,摆了摆袖,起身过去,将案几上的温水倒来一盅,微微躬身,便想要伸手去扶她。可他的手贴上她的肩膀,刚刚一用力,她就像受到惊吓一般,激灵一下坐起,瞪大双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怎么是你?” “你以为呢?”他心里一蜇,轻描淡写地道,“他死了。” 夏初七动了动嘴皮,略有恼意,却没有说话。 他抿紧嘴角,将手中的水盅递过去。 视线交集一瞬,夏初七便挪了开去,接过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舒服地叹息一声,唇角翘起,面色恢复了淡然。 “你怎的这会来了?” “忙碌了几日,今日偷个闲。”见她不作声,他轻轻一笑,又坐回不远处的花梨木椅上,优雅地端过茶盏来,吹了吹水面,面色温暖,语气亦是柔和,“梦到你爹娘了?” 夏初七从容的笑了笑,“你都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再无它言。 捋了捋头发,她却突地道,“皇太孙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赵绵泽眉梢微跳,“什么?” 她微微垂目拉动被子,“实不相瞒,在锦城府的时候,我落过崖,忘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入了东宫这几日,我频繁梦见爹娘,他们说……死得好冤。所以我想,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借阅一下刑部‘魏国公案’的卷宗。我想看一看,了一个心愿。” 赵绵泽一怔,眸中有淡淡波光。 “事过多年,卷宗已封档。” “你也不能调阅?” “夏楚。”他不着痕迹地滑开了视线,语气微凝,却答非所问,“我知你的意思。但此事颇大,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夏初七微微一怔,明白了。 目前洪泰帝虽不管国事,但在位上。他未登基之前,还不敢去翻他皇爷爷的案子,更不敢让那件事情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更加证实了一点。当年那案子,他也知魏国公冤枉,但幕后阴谋的策划者,应该正如李娇所说,正是老皇帝。而这也能说得通,赵樽为什么以前明知她在调查,也不肯帮衬一把,只是想把她带去北平了事。 而她今日故意这样问,故意提起魏国公的案子,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用来掩盖她为什么会愿意留在东宫的真正原因。赵绵泽不傻,不会相信她会死心塌地,将他的视线转到这个方面来,合情也合理,反而不会让他生疑。当然,可以顺便翻案更好,那样就能对得住表姐了。 目前,她需要借他的刀。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更是从始至终,就没有做噩梦。 除了喊爹娘,还喊赵十九,也是她故意为之,那句什么“十年,二十年寿命”的话,正是东方青玄在阴山告诉她的夏楚往事之一。 这些日子,赵绵泽每天都会过楚茨殿来坐坐,但他却并非她先前想的那般,对她有什么意图不轨的举动,更没有她以为的强烈“占有欲”,除了问问她的身体恢复情况,没有旁的话,举止斯文有礼,这让她安下心来,至少短时间不用担心会失身于他。 先前她捅自己一刀,本就是为了避开这事。那个时候她想,赵绵泽再禽兽,也不可能对一个身体有伤的女人下手。不过如今看来,反倒是她多虑了,他也有他作为储君的男性自尊。 她无心于他,他不好强求。 这般想着,她唇角勾出一抹凉笑。 “那多谢殿下了,我等着。” “好。”赵绵泽一个字刚出口,原本在门外候着的梅子,挂着不太自然地笑容,交握着一双手慢吞吞地进来了。看了赵绵泽一眼,她低低道,“殿下,泽秋院的弄琴姑娘来了。” “何事?” “说是太孙妃腹痛难忍,想请您过去看看。” 赵绵泽微微一愣,面色紧张的绷起,条件反射地直起身来,袍角一摆,就大步往外冲去。走了几步,大概他反应过来什么,皱了皱眉,又回头看她。 “我去看看。” 夏初七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我最喜欢与人方便,皇太孙不必介怀,自去便是。” 在赵绵泽看来,这并非是需要与她交代的事情。随口这么一说,也只是为了尊重之意。结果被她一呛,想到原本她才是他的钦定正妻,稍稍有些尴尬,别开了脸。 “行,你歇着,我明日再来。” 赵绵泽是担心夏问秋的,离去时,脚步迈得极快极重。可夏初七不以为意,只是冷笑一声,又躺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双眼。 “老孙来了。” 第451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3) 低沉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她眼开眼,只见甲一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床前。 吁了一口气,她翻了个白眼。 “甲老板你真是神出鬼没?” “是啊,神出鬼没。”他低低附合着,又补充了一句,“不如此,又怎看得见你装神弄鬼?” 夏初七揉了揉额头,“好啊,你越发毒舌了。” “毒蛇?”甲一反问。 “什么毒蛇?”双鬓斑白的孙正业拎着药箱进来,听得此话,吓了一跳,也是忍不住发问。夏初七瘪了瘪嘴,并未解释,而是看向甲一。 “甲老板,门口待一会去?” 知她是怕隔墙有耳,要说的话会被人听去。甲一点点头,径直去了。 “七小姐,你这伤口,已是大好。”孙正业小心翼翼的叹了一口气,也与旁人一样唤她“七小姐”,可言语间的落寞,却无法掩藏,“依你的医术,原本是不必要老朽来的。” 夏初七浅浅一笑,“辛苦你了!怎么也得做做样子给人看嘛?” 孙正业盯着她,满是褶皱的老脸上,一阵怅惘。 “老巧不苦,只是苦了你了。若爷还在,怎舍得你这般委曲求全?” “老孙!”夏初七打断了他,弯了弯唇角,又是一阵轻笑,就像从来就没有半点难过,“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的还提它干啥?如今我到了东宫,你也到了东宫,你好好做事便成,依你的医术造诣,将来成为大晏首屈一指的名医是一定的。” 前几日,孙正业已正式调职东宫。 眼下,他任东宫典药局里的局丞,说起来也是升职了,这原本是喜事,就像她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能得皇太孙的看重,也是喜事。但他就是笑不出来,看见她的笑,他咽了咽唾沫,压低嗓子。 “七小姐,你腹中胎儿已足两月,再大一点,想瞒也是瞒不住的,此事一旦被人知晓,后果堪忧啊?你这是,到底做何打算?” 看到老孙着急上火的样子,夏初七扬了扬唇,掌心轻柔地抚在小腹上,想到里面足有两月大的小十九是什么样子,心情很不错。 “车到山前必有路,未到山前急个啥?” “哎!”孙正业只剩叹息。 夏初七眉梢扬起,就像丝毫没有考虑到凶险一般,瞥了老孙一眼,声音飘飘荡荡的,似笑,又非笑。 “我先前也是想躲,想逃,可他们不给我机会呀?我转念又一想啊,怕什么呢?胳膊肘儿拧不过大腿,好歹也得咬他几口肉。再不济,大不了我娘俩下去陪他,也算一家三口团聚了,你说呢?” 看着她的笑脸,孙正业心窝直发慌。 “七小姐,你这是铤而走险呀!” 鼻翼里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夏初七莞尔一笑,懒洋洋的摆了摆手,“老孙你无须担心,我都想好了,不会连累你的。” 孙正业抬头,又摇头,眼眶温热,“说什么连不连累的?你肚子里是爷的血脉,即便老朽拼掉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了,也是要保全的。老朽只是担心,七小姐你身陷虎狼之穴,太过凶险,做好离开的打算才是?” 夏初七受不住老孙一把年纪了还在抹眼泪儿,眼眶一热,唇角微抿,握在被子里的手,慢慢地攥紧,可脸上仍是带着笑,反过来安抚了他一阵,终是提到了正事。 “泽秋院那位,肚子几个月了?” 孙正业知道她问的是太孙妃,默了一下,道:“快四个月了,不过看她的身子骨,却未显怀。七小姐,她的脉案,还有这几日到典药局来拣药的方子,老朽都带来了。” 老孙吸了吸鼻子,说着翻开了药箱。 这件事,是夏初七吩咐他做的。 接过脉案和方子,夏初七看了看,微微眯眼,微勾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经意露出的冷笑,却眨眼即逝。 “很好,老孙你最辛苦了。” 孙正业刚出去,梅子就进来了。 “七小姐,柔仪殿的虞姑姑来了。” 看梅子目光闪躲,夏初七微微蹙眉。 “说什么了?” “说贡妃娘娘有请。” 梅子低低的说完,夏初七的手心已然攥紧。刚好夏问秋把赵绵泽找过去了,贡妃的人就赶巧来了。而且这夏问秋“腹痛难忍”,只怕赵绵泽一时半会很难脱身。 可贡妃与夏问秋,能扯到一块吗? 她不愿意把这样的事情随便嫁接到贡妃的头上,因为那是赵十九的生母。但如果此事不是巧合,东宫与柔仪殿竟然能扯上关系,恐怕与那个向来看她不顺眼的老对手月大姐脱不了干系。 柔仪殿是她第一次来。 入得殿门的时候,嗅着微风里夹杂着的兰桂香气,她稍稍有些紧张。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不为旁的,只因那人是赵十九的亲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亲奶奶。 下了肩辇,晴岚来扶她。 “小心些。” 她轻“嗯”一声,微微低头走路。 可没几步,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幅流云般的裙裾。 “七小姐来了。” 出声的人,柔和端庄,极是熟悉。 夏初七的视线从她的裙裾慢慢地挪到她略带嘲意的脸上,唇角一勾,缓缓的露出一抹灿烂到极致的笑容来。 “月大姐,好久不见。” 月毓微抬着下巴,便不回应她,只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晴岗和一直愉快地冲她挤眼睛的梅子,态度冷漠地道:“贡妃娘娘有交代,今日只见七小姐一人,其余闲杂人等,皆在殿外候着,有茶水招呼。” “月毓姐姐……”梅子的性子急,不等夏初七开口,便接过话去,大抵她往常与月毓太过熟稔了,话音未落便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袖子。 “七小姐身子不好,少不得有人在旁侍候……”月毓眉梢微动,轻轻甩开手,不咸不淡的堵了回来,“姑娘还是外头候着吧,贡妃娘娘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梅子喉咙一噎,僵在了当场。 她记得在晋王府时,月毓对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每一个都和颜悦色,几乎没有人不夸她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最是配得上爷了。梅子虽也喜欢十九爷,但也是极喜欢她,极崇拜她。可如今,是因为爷不在了,她觉得没必要再示好了吗?她怎么突然变了?一样的端庄美丽,一样的温和有礼,但眼神里却满是冷漠,就像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月毓姐姐?” 梅子喃喃一声,有挣扎,有怀疑。但月毓一句话都没有与她说,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施施然转身,侧到了边上,“七小姐请吧?” 夏初七轻轻一笑,朝晴岚看了一眼,弯了弯唇角,“月姑姑说得对,贡妃娘娘金贵之身,又恰逢身子不适,确实不便这么多人打扰。你两个在外头等我便是,我很快就来。” 一声月姑姑,噎得月毓面色微沉。 她看向夏初七,夏初七也看着她。 两个人目光交汇片刻,夏初七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往里走。 入殿的路并不远,却显得有些漫长。 这感觉,好像初入晋王府时,却又完全不一样。 一场浩劫过去,似乎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 人还是那个人,人却又不再是那个人。 殿内,熏香袅袅。 贡妃坐在花香木梨子上,并未卧榻。 她人未动,却似有花香拂来。未着钗环,一袭柔软轻薄的碧霞罗宫裙,逶迤于地。虽已年愈四十,却依旧美得令人心颤,那眉梢眼底的风情,不若少女的青涩,而是一种成熟妇人的妩媚,看一眼,眼前如有一簇牡丹在绽放,实在雍容华贵之至。 夏初七没有更多的词可以形容这个宠冠后宫的女人,只知自己如今站在这里,与她并非民间的“婆媳”,该有的礼节一样不能少。 微微一笑,她曲膝福身。 “贡妃娘娘金安。” 贡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吟不语。月毓却低哼一声,“七小姐好大的脸面,见了娘娘,不全大礼,就想这般敷衍过去?” 夏初七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她的发难,没有瞥她,她只是看向一言不发的贡妃,扶了扶肩下的伤口,微微颔首,看上去恭敬,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望娘娘恕罪,民女回京前昔,曾受奸人所伤,如今伤口未愈,实在是不便行跪拜大礼。” “放肆!”月毓低喝,“在娘娘面前,还敢信口雌黄。你伤在肩下,但跪用膝,叩用头,如何就使不得了?你分明就是得了皇太孙的好,恃宠而骄,没把娘娘看在眼里。” 夏初七侧过脸,看着月毓,轻蔑一笑,“得了娘娘的‘好’,恃宠而骄的人,正是月大姐你吧?” “跪下!”贡妃突地冷笑。 清脆的声音,如珠落盘,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妇人,听得夏初七耳朵有些痒,再一次觉得这个声音极是熟悉。可这会子来不及多想,只看眼前,非常清楚这两个女人在唱双簧,上来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第452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4) 实说,她不喜欢下跪。可因为她是贡妃,是长辈,是赵十九她娘,是她肚子里小十九的亲奶奶,她跪一跪她也无妨。她按着伤口,缓缓跪下。 “民女向贡妃娘娘请安。” 贡妃美眸生刺,抿着唇一语不发。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转头望向月毓,轻轻抬了抬下巴。月毓向她点点头,出了外间,很快又回来了。她的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托盘里热气腾腾。 “爷虽不在了,但你到底做过爷的女人,如今你要改嫁,于情于理,也该给娘娘奉茶。” 奉茶?她只听说入门要奉茶,没想到这样也要奉茶?夏初七看了看那托盘里的热气,唇角一掀,“应该的。”说罢她缓缓起身,摸了摸那茶盏,触手滚烫,不由凉凉一笑。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们,总喜欢找这些法子整人,实在可笑之极。没有多说,她端起滚烫的热茶,在贡妃面前跪地。 “娘娘请喝茶。” 与她猜测的一样,贡妃并不伸手,只是懒懒坐着,任由她双手端着那一碗烫手的茶盏跪在地上。即不动声色,也不说话,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四周寂静。 时间过得极慢。 就在夏初七觉得手快要烫得麻木了的时候,贡妃终是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冷冷盯住她,倏地端起那一茶盏来,揭开,倾倒……水流慢慢地从夏初七的头顶流下,滚入了她的脖子。 有些烫,却不至于烫伤。 这贡妃也许没想象中的心狠。 夏初七笑了,抬起头来,却见她款款转身,将茶盏轻轻放在月毓手里的托盘上。 “没人教过你规矩吗?给长辈敬茶都不会,枉自出身魏国公府。月毓,让她重来。” “是,娘娘。” 月毓在贡妃面前,态度极是恭谦,可那脸色在转过来对着夏初七的时候,立马就变成一块冰。再一次将托盘伸到夏初七的面前时,她轻轻掠唇,略带嘲讽地笑。 “在晋王府时,我记得教过你规矩的,难道你这么快就都忘了?还是那时,你只一心勾引爷去了,竟是半分都没有记在心上?亏得爷宠你如珠如宝,楚七,你为何如此忘恩负义?” 夏初七抬头看她。 她的眼中,是一抹恶毒的光芒。 “月大姐,你终是不必遮遮掩掩的装好人了,这样好,早该如此。我为娘娘敬茶是应当的,娘娘怎样说我,我都无所谓,因为他是爷的亲娘。至于你?你没有资格。而我与爷之间的事情,更是轮不到你来置疑。” 说罢,夏初七莞尔一笑,抹了一把头上的茶渍,保持着姿势,再次接过茶水来,看了一下贡妃皱着的眉头,慢慢将茶盏举过头顶,低眉顺目。 “请贡妃娘娘喝茶。” 滚烫的水,烙得她指尖生痛。 但她的面上却没有情绪。 比这更痛苦的时刻,她都经历过了,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殿内死一般寂静。过了一会儿,贡妃起身,又一次将茶盏里的水从她的头顶倾倒而下。她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只觉看着她,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视线被水渍浸得有些模糊。 第三次。 第四次。 到第十次时,贡妃看见她浑身湿透,但还是只抿着嘴巴倔强地看着自己默默忍耐,并不像月毓说的那般,性子跋扈,一定会受不住与她顶撞,她眉梢微抬,有些不耐烦了。 “啪!”一声。 她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殴在夏初七的脸上。 托在手上的热茶瞬间倒了下来,溅了夏初七一脸的茶水。 茶盖掉在了地上,“砰砰”作响。 贡妃的声音,比这还要尖锐,“小贱人,我懒得再与你做戏。不瞒你,今日本宫叫你过来,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你,想嫁给赵绵泽,想入宫做皇贵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简单、粗暴、直接…… 这才应是贡妃的性格。 说来,她与赵梓月何其相似? 这么看来,茶水戏耍的戏份,并非她的本意了? 怪不得她会被人发现私藏前朝皇帝的画像,怪不得她儿子能被张皇后带去抚养,怪不得她的小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怪不得赵十九忍耐这些年都不敢认她……就她这种性子,能在大晏后宫生存下来,还荣宠不衰数十年,如果不是一个BUG的存在,那就只能说,洪泰帝对她是真爱。可这样的贡妃,让她怎能与她为谋,怎能告诉她那些隐晦的事情?又怎么能告诉她,她的肚子里有她的亲孙子了? 夏初七抖了抖身上的水,缓缓起身看着她,低低一笑,“那么,娘娘你说吧,要准备怎样处置我?” 贡妃没想到她挨了自己一耳光,竟会这般坦然带笑,语气略有些迟疑,“本宫实在不知,我的老十九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长相,人品,才情,一样都无。可偏偏就你这个女人,不仅骗得他团团乱转,还害了他的性命。害了他性命也就罢了,你竟背情弃节,还要嫁与赵绵泽,你可对得起老十九?” “娘娘,你不必与她多说。”月毓过来扶住贡妃坐下,气苦道,“这个妇人最是巧言善辩,你不要被她诓了去,想当初,爷便是这般……” 余光扫了月毓一眼,夏初七仍是笑看贡妃。 “我以为,在整个大晏后宫,娘娘你应当最懂我才是?当年娘娘您能从前朝的至德帝,换到今朝的洪泰帝,为何就不能理解我从皇子换到皇孙?” 这赤裸裸的打脸,贡妃未动,月毓却是面色一变。 “你个小贱人!” 她声音未落,再次挥手要扇夏初七的耳光。 可手刚刚抬起,却被夏初七生生拽在手上。 “月大姐,说了,你没打我的资格。” 说罢,她瞥月毓一眼,顺手推了出去,不再理睬她,只是看着贡妃煞白的脸,一字一顿地轻笑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娘娘可懂?” 贡妃心中一蜇,那几十年的伤口,仿佛被人再次拿尖刀生生划开,连皮带肉的扯了出来,伴着鲜血流淌在身上。可那血不是热的,而是冷的,凉得她浑身冰冷。 看着夏初七,她没有动。 夏初七也只是看着她,微微轻笑。 似是过了良久,贡妃吐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你信不信,我即便是打杀了你,也与杀一条狗没有区别?没有人会来追究,即便是赵绵泽想要护着你,也迟了。” 迟了的意思是? 她真的知道夏问秋拖住了赵绵泽?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舔了舔嘴角,尝到一丝腥甜的血腥味儿,竟没有觉得有什么痛处,还是轻笑不已。 “我信,娘娘受尽万千荣宠,要杀死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自然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我若有什么闪失,哭的人,一定会是娘娘你……” 贡妃眼圈倏地一红,指着她恨声不止,“不要以为本宫不敢,不怕告诉你,本宫还从未杀过人,算你命好,做第一个。”说罢她转头。 “来人啦,给我打死这个贱婢子。” 贡妃这么没有耐性这么简单粗暴,是夏初七先前没有预料到的。看着一群嬷嬷太监手执木杖冲进来,怒气汹汹,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她后退一步,瞄了瞄月毓兴奋的脸,笑了。 “娘娘,杀人乃世间大恶,您不再多考虑一下?” “哼!”贡妃重重甩一下袖,一双柔细的柳眉微微挑高,“原来你也会怕死?刚才顶撞本宫的本事哪去了?” 夏初七屏了屏呼吸,唇角弯下,声音软了不少。 “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再说,我这不是为了您好吗?” “为我?”贡妃微微一愣。 “那是,杀人造的孽障最大。杀一个人,救十个也补不回来。难道娘娘不想为赵十九多多积德,让他能投生一个好人家?” 贡妃微微一怔,望着她,静了片刻。 她一身湿漉漉的,脸上有红斑斑的五个指印,样子可怜又狼狈。加之态度软化下来,又提到为老十九积德,贡妃就不觉得她那么可恶了。再说,她肯服软,贡妃被赤裸裸驳掉的脸面,也拾回了一些,脸色自然也稍稍好看了一点。慢慢地,她走了过来,裙裾轻轻垂地,戾气也散去不少。 “看在老十九的面上,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那美人蹙眉的样子,俨然一朵冰山上的怒放雪莲,美艳清贵,雍容无双,但眉间眸底却又有着无边的落寞,“你入东宫若是被迫为之,本宫可安排你离宫自去。” 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却再次挑眉,恶狠狠地咬牙,“但是,你得发誓,此生不得再嫁他人,为我儿守节。否则,即便天涯海角,本宫也要诛杀了你。” 第453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5) 她说得极是慎重,狠辣,一双眼睛,点眸生光,看上去高冷疏离,字字都招人厌恶,却无一处不带着她对儿子的庇护之意。看着这样的贡妃,夏初七心底说不上来的滋味儿,只觉脸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也不那么疼痛了。这个女人,再不好,也是十九的亲娘。至少,她也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与她一样,不带任何私心念着赵十九好的人。 “娘娘!”月毓看这情势,抢步上来,“这个小妖精向来巧言善辩,你千万不要被她给骗去了。您没看出来吗?她故意与你绕圈子,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皇太孙来救她。娘娘您想,她若是无意入东宫,凭了她的狡诈,大有机会离开,又怎会拖至如今?” 一瞥头,夏初七看着月毓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唇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月姑姑,古语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号人。原本我真没有起那心,娘娘要安排我出宫,我还感激不尽呢?可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却不想走了。” 月毓冷笑,“你分明就没想走,何须拿我做借口?”她看向贡妃,语带暗示,“娘娘,事不宜迟,再延误下去,恐会多生事端……” 贡妃目光微微一闪,想了片刻,看向初七。 “你果真不肯离宫?” 夏初七莞尔,报以一笑,“不出。” 贡妃面色一变,微微闭眼,“那是你自甘堕落,休怪本宫心狠。来,给本宫拖下去——” “娘娘,稍等!”夏初七截住她的话头,轻轻一笑,语气自在从容,“要杀我可以,也很简单。不过,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赵十九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吗?” 这个法子是她先前就想好的。 《一千零一夜》的救命法子换成大晏后宫的版本,或许也可以救她一命。 毕竟赵十九在临终前,只与她待在一处。这个世上,也只有她夏初七一人才知道赵十九说过些什么。贡妃爱赵十九,一定会有强烈的倾听欲望,想知道儿子的事情。果然,此话一出,极有杀伤力,贡妃身子顿时僵住。 “他说什么了?” 人有欲,必受控。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笑着,努嘴看向手拿木杖的嬷嬷和太监们。 “十九爷的私房话,旁人如何能听得?” 贡妃柳眉微挑,转身看向殿中诸人。 “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命令,不许旁人进来。” “是,娘娘。” 一众人低着头,鱼贯而出。 可月毓却留了下来,看贡妃的样子,也没有赶她离开的意思。夏初七心知月毓与贡妃相熟多年,又是她先前一直看好的“最佳儿媳”,在她这里极有地位,也只是抿嘴笑笑,不以为意地开了口。 “娘娘,我病中未愈,嗓子干哑难受,可否麻烦月姑姑……来一盅茶水?” 贡妃急于知道儿子的临终之言,哪里顾得那许多? 她没看月毓,随意的一摆手,吩咐道,“去,给她倒杯茶来。” 月毓喉咙微微一鲠,无法拒绝,只垂了头,慢慢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不是想要把她支开?” 贡妃神色倨傲,极为了然的样子,逗乐了夏初七。 “娘娘,我只是渴了,真没想过要把她支开。” 再说了,月毓是一个随便支得开的人吗?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施施然进来了,托着一杯热茶放在案几上,她没有与夏初七说话,只是过来扶贡妃坐下。 贡妃瞥了夏初七一眼,“不必拖延时间,本宫要杀你,赵绵泽来也无用。” 夏初七微微一笑,不请自去,径直坐在月毓放茶的案几边上。 “好。” 一个字说完,她手捧起茶盏来,凑到鼻端,却没有入口,想了想,又缓缓放下。 “娘娘,赵十九在临终前说,他的母妃,有世上最美丽的容貌,有世上最仁慈的德行,有世上最温柔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做得最好吃的玫瑰糕,世间无人能及。他还说,她看上去飞扬跋扈,最是容不得人,但她却从不伤人,心地简单善良。有一次,一个宫女得了风寒,重病卧病,眼看就要死掉……但宫女是奴婢,不能向太医请药。娘娘您气得大骂了她一顿,却故意让自己受了凉,请了太医来看诊,却把药分给了宫女服下,救了她一命……这样的贡妃娘娘,明明就是一个活菩萨,怎会手拿屠刀杀人?” 她的声音极为清晰,字字带情,加之想起赵十九,眼眶不自不觉湿润,那一个个饱含深情的字眼就更是入心,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赵樽的情意。一席话,借由赵十九的“遗言”说出来,即恭维了贡妃,也说明了她与赵十九的亲密关系,更是引得贡妃母性泛滥,眼睛顿时一红。 “老十九他……当真这样说?” “当真。”夏初七浅浅一笑,“若不然,这些往事,我又如何晓得?” 贡妃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发颤,情绪略为激动。 “他不怪我?他真的是这般看我的?” 夏初七唇角轻轻一勾,“娘娘,他一直爱您,从未怪过。” 贡妃猛地抚上胸口,原本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冷不丁就滚落出来,大滴大滴的滑过她的脸。快二十年了,打从老十九六岁时离宫被张皇后带去抚养,他一直待她不冷不热。不仅见他一面难,即便与她见了面,他也不给一点好脸色。她一直以为儿子恨她,怨她,误解她。不曾想,在他的心理,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好的母亲。 “今日能得这一句话,本宫即便是死了,也总算安心了。只可怜我的老十九,一男半女都未留下,也没有来得及看他娘一眼,就这样去了……” 低低饮泣着,贡妃像是找到了说话的知音,所有的沉痛心结悉数倾倒出来,哭诉着,先前对夏初七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也似是消融了不少。吸了几次鼻子,她大概怕失了仪态,轻轻侧过身去,抽出手绢,拭了拭泪水,再转过头时,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几乎带着迫切的要求。 “老十九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旁的交代?” 能有什么交代呢?夏初七笑了。 在那暗无天日的三天三夜里,他与她疯狂地男欢女爱,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却并无任何交代。因为,那时没有生路,交代给她有何意义?等有生路的时候,他又来不及交代了。但是,看着贡妃一直想要压抑却压不住的泪水,她自然不会傻得实话实说。 “他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之人……因为只有我活成了人上人,我才有本事替他尽孝,为他守护他的母妃。” “我的樽儿啊。原来你到死也念着母妃啊。” 贡妃悲唤一声,双面掩面,已然泣不成声。 夏初七淡淡看她,如一尊泥塑,沉默无言。 赵十九这亲娘,真是一个好哄的女人,太容易相信人了,也不知这几十年的深宫生涯,她是怎样活过来的。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一个人简单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了破绽。不过,这样的她,也让她懂了,洪泰帝为何会宠成这样。一个看惯了人心险恶与争权夺势的男人,爱上了一个简单得不走脑子的女人,太自然不过。这便是世间的阴阳法则,互补法则了。 暗叹一声,她掌心搭在贡妃的肩膀上,“娘娘,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样才能践诺,活成人上之上呢?除了这一条路,我能怎样走?” 贡妃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看她。 “是,你也是个可怜人……” “娘娘!”眼看形势不对,月毓心里一惊,猛地挥开了夏初七的手,微微躬身道,“娘娘,你不要再听她胡说八道!她的话,向来没有一句是真的。你想想,陛下他看重你,哪里轮到她来守护?她分明就是自己贪图荣华,不愿为爷守节,还故意歪曲事实,用爷的遗言来骗您!娘娘,你心软不得。你再想一想,如今她还未嫁皇太孙,已然引得朝堂内外多少闲言碎语?爷尸骨未寒,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就这样活生生扣在了他的灵柩上,让他如何能安心?娘娘啊!” 她说得声泪俱下,几乎哭诉。可贡妃神色却犹豫不定。 “你在放屁!”夏初七哼一声,瞪了月毓一眼,“陛下能做一辈子皇帝吗?这里没旁人,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娘娘还年轻,陛下他总会走在娘娘的前面,娘娘没有儿子傍身。等赵绵泽为帝时,一个深宫过气的妇人,谁来照拂她?月姑姑,你能吗?” “你少在这信口开河。”月毓咬牙不已。 第454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6)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娘娘自有定夺。你以为,娘娘的眼光像你一样短浅?” 听她两个不停在边上争执,贡妃头痛欲裂,“不要吵了。” 她坐直身子,轻轻拭了拭眼圈,难过地抽泣着,看向夏初七:“我儿既有交代,又能与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想来是爱极了你。”面色微微一暗,她顿了一下,“可是,本宫不需你保护,也不许你再留东宫,为我儿的脸上抹黑。只要你离宫,我便不再为难你。不仅如此,还让你来日衣食无忧,就是不可改嫁。” 夏初七调侃,“娘娘,我还未嫁,怎会是改嫁?” 贡妃微微一震,脾气又上来了,目光清冽发冷,“总归你是我家老十九的人,就不准再与旁的男子有染。说,你走是不走?” 夏初七心知早晚都得过她这一关,略微考虑了一下,面色微凝。 “我不走,未能完成赵十九的遗愿,我不能走。” 贡妃冷哼一声,掌心重重一拍,便骂了起来,“老十九这个混账东西,竟许这样可笑的遗愿。不成!他脑子糊涂,本宫怎能与他一样糊涂?” 夏初七沉默了。 明明糊涂的就是娘娘你啊?怎会是赵十九糊涂? 月毓也沉默了。什么“遗愿”之事,分明就是楚七随口一说,贡妃竟然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仅凭一件旧事,就把她的话信以为真,实在可笑之极。 二人目光对视,眼中皆有凉意。而贡妃饮泣着想了片刻,又有了主意,“楚七,本宫不喜绕弯子。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出宫,第二,领死。你选一个。” 夏初七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脸上带了三分笑,加上她五个指印,看上去,样子极是滑稽,可那梨涡浅浅的样子,却有一种让人转不开眼睛的惬意和从容。 “娘娘,我若两个都不选呢?” 贡妃愕然一瞬,美艳的面孔一沉,再次恼极,“啪”的一声,拍向案几。 “放肆!看来非得给你一点教训,你才知道本宫的厉害。”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叫便从殿门口传了过来。 “母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夏初七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眯眼。 回京这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赵梓月。 两年不见,已为人母的她个子长高了许多,脸却瘦了,打扮似是成熟了不少,可脸上那一股子青涩劲儿却未退去,说话做事仍是那么冲动跋扈,只这愣神的一瞬间,她已经疾步跑了过来,一把拉开了她,对着端坐的贡妃就是一阵猛烈的斥责。 “母妃,你怎能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丧心病狂?贡妃眉头一竖,看着这不争气的女儿,气得脸都白了。 “你这孩子,怎么和母妃说话的?” 赵梓月哼了一声,看着夏初七湿透的衣裳,气得七窍生烟,嘴上自是没有什么好话,“我怎么说话了?你就是丧心病狂、灭绝人伦、惨无人道,卑鄙无耻地残害病人。” “我……”贡妃气得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 “母妃!”赵梓月扁了扁嘴,打断她,慢慢蹲在贡妃的脚边,抱住她的膝盖,抬头看着她,“母妃,你可晓得,我十九哥哥多喜爱楚七?你这般待她,我十九哥哥在天上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你,他得有多难受,有多伤心?他原本就不喜欢你,你再这般待他心爱的女人,他一定会更恨你。” “谁说他不喜欢我?” 贡妃被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头都气炸了,指着楚七就怒斥。 “你问她,你问问她,你哥哥喜不喜欢我?” 夏初七抹了抹头发上不时往下滴的水,微微张嘴,一脸愕然,只觉得这母女两个吵架,实在令人大开眼界。而赵梓月看贡妃还在凶她,突然抱着贡妃的腿,索性跪了下来,憋了许久的眼泪,“唰唰”往下淌。 “母妃,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他好。你爱十九哥哥,十九哥哥爱楚七,你伤了她,就是戳我十九哥哥的心。难道你是想把他气得死而复活吗?” “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贡妃抚着疼痛不已的额头,使劲推她一把,“去去去,我白养活你了。白眼狼!跟着外人来气你母妃,气死我了。” “母妃,你这个杀人狂魔……”赵梓月一阵抽泣。 贡妃双眼一翻,气极攻心,脸色难看之极。 “小畜生,真是反了你了!” 就在这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中,月毓的脸,不经意转向了门口,面色微微一变,福了福身,“太子妃自益德太子故后,已久不出东宫,不知今日光临柔仪殿,可是有什么急事?” 月毓的话,惊醒了气得头晕的贡妃,也惊住了正在看热闹的夏初七。 几乎刹那,她的视线,就与贡妃一道转向了门口。 殿门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女人。 在一群云髻堆翠、姿色曼妙的宫娥们中间,她一袭绣了细碎海棠的素色罗裙,衬得肤色若玉,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眉若新黛,身姿如飞燕临舞,乌黑的发梢,除去一枝白玉簪,再无多余点缀,妩媚中略带娇柔,娇柔中更显贵气,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下,身上似是笼了一层清冷的光芒,令人不敢高攀。用“国色天香”来形容,似是太俗。用“楚楚动人”来形容,似是太浅。那风流韵致,那仪态端方,那杏眼娥眉,一股子不沦于俗的仙气,只一眼,便能夺人魂魄,也让身边的一群美丽女子,全都成了她的陪衬。 夏初七唇角微抿。 女人看女人已是如此惊艳。 若是男人见了她,那还了得?不得直接饿狼扑食呀? 更紧要的是,她就是东方阿木尔。 一个久仰其名,却不见其人的女子。 贡妃亦是反应过来,大概美人看美人总是不服气,她捋了捋头发,赶紧推开腻在她身上撒赖的赵梓月,面色沉了沉。 “太子妃有事找本宫?” 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东方阿木尔带着笑容,语气也还算轻缓,却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表情只给了贡妃,“娘娘,叨扰了。我今日原是闲极无聊,去云月阁约了梓月,一同来柔仪殿看丫丫。不曾想见到这等事,娘娘包涵。” 自打阿木尔嫁给了益德太子,贡妃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加之这会子头都快被赵梓月摇昏了,哪怕阿木尔再随和,她语气也不友善。 “太子妃守寡这样久,憋在东宫也非好事,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应当的,不叨扰。”说罢,不太愉快地瞪了夏初七一眼,像是把她当成了与阿木尔一样的“改嫁货”,凉丝丝地哼一声,摆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都散了罢。” 在这宫中,她是长辈,又是洪泰帝的宠妃,说话自有分量。 阿木尔微微一笑,不浅不淡地瞄了夏初七一眼,应一声“告辞”,便冉冉转身自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得了贡妃的“宽恕”,赵梓月面色一松,飞快地转过头来,冲夏初七挤了挤眼睛。 “七小姐,你衣裳都湿了,赶紧回罢,改日我再来瞧你。” 看着她一双黑碌碌的眼,想到她先前为自己开脱时说的话,夏初七动了动嘴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在翻滚,却只能点点头。站起身来,她似是想到什么,突然一笑,端起先前月毓为她泡的茶水。 “民女借花献佛,感谢梓月公主的救命之恩……” “啊”一声,赵梓月对她的“诚意”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先前撒了几颗金豆子,嘴里也是有些焦渴,二话不说,伸手便端过茶杯。不曾想,还未灌入嘴里,月毓突地一抬手,那杯茶便滚在了地上,碎了一个四分五裂,也把殿中剩下的众人,惊得呆在当场。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被人拂了茶,赵梓月恼了,不停扯她的裙子。 “我……奴婢不小心,请公主责罚。”月毓微微垂头,飞快地去捡地上的茶盏碎片。夏初七微微一笑,看了看赵梓月,又看向贡妃。 “月姑姑真是不懂礼数,公主喝一口茶而已,你竟激动如此?” 月毓慌乱不已,“奴婢只是怕茶水不干净……” 夏初七笑容更为灿烂,“不干净?呵,莫不是月姑姑忘了,这茶水可是你自己泡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下毒?” 这句话说得再隐晦,也能让人听出一些端倪。 贡妃面色微微一变,赵梓月却是登时怒了起来。 “楚七,是不是这茶水有问题?她想毒死你?” 很明显,赵梓月是站在楚七一边的。月毓面色唰的一白,看向了目露疑惑的贡妃,心知这事越描越黑,索性直接承认,“娘娘,奴婢只是恨她,只是替爷鸣不平。” 贡妃揉了揉额头,被她们闹得,只觉胸中胃气翻滚,终是无力一叹。 “不必捡了,月毓,替本宫送她出去,不想看见她,省得难受。” 夏初七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转身就走。 第455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7) 她知道,月毓敢当着贡妃的面向她下药,就不怕贡妃会追责,毕竟这个时候的月毓,有千万个想要她死的理由,而且能得到贡妃的谅解。 她故意找月毓泡茶,给她下毒的机会,不过只是想要敲山震虎。 同时,也让贡妃看到,月毓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走出了第一步,往后再遇类似的事情,她就容易走得多了。 出殿门时,月毓款款走到她的身侧,压着嗓子悄声道,“楚七,你很聪明,不仅三言两语就哄骗了贡妃娘娘去,还能轻易识破我的心思……可你想得似乎太简单,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月姑姑,还是这般自以为是。”夏初七也笑,“没完,我也与你没完。而且你吧,总是太小瞧我,也太低估了贡妃娘娘的心肠。那十杯滚烫的茶水,是你备下的吧?想怎样,想我毁容?只可惜,她终是不忍心泼下来。而我,若是不生生挨那一巴掌,不被她泼几杯水,又怎能消她心头之气?” 月毓冷笑,低头,“手上的感受如何,滋味美么?” 夏初七微微撅嘴,笑了笑,慢慢抬起双手,展开在月毓的面前。柔嫩的指尖上,已有滚水烫出的红渍,隐隐起了一些水泡,可她似是不知道疼痛,还无所谓地搓了搓,“月姑姑,对于一个名医来说,这是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得小心一些,原本我吧,看在你对爷一片痴心的分上,是不准备与你为难的,但如今……”她凑过去,低低在月毓的耳边笑,“你不要忘了,楚七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月毓看她,眸有鄙夷,“不要以为你有皇太孙撑腰,就可以在这宫里为所欲为!楚七,你得知道,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心里,贡妃为重……而贡妃的心里,我比你重。你拿什么来与我斗?” “谁说我要与你斗了?”夏初七挽唇一笑,唇角的梨涡添出一丝璀璨光华,“宫斗这事,是宫妃们干的。她们抢的是男人,是权势。而我与你之间,谈不上这个……若你非得加一个斗字,最多不过属于‘人畜斗’,哎!我无事驯驯兽,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可以的,不必感谢我,更不必付银子,姑娘我本程免费。” “嘴上工夫,逞能罢了。” “放心,我会让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嗯?” 月毓看着她,讽刺一笑,“我等着看你的本事,看谁笑到最后。” “好啊,一定很有趣,我也很期待呢?” “请吧。”月毓立在了门边,目露讥诮。 “好好替我照顾我婆婆,照顾得好,有赏!”夏初七邪恶的戏谑,“月姑姑,再会。” 月毓恼恨地看着她从容的背影,使劲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全是恨意。她精心设计了今日这一场巧合,没有想到,竟会让她全身而退。不仅如今,还反嗤了自己一局。她气恨不已,恨不得冲过去抓了她回来,一刀刀切碎。可终究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凉笑一声,转头入殿。 来日方长,走着瞧好了。 反正深宫寂寞,长夜难眠,最好不死不休。 …… …… 红墙碧瓦,青砖甬道。 柔仪殿没有派肩辇送她,夏初七领着晴岚和看了她的手就一直哭哭啼啼抹泪的梅子,刚走出柔仪殿的门,便在门口见到面无表情的甲一。 他没有说话,脸色极是难看。 可夏初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却是笑不可止。 “哟,啥时候的事?我怎的不晓得,你竟是做公公去了?” 甲一黑下了脸,他的身上确实穿了一套太监服。 “还有心情贫,看来你苦头吃得不够?”说罢,他转身走在前头。 夏初七知道他换上一身太监服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女人为主的深宫里,来去最为方便的便是太监了。但是像甲一这般有男子气概的“太监”实在少见,也极是惹眼,她就忍不住逗弄他。 “甲公公!”喊一声,她上前,“谈谈感想呗?” 甲一没有表情,“很好。” 夏初七乐了,“好是好,不过你这胡子嘛,刮得不太干净,万一被人发现了你是假太监,再把你拉去阉割一回,那可就惨喽?” 甲一板着脸,“反正也用不着,无妨。” 夏初七嘴唇狠狠一抽,“甲公公,你可真让人省心啊。” 一路行来,她与甲一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着,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虽然衣裳湿了,可她却一点不急。前面的路还长,每一步都慌不得。 “七小姐,留步。” 他几个还未入东宫,便突地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 夏初七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乘肩辇停在宫墙的拐角处,肩辇上坐着的素裳女子,身姿曼妙,双肘优雅地搁于肩辇上,两幅绣了春海棠的长袖轻垂下来,衬得她容色如玉,极是美好。 对视一眼,她突地一笑,眉眼里带了几分不羁之色,“莫不是太子妃想听我说一声感谢?”从赵梓月入殿找贡妃哭诉,又看到阿木尔出现,她便知道,是她故意把赵梓月带来的。 “你不必谢我。” 阿木尔下了肩辇,一步步缓缓走来,行动如流水拂波,那风姿真是不比东方青玄逊色。最关键的是,她虽然清和有礼,却很难让人看出情绪来。 “七小姐,借一步说话。” 屏退了众人,二人相对而视,却谁都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 沉默之间,不知是哪一处飘来的熏香,浮动入鼻,绕来萦去。 久久的伫立之后,终究还是阿木尔先开口。 “你就没有话要问我的?” 夏初七庆幸自己沉住了气,没有在她面前失了格调,语气更是自然从容,“太子妃想让我问你什么呢?问你为什么要来帮我?”说罢,她自顾自笑了一声,“也行,看在你帮我一场的分上,那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微顿一下,阿木尔突然笑了,面色却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为我与你心思一样。” 轻轻“哦”一声,夏初七似笑非笑,眉梢微微挑开,“太子妃说笑了,我有何心思与你一样?哦,我想起来了,难不成是太子妃也想下嫁给皇太孙?”她摇了摇头又道,“那可不太好,我是未嫁之身,你已为人妇,若是下嫁儿子,岂不是乱了纲常?” 换了旁的女人,听了这话必会大怒。 可东方阿木尔却像是没有听出来,不动声色地淡淡看她一眼。 “你不必与我装疯卖傻,你知我何意。” “错了,我真的不知。”夏初七摇头一笑。 看她如此诡猾,东方阿木尔眉色微变,“他怎样死的?” 夏初七仍是浅笑,“谁啊?” 这个样子的她,根本就无法交流,阿木尔眉梢一动,略有不耐,却也不与她解释,犹自说道:“你不必忌惮我。我与他到底有情份在,如今他不在了,我亦不想与你为敌。我知道你如今处境堪忧,更是应当与我共盟,而不是针锋相对。” 到底有情分,是有多深的情分? 听着她幽淡的声音,夏初七心里微微一蜇。 “太子妃,赵十九是我的,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从来与旁的女人没有一丝相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必与旁人说,也不喜旁人来插手。太子妃还是管好自己的事为妙。” 东方阿木尔眸色微沉,还未说话,夏初七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太子妃今日到柔仪殿来,恐怕也并非你的本意吧?他呢?” 看着她湿意氤氲的脸儿,东方阿木尔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肩辇。 “本宫许久未出来,想要走一走。七小姐湿了衣裳,身子又不大好,先坐肩辇回去吧。别忘了,顺便把辇还到银弥殿。” 银弥殿是东方阿木尔的住处。 夏初七知道她这样性子的人,不会随便多说一句话,没有多问,更没有再与她哆嗦,余光极快地瞥她一眼,上了肩辇,领着自己的人,直接回了东宫。那抬辇的侍卫得了口令,没有犹豫就把她抬向了银弥殿的方向。 还未入殿,夏初七便听得殿内有琴音传出。 那人的琴弹得很好,就是调子太过萧瑟。如同一个人漫步于深秋山林,又犹如处于北风坡口,淡淡袭来的声音,飘飘零零,寒意森森,令人心生凝重之感,却又不知不觉沉入其间,一阵阵心凉。 下了肩辇,她看向甲一和晴岚三人。 “你们在外头等我一会。” 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她信步往里面走。 阿木尔的寝殿就是不一样,仿若薰过花草一般,淡淡的香气极是慰人心脾,如登仙境。她在侍卫的指引下,朝琴声处的阁楼走去,脚步放慢了。可人还未走近,琴音突然断了。 她停下脚步,很快,一簇花树后,一个大红的身影风一般疾步过来,一把将她卷入怀里,不待她看清楚,那人已带着她绕过了墙角。 第456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8) “东方青玄,你疯了?” 熟悉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熟悉的面孔,媚极而娇,美若烟霞,在这金雕玉砌的太子妃宫中,除了东方青玄有这般妖娆,哪还有他人? “本座以为,疯的人是你!”将她轻轻抵在墙宫上,东方青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怒气未灭,满是浓浓的恼意。 夏初七难得见他这般生气,无奈地低叹一声,“大都督,我知你有个性,喜欢玩转不同风格。说吧,今日没有承包鱼塘,怎的就变成了霸道总裁?”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东方青玄原本的恼意,被一头雾水取代,直觉她闯了鬼。 “听不懂的,就是真理。”她噙笑望来,并不解释。 他缓了一缓,妖冶的眉眼一挑,胸中又生郁气。 “七小姐,难道你没发现,本座很生气?” 夏初七很诚实地点点头,抬起下巴左右看了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将脸伸了过去,“来吧,随便打。只要不弄死我就成。” 她一副视死如归任你践踏的样子,小贱小贱的,加上脸上五个明显的指印,滑稽又可怜,看得东方青玄一肚子的火气,不明不白就散开了,勾了勾唇,手臂微松,恢复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七小姐,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不知。”夏初七睁开眼,看着他,摇头。 一口老血噎在喉咙,东方青玄哭笑不得,差一点憋死。 “那你还让我随便揍?” “你不是在生气吗?”夏初七微微含笑,语气淡淡,“反正人人都想揍我。贡妃生气了,我就让她揍一回,消消气,免得伤了身。你如今生气了,我也如法炮制,若是你揍我两拳,就能消气,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呀?” “不可理喻!” 这个样子的她,让东方青玄心脏微微一抽,像坠了一个重重的秤砣,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沉甸。可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令人无法气得上来。 “为何宁肯让人去找赵绵泽,也不愿意来找我?” “哦?”夏初七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气什么,不由扯了扯唇角,“原来大都督是犯了‘不被利用不舒服浑身发痒综合症’了?”呵呵干笑一声,她道,“对不住,我的朋友不多,利用不起。再说了,今日这情况,谁去闯柔仪殿,都是与贡妃过不去,难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你能与他撕破脸?不过,大都督实在聪明,竟找了梓月公主来,天生的煞星,一个人骂翻一郡人的主儿……” 东方青玄唇角略带轻嘲,看着她,不答。 夏初七一个人发笑,笑容牵动着脸上的指印,显得怪异之极,“只是可惜了,原本我寻思赵绵泽来了,总能与皇帝擦出一些火花。没有想到,竟是被你给生生破坏了。”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你是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没有啊,完全没有。”夏初七嘻嘻一笑,举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把他从面前推开,捋了捋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都督,你小心翼翼让你妹妹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东方青玄垂下眼,眉梢一扬。 “无事不能邀约你见面?” “当然能,只是东宫到处都是眼线……” “不必害怕,从打你进门,这附近就只能有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赵绵泽……” “楚七!”东方青玄的视线,总算巡视到了她的手上,打断了她的话,他目光一变,执起她一只雪白细腻的手来,一双淡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在淡淡的天光里,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恼意,“你的手怎么弄的?” “大都督!”夏初七飞快地缩回手,勾唇一笑,“小伤,没关系,我回去擦个药就好。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就不与你多说了。我身上的伤口未痊愈,沾不得水,得赶紧处理,你确定还要留我在这里审问?” 东方青玄先前怒极,可见她这般,不由嘲弄地一笑,“矫情什么?这不正是你的目的?看你淋成了落汤鸡,挨了贡妃一耳光,还把手烫成这样,赵绵泽得有多心痛?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面难保不对陛下纵容贡妃有怨气。” “多谢,你太了解我了。”深深朝东方青玄一躬身,夏初七抬头,笑得自在,“好了,你若没事的话,我真回去了。哦,对了,有一句话,我想说,你这般能耐,何不为你漂亮的妹妹想一下,把她送出宫去,找一个良人许了,也免得空守一生,可怜。” 东方青玄微微挑眉,“你不嫉恨她?” “我为何要嫉恨她?”夏初七若有似无的一笑,“我得到的,比她多。或者说,我得到的,她从未得到过。她除了比我长得稍稍好看一点,没有哪一点比我强。我对她,只有同情。” 东方青玄看她说得认真,不由哑然失笑。 “或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那随便了,我泥菩萨过河,没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保重!” 她操不起旁人的心,更不愿意旁人来操她的心。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情感来偿还这些人情债,也辜负不起。吸一口气,她大步出了亭台,一阵幽冷的风灌入她的袖口,卷起来的袖角,一轻飞扬,让她娇小的身子,更显单薄。 “阿楚——” 背后,东方青玄突然叫她一声。 她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还有事?” 东方青玄站在那棵花树旁,颀长的身姿,大红的袍角,如同勾人的妖孽。 “我昨日得到一个消息……” 夏初七歪了歪头,“什么消息?” 东方青玄沉默着抿紧嘴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花树上微微一攥,抖得花树一个枝条乱颤不已,他却良久都没有开口。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开口。在夏初七的追问中,突然幽幽一叹,挽唇笑开。 “如你所愿,魏国公府在筹备黄金了,算是好消息吧?” 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噢”了一声,望着他笑了。 “算,当然算。” 可是,她以为,他先前要说的,明明就不是这句话才对? 若是单单魏国公筹钱,用得着这般深思熟虑吗? 他一定有事,瞒了她。 皇城这个地方,很大,因为它锁住了天下,也锁住了许多人的一生。可皇城这个地方也很小,因为但凡一件稀罕事情,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时辰,便可以如同春风一般,拂入每个人的耳朵。 只是,万事谁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 关于东宫那一个身份暧昧的“七小姐”遭了贡妃娘娘的毒打,却得助于益德太子妃和梓月公主的事,很快便以多个不同的版本传开了。其中关于“七小姐”与死去的“晋王殿下”之间的暧昧情长,甚至晋王之死与皇太孙有关的流言,也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宫中多有谴责七小姐“不要脸”、“不贞”、“不洁”之说,由头不知从何而起,却是传得不堪之极。 当久居乾清宫的洪泰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老脸打了几数个褶皱。 “咳!咳!咳!简直乱套了。” “陛下,陛下息怒。”崔英达随旁侍候着,看他咳嗽得紧,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担忧地小声道,“您先躺着息息气,老奴这便去传太医来。这几日的汤药,怎生越吃越不见好了。” “不必去了!”洪泰帝摆了摆手,“朕懒得听他们唠叨。” 喘过了那一阵,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温水漱口,面上戾气未消,又道:“夏氏倒是好手段,就不是一个消停的主儿,你等着看吧,有了她,这宫中这样的事就少不了。”说罢见崔英达垂着眼皮不吭声,他又抬眼,“还有,那东方氏许久不出东宫,为何会领了梓月去柔仪殿?” “说是看丫丫,碰了巧。” “原本以为夏氏这事知晓的人不多,咳咳!这一下倒好了,朕的孙子要娶朕儿子的女人,朕儿子曾夺了朕孙子的女人,传得乱七八糟,闹得沸沸扬扬,朕的老脸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依朕看,那个夏楚就不是什么凤命,该是一个祸害命才是。自打有了她,老十九活活折腾没了,如今绵泽对她上了心,再这般下去,我看这大晏江山,早晚得毁在她的手上。” “陛下勿要动怒……”崔英达迟疑着,欠身顺着他的后背,恭顺地小声道:“听说那姑娘还算安分,贡妃娘娘那般羞辱她,她都没有回嘴。老奴觉着,这十九爷没了,她到像是换了个人,心性收敛不少。” 洪泰帝颤着手指着他,目光满是责备之意,“崔英达,是朕老得昏聩了吗?你这般来哄朕?她是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不说,朕也知晓。” 崔英达吓了一跳,背也不拍了,赶紧拂开袍角跪了下来。 第457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9)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以为……陛下如今身子欠安,当修身养性,少动怒,少操劳,少思虑,勿要管那些事情。这才,这才想要劝陛下。”看洪泰帝面色好看了一些,他又温言道,“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也是一样,看顾好自个儿的身子骨才是要紧。” “看来朕得送你一个绰号,崔大善人?” 洪泰帝咳嗽一声,崔英达赶紧跪着过去,递上一张明黄的巾绢。 “陛下,老奴知错了……” 见他如此,洪泰帝的气终是顺了下去,怒其不争地哼一声,瞥着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必说好听的卖乖了。朕还不了解你?做了一辈子和事佬,到老了还能改得了脾气?起来吧。” “老奴多谢陛下宽仁。”崔英达躬着身子,赶紧爬起来。 “替朕拿一下肩,这些日子闲着,许是睡多了,僵硬得很。” “是,陛下。”