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退退退下!》 1第1章权宦 “你总跟着我作甚?滚开!” 六年前的洗碧宫繁华正盛,萧长宁那艳冠后宫的生母余贵妃仍健在。托其母的福,貌美娇气的萧长宁便更得先皇喜欢。余贵妃最得宠的那几年,长宁公主的吃穿用度,甚至比梁皇后所出公主更胜一筹。 而此时,十二岁的小公主叉着腰,瞪眼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太监,微抬下颌,语气中尽是荣宠加身的骄纵,拧眉道:“脏死了。” 春阳正好,落红飘香,那少年一身暗沉的赭石色太监服沾了泥水,后背的衣裳因鞭刑而破裂成布条,鞭伤混合着血迹,污秽不堪。可奇怪的是,尽管身陷囹圄,那少年却无一丝狼狈之态,半聋拉着眼睑,睫毛投下一片带着凉意的阴影。 这少年太监,便是沈玹。 对了,那时的沈玹还不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宦官沈提督,他甚至还不叫沈玹,贱名沈七,不知犯了什么事,受了一顿鞭刑后,便被从司礼监贬至萧长宁的洗碧宫干杂役。 初见之时,面对萧长宁的审视,沈七只是轻轻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渍,勉强站直身子,姿态清冷而淡定。 萧长宁很头疼。 她向来不喜欢太监,从先帝纵容东厂做大、宦官干政算起,她就讨厌那群阴阳怪气、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太监!所以,她的洗碧宫是各宫殿中阉人最少的地方。 沈七低着头,萧长宁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一颗血珠沿着鬓角划过他瘦削英气的脸颊,又从光洁的下巴处滴落尘埃。 “公主,他叫沈七,是司礼监拨给您差使的杂役。”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说。 “司礼监?若非犯了事,司礼监的太监又怎会贬来我这做杂役?”多半是个烫手山芋,萧长宁想也未想,对着少年撂下狠话:“才不要阉奴服侍,本宫最讨厌他这般欺下媚上的娘娘腔!” 话音刚落,一直垂首的沈玹忽的抬眼看她。 时隔六年,萧长宁已然忘记了他的容颜,唯有那一双狭长年轻眼睛,如同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中——阴冷,锋利,且危险,像极了某种蛰伏的兽类。 萧长宁蓦地一僵,觉得自己这话兴许说得太重,简直是在这小阉人的伤口上撒盐……可即便是她出口伤人了又如何?她是个公主,焉有公主向阉人道歉之理? “公主,那他如何处置?”宫女出声,唤回了萧长宁的神智。 萧长宁嘴唇张了张。半晌,她干咳一声,没什么底气地哼道:“东厂那边不是缺人手么?我看他正合适。” 熟知这一送,萧长宁便亲手将沈玹推上了六亲不认、佛挡杀佛的修罗之路…… 六年后。 秋日小憩,萧长宁从梦中惊醒,昏昏沉沉地坐直身子。 帷幔外站着一人,隐隐有抽泣声传来。萧长宁一手扶额,一手撩开杏黄色的纱帐,果见十四岁的小皇帝萧桓可怜巴巴地站在床榻边,稚气未干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湿泪。 一见到亲姐,萧桓将嘴一瘪,眼泪颇有决堤之势,悲戚道:“阿姐……” 萧桓在众多姊妹中排行老六,是萧长宁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余贵妃病逝后,年纪尚小的萧桓被寄养在了早年丧子的梁皇后膝下。去年冬,先帝溘然长逝,萧桓在梁皇后的扶持下登了基。 梁太后以新皇年幼懵懂为由垂帘听政,与东厂势力暗中较量,小皇帝在夹缝中艰难生存,日子过得并不比萧长宁好。 秋老虎来势汹汹,天气依旧炎热,萧长宁只披了件单衣便下了榻,伸手接过宫婢递来的绸帕,胡乱为萧桓抹去眼泪,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太后又责骂你了?” 小皇帝摇了摇头,抽噎道:“没。” 萧长宁疑惑:“那你哭什么?” 小皇帝悲戚难忍,用一副生离死别的表情望着萧长宁,嚎啕道:“阿姐,朕对不起你!” “哎,别!” 小皇帝发育的快,此时已与萧长宁一般高了,像条大狗似的扑过来,萧长宁只得手忙脚乱地拥住他,反被撞得后退一步。衣裳被皇帝的眼泪鼻涕抹湿,萧长宁长叹一口气,屈指弹他光洁的额头,“说罢,皇上做了什么对不起本宫的事?” “阿姐……”萧桓抬起略带稚气的脸庞,红着眼拉着萧长宁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沈提督说若不将你嫁给他,他就要废了朕另立新君呜呜呜……” 萧长宁困意未散,脑子一时未曾转过弯来,掏掏耳朵问道:“沈提督?谁?” 小皇帝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就是六年前被你骂做娘娘腔的那个,沈玹……” 轰隆隆—— 恍若惊雷当头劈过,萧长宁瞬间清醒,面色煞白。 沈玹的大名如雷贯耳,年纪轻轻便沾着满手的鲜血坐上了东厂提督之位,近两年来,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便能让人吓得两股战战!这样一个恶名远扬的罗刹权宦,萧长宁避之不及,何时招惹过他? 等等……六年前?娘娘腔? “当年被我骂做娘娘腔的那个小太监,不是叫沈七吗?!” ……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将我堂堂一国长公主嫁给太监?真是荒谬至极!朝臣同意吗?先帝同意吗?萧家皇陵的列祖列宗同意吗?” 慈宁宫内,萧长宁眼睛红红,“你们都欺负我生母早逝,是个没有靠山的可怜儿。” 这些天,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可梁太后铁了心的要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公主卖给太监做老婆。 面对萧长宁的哭闹,梁太后视若不见,只是滚着手中那串沉香木坠红宝石的佛珠。良久,她抬起细长的眼来,叹道,“长宁,哀家同意将你嫁给沈玹,不是为了哀家自个儿的利益,而是为了先帝,为了皇上,为了我大虞的江山不会毁于阉人之手!沈玹与皇室结了姻亲,东厂便会死忠于皇上……” 所以就活该牺牲她? 萧长宁浑身发抖,猛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抵在自己脖颈处,决然道,“太后若不收回懿旨,我宁死不从!” 她以性命相逼,梁太后只是一声冷笑,漠然地看着她作妖,如同在看待一个笑话。 梁太后声音沉沉,“长宁,哀家实话同你说,你今儿便是死在哀家面前,这尸首也得穿上嫁衣,抬入沈家的祖坟。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当知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顿了顿,她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清冷的目光扫过萧长宁的面容,“更何况,沈提督一向是睚眦必报之人,若非你曾经对他做过什么,种下了孽果,他又为何看不上其他几位长公主,偏偏点名要娶你?” 这一句话简直戳中了萧长宁的死穴。当年那句“本宫最讨厌你们这些欺下媚上的娘娘腔”如同梦魇,在耳畔挥之不去…… 萧长宁哪能想到啊,如今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东厂提督沈玹竟就是当年那个落魄的小太监沈七!又怎会料到,他会因为一句话记恨整整六年! 见萧长宁濒临崩溃,梁太后又放软了语气,哄她道:“长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你今日不嫁给他,将来这万里河山怕是要改名易姓姓沈了。可如果你顺利嫁给了他,至少还是个公主,亦是提督夫人,他不敢杀你,又是个太监,你不必担心被他玷污,兴许几年后就完璧归赵了。” 萧长宁对上梁太后那算计的眼神,心想:傻子才信你的鬼话!一个嫁过权宦的公主,哪还有完璧归赵之日? 见萧长宁挣扎不语,梁太后懒懒起身,温柔地握住萧长宁颤抖的手,拿下她手中的簪子。 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直视着萧长宁的眼睛,哑声诱循道:“萧桓是你的亲弟弟,若哀家再不做些什么,他就要命丧沈玹之手了。长宁,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是罢?” “你以为,嫁过去一个我能改变什么?” “至少我们有机会。” “太后何意? “协助哀家和皇帝,杀了沈玹。” 萧长宁瞳仁一缩,抽出手,后退一步。 梁太后眯了眯眼,下了最后通牒:“东厂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唯有清君侧方能保全萧家性命。沈玹死后,哀家定以大礼迎你回宫,加封食邑,如何?” 2第2章东厂 “阿姐,你真的答应与东厂的亲事啦?” 洗碧宫内,萧桓泪眼婆娑,抽泣道:“是朕连累了你!阿姐,没关系的,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份上,沈玹若是真想要这皇位,便尽管拿去吧……” “嘘!这话若是让太后知道,你就死定了!” 萧长宁将削好的梨块塞入小皇帝嘴中,堵住他大逆不道的话语,托腮叹道:“皇上啊,你还不明白么?这门亲事不是我能主宰的。那日在慈宁宫,我以死相逼,不过是赌一把先帝在太后心中的地位罢了,可我赌输了,既然赌输了,就要服输……否则,我不会活着走出慈宁宫的大门。” 小皇帝吓得缩了缩脖子,几口将嘴中的梨块咽下,小声问:“太后真会对你动手么?你可是位长公主。” “别说是我了,便是沈玹指名要太后的亲女儿,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在她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亲情。” 最后一句话,萧长宁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什么探子听到似的,嘀咕道:“留在宫中只会被折腾得生不如死,嫁去东厂,亦是一死。左右难逃一死,我想清楚了,死哪都一样,两害取其轻,至少嫁给沈玹还有一线生机。” 何况,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被送给太监当妻子的公主,她也算是‘名垂千古’了,不亏。 阳光淡薄的秋日,萧长宁到底还是出嫁了。 外头喜乐声声,屋内哀嚎阵阵,几个陪嫁的宫婢绝望地捧着红绸缎,缩在墙角抱头痛哭,明明办的是喜事,却比丧事还令人心伤。 小皇帝穿了一身庄严的玄黑冕服,刚进洗碧宫,便见萧长宁将一身珍珠白的素色衣袍往身上套。小皇帝吸了吸鼻子,走过去红着眼问道:“阿姐,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该穿凤冠霞帔才对,为何要穿一身珍珠素色的衣裳?” 萧长宁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叹了一声,仿若将死之人般恹恹道:“里头穿白衣,外边罩婚服,入了东厂,本宫将大红的婚服一脱,便可以直接入殓下葬了,省得换衣服麻烦。” 萧桓被她吓得不轻,当即哇的一声攥住她的袖子,抽噎道:“朕苦命的姐啊!” 萧长宁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拍了拍皇帝的肩安抚道:“别哭,人固有一死,若我真遭遇不测,每年今日,记得给阿姐多烧些纸钱。” 小皇帝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哭得更凶了。 洗碧宫的抽泣声跟比赛似的,一声赛比一声高。萧长宁在披麻戴孝的白衣上套上嫣红的婚服,戴上凤冠,额前一排金流苏垂下,将视线遮挡得模糊无比。 不稍片刻,司礼监的太监端着拂尘来报,说:“长宁长公主殿下,东厂的公公们来接亲了,您若准备妥当了,便随咱家上轿出宫。” 话音刚落,便见二十余名东厂太监鱼贯而入,分列两旁,皆是身穿褐衣,头戴圆帽,脚踏皂靴,佩刀带剑,既阴柔又威风。 为首的是两名大太监,衣裳上描金绣银,一看就知身份非同一般,也不知其中哪一个才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 临到头来,萧长宁比想象中的要紧张。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十指暗中绞在一起,几乎要将刺绣精美的袖边扯破。 她从额前垂下的金流苏的缝隙中窥视,紧张地打探来人。 只见站在右列之首的那位太监肌肤细白如女人,眉目细长,五官清秀,举手投足间尽显女态,此时正捻着兰花指,用一把小刀挫着中指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拖长音调问:“今日大喜,为何你们都哭哭啼啼的?” 声音尖锐中又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萧长宁心下一沉,心道:完了,莫非此人就是沈玹! 东厂番子来势汹汹,洗碧宫的人已被吓得呆若木鸡了,小皇帝抿着嘴,一滴泪将落不落地挂在眼睫上。萧长宁也好不到哪去,抖着手看着那阴柔清秀的太监,磕磕巴巴道:“沈、沈、沈……” 阴柔太监翘着兰花指,翻了个白眼,懒洋洋朝姐弟俩行礼道:“长公主叫谁婶婶呢?在下东厂青龙役役长方无镜,二十有五,可不敢当长公主您的婶婶。” 小皇帝拉了拉萧长宁的袖子,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你弄错了,这不是沈玹。” 萧长宁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沈玹不是这个娘娘腔…… “问你们话呢?好好的大喜之日,都歪气丧声地哭什么?”方无镜翘着修长的手指,小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凉凉地乜视众人,“将眼泪憋回去!” 众人倏地睁大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 “方公公勿怪,她们在哭嫁呢。” 萧长宁努力扬起嘴角,抽搐一番,终究没能笑得出来,只好将视线转到左列之首的那名大太监身上…… 接着,她浑身一僵。 这名太监手脚修长,面容端正英俊,手挽长弓,背上背着雉羽箭筒,英姿勃发,只是神情冷硬,浑身泛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莫不就是沈玹? “长公主殿下不必看了,提督大人有急事处理,今日未曾亲自前来,而是让我等代为迎亲。”似乎看出了萧长宁的忐忑,方无镜将指间的小刀滑入袖中,指了指那名负弓的冷面青年,介绍道,“此乃朱雀役役长,蒋射。” 两人一同抱拳行礼,单膝下跪,齐声道:“属下叩见提督夫人!” 从屋门口一直排到庭院中的两排东厂番子亦是齐刷刷下跪,尖声道:“叩见提督夫人!” 小皇帝萧桓吸着鼻子,在一旁小声道:“方无镜和蒋射,一个是领着东厂几百杀手的刺客头目,一个是号称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俱是沈玹的左臂右膀,随便提留一个出来,都是能让朝臣颤上三颤的人物!” 光是几个手下前来,便将洗碧宫上下吓得肝胆俱裂,若是沈玹真身上阵,还指不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呢! 萧长宁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唱喏,数人簇拥着身穿玄底紫纹对襟大袖礼衣的梁太后入场,总算打破了洗碧宫诡异的僵局。 “见过太后娘娘。”方无镜领着众人行了礼当做照面,随即挥手道,“吉时已到,请长公主殿下上车启程,提督大人还在东厂等着洞房呢。” 萧长宁一听见‘洞房’二字,浑身一哆嗦,紧紧攥住萧桓的手,求救似的望着他:洞房?谁能来告诉她,太监要怎么洞房!? 莫不是将她杀了,连同沈玹阉割的那根‘宝贝’一起入葬,结阴婚? 自行想象了一番那场景,萧长宁越想越害怕,牙关咯咯咯直打颤。 “慢着。”梁太后沉沉出声,“先帝仁厚,虽允许沈玹位列‘九千岁’之尊,但他依旧是我大虞驸马,为何不亲自前来迎娶长宁?” “还请太后娘娘勿怪,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委实抽不开身。”面对梁太后阴沉的目光,方无镜笑得风情万种,“再说了,若没有提督大人日夜操劳,太后娘娘又怎会过得如此清闲滋润呢?” “你!”梁太后袖中五指紧攥,半晌憋着一口气,没好气地说,“长宁好歹是皇家血脉,此番她嫁去东厂,别忘了沈提督答应哀家的事!” “太后放心,只要您和锦衣卫那边不惹是生非,萧家的皇位便绝对坐得安稳。”说着,方无镜细长的眉眼一瞥,望着一身嫣红盛装的萧长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长公主殿下,您请罢。” 萧长宁红唇微张,好半晌才镇定心神,微颤着呼吸说:“冬穗,去将琥珀抱来。” 琥珀是萧长宁养的一只玳瑁猫,乃前年先帝送给萧长宁的生辰礼物。宫闱深深,一人一猫相伴两年,养出了感情,此番出嫁,她是要将猫也一同带去的,哪怕将来入了黄泉,也好有个照应。 宫婢冬穗抹着眼泪抱来了猫,那棕黑斑纹的猫却是性子傲得很,不近生人,抬起爪子在冬穗臂上挠了一把,接着跳进了萧长宁的怀中。 萧长宁望着怀中姿态慵懒的玳瑁猫,不禁悲从中来:琥珀啊琥珀,你可知咱们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琥珀不知所以地‘喵’了一声,眯眼打盹。 出嫁之时,萧长宁到底没忍住落了泪,姐弟俩拉着手依依惜别,俱是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在上演一番生离死别,磨蹭了好一会儿,红纱婚辇才启动出宫。 嫁车从玄武门而出,沿着宫墙过东华门,穿护城河,直奔东厂。 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没一个人欢呼呐喊,所有人都面带同情,更有甚者,怜香惜玉的公子们悄悄在臂上扎了白布条,祭奠这位即将香消玉殒的长公主。 “可怜哟,如花似玉的帝姬,竟然要嫁给一个太监守活寡。” “世风日下啊……” “东厂也太嚣张了,迟早会遭报应的!” “嘘!东厂番子无处不在,说话小心些!” 可惜,这些微弱的不平之声,也很快被喜乐的唢呐锣鼓声所淹没。 去东厂的路短暂而又漫长。 婚辇停下的时候,夏绿和冬穗正拿着妆奁盒子给哭花脸的萧长宁补妆,补着补着,两个宫婢自个儿倒先哭起来了。 “长公主殿下,您还是下车罢,沈提督已前来迎您了。”大宫女秋红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略带焦急道,“沈提督真的来了,他们都带着刀呢,您……” 秋红话还未说完,萧长宁便听见满东厂的太监齐刷刷下跪,用阉人特有的尖锐嗓音道:“参见提督大人!” 嫁车中的萧长宁倏地坐直身子,抱紧怀中的玳瑁猫:“琥珀!他来了,怎么办!本宫要死啦!” 琥珀被扰了清梦,伸了个懒腰,不满地‘喵’了声。 有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接着,一个低沉好听的男音稳稳传来,‘嗯’了声,说:“起。” “厂督大人,夫人已给您接过来了。”方无镜妩媚一笑,嗤道,“就是有些胆小,不敢见人。” 萧长宁如临大敌,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屏住了呼吸。 见纱帘后久未有动静,沈玹低沉肃杀的嗓音再次响起,“长公主是自己下车,还是本督请您下车?” 声音不似一般太监那般女气,极具压迫感。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萧长宁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心绪,对泪眼汪汪的两个宫婢道:“把眼泪擦擦,扶本宫下车。” 暮色渐袭,秋风徐来,丹枫如火,红色的纱帘被轻轻撩开,十七岁的长宁长公主嫁衣华美,金流苏下的红唇艳丽,露在袖口外的一双素手莹白如玉。 下车的一瞬,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又很快稳住,站在辇车旁,望向前方同样一身红衣的男子。 那是一个高大修长的男人。 平心而论,沈玹长得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狰狞,甚至可以说是俊美非凡:他肤色偏白,长眉入鬓,低低地压在狭长深邃的凤眸之上,鼻梁挺直,唇形优美,脸颊略微瘦削,给他俊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个沈玹就已经是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边还蹲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萧长宁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狗!通体黑毛,爪子锋利,体型足以与苍狼媲美!此时正正用幽绿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打量着新来的女主人…… 沈玹摸了摸大黑狗的脑袋,缓缓勾起一边嘴角,朝萧长宁意义不明地笑了声。 3第3章沈玹 东厂只象征性的挂了几匹红绸,百余名番子整装待发,按刀伫立,竟是比锦衣卫还要威风。 一场荒唐而又诡谲的喜事,整个东厂上下都透着一股莫名的煞气。 怀中的玳瑁猫似乎觉察到了危机,瞬间弓起脊背,猫尾炸起。萧长宁想要安抚同她一样受惊的猫儿,那猫却是惊惧地‘喵呜’一声,转而窜入一旁的花木丛中,消失了踪迹…… “琥珀!”萧长宁低呼。 然而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到了自己面前。 萧长宁顺着那只大手朝上看去,是沈玹俊美张扬的容颜。 因为沈玹的眼神太过锋利,身边的大黑犬又獠牙森森,即便他长相英俊,萧长宁依旧只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迫。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长宁几番深呼吸,也顾不得寻猫了,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手交到沈玹掌中。 和沈玹狂妄冷硬的面容不同,他的手掌倒是十分温暖有力。 “你我并无亲眷,婚宴从简,直接送你去新房。”沈玹如此说道,牵引着萧长宁踏着红毯前行。 “不,等等……” 萧长宁话未说完,一名东厂番子不知从哪里现身,朝沈玹下跪禀告道:“厂督,那叛贼不肯招供,该如何处置?” 沈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嗓音冷且带着杀意,“按规矩,点天灯。” 所谓‘点天灯’,乃是东厂惯用的一种酷刑:将罪人扒光衣物,从头至脚缠上浸透硝油的布条绷带,裹成‘人粽子’后将其挂在高高的木架上,然后分别从脚底和头顶点火,火焰在硝油的作用下窜天而起,伴随着被烧者的惨叫,是为‘点天灯’…… 萧长宁指尖发颤。 一日未食,加上担惊受怕,又撞上以狠厉闻名的东厂提督处决叛徒的现场,她眼前一黑,朝前踉跄了一步。 沈玹下意识扶住她。 “长公主!长公主!”耳畔传来宫婢们细碎的呜咽声,“呜呜,公主她晕倒了……” 其实,萧长宁只是眩晕了一瞬,但她干脆将计就计,假装自己未曾清醒。 只因这东厂太过恶名昭著,在未摸清对方底细和脾性的情况下,萧长宁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玹,干脆选择装晕。哪怕人中都快被掐烂了,她愣是忍着疼没吱声。 头顶,方无镜阴柔的笑声传来:“厂督,都说了您这小娇妻胆子小的很啦。” “让开。”沈玹发话。 接着,萧长宁感到自己的身躯腾空而起,未等细思,已落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 “!!!”萧长宁震惊:沈玹?他要干什么! 沈玹径直抱着萧长宁,面沉如水地走向新房,偏生方无镜等东厂一干番子还在鼓掌起哄,口中喊着:“厂督大人威武!” 萧长宁呼吸一窒,只觉得一颗心因害怕紧张而急促鼓动,几乎要撞破胸膛。凤冠金流苏下,她的脸白了又红,睫毛微颤,装晕装得心惊胆战,唯恐被怀抱着她的沈提督看出破绽。 沈玹径直将她抱进了布满红绸喜字的厢房,有太监请示道:“提督大人,可否要请御医前来?” “不必,本督自会照料。”沈玹答得很干脆,说话间已踹开房门,将萧长宁平躺着放在了铺了喜被的绣床上,又吩咐道,“打盆冷水过来。” 冷水?! 萧长宁知道,但凡是熬不住受刑中途昏过去的人,都是用冷水泼醒的!不成,自己精心准备了大半日的红妆,可不能毁在一盆冷水之下…… 萧长宁眼皮下的眼珠飞速转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嘤咛一声假装醒来,却听见门扉吱呀打开又合拢,沈玹的脚步声远去了。 他走了? 萧长宁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皮,透过额前金流苏的缝隙打量四周。 本朝有黄昏成亲的习俗,在路上折腾那么久,此时已是暮色初临的昏暗之际了。屋内燃着几对大红喜烛,光线朦胧温暖,床榻前的案几上象征性的摆了几盘桂圆红枣和喜糖酥,空荡而静谧的房间内,并没有沈玹的身影。 萧长宁如获新生,猛地从榻上爬起来,撩开额前的流苏环顾四周。这应该是休憩用的寝房,也是萧长宁和她那位太监驸马的‘洞房’,分为内外间,用帷幔和雕花摆设架隔开。高大的木架上摆了几件值钱的彩瓶和玉雕,其余皆是堆砌着整齐的卷宗,收拾得整洁干净,好在并无什么奇怪阴毒的刑具。 一想到刑具,萧长宁又有些哀戚起来,身体残缺人多有些怪癖,尤其是阉人之流。也不知那个沈玹会如何对她,若是痛快一刀倒也受得住,她最怕的就是被这群阉人慢慢折辱了…… 正胡思乱想,屋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长宁心中一紧,忙扑上床躺好,伪装成未曾醒来的样子。 刚躺下不动,门再一次被推开,沈玹去而复返。 萧长宁听到了水流搅动的声音,不稍片刻,脚步越来越近,沈玹在床边停下,萧长宁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刻,一条冰冷湿润的帕子盖到了萧长宁的脸上。 帕子浸了冷水,将萧长宁的额头连同口鼻一同盖上了,看起来像是死人脸上盖住的白布 没多久,萧长宁感觉呼吸有些许困难。 她觉得自己若再不醒来,就可以盖着这块帕子一同入殓下葬了。 “咳咳……”萧长宁呛咳一声,扭头挣开湿帕子,悠悠转醒。 正对上男人深邃狭长的眼眸。 “醒了。”沈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带着些许促狭之意。 萧长宁将帕子攥在手中,局促地坐起身子,飞快地扫视了沈玹一眼,又低下头,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娘子。 沈玹仅仅是按着膝头往榻边一坐,便将‘东厂提督九千岁’的凌寒与狂妄展现得淋漓尽致。 萧长宁低着头打量沈玹平搁在膝头的修长的手指,发现他朱红婚袍的袖口里竟然穿着一件玄青色的武袍,袖口的护腕有些磨损了,一看就知道是临成婚之前匆匆套上婚服的,连里头的旧衣裳都没换掉,做样子也做得太敷衍了! 萧长宁好歹是堂堂长公主,却被沈玹如此敷衍轻视,不由的胸中憋着一口闷气,可又不敢发作。 气氛有些僵硬。 好在沈玹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干净修长的手指朝案几上点了点,用没有什么温度的嗓音对她道:“膳房备了些粥食点心,你且吃些果腹。” 吃东西? 世人都道沈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是个野心勃勃的奸臣权宦,此番借娶公主一事给足了梁太后下马威,又怎会待她这个人质如此好心? 多半是吃饱了好送她上路罢! 萧长宁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手脚抽出中毒而亡的惨状,届时沈玹一定会赏自己三尺白布遮身,擦擦手指气定神闲道:“长宁长公主薨了,抬下去,连同本督的‘宝贝’一同葬入沈家坟冢。” 萧长宁一阵恶寒,忙摇头如拨浪鼓,小声说:“本宫不、不饿。” 沈玹抬起眼皮,眼中是看穿一切的锋利,“今日成婚事忙,你一日未食,怎会不饿?” 萧长宁捂着肚子,只是摇头,两眼水波微荡,眼角泛红,仿佛再逼一下就会哭出来似的。 沈玹长眉一皱。片刻,他只得放弃投喂,转而道:“隔壁净室备了热水,下去梳洗。” 萧长宁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战战兢兢道:“洗、洗……” 这又是吃又是洗的,不是死囚临行前才有的待遇么?对她这么‘好’,总不可能是要洞房花烛罢? 毕竟沈玹是个太监啊!萧长宁没忍住瞄了瞄沈玹腰腹以下的位置:太监如何洞房?不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癖好罢? 可不管是洗干净了好上路,还是洗干净了‘洞房’,于她而言都是噩梦般的存在。 “你在看哪里?”沈玹抬起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他的笑很浅,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妄。说也奇怪,他明明是东厂太监,举手投足却一点也不女气,极具压迫性。 萧长宁立刻收回视线。深秋时节,她竟然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我……” 沈玹漫不经心地交叠起双腿,打断她,“六年未见,长宁长公主竟患了口吃之症不成?” “本宫不洗!”萧长宁声音细细的,却出乎意料的倔。 沈玹眉尖一挑,轻笑一声:“不洗也罢,长公主抖什么?”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萧长宁的衣襟处,微微诧异:“你……” 沈玹长臂一伸,无视萧长宁微弱的反抗,指尖触碰到她脖子处的白衣襟,问道:“为何在嫁衣下穿了白衣?” 按礼,女子嫁人之时都要从里到外穿一身红,这红嫁衣下罩素白袍子,莫非是宫中什么不为人知的习俗不成? 萧长宁腹诽:本宫给自己戴孝,不行么? 沈玹何其聪明,似乎看出了萧长宁心中所想,不由缓缓地收回手,眸色一凛,凉凉道:“哦,本督懂了。” 萧长宁脸色一白:完了! 4第4章算账 当初梁太后以保护幼主为由,垂帘听政,联合锦衣卫结党营私,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干的却是架空朝野、控制傀儡小皇帝的龌龊之事。阻挠梁太后计划的最大障碍,便是这直接听命于帝王的东厂机构。 梁太后根基未稳,与沈玹斗了一年,自知不是东厂的对手,便退而求其次,主动联姻求和,说愿将一名宗室之女嫁给沈玹为妻,嘴上说着两家永修旧好,但其实不过是将爪牙渗透进东厂,暗中操控沈玹的势力而已。 沈玹聪明狠厉,自小在刀光血雨里长大,一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地坐到这东厂提督之位,又怎会看不透梁太后的小算盘? 沈玹一方面是为了履行与他人之约,一方面是存心为难太后,下意识道:“太后娘娘若诚心放下身段与我结交,不如,将先帝最疼爱的长宁长公主配给我?” 本是刁难之举,谁知梁太后竟一口答应了。 直到今日成婚,沈玹处理完内贼一事匆匆回东厂,被侍从催促着套上婚服,仍有些不太真实。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六年前那个锦衣玉食的娇气小公主,怎么就真的成了自己的夫人了。 而现在,长大了的萧长宁娉婷袅袅,却抱着必死的决心嫁过来,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了丧服。 沈玹感觉被一只软绵绵的兔子咬了。 他气极反笑,干脆起身端起案几上的合衾酒,递了一杯给萧长宁,“本督知长公主初来乍到,诸多不习惯。不管如何,这合衾酒还是要喝的。” 萧长宁没有接酒,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倔强,“反正不会白头偕老,喝了也没用。” 话音刚落,屋内的气氛倏地变了。 沈玹目光沉了沉,只说了一个字:“喝。” 萧长宁性子虽略有骄纵,但好在懂得见好就收。听闻沈玹语气冰冷,她自知失言,便磨磨蹭蹭地接过那杯酒,却并不饮下。 “怎么,怕有毒?”沈玹凉凉一笑,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杀你对我并无好处,何须浪费一瓶毒。” 萧长宁有种心事被戳穿的惶然,只好朝沈玹举杯示意。 “慢着。”沈玹止住她,“多少吃些粥食再饮酒。” “说了我吃不下。”萧长宁自顾自抿了一口酒水。 上等的好酒很香,也很烈,如刀般刮过喉咙,在腹中烧起一团烈火。 好辣,辣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有那么一瞬,那甚至想就这么死去算了,管他毒酒还是刀刃!不必杯弓蛇影,不必夹缝求生,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但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头,在眼泪落下之前,便已消失殆尽。 萧长宁舍不得死,她才十七岁,哪怕能活过今夜,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屋内沉静了一会儿,唯闻烛芯噼啪燃烧的声音。沈玹不动声色地扫过眼尾微红的萧长宁,眉间的戾气消散了些许,提醒道:“酒水有些辣,你未曾进食,伤胃。” 萧长宁抠着袖边说,“本宫不想吃。” 这小公主看似柔柔弱弱的,性子倒傲得很。 沈玹站直身子,身量结实高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宛如惊弓之鸟的萧长宁,语气还算平静:“我不喜欢听丧气话,也不喜欢新婚之夜穿白衣,还请长公主殿下将那身披麻戴孝的东西脱了。” “我不要。”萧长宁默默捂紧了衣襟,微红着脸说,“脱了就要光着了。” 沈玹眉尖又挑了挑,干脆不理她,自顾自解了外袍,露出里头玄青色的窄袖武袍。他手脚修长,肩宽腰窄,身量是一等一的完美,可惜萧长宁完全没心思欣赏,只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沈玹反问:“这个时辰了,夜深人静,我能做什么?”自然是宽衣就寝。 说着,他用盆中冷水洗了脸,手指一挑,将护腕和腰带也解了,玄青袍子半敞不敞地挂在身上。下一刻,他摘了鎏金的冠帽,五官在摇曳的烛火中更显锋利俊美。 沈玹往床榻上一坐,萧长宁就倏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离他远了些。 沈玹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片刻,才拾起萧长宁先前丢下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修长的指节,说:“我记得,长公主向来不喜欢阉人?” 完了,这是要算旧账的先兆! 果然,沈玹将帕子准确无误地丢进铜盆中,起身逼近萧长宁:“说我是欺下媚上的娘娘腔,嗯?” 沈大公公睚眦必报的性子果然名不虚传,都过去六年了,他竟然一字不落地记得这般清楚! “沈、沈玹,你要做什么?”萧长宁牙关打颤,额前的流苏随着身子一同抖得厉害。 而那边,沈玹勾起嘴角,睥睨她:“今夜就让公主瞧瞧,臣到底……娘不娘!” 望着步步逼近的俊美男人,萧长宁泪眼汪汪,哆哆嗦嗦道:“别过来,本宫命令你……退退退退下!” 因为太紧张,她那不争气的舌头甚至打了结,腹中也升起一股灼烧般的绞痛。 萧长宁强压住干呕,弯腰捂着腹部。沈玹亦微微一顿,收敛笑意,长眉拧起,颇有几分严肃道:“说了不可以空腹饮酒,果然伤胃了。” “谁知是不是你暗中下毒害我。”萧长宁胃如刀搅,难受得紧,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沈玹没料到她看似娇气柔弱,倒是牙尖嘴利得很,也不同她这个病人计较了,扶她上榻。 萧长宁不想被‘娘娘腔’触碰,躲他,沈玹干脆一把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将她半强制地按在榻上,随即大步走开,拉开房门道:“来人。” 方无镜妖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忍着笑意道:“大人,这就悄悄的完事啦?” 沈玹冷冷一瞥,方无镜即刻噤声,垂首待命。 沈玹这才沉声吩咐,“膳房有新鲜鸡汤,命人热了呈上来。” 东厂番子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装在瓦罐中的鸡汤便呈了进来。 萧长宁已摘了凤冠,洗了脂粉,两鬓发丝微湿,也不知是洗脸水还是冷汗浸湿的。 沈玹关了门,纡尊降贵地倒了碗热鸡汤递到萧长宁面前,依旧是命令般的两个字:“喝了。” 生了病的萧长宁不敢作妖,身子疼得乏力了,嘴也老实了,乖乖接过盛着鸡汤的碧瓷碗,小口抿了几口。 沈玹坐在对面监视萧长宁,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见她要放碗,沈玹颇有不悦,“都喝光。” 萧长宁只好强忍着腻,又喝了几口,捧着碗蹙眉道:“真喝不下了。” 不过,腹中暖洋洋的,果真不再疼痛。 “新婚之夜如此不省心的,长公主怕是头一人。”沈玹嘴上嫌弃,却并无恶意。 想想余贵妃在世时,萧长宁也算是风光无限的人物,正如他与她初见之时,万紫嫣红都不抵她满身贵气,哪想须臾数年,她竟成了与自己这个‘太监’联姻的可怜儿。思及此,倒也理解她这副浑身软刺的模样。 萧长宁放了碗,眼神略微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玹自顾自宽衣,“上榻,睡觉。”语气依旧冰冷,却不似之前那般针锋相对了。 萧长宁望了眼屋内唯一的床榻,站着没动。 险些忘了,这小公主毕竟清高得很,最讨厌阉人了,又如何会与‘阉人’同塌而眠? 沈玹冷眼看她:“长公主殿下若不愿纡尊降贵,与我同眠,便委屈殿下睡脚榻罢。” 床边有一条约莫三尺宽的脚榻,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本是给丫鬟侍婢们伺候主子起夜用的休息之处,但东厂没有侍婢,这条脚榻便干净得很,一直空着。 萧长宁想也未想,果真就坐在了脚榻上。 沈玹目光一沉,气结。方才泛起的那一点同情心,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面无表情,抬臂挥灭了烛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唯有融融月光斜穿入户,格外冷清。 没有被褥,萧长宁将衣裳往自己身上一盖,躺在了脚榻上。 她睡惯了堆金砌玉的大床,头一次睡在脚榻上,连翻身都翻不了,隐隐觉得心中委屈,吸吸鼻子,眼泪险些落下。但要她爬上沈玹的床,她却是万万不愿的,也不敢。 入门时的‘点天灯’着实吓人,她仿佛能闻到沈玹身上那并不存在的人肉焦味……这样狠毒的人,她如何敢靠近? “东厂不杀无用之人,长公主大可放心。” 鸳鸯绣被的床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萧长宁倏地于黑暗中睁大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侧耳许久,床上的沈玹却不再开口,于是,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 而后萧长宁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叫“不杀无用之人”?本宫是无用之人? 简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新婚第一夜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过去了,萧长宁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道第二日清晨醒来,自己身上多了一床柔软干净的绣被,而床上,沈玹——她的宦官丈夫,已然不见了身影。 5第5章分居 萧长宁虽然身份地位大不如前,但毕竟是一国长公主,吃的是佳肴美馔,睡的的金玉良床。熟料嫁给奸宦为妻的第一夜,却像个洗脚婢一般睡了一夜的脚榻,说出去也算是千古史书头一遭了。 以至于萧长宁醒来时腰酸背疼,仿佛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殿下,您没事罢?”几个宫婢听到了动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萧长宁从洗碧宫带过来的宫婢一共是三人:夏绿,秋红,冬穗。其中秋红是梁太后赏赐的陪嫁,言辞间恭谨有余,却不够亲近。而夏绿和冬穗则是自小就陪同萧长宁长大的贴身侍婢,担忧都写在了眼中。 见萧长宁坐在脚榻上神情痛苦,冬穗眼圈儿先红了,拉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殿下,您哪里难受?他都将你怎么啦?” 萧长宁转动酸痛的脖子,摇摇头:“算是又多活了一天……嘶,夏绿,来给本宫捏捏肩,脚榻太硬,睡着疼得很。” “脚榻?”夏绿给萧长宁捏肩,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哽声道,“他居然让您睡脚榻……您是长公主啊!” 萧长宁道,“这房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不睡脚榻,难不成真要跟太监睡?”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睛一转,拉着夏绿的手问:“对了,你们在西厢房偏间住对么?一共有几间房?” 夏绿道:“两间,我和冬穗一间,秋红姐姐单独睡一间。” “正好。”萧长宁随手拢了拢发髻,起身换上簇新的水红色袄裙,吩咐道,“你们三人挤一挤,睡一间房便可,将另一间房腾出来给本宫住。” “公主,这恐怕不妥罢?”秋红是梁太后身边之人,心思自然不简单,微微蹙眉道,“新婚燕尔,分房而居,恐怕沈提督心生不满,会迁责殿下。” 萧长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这个玉盘脸的小宫婢,笑道:“你倒是机灵,想得长远,才刚进东厂的门,就懂得仰人鼻息了。” 秋红自知僭越,忙心虚地低下了头。 “沈玹太过危险。他杀过那么多人,挟天子以令朝臣,本宫在他身边,总担心会做错什么事惹来杀身之祸,倒不如不见。”说着,萧长宁起身,望着铜镜中端正清丽的自己,长叹一声道,“开门,进膳。” 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东厂呈上来的膳食很简单,不如洗碧宫的丰盛,但胜在味美。此时厂中宅邸内宁静,萧长宁吃了七八分饱,隐隐见门外有人靠近,抬眼一望,却是一名身穿银丝褐服的少年太监。 小太监叩了叩门,抱拳道:“提督夫人,林欢求见。” 林欢…… 萧长宁依稀听过他的名字——东厂年纪最轻的玄武役役长,年少成名的少年刀客。 可她未曾料到,赫赫有名的玄武役役长,竟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包子脸少年,有着稚嫩白净的相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林欢站在门外,随心随性地将一柄弯刀抗在肩头,鬓角发丝在晨光中熠熠发光,看起来就像是个亲切的邻家少年,全然不似传闻中茹毛饮血的东厂刀客。 萧长宁不动声色地将粥食送入嘴中,问道:“何事?” 林欢抿嘴一笑,露出一边嘴角的小酒窝,说,“厂督让我来问夫人,饭菜可合口味?” 一提起沈玹,萧长宁既怕又恨。怕他赫赫威名,恨他把控朝野,做尽天下荒唐事。 萧长宁没了胃口,索性用湿帕子擦净手指,似笑非笑道:“托沈提督的福,虽有佳肴,不知其旨。” 林欢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依旧呆呆的,半晌才挠挠头道:“我没读过书,听不太懂。夫人是说饭菜好吃的意思吗?” 萧长宁没了脾气,瞥了门口的少年太监一眼,“你们家提督呢?” 林欢道:“厂督正在议事堂议事,让我来领夫人去厂中转转,熟悉环境。” 一听沈玹不在家中,萧长宁胆子大了不少,连语气也不是那么压抑了,“本宫不用转,也不想熟悉。” “可是……” “没有可是。” “夫人……” “本宫不是什么‘夫人’,按礼,你得叫我一声‘长公主殿下’。” “……” 林欢再迟钝,也觉察到了萧长宁微弱的敌对之意。 他决定放弃言语交流,敛了笑意,那双天真无害的大眼睛忽的变得凌厉起来,拇指按在刀鞘上,拔刀半寸,寒光如霜。 林欢:“厂督说了,若是夫人不听话,便让我见机行事。” 萧长宁迅速放下碗勺,擦净嘴角,能屈能伸道,“林公公请带路,我们这就去熟悉环境。” 刀刃铮的一声回鞘,林欢瞬间变回之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羞涩一笑:“夫人请随我来。” 萧长宁手脚冰凉,仿若游魂似的跟着林欢而去。 屋内,夏绿和冬穗相拥而泣:“嘤,东厂番子太可怕啦!” 东厂的庭院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林欢将刀鞘当扁担似的横搭在肩头,两手散漫地挂在刀鞘上,倒着走路,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清朗:“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萧长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间挂满腊肉和蒜头的檐下立着一块红漆的牌匾,上书斗大的‘膳房’二字,不由无言,半晌问道:“你很喜欢吃?” “那是自然。沈大人说过,‘民以食为天’,若不能吃好吃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话间,林欢顺路从灶上蒸笼里摸了两只大肉包子,一口塞了一个。 萧长宁简直震惊。她望着林欢鼓囊囊的双颊,不敢相信他那张嘴是怎么将一个比巴掌还大的肉包囫囵塞进去的。 见萧长宁直溜溜地望着自己,林欢显然会错意了。他望了望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怔愣的萧长宁,再看了眼手中的包子,似乎在艰难权衡。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恋恋不舍地将包子递到萧长宁面前:“沈大人说了,你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凡事要多照顾你些……包子给你。” 被说成是‘落毛凤凰’,萧长宁气得胸闷。 又不敢骂沈玹,她只好咬牙冷笑,“本宫不饿,你吃。” 林欢眼睛一亮,包子化作一道残影,瞬间被他生吞入腹。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头,见萧长宁盯着自己看,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小时候饿怕了,对吃有执念。” 萧长宁本还沉浸在沈玹的挖苦中,连带着对林欢颇为不喜,但一听到他说‘小时候饿怕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软起来。 东厂基地甚大,两人逛了半个时辰,萧长宁累得直不起腰,林欢却是愈发健步如飞,轻巧如猴。 “左边是藏书阁。前方是校场,沈大人和我们通常在那训练番子。”林欢回头,期许地问,“夫人要去看看吗?” “不走了,本宫走不动了。”萧长宁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揉着娇气的足踝,“本宫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连个轿子也没有。” “厂中只有骏马,没有轿子。若是乘轿子,无处躲避,容易被仇敌暗杀。”林欢一本正经地说着骇人听闻的话语,瞟了满额香汗的萧长宁一眼,“夫人身子太弱啦,要加强训练。” “训练你个头。”萧长宁又累又闷,掏出绣帕拭汗,没好气道,“本宫是长公主,并非你们手下的番子。” 林欢‘哦’了一声。 阳光温凉,树影婆娑,不远处的屋檐上忽地传来两声猫叫。 萧长宁眼睛一亮,寻声望去:“琥珀!” “喵呜~”消失了一天的玳瑁猫懒洋洋地在屋脊上伸着懒腰,黑黄花斑的毛色在阳光下显得油光水滑。 萧长宁救猫心切,想也不想就朝屋檐下奔去,全然没注意那屋下正挂着一块写有‘议事堂’三个漆金大字的牌匾。 “等等,那里是……” 林欢想要制止,萧长宁已沿着大道进了议事堂的院落。堂中房门紧闭,萧长宁站在檐下仰首望着瓦砾间散步的猫儿,正要呼唤,忽闻里头传来了太监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朱雀役改良了这臂弩,能连发十箭,箭箭带毒。” “白虎役也研制了一种新毒,无色无味,毒发时五脏巨疼、四肢抽搐,却又能让人保持清醒,非常适合用来审讯犯人。” “厂督,青龙役发明了一种新的刑具,可敲筋断骨……” “据探子来报,最近兵部蔡丰不甚老实,暗中招揽了一批江湖浪士进城,图谋不轨,可要采取行动?” “嗯。”低沉熟悉的嗓音,属于沈玹,“蔡丰暗藏祸心不是一日两日了,是该动动。” 秋阳灿烂,萧长宁硬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太可怕了!这群东厂太监,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么阴毒的话题! “……是厂督的议事堂啊。”林欢咬着手指跃过来,将最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萧长宁后退一步。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沈玹低冷的嗓音传来:“谁?!” 沈玹打开门,刚巧看见一抹飞奔而去的背影。 阶上落了一块绣工精致的汗帕,很显然属于东厂唯一的女主人。 他看向林欢,“她听到了?” “听到几句,吓跑了。”林欢望着萧长宁离去的方向,纳闷道,“还说自己没力气了,这不是跑得挺快的么?” 沈玹似乎并不担心萧长宁听去了机密,只弯腰拾起那落在阶前的珍珠色帕子,良久,方淡淡道,“最近不甚太平,跟着她。” 6第6章折腰 萧长宁奔回房中,迅速关上门,背靠着房门不住喘气,心跳如鼓点。 她早就有所耳闻,东厂每月之初都会召开密会,一来是为了交换情报,二来则是确定下一个月的行动目标,或为监视某人,或为暗杀刺探,就像是一群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指不定何时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喉管。 萧长宁觉得自己最近真是时运不济,连抓个猫都能撞见东厂密谋。 夏绿端了一壶凉茶呈上,掏出帕子给萧长宁擦了擦汗,关切道:“殿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闷着了?” 萧长宁伏在案上欲哭无泪,端起凉茶痛饮两口,这才微微定神,“本宫……不小心听到了东厂的秘密,可能会被灭口。” “啊?!”夏绿惊呼,后退一步跪下,哭道,“殿下 ,那我们该怎么办呀!要不,我们想法子逃出去吧!” “逃?这里危机四伏,番子遍布,你我手无寸铁,能逃到哪里去?”萧长宁叹道,“你别哭,让本宫冷静一会儿,好好想想。” 议事堂。 “厂督,既然计划被长宁长公主听见了,可否要另行商议?”说话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太监,语气温吞,颇有慈善之态,正是那位调制出了无色无味新毒-药的白虎役役长,姓吴名有福。 沈玹薄唇微张,吐出两个字:“不必。” “您就这么相信她?”方无镜转着指间的小刀,将锋利的刀刃当成铜镜,左右照看了一番容颜,方嬉笑道,“太后一定给她施了压,让她暗中取您性命,您就不怕她出卖您?毕竟,可没有哪位正常的公主心甘情愿嫁给咱们这样的人。” “属下倒是明白提督大人的用意了。”吴有福捻着指尖的淡绿色药丸,笑眯眯道,“若长公主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毫无智谋,这样的人也不足为惧;若是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当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将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说完,一只鸟雀飞扑而下,将吴有福的肩头当做栖息之地。可不稍片刻,诡谲的事情发生了:方才还在他肩头跳跃的雀儿忽的张开鸟喙,像是被扼住喉管般厉声尖鸣起来,扑棱着翅膀坠地,飘起数片干枯的羽毛。落在地上的鸟儿爪子蜷曲,挣扎片刻,彻底咽了气。 自始至终,没有人多看这只死鸟一眼,仿佛对吴有福用毒的手段早已司空见惯。 沈玹不置可否,只按着腰间悬着的双刀道,“东厂整日打打杀杀的,已许久不曾有过乐趣了,养她在身边闹腾,也挺有意思。” 方无镜哈哈大笑,“厂督这是独孤求败,求到美人怀里去了!” 沈玹凉凉一瞥。 方无镜瞬间收敛笑意:“属下该死,属下不该取笑厂督!” 屋檐上的玳瑁猫下不来了,急得在屋顶抓挠,发出‘喵喵’地叫声,引得沈玹豢养的那只大黑犬不停地狂吠。 “她的猫。”沈玹眉头轻蹙,又很快松开,“你们几个,将猫送还给她。” “好嘞!抓捕之事,咱们东厂最擅长了!”方无镜说着,撸起袖子,几个腾跃间便攀上梁上椽木,翻身跃上屋脊,抓猫去了。 沈玹又对吴有福道,“以后毒物莫要随处乱扔,当心不懂事的小姑娘捡了,白白丧命。” 吴有福抱拳,温声一笑:“属下遵命。” 厢房内。 “殿下,奴婢还想多侍奉您两年,还想再多活两日……呜呜。” 夏绿哭得涕泗横流,萧长宁反而笑了。 “也不一定会被灭口,方才本宫太紧张了,随口一说而已,你别当真。”休憩了半个时辰,萧长宁已彻底镇静下来,分析道,“东厂虽然行事狠厉,却并非不顾后果。区区一介兵部侍郎蔡丰,论地位和价值都远不及我,沈玹不会为了这么个小人物而毁约。” “真的?”夏绿打了个哭嗝,将信将疑。 “真的。”萧长宁略觉疲惫,问道,“对了,偏间厢房给本宫收拾出来了没有?” “收拾倒是收拾好了,就是太过简陋了些,本来就是给奴婢们居住的房间,光线也不太好。”夏绿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真的要和沈提督分居么?” “阉人而已,又不能人道,左右用不上我这具身子,又何必去自取其辱。”萧长宁起身,揉了揉隐隐酸痛的小腿,恹恹道,“逛了半日,累得很,本宫先去歇会儿,午膳晚膳都端至本宫房中来。沈玹若是起疑,你便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 夏绿殷勤地为她撩开珠帘,敛首道:“是,奴婢都听您的。” 于是,沈玹刚回到小院中,便听闻萧长宁搬去了下人住的偏间。 “要不要将夫人抓回来陪您?”林欢站在门外,手里捧着油纸包着的酥糖,吃得满嘴糖末,含糊不清地问道。 沈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嗤笑道:“不必。她若是吃得了那个苦,便随她去,别出大乱子即可,闹腾不了几日的。” “如果夫人闯了祸呢?”林欢用力将嘴中的糖块咬碎,发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表情却一派天真无邪,“可要我按军法处置?” 沈玹眼也不抬道,“小林子,你除了吃和杀,就不会干别的了?” “还能睡。”林欢大言不惭。 沈玹手腕用力,将茶杯当做暗器甩出,直取林欢面门。 林欢灵活地一个后翻,躲开暗器,稳稳落在阶前,而手中的酥糖未撒分毫。 沈玹起身,按着腰间的两柄细刀,意有所指道:“传闻农人为了安抚暴躁的牛群,会在牛群中放入一只柔弱的小羊,起安抚调和之用,用以麻痹牡牛的斗志。小林子,你觉不觉得,长宁长公主就是那只混入东厂的小羊?” 林欢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舔舔手指上的糖末,“听不懂。” “要多读书。”沈玹劝诫。 萧长宁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直到腹中饥渴,才懒洋洋起来用膳。 独自在房中吃过午膳,萧长宁略感无聊,便动手收拾自己带来的嫁妆。大部分物件,贴身宫婢都给她收拾好了,只有一个小红木箱子还密封着,里头装着她最珍贵的物件,宫婢们没敢私自挪动。 萧长宁取了钥匙开锁,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几样物品:有她册封‘长宁公主’的玉蝶和先皇亲笔诏书,还有一只小巧的松青色香囊,是余贵妃亲手绣的、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物件。 萧长宁将香囊贴身佩戴,这才拿起诏书,展开一看,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令她止不住地眼眶发酸。 上头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写着某年月日,册封她为长宁公主,食邑三百……后来余贵妃病逝,先帝哀戚,又给萧长宁加封食邑三百,位列长公主之尊。 而现在,她真的成为了长公主,食邑依旧六百,可那个儒雅多情的帝王却永远长眠地底了。 萧长宁眼睛有些发酸,将诏书放好,合上箱子。 下午这半日过得清闲自在,平静得不像话。 这么平静,倒有些不正常了……萧长宁隐隐有些不祥之兆,果然,到了晚膳的时辰,一直忍耐的沈玹出手了。 萧长宁不愿去厅中同他一起用膳,沈玹竟命人直接撤了她的膳食,偌大的厨房连一口热粥都没留给她。 “厂督大人说了,长公主既然甘心窝在这下人的偏间中,便是不拿自己当东厂的女主人看待,吃穿用度自然要同下人一般,需自己动手才行。” 闻言,萧长宁简直气结。 自己动手做饭是不可能的。 萧长宁不用说,连这几个宫婢从小养在宫中,只伺候主子穿衣梳洗,从来不用下厨做菜,膳食都是去御膳房取现成的,哪里会做庖厨? 膳房里乒乒乓乓,烟雾缭绕,时不时有凄惨的呛咳声传来。而一院之隔的寝房中,灯火温暖静谧,沈玹半散着墨黑的长发,披衣坐在案几旁,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黑子。 他朝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嘴角微微勾起,“最多,撑到明日。” 这顿饭到底没做成功,萧长宁饿了一夜。 第二日早起,主仆四人皆是一脸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萧长宁一声长叹:“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本宫既损了沈玹的颜面,去服个软便是了……” 于是,萧长宁腹中唱着‘空城计’,掬一把伤心泪,哀哀戚戚地洗漱完毕,慢慢吞吞地穿戴整齐,终于深吸一口气,脚踩棉花似的朝沈玹用膳的大厅挪去…… 不为五斗米折腰? 那是圣人才做的事。 7第7章同食 萧长宁赶到前厅的时候,沈玹正坐在上席,支棱起右腿,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姿态威严而狂妄。见萧长宁扶着门扇踟蹰,沈玹眼也未抬,只沉声道:“东厂辰时准时用早膳,现已辰时一刻。” 这是在提醒她来晚了。 沈玹的面色看不出喜怒,萧长宁慢吞吞地挪进屋,再环顾四周,发现屋内并没有多余的食案供她使用。 总不至于让她站着用膳罢?莫非这是要借一场‘鸿门宴’,杀杀自己的骄纵之气? 萧长宁脑中乱如麻,忍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沈玹抬起锐利深邃的眸子,轻轻拍了拍身侧的软垫,说,“过来,你我共食一案。” 羊入虎口!萧长宁打心眼里拒绝这个提议。 可沈玹目光沉沉,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萧长宁挣扎了片刻,终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沈玹身侧的软垫上,与他相隔不到半臂的距离。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强烈了,如潮叠涌,如丝缠缚。 沈玹并未质问她昨日避不见人的失礼,只微抬下颌,吩咐道:“进膳。” 随侍的小太监很快将早膳呈了上来,两人的食案上皆配三菜一粥,无非是驴肉火烧、切片酱肉、上汤白菜和鸡茸粥之类,家常得很,远不及御膳房做的精致。 只不过,萧长宁的案几上多了一份金丝糕配红豆汤。 萧长宁暗中抬眼观察,发现沈玹案上并未有这份甜汤,独她一份。 沈玹这是在甜食里暗藏了什么玄机? 金丝糕……警告? 萧长宁活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吃不惯粗粮,没有动驴肉火烧,只用玉勺搅动粥碗,小口啜饮,眼神不住地往沈玹身上瞟,有些看不透这位提督太监的想法。 喝完了粥,她小心翼翼地用细柄的小银勺切开金丝糕,并未发现中间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别看了,没毒。”沈玹突如其来地出声。 被看穿心事的萧长宁勺子一抖,糕点险些洒了出去。她微红着脸,眼神因尴尬而游移,掩饰似的送了一勺糕点进嘴。金丝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她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心情舒畅了不少。 沈玹侧首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上挑,声音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长公主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萧长宁放下碗勺,红唇轻抿,有些难堪地扭过头,“昨日……是本宫的不对。” 沈玹不疾不徐道,“哦?长公主不对在何处?” 明知故问! 萧长宁最不喜沈玹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蹙了蹙眉,细声软语地回击,“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宫不该使小性子与沈提督分居,未尽妻子本分。” 闻言,沈玹极低极低地笑了声。 随即,他道: “长公主不必避我如蛇蝎,说实话,本督也不指望你能与我同寝共眠。” 萧长宁眼睛一亮,纤长的睫毛因不可置信而扑闪,“真的?你同意分床而居?那你昨夜为何生气,连晚膳都不愿给我们吃?” 听着她一连串地发问,沈玹气定神闲道,“我没有强迫女人的嗜好,分房而睡可以,但膳食出行,须与我作伴,不可避着我。记住,在外人眼中,你终究是本督的妻,新婚第二日便拒不同食,未免闹得太过,落人口舌。” 堂堂东厂提督,早已恶名远扬,还怕夫妻关系不和落人口舌? 虽心中万般疑惑,萧长宁还是悄悄松了口气,点头道:“只要提督以礼待我,什么都好说。你且放心,一日三餐,出行走动,本宫都应承你。” 见沈玹盯着自己,萧长宁又有些发汗,“你总看着我作甚?不吃饭……” 而后一惊:沈玹面前的盘子早已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不曾剩下,盘子光可照人。 可离上菜到现在,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 他究竟是如何在半刻钟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风卷残云的? 沈玹拿起案几一旁盛放的湿帕子,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道:“东厂之人久经训练,行动迅速,吃饭亦是如此。” 萧长宁‘哦’了一声,鼓足勇气试着同沈玹拉拢关系,找了个话题,“你们东厂的厨子是谁?菜肴虽然简朴,但胜在味美,回味无穷。” 沈玹将湿帕子整齐叠好,放在一旁,漫不经心道:“长公主的膳食,皆是白虎役役长吴有福亲力操办。” 萧长宁纳闷道:“你们东厂,厨子也能位列四大役长之一?” 沈玹笑了声,极尽张狂, “我们这位吴役长虽然精通庖厨,但真正让他位列四大役长之一的,可是另一项绝活。” 萧长宁不明所以,“是何绝技?” 沈玹接过话茬,慢斯条理地吐出两个字:“炼毒。” “……” 萧长宁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粥碗,扯了扯嘴角艰涩道,“本宫……吃饱了。” 沈玹似乎找到了乐趣,好整以暇地看她,“你且放心,毒、药和香料,他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若长公主赏脸,本督将四名役长引荐给你认识。” 萧长宁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自己奉太后之名下嫁沈玹,沈玹应该多加防备才是,怎会如此毫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心腹引荐给自己?若是自己摸清了东厂的部署,就不怕自己出卖他? 萧长宁虽然表面柔弱呆傻,实则敏感伶俐,尽管如此,她依旧看不透沈玹的想法……这个男人,远比精于算计的梁太后要可怕得多。 思忖片刻,她只好含糊其辞道,“听提督安排。本宫吃饱了,先回房歇息。” “慢着。”沈玹叫住了她。 萧长宁只好又重新坐下,微微侧首望他,水灵的眼睛亮汪汪,像是某种柔弱的食草动物。 沈玹不自觉放缓了声调,“长公主乃帝姬之尊,睡在下人的偏间终究不妥,传出去恐叫人弹劾东厂小气怠慢。本督已命人收拾了南阁的屋子,你今日便可搬进去,少了什么东西,尽管告知本督。” 南阁?那不是就在沈玹寝房的对面,只隔着半个庭院? 近虽近了些,但好歹不用陪太监睡觉了!萧长宁心中暗喜。 又听见沈玹道,“你的猫,本督已命小林子送还你房中。” 这个惊喜非同小可!即便对面是恶名远扬的沈提督,萧长宁也忍不住展露了笑颜,欣喜道:“你抓到琥珀了?” 提到那只猫,沈玹微微不耐,“昨夜在我房中叫了一夜,烦得很。” 虽是不耐,但并没有恶意。萧长宁总算没那么怕沈玹了,忙道:“本宫会好好教养琥珀,以后不会打扰你的。” 说着,她迫不及待地起身,想回去看看琥珀是否受伤。可才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踟蹰,欲言又止。 沈玹知道她有话要说,也不催,只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果然,萧长宁试探道:“今日归宁,本宫需去慈宁宫拜见太后。” 沈玹抬眼,眸中划过一丝暗色。 片刻,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山伫立,一抹斜光打在他微勾的嘴角上,明明在笑,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说,“本督有公务缠身,便不陪长公主同去了,还请长公主替我向太后问好。” 萧长宁知道他向来与梁太后不对付,想必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得到回宫归宁的允许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朝沈玹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出了门去。 待萧长宁窈窕的身姿消失在庭院中,屋内的阴影处拐出一个微胖的身躯,正是以炼毒和厨艺著称的白虎役役长,吴有福。 “长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吴有福笑眯眯道,“厂督对她稍加辞色,她便见好就收,绝对不冒犯分毫;而厂督给她一个台阶,她便顺杆而上,讨得回宫归宁的机会……咱们这位提督夫人,怕没有想象中那般天真柔弱啊。” 沈玹的目光停留在萧长宁离去的方向,嗓音低沉,“能在梁太后手底下活下来的,自然不会太笨。长公主审时度势,于本督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闻言,吴有福忽的抱拳,“属下恭喜大人。” “哦?”沈玹挑眉,眸中一派沉稳通透,勾起嘴角道,“何喜之有?” 吴有福但笑不语,温温吞吞地转移话题,“不知长公主此番归宁,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呢?” 8第8章归宁 萧长宁今日穿的是一身大红的大衫霞帔,头戴凤冠,下着靛蓝绣金的罗裙,脚下穿着一双小巧的丝履,行动间摇曳生姿,更显身量窈窕无双。 她将双手交叠于额前,朝着面前那个高高在上、两鬓微霜的女人盈盈下跪,道:“儿臣长宁,叩见太后娘娘。” 梁太后伸手虚扶起萧长宁,对慈宁宫的掌事大宫女道:“玉蔻,给长公主赐座。” 大宫女玉蔻是个勤劳能干之人,很快命人添了案几,又亲自给萧长宁泡了一壶专供慈宁宫的上品碧螺春,这才盈盈一福,道:“殿下请用茶。” 萧长宁落座品茶。 梁太后一向薄情冷面,今日却难得慈眉善目,主动问起萧长宁的近况,“长宁此番嫁去东厂,诸事可顺?” 萧长宁蹙起秀气的眉头,将嘴一瘪,苦叹一声道:“太后娘娘既将我舍去东厂,便知我不死已是万幸,又何来顺利一说?” 梁太后也不恼,只眯了眯细长的、带有皱纹的眼,笑道:“你此番回宫归宁,宁可来哀家这儿也不愿回东厂,想必是沈玹苛待你了。” 萧长宁垂着头不说话,手指抠着袖边,睫毛上一颗泪珠将落未落,泫然欲泣。 太后一见她这副委屈柔弱的模样,便知她在沈玹那处受了不少苦。她心下飞速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倚在案几旁,若有所思地滚动着手中的念珠,问道,“长宁,你当真想离开东厂这个虎狼之地?” 这句话果然来了! 萧长宁心中明镜似的,知道太后这是在试探自己。 “那时自然!东厂群狼环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阴毒阉人,我一个弱女子在那种是非之地能活过几日?” 萧长宁哽了哽,说到伤心处经不住泪落如雨,抽噎着说:“何况,我在沈玹眼中,不过是太后您指派过去的奸细罢了,指不定哪天就将我杀了泄愤……若是我母妃还活着,我万不会沦落至此。” “群狼环伺。”梁太后咀嚼着她的话,忽的敛了笑意,坐直身子,细长冷漠的眉眼直视萧长宁,“若想不被野狼咬断喉管,便只有一个法子。” 萧长宁吸了吸鼻子:“什么法子?” 梁太后艳丽的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道:“先发制人,杀了他。” 萧长宁似乎被吓住了,猛然起身,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您知道沈玹有多可怕的!他身手非凡,连锦衣卫指挥使霍骘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手下还养着无数杀人不眨眼的东厂番子!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本宫手无缚鸡之力,更不可能做到!” “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梁太后朝玉蔻使了个眼色。 玉蔻会意,敛首退下,顺势掩上了房门。 鼎炉焚香,屋内幽暗且静谧,仿佛连空气也变得粘稠沉重起来,教人无法呼吸。 “东厂防备,水泄不通,外人很难从外部攻破,唯有从内部瓦解他们,方为上策。”梁太后执着佛珠站起,一袭深紫色的长袍蜿蜒垂地,凝视着萧长宁道,“你是唯一一个能进入他们内部,接近沈玹的人。” “沈玹并未对我放下防备。” “那就想尽办法,让他对你放下防备。” “可是……可是沈玹是个阉人,不近女色,新婚之后我们一直分居,并不和睦。” “长宁,你的姿色传承自你的生母,却又比你的生母余贵妃更胜一筹。” 梁太后伸出涂有丹蔻的手指,指甲轻轻从萧长宁的脸上抚过,带起一阵微微的战栗。她说,“你知道吗长宁,你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多么招人怜爱,只要你想,便是他沈玹也抵挡不住。” 萧长宁微颤,侧首避开梁太后冰冷的手指,一滴泪滑过她的眼角,洇湿了纤长的睫毛,“儿臣没得选择了,对吗?” “是。”梁太后道,“沈玹不死,你和皇帝都会死。唯一能让你活下来的机会,就是助哀家清君侧,杀了阉党之首的沈玹!” “您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萧长宁仍是呈害怕犹疑之色,后退一步,红着眼道,“儿臣打不过他的,这本来就没有胜算。” “不试一下,怎知没有胜算?” 说着,梁太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玉小瓶,递到萧长宁面前,“此毒是哀家费重金所求,只需小半瓶便可要人性命,且毒发时状若风寒,药石无医,死状与风寒急症极为相似,任他华佗在世都不会怀疑他是中毒而亡。你只需找机会将此药下在沈玹的饮食中,一切苦难,便都会结束。” 萧长宁眸光闪动,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浸染,显得有些狼狈。 见她不语,梁太后强制性地扳开她紧攥的五指,将药瓶放在她的掌心。 萧长宁垂眸望着掌心的药瓶,深吸一口气,“儿臣有一个要求。” 太后直起身,“说来听听。” “自父皇去世后,您就以监管为由收回了本宫的六百食邑。如今我身在东厂,若是无权无势,吃喝用度都要仰人鼻息,又如何助太后娘娘共谋大业?” “所以?” 萧长宁抬头,带着鼻音哭腔缓缓道:“所以,我想请求太后将食邑归还于我,这样,我也有底气对抗沈玹。” 梁太后眯了眯眼,带着凉意的目光审视着面前柔弱的长公主,似是权衡利弊,久久不语。 “皇上驾到——” 屋外传来一声唱喏,惊破了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记住,你早已没了退路了。”梁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请求,哀家允了!跪安吧。” “阿姐!” 随着小皇帝欣喜的声音响起,萧长宁将药瓶藏入袖中,伏地跪拜,“儿臣……告退。” 慈宁宫的大门缓缓合上,一点一点的,隔绝了萧长宁孤寂清瘦的背影。 而温和的秋阳下,萧长宁背对着慈宁宫缓缓抬起头来。她抬袖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渍,朱唇弯成一个自信的弧度,哪里还有慈宁宫内那副弱小无助的模样? 分明就是一只披着兔皮的小狐狸! “阿姐!”小皇帝萧桓疾步走了过来,一边匆匆挥退宫人,一边拉着萧长宁的袖子道,“你还能活着回宫真是太好了!担心死朕了呜呜呜……” “行了小哭包!”萧长宁屈指弹了弹小皇帝的脑袋。 萧桓伸手去摸她湿红的眼尾,“阿姐哭过了?” “这两滴眼泪,价值连城。”萧长宁笑着躲开,又压低声音道,“此处不方便,我与你边走边说。” 姐弟俩屏退左右,沿着蜿蜒的青石小道一路散心。此时正值深秋,杏叶金黄,红枫似火,藕池中唯有几点残荷兀立,道旁的金丝菊倒是开得灿烂,空气中氤氲芬芳。 “太后与阿姐说了什么?”萧桓睁着清澈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萧长宁。 萧长宁并不打算瞒着亲弟弟,叹道,“她给了我一瓶毒-药。” “她要杀你!”萧桓大惊。 “比杀我更严重。”萧长宁四下环顾,见无人,便低声道,“她要我杀沈玹。” “你答应了?”萧桓急了,两眼发红道,“你可不能答应!沈玹是什么人,太后和锦衣卫指挥使霍骘都杀不了的人,你怎么可能……” “嘘。”萧长宁道,“我一国公主嫁去东厂,既是太后的人,也是东厂的人;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东厂的人,仿佛站在悬崖上的一根横木上,一头系着太后,一头系着沈玹,行为稍有偏差,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桓挠挠头,“阿姐怎么说的跟绕口令似的,朕都糊涂了。” “皇上只需要知道,本宫现今举步维艰。我猜不透沈玹,但知道太后一直担心我叛变,对我诸多猜忌,所以我今日才来专程向太后哭诉委屈,以害怕沈玹为由,消除太后对我的防备之心。” “那这毒岂不成了烫手山芋?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萧长宁狡黠一笑,摸出袖中的药瓶,朝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至于这毒嘛,虽拿在我手中,但用不用,全由我做决定。即便太后追责,我只说自己找不到机会,她也无话可说。” 何况,她还趁机要回了自己被太后收缴的食邑呢! “可是阿姐,太后和沈玹都不是好糊弄的人,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左右逢源、夹缝求生啊。” “本宫明白。放心,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自保之道。”萧长宁拍了拍小皇帝的肩膀,“比起我,皇上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萧桓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他的脸色倏地变了,睁大眼望着萧长宁身后的某处,嘴唇发白,微微哆嗦道:“阿姐,你、你身后……沈、沈……” 萧长宁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我身后怎么啦?” 话还未说完,她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十步开外的拱门下,站着一人一狗。那人一身官袍,系玄色披风,高大如山,正是牵着大黑犬前来迎接娇妻的沈提督。 没料到他会来此,萧长宁下意识地背过手去,攥紧了手中的药瓶。 9第9章危机 沈玹缓步走来,大黑犬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两只幽绿的兽瞳在阳光下折射出危险的光芒。 萧长宁将手背在身后,袖中的五指紧紧攥着药瓶,几乎要将这薄胎瓷瓶生生捏碎。深秋时节,她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臣沈玹,拜见陛下。”因沈玹年长于萧桓,又是奉旨辅政的东厂提督,故而并未行大礼,只是曲一膝抱拳。得到萧桓的允许后,沈玹又起身,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萧长宁身上,微微颔首,“长公主殿下。” 这就算是打招呼了,有礼而生疏。 萧长宁手心出汗,磕巴道,“驸、驸马,怎么进宫也不通报一声……” 沈玹直起身,高大的身躯笼罩着萧长宁,依旧那么有压迫感。他道,“公务路过此地,顺道接长公主回府。如此小事,又何必叨扰陛下和殿下?” “既是入宫,为、为何还带着一条凶犬?这若是让御史台的卿家见着了,又、又要弹劾提督了。”萧桓生来惧怕犬类,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身边蹲坐的黑犬,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玹微微抬起眼,乌纱圆帽下长眉入鬓,更显英挺,“陛下有所不知,犬类嗅觉灵敏,能察觉许多常人无法察觉的危机。” 话音刚落,黑犬忽的吠叫一声,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定在萧长宁的身上。 萧长宁本就心虚,忍不住后退一步。那黑犬也缓缓站起身来,逼近萧长宁。 它绕着萧长宁走了一圈,灵敏的鼻子不住在她的袖口轻嗅,而后发现什么似的,忽的朝她狂吠一声,龇出白牙。 萧长宁忍不住发抖。 萧桓也明白藏毒之事恐怕要东窗事发了,不禁焦灼万分,试图分散沈玹的注意力,“沈爱卿,朕怕狗,你、你快将它带走!” 沈玹长眉一皱,又很快松开。他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眉头微挑道:“陛下莫怕,此犬臣驯养了三年有余,极通人性,一般不会轻易狂吠。”说着,他语调一顿,目光忽的变得凌厉起来,“除非,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人或危险之物……譬如,毒物?” 萧长宁简直吓得魂飞魄散!想拔腿就逃,可双腿却仿若灌铅似的,不能挪动分毫。 再看萧桓,亦是神情恍惚,只有面上强装镇定了。 沈玹安抚似的拍了拍黑犬的脑袋,示意它稍安勿躁。他轻轻勾唇,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的小娇妻,“长公主的身上,藏了什么?” 萧长宁咬了咬唇,手中的药瓶无处可藏。只要沈玹强行拽出她的手,那么她和太后的秘密将无处可藏! 虽然她应承太后只是权宜之策,并未真正地傻到被太后牵着鼻子走,可她还没来得及处理这瓶毒就被沈玹装了个正着……东厂之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未必会给她辩解的机会。这下,她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简直是生死攸关的一瞬,萧长宁脑中一片空白。 正犹豫着要不要坦白从宽,沈玹却是忽的伸出一手,探向萧长宁背在身后的右手…… 完了! 萧长宁闭上眼,急促道:“不是这样的!本宫没有!” “长公主因何如此紧张?”沈玹低低一笑。 他靠近她,宽阔的胸膛几乎与她的身躯相触。 萧长宁呼吸一窒,沈玹却是长臂一伸,轻轻捻走了粘在她衣袖山的一片落叶,“臣不过是想,拿走藏在殿下袖口的一片枯叶罢了。” 沈玹后退些许,将那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捏在食指和拇指间,指尖微微用力,枯叶化为齑粉洒落,随风飘去。 他的眼睛凌厉而深邃,带着温凉的笑意,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萧长宁忽的有些想哭,不知道为何,就是想嚎啕大哭。当初她为了摆脱梁太后的桎梏而选择沈玹,却不料是棋逢对手,虎口求生! 极度的惊吓过后,萧长宁仍是没回过魂来,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 一刚一柔两相对峙,气氛有些诡谲,小皇帝几次张嘴试图打破僵局,都未能成功。半晌,沈玹淡淡侧首,将视线投向目光凛凛的大黑犬身上。 黑狗默默地抬眼望了沈玹一眼,感觉到了杀气,本能地想要逃,却被沈玹一把按住,在它的狗脑袋上轻轻一拍,将‘恶人先告状’发挥到了极致,道:“都怪这畜生,惊坏了长公主殿下。” 无故被顶罪的黑犬委屈地‘嗷呜’一声,垂头趴在地上。 萧长宁心中泪流成河:这孽畜虽然可怕,但比它更可怕的明明是你沈提督好么! 不过这么一来,方才生死一线的压迫感倒是彻底消失了。 见萧长宁神色稍霁,沈玹道,“时辰不早了,还请长公主随臣回府。” 萧长宁哪敢拒绝? 她吸了吸鼻子,回身抱了抱小皇帝,低声道:“本宫走了,皇上好生照顾自己,当勤于政务,不可荒废学业。” 萧桓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亦拉住亲姐的手,“朕明白,阿姐放心。” 萧长宁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小皇帝,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沈玹走了,大黑犬落寞地跟在夫妻俩身后。两人一狗映着满宫秋色,一半清冷,一半浓艳,背影竟也十分和谐般配。 待他们走后,萧桓这才神色复杂地翻开手掌,只见掌心躺着一只小巧的青玉药瓶。方才趁着告别拥抱,萧长宁不动声色地将此药塞进了小皇帝的手里,正是太后先前给她的那只。 如此行动,足以表明了萧长宁的态度。 秋风萧瑟,萧桓将药瓶丢进藕池中,凝望水面的涟漪长叹一声:“但愿阿姐,能多坚持几日。” 回东厂的马车上,萧长宁一路沉默不语,扭头望着窗外。 宫门外一向肃静,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执勤的守卫和宫侍间或经过。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着,将萧长宁的心事也摇得七零八落。沈玹按膝坐在她的身侧,哪怕是在微簸的马车内,他依旧背脊挺直,坐得稳如泰山。 路过东华门时,马车与一队执勤巡逻的锦衣卫迎面而过。萧长宁久居深宫,早听闻锦衣卫威风凛凛,个中男儿皆为翘楚,不由地多看了他们两眼,谁知视线不经意间扫到最前头的年轻统领,却认出是个熟人。 南镇抚司抚使,虞云青。 “长公主在看什么?”沈玹出声打破了沉静,又顺着她的视线朝车外望去,随即了然地‘哦’了声,道:“原来是南镇抚司的虞抚使。” 声音算不上友善。 萧长宁很识时务地放下了车帘,隔绝视线,端端正正地坐好,努力装扮成一个目不斜视的良家妇。 可沈玹明显不想放过这个话题,只将交叠起两条长腿,手撑着太阳穴,似笑非笑地看她:“臣听说,虞抚使曾与长公主殿下订过亲?” 10第10章抚使 萧长宁与虞云青虽年少相识见过两面,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所谓的定亲,只是父母在世时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虞云青乃世家子弟,十八岁入锦衣卫,文武双全又相貌英俊,又因与余贵妃同乡,很得贵妃青睐。萧长宁十二岁那年,余贵妃的病已不大好了,恰逢虞云青御前献武,贵妃有急于为女儿找个依托,便半开玩笑地向皇帝提议道,“臣妾看这少年不错,是个清白可靠的世家子弟,又与臣妾同乡,可以尚给长宁做驸马呢。” 当时皇帝舍不得宝贝女儿,只是笑了笑,温声说,“长宁还小,再等几年,不急。” 此事就此揭过,可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长宁公主要招南镇抚司的虞千户做驸马的事不胫而走,直到余贵妃病逝,洗碧宫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这话题才渐渐散了。 萧长宁年少懵懂之时,也曾崇慕过虞云青英俊的外表和潇洒的武艺,偶尔在宫中见面,会笑着同他闲聊几句,但也仅仅是崇慕而已,并无半点旖旎心思。先帝驾崩后,萧长宁尝尽了人走茶凉的无奈,虞云青也如过眼云烟般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若不是沈玹突然提及此事,她都快忘了当年那桩陈芝麻烂谷子的‘定亲’了。 话说,太监的占有欲该是很强的罢?哪怕自己不能人道,也绝不会允许妻子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的罢? 为了保住小命,萧长宁严肃地为自己辩解:“没有的事,不过是母妃当年随口一说的玩笑而已。” “贵妃娘娘当年不愧冠居后宫,仅是‘随口一说’也能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沈玹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那时长公主才多大?十一,还是十二?” 萧长宁诚然道,“十二岁……真的只是母妃的一句玩笑,勿要再提。” “十二。”沈玹微微颔首,“臣遇见殿下之时,殿下也是十二。时隔六年,臣依旧记得殿下当年年少时的风采。” 沈玹今日有些话多,说出的话比过往几天加起来还要多。萧长宁越发忐忑,猜不透他打的什么主意,要翻六年前颐气指使骂他‘娘娘腔’的旧账? 即便是萧长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沈玹翻旧账,也是有些生气的,微恼道:“陈年旧事了,你总提它作甚?” 沈玹哼了一声。 马车与锦衣卫擦身而过之时,虞云青领着下属伫立道旁,抱拳朝沈玹的马车行礼。 东厂势力气焰正盛,虽与锦衣卫并驾齐驱,但论地位,东厂提督比锦衣卫指挥使要更胜一筹,若是道中相遇,锦衣卫指挥使需主动向提督行礼,何况虞云青只是南镇抚司抚使,更当要给沈玹行礼让路。 车内,沈玹突然沉声命令:“停车。” 马车依言停下。萧长宁还没反应过来,沈玹便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指节,轻轻挑开车帘,露出他半张白皙而英挺的面容来,朝虞云青抬抬下颌,“虞抚使。” 突然被点名的虞云青一脸莫名,抬首望来,刚巧透过帘子看到了车中同行的萧长宁,不禁一怔。 虞云青的五官端正,轮廓刚硬分明,与沈玹那种张扬锋利的英俊截然不同。片刻,他回神,重新抱拳行礼,应道:“沈提督。”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锦衣卫与东厂明争暗斗这么些年,锦衣卫骂东厂阉人是跗骨之蛆、阴沟老鼠,东厂骂锦衣卫是太后爪牙、鹰犬走狗,两方谁也瞧不起谁。 萧长宁纳闷:沈玹纡尊降贵地同虞云青打招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揭晓了。 只见沈玹神情漠然,嗓音冷沉,问道:“听闻,梁太后要将自己的独女万安公主许配给虞抚使?” 猝然被告知此消息的萧长宁一怔:啊?本宫才嫁出宫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虞云青猝不及防地被问及此事,尤其是当着萧长宁的面,不禁有些尴尬,勉强笑道,“还未有定数。” 这就算是委婉地承认了? 唉,男人啊。从萧长宁落魄,虞云青与洗碧宫断了联系开始,她便料到了此日。 “本宫倒要恭喜虞抚使了,夙愿成真。”萧长宁倒不觉得伤心,毕竟从未真正喜欢过虞云青,只是有些世事无常的感慨罢了。 “是要恭喜。”虞云青还未开口,沈玹便轻笑一声道,“早闻太后娘娘与指挥使霍大人交好不说,连唯一的女儿都要许配给虞抚使,可见太后与锦衣卫关系匪浅。” 沈玹的话触及了宫闱机密,虞云青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也沉下脸道:“沈提督有话,不妨直说。” 沈玹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萧长宁,放下车帘,冷然道:“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直说怕不太好听。” 虞云青咬着牙,蹙眉望着沈玹的马车远去。 “你方才激他作甚?虞云青又没有得罪你。”萧长宁小心翼翼地问着。但回想起方才虞云青吃瘪的模样,她又生出几分快意。 沈玹面无表情地说,“本督只是看不惯这群伪君子,靠爬女人的裙裾攀升。” 萧长宁乐了,没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道,“他们是伪君子,你是真小人……” 沈玹凉凉一瞥,萧长宁干咳一声,心虚地调开视线,不敢看他。 车内又陷入了诡谲的沉默,直到一阵突兀的犬吠声传来。 “汪!汪汪!”车外,一路小跑随行的黑犬突然狂吠。 萧长宁纳闷道,“不是说你这狗通人性,轻易不吠叫的么……唔!” 话还未说完,却见沈玹目光一凛,一把攥住萧长宁的手腕,喝道:“趴下!”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什……”萧长宁还未反应过来,忽闻利刃破空而来,鬓角一凉,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支森寒的羽箭带着呼呼风响,擦过她的脸颊! 沈玹瞳仁一缩,一把将萧长宁拉到怀中护住,一手凭空一抓,竟是以一己之蛮力拦腰抓住了那支羽箭。 萧长宁被他紧紧地压在怀中,一股生死一瞬的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她被沈玹单手搂住,压在怀中,那是一个来不及思索的、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萧长宁怎么也未曾想到,这个相看两生厌的东厂太监竟出手保护了她。 车内逼仄狭窄,肌肤相触,沈玹的胸膛宽厚而硬实,萧长宁仰首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磕磕巴巴道:“我……我们是遇刺了么?” 沈玹喉结滚动一番,淡然地‘嗯’了一声,“一击不中,跑了。倒也聪明。” 说着,他掌心用力,咔嚓一声,羽箭在他掌心硬声而断,被折成两截。 萧长宁仍是怔怔的,心有余悸,抖着唇问:“你怎么如此平静?我们可是……遇刺了啊!” “想要本督性命的人太多了,家常便饭,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沈玹将断箭扔在地上,垂眼看着萧长宁,“方才遇险,你为何不躲?” “来不及反应。”萧长宁委屈道,“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沈玹若有所思,然后给出了结论,“长公主太弱了。” “……”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一点感激,荡然无存。 11第11章学艺 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转寒,秾丽的秋叶渐渐褪去颜色,显出几分初冬乍到的萧索来。 早读过后,萧长宁穿了一身浅妃色的袄裙,绾着家常的圆髻,斜插点翠簪,配步摇流苏,虽说已然出嫁,但妆扮仍保留着少女的清透,雅而不淡,艳而不俗。 此时她指尖还残留着墨香,正懒懒地坐在廊下长椅上,一手拿着雉羽,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逗猫玩。 玳瑁猫伸出柔软的爪垫,扑上扑下地追着雉羽玩,不多久便饿了,蹭着萧长宁的小腿喵喵直叫。 “你这馋猫,方才才吃过粮,这就饿了?”萧长宁弯腰抱起猫,朝身后立侍的宫婢道,“夏绿,琥珀饿了,你去看屋里还有吃剩的醉鱼没?” “回殿下,吃剩的东西都倒掉了。”想了想,夏绿观摩着萧长宁的神色,小声试探道,“不过,今早东厂的膳房倒是采办了几筐活鱼……” 萧长宁自然明白夏绿的意思。她既已嫁来东厂,拿沈玹几条鱼也不算什么,可她偏偏拉不下这个脸面,总觉得有些膈应。 “太后既已归还本宫食邑,每月钱银不缺,就没必要去向沈玹讨要东西了,须知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一提起沈玹,萧长宁总会不自觉拧起眉头。 虽说前两日遇刺之时受到了沈玹的照料,萧长宁对他的憎恶消散了些许,但依旧喜欢不起来。她能感觉得到,沈玹大约也是不喜欢她这般‘无用’之人的,既是相看两生厌,又何必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牵扯不清? 而且沈玹救过她。即便只是顺手一救,她也仍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矛盾得很。 夏绿见她心意已决,垂首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上街去采办。” 萧长宁捋着猫背,唤住她,“等等,本宫的胭脂水粉样式太陈旧了,你采办完后,和秋红进宫一趟,让内廷呈贡些新的过来。” 夏绿领命,福了一福退下。 萧长宁挠了挠猫下巴,笑道:“忍忍吧,很快就有小鱼干吃了。” “喵呜!”秋风袭过,怀里的玳瑁猫却忽的躁动起来,脊背弓起,喉中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这猫主子一向气定神闲,上一次见它如此惊惧,还是在成亲那天遇见沈玹…… ……沈、沈玹?! 眼角余光瞥见有熟悉的人影靠近,萧长宁心中一紧,倏地起身,抱着猫转身就走。 “长公主殿下。”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虽轻,但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萧长宁只好停住脚步,抱着猫缓缓回头。 门口那人高大挺拔,气质凛冽,恍若金刀战神。他约莫是刚下早朝回来,穿一身杏白色绣金蟒袍,头戴黑□□巾官帽,脚踏皂靴,步履生风,长眉鹰目,英姿勃发,可不就是威名赫赫的沈提督么! 怀中的玳瑁猫不安地呜呜低吼,萧长宁生怕它冒犯沈玹而招惹杀身之祸,干脆躬身将猫儿放在地上,任它逃入院中假山的石洞中,这才缓缓回身,朝沈玹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来,细声细语道:“沈提督公务繁忙,怎的有时间来本宫的南阁了?” 沈玹一手提着两柄木刀,一手负在身后,朝萧长宁抬抬下颌,说:“过来。” 萧长宁望着他,没有动。 沈玹长眉一挑,随即明白了什么,微微躬身抱拳,放软了语调道:“请长公主殿下移步过来,臣有话要说。” 难得礼数周全,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萧长宁满意了,笼着袖子缓步走下石阶,站在庭院之中,与沈玹相隔五步,保持着些许戒备道:“何事?请说罢。” 沈玹没说话,只是向前两步,将一柄木剑递到萧长宁面前。 萧长宁下意识抱住那柄木剑。剑身被打磨得很光滑,缀了金色的剑穗,她疑惑道:“给我辟邪?” 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桃木剑。 “拿剑。”沈玹认真地审视她,“我教你两招。” 萧长宁费了一点力气,才想明白这个‘教你两招’是何意思,不禁悚然一惊,瞪眼问道:“你认真的?” “本督看起来,像是有时间玩笑的人么?”沈玹手挽了个剑花,负剑而立,俊颜张扬而清冷,“长公主殿下太过娇弱,若不学两招防身,再遭凶险,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什么?萧长宁简直弄不明白沈玹的想法! 教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习武?没弄错罢? “本宫不学。”萧长宁想也不想地拒绝。 “因何不学?” “本宫的手,从来都是用来书画抚琴的,何须像个莽夫一样舞刀弄剑?何况,本宫出行,自当有侍从保护,足以应对危机。” 闻言,沈玹淡淡道,“上次遇刺,可有侍从保护殿下?” 萧长宁一噎,随即反驳道,“还不是受你牵连!刺客本就是冲着你去的,本宫只是恰巧倒霉,和你同坐一车罢了。” “殿下既已下嫁东厂,便是厂中一员,刺客可不会给你分什么亲疏彼此。想杀本督的人,又何曾会放过你?” 说这话的时候,沈玹的眼睛和这十月的天空一样,深邃,淡漠。 “本督见过太多看似忠诚的仆侍临场反水,也见过潜伏多年的细作刺杀主人,奉劝殿下,莫要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萧长宁无言。 沈玹平日话少,但一出口,绝对直戳要害,字字见血,锋利无比,和他这个人一样不讨喜。 见萧长宁不说话,沈玹催促道,“拿起剑,攻击我。” 萧长宁双手握住剑柄,剑穗轻颤。她咬了咬唇,为难道,“本宫不会。” 沈玹道,“随便刺或砍,先看看你的力道和敏捷度。” 沈玹这阉人,竟是把她也当做是手底下的番子来训练了! 萧长宁心中颇为不满,又不好发作,尤其是这个讨嫌之人曾救过她一命……心中委屈难平,全化作了手中的力道,萧长宁心一横,举着木剑便砍了过去。 沈玹,这可是你自找的!本宫等守寡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然而,沈玹依旧执剑挺立,一手负在身后,端的是悠闲自在,只有在那木剑劈向面门的一瞬,他才微微侧身避开,随即手中木剑出手,哐当一声格挡住了那毫无杀伤力的一击。 萧长宁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他是如何出手的,手中的木剑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坠落在地,剑身咔嚓裂开一条缝,碎成两截。 萧长宁捂着发麻的手腕和虎口,又惊又痛,后退一步道:“你……你竟是使了全力来打本宫!” 沈玹收剑,蹙眉道:“本督只使了三成力,是长公主太过柔弱,力量不足,身形迟钝,满是破绽。” 对于习武之事,沈玹分外严格,评价虽不带任何贬损,可萧长宁仍是羞得玉面绯红,揉着手腕气道:“本宫又不是番子,不练了。” 她转身要走,沈玹却是一把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禁锢住。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亲昵姿势,强势又危险。 萧长宁的后背紧贴着沈玹硬实的身躯,蓬勃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沿着脊背一路攀爬,烫红了她的脸。她挣了挣,又羞又怒道:“你做什么!放开本宫!” “若是长公主被人如此挟持,”沈玹对她微弱的挣扎恍若不闻,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扭至身后,一手执着木剑横在她幼嫩的脖颈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低沉而清冷道,“该如何处之?” 沈玹语调深沉而认真,不像是故意冒犯。 萧长宁心跳如鼓,使尽全身力气挣扎,但力量实在太过悬殊,非但没能挣开沈玹的桎梏,反而被攥得更紧了。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齐有力的心跳。 “错了。”沈玹的声音从头顶稳稳传来,“若是被刺客如此挟持,长公主这般扭动,只会激怒对方,必死无疑。” “疼!本宫不玩了!”萧长宁耳尖通红,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道,“沈玹,你快放手!” 她肩膀微颤,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雀。 沈玹的视线下移,落在萧长宁雪白干净的脖颈上:两片衣襟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这脆弱的颈项,柔嫩,美丽,仿佛霜雪凝成。 他不自觉的放松了力道,松开攥着萧长宁手腕的手掌,改为握着她的指尖,指引她向上摸索,停在自己持剑挟持她颈项的右手虎口处。 “若长公主被人以利刃挟持,可用力攀住他的右臂,一来,可隔开剑刃与你肌肤的距离;二来,人的指节关节最为脆弱,殿下可从此处下手。”说着,沈玹提点她,“右手扳住我的拇指。” 萧长宁努力尝试照做,指尖颤巍巍地摸上他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指节,用力一扳。 哐当,沈玹吃痛一松,手中的木剑坠地。 “不错,正是如此。”沈玹声音缓和了不少,继续指点道,“人的肋下三寸有根麻筋,用力一击,可以使其半身酥麻乏力。请长公主屈起左肘,朝后撞击我肋下三寸。” 萧长宁试了试,但因为身体被桎梏,力道使得不太准,试了几次都没撞到正确的地方。 话说,沈玹的身躯也太硬实了!她手肘都撞麻了,他却跟着没事人一样。 “往下一点,左边……还是不对。”弄了许久,沈玹也有些不耐了,“若本督真是刺客,长公主只有一次反击脱险的机会。一击不中,你已丧命了。” 萧长宁脸色绯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恼道:“本宫看不见身后,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位置!” 闻言,身后的沈玹沉吟片刻,方缓缓抬手,宽大炙热的掌心覆在她腰上,指节在她酥-胸以下三寸的位置点了点,说,“在这里。”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收回了那只轻浮的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温软的触感,令人遐想。 秋风微凉,叶落无声,萧长宁的脸烫的几乎能烙饼。她又气又怒,反肘一顶,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撞向沈玹肋下三寸。 这下位置找准了。 沈玹后退一步,闷哼一声,笑道:“准了。” 12第12章喉结 “你力量不足,招式当以灵巧取胜,直取敌方要害。”沈玹将自己的木剑丢给萧长宁,正色道,“来,攻击我。” 练了半个时辰,萧长宁已是手臂酸痛,如灌重铅,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直喘气。沈玹对她要求颇为严苛,她不敢松懈,举剑刺向沈玹的心口处。 沈玹伸出食中二指,轻松地夹住了她的剑刃,拧眉道,“不对。人的胸腔有肋骨横生,你力气小,若非积年累月的练习,是刺不进脏器的。” 萧长宁又刺向他的腹部,沈玹依旧不满意:“此处虽然柔软,但不能立即致命,稍有不慎,还可能被对方反扑。” 左也不是又也不是,萧长宁已耗尽力气,松开手撑着膝盖喘气,疲惫道:“让本宫歇会儿。” “拿起剑。”沈玹显然不满这个提议,眉间皱起轻微的褶皱,“两刻钟后,臣还要去狱中审查。” 方才被这太监轻薄了去,萧长宁心中已是隐隐有了怒火,此时筋疲力竭之下仍被他再三逼迫练习,不由微恼道:“你为何一定要本宫学这些杀人的招式?本宫同你们不一样,这些杀人的手段,我一辈子也不会用上,不如不学。” 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淌下,滑过因激动而微红的眼,看起来像哭似的,有种脆弱的美感。 可沈玹并不怜香惜玉,只挑眉道,“若不是怕长公主太过无能,连累我等,你以为本督愿意浪费时间在这?” “你!本宫又不求你浪费时间在这。”萧长宁挺直背脊,愤愤道,“本宫从小学得是琴棋书画,恣意风雅,讨厌这些打打杀杀,也讨厌你们这……” “我们这些欺下媚上的娘娘腔?”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沈玹的嘴角勾起一个狂妄的弧度,“长公主未免太抬举自己了,臣从来就不指望得到殿下的喜欢。” 他好似有些生气了,熟悉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 “本督向来没有太大的耐心。长公主不是一向懂得见机行事,伏低做小么?今日这小性子,耍得不是时候。” 闻言,萧长宁浑身一凛,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战栗。 大意了!自己在南阁这些天过得□□逸,差点忘了沈玹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六年前的那一句失言,他耿耿于怀地记到了现在! 野兽即便暂时收起了獠牙,它也依旧是头不容冒犯的野兽啊! 萧长宁一边责备自己喜怒形于色,不会守拙,一边咬紧唇瓣,重新拾起剑。 沈玹毫不客气地抓起她手中的木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沈玹冷声道,“于殿下而言,攻其心口或腹部皆不是上策,唯有颈侧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只需要你出其不意,轻轻用力一划,鲜血喷薄而出,对方顷刻倒地,便是想要呼救也来不及。” 萧长宁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剑刃与沈玹的脖子上。 他说话的时候,脖颈处有什么阴影上下滚动,像是……喉结? 然而未等她看清,沈玹抬手整了整衣襟,将玄色的衣襟拉拢了些许,遮住那一团可疑的阴影。 萧长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小声道,“本宫不想习武,也不喜欢血腥的生活。至于本宫的安危,当由你沈提督负责才对。” 沈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而后轻笑一声,“我说过,殿下,不要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连你也不可信么?” “连我也不可信。” 长空寂寥,云淡风轻,带着微微的寒意。萧长宁望着手中微微颤抖的木剑,良久不语。 与其说是抵触习武,不如说是害怕自己会被沈玹驯服。是的,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从此过着刀剑舔血、搬弄风云的肮脏生活。 似是看出了她的忧惧,沈玹清冷低沉的嗓音打破沉静,“臣让殿下习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自保。如果可以,臣也希望今日所授的招式,殿下永远都不要有用上的那一天。” 身穿提督蟒袍的沈玹凛然不可侵,黑色官帽下,长眉入鬓,有着非同寻常的、凌厉的美。他微微垂首,鬓角两条玄色的垂缨坠下,似笑非笑道,“毕竟长公主的这条命宝贵着呢。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朝堂短暂的平衡被打破,到时候受苦的可是皇上。” 冷静下来,萧长宁气已消了大半,低着头睫毛微颤,闷声道:“本宫并无恶意,沈提督莫要想多了。” “那么,明日让蒋射教你骑射?御马能助你逃命,不可不学。” “那个总是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蒋公公?!” 一个沈提督已是祸害,再来一个冷面修罗蒋射,她约莫会疯。 这回萧长宁真的要哭了,可怜兮兮道,“沈提督,你可饶了本宫罢。” 见她示弱,沈玹眼中寒霜消散些许,笑道:“若是长公主不喜蒋射,想让臣来教也行。只是臣近来有几桩大案要处理,怕怠慢了殿下。” “不会的,不会的。”萧长宁忙不迭摆手,“沈提督有空便来,没空不来也可。” 萧长宁嘴上客客气气,心中却疯狂祈愿,巴不得沈玹公务缠身,一辈子都不来才好。 正想着,青龙役役长方无镜从大门匆匆而进,在阶前单膝跪拜道:“提督大人,抓到刺客了。” 沈玹目光沉了沉,朝萧长宁点了点头,示意道:“今日到此为止,长公主请自便。” 萧长宁望着沈玹大步离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宛若死里逃生,软绵绵地躺在廊下的长椅上,浑身酸痛,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 不过,方才东厂又抓到了什么刺客? 多半是顶着‘刺客’名义的宿敌罢。东厂这群跗骨之蛆,最擅长做这种栽赃陷害、公报私仇之事了。 胡乱想着,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于身后响起:“长公主,您没事罢?” 回首一看,却是宫婢冬穗。 “本宫像是没事的模样么?快来给我捏捏腰背,疼死啦。”萧长宁无力地瞪着战战兢兢的小宫婢,哼道,“方才我被沈玹欺负,你也不知道来帮忙。” 冬穗又委屈又难过,低着脑袋给她揉捏,“殿下,您知道沈提督是什么人的,奴婢贱如草芥,哪敢去招惹他呀。” “主忧臣忧,主辱臣死,懂么?”萧长宁恨铁不成钢,“下次他再逼我习武,你就说我有痼疾,经不起折腾。” 冬穗忙不迭点头。 “对了冬穗,本宫问你个事儿。” “殿下请说,奴婢知无不言。” 萧长宁强撑着坐起身子,左右四顾一番,确定无人,这才压低嗓音问道:“你说太监净身之后,还会有喉结么?” 13第13章弃子 “喉结?” 冬穗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平滑的颈部,想了想,方回道:“若是成年之后才净的身,应该是有喉结的罢。” 萧长宁回想了一番自己初遇沈玹的那一年,他应该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难道他是那个年纪才净的身,所以会有喉结? 不对。那时候沈玹不是因犯错才从司礼监贬下来做杂役的么?可司礼监是何其重要的肥差,若是刚刚进宫的新太监,怎么也轮不到去司礼监当差呀! 换句话说,沈玹从司礼监贬来洗碧宫时,应该已是进宫多年了。 往前推算几年,他最少应该是十三四岁净的身,这么小的少年,会有如此明显的喉结么? “殿下?殿下?”身后的宫婢轻轻唤了唤她,疑惑道,“您在想什么呢?殿下不是一向讨厌阉人吗,怎么今日对这事感兴趣啦?” 萧长宁回神,敷衍道:“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满心的疑惑得不到纾解,萧长宁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眼眸一转,对冬穗道:“你去打听一下,看越瑶回来了不曾?” 冬穗微微讶然,“殿下是说,北镇抚司的越抚使?” “不错。若说现在还能帮本宫一分的,除了她还有谁?”萧长宁起身,熟料牵扯到酸痛的肌肉,又闷哼一声倒回长椅中,有气无力地哼哼,“谨慎些,别让东厂的番子察觉。” 冬穗正色道:“奴婢晓得。” 东厂校场以西有座重兵把守的监宫殿,过殿中三重铁门,便可见一延伸至地底的入口。从入口往下行几十级台阶,阴森潮湿之气扑面而来,乃是一座庞大的东厂地底监狱。 火光明灭,狭长牢道黑皴皴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如同一张巨兽的嘴,吞噬着一切。 而此时,沈玹一身杏白绣金的提督蟒袍,头戴网巾官帽,按着腰间的细刀一步一步稳稳踏过地砖,走向最里边的审讯堂。 黑色的披风划过一道如墨的弧度,他旋身坐在堂中蛟龙盘旋的虎皮铜椅上,双手搭着铜椅的扶手,朝十字形铁架上钉着的一个血糊糊的身影抬抬下颌,问道:“张嘴了么?” 方无镜将十来根沾着粘稠液体和碎肉的钢针丢在地上,掏出熏香的绸帕慢悠悠地拭净手上的鲜血,嗤道:“被碾碎了十一根骨头,愣是没招供,嘴硬得很。” 沈玹不悦地拧起眉头,看了一旁静立的胖子太监一眼,“有福,你呢?” 吴有福擦了擦额间的汗,微胖的身躯艰难地抱了抱拳,“已给他用了毒,再用就要死了。” “有趣,本督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硬骨头了。”沈玹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眼中倒映着微微的火光,有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狠戾。 他缓缓起身,走向被钉在铁架上的刺客,然后猛然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扣住那刺客的颈项,逼迫他仰起发丝凌乱、满是血污的脸来,狠声笑道:“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本督就查不到你背后的主使了?东厂势力遍布京城,连一只苍蝇飞去哪儿都一清二楚,更何况你一个活人。” 刺客肿胀破皮的眼睛动了动,似乎想要睁开,却虚弱得连眼皮也抬不起,喉中发出嗬嗬的气音,紫黑的淤血顺着嘴角淌下。 沈玹冷哼一声松开手,接过方无镜递来干净帕子,将手上的污渍擦拭干净,随即用刀柄挑起刺客因敲断骨头而软绵绵垂下的右手,将他被扳折的五指打开。 沈玹阴沉的目光落在刺客掌心的厚茧上,随即了然一笑,“那日,你在宫门外埋伏刺杀,用的是箭。据本督所知,常年苦练射术之人,厚茧当在左手虎口及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可你茧却长在右手掌心,这说明,你从小练习的并非射术,之所以选择用羽箭射杀本督,一来是距离所致,二来么,应该是为了掩饰你的真实身份。” 刺客聋拉着脑袋,呛咳出一口血沫。 “你擅长用刀,绣春刀。”斜飞入鬓的长眉下,沈玹目光如霜,一锤定音,“你是锦衣卫的人。” 闻言,刺客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微弱的呼吸亦变得凌乱起来。 “如此反应,看来真的是锦衣卫的走狗!”方无镜大怒,瞋目横刀道,“待我杀了他!” “慢着。”吴有福劈掌拦住方无镜,温声笑道,“你且莫急,听厂督大人吩咐。” 沈玹思索片刻,转身跨下刑台,走出审讯堂。 身后,铁门哐当一声关紧,锁链的窸窣声回响在空荡的牢狱中。 吴有福跟着沈玹的脚步,问道:“大人,这刺客是杀还是……” 沈玹道:“不杀,放了他。” “放了他?!” 方无镜拔高了音调,不可置信道,“属下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逮到他的,又是刺杀您和长公主的刺客,怎么能就这么放了?” “无镜,厂督面前,莫要造次!”吴有福依旧笑眯眯的,可声音却沉了几分。 见方无镜心有不甘,沈玹哂笑一声,“既已知道他是霍骘的人,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吴有福沉思,“锦衣卫指挥使霍骘是梁太后的姘夫,这是宫闱深处心照不宣的秘密。霍骘派来的这个刺客,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太后授意指使。” “不错。梁太后表面借联姻一事向东厂求和,实则不过是麻痹我们的戒心罢了,才过了不到一月,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沈玹的眸子闪着冷幽的光,道,“找条不深的河,将那刺客丢进去,他若不死,定会回去向霍骘传信。” 方无镜恍然,“厂督的意思,是想顺着刺客这条线,摸到霍骘和太后的破绽?” 沈玹冷眼看他,嗤笑道,“还不算太笨。” 方无镜喜道,“大人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沈玹寒着脸出了地牢,外头乌云初霁,乍泄天光。他忽的停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南方某处的屋檐。 “那里是长公主的南阁呢。”吴有福眯着眼,了然笑道,“厂督大人要见她吗?” “说什么呢。”沈玹收回视线,按着佩刀沉声道,“不过是,忽然有些可怜她。” “厂督何出此言?” “霍骘的人来刺杀我的那日,她也在车上,刺客不可能不知,却依旧动了手。” 说到此,沈玹目光有些复杂,声音也不复方才的冷硬,缓缓道,“可怜萧长宁左右逢源,小心翼翼地夹缝求生,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梁太后当成了陪葬的弃子。” “厂督身居高位,见惯了生死无常,属下还是第一次听说您也会怜香惜玉呢。”吴有福摸了摸下巴,壮着胆子打趣道,“不过,长宁长公主姿色出尘,艳丽无双,尤其是那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当是很惹人怜爱的罢。” 沈玹嘴角一压,冷冷剜了吴有福一眼,“你倒是观察入微。” 吴有福忙举起双手,示弱道:“大人饶命,属下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长公主那样纤弱的美人,别说是您,便是我们这些下人见着了,也很是喜欢的。” “我们这样的人谈论‘喜欢’二字,当真是天下一大笑话。何况,萧长宁可不柔弱,她这些日子一直在试图试探我的底线,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沈玹冷笑一声,漠然道,“本督娶她是公事,而非私情,管好你们的嘴,休得胡言。” 待他解决了一切,自会放萧长宁离开。到那时,她可怜也好,生死也罢,都与他再无干系。 而南阁这边,萧长宁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被沈玹盖章定论。 她美美的睡了一大觉,清晨揉着酸痛的手脚下榻,决定入宫去见见小皇帝,一来是维持姐弟之情,二来也是为了打听打听宫里的情报。 但东厂守卫甚为严格,萧长宁没有得到沈玹的手信放行,出门时被番子挡了回来。 萧长宁气急!沈玹这是拿她当犯人幽禁了? 不管怎样,她今日一定是要出宫的,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与北镇抚司的越瑶见上一面。只要得到越抚使的帮助,她离逃出魔窟又更近了一步。 想到此,她银牙一咬,心一横,抬腿向沈玹的寝房迈去。 寝房附近寂寥无人,空荡荡的,萧长宁犹豫着上了台阶,心想: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莫非沈玹一大早就带着番子出任务去了? 可卧房的门分明是虚掩的。 萧长宁定了定心神,伸出一手推了推门,轻声试探道:“沈……” 才说了一个字,她便愣住了。 顺着狭窄的门缝望去,屋内光线幽暗,沈玹长发披散,高大的身影仅穿着单薄的白色亵服,背对着房门坐在梳洗台边,正拿着一柄森寒锋利的短刀在下巴处轻轻割划着什么,发出类似发茬被剃去的轻微沙沙声。 从萧长宁这个角度,刚巧看见刀刃上折射出沈玹的眼睛,狭长而深邃,锋利阴寒。 他这是……在刮胡子? 一个太监需要刮胡子?! 然而未等她细看明白,沈玹像是觉察到她的存在,猛然转过头来,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残影飞来,直直地钉在萧长宁面前的门扉上。 萧长宁大惊,两腿一软朝后跌去。 14第14章生疑 寝房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沈玹散发披衣,款步走来,高大的身影如山般笼罩着萧长宁,使她无从遁形。 萧长宁后退一步,沈玹前进一步。 三十六计走为上,萧长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转身要逃,沈玹却先一步伸手攥住她的后领,用并不友善的语气冷声问道:“长公主因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萧长宁战战兢兢回身,看到沈玹柔顺的长发自两颊旁垂下,更显得他的笑容阴沉万分。 她不由打了个颤,有些紧张地咽了咽,说:“恰巧路过。” 沈玹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利,“长公主一向视本督的寝房如蛇蝎之地,半点也不肯踏足,今日却不请自来,只怕不是恰巧这般简单。” 萧长宁语塞,越是担心被灭口便越是紧张,平日的伶牙俐齿皆化为了泡影。 沈玹抬手,拔下深深钉入门框的短刀,单刀直入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萧长宁自然不会傻到承认一切,忙摇头:“什么也未曾见到。” “撒谎,真不乖。”沈玹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手中的短刀挽了个花,闪着锋利的光芒。 萧长宁张了张嘴,强壮镇定道,“看见你在照镜子,刚要唤你,这一柄飞刀就过来了,把本宫吓了一大跳。” 她真假掺半,偏生省去了最重要的一幕,祈求能瞒过沈玹的耳目。 沈玹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面色阴凉,看不出是相信了还不是不信。 他好像很喜欢萧长宁这副忐忑不安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深邃锋利的眼眸盯了她许久,方意有所指道:“以后有事,差人代为传告便可。此处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伤着了殿下,便是臣之失责了。” 萧长宁自然听得懂他言辞中的警告。她看了眼沈玹手上的短刃,怏怏道,“沈提督安心,本宫惜命得很。” 沈玹不置可否,拿起一旁木架上搭着的衣物,慢斯条理地穿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长公主想要出门?” “沈提督如何得知?”猜测到了什么,她心慌道,“你监视本宫?” “如此小事,何须劳师动众地监视。”沈玹扣好腰带,长身玉立,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道,“长公主在府中行动自由,唯有大门派有番子把守,非本督手令不可出门。长公主平日对本督避之不及,此番却一反常态屈身前来,自然必定是为出府的手令而来。” 猜得丝毫不差。萧长宁暗自咬牙,再一次领会到了沈玹精于算计的可怕之处。 她放软了语调,略带恳求地细声问道:“本宫想念皇上,想进宫看看他,提督可允否?” 沈玹料到她会如此开口,却并不直答,只坐在屋中木椅上,对萧长宁招招手,“劳烦长公主纡尊降贵,为本督束一发髻。” 哈? 让堂堂长公主给阉人束发?他这是在羞辱自己么! 萧长宁心中五味杂陈,有些踟蹰。 “夫妻之间描眉束发,不是常态么?”沈玹将双手按在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束好发,本督就给你出府的手令。” 萧长宁最终还是屈服在沈玹的淫威之下,一边心有不甘地拿起木梳梳理沈玹光滑漆黑的长发,一边掩耳盗铃般地安慰自己:长公主当能屈能伸,这笔账,迟早要向这不要脸的阉人讨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沈玹真的是阉人么? 方才,他是在刮胡子罢? 想到此,萧长宁从铜镜的模糊影子中打量沈玹,见他下颌光洁干净,又忍不住怀疑道: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不,不可能看错。谁没事会拿短刀刮着下巴玩? 萧长宁心中思虑万千,手下的动作也跟着慢了起来。沈玹本在闭目假寐,觉察到她的怠慢,不由地睁眼,隔着铜镜对上她审视的目光,问道:“长公主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真的是生得十分好看:浓眉霸气,目光深邃,侧颜完美,就是戾气太重,少了几分人情味。 “提督其实,生得挺好看。”萧长宁干咳一声,不吝于以奉承之语来掩饰方才的失态,“早闻东厂双璧,一为厂督,二为蒋射。蒋射本宫也曾见过,相比沈提督要略逊一筹。” 沈玹怔愣了一瞬,方失笑道:“难得从殿下嘴中听到溢美之词,乃臣之大幸。”顿了顿,又颇有深意道,“殿下嫁来东厂后闭门不出,原来是在思索谁家男儿更好看这种事。” 萧长宁束发的手一抖,脸上一阵滚烫,羞得红了起来,小声反驳道:“在本宫眼里,你们同姐妹无异,比较一下姿色又如何?算不得本宫轻浮。” 听到那句‘与姐妹无异’,沈玹的眉尖明显跳了一下,似有不悦。 萧长宁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今日怎么府中无人,连提督下榻都无人伺候?”况且据她观察,沈玹一般天还未亮便起来练兵了,极少有睡到此时的时候,何况看他眼底疲色,应是昨夜彻夜未眠。 宫里宫外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沈玹抬起一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太阳穴道:“近日京师有桩大案要处理,本督手下之人派出十之八九,自然无人服侍。” 萧长宁留了个心眼,将此话记在心中,随即为他束好发冠,温声道:“好了。” 沈玹抬眼看向铜镜中,嗓音依旧清冷,嘴角却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微微抬起下颌,评价她的手艺:“尚可。” “……” 萧长宁小声道,“那,出府手令?” 沈玹解下腰间的令牌交到萧长宁手中,嘱咐道:“为防意外,本督会让林欢陪同殿下前去。” 那个爱吃如命的小林子? 说起来,那少年太监相貌可爱,算是东厂这群怪物中难得面善之人了。 萧长宁并不反感,忙不迭应了,拿着令牌迫不及待要走,沈玹却再次唤住她:“记住,午时之前要回府,本督教你骑射。” 恍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萧长宁怏怏不乐地‘噢’了声,垂着头出门去了。 沈玹起身站在门口,负手望着萧长宁纤瘦的背影,良久沉吟不语。 宫里,崇光殿草木如春,小皇帝屏退左右,拉着萧长宁的手,十分激动:“阿姐,你可来了!自从你出嫁后,朕无人相伴,每日面对太后和群臣时如履薄冰,都快闷死啦。” 萧长宁长叹一声,“你在朝堂无聊,哪比得上我生死悬命。” 闻言,萧桓显出几分落寞,“都怪朕无能,护不住阿姐……”他垂头,偶然间看见了萧长宁腕上淡淡的淤痕,不由大骇,“阿姐,你手上的伤是怎么了?沈玹虐待你了?” 萧长宁一愣,将手缩回,拉下袖口盖住腕上的瘀伤。那是昨日沈玹教她防身之术时,没把握好力度弄伤的,已上了药,不是什么大事。 萧桓显然不这么想,红着眼道,“都说阉人常有变态之癖……” “说什么呢!”萧长宁大窘,又好气又好笑道,“皇上脑子里怎么尽是些不干不净的想法。” 萧桓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忽听闻殿外传来一个爽朗清脆的女声,“臣锦衣卫北镇抚司抚使越瑶,求见陛下!” 越姐姐! 萧长宁一喜,眼睛都亮了几分。萧桓会意,清了清嗓子道:“越爱卿请进。” 越瑶,出身簪缨世家,其祖父、其父以及两个哥哥皆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算得上真正的满门忠烈。越家只留下她一根独苗,先帝垂怜,不忍她一介女流再披甲征战,便让她在锦衣卫谋了份差事,算是保住了越家最后一点血脉。 越瑶虽是女子,却有着不输于男儿的才气和武力,十六岁入锦衣卫,短短四年屡建奇功,坐到了北镇抚司领头人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越瑶儿时受过余贵妃恩惠,故而与萧长宁交好。 正想着,门口跨进来一个身穿飞鱼服、英姿飒爽的女将,朝皇帝和萧长宁撩袍一跪:“臣越瑶,叩见陛下万岁,长公主千岁!” 萧长宁起身,扶起这位眉目精致的女锦衣卫,笑道:“越姐姐快请起!” 越瑶起身,盯着萧长宁看了许久,眸光闪动,忽的一把拥住她,苦笑道:“我公差离京半年,殿下怎么就落入沈玹那厮的魔掌里了!” 半刻钟后,藕池凉亭中。 越瑶拉起萧长宁的手,两条细眉皱在一起,望着她腕上的瘀伤‘啧’了一声,骂道:“沈玹这个变态!” 萧长宁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越瑶叹了声,虽相貌柔美,但举手投足带着男儿的洒脱,直接问道:“长宁,此处无人,你屏退陛下,是想单独同我说什么吗?” “越姐姐聪慧,本宫想要你帮我查一个人。”萧长宁压低嗓音,神色是难得的认真,“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行,”越瑶一口应允,“殿下想查谁?” “沈玹。”萧长宁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想知道他何时进的宫,以及,他当年被司礼监贬黜的真相。” 15第15章宝贝 “长公主殿下为何突然想查沈玹?”越瑶似乎很讶异,四下环顾一番,方道,“沈玹的番子遍布京师乃至天下,要查起来,比普通人要困难百倍。” 萧长宁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失落道:“本宫知道这很难,越姐姐若是怕……” “锦衣卫与东厂水火不容,殿下何曾见臣女怕过沈玹?”越瑶打断萧长宁的话,抿着红唇笑得明媚万分,“不过长宁,你总得把原因告诉我,我才好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越姐姐这是同意了?” “臣女满门男丁皆战死沙场,十岁那年,家母以三尺白绫追随先父而去,留下我孤苦伶仃无人照拂,是你的母亲——贵妃娘娘将我视若己出。别说是帮你这个小忙,若非我只是五品小官,无权与太后和东厂抗衡,否则,你也不会受如今的委屈了。” “越姐姐如此说,便太显生分了。这人呐,各有各命,又怎能怨你?” 越瑶这一番话倒让萧长宁觉得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她趴在凉亭石桌上,手撑着下巴,“近来,本宫越发觉得沈玹身上藏着一个秘密。所以,本宫要赶在他怀疑我之前找出这个秘密,或许,这将成为我唯一能用来反击他或保全我性命的凭证。” 越瑶被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问道,“殿下究竟发现了沈玹什么秘密?”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萧长宁仍是疑窦丛生。她并没有和盘托出,而是委婉问道:“越姐姐,你说宫中是否会有太监阉割得不干净的现象出现?” “这个……前朝倒是有过,据说有个叫陆云的宦官,相貌英俊,也不知是净身时买通了主刀太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阉割得并不干净,后来还传出了与后妃有染,致使后妃怀孕的丑闻呢。” 说到此,越瑶明白了什么,震惊道,“殿下所说的秘密,难道是指沈玹是个假太监?”如果真有此事,那沈玹的好日子估摸着也到头了。 萧长宁以眼神示意越瑶噤声,随即苦恼道:“本宫也只是怀疑罢了。” 越瑶想了想,抬起手背擦了擦鼻尖,隐晦地暗示她:“他是真还是假,胯-下是干净还是不干净,殿下不是最清楚么?” 萧长宁闹了个大脸红,伸手去拧越瑶的腮帮,直将她拧得求饶才作罢,恼道:“你跟着锦衣卫的臭男人混了四五年,说话越发荤了!”又闷闷道,“我哪敢让他碰我呀,何况,他也不屑于碰我的。” “这可就奇了,肉到了嘴边,焉有不吃之理?不像是沈玹的作风呀。”越瑶摸着下巴思索道,“除非,他真的是太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哪个真男人,能拒绝得了殿下的风姿?” “可是本宫明明看见……”话说到一半,她又停住了,忍不住怀疑:难道早晨那事,真是自己看错了? 见萧长宁满面纠结,越瑶叹了一声,笑道:“好了,不逗殿下玩了。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倒也简单,一来嘛,殿下稍以美-色引-诱,定能看到他是否是真太监。” 未等萧长宁开口责骂,越瑶狡黠地眨眨眼,立即改口道:“不过殿下肯定是不屑于这般做的,那么接下来,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 萧长宁心情跌宕,忙问:“什么法子?” “殿下可听说过净身房?”越瑶坏笑着,凑到她身边附耳低语道,“听闻宦官净身后,那割下来的物件会以石灰防腐,连同卖身契一同装在竹筒里,以绳吊在房梁之上,是为‘宝贝’。若太监身死,必定要取回宝贝一同下葬,来世才能投胎成人……” “这个本宫倒是有所耳闻。”萧长宁耳尖微红,已然知道越瑶打得什么坏主意了,瞪着她道,“你想去净身房查看沈玹的那个……你疯了!” “这是最直接的法子。沈玹若是太监,‘宝贝’自然供奉在净身房中。” “若他偷梁换柱,拿别人的顶替自己呢?” “这种事,净身太监那儿有专门的簿子记录的,净身的年月日时辰都写得清清楚楚,殿下不正好要查他入宫的年岁么?去那儿查再合适不过。再说,沈玹没理由作假呀,他让别人顶替自己有何好处?祸乱宫闱么?可他从来不近女色,宫里宫外人人皆知。” “可净身房那种腌臜地,本宫实在……实在是……” 越瑶了然,笑道:“臣女怎么舍得让金枝玉叶的殿下去那种地方?放心,殿下在宫门外等候我,我去净身房走一遭,借口是公务要查,不会让人起疑的。” 萧长宁松了一口气,喜道:“还好有越姐姐帮忙。请姐姐快些,沈玹只给了本宫半日自由,午时前须得回府。” 越瑶看了看天色,眨眨眼给了她一个相当自信的微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萧长宁见她大大咧咧的洒脱模样,心想:本宫还真不放心了。 想要再叮嘱两句,然而越瑶行动如风,一抱拳后便已疾步出亭而去,转瞬不见了踪迹。 此时,东厂议事堂中。 沈玹从展开的书卷后抬起一双凌厉的眸子来,似笑非笑道:“她去见了越瑶?” 堂下,方无镜一身戎装,阴柔地玩弄着指间小刀,“回提督大人,是小林子亲眼所见。”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倒也聪明。”沈玹勾起嘴角,显露出几分兴致来,“不知我们的长公主殿下,又要作什么妖。” 方无镜道:“可要属下拿下越瑶盘问?” “越家满门忠烈,越瑶虽官阶不高,但在朝中威望颇盛,何况她一向中立,并未归顺霍骘一流,贸然不好动她。”沈玹淡淡道,“先放着罢,我们还有更头疼的事要处理。” 而另一边,萧长宁约摸着时辰到了,便借口腹痛挥退了林欢和宫婢,独自从水榭的偏门而出,绕去了宫门一侧。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约莫片刻中,便见越瑶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的飞鱼服策马而来,不由喜道:“越姐姐,结果如何?” “查到了。”越瑶翻身下马,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个远远跟着你的番子呢?” 萧长宁道:“林欢被本宫打发走了,现在周围无人,你可放心说。” “长宁,净身房我已仔细盘问过了,沈玹是十年前十月初八入宫净的身,那年他刚满十三岁,‘宝贝’一直挂在房梁的最上头呢。” 萧长宁心下一沉,难掩失望道:“他真的阉割了?你没看错罢,确定是他么?” “应该不会有错。给他净身的那位老太监现今仍在敬事房当值,臣女问了他,所言与簿子上记录的一模一样。沈玹那样的容貌,老太监不可能记错,的确是亲手给他去了势。” 见萧长宁神情恍惚、心有不甘,越瑶抚了抚喷着响鼻的马儿,安抚道,“这样的结果也未必不好,他既然不是假太监,殿下也就不必担心被他杀人灭口了。” 所有的质疑都成了泡影,萧长宁怏怏不乐,“可是没了他的把柄,本宫如何与他周旋?我实在不甘心一直落于下风,将自身的性命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闻言,越瑶颇为得意地一笑,“所以,臣女把他最重要的东西给你偷出来了,他若想害你,你便以此要挟他。” 萧长宁怔怔的,下意识疑惑道:“最重要的……东西?” “太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说着,越瑶从袖中掏出一个暗黄绣金的小布袋,“……‘宝贝’啦。” “……”死一般的沉寂。 极度的惊吓之下,萧长宁脑中仿佛炸开一片姹紫嫣红的烟火,砰砰砰将她的理智击了个粉碎,已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方。 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想将越瑶塞回净身房,让太监将她那颗一根筋的脑子也阉割了。 16第16章意外 “越瑶,你、你这是……” 明晃晃的小袋子就在眼前,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陈年药味,萧长宁几欲昏厥,扶额道:“真是……难以形容本宫此刻的心情。” “臣女知道这计谋是下作了些,可你我势力皆非沈玹对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呢?”越瑶一把拉住萧长宁的手,宽慰道,“别墨迹了殿下,此处人多眼杂,你速速拿着这东西藏好,不到万不得已时莫要拿出来!” “你的手!你的手摸过他的……” 萧长宁神情复杂地望着越瑶刚摸过袋子的手,低声道,“我不要,你快将这玩意儿送回去!若是让沈玹发现这东西丢了,定会将你我查个底朝天的!” “臣女早已偷梁换柱,路过御膳房时拿了块熏肉,趁那掌事太监不备放入竹筒中,短期内绝对不会被发现。殿下尽管放心,一切尽在臣掌握之中!” 萧长宁心想:掌握你个头! 正说着,越瑶远远地看见有人靠近,也不再多言,一把将装有干物的布袋塞到萧长宁手中,低声道:“有人来了,我要走了。当年司礼监的事我会替你查下去,沈玹的这物你好生拿着,记住,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不要拿出来!” “等等,越……” 未等她把话说完,越瑶已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碧空如洗,寒风萧瑟,萧长宁用两只捏着布袋,无措地站在原地。 身后有脚步声小跑着接近,萧长宁也顾不得忌讳了,忙将装有干巴巴硬物的布袋藏入袖中,回身一看,正是宫婢冬穗和番子林欢。 冬穗略带焦急道:“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长宁干咳一声,勉强镇定道:“难得天气晴好,想一个人走走。” 冬穗是个很有眼力见的姑娘,见萧长宁神色为难,便知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眼珠一转,掩饰道,“您打小就分不清方向,奴婢和林公公正担心您迷路了呢,还好找着了。” 面对主仆二人一番胡言乱语,林欢也不知信了不曾,只从怀中摸出一颗酥糖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饿了,回家吃饭。” 这少年太监一副呆呆的模样,外表极具欺骗性,看起来天真无害,可萧长宁见过他拔刀认真的模样,丝毫不敢松懈,唯恐露出马脚。 萧长宁活了十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将男人的胯-下之物堂而皇之地带走……想到此,袖中之物宛如一颗火种,几乎要将她浑身都灼烧起来。 简直要命! 好不容易到了东厂大门,萧长宁小心翼翼地搭着冬穗的手下了车,回身对林欢道:“本宫这就回房歇息了,林公公不必跟着,去复命罢。” 林欢嘎嘣嘎嘣嚼着酥糖,望了萧长宁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个礼便朝校场走去。 萧长宁松了一口气。 “殿下……”一旁的冬穗观摩着萧长宁的神色,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越抚使到底对您做了什么?从您和她见面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的。” 萧长宁紧张道:“本宫的脸色,这么明显么?” 冬穗点点头。 也不知林欢看出什么没有,萧长宁叹道:“回去再说。” 萧长宁的住处在内院,需从正门穿过前庭和中庭,沿着回廊走数十步,方到南阁。可出乎意料的是,走到中庭之时时,正巧碰见沈玹豢养的那只大黑犬在芭蕉底下晒太阳。 萧长宁悚然一惊,想要绕到走,那条狗却听到了动静,两只尖尖竖起的耳朵动了动,随即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眯着幽绿的眼睛朝萧长宁走来。 这黑犬的长相同它主人一般凶恶,嗅觉又出奇的灵敏,萧长宁如临大敌,忙拉住冬穗颤巍巍道:“冬穗,给本宫拦住它!” 冬穗亦颤巍巍回道:“殿、殿下,奴婢怎么拦呀!” “别让它靠近本宫便是了!” 萧长宁攥紧袖口,转身要逃,那黑犬似是察觉到了异常,一个腾跃猛扑过来,横身挡住萧长宁去路,喉中发出浑浊的低吼声,灵敏的鼻子皱了皱,锁定她的袖口。 萧长宁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后退。 冬穗直接吓哭了,颤抖着横手挡在萧长宁身前:“殿下,快……快跑!” 萧长宁转身往回逃,却因太害怕一个踉跄,手一松,一只装有硬物的小布袋便从袖口滑出,跌落在地。 她忙蹲身去捡,谁知那黑犬比她更快一步! 只见一阵黑影从眼前掠过,带起疾风阵阵,待萧长宁回过神来之时,手中已空空如也。再抬头望去,那黑犬宛如得胜将军般叼着金布袋,斜眼睥睨她。 “等等!不可以……” 在萧长宁极度惊恐的目光中,大黑犬洋洋得意,伸出前爪将布袋按在地上,然后张开利齿疯咬,三两下便咬开了布袋的结绳,掉出了里头黑乎乎的一团带着肉香的东西…… 黑犬用鼻子嗅了嗅那干巴巴的肉块,随即眼睛发光,涎水直流! 一种惊天毁地的不祥之兆席卷着萧长宁的理智,她也顾不得害怕了,大叫着扑上去:“不能吃啊!” 然而已经晚了。 黑犬嗷呜张嘴,一口将那干黑的肉块吞了进去! 吞、了、进、去!!! 轰隆隆—— 晴天霹雳也莫过于此! “宝、宝贝……”萧长宁如坠冰窖,面色枯败,双目赤红,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仿若一个被抢走珍宝的可怜孩童。 她出身高贵,风雅脱俗,大脑空白了许久,愣是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辞藻来形容自己这糟心的命运。 萧长宁眼睁睁看着黑犬囫囵吞下她赖以保命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它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并打了个饱嗝儿,悲愤交加中,她猛扑上去,抱住黑犬的狗头哭喊道:“吐出来!给本宫吐出来!!” 黑犬反被她吓了一跳,慌忙挣开她的桎梏。大约知道她与沈玹的关系,黑犬虽然面向凶恶,却并不敢咬她,只连连跳开数步,站在院中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仿佛不知道这个一向柔弱的女主人受了什么刺激。 冬穗忙抱住神情绝望的萧长宁,不让她靠近那只危险的恶犬,颤声道:“殿下,危险!” 在南阁忙碌的秋红和夏绿也听到了动静,纷纷跑出来问道:“长公主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萧长宁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捞起被咬破的金布袋,恍若元神出窍,只红着眼不住喃喃道:“放开本宫,本宫要立即杀了这孽畜,剖腹挖心!” “长公主这是要剖谁的腹,挖谁的心?”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清冷的男音,接着,高大的阴影笼罩在萧长宁的上空。 她下意识将破布袋藏入袖中,回身一看,顿时吓得肝胆俱裂:“沈、沈……” 来人身量高大威严,一双腿笔直修长,面容白皙俊美,凌厉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长宁,正是那‘宝贝’的主人,沈提督。 17第17章熏肉 萧长宁忍不住想:若是让沈玹知道自己的‘宝贝’被狗吃了,不知道身为堂堂长宁长公主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凄凉的死法? 【大虞长宁长公主萧氏,年十八,奉旨下嫁东厂提督恶霸沈玹为妻,为求自保,同锦衣卫北镇抚司抚使越瑶合谋,窃走沈提督供奉之‘宝贝’。然,不幸途遇恶犬,‘宝贝’为恶犬所食,东窗事发,提督大怒,长公主卒。】 以上,约莫就是自己的墓碑铭文了。 萧长宁蹲在地上两腿发软,想站起身来,却害怕得使不上力气。 “殿下喜欢用这样的姿势,同本督说话?”沈玹似笑非笑,如同拎鸡崽般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那黑犬吃了存放了十年之久的‘宝贝’,似乎是有些反胃了,趴在一旁干呕起来……吃了那样的脏东西,不难受才怪! 方才还期盼黑犬将‘宝贝’吐出来的萧长宁,忽然又有些不期待了。若是那蠢狗当中吐出如此不雅之物,她该如何解释? 正惶惶不安、担惊受怕,沈玹拧了拧眉,望着萧长宁道:“殿下给我的猎犬,吃了什么脏东西?” 本宫能说是提督大人您的胯-下之物么? 当然不能。 “它自己寻来吃、吃的……”萧长宁红着眼睛,竭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无比,说,“一、一块熏肉。” “哦,熏肉。”沈玹拖长了音调,微笑着看她,“那长公主殿下抖什么?” 萧长宁垂着头,没敢吭声。 黑犬干呕了几声,呕不出来,垂头丧气地趴在沈玹脚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此犬经过训练,应该是不会误食什么有毒之物,沈玹也就不担心它了,只朝萧长宁道:“还请长公主来正厅用膳,午膳过后,练习骑射。” 闻言,一旁的冬穗心中一紧。 她还记得长宁长公主叮嘱过自己:若是沈玹再逼迫殿下,就推说殿下有陈年痼疾,不宜劳累。 想到此,冬穗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要开口,谁料萧长宁却是先一步开口:“好的,还请沈提督稍候,本宫进屋换身骑装便来。” 说罢,她眼神躲闪,面色僵硬,同手同脚地朝屋中走去。 冬穗:咦? 沈玹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萧长宁这么听话,是闯什么祸了? 而萧长宁一进屋,便猛地关上门,将袖中那只残破的布袋狠狠一甩,趴在案几上呜呜啜泣起来。 几个宫婢先后跟着进了屋,俱是手足无措地望着萧长宁。 “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秋红伸手顶了顶冬穗。 冬穗无辜地摇摇头,小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回来时,沈提督那条恶犬不知发什么疯,将殿下袋子里的东西抢去吃了……殿下就这副模样了。” “袋子?”夏绿大惊道,“不会是贵妃娘娘亲手绣给殿下的那只香囊罢?那可是殿下的命啊!” 夏绿匆忙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眼那绣金的小布袋,纳闷道:“贵妃娘娘的香囊,好像不是这样的呀。” 萧长宁悲从中来,嘤咛一声趴在案几上,目光呆滞,喃喃道:“本宫完了,什么都完了……” 几个宫婢不明所以。 正要询问,忽见萧长宁枯目迸光,猛然抬起头来道:“冬穗,你去膳房一趟,偷一块一二两的熏肉过来!” 冬穗一脸茫然:“……啊?” 萧长宁柳眉一蹙,压低嗓音焦急道:“快去呀!” “噢……”冬穗一头雾水的出了门,心想:长公主这是中了熏肉的毒么?怎的句句话都不离它? 收拾好了一切,萧长宁慢吞吞地挪去了前厅,小心翼翼地坐在自己的案几后头。 沈玹吃饭时不太爱说话,虽然吃得快,但并不会发出难听的咀嚼声。萧长宁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粒,一边不住地拿眼睛瞥沈玹。 沈玹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斜眼看她:“有话要说?” “咳!”萧长宁险些被呛到,调开视线心虚道,“你的狗,没事吧?” “还好,死不了。”沈玹淡淡回答。 萧长宁‘哦’了一声,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还好,沈玹并未发现异常。 沈玹问:“殿下做什么坏事了?” 萧长宁慌忙摇头:“并无!” 沈玹目光如炬,放下帕子道:“殿下平素不是最厌习武么?今日怎么,乖巧得有些反常。” “真没有!”萧长宁努力扒饭,没什么底气地说。 沈玹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似乎在分辨这话的真实度,倒也没继续追问。 用过午膳,沈玹照例教她骑射。 今日先从御马开始,可东厂的马匹皆是剽悍的军马,足有一人来高,萧长宁从未骑过马,试了十来次都没能跨上马背。 那匹乌云盖雪的骏马已有些不耐烦了,不住地打着响鼻。萧长宁亦有些泄气,鼻尖渗出一层晶莹细腻的汗珠,闷闷道:“马镫太高,本宫爬不上去。” 沈玹本抱臂站在一旁指点她,闻言‘啧’了一声,说不出是不耐还是轻蔑。他蹙眉思索片刻,走过来站在萧长宁的身后。 “你作甚……喂,等等!” 沈玹竟是直接掐住她的细腰,如同举高高一般轻而易举地将她送上了马背,沉稳道:“抓好缰绳,别乱动。” 萧长宁一手胡乱抓着马缰绳,一手扶着马鞍,身子前倾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泪眼汪汪道:“我……我怕!” 马背又高,加之难以平衡,十分难受。 沈玹替她牵着缰绳,高大的身躯伫立一旁,几乎能与伏在马背上的萧长宁平视,提点她道:“双脚踩住马镫,两腿加紧。怕甚?有本督在,摔不下来。” 萧长宁努力按照他说的做,试了好几次才踩住马镫,熟料马儿突然小跑起来,将萧长宁骇得魂飞魄散,只咬着唇趴在马背上,冷汗涔涔。 “吓傻了?”沈玹笑了声,“身体前倾,但无需趴在马背上。殿下越是害怕,战马越会一同跟着慌乱。” 萧长宁调整了坐姿。 沈玹又道:“很好,现在殿下可以尝试控制缰绳小跑。” “不……等等!”萧长宁惊慌道,“这太颠簸了,本宫不行!” 一旁的林欢和吴有福公务路过,见此停了脚步,兴致勃勃地观望起来。 大约见萧长宁是真的害怕,紧张道握着缰绳的指节都发了白,沈玹终于心软了一瞬,想也未想,长腿一跨,翻身跃上了马背,紧挨着萧长宁坐在她身后。 马背狭窄,两人前胸贴着后背,明明是初冬乍寒的时节,萧长宁却腾得冒出一股子热流来。 和一个太监如此亲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红着脸,尴尬地想要往前挪移一寸,却被沈玹按住肩,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莫动,若摔折了腿本督可不管。” 马儿颠了一下蹄子,萧长宁立即不敢动了。 沈玹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才从她腰侧伸出两臂,替她控制缰绳。 约莫有沈玹在身后,萧长宁心安了不少,不再担心跌下马背被马蹄踏成肉泥,慢慢放宽了心,不出一刻钟便能适应颠簸的马背。 林欢在眼也不眨地望着从面前策马而过的一对璧人,颇为艳羡道:“厂督大人和夫人真是恩爱,不知将来可否有一天,我也能像大人一样拥有一个可以共骑一骑的姑娘呢?” “哎呀,我们家小林子可算长大了!”吴有福笑眯眯道,“以前只知道吃,现今还晓得找对食娘子了!” 萧长宁正巧骑着马走过,闻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林公公莫急,等你长大些,什么都会有的。” “真的?”林欢眼睛一亮。 马背上,萧长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因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林欢仍是呆呆的,显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被长公主取笑了,而一旁的吴有福已是笑得前仰后合,眯成缝的眼睛里笑出了泪,上气不接下气道:“哈哈哈哈,好一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萧长宁也被自己逗乐了,正开心着,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冰冷的嗓音:“时辰到了,下马。” 那嗓音太具压迫感,萧长宁立即不敢笑了。 沈玹面无表情地下了马,伸手将她扶了下来,自始至终,嘴角连一个弧度都不曾有过,冷硬得如同一座俊美的石雕。 萧长宁两腿发软地下了马背,心中失落,瞄了他几眼,忍不住问道:“沈提督不觉得好笑么?” 沈玹将马缰绳交到林欢手中,抱臂看着她,并不言语。 好罢,看来是不好笑了。 萧长宁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破了皮,十分难受,见沈玹面色冷硬,便也不想多呆,轻轻道了声‘谢’,便软着脚自个儿回房了。 这一日之内,可谓是一波三折,萧长宁身心俱疲,瘫倒在软榻上,任由几个宫婢给她揉捏按摩。 正昏昏欲睡之时,忽闻一院之隔的对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笑声。 接着,这诡异的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不可收拾,仿佛要笑背过气去似的。萧长宁直接被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道:“谁在笑?发生什么了!” 侍婢夏绿侧耳倾听了一阵,小声道:“好像是从……沈提督的房中传来的。” 这么一听,确实是沈玹的声音。 萧长宁不禁毛骨悚然,越想越不安,惊慌道:“他如此冷笑什么?莫非是打算对本宫下手了?” 夏绿和冬穗抱成一团,嘤嘤道:“殿下,您别吓奴婢好不好!” “保命的东西没有了,熏肉能顶上么?他会识破么!”她喃喃自语,满心都是命不久矣的惶然。 正手足无措之际,却听见隔壁的沈玹低沉的笑声模糊传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哈哈哈哈,原来竟是……个笑话!” “……” 世界悄然安静。 若没记错,这个笑话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萧长宁默默爬回榻上躺好,平静的外表下难掩一颗山呼海啸般的心:原来冷硬凶恶的沈提督,只是反应慢于常人而已吗?! 18第18章寿诞 天还未亮,室内光线昏暗。萧长宁便昏昏沉沉地从榻上爬起,听到外头有番子来往的声音,懵了一会儿,方哑声问道:“几时了?” 冬穗捧了鲜妍的大袖礼衣进门,跪地道:“回禀殿下,卯时三刻了。今日是太后寿诞,您还需进宫拜贺呢,当早些梳洗才是。” 萧长宁含糊地‘嗯’了声,掀开被褥坐起。初冬的清晨十分寒冷,她不禁打了个颤,喉咙有些发痒,吸了吸鼻子道:“听外头的声音,是东厂的番子在晨练吗?” “是呢。沈提督每日这个时辰便领兵在校场训练了,风雨无阻。”冬穗将外袍披在萧长宁肩上,关切道,“今日风大天冷,您多穿些,别着凉了。” 说话间,秋红和夏绿也端着铜盆、手帕等物进门伺候,簇拥着萧长宁坐在梳妆台前梳洗妆扮。 萧长宁眼皮沉重,打了个哈欠,不经意间从铜镜中瞄到秋红,不由一愣。 秋红今天穿了新衣,面上敷了薄薄的脂粉,两颊桃红,唇上点着鲜丽的胭脂,有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娇艳。 “秋红。”萧长宁忍不住开口唤她,问道,“你今日可要陪同本宫面见太后?” 秋红忙搁下梳子,笑容里闪着几分心虚,“回殿下,今日是夏绿和冬穗陪您入宫。奴婢知道,因为奴婢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您的婢女,比不上二位姐姐亲密,因此,这些场合奴婢更要避嫌才是,便自愿留守家中。” “留守家中?”萧长宁若有所思,伸出一只微凉的手来,轻轻碰了碰秋红染了胭脂的嘴角,笑道,“这‘家中’步步雷池,不是那么好留守的,你要当心了。” 那笑意中有丝微凉的戏谑。秋红忐忑抬头,待要极细看时,那戏谑又消失了,萧长宁依旧是一副懒洋洋不谙世事的模样,托着下颌直打瞌睡。 妆点完毕时,天已大亮。萧长宁去前厅用膳,刚巧碰见晨训归来的沈玹。 他穿着一身单薄干练的深色武袍,没有束冠,倒让气质年轻了几分。他眼见着一身石榴红礼衣、着钴蓝绣金下裙的萧长宁款款走来,精致的妆容恰到好处,更显肌肤幼白。 沈玹微不可察地怔了一瞬,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而后笑了声:“寿礼已备好,早膳过后让蒋射送你前去。” 萧长宁在他面前总是有些局促的,捻着十指问道:“你不去贺寿么?” 沈玹道:“今日要去狱中听记,失陪,让殿下失望了。” 本宫才不失望呢!萧长宁在心中窃喜。 一阵寒风袭来,卷起枯叶翩跹,廊下的萧长宁鼻根一痒,‘哈啾哈啾’地连打了两个喷嚏,眼尾染上浅浅的湿红。 沈玹看着她软软绵绵的一只,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软,下意识道:“府中刚巧有件新贡的白狐裘斗篷,披上再走。晚些,本督入宫接你。” 说罢,也不待萧长宁拒绝,他长腿一跨自顾自进了门去,一如既往地专横强硬。 萧长宁望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叹了口气。明明只是个感情迟钝的家伙,却偏偏要装作面若寒霜,白白浪费了这一副好皮相。 因先帝驾崩方才一年,宫中大丧期间,太后未曾举办寿宴,只是聚集了一方女眷,接见了几名重臣。 萧长宁带去的寿礼有二:一是东厂沈玹奉上的红玉珊瑚树一座,二是萧长宁亲手所绘的《千秋山河图》。 慈宁宫内瑞脑销香,太后一身暗沉的紫纹大袖礼衣倚在贵妃榻上,命宫婢展开那幅长约七尺的画卷,眯着眼赞道:“先帝在世时,就夸过长宁的一双巧手举世无双,今日一看果真如此。万里锦绣山河收纳于方寸之间,这铺蓝染绿的画技,便是宫里最好的画师也甘拜下风。” 萧长宁立侍一旁,一见太后这笑里藏刀的模样,心中便知不妙。 果然,下一刻梁太后挥退侍婢,悠悠起身,似笑非笑地望着萧长宁:“只是不知这寿礼,长宁是代表洗碧宫送的呢,还是替东厂送的?” 这话问得玄妙无比。 替哪家送礼,就意味着她站在了哪家阵营。萧长宁与太后周旋了这么多年,自是摸清了她的脾性,便笑吟吟答道:“回太后,当然是替儿臣自个儿送的呢。再说,我站哪边,不都是萧家的女儿吗。” “你倒是会说话。”梁太后神色稍霁。片刻,她摩挲着手中的檀木佛珠,单刀直入道,“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 那瓶毒-药。 萧长宁面露为难之色,垂着脑袋说:“我在东厂行动不便,且沈玹行踪诡秘,故而并不曾找到机会。” 梁太后似料到如此,哼了声。 萧长宁深吸一口气,小声道:“何况,太后您不是找到了更好的人选么?” 梁太后倏地睁眼,锐利的眼光看向萧长宁,“你何时看穿的?” “今晨。秋红独留府中,却妆扮艳丽,自然是女为悦己者容,而府中上下皆为阉人,能够让太后娘娘的心腹放下身段去吸引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还不是因为你让哀家太失望了,哀家只好另谋出路。”说着,梁太后微微压低声音,“听着长宁,秋红的事,不许你插手干预。早日解决沈玹,对你而言亦百利而无一害。” “儿臣明白。”萧长宁表面委曲求全,心中却乐开了花。 她才不会干预呢,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她出手!梁太后机关算尽,终是太低估了沈玹的可怕之处……看来,这几日有好戏看了。 正想着,门外宦官来报:“太后娘娘,锦衣卫指挥使霍大人求见。” 听到霍骘求见,梁太后神情未变,但是眼底的一点亮光却没能瞒过萧长宁的眼睛。太后伸手摸了摸鬓角,这才缓声道:“宣。” 老树开花,是宫闱深处秘而不宣之事了,只是可怜先帝尸骨未寒…… 萧长宁强压住心中的一丝厌恶,福了福礼,拜别太后。 心事重重地走出慈宁宫的大门,她在石阶上与一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高大武将擦身而过。 武将约莫四十来岁,剑眉隼目,鼻梁高挺略作鹰钩,下巴铁青而刚毅,身量气势皆不输沈玹,每走一步都斩钉截铁般,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久经沙场的嗜杀之气,正是太后的裙下之臣——锦衣卫指挥使霍骘,越瑶的顶头上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兴许是顾忌蒋射在旁,霍骘的眼神仅与萧长宁短暂对视,一触即分。 尽管如此,萧长宁依旧有些莫名地发慌,浑身宛如被毒蛇盯过,从骨髓深处渗出寒意来。 “殿下,您额上怎么这么多汗?”候在石阶下的夏绿和冬穗迎了上来,拉住萧长宁的手,不由惊道,“好凉!” 萧长宁呼出一口热气,打了个寒颤道,“没事。” 身上发冷汗,手脚冰凉,多半是风寒所致。冬穗心急,正打算去请太医,萧长宁却是一把拉住她,朝她微微摇了摇头道:“太后寿辰,莫要扫兴。” 正说着,阶下传来一个年轻的男音,唤了声:“臣锦衣卫南镇抚司抚使虞云青,见过长宁长公主殿下。” 虞云青?他怎么在这? 哦,对了,他要和太后的女儿定亲了。 萧长宁吸了吸鼻子,走下石阶,不冷不热地朝他打了个招呼:“虞抚使……”话还未说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虞云青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从袖中摸出一块软帕递上来,关切道:“天寒风大,长公主殿下勿要站在风口,当心寒气入体。” 萧长宁实在不明白他突然的示好是何意思,并未接他的帕子,只保持三步远的距离看他,笑得纯真无害:“多谢虞抚使好意。只是你我主臣有别,这帕子,还是收回为好……” 话还未说完,平地里响起一个跋扈的女音,疾声道:“萧长宁,你离虞云青远点儿!” 寻声望去,只见回廊后有数名宫侍簇拥着一位鹅黄宫裳的娇艳女子气冲冲前来。那女子衣着华贵无双,行动间珠光宝气,倒竖柳眉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好一出旧情复燃,萧长宁,你可知虞云青现今是本宫的未婚夫!” 万安长公主,梁太后亲女。萧长宁与她的过节,恐怕得从上一辈争宠算起。 再说虞云青,这人多年来与萧长宁断绝来往,却在她嫁入东厂后前来献殷勤,想也知道不安好心,现在又加上一个嚣张跋扈的万安长公主,萧长宁只觉得原本昏沉的脑仁更疼了。 她不想纠缠,只哼了声,带着鼻音道:“本宫并不稀罕你的什么未婚夫,你领回去便是,看紧他。” 这话不太留情面,虞云青和万安长公主皆是面色一僵。 “站住!你这个阉人之妻,嚣张什么!”万安长公主羞愤难当,一把拉住萧长宁的手腕,“说清楚再走!是不是沈玹那个太监满足不了你,你便来勾三搭四!” 一墙之隔的花苑之外,“恰巧”路过的沈提督忽的听到自己的大名,不由脚步一顿。 19第19章风波 慈宁宫内,太后垂着冷艳的眸子,略微责备道:“霍爱卿太心急了,哀家好不容易才牺牲长宁稳住沈玹,你就急着动手。上次宫门暗杀未果,定让沈玹起了疑心,今后再要杀他怕是难上加难。” 霍骘单膝下跪,唇如折剑,沉声道:“臣只是不忍见太后夙夜忧叹,急于为主分忧,以至于贸然打草惊蛇,还望太后责罚。” “行了,哀家哪舍得责罚你。”太后似是无奈,一向不苟言笑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温和,朝霍骘招招手道,“过来,让哀家仔细看看你。” 霍骘起身,朝前两步,又问:“皇帝近来如何?” 闻言,太后轻笑一声,拉住霍骘粗粝的大手,缓缓道:“朽木而已,阿斗之才。” “一直以来,臣有一事不明。”霍骘回扣住梁太后的手掌,指腹摩挲她依旧细嫩的肌肤,问道,“先帝留有二子,太后为何杀静王而独留幼子萧桓?若是太后扶持聪敏的静王登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被东厂牵制,劳累至此。” 梁太后让霍骘坐在自己身侧,将头轻轻搁在他宽厚的肩上,手抚着他花纹繁复的飞鱼服刺绣,说道:“枥儿年幼早夭,哀家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左右是要抚养一个没有血缘的继子巩固权势,当然要选软弱听话的,方便哀家掌控。若是太聪明了,将来他长大成人,势必要收权反我,岂不养虎为患?” 霍骘闻之有理,沉沉一点头,“娘娘一向聪慧果敢,臣自愧不如。” 梁太后嗤笑一声,自嘲道:“哀家出身将门,若不是十四岁奉父命嫁入深宫为后,也当与你并肩驰骋沙场,而如今,却只能在深宫里步步为营。” “无论庙堂也好,沙场也罢,只要有你的地方,哪怕是无间地狱臣也愿死生相随。”霍骘拥住她,又道,“臣方才在外头,遇见了长宁长公主。” “一颗棋子而已,从她嫁入东厂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牺牲。不过她聪明得很,虽表面归顺于我,实则左右逢源,所以,哀家派了虞云青接近她。虞云青相貌英俊,又与长宁青梅竹马,说不定真能从她嘴里套出东厂的秘密。” 说到此,太后抬起细长的眼来,微嗔道,“今日哀家寿诞,莫要管那些烦心事,你只管陪着哀家。” 与此同时,花苑中。 萧长宁对万安长公主的讥讽充耳不闻,“本宫就是嚣张,也有资本嚣张,你能奈我何?” 萧长宁的性子一向如此,护短。她既然嫁入东厂,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自己不甚喜欢太监,但也容不得旁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 萧长宁说话温温吞吞面带笑意,却偏生能把人气死。万安长公主憋着一口恶气,玉面气得绯红,虞云青不想事情闹大,便挡在万安长公主的面前,躬身道:“殿下息怒,是臣冒昧与长宁长公主叙旧……” “你让开!”万安长公主怒目圆睁,一把推开虞云青,瞪着萧长宁道,“萧长宁,你不就是仗着有沈玹做靠山吗?堂堂帝姬,与阉人为伍,真是有辱门楣!” 一墙之隔,沈玹拧眉,俊美的面容寒了几分。 一旁,方无镜打量着他的神色,低声问:“大人,可否要冲进去?” “里头有蒋射护着她,无妨。”沈玹抱着双臂,眸色沉沉。 何况,他也想听听萧长宁真实的想法。 “阉人怎么了?至少他们不会恃强凌弱,搬弄口舌是非。”萧长宁笼着袖子,轻笑道,“何况,他们和正常人相比,只不过是缺了一点传宗接代的物件,哪像你们缺心眼似的。姐姐不必自以为是,虞抚使也无需自作多情,本宫与沈提督很好,用不着旁人操心。” 墙外,沈玹明显怔了一瞬。 萧长宁最擅长见风使舵、适时低头,他以为她会像往常那般落井下石,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帮着东厂说话。 思及此,沈玹嘴角泛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愉悦。 方无镜见了,不禁悚然:厂督竟然笑了! 不是以往皮笑肉不笑的阴沉,是真真正正地、如此温柔地笑了! “你!”万安公主气结,一时无法反驳,盛怒之下竟然抬手要扇萧长宁。 萧长宁身体不适,反应本就略微迟钝,此时完全没想到万安长公主会气得失了风度,扬手要打人。来不及躲开,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一瞬间,两条人影迅速闪来,一人挡在萧长宁面前,而另一人则轻而易举地攥住了萧万安的手腕。 横档在萧长宁面前的是蒋射,而制住萧万安的则是…… 萧长宁微微睁大眼,惊异道:“沈玹?!” 沈玹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将嚣张跋扈的萧万安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嗓音带着彻骨的寒意,一字一句道:“万安长公主可曾想过,这一掌落下将有何后果?” “你,你是……放肆!”萧万安尖叫一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身形不住颤抖。 “沈提督!休得对殿下无礼!”虞云青面色一沉,抬掌袭向沈玹,却被沈玹轻松格挡。 沈玹冷哼,眸色阴寒,手下用力,将萧万安推入虞云青的怀中,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 然而宫侍们见他当众忤逆太后爱女,却无一人敢出声阻拦,只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安抚吓哭的萧万安。 萧万安骄纵无比,被这对太监夫妇当众羞辱,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仗着有虞云青在旁,她含着泪哭道:“大胆沈玹,我乃万安长公主,你面见本宫非但不行礼,反而羞辱本宫!简直太猖狂!” “我沈某猖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在乎多这一次,何况还是您失礼在先。至于什么‘长公主’……”沈玹一身蟒袍,墨玉腰带,玄黑披风,盯着萧万安凛然而立,缓缓一笑,“本督眼里的长公主,唯有吾妻一人而已。” 霎时间冬风无声,万物寂寥,唯有这一句铿锵之言落在萧长宁的心中,掷地有声。 被沈玹拉住手的时候,萧长宁仍有些愣愣的,没有回过神来。 他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说得这么暧昧,一定是做戏罢?对,一定是做戏,也只可能是做戏。 不再理会愤怒的虞云青和哭闹的萧万安,沈玹旁若无人地牵着萧长宁,不急不缓地漫步在三步九折的宫廊下,满目萧瑟映着红墙翠瓦,别样靡丽。 萧长宁头昏脑涨,忐忑不安。 直到再也看不见萧万安和虞云青等人,她这才打量着沈玹,轻轻地挣了挣手。 她挣脱的力气不大,但很坚决。 沈玹也不再坚持,松开手,淡淡道:“殿下总看着臣作甚?不认得了?” 萧长宁回想他方才的举动,清了清微痒的嗓子,小声道:“是不太认得了。” 总觉得,今日的沈玹有些不太一样。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沈玹停住脚步,回身看她:“别多想,本督那番话并无他意。只是本督向来不欠恩情,殿下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报殿下。” 萧长宁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讶然道:“原来你都听到了?” 回想自己方才回护东厂的那番话,她不禁微微害臊,忙低下头,左顾而言他:“沈提督不是说今日有事,不来贺寿了么?” 沈玹瞥见她微红的耳尖,心情大好,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反问:“谁说本督是来贺寿的?” “那你是……”不会真的这么好心,专程来接自己回府的罢? 可现在才到午时,午宴还未开始,离回府还早着呢! “本督来算账。”说罢,沈玹垂首望着她,意味深长道:“你早知道你那侍婢心怀不轨,可对?” 萧长宁一颤,眼神飘忽道:“什么侍婢?本宫不明白。” “殿下不必装傻。”沈玹哼了一声,“今日你出门之后,你那留守家中的侍婢便浓妆艳抹,燃着合欢香,意图勾引本督窃取情报,可惜失败了。” 他似是惋惜般叹了一声,目光却已然凌厉起来,一把将萧长宁抵在廊柱上,双臂将她圈在怀中,压低嗓音道:“可否是殿下授意?” 萧长宁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咕咚咽了口唾沫,浑身血液宛如凝固。 “不是。”她呼出一口热气,眼眶干涩发红,视线开始一阵一阵地模糊,半晌才强撑着颤声道,“秋红……是太后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到这个答案的沈玹好像松了一口气,眼神也不复冰冷,侧首嗤了一声:“果然如此。” 心中一软,他松开对萧长宁的桎梏。 然而萧长宁却依旧呆呆地依靠在廊柱下,微微喘着气,雪白的的狐裘衬着她的脸颊,浮现一层不正常的嫣红。 沈玹看到她涣散的视线,不由一紧,问道:“你怎么了?” 下一刻,萧长宁眼前一黑,软软地朝一旁扑倒。 沈玹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感受到她微微发颤的身躯,心中一沉:好烫! 发热发成这样都能一声不吭,这丫头是不要命了吗! 20第20章温暖 萧长宁是在沈玹怀里醒来的。 睁开眼,看到朱红的宫墙上一线灰蒙蒙的天空。眼睛一转,又看到夏绿和冬穗哭哭啼啼地跟在一旁,仿佛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 抱着她的双臂结实有力,胸膛温暖宽阔,带着清冷的松木香,连走动时的颠簸也如此令人心安。萧长宁懵了一会儿,在沈玹怀中不安地动了动,哼了声:“放本宫……下来……” “别动。”沈玹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染了风寒,需回府诊治。” 此时还在宫中,路过的宫女和太监来往不绝,萧长宁实在不好意思公然躺在太监怀里,便哑声道:“本宫可以自己走。” 话说得有些急,她喉中一痒,呛咳起来。 沈玹加快了些许步伐,皱眉看着她的脸色,道:“生病了就少说两句,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语气竟是难得的温和。 萧长宁睁着干涩的眼,看着沈玹干净的下巴,感受他蓬勃的心跳,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意来。 自从先帝驾崩以来,她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尝尽世间别离算计,没想到一年来唯一的一丝温暖,竟是一个恶名昭著的太监给的……真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可怜。 昏昏沉沉中,纷杂的记忆回溯,她忽而忆起自己儿时曾问过母亲的一个问题。 那时她还小,扎着双髻脆生生地问余贵妃:“听闻母妃年少时是京城闻名的大美人,仰慕您的鸿儒贵族不计其数,可您为何偏偏选择了父皇呢?” 余贵妃捏捏她的脸蛋,笑吟吟回道:“你父皇挺好呀。” 小长宁托腮,歪着脑袋道:“父皇虽然尊贵无双,但他遇见母妃时已有皇后了呀。哪怕父皇对您宠爱有加,但您入宫为妃总是要低人一等的。” “孩子,陛下成婚那年才十三岁,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弄清楚,便奉父母之命、百官之言,糊里糊涂地娶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权臣之女为妻,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余贵妃眼神温柔,恳切道:“长宁,你要记住,真爱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即便我没有凤冠天下的命,却并无遗憾,因为,我得到了天下最珍贵的东西,那便是陛下的一颗真心。” “您如何看出,父皇待您是一片真心呢?” “说来话长。我十六岁那年,你外公受命护送先帝和尚是太子的陛下出宫巡猎,我也受邀一同前往。于林中狩猎之时,我不幸从受惊的马背上跌落,崴伤了脚。当时我身边有诸多贵胄子孙,但都顾忌‘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言,端着架子不愿触碰我,唯恐失了礼节令人诟病。只有你的父皇二话不说扔了弓箭,躬身为我查看伤势……我的伤有些严重,不能乘马,他便背着我走了半个时辰,找到军医的营帐。” 萧长宁仍记得母亲讲述这段往事时,眼底掩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她说,“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开口同我说话,但我能感到他的心跳很快、很急,他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密集而晶莹的光泽,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时候我便想,就是他了,他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说到此,余贵妃笑叹道:“若说你父皇唯一一的不好,便是与我相遇晚了几年,可那也不该是他的错。” 小长宁听得入了迷。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父皇是严厉且不苟言笑的,却不料私下对母亲如此温柔,且自从有了母亲之后,父皇便再未纳过别的嫔妾了。 那时,她心中疑惑消解,满腔羡慕道:“孩儿也希望像母妃一样,遇见父皇这般的真命天子。” “傻孩子,世上的好男人各有各的好,何必只求你父皇这样的?”余贵妃吻了吻她的脑门,温声笑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遇见一个人可万事无忧,靠着他的胸膛可遮风避雨,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公主,那么,此人多半对了。” 今日躺在沈玹怀中,萧长宁不知不觉地就想起了儿时这番话,想着想着,又止不住心酸万分。 或许真是太久没有尝过被人关切的滋味了,沈玹稍微对她好一些,她便忘了所有的厌恶和恐惧,忘了他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东厂提督。 她一边唾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贪恋沈玹臂弯的温暖,长久以来紧绷的弦终于松懈,浑浑噩噩地吐露了真心话:“今日的沈提督……倒也并不讨厌。” 沈玹显然听到了,脚步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萧长宁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并未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再次醒来时,萧长宁已回到了东厂的南阁。 她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柔软干净的被褥,而沈玹并不在身边。 夏绿说,沈提督还有公务缠身,匆匆招太医给她诊治过后,便领着番子出门缉拿监察去了。 萧长宁在夏绿和冬穗的服侍下喝了药,环顾四周,果然不见了秋红的踪影,也不知沈玹究竟是如何处置了她,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仿佛东厂内消失几个人是件习以为常的事。 萧长宁心情复杂地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入被窝中:沈提督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沈提督,变的,唯有她一人的心境而已。 一觉睡到黄昏,萧长宁发了汗,烧也退了,只是嗓子依旧有些不舒服,咳得厉害。 沐浴更衣完,她浑身清爽地回到南阁房中,推门一看,不由怔住。 沈玹依旧穿着绣金蟒袍,头戴嵌金三山帽,显然是公务刚刚归来,浑身还带着寒冬的肃杀之气,只有望向她时,眼底的凌寒才稍稍融化,化作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殿下还站在门外受寒,当心风寒又加重。”沈玹坐在案几后,手撑着膝盖,朝她抬起下颌,“进来。” 这次,萧长宁没有多犹疑,依言进门,坐在沈玹对面,忍不住低咳两声。 下一刻,沈玹解了自己的玄色披风,随手罩在了萧长宁的肩头。 “……”萧长宁的心思全跑偏了,心想:这披风干净么?不会沾有什么人的鲜血罢? 然而她受了沈玹恩惠,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感激的,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默默将披风拢紧了些。 沈玹望着她因风寒而微红的鼻尖,见她难得的乖巧和脆弱,心中的戾气也平和了不少,忍不住逗弄她:“长公主殿下,就没什么要同本督说?” 萧长宁腹中千言万语,抿了抿唇,半晌,方抬起一双水灵的眼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憋出一句:“秋红……去哪儿了?” 未料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沈玹眉头一皱,似是不悦,漠然道,“此婢心怀叵测,引诱本督未果,已被重创关在东厂狱中,殿下想如何处置?” “啊,随你。”萧长宁真正想问的本不是这个,回答得心不在焉,“反正是太后的人。说起来,本宫还得谢谢你呢,替本宫除去了这一眼线。” 沈玹却问:“殿下要谢的,只有这一件事?” 萧长宁张了张嘴,又道:“谢谢你的披风。” 沈玹反倒笑了。他一笑,张扬英俊的五官生动了不少,露出几分洒脱来,“想让殿下说句真心话,还真是艰难。” 笑着笑着,他又严肃起来,定定的望着萧长宁道:“天气一凉就染风寒,殿下怎么……” 他话还未说完,萧长宁便很有自知之明地接过话茬道:“怎么这么弱,本宫知道的。” 沈玹无言,沉吟了一会儿,方缓声道:“怎么也不同本督说一声?” 这下,轮到萧长宁怔住了。 沈玹继而道:“别指望着用苦肉计。” “本宫没有。”萧长宁忙反驳,只是因生病的原因,嗓音软绵无比,像是一片羽毛划过。 沈玹觉得她委屈的模样十分有趣。他喜怒不轻易形于色,表情虽无甚变化,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沈玹望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长公主半晌,忽的伸出一手,似乎想揉一揉她黑柔的长发。 然而手伸在半空,又稍稍顿住,改握成拳抵在鼻尖处,低声道:“长公主这副病怏怏的模样一点也不惹人怜爱,所以,要快些好起来。” 21第21章道谢 这些日子沈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已经连着好几日不曾回府了,四大役长也带出去了三名,唯有吴有福留守家中煎药熬汤。 萧长宁独自在病榻上躺了几日,只觉得这偌大的东厂空荡无比,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寂寥。 又过了几日,凛冽的冬季悄然席卷京师。深夜,不知何时飘起了冷雨,萧长宁拥着被子酣眠,朦朦胧胧中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和谈话声。 她被吵醒,揉着眼睛坐直身子,隐约看到窗外人影憧憧,有微弱的灯光透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层橙红的薄纱。 她摇了摇床头缀着的金铃,问:“外面何人喧哗?” 执勤侍奉的夏绿披衣进门,躬身道:“回殿下,是沈提督从徐州坐记回来了。” 萧长宁却莫名心安了许多,像是惦记了许久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她终于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下盖好被褥,决心明日晨起后去向沈玹道个谢。 本宫才不是想见他呢! 萧长宁迷迷糊糊地想:只是之前生病受他照料诸多,这句‘谢谢’一直憋着没机会说,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如此,辗转到天亮。 次日清晨下榻,萧长宁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养了几日病,脸色倒红润了不少,精致的眉眼间灵气颇足。她特地换了身簇新的冬衣,熏了淡淡的香,兔毛领子裹着一截修长白皙的颈项,更衬得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清丽明艳,很是自我陶醉了一番。 她妆扮好赶到前厅,厅中已布好了早膳,却并未见到沈玹的身影。 询问之下,布菜的吴有福笑眯眯答道:“回长公主,提督五更天才睡下,刚躺了不到两个时辰,少不得要到巳时才起呢。” 萧长宁闻言有些失落,仿佛满桌佳肴都失了味道。未细思这股失落从何而来,她问道:“沈玹这几日在忙什么?如此夜不归宿,黑白颠倒的。” 昨夜听夏绿说他从徐州坐记归来,东厂管稽查地方官员叫做‘坐记’……话说,徐州不是霍骘的地盘么?能让沈玹亲自出马赶往徐州,看来朝堂局势又要伤筋动骨了。 吴有福依旧好脾气地笑着:“这个,就不是属下能妄自议论的了。” 东厂上下一向谨慎团结,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萧长宁也没多大失望,只吩咐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用完早膳,沈玹仍未醒来。萧长宁便回了房间,坐在西窗案几边练字,从端庄秀丽的簪花小楷练到行书,再变成狷狂恣意的草书,最后干脆拍了笔,仰面躺在柔软厚实的波斯毛毯上,心浮气躁地滚了两圈。 隔夜的雨水从瓦砾间滴落,在阶前激起穿石清音。斑斓的玳瑁猫从窗台跃下,悠闲路过,萧长宁一把捞住它,揣入怀中百无聊赖地揉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院之隔的对面隐隐传来了声响,萧长宁这才放过被揉得喵喵直叫的猫儿,倏地坐起,待到侧耳细听之时,隔壁又归于平静了。 醒来了?要去见他么? 可是,就这么干巴巴地去见他,约莫会很尴尬罢。 萧长宁犹豫了许久,起身开门唤道:“冬穗,你早晨做的酒酿圆子汤和梅花糕还有么?” 冬穗从隔壁偏房中伸出一颗脑袋来,手里还提着鸡毛掸子,回道:“还有呢。” “热一份过来,快。” “哎。” 甜汤和糕点很快热好了,萧长宁亲自送去了沈玹的寝房。 迈上台阶,她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定了定神,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抬手,轻轻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进来。”沈玹的声音依旧沉稳,无一丝长途奔波后的疲惫。 萧长宁推门进去,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 沈玹半散着长发,正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拭刀,而他身侧的炭盆旁,威风凛凛的大黑犬正竖着耳尖,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长宁。 萧长宁也望着它,脑中不住回想起那‘宝贝’被这蠢狗吞掉的惨事,莫名心虚不敢看沈玹。 见萧长宁端着食盘站在门口,沈玹嘴角一勾,放下擦得雪白锃亮的细刀,开口打破沉静:“它受了伤,有些畏寒,便赖在暖炉旁不肯走。”说着,沈玹拍了拍黑犬的狗头,用不容反抗的口吻道:“出去呆着。” 黑犬委屈的‘嗷呜’一声,垂头丧气地出门去了。 萧长宁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端着食案进门来,默默的将甜汤和糕点摆在案几上。 沈玹回刀入鞘,问道:“怎么还咳?” 萧长宁跪坐一旁,将食盘搁在小案上,小声说:“没有,多亏吴役长日夜煎药,本宫已大好了。” 沈玹淡然地摆弄刀具,对糕点视若不见。眼瞅着点心就要凉了,萧长宁有些心急,悄悄伸手将汤碗和糕点挪过去了一点,见他不动,又再挪过去一点。 沈玹从刀鞘后抬起一双深邃凌寒的眼来,似是终于明白她的来意了。 他看了眼冒着热气的糕点,又缓缓将视线移到萧长宁故作淡然的面容上,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萧长宁养的那只玳瑁猫。那日,他将困在屋脊上的玳瑁猫顺手救了下来,第二日便听到有小爪子挠门的声音,开门一看,那猫蹲坐在门槛外,面前摆着一条死透的小鱼,喵了一声,当做谢礼。 那矜贵又微怯的模样,与此时的长宁如出一辙。 她的眼睛湿润且亮,沈玹侧首看她,问:“殿下又有何事相求?” 萧长宁一愣。 嫁入东厂二月有余,萧长宁除了上次求取出府的手令外,的确从不主动踏入沈玹的住处,也难怪沈玹会误解她有事相求才献殷勤了。 “无事相求。”她声音轻而软,但语气坚定,视线不自然地望着窗外檐下滴落的雨滴,“本宫是来……向沈提督道谢的。” 沈玹将细刀搁置一旁,用勺子搅了搅甜汤,漫不经心道:“道谢二字,殿下不是在高烧醒来之后就说过了么。” “不一样的,这次并非谢你替我除去秋红,也非谢你的披风,”萧长宁抿了抿唇,手指绕着腰上的香囊流苏,说道:“而是谢谢提督不杀之恩。” 沈玹一挑眉。 萧长宁自己倒憋不住笑了:“本宫开玩笑的。” 沈玹喝了一口软糯的圆子汤,面色如常,连一丝嘴角的弧度也不曾给她。 好罢,她就不该同这个反应迟钝的人开玩笑。萧长宁揉了揉小巧挺立的鼻尖,哼哼唧唧地说出了心里话:“这些日子,多谢提督的照料。” 沈玹饮汤的动作一顿,而后放下碗,极慢极慢地扯出一抹淡笑来。他慢斯条理地擦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小册子,而后又风雅至极地抬笔润墨,自顾自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萧长宁看着那册子,心一紧:听闻锦衣卫和东厂都随身携带着‘无常簿’,专程用来记录监察百官言行,稍有不慎,便会因一言而获罪,招来致命的灾难。 萧长宁被沈玹这架势弄得有些紧张起来,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他的册子,忐忑道:“本宫……可是说错了什么?” 沈玹嘴角笑意不减,悠悠落下最后一笔,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本督自掌管东厂以来背负骂名无数,难得有殿下良言夸赞,需记录下来,以资鼓励。” 沈提督的肚里是黑的。 望着那本‘某年月日长宁长公主金口玉言,亲致谢意’的册子,萧长宁得此结论。 憋了半晌,她实在忍不住了,指着沈玹的字评点道:“你的字……”说到一半,她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好丑’二字咽下,改口道,“像是学生的字。” 在众人看来,沈玹这般狂妄的佞臣应该写一手狷狂的草书才对,但恰恰相反,沈玹的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算不上难看,但也绝对不好看,最多称之为工整。 也难怪,被卖到宫里来当阉人的,有几个认真读过书?萧长宁总算找到了些许自信,虽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但论舞文弄墨,十个沈玹也不如她风雅。 沈玹成功地被她转移了注意力,视线落在自己的字迹上,眉头微皱,似是越看越不满意,忽的抬手将那页纸撕去,揉皱了丢进纸篓中。 萧长宁有些惋惜:“哎,不是要以资鼓励的么,怎么扔了?” “写得不好,自然要扔。”说着,沈玹慢悠悠合拢无常簿,斜飞的剑眉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久闻长宁长公主书画双绝,可否请殿下屈尊写字一帖,供本督临摹?”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萧长宁一向是慷慨大方的。和沈玹闲聊之下,她胆子大了许多,眼中闪着一丝狡黠,“本宫墨宝,非常人可得。” 沈玹坐在对面,抱着双臂一笑:“本督并非常人,是殿下的丈夫。” 22第22章对食 ‘太监之妻’,这是萧长宁长久以来回避的身份,但今日从沈玹嘴里听到熟悉而又陌生的‘丈夫’二字,她却并无之前的反感,仿佛因为这个人是沈玹,便也能勉强接受了。 萧长宁面上有些发热,忙低头铺纸研墨,掩饰自己此时的窘迫。 沈玹拿刀鞘当镇纸,替她压住微翘的宣纸,随意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萧长宁研墨的手一顿。沈玹又道,带着些许揶揄:“脸红了。” 嗤——墨条从砚台里滑出,在案几上留下一条乌黑的墨迹。 萧长宁望着案几上歪歪扭扭的一条墨渍,心跳微微凌乱,索性将墨条轻轻一拍,微恼道:“你再胡说,本宫不写了。” “做事要有始有终。”难得被人甩脸色,沈提督却并无一丝怒意,反倒拾起墨条继续研墨,替她润了狼毫细笔,缓缓道:“殿下既是来道谢,自然要拿出诚意。” 萧长宁立刻接过笔,小声问:“临什么帖?” 沈玹做了个‘请便’的姿势,眼底是运筹帷幄的从容淡定,“殿下随意。”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萧长宁默了一篇《取义》。她写得一手干净飘逸的行楷,字距行间如镌刻般完美,带着三分洒脱七分灵性,同她这个人一般漂漂亮亮。 沈玹也不禁对她起了几分敬意。 其实东厂的人多半出身贫寒,最是敬仰学识渊博、满腹书香之人,沈玹也不例外。有字如此,长公主便是骄纵些也是可以忍受的。 沈玹拿起宣纸,凝望着上头墨迹未干的字眼,忽的笑了声,“‘义’之一字,何解?” 萧长宁写这篇《取义》本就藏有私心,想借此委婉地提点东厂不要做不义之举,当即对答如流道:“本宫以为,义不是义气,而是道义。爱财而取之无道,贪权而枉顾民生,为臣而事二主,婚娶而不尽责,皆为不义。” “哦。”沈玹挑着长眉,一副已然受教的模样。片刻,他伸指点了点字帖的某处词语,问道,“敢问殿下,何为‘天下君父’?” 沈玹的眼睛总是强大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萧长宁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他的眼睛,便稍稍坐直了身子,勉强答道:“君父,尊君如父,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子如同天下人的亲父,为臣者要尊君敬君。”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沈玹忽的嗤笑了一声,“臣倒不这么认为。” 萧长宁有些讶然,又有些好奇,以沈玹如今的才学水平,能有什么更高的见解么? “提督有何高见?” “臣以为,所谓‘天下君父’,应当是天子要将天下苍生视作自己的亲父,如孝敬父母般心系苍生。” 听到沈玹如此歪理,萧长宁脸腾地一红,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辩驳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罢了罢了,终究是两人所处的立场不同,一个代表萧家皇室天威,一个代表奸佞权臣恣意,话不投机半句多,同一个权宦争论‘忠义’二字,本就不现实…… 萧长宁泄气地叹一声,说:“不说这个了,这字帖提督可满意?” 沈玹‘嗯’了声,视线从漂亮的字迹上缓缓移到同样漂亮的妻子身上,微微颔首,“尚可。” 沈提督说尚可,那一定是相当不错了。 萧长宁心中一动,倾身小声道:“那看在本宫墨宝难求的份上,提督可否允我出府手令?” 沈玹露出‘果然’的神色,不答反问道:“不是说专程来道谢的?” 萧长宁颇为期许地看他,诚然道:“本宫只是觉得提督此时心情不错,若是不提点什么要求,未免对不起如此良机。再说,本宫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皇上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沈玹却忽然问道:“今日的糕点,是殿下亲手做的么?” “哎?”萧长宁在撒谎和说真话之间犹豫了一瞬,似乎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害无利,她只好选择逃避,“若是不成,也不强求……本宫先回去了,不必相送。” 她匆忙起身,走了还不到两步,便听见身后的沈玹唤道:“殿下,转过身。”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在一众太监的声音里算得上十分出众,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萧长宁不自觉地转过身去,下一刻,一块熟悉的令牌抛入她的怀中,正是东厂出入的手令。 “给殿下一个时辰。”沈玹拿起外袍披上,整了整一丝不苟的袖口,淡然道,“让蒋射陪你。” 萧长宁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眼睛一亮,欣喜之下连谢也忘了道,一路快步出门去了。 宫内,小皇帝正在静心阁做功课。 见到萧长宁笑吟吟来看自己,他眼底闪过亮色,又很快黯淡了下来,颇为忧虑的样子。 “皇上这是怎么啦?”萧长宁进了门,在他案几对面行礼坐下,又拿起他的策论看了眼,评论道,“字倒是有进步了。”学识依旧是绣花枕头似的,绵软无力。 “先别说这个了,阿姐。”萧桓闷闷地将自己的策论从她掌心抽走,左右四顾一番,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太后给你的那个婢女,是否出事了?” “已是多日前的事了。约莫是太后觉得,嫁过去一个长公主还不够可靠,想将秋红也塞给沈玹为妾,但失败了。”萧长宁疑惑道,“皇上怎么突然问起此事?” 萧桓道:“这几日太后正为这事生气呢。虽说那只是个宫女,死了事小,但打的可是太后的脸面。阿姐,现在朝中暗流涌动,你更要小心才好啊。” “皇上不用担心本宫,顾好自己为上。”萧长宁抱着小手炉,微微一笑,“太后一向谨慎,怎么这次这般急功近利?让一个宫女去勾引太监本就荒唐,太监又不近女色……” 说到此,她又有些不确定起来。毕竟自己曾经看过沈玹疑似刮胡子的举动,总觉得哪里不对。 “阿姐,你还不知道罢?”萧桓脸色忽的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有所顾忌,支吾道,“朕听说,沈提督曾经是有过对食的。” 宫女与太监结成对食,互相抚慰,这种现象在宫中是默许的秘密。可萧长宁从未想过这个词语会出现在沈玹身上。 她明显一怔,而后失神的眸子才慢慢聚焦,化成点点笑意:“皇上从哪里听来的这混账话,莫不是弄错了?本宫嫁去东厂数月,从来不知道沈玹能近女色。” 见她不信,萧桓急了,认真道:“是真的!朕身边的掌事大宫女曾见到过……” 话还未说完,忽听见阁外传来了喧闹声。 萧长宁被打断了思路,起身推门一看,只见越瑶一身官服武袍站在庭院中,手持绣春刀,与弯弓搭箭的蒋射对峙。 “锦衣卫抚使越瑶奉旨保护陛下安危,东厂番子因何擅闯内宫?”乌纱圆帽下,越瑶细眉英气,有着一股子雌雄莫辩的美感,厉声质问蒋射,“喂小哑巴,问你话呢!” 听到‘小哑巴’三个字,蒋射英俊的面容微微扭曲,将弓弦拉得更满了。 眼瞅着决斗一触即发,萧长宁恐生变故,忙出声制止道:“越姐姐,蒋射是护送本宫前来面圣的,没有恶意。” “长宁?”越瑶松了一口气,一边回刀入鞘,一边挑眉望着蒋射,嘲笑道:“沈玹的人都这么不懂礼数?我已自报家门,蒋役长连一句招呼也不打,未免太狂妄了。” 蒋射嘴唇动了动,复又闭紧,默默收了弓箭。 “久闻蒋役长神射无双,不知改日可否与我过上两招,讨教讨教?”见蒋射一脸冷峻,越瑶好生无趣,“喂,你不会真是哑巴罢?” “好啦越姐姐,蒋役长在素来不爱说话,你别激他了。”一见到越瑶,萧长宁便将萧桓的那番话忘在了脑后,下阶把越瑶拉到一旁,道:“你来的正好,本宫有话同你说。” 两人并肩沿着小路走向花苑,只让蒋射远远地跟着。 越瑶左右看了看,道:“现在无人,殿下想说什么尽管说。” 萧长宁干咳一声,侧过头愧疚道:“你给本宫的那个……沈玹的宝贝,被狗吃了。” “……”越瑶无言片刻,方问:“被狗吃了,是何意思?” 萧长宁真诚无比道:“就,字面的意思。” “殿下你!”越瑶瞪着美目,深吸一口气,复又泄气,端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道,“算了算了,吃了就吃了吧,回头臣给殿下找根风干的狗鞭顶上,做的逼真一点,应该不会被发现……” 说到此,越瑶一顿,回过头不太确定地问:“狗鞭的大小……该合适罢?” “……”萧长宁有些凌乱地想:本宫是那种会去观察狗鞭大小的人么?! 她费了点功夫,才将被越瑶带偏的思绪扳回正道,轻声道:“越姐姐,沈玹的东西我不要了,你替本宫还回去罢。若是被沈玹发现我弄丢了他的东西,再坏的结果我也认了。” “为何呀!”越瑶着急道,“若是殿下担心事情败露,臣可以给殿下想办法的,随便用什么鞭顶上,风干了十年的东西,他能认出真假才怪!” “并非这个原因。”萧长宁将视线投向遥不可及的远方,浅浅一笑,说:“而是本宫觉得,不需要再拿这个威胁他了。” “殿下不为自己谋退路?” “越姐姐,嫁去东厂的这几个月,本宫只明白了一件事:本宫目前最大的威胁,并非沈玹。” “你……”越瑶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忽然好想明白了什么,面上满是不可置信,后退一步道,“殿下你,该不是喜欢上……” “没有!”萧长宁忙矢口否认。 越瑶盯着她看。 “真没有。”萧长宁又重复了一遍,只是目光有些许躲闪。 越瑶长叹一口气,将萧长宁绞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无奈道:“好罢,殿下的事由殿下做决定。只是臣这儿有几则消息,若是殿下听了仍决定要站在东厂这一边,臣绝不阻拦。” 23第23章试探 “沈七是十三岁净身入宫的,前几年的表现并不突出,三年后才调入司礼监当差,并传闻与一名宫女结成对食。” 说到这的时候,越瑶颇为担忧地看向萧长宁,“此事你可知情?” 此时正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凛冽,枯枝横斜的瓦楞间仿佛凝着一层霜,慢慢的,这层霜也洇进了萧长宁的眼底。她似是吸着了冷风,忽的呛咳了一声,手无意识地揉着鼻尖,说:“现在知道了……越姐姐,你继续说。” 越瑶唇瓣轻启,本来还想劝长宁看开些,勿要陷得太深,但萧长宁自小聪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越瑶咽回腹中。 旁人的故事,她插不了手。 “沈七在司礼监做了不到一年,侍奉先帝出城秋狩,也不知在那里犯了什么事,回来后便被掌印太监罚以鞭刑,贬去了殿下的洗碧宫。” “此事我已知晓,越姐姐能查出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当年的掌印太监早死了,已无从查证。不过,据说从秋狩回来,沈七的性格就大变样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神秘莫测。” 越瑶蹙起细眉,显然也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他以前为人低调,去东厂后却如鱼得水,在前提督的教导下武学造诣精进奇快,并改名为‘沈玹’,不到两年就成为了东厂支柱,从各处笼络了以林欢、方无镜为代表的番子头目,又过了两年,前提督病逝,沈玹接管东厂,越发张狂乖戾,东厂在他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那,那个对食的宫女呢?”萧长宁忽的打断越瑶的思绪,小声地问。 “沈玹去了东厂后,身边便再没有女人了,那个宫女不知所踪,约莫是断了往来。毕竟沈玹心怀野心,坐到了那样的高度,自然不屑于一个宫女的垂青了。” 萧长宁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心道:还好,不管他曾经如何,至少现在身边只有她一人了…… 然而,这诡异的安慰只冒出了个苗头,又被她狠狠掐灭。她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萧长宁,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沈玹若真有过对食,那便是他始乱终弃,你能保证将来的自己不会重蹈覆辙,如那宫女一般被他遗弃? “对了,殿下,还有一事臣一定要告诉你。”越瑶性格耿直,并未看出长宁心中的纠结,只拉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下个月年底太庙祭祖,殿下可知道?” “往年惯例,自然知道。” “到了祭祖那日,锦衣卫开道,东厂护送,两大阵营针锋相对……臣希望殿下称病在家,莫要去现场。” “为何?” 只是短暂的一瞬,她脑中灵光乍现,瞳仁微微一缩,道:“祭祖是太后和锦衣卫设下圈套,为的是对付东厂?” 越瑶道:“具体内情如何,臣并不是很清楚。长宁,你知道我的北镇抚司一向中立,从不参与党派之争,霍大人的行动布防乃是至高机密,我无法窥知。” 萧长宁点点头,心脏鼓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片刻,她眸色一动,问道:“既然是机密,越姐姐从何得知风声?” 越瑶抱臂倚在墙角,凝重道:“方才太后召见,突然要将我派去开封府缉查,并特意嘱托我,无论京师有何动静都不许擅离职守。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是再傻也该猜到了。” “不对。”萧长宁忽然出声。 越瑶疑惑:“哪里不对?” “太后知道你同本宫关系亲密,又怎会当着你的面放出风声?难道就不怕我参与其中,使她功败垂成?”萧长宁将微冷的指尖拢入缀了细绒兔毛的袖中,呼出一口冷气,“她明知如此而为之,只有一个目的:是借你的嘴来试探本宫呢。” 越瑶仍是不懂,眨巴着凤眼问:“试探什么?” “试探本宫会不会向沈玹通风报信,亦是试探我是站在太后一党,还是阉人一党。”萧长宁垂着眼,望着小路上的水洼,似笑非笑道,“若本宫给沈玹报了信,她约莫也就动了杀心,会将本宫连同东厂一并铲除。” “那殿下绝不能对沈玹说,装作不知道便可!”越瑶焦灼道,“我若去了开封府,便护不到你!还有,皇上与你是一母同胞,你万一站错了队,皇上必受牵连!” “皇上那儿你大可不必担心,太后还用得着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本宫这……” 进退维谷,骑虎难下。萧长宁心乱如麻,忽的转身道:“本宫要回去了!” “慢着,长宁!”越瑶不放心地拦住萧长宁,叮嘱道,“事关重要,你要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萧长宁点点头。越瑶又道:“我把亲卫留在宫中供你差遣,人虽不多,但足以应急。” “不必了,越姐姐的人马还是留在皇上身边罢。”见越瑶面露忧色,萧长宁笑了笑,柔情似水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轻声道,“别担心,越瑶。自母妃死后,这么多年本宫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的。” “你……”越瑶还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轻叹,“你小心,如有需要,臣万死不辞!” 萧长宁满怀心事地赶回东厂,离约定的时辰才过了半个时辰。 见一院之隔的对面门扉紧闭,沈玹并不在房中。 这个时辰,或许在校场训练番子? 校场上人来人往,番子们舞刀弄棒训练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喊出一声尖长阴柔的口号。此时云墨低垂,视野仿佛变得广袤无边,沈玹一身玄青色武袍长身而立,光是一个背影便是说不出的英姿勃发。 萧长宁心中一喜,悬着的心有了着落点,当即迈动脚步,朝他走去。 但走了两步,她的稍稍安定的心又忽的提起,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定格在沈玹对面的拐角处。那里生着一丛虬曲峥嵘的红梅,此时花期正浓,透过斑斑点点的红香,隐约可见一名女子清丽的身姿。 是名年轻的宫女,但容颜被花丛遮挡,看不真切。 不知为何,萧长宁忽的想起了小皇上和越瑶所提起的那名‘对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愁绪,闷得慌。 正怔愣着,沈玹与那女子的交谈似乎到了尾声。她看到不可一世的沈提督忽的站直了身子,朝那宫女拱手行礼,极尽尊重,而那宫女亦是屈膝,回以大礼。 沈玹如此态度,让萧长宁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直觉自己该默默离开,可脚却像是生了根似的,不能挪动分毫。 回过神来时,梅树后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微风摇动满树落红。 沈玹回身,见到萧长宁,沉稳深邃的眼中似是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朝她走了两步,唤道:“长公主殿下……” 话还未说完,萧长宁猛然惊醒,连退数步,掉头就跑,仿佛沈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24第24章生气 南阁,萧长宁神情恍惚地关上门,背靠在门扇上不住地喘息,心中仿佛有个邪恶的小人叉着腰骂自个儿:萧长宁啊萧长宁,亏你还是个长公主呢!沈玹不仁,你便不义,应冲上去痛斥他一番!跑什么?该心虚的是沈玹才对罢! 萧长宁无力地趴在床榻上,抱着绣枕狠狠捶了一拳,也只敢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上一句:该死的沈玹!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夏绿的清灵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殿下,要烫壶酒给您驱寒么?” “不用。”萧长宁意兴阑珊地拒绝。 夏绿担忧道:“那,可要给您添些炭取暖?” 萧长宁将脸埋在绣枕中,闷闷道,“别来扰我,让本宫静一会儿。” 夏绿没再说什么,似乎退下了,可隔了不到一刻,敲门声再次响起。 萧长宁心绪不宁,正烦着,放开绣枕不耐道:“都说了不用,退下!” 门扇上显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沉稳的嗓音传来:“是我。” 沈、沈、沈玹! 萧长宁猛然坐起,下意识朝门前走了两步,然而在指尖触碰到门扇之时又微微顿住了。她的心情并不平静,这种时候见他,只会徒增尴尬。 “沈提督有事?”她问。 门外的人并未做声。两人隔着一扇门,如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见沈玹没说话,萧长宁低落道:“本宫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话还未落音,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沈玹披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萧长宁怔愣之下险些被门扇撞到鼻子,忙连连后退两步,震惊道:“你……你怎么自己闯进来了。” 沈玹解下玄色的斗篷搭在架子上,按着膝盖盘腿跪坐,气势凌厉,看着她道:“东厂房舍皆归于本督名下,本督进自己的房间,何所谓闯?” 萧长宁张了张嘴,固执道,“若是本宫正巧在更衣解带,你如此进来,岂非失礼?” 沈玹只是好笑地看着她:“夫妻见面,何来失礼?” 萧长宁无话可说,蹙着眉坐在他对面,也不叫人奉茶,干巴巴地将提督大人晾在一边。 好在沈玹并不介意,深邃的目光凝望她半晌,忽而问:“方才长公主来校场寻我,却为何掉头就跑?”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及萧长宁胸中便堵得慌,红梅树下的身影总是反复浮现在脑海。她来不及细细体味这股闷气从何而来,只当自己高高在上惯了,容不得名义上的丈夫朝秦暮楚…… “本宫并未寻你,本宫只是恰巧路过。”她扭头望着案几上袅袅燃起的熏香,竭力让语气变得平静自然。 沈玹审视着她,仿若看透一切,沉吟片刻,了然道:“殿下因何生气?” 萧长宁身子不自在的一僵,心想:他说的对,我因何生气?有何资格生气? 这场婚姻本就脆弱得一触即碎,她自顾尚且不暇,又怎管得了沈玹爱谁厌谁? 这些她早该知道的,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忘不了高烧那日沈玹温暖有力的臂弯,忘不了他沉稳结实的胸膛…… “本宫未曾生气。” “撒谎。” 沈玹一向强势,萧长宁本习惯了见好就收,此时心烦意乱下却不愿低头,满腔忧愤叫嚣着要宣泄。她倏地抬眼,眼神清亮澄澈,凝望着沈玹认真道:“今日上午,沈提督问本宫何为‘天下君父’……” 沈玹一挑眉,似乎惊异于她忽然提及这个话题。 “提督说‘天下君父’是为君者要将天下苍生看做亲父,如孝敬父母般心系苍生,那时本宫并未反驳。而现在,本宫要告诉你,你错了。” 萧长宁身形绷紧,明丽的面容上布满了挣扎之色。她攥紧袖子,指尖发颤,声音却平稳而笃定,一字一句道:“国为家,君为父,威严不可失!天下平民草芥众多,帝王却只有一人,如何能人人兼顾的过来?若君无天威,百官无首,民众不从,虽有国而无君威震慑,当江山瓦解、天下崩殂,一如现在群雄并起,奸臣当道!所以,你的见解虽然新奇,但却是错的!” 说到此,她眼眶发红,也不知道自己突然犯了什么倔,又哽声重复一遍:“本宫没有错,错的是你!” 萧长宁眼中氤氲着水雾,看起来更是明亮柔弱。她咬着唇,身子明明害怕得发抖,声音却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执着,掷地有声,宛如碎玉,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之色。 沈玹自始至终不曾言语,神色凝重,似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含义,又似是不明白她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萧长宁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泪。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只是找个借口发泄而已。 她反驳了沈玹,骂了不可一世的沈提督,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惧怕死亡,但也酣畅淋漓。 屋内静得可闻落针,她红着眼与沈玹对视,等着他的一个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沈玹微微坐直了身子,朝她伸出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来。 萧长宁平静地闭上眼,湿润的眼睫微颤。她知道自己的脖颈细嫩而又脆弱,只要轻轻一捏,她便能彻底从这糟糕的命运中解脱…… 然而,沈玹只是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渍,‘啧’了一声道:“臣与殿下身份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错了便错了,哭什么呢?” 萧长宁小巧的鼻翼泛红,微微翕合,险些又哭出声来。 她宁可沈玹对自己凶恶些,坏些,她宁可恨沈玹,怨沈玹,也不愿如此不明不白地过活,作茧自缚。 沈玹起身,一把将萧长宁拉起来,张扬的眉微微拧起,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出门一趟。” “出门?去哪……沈玹!”话还未说完,眼泪未干的萧长宁便被沈玹拉出门外,随即塞上了一辆宽敞温暖的马车中。 两刻钟后,百来名番子集体出动,肃清了京师最繁盛的琳琅街。 天色阴沉,寒鸦掠过屋脊,番子们俱是按着刀剑伫立道旁,严阵以待;小贩商家缩头缩脑,战战兢兢,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厂又要有什么惊世之举了。 马车内伸出一只骨节干净有力的大手,轻轻挑开帘子,露出东厂提督太监那张狂妄俊美的脸来。 沈玹率先下马,又将一脸茫然、余怒未消的萧长宁扶了下来。 他引着华美尊贵的长公主到了珠宝铺子前,朝她微抬下颌,用睥睨尘世的语气傲然道:“只要长公主消气,想买什么都可以。” 萧长宁心境大起大伏,脑中一片空白,拿不准沈玹这是在置气还是在发疯。 “不、不用……”她磕磕巴巴。 沈玹却对冒着冷汗跪在地上的掌柜道:“将你家的镇店之宝拿出来,买了。” 什么?等等! 沈玹又牵着萧长宁到了一家绸缎庄,萧长宁已是手心出汗,堪比承受酷刑,连连摇首道:“别……” 沈玹自顾自道:“最新花式的绸缎各来一匹。” 又到了酒楼旁,萧长宁已是承受不住了,颤巍巍道:“真不用,这些本宫都不喜欢。” 闻言,沈玹平静地看她,反问道:“那殿下喜欢什么?” “本宫喜欢……” 疾风骤起,卷起二人的衣袍交缠。天空中下起了细碎的雪花,开始是一片两片,不稍片刻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落进他的肩头,落在她的眼里。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竟在此时悄然降临。 萧长宁忽的扭开视线,快步走到一旁无人的小巷口,独自平复微微躁动的胸腔。 “长公主……”沈玹薄唇微张,才说了几个字便忽的住了嘴。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神倏地变得危险而凌厉起来,一把将萧长宁推在墙上,将她纤细的身躯禁锢在自己怀中,自上而下俯视她,冷声道:“别动,本督身后的屋脊上藏了人。” 萧长宁一僵,紧张地望着沈玹近在咫尺的俊颜,小声道:“那怎么办,呼救么?” 沈玹嘴角一勾,笑得很是阴冷:“既然有人急着送死,便成全了他。”说罢,沈玹幽黑的眼睛宛若深潭,定定地望着萧长宁,道:“不能打草惊蛇。现在,本督要引他动手,需要殿下配合。” 萧长宁顾不得胡思乱想了,艰难地吞咽了一番,问:“如……如何配合?” 她眼中倒映着京师辉煌的街道,倒映着深青色的天空和瓦楞,也倒映着沈玹恣意的笑容。他说,“得罪了。” 漫天飞雪,小巷僻静,沈玹忽的倾身,温柔而又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雪花冰凉,他的吻却炙热得不像话,萧长宁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他吸走,心中一直坚守的某根线吧嗒一声断裂,唯留一具僵硬的躯壳攀附着他,任由他搅得天翻地覆。 25第25章同道 此时街道空旷, 万籁俱静,潇潇暮雪笼罩着京师古朴的房舍, 不稍片刻便积攒了一层如烟似雾般的白。 萧瑟的冬风一阵接着一阵鼓动, 卷积着碎雪扑面而来,落在沈玹的镀金乌纱官帽上,也落在了骤缩的瞳仁里。 她睁着惊愕的眼, 满世界都是纷纷扬扬的白, 满眼都是沈玹放大却毫无瑕疵的容颜。 唇上的触感太过真实,湿热柔软,混合着他干净的呼吸,带起一股酥麻且陌生的悸动, 心跳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她被动承受着他的攫取, 呼吸困难, 双腿发软,只能徒劳地攀附着他宽阔结实的肩,从唇缝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沈玹平日为人冷硬,这一吻倒是出乎意料的热情绵长。他半睁着眼,睫毛下的双眸幽深沉静,倒映着萧长宁雪腮绯红、被动承欢的可怜模样…… 本来只是浅尝辄止的吻,现在却有些欲罢不能了。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眼眸似乎更幽深了, 干脆一手托着她软若无骨的腰肢, 一手轻捏她的下巴, 舌头长驱直入翻搅,发出黏腻的、令人羞耻的水声。 萧长宁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某样东西在此时轰然倒塌,碎成齑粉。她如同一叶苇草,彻底卷入了名为‘沈玹’的漩涡中。 就在此时,疾风骤起,平地里乍起无数利刃破空的声音。 萧长宁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沈玹忽的睁开阴冷的双眸,唇舌撤出,单手搂着萧长宁旋转避开,几乎同时,数支羽箭擦着他们的身形齐刷刷钉入一旁的石墙中,箭矢入墙一寸,箭尾仍余颤不止发出嗡嗡的声响,可见来人并不简单。 又是数箭齐发,沈玹不慌不忙,扬起黑色的披风大力一卷,几支箭矢被他尽数卷入披风中化去了力道,铛铛几声过后,来势汹汹的箭矢宛如废铁般掉落在地。 “有刺客!保护厂督!”小巷外的番子们听到了动静,如嗅到了血腥味的苍狼,瞬间聚拢严阵以待。 林欢不知从何跃出,如寒鸦般攀上屋脊,奔跑间弯刀已出鞘,手起刀落一路砍杀过去,凶猛得不像是那个贪吃又天真的少年。 萧长宁呼吸凌乱,唇上泛着可疑的水光,红着眼藏在沈玹的身后。她知道,这才是茹毛饮血的东厂太监真正的面目——强大,狠辣,所向披靡! 心潮叠涌间,又是一条黑影从天而降。她心一惊,定睛一看,却是赶来支援的蒋射。 屋脊上,林欢领着番子与黑衣刺客斗得正狠,蒋射亦是一言不发地弯弓搭箭,手开二石大弓,拉弦如满月,剑尖直指对面屋脊上四处逃窜的黑衣刺客。 “留活口。”沈玹将萧长宁护在自己身后,凉薄的唇微微张合,不带丝毫感情地命令。 蒋射点了点头,松手,箭矢破空而去,射穿一名刺客的肩膀,又钉进第二名刺客的腿中。仅是眨眼一瞬,两名刺客哀嚎着,应声从屋脊上滚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萧长宁喘着气,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瞬间凝成霜白,看得心惊胆战。 