崔英达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不时观察一下皇帝的表情,见他阖着眼睛,面色平静,终是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吐半个字,只是专心地按捏起来。可殿内沉寂片刻,洪泰帝突地又问:“泽秋院那孩子怎样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语气里似有恼意,赶紧应道:“回陛下,今天小曾子来报,说太孙妃这两日腹痛得紧,皇太孙整日未离床的陪护着,想来虽还未致滑胎,也差不多了。” 洪泰帝仰了仰头,轻轻一哼,“废物!” “陛下,老奴会看着的,此事说来容易,可为了不让皇太孙起疑,还是小心些好,毕竟皇太孙与陛下的情分更为紧要,万一被皇太孙发现,加上以前的那些事,恐怕他会埋怨陛下啊。” “崔英达,你老了。”听老太监一直絮叨过不停,洪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紧闭着双眼倚在榻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突地睁开眼来,眉目间有了神采。 “崔英达,朕倒有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省得再添麻烦。” 两日后的晌午饭后,赵梓月领着青藤过来了。 应夏初七的要求,她还顺便领来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过来,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晴岚在窗前支了一张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两个在边上的长椅对坐了,丫头们就忙活开来,小孩子喜欢的瓜果茶水,摆了满满一桌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那一日在柔仪殿的短暂相见,夏初七与赵梓月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如今二人再见面,说起来却像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相看执手,想到离世的赵樽,竟是不约而同眸有涩意。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 那个时候的赵梓月,十四岁的刁蛮小公主。 那个时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烦的热血女子。 气氛凝滞了片刻,夏初七轻轻一笑,与赵梓月相视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头和太监们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时,她伸手接过赵梓月怀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听了她轻松的语气,赵梓月亦是弯唇而笑。 “楚七,你变漂亮了……” “有吗?”夏初七摸了摸脸。 “有。” “好荣幸被梓月公主夸了。” “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上一点点。” 看她捻着两根手指比划一点点,夏初七斜着眼睛笑了。 “不害臊,夸自己。” 说着,她笑着低头,仔细瞧怀里肉乎乎的小丫头,“是不是呀,丫丫?”这个孩子快要一岁半了,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赵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黑眼珠子就像含着两波水光。且小丫头不认生,一逗就乐,一乐就“咯咯”发笑,两条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哒,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习惯后世的称呼,随口就逗小丫头。 “叫什么姨姨?该叫舅母才对……”赵梓月笑着打断了她,可说到此处,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尴尬的身份,还有丫丫与她一样尴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微微一变,窘迫地低下头去,作势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对。应当……应当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顿,看向赵梓月粉嫩的小脸,倒是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只是单纯地为她一人担忧起来。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吧,你是一个公主……” 赵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离着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茶碗盖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与我挑选驸马,备选的人基本拟定下来了,都是京中大员家的公子,听父皇说人品和长相都还过得去……但是后来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误了下来。我是松了一口气,不想,前两日,母妃又提起来,问我觉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说到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似在考虑,又似是难过。 夏初七笑看着她头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么不说了?” 赵梓月猛地抬头,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晓得怎么办好。我这孩子都生过了,怎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去嫁与他人为妻?这样做,实无妇德。” 夏初七沉默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赵梓月的观念自是不一样。可一时半刻,她也无法改变梓月固有的旧观念。更何况,在她的思想里,还是希望丫丫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亲生父亲,能与亲生父母在一起,那样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赌女人的一生幸福,没有后悔重来的理儿。赵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谁也说不清,鬼哥却是熟识的,连赵十九那头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错也错不远。 这么一想,她面色和煦地问:“梓月,去年的时候,你十九哥托人从漠北带回来了一串狼牙,狼牙上还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赵梓月轻轻一笑,伸手将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领子翻开,只见那一串晏二鬼亲自捕牙取下来的狼牙就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欢,看她翻出来,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许吃。”赵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来。 “呜……”小丫头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从小丫头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称呼,赵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设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开始滚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岁半的丫丫已经会说简单的字眼,也会认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贡妃叫母母,管她的亲生母亲赵梓月……叫姐姐。这样揪心的场面,即便是夏初七这种看了两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叹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从她怀里“解救”出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在漠北的时候,我与你十九哥,常常说起你来。” 赵梓月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即便时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一句简单的话,注意力就被她拉了过去。 “我十九哥说我什么了?” 夏初七怕她跟着难过,轻轻一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表露。 “你十九哥说,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选夫婿的,妹妹的驸马,有机会他得好好选。他还说,鬼哥那人,以前还是野小子时,的确毛躁一些。可如今经了这些事,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赵梓月咬着下唇,不说话,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怀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备等这次北伐战争结束还朝,就找你父皇说说,把鬼哥招了驸马。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负你,他还能替你出头,替你管他。” “楚七……”赵梓月嘴皮抖动着,“我想我哥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没有什么表情,斟词酌句着,她压低了嗓子,“楚七,这些话我原是不想问的。可若是不问,我这心里头一直泪流满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会泪流满面的。” 赵梓月瞪她一眼,“总归,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难受得紧。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你真的要嫁给皇太孙吗?” 先前有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夏初七都能平静而坦然地做答。可这一回,看着赵梓月与丫丫娘俩一人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觉得自己少了点勇气,一颗蒙尘的心脏,灰败得不能翻开见人。 “八九不离十吧……也许很快就嫁了。” 第458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10) 赵梓月看她言词闪烁,轻轻“哦”一声,善解人意的不问了,拿过桌上的一颗果脯蜜饯来,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着,又露出一抹微笑来,“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愿你好的。” 见她明明与贡妃一样,心里也有不悦,却字字都是安慰与宽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时光真是一个最能改变人的东西,一个不识愁滋味儿,刁钻任性的小公主,从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疯是懂得体会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着,突地一声惊呼,觉得手上略略有些湿润,再低下头仔细一看,见到是丫丫来尿了,不仅湿了尿片,裤子也湿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赵梓月见惯了这些事,看她样子有点狼狈,不由哈哈一笑,就要过来接孩子,“来,把臭坏蛋给我,我来弄她。” “别别别,你坐好,陪我说说话。”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晴岚很快就进来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还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递与晴岚,笑着吩咐,“你带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换上衣服……对,就换上那套我给准备小衣裳,穿出来给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岚点点头,微笑着抱上丫丫出去了。 赵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楚七。” “看你说的。”夏初七轻嗔一声,笑着起身去净了手,又回来坐在赵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扬,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气哪去了?如今这般客气了,我却还不习惯。再说,小衣裳是梅子与晴岚两个昨夜赶工做出来的……我么?就负责做监工,睡大觉,收货,其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我也做不来。” 赵梓月看她调侃自己,跟着笑了一会,突地转了话题。 “楚七,两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见她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见到他了吗?” 赵梓月摇了摇头,“那一日,校场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个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热,支支吾吾间,有些语无伦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说我选了驸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难见面,见面也不能相认……我不想这般……不瞒你,近来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丫丫一直哭着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依着父皇,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丫丫……”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来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想,也许赵梓月更需要的诉说,而不是宽慰。 果然,兴许是这两年找不到合适的人,赵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着小手被晴岚抱回来,她才擦了擦眼睛,噙着泪珠子一笑,止住了话题。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声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这般悲情的一句话,愣是被赵梓月说成了笑话。 她一叹,“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赵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开心就好。” 这一回,换夏初七沉默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赵梓月带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备好的礼物笑逐颜开地离开了楚茨殿。这些大大小小的礼物里,包括给丫丫准备的小玩具,给贡妃专程做的吃食,还有给月毓的名贵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她知道她们不缺这些东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要的只是贡妃的看法。 而月毓么……不知会不会把布匹用来擦屁股? 说起来,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终于,三尺尘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与虚伪。 肘在案几上,她托着腮,看着窗花笑了。 久久,双手捂住了脸,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赵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一直没有抬头,紧咬的下唇,也没有再发出声音。直到殿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她才将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着抬起头来。 “见到丫丫的么?” 一个身着宦官服饰“太监”顿了顿,单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王妃……你有心了,属下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情。” 夏初七看着晏二鬼通红的眼,耳朵里那一声久违的“王妃”,一直在回响,竟是酸楚难当,一直撞击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营时,多少人或开玩笑或认真地喊过她“王妃”,那个时候,她也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北伐战争的结束,等待她披上大红的霞帔,戴上金光灿灿的凤冠,做赵十九明媒正娶的晋王妃。 可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面前,低下了声音。 “时辰不早了,让二宝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没有反驳,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声音虽压得极低,还是能听出隐隐的一丝落寞,“王妃,我入宫来的时候,陈侍卫长……不,陈将军他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夏初七侧眸,“陈大哥他还好吗?” “还好。”两个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头,“如今陈将军领了皇城防务,又掌着京师禁卫军,他忙得很。但是,兄弟们还是常常约在城东的聚仙楼里吃酒,元小公爷,定安侯也常常来……就是,就是说起殿下的时候……”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说着说着,竟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 “说起殿下的时候,大家伙儿总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紧,微微抬高头,轻轻一笑。 “你看你,还做过斥候的人,话又岔远了,陈大哥他到底说什么了?” 晏二鬼轻“哦”了一声,喑哑着嗓子道,“陈将军说,不论王妃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像殿下在的时候一样……谁都没有变……” 最后那几个字,他几乎是强压着情绪说出来的。 可是……还能像赵十九在的时候一样吗? 其实夏初七知道陈景、元祐和陈大牛他们的情况。尤其是陈景,封了将军,领了禁军事务,其实常常会出现在这座皇城。她要见到他其实很容易,但是下意识的,她没有主动去找过陈景,甚至也不太想见他。 因为陈景总是跟着赵樽的。 可以说,她与赵樽走来的一路,都有陈景的身影。 往常,有赵樽的地方就会有陈景。 可现在,有陈景的地方,却没有了赵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是那样的软弱。 “王妃……你别难过。” 晏二鬼小声补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过神来,低低笑了一声,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争气了。那什么,鬼哥,你告诉大家……我若有事,不会与他们客气,会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个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犹豫,“王妃,有一句话,我知道我不该说,我也没有资格来说什么……” “但说无妨。” 晏二鬼看着她,忽然膝盖一软,直接双膝跪了下来,头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与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情,我相信殿下也是愿意你好的。可是,殿下这才刚刚离开……可不可以,请王妃为了殿下的脸面,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情一沉,像压了一块再无法挪动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定传得极是难听吧? 大家也都当她是一个贪图虚荣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见怪,就当我没有说过。” 听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释,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见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满脸写满了抱歉,不由“嗤”的一声就笑了。 “无事,我自有主张,你回吧。” 一天溜了过去。 夜色袭来,浓郁的雾气笼罩了皇城。 深宫的红墙绿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见辉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线有些暗。东宫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内,麻利地脱下身上的小太监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锁爱”从左手腕上取下来,丢在桌子上,瘫软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凉茶,就要往嘴里灌。 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她。 “我给你换热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点头。 “多谢。” 第459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11) 甲一出去倒热水了,她使劲儿捂了捂脸,心脏跳得“怦怦”作响,先前的紧张和激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先前她与甲一偷偷出宫去见了李邈,商议了一下“赎金”和对付夏廷德的事情。在出城门的时候,她原本是心存侥幸,不曾想却真的见到了陈景。 有了他在,他二个出行极是顺利。 再回来时,没有想到,陈景还等在那里。 两个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句招呼都没有,可她还是压抑不住,心脏狂跳。身穿将军甲胄的陈景,已不是当初那个陈景,可一看见他,她第一反应便是想到曾经他身边那个英气勃发的晋王殿下。 依旧穿着太监服的甲一走了进来,深深看她一眼,将温水放在她面前,四处看了一下,略带轻嘲地岔开了她的思绪。 “他还是没有过来。”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赵绵泽,不由讽刺一笑,微微翘了翘唇。 “夏问秋,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自打那一日赵绵泽去了泽秋院,一连三日都没有再过来。在知晓她去了柔仪殿被贡妃给收拾了一顿的事情之后,也只是差了何承安过来,送了好些值钱的东西,说了好多抚慰的话。 何承安说,太孙妃这一胎又不大好了,太医吩咐说要情志舒缓,怄不得气,伤不得心。皇太孙生怕像以前一样,又落了胎,这三日就在那边陪着她,等过了这一段危险期,再来楚茨殿,还嘱咐她要好生休养。 夏初七那个时候就想笑。 赵绵泽来不来,她压根儿不在乎。 为了孩子,一个男人选择留下来,太正常不过。 她只是在乎夏问秋能有本事把他拖住,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不会太容易…… 抚了抚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眉头蹙了一下,又笑了。 “等着吧,很快就来了……” 甲一没有回答,走过去拿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沉着嗓子说,“夜深了,歇吧。” 夏初七“嗯”一声,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容有些大。 “甲老板,你说我若真的嫁了赵绵泽,会有多少人讨厌我?” 甲一抿紧了唇线,没有说话。 今日她与晏二鬼的对话,他在里面都听见了。虽然她看上去似是不在意,但他却知道,她或许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却会一定在意晋王旧部对她的观感。晏二鬼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虽然未有指责,甚至可以说满是请求。可在她的心里,肯定已经背上了包袱。 “怎么不说话?”夏初七见他沉默,又追问一句。 甲一动了动嘴皮,又沉默了一阵,才小声回答。 “夏楚,会讨厌你的人,不值得你忧心。” 夏初七微微一愣,呵呵浅笑着,心里松缓了不少。 她与甲一之间,经过了那一些同甘共苦的日子,早就没有什么普通男女间的避讳。在她的心里,他比郑二宝似乎还要亲厚一些,不论是在他面前睡觉还是打呼噜,她可以完全不考虑形象问题。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甚至于,在赵十九面前,都不像如此。 她会在意赵十九怎么看她,反倒会格外注意一些。 但甲一,她从来都不必介怀。 像什么?像哥们儿,像战友。 次日的天气,极是晴朗。 宽敞的院子里头,阳光在一篷篷嫩绿的树梢儿上浮起一束束绚烂的光华。郑二宝笑眯眯地为夏初七搬了一张罗汉长椅出来,让她躺在椅上晒太阳。按她的说法,这是补充钙质,有利于身体恢复。 一出太阳,人人的心情都好。 晴岚笑逐颜开地在跟前侍候茶水,甲一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拢了拢身上轻薄的云锦春装,懒洋洋地躺下去,舒服地一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院角。 那里有一个小花圃。 梅子与傻子这会子正蹲在花圃边上,窃窃私语。 梅子说,“种子埋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发芽呢?” 傻子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十来日就发了。” 梅子不信,“这可不是普通种子,七小姐说是清明花,也是一样?” 傻子翻白眼儿,“傻子都知道的事,你却不知?” 梅子一愣,被他气笑了,“是啊,傻子都知道,多稀罕啊。” 傻子瞪着她,“你在骂我?” 梅子扮了个鬼脸,“哟喂,今日不傻嘛,还知道我在骂你?” 傻子瞪圆了双目,“我不是傻子。” 梅子朝他吐舌头,“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 傻子看她,歪着头,“那你是傻子吗?” 梅子道,“我当然不是。” 傻子哈哈一笑,直起身来,双手叉在腰上,突然大步走向抿嘴发笑的夏初七,坐在她的身边儿,指着梅子大声说,“草儿,她是傻子。二宝公公,晴姐姐,小程子,你们几个说,她是不是傻子?” 一众人都无奈的沉默了。 这一回梅子竟是被傻子绕成了傻子。 见大家都看笨蛋一样看她,梅子小脸腾地一红,恼羞成怒。 “你骂谁傻子呢?” 看她就要追过来,夏初七不由摇了摇头,笑着嗔她一下,玩笑道:“分明就是你笨,被皇长孙绕了话去。你说你不是傻子,谁傻?我看啊,皇长孙是比你聪明多了。” 梅子气得一跺脚,“七小姐……” 见梅子吃了瘪,自己又得了草儿表扬,傻子扬眉吐气一般,高高地仰着下巴,哼了一声,孩子气地指了指地下。 “你比我傻。快点,跪下来,给我道歉。” 傻子为人憨直傻气,并不晓得怎样开玩笑,平素他也从来不与人开玩笑,一句话说得极是严肃。尤其这两年来,但凡他见到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动辄下跪认错,他慢慢也不觉得什么了。说来,梅子也不是没有跪过他,他本就是皇孙,向他下跪道歉不算什么,但是大姑娘都好个脸面,先前与他说话吃了亏,被拂了脸,她一时想不开,再见他让自己下跪,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为免被人笑话小气,她快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下来。 “是,奴婢错了。奴婢是傻子,皇长孙贵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说罢,她重重磕了两个头,起身拎起裙子,就飞快地跑入屋子去。 平素一帮人开玩笑,梅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更是很少在傻子的面前这么恭敬的自称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都不明所以,晴岚更是惊了一下。 “咦,这丫头,今日怎么了?” 夏初七给晴岚递了一个眼神儿,让她进去瞧一下梅子。又好气好又笑地转头看向一样在发愣的傻子。可还不等她说话,傻子微微张开的嘴就合上了,然后他委屈地低下了头。 “做傻子有何不好?这样就跑了。小气!” 轻轻一笑,夏初七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梅子与你笑闹惯的,一会就好了。” 在这宫里头,傻子是主子,梅子是奴婢,虽然她来自后世,接受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也不可能直接教傻子去向梅子道歉,那样只会把他教得软弱,以后受旁人的欺负。而且,原本就只是一个玩笑开大发的小事,小插曲而已,她也没有在意,又与郑二宝说起了其他。可是傻子一个人闷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些待不住。 “草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错啊!”夏初七摇头,“只要熟悉的人、相好的才玩笑嘛。” “可是……”傻子瘪了瘪嘴巴,“她好像真的很生气。” 夏初七轻轻发笑,“放心好了,梅子不小气。” 轻轻“哦”一声,傻子点点头,眉头都蹙起了一团。 “那我回头把宫里的好东西送一些给她好了。哎,妇人难养。” “咳咳咳!”郑二宝一个没忍住,就那句“妇人难养”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一张白面馒头一般的胖脸,顿时成了猪肝儿色。 “皇长孙……您也会玩笑了。” “我没玩笑啊?”傻子不明所以,“三婶娘教我的,不对吗?” 夏初七抚了一下额头,嘴角咧着,也是没有想到,会从傻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词,看郑二宝都快要笑死了,他自己还绷紧着脸,不由也笑着打趣儿。 “你还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 得,一说这句话就急眼儿。夏初七无奈的笑了,郑二宝和刚刚从殿里出来的晴岚,也憋不住轻轻低笑。在这楚茨殿里,正是因为有了傻子和梅子这两个活宝,没事儿斗斗嘴,这才添了一些乐趣。不然,这些人就只能每日泡在黄连罐里了。 “七小姐,有人找。” 这时,甲一突地从院子外面进来,远远的就低喝着提醒。 夏初七一惊,坐直了身子,“谁啊?” “……是,是我。” 第460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12) 就在甲一的背后,院子的圆形青砖拱门处,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目光有些闪躲,看了院子里的几个人一眼,又紧张地低下了头。 “七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看了一眼她白皙的鹅蛋儿脸,夏初七慢悠悠的理了理袖口,端过桌上的温水来,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皮儿,不冷不热地道:“太孙妃身边的弄琴姑娘,我自然是记得的。二年前,好像有过交道?!” “不,不是!”弄琴紧张地接过话去,踌躇一下,又看她一眼,“七小姐,我是魏国公府的陪嫁丫头……在国公府里,我便已经与七小姐相熟了,七小姐你……你为何不记得奴婢?” 夏初七心里沸腾了一下。 对啊,弄琴是夏问秋的陪嫁丫头。 说来与她应当是魏国公府的旧人才对? 她微微眯了眯眼,一个片断就像放电影似的涌入了脑海。那一个系着大红绸缎的房间,那一声声压抑着的男女低喘和娇笑,那一个守在门外拼命抱住她想要阻止她入内,却不敢出声的丫头……一张同样的鹅蛋脸,重合在了一处。 一点点撩开唇角,她似笑非笑,“弄琴姑娘来找我,有事?” 弄琴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恭敬地回道,“是,是有些事……皇太孙让我过来请,请七小姐去一趟泽秋院。”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浑身的血液都叫嚣起来了。 但是她目光微闪,却是不动声色。 “泽秋院?要我去做什么?” 弄琴咬着下唇,猛一下抬起头来,顿了片刻,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瞄了瞄院子里的众人,却是又皱紧了眉头,欲言又止地低低道:“太孙妃,她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皇太孙很是着急,他知七小姐医术了得,尤擅妇科,特地让奴婢过来请您,请您务必去一趟泽秋院,为太孙妃诊治……” 保不住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夏初七莞尔一笑,淡淡看了弄琴一眼,心里划过一抹异样。 “皇太孙很着急,作为泽秋院的奴婢,你却不是很急的样子?” 弄琴“唰”地白了一张脸,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七小姐……救命……” 刚过卯时,细碎的阳光便铺开在东宫的青砖地上。夏初七抬头望一眼那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只觉脚下向前延伸的平坦甬道,仿佛一条黄金铺成的道路,斑斓点点,温暖,舒服,却虚幻得不切实际。 “好久没见过这样暖的天了。” 去泽秋院的路上,夏初七如是感慨。 在她的心里,这个冬天太长,似乎下了许久的雪。漫长,无边无际。她也习惯了雪,如今阳光总算来了,却是不太适应了。 “七小姐,再往前就到泽秋院了。” 弄琴恭顺地说着,言词间透着淡淡的紧张。 “嗯,晓得了。”夏初七看着她,轻轻眯了眯眸子。 楚茨殿和泽秋院都在东宫,可说来路程却是较远。大概当初赵绵泽为她准备住处时,害怕她与夏问秋两个太近了会打架,故意把地点隔成这样,要找事儿还得穿过几条长长的甬道,实在不便。 很快,到地方了。 泽秋院里,全是名贵树木,生机勃勃的枝繁叶茂,可也挡住了一半的阳光,显得萧瑟苍凉。 “七小姐,仔细脚下。” 晴岚搭了一把手,避开她手心缠着的一层纱布,扶着她入了院门。可几个人还没有站稳,何承安就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脑门儿密布的汗珠,他似是极为着急。 “哎哟,姑奶奶,您可算来了。快快快,皇太孙在里头等得都着急了,太孙妃这会子痛得不行了,等着您去救命呢。” 夏初七唇角抿出一丝笑,漫不经心地瞥他。 “瞧何公公说得,我又不是太医院的医官?太孙妃痛得不行,与我何干?” 被她绵里藏针的一呛,何承安尴尬地笑了一声。因为先前在漠北锡林郭勒的那件事儿,回京后他一直在夏初七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也生怕她抓着那个由头为难他,闹到了赵绵泽的面前,让他晓得了原委,他这个东宫大太监就干不下去了。 “七姑娘……”他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脸的肉都挤成了一堆,那样子腻歪得紧,“奴才该死,奴才嘴笨不会说话,姑娘莫怪,原谅则个?” 夏初七浅淡地笑着,步子迈得极慢,语气却很尖酸。 “不会说话,要嘴来做甚,不如缝了。” 何承安面色一变,看了看她云淡风轻的脸上那一抹轻嘲,心里“咯噔”一响,咬了咬牙,把心一狠,扯起一个巴掌就轻轻扇在了自己嘴巴上,讨好地笑道:“七姑娘说得对,奴才就是这张嘴管不住,不会说话,该打!您胸怀万里、海纳百川,不要与奴才这种笨拙之人一般计较了。”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假思索的回嘴,“面善嘴也善,心里三支箭。何公公,这话,说的就是您这号人,可懂?” 何承安脸色微僵,又不好得罪她,只好腆着脸笑。 “七姑娘教训得是,奴才下回就改。” 好一个会拍马屁的太监! 看着立在殿门两边那一群快要被吓傻的宫女嬷嬷,夏初七轻“哧”一声,不再为难他了,但也一句话都不说,大步迈入了高高的门槛。 说到底她并不想为难一个太监,这样的做派,只不过要给泽秋院的人一个她很“受宠”的姿态罢了。试想一样,赵绵泽身边的大太监何承安,在东宫何等样的威风?谁敢这般向他耀武扬威?当然,她们不会知道何承安究竟为什么怕她,只会理解为,那是赵绵泽对她的偏宠已经到了极点。 夏问秋的住所,夏初七两年前是来过的。 进入内室之前,她仔细看了一眼。没有想到,那一只红嘴绿鹦鹉居然还站在鹦鹉架上,趾高气扬地审视着众人,那陨石做的架子,依旧那么精美华丽。瞥着鹦鹉,夏初七目光微微一凉,弯了弯唇角。 “真是好鸟!” 何承安见她不挪步,头都大了,恭顺道:“七姑娘,皇太孙和太孙妃都在里间……请,请吧。救一人,活两命,您这是积德生善的好事……” 他不敢催了,只敢“请”。 夏初七低头瞥了一眼他摊开的手,还有恭谦的态度,笑了笑,“我如今不想积德,也不想做好人了。”说罢见何承安呆住,她浅笑入内。 内堂里面,一排垂手而立的丫头和太监,个个的脸上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哀色,大气都不敢出。而她的嗅觉太敏锐,人还未走近,空气里那一股子怪异的血腥味儿便冲入了鼻端。 埋汰! 她暗哼一声,抬眼望去。 一张花梨木的精雕大床上,夏问秋正痛不欲生地按着小腹呻吟,一双杏眼神智涣散,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样子无助而狼狈。赵绵泽坐在床沿上,亦是寒着一张脸,束手无策地握紧她的手,不停地小声在安慰。而太医院那位林院判,一头冷汗地抬头来看她。 “哟,太孙妃这是怎的了?生病了?”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先朝赵绵泽福了福身,才换上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七,七妹……”夏问秋像是痛得人都傻了,看见她进来,湿透的睫毛眨动几下,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求,“救,救救我……我痛……” 夏初七微微一骇,佯装不解地抿了抿唇,看了看林太医,才又失笑,“太孙妃这话不对啊,林太医千金国手都没有法子,我一个区区的妇道人家,不能文不能武的,如何能够救你?” 她的张扬不羁,她的不留情面,似乎丝毫都没有因为赵绵泽在场而有所收敛。如此一来,夏问秋原本只是腹绞痛,如今连心肝胃脾肾都跟着抽得发痛了。心里恨了恨,她紧咬着牙瞪了她一眼,一把抓住赵绵泽的手,疯了一般哭喊。 “绵泽……我痛……要痛死了……” 赵绵泽眉头紧蹙着,似是心痛了,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半拢在臂弯中,侧过眸子来,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小七,先不说这些了,快来为你三姐仔细切个脉…” 夏初七心里一声冷笑,淡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这三天待在泽秋院里,他似是整个人都憔悴了下去,那一个丰朗俊朗,温润如玉的皇太孙,如今眼角略有青紫,嘴唇干涩脱皮,一看便知是没有休息好,还心急上了火。 第461章素手一翻,风云反转(13) 这两个的感情,还真是深厚啊! 心念一转,她一动也不动,笑道:“这位太医,我也略通岐黄,既然皇太孙找了我来,我虽不才,也只好略尽绵力,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只是不知,太孙妃目前的情况如何?” 一句“死马当成活马医”,气得夏问秋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抚着肚子,更是要生要死的呻吟。林太医嘴唇抽搐一下,差点栽倒。 他与她曾有过交道,两年前也在她的跟前吃过瘪,虽然那个时候他穿男装,此时是女装。可这样几句话下来,他已然想起这个夏七小姐到底是哪一尊“神”了。 清了清嗓子,他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密,“七小姐,妊妇胎安,全凭气血。如今太孙妃脉象不定,沉迟气滞,血盛气衰。依下官看,此胎已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这么严重?” 听林保绩说得这般肯定,夏初七却并不意外,只是略略垂了垂眸子,装着思考的样子静默了片刻,调整出一个难受的表情来,痛惜地一叹,“我听说太孙妃以前的几次妊娠,都是不足三月滑胎的。如今这一胎,却是足有四月了,想来胎儿已成形,很稳定才是……怎会又保不住了?” 听见她阴阳怪气的声音,林太医汗毛倒竖,只觉她的目光就像长了刺儿,让他浑身不自在,赶紧低下头,不敢正眼儿看她。 “想来是太孙妃落胎多,身子亏损导致。” 夏初七心底冷笑了一声,看一眼正在安慰夏问秋的赵绵泽。 “我若为她切脉,你得先赦我无罪。” 赵绵泽唇角一抽,目光深了深,“你何罪之有?” 夏初七轻叹,压着声音,说得极是无奈,“不要怪我啰嗦,这些年,我吃的亏还少么?如今总算总结出来,为则易错,不为则不错的道理。若是我一切脉,胎儿真的保不住,太孙妃一口把责任赖在我的头上,我可承受不起。” 赵绵泽心脏一沉,温雅的脸上泛起苦笑,“秋儿的身子我晓得,自是与你无关。” “好,皇太孙别忘了你的话。” 夏初七笑了笑,径直坐在圆杌上为夏问秋切脉。 内堂里,一片静寂。床榻上的夏问秋像是痛到了极点,根本顾不得她太孙妃的形象,一双手死攥着赵绵泽,上下两排牙齿打仗似的不停磨来磨去,想忍耐痛苦,可嗤心的痛苦却一波波地袭向她,小腹里像有人在拿着钢刀绞动,一直往下坠痛。 “七,七妹……怎样了?” 夏初七没有回答,唇线抿成了一条线。 有那么一瞬,一个疯狂的念头,蹿入了她的脑海。 只要她抬起左腕,便能轻松用“锁爱”结果了夏问秋的性命,甚至还能趁他们不备,结果掉赵绵泽,让这两个一起去见阎王,让此间的事情都有一个了解,从此一了百了,不必这么麻烦。 念头转瞬即逝。她知,她不能那样做。 他们若是死了,她和小十九也活不了。 他们若是轻松的死了,那太便宜他们了。 她精心炮制的计划,还没有走完,万万冲动不得。真正的报仇不是要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而是要一点一点地夺走属于他们的一切。荣誉、地位、财产,爱情,子女,直到他们狼狈得无路可走。 喉咙里翻腾的腥甜血气,终于压了下去,她眼睛里那一刹的杀气也被笑容淹没。缓缓叹了一口气,她松开夏问秋一直在发颤的手,翘了翘唇角,扬起一抹若有似的坏笑。 “没有孩子。” 赵绵泽像被敲了一记闷雷,“你说什么?” 不等她回答,夏问秋也猛地瞪大一双眼,披头散发地躬起身来,绞着眉头,痛苦地低吼,“七妹……你不要血,血口喷人……你这样聪明的人,自是知道……话不可乱讲……林太医也在,难道……他也会瞧错?” 夏初七余光瞄着林太医,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三姐你急什么?我说岔话了而已。我的意思是说孩子已经死了。所以,没有孩子了。” 夏问秋“啊”了一声,似是不堪打击,又似是小腹再一次地疼痛,她呻吟着抱着肚子,身体像蛇一般蜷缩在被子里,挣扎,扭动,“不,怎么可能?死了?已经死了?不可能。” “我没骗你。”夏初七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刺一般冷得刺骨,“太孙妃,胎儿的确已经死在你的肚子里了。”轻叹一声,她转头看向林保绩,“是不是,林太医?” “下官先前诊断也是如此。”林保绩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夏问秋紧蹙着眉头,目光茫然片刻,看着赵绵泽的视线,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是在看夏楚,不由白眼儿一翻,整个人便软倒在了榻上,只剩鼻间微弱的呼吸,和大口大口的痛喘。 “不,我不信……你们骗我,骗我……” 赵绵泽骇了一跳,扶住她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秋儿?你想开一点。” “绵泽!”夏问秋直飙泪水,“我们的孩儿,没了……” “没事。”赵绵泽目光一暗,“往后,还会有的。” 夏问秋突地捂住了脸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疯狂的摇头,“不,不会再有了。你如今都不愿与我在一处。你都不喜欢我了,我哪里还能有孩儿?……绵泽,我哪里还能有孩儿……呜……我跟你这些年,没做过什么坏事,菩萨为何要如此惩罚我……呜,绵泽……若是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秋儿便是死,也开心……” 她声声呜咽,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悲恸之极,她整个人投入赵绵泽的怀里,偷瞄向夏初七,带着一种挑衅问,“绵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赵绵泽前襟都被她哭湿了,见她这般闹腾,环住她身子的双臂有些无力,语气亦是喑哑了几分,但还是柔声安慰,“不要胡思乱想,我怎会不喜欢你?” “那就是说,你一直喜欢我?”她惊喜的吸着鼻子。 “是。”赵绵泽点了点头。 “绵泽……你待秋儿真好。” 夏问秋吸了吸鼻子,心里喜悦,目光也盈盈如蕴了一池秋波,噙着泪水又若有若无的瞥了夏初七一眼,顾不得疼痛,又哭又笑地紧紧抱住赵绵泽的脖子,双手箍得死紧,“绵泽,我一定要为你生个儿子……” “好,别哭了!”赵绵泽拍着她的背。 夏初七耸了耸肩膀,冷眼看着夏问秋秀恩爱,不以为意。可不知是否身体里真的有一部分夏楚的潜在感知,看他们又搂又抱的说“喜欢”,她心脏的神经末梢,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细微的疼痛。仔细感觉,又没了。 为了避免呕吐恶心,她咳嗽一声,“我说二位,你们就算要生儿子,也不必急于一时吧?不说这里有观念,怎的也得先把肚子里的弄出来吧?如今死胎在腹中,若不取出来,淤血不止,恶露不尽,崩漏难治,实在不利于你们下一个孩儿的成长。” 赵绵泽窘迫了一下,扼住夏问秋的手,将她生生地掰了开。 “秋儿,你冷静一点。听小七说。” “哦。”有了赵绵泽的当面承诺,夏问秋似是又恢复了往常的自信,瞄了夏初七一眼,抽泣着一边抹眼泪,一边乖顺地躺了下来,捂着肚子咬唇忍痛。 “如何引下孩儿?” 一般来说,胎儿在母体四个月就已成型,不能再做流产,只能引产了。而死胎不会自然分娩,需要催生。在后世,引产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打催生针,强迫分娩。可古代医疗不发达,法子大多老旧。她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看过,古人为了落胎,什么怪声怪气的法子都有,甚至有人在孕妇的肚皮上用木棍生生碾压击打来落胎,极是残忍。 夏初七眉梢一动,含笑道,“我确实有一个好方子。用苍术,川朴,芒硝,甘草,木通,半夏,香附……再配上引产圣药天花粉。”拖曳了一下声音,她笑吟吟地补充,“当然,太孙妃眼下痛得这样厉害,只怕仅凭药物引产还不够,且拖得时间越长,吃的苦头就越多。依我看,老祖宗的法子也是好使的,找两个有经验的稳婆来,辅以木棍碾压击打小腹,产出死胎会快一点,林太医以为呢?” 林保绩目光微微一闪。 她看着他一直在笑,可他却觉得,她只在嘲弄。 咽了一口唾沫,他拂起衣摆,重重跪地。 “殿下,下官以为……此法最是合适。” 夏初七抿了抿唇,看向赵绵泽,笑得极是灿烂。 “那便这样了。” 第462章清算(1) 东宫的办事效率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引产的汤药就熬好了。 内堂里面,忙乱成了一团,宫女太监们勤快地准备好了一会需要的热水、毛巾等物,又服侍夏问秋喝下了两碗浓浓的汤药。大概真是好方子,喝下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药效就发作了,夏问秋原本就痛的肚子,痛得更烈,一声声呻吟哑了她的嗓子,让她在床上不时翻滚喊叫。 引产虽不是生产,但也算污秽之气,赵绵泽和林太医都是男人,自然被稳婆请出了内堂。原本赵绵泽是让夏初七留下来看顾夏问秋,但她却以妊妇引产有风险,为免瓜田李下,不好交差,也跟着退了出去。不过,为了免得她真的痛死过去,她好心地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参片。 “啊……啊……痛啊……” 一声,又一声。破碎的呼喊声传了出来。 “绵泽……绵泽……啊……” 一声,还一声,痛苦的呻吟里夹杂着稳婆喊用力的声音。 啧啧!夏初七都有些不敢想那挠心抓肝的痛楚了。不过,她这般做真的是为了夏问秋好,为了留下她一条命。她不活着,怎能痛苦? 引产的时间,过得极为缓慢。她吃饱了肚腹回来,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休憩。而里屋里,夏问秋一阵阵的痛苦呻吟,一直未绝,断断续续的传入耳朵,比杀猪还要可怕。叫一会,又歇一会。歇一会,又叫一会,反反复复,耗时极长。 天暮渐黑,差不多五个时辰后,两个稳婆才从里间出来。 “她怎样了?”赵绵泽慌忙冲了上去。 稳婆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回皇太孙,都处理干净了,您可以进去看太孙妃娘娘了。” 赵绵泽进去的时候,夏问秋正苍白着脸,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发神,下唇上的齿印咬得很深,脸颊上的眼泪都流成了两条污槽,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滚的,“呜,绵泽,我们的孩儿……没了……” 听到她在里面哭嚎,夏初七掏一下耳朵,为免一直受涂毒,赶紧入屋去请辞。 “皇太孙,事情已了,我该回了。” 赵绵泽失了孩儿心情沉痛,可还是打起精神,“我送你。” 看到夏问秋瞬间变色的脸,夏初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率先走出了内堂。赵绵泽替夏问秋掖了掖被角,嘱咐她好好休息,很快跟了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一直走到院门口,夏初七才停下脚步,“皇太孙留步吧。” 离开了夏问秋的耳目范围,她的疏离冷漠比前几日更甚。赵绵泽抿紧了唇,心里一窒,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喊了一声“小七”,他伸手想要看一看她受伤的手,却被她再一次躲了开。 “小七……”赵绵泽低低叹了一声,瞄向她还缠了一圈纱布的手,说不上是心痛,还是无奈,“听说你在柔仪殿出了事,我便该来看你的。可秋儿她……你也看见了,她都这样了,我是孩子的爹,不好丢下她不管。” “应该的。”夏初七皮笑肉不笑,“你不必与我解释,我俩的关系,还不到那份儿上。他才是你的妻子。” 赵绵泽略一迟疑,换了话题,“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 夏初七别开了头,回避着他的目光,也回避着他的关心,本能地想要躲开了这种蹩脚的装逼游戏,她不喜欢装,装得很累。可是,她又不得不装。目前她还需要他,得罪不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假装吃醋生气一般,冷笑着又转过来看他。 “兴许以前痛得太深,如今再痛也不觉得痛。” 赵绵泽眉头一蹙,突地伸出双臂便要去抱她,她却像见了鬼一般,“噔噔”后退了几步才停下,“做什么?皇太孙您刚抱过病人,又来抱我,我不习惯也……” 她笑得眉眼生花,似是玩笑,面上并无半点不悦。娇小的影子,在屋檐下灯笼的光线斜映下,融入了院角那一株错落的花枝里,凭添了几分妩媚与娇软…… “小七……” 赵绵泽喉头一紧,上头一步,心彻底被吊了起来。 一种无穷无尽的占有欲漫上了他的心脏,揪起极是难受。想他贵为皇孙,从出生到如今,都是盛世繁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如今就连皇位、江山、整个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偏生他的面前,却有了一个求而不得的痛苦。 “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再与我这样生分了。这几日陪着秋儿,其实我,我没有一日不想你的。我很想过来瞧你,但若是我来了,你会更瞧不上我吧?” 在他幽怨般的声音里,夏初七微微一怔,只觉眼前杏黄的衣袖一摆,他再次走近过来。而她,也是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两步,脊背狠狠抵在了宫墙,冷汗冒了上来,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极妖,极邪。 “回吧,三姐她该等不及了,至于我们两个的账,我会与你好好算的,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不必如此心急。” 赵绵泽见她眉间眸底全是笑意,唇角的梨涡就像盛了两汪美酒,心里一荡,一时瞧得怔忡,也说服了自己,只要他加倍对她好,弥补她这些年的苦楚,她一定会重归于他的怀抱。想开了,他温柔一笑,视线凝在她的脸上,黑眸里萦绕着千丝万缕的情意。 “好,我让何承安送你,等秋儿好些,我再来看你。” “皇太孙殿下——”这时,消失了好一会儿的林太医急匆匆跑了过来。人还没有走到赵绵泽的跟前,膝盖一软,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带着颤声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赵绵泽面色不悦,眉头皱得更深。 “林太医有话直说。” 林保绩老脸涨得通红,哽咽着声泪俱下,“殿下,老臣有罪,老臣对不住你……老臣太过粗心,犯了失察之责,被人蒙蔽了都不知情,这才害得太孙妃胎死腹中……” 赵绵泽一愕,脸色顿时沉如青铁。 “此话何解?” 林太医叩了一个头,颤抖着一双老手,将一袋用纱布包紧的药渣子放在了地上,解开上头缠绕的细绳,摊了开来,又从里头拣出一个药片来,抽气着大声道,“殿下,前一段时间,太孙妃胎象一直稳定,老臣也以为这胎无碍了,所以,这几日虽有浮动,老臣也未在意。可出了今日之事,四个月胎死腹中,老臣一直没想明白,突然就生出疑惑来。” 赵绵泽面色一凉,“然后呢?” “老臣先头特地去了一趟灶上,找丫头拿到太孙妃这两日服用的药渣……仔细一看,老臣吓坏了。皇太孙,您看这个……” 林保绩大惊失色的说着,抬高了手臂。 他手上捻着一片切成薄片的中药,在其余药材的渗透上,已然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可林保绩义正辞严,言之凿凿,咬牙切齿地道,“殿下,太孙妃这几日胎不安,老臣开的保胎方子里,明明是山药的……” 夏初七截住他的话头,微微一笑。 “林太医,你手里拿的,难道不是山药?” 赵绵泽看了她一眼,似也有这样的疑问。 “林太医,这不就是山药?” 林保绩长叹一声,肯定地摇了摇头,“回殿下,这个药材看上去像山药,其实它不是山药,而且‘天花粉’啊,哦,对,就是七小姐先前用来给三小姐死胎引产的药材。这个天花粉,有粉之名,无粉之实,切片与山药极为相像,但功能却大为迵异,山药滋养,天花粉却可令妊妇小产。皇太孙,依老臣所见,太孙妃之所以胎死腹中,一定是这几日服用的保胎药材,被人调换……” “好大的胆子!” 赵绵泽眸里似有火苗蹿动,样子极是难看,“哪里拣的药?” “东宫……典药局。” 沉默片刻,赵绵泽压沉了嗓子,“来人!把典药局的人,还有凡是能接触到太孙妃汤药的丫头婆子,一并给本宫带入源林堂问话。” 这一个特殊的夜晚,后来被载入了大晏的历史。 当然,更多的是民间野史。 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事情,从来都是老百姓好奇和谈论的焦点。在文人骚客们风流笔墨的渲染下,自是添上了一些更为百姓喜爱的,例如王孙公子与国公小姐月下私会一不小心弄掉了孩子摊上了大事儿的香艳版本。 但事实上,这晚的事,从头到尾都无香艳无关。 甚至于,这晚根本就看不见月亮。 太孙妃怀胎四月的胎儿死于腹中,赵绵泽盛怒之下的命令一出,整个东宫都像被吞入了一池滚水,人人心底都沸腾起来,有暗自高兴的,例如那些侧妃们;也有扼腕叹息的,比如泽秋院的奴才们;也有纯粹看好戏的心态,期待事件发展的,比如大多数的人。 第463章清算(2)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凡是涉及太孙妃保胎药一事的人,很快就被带入了东宫里平常议事用的源林堂。谋杀皇嗣是大罪,牵连起来就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一些莫名其妙被卷入其间的人,吓得脸都白了,一声声地求饶着,每一个人都赌咒发誓说没有动过太孙妃的药材。 一时间,场面失控,哭喊声冲灭了东宫的黑夜。 可很快,有心人就发现了,典药局带来的人里,独独缺少了一个叫王小顺的内使。而经众人指认,他刚好就是这几日负责为太孙妃拣安胎药的人。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明朗了。 把山药换成了天花粉的人,自然而然锁定了王小顺。 有了一个目标,涉案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一个普通的典药内使,又怎么敢谋杀皇太孙的孩儿? 不用说,定是有人指使。 为免受到此事的牵连,一个与王小顺同屋的典药内使出来指证。他说这几日,王小顺与往常就是不大一样,做事鬼鬼祟祟,还常常大半夜跑出去。问起他来,只说是撒尿。当时他未有察觉,如今想来,大抵是与谋杀皇嗣一事有关。 “搜!一定给本宫找出来。” 这一个晚上,宫中各处都不得安宁。从东宫开始查起,禁卫军们几遍翻遍了整个皇宫的角落,却一直没有找到王小顺的人影。一个典药内使说,这厮晚膳的时候还在,算算时辰,恐也是跑不远的。 搜查的范围很快就遍及了整个京师。 火光烁烁,甲胄铮铮。 京师城的大街小巷,熟睡的人们被吵醒了。 狗吠声、鸡叫声、敲门声、小孩儿的哭啼声,嘈杂成了一片,城中的东南西北各处,甚至包括王公大臣的府邸宅院都没有逃过禁卫军的搜查。那些禁卫军就像吃了火药,虎狼一般,入室就气势汹汹的翻箱倒柜,态度极是凶悍刁横。而这一件事,后来也成为了言官们诟病赵绵泽“为了一个妇人,扰得全城百姓不宁”的政务弊端。 京师的城门早已紧闭,王小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也不知是他太过倒霉,还是禁卫军的搜查本事太强,两个时辰不到,就在鸡鹅街找到了畏罪潜逃的王小顺。 好巧不巧,他竟是藏在鸡鹅街有名的济世堂后院的耳房里。 一场闹得鸡犬不宁的风波,终于平息了。 可在火光通明的东宫,却很快掀起了另一场更大的风浪。 那王小顺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被人押到了源林堂一审,还未动刑,只两个耳光下去,他便招了一个底朝天。据他交代,他并无谋害小世子的念头,之所以把太孙妃补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是受了典药局局丞孙正业的指使。 他说,自打孙正业入东宫开始,他为了讨教学习,就一直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大抵是他的嘴乖,孙局丞很快就拿他当自己人了。有一次,孙局丞告诉他说,他是东宫新来那个备受皇太孙宠爱的“夏七小姐”的故人,来东宫是为了替她办一件事。 典药局人人都知,孙正业打一来就被皇太孙派去单为“夏七小姐”一个人诊治,二人的交情自然不浅。皇太孙宠爱夏七小姐的传言,也早就落入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孙局丞的话,他是相信的。 前几日,孙局丞突然唉声叹气,说如今太孙妃在正妻的位置上坐着,若再产下一个小世子,七小姐要上位可就不容易了。只有太孙妃落了胎,七小姐才有机会被扶正。听说了孙局丞的谋划,他当时也是怕到了极点,可孙局丞说,皇太孙宠爱七小姐,即便事发,也不会追究。如若事成,等皇太位继位,七小姐就是皇后娘娘,断断少不了他王小顺的好。一时鬼迷心窍,他就干了这丧尽天良的事。 王小顺痛哭流涕着,一句句头头是道。 就连他为什么会逃去济世堂,也交代得明白。 他说,晚膳的时候,一得到太孙妃胎儿不保的消息,孙局丞就安排了他连夜出宫,前往济世堂暂避风头。说那济世堂薛掌柜的内侄女顾阿娇,与七小姐是旧交,可保他的安全。临行之前,孙局丞还给了他一封“夏七小姐”的亲笔信。 他先时还有些惴惴,可敲开了济世堂薛家的门,找到寄住在此的顾小姐,一报上七小姐的名号,拿出那封信之后,顾小姐二话不说,就安排他住了下来,直到禁卫军找到他。他的话没有一丝纰漏,至此,太孙妃胎死腹中一事,到底是谁谋划,一目了然。 …… 何承安领了人赶到楚茨殿的时候,已是四更时分。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晓得太孙妃的孩儿胎死腹中,皇太孙震怒不已,这才让何公公过来传七小姐问话。一些平素巴巴讨好她的宫女嬷嬷们都垂着头,目光晦涩,再也不复往日的热络,在她昂首阔步走来时,飞快地散开在了两边,没有人多问一句。 只有梅子瘪着嘴过来,目光通红,担心的看着她。 “七小姐,没事的,不关你事,一定是没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里的一众人,觉得好笑之极。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换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个懂事的人,能混到东宫大太监的位置,寻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脑袋强多了。加之他是赵绵泽的近侍,了解赵绵泽的为人,今夜这一番动静下来,他怎会不知,哪怕证据确凿,皇太孙不还是向着这位七小姐的? 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七小姐请便,奴才等着便是。”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夏初七点点头,径直入了内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妆台那一面铜镜里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岚,为我收拾一下。” 晴岚与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却凡事镇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么事都不太避讳她。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昏暗寂寥,两个人一直安静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很快晴岚为她换上一身新做的衣裳,还描了眉,画了唇,一个淡淡的妆容,不浓艳,不艳俗,恰到好处的衬出了她若玉的肌肤,精美的容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铜镜,想到自己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能这样美的出现在赵樽的面前,可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偏生她却要打扮给别人看,不由心潮翻滚,一个忍不住,就趴在妆台上呕吐起来。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岚拍着她的后背。 “呕……呕……” 夏初七胃里酸水直冒,呕吐难受了片刻,知道犯了孕吐,不以为意地冲晴岚摆摆手,接过她手上的温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阵晕眩般的呕吐感平息下来,才慢悠悠的把头上饰品一个个扯下来,放在妆台上。 “七小姐,可是不喜欢?我再换旁的。” “不必了。”夏初七轻轻一笑,一字字说得极为轻缓,却又森寒无比,“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没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义?再说,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审的。” 晴岚看着她阴郁的侧面,抚了抚妆台上的漂亮珠花,小声地道:“奴婢以为,正是因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气更壮。” 人美,气更壮? 夏初七微微一怔,侧眸看着她。 晴岚是一个温柔知礼的旧式女子,平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像今日这样反驳和坚持一件事情。而她这一句话,夏初七也认可,确实极有道理。美人儿只需要一句软语就能办成的事,丑女却需要用武力来解决,其效果,实在是天壤之别。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心血。来,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们的狗眼。” 源淋堂里的人很多。 不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卫押了过来,得到消息的东宫辅臣,东宫詹事府一众官员,还有赵绵泽的几个侧夫人也都跟了过来凑热闹。另外,堂上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着脑袋的孙正业,还有她好久没有见过面的顾阿娇。每个人表情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是,从她一入室,无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楚七……?” 顾阿娇迟疑的轻唤声,是带了一个问号的。 今夜的夏初七,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第464章清算(3) 一头别致的发髻上,插一支步摇,簪一些珠花,一袭芙蓉色花软缎的通袖宫装,迤逦在地上,精致的五官像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细腻如同豆腐,包裹得并不严实的春装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诱人,再往下包裹着的一对鸽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飞翔,一时风情无双,瞧得人心里痒痒,却偏生不敢触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轻仰的头颅,是疏离,是倨傲。如画中仙子,高远在云端,又如一朵迎着冷风盛放在悬崖峭壁上的美艳牡丹,虽容色倾城、姿态诱人,那一双眼神,却冷冷的,凌厉如冰,没有半分温度,令人无法靠近。 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如今殿内的男人们,身在众美云集的皇宫中,无一不是早已阅遍了人间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骜不驯却又气度雍容,风情万千却又矜贵娇艳的别致风流,不仅惊了男人们高贵的眼,就连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与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门,如同一颗光芒万丈的明珠,不仅那几位漂亮的侧妃和长得好看却少了一份大气的顾阿娇,就连以美貌闻名于京师的太孙妃夏问秋,登时就被她给比到了宫城外的御城河。 夏初七不看任何人,只是噙着笑。 “不知皇太孙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吩咐?” 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了她谋害皇嗣,她却如此坦然? 赵绵泽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眯,视线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一事,你还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牵开一抹带着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又不是卖假药的奸商,我应该知道么?” 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赵绵泽尴尬地轻咳一声,望向堂内跪着的典药内使王小顺。 “说,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厉的一呵护,王小顺一愣,顿时吓得六神无主,紧张地“嗵嗵”就地叩了两个响头,脑袋转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证,“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啊。不是你告诉孙师傅,说有皇太孙撑腰,绝不会出事的吗?如今怎会……呜,七小姐,小的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养……” 夏初七乐了,轻摆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岁老娘,你爹又多大?还有生育这项功能吗?” 又是一阵“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场的人发出的,王小顺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赶紧圆场,“小的太紧张了,是八十岁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顺根本没法搭话便败下阵来,只好把矛头转向了孙正业,“孙师傅,你救救我,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你怎能不认,把事情都推给我?” “我呸!”孙正业满脸怒意,啐了他一口,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无耻小儿,枉老朽当你是个人才,岂料你竟是这等血口喷人的泼才。老朽何时指使过你把山药换成天花粉?何时给过你七小姐的书信,何时让你去济仁堂找顾小姐了?” “孙师傅,你不能这般抵赖啊,小的与太孙妃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会去害她肚子里的小世子?”王小顺跪在地下,声声哭泣,“皇太孙饶命,太孙妃饶命……小的是无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错……”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赃!”孙正业恨声道,“老朽还想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这样说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争辩不休,顾阿娇突地狠狠一叩头,面色苍白的辩解,“皇太孙,民女与七小姐和孙太医识得是不假,但并不认识这个王小顺,更是不晓得他怎会出现在济世堂的耳房里。那间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时偶尔使用,平常都是空着的,请皇太孙明察秋毫,还民女公道。” 赵绵泽“嗯”一声,眉头微微松开,又冷眼看向王小顺。 “王小顺,你说孙正业给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书,手书在哪?拿来给本宫一观。” 王小顺有些畏惧赵绵泽,缩了缩脖子,脑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裤裆里了。 “回皇太孙,小的在济世堂时,已把手书交给了顾小姐……如何拿得出来?” “嗯,合情合理。”赵绵泽声音极轻,唇角却凉了不少,“那你深夜进入济世堂,除了顾小姐之外,就没有旁人看见?” “有,有一个。”王小顺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忙不迭地道,“济世堂有一个值夜的人,瘦高的个子,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说话有些结巴,是他为小的开的门儿,又去后院叫来的顾小姐。” 赵绵泽眉梢轻扬,脸上看不出情绪,顿了顿,他看向了顾阿娇。 “顾小姐,府上可有这样一个人?” 顾阿娇下意识抬起头,正眼对上赵绵泽俊朗温雅的面孔,原本吓得苍白的面色,竟是微微一红,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好不容易才组织好语言,“回皇太孙话,下巴上有黑痣的人,说话结巴……是有。他叫邓宏,是济世堂新来的伙计,今晚正是他在济世堂值夜。” 赵绵泽蹙了蹙眉,沉声吩咐。 “焦玉,去,把邓宏给本宫找来。” 不多一会儿工夫,值夜的邓宏被焦玉拎了进来。 他从未有入过皇宫,一看源林堂中的阵仗,吓得快要瘫了。 跪在地上,他白着一张脸,抖抖嗦嗦的结巴着说了好久。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与王小顺的一致。他说,确实是王小顺先来济世堂敲门,然后他以为是夜诊,给开了门。听了原因,他请王小顺坐了,才去后院叫的顾阿娇出来。而那一封手书,他也亲自看见,确实是王小顺交给了顾阿娇。 一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证词,大多时候,更能取信于人。 源林堂里的所有人,都自觉心里有底了,几个侧妃更是鄙夷的窃窃私语起来。 顾阿娇完全不明所以,看着邓宏就急眼了,“邓宏,你个混账东西,亏得我好心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你却信口雌黄来害我!” 邓宏垂下头去,“顾,顾小姐,对,对不住。可小,小的,不敢撒谎啊。” 大概顾阿娇长了这样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睁眼说瞎话,恩将仇报的人,在邓宏无辜又老实的指责里,她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儿,气得通红,“根本就没有的事。皇太孙殿下,民女真的没有,我与楚七有两年未见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还不闭嘴?”夏问秋先前就发现这个女人盯着赵绵泽的目光痴傻,如今见她在殿上撒泼抵赖,看了一眼赵绵泽情绪莫测的脸,又揉了揉哭得通红的眼睛,她悲悲切切地看向夏初七,声音哽咽而痛苦。 “七妹,证据确凿,你可有话说?” 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唯独夏初七一个人风姿妖娆地站着。赵绵泽没有让她跪,她也没有跪,甚至连请安都没有。别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微笑,并不插言,也不打扰,比起旁人来,她更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丝毫不露怯意。如今被夏问秋问到,她才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她。 “太孙妃,妇人刚落了胎,脉涩血虚,宜静不宜动,你就不该坐在这里生气。若邪气入体,气浮攻心,到时轻者头昏目眩,呕吐咳痰,重者停经毙命。你若气死了,或是气得闭了经,多划不来?” 夏问秋微微一愕,神色哀怨地怒视着她,“七妹,就算三姐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来找我便是。骂我、打我都可以,为何要狠心为难我的孩儿?想他已有四个月了,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爹娘,他也是要叫你一声姨的。大人有错,稚子何辜?” 夏初七眉梢微微一动,“我劝你还是少哭一些罢,免得伤了眼睛,还伤身。” 她不留情面的冷言冷语,加上出色的装扮,早就让一旁侍立的几个侧夫人心生怨对了。她们早有耳闻皇太孙宠她上天,如今见这般情形,不由得人不信。谢氏面带冷笑,丁氏面有不悦,李氏更是旁敲侧击的讽刺。 “太孙妃,你为人实在太过良善,你与别人讲姐妹情分,别人可未必要与你讲呢?你道人家为何不要侧夫人的名分?不是等着你孩儿落了胎,好做太孙妃么?” 这完全就是一个火上浇油的人。 不过她这挑唆似的一解释,夏初七的“作案动机”更明朗了。 第465章清算(4) 赵绵泽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不悦,正想要呵斥,可夏问秋哪里容他这般包庇?当着东宫辅臣和詹事官吏的面儿,她长长的抽泣几声,呜咽着半趴在案几上,似是终于支撑不住了,喊一声“我苦命的孩儿啊”,便凄苦地晕厥了过去。 “秋儿?” 赵绵泽眉头一皱,伸手拥她过来,唤了两声,不见她回应,赶紧叫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林保绩过来。在“抢救”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夏问秋,直到她再一次悠悠转醒,又揪着他的衣襟,让他一定要替孩儿做主。他才幽幽一叹,换上一副脸色,看向眉目噙笑的夏初七。 “小七,我只问你一句话。” 看了一眼堂上的众人,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 “皇太孙但问无妨。” 赵绵泽揉着额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似是有些焦躁,但语气还算平静。 “你可是因为恨我……故意为之?” 这一句话,他问得属实太直接。 夏初七心里一沉,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 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情绪,只是陈述。赵绵泽目光沉沉,静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点了点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柔和了声音。 “好,我相信你。” “绵泽!”夏问秋尖叫一声,截住他的话头,颤抖着苍白的唇,手指着夏初七,恨声不止,“你怎能这样轻信她?你想想,她没入东宫之前,我们的孩儿一直好好的,打从她入了东宫,又把孙正业弄入典药局,我腹痛一日盛过一日,这才出了这事。除了她,还会有谁?绵泽,你不要犯糊涂了,她分明就是恨我,恨你,恨我们当初……” 赵绵泽“嗯”一声,目光一厉。她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绵泽,你莫要因为喜欢七妹,就一味的偏袒她。今日有这么多姐妹和大人在这里,你若是这样做,如何令人信服?” 她这一激将,很有力度。 赵绵泽虽然是储君,但还不是皇帝。 即便他是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也不能不顾及旁人的看法。 殿中之人纷纷点头称“是”,矛头都指向了夏初七。 甚至有人要求皇太孙一定要从重处罚,以昭德行。 在蜜蜂一样的“嗡嗡”声里,孙正业的面色越来越发白,他拱手一拜,身子颤抖着,话锋直指夏问秋,“太孙妃,老朽行医一世,自问清白仁德,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你相信老朽,从未教唆过王小顺害你……” 夏问秋眼中浮起恨意,冷冷一笑,“孙太医,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人证物证都有,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还在为了这个女人,咬死不认,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与你有何见不得人关系?你可知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责?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罢。” 一连三个反问,尤其是“有何见不得人的关系”一句,更是暗讽不已,听得孙正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似是不忍受她污辱,他哀叹一声,突然一撩衣角,站了起来,怒视着她。 “士可杀,不可辱,老朽一生行医求仁,半分不敢违逆祖师爷的医训医德,不成想,今日竟被逼至此……断断再无活路,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他转头便往墙上撞去。 “孙太医,你这是做什么?!” 夏初七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字字都带着笑,却极是阴冷。 “大丈夫做事,岂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孙正业哑声道:“七小姐,老朽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朽一人受冤枉也罢了,让你受此连累,实在无脸去见……”他活生生把“十九爷”咽了下去,改口道,“无脸去见我孙家的列祖列宗。” “孙太医无须着急。”夏初七轻轻一笑,“且听皇太孙怎样说罢。虽有证人证言,可这哪一项是经得起推敲的。”撩了赵绵泽一眼,她眉目生花,又是莞尔一笑,“皇太孙材高知深,自会明辨是非。” 赵绵泽一直看着夏初七,她笑,她抿唇,她皱眉,她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淡然了,淡然得他有些懊恼。他不想承认,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希望她是因为嫉妒故意换了秋儿的药材。可她说她没有,她根本就不屑嫉妒,甚至还“好心”地帮秋儿引产,就像医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就无关痛痒。 久久,他轻吁了一口气,环视众人,语气沉沉,“来人,把王小顺和邓宏押入刑部大牢再审。今日夜深了,诸位都回去歇了吧,其他事,明日再说。” “绵泽,你怎能包庇至此?”夏问秋语气哽咽,目光满是不信,痛苦决然,“她害死的,可是我们的孩儿啊!” 赵绵泽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微微浅笑的夏初七。 “我相信她。” 一句话,堂上抽气声四起。 “皇太孙,不可如此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夏初七听在耳里,也是略略一惊。她微微眯眸平视过去,一不小心便撞入赵绵泽黑不见底的眸子。原想一探究竟,他却慢慢地滑了开去,一语定了乾坤。 “本宫此言,并非要包庇谁。只是,你等兴许不知,夏楚她本就不屑做我妻室,我便是求她,她也是不愿,何来心生嫉妒谋害皇嗣一说?她根本犯不着如此。因为,只需她一句话,我便肯了。” 一句话不轻不重,堂中却安静了许久。 谁都看得出来,皇太孙实在是爱极了夏七小姐,为了给她脱罪,不惜贬损自身,做出谦卑之言,甚至置皇室的威仪于不顾。这份情意,重了。 夏问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阵“嗡嗡”声里,心底仿佛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那洞口有“嗖嗖”的冷风灌入。风声里,在一遍遍重复赵绵泽那一句“因为,只需她一句话,我便肯了。” 每多一个字,就扯得更痛一分。 原来她孜孜以求的,是夏楚不屑一顾的。 “绵泽……” 她不知怎样喊出来的,抚着小腹,身子情不自禁发抖。 赵绵泽轻轻“嗯”一声,看着她失神的眼睛,略有一丝歉意,“秋儿,你身子不好,不便久坐,我这便送你回去歇了。”他起身走向夏问秋,轻轻扶住了她。这个行为也意味着,今日的事情就此了结,他不想再听任何谏劝。 几名侍卫冲了上来,拉拽王小顺和邓宏。 被那一阵吆喝和哭喊声惊醒,夏问秋回过神来。 她一把拽住赵绵泽的手,声音喑哑而尖锐。 “绵泽,她害了我们的孩儿,不能放过她。” “秋儿,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要闹了。” “我在闹吗?”夏问秋眉心蹙紧,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来,颤声不止,“绵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便如此偏袒她。想来往后,东宫也没我的地位了。晚了,不如早了。我只有一句话:从今日起,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选一个。” 她哀婉的样子,仿若一只受伤的鸟兽,狼狈、苍白、憔悴、极是招人怜惜。可赵绵泽眯了眯眼,似是没有丝毫意外,温雅的目光一闪,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无奈。 “秋儿,我很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绵泽,分明是你不念我们夫妻多年的情意,逼我如斯。你不是说只需她一句话,你便肯么?她不愿说那句话,我这是在成全你们。” “秋儿……”赵绵泽语气已有不耐,“你当真要闹下去?” 夏问秋抬起下巴,恨不得把先前丢掉的面子,都通通拿回来,一字一句,连珠炮一般硬生生地逼向赵绵泽,“我不想闹,但你若不能为我们的孩儿报仇,便给我体书一封。要我,还是要她,今日你必须做一个决断。” “太、孙、妃!”赵绵泽眸子赤红,这三个字已有咬牙切齿之意。他神色疲累地看着夏问秋因怒意而扭曲的面孔,竟是再找不到当初那一个娇羞温良的女子模样。 “好。你既是如此难受,不如先回魏国公府去冷静一段日子,顺便养好身子。” 他未说同意“休书一封”,可也没有直接拒绝。 夏问秋心里倏地一凉,有些后悔先前的冲动。 “绵泽,我是说……” “不必说了。”赵绵泽摆了摆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也放开了一直扶住她的手,撩了撩袍角又坐回先前的椅子上。没有看她,只是沉声吩咐。 “焦玉,备好马车,送太孙妃回魏国公府。” 从大晏开国至今,还没有哪个皇子皇孙当场休妻的。更不要说是在刚刚落了胎的情况下把人送回娘家。这不仅是打了夏问秋的脸,那也是在打魏国公府的脸。这样的结果,让殿中众人吃了一惊,更是觉得皇太孙宠极了夏七小姐。 夏问秋目光里噙着泪珠子,眼风瞄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轻易就放弃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绵泽,你好狠。” “……”赵绵泽喉结一滑,并未说话。 夏问秋低下头去,脑子有一瞬的恍惚。 “我不走,除非你写休书。拿了休书,我才好走人。” 第466章清算(5) 赵绵泽目光扫过她的脸孔,沉默片刻,声音淡淡的回荡在殿中,却尖锐的穿透了殿中沉寂许久的空茫。 “何承安,笔墨伺候!” “赵绵泽!”夏问秋一怔,冲口喊出,只觉腹中生痛,不由蹲下身来,“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这一次她不是拿腔捏调的抽泣哀怨,而是真正的失声恸动,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虽说不太好看,可发自内心的哀伤,到底还是让赵绵泽有些动容。他走过去扶起她,语气说不出是失望、难过,还是无奈。 “先回去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派人接你。” 说罢他轻轻收回手来,不看她,摆袖便要离去。 “你这翅膀真是长硬了!” 一道伴着咳嗽的苍老声音,从源林堂门口传了进来。略略沙哑,却中气十足,极有威严,只两个字一入耳,堂上原本静默的一干人等,只需一瞬,便纷纷跪倒在地上,嘴里山呼。 “陛下万安。” 赵绵泽亦是一愣,赶紧跪在地上。 “孙儿参见皇爷爷……” 冷着脸重重一声“哼”,洪泰帝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冷冽肃然的光芒,他步子极慢,由崔英达扶着,没有看夏初七,也没有理会上前扶他的赵绵泽,甩开他的胳膊,径直坐到了殿中主位上。紧随其后入殿的,还有先前被禁卫军押解离开的王小顺和邓宏。 看来事情要起变化了。 人人严肃着脸,静静而立。 殿中空间极大,似有一股冷风掠过。 洪泰帝重重咳嗽了几声,看着立在跟前的赵绵泽,眸底冷肃不已。 “朕今夜前来,却是看了一出好戏。没想到,堂堂的大晏储君,竟为了一个妇人,做出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来。皇太孙,你究竟置朕的脸面于何地?置我赵家列祖列宗的颜面于何地?” “皇爷爷,事情并非如此。”赵绵泽略略颔首。 “还想为她开脱?”洪泰帝重重一叹,眸底森然,“大半夜挠得阖宫不宁,朕还以为你要办出一个多么天公地道的案子来。绵泽,你太让朕失望,处事如此不公允,如何服众?” 赵绵泽面色微变,一撩身上杏黄色长袍,生生跪在地上,“皇爷爷息怒,孙儿并非徇私,属实是事出有因,与夏楚无干。” “与她无干?!”洪泰帝见他如此不争气,声音更为冷厉,“我看你还未登大宝,就开始耽于美色,昏聩人前了,比朕这个老糊涂还要糊涂。” 怒气冲冲的指着赵绵泽,他训斥几句,扫了一眼殿内跪着的一地人,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又欣慰地看向虚弱不堪的夏问秋。 “幸亏太孙妃差人请了朕过来。不然,还不知你这孽障要干出多少丢人现眼的事!绵泽,夫妻要互敬互爱,回头你好好安抚太孙妃,莫要再让她受了委屈。” 洪泰帝看似无心的一句话,简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生生逼沉了赵绵泽的心脏。他身子僵硬着,冷冷瞥头看了一眼夏问秋,那目光里的凉意,骇得她泪痕斑斑的面孔“唰”的一白。 “绵泽,我……” 她从未见过赵绵泽这样的眼神看她,即便先前他要写“休书”的时候也没有。而如今,他像是恨不得生生撕碎了她,那目光,如万箭穿心而过,痛得她死死攥紧衣袖,可怜巴巴的低下了头。 她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 或者说,她并不懂得,对于一个像赵绵泽这样骄傲的男人来说,被自己的女人设计了,在关键时候,找了一个全天下唯一能压住他的人来,再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到底有多难堪,有多悲哀。她更不会知道,正是她一次一次任性的过激做法,把赵绵泽从身边越推越远。 赵绵泽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只道:“皇爷爷,夏楚这几日都在楚茨殿里,并未外出,殿中的人,也与旁人没有往来。孙正业更是从前跟着十九叔的老臣,品行端正,万万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倒是这王小顺,这邓宏,证言配合得天衣无缝,反倒让人生疑。” 停顿一下,他目光瞄向了夏初七裙摆的一角,声音略略一沉,“若是夏楚有心要害我的孩儿,直接让孙正业换药便成。依王小顺的资历,孙正业要在药材上面动手脚,他根本看不出来。这样简单的事,他何苦还让旁人来做?岂不是增加危险?孙正业不傻,夏楚更不傻。皇爷爷,这事疑点太多,经不起推敲。分明就是有心人的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害了我的孩儿,又能除去夏楚。故此,孙儿以为此事应当再审,将那二人押入刑部大牢,严加拷打,定能招出……” “住嘴!” 赵绵泽的推论合情合理,可洪泰帝分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啪”一声重重击在桌案上,便是一连串的厉声反问,“皇太孙,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为害你亲生骨肉的凶手开脱,就你这样的洞察力,让朕如何相信你能执天下之牛耳,能主政一国,能为民谋利,能绵延我大晏国祚?” 这一席话很重。 只要赵绵泽不傻,就能听出来他话里暗藏的机锋。 堂上的众人也是心脏收紧,听得惊恐万状。 老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皇太孙若是再为了一个妇人与他争执下去,说不定头上那一顶“储君”的帽子都要戴不牢了。 没有人说话,殿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人人恭顺垂头,良久无人说话。 赵绵泽目光凉了凉,没有动弹。 见他还算懂得权衡利弊,洪泰帝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视线终于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此等善妒歹毒的刁女,不配给朕的孙儿为妇。来人啦,把她……”说到此处,他脑子里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来,那声音说“父皇,儿臣非她不可,别无他妇。现将兵符呈上,请允我领了她北上就藩。” 心里一阵抽痛,他眉头狠狠一蹙,看着夏初七冷然带笑的面色,竟然迟疑了。 “夏氏,你可认罪?” 夏初七挽唇一笑,“无罪可认。” 洪泰帝脸色难看了,“你只要认罪,朕便饶你一命。” “认了罪,还有什么命?那不成活天冤枉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皇帝——这个大晏朝最有权势的老人,这个赵十九小时候爱极,后来怨极,却又不得不为了他的一声褒赞,一次一次远离亲娘、远离故土,用他的血肉之躯去抵御尖刀的亲爹。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认罪,没门。” 她一字字说得极为畅快,脸上也带着笑。 洪泰帝看着她,手心却生出一层细汗。 这是他几十年的人生,从未而过的犹豫。 那一日在晋王府的邀月亭,老十九交给他兵符时,说他并无染指江山的念头,他愿以一“孝”,远走北平,戍卫大晏北方疆域。愿用一生戎马报国,换她一人。 那一日在乾清宫的暖阁,老十九与他下棋赌她的生死,那个不孝的老三领了禁军前来逼宫。老十九告诉他说,老三谋的是他的江山,而他谋的只是一个女人。 久久,他闭了闭湿热的眼睛。再睁开时,他目光挪了开去,巧妙的掩藏了眸底的伤痛。他是一个帝王,他要安邦定国,就容不得一己之私,留下这等祸害。 “拖下去,杖毙!” 他声音嘶哑不堪,情绪似是不好。但帝王金口玉言,命令一出,此事便即成定局。随着众人愕然的抽气声儿,门口早就准备好的大内侍卫立马冲了过来,想要拖夏初七出去。 “慢着!”赵绵泽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冲了过来,双臂一伸,拦在了夏初七的面前,回头看向洪泰帝,“皇爷爷,你怎能如此武断?” 洪泰帝目光一凛。儿子如此,孙子也如此,不是乱国祸水又是什么?喉咙一股痰气涌上,他重重一咳,摆了摆手。 “朕意已决!拉下去。” “皇爷爷!”赵绵泽声音一哑,双目赤红,“别逼我恨你!” “恨朕?”洪泰帝差一点气死,声音却是缓和了,“绵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是为了你好。” 赵绵泽怒极反笑,“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仅枉为男人,更不配做国之储君。这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好哇!你个孽障!朕今日就成全你……” 眼看祖孙俩争辩至此,夏初七知道戏剧高潮到了,为了避免赵绵泽为了这件事,真的惹恼了皇帝,失了储君之位,从而破坏她的复仇大计,她轻轻一笑,抬手阻止了他,“皇太孙不必为我求情!皇帝要人死,哪个敢不死?哪怕是旁人诚心冤枉,故意构陷,蓄意谋害,我也不得不去死。” 她冷冷的抬起头,难得认真地看着赵绵泽。他的眼睛一片赤红,是她认识他到如今,从未见过的怒意,半点不复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温雅样子。微微弯了弯唇,不知是为了夏楚的一片痴情,还是为了他刚才的出口维护,她放柔了语气。 第467章清算(6) “你与我,总归是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小七……”赵绵泽心里大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又目光森然地看向洪泰帝,“皇爷爷,你当真不饶?” “他毒害皇嗣,朕如何能饶?” “好好好,你们都这般逼我,那你连我一起杖毙好了。我即窝囊至此,活着还有何意义?” “绵泽!你疯了?”夏问秋失声痛哭。 “反了你了!敢如此要挟朕?”洪泰帝一拍桌子,气得浑身直发颤。赵绵泽却是一笑,定定望着他,噙着笑的眸光里全是森冷的寒气,“皇爷爷,你向来不是如此武断之人,孙儿实在不知,这一次,你为何单凭两个小人的片面之词,就执意要对夏楚赶尽杀绝?你不要忘了,她是有免死铁券的,她爹当年用铁券保她性命,如今铁券竟是不管用了吗?” “放肆!” 洪泰帝烧红了眼睛,气到了极点。 “你不要以为朕不敢办了你。” “你是皇帝,随你意好了。” 眸底一暗,夏初七按住赵绵泽的手,轻松一笑。 “皇太孙不必再说了!死有何惧?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陛下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去了阎王殿也是清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得紧,太孙妃落胎不是第一次了,这回说是我所为,那上一回,再上一回又是谁人所为?” 她意有所指的扬了扬眉梢,看着急火攻心猛烈咳嗽的洪泰帝,坏心眼的觉得解了气,“但是,陛下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我不也不好不接。绵泽,你我就此别过,只盼来生……”不要让老子再遇到你。 “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 洪泰帝害怕她搅乱赵绵泽的心,再次冷冷怒斥,几名侍卫应了是,硬着头皮上前拉她。可赵绵泽不仅不让开,反倒扬起手来,扇了其中一人一个耳光,接着便把另外一个人推了开去。 “谁敢上来?” 洪泰帝瞪大了双眼,“你!” 这个孙儿他是看着长大的,寄出了厚望。这些年来,他全心栽培,他也从未让他失望。二十多年了,不论人前人后,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这般疯狂,如今这一副护犊子似的拼命劲儿,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气氛僵滞间,孙正业突然狂喜的尖声一叫,“陛下,陛下!不对,不对啊,这药渣里的东西不是天花粉,分明就是山药啊!” 堂内众人登时变了脸,赵绵泽目光一亮,“孙太医,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孙正业颤抖着双手,喜极而泣,双膝跪于地上,“陛下,幸而老臣多辨了一辨,若不然,这不白之冤,只能带入坟墓了。” 洪泰帝不着痕迹扫了林保绩一眼,“你怎么说?” 林保绩心脏惊厥,额头溢出汗来。 “不可能。老孙,你不要为了脱罪便胡说八道。” 孙正业重重一哼,“林太医贵为太医院的院判,职务比下官高,受陛下的恩宠比下官多,医术自然也比下官高明。劳驾林太医再仔细辨别一下,这到底是山药,还是天花粉。若是你不能,可把太医院同仁找来,一看究竟。” 见他如此肯定,林保绩心里有些发虚。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将药渣里熬过的药材翻了翻,拎起其中一片,蹙起眉头看了看,又放入了口中。 “这……” 夏初七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缓缓一笑,“山药与天花粉极为相似,在未熬制之前,山药色洁白,粉性强,以手捻之,有滑腻感。天花粉类白色,边缘有淡黄色小孔,二者很好辨别。可是在武火熬制之后,加上其他药材的渗透,形状差别便小了,只有细细嚼之,方能判断。山药味微酸,天花粉味微苦。山药嚼之发黏,天花粉发硬……还是极容易辨别的。林太医,您是太医院的院判,想来不会认错。你敢不敢像孙太医那样,用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列祖列宗来发誓,说它就是天花粉?” 林保绩一脸灰败,口中讷讷不知所言。 “这,这个,确实是山药。” 这种一辨就出结果的东西,他不敢撒谎。 洪泰帝目光一凛,怒极反笑,“林保绩!这你也会弄错,朕怎敢用你?” 看着老皇帝冷森森的脸,林保绩的面色霎时没了血色。 原本这是一个设计好的环节,他早知夏问秋安胎药里的是天花粉,一直都是天花粉。所以,拿过药渣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是真正的山药。而山药与天花粉熬制之后,形状确实太过相似。他一时大意,没有想到竟反遭了算计。 殿内的风向,立马逆转。 一众东宫辅臣们唉声叹气着,为林太医的晚节不保。 很明显,既然山药还是那个山药,夏楚谋害皇嗣之罪就不攻自破。而且,那什么王小顺的证言,书信,邓宏的证词,不仅一眼望得到假,也很容易令人想明白,分明就是嫁祸,或者正如皇太孙所说,这是有人的一石二鸟。 “天不误我,总算还了老朽一个清白。陛下,您一定要惩处居心歹毒的奸人,还大晏一个朗朗乾坤,还老朽与七小姐一个公道啊……” 孙正业欢喜不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叩头。 夏问秋呆呆的软在椅上,一动不动。 林保绩呆愣着像个木雕,也是一言不发。 赵绵泽恢复了一贯的温雅表情,神态舒缓。 看热闹的众人,则是窃窃私语,各抒己见。 夏初七却是昂首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孙。 她从来没有想过,老孙演技会这么好。 “怎会这样?林太医说了天花粉,怎又不是?夏楚,你到底搞了什么鬼?”夏问秋似是气恨到极点,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请了老皇帝来,得罪了赵绵泽。若是能把夏初七杖毙了,倒也值得,但眼看她就要惨死杖下,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实在不服气。 “不是天花粉,太孙妃很失望?”夏初七笑着呛她一句,余光瞄见赵绵泽目光里显露无疑的阴霾,微微一笑,不理她的愤怒,再一次冷然看向林保绩,“林太医,您在把药片呈于皇太孙殿下之前,如若不是分辩明白了,怎敢轻易下判断,说它就是导致太孙妃落胎的元凶?” “七小姐,对不住,是,是老夫看错了。” “看错?一句看错就想了事?省省吧!当着陛下和皇太孙的面儿,你不如实说了吧,到底受了谁人指示,谋杀太孙妃未出生的孩儿,还来构陷于我?还有,太孙妃以前有喜,也是你在看顾吧?几个胎儿都是这般,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与你有关。” 她抛砖引玉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可对于林保绩来说,每一个字,都是最锋利的钢针,刺得他体无完肤。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他潮红的面色又泛了白,软跪在了地上,答不上旁的话来。 赵绵泽冷冷一哼,看向殿中跪伏的人。 “王小顺,邓宏,你们两个,谁先招来?到底受谁指使。” 那两个吓得直抖,可谁也没有说话。 殿中安静得只有洪泰帝或轻或重的咳嗽声。 赵绵泽目光一暗,笑了,“无人肯说?难道真要动大刑?” “皇,皇太孙。”王小顺肩膀颤抖着,一张瘦脸没有半分血色。可他似是想不通个中关键,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明明给的就是天花粉,怎会变成了山药?” 话音刚落,心窝上便受了重重一踹,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眸底寒光迸出的赵绵泽,“说,到底何人指使?” 王小顺吃痛悲呼,已然乱了分寸,无力地软在地上,呜咽着说出了真相。 “皇太孙饶命!小的交代,是,是林院判指使小人的。” 林保绩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王小顺,你个鼠辈,竟胡乱咬人?” 王小顺吓得脖子一缩,趴下身来,重重地在地上叩着头。 “陛下饶命,皇太孙饶命,小的没有说谎,一切都是林太医交代小人做的,邓宏他也是林太医安排的人,邓宏原是应天府养济院的药徒,殿下是可以去查。还有,林太医用天花粉谋害太孙妃的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两年前那一次,也是林太医差小人做的。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情。那个时候,小的便猜测,恐怕太孙妃先前的两回落胎也与林太医有关。” 第468章清算(7) “你个黄毛小儿,还敢血口喷人?”林保绩垂死挣扎。 “小的没有胡说,为免典药局查到,给太孙妃的天花粉,每一次都是林太医从宫外带来的。每做一次,他会给小的一两银子酬谢……” “一两银子?”赵绵泽怒得笑了出来,“为了一两银子,你竟敢害本宫的孩儿?真是胆大包天。” “皇太孙饶命!陛下饶命!” 竹筒倒豆子,王小顺又交代了许久。 “你可知是谁让他这样做的?” 王小顺狠狠摇头,脸色青白,“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只是想讨了林院判的好,能派个好差事,或有升职的机会。如今太医院里,都是林太医一人独断,医官的升迁任免都得经他的手。说来小的也并非完全为钱,属实是得罪不起他,他是天子近臣,陛下极为看重……” “放肆!”崔英达突地接口,尖声细气的怒斥道,“你好好与皇太孙交代事情,怎的把陛下说上?陛下宅心仁厚,待哪一个臣子又不好?” “是是是,小的错了。” 王小顺大概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惶惶然住了口。赵绵泽瞄他一眼,目光极是复杂,“你指证林太医,可有证人证物?” 王小顺苦着脸,“陛下,小的没有证人证物,如此隐秘的杀头之事,岂能让第三个人晓得?”说到此,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瞪大了些许,“对对对,小的想起来了,有一次林太医给小的天花粉时较为匆忙,药包未拆,小的看见上面有惠仁药局的字。” 有了线索,查找起来就快了。 经惠仁药堂的伙计指证,确有林府的管家到堂上抓过好几次天花粉。 今年有,前两年年也有。 “你为何知道是林府的管家?” 那伙计第一回见到天子和皇太孙,牙齿吓得直敲敲,哪里敢不交代详细?据他说,因林保绩是太医院的院判,在老百姓眼中那是高官,颇有体面,所以就连他府上的管家行事也极为高调,拣药时,每次都是派一个仆役进来,但管家的马车却停在外头,他们心里都明白是林府的,还私下讨论过,为何林院判不在宫中的御药局里抓药,偏生跑到民间来凑热闹。 这事儿,人人都知,他有许多证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大雁飞过了,总会留下痕迹,如此顺藤摸瓜的一番查究,不仅王小顺和邓宏交代了,就连林府的管家也交代了,纷纷指向林保绩。如此一来,林保绩用天花粉毒害皇嗣之事,确认无误。 洪泰帝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林保绩,朕待你不薄,皇太孙待你也不薄,你执掌太医院,本该兢兢业业调方弄药,以仁术报皇恩,为何要谋害皇嗣?” 林保绩灰败着脸,撩袍跪下,额头布满冷汗,看向洪泰帝的目光,隐隐藏了一抹恳求,“陛下,臣……罪该万死。有负皇恩,请陛下责罚。” “哼,你本就该死!”洪泰帝端起手边的银耳羹碗狠狠砸了过去,冷森森的怒斥,“说!何人指使你的?” 那碗正好砸在林保绩的肩膀上,他吃痛一声,对上洪泰帝冷厉的眼,心脏登时揪在了一处。他知道,不该说的话,永远也不能说。若不然,死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他的全家,或者说他全族。这全下任何人都可以得罪,唯独得罪不起皇帝。 他把牙狠狠一咬,瞄一眼夏初七,“臣不欺瞒陛下,臣曾与夏七小姐的父亲夏廷赣有过命的交情,他待我不薄,臣一直愧对于他……” 洪泰帝目光一松,缓和了声音。 “此事朕也知晓,可与你谋害皇嗣有何干系?” 林保绩又是一个叩首,“回陛下,夏七小姐打小便爱慕皇太孙,这事你是晓得的,可皇太孙却弃七小姐取了三小姐,害得七小姐独自一人流落他乡。而三小姐鸠占鹊巢,臣心里有怨怼,这才做出这罪大恶极的事来……” “林太医!”夏初七冷笑着打断他,“容我提醒你一句,太孙妃前三个孩儿落胎时,我并不在京师,千万不要告诉陛下,是我指使你的,把脏水泼给我,陛下是那么容易哄的吗?” “是,七小姐说得是。” 林保绩一副保护她的样子,诚恳地望向洪泰帝。 “陛下,七小姐确实从未指使过老臣,是老臣自己为她抱不平。一直怀恨在心,前三次如此,这一次也是如此……太孙妃若是生下世子,七小姐入了东宫还如何立足?陛下,都是老臣一人之罪。” 好一出“妙手回春”,玩得真好。 夏初七两年前在东宫时,就怀疑夏问秋的数次滑胎是洪泰帝所为。这一次,她让孙正业搞到了夏问秋的脉案和医案,第一反应,便怀疑上了天花粉。 王小顺的示好来得太过突然,老孙跟随晋王多年,怎会那般不通人情世故?与夏初七一说,两个人一合计,索性将计就计,孙正业假装与王小顺交好,一来证实了天花粉的存在。二来也让她产生了戒心,有人想要将事情栽赃给她。 所以,他们事先早早换了药。不过,在林保绩和王小顺等人指证她时,她虽未意外,但原本就该往他们计划好的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不曾想,事情出了偏差。她没有想到,赵绵泽会那样毫无原则的护着她,更是没有想到,老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青白不分便要置她于死地。 在那一瞬,她便明白了。 除了夏问秋之外,这个重量级的人也在算计她。 既然大BOSS来了,她自然要顺着杆往上爬。 她冷眼看着赵绵泽与洪泰帝为了她翻脸,也看赵绵泽与夏问秋为了她翻脸,她故意把引起夏问秋滑胎的“幕后之人”指向老皇帝,让他祖孙二人生出嫌隙。 一步一步都走得极稳,极为顺利。 可她的胜在出其不意,却没有想到,林保绩竟然会与夏梦的亲爹夏廷赣私交颇深。而这一个,估计才是洪泰帝留的后招儿。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怎么都跑不了她。 果然是步步好棋,真不愧是赵十九的亲老子。 只可惜,抓人漏洞,她也不逊色。 一个一个的环节过来,前面不过都是铺垫。要想赢,就得先输。只有她先输,才能让人放松警惕。第一个回合,是林保绩的固定思维,让她赢了一个漂亮仗。 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她唇角一扬,“林太医这太医院首席真不简单,指鹿为马的本事,今日也让小女子大开了眼界。一口一个与我无关,却字字句句都指向我。你当众人都是傻子吗?若你真心维护我,先前陛下要杖毙我时,怎不出声?若你真心维护我?又怎会扯出我父亲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说到此,环视众人一圈,她上前两步,欠身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看着洪泰帝,“陛下勤勉为政,恩泽天下,目光自是不像我这妇人一般短浅。今日之事,想必陛下看得很明白。先前尚无确凿就要将我定罪,乱棍打死。如今请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洪泰帝目光很凉。他为君这些年,还从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公然找他要公道。眸底的阴霾浓浓升起,他不太健康的蜡黄面色,更像是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冷。 “好,朕就给你公道。来人,把林保绩投入大牢,好好审,仔细审,务必给朕审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还有你,夏氏,即有嫌疑,一并投入大牢,待案件审结,再论处置。” “陛下这样做,很容易让人生疑……”夏初七并不说完,只是若有所指翘了翘唇,瞥了一眼赵绵泽微蹙的眉头,笑得极是灿烂。可很多时间,隐晦的意思往往比说出来更加可怕。 洪泰帝脸色一黑,神色更加难看。 “不必激将,你若清白,怕什么审讯?” 一语即出,他不再逗留,狠狠一甩袖。 “崔英达,朕乏了,摆驾回宫。” 投入大牢候审,比杖毙好了许多,至少有回旋的余地,赵绵泽心知此时不且强出头,拳头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堂中的其他人虽都觉这样决断有些牵强,却仍然选择沉默,无人出来为她说情。 夏初七不是没有进过大牢。 她进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巧的是,那一次也是洪泰帝下的命令。 苍凉的大牢,枯败的油灯,斑驳的木栅,甬道里幽冷的阴风,破碎的呜咽,绝望的呐喊,一场浓烟滚滚的漫天大火,如同一张张照片儿,在她的脑子里一点点聚集,终于汇成了一副天牢的画卷。 上一回是因了赵十九,她忍。 这一回……她怎肯再让他如愿?! 她目光转开,若有似无的滑向身边的一个人影。 那人原本一直立在夏问秋身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如今对上她的视线,得了暗示,突然冲了出来,重重跪伏在地上,拦住了洪泰帝的去路。 第469章清算(8) “陛下!奴婢有事禀报。” “弄琴!你疯了?”夏问秋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条件反射的一慌,脸都白了,“还不回来,挡住陛下去路,你不要命了?” 弄琴不理她,固执的跪于地上。 “陛下,奴婢有人命关天的大事禀告。” 洪泰帝看着她,眉梢微微一跳,“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说。” 夏初七心里冷笑,果然老头子是等不及了,今日要是她被关入了大牢,估计不等明儿的太阳升起,她与小十九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 看见老皇帝不高兴,弄琴脊背凉了凉。 但决定走出这一步,她回头已无路,只能咬牙坚持。 “陛下,明日就来不及了。” 洪泰帝这会子头痛得紧,铁青的脸色极是难看,可不等他再骂人,赵绵泽便目光烁烁地看了弄琴一眼,接过话去,声音异常冷肃。 “有事快说,没听见陛下乏了吗?” 此言一出,洪泰帝瞄他一眼,目光暗了暗。 任谁都看得出,这祖孙俩的关系僵了。 可被赵绵泽一盯,洪泰帝不好抬步就走。 “你且说来,何事禀报?!” 弄琴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似是难以开口,又似是有些惧怕夏问秋,反复瞄她好几眼,才咬了咬唇,拔高了声音,“陛下,太孙妃保胎药里的天花粉是奴婢换成山药的。” “好你个小贱蹄子!”夏问秋怒不可遏,头皮一阵发麻,“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快回来,不要在那里失心疯。” 赵绵泽沉了声音,“让她说,旁人不许插嘴。” 突然的变化来得太快,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夏初七却是与老孙头交换了一个眼神,期待着等一会儿,当真相一一剖开,这些人的表情会怎样。 当然,她没有想到能一口气扳倒一个皇帝。 但一步步的分化瓦解,第一个倒霉蛋夏问秋,只怕是完了。 思考间,只见洪泰帝捋了捋胡须,沉沉道:“你为何要换药?继续说下去!”微微眯眼,他似是没了先前的急躁,让崔英达扶着,又坐了回去,仿佛有了倾听的兴趣。 弄琴趴在地上,身子微微的发抖,吐字还算清楚。 “太孙妃她这一次,其实并未怀孕。当日,她是得知皇太孙找到七小姐,并派了何公公去接她回来,一时心急,这才买通林太医,故意假托有孕,欺骗皇太孙和陛下,换得太孙妃的位分。” “弄琴,你血口喷人!” 在殿中一阵抽气般的吁气中,夏问秋指着弄琴,激动得无以复加。 “奴婢不敢撒谎。”弄琴白着脸,深深埋着头,不去看夏问秋面红耳赤的样子,说话的条理更加分明,“册立太孙妃的圣旨下来之后,太孙妃得偿所愿,却终日惶惶,心生不安。为免发生意外,林太医为她配了一剂改变脉象的药。那改变脉象的方子里。有一味药,便是天花粉。” 夏初七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了一句,“好歹毒的算计!怪不得林太医拿着药渣找到皇太孙时,便一口咬定里面是天花粉,原来如此!”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又一次点头称是,觉得逻辑合理。 弄琴没敢抬头,声音持续在殿中响起,“奴婢不通药理,但太孙妃虽从不让除了林太医之外的太医看诊,但她向来小心谨慎,害怕被皇太孙识破,尤其在七小姐回京之后,她知七小姐通医理,更是服用频繁。林太医说,太孙妃这些日子的腹痛,便是由此引起。” “弄琴,你个小贱人冤枉我!” 不等众人反应,夏问秋歇斯底里的低吼着,像一只失控的厉鬼,从椅子上扑过来。赵绵泽眸子一黯,下意识盯了过去,焦玉使了一个眼神儿。 焦玉得令,死死按住她,“太孙妃,切勿激动。” 夏问秋嘶吼不断,场面一度失控。 弄琴跪趴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好久不敢再出声。冷眼旁观的洪泰帝,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瞄了林保绩一眼,面色较之先前缓和不少。他像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夏初七。夏初七也迎了上去,涂得红艳的唇角若有似无的一勾,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 目光交汇一瞬,洪泰帝挪了开去。 夏初七也勾着唇笑着别开了脸。 凡事都得量力而行,如今这座皇城里,掌权的人还是洪泰帝。她掰不到皇帝,只能以退为进,殷勤地为他递上一把过桥的梯子,看上去是为了修补他祖孙二人的关系,实则只为自保。 有了这梯子,洪泰帝自然顺着往下滑,把事情推出去。重重咳嗽一声,他看着哭闹不已的夏问秋,“夏氏,你若无此事,何不待她说完?” 夏问秋尖尖的下巴一缩,又求助一般看向了赵绵泽。 “不是这样的,绵泽……” “我不想听你,我要听她说。”赵绵泽拳头捏紧。 “绵泽……”夏问秋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一亮,猛地转过头,盯住夏初七,“绵泽,你不听我,七妹的话你总该信的吧?昨日你唤她过来为我看诊,她说的是胎死腹中,可未说我没有怀胎呀。难道林太医错了,七妹也会弄错?” 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反将一军,找到敌人的漏洞来为自己开脱,夏初七有些佩服这个三姐了。只可惜,她不通医理,搞不清基本常识。看了看林保绩,又看向孙正业,她懒洋洋一笑。 “太孙妃不懂,二位太医想必清楚,胎儿死于腹中之后,脉象上便再无体现。只有胎儿在母体内正常生长的情况下,才能切出喜脉来。” 夏问秋面色一变,青白交替不已。夏初七盈盈立于一处,幽暗无波的眸底掠过一抹近乎血色的锐利光芒,只一瞬,便消失,唇角又是划开的浅笑,“人人皆知太孙妃怀胎已足四月,我自然也不例外。到了泽秋院时,我为太孙妃把脉,没有摸到喜脉,判定胎死腹中,建议引产。二位太医以为,这处置可妥当?” 孙正业当即点头,“陛下,皇太孙,老朽虽不擅妇人之道,但这基本的医理,还是懂的。”停顿一下,他看向精神涣散的林保绩,“林太医,胎死腹中已无喜脉,是这个理儿吧?” 林保绩一脸灰败,汗流浃背,此时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是医理常识……” 洪泰帝厉色道,“林保绩,你可有什么交代?” 林保绩抬头,哭丧着脸,冲他“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事到如今,罪臣再不敢欺瞒陛下,一切事实,正如弄琴姑娘所说。” 