蒋射反手从身后箭囊中摸出羽箭,连开数箭,例无虚发,虽身在局外,却与近距离攻击的林欢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愧有神射手之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屋脊后藏匿的刺客团伙被肃清得差不多了,唯有一名头目打扮的高大刺客身手非凡,灵活敏捷,见形势不利,便一路斩开拦路的几名番子,朝西边逃窜开去。 这名刺客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林欢追不上,便收了染血的弯刀,逆光站在烈烈风雪的屋脊处,朝下头的蒋射喊道:“蒋大哥,射他!” 蒋射没说话,只翻身上了屋檐,站在翘起的翼檐上,将弓弦拉到极致,镇定的目光锁定已成为一个跳跃的黑点的刺客。 萧长宁看得心都揪起来了。 一般人的弓箭最多射出六十丈远,而此时的刺客已快逃出七十丈外,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回天乏术了。 一旁,沈玹淡然而立,沉声指点道:“西北风,留意风速。” 蒋射颔首,微微调整了箭矢的方向。在刺客腾身跃起,准备藏入巷中的那一瞬,蒋射松弦,箭矢带着咻咻风向破空而去。 下一瞬,刺客惨叫一声,应声而落。 这场暗杀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便被东厂尽数剿灭。沈玹麾下的实力,萧长宁今日算是彻底地领教了。 “收场。”沈玹一声令下,深邃的眸子浸润在碎雪中,颇有几分清冷。 见萧长宁一声不吭,他回过身来,轻轻握住她微冷的指尖,皱眉道:“没事罢?” 萧长宁望着他张合的薄唇,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被这张唇吮吸搅弄的情形,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直窜头顶,使得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涨红起来,双腿不自觉地发软,几乎要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立。 她将背抵在冰冷的石墙上,垂着头不住地深呼吸,不敢看沈玹,一颗心宛如惊慌的鹿群,砰砰砰撞击着她的胸腔。 沈玹伸手扶住了她的腰,问道:“殿下怎么了?” 他……他怎么可以做了那种事后还这么淡定?! 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真真是要气死她了!好像自始至终深陷其中的只有她一人似的。 居然还被一个太监撩拨得心慌腿软,她亦无法原谅自己! 萧长宁将手背覆在发烫的脸颊上,欲盖弥彰地试图降温,岔开话题道:“你快去处理那些刺客罢。” 沈玹没有动,只定定地看着她,沉思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究竟在纠结些什么。他下意识抬起拇指,轻轻蹭过自己下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的芳泽,令人回味无穷。 茫茫雪雾之中,明明是凛冽的隆冬时节,两人之间却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缓缓消融,化为柔情万点。 沈玹伸出一只手来,玄黑的护腕包裹着他有力的小臂,连手背凸显的青筋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他似乎想要抚摸她微红的脸颊,然而指尖还未触及,身后的林欢一路小跑着过来,不识情趣地打断了这份若有若无的旖旎。 “厂督,那为首的刺客抓到了,还活着。”林欢毫无知觉地眨着眼,问,“是将他押回地牢审问吗?” 沈玹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望着手背上的雪花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将嘴角那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压下,说:“不必,就地审问。” 林欢道了声‘是’,朝番子们一挥手:“带上来!” 沈玹拂去萧长宁肩头的碎雪,眼波深不见底,“接下来的画面不太好看,怕吓着殿下,还请殿下先去马车中避避风,稍候片刻。” 萧长宁正想找个地方将没出息的自己藏起来,便乖乖地点头,垂着头逃也似的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隔绝了沈玹炙热的视线。 坐在马车中,萧长宁长舒了一口气,心跳仍未平静。她懊恼地甩了甩脑袋,只想将脑中那些凌乱而羞耻的画面全都甩出去。 她失神地坐了一会儿,身体的热度才渐渐降了下去。不多时,车外传来一阵凌乱的叱喝和脚步声,约莫是在提审刺客了。 她将脑袋靠在车壁上,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挑开车帘一角,从缝隙中朝外望去,只见东厂番子们将那名刺客头目按在雪地里,正大声地质询什么。 刺客手脚都受了伤,一支羽箭贯穿他的大腿,血浸透了他的黑衣,将方寸之地的白雪染了个透红。尽管如此,他仍是保持着死士风范,一言不发。 见刺客不愿供出幕后真凶,沈玹按刀而立,如同雪地里挺拔的一棵寒松,狠声道:“将他的牙一颗颗敲下来。” 萧长宁将帘子放下,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尽管如此,车外的惨叫声依然清晰可闻。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唇,那里还留着酥麻的触感,能忆起他的舌是如何强势地撬开牙关,在她柔软的领地里肆虐横行…… 明明是那么可怕又冷硬的男人,可嘴唇却出乎意料的柔软,环住她腰肢的手又是那么的有力而轻柔。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沉,沈玹掀开车帘,披着一身的寒气弯腰走了进来,坐在她的身侧。 他镇定自若地掸去肩上的积雪,眼底杀气随着肩头的积雪融化,又归于一片幽黑的平静。 “长公主在想什么?”他问。 萧长宁身形一颤,回过神来,交叠搁于膝上的两手不住地摩挲着,不自在地问:“刺客招了么?” 沈玹道:“招了。” 萧长宁心不在焉地问:“是何人指使……”她本就是随口找的一个话题,以掩饰内心的悸动,话一出口才发现涉及机密,便改口道,“本宫随口一问,若是不方便回答便算了。” “告诉殿下又何妨?”沈玹勾唇一笑,眸色暗沉道,“兵部侍郎蔡丰,这些日子东厂一直在缉查他私吞军银、倒卖军器的把柄,他狗急跳墙,便妄想杀人灭口。” 萧长宁微红着脸,视线不自然地飘向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方才,你为何要……那样做?” 大约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的嗓音细若蚊呐,柔柔的,颤抖的睫毛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心间,微痒。 沈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两片红润的唇瓣上,明知故问地逗她:“哪样做?” 萧长宁一噎,抬眼瞪他。 只是她的眼睛水灵艳丽,瞪起来非但没有丝毫杀伤力,反而弄得像是在撒娇似的。 沈玹心情大好,从坐垫旁的香囊中翻出一块熏香投入炉中,借此掩盖浑身沾染的血腥气,平静道:“不是说过了么,为了让他们误以为本督放松了戒备。只有引诱刺客出手,才能掌握他们埋伏的方位,将他们一网打尽。” “才不是,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萧长宁神情笃定,一副‘你莫要骗我’的模样,不依不饶道,“你可以独自走到空旷之处,更方便他们动手,或者干脆一声令下,让手下人围攻搜捕他们……” “你说得对,方法有很多。” 沈玹颔首,抬眼看她,斜飞的剑眉下,一双幽深的眼睛闪着莫名的光芒,缓缓展开一抹浅笑来,说:“可我只想那么做。” 萧长宁一怔,随即玉面绯红,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她似是期待,又似是忐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沈玹的回答。萧长宁急促鼓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失落道,“沈提督做了那样的事还能如此平静,是在戏弄本宫吗?” “情急之下,并非戏弄。”尽管他的确是怀着私心亲吻了她,但那只是情不自禁而已,并无丝毫要羞辱她的恶意。 何况…… 沈玹搁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自嘲似的想:本督心中,一点也不平静啊。 “你……”萧长宁深吸一口气,压在心中一整日的疑惑和委屈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桎梏,脱口而出道,“沈提督既已有了对食,还对本宫做这些亲昵之举,怕是不妥罢?” 话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 什么叫不妥?自己虽然是他的正妻,但毕竟有名无分,即便沈玹沾花捻草的,也轮不到自己来评头论足罢? 这番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沈玹了。 萧长宁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肩,而后又猛地挺直,装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来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即便错了,长公主的气势也不能丢! 而身边,沈玹一怔,而后了然笑道:“原来长公主生了大半日的气,竟是在气这个。” 被撞破了心事的萧长宁更加心虚,呼吸都抖了一抖,却仍强自镇定道:“本宫不是小气之人,本宫未曾生气。提督喜欢谁,有无对食,跟本宫一点关系也无。本宫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她声音越来越小,轻咳一声,闷闷道:“真的不在乎!”说完,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此地无银三百两。 饶是沈提督在感情方面迟钝如此,也该知道长宁长公主是吃醋了。 明白了这一点沈玹越发愉悦,低笑一声,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要将萧长宁拥入怀中好生安抚的冲动。 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心底一丝陌生的渴望,良久方端正道:“本督没有对食。” 萧长宁猛然抬眼,面露狐疑之色。 见她不信,沈玹又重复了一遍:“本督从未有过对食。” “可明明有人曾亲眼见过,你在司礼监的时候曾与一名宫女花前月下。”萧长宁愕然道,“而且今日在校场,本宫分明看到你与一名大宫女交谈,举止亲密……” “哦?”沈玹没有丝毫被拆穿秘密的尴尬,依旧不疾不徐地问,“殿下看见她的样貌了?” “梅树遮挡,不曾见到。”萧长宁赌气似地说。 不过事后仔细想来,那宫女的身形轮廓熟悉得很,一定是她曾经见过的某人。 “臣不知殿下是从何人那里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殿下今日所见的那名宫女,却并非我的对食。”沈玹的眼中藏有锋芒,捕捉着萧长宁细微的神色变化,缓缓笑道,“她是本督的探子,因有情报交接,故而相见。” 探、探子?! 沈玹不像是在开玩笑,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后,萧长宁睁着双眼,眼中渐渐地泛起了水光。 巨大的尴尬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她的委屈和愤怒冲击得七零八落。萧长宁猛然低下头,将脸颊埋入双手之中,难堪至极地‘啊’了声。 “本宫庸人自扰的样子很难看罢?”她带着莫名的哭腔,呼吸发颤,羞耻而又难堪地说,“……太丢脸了。” 沈玹嘴角带笑,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和无常簿,在簿子上记上一行:某年月日,长宁长公主吃味,本督见之十分愉悦…… 然后才合上簿子,淡然道:“殿下一貌倾城,怎样都不难看。” 本宫信你才怪! 萧长宁无力地倒向一旁,羞得无地自容,磕磕巴巴道:“本宫不、不知提督在宫女中也安插了探子,误会你了,此事就当揭过,不、不许再提。” 沈玹正色道:“殿下无端发火,本督心中委屈,怕是不能忘了。” “本宫错了,本宫不是在生你的气。”萧长宁将如玉般纤白的手掌下移,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玲珑眼,软声央求道,“本宫是在气自个儿,一时想岔,以致口出狂言……反正,反正你也对本宫做了那些轻薄之举,两事相抵,我不追究,你也勿要再提。” 说到此,她莹白的耳尖已浮上一层可疑的红晕。 沈玹望着她那只宛如雪中落梅般的耳尖,眸色黯了黯,笑道:“殿下的意思是,以后若是殿下再做了错事,也可用这般‘轻薄’之举抵消掉?” 萧长宁张了张嘴,刚要反驳,沈玹却是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说:“很好,本督记着了。” 不、不是这般意思啊沈提督! 然而想要反驳已是来不及了,她只好怏怏闭了嘴。 看来自己以后要更加谨慎小心才行,决不能再像今天一样意气用事。让沈玹亲吻一次已是头晕腿软,若是再多‘轻薄’几次,那还得了! 想到此,她不禁又回味起雪中那个绵长炙热的吻来,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好在马车很快打道回府,轻微的颠簸摇散了她满心的旖旎。 她不敢看沈玹,生怕视线会不自觉地为他而停留,索性朝一旁坐开了些许,将半张脸埋入兔毛领中,闭目假寐起来。 沈玹望着她薄薄眼皮下不安滚动的眼珠,望着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狩猎得胜般的笑来。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 入夜,萧长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生平第一次彻夜失眠了。 “本宫约莫是中了名为‘沈玹’的蛊……”她拥着被褥,侧身望着桌上燃到尽头的烛火,自语般喃喃道。 她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中便总会浮现出沈玹的容颜,浮现出初雪下的那个猝不及防的深吻…… 听了一夜雪落的声音,在清晨大雪压断树枝的嘎吱声中,她总算累极而眠。 醒来时已是天色大白,她昏昏沉沉的从被褥中爬起,摇铃问道:“几时了?” 夏绿和冬穗闻声进来伺候她穿衣梳洗,回答道:“回殿下,巳时了呢。” 巳时?她竟一觉睡到了现在,错过了早膳的时辰! 之前她答应过沈玹,要和他同食共进相敬如宾的,今日早膳无故缺席,他不会生气了罢? 夏绿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沈提督说了,今日天寒大雪,殿下可以久睡些,无妨的。” 萧长宁‘咦’了声,张开双臂,任由宫婢将衣裳给她套上,疑惑道:“沈玹现在竟如此大方了么?” “是呢,奴婢们也觉着奇怪,今日沈提督似乎心情很不错呢。”冬穗抢着说道,“沈提督不仅学会了体贴殿下,还命人送了两大箱子的首饰和绸缎来南阁,样样都是精致无双的宝贝。” 萧长宁讶然,问道:“何时的事?” “今儿一大早抬进来的,奴婢们不敢擅自挪动,便堆放在外间等着殿下来处理。”冬穗喜忧参半,支吾道,“殿下,沈提督突然示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萧长宁也拿不准沈玹这是何意,难道他也对自己有了一分情义? 不过这个想法才冒了个头,便很快被她否认:不可能的,昨日两人唇舌相戏,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明显只是在执行一个任务,不像是动了情的模样。 说来也是自己作茧自缚,她竟指望一个太监动情? 想到此,她眼底的那点儿欣喜也化作了淡淡的忧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本宫知道了。” 梳洗完毕,她顾不得吃上两口粥水果腹,便匆匆去了外间。 不大的房屋内果然放了三口红漆铜皮包边的箱子,堆的是城中最华美艳丽的绸缎。桌子上亦摆了几只富贵的首饰盒,萧长宁将盒子打开,里头的金玉钗饰、珍珠宝石大放异彩,珠光宝气几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如此奢靡,也只有洗碧宫最辉煌的那几年能见到了。 这些东西是昨日她赌气时,沈玹拉着她在琳琅街买下的,多半是一时冲动买回来后又用不着,干脆全送来了她这儿,做个顺水人情。 萧长宁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合理,可心里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跃。 她见证过沈玹的武力、实力以及财力,无论哪一方都不输于太后的锦衣卫。他像是把危险的利刃,只要用得好,便可助萧家披荆斩棘,结束外戚乱政的残局…… 不错,于公于私,她都需要沈玹。 萧长宁缓缓地合上首饰盒,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已在太后和东厂之间周旋了这么久,是时候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思及此,萧长宁回身道:“冬穗,伺候本宫更衣上妆。无功不受禄,沈提督既诚心待我,我自当聊表谢意。” 而正当萧长宁下定决心的同时,朝堂之上的形势,却是一派剑拔弩张。 明黄的纱帘之后,太后眼睁睁看着东厂番子拖着一名血淋淋的黑衣刺客上朝。见到这血糊糊的人影,朝中百官骇然色变,不知道东厂又想干什么杀鸡儆猴之事。 垂帘之后,太后猛地攥紧十指,怒道:“沈玹,你这是何意?” 沈玹眸色阴沉,抬手示意,方无镜便将那名被拔光了牙齿、只剩一口气吊着刺客丢在殿中。群臣以沈玹为圆心退散开去,生怕那污血溅在自己身上似的。 兵部侍郎蔡丰缩在躁动的人群中,已是吓得面如土色。 沈玹并未理会太后的诘责,只朝龙椅上的小皇帝一拱手,一开口如石锤落下,九千岁的狠戾与霸气显露无疑:“臣不辱圣命,于昨日皇城之中缉拿江湖刺客数名。” “啊!”萧桓惊呼一声,睁大双眼道,“朕的眼皮底下,竟有如此可怕之事!” 话还未说完,锦衣卫指挥使霍骘向前一步,阴鸷的目光隔空与沈玹相撞,沉声道:“缉拿盗寇,当交于刑部处理,沈提督动了私刑不说,为何还将其带入大殿恐吓陛下!” 沈玹缓缓抬起眼来,入鬓的长眉下,一双寒眸如出鞘刀刃,锐利无双。他嗤笑一声道:“此人乃是受雇的江湖死士,本督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断了线索,不得已采取了一点措施,万望陛下海涵。至于本督为何要将此人带上大殿……” 沈玹顿了顿,阴凉的目光扫视群臣,最终定格在兵部尚书蔡丰的身上,冷然笑道:“自然是,他幕后的主子就躲在这百官之中。”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蔡丰骇得面无人色,臃肿年迈的身形不住发抖,后背一团深色,竟是被冷汗浸透了衣裳。 朝中切切嘈嘈纷论不断,太后显然有所顾忌,试图转移话题:“沈玹,你可知构陷朝臣是何罪?” 方无镜翘着兰花指玩弄小刀,阴柔一笑:“太后娘娘不听供词便断定厂督构陷,未免太过偏颇。还是说,太后您在害怕什么?” 梁太后喝道:“大胆!这金銮大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奴才说话!” 方无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霍骘盯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刺客,满目杀气道:“沈提督昨日抓的刺客,今日才想着来兴师问罪,着实太过奇怪。因中间相隔一天,即便有供词,也不排除被动了手脚或是屈打成招的可能,望陛下明鉴。” 沈玹气定神闲道:“并非本督在动手脚,而是这名刺客嘴硬得很,本督只好辗转将他的发妻和幼子请到东厂大牢中,这才让他松了嘴,供出幕后真凶。这一来一回花费一整夜,故而迟了些。” 有妻子作为软肋,难怪这名高价请来的刺客松了嘴,供出了买凶人。 霍骘目光一寒,两腮咀嚼肌鼓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蔡丰这个废物! 方无镜抬脚,狠狠地踩在刺客的手背上,刺客顿时惨叫一声,狼狈地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用没有了牙齿的、漏风的嘴发出垂死之音,朝蔡丰拼命喊道:“蔡大人……蔡大人救我!” 刺客含着血,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何况他从百官之中一眼认出了蔡丰,显然是熟人,若说他们毫无瓜葛,怕是傻子都不会相信。 蔡丰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臣冤枉!太后明鉴,皇上明鉴!” 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玹朝方无镜使了个眼色。方无镜会意,从怀中摸出一份带血的罪状,交给殿前侍立的宦官转呈。 那宦官接了认罪书,却并未呈给小皇帝,还是直接送去了太后手中。 梁太后看完罪状,自知蔡丰是保不住了,当即沉吟不语。好在蔡丰本来就是个绣花枕头,即便折损了也没什么,就当是白送给沈玹的大礼。 “从上个月起,便不断有江湖高手混入京师,且在混入城中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有人暗中笼络了他们。经东厂督查,发现这些高手都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座幽静别院中,而别院的主人,正是兵部蔡大人。” 方无镜嘻嘻笑道:“太后和锦衣卫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查。” 朝堂一派肃然,唯有蔡丰哆嗦着匍匐于地,发出绝望的抽噎声。 气氛正凝重着,萧桓不住地拿眼去瞥帘后的太后,没有什么主见地问道:“依太后所见,这买凶残害重臣的罪,该如何判呢?” 小皇帝这话算是坐实了蔡丰的罪名。 梁太后不语,霍骘代为答道:“当廷杖五十,革职流放。” 方无镜不平道:“这也罚得太轻了!” 沈玹伸手,示意方无镜噤声。他面色不动,从容道:“那便开罚罢。” 沈玹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得反常,他不惜当堂质问,又怎甘心草草收场?梁太后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沈玹还留有后手,等待时机发起致命一击。 按礼,廷杖官员需锦衣卫执刑,东厂提督监刑。 沈玹坐在殿外的太师椅上,手撑着太阳穴,目光阴沉地看着蔡丰被扒去官袍,如待宰的猪羊般面朝下缚在长凳上,露出他肥厚的后背。 行刑的锦衣卫执杖而立,一杖落下,蔡丰发出如杀猪般的惨叫。 两杖落下,皮肉被猛力击打的脆响回荡在金銮大殿,所有人的心跟着一抽,仿佛那重棒是落在了自个儿身上。 六杖七杖,蔡丰的后背高肿,隐隐渗出血来,惨叫由盛转衰。 到了三十杖,蔡丰已是无力哀嚎了,整个后背连同肥硕的臀部,俱是一片皮开肉绽。 四十杖,血肉横飞,蔡丰垂着脑袋没了声响,身体随着棍棒的落下间或抽动,空气中弥散着难闻的屎尿味。他竟是失了禁,出气多进气少。 行刑的人换了两拨,锦衣卫的每一棍都毫不留情面,使了十成十的力度。这五十杖打下来,蔡丰即便侥幸不死,也该一辈子瘫着了。 沈玹凉凉一笑,眸子倒映着满宫的银装素裹,寒气逼人。他知道,霍骘压根就没想让蔡丰活下来,而是要借机打死他灭口,一了百了。 五十棍打完,蔡丰彻底没了声响,不知是死是活,很快被人连人带凳子拖了下去。阶前溅着斑驳的血迹,衬着屋檐上的白雪,显得触目惊心。 小太监提了一桶水泼在阶前,唰地一声冲去血迹和污秽,汉白玉的石阶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洁。 监刑完毕,沈玹起身,坦然迎着百官惧惮的目光踏入大殿。 “该罚的也都罚了,沈提督可满意了?”太后冷然道。 沈玹扫视群臣,缓缓道:“太后莫急,臣还有一事未向陛下禀奏。” 萧桓忙道:“沈卿请讲。” “蔡丰所收买的那些江湖刺客,个个都身手不凡,出价自然也都不便宜。大小十余名高手加起来,少说也得黄金百两,再加上安置这些刺客的宅邸和开支,花费更是数不胜数。试问蔡丰一介兵部侍郎,俸禄微薄,何来这么多银两?” 沈玹顿了顿,继而道:“所以,臣顺便查了查蔡丰的收支明细,倒是查出了他与徐州刺史勾结倒卖军器,并私吞军银,从中牟取暴利。” 此言一出,如冷水滴入沸油之中,满堂哗然。 “什么?!”小皇帝惊愕无比,猛然站起,无措地望向帘后的梁太后,“母后,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简直大逆不道!” “皇帝急什么!”太后呼吸急促,加重语气道,“沈提督可有证据?” 沈玹道:“徐州刺史已被本督拿下,至于兵部这边的漏洞,若陛下允许,臣一查账本便知。” 萧桓立即道:“朕准奏!” “皇帝!”太后咬牙,想要制止,却已经晚了。 萧桓被吓得一抖,忙坐回龙椅上,委屈道:“母后,朕说错什么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圣谕一出,覆水难收。 沈玹一撩披风单膝跪拜,缓缓抬眼道:“臣,领旨。” 私吞军银、倒卖兵器乃是诛九族的重罪,兵部尚书连坐同罪,少不得要革职查办。梁太后无力地靠在凤椅上,十指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肉中。 哀家的兵部,算是彻底完了…… 她恨得发抖:好你个沈玹!霍骘不过是朝你放了两支冷箭,你便变本加厉地还给哀家了!就让我们走着瞧,谁能压得过谁! 沈玹下朝回到东厂,刚下马,门外扫雪的吴有福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禀告道:“大人,长公主在房中等候您多时了。” 萧长宁? 该不是又要向他讨要出府的手令罢? 沈玹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嗯’了声,将马缰绳交到吴有福的手里,命令道:“让蒋射随着方无镜去兵部走一趟,将兵部的人全带回东厂监管,一个不落。” 吴有福领命,退下安排去了。 沈玹定了定神,踩着积雪径直朝后院寝房走去。 此时雪霁天晴,屋檐藏雪,到处一片雾蒙蒙的白。萧长宁穿着一身烟霞色的礼衣,盘着精致而庄重的发髻,画着明艳的妆容,正仰首站在廊下,望着檐下的冰棱出神。 她的明艳与雪的淡雅融为一体,美得像是一幅隽雅秾丽的工笔画。 沈玹不由地放缓了脚步,唯恐自己的满身肃杀惊扰了画中美人。 头顶的树枝不堪积雪的重负,咔嚓一声折断,雪块坠落,惊醒了萧长宁。她回过神来,看见了沈玹站在庭前的积雪中,不由微微一笑。 那个笑很浅,但沈玹还是看见了。三个多月了,这是沈玹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明艳而又羞怯的笑容,鲜活万分。 他默然地伫立在雪地里,阴郁的心情也随着她这抹纯净的笑容消散,拨云见月。良久,他才迈动长腿,朝廊下的长公主走去。 “进屋来说。”他解下披风,示意萧长宁进屋。 这次,萧长宁并无丝毫犹疑,坦然迈进了这间她曾经避之不及的房舍。 “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我都见着了。”萧长宁站在他身后,轻而平静地开口,“以后不用花这些银两,宫中的样式比民间的新颖,本宫不缺这些。” 沈玹一顿,将披风随手搁在案几上,方盘腿坐下,朝她笑道:“今日长公主如此乖巧,是有何事相求?” 萧长宁咬了咬唇。 片刻,她下定决心似的朝他走了两步,那双总闪着怯懦而灵动的光芒的眼眸,此时满是坚定,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而后,在沈玹略微讶然的目光中,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缓缓屈膝行了至高无上的大礼。 “沈玹,我们结盟罢。” 26第26章坦白 萧长宁这一礼弯下, 比任何空口承诺都要来得郑重。 沈玹着实惊诧了一番。 他见过下属对自己磕头,见过百官朝自己拱手, 见过对手向自己屈服, 却从未有过皇室嫡亲纡尊降贵地朝自己行国士之礼。萧家的人,哪怕是身同傀儡任人摆布,骨子里却仍保持着皇室的清高, 这么多年来, 沈玹便是再位高权重,于皇家人看来也不过是个披了张人皮的狗奴才。 他们既怕他,又瞧不起他。 以大礼敬他的,唯有萧长宁一人。 这位年轻的长公主, 此时将双手交叠于额前,缓缓屈膝弯腰, 一礼到底, 瘦削的肩微微发颤,像是一株蒲草,扎根于乱世的风雨飘摇中,以一己之力扶起一个帝国的威严。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曾经的沈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他不明白那些刺客为了一句承诺而前赴后继地去送死是为了什么,现在, 却有些懂了。 萧长宁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或许, 沈玹一刻不答应, 她便一刻不会起身。 固执得令人心疼。 淡薄的冬阳照在瓦楞间的冰棱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雪水消融,从檐下滴落,落在阶前的水洼中,发出清越的声响。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很辛苦,萧长宁手臂酸颤,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沈玹起身,走到她跟前站定。 从萧长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笔挺的下裳和纤尘不染的皂靴。 下一刻,沈玹屈膝半跪在地上,以一个平等的姿势和她对视。他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轻轻拉下她置于额前的双手,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是个长公主,不该向臣行礼。” 萧长宁缓缓抬眼,眸中泛着水光,如一泓秋水,诚恳道:“你什么也不缺,除此以外,本宫想不到别的法子表明诚意。” “殿下一定要这样同臣说话么?”沈玹半跪在地上,望着同样保持着屈膝姿势的萧长宁道,“当初成婚的时候,你我未曾夫妻对拜,现在倒是补全礼节了。” 他还有心情打趣,萧长宁心下一喜,自知结盟一事有了希望,忙问道:“那你可应承我了?” 沈玹眼里已有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却仍绷着一张俊脸,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道:“殿下不妨说说,与我结盟,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萧长宁早想好了答案,对答如流道:“其一,当今朝堂权势,你与太后各得一半,但太后终究是外戚,又是个颇有野心的女人,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你和她迟早要分个输赢胜负,既是如此,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 沈玹心里其实也早有了答案,偏生不表露出来,只面沉如水地坐在案几后,盯着萧长宁上下张合的唇瓣道:“继续说。” 萧长宁敛裾坐在他对面,极力游说:“其二,我是萧家血脉,你与我结盟,便是与天下正统结盟,史书也不会再对你有所诟病。” 沈玹‘嗯’了声,从案几上的瓦罐中舀了两颗腌渍青梅丢在酒壶中,又将壶架在炭盆上煮着,漫不经心道:“本督并不在乎史书如何评论。” “其三,”萧长宁深一口气,缓缓道,“我可以为你拉拢越瑶。” 沈玹煮酒的手一顿。他面上露出稍许兴趣来,“有意思。不过本督听说,北镇抚司的越抚使一向中立,从不归附任何党派,又怎会看上东厂。” “本宫自小同她一起长大,自然了解她。越家受过本宫母妃的恩惠,为了报恩,她坚持不愿归附太后麾下,而是选择效命于皇上。可她的北镇抚司实在是势单力薄,她又为太后所不喜,夹在锦衣卫和东厂之间,过得是两面不讨好的生活。” 说到此,萧长宁眼中满是希冀,身子微微前倾靠近沈玹,“她并非真的想要中立,而是因为不想归附于太后,又受厂卫不和的影响,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而已。若是东厂肯礼贤下士,冰释前嫌,她一定不会拒绝。” 萧长宁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沈玹嘴角微微扬起,将烫好的酒水注入杯盏中,问道:“殿下如此笃定,越抚使真的会答应与东厂为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热气蒸腾,酒香四溢,萧长宁做了最后的总结,“沈提督可让越瑶做内应,打入锦衣卫内部,岂不如虎添翼?” 沈玹轻笑了声,抬起斜飞的眉眼看她:“越抚使知道殿下如此坑她么?” “……” “怎么能说是‘坑’呢?”萧长宁半晌无言,一边用眼瞄他,一边小声辩解,“越姐姐已经知道啦。在来见你之前,本宫便同她通了书信,告知此事。” 其实越瑶并不反对。越家满门忠烈,越瑶心里也是向着萧家的,只要东厂能站在萧长宁这边,她自然愿意出绵薄之力。 “本督有一事不明。”沈玹整了整衣袖,问道,“殿下为何舍弃了太后,而选择东厂?” 杯盏中琥珀色的酒水荡开涟漪,倒映出萧长宁微红的脸颊。 风吹动窗扇,雪块坠落,发出簌簌的声响。 “因为我想活下去,风光无限地活下去。”萧长宁抬起眼,眸中水光微荡,一字一句道,“我出嫁时,太后曾告诉我,只要我协助她杀了你,她便会风风光光地将我迎回宫中。” 沈玹一挑眉,没想到她竟直接将这种事抖了出来。 “可我又不傻,我知道她在骗我。我从嫁入东厂的那一刻起便成了牺牲品,成了皇族的耻辱。太后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我这个‘污点’活下来的。你若死了,太后再也没了顾忌,我也没了利用的价值,等待我的只有死亡……所以,我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和你一起,将阉人这个‘耻辱’变成至高无上的荣耀。” 沈玹仔细地听着,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为何到现在才做出抉择?” 萧长宁顿了顿,心虚道:“因为之前……一直很怕你。” 沈玹喜欢她不经意间的示弱和坦诚,又问道:“为何现在又不怕了?” “本宫又不傻,谁对我好,谁利用我,本宫看不出来么?况且,我……” ……我喜欢你。她悄悄在心里说道。 越瑶曾告诉过她:感情一事,谁先动了情,谁就输了。 如此看来,她已输得彻底,却甘之如饴。 “总之,”她玉面绯红,眼神清澈,强作镇静道,“你可愿意与本宫结盟,结束外戚干政?” 沈玹的视线落在萧长宁紧攥的十指上,已然看穿了她沉静外表下的忐忑。他没有说话,只将案几上的一杯热酒推到萧长宁面前,良久道:“饮下此酒,盟约生效。” 萧长宁一怔,眼中的忐忑化作惊愕,又逐渐转变成欣喜:“你答应了?” 沈玹吓她:“再不喝,本督就要反悔了。” 萧长宁忙端起酒盏,与沈玹的那杯一碰,发出清越的声响。顾不上洒出的酒水沾湿了袖口,她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倒扣在案几上,辣得皱眉吐舌,却仍笑得灿烂,说:“行必果,诺必践!” 沈玹望着萧长宁红唇上湿淋淋的水光,眸色一暗,不由地想起了昨日在碎雪中的那个深吻。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越过案几,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拭去那一抹引人遐想的水光,另一只手端起自己的酒盏送到唇边,仰首饮尽。 喝酒的时候,他狭长凌厉的眼睛一直望着萧长宁。烈酒入喉,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朝她举杯示意,“欢迎加入东厂,长公主殿下。”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心旌摇动,萧长宁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宛如过电,热流从四肢百骸腾地一声涌上脸颊,双腿不自觉发软。 她只能掩饰似的轻咳一声,调开视线道:“既已结盟,有两件事……本宫需向你坦白。” 沈玹从容自若地收回手,道:“请讲。” 萧长宁竭力平复紊乱的心跳,说:“年关太庙祭祖,太后和锦衣卫会有所行动,你要当心。” 意料之中的事,沈玹并无讶异,平静道:“此事,已有内应上报本督。” 这么快?!东厂办事的效率还真是…… 萧长宁又有些忐忑起来。虽已与东厂结盟,但和厂中番子比起来,她实在是太势单力薄了,真担心沈玹嫌弃她无用,而毁了结盟之约。 沈玹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低沉道:“殿下只需稳定太后和皇上,其余的什么也不用你做,本督自会安排。” 萧长宁点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沈玹问道:“殿下想坦白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萧长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眼神飘忽了半晌,方鼓足勇气愧疚道,“先说好,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是个意外,你听了莫要生气。” 沈玹道:“且说说看。” 萧长宁却连连摇首,央求道:“不……你答应了不生气,本宫才敢说。” 沈玹挑眉,不知她又在捣鼓什么。约莫着想她也犯不了什么大错,他索性颔首应允道:“本督应了,说罢。” 萧长宁紧张地揉搓着袖边,垂着头一副愧疚的模样,支吾了半晌才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那个,如果说,本宫不小心……弄丢了你的‘宝贝’,你会怎么样?” “……”沈玹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什么宝贝?” 27第27章惩罚 萧长宁以为沈玹是受惊过度一时无法接受事实, 但仔细看他脸色,又不似生气的模样。她一时也拿捏不准, 便硬着头皮解释道:“上月, 本宫去了一趟净身房,找到了你的那个……” 话说到此,沈玹已然明白, 他沉稳不变的性格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神色几番变换,许久才强行归于平静。 沈玹道:“殿下千金之躯,去那种地方作甚?我猜猜,越抚使才是主谋罢?” 他一击即中, 萧长宁眉尖一颤,眼神略微飘忽。 “越姐姐并不知情。”她死也不会将越瑶供出来的, 便真假掺半地说:“那时本宫不是挺怕你么?就想着能不能找个什么东西制衡你, 也好为自己谋条退路,就阴差阳错的……” 她已经无颜再说下去了,双手抠着袖边,留给沈玹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火盆上温着的酒散发出醉人的酒香,热气袅袅。萧长宁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可等了许久,想象的暴风雨并未到来。 沈玹只是慢慢屈起一条腿, 单手搭在膝盖上, 颇有几分审讯的架势, 缓缓道:“本督很好奇, 如何个阴差阳错法?” 萧长宁仿若被扼住了喉咙,方才结盟积攒的些许底气散了个七八分,提醒沈玹道:“你说好了不生气的。” 沈玹笑得有些阴凉:“本督没生气。” “就……回来之时,被你养的狗察觉,抢去吃、吃掉了……”最后几个字已是低不可闻。 沈玹嘴角抽了抽,像是在竭力遏制着什么,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茫然和崩塌。 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倒霉到什么地步、巧合到什么地步,才会有这般跌宕起伏的遭遇。 萧长宁见他沉吟不语,心中越发愧疚难安,适时伏低做小:“或许你那恶犬是本宫命中一劫,谁也料不到会有那番遭遇……本宫真不是故意的!早料到今日,我是万万不会行此下策的,你别生气,是本宫错了。” 沈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问:“就是我家狗吃坏肚子的那日?” 萧长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抬起秋水般的眼说:“吃了那样的东西,能不坏肚子么?” 长公主可谓是十分有理了! 沈玹绷着一张脸,正酝酿着满腹坏水,就见萧长宁将双手搁在案几上,凑过来及有诚意地说:“本宫会想办法赔一个给你的。反正,沈提督青春正盛,也不急着用它不是么?” “不必了。”沈玹揉了揉眉心,额角跳动道,“本督用不着。” 哦?用不着的意思就是,不会计较她的错误了? 萧长宁心下一喜,仿佛阴雷滚滚的天中乍现一线曙光。 可下一刻,沈玹的一番话便将她打回了原形:“不过,长公主如此阴害本督,此时绝不能就此作罢。” 说着,他掏出怀中的无常簿,在萧长宁惊惮的目光中慢斯条理地润了墨,一边写还要一边念出声,用低且沉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某年月日,长宁长公主窃本督之……” 凌迟之刑也不过如此! “别别别!” 传闻中被记上无常簿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萧长宁倒不怕沈玹杀她,只是担心自己的清名受创,情急之下直起上半身身,伸手捂住了沈玹的簿子,软声恳求:“别写上去。若是你这簿子让旁人瞧见了,本宫岂不是成了众人的笑话?” 沈玹捻着鼠须细笔,似乎勉强松口的样子,沉声道:“那,殿下该如何补偿本督?” “借别人的,还你一个新的‘宝贝’……” 沈玹根本就不听她说完,抬笔挥墨:“某年月日,长宁……” “好,本宫不提这个!”萧长宁死死地捂住他的无常簿,着急道,“那你说,你想要本宫怎么做?” “很简单。”沈玹道,“搬回本督的寝房,贴身服侍本督三月。” 萧长宁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让一个长公主做你的侍婢?” “还要同睡,侍婢可爬不上本督的床。”沈玹幽深的眼睛盯着她,如此说道。 风吹落簌簌的雪花,炭火发出噼啪的脆响,萧长宁犹豫了一瞬,慢慢缩回手。 沈玹将她的犹疑和忐忑收归眼底,望着她微微绯红的耳尖,肃然道:“殿下可知,东厂如何处置那些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的罪人?” 萧长宁摇了摇头,心想本宫不想知道呢…… 沈玹已经说出口:“将其手脚砍去,挖眼割舌,做成人彘,使其不能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再看非礼之物,不能再说不该说的话。” “本宫答应就是了,做什么说得如此吓人。”自知拗不过沈玹,萧长宁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微红着脸说,“不过,本宫从未伺候过别人,沈提督可别指望本宫能做得多体贴。” 约莫是觉得被沈玹牵着鼻子走有失长公主的威仪,她又小声补上一句:“你们东厂折腾人的法子真多。” 沈玹只是平静地合上簿子,轻轻勾起嘴角道:“若是真想折腾你,长公主殿下是没机会抱怨的。” 他微微张嘴,指了指自己的舌。 萧长宁忙闭紧嘴,仿佛真会有刀子来剜自己的舌尖似的。但她性子闹腾,沉默了片刻便忍不住了,问道:“沈玹,你真的应承我了?” 沈玹反问:“我像是会出尔反尔之人?” “不是,只是觉得不太真实。若放在三个月前,本宫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与东厂同仇敌忾。”萧长宁弯了弯唇,眼中的谨慎和忐忑已消散不见,说:“本宫会帮你的。” “还是那句话,殿下什么也不用做,还如往常那般,替本督稳住皇上便可。”沈玹淡然道,“这很重要。本督不想未丧命于外敌之手,却死于同盟内斗。” 他此话言外有意,萧长宁自然听出来了,颔首道:“本宫明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萧长宁心中雀跃无比,她需回去好生准备一番,做好万全之策来应付接下来的三个月。 萧长宁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回首伫立,问道:“沈提督,你会保护好皇上的,对吧?” 沈玹沉吟了片刻,抬眸注视她,只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会保护好殿下。” 雪霁初晴,天光乍泄,满世界都覆盖了一层温柔的银白。 沈玹负手站在廊下,望着萧长宁的背影闪进对面的南阁中,这才绷不住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张狂的笑来。 他朝廊下卧眠的黑犬吹了声口哨,命令道:“过来!” 黑犬不明所以,摇着尾奔了过来,却被沈玹一把按在地上。 “汪!”黑犬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沈玹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到双肩发颤,仿佛方才故作的沉静严肃都在此刻尽数瓦解,按着黑犬笑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低沉道:“你这饿死鬼投胎的畜生,怎么什么东西都敢吃!” 如此生动恣意的笑容,眉目飞扬,哪里还像平时那个阴鸷的东厂提督? 这一日,沈提督和长公主隔着半个庭院,各自在自己房中会心一笑。 笼络心上人的第一步:假装结盟,蓄意靠近,达成! 过了两日,萧长宁果然搬去了沈玹的房间。 她故意迟了几日,显得自己并不猴急。沈提督也淡然等了几日,看她还能躲几天。 雪化这天入夜,沈玹公务归来,沐浴更衣后推门一看,便见灯火灿然中,萧长宁一身藕粉色的新衣,梳着整齐的发髻,戴着他先前赠送的金钗和玉饰,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边练字。 见到沈玹归来,她轻轻地搁了笔,神情有些局促,满头的金钗珠光轻颤——那样华丽堆砌的钗饰,也只有戴在她的头上才不会显得艳俗。 但沈提督是意识不到自己审美俗气的,他只觉得今日的萧长宁分外好看。 烛火摇曳,萧长宁抿了抿唇,眼神从沈玹冷峻端正的容颜上扫过,落在他身后的雕花门扇上,又从门扇转回,落在他按着细刀的修长指节上。 良久的沉默过后,沈玹解了披风搭在木架上,大步跨过来,在萧长宁对面坐下,欣赏她漂亮的行楷。 气氛正微妙之时,沈玹突然放下染墨的宣纸,找了个话题:“臣一直想问,长公主因何厌恶太监?” 萧长宁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疑惑做杀人沾血生意的东厂提督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半晌,她坦然道:“我七岁那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大半月的雪,城外冻死了很多人,父皇于太庙设下祭坛为民祈福,我们姐弟俩留守洗碧宫,在那最冷的一个夜晚,洗碧宫的掌事太监瞒着病榻上的母妃假传圣旨,将年幼的我和桓儿骗去了宫外,关在了御马监的杂物房中,在无边的黑暗中冻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太医说若是再晚上半日,我和桓儿都会没命。” 这样的结果,和番子呈报上来的情报并无出入。沈玹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变得晦涩且深沉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那个太监畏罪自裁了,当年的那种恐惧和极寒已随着年月的流逝而淡去。只是当时到底年纪小,不明白什么叫做争宠的迁怒,什么叫做夺嫡的凶险,只单纯觉得太监是肮脏且可怕的东西,从此敬而远之。”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靠近太监就会条件发射地打冷颤,仿佛自己还处在那四面无窗的、冰冷黑暗的杂物间里。 大约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唯恐言多必失,萧长宁恰到好处的住了嘴,柔软的眼波中再无丝毫憎恶或恐惧,只略微不自在地说:“六年前那么骂你,是本宫的不对。” 28第28章拥抱 萧长宁这个人, 若是真心想对一个人好,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的。 六年前理所当然的恶语伤人, 却在这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中化作虚无, 歉意的话一说出口,如搬走了压在她心上的千斤巨石,连呼吸都轻快了不少。 沈玹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 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她, “殿下莫不是以为,臣娶殿下只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恶语中伤?” 萧长宁认真地想了想,诚然道:“刚开始本宫确实以为是你的报复,不过现在看来, 沈提督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沈玹却是凉凉笑道:“本督就是心胸狭隘之人。” “……”萧长宁一噎,有些心伤, “难道你真是为了报复?” 沈玹盘腿而坐, 更显腿长肩宽,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随意搭在案几上,低沉道:“若是旁人如此,本督定会十倍奉还之,但如若是殿下你的话,大可不必计较了。” 萧长宁有些受宠若惊,玲珑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笑道:“本宫就知道, 沈提督是个好人。” “因为, ”沈玹望着笑容生动的她, 眼底划过一丝戏谑,用难得的温柔的语气道,“即便本督不报复殿下,殿下也是够可怜的了。” 萧长宁还未高兴够,就被沈玹一句话打回原地,不由蹙眉叹了一声,悻悻然道:“竟是这样啊……那本宫该说谢谢么?” 沈玹却道:“没关系。” “没关系?”萧长宁疑惑道,“你该说‘不必谢’才对呢。” “并未说错。”沈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就是‘没关系’,臣只说这一次。” 萧长宁愣了愣,眼睛一转,很快反应过来,沈玹的这句‘没关系’是对她的答复——那句迟来了六年的道歉的答复。 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打开,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世上,并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声‘没关系’的,萧长宁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哪怕人生如夜路跌撞,幸而在跌入命运的深渊之前,沈玹递给了她一条有力的臂膀。 “殿下可知道,臣手下的玄武役役长林欢,为何如此贪吃?”正在她思潮叠涌之际,沈玹忽然将话题转到了林欢身上。 萧长宁回神,想起刚来东厂那会儿,林欢带着她熟悉东厂环境时曾提及过此事,便答道:“林役长对本宫说过,他是儿时饿怕了,才对吃有了执念。” “不错。”沈玹颔首,缓缓道,“林欢嗜吃如命,唯独有一样吃食,他宁死也不会碰。” “是何吃食?” “鸡腿。” 萧长宁不明白沈玹忽然提及这事是想作甚,疑惑了片刻,顺着话题问道:“鸡肉对于他那样贫寒的孩子,应是算得上佳肴了罢。林役长却为何如此抗拒?” 沈玹顿了顿,方说:“在他十二岁那年,他那年迈多病的阿娘用一只鸡腿将他骗到宫门外,用他一生的自由和尊严,换了二两银子和三升米。” 烛火噼啪,萧长宁缓缓瞪大眼。 沈玹的叙述里,是一个她从未触及过的贫寒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寒门如蝼蚁,贫民似草芥,一个少年被阉割去势,成为深宫中一辈子也无法逃脱的残疾囚徒,如此惨重的代价也不过是二两银子的补偿…… 二两银子,甚至还比不上她身边宫女的月钱。 “再说蒋射,青楼娼妓之子,即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也不过是一个被继父卖入宫中换了酒钱的弃儿。”沈玹语气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恍若重锤落在萧长宁的心间。 萧长宁心中竟有些难受,细声道:“我……我先前并不知道这些。” “臣并未责怪殿下,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同臣一样,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怪物。”沈玹嗤笑了声,换了个姿势,肃然道,“当然,不幸的遭遇并不能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借口,包括臣所做的一切,臣并不为自己开脱辩驳。”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萧长宁红唇微启,半晌才问:“你为何要同本宫说这些?” 沈玹抬起斜飞的长眉,微扬起下颌道:“因为他们和殿下一样,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如何,每一个在泥淖中努力活着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他刚沐浴完,衣襟松垮,稍一抬头,便会露出些许喉结的影子。 萧长宁恍惚了一瞬,片刻才将视线从沈玹脖颈处移开,温声道:“本宫明白了,只有接纳东厂的一切,本宫才能真正地与你们并肩站在一起。” 沈玹道:“这很难,毕竟东厂时刻与罪恶和危险相伴,殿下害怕吗?” 萧长宁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说:“本宫总算明白了,为何东厂的番子会如此死忠于你。有沈提督在,本宫不怕。” 沈玹嘴角不禁一扬,又很快压下。 他很想抱抱萧长宁,揉一揉她黑亮的头发。手指动了动,到底是忍住了。 萧长宁并未察觉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沈玹,忍不住问道:“沈提督你呢?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沈玹怔愣了一瞬,而后平静道:“没甚好说的,臣自愿入的宫。” “你撒谎。”萧长宁慧眼如炬,轻声道,“你身上那种浸透了血气的野性与强悍,若非经历过千锤百炼,是显露不出来的。” 说着,她又有些委屈道:“沈提督可知道,本宫嫁来东厂那日见到你,吓得魂儿都没了。” 沈玹淡然道:“臣自然知道,殿下不正是晕在臣的怀中么?” 萧长宁脸一热。 沈玹心中愉悦,面上不动声色且极其自然地说道:“时辰不早了,就寝罢。” 说罢,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山般笼罩着萧长宁。 接着,在萧长宁疑惑的目光中,沈玹缓缓张开双臂,如同在索取一个拥抱。 萧长宁脸红得更厉害了,心道:沈提督原来如此猴急的么?这么大喇喇地索求拥抱,未免不太合适罢? 不,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已经成婚了。 萧长宁心乱如鼓,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沈玹,已然有些呆滞了。 见她不动,沈玹微微皱眉,催促道:“殿下还不过来?” 萧长宁慌忙起身,灯影镀在她的眼中,宛如碎金浮动。她犹疑了一瞬,难掩紧张地说:“真、真的要这样么?” 沈玹反问:“殿下来臣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些补偿臣的么?” 也对…… 萧长宁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沈玹面前站定。 夜色深沉,灯影摇晃,隆冬时节的雪夜显得如此的安详静谧。下一刻,萧长宁颤巍巍伸手,柔软的双臂从沈玹张开的双臂下穿过,轻而羞怯地揽住了他强健的腰肢。 震惊的反而是沈玹。 温香软玉贴上来的一刻,他怔愣了一瞬,低下头,正好撞见萧长宁闪着水光的清澈眼眸。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眸子,眼型漂亮撩人,眼波如水,眼睫如蝶,此时正羞怯而坚定望着他。 那一瞬,阴鸷冷硬的沈提督心尖一颤。 他张开的双臂僵了僵,而后微微合拢,用力地回搂住萧长宁的腰肢,使得两人的身躯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沈玹的身躯结实有力,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蓬勃的肌肉,硬的不行,热如烙铁。 沈玹垂首,用带着笑意的嗓音低声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萧长宁眨眨眼,诚恳道:“不是你张开双臂,让本宫抱你吗?” 灯花噼啪落下,轻轻的,唯恐惊破了这一室的暧昧。 “臣只是,”沈玹深深地注视着她,眼波幽暗深邃,哑声道,“想让殿下给臣宽衣。” 屋内一片死寂。 ……宽衣? ……宽衣?!!! 萧长宁白皙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涨红,整个人因极度的羞耻和震惊而出现了短暂的茫然之色。而后,她慢慢、慢慢地反应过来,猛地缩回手,挣开了沈玹的怀抱,仿佛她抱的不是肉躯,而是烧红了的烙铁。 沈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似有不满地皱了皱眉。 萧长宁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一步,红着脸磕巴道:“我……你……” 沈玹向前一步,逼近她道,眼波深不见底,缓缓说道:“但,如果长公主有需要,臣愿意奉陪。” “别!”萧长宁伸出一手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制止他继续靠近,而后又猛地捂住脸,颤巍巍说,“求、求你!忘了它!” 沈玹摇摇头,意犹未尽,“忘不了了。” “我、我去沐浴更衣……”萧长宁心慌意乱,眼神躲闪不敢看沈玹那略带得意的俊颜,红着脸低头就往外走。 疾步逃离寝房,她站在回廊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倚在门扉上大口呼吸冬夜的冷气,燥热的心这才慢慢恢复了冷静。 不多时,屋内传来了沈玹低沉的笑声,萧长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磨磨蹭蹭地沐浴完,该面对的窘迫还是得继续面对。萧长宁挪着步子进了卧房,沈玹已在榻上坐着了。 室内温暖,他穿着单薄的里衣,墨发披散你,宽肩窄腰,微微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点结实的胸肌,正愉悦地朝她招手: “过来。” 29第29章同寝 萧长宁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一支碧玉簪松松地斜簪在发间,脑后的长发如瀑般垂下, 更显得身量玲珑妙曼。此时她的脸被浴池中热水蒸得发红, 在灯火下浮出一层羞恼似的薄晕来,看起来格外诱人。 萧长宁走到沈玹面前站定,朝床榻望了一眼:床榻很宽, 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 只有一床蜀绣的大棉被。 萧长宁踟蹰了半晌,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窘迫,装作自然平淡的语气问道:“只有一床被子,夜深雪寒怕会着凉。” 沈玹却道:“臣身子暖, 殿下不会着凉。” 他面色如常,说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 萧长宁却是脸一热, 摆摆手道:“不必了,还是加床被子好。”说着,她转身走到墙边收纳衣物的矮柜处,果然在最下层找到了干净柔软的新被褥。 萧长宁喜欢沈玹,所以才会格外在乎沈玹对她的看法,也正因为太过在乎,连靠近他都会显得小心翼翼, 生出一股‘近乡情更怯’的忐忑来。 她喜欢他, 与她是长公主无关, 与他是太监无关。 萧长宁抱着一团松软的被褥, 唯有一张不施粉黛却仍然俏丽的脸从被褥后伸出来,朝坐在榻上岿然不动的沈玹道:“劳烦提督让一让。” 沈玹微微仰首看她,英气的长眉下,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身体并未挪动分毫。 好罢,左右是自己弄丢了他的‘宝贝’,失礼在先,便不和他计较了。 萧长宁如此想着,便乖巧地绕过沈玹,将被褥丢在床榻里边,然后脱了绣鞋,从床脚处爬上榻,慢慢朝里边挪动。 她趴在榻上整理被褥,时不时捋一捋,拍一拍,乌黑的秀发从颈项后垂下,在榻上汇成一滩蜿蜒的墨色,更衬得她面颊莹白若雪。约莫是怕冷,她此时裹了一身浅桃色的狐狸毛领披帛,领口虽然裹得紧,但趴在床上的姿势会显得她的腰线格外细且软…… 沈玹的瞳色更暗了几分。 他忽的伸手攥住萧长宁的手腕,将她朝自己的怀中微微拉拢了些许,用低沉暗哑的嗓音道:“殿下还未给臣宽衣。” 萧长宁被他突然的举措弄得十分讶然,视线从他喉头扫过,最终落在微微敞开的胸襟处,小小地吞咽了一番,说:“你的衣裳宽与不宽,都差不多了。”这个‘太监’,竟是比男人还要男人。 沈玹没有说话。 萧长宁被他炙热幽深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慌,怕他不悦又要为难自己,忙放下被子正襟危坐,伸手去拽沈玹的腰带,嘟囔道:“好好好,都依你。” 她坐得端正,披帛也裹得严实,这下连小蛮腰的风光也见不到了,沈玹轻轻‘啧’了一声,收回视线,双手随意地撑在榻上,看着萧长宁胡乱地拽着他的腰带。 萧长宁从未侍奉过别人,弄了几次才将腰带弄下来,手指不经意见碰到沈玹的腰腹,她一愣,下意识道:“你好硬。” 她本意是说沈玹腰间块块分明的肌肉十分硬实,但在沈玹听来,却仿佛成了另一层意思,撩得他眼波深沉如漩涡。 腰带已去,沈玹衣襟更松,忍不住侧身环住萧长宁的腰……那腰,竟是比想象中的更细更软,盈盈一握。 沈玹缓缓凑过头去,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沉声道:“殿下在撩拨本督。” 萧长宁手中还握着沈玹的腰带,否认道:“没有。”沈玹的侵略性太强,她忍不住稍稍后仰了些许,心道这真是莫须有。 她慌乱而又强作镇静的模样太过撩人,沈玹冷硬的心肠有了一瞬的柔软,连嘴角的弧度都变得柔和起来。来不及思考心中涌起的陌生情愫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想要靠近这个女人,亲近他的妻子。 沈玹一向不会压抑自己的渴望,他索性欺身向前,伸出另一只手托住萧长宁的后脑,阻止她继续后退,而后调整角度,如那个美丽的初雪之日般,缓缓靠近那片令他回味已久的芳泽。 萧长宁身体一僵,睁大眼,双睫抖动,连呼吸都在微微颤抖。 沈玹英挺的鼻尖已碰到她的脸颊,唇与唇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她甚至能闻到沈玹身上清淡干爽的气息。只要她闭上眼接受,火热的吻便会如过去一般席卷她的理智…… 但是,她没有。 萧长宁伸出一指按在自己的唇上,挡住了沈玹的亲吻。 猝不及防吻在她纤细的指尖,沈玹眉头一挑,睁开眼看她,眼底流淌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愫。 恰在此时,一盏烛台燃到了尽头,无声熄灭,屋内陷入了更晦涩的幽暗中,静谧到只能听闻彼此起伏的呼吸声。 “你不愿意?”昏暗的夜色中,沈玹并未撤退,就这么贴着她的手指说话,灼热且干净的气息撩拨着她敏-感的肌肤。 萧长宁忍住迭起的心潮,亦是毫无怯意地回视沈玹,认真地问他:“若是说上一次你吻我是为了引出刺客,那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沈玹感到惊异。或者说,他压根没想到萧长宁会拒绝自己,并且抛出了一个如此奇怪的问题。 在那一刻,他心底有想亲吻妻子的渴望,所以遵从本心如此做了,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难道,在她心中已将盟友和妻子的界限划分明显,所以不愿受到冒犯? 思及此,沈玹神色如常,只是眸色更深了些,哑声说道:“殿下自从嫁给臣的那一日起,就该做好了这般准备。”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萧长宁满意的,她垂下眼,难掩失落道:“是。可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是要两情相悦的。本宫已经一无所有了,唯有这颗心,我想将它交给一个能回应我的爱人。” 她顿了顿,复而抬眼,轻声道:“鱼水之欢,须得鱼与水相互爱慕、相互依存。” 所以,这是委婉地拒绝了? 沈玹眯了眯眼,稍稍后腿了些许,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 萧长宁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沈玹的回答,心已凉了半截。 月光洒入,光线幽暗,她看不清沈玹的表情,唯有他一双眼睛凌厉如常,亮得可怕。萧长宁徐徐叹了一口气,仍是有所希冀地问:“沈玹,你可有话想同我说?” 昏暗中,沈玹高大的身形轮廓动了动,而后两声轻响,他似乎脱了靴子上榻。 下一刻,萧长宁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一只大手来回揉搓了两下,轻轻的,像是爱抚。 正茫然着,沈玹的沉稳的嗓音稳稳传来:“殿下不必担心,臣没有强迫女子的嗜好。” “……”萧长宁抓着腰带,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而后才反应过来:本宫想听的话,不是这句啊! 然而沈玹已经躺下了,被褥随意地盖在胸腹处,曲肱枕在脑后,是一个连睡姿都透出几分狂妄的人。 萧长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解了披帛,悻悻地躺回自己的被褥里,将自己裹成一团。 头一次同男子同榻,尽管两人间隔着半臂多的距离,萧长宁依旧有些睡不着。黑暗中,她辗转了数次,方下定决心般试探道:“沈玹?” 半晌没反应。 就当她失望地闭上眼时,旁边沉沉地“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萧长宁忙睁开眼,晶亮的眼睛望向沈玹侧颜的轮廓,问道:“你是十三岁入的宫是么?” 沈玹也睁开了眼,反问她:“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萧长宁仰首躺了会儿,望着浸润在深青色夜色里的朦胧帐顶,话到嘴边转了几圈,终是不吐不快:“十三岁的少年,会有明显的喉结么?” 屋内静了一会儿。 萧长宁又道:“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我结盟,有些疑惑,本宫不该瞒着你,你也……不该瞒着我。”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沈玹用诱人而又低沉的语气道:“京中官宦子弟十三岁便能上青楼开荤,殿下想了解一下吗?” “并不想,谢谢。”萧长宁忙不迭拒绝。 “殿下去净身房行窃……” “并非行窃,本宫堂堂帝姬,天子亲姐,去净身房观摩一下……那物,怎么能算行窃呢?”那段屈辱的故事萧长宁并不想再提及,欲盖弥彰地为自己解释。 沈玹道:“行。殿下伙同越抚使去净身房,应该不止是想以此来要挟臣,而是在怀疑臣的阉人身份,可对?” 一字不差。 被抓了个现行,萧长宁沉默着将被褥拉上,遮住脸闷声道:“好了,本宫不疑你了,你也别再提及此事。” 都怪越瑶的馊主意,这该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了! 沈玹只是笑了声,没有作答。 同榻而眠的第一夜,就在更漏声声中悄然而逝。 第二日清晨醒来,榻边被褥叠的整齐,已然不见沈玹的身影。 萧长宁打着哈欠起身,心道:自己明明是来受罚侍奉人的,结果反而成了被侍奉的那一个,也不知沈玹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她下意识伸手去摇铃,手在榻边摸索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沈玹的寝房,宫婢们都还留在南阁呢。 萧长宁只好自己披衣下榻,刚穿好衣物,便听见门扉被人叩响,接着夏绿略微焦急的声音传来,道:“殿下,皇上驾临东厂,正在厅前哭着呢!” “什么?皇上怎的来了这种地方?”萧长宁抓起披帛披上,一把拉开房门,顾不得夏绿复杂的目光,问道:“谁惹皇上了?” “奴婢不知。”夏绿垂下眼,躬身道,“前来通报的林公公说,沈提督已先行一步去接见陛下了。” 那想必是大事了。 萧长宁忙道:“快拿干净的衣裳来,伺候本宫梳洗。” 30第30章渴求 连着晴好数日, 先前的积雪化了,唯有花丛墙角等阴暗处还堆积着星星点点的雪色。 厅前的花圃旁, 大黑狗敛去戾气悠闲地晒着太阳, 瓦砾轻响,一只斑斓的玳瑁猫轻盈跃下,踩着优雅的步伐大摇大摆地从大黑狗面前路过, 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大黑狗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这小东西的挑战, 忙竖起耳朵,龇出雪白的尖牙,喉中发出含混的低吼,幽绿的眼睛恐吓似的瞪着悠闲靠近的猫儿。 琥珀这小祖宗早在东厂混熟了, 心情好的时候会纡尊降贵地让番子们撸两把毛,换几条小黄鱼吃。它连恶名远扬的番子尚且不怕, 还会怕一条狗?遂不理, 继续踩着轻盈的小碎步前行。 跑出三尺远,它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身返回,在大黑狗面前站定。 黑狗继续龇牙咧嘴,琥珀漠然对视,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抬起肉爪,唰唰唰在大黑狗脸上挠了十余下, 速度快到猫爪都化为残影, 将黑狗挠得毫无招架之势。 殴打完东厂地头蛇, 琥珀心满意足, 继续踩着小碎步巡视‘领地’,深藏功与名,留下大黑狗一脸茫然地蹲坐在原地,仿佛灵魂饱受摧残无法接受现实,良久才‘嗷呜’一声以示委屈。 就在此时,厅前的大门打开,萧长宁一身珍珠白缀毛领冬衣走了进来,淡雅的身姿与身后的残雪黛瓦遥相呼应,饶是东厂太监们见了,也要打心眼里说一声‘漂亮’。 琥珀刚打了一场胜仗,喵呜一声向前,亲昵地蹭着萧长宁的小腿,似是在讨赏。萧长宁正满腹心事,没时间回应这小祖宗,只将它抱起来递到夏绿手里,随即对前来行礼迎接的林欢道:“皇上呢?” “皇上和厂督都在议事堂呢。”因是面圣,林欢解了佩刀,但嘴里仍是鼓囊囊地塞着酥糖等吃食,真是一刻也未曾消停。 萧长宁点了点头,让夏绿留在外头候着,自己缓缓迈上台阶,入了议事堂。 门一推开,数双眼睛便落在了萧长宁的身上。今日难得四大役长都到齐了,沈玹坐在次席,望向萧长宁的眼神深邃如墨,弄得她脸一热,又想起了昨晚同榻之时若即若离的暧昧…… 萧长宁的视线与沈玹一触即分,坦然受了役长们的礼,这才望向红着鼻子眼睛的小皇帝,无奈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阿姐……”萧桓像是见到救星般,忙起身拉住萧长宁的手,将她引到自己身旁坐下,含着泪抽抽搭搭道,“朕要完啦!” “说什么傻话!” 萧长宁掏出帕子来给他拭泪,又不动声色地望了沈玹一眼。沈玹会意,朝役长们抬抬下颌,示意他们先退下。 等到屋内只有他们三人,萧长宁方道:“现在皇上可以说了。” 萧桓仍是有所顾虑,战战兢兢地望了沈玹一眼,不愿开口。 萧长宁也不隐瞒他,安抚道:“沈提督是自己人,陛下不必有所顾虑。” 萧桓眨着湿润的眼,一脸呆愣,似乎反应不过来,良久才惊愕道:“阿姐!你们这是真在一起了?!” 沈玹目光深沉,轻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皇上不是一直期待臣与长公主琴瑟和鸣么?” “好了,说正事。”萧长宁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皇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太后又为难你了?” 一提起此事,萧桓的眼圈更红了,埋着头支支吾吾。 一旁的沈玹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想必是,太后娘娘逼皇上娶妻了。” 萧桓猛然抬头,一副被戳穿心事的惊惶,问道:“沈提督如何知道?!” “臣奉命侍奉天子,京中动静,自然瞒不过东厂的眼睛。”沈玹今日穿的是一身银白的蟒袍,戴乌纱圆帽,鬓角有玄色缀金珠的丝绦垂下,更衬得眉目锋利英挺。他嗤笑了一声,眼底是运筹帷幄的沉稳,低声道,“臣猜,未来的皇后人选应该是梁太后的侄女。” 萧长宁了然,蹙眉道:“南阳知府之女,梁幼容。”梁太后生性专制,以她的性子,未来的皇后也只可能姓梁,这样才更方便她控制朝野和后宫。 更可怕的是,梁家世代崇尚武力,这梁幼容虽然年方十六,但武艺卓绝,胆魄一点也不输于当年的梁太后。如此看来,也难怪萧桓如此恐惧这门亲事。 萧桓抹着眼泪道:“那梁家姑娘已满十六,朕却未及十五,怎么就要娶她做皇后了呢?” 沈玹却毫不留情道:“先帝十三岁成婚,娶的也是比他年长一岁的梁氏。陛下因先帝新丧,婚事已被耽搁一年了,现今成婚,并不算早。” 萧长宁真是为胞弟担忧,他八岁就被寄养在梁太后膝下,被操控,被打压,养成了如此懦弱的性子,自己都尚且是个孩子,如何能娶亲? 想到此,她问沈玹:“依沈提督看,皇上这门亲事可有推辞的余地?” 沈玹屈指有节奏地叩着楠木椅的扶手,眸色锐利道:“有。杀了梁家姑娘。” 萧桓被他阴沉的语气吓了一跳,泪渍未干,惶然道:“杀、杀……” 萧长宁仔细观摩着沈玹的面色,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戏谑,当即无奈叹道:“皇上胆子小,沈提督便别吓他了。杀梁幼容乃是下下策,杀了一个她,太后总能找出另一个心腹顶替她的位置成为皇后。” 可惜这东厂都是太监,她也没有知根知底的女眷,否则就能挑一个可靠聪敏的女子送入宫里陪伴皇上…… 宛如一道灵光划过脑海,萧长宁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萧桓道:“要不,皇上赶在太后赐婚前娶了北镇抚司的越瑶做皇后?” 萧桓一脸呆滞。 沈玹却是笑道:“皇上何其无辜,殿下要这般坑他?” 萧长宁不甘道:“越瑶虽然年纪大了些,性格也过于豪爽直率,但好歹是将门之后,手里又握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如何不能保护皇上?” “算了算了,阿姐。”小萧桓揪着袖子为难道,“朕一向是拿越抚使当半个母亲看待,要纳她为皇后,实在是……” 萧长宁忍不住屈指,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担忧道:“不娶个知根知底的姑娘,莫非陛下真要娶梁太后的侄女?” “未尝不可。”沈玹道,“梁幼容是太后唯一的侄女,关系非比寻常,皇上若是娶了她,至少能保住性命。毕竟,太后不会让自己的侄女成为寡妇。” 而此时,宫墙长道,威严宁静的慈宁宫前,一辆缀着金流苏的小轿缓缓停下。不稍片刻,轿前的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接着,一名系着嫣红刺白梅斗篷的少女从车上下来。 梁太后的贴身大宫女玉蔻早已候在门前,朝少女行了大礼,温声道:“奴婢玉蔻,见过梁姑娘。” “不必多礼,速带我去见娘娘。”少女嗓音清脆干净,步履轻快,说话间已迈过了中庭,嫣红的披风被寒风撩起一角,隐约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锋利无双。 进了慈宁宫,她朝着那棋盘便高高在上的女人叩首跪拜,平静道:“臣女梁幼容,叩见太后娘娘。” “幼容,你来了。”太后自顾自按下一枚黑子,笑着朝匍匐在地的少女招招手,“过来,陪哀家下完这盘棋。” 少女缓缓起身,抬首,露出一张清丽端正的面容来,脆声道:“是。” 萧长宁解了外袍,只穿着柔白的中衣盘腿坐在榻上,如墨般的长发从两颊披散,在灯影中更显得她五官精致柔和。 “听闻太后将梁幼容接入宫来教养,本宫打算明日进宫一趟。”萧长宁望着推门而入的沈玹,认真道,“一来是祭祀将近,本宫得试探试探太后的风声;二来,本宫倒想看看那梁幼容究竟是个怎样母夜叉般的人物。” 沈玹解下佩刀挂在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萧长宁,笑道:“殿下对皇上的事倒是挺上心。” “对你的事也很上心啊。”萧长宁笑眯眯地辩驳,“这不是担心你祭祀出问题,才想着去试探太后的口风么。” 沈玹这才面色稍霁,站在榻边张开双臂,挑眉看她。 萧长宁这次学乖了,不再胡乱地上前拥抱他,而是老老实实地为他宽衣解带。 烛火噼啪,沈玹盯着萧长宁微颤的眼睫,眸色幽暗,忽的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暗哑道:“今夜怎的不抱了?” 萧长宁一怔,脸一红,将解下的腰带丢在一旁,羞恼道:“沈提督就别笑话我了。” 沈玹心情愉悦,单膝跪在榻上,上身与萧长宁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嗓音低沉,如同从胸腔中震出,道:“并非笑话。殿下何时愿与我做真正的夫妻?” 萧长宁好笑道:“与太监如何做夫妻?除非沈提督真如本宫所想那般,并非真太监……但真若如此,你便犯了欺君之罪,怕是有大祸临头。” “殿下该知我本是个狂妄之人。我不在乎别人如何,只问殿下的意愿。”沈玹依旧盯着她,眼波深不见底。萧长宁甚至能感觉到他蓬勃的蓄势待发的肌肉,有着与阴柔太监截然不同的爆发力。 沈玹今晚的渴求来得深沉,萧长宁措手不及。 挣扎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推开沈玹,逃也似的缩回被褥中,闷声道:“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再来问我的意愿。” 沈 玹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长眉轻轻拧起:他想碰她,想不顾一切地与她交欢,想攫取她占有她……如此明显的欲望,他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还要如何想通? 啧,萧长宁到底在期待什么? 不……或者说,在害怕些什么? 长夜寂寥,更漏声声。 萧长宁晚上喝多了热粥,半夜内急憋醒,晕晕乎乎地掀开被褥爬起来,却发现身侧沈玹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呆了一会儿,方揉着眼,下意识地摸了把身侧的位置,还有余温,沈玹显然是刚起不久。 奇怪,现在天还未亮呢,他这是去哪儿了? 萧长宁心下疑惑,随手抓起外袍披上,趿拉着绣鞋下榻,恍若游魂似的出了卧房,朝旁边放置马桶的隔间走去。 隔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里头放了一只干净的马桶,乃是专门伺候主人起夜用。此时天色微明,光线幽暗,萧长宁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去解决内急,全然没看到屏风后的马桶旁站着一道熟悉且高大的身影,并伴随着隐约的流水声传来…… 31第31章疑窦 乍一见屏风后有隐隐绰绰的人影, 萧长宁着实吓了一跳,‘啊’地一声低呼出声, 连连后退数步, 背抵在门扉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很快萧长宁便反应过来屏风后站着的人是谁,大晚上能出现在这里的也只有沈玹了。 她脸一臊, 睡意吓去了□□分, 下意识抬手捂住了眼睛,片刻又忍不住将五指打开一条缝,从一线缝隙窥看,纳闷地想:沈玹这是……站着小解? 屏风后的沈玹从萧长宁进门时便已察觉, 此时被撞见小解,也并无惊慌意外, 依旧淡定地系好衣物, 微微转过冷峻完美的侧颜,隔着朦胧如雾的屏风乜视她,微哑道:“长公主殿下也起夜?” 气氛说不出的诡谲。 萧长宁蓦地一窘,脑中充斥着‘太监是站着小解还是蹲着’的疑惑,瞬间晕头转向,反手拉开门,磕巴道:“本宫去南阁解决, 不、不打扰你!” 沈玹整理好下摆, 松松垮垮地披着外袍从屏风后转出, 刚巧看见萧长宁一抹背影闪出门去, 因心不在焉,她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这么冷的夜晚,她竟是连披帛也没有裹一个。 沈玹捏了捏鼻梁,眼底有什么深沉的东西划过,仅是一瞬的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将双手浸在盥洗台的铜盆中,神情平静地将双手拭净,而后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萧长宁匆匆忙忙地奔回南阁的偏间,倒是惊醒了值夜的冬穗。 冬穗揉着眼睛,手持烛台开门,见到是萧长宁,讶然道:“殿下,这个时辰您怎么回来了?” “本宫内急,你睡你的。”萧长宁含糊着应了,奔到里间干净的马桶处放水。 她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刚才的画面,疑惑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推动她去触及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相:隐约的喉结、疑似刮胡须的举动、站着小解的姿势……若说一次只是巧合,那么三个疑点先后浮出,沈玹的秘密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极有可能……不是个太监! 不不不,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荒唐了!宫中制度如此严密,他当初是如何蒙混过关的?若他真不是个太监,那净身房的记载和那被狗吞了的‘宝贝’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宝贝’,萧长宁忽的回想起一个细节:当初她向沈玹坦诚弄丢了他的‘宝贝’时,沈玹的表现似乎似乎是惊讶大过愤怒……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于每一个太监来说,那可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沈玹怎会那般无动于衷? 萧长宁越想越心惊,揉搓着满身的鸡皮疙瘩低声道:“苍天!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想着,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萧长宁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惊叫一声道:“谁?!” “殿下莫慌,是奴婢。”冬穗亦被她吓了一跳,端着铜盆,里头的水险些被泼出,小声道,“奴婢见您许久都未出来,担心您身体不适呢!” 说着,冬穗放下铜盆,跪在地上替萧长宁整理衣物。不经意间碰到萧长宁的手,冬穗惊道:“殿下,您的手怎么这般冷?可是着凉了?” 萧长宁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都快冻麻了。她搓了搓僵冷的手,哈了口气,方披衣站起,摇头道:“没事,兴许是过来的时候风有些大。” 冬穗不疑有他,忙道:“奴婢去把那件浅杏色织金的狐裘斗篷给您取来。” 萧长宁心不在焉地点头,扶着圆桌缓缓坐下,将冰冷的指尖浸在温热的水盆中,呆了半晌,连袖口险些被浸湿都未曾察觉。 冬穗很快取了斗篷给萧长宁披上,又点了一盏琉璃灯,提着灯盏将萧长宁送到对面的寝房去。 谁知才开了门,便见灯火阑珊的廊下站着一条修长高大的身影。 萧长宁又是一惊,定睛一看,方知是沈玹。 他站在那儿,明灭的烛火打在他的侧颜,给他过于冷峻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暖意,唯有一双狭长锋利的眼睛,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似的,显得晦暗莫测。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披着一件宽袖的玄黑色袍子,半散着长发,像是一尊从暗夜中诞生的神祗,高大而又威严。 在萧长宁复杂的目光中,沈玹缓缓走来,对躬身一旁的冬穗道:“你退下。” 冬穗用眼神询问萧长宁。 萧长宁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先下去罢,本宫有沈提督照顾。” 主子发了话,冬穗这才道了声‘是’,将琉璃灯盏递给萧长宁,自己福礼退下。 沈玹在萧长宁面前站定,眸色幽深,颀长的身影如同一片云翳遮来,将她彻底笼罩。 萧长宁定定地望着他,鬓角垂下的发丝在冬风中飘起又落下,她只唤了声:“沈玹……”语气欲言又止,似是疑惑,似是忐忑,又夹杂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玹‘嗯’了声,自然而然地将灯盏从萧长宁手中接过来,沉声道:“回房。”说着,他转身走在前头,替萧长宁引路。 灯影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见萧长宁依旧待在原地,沈玹回首道:“殿下身子弱,如此站在夜风中,当心又着凉了。” 两人谁也不曾道破玄机,仿佛方才撞见的一幕只是梦境。 萧长宁踩着沈玹的影子前行,怔怔地望着沈玹宽阔挺拔的背脊,身体的寒意消散了不少,仿佛有他在的地方连寒风都被阻挡。 到了寝房门口时,萧长宁忽然顿住,又唤了声:“沈玹!” 沈玹仍保持着提灯推门的姿势,侧身回首,灯影镀在他英俊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萧长宁裹着浅杏色的狐狸毛斗篷,俏丽的下巴隐在绒毛中,墨发披散垂下腰际,幼嫩的白与极致的黑交相辉映,美丽非常。她望着他,眼睛里仿佛又有了六年前的神采飞扬,认真地问:“沈玹,我们的盟约可还算数?” 风无声而过,带着寒梅的清香,灯影绰绰,铺了满地的橙光。 沈玹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忽的笑了声,说:“在殿下未毁约之前,永远算数。” 萧长宁的一颗心从泥淖中直冲云霄,她长松了一口气,弯腰撑着膝盖,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人般疲惫道:“太好了!” 沈玹等了半晌,只等来她这么一句‘太好了’,不由地抬眼看着她,意有所指道:“殿下没有别的话问臣?” “没有了。”萧长宁神情轻松,缓步向前,抬头仰望着沈玹的眼睛,明艳一笑道,“因为,本宫已经听到自己最想要的答案了。” 只要与沈玹的盟约还算数,只要还能继续并肩站在他身边,那么他是太监抑或不是,又有何区别呢?萧长宁在意识到自己对沈玹的心意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这个结果算是喜忧参半,不会更糟糕了。 沈玹不点破,她也就不道明。这么多年,沈玹都瞒过来了,只要她不说,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沉入岁月的长河中。 “本宫不会毁约的。”萧长宁灿然一笑,说:“永远不会。” 她一笑起来,真是满世界的灯火都会黯然失色。沈玹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慢慢消融,唯有她的一颦一笑扎根抽芽,缓缓绽开花来。 他低低嗤笑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细嫩的脸颊,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表态,只在转身的一瞬,嘴角轻轻地勾起弧度。 云翳散去,月光倾泻,寂静的夜,在缓缓摇落的月影中悄然而逝。 第二日,萧长宁应约去了慈宁宫,一是例行请安,二则是替萧桓见一见他未来的皇后。 今日天气晴好,梁太后正在梅园中赏梅。 先帝偏爱红梅,故而这梅园种下的俱是百来株殷红似血的红梅,远远望去如晚霞散布,与残雪映衬,美得惊心动魄。 萧长宁一眼就看到了立侍在梁太后身侧的少女——身披猩红绒斗篷,那浓艳的红竟是比雪中红梅更胜一。少女的乌发编成两股粗长的麻花辫拖在胸前,面容姣好,但眼神过于清冷镇定,不苟言笑,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必定就是那梁姑娘了。 来之前萧长宁还以为梁家姑娘是个怎样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呢,谁知今日一瞧,竟还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 见到萧长宁前来,梁太后露了点半真不假的笑容,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道:“难得长宁有心,还记得回来看看哀家。” 萧长宁行了礼,细声细语地答道:“太后娘娘教养之恩,长宁没齿难忘,常来拜谒,是应该的。” “赐座。”梁太后不动声色地扫视萧长宁,细长的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指道:“长宁近来气色不错,想必是在东厂过得安稳了?听闻沈玹近来对你亲爱有加,想必萧家大业事成指日可待了。” 闻言,萧长宁心一沉,心道:老狐狸!果然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 正心中腹诽着,太后语气一凉,冷声道:“只是,不知道你可否还记得与哀家的约定?” 萧长宁露出惶然的神色,委屈道:“儿臣永远记得,儿臣是萧家的血脉,心里永远向着萧家。” “那便好。”梁太后伸手端起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这才朝身侧的红衣少女招手,示意道,“对了,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梁幼容会意,向前一步抱拳道:“臣女梁氏,小字幼容,见过长宁长公主殿下。” 这小小的一个姑娘家,拜见长公主却不行女儿礼数,而是像个男子一般抱拳拱手,果然是梁家人,骨子里流着一样冷情的血。 萧长宁坦然受了礼,装作好奇地问道:“这位妹妹容貌清丽,不知平日都喜爱做些什么?女红,还是书画?” 梁太后笑了声,缓缓道:“梁家将门之后,无须修习女红,而是学的杀伐之术。” “好一个杀伐之术!” 萧长宁还未应答,远处却蓦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众人望去,只见不远处沈玹一身银白蟒袍,乌纱圆帽,似笑非笑地站在梅园的月洞门下,凌厉的目光如利刃隔空刺来,钉在梁幼容身上,冷声道:“久闻南阳知府之女擅长舞剑,也是巧了,本督手下也有一名役长以精通刀剑闻名,不知梁姑娘可否赏脸,与本督的玄武役役长切磋一番?” 见到沈玹,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万分,五指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沈玹对太后的敌意视若不见,只微微抬手,命令道:“林欢,过来。” 32第32章画像 梁太后完全未料到沈玹竟有闲情逛到这里来, 两条柳叶吊梢眉紧紧蹙着,按捺住怒火道:“沈玹, 幼容是哀家的亲侄女, 让她千金之躯和一个阉人比试,未免有损梁家身份。” “娘娘息怒,臣未有轻视之意。”沈玹踏着残雪而来, 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仿若拧碎人骨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他抱拳行礼,视线在萧长宁身上有了短暂的停留,目光柔和了一瞬, 随即又转向梁太后冷声道,“臣只是想知道, 太后娘娘以杀伐之术教养一个闺中少女, 想杀的究竟是谁家?” 梁太后一时语塞。 一直沉默的梁幼容倒是毫无惧意,向前一步道:“好,我答应沈提督。” “幼容,沈提督只是开个玩笑,你不必当真。”梁太后本来是想借侄女给萧长宁一个下马威,却不料反被沈玹将了一军,不由地脸色有些难看, 沉声道, “退下。” “娘娘别担心, 既然是切磋, 相信沈提督和臣女一样都有分寸。”梁幼容却不退反进,单手解了斗篷,猩红的斗篷落地的一瞬,她已将手按在剑柄上,清越道:“久仰东厂大名,请赐教。” 萧长宁单手托着下巴,静观其变,心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气氛剑拔弩张,林欢却是从沈玹肩后伸出一张纯真无害的包子脸,颇为为难地说:“可不可以不切磋呀?那个,我怕我力气太大掌控不好分寸,伤着这位姑娘。” 竟然被一个小太监轻视了,太后和梁幼容的脸同时一黑。 梁幼容自小勤学苦练,武功身手在同龄人中已是出类拔萃,未尝有败绩,此时被一个相貌单纯的小太监如此轻视,心中斗志如火焰遇油腾烧,拔剑道:“来与我一战!” 梁幼容的剑薄如秋水,寒若冰霜,一出鞘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想必是一柄世间少有的名剑。她率先出招,一剑刺来,林欢旋身躲过她第一招,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大刀上…… 随即他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转,道:“你用剑,我也用剑,不占你便宜。” 说着,林欢弃了刀,反手摸到背上负着的长剑,拔剑出鞘,剑光凛冽,与梁幼容的薄剑撞在一起,擦出一路火花。 剑气激荡,卷起红梅漫天。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了两步站稳。 梁幼容望着颤抖不已的剑刃,缓缓拧起秀丽的眉。林欢亦是闪过一丝讶色,吃惊道:“你的剑术是何人所授?” “少废话!”梁幼容一声冷嗤,指尖抹过剑锋,随即足尖一点,横扫过去。 林欢抬剑格挡,温润无害的眼睛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显然是被勾起了杀念。他单手持剑挡住梁幼容招式,腾出一手从怀中摸出一颗酥糖放入嘴中,含糊道:“我要认真了!” 林欢嘴中含着糖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闪避,很快化格挡为进攻,出招快如闪电,连剑光都化为了残影!梁幼容神色微变,连连败退,竟是再无还手余地。 萧长宁看得心惊肉颤,若不是梁太后的面色着实过于难看,她简直像拍手叫好! 不远处的梅树下,观战的沈玹眼睛一眯,沉沉道:“够了,林欢。” 林欢收到命令,腾身跃起,一剑斩下,竟是将梁幼容手中的薄剑拦腰斩断。梁幼容失了武器,连连后退数步,稳住身形,握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 风停,残红遍地,梁幼容注视着林欢,良久方平静道:“我输了。” 说罢,她拾起地上的断剑,与林欢对抱一拳以示尊敬,便沉默着退回梁太后身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一丝不甘,也毫不气馁,倒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女将风范。 梁太后折了几朵红梅放在茶包中,用沸水烫过,语气不善道:“沈玹,你可满意了?” “梁姑娘惊鸿之姿,身手卓绝,若非手下留情,林欢是胜不了的。”沈玹漠然地说着客套话,约莫是目的达成,他也不再久留,抱拳道,“臣还有公务在身,便不打扰娘娘雅兴。” “慢着。”梁太后唤住沈玹,手指捻着茶盏吹去浮末,浅抿一口,方冷声道,“蔡丰落马,兵部上下连坐倒台,沈提督似乎坐不住了,急着要往兵部填充人马。但哀家得提点你一句:兵部事关国脉,不是什么人都能染指的,尤其是……” 梁太后眼一眯,吐出两个字:“阉人。” 寒风拂过,暗香浮动,沈玹长眉一压,缓缓绽开一抹嘲讽的笑,语气沉声道:“彼此彼此。东厂侍奉天子,为主分忧是臣之本分,倒是娘娘莫要忘了:后宫不议政事。” 说罢,他道了声“告辞”,不理会太后阴晴莫定的神色,转身离去。 萧长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梅园深处,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崇敬之情: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狂妄,偏生又叫人拿他无可奈何。 咔嚓——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惊破了萧长宁的思绪。她闻声望去,只见太后竟徒手捏碎了茶盏,温热的茶水四溅,在石桌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太后娘娘!”萧长宁佯装惊呼,掏出帕子要给太后擦拭手指,却被她一把推开。太后眉间皱起沟壑,若有所思地望着萧长宁道:“哀家有一事觉得蹊跷。你作为哀家议和的筹码嫁去东厂,以沈玹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你好好的活到现在?长宁,你到底瞒了哀家什么!” 她这是在沈玹那里折了面子,所以拿自己撒气? 萧长宁思绪转动,笑道:“沈玹的想法,哪里是我能猜得透的?不过,他倒是说过他不杀无用之人,我这样的身份,即使是死了也威胁不了任何人,所以懒得杀罢。” “无用之人?”梁太后咀嚼着这一句,忽然轻笑一声,眼角眯起细密的纹路,道,“依哀家看,长宁有用得很呐。” 萧长宁拿不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觉察到她与沈玹的交易了? “太后……” “行了,不必说了。” 她还未说完,太后便伸出一只涂有丹蔻的手来,打断她道:“年底太庙祭祖,你也一并跟着去。就在萧家的列祖列宗前好好反思一下,你萧长宁,究竟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长宁长公主’的重担。” 被沈玹这么一扰,梁太后也没有了赏梅的雅兴,起身对梁幼容道:“哀家累了,扶哀家回慈宁宫。” 萧长宁起身,福礼而跪道:“长宁恭送太后娘娘。” 直到梁太后走远了,宫婢冬穗才向前来搀扶起萧长宁。萧长宁搭着冬穗的胳膊起身,将白眼翻到后脑勺,随即拍了拍膝盖上的碎雪站直,朝着沈玹离去的方向快步走去,浅杏色的狐狸毛斗篷随风扬起,卷走一路梅香。 一刻钟后,慈宁宫内。 大宫女玉蔻燃了暖香,梁太后阴沉的神色稍霁,对跪坐在一旁整理断剑的梁幼容道:“没有用的废物丢了便是,哀家会找把更好、更锋利的替代。” 梁太后像是在说剑,又好像是在借剑喻人。梁幼容一顿,随即丢了残剑,端正道:“是。” “玉蔻,来给哀家捶捶腿。”梁太后今日似是很疲惫,锐利的眸子里显出几分沧桑老态。沉吟片刻,她又对侄女道,“幼容,今日东厂的气焰你也瞧见了,此等佞臣不除,实乃国之不幸。哀家为了梁家和先帝殚精竭虑大半辈子,终究是老了,这铲除奸佞,匡扶新君的重任,从今往后还得交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幼容,你不会令哀家失望的,对吧?” “臣女定将竭尽所能,为太后娘娘和陛下分忧。” “很好,很好。” 梁太后满意地点头,眼中闪过一抹阴凉的笑意,“从今往后,你要听哀家的话,别忘了你父亲对你的嘱托。” 宫门外。 萧长宁躬身钻入温暖馨香的马车,望着里头端坐的东厂提督盈盈一笑:“本宫就知道,你会在此等候。” 沈玹不动声色地往身侧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来,手肘搁在车窗上,勾起嘴角道:“只是顺道接殿下回府。” 萧长宁坐在他身侧,双手拢在斗篷中,笑吟吟道:“顺道也行,本宫开心。” 沈玹侧首望着她,深沉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殿下何事开心?” “今日看了场好戏,自然开心。敢唆使手下揍打未来的皇后,千古以来也唯有你沈玹一人而已。”说着,她撩开车帘,探身趴在车窗上,对骑在马背上的林欢道,“今日小林子表现得不错,待会路过集市时我们多买些酒肉,回去让吴役长做好吃给你吃。” 一听说有吃的,林欢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欣喜道:“真的?” “真的。”萧长宁点点头。 林欢笑出嘴边一个浅浅的酒窝,欢呼一声道:“最喜欢长公主殿下了!” 也不知林欢的哪句话触了霉头,车内的沈玹面色蓦地一沉。 他大手按住萧长宁的后脑,半强迫地让她将脑袋转回来,随即又放下车帘,隔绝了林欢的视线。 “怎么了?”萧长宁仍是愣愣的。 沈玹瞥了她一眼,似有不悦道:“林欢只是在执行本督的命令,做得好是他应该的。殿下莫要惯坏了他。” “就这一次,无妨的。再说了,上位者也要赏罚分明嘛。”萧长宁今日心情好,胆子也大了些,努力争取道,“就买些酒肉,我们一起吃,可好?” 沈玹注视着她充满希冀的眼睛,良久调开视线,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沉声说:“今日似有大雪,饮酒赏雪也不乏为一大乐事。若是殿下肯赏脸与臣单独对饮两杯,臣倒乐意奉陪。” 萧长宁未细想,高兴道:“好啊。” 沈玹单手撑着脑袋,眼中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不甚明显,如鹅毛浮水,涟漪转瞬即逝。 到了午时,天空阴沉,果然细细密密地下起了小雪。 东厂南阁边上的小亭中果然已经烫了几壶好酒,萧长宁与沈玹对坐,听着细雪落在梅蕊的声响和水沸的咕噜翻滚声,只觉得天地寂寥,万籁俱静。 沈玹披着玄色的狐裘,伸手提起烫好的酒壶,给萧长宁斟了一杯,似是随意地问道:“今日观战,殿下看出了什么?” “你们那套打打杀杀的手段,本宫不太懂。不过,太后既然在这个节骨眼将身手非凡的梁幼容诏来宫中,一定是有她的安排。”萧长宁捧起酒樽,浅浅的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水,一股辛辣从舌尖流入喉中,腹中升起一股暖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白气,舔了舔唇道,“方才在宫里,太后有提到太庙祭祖之事,兴许是有什么行动。” 说到此,她又有些不解:“不过,上次她故意透露风声给越瑶,借此试探本宫是否对她忠诚。按理说,本宫已经知道了计划,她应该不会傻到明知计划泄露仍要动手杀你的地步罢?” “不管如何,她已是穷途末路,大战只是迟早的事。”沈玹端起酒樽一饮而尽,一丝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又被他用拇指大力抹去,姿态狂放潇洒,衬着微风碎雪,格外令人心动。 沈玹道:“现今太后与本督在争兵部的空缺,双方都想将自己的棋子安插进兵部。慈宁宫的那位在这个时候诏梁家姑娘入宫,怕是不仅想要一个皇后来协助她掌控后宫和皇上,更是想借此机会染指兵权。”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萧长宁心事重重地捧起酒杯小口啜饮,“她手下的棋子,霍骘与梁幼容皆是武学奇才,若真让她得了兵权,东厂的形势不容乐观……” “不仅如此。”沈玹自斟自饮道,“若东厂覆灭,她再无敌手,金銮大殿怕是要易主了。” “那怎么办,难道真要先下手为强杀了梁幼容?” 沈玹却道:“要杀她怕有些难。” 萧长宁讶然:“为何?方才切磋,梁幼容并非林欢的对手。” “她并未尽全力,换而言之,她的实力远不及此。不过这梁家姑娘虽然实力强,却是个单纯的性子,接下来,就要看咱们的皇帝陛下有没有本事了。” 说完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沈玹眯了眯眼,盯着萧长宁唇上的酒渍,眼神晦涩道,“不说这些了,殿下放心,臣自有对策。” 萧长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好罢,本宫信你。” “对了,臣想起一事。”沈玹忽的放下酒樽,严肃道,“臣忽然想起,臣与殿下结盟,却无信物,不由惶惶难安。不知臣可否斗胆,向殿下讨要一件信物?” 他嘴上说着‘斗胆’,可眼中却是一派势在必得的自信。 萧长宁见他那般严肃,还以为有什么生死大事要说,结果只是为了讨要一件信物…… 实在是小事,她不该拒绝,便稍稍坐直身子,诚心道:“你想要什么信物?” 碎雪随风飘入亭中,落在沈玹玄黑的狐裘上,星星点点的白衬着他的脸庞,俊美无双。他伸出一手搁在石桌上,屈指有节奏地叩着桌沿,缓缓道:“久闻殿下丹青妙手,可否请殿下为臣画像一幅?” “画像?”萧长宁还以为他想要的是什么玉佩、香囊之物呢,没想到竟是索画。 沈玹深深地望着她,反问:“不行么?” “行是行,但画像不好携带,一般不用来做信物呢。” “臣就要这个。” 沈玹十分固执,语气强势,萧长宁便也不再多说,只好点头应允道:“那你在这等着,本宫回去拿纸笔过来。” 两人独自对饮,自然屏退了侍从,萧长宁只好亲自回南阁取笔墨。她饮了酒,酒意上头,思绪翻涌,反而下笔如有神,渲染,勾画,铺陈,一气呵成。 墨笔以水调和浓淡,寥寥数笔勾画出他斜飞的眉,凌厉的眼,英挺的鼻,冷峻的下巴,浓墨染上发丝,画出狐裘,淡墨勾画远山屋脊残雪,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纸上的沈玹背映大雪,姿态疏狂,栩栩如生。 “挺快的。”沈玹盯着她染墨的指尖,如此点评。 “因为只用了普通的水墨,若是工笔画则要细腻得多,光是头发丝就需从浅到深染二十层色,方能显出云鬓花颜之态。不过本宫觉得,沈提督这样的人物不适合工笔画,粗犷的水墨便很合适。” 萧长宁搁下笔,拿起宣纸端详片刻,尤觉得不满意,瞄了沈玹一眼,又瞄了一眼画,嘟囔道:“好像少了点什么颜色。” 说着,她灵机一动,抬起右手小指在自己唇上轻轻一抹,指腹立刻沾染了些许淡红的胭脂。她酒意微醺,脸颊醉红,将尾指的胭脂擦在画上的沈玹唇上,那抹淡淡的唇红立刻让整幅画都活了起来似的,不多不少,恰好绘出了沈玹刚硬的血色,却又不显得女气。 “这样就好了。”萧长宁尤不自知方才的自己有多诱人,只笑着将墨迹未干的画给给沈玹,道:“喏,给你。” 风卷起几瓣黄梅,连同碎雪蹁跹而入,落在萧长宁的鬓角,像是几朵小巧的珠花。 沈玹眼波深沉,并未接画,而是轻轻握住萧长宁纤细的手腕,哑声道:“从昨晚开始,臣便一直想对殿下这么做了。” 萧长宁微红着眼角,疑惑道:“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沈玹掌下用力,将她的身躯朝自己这边一拉。萧长宁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下一刻,沈玹欺身前来,强势且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细细舔咬,尝到了那令他欲念叠生的胭脂的味道。 雪越下越大,手中的画纸飘然坠地,画中强势疏狂的男人此时正搂着她的身躯,吻得深沉绵长。疾风卷来,大雪纷飞,亭边悬挂的竹帘被风吹断缚绳,哗啦一声垂下,遮住了满亭不合时宜的春-色和旖旎水声…… 33第33章鲤鱼 皇宫中。 莲池藕榭蒙了一层冰雪, 白茫茫的一片中,几支枯荷顶着雪块突兀地伫立冰面。莲池旁的石块上, 萧桓执了钓竿, 独自坐在圆石上垂钓,时不时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哈出一口白气。 梁幼容随着玉蔻散步到这, 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披着狐裘, 孤身一人,寂寥无双,独自坐在冰天雪地中垂钓。 天寒地冻,水面结冰, 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毫无波澜的鱼线,并无一丝不耐。梁幼容想:这不莫不是是个傻子?‘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是江湖隐士才有的闲情雅致,宫中囚徒,哪有这个豪放的资本? 兴许是好奇,她示意玉蔻停住脚步,独自向前走去,干净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上,惊扰了池边垂钓的小少年。 萧桓几乎是腾得站了起来, 眼睛睁得溜圆, 无措地看着突兀闯入的红裳少女, 一张脸涨得通红。 梁幼容打量着萧桓紫檀色绣金的华丽衣裳, 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他的身份。这个和她一般高的少年,约莫就是她将来的丈夫了……还很稚气呢,像是邻家小弟一般眉清目秀,不像个皇帝。 “陛下这样,是钓不到鱼的。天寒地冻,鱼儿都藏在了冰面下,冻僵了。”她开口,语气和冰雪一样清冷干净,不带丝毫感情。 “朕知道,朕只是心情不太好,想出来做些什么静静心。”萧桓有些踟蹰,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清丽干练的少女,问:“你是谁?朕从未见过你……” “陛下虽未见过臣女,但必定听过。” “啊,朕知道了!你是太后的……” “嘘!”梁幼容伸出食指按在唇上,说:“噤声。” 不知为何,她身上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萧桓情不自禁地住了嘴,以眼神询问她。 梁幼容并未理会他的眼神,只从怀中摸出一支柳叶小刀,清冷的视线紧紧锁住冰层下的某处,下一刻,她出手如疾风,柳叶小刀如闪电般从她指尖射出,扎破冰层,咕咚一声沉入水里。 