他一承认,事情似乎尘埃落定。 “林保绩,你——”夏问秋怒不可遏,可几个“你”说完,她却想到了另一出,“绵泽,你不要听他们,他们是串通好的来害我。你想,若我未怀孕,稳婆来为我落胎,怎会没有发现是真是假?” 赵绵泽皱了皱眉,还未回答,弄琴便轻声接了过去,“那两个稳婆根本就是太孙妃熟识的人。在七小姐来之前,太孙妃便与林太医两个合计好的,七小姐说的落胎法子,是最好使的,林太医已然猜到了。在落胎时,稳婆只是做出碾压肚腹的样子,而太孙妃一直叫唤,哭啼不止,就是为了上皇太孙听了心痛。皇太孙越是为她心痛,等七小姐换天花粉的事情被揭发时,才会更加痛恨七小姐。” 夏问秋身子一震,抚着绞痛的肚子,死死盯着面色淡然的夏初七,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似的,那目光赤红一片,像是恨不得吃她的肉。 “难怪你当日不肯留下来,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的?” “太孙妃太看得起我了。”夏初七失笑一声,定定望着她,目光温和得仿若两汪泉水,半点不恼,“我只是素知你性子,害怕瓜田李下,难以说清。再说,我一个姑娘家,也不愿见到血污的东西,这才没有留在内室。你这话可就太冤枉我。” “不,你个贱人,分明就是你们串通害我的!” 眼看夏问秋又要歇斯底里的发狂,焦玉再一次按住了她。赵绵泽白净温雅的脸上,带了几分冷鸷,可眸光微闪,他却沉下了嗓子吩咐。 “去把稳婆找来。” 很显然,他并不完全相信夏问秋未孕。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对她仍有信任在。 在大晏后宫里,稳婆、乳婆都有几十人,未有宫妃生育时,她们便在宫里的安乐堂中,照料在此养病的妃嫔。所以,离得并不远,没一会工夫,得了旨意的两名稳婆,便连滚带爬地入得殿下,重重跪在了地上,抖抖擞擞的交代,当日确实是按照引产的法子做的,太孙妃活活痛足五个时辰,才落得胎衣。 听完稳婆的话,夏问秋看向赵绵泽,喜极而泣。 第470章清算(9) “绵泽,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赵绵泽眉头蹙紧,看向弄琴,“你可有话说?” 弄琴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咬牙,也是豁出去了,看向其中一个婆子,“吴婆婆,你何苦睁着眼睛说瞎话?太孙妃分明只是葵水来了,哪里有什么胎衣?” 吴婆婆一怔,“你一个姑娘家,当然不懂。那恭桶里的血块,你没瞧见?若不是孩儿没了,怎会那样?老婆子在宫中这些年了,从没说过谎。” 弄琴反问,“那落下的胎儿在何处?胎儿四月已成型,怎会没有死胎?” 吴婆婆脸一白,瞄了位上的几位主子一眼,语气支吾起来,一句好好的话,愣是结巴了好久才说明白,“自是混着血水出来,落在了恭桶里,老婆子拿去处理了。” “你在说谎!”弄琴白着脸,看向一边儿苦巴着脸的抱琴,声色俱厉,“抱琴,你来说,可有见到落下的胎儿?” 抱琴吓得双手都在抖,脑袋几乎垂到胸口,“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未看见。奴婢当时吓坏了,害怕得紧,不敢细看……” 又一次争论。可争论已没有结果。 因为当时房内只有四个人,两个稳婆,另外便是弄琴和抱琴。弄琴的指认,吴婆子的结巴,抱琴的完全不知,另一个龚婆子则是负责拿木棍碾压的人,看这个形势,久居宫中,怎会不明?她只说自己并未看清,而真正可以成为证物的恭桶已经在赵绵泽入内前被清理干净了,吴婆子又说不出死胎到底在哪。 吴婆子被拉了下去,杖毙。 另一个龚婆子,洪泰帝看在是她宫中老人的份上,老眼昏花了,没按夏问秋的同伙处理,人杖责二十了事。 夏问秋抵死不认,可无论她怎样否认,有了弄琴的指认,加上林保绩认罪,此事便已认定。且有心人发现,就连万岁爷似乎也一边倒地认定太孙妃假怀孕陷害七小姐,旁人又能说什么? 夏问秋强撑着身子,看向赵绵泽,“绵泽,你还没看明白吗?是他们在害我?若是我假怀孕,弄琴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生这时候说?还有我若是假怀孕,这都四个月了,为何不早早落胎,非要等四个月成形令人生疑?” “太孙妃!”弄琴声音哽咽,下巴却抬得极高,“你迟迟不落胎,是知晓自己前三个孩儿不保,不易受孕,想等到十月胎成,让魏国公在宫外带入一男婴来假充皇嗣。这是你亲口告诉魏国公的,你忘了?” “啊”一声,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 假冒皇嗣可比假怀孕罪责大了许多,且若是有这么一个孩儿,便是皇太孙的长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嫡子。有人假冒,那还了得? 弄琴又道,“你说奴婢为何要现在说?好,奴婢便告诉你。你原本是想把假孕之事隐瞒下去,一直等到十月‘分娩’,可七小姐突然回京,你等不及了,你想除去她。反正是假怀孕,以后还可再来。那一日你与林太医密谋用天花粉嫁祸七小姐,奴婢正好听见。” “主仆多年,奴婢是忠心于你,却也不忍心眼睁睁看你一次又一次毒害七小姐,而无动于衷,于是,奴婢这才调换了天花粉。原本我这样做只是想让七小姐避过一劫,并未想过要揭穿你。现如今,眼看陛下要将七小姐下狱,若是不说出来,奴婢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你个小贱人,含血喷人!”夏问秋哆嗦着唇,目光满是哀色,“绵泽,是他们串通一气,是他们,是他们故意害我,你相信秋儿啊。” “一次又一次……”赵绵泽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复述着弄琴的话,唇角一掀,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继续说下去,让本宫听听太孙妃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一次又一次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 “殿下,奴婢不敢说……” 赵绵泽未开口,洪泰帝却是低哼了一声。 “尽量道来,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弄琴一喜,躬着身子趴在地上,不敢去看夏问秋一副恨不得撕碎了她的样子,“当年七小姐与皇太孙于成婚前日,突然出走国公府,并不是外间传言那般,是她自己走掉的,而是魏国公和三小姐逼迫的。” “三小姐那时与皇太孙有情,那一日,他二人……”想到那日荒诞的一幕,余光瞄着赵绵泽的脸,弄琴不敢细说,只得跳出那件事,接着道。 “七小姐找到三小姐,说愿与她一同嫁入东宫。魏国公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可三小姐哭闹不止,魏国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派人扮成刺客,准备杀死七小姐。幸而府中侍卫,有两名是前魏国公的死忠之士,他们连夜带走了七小姐,逃出了京师,魏国公还一路派人追杀……” “太孙妃常年都派有探子在皇太孙处打探消息,一旦得知七小姐的下落,便会告之魏国公,派人跟去暗杀。可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一回,在得知七小姐就要与何公公一道回京之后,她又气又怕,当日便派人告诉了魏国公。” “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渤海湾夜袭定安侯一案,便是魏国公做的。因定安侯此人为将清正,不与魏国公交好,魏国公便生出一箭双雕之计,一来利用曹志行与定安侯的私怨,想借他的手,除去定安侯,以便让自己在朝中一枝独大。二来顺便除去七小姐,以绝后患。” “不过,因为先前几次的刺杀失手,太孙妃害怕事情有变,为了慎重起见,她又不惜重金买通行帮杀手。上一次在登州,七小姐在脚店被刺伤,便是太孙妃雇佣的杀手所为。可事发之后,锦衣卫满城搜查,行帮的人要跑路,便讹诈太孙妃一千两黄金。这件事,是太孙妃请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入宫详谈的,与对方约好在城西的城隍庙交易。” 借由弄琴之口说出来的事情,听得殿中人无不毛骨悚然。 假孕谋取太孙妃位,数次刺杀陷害血亲。 更重要的是……魏国公亦有参与。 一件血案,终于从后宫牵入前朝。 “弄琴,你为什么害我!”夏问秋漂亮的脸儿,一寸一寸灰败,但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一看便知是垂死挣扎,“绵泽,我怎么可能?我爹爹也不可能。不是这样的,都不是这样的……” 赵绵泽冷冷一笑,却还是问了一句。 “太孙妃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弄琴摇了摇头,“行帮勒索的信函,已被太孙妃毁去,奴婢没有证据。” “殿下要证据,不知青玄这个,算不算?!” 源林堂的门口,一道清越好听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在晨曦的微光中,一袭飞鱼服姿态妖娆的东方大都督,腰佩绣春刀,就那么俊美不凡地排开众人,入得殿来。 夏初七心里都有细微的揪紧。她不想他卷入其间,可他明知水有多深,不仅不趁机把自己摘干净,偏生还要横插入一脚。老皇帝精明如斯,他怎会如此不顾惜自己? 在她的注视中,东方青玄浅眸妖娆,上前朝洪泰帝和赵绵泽施了礼,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原本准备早朝时再报的,听说陛下也在源林堂,便赶过来了。” 洪泰帝待他十分客气,抬了抬手,“你说。” “是,陛下。”东方青玄唇角一扬,“昨日酉时,我锦衣卫千户楚鹿鸣例行巡视,在城西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他跟了上去,在破旧的城隍庙里,发现有魏国公府的管家在与锦宫之人私下交易。几口大箱子,装的全是黄金。” 东方青玄的证词,可比弄琴的话有力度。 几口箱子的黄金,也佐证了弄琴的话。且不说黄金是否真是被勒索,就单论黄金数额,夏廷德为官清廉与否,就很值得推敲。 洪泰帝眯了眯眼,“可有抓到人?” 东方青玄笑了,“当时,楚千户只身一人,而对方人多势众,未免打草惊蛇,他并未上前阻止,只偷偷尾随而行,确认了对方住所后,这才返回领了人去缉拿。只可惜,对方狡诈之极,再领人去时,已人走楼空,昨夜锦衣卫搜查一夜,京师人踪皆无。” “啊!” 有人低低叹息,直道可惜。 一千两黄金啊,可不是小数目。 “好,好,真是好得很。”洪泰帝冷冷哼声,面如寒霜地站了起来,“夏氏假孕祸国,魏国公奸恶多端,此事绝不可辜息。绵泽,此事你如何处置?” 赵绵泽鼻翼微微一动。 似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久久无言。 众人也都噤了声,等着他说话。 第471章清算(10) 佐大的殿内,无人说话,穿堂风中,又传来了夏问秋低低哭泣,“绵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侍候你这些年,我还……”大概是做贼心虚,她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敢再提当年的“恩情”,用膝盖一步一行,跪到赵绵泽脚下,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绵泽,东方大人所说的行帮之事,是我做下的。我只是嫉妒你对七妹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活该,此事绝对与我爹爹无关,我爹爹花一千两黄金,只是为了替我善后。他事先是不知情的,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都是他们陷害我的啊,绵泽,我没有假孕,我真的怀了你的孩儿,是真的。” 赵绵泽的目光刀子一般巡视着她的眉眼,神情复杂之极,“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边,竟然睡了一条毒蛇,一条整日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的毒蛇。” “绵泽!”夏问秋整个人都软了。 未几,赵绵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隐约有了一丝寒意,还有无奈和失望,“夏氏假孕争位,谋害同宗,心胸狭窄,善妒狠辣,品行不端,屡犯七出之条,不配为本宫正妃。从即日起,褫夺夏氏太孙妃封号,贬为侍妾,幽禁于泽秋院,终身不得踏出一步。” “绵泽……” 夏问秋长长呜咽了一声。 “绵泽不要啊,我不想离开你……” 她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已经被放大到了极点,瘫跪在地上,暴风雨临头的压迫感,令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绵泽……” 哀哀哭着,此时最害怕的已不是自己被幽禁,而是怕父亲受到牵连。只有她父亲还伫立不倒,她才会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父亲倒下,整个魏国公府将会一败涂地,轰然倒塌,“绵泽,此事真与妾身的父亲没有干系。你饶了我爹爹吧,他都那么一把年龄了,还残了双腿……” “魏国公夏廷德。”赵绵泽任由她拉拽,烛火下的清目,看向洪泰帝,与他交换一下眼神儿,慢腾腾开口,“魏国公犯案,乃国之大事。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审理。一旦查实,必将依律治罪,绝不轻饶。” 大晏朝只有重大案件和疑难案件,才由三法司会审。殿中众人都知,这是夏氏倒台的讯号了,赵绵泽终于要借此机会找夏廷德清算。 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的感慨,又一波朝廷风浪要卷起来了,可夏初七却看得出来,赵绵泽虽然对夏问秋失望,却并未绝情。夺去名分,幽禁宫中。实在太给她面子了。 一夜潮流,终于潮退。 天色已大亮,源林堂的人都散去了,各有各的去处,各做各的事情。夏初七默默的走了出来,并未坐辇,由晴岚陪着,沿着一条条长长的甬道,慢慢往楚茨殿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 甬道,仿若没有尽头。 晴岚问:“为何还要对她留情?不把救皇太孙的事情,一并告之?” 夏初七笑:“她活着看我得意,不比死了好?” 晴岚微微低头:“若是错过机会,只怕下次不易。” 夏初七苦笑,“时机不到。就算证实了这事,结果也是一样。” 晴岚不明白,“为什么?” 夏初七眯了眯眸:“夏问秋犯的事已经够多了,再加上这一项,也不过是累加,在赵绵泽心里,罪责都一样。她到底是陪过他多年的女人,他的第一个女人,还为他落过三次胎,依他的性格,也不会要她的命。而且,假孕的事情他都不信,那件事此时说来,反倒令他怀疑真假。” 晴岚诧异,“为什么不信?他不是信了吗?” 夏初七抿了抿唇,“你错了,他其实不信。你想,弄琴一个小小的侍婢,怎会说出那么一串头头是道的话来?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弄琴,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夏问秋,他心里有衡量。” 说到此,她幽幽一叹,突然冷笑,“他那个人啊,看着温文,其实耳清目明,精着呢。好在,他虽知我将计就计,却也很清楚的知道了……他的孩儿,到底死于谁手。” 晴岚皱了皱眉,“七小姐,不瞒你说,连我也糊涂了,夏问秋到底怀没怀孕。” 夏初七牵唇,“怀了。不过,不是四个月,我估计应当不足三个月,所以稳婆虽知是有孕,却未见死胎,加之收过她的银钱,言词支支吾吾……” 这般一样,晴岚仍是心有余悸,“幸而有了弄琴,不然这一局,鹿死谁手还未定。” 夏初七抬头看向天,“这便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叫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夏问秋恃宠跋扈,弄琴挨她打挨怕了,怕她杀人灭口,又怎会被我策反了?” 晴岚点头,“是。” 夏初七轻笑,“所以,这世界是有公道的。做尽坏事的人,天都不会饶他。” 头顶的天空一片湛蓝的颜色,没有污染,没有雾霾。两侧的红墙冷肃庄重,而前方的路,却太长太长。 二人的身影,慢慢没入甬道的尽头。 “七小姐,夏家倒台了,你觉得快活么?” 夏初七麻木地走着,这个问题,难住了她。 快活么?她不知道。 谋算了这许久,才有了这一晚的天翻地覆。离报仇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她的命运或许也将要发生反转。可她却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心底一阵空茫,脑子里似乎是清凌河的水,在阳光下一波波荡漾,又似是回光返照楼夜明珠的光,幽幽的发着寒。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三月初五,离阴山皇陵与赵樽永别已整整两个月零九天。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 赵十九,你都看见了吗? 冰凉的风呼啦啦灌入她的衣袖,却没有他的回应。她抚了抚小腹,突觉脚下无力,扶着晴岚的胳膊,慢吞吞坐在了楚茨殿门口的石阶上,抱着双臂,埋下头去,只剩双肩微微抖动。 “七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晴岚的轻唤声,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抹红衣妖娆的人影。 他目光噙着笑意,却幽深若井。 “本座是来为你道喜的——” 夏初七并不是一个喜欢在旁人面前示弱的人,可先前思念赵十九时的阴郁还未消除,对方又是东方青玄,一个在这两年多的岁月里,间或穿插入她的生命中,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的朋友,难免软弱。 “我这半吊子的活死人,喜从何来?” 一句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她说得极是委屈。 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跳,看着她眼眶中尚未擦尽的的潮湿,上前走了几步,手按在绣春刀柄上,唇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要本座帮忙吗?” “什么?”夏初七莫名其妙。 “半吊子的死人,不如死了好。”他扬了扬眉,轻轻一笑,“本座的绣春刀锋利的紧。只需一刀,绝无痛苦,还免收辛苦费。” “噗嗤”一声,夏初七破涕为笑了。 “想得美啊你!” 双手撑着台阶,她在晴岚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起身,丝毫不顾及自己穿着一身华服,拍了拍屁股和身上的尘土,再无半分在源林堂中的倨傲疏离样子,眉目一横便瞥了过去,总算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 “大都督您贵人事忙,无事不会登我这三宝殿,说罢,到底有什么事儿?” 东方青玄朗月疏星的眉目松开,笑着指了指她身后的朱漆大门。 “本座这都登门了,七小姐不请我入内坐下来说话?” 夏初七撩眉,发笑,“瓜田李下。”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更为扩大,“放心,我是奉旨前来。再说,不管是在瓜田,还是在李下,本座都会站在合适自己的位置。” 微微一震,夏初七看他一眼,侧立在门边,欠身摊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东方青玄眸里掠过一抹笑意,负着一只手,昂首抬步,优雅地走了进去。 “环境不错,果然是受宠的样子。” 回京后,二人还从未有这样的机会认真坐下来说上几句话。花窗前摆了一张花梨木的小炕桌,晴岚贴心地泡上一壶飘着茉莉花香的清茶,又把嵌了玛瑙的茶具洗烫好一一放置在二人面前。 “东方大人请用茶。” “多谢。” 东方青玄礼貌致谢,晴岚笑着转了身。 门口,两个人探头探脑。 一个郑二宝满是审视,一脸都是不信任。似乎生怕俊美的东方大都督把他家王妃给骗了去。另一个梅子,前些日子还在说想做赵十九的通房丫头,这会子看见东方青玄,那一双圆碌碌的眼睛都快要收不回来了。 晴岚笑着摇了摇头,将他二人推去,门合上。 东方青玄瞧见了,莞尔道:“你这里的人,很有趣。” “还好啦,若没有他们这般有趣,我这日子那才叫一个无趣。” 凤眸一眯,他没有回答。 第472章清算(11) 花窗外的晨光带着薄淡淡的晨雾,映在薄纱的帘拢上,隐隐透出一抹芭蕉的剪影,斜光入内,衬着他白皙柔媚的俊脸,极是好看。此番情形,品景品茶品青玄,她突然觉得,今日确有一份难得的清闲自在。 东方青玄捧着茶盏,优雅地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脸。 “茶很香。” 夏初七逗他,“大都督你更香。” 东方青玄唇角一翘,“七小姐可知,拈花惹草是要负责的?” “去!你是花还是草?你不是人么?”瞥他一眼,夏初七手指伸过去,敲了敲鸟笼,逗弄着小马,轻轻发笑,“小马,大马,姐姐说得对不对?” 东方青玄眉梢狠狠一跳,不回答。夏初七挤了挤眼,又去逗小马。 “看见没有,你们俩的亲爹来了。快说一个。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东方青玄长吸了一口气,终是憋不住了,“七小姐,你是鸽子的姐,我是他们的亲爹,那我是你的谁?” 夏初七打了一个哈欠,丝毫不以为意,“我这一宿没睡,脑子糨糊了,让你占一回便宜好了。大都督,有事说罢,我等一下要补眠呢,快撑不住了。” “人才刚坐,茶还未喝,你就要撵人?” 夏初七翻个白眼,不再问他来做什么。两个人就像真的没事一般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儿,在大马和小马亲昵的“咕咕”声中,气氛很是融洽。半盅茶的功夫,东方青玄观察着她不停打呵欠的样子,终是低低一叹。 “我是来做说客的。” 夏初七唇角带笑。“猜到了。” “咦?”他好奇,“怎么猜到的?” “若是好出口的话,你又何必拖延到现在?”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唇,夏初七扬唇一笑,“再说,你不是曾经告诉我说,以前的夏楚,总是厚着脸皮找你做说客,去接近赵绵泽么?如今他反过来找你,岂不是合情合理?大媒人?” 东方青玄不理她的调侃,只问一句,“你怎么想?” 夏初七反问,“你觉得呢?” 与她视线在空间交接,东方青玄眉目生动,笑靥如花,“如今皇太孙妻位空悬,那也就是说,未来皇后的位置空悬,大好的机会,想来你不会轻易放弃吧?而且,你若不要,别人却巴巴抢着要。等旁人占了先,可就轮不到你喽?” 他虽带笑,却并无笑的情绪,夏初七安静了片刻,才敛住神色,认真的看他。 “赵绵泽应当很清楚,他若执意立我为太孙妃,不是明智之选。” 东方青玄并不诧异她的敏睿和聪慧,只是视线好一会儿都无法从她晶亮的双眸上挪开,看了久久,才幽幽出口,“为何这样说?” 夏初七弯了弯唇,“两个方面。其一,皇帝不喜我,他这样做分明是得罪老皇帝。在这关系僵持,地位不稳的时候,分明是自讨苦吃。” “其二,这些年来,夏廷德在朝中党羽众多,盘根错节,要彻底挖出,还要免得朝中动乱,他最好是借助那些老臣。如今没了太孙妃,东宫那几个侧夫人,哪一个不想爬上去?而她们的背后,都是鼎盛的家庭势力。赵绵泽当初纳她们入东宫,恐怕也有此意。如今正是顺势而为的时候,若他把这位置给了我,势成骑虎,惹犯众怒。” “你很聪明。” 看着她的眼睛,东方青玄笑了。他一直无法理解这个女子,不过短短的时日,仅摔了一次悬崖,怎会就从一个懵懂单纯得近乎傻气的官家小姐,变成这样一个玲珑剔透,不仅善于把握人心,连朝政大事的厉害关系和格局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女人。 “我也这样回答他的!晓以利弊。” 夏初七低低浅笑,“他一定没同意。” 半讥半讽的“哦”了一声,东方青玄暗自一惊,“你这么了解他?” 夏初七笑得合不拢嘴,“这与了不了解他有何相干?若是他同意了你的建议,你又怎会有道喜之说?”聪明睿智的大都督,难得被人呛上这么一回,呆了一呆,那瞬间的呆萌表情,逗笑了夏初七,“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极。”东方青玄回过神来,妖娆一笑,“今日早朝后,他便要向陛下请旨。拟用先前你俩便有的婚约,要陛下正式册封你为太孙妃。还说,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不会放弃,请你耐心等待。” 夏初七盈盈一笑,“好呀,那我等着。” “你……想好了?”他迟疑,“你知道的,你若是不愿,这座皇宫困不住你。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走。” 撞上他不若常人的淡玻琥色深眸,夏初七微微笑着,心里软成了一团棉花。 “可是这样,势必会影响到你。甚至破坏你多年来的布局,不是么?大都督,你想着帮我,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的?” 东方青玄眸子暗了暗,随即轻笑。 “旁人帮不了我。” …… 一场风波以夏初七的胜利结束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从那一日起,夏问秋就被幽禁在了东宫泽秋院。院子里除了一个抱琴,再无其他的婢女侍候,原先她在东宫伫立数年不倒的地位,魏国公一族煊赫的势头,终是轰然倒塌。 树倒猢狲散,本就是常事。由于夏廷德正在接受三法司的会审,她又得此下场,宫人之人,向来拜高踩低,虽说赵绵泽幽禁她时,便未说过要降低日常用度,但几乎不约而同的,这些年来早就看她不顺的一些人,都恨不得在这个时候踩死她。 可怜她小月未完,竟是连一包红糖都要不到。赵绵泽亦是从此不登门,她想见也见不到,不得不吃尽了苦头。 尤其在泽院秋里,听说赵绵泽已经请旨要册立夏楚为太孙妃,气得她把东西摔了个七七八八,又埋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日,那时而哭,时而笑的癫狂样子,看得抱琴又惊又怕,不敢上前,回头便去找弄琴,求她想办法把自己弄走。 第473章清算(12) 一个东宫妇人的日常琐事,对于一个王朝的储君来说,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赵绵泽对夏问秋虽有情分在,但因了这些事情,对她的气愤亦是不少,自是无瑕在此时去顾及她的生活。 他与夏廷德清算的战斗终于打响。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整个京师从朝堂到百姓都甚为关注的魏国公夏廷德一案,终于开审。所谓三法司会审,主审官三人,正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使。 赵绵泽的侧夫人里,吕绣是刑部尚书吕华铭的女儿,丁琬柔是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这复杂的关系,本就敏感,按理来说,夏氏倒台,正是他们的上位之机,他们应当一鼓作气掰倒夏氏才是。可正如夏初七事先预料的一样,由于赵绵泽为了抢得先机,先一步在洪泰帝面前请旨,要册立她为东宫太孙妃,自是引起他们的不悔,情绪反弹。 为他人做嫁衣的事,谁都不愿意做。 一方面案情不明朗,另一方面老皇帝的态度暧昧。此案开审第一日,自宁王赵析幽禁之后上位的左都御史曲良才,就以母亲忌日,回乡丁忧为由,请旨回了顺德府老家。 谁都知道曲良才是一头官场打滚的老狐狸,精明之极,老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暧昧,皇帝与皇太孙之间的关系又复杂微秒,往后谁做皇帝谁做王都还不清楚,他当然不愿参与朝堂斗争的腥风血雨。 可明知这厮狡诈,但他的理由充分,时下之人以“孝”为大,赵绵泽不得不准奏。左都御史回了家,都察院的二把手,正是夏廷德的长子——右都御史夏常。开审第二日,都察院的一个言官,便上书赵绵泽,弹劾夏常参与魏国公案,说他与夏廷德是嫡亲父子,应回避。 赵绵泽自然准奏。 因为这个言官是他自己安排的。 如此一来,临时接替办理夏廷德案件的都察院主审官,便成了左副都御史韩开诚。他是一个软蛋,在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面前,本就官位低一等,加之这般情形,如何说得上话? 历朝历代,不管大案小案,从来都不讲究一个“理”字,而在于一个“情”字。道理和公道,那是为老百姓设立的制约,与这些人无干。 于是,整个案件的审理结果,便由着吕华铭与丁克己二人说了算数。 这二人原先与夏廷德就交好,私底下颇有些见不得光的“往来”。若女儿将来能正位中宫,还能搏一搏,如今“唇亡齿寒”的心理作祟,夏家彻底倒台对他们自己并无好处,在案件审理上,就变得有些摇摆起来。 当然,他们都是聪明人,自是不会当着面儿的与赵绵泽对着干。案件一共审理了七日,调查,举证,一样没少,卷宗上的公事文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 可由于夏问秋咬死了刺杀案全是她一人所为,夏廷德事先不知情。而曹志行本身与定安侯之间,又有过节,夏廷德上堂七日,因心伤难忍,旧伤复发,又“晕厥”过去五日。最后,愣是给审出了一个荒诞的结果来——魏国公失察在先,包庇在后,罚俸一年,杖责二十。 扣一年俸禄,打二十下屁股就完了? “忌有此理!” 赵绵泽得到禀报,气得在东宫大发雷霆。晚饭都没有吃,一个人在书房里挥墨泼毫,写得笔墨纸张“沙沙”作响,发泄他的怒气。 “主子,好歹吃一口?” 见他如此,何承安亦是焦心不已。 “不吃。端下去。” “哎!” 重重一叹,何承安头都大了。 为了册立太孙妃的事,皇太孙已与皇帝之间起了龃龉。皇帝没有同意赵绵泽立夏楚为正妃的请求。但为了维系祖孙之间关系,他也没有明确拒绝,只答应考虑,让他一定要顾及朝中众臣的看法和影响力,这才是为君之道。 但是,谁会看不出来,这是皇帝要挟皇太孙的一个筹码?!因此一来,祖孙俩原本一致对外的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大臣们都是看脸色行事的鬼才和墙头草,自是懂得趁利避害。 何承安知晓个中厉害,知他心里不痛快,却也不知如何相劝。他到底还未正式登基,明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这一人,就足够制衡他的行为了。 皇帝在逼他,大臣也在逼他,眼看落于这犄角之势,大多人都袖手旁观,他心急上火也是正常。 一个时辰之后。 何承安第三次把灶上新做好的酒菜呈了上来。 大概是写字撒出了气,赵绵泽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不用何承安再仔细劝说,他就自顾自坐下,端起碗来,却仍是闷着头,一声也不吭。 “主子,奴才给你找个姑娘来,唱个小曲儿……” 何承安原是想讨一个好,结果一句话未完,赵绵泽眉头一挑,差一点把饭菜掀到他的脑袋上。 “你当东宫是青楼?还唱个曲儿,滚!” “是是,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何承安委屈地后退着,正准备出去,可他运气实在太背,刚到门口,就被急匆匆推门进来的焦玉给撞了一个结实,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得个狗吃屎,牙都撞酸了。 “哎哟喂,我的爷啊……” 焦玉嘴唇抽搐一下,把他拉起来,便不与他说话,径直走向一脸淡定的赵绵泽,低低说了一句。 “殿下,七小姐有请。” 赵绵泽目光倏地一跳,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抖。见焦玉眸底有想笑又憋着笑的样子,他轻咳了一下,抑止住心里冲动的小儿女情怀,正色着脸。 “她可有说何事?” 焦玉摇头,“她只说,有要事相商。” 这些日子为了夏廷德的案子,赵绵泽一心都是焦躁,加之并未有办好册立她为太孙妃之事,与皇帝僵持着,有些不好去见她。 如今她派人来请,他即便想忍,也忍不住内心无端升起的雀跃。顾不上再吃东西,他起身便要出去。 可刚走到门口,他不由看了看自己。 墨汁沾身,玉带微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狼狈不堪。吸了一口气,他侧过眸子来,看了一眼托着腮帮在边上叫唤不已的何承安,又皱了皱眉。 “替本宫沐浴更衣。” 第474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 夏初七懒洋洋坐在窗前看雨,见赵绵泽急匆匆入屋,只叫晴岚拿一张大绒巾来,为他擦拭雨丝湿润的头发。自己则是一动不动,浅抿着唇,靥靥带笑,样子极是好看,却并不与他说一句话。 “你的伤好没好彻底?” 看她满不在意的样子,赵绵泽眉梢一扬,只好无话找话。 “好多了。”夏初七乐得配合。 “我原本该早些过来瞧你的。”他坐在她的对面,瞥了一眼她端着茶盏的青葱手指,心里微微一荡,见她不说话,声音多出一丝无奈的叹息来,“可这几日太忙,本该办成的事情,一样也未办好。就连该给你的名分,也没有做到,自觉不好见你。” 夏初七莞尔看他,淡淡道:“我从未怪过你。” 不怪,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稀罕,不怪,只因她有比怪更深的情绪——恨。可她悠然自得的话,赵绵泽听来感受却并非如此。她今日的笑容太多,久违得仿佛隔了好几年的时空,再一次温情脉脉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竟像极了当初那个狂热爱恋他的小姑娘。 胸腔莫名一堵,他突地有些庆幸,他终究还是找回了她。 虽然彼此错过了几年,但他们将来还有长长的时间。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握紧她的手,“小七……” 她指尖很凉,触上去竟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缩开。他吃了一惊,飞快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暖了暖,语气是说不出来的怜惜。 “春寒料峭,坐在窗口风又大,你该多加件衣裳。” “没事儿,我不冷。” 如果不是被他捏着手,她又怎会觉得冷?夏初七唇角扬了扬,缩了缩手,“殿下先坐着,我去吩咐灶上,做几样小菜来,我们边吃边说?” 门口就站在丫头,哪里需要她去? 赵绵泽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虽有不舍,却没有勉强,温雅地笑了笑,放开她的手,端起桌上砌好的茶水,轻轻抿一口,恢复了淡然。 她施施然从他身边走去。 不多一会,她又回来了。二人相对而坐,却久久无言。 楚茨殿的厨子速度很快,不多一会,梅子和晴岚来摆桌。菜式不算丰富,几个家常小炒,一盘水果,一碟糕点,另外有一个白阖玉的酒壶。夏初七笑着为他斟满了酒杯,语气轻和道:“殿下,今日我借花献佛,请你吃饭,不要介怀。” 赵绵泽未动声色,瞥着她不吭声。 夏初七笑着眯了眯眼,恍然大悟一般,拿过他面前的酒杯来。 “殿下是怕我下药?不好意思,我不懂宫中规矩,逾越了。”说着,她拿过酒杯来便要往自己的嘴里灌,赵绵泽却飞快地拦住了她,从她手上夺过酒杯来,“你伤未痊愈,喝不得酒。”见她抿笑不语,他窘了窘,为免显得小家子气,端起酒杯,悉数灌入喉间。 “好酒!”轻赞一声,他突地奇道,“这酒我竟是未喝过,很是香醇。” 夏初七眉梢一扬,笑眯眯看他,“是啊,很好喝呢。这酒名叫茯百。” 赵绵泽眉头狠狠一跳,好半晌儿才吐出一口话。 “你哪里得来的?” “今儿白日里菁华来过。”夏初七没有看他,神色并无异样,唇角的笑意未绝,“我前两日差人给她捎了信,拜托她夫婿去了一趟晋王府,替我拿来的,府里边存了好些。呵,我好久没有喝过,有些想念这味道。怎的,你不喜欢喝?” 赵绵泽手指在酒杯上转着,突地失笑,“你即知它是茯百酒,想来也知道,这酒是陛下专为晋王酿造的,旁人不能喝。即便是我,也不成。” 夏初七微微一笑,“那有什么,酒而已。人有高低贵贱之分,酒这东西,难道也有?再说,我们偷偷喝了,陛下能知道?” 赵绵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皱了皱眉。 “你若是喜欢喝酒,等你的伤好了,我为你找些好酒来。这酒,不要喝了。” 夏初七眉目沉下,状若无意的为他盛了一碗汤,把酒壶拿了起来。 “好吧。你即是不喜,那算了,算我自讨没趣。” 她看似没有情绪,但眉目间分明有些生气了。赵绵泽手指微微一僵,叹一声,把她要拿走的酒壶抓了过来,“酒都开了,不喝岂不浪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夏初七笑得唇角扬起,灿若云霞。 茯百酒的滋味儿别样,气息也极是独特,那香气并不浓郁,清幽得若有似无,不仔细闻像是不觉,可一旦入鼻却极是醉人。这香醇之气,夏初七从未在别处闻过。 若不是肚子里有小十九,即便是毒,她也愿意喝下的。因为那是赵樽的味道。 赵绵泽浅酌小饮,样子极是优雅,“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有何事相商?”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吧?”夏初七唇角微勾。 “我不知。”赵绵泽握杯的手紧了紧。 迎着他极富洞悉力的目光,夏初七弯了弯唇,,坐正了身子,盯着他看,“好吧,既然你没有发现我示弱,是为了讨好你,那我便直说了。皇太孙殿下,如今我在宫中的身份极为尴尬,满朝文武当我是祸水,贡妃恨我入骨,陛下更是对我心生嫌隙,我真的很害怕,哪一日睡下去了,就醒不过来。” 赵绵泽似乎并不意外,嘴角勾出一抹薄薄的浅笑,“所以呢?” 夏初七盯着他的眼,一眨不眨,言词极是恳切,“所以,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若是有心,劳驾放我出宫。” “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都比皇宫安生自在。” 赵绵泽沉默了。屋外的雨点“沙沙”作响,被夜风送到窗棂上,那细密的敲击,在安静的屋子里,入耳格外清晰。在昏黄的灯光里,他与她对视片刻,方才掀了掀唇,“小七,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给你时间,陛下他老人家,恐怕不会给我时间了。” 赵绵泽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考虑了片刻,再出口时,他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你无须害怕,这宫中到处都有我的人。你的身边也有,可保你安全。”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惊。 果然,她的身边有他安插的人手。那他到底知道多少? 思考一阵,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些日子,你待我极好,已经为我做许多事情了,我很感激你。不瞒你说,我原本对你是有怨恨的,可如今看你与我叔父还有朝中的牛鬼蛇神斗法……我也心累得紧。我不想你为我冒这样的险。因为我的心里,如今仍是装着他。你为我做再多也是无用,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听她突然这样说,赵绵泽喉结微微一滚。 她若是告诉他,她已然不恋十九叔了,他一定难以相信。 可她既然能如此坦诚的与他交心,于他而言,这便是好事情。 忽地轻笑一声,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小七,这没有关系。前几年是我们错过了。当然,最主要是我的荒诞,还有自以为是。若不然,你又怎会寄情于他?”停顿一下,他深深瞥她一眼,“至于如今朝堂的僵局,我虽骑虎难下,担了一个监国之名,却干不了监国之事。但不会太久,你给我时间,我自会解决。”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眯,并不答话。 他再次一笑,“小七,我们从头再来,可好?” “或许我可以帮你?”她突然说。 赵绵泽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回答的是上一句。 深深看她一眼,他眸中的温润之色被一抹凉意取代,视线复杂幽深。他不知她是有意避开话头,还是心思根本就没在他的身上。心里虽有一阵堵闷,却也不便多说,更不好告诉她,比起操心眼前看似一团糟的朝中大事,他更闹心的是她。 朝堂事务令他腹背受敌的原因,在于乾清宫里的皇帝。 皇帝故意扼制他的原因,则是在于她。 这两点他比谁都清楚。只在早晚而已,并不难解决。 而她才是他真正的未知。 看他目光深沉,夏初七心里一窒,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认识这样久,也是这几天她才发现,赵绵泽此人的城府,比她想象中的深了许多。 在她算计他的同时,不敢说他有没有在算计着她。 静默片刻,她微微一笑,“你不必怀疑我的居心,我只是与你分析一下情况罢了。你如今陷入僵局,关键点,只在陛下一人,与朝中的臣工都无相干,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看眼色行事的墙头草而已。” “小七,你与往常不同了。”赵绵泽语气缓和,话中暗藏机锋。 “是呀,跟了他那样久,再笨的人,也会聪明几分。”她轻轻一笑,似是在追忆赵樽,唇角露出一抹迷离的甜美笑容。 这一抹笑,在赵绵泽的眼里,恍如隔世。 第475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2) 几乎是突然的,嫉意便涌上了心头,“可以不在我面前提他吗?” “为什么不可以提?”是害死了赵樽,他心虚?夏初七凉凉一笑。 “小七,你应当往前看。一直恋恋不忘过往,只会让你更加难受。人死,不能复生。”他表情极是淡然,可说起一个“死”字,竟也没有丝毫的异样。 夏初七心里的恨意突然上头,冲口讽刺一句。 “他死了,你很快活,对吧?” 微微抿唇,赵绵泽平静地看着她眸中的恼意。 “我想,我是应当感到快活的。” 夏初七突地一怒,“你……” “可我,并不如想象中的快活。”他打断了她的话,优雅地起身,将她一只死死揪在桌沿的手抓过来,死死握在掌中,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淡薄,“小七,不管你有多恨。他死了,就是死了。你认清现实。” “什么现实?”夏初七凉笑着抬头。 “你的男人,只能是我。从前是,将来也是。” 他指间的力度加重,捏得夏初七手指生痛。她从来不知,赵绵泽这种在她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力气竟然也会这样大,她一时半会竟是挣脱不开,不由翘起唇角,略带恼意的嘲弄。 “狠话谁不会说?皇太孙说得这样响亮,那你倒是做给我看啊?有本事,明日就让皇帝下旨,册封我为太孙妃。不然,你就做出男人的样子来,大度点放我离开。” 赵绵泽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她眸光深邃无波。 面前的女子是夏楚,一眉一眼,无一处不是。 可她却又丝毫不像夏楚。她若是夏楚,怎会如此不顾他的心情?在他记忆里的夏楚,无一事不以他为先,他若是肯多看她一眼,她都会欢喜万分。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而今,她讽刺他,恼恨他,还一门心思离开他。 那时,他觉得她很傻,简直无一处可取。 可眼下,他是多希望她再傻那么一回。 不对,她不是不傻了。而是她的傻,再不是为他。 苦笑一声,他眉眼全是无奈,情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毅,一横心,他扯她过来,重重带入怀里,语气带着浓郁的酒气,低低道,“小七,明日我便领你去乾清宫。” “做什么?” “请旨赐婚。” “你不是请过旨了?” “那不一样,明日一定成。” “我只想离开。不稀罕你的名分。” “我知。可是,若非这些年的变故,我两个早就成亲了,不会等到如今,更不会生出这许多的波澜,更不会有赵樽。夏楚,以前是我错过了你,但我虽有错,你也有。若非你的行为不检点,我也不会把你想得那般不堪,以至错过这些年。” “我的行为不检点?” 夏初七停止挣扎,纳闷地看他。 “你都记不得了。”赵绵泽注视着她晶亮的眸,微微一叹,“这样也好,不记得我便不提了,我们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头再来? 夏初七唇角一冷,“行了,不愿说作罢,反正我也不想听,与你有关的,我都不想听。放开我。” “小七……让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他喘息着,双臂往紧了一收,夏初七气闷不已,用力去推他,他却仍是不放,似是压抑了许久,紧紧抱住她,突然低下头,唇便要落下来。 夏初七抬手制止住他,撑着他的下巴,声音骤冷。 “你是想我死在这里?” 赵绵泽赤红的眸子,有一丝迷茫,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喑哑,“小七,你无须害怕,宫中虽险,但我定会护你,谁也不能伤你。包括……”迟疑一下,他坚定了声音,“我皇爷爷,他也不能。” 微微弯了弯唇,夏初七突然安静下来。 “他若是明日就要杀我,你怎办?” 泽秋院里,抱琴推开厚重的门,慢吞吞走了进去。 “太孙妃……” 听得这个称呼,夏问秋唇角掀开,脸上的表情刹那缓和,甚至还带了一抹久违的笑意,她冲抱琴招了招手,亲热地让她过来坐了,这才端正自己的姿态,就好似她真的还是东宫太孙妃一样,“说吧,何事?” 看她这般样子,抱琴很是替她悲哀。 “太孙妃,有一件事……奴婢先前不敢禀告,怕您动怒。” 夏问秋脸色一变,“到底有何事?” 抱琴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是,就是魏国公的案子今日审结了。” 夏问秋一惊,抓住她的手,激动得无以复加。 “怎样了?我爹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抱琴被她摇得煞白着一张脸,深深埋下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太孙妃,奴婢不敢撒谎。今日三司会审之后,奴婢特地去打听了。他们说,说魏国公已被下狱。等待,等待秋后问斩。小公爷被革职,魏公国府,阖府抄家。男丁流放乌第河,女丁充入教坊司……”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夏问秋面如纸片,口中喃喃着,虚软在椅子上,整个身子都在激烈颤抖,两片嘴唇不停哆嗦,没有半点血色,“绵泽他怎会这样不念旧情?阖府抄家?” 不等抱琴回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急匆匆地站起,红着眼睛,像一只慌乱的兔子,原地打着转的走了几圈,猛地一回头,吓了抱琴一跳。 “快,为我梳妆,我要去见绵泽……” 宫里的雨夜,极是冷寂而凄怆。 淅沥的雨丝一直未停,夏问秋穿了一身抱琴的衣裳,偷偷出了泽秋院,一路都没有被人发现。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混入赵绵泽一贯居住的源林书房,值守的小太监却告诉他说,皇太孙去了楚茨殿,并未回来。 她像被雷劈中了,疯了一般跑向楚茨殿,拍打着朱漆的大门,什么也顾不上了。 “绵泽……绵泽……快开门,我是秋儿啊……”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着,声音穿透了夜空。 好一会儿,门开了,晴岚走了出来,递给她一把伞。 “殿下和七小姐已经歇了,侧夫人回吧。” “不,不可能,我要见他,他不会不见我的。” “夏楚,你个小贱人……你出来呀……绵泽啊……” 晴岚看着她撒泼,面无表情,叹息一声,“侧夫人,若我是你,就不在这里喊叫,惹人讨厌了。你这般大的嗓子,不要说楚茨殿,便是整个东宫都能听见了,皇太孙若想见你,怎会不应?” “呜……绵泽……你好狠的心啦……” 夏问秋整个瘫软在地上,身子无力的倒入了雨地里,伞掉在了边上。 “哎”一声,晴岚重重一叹,慢悠悠转身而入。 楚茨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跌坐在雨地,夏问秋哭得嗓子哑了,比落汤鸡还要狼狈。 抱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替她撑着伞,蹲了下来,“太孙妃,我们回吧。其实,我还听说,陛下拗不过皇太孙,已经对册封七小姐的事松口了。明日一早,他两个就要一起去乾清宫拜谢陛下。” 夏问秋软在雨地里,哆嗦着唇,无法回答。 她想不通绵泽为何如此绝情,他曾是那样的喜欢她,他为她亲自搭建了鸟笼,为她搜尽各种奇珍异宝,她以为他会永远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可如今,他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少年,他成了大晏的储君,而她也不在是他捧在掌心里的秋儿了。 雨地里,一个少年撑着伞朝她走过来,他面容俊气,温文尔雅,一袭白衣仿若不食人间烟火,轻轻一笑,齿白唇红。 “绵泽……” 她笑得哭了出来。太傻了!是她自己太傻了。在绵泽宠爱她时,她想要的东西太多,想要做他的正妻,想要做他的太孙妃,想要做他的皇后娘娘,想要母仪天下,还想要他此生独她一个女人,想要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嫉妒她之所得。 可想要得越多,她失去得越快。 如今,她什么都想放下,只换回一个他来。 可独她一人的赵绵泽,却已不在。他在屋子里,抱着另一个女人温存。 长长的哭泣着,她看着黑夜雨幕下的楚茨殿,一声一声喃喃。 “你好狠的心,你真的不给我一个机会了么?” “太孙妃。”抱琴扶起她的肩膀,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四处看了看,才小心翼翼的递给她,“奴婢跟着你过来时,碰巧见了柔仪殿的月姐姐。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她有法子帮你报仇。” 月毓? 夏问秋眼睛一亮。 雨幕下的皇城,一处比一处更凄凉。 柔仪殿里,三更已敲过,贡妃也还未入睡。 半靠在榻上,她直勾勾看着墙壁发愣,美绝人寰的容颜也抹不掉她的痛处、失落和长夜漫漫的孤寂。月毓在她的身边儿为她轻轻按捏着头,声音徐徐低缓,“娘娘,头痛缓解一些没有?” 贡妃迟疑着,像是走着神儿,好一会才回答,“头还痛得很。” “那奴婢再给娘娘揉一会儿。” 第476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3) 月毓放轻了手,抿了抿唇,突然一叹,“奴婢早就说过,对夏楚那种女人怜惜不得……娘娘你啊,就是太善良了,饶她一回,她倒好,反倒在那边与夏问秋争宠,闹了多大的笑话,还害得后宫不得安宁,万岁爷都被她气病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就是欺负娘娘您心软,不会怎么样她,所以才这般待你。你看吧,爷的尸骨还未寒,她就要改嫁了。她倒是落一个欢喜嫁人,只苦了娘娘你,夜夜不得安睡,奴婢瞧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贡妃看着灯火跳跃在墙壁上不停变幻的光线,声音幽暗。 “有什么法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也未许过老十九,至于旁人要说什么……又哪里堵得住他们的嘴?想当初,我不也是么?” “娘娘!”月毓喊住了她,还未说话,虞姑姑便打了帘子进来。 见状她轻咳一声,朝月毓轻声道,“姑娘,泽秋院的抱琴来找你。” 外屋的小偏厅里,抱琴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月毓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月大姐,大事不好了。” 月毓蹙着眉头瞄她一眼,“你怎的到这里来找我?眼下宫中是非这样多,你这不是为我找麻烦吗?” “月大姐,实在对不住您。”抱琴面有窘色,捋了捋半湿的头发,嗫嚅着唇,“可我家主子如今被禁了足,泽秋院就我一个丫头,我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月毓端直了腰,慢吞吞坐在椅上,轻瞄她一眼。 “找我何事?” 抱琴瘪了瘪嘴,猛地往地上一跪。 “月大姐,帮帮我家主子吧。上次,上次主子也帮过你呀?” 轻“咳”一声,月毓打断了她,蹙紧眉头,无可奈何的一叹,“抱琴姑娘,你家主子这是被那小妖精给祸害的。如今这般局面,我即便有心,又如何帮她?” “月大姐,我家主子已然心灰意冷,她不图你搭救她,只求你……”眼看月毓眉梢一动,抱琴停住接下来的话,走近了几步,才欠着身子,贴着她低低耳语了几句。 月毓的目光,也是一亮。 赵绵泽做了一整晚的梦,一个他这些年做了无数次的梦。 他梦见了那个陷阱,他此生经历过的最为惶惑的一个地方。陷阱很深,很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底部可以摸到乱石,四周是松软的泥,无可攀爬,他一个人在里面,很冷,很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 怅惘地吁一口气,他猛地惊醒,哑着嗓子轻唤,“何承安……” “殿下醒了?”回答他的人,不是何承安。 清灵恬脆的女子声音,宛如黄鹂出谷,莫名让他的心漏跳一拍,仿若霎时与那个声音重合。他激灵灵一偏头,看见坐在窗前椅子边上的夏楚,愣了愣,突地失笑。 真是魔怔了。 觉得每一个声音都是她。 “殿下是没睡醒?还是见鬼了?”夏初七调侃道,神采奕奕的样子,看上去精神头儿很不错。赵绵泽看了看环境,像是刚想起昨夜的事,眉头紧紧一拧,略微尴尬,“小七,我昨夜……失礼了。许久不曾喝酒,竟不知不觉醉过去,让你瞧了笑话。” “无事。”夏初七莞尔一笑。 “承蒙小姐不责,小生感激不尽。”赵绵泽戏谑一句,便要起身。 “因为你不是喝醉了。”夏初七笑着补充。 赵绵泽撑着床沿的动作僵硬住了。夏初七唇角仍是带着浅笑,看着他身着白色中衣,黑发如云,剑眉玉面,黑眸懵懂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殿下对我如此信任,我若再相瞒,实在过意不去了。你确实不是喝醉了,而是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药。” 他一怔,“为什么?” 夏初七原就没有想过要瞒他,昨天晚上夏问秋在外面呼天抢地的哭嚎,即便她不说,赵绵泽也会知道。而且依他的脑子不可能不怀疑是她在酒里动了手脚,与其让他生疑,不如直接交代,来得真诚一点。 “我若说是我想留你下来,你会信么?” 赵绵泽对她微微一笑,“不信。” 夏初七唇角轻扬,若有似无的叹息,“我猜你也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我会做出这种小肚鸡汤的事来。可事实就是如此。” 看赵绵泽深幽的目光明明灭灭,她别开了头,以便让自己说得更为令人信服,“我心里不痛快。你本就是我的夫婿,三姐霸占了你这些年,我就想她也尝尝被人抢了男人是什么滋味。” 赵绵泽皱着眉头看她。 “昨天晚上,你睡下后,她来了。”夏初七轻松地说着,转头定定地看他,见他眉头果然拧得更深,冷笑着抬了抬下巴,“憋屈了这些年,我实在忍无可忍。殿下若是要将我治罪,我无话可说。” 赵绵泽深深凝视着她,好半晌,他才拢了拢身上衣裳,唇角露出一笑。 “醉卧美人榻,我正求之不得,何罪之有?” 夏初七知他这一关过了,松了一口气,施施然起身,深深一揖。 “小女子多谢殿下成全。” “小七,过来!”赵绵泽朝她勾了勾手。 “做什么?”她一愣,却不动。 他突地一叹,大步过来,双臂一展狠狠抱住她就要亲,夏初七吃了一惊,几乎没多考虑,条件反射的曲膝顶胯,直接击中他的要害。 “啊!”一声隐忍的惨叫,他弯腰蹲了下去,痛得额头上青筋直跳,指着她,声音破碎着说不出话来,“你……” 看他痛得脸都扭曲了,夏初七左看看右看看,原本的郁气竟是松缓不少,微微一笑,叉着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活该!下次还敢不敢?” “你刚还说……我是你夫婿……” “那又如何?说说而已,不要当真。” “狠心的……妇人!” 见他说话都吃力,整个人几乎跌坐地上,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吸一口气,低下了头来,“喂,你没事吧?” “你试试?” “不成,这个我真试不了。” 赵绵泽看她说得认真,样子无辜得紧,却连扶自己一把的举动都没有,又是生气又是想笑,唇角扭曲的抽搐着,好一会才缓过劲来,目光微微一眯。 “差一点废了我。去,让何承安来侍候。” 等赵绵泽收拾好出来,楚茨殿里,早已备好了早膳,赵绵泽看一眼坐在桌边犹自吃着,都没有等他一起的夏楚,目光闪着柔柔的光芒,“你倒是不客气。” “我自己家里,我有什么可客气的?”夏初七不似为意的瞄他一眼,咬着一个满口生香的小包子,嘴里啧啧有声。 于她来说,不要说他赵绵泽,即便是赵樽,她肚子饿了,也没有等他的时候。可她却不知道,那是赵樽一直纵容她。在赵绵泽眼里,根本不是这样的规矩。哪怕他与夏问秋极好的时候,夏问秋也绝无不等他就餐的时候。 坐在桌边,他优雅地喝一口粥,“口味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她随口应和。 “嗯,以后我常常来喝。”说罢见她差一点噎住,他唇角一扬,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欢喜,情不自禁地出口,“哪怕每日喝茯百酒,也甘之如饴。” 夏初七心里一窒。 他说茯百酒,是知道茯百酒的“内涵”,还是说他不介意她每日给他下药的意思?她没有问,看着他温暖带笑的脸色,冷冷翘唇,并不回答。 一个简单的早膳,因了有赵绵泽在,竟有一大帮人在旁边侍候,夏初七原本吃得很香,这样一来,立马没了滋味儿。 赵绵泽似有察觉,默了默,挥退了旁人。 “等我退了早朝回来。” “做什么?”她低声问。 他瞥她一眼,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轻轻一笑,“昨夜不是说好的?一起去乾清宫见皇爷爷,往后,我们就总能在一起吃早膳了。” 夏初七眉梢一扬,不置可否。 他似是有些急着赶时间,不再与她多言,很快喝完手里那碗粥,朝何承安使了一个眼神,径直领着人去了。可事情哪里能那么顺利?还没等到赵绵泽下早朝,乾清宫就派人来传她了——皇帝要见她。 …… 楚茨殿的门口。 夏初七刚迈过门槛儿,便怔住了。 甬道旁一盏铜制路灯的边上,一个身着禁军将领黑色甲胄的人默默站在那里。晦暗的面色,深沉的眉眼,凛然的五官,看上去极是凝重。 夏初七从来没见他穿过这身衣裳,三个月未见,他人也似是黑瘦了一些,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陈大哥?……陈将军。” 陈景紧抿着嘴,一双波澜翻腾的眼睛盯着她时,平添了一抹难以言状的沧凉之感。怔了片刻,他慢慢走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了看她身边的人。 “七小姐,借一步说话。” 夏初七点点头,拍了拍晴岚的手,与他一起走到路边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陈景也是沉默,好久没有说话。 第477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4) 她笑了笑,打破了僵局,“你在怪我?” 陈景目光定在她脸上,声音极是沉闷,“人各有志。发生那样大的变故,我等男儿尚且需要安身立命之所,何况你一介女流之辈?你的做法,本是应当。” “谢谢,那你找我有事?” 陈景看她,似是犹豫。 “楚七,不要去乾清宫。” 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夏初七唇角掀开,心里突地狠狠一暖。赵十九虽然不在了,可是他手底下这样多的铁杆旧部,仍是关心她的。 可也正是如此,她更不能连累这些人。 “没什么事,陛下叫我过去一趟,大抵是皇太孙请旨赐婚之事,想找我确定一下,陈大哥无须替我担心。” 陈景掌心按在剑柄上,眉心蹙得极紧,似是考虑了良久,才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 “你收拾收拾,马上跟我走。” “走?”夏初七笑了,“陈大哥要带我去哪?” 陈景道:“总会有地方去。” 夏初七打量他,“你这禁军统领不做了?前途通通都不要了?” 陈景喉结鲠了一下,“不做了。” 夏初七眉目一动,心里很堵。 每个人的生命都很贵重。她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别人应该为了她而牺牲掉自己。如今整个皇城禁军都在陈景手里,他如果要带她走,并非不可能。但也就意味着,他与在晏朝廷做对,他身上所有的光环,以及他当初考取功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而且可能终身逃亡。 这样的人情,她欠不起。 眼眶湿热,她看着他笑,“陈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今日乾清宫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一闯。”加重语气,她狠下心,冷冷道,“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想嫁给赵绵泽,想做太孙妃,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谁也阻止不了我,皇帝也不行。” 陈景心脏一紧,放缓了声音,“今日乾清宫就算你躲过了,明日呢?身在后宫,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你这是何苦?做太孙妃,做皇后,真有那么好?” “世间女子,谁不心向往之?” 陈景本就不擅言词,抿紧嘴唇瞧她片刻,看到有巡逻的人过来,终是大步离去。 “珍重。”夏初七无声地吐了两个字。 可陈景走了几步,似是又想起什么来,他顿住脚步,没有看夏初七,而是看了一眼默默旁观的晴岚,“晴岚姑娘,陈某有几句话。” 晴岚看了夏初七一眼,走到他面前站定。 “陈将军有何指教?” 陈景目光闪了闪,平静无波的俊脸上情绪莫测,语气冷然,声音却压得极小,“今日我会在乾清宫当值,这个东西你拿着,紧急时使用。” 说罢他没有迟疑,直接伸手握过晴岚的手,顺势将一个东西塞到她的手心,轻轻捏了捏,示意她握紧,人已转身离去。 晴岚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着被他握过的手,脸上突然烧了一下。 “哟,你两个说什么了?