不多时,冰层下洇出丝丝缕缕的血迹,一尾巴掌大的红鲤鱼翻着白肚浮出破冰的水面。 鱼身上还插着一支熟悉的柳叶小刀。 萧桓呆了,后退一步,怔怔地看着面前红衣似火的少女,嘴唇几度张合,愣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梁幼容扭头看他,美丽,冷清,用依旧没有波澜的嗓音道:“如果抓到鱼能让陛下开心一点的话,那这尾鱼就送给陛下了。” 说罢,她转身离去,猩红的斗篷在白雪中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如红梅凌寒绽放,铮铮傲骨。 萧桓望了望梁幼容的背影,又望了望湖中的死鱼,眼泪吧嗒一声就落下来了。 ……这个未来的皇后,好可怕! 东厂。 远山笼罩在一片朦胧清冷的雪雾中,上下一白,唯有几瓣落梅点缀着鸦青色的屋檐,静得如同一幅隽永的水墨画。 他情不自禁地捏住她的下巴,倾身吻得更热烈了些,唇舌带着辛辣的酒香,如同他的人一般盛气逼人。 良久吻毕,二人唇分,萧长宁喘着气,脸颊发烫,连眼尾都染上了艳丽的桃红,瞪着眼怔怔地看着沈玹近在咫尺的容颜。 沈玹凝望着她,经脉突起的大手情不自禁在她腰腹处徘徊。 萧长宁从未见过那样深邃的一双眼,深得好像能将她整个人吞噬。 “沈玹,你这是……在做什么呢?”萧长宁眼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映着茫茫大雪,如此问道。 “在吻你。”沈玹毫不避讳,直白得令人心慌,不知是受欲念的影响,还是因为烈酒入喉,一向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暗哑,问,“你讨厌这样吗?” “不……”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承受不了沈玹如此热烈直白的索吻,萧长宁只觉得浑身热得慌,思维像是凝滞般,找不到宣泄的出路。她怔愣地抬手,纤细嫩白的指尖带着墨痕,轻轻抚上自己湿润的唇瓣。 那里还仿佛残留着他的温度。 萧长宁轻轻甩了甩脑袋,晕晕乎乎地问:“本宫只是不明白,沈提督什么也不说就做这种事,会让本宫觉得很疑惑……” 沈玹单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拂过她绯红的脸颊,沉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萧长宁咬着唇看她,眼中泛着迷蒙的水雾,低声道:“有些话,若是你水到渠成地说出来,我便开心;若是你为了迎合我而勉强说出来,即便我听到了我想听到的,我也不会开心……沈玹,你明白么?” 沈玹皱眉,似乎在思索她这番话的含义。 萧长宁调开视线,忽然仓促地笑了声,吸着鼻子软软道:“本宫有些醉了,胡言乱语的。如若方才的话让你困扰了,便当做没听见罢。” 萧长宁向来不胜酒力,喝了一杯烈酒,身上的热度被冷风一吹,便起了几分寒意,眼皮也仿若坠铅,又沉又困。她摇摇晃晃起身,还未站稳,就被沈玹一把搂入怀中,打横抱起。 “慢些慢些,沈玹!”萧长宁缩在沈玹怀里,红着眼睛道,“本宫头晕。” 沈玹简直拿她没法子,依言放缓了步伐,带着笑意的嗓音从头顶稳稳传来:“既然酒量这么差,就不要同臣一起附庸风雅了。” 萧长宁有气无力地哼哼,“好啦,本宫知道自己很无用。” 沈玹嘴角一勾,不置可否,只抱着她出了亭子。绕过回廊时,他说:“虽然不知道殿下在担忧什么,但殿下的问题,我会好生想通透。现在,先送你回房休息。” 以后,雪,本督陪你赏,酒,本督替你喝。而你,只需要像现在一般永远陪着我……沈玹凝望怀中微醺的萧长宁,如此想道。 谁也不曾知道,他心中的执念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生长,泛滥成灾。 沈玹杀伐一生,并不明白这种执念,亦是爱念的化身…… 萧长宁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节了,窗外光线昏黄,雪霁初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揉着太阳穴起身,冷不丁看到榻边的身影,愣了愣,方道:“原来你还在这啊。” 沈玹背对着她坐在案几旁,正用干净的棉布擦拭刀刃,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也不转身,只专注于手上的活计,低声道:“暖炉上热着鸡汤,起来喝一点。” 萧长宁仍是睡后懵懂的模样,慢慢地‘噢’了一声,问:“今日,你不用领着番子出门监察么?” 沈玹放下擦拭得雪亮的细刀,答道:“天大雪,给他们休了半日假。” 萧长宁仰身倒在榻上,抱着棉被滚了一圈,闷闷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算是暴风雪前的宁静罢。” 沈玹知道她指的是月底的太庙祭祖之事,不由轻笑一声,放下刀刃回首问道:“殿下害怕吗?” “有你在身边,害怕倒不至于,就是有些紧张。”萧长宁趴在榻上看他,眼睛黑亮黑亮的,说,“本宫还从未见过这般大场面呢。” 沈玹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慢慢曲起一条腿,右手撑着膝盖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教你防身招式时,臣告诫过殿下什么?” 萧长宁回想了一番,答道:“不要轻信任何人。” “不错。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众人皆不可信。殿下太过于相信臣了。”沈玹嘴角上勾,但眼神却是出乎意料的认真,缓缓道:“所谓的强大,只是因为我比寻常人更懂得取舍。” “什么意思?” “成大事者,都是杀掉该杀的,舍弃该舍弃的,才会坐上这由累累白骨筑起的高台。殿下迟早有一日会明白的。” 他眼中蕴藏着昏暗的光芒,折射出清冷的刀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出嫁之时,他那浑身浸透血气的模样。在一场混战到来之前,沈玹总是显得这般威严而强大,仿佛站在万人之巅,只允许世人以蝼蚁之姿仰望。 萧长宁沉思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忽而坐起,认真道:“月底祭祖,本宫会同你一起前往。” 沈玹似乎早料到如此,并不做评价,只问道:“那必定是一段危险的行程,殿下可想清楚了?” “祭祖陷阱重重,的确危险,但本宫留下来只会更危险。”萧长宁顿了顿,继而分析道,“东厂作为天子随侍,祭祖之时必定倾巢而出,那么东厂厂内便成了全京师防备最松的地方,本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留下来,危险不说,还极有可能成为你的累赘。若是回洗碧宫,又难免落入太后的掌控,思来想去,只有跟着你最安全。” 沈玹眼波一动,笑道:“殿下何时这般聪明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萧长宁穿好衣物鞋袜,下榻走到沈玹身边跪坐,“你该怎么办?” 沈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拿起另一柄细刀擦拭,漫不经心道:“到时候,殿下跟着皇帝的辇车走,必要的时候保护好你自己。” “我是问你自己该怎么办?” 沈玹没说话。 半晌,他抬眸,眼中闪过一抹寒意,沉声道:“不劳殿下操心,明刀暗箭,本督未曾败过。” 只此一言,掷地有声。 风吹动窗扇,有温和的夕阳透过积雪丛生的枝丫、穿过窗棂而来,打在萧长宁的身上,镀亮了她的眼睫。 她侧首望着沈玹,嘴唇张了张,而后镇定道:“祭祖过后,我们能好好地谈谈吗?” 沈玹拭剑的动作一顿,问道:“现在不可以谈么?” “现在不可以。”萧长宁眯了眯眼,瞳仁被一线夕阳镀成琥珀色,像极了那只矜贵的玳瑁猫。她撑着下巴,说,“大战在即,不可心乱,等你我平安归来,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 34第34章祭祖 因为小皇帝会在太庙册封皇后, 故而此次祭祖乃是少有的大祀。 大祀当日,天色微明, 淡青色的光线从天边缓缓绽开, 斜斜地铺洒在京城一夜未消的厚重积雪上。楼阁巍峨,朱墙黛瓦,玄黑绣金龙的旗帜在烈烈寒风中张扬, 伴随着绵长雄浑的号角声和擂鼓声, 太庙的前门被数名力士缓缓推开,随即身着银白蟒袍的沈玹骑着骏马而来,身后跟了百来位戴尖帽、着褐色暗纹武袍的番子。 番子们鱼贯而入,迅速沿着太庙大道列好队, 而后才是霍骘领着锦衣卫入门开道,锦衣卫之后, 便是皇帝的龙辇以及太后、皇后共乘的凤辇。 东厂威风凛凛, 锦衣卫英俊潇洒,龙辇威严富丽,一时间大祀的队伍宛若长龙,久而不绝。龙辇之后又有执着华盖、捧着贡品的内侍和宫女各三十六名,再往后,便是百官的队列及长公主们的马车。 萧长宁挑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不由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道:“到了。” 正说话间, 马车刚巧经过路边伫立的东厂番子, 而沈玹则一身银白蟒袍, 系玄黑披风,按着刀骑在马背上,正无声地俯瞰着她。 两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集,萧长宁在沈玹眼中看到了令人心安的力量。然而还来不及打个招呼,沈玹已调转马头,沉声道:“迎陛下下车。” 萧长宁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极力将注意力放在祭祀中。 大祀的队伍穿过前门,从戟门而入,过焚香炉。到了焚香炉,步辇不能再继续前行,天子需下车步行,亲自点燃香炉中的火焰,诵祭文。 等到马车停稳,雄浑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萧长宁整了整金丝银缕的衣袖,缓缓弯腰起身,扶着夏绿的手臂下了马车。 天刚破晓,霎时间晨曦穿透黑暗,如金纱拂过皑皑白雪而来,照在威严的京师,亦点亮了萧长宁精致的红妆。 天地苍茫,宇宙浩渺,站在此处,你只觉芸芸众生,亦如沧海一粟。 今日小皇帝穿的是威严的冕服,略显单薄的身躯站在百官最前列,像是一株随时可能折断的苇草。他走到凤辇处躬身,恭敬地请出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以及他那位美丽而又强大的……皇后。 隔着十来丈远的距离,萧长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亲弟的紧张:他那颤巍巍握住梁幼容的手,手心里一定紧张得全是冷汗罢? 相反,即将成为皇后的梁幼容倒是坦然得多。她一身凤袍,花钿礼钗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平静的与皇帝并肩踏上焚香炉所在的高台,仿佛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只不过是她在执行一个任务而已。 萧桓站在猎猎寒风中,大声诵读祭文。冗长的祭文过后,便是繁琐的册封仪式。 萧长宁的心已然不在册封大典上。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试图从太后的脸色和锦衣卫的部署上找出些许危机的痕迹,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接着,百官拥送帝后夫妻二人入正殿拜祭萧家先祖灵位,章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长宁的心弦也绷到了极致。 太庙正殿四面封锁并无出口,着实是个最佳的埋伏地点。若是锦衣卫在此突然发难,以弓弩手包围正殿,所有人都如瓮中之鳖无路可逃,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直到祭祀结束,意料之中的大战也并未到来。 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害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东厂的马车上,萧长宁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太后真放弃动手了? 可心里头隐隐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正想着,马车外的夏绿撩开纱帘,脆声打断了她的思虑:“殿下,林役长求见。” 林欢? 萧长宁眼睛一亮,忙稍稍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过来罢。” 正说着,一身武袍的林欢如惊鸿落地,轻巧地跃进了萧长宁的马车,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林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解释道:“厂督让我来的。” 萧长宁希冀道:“他……没让你带什么话过来?” 林欢摇了摇头,盯着她面前案几上的枣糕看,悄悄咽了咽口水。 萧长宁又问:“锦衣卫那边可有发现什么动静?” 林欢眨眨眼,一脸茫然。 “算了,你吃吧,赏给你了。”萧长宁叹了声,无奈地伸出手指,将装有枣糕的盘子朝林欢面前推了推。 林欢犹豫了片刻,终是抵挡不了枣糕酸甜可口的诱惑,以眼神向萧长宁询问过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放入嘴里,高兴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萧长宁看见林欢这副模样,心情中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掀开纱帘朝前努力望去,只见街道倒退,东厂的楼阁已隐隐可现。 “已经到了东厂的地界,太后应该不会再动什么手脚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整个儿京师的地面连颤了三颤。 几乎同时,林欢褪去懵懂,目光倏地变得凌寒起来。他反应迅速地拔刀出鞘,飞身掠出车外。 萧长宁猝不及防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朝后仰去,额头装在马车车壁上,登时眼前一阵发黑,晕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声音,顿时,嘈杂的喊叫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她勉强坐直身子,茫然道:“怎、怎么了?” 林欢去而复返,执着出鞘的刀坐在萧长宁身边,神情认真道:“锦衣卫在东厂埋了火药,方才爆炸,厂中起了大火。” “什么?”萧长宁大惊。她万万没想到太后没有选在祭祀的时候动手,而是在回东厂的途中,在东厂放松戒备的时候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沈玹呢?他如何了?”萧长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额角,起身要下车,却被林欢一把拦下。 “厂督领着其余人马在和霍骘对峙。”林欢将她按回绣垫中坐好,严肃道,“殿下不要乱动,外面很危险。” 话音刚落,纷杂的人群中传来梁太后的一声暴喝:“东厂提督太监沈玹意图谋害天子和皇后!来人,给哀家拿下他!” 此言一出,如飓风席卷,激起千层巨浪。 马蹄声响起,似乎隐隐有沈玹的声音传来,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听不真切…… “他说了什么?放本宫下去!本宫是天子亲姐,本宫能作证,他绝无谋逆之心!”她惶然起身,还未走出马车,却见一支乱箭破空而来,穿过马车车壁钉在她的脚下。 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传来,夏绿惊叫一声,哭喊道:“殿下!别出来,殿下!外面杀起来了!” 萧长宁一愣,而后脱力地跌坐在车中,喃喃道:“已经……开战了?” 林欢用刀尖挑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点头说:“打起来了。” “不,我不能去给他添乱。沈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宫须得保护好自己。”萧长宁几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问道:“沈玹带了多少人马?” 林欢道:“有方无镜和蒋射的人在,约莫有东厂的一半人数。我的人都在殿下你的身边,而吴役长留守东厂,可方才厂中爆炸,他未有讯息,还不知是死是活。” 一半人马……只有寥寥数百人,而锦衣卫除去越瑶的北镇抚司亦有三千人!即便沈玹天生强悍,又如何斗得过远胜于他数倍兵力的对手? 想到此,萧长宁目光一沉,道:“小林子,你不必管我了,速去协助沈玹!” 林欢不为所动。 “林欢!”她加重了语气,“本宫以提督夫人的身份命令你!” “不可以的。我只听厂督一人的命令。”林欢睁着大眼睛,慢吞吞道,“厂督给我下的命令就是保护好你,死也要保护好你。” “你……” “嘘,夫人不要说话,有人过来了。” 林欢忽的扭头,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厉目光紧紧地锁住马车车帘之外,五指缓缓撑开又攥拢,握住了刀鞘。 …… 东厂的方向浓烟滚滚,空气中充斥着硝石混合着房舍燃烧的焦味,滔天的火焰腾空而起,如火舌吞噬一切。东华门前的护城河上,官道狭窄,五百余名东厂番子执着刀剑,与河对面乌压压的三千锦衣卫对峙。 霍骘身披飞鱼服,手执绣春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遥遥望着沈玹,沉声道:“浮云蔽日,奸宦当道,谄媚天子,搬弄风云。沈玹,东厂已毁,你大势已去,何须螳臂当车!” 沈玹淡定地抹去脸上混战时沾染的一丝血迹,眉毛一压,目光如霜雪般凌寒,嗤笑道:“本事挺小,废话真多。” 霍骘浓眉一拧,抬手示意:“不论死活,拿下他!” 沈玹亦是同时抬手,命令道:“方无镜!” “得嘞!”方无镜阴柔一笑,眯着细长艳丽的眉眼,从怀中掏出数个带刺的铁球。在锦衣卫冲上来的那一瞬,他腾身而起,用力将铁球朝率先冲来的几十人掷去! 那些锦衣卫见有暗器,下意识抬刀去挡,谁料铁刺球碰到刀刃,竟如火药般炸开来……不,比火药更可怕! 原来,每一只铁球上面密密麻麻凸起的尖刺并不是刺,而是数百只紧密排列在一起的细铁箭!铁球一受到兵刃的撞击,内部机括运转,铁刺便会如箭雨般朝四面八方射出,霎时将方圆数丈以内的锦衣卫尽数击倒! “慢着,不要轻举妄动!东厂青龙役役长精通暗器,所有人不要靠近!”霍骘疾声道,很快调整了方案,“弓-弩手准备!先射杀此人!” “是!” 锦衣卫迅速调整部署,所有人退后十余步,而弓-弩手迅速向前填补空缺,弯弓搭箭指向一桥之隔的东厂番子们。 霍骘抬手,暴喝道:“放……”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支羽箭率先带着凌厉的风响破空而来,直直射向霍骘的心口!霍骘瞳仁一缩,迅速拔刀砍去,只来得及将羽箭拦腰斩断,而铁箭矢依旧惯性向前,扎入霍骘的左胸! 那支羽箭力大无穷,并非常人能做到的!霍骘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得仰面倒去,摔下马背! “指挥使大人!” “东厂番子里有神射手!大家小心!” 锦衣卫手忙脚乱地扶起摔下马背的霍骘,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此时都有了怯意,人群中爆发一阵骚乱。 霍骘阴沉着脸推开扶他的士兵,反手拔下半截箭矢,又从怀中摸出一块险些被射穿的护心镜——若是没有这玩意,他早就没命了。 “蒋、射!”霍骘咬着后槽牙,眼神阴沉得可怕,腮边的咀嚼肌不断鼓动,狠声道:“今日背水一战,锦衣卫与东厂,只能活下一方!杀!” “杀!” 而此时一街之隔的另一边,萧长宁的马车蓦地一沉,接着,强大的剑气凌空而来,竟将马车车顶整个儿削翻,荡成齑粉! 萧长宁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红影闪过,林欢便被击出车外,连连翻滚数圈,跌进路边的杂货铺中。 “林欢!” 萧长宁骇然大惊,从破破烂烂的马车中探出身子,却看见前方一名红衣少女执剑而立,逆着风缓缓朝她走来。 “东厂逆贼,尽已伏诛!本宫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营救长宁长公主回宫。” 梁幼容每说一句,就解开身上一件累赘的饰物:华丽的凤冠丢在地上,精美的钿钗落入尘埃,昂贵的凤袍随风飘去,露出里头束袖的武袍…… 红衣如蝶,衣袂翻飞。她丢了一切束缚之物,如同一个女武士般执剑孑然而立,冷静地望着从废墟中爬起来的林欢,道:“将长宁交给我,本宫留你全尸。” 35第35章混战 晨光稀薄, 祭台高耸,满目银装素裹。萧桓一身玄黑的冕服, 与他年少强大的皇后并肩而立, 远眺京师巍峨的楼海,俯瞰匍匐在他脚下的芸芸众生。 他的手心发汗,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他的天下, 这是他的江山, 这……是他的宿敌。 “陛下,在紧张?”梁幼容一身精致的绣金凤袍,花冠璀璨,迎着雪霁后的朝阳如此问道。 萧桓艰难地吞咽一番, 没有说话。 梁幼容的视线直视前方,坚定而沉着。她的面容依旧沉静, 唯有袖袍的下的手更用力地攥紧了萧桓冰冷的指尖, 低声道:“陛下不要怕,从今往后,臣妾会保护陛下。” 疾风拍开养心殿的大门,明黄的纱帐鼓动,萧桓猛然从昏迷中惊醒,喘息着坐直了身子。 “皇帝醒了,传太医。”梁太后一身深紫的礼衣, 头戴翡翠凤冠, 眉梢倒竖, 威仪无双, 正坐在飘动的明黄帷幔后,只留给萧桓一个晦暗的剪影。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萧桓总是紧张的。 他绷直了身子跪坐在龙榻上,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之态,良久,才颤巍巍细声问:“方才在宫外,朕突然晕过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太后端起宫女递过来的浓茶,轻轻抿了一口,肃杀的面容在飘动的帷幔后隐约可现,如同鬼魅。半晌,她用不带丝毫情感的语气冷声道:“皇帝归程途中,东厂提督太监沈玹意图刺杀皇帝,谋逆之心昭然若揭。皇帝遇刺受了惊,晕厥了过去,好在霍骘领着锦衣卫及时护驾,拼死将你我救回了宫中。” “沈提督……谋逆?”萧桓完全没有印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怎么突然晕厥的。他只知道,事情一定没有太后说得这般简单…… 这不过是推动阴谋的一个借口罢了。 萧桓攥紧了十指,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小声道:“皇后呢?” 梁太后沉吟良久。 久到萧桓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梁太后振了振双袖,缓缓起身道:“哀家让她去接长宁回宫了。长宁毕竟是一个长公主,和阉人死在一块,不合适。” 萧桓猛然瞪大双眼,甚至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跌跌撞撞地扑下榻,红着眼道:“母后不能杀她,她是朕的亲姐姐!” “哀家是让皇后去接她。至于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数,史书会记住她的。”说完,梁太后漠然转身,拔高音调沉声道,“皇帝受了惊,神智不甚清楚,来人!照看好皇帝。” 养心殿的大门砰地关上,四周陷入一片可怖的黑暗,如同长满獠牙的大嘴,吞噬着一切。 长街古道,兵荒马乱,屋檐的积雪吧嗒一声落下,坠在杂货铺的废墟里。 几名锦衣卫和林欢手下的番子们缠斗在一起,整条街道沦为厮杀的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散去,断裂的破布堆里,林欢像条大狗似的甩了甩沾了灰尘的脑袋,毫发无损地从废墟中站了起来。 萧长宁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林欢会死去,心脏没由来一阵揪疼。 站在马车外的梁幼容显然觉察到了萧长宁细微的表明变化,有些不解道:“长宁长公主在担心他?” “本宫想不明白,你已经贵为皇后了,还要淌这趟浑水作甚?”萧长宁望了眼东厂方向滚滚的浓烟,心中的怨愤更甚,肃然道,“既然你成了皇后,就应该站在陛下的身边,与他一同撑起整个天下!至于本宫的事,不用你管。” “今日背水一战,东厂必输无疑。太后娘娘怜悯你,让我将你带回去。”梁幼容转过眼来,问,“还是说,长公主想和东厂奸宦一同赴死?” “跟你回去才是送死!”萧长宁冷然一笑,抬眸笃定道,“你真可怜,皇后。太后骗了你,她在利用你,就像是当初利用我一样。” 梁幼容愣了一愣。 疾风卷过,乌云蔽日。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本宫发过誓,要协助太后娘娘为天子扫清东厂谗佞。她不会骗我,是你被奸人所惑,蒙蔽了双眼。”梁幼容的双眸依旧古井无波,转身盯着林欢道:“本宫先斩杀这逆贼,再带你回宫见陛下。” 好在林欢看上去并未受伤,只淡定地拂去衣摆上的尘土和碎屑,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梁幼容清冷的视线锁定林欢,转动手腕,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摆出防备的姿势来。 咔嚓—— 林欢抬脚踏碎挡在自己脚下的木块,逆着风一步一步朝梁幼容走来,清秀的娃娃脸上满是杀气,显然是动了真格。 他说,“你弄掉了我的枣糕。” 他每走一步,眼中的阴寒便更深一分,盯着梁幼容又重复一遍,无比愤怒道:“你!弄掉了我的枣糕!” 说话间,他已拔出了雪白的刀刃,步履加快,以极快的速度狂奔而来!下一刻,刀刃闪着寒光劈向梁幼容的面门! 梁幼容瞳仁骤缩,迅速抬剑格挡,刀刃撞击在剑刃上,发出令人耳鸣目眩的铮鸣之声,仿佛是两柄上等兵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萧长宁暗暗叫了声好,忍不住朝林欢喊道:“林役长,赢了此战,本宫请你吃烧鸡烧鸭驼蹄羹,鱼翅鹿肉十三鲜,西湖醉鱼百果糖!” 此招果然有效,每报一个菜名,林欢手上的力道便狠厉一分,连连斩杀数人,直取梁幼容要害之处。 “长公主到底帮谁?” 饶是冷静如梁幼容,也不禁有些动怒了。她被林欢又快又狠的招式击得不住后退,背脊撞在马车车壁上,堪堪稳住身形。 霎时间,强大的剑气四下荡开,如疾风乍起,惊动了拉车的两匹骏马。马匹受惊,尥起前蹄嘶鸣一声,不要命地拉着萧长宁的车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马车猛然蹿出十丈远,萧长宁万万没想到这畜生会在此时发疯!她被巨大的惯性朝后甩去,下意识攀住被剑气划得破败不堪的车窗,才勉强稳住被甩得七荤八素的身子。 “夫人!”林欢眼睛闪过一抹担忧,不再恋战,弃了梁幼容便追着马车而去,试图将萧长宁从即将散架的破车中救出来。 可梁幼容显然不想放过他。太后给她的命令就是杀尽东厂余孽,带回萧长宁,所以,她不能让林欢走! 想到此,她抬手从怀中摸出一只骨哨,抬首仰天一吹,发出尖锐悠长的信号声,而后快步追了过去,足尖一点腾身跃起,挡住了林欢的去路。 几乎同时,数名锦衣卫从街角拐出,堵住了林欢的退路。 梁幼容像一尊女罗刹似的挡在前方,林欢连忙刹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发疯的马匹跑远。若想救提督夫人,便只有杀死拦在他面前的这些人……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调整姿势,用手背擦去脸上沾染的污渍,平静道:“来吧。” 马车踏着一路残刃和血迹狂奔,不稍片刻便跑出了长街,朝东华门奔去……而那里,正是沈玹和霍骘交战的地方。 她可不想在这种时候,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去给沈玹添麻烦! “停下!快停下!” 马车轱辘颠簸不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萧长宁扶着残破的马车壁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努力伸长指尖去够马缰绳,就在她快要碰到缰绳的那一刻,车轱辘碾到地上一块凸起的石子,又是一阵颠簸,缰绳被颠到了地上,她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这种情况下,若想解脱,唯有跳车。 萧长宁望着身边飞速倒退的房舍楼阁,如此疾速之下跳车,不死也残。 正千钧一发之际,马车忽的一沉,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到了车上。她于疾风中费力抬眼望去,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番子拾起缰绳费力地爬上马车,对她道:“殿下,林役长命我来救你!” “太好……” 萧长宁话还未说完,忽见一剑飞来,直直地钉入那名番子的胸膛,由后背入,从前胸出。 顿时鲜血四溅,那名不知名的番子还未来得及叫一声疼,便直挺挺地摔下马车,滚到路边没了动静。 萧长宁脸上的惊喜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惶恐。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寒鸦展翅般从屋脊上跃下,稳稳地落在她的车上,就站在方才那名番子死去的地方,撩开帘子温声对她说:“臣救驾来迟,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那是…… “虞云青。” 虞云青道了声“臣在”,单手捞起还沾着血迹的马缰绳,轻而易举地将发疯的马儿制服,随即勒令马匹调转方向,朝北驶去。 萧长宁警惕道:“你要带本宫去哪?” 虞云青顿了顿,方道:“外头乱战未休,臣护送殿下去南镇抚司避难。” 他的语气仅是一瞬的停顿,萧长宁依旧听出了端倪。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将松散的钗饰拔下,冷眼望着虞云青的背影,了然道:“并非避难,你是想用我的性命来要挟沈玹?” 被戳穿了计谋,虞云青背影蓦地一僵,握着马缰绳的手紧了紧,不敢直视萧长宁的眼睛,只低声道:“太后懿旨,臣也是奉命行事……抱歉。”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疯了吗!”萧长宁强忍住心慌,怒道,“你们可知沈玹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在他们眼中命如草芥,你竟然妄想拿一个弃子的性命去威胁沈玹?滑天下之大稽,本宫不愿同你们胡闹!放本宫下去!” 虞云青没说话,只是扬鞭抽在马臀上,加快赶往锦衣卫南镇抚司。 见没有商讨的余地,萧长宁攥紧了手中的金钗。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扬起手,金钗闪着尖锐的寒光,对准了虞云青毫无防备的侧颈…… “你力量不足,招式当以灵巧取胜,直取敌方要害。” “于殿下而言,攻其心口或腹部皆不是上策,唯有颈侧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只需要你出其不意,轻轻一划,鲜血喷薄而出,对方顷刻倒地,便是想要呼救也来不及。” 沈玹当初的教诲如在耳侧,光是想起他的模样,她便仿佛积攒了巨大的勇气,可以直面危机,可以主宰死亡! 她猛地朝虞云青的侧颈刺去…… 寒光迸射! 下一刻,一柄长剑横在了她的脖颈。 天不遂人愿,虞云青先一步反应过来,橫剑制住她,轻而易举地取走了她手中的簪子,苦笑道:“殿下这又是何苦呢?” 萧长宁紧绷着的下巴微微发颤,垂眼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剑刃,咬着唇没说话。 “臣保证不会伤害殿下,只需要殿下配合演一出戏。” 虞云青望着她的模样,终是不忍,撤回剑内疚道,“霍大人牵制住了沈玹的主力,然后臣会放出消息给沈玹,告诉他长宁长公主在南镇抚司手里。沈玹如若来救殿下,就必须分出兵力,这样霍大人才更有胜算,而赶来救殿下的番子亦会落入臣的陷阱,一网打尽。” 萧长宁红着眼,冷嗤道:“如果他不救我呢?你岂不是白白算计了一番?” “如果沈玹选择放弃殿下,他一定会集中兵力夺回被锦衣卫占领的东厂。说实话,面对东厂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疯狗,霍大人并无胜算,所以提前在东厂埋下了大批火-药,只要沈玹夺回东厂,火-药爆炸,他亦会连同东厂一起被炸成焦土。” 虞云青道,“接下来,就看沈玹是选择东厂还是选择殿下,是选择死在东厂还是死在南镇抚司了。” 36第36章解救 经历了一天的动乱, 京师人人自危,宽阔的宫道上寂寥无人, 如同一座死城。马车轱辘吱呀吱呀转动, 南镇抚司的屋檐已隐约可见。 萧长宁还不知道沈玹那边战况如何,但自己阴差阳错地落在了虞云青手里,形势显然对东厂不利。 得想个什么法子逃开才行…… 正想着, 马儿打着响鼻嘶鸣一声, 奔跑的速度慢了不少,约莫是跑了这么久,马匹也疲累了。 萧长宁咬了咬牙,在心中估算以马车现在的速度, 即使跳车也不会危及性命,可以一试! 趁虞云青一时不察, 萧长宁瞅准时机, 从马车中纵身一跃。由于惯性太大,她一时没稳住身形,在地上就势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住,险些撞上了道旁的高墙。 虞云青完全没料到她竟然不要命地跳了车,顿时一惊,大叫一声‘吁’勒住马缰绳,跳车朝她追来。 萧长宁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 但现在显然不是叫疼的时候。好在都是皮外伤, 她咬牙忍了, 迅速爬起, 朝宫道的另一方拼命跑去。 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裳束缚不堪,她干脆一边疾步狂奔一边褪去外袍,鬓间的珠钗乱颤打得脸生疼,她干脆一把拔下残余的钗饰,任由三千青丝如瀑垂下,飘散在隆冬肃杀的寒风中。 可惜,她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柔弱姑娘家,论逃跑的速度,哪能比得上经过严格训练的锦衣卫?虞云青足尖一点,踩着宫墙的瓦砾三两步便追上了她,腾空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 “殿下这是做什么?”虞云青望着面色苍白不住喘气的萧长宁,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心疼,说,“殿下别害怕,臣没想过要伤害您。” “你用我的命做要挟,还说不是伤害我?虞云青,当初我娘是看走了眼,你怎么变得如此恶心!”萧长宁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倒胃,干脆红唇一咬,连退数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是的……殿下!” 虞云青在后头拼命唤她,萧长宁充耳不闻,只不顾一切、用尽全身力气朝前方奔跑,哪怕冷风如刀割,哪怕心肺刺痛到了极限,她的脚步都不曾有丝毫停留…… 但她并未跑出多远。 前方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十几名锦衣卫护着一位红衣少女策马奔来,正好挡住了萧长宁的前路。 见到梁幼容身影的那一刻,萧长宁心脏一紧,简直想捶地痛哭!很显然,好运不曾眷顾过自己。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也不过如此了。 梁幼容受了重伤,肩膀上简单地包扎着白布,半边手臂都浸润在血水中,将一身红衣染成暗沉的黑红色,看来并没有在林欢那里讨到便宜。她面容苍白,几乎是无力地滚下马背,幸亏锦衣卫及时搀扶住她,才不至于跌倒。 前有梁幼容,后有虞云青,萧长宁退无可退。 天地苍茫,宇宙浩渺,深深的挫败感和绝望感令萧长宁无从遁形。那一瞬,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沈玹说得没错,她还真是无用至极! 若是沈玹面对这样的情况,定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吧? 萧长宁心中惊惧难安,身后的虞云青已追上来,却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萧长宁身上,而是惊愕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梁幼容,端正的脸上已现出一丝惶恐,道:“娘娘!您受伤了!” 这名小皇后的武功远在虞云青之上,连皇后都不是对手,他的胜算更是渺茫了!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面对的是东厂的一群怪物! “本宫没事。不能再缠斗下去了,速撤离,尽量减少伤亡。”梁幼容面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澈镇定。她推开搀扶她的锦衣卫,望向萧长宁道,“长宁长公主还是不愿同我回宫?” 萧长宁站直了身子,长发披散,一字一句道:“死也不愿!” “你选择了东厂奸佞,背叛了萧家,背叛了陛下。”梁幼容平静地说着,声音有些冷,“不过,随你。” 萧长宁微微愕然,没料到梁幼容竟会在此时松口。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虞云青伸手拦住萧长宁的退路,眸色一沉,焦急道,“太后娘娘懿旨,长宁长公主须随臣前往南镇抚司,协同锦衣卫清除东厂余孽!” 梁幼容柳眉一皱,发现了端倪:“南镇抚司?不是要将她救回宫中吗?” “我早就说过,是太后骗了你,她不过是以救我为借口,好借皇后你的手屠杀东厂,为她的阴谋扫除最后的障碍。” 方才疾驰那么久,冷气呛入肺中,萧长宁干咳了几声,哑着嗓子强撑道,“太后压根就不打算救我,她想用我的命去引诱沈玹奔赴鸿门宴……对她而言,这是我这颗棋子最后的用处了。” “殿下,并非你想的这样。”梁幼容还在沉思,虞云青抢着辩驳道,“太后只需殿下配合演一出戏给沈玹,只要沈玹上勾伏法,臣会求太后放了您,以大礼迎您回宫!” “蠢货。这话用来偏偏三岁小孩尚可,本宫如何信得?”萧长宁笑了声,“迎我回宫?即便本宫侥幸存活,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宫?太后弃子,还是东厂遗孀?” 虞云青无言以对。 “在太后眼里,本宫这样的身份,唯有死了才是干净的。本宫不是傻子,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 寒风卷来,萧长宁的长发如墨飘散。她背对着萧瑟空荡的宫道,一步步后退,铿锵道:“是你们,先舍弃了本宫!” “长公主!” “让她走。” 虞云青拦住萧长宁,却反被梁幼容伸手制住。 “皇后娘娘,长公主是我们计划的关键所在。若是功败垂成,我们该如何面见太后……” “本宫的计划只有一个,那就是清君侧,保护好陛下。即便失败,本宫亦会以死谢罪。”梁幼容冷冷地瞥了虞云青一眼,显然是想通了一切内幕,笃定道,“但绑架长宁长公主,非良人所为,我不能做。” 话刚落音,只听见宫道尽头的拐角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轻到可以藏匿在风声之中,但梁幼容听觉敏锐,依旧察觉到了。她迅速拔剑转身,目光紧紧地锁住数丈开外的宫墙转角处,喝道:“谁?!” 莫非是那叫林欢的番子追上来了? ……不!来人比林欢更可怕! 只见熹微的光线投来,一抹高大的身影缓缓从宫墙处拐出。他逆着光,乌纱圆帽,被鲜血浸透的银白蟒袍,长刀森寒,带着满身的戾气,如战神般伫立在大道尽头。 萧长宁先是一愣,而后巨大的狂喜如浪潮打来。 她认出了这抹身影,她看到了希望! 他光是站在那儿,面容逆光隐在阴影中,但梁幼容仍能感受到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击打着她的心肺,压得她无法喘息!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正从身体里凝结,鼻腔中满是血腥气,如同一只即将被屠宰的羔羊…… 沈玹,他竟是还活着! 难道……锦衣卫指挥使霍骘失手了? 不,不可能,三千锦衣卫对东厂五百人,怎么可能失败?沈玹是如何做到的! 霎时间,千万念头闪过梁幼容的脑海。她强自镇定心绪,用染血的手握紧了剑柄,低声吩咐锦衣卫:“布阵……” 话还未说完,虞云青先有了动作。他忽的疾步狂奔起来,一把抱住朝沈玹奔去的萧长宁,随即横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萧长宁根本来不及反应。 “沈提督,你果然来了!”虞云青制住萧长宁乱扭的身子,将剑刃抵在她幼嫩的脖颈上,又放低声音试图安抚萧长宁,“殿下不要动,臣不想伤害殿下,只需要殿下配合……” “配合你奶奶!”萧长宁真是恨不得杀了这蠢货,哑声怒道,“畜生!放开本宫!” 虞云青苦笑:“殿下是臣活着的唯一希望了,臣怎么敢放?” “虞云青!”梁幼容瞳仁一缩,抿紧苍白的唇道,“你身为南镇抚司抚使,竟刀挟长公主,如此所为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东厂奸佞有何区别?” 说罢,梁幼容抬剑,想要阻止虞云青使用这般肮脏下作的手段,却因为动作牵扯到了伤处脸色一白,长剑无力坠地。 她咬着唇,冷汗涔涔,身体已经绷到了极限。 “别天真了,娘娘。”虞云青抖着唇,朝沈玹狠声道,“沈玹,你放下刀,莫要过来,否则……” 沈玹浑身浴血,一身蟒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冷峻的面容满是血珠,却更显得凌厉无比。他轻笑一声,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执着豁了口的细刀长身而立,而后抬起手臂,用牙齿咬住袖边,扭头撕下一块碎布条。随即,他淡定地将布条缠在因浸透鲜血而变得滑腻的手掌上,自始至终,肃杀的眼睛一直狠狠地盯着虞云青,如同两片打磨锋利的刀刃…… 这是一个准备厮杀的神情。没有丝毫情感,没有丝毫恐惧,强大到可怕。 虞云青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手上的剑刃也颤抖起来。 他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命令残余的十来名手下:“放信号!” 吱——砰! 烟花在京师的上空绽开,炸出一抹苍白刺目的颜色。 “虞抚使,是在等南镇抚司的三百名援兵?”沈玹的眸子仿佛浸透鲜血,蒙上一层暗红色。他不慌不忙,用缠着干净布条的手掌握住刀柄,沉声道:“可惜,是等不到了。” 话一落音,只见不远处的南镇抚司传来一声巨响,火光霎时滔天而起,竟如上午时东厂的遭遇一般,被火-药尽数炸毁! “什么?”虞云青大惊,眼中映着火光,脸色霎时惨白,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难道虞抚使以为,偷袭这种事只有锦衣卫会做?你们炸毁的东厂只是本督精心准备的一座空壳子,实则我早已让吴有福等人撤出,埋伏在了你们的镇抚司中。”沈玹朝前一步,衣袍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宛如修罗般倨傲道:“南镇抚司三百零八人,本督可有杀错?” 三百零八人,一人不少……全被杀了! 虞云青连牙关都在发颤,剑刃也不住地颤抖,好几次险些划破萧长宁的皮肤! 萧长宁额间渗汗,她隔空与沈玹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艰难地吞咽一番,下定决心似的抬手,将手掌攀附在虞云青的手臂上,不动声色地摸到他握剑的拇指…… 而后,她扳住他的拇指用力一折! 虞云青没想到她竟会这一招,登时发出一声闷哼,长剑哐当坠地,手臂的钳制亦松了不少! 就是现在! 萧长宁回想起当初沈玹教给她的防身招式,曲肘用力朝后一顶,准确无误地撞在虞云青肋下三寸的地方! 因极度的紧张和害怕,那一撞几乎用尽了萧长宁毕生的力气!虞云青大叫一声,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扑通跪倒在地,半晌没能爬起来。 萧长宁迅速拾起他掉落的长剑,用力朝他脖子划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虞云青大骇,跌撞且狼狈地朝后一仰,堪堪避开之命一击。 萧长宁的剑刃只划破了他喉结处的一层皮,若是再深半寸,虞云青必死无疑! 一击不中,她已失了先机,萧长宁抖着手,双手因害怕而脱力,闭上眼睛喊道:“沈玹!” 冬风乍起,雪落无声,几道寒光闪过,十数名锦衣卫甚至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倒在了血泊中。沈玹眸光清冷,踏着他们的血泊和温热的尸首走来,而后腾身而起,拔刀斩向虞云青! 霎那间,凌厉的刀光刺痛了虞云青的眼,他的瞳仁中倒映着沈玹如惊鸿落下的身姿,宛如见到了地狱爬出的修罗…… 虞云青跌在地上,已失了武器,只能下意识抬臂一挡,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右臂一凉,有什么腥热的液体喷洒了他一脸。他茫然了半晌,直到一只断臂在空中翻滚了几圈,重重落在他面前,他才悚然地反应过来…… 地上躺着的,竟是他自己的手臂。 37第37章拥吻 阴沉的天, 几点寒鸦掠过,落在宫檐上, 凝成几个寂寞的黑点。 萧长宁颤巍巍睁开眼, 看到虞云青面色惨白,断臂处喷出三尺来高的鲜血,浓稠黏腻的血液溅在青灰色的地面上, 满世界都仿佛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 而沈玹站在尸山血海中, 玄黑的披风鼓动,背映着被血迹染得斑驳的宫墙,睥睨众生。 虞云青狼狈不堪地望着沈玹,唇无血色, 额角冷汗涔涔,眼中的惊惧和痛楚不言而喻。他捂着断臂不断后退, 身子在地砖上擦出一路触目惊心的血痕。 沈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悯之色, 只一步步朝倒退爬行的虞云青逼近。不知道他已斩杀了多少人,手中的细刀甚至霍了无数道小口,却依然冰冷锋利,一如他杀气浓郁的眼神。 “不……” 虞云青哆嗦着,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沈玹已抬刀狠狠刺下!刀刃贯穿了虞云青的左肩,从后肩出, 刀刃入地三寸, 将他整个人活活地钉在地上。 虞云青惨叫一声, 随即两眼一闭, 生生被疼晕了过去,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彰显他还有最后一丝气吊着。 这是萧长宁第一次亲眼看到沈玹杀人,强悍,狠厉,令人连头发丝都战栗。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她颤抖着丢了剑,退到沈玹身后,强迫自己调开视线,不去看满地断臂残肢。 解决了虞云青残党旧部,接下来,就是梁幼容了。 梁幼容本就受了重伤,肩上伤口的血不曾止住,染透了绷带。她已经虚弱到握剑的手都微微发颤,却仍挺直了身体,咬唇抬剑,摆出防御的姿态。 明知是飞蛾扑火,明知是以卵击石,她亦是毫无退缩,强撑着摆出一个女剑客最后的尊严。 沈玹抽出腰间的另一把佩刀,拔刀的一瞬,刀刃折射的寒光刺痛了梁幼容的眼。她忍着剧痛抬剑格挡,却听见哐当一声脆响,她手中的长剑被沈玹一刀斩断,裂成几块碎铁。 梁幼容闷哼一声,后退数步站稳,半条手臂被沈玹那一刀震得发麻,伤口裂开,血流如注。 这个东厂大太监的实力,几乎是碾压她的存在! “皇后娘娘能接住林欢两招,就敢妄称是高手。但你大概不知,林欢的刀法……”沈玹顿了顿,抬眼冷声道,“是本督手把手传授的。” 梁幼容瞳仁一缩。 光是一个林欢便让她吃尽了苦头,若林欢的招式真是沈玹亲授,那这个男人可怕程度简直无法想象……她不可能是对手! 她勤学苦练十数年,满腔抱负,却终究成了井底之蛙,成了被人指使利用的棋子,走到今日这地步,都是她自找的。 梁幼容握着断裂的残剑,缓缓闭上眼,虚弱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寒风呼啸,但刀光并未到来。 “死是一件简单的事,皇后想求仁得仁,本督偏不如你愿。”沈玹嗤笑一声,抬起手背抹去下颌的血渍,吐出一个字,“滚。” 梁幼容睁开眼,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她抿着苍白的唇,良久方道:“为何?” 一旁的萧长宁冷眼旁观这么久,终是忍不住了,问道:“皇后还不明白么?你可知,太后为何要在你成为皇后的这一日发动厂卫之战?” 梁幼容平静道:“为了扫除奸佞,匡扶正义。” “错。她早做好了要牺牲你的准备,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让你在这场内乱中活下来。” 萧长宁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姑娘,面带怜悯之色,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哑着嗓子沉声道:“若你能协助锦衣卫剿灭东厂,对太后而言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今东厂占了上风,她却让你以一人之力孤身冒险,来绑走对于东厂而言至关重要的我,不是让你来送死是什么?如若我真被你绑走,东厂一怒之下杀了你,那便坐实了沈玹刺杀皇后的谋逆之罪,太后就有充足的理由调动兵权平乱,将这场内乱演变成彻底的皇权之争……” 听到这,梁幼容强装的镇定终于分崩离析,目光有了一瞬间的灰败。 萧长宁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朗道:“也就是说,皇后的死才是太后夺权取胜的关键所在……这,就是你今日成为皇后的全部意义:一个被利用,被血脉至亲亲手推向死亡却仍不自知的可怜虫。” 沈玹颔首,道:“一点也不错。看来,皇后还不如殿下聪慧。” 萧长宁猝不及防被夸赞了,苍白的面上终于浮上了一层红晕,扭过头窘迫地干咳一声。 梁幼容没说话,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有水光浮现,显然已想通了一切,却固执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才是对的……” 话只说了一半,声音已带了哽咽。她很快止住了话头,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仿佛只要眼泪不掉下来,她就还没有输。 萧长宁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管如何,在虞云青挟持自己的时候,梁幼容确实想过要帮自己,就冲着这一言之恩,也该让她认清梁太后利欲熏心的丑恶嘴脸。 想到此,萧长宁放软了声音道:“皇上还在太后手中,皇后若是醒悟,便回宫保护好皇上。” 梁幼容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空洞。 她转身朝马匹走去,步履微微踉跄,努力了好几次才爬上马背。明明一个月前她刚到宫里的时候,是那样的沉稳清高,意气风发,而如今只余满心疮痍,一身狼狈。 梁幼容策马朝宫门奔去,细瘦的身姿成为远方的一个小点,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处。 沈玹回刀入鞘,转身看着萧长宁,肃杀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许,夹杂着些许她看不透的情愫,低声唤道:“殿下……” 萧长宁一声不发,忽的朝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沈玹的脖颈,将脸埋在他混合着硝烟和血腥气的胸膛,身形如风中落叶瑟瑟发抖。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沈玹望着怀中软软的身躯,感受她用发颤的手臂紧紧缠着自己,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救命的浮木。 她需要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沈玹缓缓收敛起满身戾气,两手垂在身侧,任由她攀附着自己的脖颈,连嘴角的弧度也变得柔软起来。 “谢谢你,沈玹。”萧长宁埋在他怀中,闷声道,“本宫有两次机会可以杀了虞云青的,我按照你教的招式去做,但是未能成功。” 她似乎在哭,声音断断续续,有明显的哽咽。 “抱歉。以前你说本宫无用,本宫心中还不服气,现在看来……” “你很勇敢。”沈玹打断她的自责,压低声音认真道,“尤其是最后那一招,若不是殿下挣脱了虞云青的钳制,我是没机会下手的。” 萧长宁没说话,只将他搂的更紧了些。 “何况,若不是那日殿下无意间提醒我,锦衣卫可能会趁太庙祭祀东厂空虚之时来偷袭,我也不会想到将计就计的法子,留给他们一座空府,使锦衣卫放松警惕,而让吴有福的分队有机会潜入镇抚司埋伏。” “真的么?” 萧长宁抬起湿红的眼睛来,瞄了一眼他垂放在身侧的双臂,小心地问:“那你……能抱抱本宫吗?” 沈玹微微一怔。 萧长宁一向是含蓄内敛的,不料她会在此情此景之下,站在尸堆血泊之旁,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沈玹眸色一深,几乎是下意识抬起手臂,却又僵在半空中,似乎在犹疑什么。 萧长宁眼神黯了黯,鬓边黑发垂下,在风中瑟瑟颤抖。她恳求:“就一会儿……沈提督抱一抱本宫,本宫就什么也不怕了。” 沈玹笑了笑,眼睛深邃得如一汪深潭,低声解释:“臣的手上都是血,怕弄脏了殿下。” 他竟是在顾忌这个,萧长宁松了一口气。 他恶名昭著,他冷硬无情,却将心尖上唯一的一点温度留给了自己,若说萧长宁不感动,那自然是假的。 萧长宁松开手,从怀中摸出一方随身携带的软帕,而后拉起沈玹宽大修长的手掌,解开缠着手掌的布条,将他满手的黏腻的鲜血一点点拭净,温柔而又细致。 沈玹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掌心有茧,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是双好看而又有力的手。擦净后,萧长宁将染红的帕子丢在地上,随即抬袖为他擦了擦脸上飞溅的血珠,而后轻声道:“现在干净了……” 话音未落,她已被沈玹大力拉入了怀中,紧紧地禁锢起来。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强势,却很令人安心。两人无声凝视片刻,沈玹单手捧起她的脸颊,俯身吻住了她。 先是唇瓣的浅尝辄止,再是灵舌的逗弄嬉戏。这一吻绵长而又热烈,凶狠而又缠绵,情动之时,沈玹干脆单手抱住她,将她抵在血迹斑驳的宫墙之上,尽情恣意地掠夺她的理智。 萧长宁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沈玹生吞入腹,被动地承受着他蛮横又温柔的索取,只是这一次,她再没有丝毫的抵抗和拒绝。 微薄的夕阳挂在云层间,这一天在惊心动魄的厮杀中悄然逝去,唯有两人在战事初休的宫道中深情交吻,以刃为誓,以血画梅,定格成一道壮丽的剪影。 良久,两人吻毕,萧长宁的嘴唇成了艳丽的红,泛着湿润的水光,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水痕淌下,又被沈玹用拇指抹去。 沈玹深深地望着她,嗓音暗哑无比,问道:“还能走路么?” 萧长宁红着脸,眼尾染着桃色,轻轻点了点头。 沈玹眼中像是蕴藏着风暴,极度深呼吸,极力忍耐内心的躁动,沉声道:“抱歉,现在还不能陪你。” 他又吻了吻她的嘴角,说:“先送你去越瑶的北镇抚司。最迟明日,待一切结束,臣会来接殿下回家。” 38第38章皇后 夜幕降临, 苍穹凝成一片浩渺的深蓝色,远远望去, 宫外十里长街灯火如海, 繁华依旧。东厂和南镇抚司的大火已被扑灭,但硝烟依旧未散,空气中混合着难闻的焦土味, 彰显不详的气息。 深宫中静如死水, 仿若暴风雨前的沉寂。 就在此时,一骑飞奔而来,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守门的禁卫军严阵以待,执戈拦在马前, 喝道:“什么人夜闯宫门?” 马蹄急刹,一阵窸窣声传来, 马背上的红衣少女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来, 露出腰间金牌道:“是本宫。” “皇后娘娘?”梁幼容一身是血,又受了重伤,禁卫们举着火把打量了好一阵才认出她来,顿时骇然道,“您怎么伤成了这样?快宣太医!” “不必,放本宫进去。”梁幼容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发红,鲜血被凝成了红色的冰渣, 强撑着虚弱道, “陛下如何了?” 禁卫头子答道:“今日遇刺, 陛下受了惊, 正在养心殿休养。” 梁幼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警告道:“听着,今夜就当没见过本宫,不许声张!” 说毕,她扬鞭策马,一路疾驰入宫,借着夜色抄小道朝养心殿奔去。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的某处,沈玹亦是与萧长宁共骑一骑,奔向唯一没有被搅入内乱的北镇抚司。 夜风凛冽,呼出的白气都被凝成了雾霜。 萧长宁骑在马背上,靠在沈玹怀中,忍不住感慨道:“说起来,本宫真要感谢你,若不是当初你逼着本宫练习防身招式和御马之术,本宫兴许早没命了。” 沈玹从她腰侧伸出一手攥住缰绳,闻言低声道:“臣倒是希望,殿下永远也不要有用上它们的那一天。” “不管如何,还是要谢你有先见之明。希望天亮之后,便是盛世太平日。” 马背颠簸,萧长宁的气息有些不稳。顿了顿,她回首望着沈玹冷峻的侧颜,问道:“将我送去北镇抚司后,你要去哪儿?” “野兽互咬,只有其中的一方死去,内乱才会结束。”沈玹略微粗重的气息喷洒在萧长宁敏-感的耳侧,带起一阵微痒的悸动。他说,“我得回去,继续和东厂并肩作战。” 萧长宁讶然,“你孤身前来,我还以为霍骘已被你处理掉了。” 沈玹低笑一声:“三千锦衣卫,哪能那么快解决?不过是知道殿下被虞云青和皇后绑走,臣放心不下,暂且让蒋射和方无镜他们牵制霍骘主力,好让臣有机会来寻你。” “你竟是单刀赴会,一人前来?” “一人前来。” “太危险了!”萧长宁稍稍放下的心又被揪起,连声音都发了颤,“虞云青的南镇抚司里埋伏着三百人哪!” 沈玹却是毫无惧意,眼神在黑暗中亮得可怕,说:“现在已是三百具尸体,有何可怕?臣这一辈子杀过的人,远不止三百。” “我知道你很强,非常强,可……”萧长宁望着远处隐约可现的北镇抚司,后怕地说,“可若你有什么意外,本宫会痛苦一辈子。” 她的声音很小,仿佛风一吹就散,但沈玹依旧听清楚了,嘴角扬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北镇抚司的大门很快出现在眼前,沈玹用刀背狠狠一拍马臀,加快速度奔去。 意外就发生在这一刻! 道旁的屋脊上埋伏了一名刺客,正拉弓搭箭,箭尖直指沈玹! 几乎是同时,沈玹感应到了来自黑暗深处的杀气,忙勒马回身,拔刀望向刺客所在的方向!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柄绣春刀抢先一步从北镇抚司中飞出,准确无误地将屋檐上的刺客击了下来。 危险解除,沈玹浑身绷紧的肌肉稍稍放松,勒缰稳住受惊的马匹,朝绣春刀飞来的方向望去,吐出冷硬的两个字:“多谢。” “都是自家人,沈提督不必客气。”一个爽朗熟悉的女声稳稳传来,带着几分不羁的洒脱,缓缓从小巷的阴影中走出。 黑暗从她身上褪去,月光清冷,露出女锦衣卫秀丽又英气的容颜。 “越瑶?”萧长宁不可置信道,“你不是在开封吗?” “京中大乱,臣女怎么可能丢下您和皇上不管?”越瑶身穿着飞鱼服,手拿绣春刀鞘,缓步走来,从死透的刺客身上拔-出刀刃,又在刺客的夜行衣上蹭去血迹,这才回首迎着月光灿然笑道,“偷溜回来的,您别声张。” 说着,越瑶一声令下,北镇抚司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十数名锦衣卫执着火把奔出,分列两排站在门口,朝马背上的萧长宁跪拜道:“叩见长宁长公主!” 火把明亮,北镇抚司霎时明如白昼,照亮这一方净土。 “你呀!”萧长宁在沈玹的帮助下滑下马背,屈指点了点越瑶光洁的额头。 看到越瑶依旧笑得没皮没脸的模样,萧长宁心中一动,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了越瑶,呼吸颤抖:“回来就好……” 马背上,沈玹望着被萧长宁拥抱的越瑶,眉毛一拧,脸色倏地寒了下来。 好强的杀气! 一股凉意从脚底心直窜头顶,越瑶不禁打了个寒战,‘哈哈’干笑两声放开萧长宁,朝马背上浑身冒着杀气的沈玹道:“那个,长公主殿下就交给我了,沈提督尽管放心,哈哈,哈哈哈。” 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沈玹,一边干笑,一边压低嗓音心虚地问:“殿下,咱们偷‘宝贝’的事是否败露了?怎么沈提督看到我,一副想杀人的模样?” 萧长宁也是一脸莫名,摇了摇头,用眼神道:不可能!本宫宁死不屈,没有供出你来! 再说了,沈玹又不是太监,越瑶偷走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劳什子‘宝贝’…… 两人眉来眼去,争论半晌无果,只得齐刷刷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面若寒霜的沈玹。 沈玹端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逼人,染着血迹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看着越瑶冷声道:“尊卑有别,越抚使还是不要对殿下搂搂抱抱的好。” 心虚的越瑶忙不迭点头:“沈提督说的是。” 沈玹这才面色稍霁,又放软语调,对一旁的萧长宁道:“殿下在北镇抚司稍作休息,明日寅时,在慈宁宫前汇合。” 寅时……也就是说,沈玹打算在寅时之前一举攻破霍骘的锦衣卫,再入宫营救被太后控制的皇帝? 萧长宁了然,认真地点点头:“寅时入宫救驾,本宫明白了。” 沈玹颔首,玄色的披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最后再深深地看了萧长宁一眼,而后调转马头…… “等等。”萧长宁忽的唤住他。 沈玹动作一顿,与马背上回身,凝望着她。 萧长宁走到沈玹身边站定,仰首望着他道:“沈玹,你附耳过来。” 马背很高,萧长宁仰得脖子发酸。沈玹不明就里,沉吟片刻,还是于马背上俯身,尽量与她保持平视。 下一刻,萧长宁搂住他的脖子,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这个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沈玹冰冷的眸子消融,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 月光下,萧长宁与他额头相触,漂亮的玲珑眼中跳跃着点点火光,低声道:“沈玹,还记得本宫曾说过的话么,等祭祀风波一过,我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你……所以,你要平安归来。” 风无声穿过,月色寂寥。马背上浴血的修罗收敛戾气,与马下站立的美丽帝姬交换一吻。 沈玹拇指擦过她的嘴唇,沉声说:“臣不敢忘。” 越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惊悚的事,瞪圆眼睛,张大嘴,喉咙因为太过震惊而短暂失声。 直到沈玹扬鞭远去,越瑶才回过神来似的,眨眨眼,伸手将掉下的下巴扶上闭合。她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转身看着门口举着火把的两排兄弟,如同审讯犯人般大声质问:“你们方才看见了什么?”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异口同声:“什么也没看见!” 越瑶又问:“听见了什么?” 锦衣卫集体摇头:“什么也没听见!” “很好。”越瑶点头,伸手拍了拍目不斜视、适时眼瞎的兄弟们,严肃道,“不枉本抚使悉心栽培你们多年。” “行了越瑶,赶紧进去罢,明日还要去与慈宁宫的那位交锋呢。”萧长宁砸吧砸吧嘴,似乎还在回味方才那个如柔风细雨般的亲吻,伸手将越瑶拉进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的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越瑶满腔的疑问和震惊终于按捺不住决堤,从里头爆发出了一阵不可置信的哀嚎:“殿下!方才我见到了什么?你真喜欢上他了?!” “嗯?”萧长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问道,“不可以么?” “可他是个太监啊!” “嘘!你小声点。” 萧长宁捂住越瑶的嘴,抿唇一笑,狡黠道:“‘太监’我也认了,此生非他不可。” “殿下你醒醒!” 今晚越抚使被刺激得不轻啊。门外守夜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掏掏耳朵,集体望天:不过,卑职们什么也没听见呢! 乌云蔽月,京师陷入一片深沉的晦暗当中。 养心殿的大门被人砰地推开,疾风灌入,卷起屋内明黄的纱帐鼓动,烛火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抖动,影影绰绰。 萧桓倏地从榻上坐起,紧张地望着黑漆漆的大门,抱进被褥颤声道:“……是谁?” 红影闪进,梁幼容反手关上门,手掌在门框上留下一排湿润的血迹。她喘息着,虚弱道:“嘘……陛下,是臣妾。” “皇后?”萧桓瞪大眼,跌跌撞撞地翻身下榻,望着浑身是血的梁幼容,手足无措道,“你……你流了好多血!怎么伤成了这样?” “臣妾……没事。”梁幼容踉跄一步,倚着门框勉强站稳。她闭了闭眼,睫毛抖动,脸上残妆未褪,但嘴唇依旧白得吓人,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 她失血过多,怕是要有性命危险。 萧桓强忍住害怕,拿起榻边叠放的外袍胡乱地按在她肩上的伤处,颤巍巍为她止血。 “没用的。”梁幼容睁开眼,眼中恢复了稍许镇定,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握住萧桓,紧紧地握住,颤声急促道,“陛下不用管我,快穿好衣裳,臣妾送你出宫。” 她的力气很大,萧桓被她抓得有些疼,怔愣道:“去……去哪?” “去哪都好,趁夜离开这,躲起来。”梁幼容推了萧桓一把,催促道,“快!” 萧桓怕她气崩了伤口,忙不迭点头,哆哆嗦嗦地拾起榻边的衣裳穿上。 梁幼容环顾四周,只见屋内喜烛亮堂,红绸遍布,窗棂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案几上摆着桂圆和红枣…… 这本该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如今,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她抬眼,强压住眼眶中的酸涩。 “皇后,朕穿好了。”萧桓穿戴整齐站在梁幼容面前。他看到梁幼容湿红的眼睛,微微一怔,嗫嚅道,“皇后,你哭……” “走吧,陛下,再晚就来不及了。”梁幼容别过头,避开萧桓探究的目光。 她一把拉住萧桓的手,将门拉开一条缝,见门口被击倒的守卫并未醒来,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跟着臣妾,莫要出声,莫要松手。” 萧桓望着身前这位成婚才一日的年少的妻子,望着她汩汩淌血的肩部和冰冷发红的指尖,眸中有了一瞬间的茫然和挣扎,喃喃问道:“皇后……为何要救朕?” 夜色凄寒,风刮在脸上宛如刀割,月光如霜,冷得几乎能将人冻僵。 梁幼容熟稔地带着萧桓绕过巡逻的士兵,借着夜色朝殿外潜去。良久,她虚弱且坚定地回答道:“臣妾说过,从今往后,臣妾会保护好陛下。” 殿外的宫道旁拴着一匹骏马,乃是她来时留下的。 梁幼容拉着萧桓躲在马匹后,借着婆娑的树影挡住身躯。她望着面前尚且青涩的少年,苍白的唇微微抖动,说:“臣妾或许已经见不到以后的岁月了,但至少今夜,臣妾要履行誓言。” 萧桓眼中已泛起了水光,哽声道:“太后不会放过你的。你是朕的妻子,该由朕来保护你……” “臣妾也希望能看到陛下强大起来的那一天,强大到不会被东厂左右,不会被……”她顿了顿,方咬牙道,“不会被太后挟持。臣妾入宫,就是希望能帮陛下激浊扬清,可这满腔热血终究是泼错了地方,险些铸成大错。” “皇后……” “陛下,你大概不知道,臣妾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陛下了。” 萧桓微微张嘴,愕然道:“很小的时候?” 梁幼容点点头,回顾起多年前的那一个雪夜,她苍白的嘴角荡开些许弧度。这个在月光下略显凄艳的笑容,竟是她入宫后唯一的一抹笑。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天,太后娘娘痛失爱子,终日抑郁,父亲便将年幼的我送进宫陪伴娘娘。有一天夜里,我在宫中迷了路,逛到一间陈旧僻静的杂物间,忽然听到里头隐约传来虚弱的求救声……” 梁幼容言简意赅,平静地叙述着,“我告诉了正在满宫找人的侍卫,侍卫们砸开了房门,从里头抱出了险些冻僵的长宁长公主和陛下。那时候,陛下还很小,约莫三四岁,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碰就碎……不过,陛下一定不记得了。” 萧桓的确不记得了。 巡夜侍卫的脚步声传来,梁幼容止住了话头。待到侍卫远去,她干咳一声,转身道:“换班的时辰只有一刻钟,陛下快上马。” 萧长宁神情复杂地看着梁幼容。 十一年前,他和阿姐险些死在嫉妒成性的梁太后手里,却先后被她的侄女救了两回。不得不说命运兜转,造化弄人。 “快!” 在梁幼容的催促下,萧桓怀着复杂的心绪跨上马。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于马背上俯瞰梁幼容,坚定道:“皇后的救命之恩,朕不会忘。” 梁幼容一怔,随即缓缓苍白一笑。 然而,她的笑还未完全绽开,就已化成了惊恐。像是觉察到了危险,她的目光倏地变得清冷起来,旋身望着宫道尽头,警惕道:“陛下快走!” 然而,已经晚了。 道旁火把通明,无数侍卫从宫道两旁夹击涌出,堵住了她和萧桓的出路和退路。 明亮的火把刺痛了她的眼,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已陷入了侍卫们的刀枪剑阵当中,再无退路。 太后依旧穿着一身威仪的深紫色长袍,戴翠玉凤冠,搭着大宫女玉蔻的手臂缓缓走出,沉声道:“夜这么深了,皇后和皇帝这是要去哪儿啊?” 自知逃亡无望,梁幼容面容灰败,一向孤傲的眼神中已带了哀求之色:“太后娘娘……” 梁太后眼睛一眯,打断她道:“幼容,你是个乖孩子,勿要胡闹,快将皇帝送回哀家身边。” “娘娘,臣妾一直以为您是对的,东厂才是奸佞,可您如此挟持天子,未免太……” “傻子才谈对错,成大事者,只有胜负!今日若哀家赢了,哀家就是对的!”梁太后厉声道,“将皇帝带过来!” 梁幼容摇了摇头,撑着强弩之末的身子,坚定且决然地护在了萧桓身前,凄惶道:“若娘娘败了,臣妾愿以死谢罪;若娘娘执迷不悟,臣妾亦会以死证道,绝不助纣为虐任人摆布!” “你!”梁太后柳眉倒竖,愤然道,“好,好!哀家便成全了你!你的死,哀家会算在东厂头上,也不枉哀家栽培你多年!” 说罢,她一挥手,眼中没有丝毫留恋,下令道:“苍天无眼,皇后已死在东厂逆贼手里!” 侍卫们得令,纷纷举起长戟刺向梁幼容伤痕累累的身躯! “皇后!”萧桓悲怆大喊。 梁幼容认命地闭上了眼…… 就在此时,数箭飞来,将还未来得及斩杀皇后的侍卫们尽数射倒!接着,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越瑶和萧长宁各领着一千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赶来,将作乱的梁太后等人尽数包抄! “依本宫所看,谋杀皇后的并非东厂,而是另有奸佞罢?”火光深处,萧长宁踏马而来,带着笑意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梁太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形势在一瞬间天翻地覆。 梁太后目光一凛,恨声道:“萧长宁,你竟是没死?” 39第39章收尾 子时已过, 月光西斜,照亮了满地折损的兵刃, 鲜血在夜色中凝成深沉的暗紫色。 东华门前, 经过大半夜的休整,锦衣卫残兵和东厂番子隔着护城河遥遥对峙,俱是准备殊死一搏。 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 锦衣卫和东厂同时朝对面扑去。 东厂的番子都是百里挑一的狠角儿, 加之天生身体残缺,不能像普通人那般行欢作乐,便将毕生精力都转移到了对武学的痴迷上来。故而锦衣卫的人马虽然是东厂数倍,但多的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很快便处于下风。 而东厂这边,则是由方无镜和林欢打头阵。方无镜和他的部众擅长暗器, 所到之处皆如暴雨梨花盛开, 暗箭一炸,便是成群的锦衣卫哀嚎着倒下;而林欢缓缓将一颗酥糖塞入嘴中,随即握刀紧随其后,给侥幸从暗器箭雨中存活下来的锦衣卫补上一刀,如割麦茬般砍倒一片;蒋射的弓-弩手占领东华门高低,以箭清扫方无镜和林欢二人背后的残兵,箭无虚发, 百发百中, 好让自己的同伴能安心冲锋…… 面对配合默契、杀人如麻的东厂番子, 锦衣卫们的理智早已被恐惧吞噬, 节节败退,甚至有不少人试图逃跑。 霍骘阴沉着脸,一刀斩杀几名带头逃跑的部众,喝道:“谁敢再退,杀无赦!” 锦衣卫慑于杀威,只好硬着头皮上。 待到林欢和方无镜等人杀入敌阵,一直在后方观战的沈玹面沉如水,缓缓握紧了刀柄。接着,他一拍马臀,策马狂奔而来,所到之处皆是一路血花绽开,杀出的血路无人敢填补! 沈玹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霍骘面前,将两名指挥使同知先后斩下马,锦衣卫一时群龙无首,大乱。 两名指挥使同知落马,霍骘等同于失去了左臂右膀,眼中的愤恨几乎要化为岩浆喷出。 他握紧绣春刀,低吼一声,策马迎向沈玹。沈玹亦抬刀,拍马而来! 两人皆是厂卫中神祗般的存在,此番正面交锋,刀刃铮鸣,撞出火花四溅。天空中云翳低垂,压在京城上空,天地黯然,狂风如刃,两人如野兽般快速过招,连刀光都化作了肉眼无法辨认的残影! 数十招过后,两人迅速分开,各自勒马回身,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冷冷对峙。 沈玹和霍骘都擅长用刀,于马背上不好发挥。两人的眼中都仿佛蕴藏着浓浓的风暴,对视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直接于地面决战。 沈玹解了被鲜血浸透的披风,披风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度,飘然被风吹落在地,盖住满地的斑驳的血迹,接着沈玹抬刀挽了个花,一前一后叉开腿躬身而立,凌厉的眼眸紧紧锁住对方。霍骘亦是抬臂曲肘,将绣春刀刀刃从小臂的衣袖上慢慢拭过,霎时间,雪白的刀刃在月光下折射出凄寒的冷光。 霍骘率先发难,猛冲过来,抬刀斩向沈玹。沈玹侧身躲过,横刀挡住霍骘的第二击,随即曲肘,狠狠撞向霍骘胸口。 霍骘被击得连退三步站稳,半边身子没了力道,握着刀的手颤巍巍发抖。他不动声色地低头一看,先帝御赐的绣春刀刀刃上已出现了细小的豁口,刀身颤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仿佛随即会崩裂成碎片。 而沈玹长身而立,身躯在黑暗中定格成一道剪影,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初,仿佛他天生是为杀戮而生,永不知疲倦。 霍骘知道,南镇抚司覆灭了,越瑶的北镇抚司又置身事外,即便自己再缠斗下去,今日也必成败局。 他最后再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那里灯火如豆,说不出是安详还是死寂。他的眼里有内疚和痛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今日事败,他必须保存实力,方能卷土重来,协助他的爱人完成大业! 良久,霍骘咬了咬后槽牙,退后一步,随即翻身上马,大喝道:“撤!” 锦衣卫如蒙大赦,一窝蜂随着霍骘四处逃散,只留下满地兵戈和尸首。 “放信号,追!” 寅时的更声隐隐传来,沈玹翻身上马,目光紧紧盯着慈宁宫的方向,沉声命令:“林欢和蒋射率领分队随本督入宫救驾,其余人等一律追击霍骘,无论死活,务必将他带回东厂!” 砰—— 红色的信号升腾,在空中炸开一朵刺目的烟火。 而此时,宫中又是另一番风云暗涌。 “太后娘娘尚且安然无恙,长宁怎敢先娘娘死去?”萧长宁褪去了一贯的柔弱,那双总是闪着泪光的眸子里此时一派坚定,拔高音调道,“太后将刀剑对着皇上和皇后,是想要谋反吗?” “谋反的是你们!”梁太后厉声道,“哀家只是奉先帝遗命,清君侧!” 越瑶策马向前,抬手示意手下锦衣卫包围作乱的侍卫,朗声道:“太后娘娘这空口乱扣谋反之罪的本事,还真是让卑职大开眼界。大家有目共睹,您这刀剑指向陛下,难道陛下也是谋反之人吗?” “陛下是被东厂同伙挟持。”太后向前一步,用涂有丹蔻的尖利指甲指向越瑶,色厉内荏地质问,“越瑶,先帝看在越家满门忠烈的份上,对你恩宠有加,怎么连你也要谋反吗?” “太后既知越家满门忠烈,就应该明白,任谁谋反都不可能是越家。卑职心系陛下,自然会站在对的这一方。”越瑶拔出绣春刀,以刀指向太后,嘲弄一笑道,“你一个只会玩弄权术的深宫妇人,有何资格指责我呢?” 萧桓翻身下马,拉住梁幼容冰冷的手,将她护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身躯后,挺身道:“谁谋反,谁忠心,朕心里明白。太后,你已辜负了父皇托孤垂帘的嘱托,利欲熏心而铸下大错,收手吧。” “皇帝,哀家一手把你教养大,连你也要和哀家作对了?”梁太后自顾自点了点头,以手指天喝道,“来人,给哀家拿下……” 梁太后令还未下完,却忽见寒光闪过,接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幕实在是太戏剧化了,所有人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家不由地望向刀挟太后那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窸窣的议论声。 局势反转,萧长宁惊愕地望向太后身边的宫女,完全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制住太后的,竟然是太后身边最亲密之人! 匕首紧紧贴着脆弱的肌肤,梁太后亦是怔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地转过视线,望向挟持自己的那名宫女。她的眼睛倏地瞪大,不可置信地惊怒道:“你……你竟然敢背叛我!” 大宫女玉蔻将匕首抵在太后的颈侧,挟持她前进几步。太后的亲卫们这才如梦方醒,也顾不得皇帝和皇后了,纷纷调转长戟,将兵器对准了玉蔻,玉蔻不卑不亢,眼神清冷,喝道:“谁也不要动!放下手里的武器,所有人退后!”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轻举妄动。太后额角已渗出了冷汗,僵直着脖子颤声道:“来人,杀了这贱婢!” “太后还是不要说话的好。”玉蔻将匕首轻轻一划,太后立即低叫一声,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玉蔻显然动了真格,侍卫们投鼠忌器。他们迟疑了片刻,纷纷丢了刀戟,举手退向一旁,放弃了抵抗。 萧长宁给了越瑶一个眼色,越瑶会意,趁热打铁道:“北镇抚司听命,拿下逆贼,保护陛下和皇后!” 太后的几百人马尽数被拿下,萧长宁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眯了眯眼,借着火光打量玉蔻,只觉得她身形熟悉,似乎在慈宁宫外的某处见过。 正思索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校场,红梅,沈玹朝梅树后的宫女拱手行礼,极尽尊重…… 是她!那个偷偷在东厂校场与沈玹交换情报的宫女! 她竟是沈玹的人么?难怪如此。 得知玉蔻真实身份的萧长宁又惊又喜,而与之相反的,梁太后则是恨得眼睛几欲滴血,悲愤道:“玉蔻,你这贱-人!哀家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坑害哀家!” “太后娘娘贵人多忘事,大概不记得了。”玉蔻紧紧地握着匕首,眼中流露出些许悲伤,冷声道,“奴婢的心上人,是被娘娘和霍大人亲手所杀。” “你的心上人?”梁太后咧开鲜红的唇,怒极反笑道,“哀家杀过那么多人,谁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哪个狗奴才!” 远处隐隐有火光燃起,纷杂的脚步声靠近,看来又有大队人马闻讯而来。萧长宁心中一紧,目光暂且从梁太后身上抽离,紧紧地锁定火光隐现的方向,不知道这一批来人究竟是沈玹还是霍骘…… “东厂救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随着熟悉的嗓音传来,萧长宁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腹中。 她眼睛一亮,嘴角不由得扬起,唤道:“沈玹!” 林欢和蒋射分别带着两队人马控制了局势,将梁太后团团围住,接着,马蹄声靠近,沈玹从疾驰的马背上翻身而起,如鹰隼般稳稳落在地上,朝萧桓单膝跪拜,抱拳道:“臣沈玹,叩见皇上!” “沈卿快起!”萧桓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要亲自扶起沈玹。但沈玹衣裳上都是血,浑身杀气腾腾,他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只好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虚虚一扶。 好在沈玹并未在意,只起身朝梁太后走去。他每走一步,梁太后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竟变成死人一般的惨白之色,浑然不复方才逼宫时的色厉内荏。 她很清楚此时沈玹出现在宫中意味着什么:霍骘败了,亦或是死了,她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败涂地…… 萧长宁翻身下马,却因马背太高,她落地的时候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幸好一只大手从旁侧伸出,及时稳住了她的身形。回首一看,那搂住他的不是沈玹是谁? 众目睽睽之下,萧长宁强忍住想扑入他怀中的欲-望,眼神锃亮,问道:“沈玹,霍骘的反兵已被剿灭了么?” “谋反的锦衣卫已被拿下十之八九,霍骘见情形不对,弃兵而逃,臣已命人去拦截缉拿了。”说着,沈玹不动声色地扶稳萧长宁,转身望着面色灰败的梁太后,勾起一抹狂妄清冷的笑来,抬首道,“太后还有何话可说?” 梁太后抵在宫墙上,死死地咬住嘴唇,眉间拧成深深的沟壑,仍垂死挣扎道:“哀家奉命清君侧,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至于霍骘是否谋反,哀家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将自己摘得干净,是想断尾求生?”沈玹嗤笑一声,“宫中谁人不知,反贼霍骘乃是娘娘您的裙下之臣,娘娘想明哲保身,怕不是那么容易。” 梁太后攥紧十指,浑身发颤。 小皇帝头一次见这般大场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便问道:“太后今夜挟持天子,乃是大家亲眼所见,依沈卿所见,太后如此行径该如何处置?” 沈玹答道:“依臣拙见,不如先褫夺其封号和一切权利,幽禁冷宫之中。等到臣将霍骘缉拿归案,太后娘娘自然就知道什么才叫做‘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沈玹这话,显然是要留着太后一条命慢慢折腾了,东厂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萧桓望着目露凶光,垂死挣扎的梁太后,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诡谲的阴翳。他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大声道:“准奏!” 梁太后倏地瞪大眼,疯狂道:“哀家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你们不能如此对哀家!哀家有太皇太后手谕:不论何时何地何事,天子永远不能废后……唔!唔唔!” 很快有人冲上来捂住她的嘴,将她强行羁押了下去。狭长的宫道像是一张黑漆漆的兽嘴,将满面惊恐愤怒的梁太后一点点吞噬,直到再无半点声息…… 梁幼容捂着伤处颓然跌倒,眼角一行清泪淌下,咬着唇断断续续道:“这世间竟是,黑非黑,白非白……” “皇后!”萧桓忙扶住梁幼容软软倒下的身躯。他望着双目紧闭的小皇后,眼中眸光闪动,似是多情,又似是无情。 天边残月弯弯,像极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一场轰轰烈烈的内乱就在鲜血与死亡中悄然结束,湮没在一片寂寥深沉的夜色之中。 紧绷的一天一夜的心弦终于在此刻彻底松懈,萧长宁叹了一声,脑袋里响起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白天在马车中的两处撞伤终于在此刻彻底喷发,搅得她天旋地转。 她身形踉跄了一番,很快又站稳。 沈玹很快发觉了萧长宁的异样,忙道:“怎么了?” “头疼……”萧长宁揉了揉太阳穴,睁着泛红的眼睛望向沈玹,软声道,“沈玹,我好困。”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眼中满是释然和信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抱抱她,安抚她。 沈玹的确这么做了。 他旁若无人地打横抱起萧长宁,让她能安然地靠在自己怀中。 沈玹抱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过皇帝身边,走过越瑶身边,神情温柔而又肃然,低声道:“那就睡一会儿吧。” 宫中礼法严苛,沈玹当众与长公主如此亲昵,可却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他、指责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自动让开一条道,使他能畅通无阻地抱着长公主殿下离开。 “林欢,备车,送殿下回府歇息。” 随着沈玹一声令下,月落西山,黎明悄然来临。 40第40章对弈 萧长宁在沈玹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仍是洗碧宫最繁华的年月,庭院满是盛开的温柔的海棠花, 宫婢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 见到她便簇拥着欢笑道:“长宁殿下回来啦!长宁殿下回来啦!” 视野朦朦胧胧,笼上一层霞粉色的轻烟,像是一幅经水漂洗过的工笔画, 模糊而又神秘。萧长宁一时百感交集, 迈上台阶,推开了洗碧宫正殿的大门。 微风卷着海棠花瓣,吹散一室暖香。浅黄色的帷幔轻舞,柔和的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 镀亮了窗边案几旁的一抹清丽高贵的身姿。 梦中的余贵妃手里捻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挽着家常的发髻, 颈项白皙修长, 一袭孔雀蓝的宫裳如莲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似是觉察到了萧长宁的存在,她缓缓转过一张模糊而又温和的脸来,五官雾蒙蒙的看不太真切,唯有含春带笑的丹唇清晰明艳,微微张合道:“长宁,快过来, 这盘棋阿娘不知该如何走了。” 萧长宁怔怔地站在门口, 眼眶酸涩,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脸上已是一阵湿凉。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了满掌的泪渍。 六年了,她终于不再梦见各种光怪陆离的死亡和别离,而是有花,有光,有她此生最想念的人。 “阿娘。”萧长宁走了过去,小声地唤了声,似乎怕惊破这一来之不易的平和梦境。 “哎。”余贵妃笑着应了声,温暖纤细的手指从她脸颊上拂过,唏嘘道,“我儿都长这么高啦,是个大姑娘了。” 棋盘上摆着一局残局,萧长宁坐在她对面,捻起一枚黑子,缓缓按下,抬眼仔细打量着梦中的余贵妃。视线模糊,散发出奇怪的光晕,使她看不真切母亲的容颜,但依稀觉着余贵妃仍保留着最年轻貌美的姿态,全然不似六年前弥留之际的消瘦与颓靡。 “呀,原来是要这么走才对么?”余贵妃恍然,紧接着落下一子,纤细白嫩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棋盘,轻声问,“长宁,你可有婚配?” 萧长宁愣了愣,随即面上浮上淡淡的燥热。回忆起自己那惊世骇俗的夫君,即便是在梦里,她仍然是羞怯且欢喜的。 顿了顿,萧长宁坚定地点点头,笑道:“女儿已嫁人了。” “哎呀,那可是喜事。”透过朦朦胧胧的光线,余贵妃嘴角噙笑,温声道,“驸马是谁家儿郎呀?” “他姓沈,是个……”萧长宁想了想,似乎在犹豫该如何措辞,片刻,她继而道:“是个很了不起的男子。大家都怕他,我曾经也很怕他,但渐渐的,便不那么怕了。” 萧长宁落下一子,绞死棋盘上的白龙,完美收盘,略带骄傲地抬首道:“阿娘,他虽名声不太好,但对我很好,其实是个外冷内热而又可靠的男人。” “长宁喜欢他吗?” “喜欢,从他照看生病的我开始便很喜欢了。” 余贵妃点点头,仍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笑道:“那,他喜欢你么?” 萧长宁沉默了一瞬。 风从窗外吹入,落红翻飞,鼓动浅黄的帷幔,四周的景物霎时如烟散去,连同余贵妃的笑容也愈来愈淡起来。 “去问问他吧,孩子。” 梦醒的一瞬,余贵妃的喟叹犹在耳畔:“他会给你答案的。” 窗外,有温和的阳光洒在白雪上,将屋檐上的雪层染成淡淡的金色。天空中传来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门外,玳瑁猫喵呜一声,踩着轻巧细碎的步伐进屋,跃上床榻,在她被褥上寻了个舒适的角度蹲着,眯起琥珀色的猫眼。 一切,都是那么的恬静美好,雪霁天晴。 萧长宁坐直身子,抻了个懒腰,将琥珀抱在怀中揉捏了一番。刚披衣下榻,夏绿和冬穗便闻声而来,伺候她梳洗穿衣。 “殿下,这两日可吓死奴婢了!”冬穗打开了话匣子,回想起京师的混乱,她仍是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殿下您不知道,昨天清晨吴役长匆忙来寻奴婢,让奴婢赶紧收拾重要的物件随他出去避难。奴婢稀里糊涂就被吴役长带走了,可才离开东厂不到一里地,锦衣卫便冲入了东厂,烧起大火来了!哎呀,若是再晚走一步,您可就见不到奴婢了!” “这得多亏沈玹留了个心眼,让吴有福及时撤出埋伏,留了座空壳给锦衣卫。”萧长宁对着镜子淡扫烟眉,又用尾指挑了一层口脂敷在唇上。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沉默着为自己梳理长发的夏绿,心下疑惑,问道,“夏绿,你怎么不说话?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夏绿一颤,低下头道:“殿下恕罪,奴婢方才走神了。” “昨日大乱,本宫自顾不暇,与你走散后,也不知你遭遇了什么。”萧长宁回首,艳丽的唇瓣微微扬起,笑道,“那时,你一定吓坏了罢?” “托殿下的福,奴婢命大,并未伤到哪里。”夏绿似乎不太想提及这个话题,言辞躲闪。为了岔开话题,她匆忙地给萧长宁挽了个圆髻,插上点翠簪和金丝镶玉的钗饰,简单的妆容衬得萧长宁明丽而又矜贵。 冬穗拿了几件冬衣比划了一番,问道:“殿下,今日您要穿哪件衣裳?” 萧长宁暂且将视线从夏绿身上收回,想了想,眯着眼睛道:“上回,沈玹不是送了几匹样式新颖的布料给本宫裁冬衣么,冬衣做好了不曾?” “做是做好了,不过沈提督挑的那些布料实在太过艳丽了些,做出来的衣裳不如尚衣局的高雅。”冬穗转身从柜中拿出一件水红色的绣石榴花袄子,配钴蓝色滚金边缀银梅的褶裙,“就是这身呢。” 穿锦绣银,确实颜色鲜艳,不过因为是用沈玹送的布料裁剪的,萧长宁爱屋及乌,便也昧着良心赞叹道:“本宫觉得挺好,来伺候本宫穿上。” 簇新的料子穿在身上,修长的颈项上挂着富贵金锁儿,配上一对镶玉的金耳坠,将萧长宁的明丽衬出了八九分。也亏得她身量和五官生得极好,才能驾驭这般鲜艳的颜色,却又不显得俗气。 萧长宁心情大好,回想起祭祀之前她与沈玹的约定,心中既紧张又期待,在铜镜前左右端详半晌,这才满意地抓起鱼肚白的兔绒斗篷披上,吩咐两个宫婢道:“本宫要出门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走了两步,又回想起什么似的,转而补充道:“你们去御膳房走一趟,看有什么好吃的酒菜,多拿几样给林欢送去。” 交代完这一切,她才眼神含笑,伸手推门出去。空气中除了梅的冷香还有淡淡的焦土味,远远望去,东厂前厅仍摆着被炸毁的断壁残垣,林欢和方无镜等役长正指挥着番子清理打扫毁在昨夜乱战中的焦木和乱石。 好在大火及时扑灭,并未殃及后院和南阁。 萧长宁在沈玹的卧房和书房转悠了一圈,没有看到沈玹的身影,只好又转而走向中庭。她朝监督番子清扫残垣的林欢招招手,小声唤道:“小林子,过来,过来!” 林欢嘴里叼着一只白胖胖、热腾腾的豆沙包,正蹲在大理石雕栏上监工。听到萧长宁唤他,他转过一张温和无害的包子脸来,眨眨眼,而后将剩下的半只包子一股塞入嘴中,翻身一跃,稳稳落在她面前。 他约莫是昨日受了伤,左手打着绷带,用两根夹板固定住小臂,就这么吊着受伤的手臂、两颊鼓囊囊地含糊道:“怎么啦,夫人?” 这小子总是很执拗地叫她‘提督夫人’,萧长宁纠正过几次,无果,只好随他叫去。 接触到他清澈又忠诚的视线,萧长宁一时忘了要问什么,下意识道:“你受伤了?” “昨天和皇后打架,手摔断了。”林欢咽下包子,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补上一句,“不过,我也砍了皇后一刀,算是平手。” 作为百年以来第一位敢砍皇后的东厂太监——林欢,萧长宁真不知该夸他还是担心他。 “骨头断了,不会影响你以后用刀罢?”她问。 林欢呆呆的,慢吞吞道:“没事,休息一个月就好。反正断了好几回,我都习惯啦。” 萧长宁哭笑不得:“你怎么没心没肺,跟个傻弟弟似的。” “我才不是弟弟。我比夫人大,也比夫人高。”说罢,他还用没受伤的右手横着比了比,萧长宁的头顶约莫只到他的嘴唇处。 “好好好,你大,你高。”萧长宁想起正事,不由四下瞄了一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你们家厂督呢?怎么许久都不曾见到他?” 林欢一副‘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的表情,回答道:“大人用过午膳便进宫见皇帝去了,兴许过不久就回来。” 萧长宁轻轻‘噢’了声,有些失落,随即打起精神来,浅浅一笑:“没事,本宫等他。”又对林欢道,“先前答应过你,你若赢了皇后,本宫便请你吃好吃的。” 方才还呆呆的林欢忽的眼神一亮,连站姿都挺拔了不少,咽了咽口水。 萧长宁笑他:“别急,已经让冬穗去御膳房取啦。” 林欢高兴得一个后空翻站稳,像只不安分的猴儿。 “对了,厂督说夫人的书画特别厉害。”林欢眨眨眼,带着希冀小声问,“能请您在我的绷带上画个花吗?” 说着,他抬了抬自己缠得跟粽子似的左臂,撇嘴道,“这白花花的绷带实在太难看了。” 萧长宁正巧无聊,欣然道:“可以呀,你想要本宫画个什么?” 未料她答应的如此痛快,林欢笑出了一个酒窝,难得腼腆道:“我是玄武役役长,就请夫人画只玄武吧!” 宫中,养心殿。 案几上,鼎炉焚香,清淡的烟雾在空中聚拢又散开。沈玹捻着一枚黑子,与小皇帝萧桓各坐一方,静默对弈。 明明是安静的棋局,却仿佛在看不见的角落蕴藏着风暴,周遭暗流涌动。 大概是风波初定,再无人垂帘听政、干涉朝局,萧桓一向软弱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笑意,一手捻着一枚白子落下,一手托着下巴道:“朕竟不知道,连服侍了太后九年的贴身大宫女玉蔻,都是沈提督手下的细作。沈提督好手段,不知是如何让玉蔻归顺东厂的?” 沈玹神色未变,锵地一声按下一枚黑子,颇有杀伐果断的锐气,沉声道:“她并未归顺东厂,臣与玉蔻姑娘,乃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仅此而已。” “哦。”萧桓点点头,又好奇似的追问,“昨夜玉蔻挟持太后时说过,她有个心上人乃是被太后和霍骘所杀,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沈玹道:“就如她所说的那样。” 萧桓托着下巴,眨眨眼道:“可朕想知道,她死去的心上人是谁?” 闻言,沈玹抬眼,幽深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萧桓,像是最深沉的夜色凝结而成,缓缓问道:“陛下何时,对一个宫女的私情感兴趣了?” “深宫无聊,随便问问嘛。”萧桓笑了声,视线落回棋盘上,不由大惊,‘啊’了一声道:“朕输了!朕怎么输了?不行,方才那一步朕要重新走过!” 沈玹似笑非笑:“陛下要悔棋?” “不行么?”萧桓眨着眼睛,无辜地问。 “自然行,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沈玹将黑子丢入棋笥中,说,“悔吧。” 这下,反倒是萧桓愣了。他不解道:“沈提督不在乎博弈的输赢?” 沈玹目光清冷,一针见血地说:“博弈只是消遣,若是当了真就不好玩了。于臣而言,自然还有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小小的一盘棋,入不了臣的眼。” 萧桓沉吟,似是在品味这番话的意思。 沈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道:“进宫叨扰已久,臣先告退。”说罢,他抱拳躬身,朝殿外走去。 “沈提督。”身后,萧桓叫住了他。 沈玹回身,正巧撞入萧桓略带幽暗的视线中。萧桓眯着眼,手托着下巴坦然迎上沈玹锋利的眼神,不急不缓道:“太后和锦衣卫覆灭,当初沈提督与朕的约定已达成,不知沈提督是否……” 萧桓顿了顿,歪着脑袋一笑,继而道:“……能将阿姐还给朕了呢?” 41第41章表白 “厂督身上有伤。”林欢嘴里嚼着糖,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萧长宁闲聊。 听到沈玹受伤了,萧长宁手一抖, 鼠须笔在绷带上拖出一条长尾巴。她怔了怔, 方凝神将那条突兀的尾巴抹去,几笔改成玄武的蛇尾,问道:“谁伤了他?霍骘吗?” “不是, 他自己划的。”林欢伸指在自己小臂上点了点, 示意道,“就划在这儿。” 萧长宁呼吸一窒,不可置信道:“他疯了?自己弄伤自己作甚?” 林欢道:“昨夜大人将您抱回东厂后,便连夜召集所有番子于议事堂密会……” 原来, 昨夜萧长宁睡下后,沈玹便召集厂中未受伤的所有部众议事。东厂的硝烟未散, 空气中仍有萤火虫似的火星飘散, 时不时传来木材被烧焦的哔剥声。 烛火明亮,沈玹坐在议事堂的虎皮太师椅上,凝神扫视着阶下血战一天一夜、疲惫不堪的番子们,良久方道:“身为东厂提督,于公于私,本督都该与诸位同进共退。然,昨日霍骘牵制我方主力, 南镇抚司虞云青突袭后方绑走吾妻, 本督亦不可坐视不管。” 阶下庭院中, 方无镜满手是血, 收敛起平日的阴柔与女态,将背脊挺得笔直;林欢吊着受伤的左臂,像个勤学的学生般垂首站立;蒋射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大弓,抬起清冷的眼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沈玹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敬与信任。 沈玹面色凝重,肃然道:“首尾有难,难以两全,本督只能将所有精锐之众留给蒋射与方无镜,而孤身一人前往后方营救长公主。本督今日同大家说这些,不是为本督的擅离职守开脱,而只是想让诸位知道,诸位有兄弟可以依靠,而她除了我以外一无所有。我既已娶了她,她便是我此生应尽的责任,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方无镜听懂了沈玹的意思,忍不住向前一步道:“大人,属下绝无责备您的意思。您去救长公主殿下,其实我们都理解的。” “是啊,大人!”人群中有人陆陆续续开口。 “如果是我们的家人有难,我们也是会不顾一切地去营救的。” “您根本无须自责,大家都是一家人,能理解!” “本督身为提督太监、诸君领帅,中途私自离场,于情可忍,于理不可忍,当以厂中规矩处置。”说罢,沈玹拇指按在刀鞘上,接着,刀光在月下划出一道银弧。他将刀刃贴在自己小臂上,快速一划,渗出的鲜血很快浸透了袖子,顺着刀刃凝成一道血线,滴落在他脚下的地砖上。 “厂督!”番子们无不动容,纷纷伏地跪拜,“万望厂督三思,保重身体!” 沈玹神色未变,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抬手将细刀刺入脚下地砖中,缓缓道:“本督有愧诸位,以此一刀自警。” 萧长宁听林欢讲完,笔尖已是抖得厉害。她的心烫得慌,还有些酸胀和心疼。 沈玹身为东厂提督,最难平衡的是手下兄弟和家人之间的取舍。所以他选择用这一刀来消除东厂与萧长宁之间的嫌隙,团结上下,笼络人心。 萧长宁终于明白为何厂中上下对沈玹如此信赖了,因为连她,亦被这个强大凶狠、又有情有义的男人所彻底俘虏。 心中的思绪叠涌。良久,萧长宁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些,在林欢臂上的绷带上落下最后一笔,将染了颜料的笔搁在石桌上,朝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哈了口气,说:“画好了。” 林欢歪着脑袋,端详着绷带上的玄武龟,愣愣道:“为什么是个长脖子长尾巴的王八?” “玄武本就是蛇与龟的结合呀。”真正的玄武龟是蛇龟缠绕组合的神兽,还有那么一点隐晦的生-殖崇拜意味,并不适合画在手臂上招摇过市,故而萧长宁将其改动了一点点,倒更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王八了。 见到林欢呆呆的模样,萧长宁心中的压抑消散了不少,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宽慰道:“像王八也不错啦,既刀枪不入又长生不老,有福气呢。” 林欢两条眉毛几乎拧成疙瘩,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求厂督大人给我的番役换个名字……” 话还未说完,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嗓音:“好端端的,换什么名字?” 林欢双肩一缩,忙从石凳上站起来,退到一旁,恭敬道:“厂督。” 萧长宁眼睛一亮,朝按着刀款步走来的沈玹一笑,道:“你可回来了。” 沈玹轻轻颔首。他的视线从萧长宁明艳的脸上转过,随即移到石桌上未干的笔墨上,眉毛一皱,看向林欢。 林欢不自在地抬起右手,盖住左臂绷带上的玄武龟,半晌讷讷道:“大人,我能不能改个……” “不能。”沈玹面无表情,言辞冰冷中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酸味,说,“再啰嗦,你连王八都做不成。” 林欢自然不敢违抗,失落地‘噢’了声,垂着脑袋默默挪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嘴中还念叨道:“他们都是凤凰青龙和大白虫,怎么我就是个王八呢……” 萧长宁有点想笑,但看到沈玹缓缓走近的模样,她又忍不住紧张起来。 她与沈玹约定好了的,要在一切结束后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告诉他,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起风了,回屋。”沈玹伸出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捻去她鬓角的一枚梅花花瓣。 萧长宁脸一热,还未来得及细细感受那只大手的温度,沈玹已转身去了书房。 萧长宁跟着他进了房中,刚巧见沈玹正单手解披风。他的动作比平时要稍稍迟缓,萧长宁看在眼里,忍不住担忧道:“沈玹,你上过药了么?” 沈玹的动作一顿,随即将带着寒意的披风随手搭在案几旁,试图隐瞒道:“臣并未受伤。” 萧长宁向前,嗅了嗅他的衣裳。 “有药味儿。”萧长宁抬起眼来,笃定道,“你撒谎了。” 见瞒不过她,沈玹索性大方地承认了,坐在书案后道:“皮肉伤,不碍事。”他永远是威严而强大的,向来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伤口。 屋内燃着炭火,有些热。萧长宁手指捻着袖边,迟疑片刻,干脆也解了斗篷,垂头坐在沈玹对面,耳尖微微发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案上摆着几张练字用的宣纸,约莫是沈玹临摹她的字迹所写,还有一幅裱好的水墨画——正是上次在亭中饮酒赏雪之时,他让萧长宁为他画的那幅画像,不仅裱装好了,还在画上撒了精致的金箔碎屑作为装饰,极为珍视的样子。 见萧长宁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书画看,沈玹不动声色地将书画卷起,插在了一旁的瓷盆当中。 “其实,你的字已经好看很多了。”萧长宁清了清嗓子,寻了个话题夸赞道,“力透纸背,笔锋已然练出,颇有几分剑气的凌厉洒脱之态。” 沈玹低低地笑了声,眼中的阴霾消散了些许,望着萧长宁微微忐忑的模样,直言道:“殿下,有话要对我说?” 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萧长宁先前准备好一肚子草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原先计划着要准备几壶好酒,点上几支红烛,挑一个月光最美的夜晚,在酒香微醺的时候与他坦诚一切…… 而现在,她光是看着沈玹深邃的眉眼,光是闻着他身上令人心疼的药香,她便按捺不住自己鼓动的内心,要在这个并不美好、也并不适宜的午后,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沈玹,这些话我在心里想了很久,今日说给你听,你别笑话我。” 萧长宁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鬓角,抿唇笑了笑,端坐在书案边缓缓道:“说实话,刚嫁入东厂时,我一见你时,怕你怕得要命。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若不见你时,又想你想得不行,我……” 说到此,她眼眶一热,眼尾微微泛起了红,倒像是谁欺负了她似的。 沈玹本认真地听着,见她眼泛水光,眉头不由地蹙起,伸手用指腹抹了抹她眼角的湿意,放缓声音道:“臣在听,殿下哭什么?” “没有……没有哭。”萧长宁也觉得丢脸,面色绯红,捂着脸闷声说,“本宫一紧张就会这样。” 沈玹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萧长宁平复些许,继而道:“越瑶曾告诉本宫,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由女方先说出口,因为感情这种事是先说者输。可我忍不住了,输就输吧。” 她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沈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沈玹,我喜……唔!” 话还未说完,就被尽数堵回了腹中。 沈玹捧着她的脸颊,隔着书案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唇瓣辗转研磨,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入腹中。 萧长宁瞪大了眼,不明白缱绻爱语为何被突然打断,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深吻。 艳丽的口脂被吻散在唇舌间,她张开唇承受着一切,手指因为情动而微微蜷曲,揉皱了案几上上等的宣纸。 换气的间隙,沈玹在她耳畔低语,带着勾魂摄魄的暗哑之意,缓缓道:“接下来的话,换臣来说。” 42第42章秘密 “殿下想说什么, 臣心里明白。” 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沈玹长眉蹙起, 又很快松开, 眸中酝酿着许多她看不透的复杂情愫。他说,“但臣觉得有些真相不该瞒着殿下,殿下可以听臣说完后再做决定。” 不知为何, 萧长宁心中漫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低声问道:“什么真相?” 沈玹与她挨得极近,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缠。即便距离如此之近,他的脸依旧是毫无瑕疵的冷峻与张扬, 低声道:“当初殿下奉命联姻下嫁东厂,本就是为了平衡东厂与太后之间剑拔弩张的局势, 如今太后被幽禁, 锦衣卫群龙无首,殿下的使命已然完成,无须继续呆在东厂……” “沈玹。”萧长宁的声音有些颤抖,明知真相可能会十分残酷,但仍固执地询问一个答案,“你是……在拒绝本宫吗?” 望着她眼里闪烁的水光,沈玹眸中的冰雪有了一瞬的消融, 安抚似的抚了抚她的脸颊, 放缓语气道:“不是。” 萧长宁简直糊涂了, 一颗心悬在空中, 紧张得怦怦直跳,“那你为何说,本宫没必要再呆在东厂?” “殿下的使命已完成,如果继续留在东厂与众人眼中的阉人为伍,势必要承受更多的非议和指责。” “本宫不怕啊。既然今日本宫敢向你坦诚心意,便已做好了与你一同承受一切的准备。” 闻言,沈玹的嘴角有了一丝浅淡的笑容。