啥时候好上的,当着这样多的人,还玩牵牵小手?”陈景刚才塞东西的动作很迅速,晴岚又背向着她,夏初七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晴岚垂着眸子,耳尖烫了烫,没有摊开掌心,直接把东西塞入了怀里,没有隐瞒夏初七,“他今日会在乾清宫当值。” “所以呢?” “他给我一支响箭。” “哦,我还以为陈大哥给了你什么定情信物。”夏初七戏谑地看着她泛红的脸,突然一叹,“晴岚,不必听他,此事我自有主张。我的事情,不想连累他身家性命。” 晴岚微凝着脸,“可是七小姐……” 夏初七戏谑,“还没嫁,就要从夫了?” “我……我哪有?” “好了,与你玩笑。”夏初七正经着脸,见晴岚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由又翘起唇来,接了下一句,“等这里的事情了去,我若是还活着,就为你和陈大哥做媒。到时候,你再从夫。” 洪泰帝是在正殿里召见的她。 外间盛传皇帝被皇太孙请旨赐婚的事气得不轻,病得很重。可夏初七踏入正殿,看他的精气神便知,这个皇帝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 殿中的人,比她想象的多。 除了主位上的洪泰帝,还坐着许久未踏足此间的贡妃娘娘,除此,一干宫女嬷嬷和侍卫太监,也一个个严肃着脸,不像是要审她,到像是监斩官。而此处,就是一个行刑的法场。 轻轻笑着,她福身请安,“陛下万安,贡妃娘娘金安。” 洪泰帝脸色冷鸷,没有说话。贡妃到底比他更为沉不住气,不等夏初七身形站稳,便凉凉道,“夏氏,本宫最后再问你一次,你一定要撺掇皇太孙娶你?” 撺掇?夏初七瞄了月毓一眼,奇道:“娘娘此言,民女不太明白。我与皇太孙自幼便有婚约,如今皇太孙娶我,不过是践行当年的约定。合乎情理,何谓撺掇?” 每次看她一副理直气壮要嫁的样子,贡妃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好你个不识大体的蠢妇!本宫替你惜命,才多嘴问一句。你还要伶牙俐齿的狡辩,看来是不要命了。那么,就不要怪本宫无情。”说罢,她看皇帝一眼,吩咐月毓。 “赐酒。” 夏初七这才发现,月毓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手上端了一个紫檀木的托盘,托盘里有一壶酒,还有一个杯子。 看来月毓比她以为的更为聪明。 看来洪泰帝比她以为的更想她死。 看来他们准备省略一切程序,要直入主题,把她弄死了事。可是,这白绫,毒酒和剪刀,老三件,真是没有什么新花样。 夏初七轻笑,眸底生寒,“贡妃娘娘要赐我毒酒,可否先说个明白,我何罪之有?说清楚了,也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贡妃似是不忍,手指头攥得生紧,“月毓,你告诉她。” 月毓应了是,凉凉的看住她,“夏七小姐,为免脏了贡妃娘娘的嘴,此事只好奴婢来代劳了。自古妇人之德,以贞节为首要。尤其是皇嗣选正妻,更须女子有清白干净之身。你早已许过他人,残花败柳,如何还敢入住东宫?如何还敢厚着脸皮要皇太孙娶你?” 夏初七眉梢一挑,“残花败柳,这从何说起?” 月毓冷声道:“好,那我再说明白一些。你本为皇太孙的御赐嫡妻,却不守妇道,在待嫁之期,与他人有染,玷污皇室清白,理应活活笞刑而死。今日毒酒一杯,是陛下和娘娘怜你,还不谢恩。” 在封建王朝,不要说皇室,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极为看重女子的贞节。这确实是他们要杀她最有力的一个理由。可夏初七还当真不太相信,他们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她跟过赵樽的事情来。因为那不仅是打她的脸,还是打赵樽的脸,打大晏皇室的脸,也是打贡妃和老皇帝的脸。 “月姑姑,这样冤枉我的话,谁说出来的?我与何人有染,你今日倒是与我说个明白,不要坏了我的清誉。” 这话问得极妙。 谁敢提晋王的名字? 晋王赵樽一死,俨然已成了大晏的一个与“崇高”有关的符号,一个载入历史的神话。这种与侄媳通奸的丑事,是旁人都不敢随便泼在他身上的污点,更何况他的亲生父母,又怎么会? 贡妃一听就急了,“你这个贱人,你……” “娘娘!”月毓递一个“稍安忽躁”的眼神儿给贡妃,像是早想好了对策,“你不肯承认是吧?清白与否很好证实。只需去安乐堂找两个嬷嬷来验一验,便知分晓。” “月姑姑,不如你亲自来?”夏初七挑衅地抬高眉头,“只怕我原本好好的女儿身,被你找来的人一验,到时候真就不清不白了。” “女儿身?”月毓倒吸了一口气,听她说得坦然,只觉一股子怒气直往胸口腾升,“夏楚,你实在恬不知耻。” 见月毓这么淡定的人,也被自己气得炸毛,夏初七轻轻一笑,姿态妖娆的冲她抛了一个媚眼,突地别过头,望向贡妃,“娘娘,若是一定要验,可否请你亲自动手?在这皇城之中,我只信你一人。” 贡妃一愣,奇怪地看着她,“你这是何意?只信我一人?” 看到贡妃的迟疑,再看到夏初七眸中的狡黠,月毓眸底寒意顿生。 “陛下,娘娘,此女素来奸猾,为免夜长梦多,还是不要再与她理论得好。” 贡妃抿着唇,还未说话,洪泰帝却是对月毓的话深以为然。他十分清楚夏楚为人的狡猾,生怕她的话动摇了贡妃,轻咳了一声,便接过话去,“无须多言,赐酒。” “是!” 两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嬷嬷,闻声便恶狠狠地冲了过来,要按住夏初七。他们嘴里说的是“赐酒”,其实就是要强行灌酒。 “七小姐!” 第478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5) 殿中,与夏初七同来的几人惊住了。一看晴岚绝决的表情,夏初七瞪她一眼,阻止了他们,自己后退两步,目光幽然一扫,“我们这是诚心要逼死我吧?与其这样,又何苦传我过来,不如直接找人一刀结果了我,还能落个好名声,以免将来史官笔下,再添一笔酷政。” “好大的胆子。” 洪泰帝怒极,指着她恨声。 “给朕灌下去!” “陛下!”贡妃牙关一咬,突地心生不忍,“不如先把她关押起来。若是她悔了,便饶了她的命罢?” “善儿!”洪泰帝看她一眼,见她闭上了嘴,这才看向夏初七,冷声道,“夏楚,朕给过你多次机会,是你不愿。你原本是可以安分活下去的,但你不安分,既然一心寻死,那朕便不再饶你了。” 与他凌厉的目光对视着,夏初七暗惊。她突然觉得,也许在这些人里面,真正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的,只有这个耳清目明的老皇帝。所以,他才如此坚决的想要除去她。 冷冷一笑,她对上他的眸,“死有何惧?只是在死之前,好歹也得有一个说法吧?无端端的杀人,总会堵不出攸攸众口的。更何况,陛下不是最喜以德服人?” 洪泰帝沉吟着,“混账,敢激将朕?” “民女不敢,事实而已。” 洪泰帝一横眸,冷笑,“你比谁都清楚,朕为什么要杀你。”说罢她瞪向那两个抖抖索索的嬷嬷,“还不动手?” “是!” 嬷嬷一动,正殿内便哭声一片。 “陛下,饶了七小姐吧。” “娘娘,饶了七小姐吧,看在爷的分上……” 梅子和郑二宝两个,几乎是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急切地叩头求情,眼泪流了一脸。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贡妃的脸上明显有了动摇的表情。 洪泰帝见状,态度比之先前,更为坚定,“赐、酒!” 夏初七咬着牙,酒精的味道直入鼻端。只一闻,她便知道这真正是穿肠毒酒,没有半点虚的。猛地抖开手腕,她低低一喝,“陛下,娘娘,我还有一事要说。” “灌酒!”洪泰帝不容她分辩,冷喝。 “陛下!听她说说,也许她还有话要说,也许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让她说完,让她说完……”贡妃伸手拉住洪泰帝,几乎要哭出来。 洪泰帝瞥她一眼,无奈地挥开了两个嬷嬷。 “说。” 夏初七吸了一口气,朝贡妃毕恭毕敬地叩了一个头。 “陛下,娘娘,我是有许多话想说。我生在魏国公府,长在魏国公府,生在大晏,长在大晏,自小父亲就教育我,要忠君爱国,要恪守本分…” “我父亲一生为国尽忠,最终落得一个满门抄斩,我虽得以苟活,却不敢对陛下和朝廷心生怨恨。只因父亲告诫过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相信陛下,一定会还给他一个公断。可他未有等到公断,他就和全家一百多口没了命。他的爵位,被他处心积虑的弟弟占去了,他为女儿选好的夫婿,也被他心怀不轨的侄女占去了,他一辈子的功劳,通通都成了旁人的垫脚石,一切化为乌有。不仅如此,他还要被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从此遭万世唾弃,引千古骂名。” 原本只是瞎编故事拖时间。可说起这些事,或许是牵动了夏楚原有的情绪,不知不觉,好多往事和片断不停在她的脑子里闪过,就像亲身经历过一般,扯得心脏生生疼痛。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夏初七,而是当年那个被抛弃的可怜虫夏楚,跪在地上,眼角含泪,声音哽咽。 “我与绵泽的亲事,是陛下亲自下旨的。是故,在父亲和母亲的耳提面命下,我那时便知,我将会是他的妻室,长大了是要嫁给绵泽的,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他的人。那个时候,他厌恶我,讨厌我,待我不好,我也从未有怨过他,我只一心等着,等他回头来娶我……” “我很傻,人人都说我很傻,是个傻子。只有我父亲和母亲不嫌弃我,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宝贝,是世上最善良的孩子,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善报的……” 可她没有等到善报。 一条命,终是殒在了苍鹰山。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哑着声音低低道:“可绵泽一直未有回头,不论我怎么待他好,不论我说什么,我跪下来求他也不成,他不肯多看我一眼。他喜欢我的三姐,他是那样的喜欢,我是那样的嫉妒……我不明白,他不是我的夫婿么?为什么不能如我一般?那时的我不懂,当一个人的感情不在时,再多的眼泪都没有价值,我一直哭,一直哭,越是哭,越是遭他讨厌……” 夏初七说到此处,贡妃已经听得泣不成声,就像被故事给感动了,不时拿手绢擦泪,捧场得夏初七差一点破功而笑。也捧场得洪泰帝终是忍不住了,真怕再拖下去,应了月毓的话——夜长梦多。 “善儿……” 一把扶住贡妃,他朝嬷嬷使眼色,“动手。” “慢着!”这时,殿门口的侍卫突地被人踢倒,紧跟着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跟着赵绵泽进来的,有无数的东宫侍卫和皇城禁卫军,看得老皇帝老脸一黑。 “皇太孙,这是要做什么?” 赵绵泽在殿外,便听见了夏初七的话,只觉心如刀绞,没有回答皇帝的话,他狠狠甩开两个嬷嬷,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夏初七,“小七,你没事吧?!” 夏初七摇了摇头,冷汗早已湿透了脊背。 “没事就好。” 赵绵泽一撩袍角,重重跪在地上,“孙儿求皇爷爷收回成命!” 洪泰帝面有愠怒,指着他恨声道:“你不在文华殿早朝,怎会跑到这里来了?还带这么多人,意欲何为?” 赵绵泽微微低头,“皇爷爷,孙儿是接到消息过来……”看了一眼面前托盘上的酒盏,他又看了夏初七一眼,“皇爷爷,小七她并无不贞,你不要听信外人的谣言。孙儿昨日便宿在她处,她本就是我妻,我也已经与她圆房。我的妻子,她贞或不贞,我自是比谁都清楚。” 夏初七脑袋像被雷劈了,愣愣看他。 他却不看她,再次叩头,“求皇爷爷成全。” 洪泰帝恨恨咬牙,猛地拍案而起。 “你一派胡言,无须替这贱妇遮掩。” 赵绵泽看着他,却不肯示弱,回头一喝,“何承安。” 何承安应了一声,冒着冷汗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是一条白绢。洁白的绢子上头,一点点落梅般的鲜红,恰如其分点缀着,任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皇爷爷,因你一意孤行,不肯践行婚约,还要除去孙儿的妻室,孙儿这才事急从权,先斩后奏。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请你降旨赐婚。”说到此处,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住洪泰帝,“皇爷爷,为了不食言于她的父亲,皇爷爷您该应允的。” 洪泰帝嘴唇微颤。 “你个孽障!” 赵绵泽定定看他,再次重复。 “求皇爷爷成全。” “朕若不成全呢?你翅膀硬了,是要逼你皇爷爷了?” “孙儿不敢。” “不敢?”洪泰帝狠狠摔了茶盏,“朕看你敢得很啦?带这样多禁卫军,这样多侍卫过来,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 “孙儿并无此意。请皇爷爷明鉴,孙儿护妻之举,并非想冲撞皇爷爷圣驾。” “哼!”见他如此,洪泰帝终是缓和了语气,“谅你也不敢。” 二人对视着,局面僵持起来。 先前洪泰帝要杀夏初七的理由是“不贞”,而如今赵绵泽非要说她没有不贞。而且,他已经与她圆房,连查验这条路都堵住了。 默默攥着拳头,夏初七心跳加快。 下意识的,她瞄向了月毓。 不巧,月毓也正在瞄她,目光带着一抹琢磨不透的光芒,令她头皮有些发麻。 难道真的失策了,月毓果然不中计? 二人眼神刹那的交汇之后,月毓突地上前两步,跪于殿中。 “陛下,娘娘!夏楚这个狐媚子,其实几年前在皇家狩猎场,她便已经与人私通了……早就是残败之身,如何配得上皇太孙金身玉体?” 一听月毓提起皇家狩猎,夏初七悬浮的心脏,终于落了下去。 事情终于走上了她安排的轨道。 “竟有此事?”贡妃是一个典型的“脑轻人士”,听到月毓这样镇定自若的话,想到这事几年前就发生了,不由又想她那个可怜的老十九,竟然还要过这样的残花败柳。一下子,原本的怜悯没有了,火气又冲了上来,却是对着月毓。 “你早知此事,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奴婢先前不敢说,是怕娘娘难过……”月毓压抑住心里隐隐的不安,拿话搪塞过去。贡妃有些怨她,让自己的儿子无端端的吃了亏,拂袖坐在边上生闷气。 第479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6) “月姑姑。”夏初七扬眉,朝她一笑,“这种污人闺誉的事,你得拿出证据来才是?” “自然有证据。”月毓冷笑。 月毓笃定的表情,让殿上众人的脸色微妙起来。 瞄一眼夏初七,赵绵泽温雅的脸,陡然变寒,语气里亦是带了几分警告,“月毓,君王在上,一言一行都当谨慎为之,莫要意气用事,诬陷他人,反倒累己!” 月毓施施然朝赵绵泽施了一礼,看他眉头紧锁的表情,心里那一股子不太踏实的感觉反倒落了下去,唇角牵开一抹笑痕,“皇太孙,莫非你是想要维护七小姐,不让她的丑事在陛下面前败露,影响她嫁入东宫?若是如此,奴婢不说也可……” 她明显激将的说法,堵得赵绵泽一时说不出话。 轻咳一声,正坐主位的老皇帝这会子面色安宁。他看一眼心神不定的赵绵泽,又看一眼成竹在胸的月毓,轻轻端过冒着热气的清茶来,喝一口,眼皮也没有抬。 “绵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先坐下。” “皇太孙,您坐。”崔英达赶紧过去扶他。 赵绵泽捏了捏拳头,看一眼夏初七,终是无奈地坐在老皇帝的下首。 这形势,俨然一个“三堂会审”了。 夏初七抿紧唇角,掌心隐隐汗湿。 这是她自己推出来的境况。但她不是赵十九,没有他那样运筹帷幄的大智慧,她是一个女人,只能用女人的方式,用不太大气,甚至有些刻薄的法子,以图将敌人斩于马下。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管事情会不会按照她的预演发展,也不论前方是十里红毯,还是万丈深渊,既然她选择了拿命来赌这一局,她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并且,做好愿赌服输的准备。 月毓敛住神色,徐徐开口道:“洪泰二十一年冬月,陛下携朝中众臣与诸位殿下前往老山皇家猎场狩猎。不知可还有人记得,到老山的第三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便因疾病不适,被送回了京师?” 贡妃柳眉一挑,从回忆里反应了过来,“确有其事!”似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将面前这位夏七小姐与六年前那位七小姐联系在一起。看着夏初七,她接着月毓的话,说了下去,“本宫想起来了,那一年梓月才十岁。前一天晚上,梓月偷偷从外面跑回来,一夜神思不属。半夜里,她还偷偷爬起来拽着侍卫要去找你,我心知有异,逼问之下,从她嘴里知晓,原来是她把你哄上了山……” “当年你与梓月两个年纪都小,梓月又是一个跋扈的主儿。为此,我心生愧疚,天刚一亮,便急急去了你的帐中,带了吃的玩的替梓月向你赔罪,夏氏,你可还记得?哼,本宫若是早知你那时便与人私通,也不会让老十九……” “咳!”洪泰帝咳嗽一声。贡妃委屈地看他一眼,自知失言,又把话绕了回来,“夏氏你赶紧说,可是私会奸夫事情败露,才会被送回京去的?” “娘娘,民女早已忘了旧事,你何不等月姑姑说完了,再来定罪?”夏初七笑靥靥地看向贡妃,越发觉得她简单得没什么脑子。月毓还没说完,她便急着出头。还算仗义,却用错了地方。 不过从贡妃的话里,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她先前一直觉得贡妃声音熟悉。 原来她的声音就在夏楚的脑子里。 她那个时候常被赵梓月硬拖着去玩,贡妃自然也是见过的。 月毓看夏初七那般平静,冷冷一哼,“陛下,娘娘,当年人人都以为夏七小姐是贪玩好耍,受了风寒,这才连夜送回京师的。其实,是她前一天晚上与一个相好的侍卫在山上私会苟且,被魏国公发现,这才急急送走的。” “一派胡言!”赵绵泽沉声一喝,打断了月毓的话,狠斥道,“六年前的事了,过去了这般久,你若非凭空捏造,早些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绵泽!” 洪泰帝冷声制止了他,抬起眼皮,又问月毓。 “你怎知她私会侍卫?” 月毓冷眼看着赵绵泽变幻不停的面色,心中更是笃信,“回陛下话,那一夜奴婢刚出帐篷去倒水,便看见梓月公主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回来。奴婢问公主发生了何事,公主告诉奴婢,夏楚与她一同上山,找不见了,她要回去叫侍卫寻找。” 停顿一下,她看向皇帝,眉梢含笑。 “陛下,此事可找梓月公主证实。” “继续说。”洪泰帝撸了一把胡须,微微眯眼。 “是,陛下。”月毓道:“奴婢心里寻思,小姑娘千万不要出了事,也就没有顾上太多,慌忙丢下水盆,就往山上跑。山上的小道白日里有马匹跑过,深深浅浅都是蹄印,林间的坡地极为湿滑,奴婢找了好一会儿没见人,突然想起山坳上有一处破旧的小木屋。奴婢想,小姑娘会不会去了那里?便下意识往那里找去。可看见小木屋时,奴婢还没有来得及喊,便见七小姐被一个男子抱着,从小木屋出来,二人衣冠不整,那男子赤着上身,七小姐的身上披着那男子的外袍,那人不时拿脸去贴她的面颊,像是在与她亲吻,两人交缠的样子,极是亲密淫秽,奴婢不敢多看,便跑开了……” “可有看清那是何人?”洪泰帝问。 “奴婢与小木屋相隔有些距离,虽有火把,却未看清。” “那你为何断定是一个侍卫?” “因为他脱下来的轻甲,就揽在臂弯里。” “月大姐,此言差矣!”夏初七笑着接过话来,眼风若有似无地扫了赵绵泽一眼,“你怎知我在猎屋里就是在偷男人?就算有男人抱我出来,你又怎么能保证我不是被野兽咬伤了?或者是掉入了陷阱什么的,人家救了我?” 听到“陷阱”二字,赵绵泽眉头狠狠一跳。 “月毓,这毕竟是你一家之词,你说的,可有人看见?” “奴婢当时心急,并未叫人。”月毓垂着头,突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洪泰帝,慢吞吞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洪泰帝捋着胡须点头。 月毓道:“可否差人把东宫废太孙妃传来问话?那天晚上,奴婢曾看见她上了山,或者她会有发现?再者说,她是魏国公府的人。对于此事,一定会比奴婢知之更详。” 不等洪泰帝说话,赵绵泽冷冷一笑,抢在前面。 “月毓,废太孙妃已被本宫禁足,出不得泽秋院。” 月毓似有为难,看了一眼洪泰帝,“陛下……” 洪泰帝冷眼旁观,看见赵绵泽略显紧张的样子,抬了抬眼皮儿,瞄一眼崔英达,“去,你亲自去一趟泽秋院,把废太孙妃接来。” 崔英达瞄着赵绵泽黑沉的脸,后退着出去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洪泰帝偶尔的咳嗽声和茶盖茶碗清脆的碰撞声,再无其他。紧张感,压迫着所有的人。幸而崔英达的办事效率奇高,不多一会,他便领了夏问秋入得殿门。在夏问秋背后,抱琴垂手低头的跟着,一眼都不敢多看。 夏问秋昨儿夜里一宿未眠,一双美眸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虚弱地立在殿中,她礼节性的盈盈叩拜后,伤心地看一眼赵绵泽,又瞄一眼月毓,“通”一声跪下,委屈地垂泪。 “陛下,娘娘,罪妾可以作证。” 轻“哦”一声,洪泰帝微微抿唇。 “你且说来,有何证言?” 想到当年皇家猎场之事,夏问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还有一些隐隐的担心。可事到如今,她家里横遭巨变,赵绵泽亦对她断情绝爱,她再无旁的法子。 犹豫一下,她开了口,“洪泰二十一年,罪妾十四岁,随了伯父和爹爹一道前往老山皇家猎场。那天晚上,夏楚不见了,伯父与爹爹派人四处去找,罪妾也偷偷跑出去找。可罪妾未找到夏楚,却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皇太孙……” 她紧张地瞄了一眼赵绵泽,又楚楚可怜的垂下眸子。 “皇太孙可以证实,罪妾所言非虚。” 赵绵泽眉头微蹙,算是默认。 夏问秋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后来我把皇太孙救起,自己却掉入了陷阱。等他回头带了人救我起来时,已是过了许久。我们下山的路上,看见夏楚被一个侍卫抱着,偷偷摸摸往山下去。他二人都衣冠不整,那男子走得极是慌急,并未发现我们。绵泽很生气,想要追过去问责,是我生生拉住了他。” 殿内有人在低低抽气。 夏问秋的说法,基本与月毓一致。 两个旁证一说,夏七小姐早年就与侍卫私通的事,便算证据确凿了。这样不堪的一个妇人,如何能做了东宫太孙妃?几乎霎时,一干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赵绵泽。 第480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7) 夏问秋恳求地看了过去,“绵泽,你告诉陛下,此事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赵绵泽许久都没有说话,一袭杏黄色的储君袍上,五爪的金龙像是要伸出它的利爪,而他看着夏问秋的目光,亦是染上一层寒意。 二人互视着,隔了这么多天,默默地交流。 几年的过往,几年的情分,在这一刻被重新估量,一点一点碎开,瓦解。夏问秋眉心狠狠一跳,她几乎清楚地看清了赵绵泽眼神慢慢变得冰冷,再一点一点地将目光收了回去。再出口中时,他的语气再无一丝感情。 “本宫未曾见过,绝无此事。” “绵泽你为何要撒谎?!”夏问秋心胆俱裂,痛得几不能呼吸。 “你说本宫撒谎,可有证人?”赵绵泽看着她。 他维护夏楚的意图太明显。即便他明知道她不干净了,明知她被人睡过,也真是毫不在意?夏问秋颤抖着嘴皮,恨恨地看着他,忽地低头一叩,“陛下明鉴,罪妾此言千真万确。皇太孙是为了替夏楚洗涮污名,这才不肯承认的!” 目光微闪,洪泰帝撑了撑额头,“那个侍卫到底何人?” “那个侍卫……”夏问秋似是有些迟疑,咬了一下嘴唇,才慢慢地道:“我大伯父和我爹为了保住夏楚的闺誉,免得把此事传扬出去,当夜便把那个侍卫杀了。” 轻呵一声,夏初七冷冷瞄向她,“三姐,你可真会瞎掰,死无对证的事,说出来谁信?再说,我当年不过十二岁。苟且,私通?这样的想法,也只有你这种龌龊之人才出得了口。” 像是早知她会否认,夏问秋怪异地一笑,“陛下,罪妾那时便很喜欢绵泽。因了一份私心,偷偷留下了一个重要的证物。如今刚好可以用上,以证明夏楚确实与人有染。” 颤抖着一双手,她急切地从怀里掏出昨夜抱琴交给她的东西,自顾自道:“当年我爹杀了那个与夏楚苟且的侍卫,却从他身上得来一个女子贴身的肚兜。据那个侍卫交代,肚兜是夏楚赠予他的定情信物,他一直贴身收藏。” 不待旁人大喘气,夏初七便轻轻一笑。 “一个肚兜而已,哪里找不到?如何能证明是我的东西?” 夏问秋看她一眼,凉凉一笑,“众人皆知夏七小姐生性愚钝,不通诗书礼仪,可绣活却得了我大伯母的真传。这个肚兜的绣法正是当年我大伯母独创的李氏针绣法。而且,虽过了六年,肚兜的针脚模糊了,但上面分明可以辩出一个绣好的‘夏’字。大家请看。” 纤纤手指一展,夏问秋把肚兜的布料抖开了。 然后,她慢慢把它铺在地上,指向了肚兜中间的花纹。 那是一个上尖下平的斜裁肚兜,鲜亮玫红的颜色,绣有喜鹊登梅的图样。布料平整光滑,花样鲜活玲珑,看上去十分精巧。 在乾清宫的正殿里,肚兜这样的物什实在暧昧。 殿上的众人一瞄,几乎都生出尴尬来,不好多看。 月毓脸色却微微一白,下意识倒退一步。 夏初七扫她一眼,问夏问秋,“三姐你没瞧错吧?” 夏问秋冷哼,“我怎会瞧错?” 夏初七笑,“哪里有‘夏’字?你指出来。” 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肚兜栩栩如生的花色上。那就是一个喜鹊登梅的花样,也就是夏问秋嘴里所说的“夏”字。严格来说,它并不是很规则的一个字,而是用喜鹊和梅花做笔画,勾勒而成。 “陛下请看,这是不是一个夏字?” 洪泰帝还未表态,夏初七就抿了抿唇角,上前两步,弯腰拎起肚兜来,轻轻一笑,“三姐,你这说法实在牵强。这是一个‘夏’字吗?上面的一横一撇分明就是修饰用的梅花,下面也只是佩饰花纹。粗粗一看,若说它像一个夏字,也说得过去。可仔细一看,描线的颜色,分明是一个‘月’字戴了头冠,又穿上了裤衩子嘛。而且,再仔细一点,只有中间的‘月’字用的绣线不同……咦……”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朝月毓瞄了一眼。 “这肚兜看上去,怎么这样熟悉?” “是你的东西,你当然眼熟。”夏问秋冷讽。 “不会吧?”夏初七自言自语,挑了挑眉头。 其实她对于什么绣活什么针脚,通通一窍不通,可她的样子摆得严肃,好像还真是行家里手似的,蹙了蹙眉头,转头朝梅子招了招手。 “梅子,你来看……” 梅子紧张地走过来,拿过肚兜一看,面色一变。 “月大姐?这个是月大姐的东西……” 梅子与月毓在晋王府相处了好几年,对方的针脚绣法熟悉得紧。平时来往多了,即便是这些女儿家的私物,梅子瞧见过也是正常的。故而,她的说法,登时让殿内的人变了脸。 “你可不要胡说?” 月毓狠狠瞪她,梅子猛一下跪在地上,“陛下,娘娘,奴婢不敢撒谎,这个肚兜确实像是月大姐的。她不止一个这样的肚兜,奴婢在晋王府时便瞧见过。至于李氏绣法,当年的魏国公夫人惊才绝艳,李氏绣法更是人人争而效仿。即便是奴婢,也绣得几手,虽是难登大雅之堂,却也是会的。” 月毓面色狠狠一变,看着梅子,“你陷害我?” “月姐姐,我没有。” 梅子差一点哭出来,连连叩头不止。 “陛下和娘娘明鉴,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不敢胡言乱语的。” 眼看事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洪泰帝眉头狠狠一跳,阴恻恻的目光瞄一眼夏初七。夏初七却只当未见,比起殿内的人来,她更像一个旁观者。并不喜,也不怒,平静得让人猜不出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时,好久没有出声的贡妃慢吞吞指着梅子。 “把肚兜拿来,本宫瞧一瞧。” “是,娘娘。”梅子恭敬地垂着头递上。 贡妃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拎过肚兜,模样儿极美。可她只瞧了两眼,像是想起来什么,柳眉倒竖,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狠狠盯着月毓,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贱人!” 二话不说,她手里的肚兜就往月毓脸上罩了过去。 “娘娘……”月毓悲呼一声。 “还敢来叫我?” 贡妃抬手便是一个巴掌,落在月毓脸上。 “你个贱婢,还敢说这东西不是你的?” “娘娘!”月毓心里慌乱一片,跪下叩头,“奴婢冤枉,是她们在陷害奴婢……奴婢冤枉啊……” “你冤枉?!”贡妃凶巴巴地盯着她,“这是蜀地贡品,洪泰二十年成都九壁村作纺用新样制法织成的蜀锦,一共仅得两匹。一匹陛下赏了张皇后,一匹给了本宫。本宫做了一身衣裳,把剩下的布头给了你。本宫记得,还告诉过你说,这料子你穿了是逾越,但若是穿在里头,倒是不打紧,可有此事?” “是。”月毓声音低弱。 “那本宫问你,若这个肚兜不是你的,难不成是本宫的,或是张皇后的?” 这句话问得极是怪异,除了贡妃只怕旁人也问不出。洪泰帝唇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一下,狠狠一咳,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贡妃,你回来坐好,莫要心急。” “好好好,本宫不说也罢,本宫是瞎了眼。”贡妃气咻咻的返回去,看着月毓垂头丧气的样子,气得脑门儿炸痛,一阵揉着额头,不再吭声儿了。 但肚兜一事,由贡妃来证实,比谁的话都好使。 至少殿中所有人都知道,它确实是月毓自己的。 可为何分明说是七小姐的,最后却变成了月毓的? 这个中的猫腻,自是引起了诸多猜测与好奇。 只不过,皇帝和娘娘都在场,还有皇太孙在座,各人的心里头虽然都在猜想,有些想发笑,却无人敢出声。只一个个都拿不太友好的眼神去瞄月毓。 月毓呆了一会,已然回神。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得这样快,她吃了亏,心里也已然清楚,自己先前的预感是对的。她果然是被人算计了。而能够这样“以她自己为饵,兵行险着”来害她的人,只有一个——夏楚。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夏初七,手指抬起。 “陛下,娘娘,是她陷害我的!” 夏初七“咦”了一声一脸无辜。 “月姑姑这话可就奇怪了。分明是侧夫人拿出来的肚兜,为何说是我在陷害你?你没有发现我比你更无辜?被你无端指证与人苟且,我又找谁说理去?” “你……你们串通好的?” “侧夫人可是你叫来的,我们怎样串通?”夏初七瞄了瞄面色发冷的皇帝,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陛下,娘娘,我晓得了。当年与侍卫苟且的人,分明就是月姑姑,对不对?” 月毓恼恨不已,“你胡说八道,我何曾与人苟且?” 第481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8) 夏初七抿唇,笑得极是得体,不露齿痕,“侧夫人刚才不是说了?肚兜是她在侍卫身上发现的。月大姐的肚兜,为何会在魏国公府的侍卫身上?你且说来听听?” 月毓脸色涨红,却与她说不清。 转了个方向,她又是一阵叩头不止,“陛下,娘娘,奴婢是冤枉的,这个贱婢陷害我。奴婢当年一直跟着十九爷,怎会与侍卫苟且?爷一直都是清楚奴婢为人的啊。” 听她提起赵樽,夏初七一阵冷笑。 “月姑姑好生奇怪,是想让十九爷来为你作证?你这不是拿刀子戳陛下和娘娘的心窝子吗?再说了,月姑姑,你口口声声说,见到我与一个侍卫衣裳不整的抱在一处,如今你又说一直与十九爷在一起?你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连珠炮似的,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反嗤。 殿内,许久都没有人接话。夏初七唇角微微翘起,看向洪泰帝,“这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戏码,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洪泰帝眼看事情发展到此,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 可逼到此处,让他如何能扳转回去? 浅浅一叹,他看向月毓,“你还有何话说?” 月毓心里一默,猛地转头,看向了夏问秋。 “是你对不对?你为什么陷害我?” 夏问秋一愣,这会子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 这个肚兜分明就是月毓叫抱琴拿来给她的,并且二人串好了词儿,为何肚兜却变成了月毓自己的?她脑子有些发晕,但也不敢直接承认自己撒谎欺君,只好咬死了先前的话,“月姑娘,这个肚兜,确实是我当年从那个侍卫身上找到的。” “你胡说八道!”月毓恼了,“这东西,我一直珍视,怎会落于他处!” 见到二人狗咬狗,夏初七心里极是愉悦,面上却装得糊涂得很,“二位,民女见识浅薄,你们可别哄我?既然月姑姑这般珍视贡妃娘娘送的东西,为何会在旁人的手上?” 月毓恨恨看她,知道与她夹缠不清,也不想与她说话,只想以罪责最轻的方式,快速地撇清自己。 “陛下,娘娘。昨儿晚上,泽秋院的抱琴姑娘,跑过来告诉奴婢说,侧夫人不甘心夏楚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嫁入东宫做了太孙妃。她请奴婢向贡妃娘娘说出当年的真相,阻止夏楚入主东宫,以免她秽乱宫闱。奴婢有些犹豫,并未向娘娘说清楚猎场之事……” “可你为何又说了?”夏初七笑。 “奴婢一心为了皇嗣,不能明知你不贞,还装聋作哑。” “我哪里不贞了?” 夏初七咄咄逼人的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月毓杏眼圆瞪,张了几次嘴,终究不敢说出赵樽来。只咬了咬唇,屈辱地含泪叩头,“若是陛下和娘娘不信,奴婢愿意验身,以证清白。” 听着一干人在那里吵吵,贡妃早已分不清楚,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她只能不停的揉额头。 “拉下去,验!” 验身的嬷嬷证实,月毓确实还是女儿身。 可这对于她来说,并不值得骄傲。 跟了赵樽十来年,作为他的通房大丫头,她还是干净的身子。 更可悲的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验身。 这样子的难堪与羞辱,扯得她心脏生生发痛。 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她声音嘶哑。 “娘娘,奴婢是冤枉的……” 贡妃瞥她一眼,那一阵气恨之后,似是也回过神来,“本宫虽是冤枉了你,可也是你自找的。月毓,本宫再问你一次,你是否亲眼见到夏楚与侍卫私通?” 月毓的头垂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只能避重就轻,承认撒谎。 至于撒谎的理由,也站得住脚——她是为了十九爷。 她低低道:“奴婢不敢再相瞒娘娘,奴婢确实并未亲眼。此事是侧夫人告之的,奴婢原也是知晓夏楚为人不洁,所以才顺着这样一说。奴婢此举,真是没有半分私心。” “月姑娘!” 夏问秋也不是一个傻子。 她如何会看不出来,她是被月毓给卖了。 同时她也清楚,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月毓,而是夏楚。 想到全家被抄的痛楚,她颤抖着嘴唇,再一次看向了赵绵泽。 “绵泽,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立夏楚为妃?” 赵绵泽抿紧了唇,声音难掩的失落,“秋儿,她原本就是我的妻子。你不要再……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的表情生分得夏问秋心里揪痛,软下身子冷笑。 “好好,你好,你们都很好。哈哈……” 夏问秋怪异地笑了几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恨意,突然朝皇帝叩了一个头。 “陛下,罪妾可以证明当年夏楚确实与侍卫有染。” 洪泰帝瞄她一眼,面色沉沉,“如今你的话,还如何取信于朕?” 夏问秋颤声一笑,看了看一身华服的赵绵泽,目光里全是悲怆,一字一句,说得极缓,“罪妾自然有可以让陛下信服的理由。因为她与人苟且之事,全是罪妾一手设计的!” 她这一席话出口,顿惊四座。 夏初七微攥的手心,却松开了,唇角不着痕迹的动了动。 这一天,注定将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了。 “秋儿?”赵绵泽拖曳着声音,眸光带着幽幽的寒气,一眨一眨地盯着夏问秋,面色平静,却是说不出来的失望,“你还没闹够吗?到底还想做甚?” 一股子苦涩从胸腔翻腾而起,夏问秋凄怆的冷笑着,像一朵凋谢在寒风中的残花,直觉大势已去,别无所图。只要夏楚得不到好,她便可以很好。反正她的家没有了,男人的情也没有了,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即便是死,也要咬掉夏楚一块肉来,让她做不成赵绵泽的妻子。 “陛下,当年在老山皇家猎场,救皇太孙的人,不是我,而是夏楚。” “你说什么?”赵绵泽猛地站起身,几乎失声问出。 “陛下——”夏问秋却不看他,或者说是她不敢看他的脸色会变得多么可怕,她只是怯怯地看向洪泰帝,“我连这个事都直言了,其他亦无不可,陛下,你相信我接下来的话了吗?”停顿一下,她不管别人惊诧的目光,似是已经入了魔一般,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小时候便喜欢绵泽,可他却有婚配,正是我的七妹夏楚,我嫉妒她,恨不得她死。我想不通,夏楚这样的蠢货,怎么可以做绵泽的妻子?” “皇家猎场那天,晚膳后,我偷偷去看绵泽,没有找到他。回了帐篷,听丫头说夏楚也不在。我那时猜想,他两个是不是一道出去了?于是,我领了两个丫头,就是抱琴和弄琴,我三个溜了出去,一路往山上跑,正好瞧见夏楚从陷阱里救出绵泽,可她自己却掉入了陷阱。绵泽拉不起她来,便跑回去叫人了……” “我那时想过,要不要过去帮他一把,一起把夏楚拉起来?他会不会觉得我好?可我迟疑了,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 “我想,兴许是上天怜我一片痴心,是我的机会到了。趁着绵泽离开陷阱,我跳了下去,看见夏楚晕倒在里头。陷阱边上,有夏楚脱掉衣裳撕拧而成的布绳。我把布绳拴在了她的身上,让抱琴和弄琴把她拖了上去,然后我脱掉衣裳,躺在了陷阱里,等绵泽来救……” 看一眼赵绵泽赤红的眼,她心里一痛,却更是疯笑不止。 “为了更加逼真,取信于他,我在石头上滑伤了自己的手腕……” 她撩开了白皙的手,看了一眼那条丑陋的疤,又抬头看向赵绵泽。看着他恨不得掐死她的目光,她突然痛声问,“绵泽,你很恨我吗?” 赵绵泽唇角紧抿,并不说话。 他看着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 夏问秋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我一直害怕你知道了真相会不要我,会痛恨我……于是我便藏着,捂着,这几年来,我没有一日能够安生睡觉,那种害怕被揭穿的恐惧,生生扼住了我所有的快活……今日说出来了,我突然觉得松快了许多。对的,绵泽,你娶错人了。不是我,你最开始喜欢上的那个姑娘,就不是我,一直都不是我。哈哈……你恨死我了吧?” “恨吧,反正你也没多喜欢我了。” “要你一直恨我,总比让你慢慢忘记我好。” 大殿内,一片静谧。 没有任何人说话,每个人都看着夏问秋。 这个女人,好像是疯了。每个人都当她是疯子,可夏问秋自己却觉得从无一刻这般清醒,从无任何一刻这般自在。因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可以说个痛快。 “我从陷阱里弄走了夏楚,却没有就此放心。我害怕绵泽还是一样会喜欢上她。既然我已经做了,我就要做绝,不能再给她留下后路……” 第482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9) 赵绵泽突地咬紧牙齿,大步冲过去,半跪在地上,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你这个贱人!你闭嘴吧。” 夏问秋倒在他的怀里,看着他满是恨意的眼,知他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可喉咙生痛,癫狂的笑意终是僵硬在脸上,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要说……陛……下……救……” “你去死!”赵绵泽双目赤红,手腕更加用力,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骨节生生捏得发白,向来温雅的面上是从未有见过的扭曲狰狞。夏问秋大张着嘴巴,鼻翼翕动,嘴唇青紫一片,眼珠暴瞪着,无力的看向了洪泰帝。 “救……我……” “绵泽,你先住手。”洪泰帝老脸如同黑铁。 “殿下……”夏初七也急切的拉住他,生怕他一时失手掐死了夏问秋,戏就没得唱了。可赵绵泽恨意上头,耳朵边上“嗡嗡”作响,又如何晓得她的心思,又如何能让夏问秋继续说下去,坏了她名节? “绵泽!朕的话你都不听了?”洪泰帝嘶吼一声,眼看劝不住了,大声喊侍卫过来,“快点,给朕拉住皇太孙,不许他冲动行事。” 几个侍卫都是高手,赵绵泽一人又如何阻止得了?终于,他被人拉开架住了双臂,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恼恨嘶吼,“贱人,你敢!” 物极,必会反。情切,必有失。 看着赵绵泽痛恨的脸,夏问秋咯咯一声,古怪地笑着,继续道:“那天晚上,我让抱琴和弄琴把昏迷的夏楚抬到了山上破旧的小木屋。再让她们找我爹派了一个侍卫上去,玷污了她的身子,又安排那个侍卫,恰好赶在绵泽救我下山的时候,在路边苟且,让他撞见。” “这个贱人疯了……”赵绵泽沉喝一声,突地一甩手。原本被两个侍卫架住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冷不丁挣脱二人,抽出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便刺向跪在殿中的夏问秋。 “绵……泽……你……?” 夏问秋一脸煞白,瞪大双眼,惊惧地看着赵绵泽,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幽冷的光线,映着赵绵泽杏黄的衣袍,还有恨她入骨的面孔。这画面落在夏问秋的眼中,无异于人间地狱,疼痛钻心刺骨。 情与恨,竟是这般短的界限。 也就几日前,他还宠她怜她。 此刻,他是真的恨不得杀了她。 “你好狠……” 有了侍卫的适时阻止,剑身入肉并不深,也没有刺中夏问秋的要害。在一阵惊叫和慌乱的嘈杂声过后,赵绵泽再一次被侍卫架到了边上。而夏问秋摸着伤处,竟是不觉得疼痛,反倒摊开手,看着满手染红的鲜血,咯咯疯笑。 “陛下,罪妾没有胡说,夏楚不仅跟侍卫有过苟且,而且……整个大晏朝谁不晓得她与晋王是什么关系?哈哈,你们一群人,你们这一群人,全部都在自欺欺人。” “闭嘴!”贡妃第一个吼出来。 夏问秋什么都顾不得,那里还管得了嘴? 看贡妃气得发抖,她笑得更为欢畅,只是声音却是小了几分,似是无力,“你们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更是蒙不住天下人的眼。贡妃娘娘,万岁爷,这个贱人,她分明就是楚七,就是景宜郡主,她分明做过赵樽的女人。哈哈,你们能容忍吗?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让他们叔侄二人共用,册封吧,让她做太孙妃吧,让她将来做皇后吧。哈哈,你们赵家人,一定会遗笑千年,诟病万世。” “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 死去的儿子被她辱骂,贡妃气得嘴唇哆嗦,曼妙的身子一阵颤抖,如风中摇摆的柳枝,看得洪泰帝面色亦是不悦。事态发展至此,已出乎他的掌控。殿中的喧嚣,更是令他头痛不已。看了贡妃一眼,他只示意殿内嬷嬷照贡妃的意思执行。 “啪!”一个巴掌。 “啪!”又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过不停,却无人同情。 一个年仅十四岁就能想到用那样歹毒的手段祸害堂妹的女人,一个处心积虑残害骨肉的人,实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赵绵泽比之先前,面色平静了不少。 可他眸中的恨意,不仅未消,反倒越积越多。多得赤红了眸,烧透了眼。多得他自己都不知到底是在怨恨夏问秋,还是在怨恨自己。 六年了。 过去整整六年。 迟来的真相几乎令他崩溃。 他恨。不仅痛恨夏问秋用歹毒的手段害得他与夏楚错过了多年,也恨自己当初识人不清,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那个时候,他任由夏楚被人陷害,任由他们抄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母和亲人,甚至任由他们侮辱她,在她的额头黥上一个终身屈辱的“贱”字,任由她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搂着她的三姐从她的边上走过,任由她哭泣着在雨地里跪上一天一夜…… 她曾经哭着向他求助,可那时他听不见。他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蒙了眼?为何会那样武断的认定了她不安好心? 说到底,他最恨自己。 他漠视她的泪水与哭诉。忽略她、唾弃她,轻视她,一眼都不想看见她。可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原来上苍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错把贱人当恩人,误让明珠蒙了尘。 若是岁月可以回转,他多希望再回到那个老山皇家猎场的夜晚。若有机会再来一次,他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看清楚身边那一双蛇蝎的眼。 “小七……” 几乎下意识的,他看向了夏初七。 “殿下?有事?”她朝他盈盈一笑,却不达眼底。 “小七……”又是一句喃喃,赵绵泽其实并不知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语言在此时多么的苍白,它代替不了任何。 他想冲过去把她狠狠抱在怀里,向她忏悔所犯下的所有过失,想向她许诺来日长长久久的呵护与疼爱……可他却悲哀的发现,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在夏问秋说起往事时,她甚至都不如他来得痛心。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时光易老,情爱尽失。 他面前的她,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她了。 赵绵泽喉结微微一鲠,收回视线,冷冷看向洪泰帝,“皇爷爷,这蛇蝎妇人,交由孙儿处置吧。” 洪泰帝扫他一眼,还未说话,夏问秋突地一惊,像是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嘶吼一声,发疯般在大殿内疯狂朝皇帝叩头,“陛下,夏楚不能做太孙妃,她不能做太孙妃,她是个残花败柳,她不干净了,哪里配得上绵泽。陛下,您有百龙之智,必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对不对?” 洪泰帝看着她,眉目沉沉。 一场戏就这般落幕了。 于他来说,也达到了目的。 看着殿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他重重一叹,威严地一字一顿道:“前尘往事,如今知晓,俱是难堪。废太孙妃用心歹毒,毁人名节,又屡次陷害,实不可恕。” 顿一下,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拉下去,当廷杖毙。” 在殿中众人的抽气声里,老皇帝看一眼夏初七,“夏氏七女,虽非自身所愿,但玷污既成事实,实不堪匹配皇太孙。即日起,朕当年与你二人许下之婚约,一笔勾销。” “皇爷爷!”赵绵泽低声轻吼,缓缓侧过眸子,指向疯狂大笑的夏问秋,“是那个贱人在说谎。当日的老山猎场,黑灯瞎火,孙儿未曾见到什么苟且之事。依孙儿看来,那侍卫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侮辱魏国公府的小姐,只不过是……” “绵泽!”洪泰帝轻轻一叹,打断了他,“你的心思朕明白,朕也很同情夏氏。可事已至此,无须再辩。来人啦,把废太孙妃和这个助纣为虐的丫头一起拉下去,杖毙了事。” 他指的丫头是抱琴。 一听这话,抱琴面色一变,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冤枉啊!” 赵绵泽面色一变,“抱琴,你有何冤枉?” 抱琴吓得身子一阵颤抖,低垂的头不敢抬起。 “当年奴婢与弄琴二人,是受了三小姐的指使,把昏迷不醒的七小姐抬入了小木屋没错。但奴婢二人虽惧怕三小姐的手段,也不忍心七小姐受此侮辱。于是想了一个法子,由弄琴回去找魏国公派人,奴婢则守在小木屋外头,等那个侍卫来了,若是要玷污七小姐,奴婢便出声示警,以引来猎场的巡逻侍卫……如此一来,就可以不必得罪三小姐,而七小姐也不会受辱……” 第483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0) “后来,那个侍卫是来了。可奴婢一直偷偷藏在小木屋外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并未见他有侵犯七小姐的举动。他看七小姐昏迷过去,只是脱下自己的衣裳穿在七小姐的身上,他还为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然后他才抱着她离开小木屋的,奴婢对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不得好死……”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赌咒发誓叩头不已。 洪泰帝眸子一厉,“朕如何能信你?” 抱琴眼角余光偷瞄一下夏初七,见她板着脸不吭声,又看向了赵绵泽,“奴婢敢问皇太孙殿下,那日下山时见到七小姐与那名侍卫,可有看清她二人有苟且之事?” 赵绵泽眼睛微微眯起,摇了摇头。 “本宫先前就已说过,未曾看清。” 抱琴点点头,不敢去看洪泰帝锐利如电的视线,“陛下,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也是三小姐在撒谎。那个侍卫并非像她所说被魏国公所杀。那一晚,他把七小姐抱回帐篷后,人就不见了。魏国公当天晚上便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下落,结果却在山上的草丛里找到一具没有穿轻甲的尸体。那具尸体才是魏国公派去的侍卫。而那个救了七小姐的侍卫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魏国公多方查询无果,只得作罢,此事陛下去查,一定有人知情。三小姐故意那般污蔑七小姐,只是不甘心。” 又突然冒出一个证人,把既定的事实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洪泰帝面色极是难看。瞄了一眼始终冷眼旁观的夏初七,他重重咳嗽两声,似是无奈的一叹。 “你等各执一词,朕实难分辨……” “陛下……”抱琴心知自己若是不能证实夏初七的清白,那她就得跟着夏问秋一起完蛋。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胆子自然也就大了许多。抬起头来,她勇敢地注视着皇帝,咬着下唇,低低抽泣。 “皇太孙殿下可以为奴婢证实,陛下也不信他么?”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夏初七瞄一眼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看着洪泰帝,轻轻一笑,恭顺道,“陛下,民女有一言相询。若是皇太孙与抱琴的话都信不得,为何陛下却要相信废太孙妃的一家之词?难道陛下真的非要给民女扣上一个罪该万死的污名,才肯作罢?” 洪泰帝轻轻转头,看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狡黠,竟是有些语塞。可他明知道她故意拿话来堵他的嘴,却又不得不钻入她的陷阱。除非他想与孙儿彻底撕破脸,要不然,不论做什么事,便必须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 见皇帝不吭声,夏初七轻轻一笑,垂下眸光,不疾不徐地看了抱琴一眼,微微一眯眼,眸子里冷光闪烁,暗示她使出最后的一记杀着。 抱琴紧张得手指微微一颤,狠狠磕了一个头,才颤声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件事要向禀告殿下,但奴婢害怕,害怕被侧夫人株连,会被一同治罪,一直敢怒不敢言……” 洪泰帝扫她一眼,“说,若所言属实,朕赦你无罪。” “谢陛下!”抱琴咬了咬唇,叩完一个头,才一字一顿道,“益德太子的死,与侧夫人和魏国公有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一阵吃惊的抽气声里,赵绵泽如遭雷劈,整个人木雕般僵在了当场,面色煞白。几乎同一时间,洪泰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老脸铁青地盯着她。 “你说什么?” 抱琴咬唇,重复,“奴婢说,益德太子的死与废太孙妃和魏国公有关。” “抱琴!”夏问秋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有气无力地捂着胸口呻吟,“你……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害我?” 一个弄琴背叛她也就罢了,如今连抱琴也背叛了她。 这两个都是她的陪嫁丫头,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啊。 这样的背叛,于她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洪泰帝到底经过大风大浪,只失神一瞬,便又慢条斯理地坐了回去,目光冷厉地看着抱琴,那眸中的深幽光芒,令人看不出来他的半丝情绪。 “你可有证人证物?” “奴婢有!”抱琴叩了个头,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一直立在洪泰帝身侧不言不语的崔英达,轻轻道:“崔公公,你来告诉陛下,先前你到泽秋院来的时候,在外间听见了什么?” 崔英达身子一颤,看了皇帝一眼,为难了。 “陛下,老奴……” “说!”洪泰帝猛地拍向桌子。 心里“咯噔”一声响,崔英达垂下眼皮,不敢再看洪泰帝愤怒的表情。先前他去泽秋院传唤夏问秋时,确实正好听见那一只养在寝殿外间的红嘴绿鹦鹉在学人话。 听了那些话,他当时也是吓了一跳。 可泽秋院原本就是夏问秋与皇太孙二人居住的地方,若是此事抖露出来,不仅夏氏脱不了干系,指不定还会有风言风语指向皇太孙,闹得祖孙二人本就僵硬的关系,更是难看。 这情况不会是皇帝愿意的。 崔英达跟了洪泰帝几十年,自是了解他的性子。 益德太子之死,当年被定性为“楚七制作的青霉素”毒害致死。而“楚七”此人也因天牢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事后,即便皇帝明知她又“借尸还魂”,仍是没有追究她。那就代表他的心里认定益德太子之死,除了她,另有“凶手”。 只不过,太子之死,除了一定有宁王的份儿之外,其中到底有没有皇太孙顺水推舟,或者他其他的儿子也有参与,他似乎都不愿意再追究下去。不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撤查下去,只会有更多令皇室和祖宗蒙羞的骨肉相残事件扯出来。故而,那件冤案,朝廷内部一致认定是“楚七谋杀”,史官的笔下则是“感染风寒”。而皇帝本人,一直未有深入追查。 崔英达是宫中老人了,脑子转了几道弯,在接收到皇帝冷厉的眼色时,终是慢慢地跪了下来,半趴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回禀道。 “陛下,老奴先头去传废太孙妃时,确实有听见鹦鹉在喊‘太子爷的病好不得,必须杀之’,‘那个女人留不得了,必须杀之’,但是鹦鹉毕竟只是一鸟,说的话当不得真。到底是不是人为教唆,这也未可知,所以老奴才没及时禀报,万请陛下恕罪。” 崔英达说得很委婉,很客观,也极是聪明。 不管怎么样,都把他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了。 洪泰帝冷冷一哼,瞥着他,“你倒是会做好人的,退下去。” “是,老奴有罪……” 崔英达恭顺地叩拜一下,退到了洪泰帝的身侧。 可瞧着这有趣的情形,夏初七心里却一阵嘲弄的笑。 想当年他们在给她那个便宜老爹夏廷赣定罪的时候,那只红嘴绿鹦鹉作为一个绝对的证物出场,那可是立了头功的。讽刺的是,就连崔英达这个老太监都清楚的道理,皇帝又怎会不清楚? 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死了夏李两家三百余口。 如今她怎么也得讨回一些债来。 洪泰帝看了赵绵泽一眼,沉默了片刻,凉凉一叹。 “来人,去把鹦鹉给朕拎来。” 夏初七想,这一定是一只被上天点化过的神奇鹦鹉。几年前,它凭着一张鸟嘴,害得两家人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哭声震动了京师的半边天。事隔多年,神奇的命运,让它再一次成为证物被拎上了乾清宫的大殿。 只是物是人非,风水总会轮流转。 这一回,它带着另外的使命。 人人都怕皇帝,鹦鹉却不怕的。 在明黄的庄重大殿上,当着一国之君和皇太孙的面儿,鹦鹉一张鸟嘴半点也不消停。只要问它一句太子爷,它便说太子爷的病好不得了,必杀之。只要问它女人,它便说那女人留不得了,必杀之,样子还很是得意,而这只由夏问秋亲自养了许久的鹦鹉,属实是一只神鸟,因为它不仅会说人话,还极会模仿它主人的语气——活脱脱一个变声版的夏问秋。 在鹦鹉怪声怪气的“交代里”,殿内一片寂静。 果然与夏氏脱不了干系。 抱琴没有说谎,那就只能是夏问秋在说谎。 夏初七唇角抿着一丝笑,看了看抱琴一脑门的汗,心里慢悠悠地松开了。虽说夏问秋喜爱养鸟,可说到底,真正侍候这只鸟的人,到底还是抱琴,它会比较听谁的话呢? 山水轮转,事情再一次起了变化。 如此一来,不再是夏初七的贞节问题了,而是益德太子的死亡。 比较起来,这件事自然更为严重。 殿内静谧了许久,洪泰帝目光晦暗地看向了赵绵泽满带恨意的脸,沉沉问道:“皇太孙,此事你可知情?” 赵绵泽心里一凉,看着皇帝,慢慢跪下,眸中含恨。 第484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1) “请皇爷爷降罪,孙儿愚昧无知,竟不知这些年养了一个蛇蝎妇人在身边,不仅害了夏楚,还害了我父王性命。孙儿悔不当初,恨不得生啖她的肉。” 洪泰帝审视他半晌,抬了抬手,“起来吧,你亦是被人蒙骗,不知者不罪。”说罢,他面色一寒,冷冷的眸子看向苍白着脸的夏问秋。 “狡妇可恨,还不老实交代?” 夏问秋哑声发笑,“好啊,你们想知道,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是,我与父亲是想过要益德太子的命。他早就该死了。只有他死了,绵泽才能继位,若是他还活着,绵泽得等多少年,我得等多少年?” “贱妇!”赵绵泽目光如欲滴血。 呜咽一般冷笑几声,夏问秋仍是看着他,一字一句柔情万千。 “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啊,绵泽。可你那个病鬼父王,眼看就要死了,偏生来了一个楚七,这个可恨的贱人。我父亲曾派人在落雁街刺杀过楚七,并把此事嫁祸到宁王头上,可楚七这个贱人命好,碰巧遇上晋王来接她,搅了事儿,没错,我也想过要换掉益德太子的汤药,还想过很多要他命的法子,但东宫太子的寝殿固若金汤,我并没有机会……” 疯笑两声,她抬起下巴,虚软无力地道,“多的事我都承认了,此事自然也无须隐瞒。绵泽,你父亲的死,确实与我无关。”她目光转向那只鹦鹉,咯咯一笑,“可这只鸟啊,养了这几年还是养不熟,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也养不熟……” “歹毒的贱妇!”赵绵泽看她时,目光里痛恨更甚,“落雁街的血案,竟然也是你做下的?原来你竟想让我父王死?亏你还在我面前做出那般贤惠的样子来!可恨,可恼!”他声音几近破碎,“一只毒蛇在身边睡了几年而不知,我赵绵泽枉自为人。” 夏问秋笑了,看着他冰冷的面孔,脑子里竟然浮出一些遥远的记忆。年少的皇长孙温雅如斯,谦谦君子,俊俏有礼,唇边浅浅一笑,便惹出她春闺梦里,多少年的不得安宁。 她手段用尽,终是得偿所愿。 六年情深,四年相处。 如今一切终都化为了乌有。 在她呜咽般的哭声里,殿内良久无人说话。 沉默片刻,洪泰帝终是沉声出口,“这个夏廷德,看来朕真是小瞧了他,犯下的事,还不止一桩啦?罚俸一年,杖责二十?也亏得吕华铭他几个能给朕结了案。” 冷冷一哼,他转头看向崔英达,“传朕口谕,魏国公夏廷德,一朝得势,不思皇恩、飞扬跋扈、揽权结党、残害骨肉、谋害太子、攻讦朝政,即刻押入大牢,着九卿圆审,由锦衣卫督办。夏家诸子以及魏国公部众,一律革职拿问,拘押待审。若有同犯,一并治罪,绝不轻饶。” 依《大晏律》,九卿圆审适用于特大案件或不服三法司审理判决的复核案件。相当于后世的二审。九卿圆审由三法司会同吏、户、礼、兵、工各部尚书和通政使组成会审机构一同审理。只有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同锦衣卫一起审理。 皇帝下些命令,那就表示这个案子是重中之重。 传令的人下去了。 夏初七微微浅笑,看向夏问秋见鬼般的脸。 “你,你们……”夏问秋惊惧不已,看了看夏初七的笑,又看了看跪在边上的抱琴,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爹之前根本就没有下狱,亲族也未被流放。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夏楚骗得她以为大势已去,吐露了一切。 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她失控一般爬向了丹墀。 “陛下!她们害我,是她们害我呀……” “来人!”不等他靠近洪泰帝,赵绵泽拦在她的面前,目光满是恨意,“给本宫拉下去,关到水浦。” 水浦是东宫一个偏僻废旧的所在,相当于冷宫,平素连宫女都少与前往,夏问秋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被关押到那里。