那笑意一闪而过,却已是十分难得,萧长宁看得怔了怔,心想:沈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是十分好看的,一点儿也不似平常那般冰冷可怕。 正想着,听见沈玹用略微严肃的嗓音沉沉道:“殿下以诚心待我,有些事,臣便不能再瞒着殿下,望殿下知晓真相后再决定去留。” 萧长宁下意识问道:“究竟是何真相?” 沈玹沉吟了片刻,方抬起深邃的眼来,问道:“殿下可知,臣最初为何偏偏要选择殿下联姻?” 萧长宁自然不会傻到认为是沈玹对她一见倾心云云。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一开始,本宫以为你是记恨六年前的事,可后来,我又觉得事情也许并非那么简单。你是个顾全的大局的人,当不会为了报复一个人而娶她为妻,所以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譬如说,我在宫中全无依靠,是个很好拿捏的棋子?又譬如说,本宫是皇上亲姐,将我送来此处,更方便太后操控皇上?” 见她至今还蒙在鼓里,沈玹的眼神暗了暗,心中有了一丝绵密的心疼:她到现在为止都不曾想到,亲手将她送来东厂为质的不是太后,而是她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维护着的至亲血脉…… 当今皇上,萧桓。 “臣指名娶殿下,一是为了刁难太后,二是为了完成他人之约。”沈玹不着痕迹地停顿片刻,方问,“真相并不美好,殿下要听下去么?” 萧长宁攥紧了十指。其实从方才沈玹的神色和只言片语中,她已猜到了些许,一腔情动的热血如同屋檐上的冰雪一般,慢慢地凉了下来。 可她仍是点了点头,艰难地吞咽一番,“你说吧,我听着呢。” 沈玹冷硬的唇线紧抿着,片刻才缓缓道:“皇上早知道太后有意在宗室女中选一人来东厂联姻,借以将细作安插进东厂。今年秋九月,皇上秘密找我,他说他与我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更应联手扫清垂帘干政的太后一党。” 萧长宁浑身一僵,一腔热血仿佛从脚底冻到了心脏。 那时,沈玹问萧桓:“臣如何信你是诚心想要联手?” 萧桓是如何说的? 他甚至没有一丝迟疑,无比冷静地说:“沈卿助朕除去太后,朕愿将唯一的亲姐嫁给你,当做结盟的筹码。” 得知内幕,萧长宁睫毛颤抖,泪渍挂在睫毛上,终是没忍住滚了下来。 她失神地望着沈玹,嘴唇张了张,不知该作何反应。 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现实给了她沉痛的一击:舍弃她的,竟真的是她最亲的人。 沈玹伸手抚去她的泪渍,指腹的薄茧擦过她幼嫩的肌肤,带起一阵令人心安的粗粝之感。他的面色依旧冷峻,似乎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但眼里明显多了几分心疼,问道:“真相就是如此。臣和皇上骗了殿下,殿下可还愿坚持自己的心意,留在臣的身边?” 当迷雾拨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萧长宁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萧长宁忽的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睫。从沈玹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来:“本宫曾经有怀疑过桓儿,但不敢深思。我怕自己一旦明白了真相,便连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都没有了……沈玹,你为何一定要在今日说出真相呢?就不能多瞒我两日,多哄我两日吗?” “我不能骗你。”沈玹沉声道,言辞坦荡。 “本宫现在觉着自己好傻。那被我珍视的唯一至亲,却将我视作蝼蚁草芥。”萧长宁单手撑着额头,红着眼道,“你就不怕我知道了一切后,从此离你远去?” 沈玹道:“如果殿下决意要走,我拼尽一切也会将你重新追回——没有欺瞒与交易,凭真心,凭本事将你追回。” 这句话太过暧昧。萧长宁一时忘了伤痛,猛然抬头看他。 “那日亭中赏雪,殿下问我为何要再次吻你。”沈玹伸手,用拇指摩挲着她红润的唇瓣,缓缓说:“这是我要向你坦诚的第二件事。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今日便给殿下答复:长宁,我从未对任何女人或盟友起过欲念,唯有你,我想彻底地占有。” 萧长宁唇瓣微张,望着沈玹认真的模样,耳畔全是他暗哑的低语,如梦似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实在太过震惊了,以至于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脑中全是嗡嗡的轰鸣,半晌才喃喃道:“沈玹,你……是何意思?” “在臣心中,殿下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联姻对象,亦非盟友,而是臣想携手一生的妻子。”沈玹凝望着萧长宁因震惊而微缩的瞳仁,忍不住攥住她微微蜷曲的指尖,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低声道,“若是殿下还不明白,臣可以说得再直白些。臣喜欢殿下,对殿下有着不可告人的欲念,并从始至终,只会对你一人有欲念。” 萧长宁仍是愣愣的,微张着嘴,睫毛上还挂着泪,湿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沈玹。 “方才殿下说了,感情之事是先开口者输,如若感情真有输赢,这一次,我情愿认输。”沈玹倾身,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俯首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暗哑道:“吾妻长宁,乃此生挚爱。” 萧长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缥缈的梦,仿佛一颗心跌入泥淖,又在下一刻被人拾起,捧上九霄。 她并未犹疑太久。 “你太狡猾了,沈玹。”萧长宁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哽声道,“说什么知道真相后,便任由我去留……你明知道我心软,别人稍稍对我好一些,我便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他,却偏偏要在我最伤心的时候对我表明情义,我如何拒绝?怎舍得放手离开?毕竟……” 她红着眼,一把搂住沈玹的脖颈,仰首咬上他优美而又凉薄的唇,恨恨道:“毕竟,本宫如此喜欢你啊!” 萧长宁到底没舍得下重口,只轻轻一咬,非但不疼,反而更像是撩拨。沈玹眸色深沉,在她撤离时顺势捕捉到她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精心涂抹的口脂早已被舔舐干净,露出了她原本艳丽红润的唇色,越发娇艳万分。沈玹显然情动,单手搂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将她抱在书案上坐着,倾身与她交吻。 今日的风轻柔,带着午后冬阳的暖意,轻轻撩动案几上的字帖和宣纸,发出哗哗的碎响。 吻到深处,萧长宁如溺水之人攀附浮木,紧紧地抓住沈玹修长有力的臂膀。 沈玹微微皱眉。 萧长宁从狂风暴雨般的吻中微微回神,喘息着问:“抓到你伤口了?” “没事。”沈玹声音暗哑难辨。 他的唇上沾染了萧长宁的一点胭脂,薄薄的一层红,倒给他过于冷硬凌厉的面容增添了几分亮色。他抬起拇指,一点点蹭过下唇,将唇上沾染的一抹红轻轻拭去。自始至终,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萧长宁,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萧长宁知道他在渴求什么,她也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她面上泛起一层红晕,如敷脂粉,就这么坐在书案上,温柔而忐忑地仰视沈玹。 沈玹似是在思索什么,攥住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一吻,哑声说:“我给殿下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考虑什么?” 顿了顿,萧长宁迟钝的思维转动,终于反应过来,忙道:“不需要考虑了,不管未来的路多难,本宫都愿意与你并肩行过。” 沈玹低低笑了声。那笑声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显得有些沉闷,却很恣意。 他说:“我不能仗着你喜欢我,就不劳而获地占据你的好。当初娶你之时,我态度敷衍,并未诚心诚意为你付出过什么,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长宁。如今你给我一个月,让我同普通男子一样追求你,弥补之前对你的忽视,你也可趁这一个月好生审视我们以后的关系,如何?” “你说你要像普通男子一样追求心爱之人?”萧长宁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坦诚道,“可是,本宫怕自己坚持不了一个月啊。你这分明不是在考验你自己,而是在考本宫的定力。” 说不定沈玹才追求了两三日,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答应了……真是要命! 沈玹吻了吻她,说:“殿下定力如此之差,太便宜本督了。” “好罢,一月就一月。”想起自家弟弟做的‘好事’,萧长宁笑意淡了些许,低声道,“正巧有些事,本宫还得去做个了结。” 沈玹道:“可要我帮忙?” 萧长宁摇摇头:“不必了。本宫也想亲自揭开桓儿柔弱的面具,看看那下面究竟藏了一副怎样的面孔。” 起风了,沈玹顺势拿起一旁的斗篷给萧长宁披上,连人带斗篷将她拥入怀中。静坐片刻,他忽而低声道:“臣还有第三个秘密,需向殿下坦诚。” 萧长宁眨眨眼,问道:“你其实是个假太监?” 沈玹抬眼看她。 萧长宁笑了声,微红的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灵动,说:“如果是这个秘密,那本宫早就知道啦。” 沈玹却道:“并非这个。” “哎?”萧长宁不笑了,打量他片刻,细声道,“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沈玹没有说话,只伸手撩起她鬓角的一抹碎发,幽深的眼波深不见底。良久,他在萧长宁好奇的视线中微微俯身,附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长宁,我并非沈七。” 而与此同时,养心殿。 萧桓一身紫色常服,负手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斑驳的残雪,眼神晦暗,良久不语。 直到身后传来探子的脚步声。萧桓没有回头,只用变声期独有的少年音问道:“让你查的事,结果如何?” “回禀陛下,都在这儿了。”那一身黑色武袍的暗卫单膝跪拜,将手中的一封密信高高举过头顶。 萧桓转身,半边面容隐在阴影中,明暗难辨。他从暗卫手中取过信封拆开,借着窗边的光线飞快扫视了一眼信中内容。 随即,萧桓眉毛一挑,展开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容来,轻声道:“哎呀,这可有意思啦。她的那个心上人,竟然是……沈七啊。” 43第43章旧名 养心殿内, 萧桓沉默着坐在案几后,将手中的密信折好扔进炭盆中。 紫檀色的衣裳衬得他肤白而挺拔, 眸子明亮, 但眉眼间已有了成年男人一般的沉稳,仿佛长大只是这一夜之间的事。他屈指叩了叩案几,盯着炭盆中燃烧的火焰道:“去将玉蔻姑娘请过来, 朕, 有话问她。” “是!”那不知名的暗卫抱了抱拳,飞快地消失在门外。 火盆中的密信燃烧殆尽,嗤地一声熄灭,化作点点黑灰飘散在冬日的寒风中。 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接着,一名年轻的内侍于门外躬身道:“禀告陛下, 皇后娘娘醒了。” 萧桓本盯着炭盆出神, 闻言,他眼中凝结的深沉散去,闪过一抹欣喜之色。 萧桓赶到坤宁宫时,肩上缠着绷带的梁幼容正强撑着身体要下榻,约莫牵扯到了伤处,她咬着苍白的唇,眉头紧蹙,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个宫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担忧道:“娘娘, 您的伤还没好呢, 还是躺着歇息吧!您想要什么东西,奴婢们替您拿。” 梁幼容披散着长发,更显得一张脸白得令人心疼。她哆嗦且执拗地推开前来搀扶她的宫婢们,咬牙道:“本宫要见陛下。” “皇后。”萧桓从藏身的屏风后转出来,大步向前扶住梁幼容纤瘦的身姿,略微沙哑的少年音中有明显的担心,道:“朕在这呢,有什么话,你躺下同朕说。” 说着,他轻柔而强势地将怔愣的梁幼容按在榻上躺好,细心地给她盖上被褥,又转而吩咐伏地叩拜的宫婢们:“命膳房熬几碗药膳来,再准备热汤和干爽的衣物,伺候皇后沐浴更衣。” 梁幼容静静地盯着萧桓。 不知为何,她昏迷一觉醒来,倒发现这个比她年幼的夫君变了许多。他仍是一副年少单纯的模样,但说话不再迟疑吞吐,眼神也不再胆怯躲避,他笑得依旧懵懂,可懵懂之余又多了几分看不透的威仪…… 萧桓身边的内侍和宫女全都撤换了一批,原先太后的眼线被拔了个彻底。现在坤宁宫中的奴才全是新面孔,他们安静而又听话,可是,却十分陌生。 “皇后,”萧桓坐在梁幼容身侧,打断了她的沉思,担忧道,“你还好吗?” 重伤未愈,梁幼容张了张嘴,声音如被砂纸打磨过,暗哑问道:“陛下,太后呢?” 萧桓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问道:“伤口疼不疼?” 梁幼容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太后如何了?” “哎。”萧桓似是无奈地叹了声,委屈道:“容姐姐为何总是这般执拗?太后有谋逆之嫌,已被软禁在慈宁宫的偏殿,每日有人照看着。你且放心,在东厂抓捕霍骘归案审讯之前,朕不会动她。” 这是萧桓第一次叫她‘容姐姐’,很亲昵,可梁幼容却无一丝旖旎心思。她只知道:萧桓说在抓到霍骘之前不会动太后,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动她。 梁幼容从小习武,对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度,譬如此时,她明白萧桓是动了杀心的,他的杀意隐藏在纯良无害的外表下,埋得很深,恨得也很深。 梁幼容忽然有些悲哀。 她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太后谋逆的罪名一旦坐实,梁家便会彻底倒台,连她也不会幸免。她并不后悔自己在最后一刻选择站在了萧桓的身边,但她很内疚,因为她成了梁家的罪人。 自古忠孝难全,大抵如此。 梁幼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请求萧桓的饶恕,但她仍是努力用微弱的声音恳求道,“不管霍骘能否抓捕归案,臣妾都愿自贬为废人,与太后一同幽禁冷宫,了此残生。” 幽禁冷宫,至少还能保下太后的性命,为梁家争取活命的机会。 但萧桓显然不赞同。 他微微睁大双眼,随即隔着被褥握住梁幼容的手,笑道:“皇后在说什么呢?皇后救驾有功,朕怎忍心将你送去冷宫?不要胡说啦,好好养伤……” “陛下。” 梁幼容打断他的话。她眼神闪烁,挣扎了一番,掀开被褥起身,跪坐于榻上,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缓缓朝萧桓一拜到底,虚弱的声音已带了几分乞求,道:“臣妾生而姓梁,不敢苟活,因而恳求陛下将臣妾废为庶人,从此愿青灯古佛,以偿梁氏之罪。” 屋内的光线静谧而柔和,萧桓坐在榻边,望着梁幼容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背,陷入良久的沉思。 那一瞬,他的眼神晦暗,如有千万念头交叠闪过,又缓缓归于平静。 “你不知道吧,今天是朕的生辰呢,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萧桓蹙着眉,眼里泛起水光,伸手扶起叩拜的梁幼容,委屈道,“皇后永远是朕的皇后,除了朕的身边,你哪里也不可以去。” 梁幼容张了张唇,然而话还没说出口,萧桓伸指压在她的唇上,放软声调可怜兮兮道:“朕喜欢皇后送我的那尾鲤鱼,也喜欢遇到危险之时皇后紧握着朕的那只手。皇后,你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难道忘了吗?” 萧桓这副脆弱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的场景:孤独,无助,又可怜。 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梁幼容怔了片刻,才哑声道:“可是,陛下已经不需要臣妾的保护了。” “不,朕根基未稳,正是需要皇后的时候。”萧桓期许地望着梁幼容,伸手攥住她冰冷的指尖,说,“而今局势未定,容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他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到仿佛没有一丝杂质,可又是那么的深邃,深邃到猜不透他内心中的真实想法。 梁幼容头一次如此茫然,进退维谷,举步维艰。她想拒绝,却又不忍拒绝,十年前的初见,十年后的姻缘,哪怕热血凉透,这羁绊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屋内陷入了一阵诡谲的沉默,梁幼容将脸扭到一旁,避开萧桓的视线,眼睑疲惫地垂下,盖住了眼底的湿意与挣扎。 萧桓还想再劝她两句,思绪却被内侍的嗓音打断。 “陛下,玉蔻姑娘来了,在偏殿候着。”内侍于屏风外躬身通报。 “知道了。”眼下有更正经的事要处理,萧桓便只能安抚地握了握梁幼容的指尖,低声道,“皇后沐浴更衣后,要记得吃些药膳,好生歇息,过会儿朕再来看你。” 说罢,他隔着被褥轻轻抱了抱梁幼容,说:“等我,容姐姐。” 白日隐入云层,起风了,琉璃瓦上的残雪吧嗒一声坠下,落在阶前,转瞬被踏成泥水。 偏殿中,见到萧桓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玉蔻安静地垂首跪拜,低声道:“奴婢玉蔻,叩见皇上。” 萧桓收敛起眼中的温情,视线落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宫女身上,一边进屋一边道:“姑娘平乱有功,不必多礼,快起身就坐吧。” 玉蔻顺从地起身,却并未落座,只垂首站在一侧,恭谨而冷清地等待萧桓发落。 很快有宫婢呈了茶点上来,萧桓亲自捧了一杯茶水递给玉蔻,温和地笑问道:“姑娘是河内人?” 玉蔻双手接过茶盏,答道:“回陛下,是。” 萧桓继续道:“姑娘立了大功,本该重赏,朕寻思着封姑娘为乡君,允你回河内置办宅邸奉养双亲,如何?” 这个恩赏对于区区宫婢来说,实在是太重了些。玉蔻飞快抬眼看了萧桓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平静道:“奴婢双亲皆已故去,贫寒之人,不敢受此大礼。” “抱歉,朕不知姑娘双亲仙逝。”萧桓眨眨眼,似是平常闲聊般追问道,“那夜太后宫变,姑娘挺身而出制服太后时,曾提到过一个心上人……姑娘不必介怀,朕并无恶意,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姑娘。” 萧桓顿了顿,好奇道:“那夜你说自己的心上人是死于太后之手,故而才舍命刀挟太后,以此为含恨九泉的心上之人雪恨。朕感动于姑娘与那不知名男子的情意,便让人查访了一番姑娘的心上人是谁,结果却让朕十分不解:姑娘的心上人,叫沈七……” 听到这,玉蔻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茶水在杯中荡开层层涟漪。 萧桓似乎并未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失态,仍是满目疑惑,一派天真道:“可据朕所知,沈七乃是东厂提督沈玹之旧名,而沈提督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请问姑娘,何来死于太后之手一说呀?” 东厂内。 萧长宁的满腹疑惑一点也不必自家弟弟少。她盯着沈玹,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恍惚道:“本宫一直以为,沈七是你的旧名……” 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越瑶说过,七年前司礼监的沈七侍奉父皇出宫秋狩,回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从秋狩回来之后,你便与沈七对调了身份?” 说到这,萧长宁头疼地甩了甩脑袋,思绪打结,懵懂道:“可如果你不是沈七,那真正的沈七又去了哪儿?” 那绝对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沈玹长眉微微拧起,眸光冷了下来,片刻方道:“他死了。” “死了?”萧长宁一愣,神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伸手抚过沈玹脸颊的轮廓,指腹停在他凌厉的眉眼上,轻声道,“所以,你取代了他,替他入了宫?” 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萧长宁道:“可是,你是如何做到的?在你替代他之前,他已经在宫中做了三年多的太监,有许多人认识他、见过他,光论相貌……你是如何瞒过所有人的?” 沈玹轻叹一声,凑到她耳边道:“长宁,沈七与沈玹同姓,还不明白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长宁瞳仁一缩:“你们……”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静谧的午后显得尤其突兀。 萧长宁一惊,寻声望去,听见方无镜阴柔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十分凝重:“大人,宫中来信,玉蔻被皇上的人带走了!” 44第44章变脸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 掌心精致的茶盏冰冷入骨,凉到了指尖。 大宫女玉蔻垂首而立, 碧绿的茶水荡开丝丝涟漪, 映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忐忑。 夕阳渐渐收拢了余晖,暮色渐冷,萧桓坐在椅子上,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倒更显得一双眸子闪着奇异的光。他吹了吹茶末,轻啜了一口,方唤道:“玉蔻姑娘?” 玉蔻睫毛一颤,回过神来。 到底是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人, 玉蔻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将凉透的茶水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后退一步, 缓缓跪下。 萧桓微微讶然, 放下茶盏道:“姑娘这是何意?朕并未有追责之意,只是疑惑那句‘沈七死于太后之手’的话,盼望姑娘解惑罢了。” “陛下恕罪,是奴婢撒谎了。”玉蔻以额触地,伏地跪拜,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清冷又哀伤。她说,“奴婢从小仰慕沈提督的英姿, 多年前曾腆着脸向他示好, 大约奴婢太黏他了, 因此让人误会成我们已结为对食。陛下, 虽然奴婢将沈提督当做自己的心上人,但自始至终都是奴婢的一厢情愿,沈提督并不曾喜欢过奴婢。” 顿了顿,玉蔻抬眼,缓缓直起身子,眼睛中泛起泪光,冷静道:“奴婢一直放不下他,想助他一臂之力,便挟持了太后。至于那句‘杀死了奴婢的心上人’,不过是奴婢用来叛离太后的一个借口罢了。” “当真只是如此?”萧桓拧眉,总觉得仍有些不对劲。 “确实只是如此。”玉蔻神情肃然,说话条理清晰,滴水不漏,连眉眼间恰到好处的伤情都表现得如此逼真。她说,“奴婢以下犯上,又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 “你……” 萧桓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有内侍通传:“皇上,长宁长公主殿下求见……” 话音未落,一个轻柔的女音已由远及近响起:“不必通传了,本宫自个儿进去。”说话间,萧长宁清丽的面容已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水红色的新衣迈进殿来。 “阿姐?”萧桓失神了一瞬,随即微微瞪大眼,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你十五的生辰,我来给你祝寿,不行么?”萧长宁笑着进了门,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玉蔻身上,淡淡扫视一眼,道,“玉蔻姑娘,本宫认得你。听说,你是沈玹曾经的对食?” 玉蔻不动声色地抬眼,与萧长宁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释然,再次叩首道:“回禀长宁长公主,一切都是奴婢的一厢情愿,沈提督……并未答应对食之事。” “你平乱有功,本宫自当敬你。但有一点,本宫需提点你。”萧长宁旋身坐在萧桓对面,望着跪在地上的玉蔻,认真道,“本宫生来小气善妒,本宫的夫君即便是个太监,也不能有三妻四妾。你曾经与沈玹牵扯不清,我可以一概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肖想他分毫。” 玉蔻立即应允:“奴婢明白,奴婢不敢。” 萧长宁眸子一眯,慢悠悠道:“空口无凭,不如这样,你领了皇上的赏便辞宫还乡去罢,以后莫要在京师出现。” 玉蔻松了一口气,叩首道:“是,奴婢谢恩。” “慢着。”萧桓旁观了许久,听到自家阿姐要将这个藏着关键线索的宫女打发走,不由插嘴道,“阿姐,你就这么将她送出宫去?” 萧长宁笑了声:“不然呢,留一个旧情人在本宫面前添堵么?皇上给她些封赏,让她回老家做个吃穿不愁的乡君,侍奉亲人去罢。” 萧桓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萧长宁便先一步打断他,吩咐玉蔻道:“玉蔻姑娘,你先下去等赏,本宫要和皇上话话家常。” 一场隐藏着身世的风波被萧长宁三言两语平定,玉蔻道了声‘是’,躬身退下。 萧桓并没有从玉蔻嘴中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就被突如其来的萧长宁打断。他不由心下一沉,疑惑如云翳般蒙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望着萧长宁,萧长宁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一个绵里藏针,一个娇纵任性。这一刻,姐弟俩仿佛脱下面具重新审视彼此,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 两刻钟前。 萧长宁在东厂书房中听到方无镜来报,说萧桓带走了玉蔻单独审谈,她心中的疑惑更甚,下意识问道:“奇怪,皇上何时对一个宫女如此重视了?竟然单独与她面谈。” 沈玹没说话,面色凝重。 萧长宁观摩着他凝着霜的眼眸,思绪飞速转动,随即豁然,问道:“玉蔻是你埋在太后身边的人,桓儿带走玉蔻,难道是想查你?” “或许比这更严重。”沈玹沉声说,“玉蔻知道本督的所有秘密。” 所有秘密? 萧长宁怔了怔,方问道:“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也就是说,她知道你不是沈七?” 沈玹‘嗯’了声,长臂一伸,将萧长宁从案几上抱下来,扶着她的腰肢凝声道:“她曾是沈七的对食,自然知道我并非沈七。再说,当年我能顺利取代沈七入宫,也多亏了她的暗中相助。” “等等,我糊涂了!”今日接受到的秘密太多,如同一团乱麻纠结,萧长宁蹙眉道,“当年沈七或许是因为意外死了,于是,沈七的对食——玉蔻找到了和沈七极为相似的你,让你取代沈七进宫……可是她为何要这样做?让你取代沈七成为假太监的目的是什么?皇上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若是玉蔻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你岂非……” “长宁,我本欲在今日将一切秘密告知你,但现在事发突然,我需进宫带回玉蔻。这是沈七唯一的遗愿,我答应他要保玉蔻平安。” 约莫是怕萧长宁胡思乱想,沈玹抚摸着她的脸颊,凛然道,“等我归来,再将一切真相告知你。” “等等,沈玹!”萧长宁匆忙唤住他。 沈玹系披风的手一顿,回身看她。 “还是让本宫去见皇上罢。”萧长宁拉住沈玹的手。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汗,似乎是为自己主动的亲昵之举而紧张,但面色依然平静,朝他绽开一抹轻柔的笑意来,“桓儿本就对你心存疑虑,玉蔻一出事你便急着去救她,岂非落入了那小子的圈套,证明玉蔻手里掌握着你的秘密?还是让本宫出面妥当些,正好今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宫中并未操办宴席,本宫便以祝寿为由进宫一探究竟,如何?” 沈玹拧眉沉思。 门外的方无镜道:“厂督,让长公主出面确实要委婉妥当些。” 思索再三,沈玹这才点头,狭长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儿吸进去,沉声道:“臣亲自送殿下入宫。” 萧长宁大力点头,如稚童般眯着眼睛笑道:“如若本宫平安带回玉蔻,你可要记得奖赏本宫!” 萧长宁是铁了心要得到沈玹的奖赏的。 在来养心殿的路上她便想好了对策:佯装吃醋,赶走玉蔻,实则是助她逃离萧桓的审讯,离开宫越远越好。 不过,萧桓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软蛋了。他在太后的淫威之下挣扎多年,别的没有学到,论城府和心计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这拙劣的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能否成功瞒住…… 即便瞒不住,那就赌一把罢,就赌在萧桓心中,自己这个亲姐姐是否还有一丝分量。 万幸,萧长宁赌对了。 养心殿的偏殿中,鼎炉焚香,炭盆上的茶壶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给静谧诡谲的室内增添了些许活气。 萧桓望着嘴角含笑的萧长宁,半晌,终是轻叹一声:“阿姐,你来见朕,怕不是祝寿这么简单吧?” 萧长宁缓缓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缓缓抬臂,从缀着兔绒的袖子中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柔荑素手来。在萧桓微微怔愣的目光中,萧长宁伸手捏了捏天子的脸颊,将少年一边白皙的面容拉扯变形。 “阿姐……”被扯住了脸颊,萧桓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萧长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他的腮帮,凉凉哼道,“本宫只是想看看皇上这张柔弱天真的面具下,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萧桓似是茫然,委屈道:“阿姐,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桓儿,本宫都知道了。”萧长宁敛了笑意,缓缓坐直身子,盯着对面这个她从小疼爱到大的弟弟,淡淡道:“皇上当初将本宫当做结盟的筹码送给沈玹时,可是一点迟疑都不曾有过啊!如此铁腕手段,非常人能及,就不必哭哭啼啼地做戏给我看了。” 萧桓眸色一闪,怔愣了片刻。他脸上的委屈与柔弱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清朗来。 他张了张唇,复又闭上,而后才低声道:“沈玹……都告诉阿姐了?” “桓儿,”当萧长宁叫他的名字时,是颇有几分长姐的威严的,“你抬起头,看着本宫。” 萧桓坐直身子,依言抬头。 下一刻,清脆的巴掌声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殿内,连带着惊动了门外侍立的宫人。 “这一掌,是打你不顾血脉亲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辜负了本宫对你十五年的照拂!”萧长宁静静地盯着他,沉声肃然道。 “长公主殿下使不得啊!这掌掴天子乃是……”掌事太监匆匆跑进来,见到屋内剑拔弩张的两姐弟,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让你进来的?退下!”萧桓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面颊上很快泛了红,看上去尤显触目。 太监犹疑片刻,但见萧桓疾言厉色,也不敢抗旨,只好躬着身子又退了出去。然而还未走两步,身后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萧长宁继续道:“这一掌,是打你两面三刀玩弄心计,满心猜忌过河拆桥!” 这下,萧桓两边面孔各顶着一个红呼呼的巴掌印,眼里渐渐泛起了水光,愣是一声不吭。 “长姐如母,阿姐打朕是应该的。”萧桓垂着头,柔软的发丝从耳后垂下,衬着脸上的红痕,倒更显出几分脆弱来。 他哭了,泪水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又顺着下巴滴落,在他紫檀色的衣襟上浸出点点深色的水痕。他说,“阿姐,你怎知朕没有迟疑过,没有后悔过?可朕没有别的选择……” 萧长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既悲凉又无奈。 “桓儿,当初你一边向本宫哭诉可怜,一边又将本宫推向火坑时,是什么心情呢?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本宫遇见的不是沈玹,若是本宫死在了这场可笑的联姻里,你会如何?” “对不起,阿姐。” 萧桓与萧长宁一样,打小就爱哭,此时眼泪更是止不住,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抽噎,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飞快地抹了把眼角,抬起湿红的眼来,一字一句认真道:“朕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也绝不能心软,偏信与仁慈是帝王之大忌。所以阿姐,朕不为自己做过的事辩解,但朕会补偿你,朕已经在想法子让你离开东厂……” 萧长宁‘哈’了一声,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萧桓,嘲讽道:“当初你不管不顾地将我送去东厂,如今又自作多情地要让我离开沈玹,自始至终,你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萧桓失神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喃喃道:“阿姐,回来不好吗?” “不好。”萧长宁斩钉截铁,“本宫已经回不来了,就像你回不去那个天真烂漫的曾经。” 45第45章饮雪 萧桓好像明白了什么, 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迟疑片刻, 方不甘地问:“是沈玹胁迫了你吗?他威胁你留在东厂做人质?” 萧长宁坦然地迎向萧桓探究的眼神, “没有谁威胁本宫,是本宫自愿留下的。” “可他是个太监!”萧桓稍稍拔高了音调,脸上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担忧, 双手撑在案几上倾身道, “纵观古今,历史上哪个权宦能有好下场?阿姐,朕现在掌权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说到一半, 萧桓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意识到了不妥,劝阻的话到了嘴边,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 垂着湿润的眼睫落寞道:“朕也伤害过阿姐,所以,朕已经没有资格劝阿姐了,对么?” 萧桓毕竟是萧长宁亲手护大的弟弟,此时见他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一般黯然流泪,她终究不忍,放缓语调, 轻而认真地说:“皇上是本宫唯一相依的血脉至亲, 当然有资格规劝本宫。不过, 选择权终究在本宫手里, 皇上可以规劝我,却不能左右我。” 轻飘飘的一句‘血脉至亲’落在心间,却比耳光落在脸上要来得更痛。对于萧桓来说,面前的阿姐好像什么都没变,依旧包容慧敏,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变得洒脱而豁达。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甘愿承担沉重的责任,踏着荆棘铺就的道路一往直前。 “皇上查沈玹,是要动他吗?”见萧桓久久不语,萧长宁出声询问,眼中一派清澈淡然,如一泓干净的秋水。 萧桓抬起头来,带着鼻音问:“朕不该动他吗?” “他帮了你。” “可他也恶贯满盈。霍骘败了,太后倒台,满朝上下都要看他东厂的脸色行事,天下只知有沈玹而不知有帝王,岂非可怕?” 顿了片刻,萧桓继而道:“阿姐,朕睡不安稳。朕以前坐在金銮大殿上,帘前是沈玹,帘后是太后,每次上朝朕都战战兢兢,看到朝中忠臣不断地被贬谪、被流放、被杀死,可朕什么做不了,就像是一把刀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掉落下来。阿姐,沈玹比朕强大,比朕威严,有这样一个人终日守在朕身边,朕如何能安心?” 萧长宁叹道,“如今有本宫在东厂守着沈玹,你也不能放心么?” “正是因为阿姐要留在东厂,朕才更加不放心!”说到此,萧桓面上浮起一层薄怒,红着眼道,“是沈玹毁了承诺,明明说好了目的达成便将阿姐送回宫中,任你婚嫁自由,可现在却毁约拐走了你!” 听萧桓如此说,萧长宁心中倒有些许感动,心想这小子心里还是重感情的。 谁知还未感动完,萧桓继而道:“朕无法理解你的决定,阿姐莫要被他骗了!若是他将来心怀不轨挟持阿姐,那朕该如何置之?” “防人之人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不可有。皇上疑虑如此之深,岂非要变成太后那样的人” 其实,萧长宁不是不理解亲弟的担忧,身处高位,又被太后操控多年,被迫害得久了,渐渐地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满心算计,萧长宁又何尝不心伤? 她换了个话题,转而问道:“桓儿,若是让你废皇后,你可愿意?” 提及梁幼容,萧桓明显一愣,声音低了几个度,问道:“阿姐……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皇上不愿意?太后垂帘干政,架空朝野迫害忠臣,现在她倒台了,定有谏臣弹劾梁幼容品性不淑,而要求你废皇后另娶佳偶罢?”萧长宁观摩着萧桓的神色,道:“看来,皇上不愿意?为什么呢,她不是你仇人的侄女么?” 萧桓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她是除阿姐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对朕好的人。她并无过失,何以要废后?” 萧长宁颔首,轻轻‘哦’了一声,而后眯着眼笑道:“本宫对沈玹的感情,一如皇上对皇后的感情一样。虽然曾经身处对立两端,水火不容,但成婚之后方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本宫不会离开沈玹,正如皇上不会废黜皇后,你可明白了?” 萧桓没有说话,屋内陷入了良久的沉寂中。 萧长宁轻轻喟叹一声,伸手抚了抚萧桓脸上的指痕,语气已带了心疼:“今日盛怒之下打了你,皇上切莫责怪,毕竟,被至亲舍弃背叛的滋味当真不好受,犹如万箭穿心,比你脸上的两巴掌要疼痛得多。” 在她指尖碰上来的一瞬,萧桓不动声色地瑟缩了一番,随即闷闷道:“朕知道。” “这家中只有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了,希望皇上的刀剑,莫要对准自家人。”说完,萧长宁敛裾起身,辞别道,“天黑了,本宫下次再来见你。还有,祝你生辰快乐。” “阿姐。”萧桓忽然叫住她。 萧长宁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只迎着黑蓝的夜色静静地站在门口。 “沈玹已从朕身边抢走了阿姐,希望他能就此知足,莫要贪心。”萧桓望着萧长宁清丽的身姿,喉结动了动,缓缓道,“若他继续贪得无厌纵容东厂横行,或是胆敢伤你分毫,朕……绝不姑息!” 萧长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迎着夜色走出了大殿。 养心殿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拢,长阶夜幕,宫檐下的红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如红莲初绽。萧长宁知道在那暖光之下,夜色深处,沈玹定在等她归来。 坤宁宫中,梁幼容已沐浴更衣,用了膳服了药,正侧身倚在榻上出神。 夜色渐浓,烛火在烛台上跳跃,清丽安静的宫婢贴心地为她燃了炭盆取暖,屋内满是淡淡的熏香。四周很安静,连脚步走动的声音都不曾有,梁幼容闭上眼,心想:深宫如海,竟是如此冷清的么?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宫婢低声道:“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梁幼容睁开眼,正好对上萧桓关切的视线。 烛火暖黄,照亮了他脸上淡淡的指痕,梁幼容怔愣了片刻,方哑声问道:“皇上的脸,是怎么了?” 萧桓一怔,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脸上浅淡的瘀伤,神情略微不自然,岔开话题笑道:“皇后,你好些了么?” “还好。”梁幼容仍是盯着他的脸,明明心里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羽翼渐丰的少年帝王,可她仍是多嘴地问了一句,“谁伤了陛下?” “等到开春雪化,皇后的伤也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泛舟,去垂钓,到那时,宫中莲池的鲤鱼一定十分肥硕了。”萧桓仍是规避脸上的伤痕,只笑眯眯地计划着遥不可及的未来。他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忽的抬起头来,认真地问,“皇后,你不会离开朕的,对吧?” 梁幼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容难掩憔悴,并不说话。 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久久得不到回应,萧桓眸色黯淡了些许,勉强笑道:“皇后连骗也不愿骗一下朕吗?” 也不知怎的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事,萧桓眼睛一红,又有落泪的趋势。他坐在榻边,毫无安全感地攥着梁幼容的一只手,深深地埋着头道,“东厂的实力太强了,强得让朕害怕。可朕更害怕的是,将来若有一日必须与东厂兵戎相见,阿姐会怎么样?”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副脆弱且无助的模样,呼吸微颤道:“朕走到今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阿姐也与朕渐行渐远,朕的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了,所以,皇后绝对不能离开朕。” 梁幼容面容冷清,可心中却泛起一阵绵密的疼。她嘴唇张了张,复又闭上,一句‘让我见一见太后’涌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一见到皇帝的眼泪,她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轻轻地反握住他的指节,无声地抚慰他心中的茫然与忧惧。 为君者,需杀伐决断,这个命途多舛的小皇帝,注定要在理性与人性的夹缝中艰难挣扎,至死方休。 萧长宁出了养心殿的大门,果然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看见了沈玹……以及,大宫女玉蔻。 沈玹今日穿的是一件鸦青色的武袍,披玄黑披风,系银铁护腕,乌纱圆帽压在英挺斜飞的浓眉上。宫檐上的灯笼红艳,他斜身倚在宫墙边,橙红的光打在他的侧颜上,更显得他五官凌厉俊美。 风一吹,片片落梅于夜幕中飘落,坠在他宽阔的肩头,在他脚下积了一层淡淡的落红,应是和玉蔻交谈了许久。 萧长宁站在阴影中驻足观望,也不知沈玹同玉蔻说了什么,玉蔻不住地用手背抹着眼泪,似是十分伤情。 萧长宁对当年的那桩往事越发好奇起来,便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唤道:“沈玹。” 沈玹和玉蔻闻声止住了交谈,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她。 玉蔻眼睛红肿,低头匆忙地抹去眼角的残泪,福了一礼哽声道:“长公主殿下。” “玉蔻姑娘。”萧长宁微笑着点头,当做回礼。 沈玹回身看她,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划过。他单手环住萧长宁的腰,将她捞到自己怀中拥住,神态自然,仿佛生来就该如此照顾呵护她。 当着玉蔻的面,萧长宁本有些不好意思与沈玹如此亲昵,但触及到他结实硬挺的身躯,感受到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萧长宁的心便被烘得暖洋洋的,心中生出一股令人羞耻的甜蜜来,甘之如饴。 萧长宁心口发烫,强忍着泛到嘴角的笑意,对玉蔻道:“方才在养心殿,本宫佯装吃醋,多有得罪之处,姑娘莫怪。” 玉蔻笑得有些勉强,躬身垂首道:“奴婢知道,殿下是为了救奴婢。” 说着,玉蔻的视线落在并肩而立的萧长宁与沈玹身上,眼里说不出是艳羡还是祝福。她抹了抹泪,勉强打起精神来,道:“方才提督答应奴婢的事情,万望切记。天色已晚,奴婢便不打扰殿下与提督了,奴婢告退。” 说罢,她再次深深福礼,转而退下,身姿如空谷幽兰在夜风中摇曳,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你答应了她什么事?”萧长宁仰首望着沈玹,伸手给他拍去肩头的落梅,顺便问道。 她靠的很近,沈玹几乎可以闻见她身上上等的熏香,像是寒梅初绽的幽香,清冷又撩人。 沈玹眸色一深,顺势捉住她的手包在怀中,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她微凉的指尖。 “事关沈七。”沈玹低声道,“边走边说。” 宫中不能行驶马车,两人只能步行前往宫门。星光从云层中露出,檐上的积雪折射出莹蓝的光泽,灯影将他们的身影拉的老长,满目灯火映着红墙翠阁,如身处梦境。 “沈玹,”萧长宁想起一事,欣喜道,“本宫说过,若是我助你救出玉蔻,你可要奖赏我的!” 沈玹并不拒绝,缓缓道:“殿下想要什么奖赏?”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切太过美好安详,萧长宁兴致一来,忍不住提议道:“尚膳间里藏着陈年的梅花酒,不如我们去取两坛,去光禄寺旁的漱风楼饮酒对谈?我们有一整夜的时辰,可以慢慢地喝着酒,听你讲沈七和玉蔻的故事。” 沈玹望着她灵动的笑颜,眸色比夜空更为深邃,嘴角一勾,沉声道:“殿下的酒量并不好。” “可是今晚的夜色很好,本宫的心情也很好,适合小酌一杯。”说着,萧长宁侧首看他,认真道,“再说了,沈提督许诺过本宫,这一个月你要竭尽所能地追求我,莫不是忘了?” “一诺千金,不曾忘记,只是……” 沈玹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附在她耳边压低嗓音道:“只是臣以为,殿下想要的奖赏会是索吻之类,却不料是陪酒,有些失望罢了。” “你……” 萧长宁脸一红,随即害臊似的加快步伐转过身去,眼神飘忽地哼道:“你以为本宫不想亲你?只是出门在外,不得不有所顾忌罢了。” 沈玹听见了,忽的伸手拉住萧长宁。 萧长宁猝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手腕,不由一愣,回身一看,刚巧撞进沈玹深沉的眼波中。 “在本督的身边,殿下永远不必有所顾忌。”沈玹暗哑地说着,随即将她拉入怀中,如愿以偿地地吻住了她的唇。 46第46章沈七 “你……”长长的一吻毕, 萧长宁舔了舔被沈玹吻得鲜红欲滴的唇瓣,玉面浮上一层浅浅的绯红, “你怎么说亲就亲呐, 吓本宫一跳。” 嘴上虽是抱怨,可她此时眼底的亮光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就差没竖起小尾巴摇上一摇了。 沈玹眉目深邃, 环着萧长宁的腰缓缓道:“那, 这次亲你前打个招呼?” 说罢,他轻捏着她的下巴微微俯首,正要再重吻一遍芳泽,却忽见前方道路亮起几点灯火, 几名执勤的禁军提着巡夜灯小跑过来,大声喝道:“何人在那鬼鬼祟祟?!” 宫中礼仪苛刻, 严禁任何人在宫内道旁有亲昵之举, 若是行为轻浮者,便会受弹劾革职处理。萧长宁倒不是怕被弹劾,但顾及宫内人对沈玹猜忌颇多,不愿给他惹麻烦,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红着脸推了推沈玹的胸膛,说:“走吧。有人来了。” 被打断了好事的沈提督明显不悦, 长眉一拧, 眼中的温情瞬间凝成了冰霜。他一言不发地将萧长宁揽入怀中, 裹在自己的玄黑披风内, 这才转过一张冷峻张扬的脸来,锋利的视线直直地盯着几个不知好歹的禁卫,眼神如刀。 禁卫执着长戟跑到沈玹面前,提起巡夜灯一照,照亮了沈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顿时吓得倒退一步,磕磕巴巴道:“沈、沈提督……” 沈玹张着披风,披风下似乎还藏着一人,只露出了一截刺绣精美的钴蓝色裙裾…… 这样华丽的宫裳,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禁卫们又是一哆嗦,已经不敢深思深夜与沈提督幽会的女子是谁了。 “滚。”沈玹面色沉沉,冰冷的语气足以说明了他此时的不耐。 “是,是!卑职告退!”禁军们如蒙大赦,目不斜视地匆匆退下。 待到纷杂的脚步声远去,披风下藏着的人才拱了拱脑袋,露出一张微红的脸颊来,长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方才她一直闷在沈玹的披风下,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沾染了满身他身上的体温热度,不由地脸红心慌。 沈玹望着萧长宁,暗哑道:“可要继续?” 萧长宁瞥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怀抱道:“别闹了,你还要陪我喝酒讲故事呢。” 取酒的过程很轻松,毕竟以沈玹的威名,别说是要两坛酒,就是想吃龙肝凤髓,尚膳监的小太监们也得双手奉上。 萧长宁在尚膳监门外等了不到片刻,便见沈玹一手勾着两只酒坛,一手端着酒盏和酒勺等物,威风凛凛地从里头出来,身后还有两名掌事的老太监泪眼婆娑地拱手送别,说:“沈提督慢走。” 萧长宁凑上去闻了闻酒香,问道:“你恐吓他们了?怎么吓成这样。” 沈玹道:“曾经殿下一见本督,不也吓成这样么?” 萧长宁无言辩驳,只好抬手揉了揉鼻尖,没什么威慑力地说:“你再拿往事取笑本宫,本宫便不答应你的追求了。” 沈玹低低笑了声,没说话,只提着酒坛朝漱风楼方向行去,颀长挺拔的身躯浸润在灯影中,颇有几分洒脱之意。 萧长宁望着他的背影,唇张了张,一路小跑着跟上去,眯着眼睛笑问道:“沈玹,你不会真的不追求了罢?” 闻言,沈玹忽的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萧长宁来不及刹住脚步,险些撞进他硬实的怀中,不由低呼一声。下一刻,自己的手掌被沈玹紧紧牵住,包在他温暖有力的掌心中。 萧长宁眨了眨眼,疑惑道:“你牵着我的手作甚?” “追求你。”沈玹正色道。 萧长宁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沈提督这是用实际行动回答她方才的疑问。 手掌的热度一直蔓延到了脸颊。被他牵着,萧长宁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一边反握住他略带薄茧的手掌,一边笑道:“好啦,勉强接受你的追求。” 漱风楼本是前朝建在宫中的瞭望台,足有十余丈高,后来改成了清幽的楼阁,四面垂着竹帘,燃着两盏灯笼,夜里可以俯瞰京师灯海,仰观满天星斗,是个叙旧的好去处。 此时残雪未消,月色皎洁,楼中夜风徐徐,萧长宁与沈玹在楼中对坐,斟了一杯酒。 梅花酒香而微甜,淡色的酒水中飘着几朵绽开的腌渍梅花,映着碧瓷酒盏,别有一番风味。 灯火微黄,萧长宁托着酒盏道:“现在说罢,你与沈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玹自顾自斟了一杯,随即端起酒盏于鼻端轻嗅,低沉道:“殿下聪慧,不如先猜猜看。” “好呀。”萧长宁道,“那要是本宫猜中了,你要自罚一杯。” 她变着法子地要灌沈玹酒喝,沈玹又如何看不出来她的这点小心思? 他强压住内心的燥热,反问道:“若是殿下猜错了,又该如何?” 萧长宁想了想,眯着眼睛道:“那本宫自罚一杯。” 有点意思,看来今夜非得是情到浓处,酒到酣处,不醉不罢休了。 沈玹了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能完全取代沈七入宫而不被发现,定然是你们的相貌年纪十分相似,故而本宫猜测,他应该是你的亲兄弟。”萧长宁蹙了蹙眉,笃定道,“而且,很有可能是双生子。” 说罢,她略微自信地抬起眼来,充满期待地等待沈玹的裁决。 然而,沈玹却微微摇首,道:“殿下只猜对了一半。” 满腔自信被泄了个干净,萧长宁讶然道:“只对了一半?” “沈七的确是本督的兄弟。他比我小三个月,却并非双生。”提及沈七往事,沈玹眼中划过一抹暗色,语气也不由地低沉了些,道:“殿下猜得不对,该罚一杯。” 萧长宁略有不甘,举杯道:“本宫好歹答对了一半,算是平手,你我应各罚一杯才对。” 沈玹倒也不辩驳,举杯与她对碰一声,随即同时仰首饮下。 沈玹一口闷,萧长宁被辣得皱眉,吐着舌头分好几次才将酒水饮下,顿时一股热烈从胃中涌向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抵挡了夜风的寒意。 萧长宁舔了舔唇上的酒渍,继而猜测道:“沈七死在了太后手中,你和玉蔻都如此费心地为他报仇,想必他一定是个极好的人,才值得你们为他如此付出。” “殿下又错了。”沈玹的视线落在她泛着水光的唇上,眸色深了深,暗哑道,“沈七是个很傻的人,又傻又命苦,连一刻的好日子也不曾拥有过。” 那想必是一段沉重的往事,因为萧长宁从沈玹眼中看到了少有的怜惜。 这样糊涂死去的沈七,不该成为她用来赌酒的筹码。如此想着,萧长宁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小口饮尽,方体贴地说:“本宫不猜了。沈玹,你将他的故事说给我听罢,听完后,本宫再自罚一杯。” 沈玹最心动的,就是萧长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善解人意与适时的服输。他眼中的阴霾消散了些许,自斟自饮了一杯,一只手搭在酒坛上,银铁护腕在月光下闪着通透的寒光。 他问:“殿下可听说过人鸭?” 人鸭? “略有耳闻。”灯笼的光线朦胧,萧长宁低声道,“传闻若是有人犯了死罪,罪人家中有权有势的,便会买一个人鸭替自己送死,大约和替死鬼相似。只不过人鸭都是自愿的,大多是家中贫寒不得不以命换命。” “不错。”沈玹将酒盏倒扣在桌山,拇指摩挲着杯沿,良久方道,“沈七是家父养在外边的私生子,也是替我受罪的人鸭。” “私生子?替你受罪?” 真相就在眼前,只有一层薄雾覆盖。萧长宁蓦地紧张起来,声音发紧道:“能用人鸭替罪的绝非普通人家……沈玹,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夜风袭来,灯影微颤,映在沈玹深邃冰冷的眸中,明灭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沈玹沉声道:“我与沈七本姓周,家父青州周彦,乃是皇次子静王的家臣。” 恍如惊雷劈下,一切疑团都迎刃而解。萧长宁微微瞪大眼,下意识四顾一番,见四周夜色深沉,寂寥无人,她紧张的心才稍稍放松,道:“你是……青州周氏的后人?” 沈玹抬首道:“不错,青州周氏。” 先帝育有三子三女,其中皇长子乃是太后梁氏所出,但约莫是梁太后所造杀孽太多,此子命薄,十四岁那年突发恶疾而亡;皇次子便是惠嫔所生的静王,是个聪慧仁德的少年,萧长宁儿时最喜欢的便是这位二皇兄。 后来先帝娶了余贵妃,便不再踏足其他后宫,子嗣渐渐淡薄,只生了萧长宁和萧桓一女一子。 静王长到了十七八岁,在青州周氏的暗中支持下,渐渐地成为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可惜就在快要被立为太子时,他终究没能斗得过太后的铁腕手段。 静王“意外”身死,连带着青州周氏一同覆灭…… 当初,周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女眷充为官伎,不足十三的男-丁被阉割为奴。 事到如今,一切都明了了:身为低贱私生子的沈七成了嫡子沈玹的替罪羊,代替他阉割进宫,却在进宫四年后意外身亡,而沈玹又阴差阳错地成了自己替身的替身…… “不,还是不对。”萧长宁喃喃道,“一个私生子,怎会和你长得如此相像?这有悖常理。” 这是沈玹最不愿触及的一段记忆。 他沉吟了片刻,拧眉道:“他并非是生来就与我一般无二的。而是被人照着我的模样整改眉眼,一刀一刀削骨夺肉,硬生生改成我的模样,替我受了周家覆灭的阉割之刑……” 47第47章替身 多年前的夏日, 天下着大雨,马蹄哒哒, 一名气质沉稳冷冽的黑衣小少年策马而过, 奔向了周家大宅的朱门前。 沈玹那时还未改名,叫周玹,时年十二岁, 刚从武馆习武归来, 浑身都被大雨淋了个透湿。 周家大门紧闭,并无人立侍迎接,气氛在雷雨天中带着诡谲的沉闷。沈玹擦了擦脸上湿漉漉的雨水,推开宅邸的大门, 却见正厅人头攒动,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粗布麻衣的瘦弱孩子。 沈玹放缓了脚步, 手握着细刀, 鬓角发丝滴水,站在廊下远远地打量着那陌生的孩子。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那孩子倏地转过脸来,凌乱蓬松的头发下露出半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眼里闪着小鹿般的茫然和惊恐。 沈玹一怔,不仅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小孩与他相貌相似,更是因为静王失势后, 周家颓败, 已经许久不曾有新客拜访了, 此时莫名多了个与他极为相似的同龄人, 总觉得有些许不详。 一道惊雷劈过,将半边阴沉的天空照得煞白。主母周沈氏起身站立,隔断沈玹的视线,命令道:“玹儿,回房去读书,这并非你该来的地方。” 母亲出身贵族,虽然冷情狠辣,向来不为父亲所喜,但一向是极为疼爱沈玹的,从未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 沈玹并未违抗她,只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局促狼狈的孩子,便甩了甩脑袋上的雨水,下去沐浴更衣了。 沈玹一走,周家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雨水哗哗,聒噪地滴落阶前。 “只有六分相像。”周沈氏冷眼打量着面前的私生子,漠然道,“还不够。” “这已经是老爷所有私……”管家一顿,在周沈氏冰冷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私生子’三个字咽回腹中,颤巍巍道,“已经是最像公子的那一个了。且他生母病逝,已是孤苦无依,无人比他更合适。” “三个月后,便是生死之战。我与夫君为静王之大业殉身,倒不算什么,就是不能连累玹儿。”周沈氏伸手捏住沈七清瘦的下巴,虚着眼打量他半晌,方拧眉嫌恶道,“既然是人鸭,便要做得像一些。好在还有些时日,请孙大夫来,将他的眉眼改一改罢。” 那孩子显然并不清楚‘人鸭’是什么,只是局促紧张地站在那儿,瑟瑟发抖。 周沈氏给了那孩子一个名字,按排行来算,名阿七。 阿七在周家住了下来。 沈玹话不多,同他的母亲一般冷硬强悍,唯独亲近阿七。或许,血缘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强大且奇妙。沈玹知道阿七是父亲与别的女人生下的‘野种’,一开始是怀着好奇接近,可渐渐的,这份好奇中又夹杂了太多他说不出的情分。 大概因为阿七虽与沈玹容貌相似,却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罢,每当他用那双温和而虔诚的眼睛注视沈玹时,沈玹总能感觉到身为一个长兄的责任。 那三个月内,沈玹总是带着阿七去骑马、去狩猎,像所有亲兄弟那般从天亮闹腾到天黑,几乎形影不离。 每当看着他们宛若双生子般并肩进出宅邸,周沈氏总会隔着窗棂观望,冰冷的眸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挣扎。 周彦站在她身边,犹豫着开口:“夫人,阿七是无辜的,要不我们……” 仅是一瞬间的柔软,周沈氏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情。她转过冰凉的美目,红唇弯成一个讥诮的弧度,质问道:“他是无辜的,玹儿难道就不无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谁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儿身体里淌着一半沈家的血,我决不能让他被你连累!至于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来的野种,若非他长得与玹儿相似,还能派上点用场,你以为我凭什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么?明明你看着阿七和玹儿相似的脸庞时,眼里也是有过挣扎和不舍的啊。相处三个月,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把他当儿子看待?”周彦拧起英气的眉头,痛苦道,“我们可以将两个孩子都送走,不管将来成败与否,都可以保住他们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万一失败,锦衣卫不会放过我们唯一的儿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会将他找出来。所以,必须要有人替玹儿受罪。”周沈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斩钉截铁道,“你不必再劝!否则我就杀了那野种,这是你欠我的!” 墙角传来一声窸窣的响动,似是有人惊诧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厉声喝道:“谁?!” 推门一看,墙角并无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遗落在阶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后院,秋风萧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脸色很难看,是生病了吗?”十二岁的沈玹身量紧实,眉眼的轮廓稚嫩,但眼神却有着大人般的沉稳。他收了弓箭,略微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弟弟,“我去请孙大夫来。” 一听到孙大夫的名字,沈七苍白的脸又白了两分,脑中又回忆起那冰冷的细刀在脸上游走的恐惧。 “哥,我没事,兴许是天太热,闷着了。”阿七眼神躲闪,抠着银护腕细声细语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脑袋顶,问:“那支射丢的箭找到了吗?”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摇了摇头,咬着苍白的唇说,“找不到了。” 沈玹以为他是因丢了心爱的箭而伤神,便道:“找不到便罢了,哥哥会送你更好的。” 阿七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而后想通了什么似的,缓缓绽开一抹脆弱的笑来,说:“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啦。” 那时候的沈玹还太年少,并不清楚阿七眼里的决然是什么,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那弓箭终究没来得及送出。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周玹,随母姓,改为沈玹。” “马背上的包裹中有盘缠和一封信,你连夜出发,替为娘将信送去漠北燕回山的刘成将军手中……快!立刻走!” 沈玹离开的那一夜,阿七并未睡着。他披衣赤足,提着一盏灯站在廊下,只静静地目送着哥哥远去。 不知为何,已跨上马背的沈玹又折了回来,摸了摸阿七的脑袋,望着他神似自己的容颜,轻声道:“别担心,阿七,哥哥送封信就回来。” “……好。”阿七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声音在风中有些颤抖,说:“哥哥可以慢些,不用……那么着急回来。” 一旁的周沈氏听到兄弟俩的对话,眼中有了一瞬的挣扎和柔软。她张了张唇,可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扭头捂住了眼睛。 …… “母亲骗了我。” 漱风楼中,沈玹眸色晦暗,狠狠灌了一碗梅花酒,方道:“我找了许久,可塞北根本没有什么刘成将军,那只是母亲骗我出去避难的借口。”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等到沈玹再回到京师时,静王兵败,周家已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死了,沈七代替哥哥受罪,成了宫中年少的阉奴。 萧长宁听得难受,既是为将内疚深埋心底十余年的沈玹,亦是为了那个身世坎坷的沈七。 她能说些什么?责备沈玹母亲的狠辣无情,还是安慰沈玹逝者将息? 身体里的暖意已随着故事真相的揭开而渐渐凉去,唯留满腔怆然。萧长宁斟了一杯酒饮下,待到浑身又泛起了暖意,这才敛裾起身,走到沈玹身边坐下,与他并肩相抵,轻声道:“那,沈七有怨过你们吗?” 闻言,沈玹嗤笑一声,“他傻成那样,何来怨怼?他入宫后,我安葬了家人,辗转了一年多才托人用书信联络上阿七。阿七在回信中说,其实在事败抄家的那一夜,母亲兴许是于心不忍,偷偷给他备了马匹,让他逃来漠北寻我……那或许是母亲此生唯一一次心软,可沈七那傻子,却拒绝了。” 萧长宁睫毛一颤,语气染上了几分心疼,“他是为了不连累你。若是找不到周家独子,这场风波肯定会牵连到更多的人。” “的确如此”沈玹眸色深沉,似乎沉入回忆的漩涡中,缓缓道,“或许是愧疚作祟,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他出宫,直到六年前,先帝出宫狩猎,我得知沈七也是服侍的太监之一。我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写信告诉他,我会混入猎场的瀑布下,等他一起离宫……谁知,那傻子又拒绝了。” “为何?”萧长宁疑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沈玹灌了一口酒,身上有清冷的梅香,沉声道:“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宫女,想留在宫里陪她。” 萧长宁侧首道:“玉蔻?” 沈玹微微点头。 萧长宁道:“即是有了牵挂,那沈七又是因何身亡?” 夜风凄寒,沈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阿七回信与我,说想让我见见未来的弟媳,让我在猎场的瀑布边等他,入夜后,他会带着心爱的姑娘来见我一面。”沈玹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手背青筋凸起,似是在压抑什么,“都说长兄如父,他想让我给他们证婚,可是那夜,他没能活着来见我。” “是因为他与玉蔻私会,被人发现了么?” 见沈玹摇头,萧长宁又道:“难道是你藏身在猎场被人发现,给他招来了灾祸?” 沈玹低笑一声,抬眼望着她道:“在殿下眼中,臣会是如此无能之人?” 也对…… 沈玹要是那么容易被抓,那他就不是沈玹了。 萧长宁酒意上头,脸颊发烫,干脆将昏沉的脑袋搁在沈玹宽阔的肩上,叹道:“沈七究竟在那晚遭遇了什么呢?” 沈玹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起来,眼神都像是淬着毒的利刃,冷冷说:“他运气不好,在密林中撞见了太后和霍骘私会。” 48第48章醉心 “玉蔻, 等到明日丑时,你在猎场瀑布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记着, 要小心些, 莫要被他人察觉。” 猎场密林外的空地中,趁着亲卫安营扎寨的空隙,一名身蓝靛色穿司礼监太监服的少年宦官悄悄拉住一名清秀的小宫女, 低低笑道:“记得带上你新做的衣裳, 兄长会在那儿等我们。” 沈七有着一张英俊的脸,但眉眼却十分温和,玉蔻一直都觉得,那样的温柔的眼睛不该生在这般张扬的一张脸上, 有些略微的违和,却不知这种莫名的违和之感从何而来。 此时沈七眼睛晶亮, 笑得又傻又天真。玉蔻是服侍太后的宫女, 虽然心中欢喜,但仍保持了几分冷静,四下环顾一番道:“你那兄长是什么人,真能混进这猎场里?不会被发现吧?” “放心,玉蔻,兄长从小就很厉害的。”沈七的言辞中带着几分骄傲,眼也不眨地望着玉蔻, 低声说, “真想马上带你去见他。以天为鉴, 以月为媒, 让兄长给我们证婚……” “嘘!急不死你。”玉蔻低嗔一声,一向淡然的面容难得浮现了一层羞恼的红晕,捂着脸匆忙道,“我不能出来太久,先回去了。” “丑时,小树林,你要记得!” “知道啦,回去罢!” 沈七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身残之人,也能找到一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玉蔻是个聪明豁达的好姑娘,这份感情来得太不容易了,沈七不想委屈她做短暂的对食,他想和她成婚,一辈子照顾她。 时辰怎么过得这么慢呢?真想立刻让兄长见到玉蔻啊…… 更漏声声,沈七躺在冷硬的床板上,又激动又幸福,难以入眠。哪怕是同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不显得聒噪了。 巡逻的侍卫持着火把经过他的营帐,到了丑时换班的时辰,沈七立即掀开薄被,轻手轻脚地拾起衣物穿戴整齐,随即越过通铺上的几名太监,穿好鞋偷偷溜了出去。 月光阴冷,密林森寒,冷雾缭绕的树林安静得好像是一头蛰伏的怪兽,时不时传来几声怪鸟的鸣叫。因是偷溜出来,怕被人发现,沈七并没有提灯,只借着冷清的月光努力辨别方向,朝着瀑布流水声传来的方向悄声摸去。 灌木丛杂乱,沈七在枝叶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超前走着,心想:不知玉蔻顺利溜出来了不曾?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了细碎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尤显诡谲。 沈七忽的一惊,停下了脚步,躬身藏在灌木丛后朝前望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林子里有个人影,似乎是个女子…… 莫非玉蔻提前到了? 沈七心下一喜,稍稍站直身子低声道:“玉……” 很快,他发现事情不太对!一颗心由狂喜直坠冰窖……那不是玉蔻! 那个女子的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先前那男人藏在树干后,沈七并未发现,现在站起来一瞧,才觉得那个男人的身影高大而又熟悉,那身御赐的飞鱼服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的,赫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霍骘! 霍骘和那女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很快拥抱在一起,吻得如漆似胶。女子被霍骘抵在树上缠绵,不由低吟一声,哑声道:“霍骘,抱紧本宫。” 恍如惊雷劈下,沈七瞬间瞪大眼,冷汗涔涔。 这个声音是……皇后!! “谁?!”霍骘警觉,立即抬起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紧紧锁住沈七身在的方向。 被发现了,沈七无处可藏,极度慌乱之下他只能转身就逃!手臂和脸颊都被灌木丛给划伤,他却无暇顾及,只能拼了命地朝瀑布的方向逃去。 “霍骘,快!杀了他!”梁皇后匆忙拢起凌乱的衣裳,凤眸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颤声命令道,“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 霍骘眸色一寒,抬手握住绣春刀的刀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倒霉的小太监。下一刻,刀光闪过,绣春刀从他掌心飞离,狠狠地掷向那太监的后心。 寒鸦振飞,太监扑倒,从斜坡上一路滚下,噗通一声坠入瀑布的深涧之中。 霍骘追上前,只见前方斜坡之下竟是断崖,崖下是瀑布聚积的深潭,并无活路。霍骘抬手摸了摸湿润的灌木叶子,在上头摸到了新鲜的血液,沉声道:“娘娘放心,他活不成了。” “不行,本宫不能冒这个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后咬牙,狠声道,“你看见他的样貌了吗?” 霍骘伸手扶住皇后微颤的肩头,低声示好道:“天黑,没看清脸,只知道是个太监。” 皇后已然没有缠绵的心思了,用力挣开霍骘,冷声道:“他受了伤,一定逃不远。你即刻回去,就说本宫遇刺,召集所有太监于营帐前集合,看看是谁缺席或身上有伤,一切自会分晓……不要惊动皇上,快去!” 而另一边,玉蔻收拾好了拜堂用的新衣,刚走出营帐不远,便听见霍骘召集锦衣卫搜查太监,隐约传来几声‘有个太监’‘刺客’等字眼,她心下一紧,一种不祥之兆如阴云般笼罩在心头。 她不敢深思,紧紧捂着布包朝瀑布下一路狂奔过去。 玉蔻不信佛,却从未向今夜一般渴望神明的庇佑。寒气入喉,她忍着几乎要炸裂的肺痛,一边狂奔一边祈祷,多么希望那个‘刺客’不是她的阿七…… 月光西斜,流水声越来越近,她不要命似的跑到树林边的瀑布旁,只见光影交错的岩石之上,坐着一个身量修长高大的少年。 “阿七!”玉蔻低唤一声。 那少年按着刀,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狭长凌厉的眼睛倒映着寒潭月影,如剑光出鞘。 这个人有着和沈七一样的容颜,却并非沈七……沈七的眼里总是带着卑怯而又温暖的笑意的,不会有如此凶狠的眼神。 玉蔻倒退一步,声线颤抖道:“你不是阿七,你是谁?”随即,她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阿七的兄长?” 那与沈七容貌一般无二的少年目光沉痛且复杂。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微微侧开身子,露出岩石的一角,嗓音清冷道:“他一直在等你。” 月光从云层中透出,阴影褪去,露出了岩石上躺着的一条身影。 见状,玉蔻瞳仁一缩:躺着的那个人穿着司礼监靛蓝的太监服,血迹斑驳,呼吸微弱,正是她最心爱的沈七! “皇后和霍骘……有染,哥……求你带玉蔻……离开……” 沈七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深潭,一寸一寸爬到约定之处来的。那柄绣春刀插在他的后背,又因坠水冲击而加重了伤势,刀刃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胸膛。他拖着一路斑驳的血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怎么也不愿咽气,直到玉蔻的到来。 他死死地揪住兄长的衣袖,嘴角带血,气若游丝道:“求你……哥。我一死,皇后一定会……查到……玉蔻头上。求你……保护她……” 玉蔻满脸是泪,咬着唇,哆哆嗦嗦地抹去他嘴角的血沫,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玉蔻,你抱抱我。”鲜血浸透了沈七身下的岩石,在潭水中晕开一抹紫红色。他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忽然低叹道,“今晚的月光……好冷啊……” 而后,他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覆灭,再没有了声息。 …… “我折断了那柄绣春刀,冲刷掉血迹,将他的尸首草草掩埋在瀑布之下的乱石当中,直到四年前才将他的遗骨送回青州安葬。” 漱风楼中,沈玹连饮了大半坛梅花酒,深黑色的眼眸中带着微红的血丝,继而道:“我并未带玉蔻逃离,而是穿上他准备拜堂用的新衣裳,顶替他回到了营帐中。” 仍记得那夜秋风萧瑟,遍地成霜,锦衣卫将所有太监都赶到了空地之中,挨个点名,点到‘沈七’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念了两遍名字,皆无人回应。 一旁的霍骘面色一冷,缓缓蹙起眉头。 “沈七!沈七在否?” 念到第三遍的时候,营帐后的阴影中缓缓转出一个少年太监,沉声应答道:“小奴在。” 眉眼依旧是曾经的眉眼,沈七却不再是曾经的沈七。 受到往事的感染,萧长宁心中沉痛不已,低声问道:“你迟到而归,霍骘就不曾起疑?” “自然起疑,可他并未在我身上找到伤痕,只好作罢。”沈玹将空酒坛推到一旁,冷声说,“倒是太后心狠,一回宫便下令,命司礼监将那日随行的所有太监一并处死,想必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萧长宁听得心惊肉跳,忙问道:“那你是如何逃脱的?” 沈玹望向萧长宁,“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很器重阿七,不忍杀他。只是,那掌印太监不知道阿七已由我顶替了,便找借口抽了我三十鞭,将我贬去了殿下你的洗碧宫,因此而逃过一劫。” 那是他们的初遇,并不算太美好。 萧长宁脸颊红了红,有些心虚地调开视线,道:“我知道了,你蛰伏宫中多年,就是为了给沈七报仇是么?” 沈玹默认。 “我向来不是个好人,谁杀了他,我便要杀了谁。”沈玹嗤笑一声,又道,“再者,我以他的身份坐镇东厂,也是想让阿七体会一番人上人的滋味。” 萧长宁心中酸楚,缓缓吁出一口热气,道:“愿阿七泉下有知,来世可尽享荣华富贵,不必活得如此辛苦。” 说罢,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红着脸含糊不清道:“故事听完了,本宫答应你要自罚一杯的。” 她已有了醉态,沈玹勾了勾嘴角,侧首在她额上一吻,伸手按住她还想倒酒的手,低声道:“不可贪杯。” 萧长宁却是不依,撒娇似的哼哼唧唧。 “沈玹,本宫想喝,想陪你一起喝。” 萧长宁微醺,醉眼朦胧地望着他,眼中闪着水光,心疼道:“旧事重提,你一定很难受罢?” 沈玹将她手里的酒盏夺走,替她饮尽残酒,方道:“有殿下在,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说着,他起身道:“夜深了,我们回去。” “好……”萧长宁软绵绵地应了声,扶着案几站起,谁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踉踉跄跄歪歪扭扭,险些一头栽倒。 沈玹及时扶住她。 萧长宁倚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咦,我这是怎么啦?” 沈玹环住她的腰,感受掌心下纤瘦的腰线,沉沉道:“殿下喝醉了。” 萧长宁酒量差,梅花酒虽然甘甜,却后劲十足。此时她连饮了好几杯,不醉才怪。 沈玹索性单膝下跪,背对着她蹲下-身,示意道:“上来,臣背你回家。” 夜色深沉,灯火阑珊,宫道寂寥无人。萧长宁怔怔地趴在沈玹背上,身体随着他沉稳的步伐而点点起伏,不由鼻头一酸,喃喃道:“沈玹,本宫以后会对你好的,本宫……本宫……” 后面的几个字已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声,带着鼻音,软软绵绵的,呼出的气流如羽毛骚刮着沈玹的耳廓。 “好想告诉阿娘,本宫也找到那个……能背我走过一生的人啦!”她说。 沈玹脚步一顿,而后轻轻将萧长宁放下来站好,扶住她歪歪扭扭的身子道:“殿下站好,就一会儿。” 萧长宁懵懂地看他,醉眼迷蒙道:“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沈玹堵住了她带着梅香酒气的唇,哑声道:“突然忍不住了,想亲你。” 49第49章沐浴 回到东厂时已是亥时, 院中静悄悄的,残灯烛火在风中摇曳, 一闪一闪, 像是疲乏渴睡人的眼。 南阁的夏绿和冬穗听到了动静,忙披衣提灯出门,刚巧见沈玹身高腿长, 背着喝醉的萧长宁款步走进庭院来。 夜里的风有些寒冷, 萧长宁裹在沈玹的玄黑披风中,一张脸红扑扑的,睡得正沉。沈玹轻轻一瞥,示意两个宫婢噤声, 随即低声吩咐:“准备浴桶和热汤。” 夏绿和冬穗福了一福,领命退下。 沈玹直接将萧长宁背去了沐浴更衣的净室, 轻轻放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离开了沈玹宽阔温暖的肩背, 萧长宁不满地哼了声,眉头紧蹙,模糊地唤了声:“沈玹……” 声音很软,像是婴儿的呓语,沈玹莫名地心一软,伸手抚了抚她绯红的脸颊,缓声道:“嗯, 我在。” 得到了回应, 梦中的萧长宁这才松开眉头, 下意识抱住沈玹的手臂, 再次陷入香甜的梦境。沈玹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那是一种很诱人的红,如同一瓣花,诱人采撷,凑近一闻,还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沈玹眸色暗沉了些许,微微俯身,额头与她相触,鼻尖相抵,两瓣唇仅有一线之隔。就在即将吻上的那一刻,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大人,热汤和衣物都送来了。”冬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玹眼中的炙热稍稍消散些许,在萧长宁纤长的眼睫上蜻蜓点水般一吻,这才坐直身子,沉声道:“送进来。” 调配好热水,搁置好衣裳,点燃熏香,撒上干花瓣……自始至终,沈玹都按着膝头坐在榻边,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夏绿与冬穗对视一眼,良久试探问道:“厂督,可要奴婢们伺候殿下梳洗沐浴?” 沈玹抬眼,眸子在昏暗的烛影下尤显幽深,似乎透出些许不悦来,淡淡道:“出去。” 夏绿背脊一凉,不敢再多言,与冬穗躬身退下,顺带掩上房门。 大浴桶中的水冒着馨香的热气,将室内笼上一层如雾般缥缈的白雾,沈玹伸手摇了摇萧长宁的肩,唤道:“长宁,洗完澡再睡。” 醉酒的萧长宁还算乖巧,闻言‘嗯’了一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一边打瞌睡一边解衣裳,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到沈玹炙热深邃的目光。 她闭着眼睛胡乱地摸索了一番,上衣的系带反而缠得更紧了。努力了几次未果,她索性泄气地摊开双手,求助似的望着沈玹:“这衣裳不听话……本宫解不开。” 萧长宁的眼中也仿佛氤氲了雾气,眼尾因醉酒而染着桃色,泛起水光。 仅是一个眼神,堂堂东厂沈提督便甘愿俯首为奴,认命地叹了一声,“我给你解。” 不过,能不能把持得住就有待商榷了。 他用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手指解开斗篷,挑开她上衣的结,水红色的锦缎冬衣如花般剥落,露出藕荷色的中衣,中衣亦在他掌心褪去,露出纯白的里衣……里衣之下,便是一条月白色的抹胸。 萧长宁肤白细腻,裸露的肩背在烛光下呈现出上等羊脂暖玉般的光泽。沈玹的手停在她的抹胸上,指腹下是柔软起伏的酥胸,似是在挣扎,他喉结动了动,终是将手下移,解开了她钴蓝色的裙裾。 萧长宁仅穿着抹胸和小衣,冷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沈玹怀里靠,哼唧道:“冷。” 所谓温香软玉投怀送抱,大抵就是如此了。 沈玹深吸一口气,轻轻褪去她的鞋袜,抱住她道:“别动。” 说罢,他打横抱起萧长宁,将她放入浴桶中坐好。霎时,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萧长宁的全身,她不由舒服地喟叹一声。 沈玹的双袖被水打湿,还沾上了几片泡软的花瓣,他索性解开护腕,脱去外袍,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臂上缠着绷带的伤处。 他搬来凳子坐在浴桶边,准备伺候这小祖宗沐浴。 谁料一转身,便见萧长宁坐在浴桶里胡乱扯着身上仅剩的抹胸和小衣,水流起伏,幼白的肌肤在花瓣下隐约可现…… 沈玹眸色一深,捉住萧长宁湿漉漉乱动的手,哑声道:“你在做什么?” “衣服湿了,不舒服。”说着,萧长宁将身上仅有的衣物一把扯下,丢在浴桶边,这才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舒服了。” 沈玹额角一跳,只觉小腹处的邪火如遇油一般腾得烧起,眼睛紧紧地盯着萧长宁水波下隐约可见的胸部隆起,咬牙吞咽一番,低低道:“长宁,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过了今夜,你不要后悔。” “后悔?”萧长宁抬起朦胧的眼,怔怔地望着沈玹半晌,忽而眼睛一红,滚下泪来。 “你……”沈玹憋着一股子燥热的邪火,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一愣,伸手碰了碰她的眼泪,不解道,“哭什么?” “本宫后悔了,本宫不该让越瑶偷走沈七的宝贝。”萧长宁打了个哭嗝,竟是在酒后吐真言的情况下将越抚使出卖,揉着眼睛说,“宝贝被你的狗吃了,怎么办?沈七没有宝贝了,说不定来世不能投胎为人了……” 她扶着浴桶边缘,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愧疚,嘴中不停地念叨着‘本宫将你弟弟的‘弟弟’弄丢了怎么办’。 美人沐浴,本就让人难以把持,更何况这位美人还哭得梨花带雨?沈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此时分崩离析,眼睛深得能吞噬人灵魂似的。他伸手揽住萧长宁光裸滑润的肩头,感受到掌心细滑如缎的肌肤,不由地眸色更深,俯首吻住她的唇,尽情地吞噬她难耐的呜咽,又顺着脖颈一路吻上她圆润的肩,哑声道:“殿下还是老实点沐浴,否则,本督会忍不住办了你。”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了萧长宁,她一个哆嗦,忙泪眼汪汪道:“沈玹……本宫会想法子还给沈七一个宝贝的,不要办了我。” 大约是不能从‘宝贝’这个话题出来了……事实上,醉酒之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沈玹忍得发疼,见萧长宁挂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不忍再欺负她,只好拧眉安抚道:“放心,沈七的宝贝早随他的遗骨一起入土为安了。” “真的?” “嗯。” 萧长宁这才放下心来,用湿漉漉的手掌抹了抹眼泪,结果反而越抹越湿,脸颊上还沾着一瓣花,给她平添了几分艳色。 眼睛上满是水,她又哼哼道:“沈玹,本宫眼睛睁不开啦……” 沈玹拿来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脸颊,出乎意料的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甘之如饴。回想起他过往二十余年,训练手下的番子都不曾这般细心,心尖唯一的一丝温柔都给了这小祖宗。 浴桶中的水渐渐转为温热,再泡下去就要着凉了,沈玹替她擦洗完,将湿布往浴桶边缘一搭,在她耳畔低沉道:“别睡了,起来穿衣。” 萧长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闻言惊醒似的,扶着木桶,倏地一声站起来。 “……” 沈玹望着她沾着花瓣湿淋淋、赤条条的雪白身姿,登时呼吸一窒,忙抓起斗篷将她裹住,深吸一口气恶狠狠道:“你是要磨死我?” 萧长宁混沌的大脑转不过弯来,只茫然地看着他,揉着眼道:“好困。” “不许睡。”沈玹将她打横抱出浴桶,不算温柔地丢在了软榻上,随即欺身覆在她身上,撑着上半身看她。 萧长宁闷哼一声,委屈道:“沈玹,疼……” “这便疼了?忍着,待会还有更疼的。”沈玹的眼中像是燃着两团幽暗的火。他一手撑在萧长宁身侧,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暗哑道,“本督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忍到现在已是极致。” 萧长宁睡眼朦胧地环住他的脖子,软声道:“可是,我好困……” “不许睡。”沈玹吻醒她,强势道,“看着本督。” 醉眼迷蒙的萧长宁将撩完就跑发挥到了极致,脑袋在他怀中一歪,竟是真的睡着了。 沈玹拧眉,伸手摇了摇萧长宁的脑袋,不醒,俯身撬开她的唇吸吮,她也只是砸吧两下嘴,呓语道:“别闹,乖。” 并不乖的沈提督真生气了。 他深深地望着萧长宁毫不设防的睡颜,感受着体内喷薄的欲-望,那一瞬真有种想不顾一切睡了她的冲动。然而掀开她裹身的斗篷,沈玹的手一顿,又担心她会不会因此而着凉…… 杀伐果断的沈提督人生中第一次陷入了挣扎,最终他只是耐着性子给她穿上亵服,裹上外袍,将香喷喷到嘴的‘肉’抱回了寝房的榻上,又细心地给她盖好锦被,这才闭目深呼吸一番,定神走出寝房。 满腔精力无处发泄,他索性洗了一把冷水脸,拿起细刀走出庭院,却见中庭的拐角处一条黑影蹑手蹑脚、形迹可疑,定睛一看,正是去膳房偷吃的林欢。 “站住。”沈玹寒着脸唤住林欢,命令道,“过来!” 蹑手蹑脚的林欢忙将肉饼塞入嘴中‘毁尸灭迹’,吊着一只绘有‘王八’的断手辩驳道:“我什么也没偷吃!”说罢,他舔了舔嘴角可疑的碎屑。 沈玹面色不善地拔刀,侧身冷声道:“同本督过两招。” 林欢莫名被抓包,有苦说不出。 “厂督,我手断了,打不过您。”林欢眼睛乱转,又见方无镜和蒋射领着两队人值夜经过,眼睛一亮,如遇到救星似的奔过去一把拉住方无镜,将一脸懵懂的方无镜强行拽到沈玹面前,说,“让方役长陪您过招,好不好?” “……” 方无镜剜了林欢一眼,抱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心思,又拽住蒋射道:“如此大任,还是蒋役长来比较好。” 沈玹面若寒霜,漠然道:“你们一起上。” 月影西坠,冬霜清寒。 两刻钟后,蒋射和林欢被沈玹一掌击在肩膀上,连连后退两步,一旁的方无镜喘着气,捏着嗓子道:“差不多就行了厂督,您该消气了罢?” 沈玹不言,回刀入鞘。 方无镜观摩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长公主惹您生气啦?唉,咱们女人嘛,就是嘴硬心软,多哄哄就好了。” 林欢皱眉,嘀咕道:“我才不是女人!” 方无镜翻了个白眼,自动无视林欢的这句话。他倚在廊下的灯影中,还以为厂督是和萧长宁吵架了,便劝道:“长公主一个人嫁来咱们这也挺不容易,厂督给她买些胭脂首饰,亲手给她做一顿好吃的早膳,什么坎都会过去啦!说实话,咱们大伙儿还等着厂督早生贵子呢。” 早生贵子?太监可不能生孩子,除非…… 在一旁石凳上拭刀的沈玹一顿,良久方抬眼,问道:“你们何时看出来的?” 方无镜一时说漏了嘴,揉了揉鼻尖干咳一声,道:“前两年罢。不过,只有我们几个亲近您的役长看出来了,别人约莫是不知道的。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方无镜并不曾想到:既然是要早生贵子,又如何能瞒得住? 沈玹神情平淡,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是否泄露,只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方无镜点点头。 蒋射也点点头。 林欢…… 林欢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状态外的迷茫:“知道什么了?你们在说啥?” 50第50章羹汤 萧长宁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抱着柔软的绣枕在榻上翻了个身,关于昨夜醉酒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沈七的身世, 醉酒的胡言, 还有净室中带着水汽和花瓣馨香的坦诚相见…… 零碎的记忆拼凑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萧长宁瞪大眼,‘啊’了一声猛然挺身坐起, 又因宿醉的头疼而颓然倒回被褥中。 纱帐撩动, 一旁,沈玹沉稳的嗓音传来:“头疼就多睡会。” 萧长宁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玲珑眼来,声音捂在锦被中闷闷道:“昨晚本宫喝醉了, 你就没趁本宫醉酒……做点什么?” “殿下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沈玹约莫是刚入宫回来,身上仍穿着蟒袍皂靴。他伸手将乌纱圆帽摘下, 搁在一旁的案几上, 旋身坐在榻边,单手撑在萧长宁耳侧,俯身看她,“要不,现在将昨晚未做完的事……做完?”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低沉的嗓音流入耳中,莫名让人心慌意乱。 现在酒也醒了, 萧长宁的脸皮也变薄了。她在沈玹的逼视下缩了缩肩, 连两只耳尖都变得通红, 抖着睫毛道:“现在是白天呢, 不可白日宣淫。” 沈玹‘哦’了声,坐直身子说:“好,那就晚上。” 萧长宁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坑里。 沈玹心情似乎很好,伸手揉了揉萧长宁柔顺的头发,“若是不困,便起来梳洗用膳。” 正巧饿了,萧长宁掀开被褥,雪腮泛着桃红,边穿衣裳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沈玹道:“辰正。” 东厂一向是辰时准时用膳,风雨不动,萧长宁已是迟起了半个多时辰,愧疚道:“起晚了。” 沈玹神色不变,伸手给她系好衣带,垂眸道:“殿下并非厂中番子,偶尔迟起,可以谅解。” 萧长宁回想起自己刚嫁到东厂之时的情形,心想:本宫第一次与你共用早膳之时,不过是迟到了一刻钟,那时的你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啊…… 似是觉察到她的腹诽,沈玹抬起一双深邃的眼来,一缕头发从耳后滑落肩头,看着她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萧长宁笑吟吟道,“本宫在想,沈提督怎么变得这般温柔呢?” 沈玹笑了声,勾起她的衣襟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殿下越发学会顺杆而上了,看来是本督太过放纵。” 萧长宁立刻告饶:“本宫错了。” 沈玹只是看着她,眸色幽深,修长的指节顺着衣襟下移,暗示得十分明显。 萧长宁到底面子薄,生怕他真的在青天白日之下办了自己,忙皱着眉示弱道:“沈玹,本宫头疼……” “听着,长宁。”沈玹含着她的耳垂低低道,“本督向来不是什么温柔之人,你若再引诱,本督怕是等不及一月期满便吃了你。” 萧长宁小声道:“本宫也没逼着你忍一个月啊……” “哦?”沈玹的目光忽的炙热起来,如狼似虎。 萧长宁立刻捂住嘴道:“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说现在!” 沈玹在她幼嫩的脖颈处咬了一口,犬牙占有欲颇强地摩挲着她颈侧的经脉,带起一阵酥麻的战栗之感。萧长宁莫名地身子发软,热血一阵一阵地冲上头顶,雪腮绯红。 片刻,沈玹放开她道:“明明是你要服侍本督三月,现今三月之期未到,反倒是我伺候你了。下榻,自己穿衣。” 萧长宁伸手捂住颈侧的湿痕,‘噢’了一声,乖乖下榻。 梳洗打扮完来到正厅,厅中已摆好了膳食,萧长宁在沈玹身边坐下,望着桌上已盛好的胡椒猪肚汤,叹道:“好香。” 沈玹将冒着热气的三鲜面递到她面前,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说:“喜欢就好。” 冬日晨起,有英姿勃发的心上人相伴,有热气腾腾的早膳,热汤散发出温暖的香味,还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么? 萧长宁捂着微红的脸颊,眼也不眨地望着沈玹完美的侧颜,满是脉脉温情。而当沈玹的视线也望向她的时候,她又会羞涩地将目光调开,等到沈玹不再看她了,才将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 如此反复数次,沈玹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问道:“殿下为何总盯着本督?” 被抓了个正着的萧长宁一噎,讷讷道:“想起昨日之事……本宫害羞。” 还知道害羞?昨晚可不见得。 沈玹道:“若是害羞,不看本督便是。” 萧长宁又道:“想看的。” “……”沈玹夹起一块炙羊肉塞入她嘴中,惜字如金道:“吃。”可一双眼睛却是越发的幽深,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以往沈玹的膳食都是由吴有福负责的,但自从祭祖宫变以来,霍骘潜逃在外,吴役长领着番子追查去了,府中上下的膳食便交给别的太监操办,味道自然不如以前那般精致,可今日的菜似乎格外难吃。 萧长宁细细咀嚼着嘴中的羊肉,眯着眼道:“这羊肉的味道……” 沈玹饮汤的手一顿,不经意地瞥向她,问道:“如何?” “一般。” 萧长宁又拿起玉勺子舀了一口汤喝下,顿时面色一变,皱眉苦巴巴道:“猪肚汤太咸……厂中新来的厨子是谁?好难吃。” 沈玹长眉微挑,没说话。 萧长宁又吃了一口三鲜面,面汤又过于清淡,但总比太过咸口要好。她吃了两口面,见沈玹面色凝重地望着那碗猪肚汤,便问道:“沈玹,你为何不吃?” 沈玹沉吟片刻,抬手道:“来人。” 立侍在外的方无镜立刻进门,躬身道:“厂督有何吩咐?” 沈玹将那碗猪肚汤端走,递到方无镜面前,沉声道:“拿出去喂狗。” 萧长宁搁了象牙箸,有些奇怪地想:厨子不过是做坏了一碗汤,沈玹怎么反应这么大? 正想着,方无镜双手恭敬地接过汤碗,望着里头还冒着热气的奶白色汤汁道:“厂督,这不是您亲手熬了一个早上……” 沈玹淡淡抬眼,方无镜明白自己多嘴了,立刻噤声,端着汤碗就往外走。 “慢着!”知道是沈玹亲手煲的汤,萧长宁心中一动,忙直起身道,“拿回来,本宫要喝!” 方无镜转身,沈玹又道:“拿出去。” 方无镜跟个陀螺似的,只好又转回去。 “沈玹……”萧长宁乞求地看着他。 “第一次下厨,拿捏不好分寸,做坏了就不必吃了。”沈玹目光一软,说:“你吃面。” 萧长宁忐忑不安地问:“面也是你做的吗?” 沈玹‘嗯’了声,朝方无镜抬抬下颌,示意他快走。 萧长宁这才放下心来,卷着面送入嘴中,细细品味一番,连连点头道:“好吃,这是本宫吃过的,最好的吃的东西。” 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沈玹知道她多半是安抚奉承自己,便嗤笑一声道:“殿下如此夸大其词,良心不痛?” “并未夸大,字字属实。”萧长宁鼻根泛酸,眼里的笑却越发灿烂,“本宫从未想过,你肯用一双只会舞刀的手给本宫做羹汤,只为取悦本宫一人。以前虽然日日山珍海味,但说到底,比不过此时眼前的一碗面汤。” 沈玹道:“臣在追求殿下,做这些小事是应该的。” 萧长宁眼里闪过光,坚持道:“那也要谢谢你。” 说来惭愧,这桩惊世骇俗的婚姻看似是萧长宁吃亏多些,但萧长宁很清楚,自己除了受沈玹庇护之外,从未给过他什么。毕竟,自从她嫁给沈玹的那一刻起,沈玹便已经站在了人群的顶峰,受万人敬仰。 东厂提督沈玹,也不过是一个被迫披着恶鬼皮囊的普通人罢了。 正感动着,门外的方无镜吹了一声长哨,沈玹豢养的那只黑犬闻讯而来。方无镜将那碗失败的猪肚汤放置在地面上,示意黑犬吃完。 谁知那黑犬仅是嗅了嗅汤水,递给方无镜一个鄙夷的白眼,便兴趣索然地走开了…… 走开了…… 沈提督煲的汤,竟是连狗也不吃。 这便有些尴尬了。 方无镜摸了摸鼻尖,站在门外道:“厂督,或许……小林子能吃?” 沈玹面沉如水,似乎在思索今晚的菜是炖狗肉还是煲狗头。 萧长宁观摩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其实这面还不错,本宫觉得挺好吃的,真的。” “行了,下次还是让厨子做罢。”沈玹慢斯条理地用完早膳,对萧长宁道,“今日还需进宫面圣,午膳不回来吃,你不必等我。” 闻言,萧长宁有些失望。她略一思索,问道:“可是为了追捕霍骘一事?” 沈玹点点头,“霍骘一日不归案,皇上的皇位便一日坐不安稳。” “桓儿长大了,倒越发多疑。”萧长宁猜测,萧桓一定是给沈玹定了期限,若是规定期限内抓不到霍骘,正好给了他削弱东厂的借口。 萧长宁一时心绪复杂。 沈玹用完早膳后出门,果然一日未归。 入夜,风声急促,夜空晦暗,似乎又有大雪将至。 萧长宁梳洗完毕,托着下巴坐在梳妆台前,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已经戌时三刻了,沈玹还未归来。 因是下午来了葵水,她有些怕冷,便拥着狐裘和手炉,一边看书一边等沈玹回来。夏绿站在她身后,用玉梳子将她的长发一缕缕擦干,同她闲聊道:“殿下,沈提督出去这么久,是有什么急事么?” “大约吧。”萧长宁随口应答道。 夏绿拿起梳子为她梳发,“也难怪呢,祭祖的宫变已过去数日了,锦衣卫指挥使却仍潜逃在外,想必是人心惶惶,只盼着东厂和刑部能早日将逆贼缉拿归案。” 萧长宁目光一顿,从书后抬起双眼,注视着铜镜中为自己梳头的夏绿,“皇上逼得急,大约沈玹这几日都会在外搜查罢。” “那太后那边呢?无人看管吗?” “霍骘没有缉拿归案,皇上不好处置太后,便让她暂且幽居在慈宁宫,想必是要等抓到霍骘后才做定夺罢。” 萧长宁笑了声,侧首望着夏绿道:“你问这些作甚?” 夏绿放下梳子,垂首站在一旁道:“奴婢看殿下无聊,随口问的。” “好啦,你紧张什么?本宫并未怪你,夜深人静,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挺好的。”萧长宁抻了个懒腰,道,“你下去罢,本宫困了。” “是。”夏绿福了一福,掩门出去。 萧长宁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轻笑一声,放下书卷朝床榻走去。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萧长宁微微抬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含糊地唤了句:“沈玹?” 沈玹‘嗯’了声,随即是衣物坠落的窸窣声响,下一刻,被褥被掀开一角,一条强健有力的肉躯带着隆冬的寒气钻了进来,紧紧搂住了萧长宁。 接着,铺天盖地的吻从脖子后一路攀爬,落在她的嘴角。 萧长宁立刻就醒了,鼻息间皆是沈玹略微沉重炙热的气息。 “沈玹,等等……唔!” 沈玹将她微弱的声音吞入腹中,又扳过她的身子,使得两人面对面紧紧相贴。他轻轻舔咬着萧长宁的唇,身上带着刚刚沐浴过后的清冷水汽,低哑道,“想我不曾?” 萧长宁道:“想……” 沈玹吻得更起劲了。 “等一下,沈玹,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是关于霍骘的。本宫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将计就计……唔……你别唔唔!” 幽暗的烛影晃动,萧长宁伸手捂住沈玹略薄的唇,眼睛泛着水光,弱弱道:“沈玹,本宫来信期来了,不、不能同房。” 沈玹落在她脖颈处的吻一顿,良久才抬起眼来,眸色幽深道:“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意。不过这几日真的不行……不信,你检查一下。”说着,萧长宁伸手去拉他的手掌,可被褥下一团凌乱,她没有拉到沈玹的手,却碰到了一件炙热的、不该生在太监身上的物件。 萧长宁像是被烫着似的,飞快地缩回手,白皙的面颊浮上一层红晕。 “怎、怎么办?”萧长宁心跳如鼓,磕磕巴巴道,“要、要不,再想想别的法子?” 沈玹死死地盯着她,墨色的眸子中如风云暗涌,良久暗哑道:“把手给我。” 51第51章烟火 昨晚刮了一夜的大风, 今早倒是消停了不少,冬日难得的暖阳从云层间倾泻, 穿过庭前光秃秃的梨树枝丫, 在窗边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萧长宁坐在书案前,铺开一张净皮宣纸,狼毫笔润了墨, 一点点在纸上勾勒。先是一对张扬的剑眉, 眉峰上扬,如短刀折剑,英气逼人。有人说这样的眉形主凶,性暴戾, 可萧长宁却偏在其中感受到了无限温情。 斜飞的剑眉之下,低低压着一双狭长的眼, 瞳仁在阳光下是淡漠的褐, 但在夜色中又是极致的黑。萧长宁仍记得昨天夜里,沈玹就是用这样一双深沉的眼睛盯着自己,眼中欲念叠生,像是夜里能蛊惑人的妖魔。 眼睛之下,该是英挺的鼻和略薄的唇。那两片唇该是火热的,强势的,不顾一切地亲吻自己, 吞噬一切理智…… 玳瑁猫跃上书案, 爪子从砚台中踩过, 在宣纸上留下一行小梅花印。 回忆起昨天的一幕, 萧长宁的手腕有些发抖,手心发烫,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沈玹隐秘之处的温度和触感。笔锋不稳,她怕画坏了男人的样貌,索性搁了笔,红着脸望着桌上画中的眉眼出神。 沈玹,沈玹,满心满脑都是沈玹。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接着,一双长臂伸手揽住她,鼻端嗅到了熟悉的干净的雄性气息。沈玹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低低轻笑道,“画我?” 萧长宁回神,连沈玹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都不知道,不由有些慌乱地卷起未完成的画像,回过头道:“吓死我了……唔!” 话还未说完,沈玹已准确地堵住了她的唇,换气的间隙的含糊地追问:“想我?” 萧长宁轻喘,眼睛里有揉碎的阳光,低笑道:“一点点想吧。” 沈玹半虚着眼看她,浓长的眉毛微挑。 萧长宁起身与他对视,问道:“你呢?可有想我?” 沈玹学着她的语气道:“一点点。” 萧长宁又好气又好笑,可即便是这般没有意义的对话,她心中也漫出几分甜蜜来。想起正事,她环着沈玹的腰问:“事情都办好了?” 沈玹‘嗯’了一声,神情未变,似乎风雨将来也不足为惧。 “你说,霍骘会选在什么时候动手?” “若按就近的时日算,除夕或是元宵,这两日是宫中大宴之时,人员来往,鱼龙混杂,极易混进那么一两个心怀叵测之人。” 萧长宁赞许地点点头。 沈玹却是盯着她,拇指缓缓摩挲着她的唇瓣,忽然问道:“你身子何时能好?” 话题转换突然,萧长宁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是葵水何时走完,不由的脸一红,说:“过……三四五六日罢。” 她说得含糊,沈玹拧起眉头,不满道:“那本督每夜例行检查一次,直至殿下好了为止。” 多半是什么不正经的‘检查’,萧长宁羞恼道:“你够了。” 沈玹闷笑,捉住她的手反扭在身后,随即将她压在案几上一个长长的深吻。自从两人敞开心扉后,私下里沈玹的笑变多了,不似以前那般冷硬可怖,人也越发幼稚不讲理了。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按照旧例,宫中会摆上十来桌御宴,宴请皇亲国戚和命妇,萧长宁和沈玹作为上宾自然在宴请之列。 早有越瑶和蒋射领着厂卫二十四人于殿门前开道,尚宝司布置案几和酒食。到了奉天殿,萧长宁让冬穗和夏绿在殿门外等候,自己和沈玹并肩入门,朝龙椅上端坐的少年天子行礼,这才在内侍的指引下与上席入座。 出乎意料的,今日萧桓将梁幼容也请来了。所谓‘树倒猢狲散’,梁太后把持朝局数年,积怨颇多,自从太后倒台,百官对梁幼容颇为不满,几次上书萧桓废后,都被压了下来,如今萧桓将梁幼容堂而皇之地请上大殿,气氛的微妙与尴尬便可想而知了。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百官山呼万岁,倒是对天子左侧的小梁皇后视而不见。 梁幼容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白了几分,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不太自在。 萧桓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梁幼容的手,低声同她说了几句什么,梁幼容垂下眼睛,红唇紧抿,面容总算不那么惨白了。 “沈提督。”龙椅上,萧桓挺直背脊端坐的模样,确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他问道,“废太后梁氏之女萧万安,依卿之见,该如何处置?” 沈玹起身出列,抱拳行礼。他抬眸,与萧桓的眼神对视,而后道:“此事不在东厂范畴,全凭皇上处置。” 萧长宁微微颔首。萧桓多半是借此来试探沈玹的野心,沈玹如此回答,的确是最妥当的。 “万安公主本与锦衣卫南镇抚司抚使虞云青有婚约,现今虞云青身死,万安长公主作为他的未亡人,自当要恪守贞洁。”顿了顿,萧桓眯着眼笑道:“不如,就送去甘露寺修行?” 萧长宁心中暗自一惊。甘露寺是什么地方?清贫艰苦,偏僻荒芜,戒律颇多,在那里明着说是修行,实则是被囚禁,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当真是生不如死。 不过,也算是她罪有应得。 正想着,有御史台的老臣出列,躬身直谏道:“陛下,皇后亦是梁氏一党,这……” 闻言,萧桓褪去笑意,沉声打断御史道:“皇后永远是朕的皇后,这一点不会改变,爱卿不必多言。” 萧长宁静静地盯着龙椅上的貌似天真的小皇帝,心想:一言生,一言死,这便是桓儿真正的能力罢。 “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宁愿顶着群臣的压力,也要留着仇人的侄女在身边。”萧长宁意兴阑珊地盯着案几上的山珍海味,兴趣索然道,“如此,本宫倒有些可怜梁幼容了,明明是恣意翱翔的闲云野鹤,偏生做了这深宫中不得自由的金丝雀。” 一旁的沈玹按着膝盖,单手执着琉璃杯,缓缓道:“一盘棋下久了,反而对棋子动了情。杀之不忍,弃之可惜,便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留在自己身边。” 别人的故事,外人干预不了。萧长宁叹了声,转移话题道,“一会儿,我们出去看烟火?” 本以为沈玹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不感兴趣,谁知他倒是应得痛快,说:“好。” 因是先帝三年新丧未满,宫中并无歌舞丝竹之声,唯有亥时会有持续一刻钟的烟火大会。霎时间,皇宫四周升腾起一片红黄绿紫,如梨花,似繁星,热热闹闹地照亮了半边夜空,美得恍若仙境。 那烟火仿佛落在了萧长宁的眼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她悄悄拉住了沈玹的衣袖,扭头道:“沈玹,新春快乐。” 沈玹嘴角微微上扬,垂眸看她,微薄的嘴唇轻轻张合,吐出了几个字。 恰逢一连串烟火绽放,满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砰砰声,萧长宁并未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不由提高了音调道:“你说什么——” 沈玹却不愿说第二遍了,只将她按在无人可见的红漆廊柱下,抬起玄黑的披风遮面,借着披风的遮掩,在烟火繁花中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这个吻一触即分,因不远处就有侍从来来往往,倒生出几分偷-情般的紧张来。萧长宁真是拿他没办法,捂着发热的唇道:“别闹了,回去再……” 这话听起来像求欢似的,萧长宁面色一红,怏怏住了嘴。 沈玹却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调笑她:“好,回去再继续。” 正巧烟火也到了尾声,萧长宁无法直视沈玹炙热的视线,只好扭头就走,谁知才走了两步,就发现回廊尽头的花圃里冲出了一人。 定睛一看,正是穿着织金凤袍的梁幼容。 梁幼容面色不好,只顾着一个劲往前疾走,倒没注意隐藏在拐角阴影里的萧长宁和沈玹。萧长宁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正想要上前打个招呼,又听见花圃小道里传来了几声窸窣的细响,她只好停住了脚步,和沈玹躲在回廊的拐角。 那边,穿着朱红绣金龙袍的萧桓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拉住梁幼容的手唤道:“皇后,你怎么了?” 萧桓语气里的担忧不像是作假,梁幼容却像是受刺激似的,一点一点挣开萧桓的手,力气大到手腕都泛了红。她平静而凄惶地问:“陛下特地将臣妾带来宴会,是为了羞辱臣妾吗?” 萧桓一愣。 约莫是怕伤到梁幼容,他终是松了手,弱声道:“朕没有,朕只是想和你……” “你有。”梁幼容道,“我是罪臣之后,我不该出现在这里。陛下当着我的面处置万安长公主,不就是为了折辱我的自尊吗?” 萧桓嘴唇动了动,面上呈现出些许茫然之色,而后,这点茫然渐渐晕散,化为眼中的悲伤。 “容姐姐是这么想我的?” “皇上,看在臣妾曾经帮过你的份上,你给我个痛快吧。废后,贬谪,还是死亡,都随你,只要不呆在这里……” “不可能。”萧桓含着眼泪,无措地踱了两步,哽声道,“不可能。你是朕的皇后,你说过要保护朕的!” “我保护不了你了,皇上。”梁幼容脸上有泪痕,在月光下折射出湿冷的光,说,“放过我吧。” “你不能走!”萧桓红着眼,像是个失了糖果的小孩,只重复道,“你不能走,容姐姐。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不一样的,你和他们不一样知道么?我、我心里有……” 砰、砰—— 最后一批烟火绽放,掩盖了萧桓颤抖的声线。夜空如墨,紫黄交接的烟火中,这对少年夫妻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视,明明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 听人墙角终究不是光明正大,萧长宁叹了声,拉住沈玹的手往回走,感慨道:“忽然觉得,本宫能和你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 沈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 吱——砰! 刺目的红光乍现,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晚霞般的血色。 萧长宁被突如其来的红光刺痛了眼,忙别过头去,眯着眼睛道:“这是什么烟火?红得像血似的。” “不是烟火,是东厂的信号。”沈玹目光一凛,冷声道,“霍骘来救她了。” “他真的来了?那你……” “瓮中捉鳖而已,臣先送殿下去奉天殿。”沈玹拉着萧长宁疾步绕过回廊,穿过来往的宫人,将她交给殿外伫立的林欢。 沈玹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道:“殿下在殿中稍候片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林欢。” 萧长宁点点头,千言万语憋在喉中,嘴中只化为一句:“你要多加小心,我等你。” 52第52章同心 几乎所有人都被除夕的烟火吸引了注意力, 热闹的砰砰声中,几条黑影趁着夜色的掩护潜入慈宁宫大殿, 如鬼魅般出现, 迅速拧断了守卫在殿门前的几名禁卫的脖子。 禁军的尸首很快被拖入殿中,为首的一名黑衣刺客身形高大,长眉倒竖, 鹰隼般的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抬手示意其余的刺客殿后放风, 自己迅速闪入大殿,掩上门唤道:“娘娘。” 慈宁宫已没有了往日的辉煌,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大殿没有点灯,唯有几点烟火的红光从窗棂外透入, 隐约着凉脚下的方寸之地。片刻,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铁链声, 一个暗哑年迈的女音在黑暗深处响起, 像是惊惧至极,厉声道:“霍骘!你不该来这,快走!” “娘娘!”霍骘眸光一寒,朝着铁链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推开内间的门,梁太后披头散发的坐在床上,仅穿着单薄的素衣,不加妆扮的面容憔悴无比, 眼窝深陷, 眼尾蔓出细密的纹路, 像是苍老了十岁, 哪里还有平日的威严富贵?她倏地站起身,手脚上的镣铐叮当作响,哑声道:“这是个陷阱,霍骘!你马上离开!” 霍骘仅是一瞬的迟疑,而后更加坚定地朝她走去。他拔刀出鞘,寒光一闪,便凭蛮力斩断了梁太后的手脚镣铐,对她道:“我来救你。” 梁太后恨得牙痒痒,揪住他的衣襟狠声道:“你听不懂哀家的话?这是个陷阱!要是连你也落到了沈玹的手里,哀家就真的坐实了谋权篡位之罪!” 霍骘将她抱下榻,亲手给她穿上鞋子,说:“娘娘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卖你。” “你!” “时间紧迫,快走。” 霍骘拉住梁太后朝殿外冲去,可还未到门口,却听见几声咻咻的风响,接着,殿外放风的几名黑衣刺客接连发出惨叫,有人喊道:“大人,我们中了番子的埋伏!” 话音刚落,十数支羽箭破窗而入,钉入霍骘脚下。一批箭雨刚过,另一批箭雨又接踵而至,霍骘避无可避,忙奋力抄起案几超前掷去,挡住一部分箭矢,又抽刀砍断另一部分,将梁太后护在身后道:“跳窗!从后门走!” “听着,霍骘!”梁太后将霍骘拉到屏风后暂避,一双眼浑浊拉满血丝,“只要你还活着,萧桓就不敢杀哀家。如今哀家是走不了了,我的毕生心血都留在了朝堂之上,不到最后一刻,哀家绝不放手!” “惠柔!”霍骘叫了她的小名,伸手扳住她瘦削的肩,杀气弥漫的瞳仁中蒙上一层悲哀之色,“不要执迷不悟了,我们已经输了。我可以带你离开这,过普通人的生活。” “哀家不愿过普通人的生活!”梁太后眼睛通红,喘息道,“哀家是翱翔九天的凤凰,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哀家不能输,也绝不堕落!” 黑暗中,霍骘紧紧地盯着她,耳边尽是箭矢破空的呼呼风响。 “好。出去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霍骘用粗粝的,结着血痂的手握住她,低声劝解道,“萧桓不是省油的灯,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斗不过他。” 霍骘带着梁太后从窗边翻出,窗后是花圃,沿着小径走十余步,便是后门。看门的四个禁卫已被杀了,接应的黑衣刺客打开了门,对霍骘道:“马匹已经备好,娘娘快走,我们殿后!” 话刚落音,这名刺客‘呃’地一声闷哼,一截带血的箭矢从他左胸贯穿,将他射倒在地。 “小心,有埋伏!”刺客们忙围成一个圈,将霍骘和梁太后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接着,又是三箭连发,数名刺客惨叫着扑倒,竟是例无虚发。 “是蒋射的弓箭队番子……”梁太后面色发白,哑声道,“我们走不了了。” “走得了。”霍骘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他那匹训练有素的坐骑,“娘娘上马先走!” “那你呢?” “从侧门小道出,我的人在那接应!快走,不必管我!” 见霍骘心意已决,梁太后不再多言,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而霍骘则回刀入鞘,朝手下示意道:“将弓箭给我,找出蒋射藏身之处,杀了他!” 正说着,又是一箭破空而来,霍骘瞧准时机迅速弯弓搭箭,一箭射出,与蒋射的箭撞击在一起,双双碎裂成屑,唯留两支铁矢落在地面。 屋脊背面,蒋射的箭被击落,他不动声色地猫在暗处,旋身换了个方向,箭尖直指策马狂奔的梁太后。 咻—— 三箭齐发,骏马中箭,长嘶一声翻倒,梁太后也随之坠下马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娘娘!”霍骘眸光一寒,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杀气。 他狂奔向前,一边躲过蒋射的箭矢,一边飞身扑倒梁太后面前,抱起她道:“没事罢?” 梁太后面色煞白,一只手擦破了皮,鲜血汩汩淌下,不知是断了骨头还是脱臼。她咬着牙,额间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颤声道:“脚……动不了了。” 梁太后和霍骘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脚动不了了意味着什么…… “我背你。”霍骘立即道。 梁太后决然地攥着霍骘的手,厉声道:“霍骘,你快走!哀家决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里!快!” “怕是晚了。” 随着一个沉稳的嗓音传来,四周火把通明,番子们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迅速向前,将霍骘一行人团团围住,随即又自动分开两条道,露出了不远处沈玹高大的身影。 沈玹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刀刃还未归鞘,上头仍有血迹,不用想也知道这些粘稠的血液是出自哪些人的身体。 “霍指挥使和娘娘不用着急,宫里的杂鱼已被本督清理干净,你们俩,谁也走不了。”沈玹走到火光下,眉骨连着眼角的地方溅着两滴血珠,像是两颗朱砂,却不显得阴柔,反而平添几分压迫感极强的煞气。 霍骘额角青筋凸起,露出几分狰狞之色,缓缓拔刀道:“很好,只是不知道沈提督离开萧长宁的时候,有没有把她身边的‘杂鱼’也一并清理掉呢?” 闻言,沈玹面色微变。 霍骘哈哈大笑:“那就看看她和娘娘之间,谁的命更硬一些吧!” 奉天殿内,皇帝和皇后率先离席,宴会已经到了尾声,赴宴的权戚陆续散去,唯留满桌杯盘狼藉。 萧长宁端起填馅藕夹和八珍脍肉,轻轻放在殿外的白玉雕栏上,朝盘腿坐在雕栏上值守的林欢道:“还未用膳罢?这个给你。” 有好吃的送上门,林欢自然是很开心的,忙用并未受伤的右手拈了一块藕夹塞入嘴中,两颊鼓鼓的,眼睛弯成月牙道:“好吃!谢谢夫人!” 萧长宁笑了声,问:“你的手好些了么?” “好多了。”林欢道,“拿东西吃不成问题。” 萧长宁望向阶前伫立的两个宫婢,继而问道:“那打架呢?” 林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塞着满嘴的食物含混道:“对付这些小鱼小虾,足够啦。” 萧长宁点点头,随即也学着林欢的模样坐在白玉雕栏上,朝阶下的两个宫婢唤道:“冬穗,夏绿,你们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冬穗很伶俐地小跑过来,夏绿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临近了才紧张地唤了声:“殿下。” 萧长宁微微侧首,望着夏绿不甚自在的模样,良久道:“你也跟了本宫五年了,有些事不必藏着掖着。夏绿,你可否有话要对本宫说吗?” 夏绿肩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些,十指扭在一起。 冬穗觉察出了气氛不太对,声音低了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夏绿她怎么了?” 萧长宁抬手,示意冬穗不要插嘴。她没有给夏绿缓冲的机会,直接开门见山道:“废太后被幽禁在慈宁宫的消息,可是你告诉霍骘的?” “殿下,奴婢……”夏绿咬着唇,唇上的齿痕浮现出苍白的痕迹。 萧长宁继而道:“太后的所在是个秘密,本宫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你前几日才向本宫套出了这个消息,今日霍骘便来劫人,巧合得不像是个巧合。” 夏绿眼睛一红,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左手的袖子,哽声道:“殿下,奴婢从未想过要背叛您。” 萧长宁将她的小动作收归眼底,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她笼着袖子起身,绕着夏绿走了一圈,然后忽的攥住了她的手腕。 夏绿吃痛,右手一松,一柄出鞘的匕首便从她的左袖中跌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啊!”一旁的冬穗万万没想到夏绿竟然藏了凶器,惊叫一声道:“来人……” 林欢倏地起身,单手掐住夏绿的脖颈,不稍片刻,她便张大嘴难以呼吸,涨红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 “林欢,先放手,本宫有话问她。” 见萧长宁神色凝重,林欢只好松开手,将夏绿摔在地上。 夏绿跌倒在地,捂着喉咙呛咳不已,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交错。 除夕的热闹消弭,唯有檐下的红灯笼还不知疲倦地亮着。萧长宁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匕首,抬眼看向涕泗横流狼狈不堪的夏绿,“你带着匕首来,是想杀本宫?” 夏绿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本宫一直觉得奇怪,为何太后总是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到了东厂,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一开始,本宫以为是沈玹手里的番子在暗中监视,后来才发现不是。那日太后和霍骘逼宫,虞云青劫持本宫,保护本宫的番子死了十之八九,可你一个弱女子竟然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从那时起,本宫便起疑了。直到前两天夜里,你悄悄向本宫打听太后的下落,我便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她索性将计就计,向夏绿透露太后下落,再让沈玹守株待兔,等着霍骘自投罗网。 计谋虽然成功了,但被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 萧长宁嗤笑一声,心中弥漫着几分悲哀,缓缓道:“现在再说什么‘本宫待你不薄’的话已是多余,不如直接些问,你是太后的人还是霍骘的人?” 夏绿只是哭。 萧长宁道:“你不说,东厂有的是方法让你说。” “殿下……”夏绿挣扎着开口,暗哑道,“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殿下!霍大人抓走奴婢的一家老小,还砍下小弟的两根手指作为要挟,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是傻子吗?”萧长宁的眼中晕着一层薄怒,“霍骘挟持你的家人,你不会向本宫求救,反而投诚霍骘?” “奴婢也不想这样,可奴婢不能拿全家人的性命冒险啊,殿下!”夏绿仓皇下跪,狠命地磕着响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她哀求道,“您杀了奴婢吧殿下,只要您能救救奴婢的家人,您怎么样对奴婢都可以!” 萧长宁蹙起眉毛,举起手中的匕首。 夏绿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认命地闭上双眼。 寒光一闪,匕首落地,擦着夏绿的指缝钉在地砖上。 萧长宁起身,望着浑身颤抖的夏绿道,“本宫理解你的的决定,但不会原谅你。夏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本宫提条件?” 闻言,夏绿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般瞬间塌下双肩,冷汗涔涔,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林欢,将她带下去,按你们的规矩办罢。”吩咐完,萧长宁又揉了揉眉心,看了冬穗一眼。 冬穗已被今晚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忙摆手道:“夏绿的事,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对殿下绝对忠心无二!” “本宫知道。” 夏绿被林欢手下的番子拖走,萧长宁犹疑了一瞬,终是轻叹一声,“她的家人,你们若是能救,便救出来罢。” 而慈宁宫外,寂静阴森,气氛剑拔弩张。 “如果霍指挥使指的是那名叫做‘夏绿’的宫女,那大可不必费心。”沈玹于马背上阴凉一笑,“指挥使大人不妨猜猜,本督是如何预知你会在今日潜入宫来,并提前设下埋伏的?” 霍骘眸色一冷,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太后立即明白了一切,恨声道:“哀家早说过,你中计了,霍骘。沈玹早知道夏绿是细作,这才将计就计,引你入埋伏!” “我今日舍命来此,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霍骘丝毫不惧,眼底一片血红,俯身蹲下,将梁太后背在肩上,沉声道,“我拼死,也会送你出去!” “没用的,霍骘……” 有湿冷的泪渍滴落在他脖子上,梁太后伏在他肌肉虬结的背上,声音因极度痛楚而发着颤,说:“霍骘,你别恨哀家,哀家会为你报仇的!” 说着,她露出了藏在袖中的一截断箭。 沈玹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劲,沉声喝道:“蒋射,拦住她!” 一箭飞出,擦着梁太后的肩膀掠过,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梁太后手中的断箭已贯穿了霍骘的脖颈,霎时间鲜血狂溅三尺多高,一股一股喷在梁太后苍老疲惫的脸上,将她衬得如同深夜里的恶鬼。 霍骘瞪大眼,似乎到死都不相信,自己拼死也要护在身后的人竟然亲手杀了他!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体僵硬地朝后扭了扭,像是要最后看一眼他那狠辣无情的蛇蝎妇人……可他没有成功,高大健壮的身体无力地朝一旁扑倒,溅起一地尘埃。 浓稠的鲜血汩汩淌出,在霍骘的尸体旁汇成一汪血泊,被夜色浸润成深沉的深紫色。 一时间,四周静得可闻落针。 梁太后捂着脱臼的手臂,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脸上溅着她姘夫的鲜血,赤红着眼一字一句厉声道:“霍骘劫持哀家,已被哀家就地……正法!沈玹,还不将哀家扶回去,将这逆贼……碎尸、万段!” 她面目可怖,宛如恶鬼,可言辞间未有一丝悲伤,好像她满手满身沾上的只是普通的鸡血鸭血。 好一个断腕求生!沈玹握紧了刀柄,缓缓拧眉,眸中阴鸷无比。 清理后事花了不少时辰,等到沈玹向皇帝汇报完今夜变故,将一切安排妥当时,已是临近子时。 回府的马车上,萧长宁心绪复杂,问道:“太后真把霍骘杀了?” 沈玹按膝而坐,凌厉的眉眼中如凝结着冰霜,鬓角垂缨随着马车轻轻摇晃,道:“按原计划,只要抓住霍骘,让他供出太后是主谋,一切都会结束。现在太后一口咬定自己是受霍骘挟持,死无对证,此事就棘手多了,不好明着处理。” 萧长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霍骘铁血朝堂十余年,竟然死在了那样一个狠毒妇人手里,成了她玩弄权术的牺牲品。 萧长宁哼了一声,“真是应了一句话,祸害遗千年。” “别担心,太后自有皇上处置,毕竟,你那个心机深沉的弟弟也不是好对付之人。”说着,沈玹笑了声,眉眼间的戾气消散了不少,单手揽住萧长宁的腰,在她耳畔低沉道,“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马车晃荡,两人身体挨着身体,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都不可能瞒住对方。萧长宁怔怔地望着他,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两人都压抑了太久,等待了太久,这种事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萧长宁心不在焉地沐浴完,一回到寝房,便被沈玹一把打横抱起,欺身压在了床榻上。 他的吻急切而热烈,侵略性极强,修长的五指摩挲着她带着湿气的脸庞,又顺着鬓角插-入她松散柔滑的发间,舌头长驱直入,不断顶弄她的口腔,直到逼出她嘴里细碎的呜咽为止。 萧长宁的手无措地揪住他半敞开的衣襟,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自己的衣物被剥了个干净,一股隆冬的寒意席卷全身。她打了个哆嗦,并未受冻太久,一具比炭火更为炙热的结实身躯覆了上来,驱散了寒冷。 “沈玹……”萧长宁不安地唤他,眸中水光荡漾,对接下来的事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沈玹从她嘴中撤出,拇指擦去她唇角晶莹的水渍,暗哑道:“为我宽衣。” 53第53章道破 锦衣卫北镇抚司有一座诏狱, 乃是关押皇帝钦点重犯的所在,与东厂刑狱齐名, 被称为京师最可怖的地方之一 而此时, 阴森黑暗的诏狱最底层,一股血腥味混合着令人作呕的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水汽迷蒙中, 隐隐约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 “杏花又一村, 细雨晚来风,西山万里,衣鬓轻湿沾残红……” 是个很晴朗的少年音,尾音上扬, 带着些许俏皮的意味,但在阴煞煞、凉飕飕的诏狱之内, 却显得十分的诡谲, 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之气。 越瑶照例视察诏狱,走到最底层的铁栅栏前,却见加重的大锁已被人打开。栅栏里头,石阶蜿蜒延伸到黑漆漆的地下室,那不成曲调的歌声仍断断续续,如蛛网束缚。 这个声音是十分熟悉的。越瑶拧了拧眉,问狱卒道:“陛下来这作甚?几时来的?” “回抚使大人, 皇上来了不到一刻钟, 也没做什么, 就是守着太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狱卒一慌,忙改口道,“守着废太后,唱、唱歌。” 越瑶抱着刀倚在斑驳潮湿的墙上,火把的光芒镀在她英气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明艳和柔软。 半晌,她道:“看好里面,别出事。” 狱卒领命,道了声:“是。” 诏狱底层的湿气实在太重了,越瑶素来不喜,交代完事情便转身出了牢门,站在诏狱的檐下,望着云层间隐现的星月发呆。 “皇上竟还记得这首歌。”越瑶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感慨,片刻又自言自语地叹了声,“兴许,该准备一口上等的棺材了。” “这是朕母妃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歌,父皇也爱听,常常陪着她调琴谱曲,一坐就是一整天。”诏狱底层的水牢之中,萧桓仍穿着今日宫宴之时的朱红绣金龙袍,端坐在铁牢外唯一干净的椅子上,白皙的面容浸润在深蓝的夜色中,晦暗难辨。 他明明是在笑,但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水牢是一座地底的水池,池底不深,堪堪到一个成年人的肩脖处。此时正是隆冬,里面的水黑臭浑浊,且冷得宛如刀削,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腐味,若是夏日则更可怕,整个池子的黑水都荡着绿光,上面飘满了淹死的鼠蚁爬虫…… 萧桓的目光望向被铁链锁在池中的女人,说:“朕已经记不清生母的容颜了,唯独还记得她当年常唱的这首歌,你呢?你可还记得?” 梁太后整个人浸在又冷又脏的水中,铁索拷住她的手腕,将她两只手臂高高吊起。她嘴唇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那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胸口,并且还在以缓慢的速度持续上涨。 “小畜生……”她咬牙骂道,“有本事……你杀了哀家!” “哀家?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脸自称是‘哀家’?霍骘死了,朕杀不了你,但,也绝不让你好活。” 萧桓笑了声,起身隔着铁栅栏观望她痛苦的模样,“这水会慢慢上涨,压迫你的胸腔,压迫你的喉咙,使你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等水淹到你的脖子,你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压碎了,又闷又疼。不过不用担心,在你快要憋死之时,水流又会下降到你的腰部,给你缓冲的时间,再慢慢上涨,如此日复一日,让你时刻在生与死的界限挣扎……你会越来越冷,越来越难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一顿,随即抱臂道:“啊,险些忘了。当年你就是用这座诏狱一个个逼死了父皇身边的重臣,这座水牢的残忍之处,你应是比谁都熟悉吧?” 水流哗哗搅动,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梁太后疯狂挣扎道:“哀家真后悔……当初没有掐死你!你这骗子!” 萧桓哈哈大笑。他的笑是爽朗的,透着少年人的稚气,如同一只破茧而出的、慢慢梳理翅膀的蝶。 “现在说什么后不后悔的,还有意义么?朕曾经那么怕你,每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着眼睛一宿不眠,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一个字、做错了一件事,就会像静王兄一般被你处死。可是渐渐的,朕不怕了,朕对你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复仇的恨意。因为朕知道,只有强者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萧桓审视着他的阶下囚,这个女人曾经给与了他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战栗,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云翳笼罩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喘息……而现在,她却只能像一条拔了牙齿的老狗,无力地朝自己狂吠。 “朕,做到了。” 梁太后的身躯因极度的寒冷和愤怒而颤抖,连带着铁索发出哗哗的颤音,回荡在幽冷的水牢中,像是一首凄怆的招魂曲。 “你不得好死……”水池的水已经淹到了梁太后的脖子,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生生挤出般艰难,恶声诅咒面前的胜利者——这位曾经被她玩弄于股掌的少年帝王。 “萧桓!你和你……爹娘一样……下地狱……不得好死!” 萧桓无动于衷,“放心,即便是下地狱,也是你先朕一步。”说着,他眸子一暗,复杂道:“说起来,朕还是有点佩服你。你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可以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心爱之人杀死,可……朕做不到。” “霍、霍骘……”提到霍骘,梁太后脸上的疯狂和憎恨瞬间分崩离析,化作极度的痛苦之色。水没过她的喉咙,使得她不得不拼命仰着脑袋呼吸,双眼因窒息而暴出,充满血丝。 萧桓转身,自嘲般道:“朕做不到你那般绝情。” 水阀在那一刻打开,水位迅速下降,空气涌入肺部,带起一阵刀割般的剧痛,梁太后这才痛苦地呛咳起来。 “你以为……你有了沈玹那条狗……就可以……万事无忧了吗……咳咳!”梁太后嘶哑的嗓音如同恶鬼,断断续续道,“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事实上……你连那条狗……有没有被阉干净……都不知道,当真是可怜!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因为笑得太猛烈,她弯腰捂着胸口剧烈咳喘,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嗓子眼似的。 水声哗哗,空气中的腐烂味更浓了。 萧桓回过头,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就这么站在阴暗处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你可知,你那好姐姐为何要死心塌地的赖在东厂?若非另有隐情,难道堂堂长公主,会甘心和一个不会生育的阉人在一起?” “因为他们相爱。” “相爱?哈哈,可笑!不妨告诉你吧,夏绿……是哀家埋在萧长宁身边的眼线,她所怀疑的事情,绝非空穴来风。”梁太后喉中发出浑浊的嘶嘶声,缓缓抬眼,一字一句道,“小畜生,你的皇位……怕也坐不安稳了。” 萧桓眼中划过一丝暗色,随即很快恢复正常。他轻轻拍了拍手掌,似笑非笑道:“好一出离间计呀,可惜,朕不会再被你左右。” 说罢,他转身,笑容渐渐淡去,那稚嫩的双肩上挑起的,是一个帝王的威严。 又是一夜斗转星移,日升月落,晨曦在鸡鸣声中轻轻降临。 “杏花又一村,细雨晚来风,西山万里,衣鬓轻湿沾残红。不觉又春深,子规啼柳蓬,长路不见,别时眼波烟雨浓……” 薄纱软帐内,萧长宁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手臂,手指轻轻描画着沈玹安静的睡颜,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小调,嗓音带着睡后的慵懒,像是一片勾人的羽毛划在心间。 沈玹其实早醒了。他已习惯了天还未亮就起床训练巡视,今日却破天荒赖了床,光着身子抱着萧长宁柔软的身躯,听她慵懒哼着小调,怎么也不愿撒手。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唱的是什么?”沈玹捉住她乱动的手,将她细嫩的指尖送到唇边一吻,另一只手于被窝下揽住她的腰肢,掌心贴着细腻的皮肤不断摩挲。 “我娘谱的小曲,没有名字。不过父皇以前很喜欢,一直让阿娘唱着哄他入睡。”萧长宁哼了声,昨夜太疯狂,腰背酸痛得很,大腿内侧更是一片青紫狼藉。 沈玹觉察到她的不适,改了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细软的腰肢,凑到她耳边一吻,低声道:“所以,你是在哄我入睡?嗯?” 那一声‘嗯’很暗哑,沙沙的,十分撩人。 萧长宁面色一红,按住被褥下那只不老实的大手,如临大敌道:“你做什么?” “看你还有力气唱歌,想必是昨晚我没有伺候妥当。”沈玹垂着眼看她,笑得有些痞,翻身压在她身上,哑声道,“现在补上。” “不要了,沈玹,太累了!”萧长宁叫苦不迭,伸手撑在他光裸的胸膛上,玉面绯红道,“你每日公务繁多,还是不要醉心床笫之事为好……” “今天休朝,我可以陪你一整日。”沈玹强势地咬住她脆弱的颈项,含着那一块嫩肉轻轻舔咬。 萧长宁一个哆嗦。两人都是赤诚相待,肉贴着肉,他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太过明显…… 萧长宁简直要哭了,回想起昨夜的疯狂,她止不住战栗,可怜巴巴地唤道:“沈玹,我受不住的……” 这一次虽然没做到底,但两人也在榻上磨蹭了许久才消停。 沈玹光着身子下榻,浅蜜色的肌肉裸在冬日的晨曦中,宛如神造,每一处隆起都是充满力量的美。他的腿很长,一般来说,腿长之人会显得腰短,他却一点也不这样,身高腿长,腹肌分明,胯骨处的线条明显,延伸进某个令人血脉偾张的隐秘之处…… 下一刻,白色的亵服遮挡,盖住了他猎豹般矫健的身躯。 沈玹自行穿戴整齐,又恢复了东厂提督的端庄气势。他坐在榻前,亲手伺候萧长宁穿衣,而后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问:“今日会有人送嫁衣喜绸过来,府中没有别的女眷,到时还得辛苦你帮忙看看。” “嫁衣?”萧长宁揉着酸痛不已的腰肢,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坐在榻上,疑惑道,“谁要出嫁?还是说,你要娶亲?” “胡说什么。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女人,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沈玹语气笃定,不容辩驳。他半蹲在地上,那是一个臣服的姿势,慢慢将绣鞋套在她精致的脚上。 萧长宁低呼一声:“哎,你轻些,我腿酸得很。” “哦?”沈玹有心捉弄她,掌心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抚去,正色道,“谁将你的腿弄酸的?” 回想起昨晚羞人的姿势,萧长宁连耳尖都红了,轻轻踹开他不老实的手,嗔道:“明知故问!” 沈玹眼中满是愉悦。 “你还未回答我呢!到底是谁的嫁衣?”萧长宁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都是太监,除了你还有谁会娶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玹将她打横抱下榻,就着抱她的姿势吻住她的唇。 54第54章嫁衣 手中的嫁衣用料极为讲究, 针脚细密,刺绣精美, 嫣红的对襟大袖喜服整齐地摊在榻上, 一旁的冬穗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呈着凤冠霞帔,在淡薄的冬阳下闪着金银珠光, 煞是好看。 萧长宁抚了抚嫁衣厚实的布料, 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很是满意。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凤冠上,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慢慢落下, 失望道:“原来不是送给本宫的啊。” 萧长宁和沈玹成亲那日的回忆不太美好,一个是嫁衣里套了丧服, 一个则连里头的旧衣裳都没脱, 一场盛大的婚宴闹得跟笑话似的。今晨沈玹说有人要送新的嫁衣过来,她还小小地高兴了一番,心想沈玹这是良心发现了,要与她重新认真地再成亲一次? 可是当她看到那顶凤冠时,便知是自己空欢喜一场了。 虽然平民女子成婚也可破格穿戴‘凤冠霞帔’,但此‘凤冠’非彼凤冠,而是用青鸾或灵雀替代, 美名为‘凤冠’而已, 而萧长宁是天潢贵胄, 成亲时要用泱泱大气的‘百鸟朝凤’凤冠才合礼数。 面前的凤冠明显是青鸾, 非皇族所用,自然不可能是给萧长宁准备的了。 见萧长宁失落如此,沈玹反觉得有趣,望着她道:“殿下已是成过亲的新妇,还要嫁衣作甚?” 萧长宁有些不开心,又忍不住好奇这嫁衣的主人。 她挥手屏退侍婢,等到屋内只剩下她和沈玹之时,她便转身揪着沈玹的衣襟,踮起脚尖与他脸对着脸,问道:“说!这嫁衣到底是为谁准备?能让堂堂东厂提督纡尊降贵办这种杂事,想必那女子定是来历非凡罢?” 严丝合缝的衣襟被揉乱,起了皱,沈玹却是丝毫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萧长宁软声软语恼怒的样子。他的面色依旧沉稳冷峻,但眼里的笑意却是暖的,如同冬日的阳光揉碎在眸子里。 他不说话,萧长宁却是先委屈了,“你和本宫成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认真。”现在却对一个陌生女子的嫁衣如此上心,还要劳烦她堂堂长公主亲自过目?凭甚! 果然女人动了心动了情,就会格外矫情些。而男人领会过了温柔乡,食髓知味,也会格外宽容些。 沈玹顺势拥住她,俯首要亲她。 萧长宁却是扭头躲开,不满道:“有话就好好说,别动手动脚亲来亲去的。” 沈玹只好安抚道:“这嫁衣的确是给一个很重要的姑娘准备的,我与她有约在先,不能食言。不过也仅此而已,并非你想的那样。” “你怎知本宫想的是怎样?”过了一夜,萧长宁胆子也肥了,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直言道,“本宫知晓你向来言出必践,也知道你不会再看上别的姑娘。只是若你对所有人都冷情冷面也就罢了,偏生对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娘这般照顾,本宫心里当然会很不是滋味……” “这叫吃醋。”沈玹道。 被戳穿了心事的萧长宁一阵窘迫,回击道:“沈提督平日不通七情六欲,听个笑话都要延迟两刻钟发笑,今儿怎的如此灵敏,还知道吃醋?” 沈玹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唇,哑声道:“这得多亏殿下昨夜与我共赴巫山云雨,使我开了窍。” 萧长宁老脸一红,绷着笑道:“胡说!”难道上个床还有打通奇经八脉的功效么?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方无镜不合时宜的嗓音在外头响起:“那个,冒昧打扰二位主子……玉蔻姑娘求见,在前厅候着呢。” “好生招待她,本督就来。” 似是早预料玉蔻会来拜访,沈玹用鼻尖蹭了蹭萧长宁的颈窝,张嘴在她颈项上轻轻一咬,暗哑道:“同我去见见她?” 萧长宁也是昨夜之后才发现他竟有咬人脖子的癖好,像是野蛮的兽类,带着难以言喻的征服欲,轻轻一咬一舔,便能让她心慌腿软。 “不去。”萧长宁捂着脖子后退一步,拒绝得干脆。 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瞪着眼睛不可置信道:“这嫁衣……不会是为玉蔻准备的罢?” 沈玹不再绕弯子,点头道:“不错。我本该在六年前为她和阿七证婚,不料阴阳两隔,她央求我补上。” 萧长宁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如同被人扇了一耳光,只觉火辣辣地疼。 “本宫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半晌才愧疚道,“太丢脸了!” “无碍,我喜欢。”沈玹单手拥住她的肩,很强势。 萧长宁又道:“可是沈七已经不在人世了啊,这如何成亲?” 沈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沈七的死,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但依旧固执地要同他成亲。哪怕她现今能触摸到的,仅仅是一尊灵位,一块遗骨。” 闻言,萧长宁既伤感又惭愧。伤感的是玉蔻穿上嫁衣的那一刻,便也是她守寡的开始。惭愧的是玉蔻忠烈如此,她却矫情如斯,连沈玹给予她的一丝善意都要嫉妒…… 想到此,她抬起头笑道:“你这凤冠太过普通,本宫送她一顶更好的,再加上金银首饰四套,绫罗十二匹。” 沈玹微微挑眉,随即笑道:“好,全凭你做主。” 前厅。 玉蔻并未接受皇帝的恩赏,依旧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袄裙,梳着低髻,神情平静,和以前做太后宫婢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更瘦了些。 沈玹命人奉了干果点心,与萧长宁并肩行入厅中,道:“你所托之事,本督已安排妥当,元宵那日宜嫁娶,就选在元宵如何?” “一切都听厂督安排。”玉蔻朝沈玹和萧长宁福了福礼,而后方道,“不过,今日奴婢并非为此事而来,而是另有要事转告长公主殿下与厂督。” 萧长宁落了座,见玉蔻神情凝重,便问道:“何事?” 玉蔻道:“听闻长公主身边有一宫婢名为‘夏绿’,乃是临阵倒戈太后和霍骘的细作?” 萧长宁颔首:“确有此事,不过,夏绿已被处置妥当了。” “奴婢之前侍奉太后时,曾隐约听闻夏绿向太后提起厂督,约莫是怀疑厂督身份。不过,那时太后忙着笼络锦衣卫,便暂且搁置了这个问题,直到年关祭祖宫变,太后倒台,这个问题本该彻底沉寂……” 顿了顿,玉蔻道,“直到昨夜越抚使来找奴婢,说皇上去诏狱审讯了废太后梁氏。” 阳光渐渐淡去,寒风瑟瑟,卷起一片枯叶飘过,好心情被笼上了一层阴云。 送走玉蔻后,萧长宁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即便是公差归来的吴役长亲自做的一大桌饭菜也没能调动她的胃口,白白便宜了那贪嘴的林欢。 她思来想去一整天,夜里沐浴的时候仍在想太后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秘密。想得太入神,连浴桶的水凉了都不自知,多亏了沈玹将她从桶中捞出来擦拭干净。 萧长宁拥着狐裘躺在榻上,沈玹则坐在一旁替她擦干湿润的长发。萧长宁望着沈玹认真的侧颜,忍不住问道:“沈玹,你说废太后会不会已经怀疑你并非太监了?她会不会将这事告诉桓儿?” 沈玹道:“如果她真的起了疑心,多半会说。” 也对。梁氏心如蛇蝎,即便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又怎会轻易放过沈玹? 萧长宁拧眉。她沉思片刻,而后道:“桓儿多疑,对废太后的话多半是将信将疑,要多方试探之后才会动手。也就是说,此事还有转机,我们还有时日准备。” 沈玹面色不改,好像这事根本不值一提,只细心将她半干的长发拢到掌心,让榻边的炭盆烘干。 他说:“我会处置妥当。” 火盆劈啪作响,烛影昏黄。萧长宁望向沈玹,不太放心地说:“还是交给我处理罢,过两天我去和皇上谈谈。说到底,他是我的弟弟,我有责任规劝他。” “长宁,交给我处理。”沈玹摩挲着她的脸庞,似笑非笑道,“我娶你,不是让你为这种事劳神伤心的。” 他眼中流露出关切,萧长宁心中一暖,嘟囔道:“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啊。” 沈玹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发顶,胸腔因闷笑而微微颤动,说:“白天的事交给我,夜晚的事交给你。” 萧长宁差点咬住舌头,“夜、夜晚……什么事?” 沈玹不说话,一双手顺着狐裘朝里摸去,摸到她不着寸缕的肌肤,光滑柔嫩,带着沐浴后花瓣的清香,十分诱人。 他动了情-欲的时候,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深邃迷人。 萧长宁闷哼,声音都发了颤,按住他游弋的手掌道:“沈玹,停下,今天不可以。” “为何?”沈玹的嗓音像是砂纸打磨过,在她耳畔喷出湿热的气音。 “还疼着呢。”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了,萧长宁坦白道,“昨夜你太狠了,我实在受不住。” 谁知这番话委实太过暧昧,明贬暗褒,沈玹的眼神越发炙热,只能扣住她的后脑一顿深吻。 萧长宁舌尖都被他吸疼了,说话含含糊糊。 沈玹暂且放开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腹的燥热,这才撩开她狐裘的下摆,露出一双白生生的细腿来。 “将腿打开些。” 将腿打开些……昨晚他也是这么哄去她的初-夜的,萧长宁恼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要做?” 沈玹一怔,而后失笑道:“别紧张,今晚不碰你,就看看你的伤势。若是严重,须得上药。” 萧长宁‘喔’了一声,稍稍放下心,然而等到沈玹将她的双腿轻轻扳开时,感受到他炙热的视线盯着自己那里,她的脸又烧得慌,捂着脸闷声催促:“快点,你好了没?” “是有些红肿。”何止红肿?腿上还有斑驳的指痕。 沈玹重新将她裹好,撑在榻上吻了吻她,“忍太久了,第一次难免失控,委屈你了。” 萧长宁从指缝中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眼来,说:“勉强原谅你罢。” 沈玹眼中满是她的倒影,起身道:“我去拿药。” 55第55章洞房 休养了十来日, 转眼就到了元宵佳节。 白天下了一场小雪,傍晚时分雪霁, 地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映着十里长街灯火如海,美如天阙。 东厂内,玉蔻穿了新嫁衣, 戴上了萧长宁赠送的攒珠凤冠, 化着精致的妆容,在萧长宁和沈玹的见证下与沈七的灵位拜了堂。 年轻娇俏的新娘三拜天地,可新郎官的位置却只有一尊冰冷的灵位,这大概, 是世间最可怜的婚宴了。 沈七的婚袍是玉蔻亲手缝的,六年前赶制的那一件沈七没有福分穿上, 她便又做了件新的:按民间习俗取松青色锦缎, 裁剪成衣,胸襟前为白金丝线刺绣的瑞鸟图,墨玉腰带,一针一线都精妙无比……若是沈七能穿上,那定然是京师少见的俊俏郎君。 玉蔻将亲手绣的婚袍火化了,炭盆中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眼中,泛着粼粼的水光。良久, 她踉跄起身, 端起一杯酒敬沈玹, 眼睛湿红, 低低唤了声:“兄长。” 她等这一刻等了六年,横亘生死,以至于‘兄长’二字还未叫出口,眼泪便先一步流了下来。 沈玹默然受了她的礼,将酒水一饮而尽,倒扣酒杯道:“阿七能遇见你,是他的福分。” 但玉蔻遇见阿七,却是她的不幸。 玉蔻笑了笑,“可惜,这福太薄了。” 说罢,她抬袖擦干眼泪,又端起第二杯酒敬萧长宁,敬重道:“长公主殿下。” 萧长宁饮了酒,微笑着说:“弟媳,你该叫本宫一声嫂嫂。” 玉蔻垂下眼睫,眼尾的湿红和胭脂融为一体。她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温声道,“即便是阿七还健在,也是不敢这般叫的。” 这场成亲仪式特殊,因为一方是死者,便没有炮竹,没有喜乐,唯有元宵的莲灯照亮这座不夜之城,安安静静,令人心伤。 一身嫁衣的玉蔻孤身一人,环顾四周,视线一点点扫过夜空,扫过灯海,扫过远处暗青色的屋檐,似乎在做最后的留念。 “既然成了阿七的人,便不要做傻事。”沈玹似乎看出了她的决然,肃然道,“若是阿七泉下有知,也不想你早早入黄泉去寻他。奈何桥上几十年,他等得起。” 奈何桥上几十年,他等得起。 听到这一句话,玉蔻忽的咬唇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滑下,滴落尘埃。六年的小心翼翼,压抑自己的仇恨侍奉仇人,死者已逝,唯独将痛苦留给了活着的未亡人。 若非沈玹一语道破,萧长宁完全不曾料到玉蔻竟做好了殉情的打算。 她心中一动,拉住玉蔻的手叹道:“你不妨带着阿七出去走走,用你的眼睛替他见证宫城以外的山河万里,如何?” 玉蔻眼睛通红,全然没有往日的淡然,哽咽不能语。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抹了把眼泪道:“好,殿下。” 沈玹给玉蔻在京师买了座僻静的宅子,但玉蔻百般推辞,并未收下。她是做好了要云游四方的准备,只等年关一过,便收拾东西出宫云游。 送走了玉蔻,已是戌时,宫外燃起了烟火,一团团一簇簇如花绽放,将夜空照得光怪陆离。 吴有福煮了一大锅八宝元宵,身上的蓝布围裙还未解下,正挥着大锅勺朝沈玹夫妻唤道:“厂督,长公主殿下,大伙儿都等着您一起来吃元宵呢。” 沈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伸手握住萧长宁纤细的手。 在夜风中站久了,萧长宁的指尖微冷,沈玹一皱眉,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肩头,又贴心地为她系好系带,打了个结,这才重新拉住她的手道:“八宝元宵是吴有福的拿手菜,去尝尝。” 一股暖意从指尖涌上心头,萧长宁方才被玉蔻勾起的那点伤感渐渐散了,不觉眯着眼笑道:“好呀。” 正厅中摆了五张案几,萧长宁和沈玹坐上席,下面左右各两排,坐着厂中四大役长。见到他们进来,四大役长俱是起身抱拳,恭敬道:“参见厂督、长公主殿下。” “坐。”沈玹发话,“今日佳节,诸位不必拘谨。” 话虽如此,但两位主子没有动筷,下面的人谁也不敢先下手,只能望着桂花糖水中热腾腾的元宵干咽口水。 所谓八宝元宵,即是为八色:苋菜汁的红,南瓜的橙,地瓜的黄,青菜汁的绿和青,原味的白,以及紫薯揉成的紫,八种颜色的食材混合糯米粉制成的面团,再加上八味的馅料:莲蓉、红糖、玫瑰、豆沙、果仁、枣泥、芝麻、山楂,颜色鲜艳,口感丰富,但因费时费力,极少有人能做好这道菜。 林欢直勾勾地望着碗中的八色元宵,时不时凑过去闻一闻香味,馋虫被勾起,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不住地咽口水。 兴许是林欢乖巧,总能让人想起死去的沈七,沈玹对他是格外关照些的,便抬筷道:“吃吧。” 下面的人如蒙大赦,陆续吃了起来。林欢一只手臂受伤,颇为不便,元宵滑糯无比,他怎么也夹不起来,便干脆用筷子插着吃,却因太心急而烫到舌头,不住地张着嘴哈气。 萧长宁也挑了个紫色的元宵咬了一口:里头是黑芝麻馅的,馅料柔滑香甜,好吃! 一碗八只元宵,她很快就吃完了,腹中暖和无比,有些意犹未尽,便拿眼睛去瞥沈玹碗中的。 沈玹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搁了碗筷道,“元宵吃多了会腹胀,不可多食。” 萧长宁舔了舔唇,带着几分央求道:“再吃一个。” 她眨了眨眼,两扇眼睫蝶翅般抖动,唇上泛着桂花糖水的光泽,新鲜诱人。 沈玹盯了她许久,眸中映着窗外的烟火,明暗不定。萧长宁有些莫名,被他盯得发慌,以为他不同意,便低下头闷声搅弄汤水。 下一刻,一只白白胖胖的元宵落入自己碗中。 萧长宁讶然,顺着那只骨节分明、青筋浮现的手掌朝上望去,望进沈玹难得温柔的眼波中。 “就这一个,再多就没有了。”沈玹说,“你儿时受过寒,吃多了对胃不好。” 萧长宁由阴转晴,喜笑颜开道:“我不要红糖馅的,想吃山楂馅,酸酸的健脾。” 沈玹并未多言,只好又耐心地给她舀了一只山楂馅的。 吴有福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呵呵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方无镜和蒋射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望着上席那对你侬我侬的璧人,满脸意味深长。 吴有福率先开口,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年的元宵格外甜哪?” 方无镜点头:“万分觉得!” 蒋射点头:“嗯。” 林欢将碗中最后一颗汤圆吞下,砸吧着嘴一本正经道:“我觉得还好啊,跟往年一样吧……唔,还有吗?我没吃饱。” 方无镜翘着优雅的兰花指弹了弹林欢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这瓜娃子!” 吴有福呵呵一笑,慈眉善目道:“走,出去赏花灯去。” 林欢抱着碗皱眉:“不要!我没吃饱。” “走了,上街买糖葫芦你吃!”方无镜将他拽起,强行带出大厅,念叨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没眼力见,别说是娶媳妇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厂督逐出东厂!” 蒋射也起身,朝沈玹和萧长宁点点头,便跟随他们出去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萧长宁觉得自己在看戏似的,不由噗嗤一声乐了,对沈玹道:“你知道么?我刚嫁入东厂的第二天,不小心误入议事堂,听见你们在议论什么毒啊药啊,还有剥皮剔骨之类,吓得我一天没能吃饭,那时真是怕极了,谁知接触深了才知道你们并非传言中那般三头六臂、狰狞残暴,全是人言可畏。” 沈玹静静地听着,明知故问道:“最怕谁?” 萧长宁笑了声,将脑袋搁在他肩头道:“最怕你。” 沈玹挑起眉毛,一只手换上她的腰肢,在她耳边低语道:“现在呢?” “现在啊,”萧长宁顺势亲了亲他的嘴角,那样冷硬的一个人,嘴唇却是柔软的。萧长宁笑着说,“现在最喜欢你。” 沈玹显然被这句话取悦了,捧着她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良久,沈玹爱怜地抚摸着她微红的脸颊,问道:“时辰还早,可要出去看会儿花灯?” 萧长宁深居简出,极少出宫,对民间一年一度的灯会是十分向往的。但元宵节街上人山人海,太过嘈杂,她心底的那点兴致便淡了,只摇摇头,倚在沈玹怀里道:“花灯没你好看。” 闻言,沈玹的肌肉绷紧了,嗓音带着几分惑人的沙哑:“长宁,你这是在调戏我?” “算是?”萧长宁反问,“你不喜欢?” 沈玹没回答,只一把抱起萧长宁,目光灼灼道:“回房。” “等等,你做什么?”萧长宁意识到不对劲,“还早着呢!”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是你先撩我的。”沈玹勾起嘴角,抱着她一路穿过中庭,转过回廊,踢开了寝房的大门。 “你这人还真是……”话说到一半,萧长宁忽然顿住。 寝房明显被人布置过了,挂上了红绸缎,点燃了龙凤呈祥的红蜡烛,亮堂堂暖融融的,俨然像是新婚的洞房。 萧长宁搂着沈玹的脖子,疑惑地望向他,“你什么时候布置的这些?” “下午。”沈玹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萧长宁感觉到腰下有个什么硬物硌得慌,不由闷哼一声,伸手在腰下的被褥中摸索一番,摸出了一只漆金的檀木盒子。 盒子约莫巴掌大,雕工极为精致,盖上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便单是这只盒子也能卖个好价钱的。 萧长宁摇了摇盒子,听不到声响,便问道:“什么东西?” 沈玹将盒子打开,金黄的绒布上垫着一对成色极佳的玉镯子,镯子通体松绿色,无一丝杂质,触之温凉,在红烛灯火下婉转流光。 “送你的。”沈玹轻轻拉起萧长宁的手,细细地给她抹了润滑的霜,这才将镯子推进她的手腕上,两只松绿色的玉镯子衬着她莹白若雪的肌肤,贵气天成。 猝不及防的惊喜,萧长宁仍是有些呆愣,晃着手上的镯子道:“沈玹,你这是做什么呀?” “当初你我成亲,气氛确实不太好,这是个遗憾。”沈玹拉起她带着香味的手背,凑到唇边一吻,眼波深沉道,“我知你想重来一次,但穿两次嫁衣不吉利,便布置这些,希望能补偿你些许。” 太过感动,萧长宁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心里是欢喜的,嘴上却不露怯,嘀咕道:“我看你就是想借此机会,重新洞房罢。” 毕竟因为她身体的缘故,自从初尝情事后,两人已有半月不曾同房了……沈玹那如狼似虎的性子,定是忍不住了。 谁知,沈玹只是认真道:“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陪你看一晚的灯火,说一晚的话。” 今晚彻夜不熄的灯火确实很美,沈玹低沉清冷的嗓音说起情话来也确实撩人,只是这情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一夜,两人便再次缠绵着滚上了榻。 今夜,萧长宁睡得很沉,到了清晨时却是忽的一阵心悸,猛然惊醒。 窗外天色未明,沈玹已不在身边,伸手一摸,被褥早已冰凉,显然是起床许久了。 奇怪,还未到卯时,他去了哪里? 正疑惑着,冬穗匆匆提灯进来,见到萧长宁披衣坐在榻上发呆,不由一怔。 仅是一瞬的迟疑,冬穗便搁下琉璃灯,拿起榻边的斗篷裹在萧长宁身上,低声道:“殿下,方才沈提督从宫中捎了口信回来,说是废太后……薨了。” 56第56章决绝 萧长宁知道废太后迟早得死, 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睡不着了,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锦衣卫至今群龙无首, 太后又死了, 压在萧桓身上的两座大山轰然倒塌,从今往后,这位年少的帝王当如蛟龙出水, 再无可束缚他的力量。 作为皇帝亲姐, 她该为弟弟感到高兴,可又止不住隐隐担忧。她担心萧桓太过年轻气盛,矫枉过正,会如断了线的风筝失去方向。 晨起下榻, 她心事重重地穿戴整齐,直到早膳过后才见沈玹一身提督蟒袍, 按着刀从庭前穿过。 他一边走一边侧首同身边的方无镜交代些什么, 直到见到了廊下候着的萧长宁,眉宇间的戾气才消散些许,挥手屏退左右,大步朝她走去。 两人简单地拥抱了一番,萧长宁命冬穗将膳房里热着的鸡茸粳米粥呈上来,这才与沈玹一同进屋。 她在沈玹身边坐下,双手环着他的腰肢问道:“昨夜几时的事?” 沈玹知道她是在问太后的事, 便道:“约莫四更天时, 越瑶夜巡时发现她已死在水牢之中, 连夜呈报了皇帝。” 像这种大事, 是需要锦衣卫和东厂一同审查处理的,也难怪沈玹半夜匆匆赶往诏狱。 “是被严刑逼供而死的么?”萧长宁听到了‘水牢’两字。她并未去过那种地方,但听过它的可怕之处,心中除了仇人已死的隐隐快意之外,更多的是对天子的担忧。 任用酷刑,非明君所为。 “并不全是因为酷刑。”沈玹的一番话让她的绷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水里太冷,她熬不住,便咬舌自尽。” 萧长宁从他怀中抬起头,伸手抚了抚他带着凉意的唇,问道:“桓儿没有为难你罢?” 沈玹一怔,随即笑了声,如春风消融积雪,低声道:“担心我?” “桓儿向来扮猪吃老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伤筋动骨的大动作,我自然担心你。”萧长宁吻了吻他的下巴,“谁叫,本宫喜欢你呢。” 沈玹眸色微深,话题朝着奇怪的方向扭转:“昨夜舒服些么?” 萧长宁一噎,眼里的柔情蜜意全化作了恼怒,起身离他远些,抱臂气鼓鼓道:“同你说正经事呢。” 沈玹欺身凑近她,手托起她的下颌,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道:“是你先撩我的。” 萧长宁拿眼瞪他,沈玹反而在她眼睫上落下一个轻吻,“东厂势力根深蒂固,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现在根基未稳,动不了我。且他有愧于你,到底要顾忌几分的。” 萧长宁心中一动,面上仍冷漠道:“他若真顾及我,当初就不会将我当做筹码随意送人了。” “我并非是为他辩解什么。”沈玹握住她的手,继而眉头一拧,“不过,锦衣卫倒是有大动作。” 自从霍骘死后,锦衣卫南镇抚司和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缺。萧长宁想了想,问道:“你要将自己的人安排进锦衣卫?” “上次已在兵部安插了人,这次锦衣卫却是动不了了。”沈玹道,“原想扶植越瑶统领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但今晨听皇上的意思,显然并不想提拔越瑶。” “他知道越瑶与本宫交好,自然不放心用她,应该会另择一名心腹。”萧长宁对弟弟的帝王权术了如指掌,猜测道,“他不能动你,便提拔锦衣卫来制衡,只是不知道谁有幸能成为新的指挥使?” “其中人选我已知晓。”接触到萧长宁讶然的目光,沈玹勾起嘴角,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看着我作甚?东厂番子总不是吃白饭的。” 也是,东厂番子遍布天下,哪会有沈玹不知道的消息? 见沈玹目光不太友善,萧长宁却对未来的锦衣卫指挥使愈发好奇,问道:“你告诉我,新的指挥使会是谁?” “温家的二公子。”沈玹目光一凛,嗤笑一声缓缓道,“晋阳侯世子温陵音。” “温陵音?有些耳熟。” 正巧冬穗端着热粥和早膳上来了,萧长宁便动手给沈玹布菜。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手中盛粥的动作一顿,猛然抬起头来道:“那个十六岁斩杀倭寇首领,十八岁平海乱,镇守南疆五年战无不胜的温少将军?” 萧桓竟是将这么一尊煞神从南方召回京师了? 沈玹颔首,面上并无忧惧的神色,反而露出几分饶有兴致的、阴凉的笑意:“我已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但愿这温家小子不会让我失望。” 萧长宁拧眉:“虽然温家忠义勇猛,名声一向不错,但我依旧有些担心。” “南疆偏僻,待温陵音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也该是开春之后的事了。”沈玹拥住萧长宁,与她耳鬓厮磨,气息交缠,“现在,皇上怕是有更头疼的事要处理,分不了心。” 一大早,萧长宁就被沈玹弄得面红耳赤,推了他一把,羞恼道:“吃饭。” “先尝尝你的味道。”沈玹舔了舔她的耳垂,声音暗哑,“开胃。” 而深宫中,萧桓的确很头疼,即便是太后逼宫谋反那会儿,他也不曾如此心慌意乱过。 他不敢去看梁幼容湿红的眼睛,只微微站直了身子,望着殿门外那一身素衣、形单影只的少女,唤了声:“皇后。” 梁幼容面色不太好,自从祭祖受伤之后,她的身子一直很虚,此时嘴唇更是白的可怕,发着抖问道:“太后……是怎么死的?我听说了,她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病逝于慈宁宫,而是死在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萧桓心中有些难受,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错,复仇本就是一件不能回头的事。 “皇后,外面风大,你先过来。” 萧桓伸手将梁幼容拉了进来,将她冰冷的手攥在掌心,似乎想温暖她。 梁幼容闭目,眼底的泪终究没忍住,濡湿了脸颊。她一点一点将指尖从萧桓掌心抽离,动作很慢,却很决绝,那一瞬,萧桓觉得自己心中也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 “容姐姐……” “陛下一直不肯让我去见她,原来是将她送去了那种地方。” 梁幼容哽声道,“为什么呢?你用这般屈辱的方式杀死了她,为何要偏偏留下我一人受罪?你知道么,陛下,每多活一日我都觉得自己无比罪恶……” “朕说过,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罪。” “可你杀了我的亲姑姑,梁家由士族废为庶人,我不该呆着这的。”梁幼容摇了摇头,抖着唇道,“陛下,我并非指责你,只是这样令我太痛苦了,放我走吧,让我去赎罪。” “不行。”萧桓眼睛一红,咬牙道,“除了朕的身边,皇后哪里也不能去。” 梁幼容面色灰白,将唇瓣咬出血来。那一点鲜红的颜色晕染在她苍白的唇上,平添几分诡谲的艳色。 萧桓又想起了去年冬初见她时的情形:一袭嫣红斗篷,如红梅傲雪绽放,那样的浓烈鲜活,而如今却如一朵即将枯败的花儿,令人心疼。 萧桓想,为什么她偏偏要姓梁呢?又或许,她心狠一些就好了,跟着太后一同造反就好了,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杀死她,而不是像这般,闹得像个笑话。 “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舍不得你,一想到你可能离朕而去,心里总是闷疼闷疼的。”萧桓放软了声音,恳求道,“你不要走,废太后犯下的错不该由你承担,朕没理由放你走。” 这不是帝王的命令,而是一个毛头小子在乞求妻子的垂怜。 梁幼容睁眼,反问了一句:“太后的罪不足以株连臣妾,那弑君之罪呢?” “你在说什么……” 萧桓的话还未落音,却见梁幼容飞速掠过,拔-出案几后供奉的天子宝剑,猛然将剑横在萧桓的脖颈。 梁幼容本就武艺卓绝,出手的速度奇快,直到萧桓感觉到脖子上一片冰冷的凉意,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挟持了……被自己心爱的皇后挟持了。 “皇上!”外面的殿前侍卫听到了动静,入门一看,不觉大惊:“来人,有刺客!” 萧桓怔怔地流着泪,眼底的心痛是真的,心伤也是真的。片刻,他不顾颈侧吹毛断发的利刃,猛然扭头喝道:“退下!不许过来,不许声张!” 侍卫们被喝得一愣一愣,执着刀剑犹疑道:“可是……” “皇后在教朕舞剑,闹着玩呢。”萧桓红着眼,扭过头勉强笑道,“对吧,皇后?” 他眼底有卑微的恳求,不是怕死,而是怕皇后铸下大错,他会护不住她。 梁幼容眼底也有泪,映着寒光,如揉碎的寒潭月影,绝望无比。哪怕和东厂番子厮杀之时,她的剑亦没有丝毫不稳,而此时却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剑柄。 金黄的剑穗抖动,剑拔弩张中,她艰涩道:“放我走。” 萧桓流着泪,狠声道:“绝不!” “陛下到底在倔什么?”梁幼容心痛无比,痛苦道,“别逼我了,求你……” “朕想和你……做一辈子夫妻。”萧桓眼睛发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皇后,“这宫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座坟墓,只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朕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皇后,朕只是……不想成为孤家寡人。” 梁幼容听着萧桓带着哭腔的话语,手腕发软,心中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知道萧桓没有错,他的身世,他的遭遇,注定他要走上一条与她背道而驰的道路。 殊途无法同归,忠孝不能两全,她背负着家族的罪孽,想要逃离,却深陷泥淖,连放下一切离开都成了一种奢望。 极度的悲痛之下,梁幼容猛然睁眼,手腕一抖,剑尖在她手中调转了方向,狠狠对着自己绞痛的心口刺下! 57第57章无名 养心殿内, 萧长宁拉着萧桓的手,望着他包裹得如同粽子似的掌心, 蹙眉叹道:“这是皇后刺伤的?” “不是。”萧桓神情有些憔悴, 眼下一圈淡淡的青,没精打采道,“是朕自己扑上去弄的。” 他显然是一夜未眠, 又向来爱哭, 说话之时嗓音沙哑,眼中通红,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孤立无援的模样,有些可怜。 萧长宁对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总是狠不下心的。她也曾有过波澜起伏,但感情之路还算是两情相悦, 不明白萧桓怎么就同梁幼容弄成这般局面了。 “阿姐, 这件事我想瞒下来,你别同别人说好么?”萧桓眼底有些乞求,勾着嘴角自嘲一笑,“若是让诸位卿家知道,又要闹腾着废后了。” 萧长宁心想:你就不能乖乖听大家的话废后吗?非要这般折腾自己也折腾她? “皇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萧长宁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而今身份大有不同, 一举一动都关乎国脉民生, 别说是被伤成这样, 就是掉一根头发也得让百官心惊几天。现在和皇后闹成这样, 如何收场?” 萧桓想了一会儿,垂下过于浓密的眼睫,望着自己掌心绷带上渗出的褐色药汁发呆,半晌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现在,朕和她都需要好好冷静。” 今日天晴暖和,前几天的积雪化了,水珠如帘,从瓦楞间滴落阶前,也落进了萧桓的心里。 “桓儿,容阿姐多句嘴,梁幼容本性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了些。不管怎样,她的家族是因你而覆灭,她即便不记恨你,但肯定原谅不了自己。”萧长宁开解道,“她觉得自己是梁家的罪人,这其实很傻。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亲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支撑她的平衡点,就像是闯入了一条死胡同,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萧桓双肩一颤,抬眼看她。 萧长宁道:“她心中的弦绷得太紧,你如此逼她,她会受不了的。” “朕没有逼她。”萧桓握紧受伤的五指,即便是伤口疼痛也不曾松开,低声道,“朕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留下她。” “她在你心里,竟有这般重要么?”萧长宁反问,“还是说,你对她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 “朕……” 萧桓直起背脊,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驳,然而嘴唇几番张合,又只能颓然地闭上,垮下双肩道:“朕只知道,一想到她会走,朕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又闷又慌。” “你们都太年少了,还未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稍有波折便起风浪。”萧长宁托着下巴,神情淡然,但眼睛是看透一切的通透,缓缓道,“而且,你发现了没有?” “什么?”萧桓愣愣问道。 “一提及皇后,你一直在强调离了她你会不安,会心疼,会难受,却从未想过她强留在你身边,是否也会不安,会心疼,会难受?” 萧桓彻底怔住。 萧长宁伸手,隔着燃香的案几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道:“傻皇上,你对她的好,都不是她想要的啊。” 萧桓茫然道:“那她想要什么呢?” 萧长宁想了想:“你知道的呀。” 回想起昨夜皇后宁可背负弑君的罪名,也要从宫中离开的决然,萧桓心中一痛,抿唇道:“决不!” 他睫毛抖着,眼里却像是在和某个无形的对手较量似的,闪着倔强的光。萧长宁真是服了他了,轻叹道,“你看,你们谁也不肯让步,问题如何解决呢?” “朕会对她好,对她很好,她会回心转意的,会像当初祭祖册封之时那般,坚定地握住朕的手,一辈子都不分开。”说着,萧桓自己都哽住了,声音越来越小。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可怜地问萧长宁:“阿姐,你当初和沈提督,是如何相爱的呢?” 未料他会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萧长宁明显一怔:“什么?” “当初你嫁去东厂时,明明也是和沈提督势不两立的,就像是……现在的朕和皇后一样。”萧桓微微前倾身子,像是在等待一个救赎,无措道,“为何你们能走到一起,朕和皇后却不能呢?” 萧长宁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而后笑道:“若是当初沈玹敢伤害你,或是用强硬的手段将我拘禁在东厂,我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皇上别看他面相凶恶,声名狼藉,可他不曾伤害过我或者我唯一的弟弟,也不曾限制过我的自由,他愿收敛爪牙诚心待我,这便够了。” 萧桓咬着唇,没说话。 “他曾在我高烧之时亲自抱着昏迷的我回府医治,也曾在我被锦衣卫反贼挟持之时孤身犯险,说出来皇上可能不信,是本宫先动了情。” 萧长宁笑了声,眼底有化不开的温柔缱绻,“可即便如此,在我向他向表明心意之后,他仍提出要给他一个月来追求我,他说,不能仗着我喜欢他,就让他不劳而获……他处处护着我,为我着想,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萧桓有些失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萧长宁端起温凉的茶水抿了一口,说:“两个人在一起,给予永远比索取重要。” 萧桓眼底有湿意,垂着头闷声道:“真的是朕错了吗?” “也不能说对错,或许你们两人都需要时间来长大罢,强行捆绑在一起只会适得其反。”说罢,萧长宁放下茶盏,“皇上好生想想,记得找个嘴巴严实点的太医换药。” 萧桓点了点头。 萧长宁想起今日此行的目的,除了探望萧桓伤势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她想了想,直言道:“我知道皇上想重用锦衣卫,制衡本就是帝王之术,我不该干涉议论,只是有句心里话想同你说。” 一提到锦衣卫,萧桓多少是有些心虚警惕的,老实道:“阿姐请说。” “东厂向来是直接听命于天子的,许多台面上做不了的事都得靠东厂替你摆平,更何况还有我在东厂。”萧长宁逆着光一笑,温声说,“既然双方能互惠共利,你便没必要逼我在东厂和你之间做个选择。你和他,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萧桓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扭过头不悦道:“原来阿姐是替他来做说客的。” “是我擅做主张,与他无关的。”萧长宁认真道,“而且你知道的,我今日特地来此,不是为了他,更多的是为了你。” 萧桓也有些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头埋得更低些,低声道:“朕知道了。锦衣卫是一定要握朕在手里的,至于东厂,只要沈玹不做什么欺君犯上之事,朕也就没有精力管他了。” 这番话兴许半真半假,但萧长宁依旧松了口气。 她起身辞别,“你好好养伤,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萧桓起身要送她,被她制住:“别,你现在是皇上,坐着罢。” 萧长宁走过文华殿,看见初春的芽苞已在不经意间跃然枝头,斑驳的残雪还未完全消融,但桃枝的蓓蕾已初具雏形,约莫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嗅到久违的芬芳了。 墙角的梅花大多凋零了,唯有一枝还孤零零地绽放些许血色,看起来固执又可怜。萧长宁停了脚步,忍不住向前折下那朵最后的梅花,放在鼻端嗅了嗅。 许是心有灵犀,她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远处看她。抬头望去,十丈开外的宫墙下站着的,不是沈提督是谁? 萧长宁不觉微笑,加快步伐朝他走去,沈玹已是抬步朝她走来。 两人相隔两三步时,萧长宁倒是自己忍不住了,举着那支梅花轻快地扑入他怀里,笑着说:“也就大半日不见,怎么感觉过了好久呢。” 沈玹伸手环住她,俯下身。 萧长宁面色微红,将手中的梅枝隔在两人相隔咫尺的唇之间,阻挡他在宫中做出非礼之举。微凉的花瓣扫过沈玹的唇,清香弥漫,沈玹的眸色更深了些,正要拨开花瓣一亲芳泽,萧长宁却道:“送给你。” 她举着这初春之时不应景的最后一枝梅花,像是举着全世界,兴冲冲地送到沈玹面前。 沈玹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仿佛周遭的肃杀之气都随着这枝不太美丽的红梅消散,化作春意融融。 沈玹伸手去接那枝花,极为珍重小心地模样。萧长宁却是目光一动,想起了什么坏主意似的,折下一朵红梅别在他镀金的乌纱帽檐边。 沈玹的五官是凌厉且俊美的,眉宇间有常年不散的阴寒之气,并不柔美。此时红梅颤颤巍巍地别在他的鬓角,倒让他过于锋利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沈玹长眉一挑,并不想做这般女子打扮,便伸手想要拿下那朵红梅,却被萧长宁慌忙止住。 “很好看的。”萧长宁眯着眼睛,红唇轻启,极为风雅地低声耳语,“天人不敢看尔笑,唯恐一念坠红尘。” 沈玹抬到鬓边的手顿住了。 他一生恶名无数,有人骂他跗骨之蛆,说他是刽子手,是修罗,可头一次有人夸他为‘胜似天人’。尽管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如何,但萧长宁喜欢,他仍是开心的,这点开心也顺着嘴角攀上了眉梢。 他更用力地环住萧长宁,碧空如洗,两人的身躯挨得极近,阳光下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 “殿下今日说话,怎的如此好听?”沈玹别着那朵红梅,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愉悦。 萧长宁没什么底气地说:“大约是,比昨日更喜欢你了?” 沈玹的瞳仁幽深,说:“你知道撩我的后果的?” “本宫做什么又撩你了?”萧长宁顿觉冤枉,奇怪地看着他,“说句实话也是撩?沈提督,你何时变得这般定力不足了?” 沈玹懒得与她唇枪舌剑地辩驳,索性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如愿以偿地亲到芳泽。 长宁长公主一向是擅长顺杆而上的,这张嘴,唯有含住的时候才会老实点。 片刻,萧长宁红着脸推开他:“够了,别闹了。” 沈玹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与她并肩行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问道:“你去见皇上,说了什么?” 萧长宁捂着被吮得嫣红的唇,含糊道:“你猜本宫说了什么。” 沈玹只是笑而不语,眼神落在她身上,如同看没有秘密的空气。 萧长宁哼了声:“明知故问。” 两人出宫坐了马车,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做了点见不得人的事,回到东厂门口时,萧长宁的腿还有些微软,瞪着罪魁祸首,好一会儿才有力气下车。 刚进门,吴有福便迎上来道:“厂督,方才洛阳苏家的长公子托了关系进来,想求您赏脸与他一见。” 沈玹神情冷淡:“洛阳哪个苏家?” 吴有福笑道:“排不上名号,叫苏棋,约莫是个有钱的乡绅子弟,想花钱托您的关系买个入仕为官。” 沈玹拧眉,语气冷了下来:“这种事,难道还要本督教你怎么做?” 吴有福立即不笑了,放缓语调道:“属下自然知道厂督的为人,已经将那苏家的公子赶走了,只是那苏家公子说什么也要将随礼留下。说起来,他送的礼与旁人不同,是……” “扔了,莫要本督说第二遍。”沈玹拉住萧长宁的手,头也不回地穿过中庭,“以后再有这般不知死活的玩意送上门,杀了便是。” 吴有福不敢再多言。等到沈玹的背影离去,他才摸了摸后脑勺,为难地自语道:“可是苏家送的那张二石良弓的确是时间珍品,配金漆雉羽箭,威风凛凛。” 他略一沉思,自作主张地想:丢了实在可惜,不如送给蒋射罢了。 而入了门,萧长宁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玹,道:“你们东厂还管卖官鬻爵的活儿?” 沈玹解了蟒袍官帽,只穿了一身玄青色的窄袖武袍,坐在案几后嗤道:“东厂如日中天,总有几个鼠辈想冒死走捷径。” 总有人相信‘富贵险中求’,想抱东厂大腿的人多得是,倒也正常。萧长宁并未放在心上,只同沈玹玩笑了几句,此时就当揭过。 转眼到了三月,开了春,京师一片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三月初十是越瑶的生辰,萧长宁记挂她,便搜罗了一套名匠锻造的胡刀给她。谁知送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却被她手下的刘千户告知,越瑶一早就归家去了,并不在府中。 萧长宁只得将生辰贺礼托付给刘千户,自己又返回东厂消遣去了。 而此时的越瑶正抱着一坛酒走在京师城外的官道上,被身后的三个小孩闹得头疼。 这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俱是七八-九岁,乃是她两位战死的兄长的遗孤。二嫂难产不幸去世,孩子们便一并交给了大嫂徐氏抚养。 官道两边栽满了梨树,此时盛春时节,数里梨白若雪,官道上积攒了一层飘落的梨花,踩上去十分绵软。这些梨树全是大嫂一人栽种的,花了整整七年,在官道旁种出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雪白。 一开始,越瑶并不理解大嫂为何要执着于栽种梨树,直到有一年花开,她与大嫂并肩坐在梨树下饮酒,微醺的大嫂眼睛湿红,指着头顶漫天的纯白道:“妹妹你看,这梨雪飘落,像不像我与夫君相守白头?” 那时越瑶才明白嫂子一直坚持的是什么:是她渴望与夫君白头偕老的夙愿,是她此生无法实现的执念…… “姑姑,姑姑!”小孩们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闹腾,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孩子们像膏药似的挂在她腿上,眼馋地望着她怀中那坛上好的梨花酒,嚷嚷着,“姑姑,我要喝!” “我也要喝!” “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喝什么喝?”越瑶今日破天荒穿了裙裳,行动不便,只能拼命甩开这群粘人的小家伙,头疼道,“若是被两位哥哥知晓我教唆你们喝酒,非得从地底跳出来拧断我胳膊不可!” 小孩们仍是眼巴巴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越瑶挨个给他们脑袋上敲了个手栗子,怒道:“咕咕咕咕,你们属鸽子的吗?真是的,连过个生辰也不让我清净会儿。” 说罢,她仰头望着头顶茂盛粗壮的梨树枝干,足尖一点,灵巧地攀上高枝,藏身在那一堆馥郁芬芳的梨花白中,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斜躺着,枕着胳膊喝起酒来。 侄子侄女们在树底下可怜巴巴地咽了会儿口水,知道馋不到梨花酒了,呆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放纸鸢玩。 四周一下清净起来。 难得清闲惬意,又有往事下酒,越瑶不知不觉便喝完了整坛,后劲上来,醉的不行,迷迷糊糊就在树上睡着了。 这一睡从正午睡到午后,直到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得急促。 越瑶被扰了清梦,全然忘记自己还在树梢上躺着,便揉着眼睛不自觉翻了个身…… 哐当—— 怀中的酒坛坠落,摔碎在那匹乌云盖雪的马蹄前,惊住了打马而过的过客。 马是极为高大强壮的军马,马背上的人一袭黑衣,身量挺拔劲瘦,发丝一丝不苟地束着,他勒马抬头,英气淡漠的眼睛紧紧锁住梨花深处,像是蒙着一层清冷的雪雾,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黑衣公子的随从纷纷按着腰间的刀剑,喝道:“何人在此埋伏?” 然而花丛中并未有人回应,一阵窸窣的抖动过后,梨花簌簌,接着,一条带着酒香味的身影直直地从花冠中坠下,准确无误地落在…… 那年轻的黑衣公子的怀中。 58第58章温二 东厂议事堂中, 沈玹正在批阅上月东厂暗查名单,一名番子快步走来, 跪于门外报道:“禀厂督, 北镇抚司抚使求见!” 、 越瑶? 锦衣卫的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沈玹已猜到她的来意,连眼也不曾抬一下, 只道:“让她进来。” 若非紧急的公务需要对接, 越瑶是极其不愿意踏入东厂的大门的。 譬如此时,她穿着一身暗红的紵丝纱罗衣,戴乌纱帽,刚进东厂的大门, 便感受到周遭的气氛变了:补妆的合上了手中的胭脂盒,吃东西的放下了手中的卤鹅掌, 练箭的收起了手中的雉羽箭……那群或坐或倚的东厂番子俱是站起身, 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随着她的步伐而移动,那眼神仿佛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几块肉似的,让她想起了荒野上结伴捕食的豺狼。 越瑶并不理会他们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悠闲自在地迈上石阶,倚在议事堂的门外笑道:“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沈提督怎的摆出这般阵仗迎我?” 沈玹这才合上卷宗名册, 朝门外聚拢的番子使了个眼色:“退下。” 简单的两个字, 越瑶身边那股子无形的压迫感便瞬间消失了。 沈玹又将目光落回越瑶身上, 面上并无丝毫表情, 吐出一个字:“说。” 还真是惜字如金!越瑶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这么尊冷冰冰的煞神,也不知长宁长公主是如何看上他的。 “锦衣卫指挥使温陵音昨日上任,皇上于奉天殿亲赐他飞鱼服与绣春刀,诸位重臣皆在场,唯独沈提督不在。”越瑶道,“皇上嘴上不说,但心中定是不悦。” 沈玹听了,只是嗤笑道:“所以,越抚使是替新上司鸣不平来了?” 越瑶笑了,“我若真替温指挥使不平,就不会来找你了。还不是看在长宁长公主殿下的面子上,来给你提个醒,温大人不像霍骘,是个不好打交道的清流。” 沈玹敏锐道,“看来,越抚使已经同温二打过照面了。” 越瑶一想起那日生辰在梨树下的初遇,本来以为自个儿调戏了一位俊朗的少年郎,却不料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却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越瑶目光飘忽,已经没勇气回想自己在奉天殿上看到温陵音时,是一种怎样毁天灭地的尴尬之情了。 见到越瑶的不自在,沈玹满脸意味深长,“皇上要借温二杀杀本督的威风,本督自然不会傻到乖乖送上门去受辱。皇上不开心便不开心,本督开心就行。” “……”这么多年了,越瑶还是不习惯沈玹的狂妄,若非打不过他,她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拿人开刀的,你小心些。”说完公事,越瑶也懒得同他虚情假意地客套了,直言问道,“殿下呢?我许久不曾见她了,想得紧。” 一听到有人惦记自己的心上人,沈提督不开心了,没什么表情地说:“殿下不在。” 话还未落音,便听见庭外传来一声惊呼:“越姐姐?你怎么来啦!” 越瑶转身,看了一眼从门外踏入的萧长宁,又看了眼面寒如霜的沈提督,眯着眼笑道:“不在?” “什么不在?”萧长宁听了个大概,正一脸懵懂,随即又开心地拉住越瑶的手,“你是专程来看本宫的吗?” 越瑶见沈玹面色越发难看,心里越发开心,道:“是呀,殿下。” “走啦,我们进屋去品茶聊天。”许久没见越瑶,萧长宁心里欣喜,全然没注意到沈提督骤然吃味的脸,拉着越瑶往南阁走。 越瑶走到庭中,回首朝沈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沈玹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秾丽的春-色当中,若非念及越瑶是个过于英气的姑娘家,他非得剁下她乱摸乱动的爪子不可。 萧长宁进了南阁,命冬穗掩上门,开了窗,拿出一只茶包放在炉上的沸水里煮着,朝一身暗红戎装的越瑶道:“你鬼鬼祟祟的来此,是同沈玹说什么呢?” 越瑶托腮坐在案几后,笑眯眯地装糊涂:“不是说了,是专程来见殿下的么?” “少糊弄本宫。”萧长宁也眯着眼睛看她,眼睛清澈灵动,“本宫听说,昨日新的指挥使上任了?” 一提及温陵音,越瑶的笑总有几分僵硬。支吾半晌才道:“是罢。” “什么叫做‘是罢’?你何时说话也是这般举棋不定了?”萧长宁用打开一旁冰镇的玉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小块冻奶糕放在茶盏中,而后用竹勺舀出一勺滚烫的茶水化开奶糕,漫不经心问道,“这位少年英才的温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奶香和茶香交织,香雾缭绕,越瑶两条眉毛拧成疙瘩,撇撇嘴道:“冷漠,死板,不解风情。” 萧长宁敏觉地捕捉到了关键点,停下动作笑问道:“哎呀,这可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温陵音不解风情的呢?” 越瑶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别扭为难。 她一向是豪爽的,虽然相貌精致,但性子大大咧咧不像个姑娘家,撩起裙摆、撸起袖子和一群大老爷们喝酒吃肉也是常有的事,极少有今日这般扭捏的时候。 萧长宁顿觉有趣,只觉告诉她越瑶心里有些小秘密。她并不着急询问,因为她知道越瑶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直性子。 果然,越瑶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说:“那日臣生辰归家,因为喝醉了酒,从树上跌下,落入一个陌生过客的怀中。” 萧长宁讶然地睁大眼,随即打趣道:“倒是个风流的故事。那过客多大年纪,好看么?” “很年轻,好看。”越瑶言简意赅,“只是臣那时醉得厉害,见那人生得好看,忍不住就出言轻薄了一番。” 想起那日梨白飞雪,她醉眼朦胧地从树下滚下,落入那人清冷的怀抱。马背并不宽敞,马鞍子硌得她背疼,她闷哼一声醒了,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睛。 那双眼的眼型很美,透着几分冷漠疏离,映着满天簌簌抖落的梨花,像是在眼里下了一场雪。他眉目年轻俊逸,淡色的薄唇紧抿,望着怀中面色醉红的姑娘,眼底有一丝讶然闪过。 越瑶像是魔怔了抬手抚了抚那双过于清冷漂亮的眼睛,感受到他睫毛微颤,忍不住笑道:“你真好看。” 那黑衣公子的肌肉明显一僵,眼中的怔愣过后,便是隐隐的怒意。 在他动手将这醉醺醺越瑶丢下马背之前,越瑶却是如鱼般灵巧一扭,挣开他的怀抱稳稳落在地上,朝马背上神情莫辨的俊美郎君一笑留情,踉跄着走了…… 越瑶回家睡了一觉,很快将这事忘记,只当是做了一场绮丽的梦。直到昨天她在奉天殿见到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俊逸,黑衣公子孤傲如松站在殿上,皇上唤他温陵音。 晋阳侯世子,年少成名的温二,温陵音。 那一瞬,越瑶张大嘴恍若雷劈,只能期待自己女孩儿妆扮的模样与穿官袍的模样大不相同,祈求温陵音不要认出自己来…… 回过神来时发现温陵音正在看她,眼神考究。饶是脸皮厚如越瑶,也是有些心慌尴尬的。实在受不住那目光,她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行礼:“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抚使越瑶,见过指挥使大人!” 她听见她的声音有些不稳,耳中轰鸣,只看到温陵音的唇动了动,却不曾听见他说了什么。 南阁中,萧长宁颇有兴致道:“不妨去打听打听是谁家公子,有无婚配。说起来,你比我还大三岁呢,也该为自己考虑一番了。” 越瑶憋了半晌,道:“不用了,臣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萧长宁眼睛一亮:“哦,动作这么快?是谁家公子呀,可要本宫出面给你说个媒?” 越瑶干咳一声:“他就是昨日上任的锦衣卫新指挥使,温陵音。” “……”萧长宁张了张嘴,“所以,你调戏了你的新上司?” 越瑶尴尬地点点头,辩解道:“可是,臣那时真的醉了!” 萧长宁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眼珠一转,笑道:“依本宫看,你干脆将错就错?” “不不不!”越瑶连连摆手,掩饰似的端起案几上的奶糕茶汤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而险些呛住,捂着嘴道,“当时在他怀里,他跟块木头似的一言不发,如此不解风情如何过日子?臣还是喜欢温柔些的男子,况且,他比我还小一个月呢。” 萧长宁噗嗤一乐,好笑道:“小一个月又怎么啦,女大三抱金砖呢。” 越瑶道:“大三岁才抱金砖呢,大一个月算什么?抱板砖?” 萧长宁被她逗得肚疼,趴在案几上笑得直不起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直到背后一阵阴凉之气袭来……越瑶转身一看,刚好瞧见沈玹沉着脸站在门口。 “锦衣卫职位如此清闲的么?”沈玹垂眼看着越瑶,目光宛如冰刀。 越瑶自然领悟到了他言外的驱逐之意,只好对萧长宁道:“时辰不早了,臣先回北镇抚司,下次再约殿下出来踏青赏花。” 萧长宁有些不舍,但又怕耽搁越瑶的公务,毕竟新上任的指挥使似乎很不好打交道。 越瑶走后,萧长宁重新给沈玹煮了一盏奶香四溢的茶汤,朝他招招手道:“不开心?” 沈玹轻拧的眉头松开,眼中的冷意也淡去,缓步在萧长宁身边坐下,道:“不愿你对旁人笑。” 嗓音低沉,占有欲颇足。 萧长宁将茶汤递给他,强忍着笑意小声哄道:“越瑶是个女人,你乱吃什么醋?” 沈玹慢斯条理地饮了口茶汤,“我倒觉得,她哪点都不像个女人。” 萧长宁倚在他怀里:“行了,越瑶已经够可怜的了。看在她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对她温和点罢。” 开春后,东厂的事务又繁杂起来,沈玹常常天还未亮就领着番子出门缉查,或是在牢中监刑审讯,入夜方回,两人极少有这般温存的时候。 沈玹搂着她的腰,微微加重了掌下力道,问道:“午膳想吃什么,让有福给你做。” 他知道萧长宁胃不太好,喝一杯冷酒都能疼上半日,开春之后天气反复无常,萧长宁更是没有胃口,他便让吴有福变着法子地做菜,哄着她多吃些。 “给本宫炖一盅粥便可。”萧长宁懒懒地倚在沈玹怀中,软声道,“春日困乏,总是积食难消,不太吃得下东西。” 沈玹说了声‘行’,又道:“积食难消要多走走,庭前的桃花开了,带你去看看。” 萧长宁喜欢花,也喜欢和沈玹带着一起消遣时日,忙欣然道:“好。” 前庭的桃花不多,只有十来株,但开得茂盛,朵朵霞粉在春风中簌簌抖动,摇曳着醉人的芬芳。 萧长宁折了一枝桃花,垂眼笑道:“要是有一壶好酒,与你花下对酌,那便再好不过了。” “不可。”沈玹拒绝得很干脆,挺拔的身影如山般笼罩着她,缓声道,“胃不好,就少饮些酒。” 萧长宁只得悻悻作罢。 又听沈玹道:“我给你物色了一个新的宫婢,过两日便来服侍你。” 萧长宁抬头道:“本宫已有冬穗了,她是个实诚可靠的。” “你是长公主,一个宫婢怎么也不够台面。厂中番子又多是手染鲜血之人,怕冲撞了你。”沈玹握住她的指尖,“新来的宫婢是有福的外甥女,听说厨艺也不错,你会喜欢的。” 萧长宁能感受到沈玹的照顾和爱意,不由地笑眯了眼,尾指在沈玹掌心轻轻一勾,“却之不恭,多谢你了。” 两人闲庭散步,走到偏间,见蒋射在假山后练箭。 他练箭不比常人,而是用黑布蒙住双眼,听声辨位。林欢在一旁捏核桃吃,吃完一颗,便将核桃壳随手朝空中掷去,蒋射便立刻发箭射中核桃壳,百发百中,对面的土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雉羽箭矢,每一支都钉着一枚核桃壳,入墙三寸之深。 又是一箭,萧长宁忍不住轻轻抚掌,叫了声好。她转头,对沈玹道:“蒋役长的射术是师承于……” 话还未说完,她便怔住了。 沈玹的脸色有些阴沉,眸中寒气弥漫,夹杂着些许讶然。明明是暖融融的春日,萧长宁却仿佛觉察到了滴水成冰的肃杀,一时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初见沈玹的时候。 “沈玹……”萧长宁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担忧道,“你怎么了?” 她柔软的声音唤回了沈玹的神智。 他缓缓拧起眉头,眸中的戾气消散许多,但神情依旧有些难看,直直地盯着蒋射手中的簇新良弓,沉吟道:“他的弓箭……” 弓箭?有什么问题么? 萧长宁看不出有何不妥,正要出声询问,却见蒋射又是一箭射出。这下沈玹有了动作,他倏地拔刀,刀刃带着呼呼风响破空而去,在半空中与那支射出的箭矢相撞,将其拦腰劈成两半。 叮—— 雉羽箭碎裂成屑,哗啦啦掉在地上,细长的刀刃擦过蒋射的肩,钉入对面的土墙之中。 那一刀是带着怒意的,或许还夹杂了其他的情感。蒋射一怔,直觉大事不妙,便摘下蒙眼的黑布,朝沈玹的方向撩袍跪下。 林欢也吓了一跳,沈玹虽然严厉,但极少对下属动怒。 林欢一时惶然,连核桃肉也顾不得吃了,垂头走到蒋射身边跪下,时不时掀起眼皮打量沈玹,神情有些忐忑。 沈玹松了手,只让萧长宁在原地等候,自己步履沉沉地走到蒋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问道:“这套弓箭,哪来的?” 蒋射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半晌才道:“吴。” 尽管只有一个字,但不远处的萧长宁还是听清了,有些讶异与他竟然有着如此柔软清澈的少年音,与他沉稳的外表丝毫不符,难怪极少开口。 这一个‘吴’字说得没头没尾,沈玹却是很快明了,对一旁的林欢道:“叫有福过来。” 林欢忙不迭起身,一溜烟去了。 吴有福很快赶了过来,因来的匆忙,身上的蓝布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擦着肉脸上滑落的汗水跪在蒋射身边。 他瞄了一眼蒋射手中的弓箭,再看了看沈玹阴寒的脸色,忙道:“这弓箭确实是属下送给蒋役长的。” 沈玹盯着他。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力。吴有福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低下头招认道:“就是前些日子洛阳苏家送来的那套,属下见弓箭精良,丢了可惜,便自作主张送给了蒋役长……属下违抗了厂督的命令,受了贿赂,甘愿受罚。” 东厂并非是干净的地方,有成百上千的番子需要养活,光靠上头拨下的那一点点银两是全然不够的。所以有人送礼要求减刑打点时,只要不过分,沈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今日是怎么了,只是一张弓而已,却让他大发雷霆…… 额间的汗划过鬓角,又顺着下巴滴落。可吴有福并未感觉到热,反而只觉得身上冷的慌。 见沈玹不语,蒋射道:“我、的错。”说话像是嚼碎了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说得很艰难。 沈玹揉了揉眉心,放缓语气道:“并非因为这个,你们起来。” 蒋射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吴有福面有愧色,道:“厂督,属下做错了事,您尽管罚属下便可,否则,我等良心不安。” “起来。”这次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吴有福和蒋射对视一眼,只好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听候处置。 沈玹却并未处罚他们,只是问道:“这弓箭,确实是苏家送的?” “确然是,属下不敢撒谎。” “名讳如何?” 吴有福道:“苏家长子,叫苏棋,琴棋书画的棋。” 沈玹蹙眉,品味着‘苏棋’这个名字,眼底情愫交叠闪过,沉声道:“年纪相貌如何?他可有留言?” “约莫及冠之龄,其父是洛阳乡绅,此番贸然求见厂督,被厂中番子赶了出去,只留下这弓箭,他说一定要交给您。”吴有福作为四大役长之一,自然是要将来人的底细摸清楚的,小心翼翼地问,“厂督,可有何不对?” 沈玹沉吟半晌,命令道:“即刻将他带来东厂,记住需毫发无损。本督有事要问他。” 吴有福不敢多言,道了声‘是’,便同蒋射匆忙下去安排了。 沈玹大步向前,站在土墙前审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雉羽箭,眸色阴沉。良久,他拔-出卡在强中的刀刃,回刀入鞘。 沈玹回到萧长宁身边,将她从石凳上轻轻拉起,嗓音沉沉:“说好的赏花,倒扫你兴致了。” “比起花,本宫更在乎你。”萧长宁拉住沈玹的手,柔嫩的指腹轻轻抚着他掌背凸起的筋脉,问道,“能否告诉本宫,那箭究竟有何问题?” 桃花下,沈玹的眼睛深邃无比,仿佛有往事氤氲纠缠。 他说,“长宁,我见过这种箭,在很多年前。” 萧长宁认真地望着他:所以呢? 沈玹沉默了许久,方道:“金漆云纹,玄铁为矢,天下独有,那是我送给阿七的箭。” “那支射丢的箭找到了吗?” “啊……箭?找不到了。” “找不到便罢了,哥哥会送你更好的。” 往事沉浮,沈玹轻飘飘的一句话,恍若惊雷劈下。 萧长宁倏地瞪大眼,有些回不过神来,嗓音干涩道:“怎么……会呢?” 洛阳和青州,周家和苏家,根本就是挨不上边的两个世界!这个叫苏棋的人为何会有沈玹儿时赠与阿七的箭矢? 萧长宁不敢深思,忐忑道:“是巧合,还是阴谋?” “或许有人查到了我的身世端倪,借此警告,又或许……”说到一半,沈玹顿住了,“等带回苏棋,一切自将明了。” 凉风袭来,落红簌簌,吹散了他眼底的深思。 …… 越瑶回到了北镇抚司,却眼尖地发现门口多了几个陌生的锦衣卫站岗,而她的几十个值勤的属下破天荒地收拢了懒散,俱是按着刀站在庭院两旁,像是一排排笔直的柱子,气氛肃穆。 越瑶进了门,伸指戳戳这个,又戳戳那个,笑问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怎么这般勤奋?” 阳光下,锦衣卫们淌下一滴冷汗,一脸的欲言又止。 越瑶满腹狐疑地上了石阶,见门口站着她的心腹刘千户,刚要打招呼,刘千户就跟见了鬼似的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用口型无声道:“温、大、人……” 越瑶看懂了,浑身一激灵,转身就跑。 可惜晚了,厅中端坐的人早已听见她脆生生的大嗓门,于屋内沉声道:“越抚使。” 越瑶浑身一僵,宛如钉在原地,半晌才咔嚓咔嚓转过身,硬着头皮讪笑道:“不知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 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在她眼前站定,簇新的飞鱼服微微摆动下摆,威严至极。 而他的嗓音也清冷至极,如一泓冷泉淌过,“召集北镇抚司锦衣卫,点名。”说罢,温陵音伸出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掌,将一本名册递到越瑶面前。 越瑶苦不堪言。 她对待下属一向宽容,偶尔家中有急事的,跟她告个假便可回家,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因而北镇抚司锦衣卫偶尔喝个小酒偷偷懒之类,大有人在…… 偏生碰见温陵音查岗!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她没想到首当其冲的竟是自己。 无故迟到者罚十鞭;偷懒懈怠者罚十鞭;聚众酗酒者罚二十鞭,扣俸禄…… 半个时辰后,越瑶看着满校场哀嚎下属,只觉得那些鞭子全落在了自己身上,真是有苦说不出。 罚完了,温陵音又道:“将以往十年内北镇抚司处理的案件卷宗送到总府,由我过目。” 越瑶憋了半晌,“少不得有十车,大人看得完?” 温陵音按着绣春刀,淡色的眼珠轻轻转动,没什么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越瑶坚持了片刻,干笑道:“好罢。” 周遭的温度开始回暖。温陵音抬头看了眼天色,沉默思索片刻,忽然道:“越抚使。” 越瑶不敢懈怠:“卑职在。” “换上常服,随我出去一趟。” “咦,这么快就要办案么?” “不是。”温陵音望着她,神情平静,但眼神似乎变了,说:“去吃饭。” “吃饭?”越瑶大惊,指指自己:“和我?” 温陵音点点头。 鸿门宴! 越瑶脑中警铃大作。 59第59章暗流 都说春雨贵如油, 几场细雨落下,花红减退, 柳绿增浓, 池中春水如碧,陌上柳丝绵绵,京师一派绿肥红瘦的欣然。 地面潮湿, 萧长宁出不了远门, 便自个儿在房中练字消遣。到了午时,外出公务的沈玹还未归来,倒是盼来了越瑶。 不知是不是和新上司不和的缘故,越瑶这几日来东厂来得越发勤快, 好似一刻也不愿意呆在锦衣卫中。 因是下着毛毛细雨,越瑶并未撑伞, 进门时只是将玄黑斗篷上的兜帽摘下, 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来,趴在窗棂上叩了叩,笑道:“殿下。” 萧长宁正愁找不到人说话,便放下润了墨的笔,朝她招手道:“来得正好,进来。” “前几日臣想约殿下出门踏青,谁知殿下不愿赏脸。”越瑶拧起眉佯怒, 可嘴角的笑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下, 大喇喇在萧长宁身边坐下, 一副没规没矩的模样。 萧长宁捏着越瑶的脸颊道:“近来身子懒得很, 不太愿意出门。何况沈玹太忙,每每见他奔波劳累本宫就心疼的很,便淡了出门游玩的心思。” 越瑶大失所望:“原来殿下这般见色忘义……不对,沈公公也没有什么色嘛。” 萧长宁一想起沈玹脱光衣物后矫健修长的雄躯,回想他身上令人着迷的味道和情动时深邃的眉眼,不觉鼻根一热,忍着笑小声辩解道:“色还是有的。” 越瑶握住萧长宁那只捏脸玩的手,笑道:“殿下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被沈玹下了迷魂汤了。” “不说他了。”萧长宁话锋一转,乜着眼看越瑶,像是要看穿她身上所有秘密似的,“听闻你最近总在外头游荡,宁可出门办案也不愿呆着北镇抚司,怎么?难道你府中有什么凶神恶煞坐镇不成?” 闻言,越瑶眼神变得不自在起来,‘唉’了一声趴在案几上,没精打采道:“还能有谁?殿下这是明知故问,揭人伤疤。” “那位温大人究竟做了什么,让我们天不怕地不怕,闲云野鹤一枝花的越抚使怕成了这样?” “也不是怕,臣就是觉得摸不准他的心思,和他挺难相处的,比打仗还要难。” 越瑶两条细眉拧起,“他上任第二日便给了北镇抚司一个下马威,以整顿军纪为由抽了几十个人的鞭子,现在锦衣卫上下对他莫敢不从,少数不服管教的也皆被他除籍,可怕的很。” “以他的年纪能在数日之内整顿好锦衣卫,的确有几分本事。”说罢,萧长宁扫视越瑶一番,关切道,“你呢?他可有借机罚你?” 越瑶摆了摆手,“罚倒是不曾罚过,反而叫臣换上女孩儿家的常服,同他一起去会鲜楼吃饭。” 吃饭? 萧长宁顿了顿,道:“本宫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是吧?臣也觉得奇怪呢。”越瑶忙打起精神道,“吃饭时他也不说话,就是盯着臣看……当然,臣并非说他容貌可怕,相反,他的模样是极为俊俏的,就是太冷了些,跟个闷葫芦似的,只拿一双眼睛望着我,瘆得慌。” 萧长宁从头到尾听她说着,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是呢,太奇怪了。”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越瑶却并未捕捉到她的言外之意,只叹道:“别提他了。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询问殿下。” 萧长宁点头:“你问。” 越瑶单刀直入道:“沈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起风了,几片落红随风潜入,孤零零地落在临窗的案几上。 萧长宁一怔,伸指捻起一片桃花瓣放在手中把玩,问道:“为何这般问?” “近来东厂番子在城门外进进出出,沈玹也极少呆在东厂,想必是有什么大案子。”说到这,越瑶抿了抿唇,眼底有些犹疑,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萧长宁看了眼她的神色,笑道:“你我这般感情,有什么话就直说便是,不必吞吞吐吐的。” “长宁,”越瑶换了称呼,神情也由嬉笑变得严肃起来,手肘搭着案几上道,“皇上兴许在查沈玹的底。” 乍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萧长宁一时有些无言。 见她不说话,越瑶还以为她不信,稍稍坐直身子强调道:“是真的。前些日子我奉命去给温指挥使送卷宗,恰巧瞥到了他书案上的密卷,密密麻麻全记载的是沈玹的过往点滴,包括他还叫沈七时的一切,以及他是青州周家罪臣之子的身份,都查得清清楚楚……长宁你想,锦衣卫是皇帝的锦衣卫,若非皇上授意,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查沈玹?” 萧长宁不自觉的捻着花瓣,抬眼问道:“温陵音还查到了什么?” “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毕竟我还穿着锦衣卫的官袍。只是,那密卷上还有几行字,被温指挥使用朱笔圈出,想必是极其重要的线索。”越瑶拧眉思索一番,压低声音道,“上面记着光和四年十月秋狩之事,那年秋狩皇后梁氏遇刺,回宫后便斩杀了所有随行的太监,唯有沈七一人逃过一死,贬去洗碧宫干杂役,后来沈七入东厂,改名沈玹……这里,温陵音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萧长宁没想到这个温二办事如此雷厉风行,短短数日便查出了沈玹原本姓周,是静王家臣的后人,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当年秋狩的内幕……不过,他应该还未查出沈玹并非沈七之事。 萧长宁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随即又归于平静。 “其实本宫早料到了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夏绿是废太后的眼线,而萧桓又在废太后死前去过诏狱,夏绿知道的事情十有八九也被萧桓知道了。 天子榻边的东厂提督是个假太监,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的事情。为何?毕竟一个太监再权势显赫,终有老死的那一天,太监不能生育,即便坐拥江山也无法继承,死了便是一了百了,所以,没有哪个真太监会想要谋权篡位。 但是,若这个权势滔天的太监是个假的……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不止是萧桓,换了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有所戒备,她早该知道的。 “所以,沈玹身上到底是有何秘密,让皇上如此忌惮?” 萧长宁将捻得皱巴巴的花瓣丢在一旁的纸篓中,轻轻拭净手。她知道越瑶并无僭越的意思,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伸指戳了戳她的脑门,“自个儿想想。” 正巧到了午膳的时辰,萧长宁便提出来留越瑶用膳。 反正今日沈玹不在东厂,越瑶便兴致勃勃地应了,嘿嘿笑问道:“有酒吗?” “好酒好肉少不了你的。”说罢,萧长宁站起身。兴许是起身太急,她竟是一阵恍惚,身形踉跄一下才站稳。 “咦,怎么了?”越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萧长宁缓过那阵眩晕,摇头道:“没事,走啦。” 越瑶一向崇尚酒肉俱欢,自个儿吃的兴起,却见萧长宁没怎么动筷,问道:“殿下怎么吃这么少,身体不舒服么?” 萧长宁索性放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唇,道:“近来食欲不振。” “那要多吃些酸。”越瑶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手背豪爽地抹去下巴的酒渍,“回头臣去买几斤一品斋的山楂糕给你当零嘴吃。” 两人正说着,忽听见外头一阵喧哗,伴随着凶猛的狗吠,清晰传来。 萧长宁眼睛一亮,微微前倾着身子道,“沈玹回来了。” “噗!”越瑶险些噎住,忙道,“实在不想见他,臣还是走吧。” “无碍,你吃罢,本宫出去见见他。”沈玹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午时过后才回来,一定是累了,萧长宁想着去瞧他一眼也好,自己才能放下心做自己的事。 她命冬穗好生款待越瑶,自己先一步起身,朝前庭走去。 庭前站着两排褐衣圆帽的东厂番子,而沈玹则背对着她站在番子们的最前端,背影挺拔如山,高大修长。萧长宁心下一动,缓步踱到沈玹身后,唤道:“沈玹……” 话一开口,她便愣住了。 方才她越过沈玹的肩膀匆匆一瞥,才发现今日东厂的气氛大不相同: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少数人的身上甚至还带着斑斑血迹,有些狼狈,似乎是刚经历了一场淤血厮杀……而在沈玹的面前,赫然停放了一具白布罩着的尸体,只露出一只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手掌。 东厂里死了人…… 意识到这个念头,萧长宁呼吸一窒,腹中一阵反胃,险些干呕出来。 “长宁!”沈玹迅速回身,将萧长宁紧紧拥入怀中,顺势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语气中的煞气还未完全消散,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担忧道,“没事罢?” 萧长宁强压住反胃的不适,睫毛在沈玹的掌心簌簌抖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她微颤着问:“沈玹,谁死了?” “没有谁,别怕。”说着,沈玹语气一冷,却是转而朝手下命令道,“将他抬下去,好生安葬了。” 回到用膳的厅中时,萧长宁还有些腿软,神情微微恍惚。案几上碗筷未撤,菜还温凉,但越瑶已经不在了。 沈玹握着萧长宁的指尖,视线落在案几上的双人碗筷上,低声问道:“有客?” 没什么好隐瞒的,萧长宁点头道:“越瑶来过,见你回来便走了。” “倒是识趣。”沈玹冷嗤一声,又见萧长宁面色微白,忍不住在她唇上吻了吻,直到她白皙的面颊浮上了红晕,苍白的唇也有了血色,这才将她放开,低声道,“好些了么?” “好多了。”萧长宁已从惊吓中回神,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 沈玹手撑着乌纱帽檐,冷声道:“在城中发现了几名北狄的细作,俱是高手,交手时不慎折了几名下属。” 萧长宁吃惊道:“北狄人怎么万里迢迢混入京师?他们怎么进来的?” “或许有官员通敌,现今还不确定。”沈玹道,“但,城中的细作肯定不止这么几个,还有更多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这种事,萧长宁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只好伸手环住沈玹,鬓角贴着他的下巴蹭了蹭,问道:“苏家公子的事,有眉目了么?” 沈玹嗅着她鬓角的香气,燥郁的心宁静了不少,垂下眼睫道:“没有。洛阳探子来信,苏棋并未回家,出了京师便失了联系,要拿下他还需要些时日。” 萧长宁轻轻点头,安慰道:“兴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般复杂,会没事的。” 明明是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却要反过来安慰自己,沈玹忽的破冰一笑,深邃的眼睛凝视她。 “对了。”想起越瑶的话,萧长宁刚松开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抬起头道,“方才越瑶说,皇上已对你的身份起疑,正命温陵音追查你呢。” 沈玹眼中笑意不减,深情不变,只‘嗯’了一声。 萧长宁被他岿然不动的态度弄糊涂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要潜入锦衣卫总府,将那与你有关的卷宗毁了?” 沈玹顺势捉住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缓缓道:“如此一来,岂非显得本督心虚,更坐实了欺君罪名。”又道:“京师混入外邦细作,这桩事件的重要性远在我之上,皇帝不会不知。” 也是。萧长宁懊恼地叹了一声,“本宫是关心则乱了,最近想问题总是浑浑噩噩的。” 沈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碗筷上,萧长宁这边的饭食是明显未曾动过的。他眼中闪过不悦,索性咬住她的耳垂道,“又不好好吃饭?” 萧长宁哼了哼:“你不在,本宫吃不下。” 沈玹立即唤来了侍从,命他们重新热了饭菜上来,这才对萧长宁道:“我陪你吃。” 这次萧长宁好歹多吃了两口,但一碗饭还未吃完,便小声嚷嚷着困了,央着沈玹送她上榻午睡。 微微潮湿的春雨过后,万籁俱静,黄鹂在深红浅绿中婉转歌鸣。有淡淡的阳光透过浅灰的云翳洒下,穿过窗棂,透过浅色的纱帐映在萧长宁安静的睡颜上。 她睡得很沉,似乎很是疲倦,连有人在悄悄地给她把脉都不曾知道。 世人皆知吴役长精通厨艺和用毒,却不知自古医毒不分家,他的歧黄之术也是极好的。此番他伸出两根短胖的手指轻轻搭在萧长宁的腕上,不稍片刻,原本眯成缝的眼睛倏地睁开,显然有了答案…… 沈玹抚了抚萧长宁鬓角散落的发丝,深沉的眼睛透过纱帐,锁住帐外把脉的吴有福:“如何?” …… 听闻皇后病了,萧长宁左右闲不住,便决定动身去坤宁宫看看她。 前几日,朝中有一名阁老突然猝死,又有北狄奸细混入城中,沈玹没时间呆在府中。萧长宁无须向他报备,只带了冬穗和新来的阿珠两名宫婢,乘着辇车朝坤宁宫行去。 出乎意料的,萧桓竟也在坤宁宫,正坐在梁幼容的病榻前,垂着头絮叨道:“……昨夜工部尚书于深夜遇刺身亡了,朕身边又少了一名肱骨之臣。现在京师一片风雨如晦,人人自危,他们说,兴许是北狄混入的奸细做的。” “皇后,朕觉得压力好大。北狄人兴许见太后倒台,朕又是个毛头小子,急着想要来分一杯羹罢。” “朕不会让他们得逞的!皇后,你要快些好起来,有你协助朕的话,朕一定能攻无不克……” 榻上久久未有回音,只有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从纱帐中伸出,握在萧桓的掌心。 萧桓沉默了良久,呼吸忽的有些发颤,带着哭腔恳求道:“容姐姐,你同朕说说话罢,朕好害怕……” 萧长宁走向前去,直到宫人通传,萧桓才猛然惊醒似的,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这才转过头道:“阿姐?” 萧长宁点点头,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下,“我来看看皇后。”说完,她便愣住了。 即便是隔着纱帘,她也能感受到梁幼容的憔悴,掀开纱帘一看,更是心惊。 梁幼容瘦了许多,面色苍白而无血色,眼底一圈乌青,手背上的青色脉络隐约可见,不像是曾经那个能使双剑、武艺卓绝的少女,倒像是一朵失了养料的,即将枯萎的花。 萧桓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更多的是惶然无措,似乎只有面对梁幼容时,他所有的算计和心机都会不攻自破,傻得可怜。 榻上,梁幼容乌发披散,更显脆弱。她轻轻掀起眼皮,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只是话还未出口,便先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萧桓忙手忙脚乱地给她顺气,宫婢们呈上药汤,梁幼容却摇了摇头并不想饮下。萧长宁望着她的眼睛,读懂了她眼里的乞求。 “皇上,可否借你的皇后一用?我同她说会儿话。”萧长宁从宫婢手中接过药汤,轻轻搅了搅,见萧桓坐在原地不动,她笑道:“女孩子家的话,你听不得。不用担心,就借用一刻钟。” 萧桓抿了抿唇,半晌才垂下发红的眼睛,对梁幼容道:“那,待会见。” 梁幼容沉默片刻,望着萧桓轻轻点头。 她点头的动作极轻,可萧桓还是看见了,仿佛受到莫大的恩赐般欣喜起来。 待萧桓离去,屋内只剩下梁幼容和萧长宁两人,梁幼容这才强撑着身子坐起,轻咳几声。 萧长宁在她背后垫了一只绣枕,又将药汤递到她面前,问道:“能端稳么?” 梁幼容点点头,接过药碗,望着微微荡漾的褐色汤汁发呆。 “冒昧说句实话,本宫向来是不太喜欢你的。”萧长宁忽然开口,道:“本宫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劫持过本宫,而是因为你总是一叶障目,又是一根筋的性子,不懂得变通。忠和孝,善和恶,黑与白,向来都如光影交错,不分彼此,可你偏要分个是非曲直,弄得双方皆不痛快。” 梁幼容张了张唇,声音十分沙哑,问道:“若是沈提督伤害了你的亲人,譬如皇上,你也会忘记一切地同他相爱么?” 萧长宁一怔,随即笑道:“不,本宫或许会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梁幼容沉默了很久,才说:“可我,做不到……”她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刺伤萧桓。 “所以呀,”萧长宁说,“看在你对皇上真心一片的份上,本宫虽然讨厌你,但见你病成这样,也是不开心的。” 梁幼容抿了一口药汤,苦的直皱眉。或许她久病之后的舌头根本尝不出苦涩,真正苦的,是她的内心。 萧长宁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以后,你打算如何办呢?继续互相折磨么?” “长宁长公主。”梁幼容抬起瘦削的脸颊来,眸子里闪着水光,良久,方艰涩道,“能助我离开这里么?或许,只有我和他分开之后,才会找准各自的位置……成长起来。” 这是一个两相为难的请求,萧长宁认真思索了一番,并未给她一个肯定的承诺,只微微笑道:“你好生养病,只要你们任何一方服个软,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一刻钟过后,萧长宁走出了坤宁宫。 殿外的长廊下,萧桓正孤零零地坐在红漆雕栏上,背影衬着暮春的残红,显得有些瘦削萧瑟。 萧长宁走到他身边坐下,同他一起望着远处渐渐消散的云雾,许久才道:“桓儿,你是我一手护着长大的,非要将阿姐推开,将皇后推开,最终让自己落入孤家寡人的地步吗?” 这话如同利刃刺在心上,萧桓哽声反驳:“朕没有!是你们一个固执的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太监相爱,一个固执的要离开朕远走高飞,朕明明拼尽全力的想要抓紧你们,可是,可是……” 萧长宁将视线从天边收回,轻轻落在年少的帝王身上。 他穿着朱红的常服,束紫金冠,面如冠玉,年少俊秀,可偏偏眼底盛满了泪。他的胸襟该是宽阔的,能容纳万里河山,可他的眼睛也是狭窄的,窄到连悲伤也盛不下,化作泪双行。 “桓儿,沈玹曾同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萧桓抽了抽鼻子,算是默认。 萧长宁便道:“沈玹说他年少时不喜读书,曾在厢房前的大树上见到一只黄鹂,这鸟儿歌声十分婉转,令他心动,他便生了独占的心思,用石子将那黄鹂鸟打了下来。黄鹂的翅膀受了伤,在他掌心拼命地扑腾,沈玹怕那鸟儿挣脱逃走,便将它的双翅收拢用力攥住。” 说到此,萧长宁一顿,转而问道:“你猜怎么了?” 萧桓眼底一片深沉,半晌才摇了摇头。 “那鸟儿死了,闷死的。”萧长宁道,“鸟类的呼吸除了靠喙上的鼻腔,还得靠双翅下的气囊,翅膀攥得太紧,鸟儿不得自由呼吸,便死了。” 有些东西,或许就如沈玹回忆里的那只黄鹂,握得越紧,死得越快;如同流沙,哪怕抓得再紧,也会从指缝中流逝,皇权如此,皇后亦是如此。 萧桓并不傻,知道姐姐在说什么。 他的眼中有不甘和绝望,拼命揉着眼睛颤声说:“是皇后让阿姐来说这些的么?” “不,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回忆中的那只黄鹂已无法起死回生,但桓儿和皇后的人生,一定还有新的出口。”说罢,她笑着起身,“话已至此,我……” 说着,她眼前忽的一片天旋地转,天上的白云、瓦楞都仿佛拧成了一股漩涡,铺天盖地地朝她压来…… 萧长宁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萧桓眼睫上还挂着泪,手忙脚乱地护住她,惊愕道:“阿姐!” 萧长宁浑身发软,说不出话来,陷入彻底的昏迷之前,她只听见萧桓带着怒意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像是很近,又好像很远。 “来人!快传太医!” 60第60章意外 萧长宁自从婚嫁过后便搬离了洗碧宫, 但宫内依旧有侍从定时打扫修整。此时宫内静谧无人,微风穿堂而过, 撩起浅翠色的纱幔飞舞, 绘闲云飞鹤的黄梨木屏风后,萧桓的眼神明暗难辨。 他站在榻前,望着静谧昏睡的萧长宁, 良久才将视线转向屏风后跪着的赵太医, 嗓音像是浸过水似的低沉,“你所言属实?” 须发皆白的赵太医伏地,道:“回陛下,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长公主殿下确实是有孕了。” 萧桓负手而立,缓缓闭上了眼睛。 按礼, 后宫女眷身体抱恙, 本该由司药女官诊治,可当时萧长宁猝然晕厥,将萧桓吓坏了,直接请来了太医院元老的赵太医。赵太医行医四十余年,当不会连喜脉都诊治不出来。 他的阿姐——长宁长公主,在嫁给太监之后,的确怀孕了。 沈玹知道此事么?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不, 以阿姐对沈玹的痴情, 应该不会背叛他怀上别人的孩子, 可…… ……荒唐!一个太监怎么会有孩子, 怎么可以有孩子? 萧桓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废太后临死之前说的话。 难道真如她所言,沈玹并未阉割干净?还是像温陵音猜测的那般,当年秋狩梁氏遇刺一案与沈玹有关,隐藏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秘密? 年少的帝王一时心绪复杂,长久以来的担忧正向着他最不愿看到的真相靠拢,情与理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使他陷入挣扎不得平静。 良久,他攥紧袖中的五指,竭力用平稳的嗓音道:“朕的阿姐,嫁的是东厂提督太监……赵太医,你可知此话意味着什么?” “老臣知道,这将掀起一场风波……然,为医者当实事求是,不能因为趋利避害而撒谎。”赵太医伛偻着身子,艰难地抬起头来,颤巍巍摘下乌纱官帽,用苍老浑浊的声音笃定道,“老臣愿辞官,听凭陛下处置。” 一个嫁给太监的长公主居然怀孕了,不管是有何内幕,都将涉及到皇室的尊严。若是聪明些的贪生之人,定会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求自保不被灭口。 但赵太医显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他选择了直言。 萧桓紧紧地盯着赵太医,眼里有挣扎之色。那一瞬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直到殿外小黄门的声音响起,通传道:“禀陛下,沈提督求见。” 萧桓猝然回神,眼底的阴云散了些许,只是面色依旧有些难看,缓缓道:“赵太医为朝廷兢兢业业数十载,有功而无过,朕特许赵卿辞官归老,颐养天年。” 赵太医感激涕零,伏地再拜:“臣,叩谢陛下隆恩。” 赵太医抹了抹眼睛,捧着官帽躬身倒退而出。榻上的萧长宁依旧未醒,萧桓定了定神,这才迎着光走出大殿,站在缀着风铃的檐下沉声道:“让他来见朕。” 沈玹披着一身的春光,步履急促且沉稳,玄黑的披风微微扬起,有猎猎风响。他的眉眼永远是深邃且凌厉的,像是两片出鞘的刀刃,即便是迎着面色不善的年轻帝王,他的眼里依旧没有丝毫惧意。 又来了,这种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场…… 萧桓不自觉倒退一步,直到沈玹单膝下跪行礼,他才恍然回过神,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握紧又松开,道:“京师局势紧张,奸细未除,朝中重臣相继罹难,沈卿如此擅离职守,就不怕朕怪罪?” “臣以为,在皇上心中亲姐该比公务重要。”沈玹抬眼,眼中一片深沉,“臣要见她。” “沈玹!”此时四下无人,萧桓再也压抑不住内心中翻涌的情绪,怒道,“你是不是欠朕一个解释!” 萧桓白皙的面颊涨红,看着挺身跪在地上的沈提督,明明是一个太监,一个阉臣,明明跪在地上,可他周身的霸气依旧将自己压得死死的。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的凌厉气势,光是看到他的眼神都会周身一寒。 萧桓几度深呼吸,握紧双拳道:“你告诉朕,阿姐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闻言,沈玹目光一冷:“皇上不该质疑长公主的品性。” 一时间,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半晌,萧桓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所以,这孩子真是你的。”说罢,又嗤笑一声,连连点头道:“哈!好,很好……沈提督多大的本事,竟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 萧桓眼睛发红,“当初结盟之时,你许诺过朕,只要朕不退缩,你便绝不伤害阿姐。可是现在,现在你却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沈玹,你亲手处置过许多罪臣罪犯,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处理!” 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味,沈玹缓缓站起身,摩挲着刀柄道:“虽臣有百功,却难敌一过。飞鸟还未猎尽,皇上便迫不及待地收起良弓,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 一番话,如会心一击,令萧桓无从反驳。 沈玹说得对,锦衣卫和东厂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又相互牵制,向来皆是朝廷鹰犬。萧桓根基不稳,外有北狄细作入侵,大肆暗杀朝中重臣,借以削弱大虞实力;内有官员结党营私,分裂政权……若此时处死沈玹,实乃不智之举。 但萧桓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 他的阿姐,还有他自己,都被沈玹玩弄于股掌,肆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桓急促喘息的胸膛渐渐平静。他羽翼未丰,的确不能急功近利,而且阿姐她……她应是真的很喜欢沈玹罢? “你说得对,是朕太过年轻气盛,思虑不周。”萧桓吁了口气,仅是一瞬就恢复了些许镇定。接着他语气一变,道:“大敌当前,确实应以国事为重,但,朕有一个条件。” 沈玹没说话,只是用清冷锐利的目光望着年少的帝王。 萧桓吞咽一番,顶着沈玹强大的气场低声道:“事情结束以前,让阿姐留在洗碧宫。” …… “乌云蔽日,像是要变天了。” 越瑶并不知道宫内已是一番波涛暗涌。此时她难得换上了一袭嫣红刺白梅的袄裙,乌发半绾成一个干脆的发髻,插着两支点翠簪,做女孩儿打扮,手里捏着一只糖人儿,正站在京师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手搭凉棚遮在眉前远眺。 而她身旁,站着一位玄色武袍的俊俏公子,正是锦衣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温陵音。 温陵音与越瑶并肩站在街角,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只是此时温陵音的眼神过于清冷,漫不经心地盯着不远处莺歌燕舞的乐坊,直到几个外表粗犷的可疑男子在乐坊外碰了面,又结伴进了乐坊之中,他才有了些许动作。 那几个络腮胡子虽然是做中原人打扮,但举手投足间总有违和之态。 温陵音收回视线,对越瑶道:“走吧,跟上去。” 越瑶‘唔’了声,咬着糖人跟上去,与温陵音保持两步远的距离。 温陵音似是不满,好看的剑眉拧起,嗓音清冷,没什么起伏地说:“你我便衣出行,不用恪守上司下属的礼仪。现今假扮情侣,如此生疏,容易打草惊蛇。” 越瑶大惊,像是才知道般后知后觉道:“原来我们在假扮情人吗温大人?” 温陵音漠然地点头,“除了情人,谁会男女结伴出行?” “怎么没有?”越瑶不遗余力地拆台,“兄妹……不,姐弟也可啊!” “……”温陵音无言片刻,索性调开视线生硬道,“情人比较好,兄妹不会结伴去乐坊青楼。” “也对。”越瑶竟觉得十分有道理,小跑两步跟上温陵音,侧首望着他年轻高冷的容颜,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是我啊温大……” 温陵音眼睛一瞥,越瑶立刻改口道:“温郎。” 温陵音忽的停住了脚步,似乎被她这个称呼吓住了,怔了好一会儿,才淡然地调开视线,只是耳尖微不可察地红了些。 “此番北狄细作对朝中官员样貌和住宅都十分清楚,想必是有备而来,所以出门侦查的人锦衣卫最好是不曾露过面的生人,我刚上任,北狄人对我并不了解,合适。” “但我不是生人啊,我在锦衣卫呆了四年有余。” “你……”温陵音看了她一眼,“你恢复女装的样子,他们认不出来。” 越瑶一口糖呛在喉中,无言片刻,才摸着自己的脸颊笑道:“差别这么大?” 温陵音不置可否,只站在乐坊阶前道:“到了。” 丝竹袅袅,娇笑连连,一片衣香鬓影。这里说是乐坊,其实也不过是一家稍稍高雅些的青楼罢了,男人来此寻欢作乐,也有少数的贵妇人会来听听小曲,或是与俊秀的乐师调情一番。 两人往阶前一站,立刻有穿着轻薄纱衣的琵琶女娇笑着迎上来,簇拥着他们往楼中走,热情道:“二位是来听曲子的还是来消遣的?” 温陵音显然不喜琵琶女的靠近,眉头微微皱起。 琵琶女也是个风月场上的人精,见他带着女伴,便掩唇咯咯一笑:“应是来听小曲儿的。那二位算是找对人了,奴家名唤红绡,琵琶最是拿手。” 越瑶做女孩儿打扮,但兴致却比温陵音还高,双眼发亮兴致勃勃道:“你会弹什么曲子?” 红绡道:“保管只有客人说不出的,没有奴家不会弹的。” 说着掀开珠帘,欢笑声和歌声如潮水般涌来,如入人间仙境。缀着红纱的戏台上,一群轻纱遮面的妖娆舞姬正伴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时不时扭腰抬腿,朝看台上的客人抛送如丝媚眼。 叫红绡的琵琶女引着越瑶穿过嘈杂拥挤的人群,自信道:“奴家的琵琶,比台上那位要好。” 这姑娘倒是坦诚得可爱,越瑶忍不住勾了勾她小巧的下颌,随即将沾有脂粉香的手指放在鼻端轻嗅,赫然就是一风流的女纨绔,引得红绡红了脸咯咯直笑。 见状,温陵音面色更冷了些,对着琵琶女清冷道:“抱歉,我家夫人贪玩,最喜欢戏弄旁人,还请姑娘离她远些。” 越瑶被他带着寒意的嗓音冻得一哆嗦,想起正事,这才望向二楼。 那几名虬须的粗狂汉子已经上了楼,站在一间厢房外张望交谈。越瑶不动声色地一笑,对红绡道:“妹妹,你们的姑娘人美心甜,想必回头客很多罢?” 红绡骄傲道:“那是自然。” 越瑶朝楼上抬抬下颌,“那几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也是你们的恩客?” 红绡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即撇撇嘴道:“哦,他们呀,他们是近几天才来的客人,以前并不曾见过。” 温陵音抓到了关键处,忙插问道:“他们是何时出现在此的?时间具体些。” 温陵音相貌俊美,但表情很冷,红绡不敢贸然与他亲近,只微红着脸道:“大约十多天前罢,在我们这租了一间上等的厢房,却并不点姑娘侍候,也不听曲儿,只叽里呱啦说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每日在此会面,似乎是偏远的外乡人呢。” “想必是乐坊芳名远播,外乡人也慕名而来。”越瑶给了红绡几两碎银,嘻嘻笑道,“让姐姐和郎君单独逛逛,你去招待其他的客人吧。” 红绡很喜欢越瑶,闻言还有些小失望,噘着嘴道:“好吧。那姐姐若有需要,尽管叫人传唤奴家便是,奴家一定随叫随到。” 越瑶连连道‘好’,得到承诺,红绡这才依依不舍,抱着琵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外乡人,最近才出现,又不会说汉话,看来没有错,他们的确是北狄……”感受到温陵音清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越瑶后退一步干笑道,“温……郎?” 温陵音收回视线,淡淡道:“你对谁都能随意调戏的么?” 可他的声音实在太低,被嘈杂的乐曲声和叫好声掩盖。越瑶并未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看到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便提高嗓音问道:“你说什么?” 急促的鼓点,清脆的铃声,台上的舞姬抛出水袖,如万千红霞绽放,歌舞在结尾中定格,丝竹戛然而止。温陵音沉默片刻,淡色的眼睛转向一边,转移话题道:“继续跟上。” 两人并肩上了二楼,朝厢房外交谈的北狄细作走近,谁知那几名细作谨慎得很,立刻停止了交谈,灰褐色的眼睛望向越瑶与温陵音,明显在怀疑他们的身份。 温陵音立即拉住越瑶的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与她倚在二楼的雕栏上,看似惬意,实则在聆听数步之外的动静。 其中一名身高九尺的北狄人颇为警觉,目光一直来回地在越瑶和温陵音之间巡视,满是探究。越瑶以眼神示意温陵音:“被认出来了?” 温陵音握住她的手掌紧了紧,示意她稍安勿躁。 不多时,那名高大的北狄人朝同伴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按着腰间的刀,目光阴鸷地朝越瑶和温陵音走来。 温陵音神情不变,却暗中握紧了袖中的短刃,瞳仁中倒映出那名执刀靠近的北狄汉子。 越瑶心里也有些紧张,莫非要在这里动手?那岂非是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可那北狄汉子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危机一触即发……怎么办?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越瑶灵机一动,想也不想地伸手环住温陵音的脖颈,用尽力气拉下他的脑袋,然后在他惊愕的目光中,闭眼吻上了他淡色的,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 温陵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连呼吸都在发颤。越瑶却无暇顾及其他,只竭尽全力做出浓情蜜意的模样迷惑敌人,假装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情人。可她的吻却是不得章法的,甚至还不小心咬破了温陵音的唇,令他闷哼一声,但听在他人耳中却像是情动的呻-吟…… 见他们吻的不可开交,那名蓄势待发的北狄人松了口气,不仅放下戒备,甚至还看热闹似的朝两人吹了声口哨,用略显生硬的汉话道:“真是风流佳人!” 越瑶像是被惊醒般放开温陵音,用连她自己也恶心的声音娇嗔一声,红着脸埋入温陵音的胸膛,似是在害羞。 温陵音的心跳很快很快,像是急促的鼓点,慌乱而有力。 随着那群北狄人进入厢房密谈,越瑶这才长松一口气,从温陵音的怀中离开,长舒一口气道:“哎,虚惊一场!” 温陵音久久没有动作,像是僵在那里似的。 越瑶疑惑,抬头望向温陵音,只见他的脸依旧白皙英俊,但眼神却有些迷离失神,耳尖更是红得宛如滴血。他下意识抬起修长的手指,在被越瑶咬破的地方摸了摸,而后又觉得不妥似的,猛地放下手背过身去,不肯看越瑶。 越瑶纳闷,担忧道:“你没事罢温大人?” 温陵音的背影一颤,没说话。 这是……生气了? 上司一生气,自己很悲惨。意识到这一点的越瑶有些慌了,又道:“温郎?” 温陵音又是一颤,转身就走,还因为太过急促慌乱险些撞上廊柱。越瑶下意识扶了温陵音一把,谁知温陵音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越瑶的手,连连后退两步站稳。 越瑶一只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叹道:“哎,方才是情势所迫,绝非故意轻薄,温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不是戏文里的书生常用来调戏官家小姐的么…… 不对,要说也该是温陵音说吧?怎么轮到她一个姑娘家来解释? 越瑶小小纠结了一番,却见温陵音像是突然回了神,目光总算恢复了清冷镇定。他用手背抵着鼻尖干咳一声,压低嗓音道:“可以确定里头的是北狄细作,先不要贸然行动,继续盯着,务必顺着他们这条线摸出其他同伙。” 见他恢复了正常,越瑶方才的那一丁点忐忑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一抹明艳张扬的笑来,“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赶在东厂之前将这些细作一网打尽,重振锦衣卫雄风!” 温陵音没说话,只望着越瑶,清冷的视线明明没有温度,却让越瑶莫名觉得燥热得慌。 “你要记得今日。”温陵音突然道。 越瑶刚才放下的心立刻悬起,一脸莫名道:“……记得什么?” …… 萧长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洗碧宫。她自出嫁后,已有半年多不曾回过这里了,一时间恍如隔世。 一旁擦拭案几的新宫婢阿朱见萧长宁醒来,忙不迭放下抹布,擦擦手朝外唤道:“冬穗姐姐,长公主殿下醒来了。”说罢,这个手脚麻利的小宫婢又凑过身来,伸手扶起萧长宁,说话的时候鼻翼翕合,连鼻头上零星的雀斑也变得生动起来,脆生生道:“殿下肚子一定饿了吧?想吃些什么,醪糟鸭信配水晶虾仁粥好不好?” “都行。”萧长宁坐着缓过那一阵眩晕,这才问端着脸盆进门的冬穗道,“冬穗,本宫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冬穗给她擦脸擦手,细声道:“殿下在宫中突然晕厥,是陛下将您送来此处,命太医诊治的。” 萧长宁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都这么晚了,快送本宫回东厂。沈玹并不知本宫来了这,若是回来找不着本宫,该着急了。” “殿下,您可千万别乱动!”冬穗忙扶住她匆忙下榻的身子,关切道,“沈提督就在殿外呢,他早就知道啦。” 一听见沈玹就在殿外候着,萧长宁更是心急,匆匆穿好绣鞋下榻道,“快,带本宫去见他。” 沈玹果然就站在庭前的水榭中,一袭玄黑披风,威严挺拔,正同萧桓小声交谈些什么。 萧长宁止住了脚步,站在廊下观望,心想:沈玹和皇帝竟也有如此心平气和的时候么?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呢…… 正想着,沈玹率先觉察到了她的存在,立即停下交谈,快步朝她走去。萧桓顿了一顿,随即也跟了上来。 “醒了?”沈玹应是匆匆赶来的,仪容还未来得及细细整理,甚至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上,显得风尘仆仆的模样,但眼神依旧深情,“该多穿件衣裳。” 萧长宁一见他便笑,说:“不冷。” 沈玹没说话,只自顾自解下披风罩在萧长宁身上。 萧桓站在庭中,无言地打量着两人片刻。萧长宁望了弟弟一眼,似乎在他眼里读懂了什么,失神了片刻方颔首笑道:“本宫身子不争气,给皇上添麻烦了。” 萧桓鼻子一酸,忙道:“阿姐好生注意身体。” 萧长宁说‘会的’,随即又希冀地望向沈玹,问道:“沈玹,你是来接本宫回去的吗?” 沈玹没有即刻点头,只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沉稳道:“进去说。” 61第61章误会 萧长宁坐在榻上, 侧首耸肩,轻轻嗅了嗅裹在身上的披风。玄色的披风很大, 如一袭夜色裹住她的全身, 她在上头嗅到了长途奔波过后的淡淡尘土味儿。 萧长宁问:“北狄细作的事,还未解决么?” 沈玹并未回答。只将她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随手搭在榻边, 随即坐在她身侧问道:“今日进宫,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触及沈玹眼底的关切,萧长宁有些内疚,小声答道:“你近来如此忙碌,本宫哪里还舍得拿这些小事打扰你?本以为出门半日不会有事, 谁知会这样。” 闻言,沈玹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脸颊在她颈窝处蹭了蹭, 低声道:“以后莫要如此大意。你的事,比别的事都要重要。” 萧长宁笑了,乖巧点头道:“好,以后本宫出门行动,一定及时向你报备。”想了想,她又问,“你一定还有公务要处理罢, 我们早些回去好不好?” 沈玹沉默了一瞬, 而后才抬起头来道:“长宁, 今日不必回东厂了。” 萧长宁愣了一会儿, 才问:“不必回东厂……是何意思?” 沈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像是无限眷恋般用指腹描绘她的眉眼,银铁护腕蹭在她的下颌处,带起一阵微凉的战栗。他唤她的名字,“这几日你暂时留在洗碧宫,会有人好好照顾你。” “那你呢?”萧长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语气急迫,“‘暂时’又是多久呢?” “兴许几日,兴许几个月。”沈玹安抚地吻住她的唇,眼眸深邃,极尽深沉道,“我会常来看你。” 萧长宁呼吸一窒,猛地推开沈玹。 “几个月?”说话间,萧长宁眼底已有了水光,红着眼道,“自与你成亲,本宫从未与你分开如此之久。当初本宫对你避之不及,却偏偏躲不掉你,现在不想躲了,你又要弃我而去……” “你知道并非如此,长宁。”沈玹伸手去碰萧长宁,却又被她躲开。 或许从她昏迷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预料到什么了,此时听沈玹要将她独自留在洗碧宫,便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想,心中的忐忑与不舍都如洪水决堤,将她的心绪冲得七零八落。 萧长宁眼底有泪,抿着唇片刻,才将手轻轻覆在平坦的小腹上,问道:“你告诉本宫,本宫腹中是不是有孩子了?” “是的。”沈玹神情坦然,修长干净的手掌沿着她的腰线抚摸,最终落在她的小腹上,与她五指紧扣,嗓音柔和了不少,“我们的孩子。” “这个月信期未至,本宫早该想到如此……”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萧长宁面上划过一丝喜色,可很快,这一线高兴被深深的担忧所取代。 从年关祭祖过后,宫中几番动乱,沈玹的身份秘密已在萧桓的猜疑下岌岌可危。而此番她意外有孕,无疑使东厂危如累卵的局势又蒙上了一层寒霜。一想起方才沈玹和萧桓在水榭中谈话的模样,又想到萧桓有些阴沉的面容,萧长宁更是心慌。 “所以你才急着要同我分开?”萧长宁反扣住沈玹的手,“沈玹,你到底同桓儿说了什么?我腹中的孩儿会给你带来麻烦对不对?” “这是喜事,并非麻烦。至于我的身份,皇上知道只是迟早的事,你要相信我能处理妥当。”沈玹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湿痕,声音沉稳可靠,“至于让你留在洗碧宫,是我和皇上共同的决定。东厂里杀气太重,女眷也少,厂中番子并不懂得如何照顾孕妇,对你养胎不利。” 萧长宁总觉得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她怔怔地望着沈玹俊美的容颜,望着他眉宇间残存的戾气,问道:“你没有别的事瞒着本宫?” “没有。”沈玹道。 “你发誓?”萧长宁眼角挂着泪珠,恶狠狠地揪着沈玹的衣襟,鼻尖几乎与他的相抵,认真道,“我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担。但是你若骗我瞒我,哪怕是为了我好,将来我也定不原谅你!” 见她强撑着气势,沈玹叹了声,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的泪珠,随即下移,将炙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萧长宁心中有气,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唇,直到唇舌间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沈玹低低地哼了声,非但没撤出,反而像见了血的野兽一般吻得越发热烈。 “别哭,长宁。”他在她耳畔低喘,温柔中夹杂着一丝初见时的狂妄,“我何时骗过你。” 萧长宁气势汹汹地质问只得到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结果,她心中一闷,索性躺在榻上用被子盖住半张脸,转过身去不见他,仿佛在用背影诠释生气。 “长宁?”沈玹摇了摇她的肩,萧长宁不理。 “夫人?”沈玹捏了捏她的掌心,萧长宁甩开。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笑,片刻便没了动静。萧长宁拥着被子侧躺在榻上,眼珠转动,耳朵捕捉着身后的气息,见久久没有动静,她也顾不上生气了,心想:沈玹难道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不会真的丢下自己走了吧! 再过了一会儿,萧长宁终于忍不住了,一骨碌翻身坐起,唤道:“沈……” 而后愣住了,张扬俊美的东厂提督正屏气凝神地坐在榻边,朝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 原来他一直没走!萧长宁登时气结,又羞又窘,直起的身子又倒回榻上,背对着不愿见他。 沈玹知道她若是真见不到自己了,怕是又该着急,便也脱了皂靴和外袍,与她并排躺在榻上,从身后侧身搂住她的腰,鼻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低哑道:“不生气了?” 良久,萧长宁闷声道:“生气呢。我知道你瞒了我事情。” 沈玹只是更紧地拥住了她,炙热的唇在她颈项处轻吻,慎重道:“我这一生也许坐尽恶名,唯独你,我不愿伤及分毫。” 萧长宁心中一动,心里的气已消了大半,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惆怅,像是果糖,甜丝丝的,又夹杂着酸。 她在沈玹的怀抱中动了动,转身回抱住他强健的腰肢,脸在他的胸口拱了拱,随即在他心口处不轻不重地张嘴咬下,骂道:“混蛋。” 沈玹竟低声承认:“我是。” 日落黄昏,阿朱熬了热腾腾的水晶虾仁粥,配上一碟子醪糟鸭信和牛肉脯,沈玹同萧长宁一同用了膳,伺候她梳洗完毕,便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过多久,萧长宁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沈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角度,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发出绵长安稳的呼吸声。 夜色悄然席卷大地,期间宫婢贴心地给殿内燃了烛火,罩上灯罩,又悄声退下。沈玹一直未睡,只望着怀中萧长宁安静的睡颜,眼神在跳跃的烛光中明暗莫辨。 良久,他在萧长宁微微张合的唇上一吻,这才缓缓抽回手,披衣下榻。 打开洗碧宫的大门,深沉的夜色铺天盖地而来,料峭的夜风卷起沈玹的披风,在灯火下荡开一抹暗色的弧度。 沈玹迎着火光,眸中的温情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气势。他按着刀站在猎猎风中,下颌微抬,冷然望着洗碧宫外严阵以待的百余名东厂番子。 番子们俱是一身暗黑色武袍,见提督出门,忙整齐下跪。番子们正要开口请安,沈玹却是沉沉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萧长宁在睡觉,他不愿吵醒她。 “厂督,锦衣卫已率先行动。”方无镜亦是一身黑武袍,用红绳扎着护腕,朝沈玹一抱拳道,“属下们都已整装待发,全凭厂督吩咐。” 沈玹点点头,问道:“厂中牺牲的几个弟兄,可安葬妥当?” “今日已下葬,家中有父母亲眷的,各给了二十两抚恤银。”方无镜道,“听说锦衣卫那边也折了几名精锐,能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范围内大肆暗杀,看来这群北狄细作对我们的人员部署摸得一清二楚。” 沈玹长眉一拧,狭长的眼中酝酿着杀意,缓缓道:“远在万里之外的蛮夷,竟对京师厂卫的部署如此清楚,只有一种可能。” 方无镜把玩着指间的小刀,了然道:“锦衣卫或者东厂之中,有叛徒通敌。” 沈玹拇指摩挲着刀柄,吩咐道:“让有福留在东厂接应,重新布防。另外,将蒋射调来洗碧宫当值,你与林欢各领番队随本督外出缉拿细作。” 方无镜道了声‘是’,随即张了张嘴,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沈玹漫不经心道。 方无镜干咳一声,小心翼翼道:“您特意将患有言疾的蒋役长留在长公主殿下身边,是不想告诉她东厂有人被暗杀的事么?” 沈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东厂布防被泄露,已然不太安全,本督不愿她冒险留在那儿,倒不如卖皇上一个人情。” 那日诊脉,吴有福说萧长宁儿时受冻伤了元气,身子有些许薄弱,偏生又在此时怀了孕,是最要忌讳大悲大怒的。沈玹怕她知道了胡思乱想,本想再多瞒几日,等一切稳定了再告诉她,谁知临时横生枝节…… 萧长宁晕倒,皇帝知道她有孕的事实;厂卫接连被杀,东厂和锦衣卫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地。 这一场恶战甚至比年关的祭祖宫变要更加危险可怕,因为敌人隐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对他们的布防行动了如指掌。 “属下担心长公主会误会什么,毕竟您在她需要特殊照顾的时候离开她……” “此事她帮不了忙,知道了只会平添烦恼和担忧,对她身子的调养十分不利。” 闻言,方无镜便不再说什么。 沈玹定了定神,忍住想要回头望向洗碧宫的欲-望,一挥手沉声道:“出发!” 萧长宁睡到半夜就醒了,伸手摸了摸身侧,被褥微凉,早已没有了沈玹的温度。 洗碧宫的翠色纱幔浸润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模糊难辨。萧长宁没了睡意,睁着眼睛躺在榻上,心里是十分生气的。 或许是孕期容易伤春悲秋,她气着气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沈玹又走了,甚至没有叫醒自己告别。萧长宁揉着湿润眼睫,心想:下次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真数日不曾见他,萧长宁心里又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洗碧宫被蒋射的人马保护得很安全,便是连皇帝进来探视也要经过层层关卡。见到这般阵仗,萧长宁便是再傻也觉察到了局势的紧张,渐渐的,便不再询问沈玹的下落。 这日,萧桓退朝后来洗碧宫看望萧长宁。 萧长宁坐在窗边练字,望着一身绣金龙袍的少年帝王掀开珠帘走进来,不觉笑道:“不经意间,皇上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年前萧桓还只与萧长宁一般高,仅仅是半年过后,竟然要比她高出两寸来高了,身形更加挺拔俊逸。若是再过两三年,定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只是,这俊逸的小少年眼底有一丝盖不住的疲倦忧虑,坐在萧长宁对面道:“阿姐身子好些了么?” “托皇上的福,好多了。”说着,她笔下行楷不停,继而问道,“皇上呢?” “朕也挺好。”萧桓命人呈了一个锦盒上来,打开一看,却是两罐小小的石色颜料。萧桓道,“这两罐黛蓝送给阿姐,用其点染山水,可保画卷千年不变色。” 萧长宁笔一顿,抬首瞥过那两罐珍贵的黛蓝,“皇上怎么知道,本宫正缺这一味石色作画?” 萧长宁只在一个月前与沈玹提及过这种颜料。这种极为珍贵的黛蓝色原产于波斯,乃是从青金石中提炼而出,极为珍贵,宫中虽然存过几两,但杂质颇多,远不及萧桓手里的这两罐纯粹。 那样鲜艳干净的蓝,应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且可遇而不可求。 萧桓显然被萧长宁问住了,顿了顿,方笑道:“刚巧有使臣进贡了两份,放在朕这儿也是浪费了,想起阿姐正巧擅长丹青,便送来此处。”说着,他软声央求道,“阿姐请收下罢。” 萧长宁又看了眼那包装精美的珍贵颜料,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嗯’了一声道:“放在旁边罢。” 萧桓便将那颜料摆在案几上,又听见萧长宁问道:“看皇上气色不太好,眼底多有疲倦,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自从搬回洗碧宫这几日,萧长宁便与沈玹断了联系,蒋射又是个不肯开口说话的闷葫芦,她心里记挂沈玹,却不得方法。正巧萧桓前来,她本想旁击侧敲打听一番东厂的形势,谁知萧桓也是个嘴严的,只道:“一切安稳。” 萧长宁啪的一声拍下毛笔,也不练字了,只望着萧桓道:“你莫要骗我了,你到底和沈玹说了什么?”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或者说,你与他交易了什么?” “阿姐……”萧桓有些委屈,弱声道,“难道在阿姐眼中,朕就是如此不顾亲情、攻于算计的人?” 萧长宁望着他,没有说话。 萧桓解释道:“沈提督假冒太监进宫,又霸占着阿姐不还,致使阿姐有了身孕,刚开始时,朕的确是很生气的,生气到恨不得……杀了他。” 萧长宁倒吸一口气。 萧桓忙提高声音道:“可是朕也知道阿姐很喜欢他。朕已经伤过你一次了,便是再恨沈玹,也不愿因他而伤你第二次,况且北狄细作在京师大肆暗杀,试图瓦解锦衣卫和东厂,正值用人之际,朕不会傻到在此时……” 说到这,萧桓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声音戛然而止,有些慌乱地看着萧长宁。 萧长宁已根据他的只言片语推测出了前因后果:或许是因为东厂遭遇了危机,沈玹才决定在此时将她送入洗碧宫休养? 心跳有些快,萧长宁竭力稳住心绪,对萧桓道:“运筹帷幄的事也好,决胜千里的事也罢,本宫不太懂。本宫只知道,本宫的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 萧长宁轻轻覆住萧桓紧握的拳头,坚定道:“所以,此番动乱结束后,不管胜算如何,都请你放过沈玹,也放过你自己罢。” 萧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萧长宁似乎早料到他想说什么,打断他道:“本宫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近来朝中流言颇盛,有人说东厂提督九千岁,加上长公主千岁,合起来便是万岁之尊。宫里只会有一个万岁,所以你害怕了,这次动乱,你既希望他活着回来,又不希望他活着回来,对么?” 萧桓微微失神,随即自嘲一笑,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阿姐,你是这么想朕的么?” 萧长宁只是微微一笑,放缓声音道:“皇上现在该知道,被人误解和怀疑是怎样一种伤心的体会了罢?” 萧桓一怔。 萧长宁望着案几上的黛蓝,轻声道:“本宫不管史书如何评判,也在乎千岁万岁,只想同他厮守百年。” 萧长宁永远都是如此,没有苛刻的言论,也不曾哭喊大骂,但轻飘飘的一句话总能直击萧桓的内心,令他无从遁形。他早该知道的,这个姐姐只是同他一样表面柔弱天真了些,其实内心比谁都敏感细腻。 “对不起。”萧桓垂下头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声道,“这颜料,是沈提督让朕转交给你的。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朕知道他很想你。” 萧长宁微微一笑,淡然道:“本宫知道。” 萧桓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尽数咽回腹中,只让萧长宁好生养胎,便起身离去。 萧桓一走,萧长宁也没心思练字了,目光总不自在地被案几上的两罐颜料吸引。她索性拿起一罐颜料,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打开盖子,手指捻了捻黛蓝的粉末,仿佛上头残留着沈玹的温度,嘴角荡开一抹笑来。 “傻子。”指尖的黛蓝在阳光下闪着典雅的光泽,她低声道,“若你亲自送过来,本宫会更开心啊。” 萧长宁发了会呆,直到敲门声响起,蒋射清澈的嗓音在外头响起,一个字一个字艰难道:“越、瑶。” 蒋射说话不便,萧长宁便猜测道:“是越瑶来了吗?” 门外,蒋射点了点头,而后又怕她看不见,低低道:“嗯。” 萧长宁忙将颜料收起,拍了拍指尖的粉末,喜道:“快让她进来。” 越瑶穿着锦衣卫的官服,长发束入乌纱帽中,披着阳光进门时仍在嘀咕道:“哎,现在来洗碧宫看望殿下,还要被解刀了。” 萧长宁知道越瑶身份特殊,先帝开了恩,准许她面圣不必下跪,不必解刀,如今来洗碧宫还要搜去利刃刀剑,心中多半不太快乐。她道:“蒋役长也是奉命行事,看在本宫的面子上,越姐姐就别记恨他啦。” 越瑶行了礼,坐在萧长宁对面道,“你这个役长相貌堂堂,怎么就是哑巴呢?” “他不是哑巴,只是天生不太会说话。”萧长宁一把拉住越瑶的手,“你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 越瑶大方道:“殿下请问。” “你们锦衣卫和东厂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玹将我放在洗碧宫,已有好几日不曾露面了。”萧长宁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越瑶笑道:“殿下放心,祸害遗千年,沈提督好得很呢。” 萧长宁见她说沈玹是‘祸害’,佯怒般拧起眉,在越瑶小臂上轻轻一拍:“又胡说。” 越瑶‘嗷’地一声,疼得眉毛都皱在一起。萧长宁平时与她玩笑惯了,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本宫没用力!怎么这么疼的么?” “臣受伤了的。”越瑶解开护腕,露出小臂上的包扎的绷带,皱眉苦巴巴道,“肩上还有一道口子,否则臣哪有时间休假来见你呀?” 萧长宁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还不是因为那群莫名出现的北狄刺客。”越瑶三言两语概括了前些日子的遭遇。 话说那日,越瑶与温陵音便衣跟踪乐坊的那几名北狄汉子,顺藤摸瓜找出了接应他们的线人,竟是某位尚书家的管家,双方交战,北狄细作服毒自尽,线索就此中断……本以为此事暂时告一段落,谁知当天夜里,越瑶竟在锦衣卫总府述职时遇刺!若不是温陵音及时赶到出手,她也许就难逃一劫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锦衣卫里头有人通敌。”越瑶省略了乐坊中强吻温指挥使的事,只捡了些惊心动魄的细节说,又转而道,“听说东厂也不消停,被刺杀了好几名番子呢。” 萧长宁心里一惊,案几上的五指不自觉蜷在一起。 片刻,她稍稍定神,给越瑶泡了杯热茶,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臂上缠着的绷带上,笑道:“谁给你包扎的伤口,这个结十分特殊,听沈玹说好像是军营中惯用的包扎方式。” “是么?”越瑶抬臂看了看伤处,笑道,“温大人给我包扎的。” “……”萧长宁有些高深莫测地望着越瑶,“你觉不觉得温陵音对你有些怪怪的?” “有!”越瑶一拍大腿道,“他总是跟踪监视臣呢!” 越瑶回想过去的几日,自从乐坊一事过后,温陵音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便越来越多。她巡查归来,温陵音便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清冷地唤她:“越抚使。” 她半夜翻墙喝酒回来,温陵音便站在门口阴恻恻地唤她:“越抚使。” 她遇刺受伤,温陵音一边强势地拉起她的手臂给她上药包扎,一边眼神复杂地唤她:“越抚使……” 烛影摇晃,越瑶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纳闷道:“是不是卑职做错了什么啊温大人?” 温陵音淡色的唇张了张,而后才垂下清冷的眼睫,给她的绷带打了个结实的结,低声道:“没,就叫叫你。” 越抚使、越抚使…… 越瑶索性落荒而逃,到洗碧宫来寻个清净。 听完后,萧长宁笑得肚疼。 越瑶一脸莫名地看着她笑,问道:“殿下笑什么?” 萧长宁道:“双喜临门,本宫不该笑?” 越瑶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一头雾水道:“何为双喜?” “一是喜越姐姐终于觅得良人,二是喜……”她将手覆在小腹处,微笑道,“本宫有了身孕,你要做大姨了。” “噗!”越瑶一口茶水险些喷出,简直不知该从哪一点开始震惊了。 62第62章红杏 越瑶楞了一下, 而后摆摆手笑道:“殿下,你在开什么玩笑。” 萧长宁诚恳道:“本宫没有开玩笑。” 越瑶继续哈哈笑着:“怀孕?太监怎么会让你怀孕呢?臣虽然是不学无术的武官, 但常识还是懂的!” 萧长宁只是托着腮看她, 没有说话。 越瑶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萧长宁的神色太过认真, 于是她不笑了。 而后, 越瑶极其小心地试探道:“所以说你是真的怀孕了?!” 萧长宁点点头,坦然道:“是真的啊。” 越瑶张了张嘴,猛然起身,一副深受震撼的模样, 片刻才凌乱道,“发生了什么!殿下怎么还可以如此淡定?” 萧长宁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有些糊涂, 反问道:“本宫为何不能淡定?” “你、你……”越瑶在屋内来回踱步, 而后又挨着萧长宁坐下,紧张道,“沈玹知道这事么?” 萧长宁刚要回答,越瑶却是打断她道:“定是知道了。怪不得沈玹将你送回了洗碧宫,还命蒋射的人马寸步不离地看管你,想必是他早已知道你有身孕了!” 萧长宁点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沈玹一向关照本宫,说起来, 本宫有孕之事还是他先发现的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 越瑶又是一惊, 愕然地看向萧长宁。 萧长宁往后缩了缩, 小声道:“越姐姐,你怎么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越瑶道:“孩子他爹是谁?” 萧长宁:“什么??” “不行,臣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沈玹那疯子指不定会对你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来。”说着,越瑶一把拉住萧长宁的手腕,低声道,“放心,臣拼死也会将你救出去!” “……等等。”萧长宁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了,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你是否误会什么了?” 见萧长宁淡然自若,越瑶也有些糊涂了,问道,“殿下是否在嫁给东厂提督太监后,有了身孕?” 萧长宁点点头,“本宫是有了身孕,但沈玹他……” “门外的番子和蒋役长,是不是沈玹派来看管你的?” “是这样不错,但沈玹……” 越瑶抬手,示意萧长宁不必多说,沉重道:“那应该没错了,殿下不必多言。臣与殿下从小一同长大,一直拿殿下当亲妹妹看待,不管殿下犯了什么错,臣永远站在你这边!” “不……本宫觉得有必要同你解释一番。” “不必说了,臣都懂。沈玹再位高权重也不过仅是一个太监,殿下青春正盛,没必要为了他守活寡。天涯何处无芳草……” “越瑶!”见她越说越离奇,萧长宁憋得肚疼,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本宫红杏出墙了?” 越瑶一副‘活该沈玹倒霉’的神情,“反正他也配不上你。” 萧长宁没忍住伸手去捏她的腮帮,直将她的脸颊拉扯变形,这才低低笑道:“越姐姐啊越姐姐,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啊!简直是一根筋的活宝!” 越瑶被扯着腮帮,一脸莫名,含糊道:“什么……意思?” “自己猜去罢。”萧长宁笑眯眯道。 不过以越瑶的直肠子,兴许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沈玹竟然是个铁铮铮的假太监。 越瑶望着萧长宁,似乎在认真地替‘因红杏出墙而被软禁’的长宁长公主忧虑着,沉思良久才道:“长宁,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宫的。” 闻言,萧长宁又心酸又感动,在心里说了声‘傻蛋’,笑道:“好啊好啊,本宫等着。”说着,自己倒扑哧一声笑趴在案几上。 她笑吟吟的模样,哪里像是被软禁的模样?越瑶饶是再粗枝大叶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一双明艳的眼睛盯着萧长宁眨呀眨,以掌覆在萧长宁的额上,问道:“你没事罢长宁,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有些古怪?” 萧长宁摇了摇头,只拉着越瑶的手笑道:“谢谢你对本宫这么好。不过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等再过些时日,本宫会将全部真相都告诉你的。” 越瑶心想:还有什么真相会比红杏出墙更复杂呢? “这又没什么,当初贵妃娘娘也对我很好。”越瑶仍有些不放心,又询问了一番,“你真的没事?” “真没事,本宫命好,总是遇见贵人。”萧长宁用力攥了攥越瑶的指尖,真诚道,“越姐姐,遇见如意郎君可要把握住呀,早日成家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越瑶被她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弄得浑身发颤,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道:“真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了,臣手下有一名女千户,身手甚是不错,可要让她假扮宫女进宫照料你?” 萧长宁却是摇头:“不必,蒋役长将洗碧宫安排的很好。” “可是……” 越瑶仍有些不放心,萧长宁道:“城中细作未除,你们正是用人之际,就不必再分流来本宫这儿了。本宫身处深宫,虽帮不了你什么,但至少也不该拖你们后腿才是。” 越瑶又坚持了几番,见萧长宁不同意,只得放弃,起身道:“那臣先回去了。虽然受伤不能前去杀敌,但府内的公文还是要处理的。” “去罢。”萧长宁笼着袖子笑眯眯道,意有所指道,“要对温指挥使温柔些呀。” 闻言,正起身的越瑶一个趔趄。 萧长宁又拖长语调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哎呀呀,好一段良缘佳话呀!” 气得越瑶在她腰间挠了几把痒痒,这才神清气爽地离去。 越瑶这活宝一走,洗碧宫又一下安静了下来,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水,倒映着萧长宁的孤寂。 奇怪,以前独自在洗碧宫生活了六年,也不曾体会过孤独是何滋味,现今不过与沈玹分离数日,便尝尽了离别心酸。 午后的阳光正盛,有暮春的颓靡之气,萧长宁叹了一声,起身拿起了那两罐青金石黛蓝颜料。 熟稔地铺纸研墨,画万丈山河,一笔笔画出远山起伏的轮廓,浅墨晕开宛转的河流,黛蓝的墨润了水,一层层晕染在山峦之上,极致的蓝和黯淡的青交相辉映,一幅旖旎明丽的山河图跃然纸上。 为了使颜色更富有层次,需要在一层颜料干了之后再染下一层,如此反复十余次,方能绘成一幅。萧长宁趴在案几上等墨干,趴着趴着便犯起困来。 自从有了身孕后,她便总是容易体乏嗜睡,每日午后总要小睡一番养精神的。她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回到内间,命阿朱一个时辰后叫醒她喝药膳,这才脱了鞋袜上榻,安心睡去。 窗外的柔风阵阵,卷起书案上的纸张哗哗作响。宁静深沉的梦境里,萧长宁仿佛又闻到了沈玹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 而另一边,从宫中出来的越瑶提着两罐桃花酒,哼着小曲儿回到北镇抚司,刚进门,便见站在门口执勤的刘千户干咳一声,眼歪嘴斜地给她使眼色。 越瑶福至心灵,立刻会意,转身就走。 然而已经晚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清冷的嗓音:“越抚使。” 越瑶现在一听见‘越抚使’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也不知这上司哪来如此多的精力,每日没事干就总爱来北镇抚司查岗。但毕竟是借着公务之便强吻过温陵音的,越瑶心里想逃,脚却因心虚而钉在原地,背对着温陵音干笑:“好巧啊,温大人……哈哈哈哈。”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接着一柄绣春刀沉沉地压在越瑶未受伤的那边肩头,警告似的拍了拍。身后,温陵音用古井无波的嗓音道:“越抚使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偷偷饮酒被爱管闲事的上司逮住,该如何置之? 然而越抚使自认为是极其聪慧的,很会随机应变。她伸出一根手指,将肩上的绣春刀拨开些许,这才转过身,将酒坛递到温陵音面前道:“没喝酒,这是卑职孝敬给温大人的,温大人日夜操劳实在是辛苦了。” 听到‘孝敬’二字,年少英俊的温指挥使眉毛一拧。 酒坛是用稻草绳串着的,粗粝的绳子勒在越瑶的掌心,令她指尖微微泛白,像是那时初见的梨花飘雪。温陵音望着她的指尖半晌,而后伸手将酒坛草绳攥入自己的手中。 温陵音的指尖在越瑶掌心划过,一触即分,一个忍不住心弦微动,一个却仍是情窍未通,只心痛地望着两坛好久落入温指挥使的‘魔掌’之中,咽了咽口水。 温陵音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愉悦:“如此,便多谢了。” “应该的……”越瑶挤出一个笑来,眼底却写满了不舍。 话说,锦衣卫有规矩不许私下受贿的罢?不知温指挥使公然拿走她两坛好酒,算不算得上受贿呢? 但这个念头仅在越瑶脑中过了一遍,转瞬就烟消云散。温陵音活得太端正清高了,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设计好似的不逾矩,自制力强到可怕,偶尔露出贪婪的小性子,倒也比他冷冰冰的模样要可爱得多。 如此想着,越瑶心里的那点不舍也没有了,觉得那两坛酒送得值。 越瑶跟上温陵音的脚步,竭力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可靠些,问道:“温大人,北狄细作的事,可有眉目了?” 温陵音‘嗯’了一声,“那些人都是北狄死士,一旦发现危机,便会服毒自尽。” 越瑶同仇敌忾道:“那大人岂不是又白忙一场了?” “有一个活口,但被东厂捷足先登。”温陵音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立即有下属牵来了他的骏马。温陵音并没有立刻上马离开,而是站在阶前,身披阳光,提着酒坛道,“接下来,就看东厂能不能审讯出有用的线索。” 越瑶点点头。虽然东厂和锦衣卫一向不和,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没必要去较个高下。 春风袭来,衣袂翻飞,越瑶敏觉地发现了温陵音深色的袖口处有几点深色的印记,不由担心道:“温大人,你受伤了?” 温陵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袖口上果然有几滴暗红。方才去城中稽查回来,先是与那群碰头的细作交了手,半路又杀出一队东厂番子,将现场唯一活着的细作劫走了。酣战一场,衣裳上不知何时沾了血渍。 “府中有药,属下给您包扎……” 越瑶拉起温陵音的手,温陵音却是一怔,而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和在乐坊强吻之后的反应如出一辙,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慌乱。 “不是我的血。” 越瑶愣了一会儿,没有丝毫被拒绝的尴尬,反而饶有兴致地风流一笑,“放心啦温大人,这次属下绝不会再乱来。那日乐坊之中实属迫不得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走了。”温陵音拧眉打断她,几乎是有些急促地翻身上马,将酒坛抱在怀中,单手执着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唉。”越瑶有些惆怅地倚在北镇抚司阶前的石兽旁,叹了声,“忽冷忽热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萧长宁睡得不□□稳,梦里总觉得自己抱着一只大火炉,热得慌。 浑浑噩噩地醒来,睁开眼一看,正对上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她怔愣的模样。 萧长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伸手抚过那双凌厉的眼睛,用睡后慵懒软绵的声音小声道:“本宫不是在做梦罢?” 翠色的纱帐微微晃动,光线朦胧而温馨。 沈玹摘了官帽,亦没有穿官袍,只披着单薄的中衣,胸膛微微敞开,身上有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他抓住萧长宁的手包在掌心,将她柔软的身子拉得更近些,吻着她的脸颊道:“如果是梦,那定是美梦。” 他炙热的唇和微痒的呼吸都是如此真实,萧长宁感觉自己一个期待已久的夙愿终于达成似的,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反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记得自己还在生沈玹的气,但见到他眼底有疲色的模样,却又不忍再生气。 “怎么不同我说话?嗯?”沈玹的手在萧长宁腰线处游移,带着显而易见的渴求,与她鼻尖对着鼻尖轻蹭。 萧长宁闷闷道:“你总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哪里用得着同我说话。” 沈玹知道他上次不辞而别,萧长宁醒来后一定生气了,便含着她的耳垂轻吮,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敏感的轻哼声。 “桌上的画,我见着了。”沈玹在她耳畔低语,“青金石的颜色很适合你。” 那千金难买的颜料,也不知花了沈玹多少心思,想到此,萧长宁的气消了不少,只道:“回头画好之后便送给你,左右是你买的颜料。” “好,”沈玹说,“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沈玹已经许久不曾在她面前自称过‘本督’了,而是以‘你、我’称之,似乎随着两人关系的深入,不服管教的野兽心甘情愿地收敛爪牙,匍匐在她的裙裾之下。 萧长宁更用力地环住沈玹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问道:“你的事,解决了吗?” 沈玹沉吟了片刻,方用低沉好听的嗓音道:“有了眉目。我来看看你。” 那应该还没结束,下次见面可能又是十天半月之后。萧长宁有些失落,轻声说:“听越瑶说,厂卫之中有内贼通敌,你们折了不少人马?” “是折损了一些,不过抓捕到的细作已经招供。”那名北狄细作还未来得及服毒,便被沈玹利落地卸了下巴,敲了牙齿,便是连咬舌自尽也做不到了,这才抓到活口。 “内奸是谁?”萧长宁有些紧张。她生怕从沈玹嘴中知道某个自己熟悉的名字。 沈玹并未隐瞒她,只道:“霍骘。” 万万没想到是他!萧长宁讶然道:“霍骘不是已经死了么?” 沈玹道:“霍骘的确已死,不过他在入宫营救废太后之前便做了两手准备。” 锦衣卫曾经在祭祖之时攻破过东厂,对东厂格局十分了解,且霍骘本人又曾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对锦衣卫的人员布防乃至朝中重臣的家宅俱是一清二楚。他料到营救梁氏此行凶险,便昧着良心通敌叛国,将京师布防拱手相让,乞求获得北狄人的支持,推翻根基未稳的小皇帝,将他的情人送上金銮大殿的龙椅…… 然而霍骘的计划还未完全实现,便死在了自己一心想要营救的梁氏手中,一箭穿喉。 霍骘已死,北狄人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中原这块肥肉,他们得到京师布防图,轻而易举地偷潜了进来。蛮夷之族兵力不足,只能靠暗杀取胜,所以才有了朝臣接连遇刺之事,闹得京师人心惶惶,险些不攻自破。 “真是阴魂不散。”萧长宁道,“若不是霍骘和梁氏作乱,我们如今也该是太平盛世日。” “甘露寺的萧万安逃走了。” 沈玹的声音冷了几分,又抛出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件,“甘露寺监管她的老尼姑和侍卫一夜之间全被灭口,光靠她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兴许北狄人入侵京师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萧万安和霍骘都是疯了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长宁拧眉道:“在佛门重地造下杀孽,她是要遭天谴的。” 说着,她抬首望着沈玹道:“所以,这些就是你将我丢在洗碧宫一走了之的理由?” 沈玹不说话,只是用力地亲吻她。 萧长宁却不吃这一招了,伸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愤愤道:“有什么不能摊开和我说的,非要藏着掖着?你以为这是为我好么,可我不喜欢这样。” “长宁,我很想你。”沈玹在她耳畔哑声道,“可我的脚步不能因为思念你而停留,在战场上,我必须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沈提督,你可明白?” 沈玹极少说缠绵入骨的情话,所以才会显得弥足珍贵。萧长宁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一软,抵在他胸口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被沈玹趁虚而入,捞入怀中来了个深吻。 “等等……”半晌,萧长宁红着脸,喘息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沈玹眸色深沉,嗓音沙哑。 “我不信,你沐浴过了,是不是为了掩盖血腥味?”萧长宁有些急切地从他怀里挣开,“你脱下衣裳给我看看。” 下午的阳光慵懒,连光线都变得暧昧,点亮空中浮动的尘埃。沈玹轻笑一声,摩挲着她的脸颊道:“我怕这衣裳脱下来,就穿不回去了。” 63第63章情笺 萧长宁到底还扒了沈玹的衣服, 露出他强健结实的上身,肌肉线条在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的弧度, 是她朝思暮想最熟悉的模样。 萧长宁跪坐在榻上, 拉起沈玹修长有力的胳臂左右瞧了瞧,的确没有什么大的伤痕,唯有手肘和小臂处有些许擦伤, 腰腹处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约莫两寸长,不深,伤口已经自行愈合了。 萧长宁总算松了口气,指腹在他腰间那道浅浅的伤痕处摩挲徘徊, 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被她若有若无地触碰着,沈玹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许多, 暗哑道:“北狄人的弦类暗器, 锋利无比,阳光下看不见,可吹毛断发。” 闻言,萧长宁指尖一顿。她几乎能想象,沈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怎样生死一线的危机。 萧长宁有些心疼地抬头,正巧撞入沈玹深不见底的眼波中。她真是太喜欢沈玹的这双眼睛了,外人见了他那双眼只觉得锋利狷狂, 偏生在望向她的时候, 如冰层下滚动着岩浆, 眼底的温情都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她几乎能立刻感觉到沈玹在渴求些什么。 有些慌乱地朝后退了退, 她道:“我去给你拿药,伤口虽然不深,但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沈玹却是一把拉住她的手,欺身向前,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肢,与自己的下腹紧紧相贴。他说:“不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只是近几日厮杀太多,怕身上的沾染的血腥味冲着你才沐浴更衣。” 两人身形紧密相连,热度透过薄薄的衣物熨帖在身上,沈玹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想你,长宁。” 沈玹的侵略性太强了,光是一句话便让她酥软了半边身子,唤醒了往日刻在骨血的缠绵。萧长宁残存着几分理智,伸手抚了抚沈玹的背脊,低声道:“不行呀,沈玹。” 沈玹自然知道她有孕不能同房,只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颈窝,随即含住她的唇含糊道:“帮我。” 等到消停下来,已是两刻钟之后了,沈玹给她擦洗完毕,这才拉开门传膳。 萧长宁胃口依旧不太好,吃多了便反胃,只能少量多食,御膳房的灶火上日夜不间断地给她备着粥食和药膳。 熬得浓白的白玉鱼汤配乌骨鸡药膳,加上几碟冷热小菜和三鲜灌汤包,馨香扑鼻。有沈玹在,萧长宁不敢偷懒,足足喝了两碗才轻声软语地说:“沈玹,我真吃不下了。” 沈玹这才伸手抹去她唇上沾上的粥米,将她吃剩的粥食送入自己嘴中。 “哎,别!”萧长宁伸手拦住他,心疼道,“你不曾用午膳的么?让御膳房做些新的菜食过来罢,这个已经吃剩了的。” 沈玹挑眉笑道:“就喜欢吃你吃剩的。” 沈玹笑起来的模样有些坏,令萧长宁感到新鲜。她看到沈玹风卷残云地吃着东西,吃相并不粗俗,慢斯条理的,下咽的速度却十分快,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地吃过饭了。 “你会在宫里待多久?”见沈玹放了碗筷,她便拿了贴身的帕子给他擦拭唇角。 沈玹握住她的手道:“申时去养心殿面圣,回来陪你用晚膳。” “晚膳之后呢?” “和你睡觉。”沈玹拿起搭在榻边的外袍披上,扣上护腕,系上腰带,又恢复了往日东厂提督的威严之态。片刻,他回身望着萧长宁道,“明日清晨再走。” 萧长宁叹了声,眼底的不舍都写在了脸上:“此去一别,又是十天半月不能相见。” 沈玹倾身吻了吻她,说:“很快了。” 说罢,他端起官帽戴上,乌纱帽檐低低地压在他的长眉上,俊美非凡。沈玹给了萧长宁一个有力的拥抱,这才起身离去。 沈玹去了养心殿,萧桓穿着一身暗色绣金龙的常服,已经坐在殿中等他了。 二人行了君臣之礼,萧桓这才敲着棋盘,命沈玹在他对面坐下。 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交织,萧桓执着一枚白子,眉头轻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不耐来,似乎在烦恼下一步该怎么走。片刻,他感慨般道:“沈提督和阿姐的感情真好呢,此番入宫,竟是先去见阿姐。” 沈玹一手搁在棋案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皇上都已知道,臣左右只需露个面走走过场,早来迟来又有何区别。” “天底下,也就只有沈提督敢这么同朕说话。”萧桓一手撑着脑袋,指尖把玩着棋子道,“阿姐的肚子瞒不了人,到时候一天天鼓起来,你该如何向外人解释?” 沈玹抬眼望向萧桓,并未说话。 他的眼睛高深莫测,萧桓猜不透,只警告他道:“若你假太监的身份败露,便是欺君罔上,难逃一死。” 沈玹嘴角轻轻一勾,道:“也可以不欺君,不罔上。” 萧桓迟疑道:“沈卿是何意思?” 沈玹整了整袖口,声音低沉:“皇上召见臣,就只是为了谈私事?” “好罢。”萧桓收拢思绪,认真地询问道,“听闻东厂从温指挥使的手底下抢走了一名细作,说罢,可有审问到什么?” “霍骘临死前通敌,萧万安亦投靠了北狄人。”沈玹屈指轻轻叩着桌沿,面色平淡地抛出了一个令萧桓胆寒的事实,“城中抓捕斩杀的细作只是十之一二,更有至少百余名高手隐藏在京师的各个角落……” 沈玹顿了顿,继而抬起一双锋利的眼来,“甚至是,皇上的身边。” 萧桓大为震惊,瞪大眼道:“这怎么可能?京师城门盘查严密,如此多的异族高手混入城中,不可能不被发现。” “去年底逼宫失败,霍骘领着少数亲卫仓皇逃走,而绝大多数锦衣卫则留在城中听候处置。当时皇上仁慈,只杀了几名作乱的千户和指挥使同知,其余人都招降收编进了温陵音的手里。温陵音初来乍到,对锦衣卫的人不甚熟悉,皇上能保证那些招降的锦衣卫里没有几个霍骘埋下的内奸眼线?” 沈玹一语道破关键,嗤笑道,“有了锦衣卫做内应,再加上霍骘和萧万安拱手相让的京师布防图,北狄人潜入乃易如反掌。” 萧桓脸色有些难看,攥紧了手中的棋子道:“萧万安现今在何处?” “还在查。”沈玹毫不避讳地问,“斩草不除根,皇上可后悔了?” 萧桓赌气道,“朕若是那种舍得斩草除根的人,第一个就该杀了你啊沈爱卿。” 沈玹嗤笑了声,意有所指道:“庸人制造敌人,智者结交朋友。” 萧桓问道:“沈爱卿是朕的朋友么?” 沈玹气定神闲的反问:“东厂近些年来也为皇上做过几桩大事,皇上觉得这些够不够得上朋友?” 萧桓一时无言,半晌才不服气道:“木已成舟,朕再不情愿也得叫你一声姐夫。”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不管是什么人,太贪心总是不好的,沈玹如此,萧桓又何尝不是如此?朝堂制衡,让锦衣卫和东厂相互牵制是再好不过的,更何况,锦衣卫的温陵音算是天子心腹,沈玹若想反,也得连皮带肉地扒下一层皮。 沈玹自然知道萧桓心里的小算盘,君臣之间就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是未到彻底戳破的那一日,在内忧外患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朕实在不甘心,连万里之外的蛮夷之族都敢欺负朕年幼。”萧桓抬眼望着沈玹,像是在乞求一个答案似的,“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狄人,一寸寸蚕食掉朕的肱股之臣吗?” “敌人在暗我在明,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引蛇出洞,方能瓮中捉鳖。”沈玹抬手捻起一枚黑子,轻轻按在棋盘上,方缓缓道,“只是,需要皇上稍稍配合。” 萧桓一怔,问道:“如何配合?” 沈玹抬眼,窄窄的一条阳光横打在他的眼睛上,折射出凌厉的光芒。 他说:“皇上,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萧长宁在洗碧宫前散了会步,不多时,便见沈玹从不远处的殿门内拐出来。 她笑着迎上去,问道:“和皇上谈好了?” 沈玹‘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问道:“累么?” “有点。”萧长宁道。 “我背你。” “不、不用!” “抱你?” “也不用,真的!” 沈玹拧了拧眉,随即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必顾及礼数,有本督在,无人敢议你是非。” 心间一暖,萧长宁好笑道:“请沈提督不要用这般深情的语气,说出如此狂妄的话啊!这种话一般都是史书中的大佞臣说的呢。” “本就是奸宦,长公主殿下一开始不也是这般认为的么?”沈玹低声翻着旧账,可眼里却是愉悦的。 萧长宁大窘,想起沈玹出现过几次的‘无常簿’,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把本宫得罪你的所有事情都记在无常簿上,时刻拿出来翻翻旧账罢?” 沈玹挑眉一笑,说:“是。” 萧长宁忽的停了脚步,憋了半晌,方抬手摊掌,掌心朝上五指勾了勾,“无常簿拿来。” 沈玹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说:“事关机密,不能给。” “本宫命令你拿来……唔!” 沈玹还握着她的手,索性倾身吻住了她。 “沈玹你不听话唔唔!” 又是一吻。 “别……有人!” 再是一吻。 萧长宁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一双湿润水灵的眼睛看他,唇瓣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因沈玹今夜不回东厂,方无镜只好和林欢一同进宫交换最新情报,谁只还没进洗碧宫的大门,便见沈提督和长宁长公主旁若无人地在宫外的红墙边卿卿我我,顿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顿感一阵甜蜜扑面而来。 方无镜一手捂住林欢的眼睛,啧了一声道:“小孩不能看,会长针眼的!” 林欢拼命地扒下方无镜的手:“为什么不能看。” 方无镜换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又被林欢扒下。两人索性你来我往地过起拳脚来,这下动静大到萧长宁都被惊扰了,想到方才那旖旎的一幕竟被两名下属看见,顿时脸颊一红,瞪了沈玹一眼扭头就走。 沈玹拇指轻轻蹭过下唇,似乎意犹未尽,转身朝方无镜和林欢眯了眯眼。 打得正起劲的两人觉察到了一股熟悉的杀气,顿时一僵,动作恍如定格,咔吧咔吧转动僵直的脖颈,直面沈提督的死亡凝视。 于是一刻钟后,林欢和方无镜老老实实地跪在厅中,挺身低头,安静如鸡。 “传本督命令,改变原有计划,城中暗访的番子原地待命,不可与北狄细作正面交锋。”沈玹的视线从正在给画卷染第十三层色的萧长宁身上扫过,这才落到两名下属身上,沉声道,“有了一个极好的诱饵,接下来便只需埋伏妥当,请君入瓮。” 安排妥当事宜,沈玹这才抬起下颌,威严道:“退下。” 方无镜在心里抹了把汗,忙道了声‘领命’,拽着林欢一路退出了大殿。 “都怪你偏要看,惹得厂督生气了。”方无镜拍了拍衣裳,捏着兰花指戳了戳林欢脑门。 林欢不服:“明明是你要同我打架,厂督才生气的。” “胡说!” “才没有胡说!” 方无镜气结,撸起袖子道:“要不要再打一架?” “好……”林欢愣了愣,小心翼翼地瞄了洗碧宫大殿一眼,小小声音地说,“出去打。” 方无镜也怕沈玹听见,亦用气音道:“好!” 两人鬼鬼祟祟地往外走,全然不见门外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正巧进门。 连着‘哎呀’‘哎呀’两声,林欢和那小宫女撞在一起,将她手中托盘里的锦缎凌乱撞得满地都是。 两人各自后退一步站稳。 小宫女惊魂未甫地拍着胸脯,抬眼见他们二人,瞪圆眼睛道:“你们干什么毛毛躁躁的?当心弄坏了给长公主殿下裁剪新衣的绸料。” 说着,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珠圆玉润的玉臂,蹲下-身拾捡布匹。 这小宫女银盘脸,新月眉,鼻尖几点淡色的雀斑,看起来俏皮又泼辣,正是吴有福的外甥女阿朱,前些日子才新调入萧长宁身边侍候,因而林欢和方无镜并不认得,只觉得这小丫头胆子大得很。 林欢皱了皱鼻子,似乎察觉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不像是花香,更像是食物散发出来的甘甜。 他循着味道闻去,阿朱刚拾起绸布起身,便见林欢凑过来一张白净可爱的包子脸,鼻尖几乎挨在她脸上,吓得她连连挑开两步,将绸布横档在胸前警惕道:“你做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林欢吸了吸鼻子,真诚道,“好像很好吃。” 阿朱张大嘴,而后腾地一下脸红了,大骂道:“登徒子!下流!” 林欢见她如此反应,呆呆道:“你为什么骂人?” “还为什么骂人?没打你已是看得起你了!”阿朱生气地说,“告诉你,我舅舅是东厂白虎役役长,你们这些番子别想轻薄我!” 一听是吴有福的外甥女,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方无镜这才慌了。 吴有福那胖子,别看平时笑眯眯的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实则记仇得很,若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外甥女被林欢这小傻子‘轻薄’了,非得在他们的膳食里下二两泻药不可。 遂忙解释:“阿朱妹妹莫要生气!你有所不知,林欢生来贪吃,对他而言,说一个人的味道好吃便是对她极大的赞美,他是在夸你呢!” “真的?”阿朱将信将疑。 “真的真的。”方无镜点头如捣蒜,又翘着兰花指给她拂去绸缎上的灰尘,极尽殷勤。 阿朱哼了声,脸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好奇,真如孩子似的性格,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上下瞄了一眼林欢,眼睛弯成新月:“原来你就是林欢?舅舅嘴中那个一顿能吃十个大肉包的神人?” 一听到大肉包,林欢咕咚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又有些饿了。 阿朱咯咯轻笑,丢下一句“还真是个傻子”,便擦过林欢的肩一溜烟跑了。 林欢皱着眉道:“她为什么骂我傻?” 方无镜给了他一个手栗子,骂道:“说你傻一点也不冤枉你!” …… 第二天清晨,萧长宁又是在清冷的被窝中醒来,榻上沈玹的位置早已空荡,不知是凌晨什么时分便悄声离了她出宫去了。 萧长宁躺在榻上放空了片刻,等待脑中的眩晕之感消失,这才推开被褥起身。 谁知一起身竟有些犯呕,她趴在床沿干呕了片刻,眼角瞄到身侧沈玹的枕头下放着一本熟悉的册子,不由一愣,将那册子从枕下抽了出来。 正是沈玹的无常簿。 咦?是出门太过匆忙,落在这儿了么? 萧长宁拿着那本写了大半的小册子,在看与不看间犹疑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心想:我就瞄一眼,如果真有机密便替他收好,免得被旁人瞧了去! 然而翻开一看,扉页上是端正的一行字:赠爱妻长宁。 字迹很新,带着松墨香,显然是几个时辰前新写上去的。 萧长宁一怔,而后才是欣喜,连反胃也不反了,噗嗤一声笑道:“原来是赠与我的啊。” 既然是送给她了,萧长宁也便再无顾忌了,堂而皇之地翻开观摩起来。 最开始的日期是甲申年十月十八,记录:今日入宫,意外听闻长宁与萧万安争吵,竟为东厂护短,甚为意外。 甲申年十月十九,记录:一夜,她的高烧总算退了。 甲申年十一月二十七,记录:遇刺,亲了她。长宁长公主为对食一事吃味,本督见之十分欢喜……又不知欢喜何来?竟整夜不能心静。 甲申年十一月二十八,记录:她说要同本督结盟。弱如蒲草,结盟何意?本督竟然应允了,也是匪夷所思。见她忐忑坦诚窃取‘宝贝’一事,又觉好笑,若非本督提前将阿七的物件安葬,险些酿成大祸,不知阿七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甲申年十二月初二,记录:她抱了本督,心甚愉悦。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记录:她今日十分勇敢,助本督斩杀虞云青,免除后顾之忧……本督又吻了她,情难自禁。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一,记录: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滋味。 乙酉年元月十五,记录:入骨缠绵,方知情深。 …… 乙酉年四月初八…… 萧长宁愣了愣,确定这个日期是昨天,不由心下一暖,定了定神才满怀期待地翻页。 乙酉年四月初八,记录:此生挚爱,吾妻长宁,念你千百回。 64第64章偷酒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沈玹亦早已沦陷。萧长宁合上无常簿,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 窗外晨光明媚, 鸟语花香, 又是甜香的一日。 …… 四月的夜深沉,笼罩着满城迟暮的芳菲。晴朗的夜空,漫天星斗如炬, 倒映在京师蜿蜒的城河中, 恍若一滩流动的星河。 月光柔和皎洁,锦衣卫北镇抚司大门的屋檐之上,越瑶支着一条腿大喇喇地坐在瓦楞间,手里提着一坛开了封的好酒, 衣襟上松松地别着一朵嫣红的石榴花,正望着十里长街灯海出神。 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她收回思绪, 循声望去,只见温陵音骑在一匹油黑的骏马上,正领着一队锦衣卫巡城。 火光微弱,光影模糊,温陵音的身影浸润在月色中,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仿佛一呼一吸都带着仙气似的。 巡逻的队伍到了北镇抚司门口, 正从越瑶眼皮子底下经过, 突然, 温陵音像是觉察到她的存在, 忽的勒马抬头,清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她,而后又落在她手中的酒坛上。 越瑶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像是一个死性不改的泼皮孩子犯错被当场抓住,下意识地将酒坛往身后藏了藏。 左右被发现了,不打招呼也不好,越瑶发挥厚脸皮的优势,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依旧笑嘻嘻地朝马背上的温陵音招手:“晚上好啊,温大人!好巧,你也巡城呢?” 她用了个‘也’字,好像自己不是在偷酒喝而是在值夜似的,掩耳盗铃。 不过温陵音并未像往常那般严厉苛刻,甚至连一句批评的话也未有,只是眉头皱了皱。 越瑶怕他生气……不,准确的来说她并不是怕,而是不想让他生气。 还未来得及思索心底的这种不舍和关照从何而来,一阵夜风席卷而过,越瑶胸襟前松松垮垮别着的石榴花便随风而落,顺着她身下瓦楞的坡度一路滚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嫣红的弧度,正巧坠入在温陵音的官帽上。 温陵音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那朵花,有一瞬的失神。 越瑶也怔住了。这花本是她在酒肆门前见着的,觉得好看,便辣手摧花摘了下来,谁知东风缱绻,竟将红花吹落,掉入了那不解风情的冷冰冰的温大人手里…… 他这副垂眸的模样,倒像是自己调戏了他似的。 越瑶没由来有些尴尬,索性借坡下驴,哈哈笑道:“巡夜辛苦,这花便送你了,温大人。” 越瑶呈一个大刀阔斧的姿态坐在青黛色的屋檐上,乌纱圆帽,窄袖武袍,身后是广袤如蓝布的夜空,这蓝布上又嵌着千万璀璨的星子,映着一轮八分圆的皓月,将她的姿态勾勒得洒脱明艳,一如手中这朵热烈红火的石榴花。 温陵音情不自禁地合拢手修长干净的五指,将那朵石榴花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 而后向身后的总旗打扮的瘦高锦衣卫道:“继续巡查,万事小心。” 总旗领命,一挥手领着夜巡的队伍走了,唯留温陵音一人一马伫立原地。 月色太美,可越瑶心生不妙。 果然,温陵音翻身下马,板着一张俊脸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不稍片刻,越瑶便听到了细微的窸窣声,似是有人在爬墙上屋檐。 果然不妙!越瑶抱起酒坛起身,想先溜为敬,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温陵音单手攀着鸟翼般翘起的屋檐,翻身上了屋顶,如惊鸿落地,披着一身的月光翩翩朝她走来。 那一瞬,越瑶竟有种心被人狠狠击打了一拳的感觉……实在是,月光下一身飞鱼服的温指挥使太好看了。 与沈玹那种凌厉张狂的俊不同,若说沈玹浑身带毒带刺,锋利阴狠无比,而温陵音的相貌则更柔和精致些,眉宇清冷,唇线时常紧抿着,像是一块温凉的璞玉,高贵而疏离。 因是刚翻过墙,此时他一丝不苟的衣襟有些松散,可手中的石榴花仍是完好无损的,像是一团火焰躺在掌心。 两人隔着几步远站在屋脊上,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这轻微的声响拉回越瑶的神智,她一手揉了揉发麻的胸口,一手将酒坛藏在身后,左顾而言他:“今天的月色真美啊温大人,哈哈哈……” 温大人并没有随她一起‘哈哈哈’。他似乎不怎么爱笑,只盯着越瑶看,淡色的瞳仁倒映着星河流转。 越瑶干咳一声,只好坦白:“卑职的伤已无大碍,实在嘴馋得很,便喝了小半坛。”说着,她老老实实地将剩下的一坛半上交,“喏,还剩许多呢,大人别责罚我渎职可好?” 温陵音总算开口:“你既已伤好,又在休假期内,小酌两口并无大碍。” 见他并无苛责之意,越瑶如枯木回春似的迸发出光彩,也不计较温陵音的冷了,热情地拉住他的手道:“喝酒赏月要两个人才有趣,温大人可赏脸与卑职对酌一杯?” 本是客套话,以为严于律己的温陵音定会拒绝,谁知他竟毫不迟疑地点头应允了。 “好。” 越瑶愣了一下,而后开心起来,心想温大人还是挺体恤下属的,也不似平日里见着的那般冷冰冰嘛。 越瑶率先在屋檐上盘腿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这才抬首对温陵音道:“条件简陋,还请大人席地而坐。” 温陵音眉毛轻轻拧起,视线落在她身侧的位置上,有些顾忌瓦楞上的灰尘。但他并未犹疑多久,便撩袍坐在越瑶身边,坐姿十分端正,掌心还托着那朵石榴花。 两只比巴掌略大的酒坛,一只喝了一半,一只还未开封,越瑶拍开封泥,将还未开封的那坛酒递给温陵音。 温陵音伸手接过。 “敬锦衣卫!”越瑶笑着与他碰了碰酒坛,发出清越的撞击之声,如月下涟漪荡开千里,也荡在了温陵音的心中。 温陵音用袖子擦了擦酒坛口沿,这才朝越瑶微微点头致意,仰首灌下一口烈酒,竟是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月光给他清冷的侧颜镀上了一层银光,饮酒之时,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丝酒水从唇畔溢出,又很快被他抹去。 脸不红心不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酒量这么好的吗? 越瑶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番,而后又与他碰了碰酒坛,弯着眼笑道:“敬温大人!” 这次,温陵音与她对碰:“敬越抚使。”似乎一口烈酒入喉,令他抛却了诸多繁琐束缚,神情也略微放松起来。 以前忙于公务并未发现,亦或是发现了,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与之对饮的人,越瑶竟头一次觉得京师的夜色如此之美,美得酒还未入肠,便已心醉。 越瑶的视线数次扫过他掌心的石榴花,终于忍不住问道:“温大人很喜欢石榴?” 温陵音饮酒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地别过头去,望着远处的灯火道:“还好。” 越瑶见过温陵音拔刀的样子,姿态敏捷老辣,且力大无比,与平时冷眼寡欲的模样大不相同。可随着与他的相处,越瑶发现了温陵音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譬如年少成名、谨慎威严的年轻指挥使大人,竟会如此呵护一朵娇弱的花。 他身上有着一股神奇的吸引力,越瑶越发好奇,托着腮问道:“那大人最喜欢什么花?” 温陵音垂下眼睫,带着清冷酒渍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两个字:“梨花。” “‘梨花带雨’的那种梨花?”越瑶哈哈大笑,打趣他留恋红颜。 温陵音露出不解的样子。 罢了,早知他是不解风情的,哪里懂得了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越瑶干咳一声,仰首望着星空道:“其实,卑职倒不太喜欢梨花。大嫂在官道边栽满梨树的那年春,塞北相继送来了大哥和二哥棺椁……”说着,她一顿,长舒一口气道,“唉,你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个作甚!来,敬明天!愿来日旗开得胜,铲除奸细!” 温陵音只是看着她,眼里似乎有往事翻涌,良久才归于平静。他端起酒坛一饮而尽,低声道:“敬来日。” 不知过了多久,两只空酒坛从檐上咕噜噜滚下,摔在地上碎裂成片。 一时兴起,越瑶有些摇摇晃晃地起身,微红着脸道:“温大人武艺卓绝,与属下讨教两招如何?” 温陵音依旧端正矜贵,脸上一丝醉态也无,应得爽快:“好。” 两人翻身落地,温陵音小心翼翼地将石榴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这才整了整衣袍挺立,朝越瑶伸出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越瑶也不客气,摆好姿势迅速出招,与温陵音快速过了几招拳脚。大多时候是越瑶出招,温陵音拆招。 越瑶一拳过去,温陵音侧身躲过,再顺势抓住她的手腕,说:“慢了。” 越瑶甩了甩脑袋,将那一点酒意甩出脑海,竭力保持清明道:“再来!” 又是一掌击出,被温陵音半路截住,再顺势一拉,将她整个儿拉入怀中禁锢住。越瑶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被单手反扭在身后,背靠着温陵音的胸膛,怎么也挣脱不得。 越瑶索性曲肘朝后一顶,谁知又被温陵音一掌包住化了力道。 “不打了不打了。”越瑶干脆道,“我认输啦温大人!” 身后,温陵音并没有立即松开,依旧保持着锁住她的姿势两人前胸贴着后背,带起一股莫名的燥热。 “温大人?”越瑶疑惑,稍稍拔高了音调。 温陵音这才回神似的,放手松开了她。 越瑶揉着略微酸痛的肩,夸张地奉承:“不愧是温大人,身手非凡,卑职甘拜下风!” 谁知温陵音却并不开心,反而有些懊恼的样子,清冷道:“再来一次。” “哈?” “再来一次,我让你赢。” 明白了温陵音的意思,越瑶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属下只是想过一过瘾,输赢并不重要。而且你看,已经快子时了,你快回去歇着罢。” 温陵音没再说话,有些落寞地垂下眼,转身走到石桌边,又将那石榴花捧在手心。 越瑶酒意上头,有些犯困,便朝温陵音挥挥手道:“明日见,温大人。” 说罢,她打着哈欠转身,打算回北镇抚司的寝房睡觉。 谁知走了两步,身后也跟着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身后之人也停下脚步。她再次前行,身后的脚步声也紧跟着不急不缓地响起…… 眼瞅着到了寝房门口,越瑶实在忍无可忍了,回身疑惑道:“温大人,你总跟着卑职作甚?” 身量修长劲瘦的年轻指挥使大人手捧石榴花,如青松般挺立在积水空明的月色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可眼里分明有希冀。 迷路了? 越瑶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出府的路在那边,大人走反了。” 闻言,温陵音皱起眉头,竟透出几分落寞可怜。半晌,他不理会越瑶的反应,径直越过她进了寝房,在房中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石榴花,一副就要赖在这过夜的模样。 “哎?”越瑶被他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模样吓到了,挠着后脑勺道,“什么情况!” 要是第二天早晨让下属看到两个上司厮混在一起,便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温大人?温大人!” 越瑶进了门,伸手在温陵音眼前晃了晃。 黑暗中,温陵音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神色如常,但一双清冷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瞳仁微微涣散…… 越瑶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愕然道:“温大人你……你该不是喝醉了吧?” 65第65章松香 温陵音醒来的时候, 天已大亮。温柔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在他的眼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粉。 他睁开眼, 瞳仁在阳光中呈现出极为剔透的琥珀色。似是被光线刺激, 他眯了眯眼,抬臂挡在眼前,想要起身, 却因宿醉的头疼而闷哼一声。 “哎呀温大人, 你醒啦!”榻边猝不及防凑过来一张明艳的脸,越瑶手撑在床榻上看他,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越瑶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衣, 乌发披散着,鬓角还带着湿气, 应是刚梳洗完毕……温陵音怔了怔, 目光越过她的肩环顾周围陌生的摆设,眼中的清冷渐渐化为讶然,猛然挺身坐起。 兴许是起得太急,他扶着额微微皱眉,问道:“这是在哪?” “我的寝房啊。”越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床榻,“我的床。” 温陵音有了短暂的失神。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纯白的里衣,又看了看越瑶居家的妆扮, 耳尖缓缓浮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浅红。 良久的沉默。 温陵音垂着眼睫, 手指轻轻攥着被褥, 嘴唇几度张合, 最终只是迟疑地吐出两个字:“我们……” 越瑶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温大人昨夜喝醉了,怎么也不肯回家,非得在我这儿就寝不可。那时时辰太晚了,我也拗不过大人,只好忍痛将床榻让给大人安睡……哦对了,这衣裳也是我给你脱下的。” 温陵音倏地抬眼看她。 越瑶逗他:“温大人昨夜真是……”说罢,挤眉弄眼一番。 温陵音手指攥得更紧了,似乎在隐忍什么。 越瑶这才放过他,哈哈笑道:“逗你玩呢大人!当时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若是被下属瞧见了恐生事端,于是我便自作主张给大人褪了外袍,其他不该看不该脱的,我可都没碰!” 回想起昨夜温陵音的模样,越瑶顿觉有趣。他喝醉了倒也听话,像个乖娃娃似的任人摆布,给他宽衣时,让他抬手就抬手,让他转身就转身,一直用那双清冷迷蒙的眼睛盯着越瑶,眼底有浅浅的期待。 可温陵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同越瑶在屋脊上饮酒,她问他喜欢什么花,他望着她说,喜欢梨花…… 见自己没有失态之处,温陵音浅浅地舒了口气,掀开被褥起身穿好靴子,将榻边揉成一团的官袍拾起来抖开。 精致威严的飞鱼服起了微微的皱,令他十分不舒服,若是让同僚官员见了,指不定得弹劾他亵渎官袍。 见他抱着起皱的官袍站在原地沉思,越瑶忙不迭道:“我给大人熨一熨!” 说着,越瑶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抱走了他怀里的衣物,步履轻快地出了门,不多时便拿了一只盛有木炭的铜熨斗进门。她将衣裳搁在案几上摊平,用受了热的铜熨斗一寸一寸将衣裳的褶皱烫平,手法娴熟。 别看她平时粗枝大叶像是大老爷们儿,做起这种细活来也是得心应手,神情极为认真。 案几上,还放着昨夜摘来的石榴花,有些蔫了,但仍是红得热烈。 温陵音穿着纯白的中衣站在越瑶身后。有金色的晨光从窗棂外斜斜射入,打在她线条流畅的侧颜上,乌发自耳后垂下,在阳光中折射出缕缕金光,此时的越瑶有着与做男子打扮时截然不同的柔和美丽。 温陵音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清冷的眸子也跟着染上了阳光的温度。 似是想到了什么,越瑶忽的噗嗤一笑:“昨夜大人醉得厉害,我扶你上榻宽衣之时,大人还攥着我的手硬要与我同睡呢。” 哐当—— 一声轻响,越瑶回首一看,只见温陵音险些碰翻了凳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愕和窘迫。 他极少有这般手足无措的失态模样,越瑶顿觉好笑,端着冒着轻烟的熨斗调笑他:“温大人平日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端方君子模样,谁知醉了酒竟是这般风流不羁。” 温陵音扶稳凳子,面色依旧清冷,只是耳尖泛着可疑地红,喉结几番滚动,方道:“我醉了,不记得自己当时做过什么。”说罢,他又低声补上一句,“如有冒犯,实在抱歉,我……” 他拧着眉,似是对自己酒后失态的行为十分懊恼厌恶。 越瑶生怕他接下来一句就是“我愿意按军法自罚二十鞭”,便忙打断他:“不冒犯不冒犯!只是昨夜的温大人太过陌生可爱……” 听到‘可爱’二字,温陵音不悦地皱起眉。 越瑶一直在拿眼睛瞥他,自然觉察到了他的小情绪,便忙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再说,我也是习武之人,谁能冒犯得了我?” 说着,她放下熨斗抖了抖衣裳,将还带着热度和松木香的衣袍递到温陵音面前,笑得两眼弯弯:“给。” 和温陵音不同,越瑶很爱笑:爽朗的笑,讨好的笑,明艳的笑,张扬的笑,还有偶尔露出点狡黠的笑,好像心中永远不会有阴霾。 可温陵音分明是见过她的眼泪的。 如今回忆起来仍是心尖颤动,殊知永远笑着的人哭起来,才是最惹人心疼…… 袍子罩在身上,温陵音扣好腰带,修长的指节整了整两片雪白的衣襟,说话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严肃,只朝越瑶深深地一点头,说:“叨扰了,越抚使。” 他戴好官帽,拿起绣春刀离去,一同带走的还有桌上那朵蔫了吧唧的石榴花。 今日天气晴好,萧长宁一早用过早膳便在蒋射等人的陪同下出门散心,一路莺莺燕燕春光明媚,情不自禁便走到了承天门。 承天门侧便是越瑶的北镇抚司,萧长宁走了小半个时辰已有些累了,正巧想念越瑶,就想着顺道去和她打个招呼。 谁知才走到北镇抚司门口,刚巧见一个身着飞鱼服的年轻男子迎面从里头出来。 飞鱼服不是什么人都能穿得起的,萧长宁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年轻锦衣卫,心想:身高腿长,似乎长得挺不错。 