嘶声一笑,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狠狠抱住赵绵泽的腿。 “绵泽,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赵绵泽轻轻一笑,“先前我是想过杀了你,可如今我却不想杀你了。我为你想到一个更好的结局。我要将你终身囚禁,让你孤独终老,与狗争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问秋看着他,突然笑了,“绵泽,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是不是?其实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我死,对不对?你对我有情,你对我有情……哈哈……你还是舍不得我死……” “对,我是舍不得你死。” 赵绵泽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俊脸上情绪难明,一双眼睛带着近乎疯狂的执拗,火光烧红了他的眼眶,喑哑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铜鼓。 “你若死了,我去恨谁?我又能找谁去解恨?”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温暖阳光已经洒遍了巍峨雄壮的皇城,带着一点暖暖的光晕,照在树叶花枝上。这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季节,可夏初七看着,怎么都能生出几分凄凉之意。 有惊无险,一干人都松了气。 郑二宝和梅子远远地跟在夏初七的身后。 两个人一直在小声的斗嘴,大概是争论在乾清宫的时候,谁哭得比较厉害,谁的胆子更小,一直没有结果,谁都不肯相让,听得夏初七微微一笑,转头朝晴岚眨了一下眼睛。 “无知就是幸福,果不其然。” 晴岚轻轻一笑,抿唇,“七小姐变相骂人。” “我哪有?哎!我是好人啦!” 夏初七笑着叹了一口气。 她的很多事情,郑二宝和梅子都不知情。 所以他两个就一直活得比她更为轻松。他们可能看见她的惊险,却并不会晓得隐藏在惊险背后的刀光剑影。而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还能让他们保持最简单的性子,夏初七以为,这也是一种美好。 抬起下巴,她看向了一棵爬墙的蔷薇。 “这个天气真好……” “是啊,雨过天晴了,多走走?” “走走。” 夏初七轻笑着,很想舒服地伸一个懒腰,可考虑一下还是忍住了,继续“端庄”的走着。入得东宫,枝条上昨夜的雨还没有完全被阳光催走,游走在红墙碧瓦间,看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她神思不属。 这局棋下了好久。 看上去又是一次胜利,她的心却空得厉害。 晴岚轻柔一笑,“七小姐真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奴婢跟着你一路走来,看你这短短时日,经历的风险无数,却都能险险过关,心里亦是感慨良多……” 夏初七浅笑,“什么感慨?” 晴岚道:“一个女人,即有倾世容色,又有绝顶聪明,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 夏初七好笑地挑高眉梢,瞥着晴岚眼睛里的仰慕之意,知她不是在安抚与玩笑,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袭亮眼的尊贵华服,又摸了摸脸,终是抬头看向天空,忍不住失笑。 “晴岚你太高抬我了。” “奴婢只是直言而已……” “你可晓得,我不想如此。这样的我,不是我。”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怀念赵十九在的时候,那个穿了一身男装大大咧咧敢说敢言的傻小子楚七。那个时候的她,才是真正夏初七。 如今的她,是谁? 照镜子时,她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晴岚沉默了。 几个人一路,慢慢向前走着。 阳光洒下的光圈,变成一串一串,结在红墙的两侧。正如这前路,不知从何来,亦不知还有多远。 楚茨殿在望时,夏初七停下了脚步。 明媚的三月阳光下,东方阿木尔绝美清贵的脸出现在面前。一身简单轻软的素服,衬着她香软软曼妙的身姿,赏心悦目得如同今年枝头绽放的第一朵牡丹。高贵,冷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夏初七近了几步,笑得仿若从来没有过嫌隙一般。 “太子妃今日怎会有闲情逸致来楚茨殿?” 东方阿木尔的辈分比她高,人又素来清冷,语气自是疏离,几个字出口,一点情绪都无,“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么?”夏初七挑了挑眉。 “你知。” 轻“哦”一声,夏初七笑问,“除了恭喜我,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东方阿木尔淡淡看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优雅绝美的姿态,遗世独立的样子,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高不可攀。看着她转身的俏丽背影,夏初七突然一笑。 “太子妃,我也要恭喜你。” 东方阿木尔回过头来,看着她,并不说话。 夏初七唇角一弯,看着这个益德太子名誉上的太子妃,这个差一点点就嫁给赵樽做晋王妃的女人,抬手轻轻一摆,让晴岚和梅子等人退下,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轻轻一笑。 “应该恭喜的人,其实是你。” 第485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2) 阿木尔眸中波光一晃,“你想说什么?” 夏初七脸上一直挂着笑,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丝毫的波动和涟漪,她的笑意,一直未达眼底,“太子妃,益德太子之死这一口大黑锅终是让夏问秋父女俩背上了,我不该恭喜你吗?” 东方阿木尔脸色一变,却不反驳,只定定看她。 “你还知道些什么?” 夏初七轻轻一笑,直视她的眼,“吟春园梅林。” 东方阿木尔眸子微微一暗,却不动声色。 “他告诉你的?” “不然呢?还有旁人知晓?”夏初七看着她阴晴不定的俏脸儿,面色不改,漠然地翘着唇角看她片刻,才缓缓牵开了唇角,又是叹息又是无奈地浅浅一笑,“太子妃可能还不知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深浅。他与我,知无不言,你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东方阿木尔唇角微微一动,眸中如秋萧瑟,却不言语。 夏初七莞尔,目光深邃了几分。 “太子妃,你可晓得我为什么没有扯出你来?今天这一出,我完全可以把你往死里整。” 阿木尔漠然看她,仍是不开口。 看了看她平静如水的面色,夏初七低低一笑,“太子妃这般高贵的人儿,或是一夕间被辗入泥泞,实在是一件憾事。我放你一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东方青玄。我多次受他恩惠,你是他的妹妹,所以我不想与你为敌。” 东方阿木尔眉梢一动,静静看她。 夏初七略一思忖,轻轻一笑,“太子妃,怪不得赵十九没法子爱上你,因为你性子实在太闷。漂亮得,骄傲得,高高在上得,没有一丝正常女人的活气。实话说,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哪怕再好看也没有用。他爱不来,你可懂?” 果然一提到赵樽,阿木尔的面色就有了变化。 “你到底要怎样?” 夏初七走近一些,越过她的身子,从她的肩膀撞过去,在她身上的香风袅袅中,轻轻吸了吸鼻子,声音清丽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悦耳动听。 “你曾经怎样害我的,我都一一知晓。京师的陷害,漠北的刺杀,跑不了夏问秋,更是跑不了你。说起来,她终究只是一把枪,而益德太子妃你……”轻轻笑一声,夏初七回过头来,那一双美眸中的阴霾慢慢散开。 “过去的事,我想与你一笔勾销。” 东方阿木尔似是嘲弄的哼了一声。 “不然呢?你欲何为?” “为了青玄,我不愿与你为敌,可你往后若再有半点与我为难,我也不会罢休。太子妃,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但愿,你不会再成为我的敌人。” 说完这句话,不等阿木尔开口,她缓缓向前走去。 赵十九没了,她不想连一个爱她的女人都容不下。她相信,没有了赵十九在,她与阿木尔之间,也许不会再是敌人。 可事实难料,未来谁又能得知? 这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十三,离她与赵樽在阴山分离整整两个月十七天。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 …… 夏初七回到楚茨殿便被甲一的臭脸给骇住了。 “怎么了?谁招你了?” 甲一今日未能与她去乾清宫,似是怨恨了她许久,从她进门开始,那冷冰冰的视线便将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看得她汗毛倒竖,不自觉的拧紧了眉头。 “不知自己长得丑吗?这样看人会吓死人的。” 甲一不说话,走过来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几个人,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手腕便入了内殿。知道他是担心了许久,夏初七心里颇为感动。但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他,冷冷一哼。 “你今日偷吃我的药了?脑子抽了!” 甲一替她倒了一杯水,塞到她手里,不搭理她的戏谑之言,只是静静坐在她的对面,一张疤痕未褪的黑脸上,情绪不太平静,像是有什么难言之事,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似的,紧紧蹙着眉头,一直怔怔不语。 夏初七喝一口水,“我开玩笑的,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 “那就好。咦,对了,我给你的疤痕膏,你到底用了没有?怎的这脸上疤痕未见褪去多少?” 甲一不看她,淡淡道:“没有。” 夏初七奇了,“为何不用?” 他面无表情,一板一眼的回答,“一个大男人,何必在乎脸面。” “好吧,反正是你自己的脸。” 夏初七不再与他做口舌之争,捧着水杯,懒洋洋地坐着,伸了伸酸胀的双腿,别开头去,看窗格外面斜斜洒下的阳光,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久久,突然听得他淡淡的声音,“陈景先前捎了消息来,你的那个姐妹出事了。” 夏初七激灵灵一怔,猛地坐直了身子。 “哪一个?” 甲一道:“济世堂的顾阿娇。” 原来那一日在源林堂的指证之事后,夏廷德挨了二十廷杖,又扣了一年俸禄,怒气未消,虽奈何不得夏初七,但是收拾一个顾阿娇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纵容儿子夏衍找了十来个混黑的泼皮,以济世堂卖假药为名,大闹了一通之后,把济世堂给砸了个稀巴烂。 可即便如此,夏衍仍未解气,找人把顾阿娇堵在药堂外面的巷弄里,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掳入府中奸淫了。顾阿娇的老爹和舅舅到处找人找不到,只好报官,可一直没有消息。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禁卫军闯入魏国公府去抓人时,却从夏衍的院子里,找到了失踪几日的她…… “这个畜生!” 夏初七牙齿咬紧,觉得喉咙生出一股子腥甜来。 她一直知道顾阿娇的舅舅在京中有些人脉,加上这件事原本就与顾阿娇无关,她被人陷害而已,也未有正面得罪夏廷德,哪里会想到这个老匹夫如此恶毒?还有那个下贱儿子,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顾阿娇,那个与她清岗初识,一路上京,在官船上弹着琵琶清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姑娘,她或许虚荣,或许自私,可她只是想要嫁一个好男人,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她没有轻易将自己托付给男人,结果却被一个浑蛋二世祖糟蹋了。 喉咙里的哽咽声,几乎压抑不住,她目光骤冷。 “夏常怎说?” 她记得夏常与顾阿娇是有情份的。 按道理,夏常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这样。 甲一瞄着她难看的脸色,淡淡道:“夏常并不知他弟弟弄到府里的女人是顾阿娇。在禁卫军找到人的时候,看见顾阿娇被堵了嘴捆在夏衍的屋子里……夏常亦是气恨不已,当场揍了夏衍一顿,听说骨头打折了,还打落了两颗门牙……” “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夏廷德的儿子,也就夏常像一个人了……”心里一阵憋屈,夏初七双手捧着额头,手肘在桌子上,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一种说不出来的恨天不平和生生痛恨,几乎遍及她的四肢百骸。 甲一瞧着她的难受,蹙紧了眉头。 “事情已然这样了……你不必再想。” 夏初七声音轻飘,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我一定要宰了那个畜生……” 赵绵泽是晚间的时候过来的。 清查魏国公夏廷德的一干党羽,是朝中难得一遇的大事,他案头上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忙到这个时候才吃了晚膳,得了一些空闲。 他入屋的时候,夏初七躺在床上,没有吭声儿。听见晴岚和梅子向他请安,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近了,她仍是紧紧闭着眼睛,将身子扭在里面,只当没有听见,一眼都不看他。 “你怨恨我是对的。” 他坐在不远处,声音悠悠的,缓慢而温和,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或者说在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 “夏楚,我今日一直在想,想那些年的颠沛流离,你一个人是怎样熬过来的。可我却怎么都想不下去。多想一次,便多自责一分。我不知该怎样待你才好了,更不知,要怎样待你,才能弥补过失。” 夏初七并不说话,继续一动不动。 她的样子像是睡着了,可他知道她没有睡。 静静的默了良久,他轻轻一叹。 “那只鹦鹉我带过来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养鸟的人都想要一只那样的鸟。它的名字叫倚翠……当然,如今它没有名字了,它是你的。你喜欢叫它什么,都可以。” 夏初七心里一阵冷笑。 一只象征了他与夏问秋爱情的“神鸟”,一只与他们渡过了几个春秋的鹦鹉,如今他拿来送给她算几个意思?更何况,她以前告诉他说自己喜欢鸟,只不过是一句随口瞎扯的浑话,这世上除了大马和小马,她不会再喜欢旁的鸟。 殿内,一阵冷风拂动。 她一声不吭,任由他自说自话。 这是一种态度,是作为一个受害人此刻应有的态度。 第486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3) “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答应你,这些事情往后都不会再有,我两个好好的相处……皇爷爷那里,你不必担心,我都会妥善处置好。你好好养着身子便是。” 她仍是没有说话。 一声叹息后,他徐徐起身。 “你睡吧,我不打扰你,明日我再来瞧你。” 他说是要走,可是却久久未有动作。 夏初七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后脑勺上灼灼的视线。 在一阵尴尬的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夏初七紧紧攥着手指,算计他的脚步,也算计着他的心情变化。就在他马上就要迈出屋子的时候,她冷不丁轻轻冒出一句。 “我要出宫。” 赵绵泽眉头微微一动,许久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夏初七先前对他的判断是对的,这个男人或许温文知礼,看上去像是极好糊弄,可他一直有相当敏锐清楚的头脑。夏问秋当年能够骗了他去,除了她的戏演得确实很真之外,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当年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如今的他,又岂可同日而语? 静默片刻,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出去做甚?” 夏初七目光平静,把顾阿娇的事说了,轻轻垂眸,“我要去瞧瞧她,不然心里过不得。” 听完她的解释,赵绵泽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像是考虑到什么,声音里添了几分紧绷,“要出去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几日京师会有一些乱。夏廷德的党羽众多,这次案件牵涉甚广,你轻易抛头露面,怕不安全。” “你不是会保护我吗?”夏初七轻轻反问,声音柔而无波。 赵绵泽眉心狠狠一蹙,对上她洞悉一切的双眼,竟是久久无言。 其实他与她都知道,他嘴里说的是夏廷德的党羽,其实他更为担心的是老皇帝的人。白日在乾清宫,鉴于抱琴后来的证词,皇帝虽然不好直接以她“不贞”为名再大做文章,但仍是未有就婚约一事松口。哪怕赵绵泽当庭出示了他们二人已有夫妻之实的证物。 赵绵泽了解他这个皇爷爷的手段,所以处处提防着。若是可以,他不愿她离开视线,也不愿她出楚茨殿一步。 可她很少这样恳切地看他。 慢慢的,他终是取下腰牌,走过去,轻轻放在桌上。 “一日必回,我会派人跟着你。” 三月的京师城,百花绽放。 大街小巷里,人声鼎沸,城中已是一片春绿。 宫里贵人们发生的任何时候,都与老百姓无关。老百城该怎样过日子,还怎样过日子。那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个招牌连着一个招牌。脚店,布庄,茶肆,酒楼,繁华热闹。 回京这样久,这是夏初七第一次上街。 熟悉的一切,却不再是熟悉的人,那心情别有一番滋味儿。 黑漆的马车,停在济世堂的外面。 夏初七撩开帘子看了过去。顾阿娇曾经骄傲过的“济世堂”招牌还在,可里面却仍是一团糟乱,被夏衍的人砸掉之后,伙计们还在整理药品,有木匠在里面钉柜倒椅,折腾得“砰砰”作响。 得了夏初七的命令,晴岚下了马车过去询问的时候,一听说是来找顾小姐的,伙计一阵摇头。他说,顾小姐不在济世堂了。 今儿天不亮,顾小姐就和老顾头一起走了。 她舅妈原本就不喜她父女,正愁找不到法子撵走。这一回,借了此事,与她舅舅大吵一架,嫌弃她给济世堂惹来这样多麻烦,黑的白的破鞋烂货的大骂了一顿后,老顾头一言不发就带着闺女走了。舅舅虽然千留万留,可一方面拗不过家里的母大虫,另一方面老顾头也是一个要脸子的人,执意要走也留不住。 听完这些,夏初七心里一凉。 可问起顾氏父女去了哪里,伙计只回答不知。 从济世堂的街道出来,夏初七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茫然四顾。 阿娇和老顾头二人,会去哪里? 她记得,他们在清岗的房子和药堂都已经典卖了出去,一切的家什都没有了,清岗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而且,阿娇说过,老顾头早年间也是一直在京师的,她母亲就是应天府的人,就算出了这事,他们应该也不会离开京师谋生才是? 马车缓缓走在街上,她四处张望,说不出的揪心。 “七小姐,我们去哪里?” 车夫的问题,难住了她。 她不想回宫,不想回那一座华美的牢笼。 赵绵泽给了她一日的时间,在这一日里,她是自由和安全的。 她很想去找李邈,让她帮着找一下顾阿娇的落脚点。可夏廷德的案子正在审理中,城隍庙那交易的一千两黄金,包括曹志行的案子,也一并纳入了审理的范畴。这般青天白日之下,二人见面极是不便。 这样看来,只能回去再联络他们找人了。 “四处转转吧,说不定能碰见。” 马车漫无目的在京师街道上四处游走着。 夏初七一直在街上的人群里搜寻着顾阿娇,好一会儿,只觉眼前的景致越来越熟,越来越熟,熟悉得她心脏狠狠一缩,手指不能自抑的颤抖起来。 看着不远处的屋檐房宇,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巧不巧,竟然走到了晋王府来。 马车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就在快要驶过时,她终是提起一口气。 “停一下!” 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那一块高高伫立的巨型大理石碑还在,青色琉璃瓦的门庑还在,皇家气派还在,威严庄重还在。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就是这个府邸里的男主人不在了。夏初七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朱漆大门上刚劲有力的“晋王府”三字牌匾,目光迷蒙在水雾中,久久无言,只觉四肢无力,几乎瘫软下去。 “七小姐,要下去瞧瞧吗?”晴岚贴心地问。 夏初七目光里浮波涌动,嘴皮颤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里住了这样久,这里承载了她与赵十九许久的过往,她是多么想进去看一看。看看承德院,看看良医所,看看汤泉浴,看看那七颗夜明珠,看看晋王府里的一草一木……可是她没有勇气,她害怕向前再多跨一步,她就没有了继续报仇的勇气,想要跟着他一起去。 “是……楚医官吗?” 一个带着疲意的试探声传入耳朵,夏初七红着眼睛看去。 那是一个原本在晋王府门口扫地的中年男人。他戴了一顶圆圆的乌毡帽,穿着青布的家常袍子,轻轻喊了一声,似是不敢确定,拿着扫帚又歪头端详她片刻,在她目光回视时,一脸惊喜地跑过来,朝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真的是你……真的是楚医官回来了?” “富伯……?” “是我,是我啊……”扫地的男人正是晋王府的管家田富。一双手激动的颤抖着,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声音里,竟有一丝难掩的哽咽,“你没有死……原来你没死?太好了,你真的没有死。” 他语气里的激动,不似做假。夏初七看着他,旧人相见,眼圈也是红了又红。两年过去了,田富似是老了一些,先前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他。如今两两相望,嘴唇嗫嚅几下,她颤着声音,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富伯,你怎在自己在扫地?” 田富目光一闪,语气有些怅然若失,“爷故去后,这府里也不需要那样多的下人了。我一把老骨头,闲着也是无事,便遣散了一些家仆,只留了一些老人守着府邸。这不,我瞅着今儿天好,便出来扫一扫门口,亏得旁人说咱晋王府不像一个人住的地儿。”说到此处,他眼睛一红,顿了顿,往周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楚医官,今天赶巧你来了,不如入府坐一坐?” “我……”夏初七心脏狠狠一缩,有些迟疑,“不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田富说得极是神秘。 夏初七一怔,“什么东西?” 田富轻轻瞥了一眼她身侧的人,实是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开了口,“是主子爷出征北伐前交代给我的,先前我一直以为你……楚医官,可否耽搁你一些时间,与我入内坐下,再细细说来?” 赵樽北伐前交代的东西,夏初七怎能不看? 颤着双脚踩着马杌子下了马车,她嘱咐车夫和其他人在府外候着,自己带着晴岚随了田富进入晋王府,面色平静,可每走一步,仿若踩在软沙之上,半丝也着不了力。那光洁的台阶,一如往昔。整个晋王府邸都被田富归置得很好,就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样,可她的心尖却随在步子,在不停地颤抖。 “小奴儿……过来……” “小奴儿,想爷了?” “阿七,爷怎会让你赴险?” “阿七……回来……” “阿七……到爷这里来……” “阿七,在家里好好的,等爷回来娶你。” “阿七……阿七……” 第487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4) 耳朵边上,有无数个声音在轻唤她,每一个地方,都有赵十九存在过的痕迹。她脑子一阵阵发晕,站在偌大的正殿里,看那雕梁画栋,看那翠阁朱阑,她不能自抑地紧攥了手心,一双眼睛温热得仿若快要滴出鲜血来。 有他的日子,她从无烦事挂心头。 不管她要做了什么,都有一片赵樽为她撑起的天,从无风雨从无坎坷。她天不怕,地不怕,只因有赵十九。可他却死了,那些贱人,他们把他害死了,也把她的天推得坍塌了…… 从此,她不得不为小十九撑一片天了。 “楚医官,你稍等我一下。”田富习惯了旧时的称呼,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他把夏初七迎入客堂坐下,自己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回来,他回来了,欠着身子递给她一摞纸质的东西,恭顺地道,“这些都是主子爷出征前交代给我的。爷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便去诚国公府,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景宜郡主。我前些日子过去,刚好听到景宜郡主殁了,还伤心了一回。原以为再无机会办妥爷给的差事,没想还能见到你,我这是死而无憾了。” 田富说着便去抹眼泪儿,泣不成声。 “这是什么?”吸了吸鼻子,夏初七强自镇定,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一摞东西来,一张一张地翻开,再也忍不住,嘴唇和牙关敲击得咯咯作响。 “赵十九……” 那些东西不是旁的,而是她以前开玩笑时说过的,他的地契、田契、房契、钱庄的银票,还有晋王府里金库的钥匙。除此之外,田富还交给她一封赵十九离京前留给她的信。 他道:“知你是一个喜欢钱的,爷征战一生,身无长物,就这点家底,通通都给你了,往后你再刮,也刮不着了。不过,你若是不败家,倒也足够你实现梦想,养小白脸,走上人生的巅峰了……” 他还道:“阿七嫁人,定要选好良配,不是人人都像爷这般英明神武的,也不是人人都会待你好。俗话说,女怕嫁错郎,一步行错,只怕步步都是错,这些钱财也保不了你富足一世。好生怜惜自己,切莫轻信男人的话。” 他说了许多,不像一个未婚夫婿,倒像一个父亲。 絮絮叨叨的,他信里的交代,也不像平素冷言寡语的赵十九,更不像是在交代他的身后之事,却像是在嘱咐一个将要出嫁的女儿。 夏初七手指颤抖不止,咬着嘴唇,心在滴血。 那一字一字,几乎都是在挖她的心肝肉。 那一夜他就要出征了,在诚国公府的景宜苑里,他在她闺房里过了最后一夜。那一夜,她想尽办法缠着他要与他一同北上,他说什么都不愿。她死皮赖脸的要把身子给他,他却把她给绑在了床头。他说:“我如今能为你做的,便是保住你的清白身子,一旦我有什么不测,你还可以许一个好人家。” 那一夜的话,几乎句句都在耳边。 “赵十九,记好了,去了北边,不许去钓鱼了。” “嗯?” “万一又钓上来一个楚七,怎么办?” “钓上来,爷就煮着吃了。” “……” 眼睛湿润模糊,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了,却是笑着问田富。 “富伯,我可以去承德院吗?” 田富哽咽着嗓子,“自是可以。” 自从赵樽去世之后,承德院再无旁人进去过。平素里只有田富一个人亲自打理。将她送到承德院的门口,田富垂手而立,识趣地留在了原地,低声道,“楚医官,我就不进去了。” 他不想打扰她。 而这般,自然也是夏初七的想法。 不需要她的吩咐,晴岚也静静的留在了外面。 推开带着一股子熟悉气息的木门,夏初七慢慢地踱了进去。 还是那样的摆设,一点也没有变化。花梨木隔出的两个次间,紫檀木的家什,古玩玉器、珊瑚盆景、青花瓷瓶、龟鹤烛台、金漆屏风……靠窗的炕桌,摆放整齐的苏绣软垫,一个紫檀木的棋秤……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向她压了过来,她几乎喘不过气。 “赵十九,我又回来了。” 她轻轻喊了一声,平静地走了进去。 走入这个他俩以前常常相伴的地方,往事历历在目。那一碗鲜美的鸽子汤,那一些吃了巴豆跑着茅厕与他吵架的日子,那一件一件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一般挤入大脑,不知不觉主宰了她的意识。 “赵十九……” “赵十九……” 她喊了一声,又一声。 可是再无人回答她,也无人再拥抱她。 她跌坐在棋秤边的棋墩上,捂住嘴巴,垂下头去。 一直未曾落下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好一会儿,她将田富给她那些房契、地契、田契一股脑地塞在暖阁那张紫檀木的案几抽屉里,拔掉上面的钥匙放入怀里,慢悠悠坐在往常赵樽坐过的太师椅上,失声痛哭。 凭什么拿钱来打发我…… 赵十九,凭什么拿钱来打发我? 小十九,你看你爹是多么的可恶…… 一个人哭了良久,她双手趴在案几上,没有了声音。 兴许是这屋子残留着赵十九的味道,她哭着哭着,竟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温暖,坚定,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熟悉的感觉,令她几乎刹那惊醒。 一回头,她依稀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深情地盯着自己。一股子狂烈的喜悦,潮水一股淹没了她的心脏,她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赵十九……是你吗?”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一双眼睛朦胧得似是罩了一层轻雾,深情的凝视着他,眸底的两汪水渍,似掉未掉,仿佛要挖开他的心肝,瞧得他心里一紧,一伸手揽紧了她,狠狠抱在胸前,轻手为她拭泪。 “再哭,眼睛肿成包子了……” 这个怀抱温暖,干净,宽厚,可是却没有赵樽的味道。夏初七激灵灵一惊,从自我癔想出来的画面里清醒过来,盯了他好久,朦胧的泪眼才看清面前这一张脸,一张妖孽得近乎完美,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可偏生却不是他,他不是赵十九。 仿佛被冷水浇了头,她轻轻推开了他。 “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掠过一抹轻嘲,“我说我是上苍派来拯救晋王府的,你信不信?” “嗯?”她不解。 “上苍看你哭得这样狠,害怕你把晋王府哭塌了,特地派了小仙我前来安抚你,有没有很感动?”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明显为了逗她开心。 夏初七扯着嘴笑了。 可这个笑脸,比哭还要难看。 “让你看笑话了。” “没人会笑话你。”东方青玄轻轻一笑。 目光别了开去,夏初七声音轻幽。 “我想念他,很想。” 东方青玄目光一眯,萧索如秋,声音却柔媚得一如往常。 “我知道。” 夏初七哭了许久,脑子一股股胀痛,声音也是沙哑无比,说出口的话,像是在弹奏一曲断弦的琵琶。 “青玄,我想他来带我走。” “……”他看着她不语。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我想他来带我走。” 她又重复了一遍,失声呜咽。 “我……不许。”东方青玄喉结一滑,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纳入怀里,力道大得她吃痛不已。可他似是顾不得那些,不管她的挣扎,仍是狠狠抱紧她,也是重复一遍,“我不许。” 他并非没有见过她哭,其实很多年前就见过。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并不撕心裂肺,从隐忍到失声痛哭,似乎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挣扎,每一声都是绝望。 “你放开我。”夏初七喘不过气,使劲推他。 东方青玄没有说话,手臂越收越紧,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勒在怀里。他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好像一波波蓄势待发的海浪,涌入了喉咙,涌入了大脑,主宰了他的思维。无论她使出怎样的力量,都无法阻止他的亲近。 “楚七,跟我走吧。”他低头,吻她。 “我……不。” 一个男人疯狂起来,那力气到底有多大,夏初七不晓得,只知道嘴唇被这个人啃得生生疼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可他仍是不愿放手,力气越来越大。 一丝恐惧抓扯着她的心脏,她低声吼了起来。 “你疯了,这是晋王府,这是赵十九的地方。” “是他的地方又怎样?他不会愿意见到你这般活下去的。既然你不到黄河不死心,我只能这样了。楚七,若是做了我的女人,你可会改变主意?” “东方青玄……” 一滴眼泪突地从夏初七的眼角滑过,她死死攥着东方青玄的手,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咬了他一口,在他的“嘶”声里,突地出口。 “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第488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5) “我知道。那又如何?” 他呼吸加急,喘息声声,似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夏初七猛地一闭眼,身子一动一动,冷下了声音,字字如同冰针入骨,“不要动我!我怀孕了,我有赵十九的孩儿了。” 东方青玄仿若被雷劈了,松开了手臂,定定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夏初七脸色苍白如纸,慢慢地合拢被他扯开的领口,抬起手来,只轻轻一推,他便踉跄了几步。她没有看他狼狈的面色,安静地坐回了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情绪似是恢复了过来,无波亦无澜。 “我要保住这个孩儿。” 东方青玄微微眯眼,看着她,勾了勾唇角,“赵绵泽不会让你要他。” “是。”她面上极是冷静,“但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跟我走。”东方青玄喉结狠狠一滑,目光闪烁着,声音极是柔软,笑意又浮上了唇角,“我可以保你母子安康……待他……如同己出。” 夏初七微微一怔。 抬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仍是那般绝色妖艳,斜飞的凤眸如火焰般撩人,可这会子的他,早以不像先前意乱情迷时的样子,一张轻笑的脸,令人分辨不清他话里的真假。摇了摇头,她声音沙哑地轻轻一叹。 “你知道的,我不能走,赵十九的仇还未报。” 他眸色一暗,轻声一笑,似是不太在意。 “随你……” 夏初七见他如此,松了一口气。为了缓解这一场静谧中的尴尬,她捋了捋头发,想起正事来,压低了声音,淡淡问他:“这次夏廷德的案子,可是由你督办?” “是。” “可否保住夏常?” 东方青玄被她突然转折的话弄得一怔。 静静地审视她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一贯噙笑的嘲弄表情,懒洋洋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动作妖媚地舔了舔亲过她的唇角,目光仿若一根可绣成繁花的丝线,缠缠绕绕盯住她。 “给本座一个理由?” 夏初七抿紧了嘴角,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似是思考明白了,她终于侧过眸子来看着他,轻轻弯唇,笑了出来。 “再拖下去,我的肚子就瞒不准了。我得有一个娘家,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住回魏国公府。还有,夏氏没有男丁了,若是夏常一死,我觉得有些对不住我爹。夏常此人还不错。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为了我的朋友顾阿娇。” “对本座有何好处?”东方青玄挑高了眉梢。 “有。”夏初七看着他,轻笑,“皇帝要施仁政,你这样的做法,一定合他的心意,对你只有好处。” 东方青玄目光一暗,也笑,“说得好。”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 立夏刚过,由锦衣卫督办的魏国公夏廷德一案,在“九卿圆审”合议之后,终是有了结果。当天晚上,东方青玄亲自将审结奏事递到了乾清宫,奏闻取旨,请洪泰帝核准。 九卿圆审决议,魏国公夏廷德揽权结党,残害骨肉,攻讦朝政等情况一一具实,但谋害太子一事,却情词不明,不予定性。但即便如此,按《大晏律》,夏廷德所犯之事,仍属斩罪,需先行收监,秋后处决。由此牵连出的官员约摸十余人,也与他一并论处。但一人犯事,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除了夏廷德的儿子夏衍之外,魏国公府其余人等,均可“纳赎”免罪。 夏廷德长子夏常为人忠厚,有德有才,念及其并未参与魏国公所犯之罪行,待纳赎之后,杖五十,免予问罪。且因魏国公一脉与国有功,特准予夏常承魏国公爵位,便官复都察院右都御史一职。 此案一定审,朝中众臣纷纷称颂。 自大晏立国以来,但凡有重案要案,牵涉人员甚广,以至于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回对夏廷德的处理,是皇帝仁政之德,令众臣见到了曙光,不仅臣工人人称赞,此事流入坊间,又是为赵绵泽添了砖,加了瓦。 休养生息的朝政,都不愿再生波澜。 从洪泰帝来说,他也期盼国泰民安。 乱世用暴政,自有威慑之力,而盛世之景,则是安抚民心为上。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夏廷德与夏衍父子两个被押入诏狱,等待秋后问斩。夏问秋仍是继续关押在东宫的水浦,不见天日。平素里,赵绵泽派有一个老嬷嬷看管着她。据说她曾几次寻死,可寻死不成,也就作罢了,整日里疯疯癫癫,不是哭,就是笑,俨然成了一个废人。 这件一度令京师惶惑不安的案件,终是尘埃落定。 那个曾经被皇太孙宠得如珠如宝的废太孙妃,就这般被湮没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注定将慢慢被人遗忘。而短短这些时日,皇城里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洪泰帝身心疲乏,仍不理会朝廷,只安心养病。 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了此事,他与贡妃的关系却有了改善。据内廷宦官崔英达记载,皇帝与贡妃恩爱如初,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中旬至三月末,皇帝大多时间都在柔仪殿过夜。甚至有彤史记载,皇帝宝刀未老,与贡妃有数次鱼水之欢,甚是和畅…… 此事传入京郊的灵岩庵,据说张皇后在庵堂敲了一夜的木鱼。 那一阵阵沉闷的木鱼声,咚咚不止,天亮才绝。 谁也不会知道,在张皇后的记忆里,她与皇帝的最后一次欢爱,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另外一件举朝关注的大事,也在这春雷轰轰的季节,炸响在了京师一片平静的天空里。 皇太孙与皇帝就册立魏国公府七小姐为太孙妃一事的拉锯战,不知是因为大晏与北狄的和谈在经历三个月的你来我往和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心里甚喜,还是因为皇帝与贡妃的关系缓和,他尝到了旧时恋事的滋味儿,感慨于孙儿的一片痴情,在与赵绵泽一次彻夜不眠的促膝谈心之后,终于见到了光明。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三。 这一天,天气甚晴。 乾清宫的旨意,卯时便到达了楚茨殿。 圣旨曰:“兹有魏国公府夏氏七女,名楚,年十八,品貌出众,毓秀名门,襟灵旷远,温良秉心,六行皆备,乃天命所诏,与皇太孙绵泽堪称良配,今敕封为东宫太孙妃。一切大婚礼制,皆由礼部与宗人府共同操办,钦天监择吉日完婚。晓谕臣民,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北狄,哈拉和林。 时令已至三月,漠北雪原的积雪未化。 扎木台是一个离北狄都城哈拉和林不远的游牧小村庄,坐落在鄂尔浑河的河岸上。今日天晴,高高的天空湛蓝悠远,未化的冰雪覆盖了一片富饶的土地,临河的地方开始解冻了,走近一点,似是能听见冰层破开的声音。 每到这个季节,扎木台的村人都会准备又一年的牧事。 阳光照在积雪上,村里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 沿河的小道上,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女从错落的毡帐中间,迈着一阵轻快的脚步,进入了村庄,走向村北一个较大的毡帐。 帐帘“呼啦”一声,她走进去,便轻唤了一声。 “我来了!” 毡帐里,充斥着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儿。 她不适地揉了揉鼻子,轻轻一笑。 “阿纳日,他今日怎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公主来了?”阿纳日抬头看她一眼,恭顺地道,“格勒大夫过来瞧过了,他刚刚才走。格勒大夫说,他的外伤已无大碍,可会不会醒过来,就得看真神的意思了。依奴婢看,他八成得了离魂症,被真神收走了魂魄……” “胡说八道,闭上嘴!”乌仁潇潇瞪她一眼。 阿纳日瘪了瘪嘴,委屈的咕哝一声。 “奴婢看公主您也是离魂了!” 乌仁潇潇轻哼一声,不理会她的小声咕哝,犹自坐到靠近床边的凳子上,看着床上那个静静闭着眼睛,虽一动不动,却姿容无双的男人,依稀想起救他回来那一日的情形,唏嘘不已。 “阿纳日你不懂,本公主这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他是南晏人……”阿纳日不满的嘀咕。 “所以,我才要你们为我保密啊,不许让人知道,听见没有?” “知道了。” 乌仁潇潇今儿穿了一件交领窄袖的蒙古褂子,辫子垂在身前,脸蛋儿上带着笑,样子极是清丽。她愉快地低头看着沉睡的男人,目光描摹着他好看的五官,想了想,又接过阿纳日手里的粥碗,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慢悠悠喂他。 “你怎的还不醒呢?难道我白救了?” 阿纳日嘟起嘴巴,不满地一撇。 “奴婢觉得他是不会醒的了,南晏人作孽太多,都该死!” 第489章人一入戏,必有惊变(16) “阿纳日!”乌仁潇潇呵斥了她,可低吼一句,想到两国间的仇恨,又似是理解了,声音软了下来,“谁说不会醒?只要人活着,就一定会醒的。”歪了歪头,她又喂了那人一口,见稀粥从他的嘴边溢出,不满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在边上的一个小伙子,嗔怨道,“卓力,你愣着做甚,快来帮我托住他啊?” 卓力与阿纳日一样,也是仇视南晏人的。 二人对视一眼,他终是无奈地走过去。 “遵命,公主殿下。” “你们就是些小心眼儿,南晏人,也是人。” 受了公主的教训,卓力与阿纳日一样,闷着头不吭声。 自从他们的乌仁公主在阴山捡回来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便疯魔上瘾了,非要把他救活不可。为了不让陛下和旁人知晓,她一直将这个人安置在扎木台村里,已经快要三个月了。扎木台村是卓力的家乡,这里的人他都熟悉,所以这个谎一直是他在圆,他也一直在这里照顾这个南晏人。 一边恨着,一边照顾着,他好几次想杀了他,可终究还是惧怕公主,没有这样做。这个南晏人的伤势一开始极重,村里人都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经了近三个月的精心治疗,他不仅没有死,身上的伤势也慢慢地愈合了,格勒大夫说,这人的生命力极强,如今外伤已是大好了。可就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点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格勒大夫无能为力。 卓力照顾他这样久,其实也有些不想他死了。 默了片刻,纳日见乌仁潇潇一个人喂得起劲,皱着眉头道:“公主,你再过些日子,就要随太子殿下去南晏了,听说这一次还要与南晏结亲,你总不能拖着他一辈子吧?依我说,由他自生自灭好了,他是一个南晏人,本来就该死,我们照顾他这样久,已经是发了善心了,真神不会怪罪我们的。” “南晏人怎么了?” 乌仁潇潇极是不满,她从小崇拜南晏文化,与他们想法完全不同。 “你们不知道吗?北狄与南晏和议了,结盟了,就是自己人了。” 她坚持的理由极是充分,阿纳日虽然对南晏人恨之入骨,但说不过她,只好撇了撇嘴巴,不再说话了。正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另一个叫吉雅的侍女闯了进来,大惊失色的道:“公主,不好了……” “慌什么?”乌仁潇潇回头瞪她。 吉雅垂头,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来了。” “啊,你说什么?”乌仁潇潇飞快地放下粥碗,站起身来顺了顺头上的辫子,回头冲阿纳日和卓力使了一个眼色,“看住他啊,我出去应付哥哥。” 漠北的风大,毡帐顶子“扑扑”作响。 哈萨尔大步迈入毡帐的时候,乌仁潇潇正慌忙跑出来。 “哥哥,你怎的来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掩不住的慌乱,锐利的双目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目光淡淡扫向了隔着一个帘子的内室,压沉声音,“乌仁,你藏了什么?” 乌仁潇潇一阵摇头,“没有,我没有啊!” 她这样简单的辩解,如何瞒得过哈萨尔? 自从在山海关城楼跌落下来,身受重伤之后,哈萨尔一直留在阿巴嘎修养,伤势也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了准备前往南晏之行,他还是马不停蹄地回了哈拉和林。可刚一回来,他就接到侍卫报告,说乌仁公主三不五时的往扎木合村子里跑。哈萨尔极是了解他这个妹妹,当时就觉有异。今日,他故意跟在乌仁潇潇的后头过来,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让我进去看看。” “哥哥……我说还不成吗?”乌仁潇潇苦着小脸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没怎么挣扎,就一五一十老实的交代了,“是一个南晏人,我见他重伤昏迷,这才救回来的。那时候我们与南晏还在打仗,我怕旁人知道了会杀他,所以才隐瞒不报的。我这是救人,您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看她一眼,哈萨尔相信了。 “你啊!”他无奈地拍了拍乌仁潇潇的头,语气里满是叹息,“乌仁,你都是一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许再胡作非为,救人是好事,可你这般偷偷摸摸藏一个男人,让人说出去,难免会有一些闲言碎语。” “谁敢说我?我宰了他。” 乌仁潇潇一挑眉头,见哈萨尔黑了脸,赶紧噘了噘嘴,小心翼翼的讨好加撒娇,“好啦,哥哥,你就不要管我了,我都是大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不会连累到你的。” “我不管你?再不管你,你长翅膀都要飞天上了。”哈萨尔无奈地一叹,严肃地板着了脸,话锋一转,“乌仁,接下来这几日,你就不要过来了。把那个人交给卓力吧,我们准备启程去南晏了。事情颇多,你不要偷懒,更不许这般,让人逮了小辫子。” “不,我才不要去。”乌仁潇潇当即翻了脸。 看她别扭的样子,哈萨尔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喜欢南晏吗?上一次,还瞒着父皇与我,偷偷跑了去,若不是被人掳了,我看你还舍不得回来呢?这一回,父皇要把你嫁到南晏去了,你应当高兴才是?” “谁高兴了?我不想做你们的小卒子。”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没人把你当成卒子。乌仁,到了南晏,你若是看不上他们的儿郎,哥哥自然不会逼你嫁人,更不会让你做两国和议的筹码。这一回,你就是去光明正大地见识南晏的,至于和亲一事……不是还有乌兰吗?” 乌仁潇潇嘟了嘟嘴巴,看他哥哥俊美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是嘻嘻一笑,“哥哥,是你自家想去南晏见我嫂子了吧?这才迫不及待催我走。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提到李邈,哈萨尔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 “难道你不想见楚七吗?” “对哦?”乌仁潇潇眸子一亮,“我还没问你,楚七怎样了?” 哈萨尔目光沉了沉,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指了指另外一张凳子,等乌仁潇潇也挪过来,才淡淡道:“阿巴嗄一别,人事皆变。”见她不解的看来,他喟叹一声,眸子浮浮沉沉,凉了许多,“今日接到南晏传来的布告,南晏皇帝册立魏国公府的七小姐为皇太孙正妃。” “关楚七何事?”乌仁潇潇狐疑地挑眉。 哈萨尔抿了抿唇,“那个七小姐,正是楚七。” 轻“啊”一声,乌仁潇潇张大了嘴巴,吃了一惊。 “楚七要做太孙妃了?那她岂不是今后的南晏皇后?” 她惊疑的声音未落,那毡帐隔着的帘子“扑”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说什么?” 一道低沉得近乎破哑的声音,沉沉响在毡帐内。 哈萨尔与乌仁潇潇惊讶一下,同时转头看去。 只一眼,哈萨尔清俊的面色,骤然惊变,“你是……” 迟疑一瞬,他缓缓吐出了那一口气,“晋王赵樽?”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凉凉地看着他,不声不响,似在探究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哈萨尔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了好半晌儿,又看向了乌仁潇潇。 “你救的他?” 乌仁潇潇张开的嘴巴,好久都没有合上。从他大难不死的欢喜中反应过来,悟出了哈萨尔的话,她又一次瞪圆了双眼,惊讶这样的巧合,或者说是惊讶于被她忽略了的必然性,半晌都吭不了声。 她其实是见过赵樽一次的。 在两年前卢龙塞的大营里头。 可那一晚上,篝火边有许多穿着甲胄的将军,而她被元祐用绳子牵着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也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细看那些人谁是谁,一门心思恨着元祐,怎会想到他就是赵樽? 几个人浅浅呼吸,死一般的寂静,好久都没人说话。 立在帐边的男人脸色苍白之极,他盯住哈萨尔,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哈萨尔目光微微一沉,“北狄与南晏,和议了。” 那人的手死死抓在帐子上,指节一根一根攥得发白,可他似是并未听懂哈萨尔的话,又问了一句,声音喑哑一片,“我在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他目光里的冷意,比冰刀还要凉,还要尖锐。 哈萨尔心里一沉,终是拗不过,语速极慢地说:“我说南晏的皇太孙册立正妃了,是楚七。此事,你不必……”他原是想要安慰几句,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合上嘴巴,沉默了下来。 那男人也沉默了,一动不动,如山般峻拔。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双眸子如同燃烧着灼灼的火焰,面上却冷冽得像呼啸的高原寒风,带了一阵肃杀的凉意,宛如一个主宰黑暗的王者,身姿不动,却有一种久违的血腥味儿,蔓延开来。 他沉默的时间,足够的久,久得仿若永不会出声。 “诶,你不要伤心。” 乌仁潇潇想要安慰他,可还未有走近,只听得“噗”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 第490章番外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青玄和夏楚(1) ——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节。 京师天牢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天还未亮,城外望玉岛的庭院中,一方烛台,照着一个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红影动,那天然的妖娆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无损分毫。他一动不动,静静地靠着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人的空茫,直到门外传来轻声禀报。 “大都督,那位小姐发烧了。” 他微阖的眸子睁开,轻轻“嗯”一声。 “大夫怎说?” “大夫开了方子,奴婢煎了药,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头提着风灯,前头领着路,他一身轻薄的红袍,长发未有束冠,颀长的身姿在夜色下更显丰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轻幽的兰桂香气便布满了空间。屋内侍候的几个小婢女纷纷福身施礼,他并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们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齐划一的声音后,丫头们鱼贯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还有一个安静的她。 红木的椅,红木的床,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被褥,衬得床上那人纤弱的样子,瘦可堪怜。他看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慢慢端起碗,走向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轻,轻得似乎窗外的风雨击在竹林上的“沙沙”声音都更为刺耳。 大概因了发烧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苍白,而是带着诡异的潮红。一双被大火浓烟熏过的眼睑微微肿胀,双颊微陷,不过在天牢关押了几个时辰,较之在沁心园小宴上见到的样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着汤药碗里的热气,眼角余光扫着她。她真是变了许多,不仅性子变了,样子更是变了。常年的乡下劳作,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极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却像被岁月暗琢过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岁。 一个鲜嫩如花骨朵的年纪。 良久,他目光移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放下碗,手臂横在她的后颈,准备扶起她喂药。她毫无声息,额角的刘海在他的搬动中错开,露出左额上陈旧的疤痕来,那个已然瞧不清黥刻“贱”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现那日火炙一般的视线,那日排列整齐的囚车,那日滚落了一地的人头,那日遍地流淌的鲜血……那日无数的触目惊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紧她的鼻,撬开她的唇,将汤药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 脑子里,不期然却是她很多年前的样子…… …… …… 那年的京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正像今日。 文华殿的后殿书堂,一个小身子探头探脑的不停观望。那时的他还未掌锦衣卫事,在东宫任詹事丞,觉得那窥视的小姑娘实在可笑。尽管她每次来都会拎着香甜的桂糖糕,也无损他对她的看法。 那糕点,是她那个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绝天下,名冠京师,她却一点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却长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知,她却一无是处。京中世家小姐会的她一样不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极。 可就这般的她,身上却有一个让人称羡的传说。 当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亲自入府为她批命,说她三奇贵格,贵不可言,乃母仪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给了皇长孙赵绵泽,她喜欢的赵绵泽。 可赵绵泽却一点也不喜欢她,每每见她,便如见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绵泽今日为何不高兴?” “青哥哥,绵泽今日书读得可好?” “青哥哥,绵泽他有没有提起我?” “青哥哥,绵泽可是又被陛下责骂了?” 青哥哥,听上去像亲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却一如既往的这般叫他。 因他尚能给她几分脸面,她也总是得寸进尺,傻乎乎来缠住他打听赵绵泽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脑袋往他的身边钻。 他骗过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打扮得媚气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脸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唱戏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现在赵绵泽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弃。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缠着她娘做。其实她不知,那是他喜欢吃的,不过说来占她便宜罢了。 “青哥哥。” 见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丧,双手搓着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复那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绵泽一直沉着脸,他定是不高兴了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怎么了?” “嫌你长得丑。”他没好气地看她。 她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长得好看,但谁说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说,我长大了就美了。” 他确实是一个生得极为精致的男子,肤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风流气,不论男女都为他倾倒。于是,看着她平凡普通的长相,他实在奇怪,自己怎生还会让她跟在身后? 突地顿步,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脚下半湿的绣鞋,还有那窘迫尴尬的样子,莞尔一笑。 “你想帮他?” 她眼睛亮了,睁得大大的,其实也不难看。 “嗯,我想。” 他轻笑,“他羡慕他十九叔,可习武骑射,可征战沙场,可远走八方,而他却只能整日困在东宫,要读经史子集,要学兵书战策,却走不出这皇城,你可有办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在这之前,她没想到绵泽会有这般多的烦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绵泽不理她。 经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来。 她私下里是唤他十九爷的,那是当今皇帝的第十九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几次,却没有胆敢走近与他说一句话。 不过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会理她的。那个人从来不苟言笑,长得虽好看,但脸上却无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听说他不满十五岁就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自行统兵,打了无数的胜仗。他不仅是大晏的神话,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世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纵横四海之力,将来定是要为大晏创万世基业的。他每次出征还朝,奉天门外的红毯都辅得老长老长,她也偷偷去看,那铺天盖地的“千岁”声音,振聋发聩。每个人提起他来,都津津乐道,热血沸腾,仿佛不是在说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与她无关。 他让绵泽不快乐,她就觉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绵泽快乐。 …… …… 过了两日,她又出现在了东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491章番外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青玄和夏楚(2) 他甩开袖子,有些不耐烦,“说。” 她打量着他的脸色,轻声说:“你带我去栖霞寺求一个灵符可好?听说那里的灵符有菩萨加持,极是灵验,我给绵泽求来一个,这样他就可以得偿所愿,像十九爷那般厉害了。” 他凝视她良久,眸中有异样的情绪滑过。 说她是一个傻子,果然没有冤枉了她。 这般发痴,可赵绵泽何曾有过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甚至有点讨厌。但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她人长得很普通,声音却极是婉转好听,就像那幼嫩的鸟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鸟儿的声音,却无半分鸟儿的灵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马车,一出京师,她就真像出了笼的鸟,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气难得晴好,薄薄的雾气,带着雨后天晴的朦胧,还没到栖霞寺,远远便看见栖霞山上的枫叶红得似火。 “青哥哥,你说绵泽为何不像你这般好脾气?” 见她撩了帘子来看着自己,他双眸微微眯起。 “因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人喜欢我,自然好脾气。” 她原本兴高采烈的脸,蔫了下去,马车的帘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没有再出声。他勾了勾唇,觉得这般说一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赵绵泽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脸的讨好人家,受这点委屈算什么,等她将来嫁入东宫,要受的罪更多。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原以为她会置气一会,可还未入栖霞寺的毗卢殿,她就又高兴了起来,拿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哭过的样子,可唇上却是牵着笑。 “不管旁人说什么,我都是要嫁给绵泽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着她,却没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还有公务。” “哦好。”她提着裙摆走了几步,突地回过头来看他,“青哥哥,你也觉得我很傻对不对?可若是喜欢一个人了,就不会计较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与你说,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这般喜欢上一个女子,也就懂了,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讨厌她絮叨,恨恨出声。 “还求不求灵符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再试图说服他了,毕竟为赵绵泽求灵符才是一件极紧要的事。她飞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黄桷树下,静静等待。 喜欢一个人,便想心甘情愿的傻傻付出? 他想,这样傻的话,只有她才会相信。 栖霞寺里很喧闹,人声鼎沸,钟声悠悠,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们或求前程,或求姻缘,或求富贵,但绝无一人像她这般,只为了求心上人能超过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颇不耐烦,频频看向毗卢殿门。可过了好久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带她出来做这样的傻事。 可恨归恨,他终究还是抬步入殿去寻她。 她跪在蒲团上,正与一个老和尚说话。 她很专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没有发现他来,只恳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师,你可否在这灵符中注入法力,让佛祖能保佑携带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个让他艳羡的人,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这时的她,这时的他,都不会想到,她口里那个想要赵绵泽去超过的人,会在若干年后成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诉求心愿,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听完,愣住了。 “施主,念头宽厚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忘刻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这诸多圆满?凡事还得放宽心,靠自己方为紧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吗?大师,我给你多添些香油钱,您帮我施个法可好?那就一个要求好了,让携带此符的人,能超过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摇了摇头,道:“佛渡人向善,是为劝世人消除孽障。凶吉与仇敌之说,本就是孽,佛祖又怎会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气了,摊开手上的符。 “那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无难,静心平常,自能驱邪免灾。”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没反应。 他想,这般高深的话,就她那脑子如何听得懂? 为了不耽误时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钱,把她拎出了栖霞寺,懒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却一个人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忍不住追问,她才懊恼地道:“我果然是个蠢笨无用的人,什么都帮不了他。” 这样幼稚的话,他无法回答。 在东华门的门前,她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那个“灵符”,双手将它合在掌中,默默低头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给他,让他要每日放在身上,虽然大和尚没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我告诉菩萨说,只要能帮他达成所愿,便是收去我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或者是四十年寿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过灵符,突地觉得有些沉重。 一个人一世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她为了赵绵泽,一个愿望竟许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阴,这样真的值得吗? “愚蠢。” 他低低讽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怀中。 “好了,别看我,我会给他。” 她带着热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着他,“谢谢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诉她,是夏三小姐给的。我三姐长得好看,他肯定会喜欢她给的灵符。” 他无言以对。 这般傻的人,实在让他可怜。 他直接去了东宫,见到了赵绵泽。但他没有像她说的那般,告诉赵绵泽这个符是夏三小姐给的。他虽然不喜她,却没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轻易与了那个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进去的时候,赵绵泽正在为皇帝亲自出的一个考题而苦恼。听完他的话,他接过灵符,温和地向他致了谢,然后把那个她宁愿用半生寿命换他得偿所愿的灵符丢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呓语,双唇红得仿若滴血。 东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备递水给她喝,却听见她唇间溢出一句模糊的话来。 “赵十九……你个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爱则生恨,恨而生爱。 他并不知那个宁愿用四十年寿命换赵绵泽心愿达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从赵绵泽到赵樽,她的爱与恨,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的世界,留给他的,不过一片空白。 第492章番外依然不悔一(1) 枳壳陈皮半夏齐 麻黄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药宜陈久 入药方知奏效奇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永禄五年,冬。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郭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甲一快步进入药庐,便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她是活着的,她活着便是好的。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有了微笑。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她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 原因很简单,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只喜欢妹妹。 “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喜欢我?”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嫁人的,不能总和父母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一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 那时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解释。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他感受得到,父亲是在忍。父亲不想打他。 这个“不想”,却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不爱,并不代表父亲对他不好。只是他的“好”,与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他多么努力,与父亲之间似乎永远有一层淡淡的疏离。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隔三十年才揭晓,尽管此时的他完全理解夏廷赣为什么不管教他,也无法真正用心去爱他,但他仍觉遗憾。 于他而言,太子赵柘这个名字,离他的世界很远。夏廷赣却是被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敬和爱戴过的人。他心里的父亲,尽管是武夫出身,却有学识,忠诚、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将,是受皇帝恩宠和百姓爱戴的功臣。从甲一记事起,父亲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而这种崇拜,也成为了在父亲放弃他的生命之后,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 小时候的夏弈不喜欢妹妹,却喜欢有妹妹在的场合。 每每那个时候,父亲就会变得更为慈祥可亲,他们的家也就显得更为温馨和美。父亲会把妹妹抱到膝盖上,给她讲他南征北战的故事,在他和暖的声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阳光里轻轻跳动。小小的夏弈那时总是低着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着,看妹妹兴致勃勃地扯父亲的头发,听父亲呵呵轻笑,看父亲不再严肃的面孔上,闪动着的父爱光芒…… 他总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贪婪。 便是如今仅存的幼时记忆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亲也这样对他笑。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小时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在“魏国公案”案发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不好了。那些日子,父亲很是焦灼,与他一样,整日整夜地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药倒水,伺候得无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为了赵绵泽而忧伤,关注母亲更少。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以美艳冠绝京师的母亲,脸色蜡黄而憔悴,头发干焦也凌乱,便是额上和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 父亲是爱母亲的,甲一看得出来。他很爱,很爱。 母亲……似乎也是爱父亲的。但凡是父亲的事,不分巨细,母亲都当重要的大事来办,贯穿她一生的琐碎事务,几乎都是在围着父亲打转。而且,母亲对父亲的包容与体谅,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并论的。甲一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出门小半月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妇人。 身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紧张了起来。 宠妻灭妾的事儿,他常有耳闻。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那么……他这个原就不受宠的儿子,能得的爱就更少更少。 可他没有想到,母亲并无半分不快。不仅大度的建议父亲把他的外室妇人接回府来安置,还喜逐颜开地在后院腾了一处最为宽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洒扫,添上崭新的家什,像是要为父亲迎娶新媳妇儿那般热情。 然而,就是这样大度的母亲……却让父亲出离的愤怒了。 他再次拂袖而去,这一回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怀上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那个时候,正是雷雨季节。早上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时而昏迷时而苏醒,意识似乎混沌了。 她认不出他,也认不出父亲和妹妹,嘴里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儿,是“乌衣巷”。 甲一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在那里认识的。 当时他觉得母亲是在念叨与父亲的初识,那是父母相爱的铁证。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若干年后,当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查询了一些档案资料,方才知道,母亲不仅在乌衣巷认识了父亲,也是在那里识得的太子赵柘。这时回想起来,他不由生出疑惑,母亲在弥留之际念着“乌衣巷”时,想念的人到底是赵柘,还是父亲?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求证。 那一天,当他听见第十四声惊雷响起时,母亲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妹妹却只知道哭,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甚至还期望着赵绵泽会帮助他们,跑去跪在东宫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这个比他小了近八岁的妹妹,一直这么傻。 想到妹妹的年纪,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他还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在他之后,她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又生养了妹妹?小时候的他,自恃聪慧,时常想别人不能想。他记得,母亲笑着回答他说,“那是因为父亲太爱你,怕有了妹妹会分去对你的爱。” 妹妹的存在,确实分去了他的爱……本就不多的爱。 可惜妹妹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疼爱,却不成器。在他看来,她蠢、笨、傻、粗心大意……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来他根本不喜欢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会想着他这个哥哥。当然,她有什么需要,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撒娇要求。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她说:“哥哥你站在这里不动,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说:“哥哥,三姐头上那个珠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有钱了,给我也买一朵可好?” 这样子的妹妹,常常让他无措。 他对她嗤之以鼻,可也总会照办。 他厌恶那样的妹妹,也厌恶那样的自己。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会跑过来,有了要求就会肆无忌惮的找他。也正是这样的妹妹,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对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对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第493章番外依然不悔一(2) 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夏楚的影子,可他却只能把她当成夏楚,只能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有些害怕面对。 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揖了一礼,避开视线,严肃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随意一瞥,她笑答:“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眼波飞过,笑着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坐下说。” 甲一僵硬着脊背坐下,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籍,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娘娘……”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不敢,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非逼我发飙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甲一怔了怔,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醒来整整两个月了,可她统共只见了他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让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闲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点头。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果然,夏初七翻了个白眼,不再继续与他扯皮,只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非皇后娘娘莫属。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政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淫在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无聊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当其冲,遭老罪了。 甲一头痛地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便哼了一声。 “一个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他磨得没了脾气。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再说了,你看你如今混得这么好,不抖着羽毛耀武扬威泡妹子,做什么苦行僧?毛病!”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就是没有回应。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地收回视线,拱手道,“实不相瞒,微臣心里,其实……早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要是人家姑娘嫁了,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她炮仗似的嘴,响过不停。 第494章番外依然不悔一(3) 可药庐里静悄悄的,甲一像块木头,仍是默默不语。 夏初七敛了神色,屏退金袖等人,“哥,你有难言之隐?” 甲一静默一瞬,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道:“她死了。” 怪不得。夏初七恍然大悟,有些歉疚地叹道:“那姑娘是谁?我可认识?”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良久摇头,“你不认识。” “咦,有你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人?” “嗯。”一声,甲一答了,却像没有答。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说着,并不直视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砚,朝他扬了扬。 “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信。”甲一坐着纹丝不动,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当年。夏初七气咻咻的放下墨砚,觉得这厮还真是个固执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没有棱角,对赵樽唯命是从,其实满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块生铁铸成的模具。 一阵沉默后,夏初七听见自己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吧?” 药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窗外的北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火盆里的银炭燃烧的“噼啪”声。甲一静默好一会儿,淡声回答:“她长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脸儿似花,会向我使坏,也时常给我怄气,有时候惹急眼了,还会破口大骂……”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忆,不由唏嘘:“这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她都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不娶吧?她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甲一面无表情,“看缘分吧。” 夏初七微微一怔,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 可不待她再问,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来。 “娘娘,属下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顺的施了一礼,大步离去,那仓促的背影就像见了鬼似的,让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无奈地叹息放下。 “真是个怪人。” 她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问的。 比如她的老爹到现在还不知道甲一是谁,他要不要与爹相认?毕竟夏廷赣养了他那么大,虽非生父,也有养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多余的。这个怪胎根本就没有认亲的打算,莫说夏廷赣,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认,口口声声“娘娘”,比在锡林郭勒第一次见面,还要陌生与僵硬。 “金袖……”她叹了一声。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侧。 “我做了皇后,当真这么让人害怕么?” “呃……”金袖微怔,赶紧甩头,“娘娘对奴婢等都很好。”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怀里的桃木镜,看了看镜中的脸,摇头叹息着收拾起了“媒心”,出门左拐过院子径直走向药庐里的小灶房,系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小宫女们身着宫装,在院中挂了帐幔的四角亭里,摆上几个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汤点和果品摆放整齐,便依着规矩,径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糕点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块奶酪,还没来得及丢入嘴里,赵樽明黄的衣摆便准时出现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再忙也从未迟到。 大抵是那几年吃够了教训,哪怕天快塌了,他也不会再冷落她。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气,沉稳尊贵,似笑非笑。 夏初七两只指头夹着奶酪,吊在半空,脑袋半仰,红艳艳的嘴巴大张着,那样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刚想起做皇后的威仪,把奶酪丢回盘子里,撅着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贤良”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再把它夹起来,丢入嘴里,轻轻嚼动着,细声细气的笑:“陛下,您来了。臣妾给你请安了!” 赵樽低笑着走到她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舒服地将身子一仰,半躺在椅上,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哦?”赵樽淡笑,静待她下文。 “赵十九,说个事儿啊,你没想到吧?甲一这个顽固东西,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叹,“只可惜,那姑娘却过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单身到底的样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亲算了,随便嫁个什么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说到这里,她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睁眼拍了拍赵樽的手,懒洋洋指挥,“重点。” 赵樽低笑,加大劲道,“娘娘,这样可还合适?”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回头,瞄着他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第一句“尸体”,让赵樽手指微微一顿。 第二句“尸体”,让赵樽再一次轻笑出声。 他道:“有阿七在身边,变成尸体又如何?” 夏初七微怔,思绪不由凝滞,“赵十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问。”一个字,简洁明了,十九爷风格。 “那日,我若是不醒来,你会怎样?” 赵樽皱了皱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夏初七嘿嘿一乐,笑着挑眉,“会如何?”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流氓!”夏初七哼一声,阖上眼,不理会他了。心里话儿却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极好的,至少皇帝不会每天只有一个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来。尤其是赵樽这种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难以应付。自打她醒过来,身子稍好一些,这厮便不知餍足似的缠着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补回来,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还得尽医者本分的提醒“节制啊节制”。可这厮却说,“失去方知可贵,一日得按两日来做”。 他不懂她的猥琐,只是笑。 夏初七自然也不会解释,于是,便继续腰酸背痛。 “阿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年,我时常感觉到你在身边。” “嗯?”夏初七回过神来,愣了愣。 “我觉得你是在的,可我寻不着你。”他道,“没法子,我只能等待,等着你气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可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却没有料到,长达五年的日子,你也没能消气。” 为免吓着他,那些离开的日子,夏初七从来没有与他细说过。 如今听来,想到那灵魂般飘荡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话岔开。 “所以,你便写下遗书,喝了药,孤注一掷了?” “错。”赵樽淡淡解释,“爷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 瞥着他,夏初七竟无言以对。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晓得这货嘴毒,她也懒得辩解,撇撇嘴,再次嬉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为我殉节了,是么?” 赵樽高冷的面上情绪皆无,并不回答这种“丢分”的问题,只是收回为她拿捏肩膀的手,轻轻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侧,特别大爷的吩咐她,“皇后,来一碗神仙粥。” 夏初七晓得这家伙在逃避话题,笑着为他盛满,放在面前。 “你也忒没劲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为妻殉情么……” “咳咳!”赵樽咳嗽一声,掩饰的拭拭嘴,形象比她优雅了许多。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第495章番外依然不悔一(4) 赵樽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爽滑酥嫩,口齿留香,皇后,再来一碗。” 夏初七嘴角微弯,盛满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在他吃完的时候,又笑着逗问:“爷,你到底是不是想为我殉情嘛,为啥不好意思回答?” “……”依旧高冷的沉默着,赵樽把空碗递给她。 “咸甜适中,令人食指大动。再来一碗。” 一碗,二碗,三碗……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递了碗过来,夏初七终于玩不过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点的。这些天来,朝中事务极其繁忙,北边闹着雪灾,南边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极晚,早上却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补身,也不能不知节制的补吧? 她把碗挪开,双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还吃?第几碗了?” “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夏初七面颊微热,斜睨过去,转念,又笑了。 “别耍流氓岔话啊?承认想为我殉情,就那么难吗?” 赵樽面色淡如水,说话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是啊,殉情这么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爷怎么会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着他,口口声声“为她殉情”,让赵樽装得极为从容的脸上,略略有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赵十九向来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辫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着,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坐在怀里。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闪,他声音微喑,“爷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刚好安抚一番,也顺便消消食儿。”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着,拍打他肩膀。 “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敢乱来?” “为何不敢?”赵樽立有规矩,他与皇后在一起时,旁人不得进园子。所以,他胆儿自然是壮的。更何况,他是皇帝,与自家妇人亲热,谁规定他还得选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亭中温暖如春,放下帐幔,便是一处销魂好所在……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哑着拂过耳侧,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货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浅笑着推他,挣扎,他却把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搂她起来,抱入怀,慢慢起身,亲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帐幔,然后将她摊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红的楠木桌上,低头贴近她,呼吸喘喘……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两个人认识了十余年了,相处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过,若说按寻常的道理,赵樽也该早已腻味她了。身为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有机会换换花样,换换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赵十九,确非寻常男子,哪怕与她熟悉得早就已经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了,仍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地带着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云雨道路上,颇为享受,也总得魂销。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乐,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奋,大有年纪越长,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态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让她美得魂飞魄散,面红耳热。 此事说来犹觉浅,欲知滋味要躬行。 吻是爱人间,最为美好的交流。有了爱情做媒介,有了亲吻做指导,不管他二人是蜂戏蝶,还是蝶恋蜂,欢愉之中,低低浅语,都是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痴缠。 “赵十九!”她含糊唤他,“你爱不爱我?” “嗯。”他声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许久之后,四角亭的帷幔拉开了…… 夏初七脸上红艳未褪,探头唤了一声金袖。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让他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不配做爹娘啊。可她急得很,催他赶紧过去见儿子,赵樽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理了理身上袍袖,轻揽着她的腰出亭,好一派丰神俊朗的闲适雍态。 正是午后,天微雪,似有一抹阳光。园中树木,枝叶茂盛,光线反射在积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泽。风里,树枝飘荡,雪花片片飞舞,景色极美。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孩子? 夏初七看着儿子,笑不可止,只觉这小子一身的霸道总裁范儿,很对她的胃口。更让她美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儿子。 “父皇,母妃。” 赵炔走近,拱手施礼。 不过几岁大的孩儿,有模有样,行礼极为规矩。 “炔儿,快快免礼。”夏初七笑腻了脸,眸子里满满的母爱变成一颗颗红心,“嗖嗖”往外冒。实际上,比起宝音来,她总觉得对炔儿亏欠更多……所以,再次醒过来,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母爱交给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补上…… 然而,赵樽比她更为固执。 他让炔儿读书习字骑射武功,却偏生不让他常与母亲见面。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第496章番外依然不悔一(5) 但他是皇帝,对于皇太子的教养,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事,还是国事,说严重点,关乎国体社稷与江山稳固。既然她是炔儿的亲生母亲,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对她有意见的臣子,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块丢入河里喂鱼……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养着炔儿的胃。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儿子了。 想念得久,见面自然喜不自胜,便想过去拥抱儿子。 可她人还没有扑过去,腰身便被赵樽搂住了,紧紧的,不放。 他却一本正经对儿子道,“正当未时,你不读书,到这里做甚?” 炔儿小眉头皱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亲的手,“儿臣前来,是想向父皇借一个东西。”不足六岁的孩儿,身量极小,身子骨也不强键,可不紧不慢的语气,从容淡定的小样子,在皇太子袍服的衬托下,竟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夏初七也是这时才发现,她家儿子简直完全继承了赵樽的优点……那股子雍容贵气,比起他爹来也毫不逊色。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乱了后宫一群大妈大姐们的芳心,收获了一堆大妈大姐粉儿。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眼冒爱心,抢在赵樽之前接话。 “儿子,你想借啥?快说,你爹定会满足你的。” 这种“惯儿”的言行,是每个当娘的都会做的。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阴,尤其做得夸张,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好的都摆在他面前。可赵樽却比她理智,冷漠。 “阿七!”他侧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娇惯。” 每次他都会用“炔儿还是一个孩子”来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养。但夏初七也同样会用“他还是个孩子”丢回去炸他,以示他还小,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于是乎,对炔儿的教养,也成了夫妻两个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争论点。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斜目,“儿子还没说借什么,你着什么急啊?” 在她的思维里,炔儿应该像宝音一样,爱玩爱闹爱跳爱蹦,满是童心,哪能像赵十九一般,把他培养得像个机器人?可赵十九非得坚持,认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将来必定没出息。而且,在这件事上,他一反常态,硬是与她别扭着。 眼看二人又要进入“教子循环争论”,赵袂不由叹了一声。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说一句?” 小家伙年纪不大,可自从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仪,尤其那双似乎带了魔力的眼睛,可爱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哄着,宠上一番……可他这一招,唯独对赵十九无用。 “说。”这一回,赵樽抢在了夏初七前面。 “哼。”夏初七憋着气,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炔儿看一眼他娘,上前一步直视赵樽,“儿臣要借父皇一样东西。” 赵樽黑着脸,“何物?” 炔儿比他还冷,“借我母后怀抱一用。” 夏初七心里闷笑,赵樽却绷着个脸,“我若不借呢?” “抢!”炔儿昂着小脑袋,冷冷回答。 一般人看着赵樽就害怕,不敢与他对视。 可炔儿盯着赵樽,紧抿嘴角,一个字:犟! 夏初七看父子两个拧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匆推开赵樽的胳膊,便要把儿子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可赵樽却霸道得紧,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着脸对炔儿道:“回去读书,小孩子,捣什么乱?” “劳逸结合,母后说的。”炔儿继续冷视他。 “对对对,我说的,我说的。”夏初七笑得腻歪,暗自掐赵樽的胳膊,示意他放手。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冷眼看着六岁的小儿子,“回去。”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父皇今日气色不佳,似是操劳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别再碰我母后了。” 说罢他过来,拽着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拧头就走。 赵樽手一松:“……” 憋住心里的笑劲儿,直到走得远了,夏初七方才冲儿子竖了竖拇指,拍拍还在发寒的心脏。 “好样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横!” 赵炔抬头看她,骄傲的哼了一声,眸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谁的种!” “……”夏初七再次无语,这不是变相的夸了赵十九么? 果然人家是亲生父子两个!她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风雪中的影子,岔开了话题。 “炔儿,你姐呢?” 赵炔小嘴巴撇了撇,“一个人在宫里发痴。” “呃!”一声,夏初七诧异,“她咋了?” 赵炔轻声应道,“不知。”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说,不许替她瞒着。”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亲娘夸赞。 炔儿绷冷的小脸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却不答话。 “怎样?”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没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夏初七骇掉大牙,“回头母后为姐姐把个脉吧,看她还有没有治。” 夏初七头痛揉额,“无事,等你姐长大点儿,就自动痊愈了。” 炔儿微笑,“看个花能看出果来,看个云能看出雾来,她这不是无事,是有大事了。” “……你懂什么?”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当世神医,定然懂得。” 夏初七一怔。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如今看来,这小子真比同龄孩子聪慧? 心里喜欢着,她轻笑着揉他脑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哼。” “小兔崽子!”赵樽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慢慢放松掌心,喟叹了同样的话。 “小小年纪,给你爹耍心眼子。” 第497章番外依然不悔二(1) 永禄五年腊月初七,南晏皇后生辰,四方使节来贺。 这一日,天冷,有雪,待宫中大宴散时,京城已是华灯一片。 月下飞雪,赛银欺霜。皇城巍峨的宫门,在风雪中打开了。一辆漆成乌釉般深色的四辔马车从中驶出,车辕上插着的旗幡分明是兀良汗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军见了,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两侧,不敢有半分怠慢。 健壮的漠北健马,蹄声烈烈。 巨大的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吱脆声。 数十个侍卫,随马车之后,声势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们,见到这阵仗纷纷避让不已。 东方青玄素来高调,不管是曾经的锦衣卫大都督车驾出行,还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现,他每到一处,必引得人胆战心惊不可,似乎永远都是一种近乎碾压的姿势过路。 街道中间,一片空旷。 也正因空旷,方显居中一骑的瞩目。 那一人一马是突然从道边冲出来的,马夫差一点收势不住,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尔,不得无礼!”厉声阻止他的是如风,不等巴扎尔把话说完,他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宝音公主驾到,冲撞贵驾,还望公主见谅!” 十一岁的小宝音坐在棕红大马上,马饰华丽,更显她个子娇小。她平常比同龄的姑娘早熟,但到底也是个孩子,被如风一喊,几乎忘了出来的目的,只奇怪地问:“咦,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儿的帮忙下偷溜出宫,穿着小太监衣衫,为了避这大风雪,头上还裹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大头巾,几乎遮了她半个身子,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几乎没有任何特征。 如风苦笑,正想回答,马车中却传来清越的低笑,“除了宝音公主,谁敢拦我马车?”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风便默了。宝音对东方青玄的话很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转到马车上。她轻哼一声,小嘴巴撅得高高,勒着马缰慢悠悠上去,奶声奶气的话里,似有责怪,“阿木古郎,你说话不算数,羞是不羞?” 一声似叹似无奈的感叹后,紧闭的车帷撩开了。东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现在窗口,影影绰绰,比银白的飞雪更为皎皎。他看着风雪中伫立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问:“天这么冷,宫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带侍卫就出来了?” 宝音小下巴微微抬,说得颇有些骄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无偷无窃,更无行凶诡诈之事……你当是你那蛮荒之地么?” 东方青玄:“……” 小小孩儿,竟这般强辩。东方青玄暗自腹诽着赵樽对宝音的“教育方式”,修长的指尖揉向额头,淡淡道:“那好,你找我做甚?” 宝音捏着马鞭,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双乌黑的眸子,像染上了莹莹星光,“阿木古郎,宝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说,身为男子得有绅士风度,得保护姑娘……可如今宝音在风雪中这么久,你为何都不请宝音上你马车?” 东方青玄睨她一眼,严肃了脸:“晓得冷还出来?我让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宝音转身拍拍马上挂着的行囊,认真道:“你没有看见么?我行李都带好了,这次出来,就没准备回去了。” 东方青玄一惊,“你要做甚?” 宝音咧开小嘴,笑得嘚瑟,“与你私奔。” 东方青玄:“……” 若换了旁的姑娘前来示爱,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她乖乖滚蛋,可小丫头片子是宝音,是一个他很疼爱却不懂人事的宝音,是他从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宝音。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宝音,别说傻话了,你是我女儿。” 宝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东方青玄直视她,“我是你义父。” 宝音状似吃惊的“哦”一声,一本正经问他:“你这么认亲,我父皇同意了么?” 东方青玄:“……” 小宝音看他板住了脸,又放软了声音撒娇:“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不为所动,唤着如风送她回去。可宝音身下的棕红大马,却似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扬蹄“嘶”吼着,瞪目盯着如风靠近,样子狂暴得紧。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谁奈我何?” 宝音扫一眼如风,调转了几次马头才稳住它。 她的脸仍向着东方青玄。夹着飞雪的北风,吹开了她头上的大巾子,她稚气的小脸上有坚持、有执拗,她坐于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娇气,倒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准备还么?” 东方青玄脊背靠在车壁上,左手的假肢处,被冷风贯得隐隐酸疼,但面色不变,仍是只笑,“我救了你,养了你,何来欠你?” 宝音嘟唇,又笑着朝他伸出手,“你抱我上车,我便告诉你。” 东方青玄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小神。他漫不经心的笑着,身姿懒懒地倚靠车上,一动也不动,“宝音,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儿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头得空,我再与你细说。你先乖乖回宫,免得你爹寻不着人,事就大了。” 宝音盯着他,摇头拒绝,“我爹今夜才不会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说你没有欠宝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宝音一出生就见不着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从此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不是欠又是什么?” 东方青玄:“……宝音。” 他的声音,已是无力。 小宝音伸出的双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蛮横半是撒娇。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宝音上车。” 东方青玄面色一敛,少了几分平常惯有柔和笑意,添了几分凝重的冷漠。看小丫头坚持的神色,他终是把她带入马车中,放在对面垫子上坐好,低低吩咐,“调头,回宫。” 这是要亲自送她回去?宝音大吼:“我不……” 她尖细的嗓子划破了夜空,却没人听她。 一行车队转了一个弯,又往宫中行去。宝音十八般武艺用尽,见东方青玄仍然不为所动,哭丧着小脸,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讨好:“阿木古郎,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不要始乱终弃……好不好么?” 始乱终弃?东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这真是宝音,一定怀疑她是不是赵梓月的女儿。 “阿木古郎,你说过的,你喜欢宝音的……你说你得了空闲,便会从漠北来看我……可你派人送来的杜鹃花都开了三次,你还没有来……阿木古郎,宝音好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整天受弟弟欺负……” 小姑娘说得委屈,小鼻头吸吸,小嘴巴翘翘,像一颗受尽虐待的小白菜似的,听得东方青玄眉头直皱。可哪怕明知她在瞎掰,他却很难动气,“宝音……大人的事,你不明白。阿木古郎只能告诉你,我喜欢你,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就像你爹对你那样……” “可宝音不要阿爹对我那种喜欢,要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东方青玄一窒。 这小丫头还真是大胆,小小年纪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她离开他这几年,赵樽到底都怎么教她成长的? 想到她这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动怒。就着马车里淡淡的光线,他凝重地看着宝音,终是狠下心来,“宝音,那样的喜欢是不能随便给人的。而我,也只能给一个人。” 宝音一愣,“谁?” 东方青玄眉头皱紧,“兀良汗的大妃。” 宝音撇撇小嘴巴,说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宝音么?”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表情一松,声音也柔软下来,“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会有意见……” 他有大妃了? 宝音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然后,她沮丧地拽着他袖子,“阿木古郎,你……是一个负心汉,居然不等我长大,就娶了大妃。呜……”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哇”的大哭起来。 这哭声,完全是小女孩儿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没吃上心爱的食物,就像没玩上心爱的玩具。 东方青玄一愣,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们家宝音这么可爱,等长大了……那些想娶宝音的男子,不得从长安街排到承天门么?到时候,估计得你父皇派兵去赶。” “噗”一声,宝音被他逗笑了。她吸吸鼻子,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说,你是属狐狸的,惯会骗人,宝音还没有见到你的大妃,是怎样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为了哄宝音,故意编故事来着,对不对?” 第498章番外依然不悔二(2) 小丫头正色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眉头微微拧起,额头上娇细的绒毛也在她的凝视中微微舞动。东方青玄突然头痛不已。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收拾? 终究,他眉梢一扬,“我会让你见到的。” 宝音拿他的袖子抹干眼泪,又成了一条好汉,“一言为定。” * 宴宾阁里,住满了四方来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的地方,在宴宾楼东侧的世安院。 时下以东为尊,赵樽给东方青玄的待遇向来不错。 烧着地龙的房间里,阿木尔看着东方青玄从入屋起就紧紧皱着的眉头,为她沏了一壶香气盈鼻的碧螺春,放在茶几上,轻声问:“为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纠缠了?” “不要那样说,她还是孩子。”东方青玄面有不悦。 “那我要怎样说?”阿木尔言笑浅浅,“难道哥哥真打算娶了她?” “胡说八道!我是她义父!”东方青玄声音微厉。 阿木尔轻呵一声,似笑非笑,“你认人家做女儿,人家未必肯认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说法,倒是与宝音不谋而合。可东方青玄对宝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来男女之意?不说让他接受,便是听阿木尔提起,他都觉得罪恶,哪能有半分妥协与念想?他不愿听她,换了话题:“今日怎不入宫赴宴?” “我为何要去?”阿木尔反问。 这个问题,东方青玄觉得不需要回答。当年阿木尔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为了有机会可以看见赵樽么?这五年来,她哪一天不在盼着赵樽会回心转意?哪一天不在盼着见他一面。可事到临头,她却拒绝了,自是让他生疑。 “五年光阴,我若还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尔在灵岩庵修行五年,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非她初衷与意愿,可既然此言出自赵樽之口,那么,她便肯去做。五年里,她抄经文、穿僧衣、敲木鱼……没有一日不想他,可终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远,也得不到。 “这么说,是放下了?”东方青玄轻问。 阿木尔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执如今?”她提了提裙摆,坐在东方青玄身侧,“不是放下了,是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茁壮成长了……” 这席话似有所指,又似什么也没说。 东方青玄打量着她的眉眼,“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曾以为,东方阿木尔对赵樽的执念,这辈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没有想到,五年的庙庵生活,倒是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对于东方青玄而言,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为的欣喜,只持续了半秒,并听见阿木尔轻轻地冷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却想嫁人了。” 东方青玄惊住了。 身为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尔当然不能随便嫁人。他道:“阿木尔,随我回兀良汗,我给你找个好的……” “不。”阿木朗打断他,声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长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让他给我指一门婚事,我要他亲自为我祝福,我要他亲自把我嫁出去……” “自不量力!”东方青玄语气一凉,“我以为你想明白了,不曾想顽固如斯……阿木尔,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尔转头看他,语气如刺猬,“哥哥,那你呢?” 东方青玄:“……” 阿木尔又笑:“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丽的眼里刺出的挑衅,东方青玄胃气上涌,却无言以对。幸而,如风这时匆匆入内,“大汗……不好了。宝音公主……又来了。” 东方青玄面色一变,“人呢?” 如风微微垂头,像是很难启齿,“公主在外面,不肯进来。她,她还说,你若不肯应她……她便放火烧了世安院,与你同归于尽……” “荒唐!”东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门。 世安院里住了不少人,她放一把火会造成多大后果暂且不说,便是宝音公主对他纵火逼婚这件事传扬出去就会有很大麻烦。别人说他没有关系,可宝音还小,将来还得嫁人,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想到那小丫头的性子,他心火有些上浮。 “戒严世安院,通知赵樽来领人。” “这……”如风想到今儿的帝后大婚,犹豫道:“这个时辰,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东方青玄气得面色发青,好久不曾动怒的脸上,阴气沉沉……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摆了摆袖子,“罢了,我来处理。” 斥责了如风,东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门。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单薄,外面裹了一件过大的袍子,像是如风披在她身上的,显得极不合身……像是没有听见他出来,她低垂着头,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抱着膝盖,在这漫天的风雪中,可怜巴巴的模样儿,看着人心疼,多大的火气也都消了。 “还不进来!” 他以为自己满腔怒火,可声音已是柔软。 “阿木古郎……”小宝音慢悠悠回头,刚想起身奔过去,又似想起什么,坐回台阶上,撇了撇嘴巴,缩着小身子,摇头,一言不发。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东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语气满是责怪,“还坐着,舍不得起是吗?这一晚上,你尽在这折腾,若是着了风寒,生了病,看吃亏的人是谁。” 东方青玄骂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表情,那动作,与亲爹没有两样。 宝音甚至突然觉得,他连骂自己时皱着的眉头都像她阿爹。 她沮丧地低下头,不肯挪地儿。 “起来!”东方青玄声音更重。 宝音扁着嘴沉默了一会,猛地抬头,“你背宝音进去。” 东方青玄:“……” 宝音手伸得更长一点,“不背么?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赖皮样子,东方青玄喟叹一声,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鸡仔儿似的托起来,往里走,“身子长重了,我抱着都吃力……你说你,都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任性,说烧房子便烧房子?” 宝音朝他背后的如风吐了吐舌头,揽住他的脖子,细心细声地道:“……火把是用来取暖的,宝音何时说是要烧房子了?我这么乖的小孩,岂会做这样无道理的事情,是谁在背后败坏本公主的闺誉?” 如风一怔,低下头一声不吭。 东方青玄苦笑,“你啊!” 宝音得意的笑着,突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阿木尔。 呆了一呆,她皱紧了眉头,“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看着小丫头凝重的脸,又看一眼阿木尔古怪的神情,认真道:“宝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么?”宝音不待他说完,便接了过来。 东方青玄默认地看她:“你应该唤一声……” “狐狸精!”又不等他说完,宝音便抢过话去。阿木尔脸色一变,宝音只当不知,反而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问:“难道我有说错?” 东方青玄沉下脸,“宝音,不可无礼!” 宝音在外头吃了那么久的冷风,小脸在灯火下有些泛白,但声音却满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说,经常说谎的人,会长出长长的鼻子,你可不许撒谎。”说罢不等他回答,一双水灵灵眼睛转过来,看向楚楚动人的阿木尔,评头论足:“大妃美则美矣,只可惜了,啧啧啧……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骗宝音,记得换一个人。这位大婶的脸,宝音太熟……” 太熟?阿木尔挑眉,“你认识我?” 宝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婶子,你的画像宝音常在宫里看见……” 她的画像?阿木尔几不可抑地激动起来。从宝音出生,便从未见过,可小丫头却说认得她,还说她时常看见她的画像。难不成是天禄私藏她的画像在宫中?难不成他也一直念着她? 心脏怦怦跳着,她婀娜的脚步,有些虚软。 “乖孩子,你在哪里见到我画像的?” 宝音严肃地考虑一瞬,认真道:“在我阿娘的医庐里呀……大婶,我阿娘时常指着你的画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宝音啊,你一定要记住狐狸精长什么样子,以免将来长大了,会吃亏……” 东方青玄:“……” 阿木尔铁青的脸,几乎碎裂…… * 宝音在世安院住了下来。 不是东方青玄愿意的,更不是阿木尔情愿看到的,但小宝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赖脸之事”似是习以为常,当夜穿着薄衫吹了冷风,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东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愿。 东方青玄要为她找太医,她不愿。 次日夜间,夏初七便拎着医药箱过来了。 第499章番外依然不悔二(3) 这个世上让皇后娘娘亲自出宫医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个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时候,好家伙,小丫头斜歪歪趴在东方青玄的床上,高翘双脚,嘴里咬着个莱阳进贡的梨子,手上翻阅着市井,正看得津津有味,那像生病的样子? 夏初七拧眉放下医箱,朝金袖使了个眼神。 宫人们都喏喏出去了,摇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宝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来了。” 夏初七抱着双臂,立在原地,“听说你病了。” 宝音苦着小脸,“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严肃脸,“哪里病了?” 宝音“哎哟”一声,摸摸头,又摸摸脸,再摸摸肚子,到处揉一遍,终于虚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可怜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宝音撒完娇,又吐舌做个鬼脸,笑道:“阿娘清楚,心病还需要心药医。宝音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语气沉重,后面那一声“娘”便是撒娇了。 换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捞起鸡毛掸子就朝她屁股揍去。可今天她没动,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她十一岁的女儿,久久没出声,脸上的情绪,是一种宝音从未见过的严肃与担忧。宝音愣住,咬着梨子的嘴松开了,“阿娘,你怎么了?” 宝音其实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从小娇宠,她或许任性,但本质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声音如同和风细雨,“宝音,阿娘如果非把你带回去,你是不是会怨恨我?” 小丫头嘟着的嘴巴考虑片刻,一本正经地点头,“阿娘,每个人都说宝音不应当,宝音也觉得不应当。但阿娘,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只是想念,慢慢的,就变成了执念?不论过去多少时间,不论经历多少事情,不论见过多少人,他还在心头。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着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进不得,劝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宝音看她不语,润了润干涩的嘴巴,第一次不用玩闹的方式与她交流,“阿娘,兴许结果会证明宝音是错的,但若我不去尝试,就退缩了,不去尝试过,就放弃了,宝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样描述,她考虑了很久。 屋中微风舔舐着油灯,锦帐在轻轻摆动。 好一会,她才捂着胸口,加重了语气:“就像错失了什么,会终身遗憾。阿娘,给女儿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 “宝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气的脸,眉头紧拧。 宝音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握紧她的手,“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担心我。可我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动,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臂。 “宝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宝音打断她,轻轻抬头,一瞬不瞬盯住她,声音柔软、清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鹂鸟儿,“当年你与阿爹,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夏初七一怔,抚着她的小脸,已是叹息,“痴儿……” 一阵冷风吹来,锦帐被吹得呼啦啦响。 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夏初七从那间屋子出来。她拎着医箱,带着金袖,施施然的脚步,不若进来时那般急切,脸色也恢复了淡然和洒脱,只夜风下的发梢,轻轻荡起,似添了一抹愁绪。 东方青玄等在外面,看着她,捂唇一笑,“她没事了?” 夏初七沉吟片刻,把医箱递给金袖,不请自坐。 “烦请大汗添一盏热茶吧,有点渴。” 东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唤如风入内,围炉煮茶,又亲自倒在白玉似的盏里,递到她面前,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当年那红袍加身的锦衣卫大都督,风华绝代…… 严格来说,东方青玄成熟了,但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贵,内敛深沉,自有俘获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着他,没有说话。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语。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的清脆声,怪异地响在空间,却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这经年的岁月蹉跎与无奈分隔,都悉数化在了那袅袅茶香间…… 到底,流逝的只有时光,痕迹怎么也抹不去。 东方青玄淡淡一笑,“我若不问,你便不准备开口了?” 夏初七注视着他的眉目,“我能问什么?” 东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浅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静,又像在竭力隐忍某一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要质问青玄的人是娘娘,青玄抢了先机,准备好了洗耳恭听,娘娘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头叹道:“我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并无一语成谶。”东方青玄笑着打断,轻轻抬手,像是不经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凉。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便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东方青玄?她再次皱眉:“这孩子,给你造成了困扰……但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人实不忍。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与大汗相识,又有哺育之情,这……久不见面,她想在此叨扰数日,还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东方青玄身姿似有一点僵硬,但表情仍是不变,算是默许:“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数年不见,青玄也一直念着这个女儿。” 说到“女儿”时,他的目光变深,看着夏初七,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莹,似蕴了无数情绪,却让人看不懂一丝一毫。 “天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头喝茶,避开那灼热的眸光,笑着谢过,再抬头与他寒暄时,他的神色已恢复从容与淡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字里行间一不小心又谈起一些过往的趣事,气氛倒也松快。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将她送至世安院门口。 天空中飞雪片片,寒风更似无情。宴宾阁是安置使节的地方,两人虽然坦荡,但不得不顾及彼此身份,隔了七八步的距离,互相施礼,再无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着上马车那一瞬,东方青玄突地上前,轻唤,“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迟疑一瞬,她回头,轻轻一笑,“青玄,珍重。” 东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苍白。 嗫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处一个城池,东方青玄想见她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见面,也是正式场合,很难像今夜这般单独相聚,围炉饮茶,说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还有一肚子话,没有来得及说。 可除了那声“珍重”,其他的,已无必要。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现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为他撑伞的人是如风。 他静静的,并不多言,数年如一日,只是跟着他。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东方青玄沉了脸:“这都多夜了,还不睡?” 宝音拍拍屁股上的积雪,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膀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呢?” 东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脑袋,“小丫头!别胡闹了,天冷,快回屋。” 宝音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第500章番外依然不悔二(4) 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陪你。” 一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在永禄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吃腊八粥,但宝音公主大闹世安院的事儿,却没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却发现,兀良汗王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 他仅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间却睿智聪慧,他与兀良汗王寸步不离,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亲还是访友,他都有跟在身边。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却无人敢问他的身份。 东方青玄很忙。 尽管他在大晏并无实质的政务要处理,但这时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四方来使,八方宾客,各种商贾,应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来的都是当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虚与委蛇,他每日也有无数的交际应酬。 令人意外的是,哪怕国事,东方青玄也丝毫不避讳宝音的跟随。他谈事情,她就在旁边默默的倾听,偶尔朝他吐吐小舌头,以昭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日子,宝音便有了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 也从而,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他。 却没有一种……是她记忆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严肃刻板地与别国使臣交涉政务,也可以浅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风锦帕里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娆懒散地就着烛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态闲闲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闻。他可以和颜悦色地劝她加衣多食,也可以声色俱厉的训示她刁蛮任性。而且……他从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伤口有多么狰狞,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见他安装假肢时吓得苍白的小脸…… 他似乎很尽力…… 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同时,他也在尽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没有看懂。 每每在他闲下来的光阴里,宝音总会无聊的问起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没有了清晰记忆,却曾经存在于她与东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宝音捡回家的?” 她带着笑,用了一个俏皮的“捡”字,一边问,一边懒懒地吃着零嘴,那稚气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东方青玄的记忆——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紧张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条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鲜血,那一座被火烧成焦黑废墟的延春宫,那个手起刀落被劈成了两半的小婴儿……倾刻间,似乎一个个都幻化成了狰狞的影子,钻入了他的脑海…… 他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东方青玄强压笑意,轻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怀着你时,在魏国公府终日惶惶,不得见天光,情志不畅,偏又难产,九死一生才将你产下……故而,你出生时……很瘦,很小,很丑,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宝音一愣,被噎了,“那宝音怎么长成大美人儿的?” 东方青玄轻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宝音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她原是无心一说,可这个事实却让东方青玄心头微怔,想起宝音那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欠了我的,不准备还了么?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出生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能跟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也得不到丝毫的爱。 “阿木古郎……”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嗯?”他偏头,眸中又添柔软。 宝音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宝音是何时学会走路的?何时开始长牙的?宝音第一次唤人,是先唤的阿娘,还是先唤的阿爹?” 东方青玄思绪微顿。 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个月长了第一颗乳牙,一岁零三个月才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之前,她只会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东,她便爬到东,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书房做正事,她便“嗖嗖”从门口爬进来,像只小猫儿似的,抱着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过去…… 不过,她爬的时间很长,开始走路,却走得很稳。 而她第一次出声唤人,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却是“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揉着额头,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阿爹恨我……” 他剥夺了太多赵樽身为父亲的权力。但他,不后悔。不论宝音认不认他这个爹,在他的生命中,终是因了宝音的出现,有了那么两年短暂却又美好的人生,让他曾像一个父亲那般,过了两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说话啊,阿木古郎。”宝音的嗓子拖得长长,软软的,像小孩儿在撒娇。东方青玄念及往事,低头看她时,面色更为柔软,“宝音,你问这些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头道:“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这个新名词,东方青玄没听过。 宝音向他解释完,又满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说,一个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宝音长大了,要写出很多很多流传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写一部《宝音传》。咦,对了,阿木古郎,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宝音?” “……” 东方青玄头痛,宝音却把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抛过来,五花八门,刁钻古怪,问完一个,再来一个,今天问完了,明儿个想起,又继续问。有一些问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一夕一朝,如此过去。 最后,东方青玄不得不叹,“这世上最让人烦恼的,便是作家。” 宝音异想天开的《宝音传》还没有动笔,东方青玄在南晏已住了一月有余。 年味还未散去,赵樽派往通宁远的仪队就要出发了。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事原本几年前便要做,但当时赵樽有迁都和修陵的打算,所以先行撂下了。 陈景生前随他左右,死后想来也是不肯离去的。永禄五年初,赵樽在帝陵对山的一处风水宝地为广武侯和夫人新建陵墓,让他夫妇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众臣视为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然而南去的仪队还未启程,东方青玄便找来了。 华盖殿里,这一对昔日旧友,清茶淡饮,执棋对弈,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见他仍不开口,赵樽索性单刀直入,“说吧,何事求我。” 东方青玄莞尔,笑得风华绝代,“老相好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么?” 赵樽脸色微沉,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东方青玄笑叹,“又是这样。我啊,就拿你没办法。”那样子像在说翠红楼的“小甜甜”似的,语气别提多么别扭。赵樽轻哼一声,不动声色。东方青玄却倾身凑近他,笑得古怪,“天禄,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坟,何不多挖一个?” 他说得诡诈,赵樽挽唇,“挖谁的?” 东方青玄轻笑,“我。” 当年东方青玄在应天府浦口码头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坟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青草覆盖,因他本身还活着,一直少有人打理。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东方青玄继续笑:“那坟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还得被人笑话……好歹我也是南晏风云人物,为你们赵家鞍前马后,结果落一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怎么想,都亏。” 赵樽眯子微眯,审视他的脸,久久不动。好一会儿,他冷芒收敛,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坟冢迁入新京,为你平反洗冤,再为你操办丧葬后事?”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愿意?” 赵樽淡淡扫他,眸底的情绪如烟似雾,起伏变幻了一会儿,终归只有一声喟叹:“只要你给银子,朕无不可办之事。”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够狠!……你这么爱钱?” 赵樽放下茶壶:“有妻如此,我亦无奈。” 第501章番外依然不悔二(5) 三个月后,南行的仪队回京了。 他们在通宁远费时足有半月,可在当时耿三友埋葬陈景与晴岚的地点,却无法找到陈景与晴岚的尸骨——因为那个地方,已成一片乱葬岗。 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人死于无辜?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可纵使他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结果。前往通宁远的仪队整整七十二人,历时半月,将乱葬岗里的孤尸野骨都清点过了,但启出来的遗物里,没有半点可以证明陈景与晴岚身份的东西,更加不能证明哪一具是他们的尸骨。偏生尸骨太多,又不能全部运回,仪队只得含泪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赵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对不住陈景……是我对不住他,早该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十九,不能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双清亮的瞳仁湿润着,却满是期待,“当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传闻……一个传一个,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陈景与晴岚两个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论。万一……他们与我一样,得了什么奇遇,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么奇遇? 这么多年,他们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赵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紧紧抚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过,次日,赵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宁远,将那里的孤坟,全部重建,并责成当地官员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着他的举动,心底唏嘘。 当赵十九坐上尊位,终可俯瞰天下时,旧日忠属却已不在。荣华富贵不能共享,就连尸骨也在岁月沧桑中失去,纵是执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离别,那是何种的苦痛?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陈景与晴岚衣冠入冢。 同样葬以衣冠的人,还有东方青玄。但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寻了一处风水地,修了一座孤坟。并亲自在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于是东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栖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赵十九气得一日没有上朝。 按宝音的说法,“这一招无耻得令人发指。”她扬言,要把兀良汗王这一笔写在她今后的中,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国非己国,前来南晏的各方使节早就已经带着南晏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陆续离开了。东方青玄也开始准备回国事宜。 宝音是一个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缠东方青玄缠得很紧,人人皆见。可如今他要走了,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哭闹,反而安静得出奇。好多人说,宝音公主长大了。看着奴仆打点行装,她也会笑着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还亲自把东方青玄那些带着幽幽香气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再一件一件装入箱笼。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婉约,却很能干。 由此可见,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赵樽其实把她教得很好。身为长姊,那几年她照顾炔儿成了习惯,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宫女的帮忙,衣裳叠得线条整齐,烫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货,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这些优点,都是东方青玄没有料到的。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叽叽喳喳的像小麻雀,这两天为何突然就沉默了? 宝音不问。 她什么都不问。 不问东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问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南晏,一张稚气可人的小脸儿上,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内敛,还有……波澜不惊。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宝音……” 她正在擦手,闻声抬头,看着他笑,“义父,有事?” 东方青玄一惊。 她从不叫他义父,可临走了,她却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总是刁难他,动不动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东西,俨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间,怎么就变了?这丫头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么了?”宝音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东方青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摇头,又点头,微微一笑。 “宝音终于长大了……好。” 离开南晏的前一日,东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后山。 时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一座孤坟隐于树丛里,似是又添萧瑟。东方青玄撩起袍角,一个人慢慢走近,却发现坟边初长的杂草已经除尽,坟前还有祭拜的香烛,坟冢前的空地上,有一片人工开垦出来的花地,像刚种上不久的花草还未成活,但花叶儿却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得美丽妖娆…… 久久站立,他长长一叹,“出来吧。” 背后响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个人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也没有回头,只问:“你做的?” 那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低头,睨着坟冢前的香烛,又问:“宝音,这些日子,我想告诉你的话,你都已知晓,我就不再赘述。这次离开,我不会再来南晏了,但你若有困难,我定会鼎立相助。” 身后的小人儿还是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静静站着,一直没有回头。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 一个小小的孩儿,一个他从襁褓里捧出来的孩儿。 她那般执拗的感情,本是不该。可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她,去帮忙她,让她转变,这是他的失败……在今儿之前,他听到她喊那一声“义父”,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哪知小丫头竟固执如斯? 微风轻轻拂过去。 山上,树林,衣裳单薄,竟有凉意。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宝音,我回了兀良汗,就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后续无人,我年纪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许他一拖再拖。 宝音懂的,但她微微咬着下唇,还是没有开口。 第502章番外依然不悔二(6) 东方青玄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不是疼痛,不是晕眩,只是烦躁。他脚步挪了挪,走近看着石碑上的几个字,一字一句道:“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总遂心愿。宝音,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个老父,不停叮嘱。 幽幽的风,轻轻的言,拂过宝音柔柔的发。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上山后的第一句话。 “你说。”东方青玄心里一绷,慢慢回头,这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张白皙得清透的小脸,略带苍白,下巴也尖了,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泽,却定在他的脸上,像钉子似的,穿过他的眼睛,满是哀怨,“是不是我许了人家,你便会再来南晏?” 东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样的目光,在阳光下太过清亮,太过无辜,太过稚嫩,就像此时从树叶中穿落坟上的阳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阴霾…… 沉默许久,他仅有的右手微微握紧。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声音响起。 “宝音,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你的人生,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实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实话。 宝音嘟着的小嘴,又抿了抿,“那阿木古郎,宝音出嫁,你会来南晏吗?” “宝音。”东方青玄慢慢走近,看着她小小的一点,看着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头与他对视,然后,他笑了。笑时,他温软的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姑娘大婚,义父自是要来。” “好。”宝音轻轻咧嘴,笑了开来。 那笑容没有声音,静静的,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慢慢开放在寂静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艳丽的阳光,落入东方青玄的眼睛里,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顿。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她转了身,阳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脚步踩着草地,沙沙的响,裙裾拂在草丛,窸窣不停。 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得远了…… 东方青玄叹一声,拳头紧紧攥起。 几乎突然的,他有点悲伤。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宝音一半的勇气,我若有阿木尔一半的坚持,我若有天禄一半的运气……我的余生里,可会有你?”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他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孤坟前,看着明亮的天空,慢慢阖上了双眼,飞扬的眉头紧拧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嵌入这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变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历经了沧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与天禄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独。 若是能忘,该有多好?此刻,他这么想。 “阿木古郎——” 远远的,宝音停下脚步。就像若干年前在额尔古的河岸上,她被赵樽与夏初七带走那日一样,她只是叫他,远远地叫他的名字,温暖的,亲人一般的笑着,她突然问他,“钦天监的人说,明日会下雨,宝音就不送你了。” 东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冲她摆手。 宝音离他有些远,远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却似乎刻在了脑子里。她朝他一笑,拎着裙摆,蹦蹦哒哒地出了树林,嘴里似是还哼着小调……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调。 她想:若是此时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会有人看见她在哭。 —— 史载: 永禄五年六月初三,滞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辞别南晏帝后,返回兀良汗,途经嘎查和额尔古时,停留数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禄帝设宴,亲自为兀良汗王饯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数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视为亲生女儿的宝音公主染上风寒,并未出席。 永禄六年腊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册封大妃。整个都城一片欢声笑语,大典之盛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萨尔太子大婚,却无人得见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禄九年正月,噩耗传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殁,留下一子,取名巴图。大妃亡故后,兀良汗王从此一生未娶,其爱妻之举,在漠北草原上,被传为佳话,那一位由始至终无人得见的美丽大妃,也成为了兀良汗人的传说。 永禄十年,阿木古郎在额尔古进行了大规模军队检阅,由此他领着他的漠北草原之狼,开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从土剌河开始,并歼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再一次扩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与南晏,天下哗然,众人皆惧,但他的马蹄,却终身未再踏入南晏,与北狄也睦邻友好。 与此同时,南晏在永禄大帝的政改之下,轻赋税,重吏治,开港口,勤通商,办教育,建医馆,复苏农业,重视治安,成为了一个横跨大陆的盛世强国。 永禄十三年,南晏宝音公主出嫁,永禄大帝拟旨通令四海,称“佳偶天成,良缘喜结”。南晏举国同庆,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贺礼,阿木古郎并未亲至。 永禄十五年…… 于是,故事终于要结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风吹开了迷雾,阳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绿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铠甲,扬鞭策马,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身侧风姿不减当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头是什么?” “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父汗,巴图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头敛紧,声音迟疑,“那巴图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吗?” 阿木古郎望着南方那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原,眉头皱得极紧,眸底情绪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渊里的水波。轻荡、摆动……最终归于平静。 “去吧,你随我习武,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阿木尔又该怪我——” 小小少年欢呼一声,高扬着马鞍,呼啸着策马离去。 风中飘动的是他奶声奶气的尾音,不知为何,阿木古郎却想起了另一个同样稚气的声音。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终是别人的盛世。 —— 永禄十六年,永禄帝禅位于皇太子炔,携皇后退隐。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启,史称光启帝。光启帝继位后,南晏军事力量得到迅猛发展,并稳定了其父在位时的富庶之景,成为再续传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广为后世传颂,光启朝也被后世之人与永禄朝并称为“光禄盛世”。 光启二十年腊月初七,永禄帝卒于顺天府。次日,懿初皇后于帝灵前含笑离世。 同年腊月二十,消息传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风堆雪,天气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丧报,从马上摔落,卒于腊月二十风雪之中。 光启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宝音长公主,独自一人远赴兀良汗。数月之后,她孝服抵南晏京师,携骨灰一坛,葬于帝后陵寝后的衣冠冢。 光启二十一年腊月,宝音公主为爹娘守孝,于陵前结庐,不复现于人前,却写出数本流传甚广的。 光启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图称汗王。 次年,巴图举兵南下,战火再次点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故事…… 第503章后记 雨后的天空收住艳色,十月的天气慢慢变凉。一场场夹杂着绵绵细雨的微风吹过成都上空,我身上的衣物也换成了遮丑性极强的秋装。 QQ声响,编辑说:“入秋了。” 是啊,入秋了!从去年五月入夏清爽的季节,历经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又一次入了秋,《且把年华赠天下》也迎来了终结篇。窗外的光线不再刺目,在草长莺飞的盛夏之后,秋天萧瑟的脚步声,在耳边越发清晰……这样的日子很奇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人都在自然界的规律中,徘徊,成长,似受命运主宰,又似主宰着命运…… 编辑:“别伤春悲秋了,我只是来要后记的。” 我:“……” 想了想,我回:“后记……可以不写吗?” 编辑说:“这么长的文结束了,你应该有很多话说才对?” 我:“……” 是的,她说得太对,我竟无言以对。 一年多的光阴,漫长的四季变化,完成了一本书,确实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可兴许是应了“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的俗套,我也“话多无言”了。 这一天征兆不好。 明明入了秋,却热。明明完结了,我还在写。 如果说一本书的故事,于读者而言,就像一帧一帧放演的电视连续剧,那么写一本书的历程,于作者而言,就是一帧一帧向前推进的成长、磨练,在故事中穿越、思考、完善的过程,也是在完善自我。 《且把年华赠天下》是我从现代言情转战古代言情的第一本书。有赞的,有损的,有褒的,有贬的……我常汗颜,为自己的不足之处彻夜难眠(编辑:白天睡多了。)可不论如何,在大家的鼎立支持下,《且把》一书的综合成绩,确实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所以,书已结局,坏的请留与后人评说(编辑:怕挨砖)。 言归正传—— 我这个人优点很多,却有一个臭德性。 一是聒噪(编辑:说好的“话多无言”呢?) 二是不正经(编辑:说好的只有一个臭德性呢?) 我真的只有一个臭德性哒(编辑:你错在太强调。) 我两个都用的“一”,不就是一个么? 编辑怒:“写个后记,你也能这么墨迹,不正经。” 好,我继续正经。 自古良药苦口,但利于病。结局了,从一些批评的金玉良言里,我确实认识到了许久不足,在我白天睡多了晚上不能入眠的深夜,也曾深深的思考,然后在出版书里,稍微做了一些较正,尤其是“东苑射柳”、“二入阴山”、“南下夺位”这一段的剧情,对拖沓处做了调整与修正。 我是一个有修改恐惧症的人,修文对于我来说,其实是一个比吃饭更严重的问题,但经过几个月的漫长时间,终于还是出了大结局(编辑:此处应有掌声。) 结局了,也就是要告别了。 不是我与大家的告别,而是阿七、赵樽、东方青玄、菁华、乌仁、李邈、哈萨尔、陈大牛、陈景、晴岚、宝音、赵绵泽、阿记,赵梓月……以及众多人物与大家的告别。 我们,还会在下一站相遇。 他们,也许只能陪大家这一段。尔后,淡去。但我想,时光也许会改变我们的容颜,谋杀我们的青春,但这一场生命的华丽邂逅,你与我,都不会忘记。 结局时,总有不舍。 聒噪太多,也得说再见。 故事也许不完美,可世上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完美?“一千个人眼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且把》这本书在诸位眼中,也将会有一千个不同的版本。爱与不爱这件事,从来与旁人无关,一些承载了美好时光的东西,终会慢慢逝去。 此刻,我仿若听见了夏初七的喃喃声。 “赵十九,好像要结束了……再见!” 她又说: 但愿他从此一世荣华,鲜衣怒马。 但愿他从此厥功至伟,君临天下。 但愿他从此平安康健,妻贤子孝。 但愿他从此紫气东来,安国宁家。 但愿他从此,忘记一个叫夏初七的女子…… 我说:“但愿你们从此不要忘记,一个叫夏初七的女子,更不要忘记一个叫姒锦的作者。她貌美如花,她兼济天下,她……” QQ声音又响,编辑严肃脸:“该醒了!” 结束了!?我还在故事中穿越…… 下一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