只是这名锦衣卫似乎有些失神,直到走到萧长宁身前了才回神,侧身退到一旁,抱拳行礼道:“臣锦衣卫指挥使温陵音,见过长公主殿下。” 哦,原来这就是温陵音。 的确生得不错。萧长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已在心中做出了评论:可就是太冷了,她还是更喜欢沈玹的模样。 不过,这种冰山美人般的男子,倒和越瑶那跳脱的性子十分般配。 思及此,萧长宁的脸上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温指挥使认得本宫?” 温陵音飞快地抬起一双清冷美丽的眼睛来,扫视她身后寸步不离的番子,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殿下一身华服,自然身份不凡,且能让东厂番子如此重视,稍加推测便能明了。” 萧长宁点了点头:也够聪明。 “这还未到交班的时辰,温指挥使便礼贤下士,独自亲临越抚使的北镇抚司,如此兢兢业业,倒是世间少有。”萧长宁眯着眼睛笑,话题一拐,拖长语调道,“指挥使大人对越姐姐,可还满意?” 温陵音疑惑地看她。 萧长宁却是笑着指了指他的衣裳,别有深意道:“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松炭香,越姐姐最喜欢用它来熨烫衣裳。”说罢,她笑着与温陵音擦身而过。 温陵音仍站在原地,恍如定格。良久,他才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衣襟,仿佛连指尖也染上了那淡淡的馨香。 萧长宁与越瑶自小交好,她进北镇抚司是无人敢拦的,故而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中庭,唤道:“越姐姐?” 越瑶刚换好官服武袍,正将帽子往头上戴,从廊下匆匆奔来道:“哎呀我的小祖宗,您来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 “怎么,怕本宫打搅你和温指挥使的好事?”萧长宁凑上前去,神神秘秘地对越瑶道,“你们昨晚怎么回事?好像有故事呢。” 越瑶哈哈哈地直摆手,不以为意道:“臣和他能有什么故事?殿下又胡说了。” “还想瞒着本宫?既然没有故事,那为何他一宿未归,清晨才从你这离去,身上还带着你最喜欢的松香?” “殿下怎知他一宿未归!?” 越瑶是个直肠子,一诈便诈出来了。萧长宁顿觉好笑,伸手点着她的额头道:“诈你的,谁知你竟承认了。” 越瑶登时无言。 半晌,她解释道:“不是这样,臣昨夜与他赏月,痛饮了一夜的酒?” 萧长宁佯装惊讶的样子,抬袖掩着嘴道:“孤男寡女,上司下级,赏月饮酒?” “哎,也不是那样!”越瑶这样那样了半天,倒把自己给绕糊涂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他喝醉了酒,赖着不肯回家,臣便让他睡这儿了……殿下这样看着臣作甚?他睡房中,臣睡的书房,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萧长宁反而叹了口气,为温指挥使的情路堪忧。 “方才在门口,本宫见着温指挥使了,确实是个俊俏又威严的小郎君。” 越瑶立即道:“是罢?我就说他生得不错。” 萧长宁继而道:“虽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却与那些纨绔大不相同,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 越瑶赞赏地点头:“是呀是呀,温大人年少有为,大家都很服他。” “所以,”萧长宁实在受不了越瑶的粗枝大叶了,停下脚步转身瞪着她,“这样好的男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出两个,昨夜那么好的机会,越姐姐怎么就放过他啦?” 越瑶一愣,揉着鼻尖纳闷道:“放过他什么?” 萧长宁憋着一口气,半晌才泄气道:“算了,盼着你这榆木脑袋开窍还不如盼着沈玹早些回来。” “沈玹?”越瑶总算能接上一句话了,抬手正了正官帽,道,“下旬皇上要携皇后出游,这么大的事,沈提督可有得忙呢!” “皇上皇后出宫游玩?”萧长宁一怔,问道,“本宫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昨日才决定的。”越瑶道,“也不知皇上受了什么刺激,朝堂之上不顾百官的劝阻,非要同皇后去月牙湖垂钓赏荷。” 66第66章相见 回洗碧宫的路上, 萧长宁一直在想萧桓出宫游玩之事,总觉得这事似乎并不是萧桓临时起意, 倒像是有何预谋似的。 听越瑶的语气, 沈玹应该也参与其中了。难怪近来总是看不见沈玹的影子,莫非在忙着这事? 萧长宁靠在辇车上,总觉得不太放心, 便撑在辇车的扶手上侧身问蒋射:“蒋役长, 你们东厂是在筹划帝后出宫一事么?” 蒋射护在她身侧,并未说话,只露出些许为难之色。 萧长宁又问:“那城中北狄细作一事,可是尘埃落定了?” 蒋射依旧保持沉默, 只摇了摇头,目不斜视。 萧长宁有些颓败, 叹了一口气道:“摇头是何意思?唉, 罢了罢了,你本就不善言辞,不能说便不说罢,不为难你了。” 可是,她真的很想沈玹啊。 说来也巧,兴许是心有灵犀,坐在辇车上的萧长宁不经意间抬眼, 刚好看见远处有一队东厂番子从文昭阁侧门走出,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白蟒袍, 行动间步履生风、威风凛凛, 不是沈玹是谁? 萧长宁心下一喜,忙撑起身子唤了声:“沈玹!” 可双方距离有些远,沈玹脚步又快,他似乎没听见。 眼瞅着沈玹的背影渐行渐远,萧长宁实在焦急,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哪怕是问他一句这两日过得可好也行。想到此,她慌忙道:“蒋役长,停车,快!” 辇车还未停稳,萧长宁便搭着阿朱的手臂下了车,踉跄了一下,很快站稳了身子,朝那队步履匆匆的番子快步走去。 尤嫌脚步太慢,她索性稍稍提起褶裙,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惹得两个宫婢在后头心惊胆战地喊道:“殿下!殿下您慢些,当心身子!” 萧长宁满心满眼都是沈玹渐行渐远的背影,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宫女在喊些什么。眼看着沈玹一行人拐过宫墙,萧长宁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可宫墙拐角处空荡荡的,唯有簌簌的枣花随风飘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哪里还有沈玹他们的身影? 奇怪,方才明明见他们拐进这侧门来了,怎么不见了? 萧长宁鼻尖有汗,呼吸急促,眼中的欣喜和期许渐渐化为失望。 正懊恼着,侧门后忽然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来不及惊呼,接着,某人的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略带责备地说:“都是快做娘的人了,怎么不注意些?跑得这么急促作甚,嗯?” 萧长宁鼓噪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抱住沈玹,将脸埋在他胸膛蹭了蹭。萧长宁的脸颊蹭过他肩上凸起的暗色蟒纹刺绣,闻到他身上令人心安的味道,仿佛连风都变得平和起来。 盘虬般纠结的粗壮枣树下,枣花随风而落,飘在他们的发间和肩头,微痒。 萧长宁的心也酸酸痒痒的,喟叹般道:“本宫可算追着你了!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沈玹大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揉了揉,低沉道:“也没有多久,离上次分别也才两三日。” “才两三日吗?”萧长宁抬起头来,眼中有灵动的光,“你留下的那本无常簿,本宫都来来回回翻看七八遍了,总觉得时辰漫长煎熬,没想到才分别两三日而已么。” “宫外不太平,厂中事务颇多,来不及日日见你。”说着,沈玹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含着她的唇瓣辗转吸吮,又探出舌头长驱直入顶弄。 静谧无人的角落,唯有细碎动情的呜咽伴随着枣花飘落。 长长的一吻毕,沈玹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覆在她耳畔哑声道:“我不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想你。”明明是有公务在身,但一听到远处她的呼唤,他的心便叫嚣着要奔向她的身边。 “本宫听说你要护送皇上和皇后出宫赏荷,这事怎么回事?”一提起宫外不甚太平,萧长宁便想起了越瑶说的话,忍不住担忧道,“桓儿不像是冲动的人,此番他不顾百官劝阻,坚持要同皇后出游,可是另有计划?” 沈玹只望着她,道:“长宁,北狄在京城闹事已有月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们要以身做饵,引他们出来?”想通了其中的关卡,萧长宁大惊,压低声音道,“这太危险了!本宫不许你和桓儿冒险!” “这个决定是皇上亲口同意的。”沈玹摸了摸萧长宁的脸,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着坚定,“你要信我。” 萧长宁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凝视沈玹的眼睛,伸手抚了抚他锋利的眉眼,问道:“你到底同桓儿说了什么?” 沈玹微微讶然。 萧长宁道:“本宫知道自己有身孕的事情不可能瞒一辈子,少则两月,多则数月,迟早会公之于众……你冒险行事,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做打算?” 沈玹反而笑了。他穿着一身东厂的服饰,笑起来有些坏,颇有几分邪气的佞臣气势。 他说:“照顾你们母子,让妻儿没有后顾之忧,是我应尽的责任。” 萧长宁便知自己猜对了。沈玹约莫是想兵行险招,在拔除奸细上立下大功,好有底气来面对将来那场更大的风波……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若萧桓有个三长两短,沈玹别说是立功,甚至会背上惑主的千古骂名。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沈玹却是再次俯身堵住了她的唇,将她的千言万语尽数化成缠绵的热吻嚼碎在唇舌间。 沈玹从她嘴中撤出,又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唇,将手覆在她的小腹道:“肚子长大了些不曾?” 萧长宁被他弄得双颊发烫,一时也忘了该说些什么,只红着脸好笑道:“才三个月呢,还不显怀。” 沈玹笑道:“以后就能慢慢陪着你们长大了。”说罢,他在萧长宁发间落下一个轻吻,“好生照顾自己。” “你要走了吗?”萧长宁拉着他的衣袖。 沈玹微微颔首,眼神的热度已褪去,恢复了冷静。 萧长宁舍不得他,可又不想束缚他,成为他的牵绊。片刻,她垂着头松了手,认真叮嘱道:“本宫用你买的黛蓝画了锦绣山河,想你的时候本宫便画画它,画了好几天。” 她抱了抱沈玹,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像一只索求安抚的猫儿,“等你回来,便赠与你当做回礼。” 沈玹更用力地环住她,沉声道:“好。” 萧长宁站在枣树下,望着沈玹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 正难受着,沈玹忽的停了脚步,而后转身朝她快步走来。 在萧长宁惊讶的目光中,他去而复返,长臂一伸扣住萧长宁的后脑,赠与她一个绵长热烈的分别吻,这才眸色深邃地望着她,暗哑道:“今日没有无常簿,便亲口说与你听。” “我的思念与你同在,长宁。” 说完这句,他才转身真正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萧长宁仍在枣树久久伫立,连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枣花都未曾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嘴角有淡淡的微笑,眯着眼摇了摇脑袋,抖去满身的枣花,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侧门转出。 而后愣住了。 蒋射和两名番子负着弓箭,正倚在门口看她,而冬穗和阿朱则站在三步开外,抿着唇忍笑。 萧长宁微窘,问道:“你们站在这,都听见了?” 蒋射和侍从们不约而同地点头。 萧长宁顿时呼吸一窒,已经没脸问他们都听见了什么。 见她不说话,冬穗还以为她生气了,忙跑过来道:“殿下别生气,我们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才跟过来的。” “别说了。”萧长宁难得在下人面前丢脸,给了宫婢们一个眼神,吩咐道,“今日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不许再提,明白了?” 冬穗忙不迭点头,阿朱眯着月牙眼笑道:“奴婢们早忘了!殿下,回洗碧宫吗?” 萧长宁想了想,道:“去养心殿罢,本宫去见见皇上。” 到了养心殿,萧长宁才发现皇后梁幼容也在。 殿中窗边,萧桓与梁幼容并肩而坐,正低声耳语着什么。大多时候是萧桓在说,而梁幼容一直比较安静,只望着窗外的绿荫出神,见她兴致不高,慢慢的,萧桓嘴上的笑意淡了不少,望着她沉吟了片刻,又很快打起精神来,强撑着笑继续同她闲谈。 有小宦官进去通报,萧长宁站在门外笑道:“哎呀,看来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萧桓一怔,随即起身道:“阿姐哪里的话,快请进。” 萧长宁也不客气,进来坐在萧桓和梁幼容的对面,问道:“见锦衣卫和东厂忙碌部署,本宫这才知道皇上要携皇后出宫游玩。听闻月牙湖的景色极美,可惜本宫身子不争气,否则必然也是要央求着一同前往的。” 闻言,萧桓望了梁幼容一眼。 那一眼十分复杂,像是不舍,又像是乞怜,可能还有些许说不明道不尽的伤感。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很快恢复了常态。 67第67章结盟 萧长宁的视线从梁幼容和萧桓之间扫过, 气氛微妙,又不好当着两人的面询问, 只笑道:“出去散散心也好, 只是宫外不比宫中太平,要多多警惕小心。” “朕会小心的。”萧桓点点头,又看向梁幼容, 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笑道, “何况,还有皇后在。” 梁幼容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望向萧桓。 “臣妾并不想在此时出宫垂钓。”梁幼容忽然开了口,一向镇定的眼中隐隐浮现忧虑, 低声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后……” “陛下不必多言。陛下对臣妾的好, 臣妾都记在心里, 只是京师患难未平,还望陛下以国事为重。”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起身行了个礼道:“臣妾还要习武做功课,恳请告退。” 望着梁幼容离去的背影,萧桓眼神黯了黯,起身想要去追,又怕将萧长宁一个人丢在这儿不合适, 便转过脸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阿姐……” “皇后嘴上不说, 但心里却是在担心你呢。”萧长宁很大度地笑了笑, 对萧桓道, “快去追呀,不必管我。” 得了允许,萧桓这才快步朝着梁幼容的方向追去。 梁幼容并未走得太远,她似乎料定萧桓会追上来似的,只屏退了宫侍,孤身站在养心殿外的长廊下出神。 萧桓握了握拳,放缓脚步走了上去,伸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梁幼容刺绣精美的袖边,小声道:“容姐姐,你生气了?” 他唤她‘容姐姐’的样子真是惹人疼爱,梁幼容仿佛又想起了当年的初见与誓言,心中不由地一软。她摇了摇头,转过身望着萧桓,自从去年年底宫变之后,两人诸多身不由已,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认真地看过这个年少隐忍的帝王了。 “臣妾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担心。”梁幼容垂着眼睑,望着那只攥住自己袖子的手,“北狄之事,即便臣妾身处深宫亦有所耳闻,此时出宫游玩并不合适。” “可是,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去宫外吗?” “臣妾虽向往自由,但并不愿陛下为博红颜一笑而背负昏君的骂名。” 她眼中的担忧太过明显,萧桓见了,反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到眉眼弯弯,仿佛又是去年宫中池边初见的懵懂少年。他说,“朕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听你这么说,险些又要动摇了。容姐姐为朕牺牲太多,朕就是为你做一日昏君又何妨?” 梁幼容轻轻摇头,并不赞许。她凝望萧桓许久,这才缓缓伸手,迟疑地抚了抚他清秀的眉眼。梁幼容的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道:“陛下,臣妾曾经的确是想过……要与你扶持到老。” 说着,她闭了闭目,复又睁开,眼里有粼粼波光:“可是我们都太年少,而一辈子,又太长太长。” 他们身处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太容易心动,也太容易冲动,曾经的喜欢终究难敌殊途鸿沟。萧桓的睫毛颤了颤,只笑笑不说话。 梁幼容望着他道:“皇上放臣妾独自出宫便可,臣妾会成为你的利刃,为你披荆斩棘。” 萧桓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抬起头来笑道:“容姐姐,朕能牵一牵你的手吗?” 梁幼容一怔,随即不太自在地将手拢进袖中,低声说:“臣妾的手并不柔嫩。”常年习武练剑已让她的手掌有了微微的薄茧,虽然不至于粗糙,但绝对比不上其他贵族女子的手柔软白嫩。 萧桓并未放弃,只轻轻地攥住她的手腕,而后往下顺势握住了她的指尖,笑得很是满足:“可是,唯有容姐姐的手能让朕安心。” 不知为何,梁幼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即将崩塌,溃不成军。 帝后出宫的日子就定在四月底,那时月牙湖正是荷叶田田,红莲初现花苞的时节,放眼望去,莲叶如碧波摇曳,鸳鸯水鸟双宿双飞,算得上京师城郊一大盛景。 可萧长宁是没机会去观摩帝后出游的空前盛况了,这几日她虽然不再反胃,身子却乏力得紧,小解频繁,腰也时常酸痛,加之天气越发炎热,她浑身都是懒骨,更加不想出门走动。 每日晒晒太阳看看书,倒也不难捱。出游前一日,萧长宁正倚在庭中阴凉处的藤椅上看书,初夏的阳光还不算炙热,晒得人昏昏欲睡,她看了十来页便打起了瞌睡,索性将书合拢,手掌枕在脸颊下,如婴儿般侧身蜷在藤椅上小憩。 正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有脚步靠近,接着阳光淡去,一大片阴影笼罩了她。朦胧间感觉脸上传来湿湿痒痒的触感,扰得她不得安宁。萧长宁皱了皱眉,并未睁眼,还以为是阿朱在给她擦脸,便含糊道:“阿朱,别闹……” “喵~” 一声熟悉的猫叫将她的神智从周公处拉回,萧长宁睁眼,正巧对上琥珀那张毛色斑斓的脸。琥珀亲昵地喵呜着,身子蹲在她胸口,湿润的鼻尖在她脸上蹭来蹭去。 萧长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而后顺着琥珀背上那只撸毛的大手望去,正巧对上沈玹含笑的眼眸。 “本宫是在做梦么?”萧长宁眼里才残留着惊愕,可嘴角的笑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伸手将肥了一圈的琥珀挪开,起身环住沈玹的脖颈。感受到他身上阳光的温度,她笑了笑,“太真实了,不像是梦啊。” 沈玹说:“来看看你,顺便将丑猫带来给你作伴。” 被说成‘丑猫’的琥珀不服,示威般喵呜一声。 沈玹并不理会琥珀的无理取闹,只伸手环住萧长宁,两人双双倒在狭窄的藤椅上,将藤椅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面临肢解。 但萧长宁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只仰首迎上了沈玹的唇。 被主人‘遗弃’的琥珀在一旁喵喵直叫,似是抗议,用小爪子挠着沈玹的皂靴,无果。 两人吻得热烈缠绵,藤椅吱呀吱呀,惊起了花架上的数只鸟雀。 “明日就是皇上出游的日子,本宫以为在事情结束之前见不到你了。”萧长宁唇色艳丽,泛着水光,微笑着望着沈玹,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着呼吸,心中空荡的地方瞬间被填满,连空气都仿佛散发出甜蜜的芬芳。 沈玹抚了抚她的脸颊,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听闻女子怀孕会圆润些,你怎么反倒清减了不少。” 萧长宁伸指点了点他隐藏在衣领下的喉结,小声哼哼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兴许是太想你了。” 沈玹目光倏地变得深邃起来,像是一汪幽黑的深潭。他捉住萧长宁不听话的手,低声警告:“别乱动,我已忍了太久。” 萧长宁默默抽回作乱的手指,果然不敢再动。 两人静谧地依偎了片刻,萧长宁问道:“明日都准备好了么?” 沈玹轻而低沉地‘嗯’了声,呼出的气流撩动她的耳朵,微痒。 萧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感叹道:“本宫越发觉得桓儿和你很是相似。” “有么?” “有。虽然两人的气场不尽相同,一个绵里藏针,一个锋芒毕露,可你们骨子里的狠却是一样的,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可以以身做饵。” 沈玹并不反驳,只低声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夸奖。” “谁夸你了?”萧长宁恼羞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和桓儿都要平安归来,若敢负伤,我饶不了你!” 沈玹挑眉,反问道:“如何饶不了我?” “我便,我便……”萧长宁想了半天,最后只弱声来了一句,“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了。” “那不成。”沈玹轻轻捏着她的下颌,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语气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狂妄,“殿下若不理本督,本督就只好将殿下绑在本督身边,直至殿下愿意理本督为止。” 然而萧长宁已不怕他了,哼了声:“你敢!” 沈玹轻笑,压低嗓音道:“自然不敢,我舍不得。” 两人闲聊了一刻多钟,沈玹便起身要走。 “过了这几日,便可天天陪你。”沈玹吻了吻她的眼睫,“委屈你再等等。” 萧长宁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腻歪不通情理,强压住心头的不舍,轻轻颔首道:“那好罢。你万事小心!” 她嘴上说得豁达,可眼神却藏不住心事,格外令人心疼。 第二日清晨,东厂和锦衣卫的两支队伍便护送着帝后的马车出了宫。 他们出门的天气不算好,云墨低垂,闷热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似有大雨将至。沈玹和温陵音一左一右护着明黄垂帘的马车,方无镜和越瑶分别领着厂卫紧跟其后,而马车内人影憧憧,隐约可看见帝后穿着朱红的常服坐在车内,面容却看不真切。 出了午门,宫墙和京师城门之间还隔着阡陌交通的市坊,这里鱼龙混杂,最容易滋生意外。 沈玹眉目一沉,抬手示意身后的方无镜:“戒备。”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并非多余,队伍刚驶入琳琅街不远,忽见远处屋檐上寒光一闪,接着,数十支羽箭如雨般破空而来,越过厂卫,径直射向马车车内! 呵,果然上钩了。 “护驾!” “保护皇上!” 随着侍从们的惊呼,沈玹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被钉成刺猬的马车。温陵音也在看马车,两人冰冷的视线在空中交织,如利刃相撞擦出火花无限,又互相错开。 屋檐上的刺客如一群寒鸦腾身跃起,已然发动进攻。 背映着苍穹狼烟,成败在此一举。沈玹勾起嘴角,缓缓抬起下颌对温陵音道:“与本督结盟,如何?” 温陵音没说话,只沉默着抽出佩剑,策马行向沈玹,而后在沈玹沉稳的目光中,将剑刃斜斜举向头顶。 沈玹会意,亦横手举起佩刀,刀刃与温陵音的剑刃相抵,在空中形成一个十字形。 所有的厂卫都瞧见了,俱是抽出刀剑指向空中。马车内,一身朱红绣金龙袍子的少年伸手攥住自己面前的一支流箭,嘎嘣嘎嘣嚼着松子糖,含糊道:“哎呀,厂卫结盟了,这可是千古头一遭。” 68第68章玲珑 明黄的马车已被钉成了筛子, 破破烂烂的垂帘随风飘动,隐约露出了里头的帝后身影, 良久未有动静。不过在刺客们看来, 马车尚且被钉成了这样,里头的皇帝皇后多半也是活不成了。 “中原皇帝已死!”百来名黑衣刺客如寒鸦伫立屋檐,将街道上的厂卫团团围住, 齐声喝道, “锦衣卫和东厂速速投降,狄王可饶你们一命!” 沈玹和温陵音各领着一百厂卫,岿然不动。 屋檐上的北狄刺客额角冒汗,一位首领模样的人缓缓抬手, 示意弓-弩手准备,轻蔑道:“哼, 不知死活。” 可他话还未落音, 破烂的钉满箭矢的马车忽的晃动了一下,疾风荡开垂帘,里头的两条人影缓缓站起身来。 “将军,不太对!” “怎么可能!” 那位刺客首领到底见多识广,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倒竖的眉毛上滴落汗珠,沉声道:“有诈, 快撤!” 但为时已晚。 强大的刀刃之气掀开马车车盖。车中, 欢一身朱红绣金的袍子, 手握双刀孑然而立, 咬着糖笑道:“不好意思,车中并非皇上,而是你们的林欢爷爷!” 原来,马车中坐着的并不是真正的皇上和皇后,正是由林欢和越瑶手下的一名女锦衣卫假扮而成,为的就是布下诱饵引敌上钩。 林欢少年气颇足,身形与萧桓相似,远远地坐在车帘后时还真有几分真假难辨。但他一站起身来,气势全然变了,哪怕嘴里含糖像个小孩,眼神却如同浸透了杀气般凌厉如刀,颇有几分沈玹的气场, 林欢提刀一跃而起,攀上屋檐道:“玄武役随我上!” 多亏锦衣卫提前开道清场,此时双方厮杀,并未殃及太多无辜百姓。越瑶一刀将刺客斩落,又淡然地将脸上的鲜血抹去,对身旁同样浑身浴血的温陵音道:“温大人不必亲自动手,就交给卑职罢!” 面对强敌,越瑶不似往常那般戏谑爱笑,神情是极为认真的。然而温陵音并未听从她的建议,只一剑擦过她的肩膀刺去,将她身后试图偷袭的刺客斩杀,这才淡然道:“不需要,退后。” 温陵音在战场的模样比往日更加冷漠严肃,压迫感极强,越瑶竟然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站稳。 那群刺客已被沈玹的番子和锦衣卫联手逼至死角,却并不慌乱,而是在街道间有节奏地穿行。沈玹策马砍杀数人,目光阴冷地望着穿梭在街道的刺客,转而对温陵音道:“情况不妙,要小心。” 温陵音点了点头,拍马向前,谁知才跑了数步,他座下的骏马突然发出痛苦的嘶鸣,马脖子上一条血痕隐约可见,随即鲜血狂喷,竟像是被人凭空用看不见的利刃割断了马脖子似的。 马儿倒地,温陵音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温大人的马是怎么了?”这一幕太过诡谲,越瑶惊愕地望着那匹抽搐着倒在血泊里的马,脖子上伤口细长,像是被利刃割断了经脉。她道,“沈提督,你看见是谁出手斩杀了温大人的马吗?” 沈玹沉吟片刻,方道:“没人出手。” 好在温陵音身手敏捷,即便从马背跌下,也并无狼狈,只是就地滚了一圈,很快以剑撑地稳住身形……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似是有所顾忌般不动了。 接着,越瑶看到他左臂的衣裳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小臂淌下,很快染红了半只手背。 “这是怎么回事!”越瑶拧眉低喝,方才她完全没见到任何人出手,可温陵音的臂膀却血流如注! 心中没由来一慌,越瑶砍倒拦在自己面前的一名刺客,随即快步冲上前去,试图将被‘看不见’的敌人困住的温陵音解救出来! “慢着!”一把细长的刀刃横在越瑶面前,拦住了她微微慌乱的脚步。沈玹沉声道,“街道上布满了北狄特有的暗器,你看。” 仿佛印证他这一番话似的,云翳初开,有淡薄的阳光透过乌云洒下,街道上闪现出丝丝缕缕交错的银光,竟是一根根绕在街道两旁的银丝。这种银丝坚韧且锋利,可吹毛断发,且极难被肉眼所察觉,是北狄极为阴险的一种暗器! 方才这群刺客在街道两旁交织蹿动,竟是在布下这天罗地网的局! “趴下。”沈玹翻身下马,缓缓抬起被鲜血浸润的刀,示意被困在银丝网中的温陵音。 温陵音缓缓伏地身子。沈玹抬刀一斩,面前两根折射出诡谲寒光的银丝应声而断,但丝线弹力极大,绷断的银线一瞬间如蛇般在空中扭动,擦着沈玹的肩膀和脸颊飞过,很快,他的脸颊和肩上渗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沈玹并不理会身上的小伤,连连斩断十来根银线,温陵音方得脱身。 温陵音身上也有许多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将他上等的飞鱼服染得斑驳。他腾身而起,如蛟龙出海,一剑横过冲上来的刺客的脖颈,这才抹去下颌的血珠对沈玹道:“多谢。” 这场鏖战持续了一个时辰才彻底结束,厂卫联手斩杀刺客九十八名,活捉七名,还有两三人潜逃城中,需再花些时辰给揪出来。 不过潜逃的两三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此番北狄折损高手百余名,短期内当不会再来中原滋事。 只是北狄人实在太过阴损,一个个的全是凶狠的死士,至死方休。林欢将一名活着的刺客踩在脚下,熟稔地卸去他的下巴防止他自尽,用麻绳捆了。他抽出插在地上的豁了口的刀,抻抻懒腰道:“累死啦!就是当初锦衣卫宫变的那场大战,也不如今日劳累!” 林欢不开心地瘪着嘴,仿佛需要一桌上等的珍馐才能弥补损伤的元气。 沈玹抱臂倚在街道旁的石墙上,墙面血迹斑驳,仿佛背映着无数盛开的红梅。他单手拍了拍林欢的肩,命令道:“清场,将还有气的带回东厂监牢。” 说罢,他微微皱眉。 林欢这才发现他银白的蟒袍上全是细密的血痕,不由惊道:“厂督,您受伤了!” “啧,去清场。”沈玹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用袖口抹去刀刃上的血珠,冷声道,“若是被锦衣卫捷足先登,你的全肉宴便没有了。” 林欢在心中小声地腹诽:说好的厂卫结盟呢? 然而他终究是抵不过美食的诱惑,乖乖‘噢’了一声,领着番子清理战场去了。 温陵音的伤不比沈玹轻。 “温大人,你没事罢?”越瑶像条大尾巴似的跟在温陵音身后,伸手要去拉他受伤的臂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没事。”温陵音垂下眼睫,平静道,“小伤,未伤及筋骨。” “不是我说你啊温大人,大男人受个伤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越瑶朝沈玹的方向努努嘴,道,“这你可学学沈提督,一点小伤就往温柔乡里跑,弄得咱们长宁长公主心疼不已,恨不得一颗心都捧给他!” 闻言,温陵音顿住了脚步,转身望着越瑶。他很想问她一句:若是我受了伤往越抚使那儿跑,你可也会心疼,会恨不得将一颗心捧给温某? 然而淡色的唇张了张,他终究没将这话问出口。 温陵音整了整袖口,朝石墙边倚靠的沈玹走去,低声道:“沈提督,陛下在何处?” 沈玹抬眼看他,反问道:“你不知道?” 温陵音微微摇首:“宫里也不见皇上皇后的身影。”少年皇帝只让他配合东厂演好这场戏,关于他真身去往何处,却只字不提。 “咱们这位皇上,约莫已经和皇后安全抵达月牙湖畔。都说君心难测,兴许他看着笼中的金丝雀日渐憔悴,终究心生不忍了罢。”沈玹嗤笑一声,继而道:“温指挥使不必担心,有人护送他们秘密前往,出不了意外。” 一阵风袭来,卷起阵阵幽香,沈玹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话头。 他寻香望去,只见石墙拐角处,青苔密布的荒芜角落里生着一丛玉玲珑月季花儿。野生的玉玲珑开花极美,花苞是层层叠叠的淡粉色,像是含羞带怯的少女,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了萧长宁情动时泛红的脸颊。 思及此,沈提督也顾不得浑身伤痛,只微笑着摘下几支最好看的玉玲珑,细心地拔去上头的尖刺,这才将花置于鼻端轻嗅。 不知好花送美人,她开不开心? 此时,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怪物浑身是血,眉目锋利,但望向月季花的神情却十分温和,仿佛目光透过花朵描摹着心上人的脸,在刚经历了浴血厮杀的京师战场上构成一幅奇特的画面。 而此时,月牙湖畔莲叶田田,十里荷花艳丽,白鹭横飞,鸳鸯戏水,陌上柳丝绵绵,又是另一幅美丽的画卷。 湖心亭中,萧桓手握着钓竿,与梁幼容并肩而立,清朗一笑道:“朕又想起了去年与你相见的时候,那时朕心情不好,大冷天垂钓,便看见容姐姐一身红斗篷,踏着茫茫白雪朝朕走来……” 梁幼容望着波澜不惊的浮漂,嘴角的浅笑一闪而过。 “那时臣妾的确心软了,一心想要帮助陛下,如今想来……”她顿了顿,才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藕荷深处戏水的一对鸳鸯身上,“陛下怕是有备而来,如放线垂钓般等着臣妾上勾呢。” 萧桓握着钓竿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69第69章离别 “朕早知你会路过池边, 的确是故意等候在那里的,一来是为了试探你的性格为人, 二来, 也是想装装可怜,好让你心生恻隐。” 萧桓不再隐瞒,而是将当初的计划和盘托出, 包括那名为梁幼容引路的小宫女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也就是说, 梁幼容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见于冰天雪地中独自垂钓的可怜小皇帝,全是在他的掌控之内。 梁幼容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事到如今,她也没力气再自怨自艾, 只淡淡地问萧桓:“如若重来一次,陛下还会选择臣妾吗?” 萧桓却是不假思索道:“会。” 梁幼容垂下眼, 没有说话。 萧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钓竿, 垂眼望着粼粼的水波,苦笑道:“其实一开始,朕是有些忌惮你的,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开心,那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朕想要什么,第一次有人送朕礼物,第一次有人牵住朕的手说会永远保护朕……有了那么多第一次, 朕反而越发地不甘心了。” 不甘心废黜她, 也不甘心放她走, 两人渐渐地走向了分崩离析。 荷香阵阵, 间或传来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萧桓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期许地对梁幼容说:“朕知道自己伤了你的心,可是容姐姐,你与朕做了半年的夫妻,可曾有一日为朕动心过?” 梁幼容的红唇动了动,又很快抿紧。 片刻,她将视线投向一旁,袖中的五指微微攥紧,轻声道:“陛下才十五有余,怎知什么是动心?不过是雏鸟一般,对凑巧出现的臣妾有了依赖罢了。” 萧桓眼眶一下就红了,反问道:“那好,容姐姐既知朕是羽翼未丰的雏鸟,又为何来招惹朕?当初你在祭坛下所立下的誓言,难道也是假的么?” 梁幼容道:“誓言是真的,我们不般配也是真的。” 闻言,萧桓放下钓竿站起身来,红着眼睛笑道:“事到如今,容姐姐连哄朕一句也不愿意吗?说一句好听的软话,哪怕是骗骗朕也好啊。” 梁幼容自小习武,心肠也与一般女子不同。她若是有了创伤,便是削肉剔骨也要将那腐坏的伤处剜去,绝不像萧桓这般饮鸩止渴。 她眼睛里有血丝,凝望着萧桓道:“臣妾没有陛下那么多心思,臣妾不会骗人。但是,陛下此时心中有多痛,臣妾一分也不会比陛下少。” “你知朕心痛,这就足够了。”萧桓忽的攥住梁幼容的手腕,起身朝前,俊秀的脸庞凑向梁幼容。 浩荡苍穹,千里碧波,萧桓忽的闭上眼睛,在梁幼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梁幼容大惊,手上下意识使劲,想要推开萧桓,却有一滴炙热的水珠坠落在她手背上。 不是露水,是萧桓的泪水。 或许是怕伤到萧桓,又或许是被萧桓的泪烫到,梁幼容怔了怔,索性闭上眼僵直地站立在原处,任凭那个生涩的吻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颊。她并不比萧桓轻松,心中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半年来的酸甜苦辣都如洪水决堤,眼眶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唯有拼命地闭上眼睛才能阻止软弱的泪水滑下。 好在萧桓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生涩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脸颊,随即松开她稍稍后退一步,颤声说:“容姐姐,你睁开眼看看朕。” 梁幼容将唇瓣咬得发白,良久才睁眼,眼睫湿润,像是承受不住泪渍般轻轻抖动。 她鼻翼翕合,气息不稳道:“陛下这又是何苦?” “别讨厌朕好不好,容姐姐?”萧桓认真地凝望着他,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脑海中,故作轻松地笑道,“就当是给朕留个念想吧。” 他笑得很勉强,嘴角扬起的一瞬,眼泪就争先恐后滚了下来,一点也不如往常可爱。 萧桓甚至是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抬袖囫囵地擦了擦眼泪,背对着梁幼容坐在亭中朱栏上,深吸一口气道:“要下雨了。” 梁幼容望着他孤寂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一阵绵密的心疼。 “臣妾从未讨厌过陛下。”恰恰相反,尽管一开始只将他当弟弟照顾,当君王侍奉,可是后来渐渐的,她才发现自己心里有过他。 萧桓背影一颤,隔了许久许久,久到梁幼容以为他不愿再开口说话时,萧桓忽然轻声道:“朕饿了,容姐姐去给朕拿些吃食过来可好?就在湖边小巷中的马车里,所有东西都在那。” 他的状态不太对,梁幼容到底放心不下,朝他走了两步:“陛下……” “别过来!别可怜朕。”萧桓喝住她,握着钓竿的手微微颤抖,连同浮漂也抖得厉害,声音有些许发哽,“去罢,等朕钓上一尾鱼,我们便回宫。” 梁幼容忽然明白了什么,短暂的惊愕过后,她缓缓后退一步……接着便是两步,三步,直至转身,步履仓皇地走出了湖心亭,跑出了九曲长廊。 视线模糊得厉害,仿佛大雨滂沱,几乎要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却摸到了满手咸涩的泪渍。 原来,下雨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她的眼睛。 一路畅通无阻,并无侍卫阻拦,她步履踉跄地走到岸边,背对着湖心亭久久伫立,终是忍不住回首望了萧桓一眼。仅是这一眼,泪水如决堤,心痛如刀绞。 他仍是孤零零地坐在那,像是定格成了一尊石像。 梁幼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小巷中的,巷中并没有所谓的马车,只有一匹枣红的千里良驹,马背上放着两个沉重鼓囊的包裹,有剑,有衣物,有细软,有各地州府的官员名单和通行凭证,甚至还备好了雨伞和遮风的斗篷…… 萧桓所说的‘所有东西都在’,竟是这个意思。 他为她备好了一切,甘愿放她远走高飞。 梁幼容倚在巷子口,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涸泽之鱼。她双手捂住眼睛,力气大到手背指节发白,但仍挡不住泪水溢出,打湿了衣襟……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陛下是在害怕吗?” “别怕,从今往后,臣妾会保护陛下。” “臣妾会成为陛下的剑,为陛下披荆斩棘。” 情深缘浅,终究是造化弄人。她所渴望的自由,一朝得到,未料竟是比剔骨剜心更为痛楚……原来,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 “容姐姐,朕好痛……” 月牙湖边,藕荷深处,萧桓攥着钓竿,少年单薄的身形几乎蜷缩成一团,捂着胸口哭着说,“朕这里……好疼啊!” 可是,再无人回应他。 “来人!”萧桓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神情惶然,如同一个失去至爱珍宝的孩子。他茫然且仓皇地站起身,朝着远处的侍卫喝道,“将皇后请回来!” 侍卫们立即领命,刚要行动,却见萧桓来回踱了两步,改口道:“慢着,回来!” 他双目红肿黯然,紧握的拳头颤抖得厉害,终是无力地挥挥手道:“算了罢,算了……” “等朕钓上一尾鱼,我们便回宫。” 这一尾鱼他是永远也钓不上的,浮漂下的鱼线空荡荡的,没有鱼钩。 年少的帝王就这样守着一根永远不会上勾的空鱼线,在湖心亭独自坐了一整日。 他的容姐姐,再也未曾回来。 …… 洗碧宫,萧长宁正朦朦胧胧地睡着,听到动静惊醒时,只见烛光摇曳,夜色深沉,榻边坐着一个人,一身血气,光着膀子在那上药。 “沈玹……”萧长宁立刻就清醒了,爬起来攥住他的手臂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沈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数道细长的血痕,伤得比上次要深,渗出细密的血珠。此时他将衣物退至腰际,上身□□,露出匀称隆起的肌肉,正扭着脖子费力地给自己抹药,药粉不要银两似的往自己伤口上倒,看着都疼。 见萧长宁惊醒,他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暂且放下药瓶在她额上一吻,轻声道:“吵醒你了?” “先别管本宫,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萧长宁伸指想要触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素手在半空中蜷成拳,抬眼生气地说,“你答应本宫要小心的,怎么伤得比上次还严重?” 虽说是生气,但眼底的心疼要更多些。 “我一收拾妥当就赶来见你,实在是想你想得慌。” “别岔开话题。” 萧长宁心疼不已,眼睛泛了红,扭过头道,“坐着别动,我给你上药。” 萧长宁手法生涩,上药缠绷带花了不少的时间,沈玹却无一丝不耐,只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时不时凑到她唇角索吻。 萧长宁被他闹得没有办法,用力在绷带上打了个结,闷声躲他:“你别闹,本宫正生气呢!” 沈玹捞住她的腰低笑:“因何生气?” “气你不照顾好自己,气本宫为你心疼。”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本宫不要理你了。” 她嘴上说着不理,水灵的双眼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随时会落下泪来似的。沈玹在她唇上一啄,随即下榻拿来一只细颈花瓶,瓶中插着几支开得正盛的玉玲珑月季花,递到萧长宁面前道:“送给殿下,消消气。” 他仍是光着上身,身量诱人,臂上和肩上缠着一圈圈素白的绷带,整个人矫健而凌厉,偏生捧着花的望向她的眼神又十分温柔,令人动容。 萧长宁一时间忘了自己在生气,接过花瓶嗅了嗅,问道:“哪儿来的?” “路边见着,觉得你会喜欢便摘来了。”沈玹邀功似的,凑近她在她脖子处嗅了嗅,刻意压低嗓音道:“让我闻闻香不香。” 萧长宁哪里肯由得他胡闹?她见沈玹眼有疲色,想必是通宵未眠,便将他按在榻上道:“别闹了,你睡会儿罢,眼睛都熬红了。” 沈玹的确一宿未眠,闻言便顺势躺在榻上,单手枕在脑后看她:“那,天亮后便叫醒我。” “好,睡吧。”萧长宁点点头,下榻将花瓶摆在最显眼的案几上,伸手点了点柔软馨香的花瓣。 沈玹看了她片刻,这才安然地闭上了眼。 日升月落,天已大亮,沈玹并未醒来。 他发热了,浑身烫得像是火炉。 70第70章中毒 沈玹身体一向很好, 这么多年连小病小灾都极少有,更不用说发热发成这样了。萧长宁知道不轻易生病的人一旦病起来, 那才真叫凶险。 他还未醒, 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蹙,似乎不太安稳。萧长宁命宫婢呈了热水上来,掀开被褥亲自给他拭去冷汗。 沈玹的胸膛起伏, 紧实的肌肉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而绷带下隐隐渗出些许淡红色,并且这血色有继续扩散的趋势……不应该呀,以沈玹的体质, 这么细的伤口应早结痂了才对。 萧长宁擦拭的手一顿,心中有些惊疑, 忙拆开他小臂的绷带一看, 顿时愣住了。 明明是细如发丝的伤口,却久久不曾愈合,血珠一颗一颗从伤痕处渗出,红肿发烫,仿佛无法自行凝血一般。她又慌忙拆了几条绷带,其他的伤口亦是血流不止,伤势显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简单!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而来, 萧长宁也顾不得擦拭了, 伸手拍了拍沈玹的脸颊, 着急唤道:“沈玹, 沈玹!你醒醒!” 沈玹皱了皱眉,下意识抬起手掌攥住萧长宁,声音低而喑哑,几乎无法辨别:“长宁……”他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要睁开,却是徒劳。 他的手掌心很烫很烫,面颊略微苍白,可嘴唇却是呈现出不正常的嫣红,双目紧闭,仿佛深陷于病痛的噩梦中,无法挣脱。 萧长宁是真慌了,反握住沈玹发烫的掌心朝外唤道:“来人!” 阿朱和冬穗放下手中的伙计匆忙奔进来,冬穗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阿朱还以为萧长宁是在催沈玹的风寒药,便脆声说:“沈提督的药正熬着呢,一刻钟就好了。” “那药不用了,他不是风寒。” “可是太医说……” “阿朱,你听本宫的,赶快去东厂请你舅舅过来!要快!” 萧长宁脸色苍白,声音发抖,满眼都是焦急之色。冬穗到底跟了萧长宁许多年,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事态严重,给阿朱使眼色道:“殿下吩咐了,你便快去!” 待阿朱飞奔着出了门,萧长宁才脱力地坐在榻边,背脊凉飕飕的,被冷汗浸了个透湿。冬穗掏出帕子给她拭汗,担忧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您方才说沈提督并非风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提起这个,萧长宁的眼睛泛了红,伸手握住沈玹的手掌抵在额头上,颤声道:“他的血……止不住。” 先前冬穗怕失礼冲撞了主子,一直回避没有去看榻上沈玹的身影,现在情形不对,她匆匆一瞥,登时骇得瞪大了眼,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沈玹身上血痕斑驳,源源不断地渗出细密的血珠,几乎将绷带染红,可嘴唇又呈现出诡异的嫣红。这的确不像是风寒,而像是…… 中毒。 吴有福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另外三大役长也是气喘吁吁地站在外头行礼,显然都是匆忙跑过来的。阿珠一边擦汗一边敛首进门通报道:“殿下,舅舅来了!” “快,让他进来!” 四大役长到齐了,隔着纱幔观望躺在榻上沉睡的沈玹,气氛一时沉闷无比。萧长宁能感受得到他们的担心,越是这种时候,她便越是不能慌乱,沈玹已然病倒,必须要有一个人代替他的位置撑起东厂。 想到此,她定了定神,低声询问道:“吴役长,情况如何?” 吴有福正闭目给沈玹切脉,又翻看了一番他身上渗血的伤痕,肃然道:“的确是中毒的征兆。”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沉。 “他说那是北狄人的一种暗器,银丝线吹毛断发,锋利无比,却没想到丝线是有毒的。”说到此,萧长宁的喉头哽得慌,“能知道是什么毒吗?” 吴有福道:“需找到那残留的暗器研究一番,方知是中了何毒。殿下莫慌,属下已命人去取银丝暗器了,当务之急是先给厂督止血消炎,否则这失血过多不说,伤口还会溃烂,危及性命。” “本宫曾知道一种剧毒,毒发时状若风寒之状,数日便能使人急症暴毙而亡,且药石无医……” 萧长宁红着眼睛,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本宫本不愿多想,可沈玹此时初发之症亦是风寒,实在叫本宫难以心安。” 那毒曾是废太后曾赐予她,命她用之毒杀沈玹的。当初她并没有用的上,如今在见沈玹中毒的症状与废太后曾经赐予的那瓶毒如此相似,且废太后的女儿萧万安又和北狄人搅和到了一起……种种迹象,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方无镜忍不了了,狠声道:“殿下莫怕,待我去牢狱中审讯一番,定叫那北狄蛮夷开口说出解药的下落!” 林欢点点头:“我也去!” 两人身形一闪,便带着浑身戾气冲出殿去。 吴有福并未阻拦他们,而是安慰萧长宁道:“许多毒药初发的症状都像是风寒,有轻有重,不一定就是殿下口中的那种剧毒。您放心,用毒解毒是属下的专长,且厂督福大命大,自会逢凶化吉。” 萧长宁点点头,伸手给沈玹掖好被子,怔怔地望着他苍白深邃的眉眼,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飞快地擦拭眼角,坐立难安,起身道:“这里劳烦吴役长照看,本宫去养心殿走一趟。” 当初拿了那瓶毒后就被沈玹逮了个正着,情急之下她将毒-药塞给了萧桓。若沈玹真是中了那种奇毒,只要从萧桓那儿要来毒-药研究,是否就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她脚步匆匆,几次险些跌倒,搀扶着冬穗的手走到养心殿的时候,冷汗已打湿了鬓角,一半是因为极度地担忧,一半是因为身子大悲大忧之下着实不太舒服。 养心殿内,萧桓的脸色也不太好。 他显然是一宿未眠,眼底有着一圈淡淡的青色,原本圆润的少年脸也瘦削了不少,透出几分忧郁的锋芒来。 见侍从通报,他从书案后抬起眼,见到门口面色苍白的萧长宁,不由一惊,起身道:“阿姐,你的脸色怎么这般苍白?”不知道是哭过还是什么原因,他的声音沙哑得很,像是被粗纸打磨过。 昨日萧桓是独自一人从月牙湖回来的,皇后梁幼容不见了踪迹。回来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伏案狂批奏折,将自己折腾得憔悴不已。有官员问他皇后的下落,他只说自登基以来朝堂动荡、颇多灾祸,皇后心系苍生大业,自愿去城外山寺中吃斋念佛三年,为江山社稷祈福。 百官知道祈福许是个借口,萧长宁也明白他们之间必定是另有隐情,然而今日匆忙来此,她却顾不得询问萧桓与皇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直截了当地问他:“皇上,去年秋废太后梁氏给我的那瓶毒-药……就是想用它来毒杀沈玹的那瓶,可还在你这?” 萧桓拉满血丝的眼迟钝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惊异于她为何会突然问及此事,想了想才说:“阿姐将它给朕的那日,朕便将其丢进了藕池中,想必早已溶解随水流一同淌走了。” 萧长宁眼中闪过一丝枯败,空洞道:“丢了么?” 她的脸色实在太过糟糕,连萧桓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恻隐,询问她:“阿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及此事?是否出什么事了?” 萧长宁摇摇头,只对萧桓道:“你该好生歇会了,这样迟早会熬坏身子的。” 萧桓并未回应,仍望着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详之气,颇有些刨根问底的打算:“阿姐有事瞒着朕,朕如何能安心歇下?听太医院说沈提督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萧长宁一顿,随即扯了扯唇角:“好多了,退了烧……睡上一觉便能大好。” 萧桓观摩着她的神色,良久才故作轻松地弯了弯眼睛:“那就好,等朕轻松些了,便去看你们夫妻。” 萧长宁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出了养心殿。 现今的唯一的期望,便是祈祷沈玹所中的毒并非废太后梁氏所给的那一种,祈求吴有福能早日配出解药来…… 正心绪复杂头昏脑涨,忽闻远处有人唤她。 萧长宁从冗杂的思绪中抽身,抬眼望去,只见越瑶一路疾驰过来,神色惶急道:“殿下!你们家沈玹可还好?” “越姐姐……” “沈玹也受伤了对不对?那他可有发热风寒、渗血不止之症?” 萧长宁一怔,愕然道:“难道你也……” “不是我!是温陵音温大人!” 越瑶着急地打断她,“方才我去太医院问药,太医院的人诊断为风寒之症,还说真是巧了,沈玹也染了风寒,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沈玹和温大人同时被北狄的暗器所伤,回来便流血不止,高烧不退,绝非风寒那么简单!” 越瑶的语速很快,听得出温陵音的状态并不比沈玹好。 若说之前萧长宁一个人还能硬扛着,现在多了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越瑶,她心底的那一丁点强撑的镇静顷刻崩塌,鼻根一阵一阵发涩,回过神来时已是视线模糊。 “暗器上有毒。” 萧长宁哽了哽,以掌覆在眉眼上,任凭泪水划过脸颊,“我们该怎么办呀越姐姐?” 71第71章解毒 温陵音还在锦衣卫总府躺着, 身边除了粗手粗脚的下属,连一个体己的人都没有, 只有越瑶每日陪伴照顾。 从宫中告别萧长宁回来, 越瑶便一直是神魂游离的状态,直到恍恍惚惚地走到温陵音的住处,她这才猛地回神, 随即捂着闷疼的胸口长叹一声。 萧长宁告诉她:划伤沈玹和温陵音的银丝上涂有毒-药, 且这种毒药毒发的症状与她所知的一种剧毒极为相似,毒发时状若风寒,药石无医,数日便能使人暴毙…… “药石无医啊……”越瑶仰天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双目空洞无神,心想:若真是中了此毒, 温大人岂非只能活上数日了? 明明是那么强大又那么好的一个人, 为何偏偏要遭受这般无妄之灾? 一想到温陵音很可能英年早逝,越瑶便忍不住酸涩了鼻根。她拼命仰着头,将眼底那丝不知名的伤痛压下去,不住地深呼吸,直到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越抚使?”负责温陵音生活起居的亲侍端着一盆被血染红的水,朝伫立在庭院中的越瑶道,“您又来看指挥使大人啦?” 越瑶掩饰似的揉了揉眼睛, 笑道:“是呀, 温大人好些了么?” 侍从将血水泼掉, 回应道:“方才清醒了一小会儿, 正在喝药呢。” 一听温陵音醒了,越瑶心下大喜,侍从的话还未落音,她已抬脚大步跨入温陵音的内室,掀开串珠的门帘道:“温大人!” 温陵音臂上缠着绷带,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倚在榻上,正低头抿着侍从递来的药汤。见越瑶猝不及防地闯入,他先是怔愣了片刻,而后苍白的耳尖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红晕,艰难地拢起敞开的衣襟,将那一点胸肌的轮廓遮掩住…… 越瑶目不斜视,注意力全然不在他一闪而过的肌肉轮廓上,只欣喜地奔过来坐在榻边,朝温陵音笑道:“你真的醒了,真是太好了!” 温陵音仍发着烧,伤口亦在流血,说话并不似往常那般有力,盯着越瑶泛红的眼睛良久,方沙哑道:“越抚使的眼睛……怎么了?” 刚从鬼门关转悠一圈回来,他竟不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反而问起她的眼睛,越瑶有些感动,干咳一声笑道:“没怎么,方才过来时风大,吹迷了眼睛。” 说着,她接过侍从手中的汤药,又从怀中摸出一张药方,吩咐道:“温大人有我服侍,你们且下去,这里有东厂送来的药方,按这个去抓药熬制。” 侍从们看了温陵音一眼,见温陵音轻轻点头,这才将汤药交到越瑶手中,躬身退下。 越瑶搅弄着汤碗中褐色的药汁,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温陵音嘴边,哄孩子似的说:“张嘴,啊~” 温陵音束了一半的头发在头顶,另一半柔柔地披散肩头,更衬得肤色苍白嘴唇嫣红,有一种病态的颓靡之美。他淡漠的瞳仁紧紧地盯着越瑶,片刻方张开些许唇瓣,将汤勺抿入嘴中。 十分乖巧。 一碗药喂完,越瑶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被温陵音看出了一个窟窿。她在他炙热的视线下有些不自在,屈起食指顶了顶鼻尖,而后伸手覆在温陵音光洁的额头上。 温陵音愣住了,越瑶也愣住了,惊道:“怎么还这么烫!” 再这么烧下去,便是铁铸的人也要烧坏。再看看温陵音的眼神,虚弱且炙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每看一眼都将是生命中的最后一眼……越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长宁长公主那可怕的猜测,惊悚地想:他此番突然醒来,莫不是回光返照了! “越抚使的眼里有泪,”温陵音哑声问,“是在担心我吗?” 闻言,越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果然摸到了一点湿意。真是稀奇啊,自从兄长相继战死后,她已许久不曾淌过眼泪了,今日掉了金豆子,竟是为了这个令她头疼的上级…… “是啊,可担心你了!”越瑶索性大方地承认了,说:“我好不容易才碰着一个合心意的上司,千万不能就这么死了。所以,温大人要快快地好起来!” 温陵音呼吸有些急促,苍白的面颊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红。 “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想和越抚使做。”温陵音说。 “只要你快些好起来,什么事我都愿意同你做。”越瑶回答。 从小到大须臾二十来年,她已相继看着父母离世,看着兄长战死,她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殊不知一见温郎,所有的铜墙铁壁都化作柔肠。 温陵音以为自己病出了幻觉,那句‘什么事我都愿意同你做’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边,飘渺不定。他喉结滚动,如同试探般轻轻地说:“那日在乐坊中发生的事,你也愿同我一起做?” 越瑶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在乐坊中自己对温陵音做过什么。 逢场作戏的一个吻,他竟是记了这么久,若说他对自己没有情义,越瑶是不信的。 越瑶没由来一阵心疼,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倾身按住温陵音的肩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薄如蝉翼的轻吻。 越瑶闭着眼睛,能感受到温陵音受惊似的屏住了呼吸,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仿佛只要一眨眼,这份来之不易的旖旎就会立即消失不见。他缓缓抬手攥住了越瑶的手腕,因是受伤高热,没用什么力气,但手指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在迎合还是在拒绝。 温大人真可怜,平日那么强势冷漠的一个人,现在竟连推开她的力气也没有了。 温大人的唇真烫,残留着苦涩的药味,几乎烫得她险些落下泪来。 温大人或许只有几天日子可以活了,他还那么年轻,很多人世间的美好都不曾享受过,就这样空空落落地离开尘世,即便是越瑶也会心疼难安的…… 她想,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能好起来,即便是同他春风一度自己也情愿。 只为他温陵音一人而情愿。 洗碧宫内。 萧长宁环着沈玹的腰睡着了,迷蒙间,似乎感觉有人用手轻轻拭去了她眼睫上残余的泪水。 蓦然惊醒,才发现沈玹不知何时已醒来了,正用发红的唇吻着她的额头。 长久的疲惫和担忧过后,萧长宁的脑子还有些混沌,手却下意识地覆上了沈玹的额头。他虽醒了,伤口也已止血,但因体内残毒未尽,仍断断续续发着低烧。 那些银丝吴有福已去研究了,暂时还不知是什么结果,但未知的恐惧,总能轻而易举地击破一个人心中坚固的城防。见到沈玹这般苍白的容颜,五官凌厉瘦削,萧长宁心中又是一阵绵密的心疼。 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沈玹,闻着他身上混合着药味和血腥味的气息说:“你还舍得醒来,可知自己睡了多久?” 沈玹用冒出些许胡茬的下颌摩挲着她的头顶,喑哑道:“抱歉。” “本宫不要你道歉,本宫要你快些好起来,像以前那样风光无限,而不是这般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萧长宁吸了吸鼻子,哽着嗓子道,“这一日,本宫都不知自己是怎样捱过来的。” 沈玹安抚她:“放心,我能挺住。有你在这人世,我怎舍得先你而去?” 沈玹低烧未褪,掌心由最开始的炙热变得发凉,萧长宁不知道他能保持清醒多久。怕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水,她垂下眼岔开话题,抚摸着沈玹下颌处新冒出来的胡茬道:“长胡子了,好扎手。” 沈玹笑了,虽然面容憔悴,但眼底的张扬不减当年,嗓音沙哑而低沉:“那就要劳烦殿下,屈尊为我刮一刮胡须?” 萧长宁第一次做这种事,生怕刮伤沈玹的俊脸,便事先润了水和香膏,这才拿起小刀一点一点刮去他下颌的胡茬。她做得很细致认真,连吴有福是何时进门的都没有察觉到。 “禀厂督,长公主殿下。”吴有福笑眯眯地站在珠帘外,直到萧长宁干完了手中的细活,这才轻咳两声吸引注意力,提高音调道,“银丝上的毒验出来了。” 萧长宁濯手的动作一顿,极慢极慢地抬起眼来看吴有福。 那一眼十分复杂,似乎忐忑多于期待,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沈玹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不由艰难地起身握住她的手,安抚般摩挲着她的手背,方侧首平静道:“说罢,是什么毒?” “此毒名为‘半月花’,虽毒性凶猛,却并非无药可解,以七叶、苦参、茯苓等二十七味药材混合煎水,再辅以外敷散毒,七日便可尽数痊愈。” 吴有福道,“万幸,并非是殿下所担心的那种剧毒。” 萧长宁怔愣许久,方淡淡‘哦’了一声,继续濯手。 见她反应如此平淡,吴有福倒是不解,‘呃’了一声问道:“殿下不开心吗?” “开心啊,”萧长宁反反复复地搓着手背,将皮肤搓得发红了也未察觉,长松一口气道,“因为太开心了,心中如山的恐惧瞬间清空,所以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着,她忽地停住了动作,咬着唇微微颤抖,泪水吧嗒吧嗒落入盆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见状,沈玹衣裳也顾不得披上,赤身从身后搂住她,吻着她的耳垂道:“好了长宁,没事了。” “本宫不是在哭,”萧长宁用手背蹭着眼睛,回身紧紧地抱住了沈玹,从未有过的劫后余生之感席卷她的心头,笑得满脸是泪,“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沈玹!” 72第72章隔阂 洗碧宫内, 萧长宁命人将新的药方和两瓶外敷的膏药递给越瑶,说:“按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每日煎服二剂, 外敷一日三次,七日内便可痊愈,越姐姐大可放心啦。” 越瑶拿起药方看了看, 又望向萧长宁, 一时神情复杂道:“殿下确定温大人的毒……不会致命?” “吴役长说了不会,那便是不会了。”萧长宁见越瑶的神情有些古怪,便好奇道,“你怎么了越姐姐?” 越瑶道:“臣还以为温大人命不久矣, 昨儿才答应了他……” 她忽的止住了话题,萧长宁好奇道:“答应了他什么?” “就……唉, 没什么。”越瑶摆摆手, 将药方折好揣入怀中,“没有性命之忧就是万幸,至于其他的,等温大人好了再说罢。” 萧长宁眯了眯眼,‘哦’了一声,拉长语调坏笑着说:“温陵音与你非亲非故,越姐姐为何对他如此上心呀?” 越瑶一噎, 干咳一声四处张望道:“他可怜嘛, 家人俱是镇守南方, 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师闯荡, 受伤了也没人照顾。” “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你对谁上心过。”萧长宁一针见血。 越瑶就不说话了,只哈哈干笑。 内间屏风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萧长宁忙竖起耳朵,起身朝屏风后张望道:“沈玹,你醒了?”而后又对越瑶道,“该给沈玹上药了,就不招待越姐姐了,你请便就是。” 越瑶感觉自己猝不及防吃了一大口糖,齁得慌,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道:“殿下忙吧,臣去抓药了,下次再来找殿下玩儿。” 萧长宁点了点头,就见屏风一侧横生出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萧长宁给搂了进去,珠帘晃荡,遮住了满室的温馨旖旎。 萧长宁被沈玹搂着一起倒入柔软的床榻上,忙扭身撑起身子道:“你慢些,当心压到了伤口!” 沈玹果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萧长宁立刻紧张起来,忙起身道:“你没事罢?哪里疼?” “心疼。”沈玹凑到她耳边,一本正经地胡说,“你一直同越瑶说话,冷落了我。” “本宫不过是同越瑶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这也能叫‘冷落’了你?”萧长宁简直好笑,伸指戳着沈玹冷峻的眉眼道,“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令人闻风丧胆的沈提督哪里去啦?” 沈玹敛眉低笑,炙热的唇沿着她白皙的颈项轻吮。 萧长宁被他闹得脸颊发红,瞪了一眼正色道:“别动,给你换药了。” 沈玹零零碎碎地吻着她,哑声道:“你换。” “你这样……唔!”萧长宁捂住嘴不让他亲,恼道,“你这样本宫怎么换?快躺好。” 沈玹缓缓舔过下唇,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半晌才勉强躺回榻上,曲起一条腿,将胳膊闲散地搭在膝盖上,方便萧长宁给他拆换绷带。 他仍有些反复的低烧,皮肤温度微烫,但身上的细伤已开始结痂愈合,不再流血不止,应该是大好的征兆。 这些日子为了疗伤,沈玹没有回东厂,在洗碧宫养了五六日,果然恢复如初,又是往日那般雷厉风行的沈提督。 又过了半月,通敌的萧万安被捕,城中潜逃的两名刺客也相继被追回,京师恢复了久违的太平。萧长宁不愿与沈玹分居,便收拾了东西向萧桓辞别,以‘东厂安定,无需再逗留宫中’为由,准备从洗碧宫搬回东厂。 而越瑶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温陵音的伤养好后,果然比以前更粘人了,开始向越瑶讨要当初中毒病重时对他的许诺。 “只要你快些好起来,什么事我都愿意同你做。” 当初见温陵音虚弱无比,越瑶担心他不治而亡,便想着给温陵音一个撑下去的理由。她的确做好了与他尝试的准备,可当温陵音牵住她的手的那一瞬,她又有些茫然和尴尬了。 那种感觉太过陌生,与一个男人十指相扣,比她当初那个戏谑的吻要震撼多了。 她在年少之时失去了父兄,十二三岁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十六岁入锦衣卫,早已褪去女儿柔情,像个男人一般风风火火地过了这么多年。她习惯了掌控别人,撩拨别人,在感情上也是如男子般粗枝大叶,这么被人反控撩拨还是头一遭……感觉,十分陌生。 温陵音也感觉到了她的僵硬,眉头轻蹙,望着她良久方问:“你不愿意?” 越瑶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有些紧张地揉着鼻尖,哈哈干笑道:“不太适应这样。” “可是在乐坊时,在我中毒之时,你……”温陵音本想说‘你都亲了我’,而后转念一想,这样表达似乎不够气势,喉结滚动一番方道,“你与我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越瑶下意识反驳:“那不一样。” 温陵音五指紧了紧,反问:“如何不一样?” 越瑶张了张嘴,本想解释第一次亲是情急所迫,第二次亲是怕他就那么死去……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无用了,大话是她放出口的,覆水难收,只能尝试着与温陵音慢慢来了。 何况,虽有些不适应,但她并不讨厌温陵音的亲近。 可温陵音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初夏的蝉鸣声中,夏绿正浓,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感觉到了低气压,越瑶的手心有些出汗,试图岔开话题道:“温大人你看,咱们都是同僚,这么手拉着手出门合适么?” 她露出了招牌似的笑容,笑得眉眼弯弯,可温陵音却不像往常那般好哄。他蹙眉看了越瑶半晌,然后松开了握着越瑶的手。 掌心的力度和温度骤然离去,越瑶怔愣了一刻,五指下意识地蜷了蜷,似乎在挽留些什么。 越瑶觉得,温陵音好像生气了。 温陵音转身出了后院厢房,朝北镇抚司大门大步走去。越瑶紧接着跟上,有些忐忑地问:“太阳这么大,温大人你去哪呀?” 温陵音神情不变,但语气有些清冷低落:“巡城。” “巡城有下属操劳,您去干什么呢?” 见温陵音不说话,越瑶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腕,问道:“温大人,你可是生气了?” 温陵音冷声说:“没有。” 这还叫没有?脸上就差写着‘我在生气,哄我’几个大字了。 好在越瑶脸皮厚,腆着脸笑道:“上次东厂审讯北狄刺客的卷宗送来北镇抚司了,正要寻温大人您落章签字一并呈送皇上呢,您看您既然都到这了,就别出门巡城,先将北镇抚司的公差过目完成,卑职再请您喝酒去,好不好?” 温陵音生硬道:“不好。” “……” 越瑶心一横,索性将手掌主动递出去,扣住温陵音修长的五指道:“好好好,小手给你拉,拉一整天都无妨,别生气了好不好?” 温陵音挣脱她的手,将手负在身后,指腹摩挲着。 他不说话的样子真是冷,浑身都冒着寒气。越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一眼,叹道:“唉,你怎么这样啊。” “是我不够好吗?”温陵音忽然开口,淡色的眼睛像是要望进她心里,“越抚使觉得和我亲密往来,是一件很勉强难受的事?” 越瑶忙道:“没有啊,温大人为何这样说?你很好,也不让我难受,只是……” “只是不够喜欢我。”温陵音平静道,“你应承我那件事,说什么都愿意和我做,只不过是哄我骗我的,可对?” “我……”越瑶本能地想说不对,可又不知哪里不对。 她那一瞬间的迟疑并未逃过温陵音的眼睛。 温陵音目光沉了沉,嘴唇张了张,复又闭上,最后只能沉默着离开。 “温大人!”越瑶想追,却被温陵音制止,“别追过来。在越抚使想清楚自己的心意前,若非公事,我们还是不要相见了。” 越瑶呼吸一窒,有些委屈地问:“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又说,“我知道错啦!” “不,你不知道。”说完,温陵音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大步出了门,跨上马扬长而去。 …… “他这气一撒就是半月有余,臣变着法子地找借口去见他,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除了公务,一个多余的字也不同臣说。” 洗碧宫内,越瑶正蔫蔫地替萧长宁整理行囊。今日萧长宁决定搬回东厂居住,越瑶左右闲得无聊,便来送她一程。 萧长宁的肚子已显怀了,正穿着宽松透气的夏裳坐在凉榻上消暑,含笑望着越瑶道:“反正你心里没他,他生不生气与你又有何干系?值得你蔫了吧唧的,来本宫这吐苦水?” 越瑶将整理好的包裹交给冬穗,气道:“谁说臣心里没他?” “哦?那为何不让他亲近你?” “只是还没适应过来嘛!这些年臣都是将自己当做男儿看待,现今突然有另一个俊俏的郎君闯入臣的世界,就不能允许臣适应一下?” 萧长宁好笑道:“他这不是给你时间想清楚和适应了么?” “这种冷冰冰的‘适应’,臣宁可不要。”越瑶头疼地趴在桌子上,痛苦道,“好殿下,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萧长宁半真半假地打趣她:“都说一醉解千愁,你把他灌醉,这样那样一番,他自然就原谅你了!” 越瑶沉默片刻,问道:“当初殿下和沈玹,也是这样成事的?” “我们?我们不是。”萧长宁骄傲地说,“我们可坦诚了,才没有你们这么多弯弯绕绕。” 陷入茫然的越抚使开始思索将温陵音灌醉的可行性。 不多时,东厂的林欢来接萧长宁回府了,萧长宁便与越瑶告辞,出门上了辇车。 她挺着五个多月身孕的肚子,走路缓慢,上车之前碰见了几个路过的宫婢。 仅是匆匆一眼,宫婢们依然看清了她隆起的腹部,俱是露出惊愕万分的神情来,随即伏地跪拜,像是撞破一个巨大的秘密似的,连肩膀都颤抖不已。 73第73章弹劾 长宁长公主有孕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这可是件天大的奇事:长公主在嫁给一个太监后, 竟然有孕了! 养心殿内,萧桓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对面前挺立的沈玹道:“阿姐没随你入宫么?” 沈玹视线扫过萧桓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神情不变,沉稳道:“她身怀六甲,入宫颇有不便, 在东厂歇息。” “原来沈提督还记得阿姐身怀六甲?眼瞅着再过三四个月就要生了, 你偏生在此时将她接回东厂,又让几个不相干的宫女瞧见了她的肚子,平白掀起一场如此之大的风波。” 萧桓一直在学着韬光养晦,但面对群臣一封接着一封的弹劾奏折, 面对满宫‘红杏出墙’的风言风语,此时也按捺不住动了怒, 拧眉道, “朕早说过了,让阿姐安心呆在洗碧宫中,直到孩子平安降临,朕会想法子帮你们……” “臣也说过了,臣不同意。” 沈玹嗤笑一声,冷淡道:“皇上想让长宁躲在洗碧宫生下孩子,再想法子瞒过群臣, 说这个孩子是东厂捡来的养子?” “那你要如何!”萧桓提高音调道, “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吗?” 沈玹抬起锋利的眉眼, “公之于众便公之于众, 这是臣与长宁的孩子,无须躲躲藏藏。” “你!”震惊之余,萧桓警告道,“沈提督要想清楚了。你可知一旦承认了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自然知道。”沈玹道,“明枪暗箭亦不能使我退缩,又何惧口诛笔伐。” 萧桓一时无言。 沈玹清冷地站在那,气势逼人,又道:“何况,皇上还欠臣一个约定。” 原来他早已料到了今日,并借着清除北狄奸细一案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萧桓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入了沈玹的局,既为沈玹的深谋远虑所折服,又隐隐有些被操纵的不甘,胸膛几番起伏,赌气似的说:“朕凭什么答应帮你?就凭你替朕拔除了奸细吗?” 到底是个还未成熟的少年。沈玹的眼里是成竹在胸的淡然,轻轻勾起一边唇角,薄唇微张,缓缓朝萧桓低语了一句。 那句话压得极低,可萧桓依旧听清楚了,强撑的君王气势瞬间崩塌,猛然起身道:“你说什么!” 沈玹微微抬起下颌,嗓音沉稳道:“如何,这笔交易可还值得?” 身在东厂养胎的萧长宁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有些微微的诧异。那日她从洗碧宫出来,路上确实撞见了几个宫婢,她以为按照东厂和沈玹的性子,即便不需她开口,也会自行想法子封住那几位宫婢的口,谁知怀孕的事非但没瞒住,反而传的沸沸扬扬。 这不像是沈玹的风格……除非,他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的。 待到沈玹从宫中回来,萧长宁按捺不住了,撑着腰起身,迎向他问道:“我有身孕之事,是你故意放出风声的?” 沈玹不置可否,只将她拥入怀里笑道:“左右不可能瞒一辈子。” 萧长宁身形并不如其他孕妇般臃肿,只是肚子越发圆润了,拥抱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她不适地扭了扭身子,未施粉黛的容颜清丽自然,小声道:“我知道你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才这么做,可是人言可畏,我仍不放心。” 沈玹拉着她坐下,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我已亲自向朝臣说明,你腹中孩儿,乃是我的亲生骨肉。” 萧长宁惊愕道:“你……你将自己假太监的身份坦白了?在这个时候?” 沈玹只道:“长宁,我舍不得你受委屈,又怎会让我们的孩儿连个正经名分都得不到?” 萧长宁没想到他胆子如此之大,紧张道:“桓儿没为难你罢?朝臣怎么说?” 沈玹并未道出太多细节,只捡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说道:“被御史台弹劾欺君之罪、祸乱宫闱,争论了一早上也结果。我听他们吵吵嚷嚷的着实心烦,便先回来看你了。” 即便沈玹没有细说,萧长宁也能猜到朝堂之上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欺君之罪……自东厂成立以来,死在‘欺君之罪’这项罪名之下的重臣权戚还少吗? “你……哎!”萧长宁看见沈玹沉稳的面容,自知他定留有后招,可还是忍不住担忧道,“桓儿本身就够忌惮你的了,你就不怕他这次顺水推舟打压你么?” “你且放心,他不会。” “就这么笃定?” 沈玹故意逗弄她,但笑不语。 萧长宁欺身环住他,用鼓起的肚子顶了顶他结实的腰腹,威吓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说?” 沈提督‘临威不惧’,反而搂住她的腰贴近自己,在她耳畔哑声说:“长宁,许久不曾碰你了。” 嗓音中沉沉的欲念使得萧长宁无从遁形,许久不曾欢好过的身子先酥软了一半。她面颊发烫,软软地瞪了沈玹一眼,小声骂道:“禽兽!我还怀着孕呢!” “我小心点,不会伤到你。” 萧长宁仍有些迟疑,沈玹又道:“不做全套,交给我好么?” 萧长宁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被沈玹的唇舌趁虚而入,将她涌到嘴边的话语搅了个七零八落。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果然掀起轩然大波,沈玹已连着数日被传唤到金銮大殿上问审。 说是‘问审’其实也不太妥当,若是沈玹不愿出面,谁也没法攻破东厂的大门将他强行带走。每日清晨沈玹都是轻轻松松地同萧长宁告别,再穿着威严的蟒袍淡然地上殿‘受审’,丝毫没有‘欺君之罪者’的自觉。 对此,朝中的老顽固俱是敢怒不敢言。 今日皇帝还未上朝,朝堂之上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御史中丞抖着花白的胡须,义愤填膺地指着沈玹道:“沈提督亲手处置过那么多罪犯,当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竟还敢穿着先帝御赐的蟒袍上朝,未免太过于目无王法!” 立即有人附议:“如此僭越,嚣张至极!” 沈玹岿然不动,抬起眼来扫视群臣,冷笑道:“僭越?当初本督清理叛臣逆将,解决外忧内患之时,诸位可不是这么评论的。何况天子未至,你们便急不可待地给本督扣罪名,越俎代庖,殊不知谁才是‘僭越’?” 一时间,被他扫视到的群臣俱是面露惧意,情不自禁后退半步,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而上,像是被野兽锁定的猎物。 沈玹如同在审视一群蝼蚁,“不过是一群,只会躲在宫中跳脚的小人。” “你!”御史中丞气得面色涨红,怒道,“你这个只会颠倒黑白、祸乱宫闱的罪人!” “罪人?谁说本宫的夫君是罪人?” 金銮殿外,一名身怀六甲的贵气女子扶着宫婢的手缓缓入殿,含着七分笑意的眼眸扫过群臣,最终定格在为首的御史中丞身上,“御史大人,当初你们极力推举本宫嫁入东厂联姻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呀!眼见着如今风波太平了,你们便急不可耐地过河拆桥,这般小人行径,怎配得上诸位大儒的称号?” 萧长宁的出现,无疑是将矛盾推向了最高峰。 仅是一瞬间的诧异过后,沈玹最先反应过来,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眼中的凌厉瞬间化为柔情,拧眉道:“你怎么来了此处?” “总不能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承担哪!”萧长宁小声说着,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两人间亲昵的举动尽数落在朝臣眼中,更是如沸水滴入油锅,满堂哗然。 御史中丞露出不堪入目的神情,严肃道:“长宁长公主殿下,恕老臣直言,您这样的身份就应该安居后宫,这朝堂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本宫是皇上唯一的亲姐,长姐如母,本宫如何不能来这?”萧长宁一手撑着腰,挺着鼓起的肚子,一手反扣住沈玹的手故意晃了晃,骄傲道,“和只会嘴上谈兵的各位不同,本宫虽是女流,但也牺牲一生换来了朝堂的安定,万幸所遇之人乃是良人,才不至于凄惶一生。” 说到此,她含情脉脉地望了沈玹一眼,笑道明朗灿烂,继而道:“天子尚且不能指摘本宫,又怎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御史中丞气结。 正剑拔弩张之际,却听见殿外小黄门尖声唱喏:“皇上驾到——”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朝臣立即执着象牙笏退至一旁,躬身跪拜:“恭迎皇上万岁!” 萧长宁和沈玹也对视一眼,站在朝臣的最前端,朝萧桓行礼。 萧桓穿着龙袍,着冠冕,面容虽然青涩,但眉宇间已有了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严。他的视线从萧长宁身上轻轻扫过,又很快移开,直视前方。 落座后,萧桓抬臂虚扶:“众爱卿平身,沈提督不必跪拜,长宁长公主身怀六甲,亦无须行礼。” 短短的一句话,已是给足了沈玹和萧长宁面子。 没料到皇上会偏向于沈玹,朝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些不可置信。 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道:“皇上,沈提督假冒太监进宫,掌管东厂,数年来权势滔天不肯释权,煞星冲撞紫薇,其狼子野心已是若揭!老臣恳请弹劾沈提督欺君之罪,当处以极刑!” “臣附议。” “臣也附议!” 眼看着附议之人跪倒了一大片,若说萧长宁不紧张,那必定是假的。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沈玹一眼,只见他目光沉沉,并未一丝一毫的惧意。感受到她担忧的目光,沈玹反而勾起嘴角,示意她安心。 萧长宁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如此自信,但很快,她便明白了。 龙椅上的萧桓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地听下面的老臣哭诉弹劾完毕,这才轻叹道:“诸位爱卿起来说话罢。” “皇上不处置奸宦,臣等长跪不起!” 朝臣犯了倔,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触墙,萧桓头疼不已,面上勉强维持着威严,扫视了沈玹一眼,方道:“爱卿有所不知,沈提督无罪。” 此言一出,萧长宁愣了,朝臣也愣了。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才爆发出一阵嘈杂哦的喧哗之声。 “怎么可能无罪!一个假太监挟天子以令诸侯,竟是无罪!” “荒唐!太荒唐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 萧桓揉了揉眉心,抬手示意群起愤之的朝臣安静,这才道:“当初先帝病重,梁氏干政,先帝唯恐朕死于梁氏之手,这才寻了一名心腹高手伪装太监入东厂,实则是暗中保护朕的安危,协助朕巩固江山皇权。” 顿了顿,萧桓抬手指向沈玹的方向,正色道:“这名受先帝遗命潜入东厂保护朕的心腹,便是如今的沈提督!” 事情峰回路转,万万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方才还痛哭流涕叫嚣着铲除奸宦的群臣,一时间目瞪口呆:“这……” 萧桓沉痛道:“真相就是如此!君无戏言,沈提督有功无过,如今成了朕的姐夫,相信对朕更是忠心耿耿了。” 说到此,萧桓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玹,一字一句道:“对么,沈提督?” 沈玹拧眉,很快松开,轻笑道:“自是如此。” 萧长宁看了一场精彩至极的好戏,不禁乐了。她不知道沈玹和萧桓暗中做了什么交易,才使得萧桓临阵倒戈,反捏造了这么一个借口为沈玹开脱,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她唯一知道的是,萧桓这只小狐狸在借题发挥,趁机给沈玹扣上了一顶‘忍辱负重的忠臣’之帽,彻底断绝了沈玹谋权篡位的想法。 不过也无所谓,她与沈玹所求的本就是白首到老,而非金銮殿上的那份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深受打击的朝臣这才回过神来,擦擦额上的冷汗,小声问道:“既然沈提督是奉先帝遗命清君侧的托孤之臣,再继续留在东厂当‘太监’已是不妥,还请陛下另行封赏。” 言外之意,便是要削去沈玹东厂的职权。 萧长宁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又被悬在了半空中。 萧桓当然求之不得,顺水推舟道:“沈提督经纬之才,武冠天下,的确不该束缚在东厂之中,依朕看,倒适合做个将军。” 沈玹长眉一压,反笑道:“承蒙皇上抬爱,臣不才,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偏安东厂一隅便足矣。” 这便是委婉地拒绝了。 君臣二人绵里藏针,萧长宁笑着打圆场道:“皇上,本宫才舍不得丈夫上战场,比起做什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本宫倒更希望他留在东厂陪着我们母子。” 萧长宁发话了,萧桓不能不卖她面子,沉思片刻方道:“也好。只是东厂事务冗杂,不如厂卫合二为一,重大事务由温指挥使和沈提督共同落章完成,也算是为沈提督分担一二,如何?” 说是厂卫合一,约莫是想利用锦衣卫削弱东厂权势,互相制衡,两虎相斗。 出乎意料的是,沈玹并未拒绝,沉声道:“全凭皇上做主。” 一场轰轰烈烈的弹劾奸宦之争,竟然就在这个蝉声聒噪的清晨落下了帷幕。沈玹非但没受罚,还落了个托孤忠臣的表彰。 回东厂的马车上,萧长宁仍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厂卫合一,削减职权,我还以为你会拒绝。”马车摇晃中,萧长宁倚在沈玹怀中,沉思片刻又自我否定道,“不,不能拒绝,总要给桓儿一个台阶下才行。” 沈玹笑了,胸腔微微震动,显得嗓音有些沉闷:“对皇上来说,厂卫合一是削权,但对于我来说则未必。” 萧长宁来了兴致,起身道:“此话怎讲?” 沈玹挑眉道:“你与越瑶交好,越瑶与温陵音交好,厂卫迟早是一家,何来‘两虎相斗’之争?” 萧长宁没料到他连这点都想到了,萧桓那只小狐狸又如何斗得过老狐狸?不由噗嗤笑道:“你怎知道越瑶一定会和温陵音交好?他俩前几日还闹别扭了呢。” 沈玹淡淡瞥了她一眼,反问道:“当初你也曾同我闹别扭,现今不是感情很好?” 萧长宁否认:“我哪有!” 沈玹提醒她:“对食,你忘了?” 萧长宁一噎,默默扭过头不说话了。 半晌,她又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到底与桓儿做了什么交易,他竟然肯想出那样的理由来帮你?”还连逝去的先帝都抬出来了! 见萧长宁投来疑惑的目光,沈玹轻笑一声,扬眉道:“因为我手上,有皇上最想要的东西。” 萧长宁纳闷道:“是何东西?” 沈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猜。” 萧长宁拧眉思索了一番,在心中仔细搜罗能牵制萧桓的东西有哪些……很快,她有了答案,讶然道:“皇后的下落?” 若说能让萧桓方寸大乱的,约莫也只有梁幼容了。 “聪明。”沈玹奖赏似的吻住她的唇,直将她吻得双颊泛红,透不过气儿来。 初夏在蝉鸣声和盛开的紫薇花中转眼而逝,十月金秋在桂子的清香中悄然降临。 萧长宁临近临盆,越瑶来看她。 越瑶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未进门就笑道:“殿下,臣来看望外甥啦!” 屋内,萧长宁手忙脚乱地推开沈玹,嘴唇泛着水光,催促道:“越瑶来了,你暂且回避一下。” 沈玹眸光一寒,明显不悦。 萧长宁只好又亲了亲他紧抿的唇,放软声音说:“好啦,就跟她聊一会儿好不好?” 越瑶已经进了门,见沈玹也在,笑嘻嘻道:“哟,沈提督春光满面。” ‘春光满面’的沈提督冷冷抬眼,眸光如刀,偏生越瑶粗枝大叶并未察觉。 “好啦好啦,哪比得上你春风得意!”萧长宁挺着大肚子艰难起身,将沈玹哄出屋外,这才拉着越瑶的手道,“看你这模样,是与温陵音冰释前嫌啦?” 越瑶‘嘿嘿’两声,端着一杯凉茶抿了一口。 萧长宁便知事情多半是成了,低声耳语道:“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越瑶也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在她耳边这般那般地说了一通,萧长宁愕然道:“可以啊,恭喜!” “先试试看吧。”越瑶道,“反正我没经验,他也没经验,瞎折腾啦。” “不管怎样,本宫挺为你开心的。”说着,萧长宁闷哼一声,捂着肚子道,“哎,又踢我了。” 越瑶的视线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笑眯眯道:“这么好动?” “他在动呢。”萧长宁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要不要摸摸?” “可以么?”越瑶将手掌覆在萧长宁腹部,果然能感受到肚皮下的胎动,惊奇道,“真的啊!他在动,我摸到了!” 萧长宁被她逗乐了,“你与温陵音也多多努力,早日成婚生个孩子,与本宫的孩儿定个娃娃亲!” 越瑶正要应承,却见萧长宁眉头一皱,猛然弯腰闷哼一声。 “怎么,又踢你啦?”越瑶笑着问。 很快,她不笑了,因为萧长宁的表情着实不对。 “越姐姐,快叫沈玹来!”萧长宁抱着肚子,咬牙艰难道,“本宫……本宫怕是要生了!” 74第74章结局 萧长宁已经断断续续地疼了一整日, 此时夜深,阵痛愈发明显, 疼得她汗津津的, 还未正式开始生产便已面色苍白。 越瑶在内间陪着她,看着她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不由着急道:“疼成这样了, 怎么还没有生?” 萧长宁忍着痛调整呼吸, 勉强笑道:“生孩子的是本宫,怎么你反倒比本宫更为紧张?” 越瑶笑了笑,给她擦汗,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鼓励道:“殿下别怕, 待会儿喝碗参鸡汤,吃饱了才有力气使劲儿, 子时前保管母子平安。” “说不定是个女孩儿呢。”又一阵痛袭来, 萧长宁咬紧唇瓣,手下意识搭在隆起的腹部,喘着气问道,“沈玹呢?” 越瑶掀开纱帘朝外忘了一眼,见沈玹的影子隐隐映在门扉上,便道:“在外头和太医院的女医谈话,可要臣去唤他进来?” 萧长宁想了想, 摇头道:“不必……呃!” 又是一阵剧痛, 疼得她五指都攥在一起。 屋外, 经验丰富的年长女医正在向沈玹汇报萧长宁的身体情况, “长宁长公主骨架偏小,身形瘦弱,生子会比丰乳肥臀的妇人艰难些。” 沈玹眉头拧成川字,沉声说:“她胃口向来不好,这些月份哄着她多吃些,也不见长胖。” “沈提督放心,并非多吃长胖就一定易于生产,若是胎儿过大,反而会有难产的危险。”女医恭敬道,“好在长公主胎位很正,一定会母子平安。” “还有多久能生下来?” “这个要依长公主的身体情况而定,方才去看时已经开了七指,现在应该可以准备生了。” 沈玹面色绷紧,幽深凌厉的眼睛盯着女医,一字一句道:“你听着,不惜一切代价,本督也要她平平安安的。” 女医一颤,忙低下头屈膝道:“是,是!” 女医整顿好药箱进房,冬穗和阿朱也挽着袖子进去帮忙了。沈玹独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而后整理好神色,抬脚跨入了内间。 正在准备的女医抬眼见他进来,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一旁的越瑶却是伸手按住她的肩,朝她摇了摇头。 沈玹从不认为自己的妻子生产是件晦气的事,他淡然自若地掀开纱帘,走到摆着热水、剪刀、纱布等物的内间,寻了个位置在萧长宁身边坐下,拉住她紧攥的手抵在自己额间,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还好么?” “有点紧张。”萧长宁的视线落在女医手中的银针袋上,又扫视了一眼案几上摆放的明晃晃的剪刀和小刀,长吁一口气道,“已经很疼了,不知道生的时候会不会更疼。” “会很顺利的,我在这。”沈玹像尊煞神似的坐在那,的确有镇邪避灾之效。 这话很令人安心,萧长宁感觉剧痛也减缓了不少,心中暖暖的,笑道:“那你要一直陪着我。” “嗯,一直陪着。”沈玹从阿朱手中接过参鸡汤,将汤吹凉了些,抬眼道,“喝点汤?” 萧长宁摇了摇头:“疼,喝不下。” “一定要喝的,殿下,喝了才有体力生孩子。”女医在一旁叮嘱,又掀开被褥对她说,“殿下将腿支起来,打开些,奴婢替您看看。” 萧长宁依言照做。沈玹将汤勺送到她嘴边,哄道:“张嘴,我喂你。” 萧长宁喝了一口,沈玹便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以示鼓励。 片刻,女医从榻尾被褥中钻出,笑道:“宫口差不多全开了,可以生了。” 萧长宁又勉强喝了两口汤水,便疼得实在吃不下了,攥着沈玹的手道:“不行!受不了了!” 她面色苍白,鬓角汗湿,眼里已疼出了眼泪。 沈玹只好放下汤碗,起身将她拥入怀中,细碎地吻着她的额角,安抚道:“产前我替你开过产道,不会有事。” 开产道的过程有些羞耻,萧长宁苍白的脸上便忍不住浮上一层红晕,但很快,她便疼得顾不上羞耻了。一开始还是咬牙小声哼哼,到最后疼得青筋凸起,只想快些将肚里的孩子生下来才好。 “长公主殿下调整呼吸,好!使劲儿!”女医满手是血,不住地鼓励她。 萧长宁其实已经听不清女医在说些什么了,浑身汗津津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白,朦胧间,她似乎听到有人说:“皇上来了……” 又听见沈玹吩咐:“让他在外候着,别让长宁分心。” 而后她便什么也听不清了,长久的疼痛和脱力使得她视线朦朦胧胧,眼里满是泪水和渗进来的汗水,她虚弱道:“他一直不出来……沈玹,我疼。” “再坚持一下,乖。”沈玹用大手抚去她额上的汗水,回身厉声道,“你不是说很快吗?怎么过了子时还未生出来!”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复杂太可怕,女医抖着满是鲜血的双手,仓皇下跪道:“已经快了,真的很快了!但长公主得继续用力啊,孩子不能在产道憋得太久!” 一旁的越瑶紧张地抖着腿,劝沈玹道:“唉,你别吓着她。”又俯身对萧长宁道:“殿下,你听见了么?很快了,只要你再用点力,我们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顶了!” 沈玹的鼻尖也冒着汗,手背被萧长宁攥得发青,温声安抚她:“再坚持一下,长宁,就一下。来,深呼吸,用力!” 萧长宁从未见过沈玹如此眼神,脆弱的,心疼的,好像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她勉强收回涣散的神智,将唇瓣生生咬出血来,配合肚子里的动静用尽全身力气…… 丑时,四更鸡鸣,东厂厢房内间终于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听到婴儿哭声的那一瞬,许多挤在院门外祈祷番子俱是欢呼起来,就好像是他们的孩儿降临似的!厅中候着的萧桓一宿未眠,直到冬穗匆匆来报,欣喜道:“恭喜皇上,长公主诞下千金,您做舅舅啦!” 萧桓猛地起身,愣了一会儿,又茫然地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朕,朕……” 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似的,长松一口气笑道:“好,好!朕要做舅舅了!” 房内,女医和侍婢正在为婴儿擦拭身子,沈玹却顾不得看女儿一眼,只紧紧地握着萧长宁脱力垂下的手掌,与她额头相触,不住地亲吻她的脸颊。此刻,沈提督一向沉稳威严的嗓音微微发颤,深深道:“辛苦了,长宁。” 萧长宁无法回应他,已是累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肚里一空的那一瞬,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几欲昏厥。 见她面色苍白如纸,鲜血染红了满盆清水,沈玹忽的抬手撑在眉骨上,用手掌挡住了眼睛。 萧长宁虚弱地抬眼,刚巧见到一滴泪水从他掌下滑落。 萧长宁一怔,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住,疼得慌,比方才生孩子还要疼。 这是第一次,她看见沈玹流泪,无声且沉默,只有一行湿痕划过下巴。 “沈……”她不安地张了张嘴,想要安慰,想要微笑,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越瑶将清理好的婴儿抱过来给沈玹和萧长宁看,兴奋道:“是个千金,像殿下一样漂亮!” 沈玹无暇顾及女儿,依旧拥着萧长宁,将鼻尖埋入她汗湿的颈窝,低声道:“长宁一定很疼。” 只此一言,萧长宁便觉得自己受再大的痛也值得了。她嘴角动了动,终是架不住浑身的疲惫,眼睛一合,沉沉地睡去。 直到为萧长宁擦洗了身子,待她睡得安稳了,沈玹这才接过越瑶怀中的女儿,凝神望着襁褓中孩子皱巴巴还未张开的小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抱着女儿推门出去,吩咐候在外头的林欢和方无镜:“掌灯。” 嫣红的灯笼很快升起,将东厂照得如同白昼。沈玹一身武袍,单手怀抱婴儿踏着满地灯火而来,如同怀抱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气势威严。 而前庭,东厂的干事和役长皆已候在此处。 沈玹走到人群的最前端站立,而后双手将襁褓中的孩子高高举起,如同向全世界宣告这崭新生命的来临,满院番子悉数按刀跪拜,极尽臣服。 灯火映在沈玹的眉眼中,宛如万千星斗汇聚。他用有力的臂膀托起婴儿,高声道:“吾妻长宁,喜诞爱女!” 满庭番子齐声高贺:“恭贺厂督、长公主殿下,喜得千金!” 一连欢呼三遍,直到厅中的萧桓也听到了动静,闻声赶来。 萧桓审视着沈玹怀中皱巴巴的婴儿,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新生儿的脸颊,然而手还在半空中,婴儿却是伸出莲藕般的小手攥住了他的食指。萧桓一愣,心中仿佛有一根柔软的弦被触动,激动得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这就是他的外甥女,这就是萧家的血脉! “传朕旨意。”萧桓微微一笑,当场下令道,“封长宁长公主爱女为一品永乐郡主,从今往后,当与朕的子女平起平坐!” 皇家贵女极少有一出生就受天子册封的,可见这名小郡主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又出生在人才辈出的东厂,有北镇抚司抚使做大姨,说是众星捧月也毫不夸张。 然而女儿出生才几天,萧长宁倒十分苦恼。 “你说,我们的孩儿究竟是姓沈还是姓周呀?”萧长宁还惦记着沈玹的本姓,抱着孩子在榻上喂奶,拧着眉道,“要不,随我姓萧好了?” 沈玹笑了,伸手将吃饱喝足的孩子抱了过去,又替萧长宁掩好衣物,说:“姓沈,名字你定。” 萧长宁不想将孩子交给奶妈喂养,好在自己奶水还算充裕,只是被孩子吮得发疼,便揉着胸前笑道:“名字我想了十来个,总是不能决定,待会给你看看,我们一同商议。” 想到什么,她又低笑着说:“其实桓儿赐她的封号就挺好,永乐永乐,永远安宁快乐。” 沈玹伸指抚了抚女儿带着奶渍的小嘴,又倾身在萧长宁唇上一吻:“不急,慢慢来。” 萧长宁闷笑着迎合他,直到险些将襁褓中熟睡的女儿弄醒才罢休。 萧长宁重新哄着女儿入睡,这才疲惫地叹道:“生孩子本就艰难了,奶孩子更难。” “那便不生了,有女儿一个便已足以。”沈玹将孩子放在摇篮中安睡,这才重新回到榻上拥住萧长宁,在她耳畔低语,“那样的痛,我舍不得你再受第二次。” 萧长宁骂他‘傻子’,心里却甜蜜无比。 两人正腻歪着,门外方无镜的声音响起,带着少有的凝重道:“厂督,苏棋抓到了,可要立即审讯?” 萧长宁一愣,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苏棋’是谁。她问沈玹:“那个以良弓贿赂你的人?” 沈玹点点头,眉眼中的温情渐渐退为冷静。他摩挲着萧长宁的脸颊,歉意道:“等我一会儿。” 萧长宁向来不干预他的公务,便豁达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儿。” 沈玹在她额上一吻,这才沉着脸出了门。 苏棋果然被关在东厂牢狱之中,沈玹隔着幽暗的铁栅栏审视他,只看得见他穿着干干净净的锦缎绸衣,身形年轻清隽,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模样。 见到沈玹到来,黑暗深处的苏棋僵立了许久,这才缓缓挪动步伐,朝沈玹走来。 沈玹拧了拧眉,冷声质问:“你送本督的那张弓花纹繁复,唯青州周家独有,你究竟是从何得来?” 方无镜在一旁威吓:“说!否则弄死你!” 苏棋似乎被吓到了,脚步一顿,许久才继续迈动步伐,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每走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走得十分艰难,等到黑暗的阴影从他身上一点一点褪去,露出一张年轻秀气的脸来,沈玹不禁微怔。 那是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容,陌生且温和,却满脸是泪,就那么睁着一双湿红的眼睛,隔着铁栅栏望着沈玹。 这是一种怎样复杂的眼神?沈玹形容不出。 他只知道自己看着苏棋的眼睛时,胸腔没由来闷疼,像是揭去血痂,露出了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口,过往的记忆喷涌而出,在他脑中交叠闪现。 良久,苏棋含着泪绽开一抹笑容,扶着栅栏轻声道:“哥……” 霎时,沈玹的瞳仁猛然一缩。 …… 孩子百日宴那天,刚巧是越瑶和温陵音成婚的日子,双喜临门。不过,那两人磕磕绊绊许久,总算是修成了正果,萧长宁也是挺为他们开心的,虽然因为女儿的缘故没有亲自参加婚宴,却是送去了一份极大的厚礼,以示祝福。 三年后,萧长宁再次怀孕了。 那时永乐郡主已是满院子疯跑的年纪,被东厂四大役长宠坏了,横行东厂无人敢拦,连林欢叔叔的东西也敢抢着吃。萧长宁坐在院中,望着女儿跨在吴有福脖子上当马儿骑,不禁乐了,伸手拉了拉沈玹的袖子,问道:“孩子即将有弟弟或妹妹了,怎么最不开心的反而是你?” 沈玹回神,无奈道:“并非不开心,只是舍不得你受苦。你生永乐那会儿,太令人心疼了。”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会容易许多。”萧长宁说着一些自己都没底的话,又道,“何况永乐是个女孩儿家,将来不缺宠爱她的人,能学两招防身的招式便可,你那身本事还是需要个男孩子来继承。” 她眯着眼笑得甜蜜又幸福:“有你陪着,我不苦,挺好的。” 同年,京师还有两件大事。 其一,成婚三年的越瑶先萧长宁一步生下麟儿;其二,宫中兢兢业业批阅国事的少年天子告假一月,特来向萧长宁辞行。 听闻萧桓要出宫游历一个月,怀着三个月身孕的萧长宁好奇道:“怎么想起要在此时出宫?莫非是臣子们逼你娶妃逼得太紧了?” 十八岁的天子身形挺拔,笑得内敛温润:“三年期满,有些事,必须要去做个了结。” 他一提及三年,萧长宁便想起那传言中在山寺修行修行祈福的皇后来了,不由笑道:“也好。” 萧桓点点头,朝沈玹道:“朕不在的日子,宫中内外之事,就有劳沈提督和温指挥使费心了。” 他姿态豁达,言语潇洒,已不复当初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的多疑模样,颇有帝王风范。 “舅舅,舅舅!”永乐郡主在吴有福脖子上咯咯笑着,手里还挥舞着从林欢那儿顺来的糖葫芦,朝萧桓脆声道,“骑马马!” 萧桓走过去抱住她,轻而易举地将小姑娘举过头顶,逗得她哈哈直笑。 廊下,萧长宁与沈玹安静地交换了一个吻,执手相望,俱是微微一笑。 “我爱你,沈玹。” “嗯。” “嗯什么嗯?” “嗯就是……”沈玹将她拥入怀中,眉眼深邃,沉声说,“我更爱你,长宁。” (全文完) 75番外沈七 洛阳苏姓世家有一名纨绔公子, 十六那年当街策马,不幸从马背上跌下撞到了脑子, 醒来时性格大变, 竟是收心敛性做起孝子,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练箭,乖巧得如同换了一个人, 苏家二老俱是老怀大慰。 谁也不曾料到, 苏棋的皮囊未变,里头的灵魂却不再是当初的洛阳纨绔。 沈七从这具纨绔的皮囊里醒来时,其实脑袋并不清明,记忆模模糊糊地如同雾里看花。他总是夜复一夜地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总是重复出现同一批人…… 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轻轻地揉着他的发顶,低声说:“别担心, 阿七, 哥哥送封信就回来。” 有沉静漂亮小宫女红着脸看他,说:“阿七,你成婚那夜穿的新衣,我已经替你做好了!” 有血,有冰冷的月光,有胸腔上穿心的疼痛,有深深的无法消弭的执念和不舍…… 每次从模糊难辨的噩梦中惊醒, 苏棋总是满脸泪渍, 难受得无法呼吸。 苏家的人告诉他, 他叫‘苏棋’, 是洛阳权贵之子,家中父母健全,还有一个嫁给京师高官为妻的姐姐……可不知为何,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并非‘苏棋’,唯有梦中那股子真实的痛和不舍,那一声声催人断肠的‘阿七’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他在洛阳养了五年身子,渐渐的,记忆的缺口终于在夜复一夜的噩梦中补全。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那唯一带给他温暖过的哥哥,也想起了还未来得及成亲便生死两隔的玉蔻…… 这很荒唐,怪力乱神,却是真的。 沈七开始疯狂地搜罗京城的一切,却得知东厂提督竟与他的哥哥同名!这不可能是巧合。 又过了一年,梁氏谋逆被捕的消息跨越千山万水,从京师传向洛阳,沈七这才知道哥哥和玉蔻竟是用这般惨烈的方式为他复了仇。 他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才说服苏家父母入京。 他要去见哥哥,见玉蔻,告诉他们阿七没死,他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存活于世! 然而真当沈七花费大量金钱打通关系,挨近威严戒备的东厂大门时,他却忽然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更怯’的茫然来。 东厂的番子将他拦在了门外,不耐道:“厂督不在,有什么事先跟我们说,代为通传。” 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屑,估摸是将他当成了某些靠贿赂捐官走上仕途的纨绔子弟。 代为通传……这种怪力乱神之事,该如何代为通传?说出来多半是会被当成疯子罢。 何况他早有所耳闻,哥哥最开始是用他的名字,代替早已死去的他入东厂做太监的,若是他此刻说出来自己就是‘沈七’,岂不是会给哥哥带来巨大的麻烦? 沈七向来是个柔软的性子,他不愿冒这个险,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让书童从自己的行囊中摸出一张金漆云纹的大弓,配玄铁雉羽箭筒,一并交到为首的吴役长手中,嘱咐道:“劳烦您转交给沈提督,他见了这弓,自然会来寻我。” 少年时期,哥哥经常用一张金漆云纹的大弓教他狩猎。这弓是他仿照记忆中的模样亲手做的,承载着他与沈玹之间短暂却深刻的兄弟之情…… 吴役长收了弓,却并未给他承诺,只命人将他赶出宫城去了。 不知道哥哥见了,会不会想起阿七? 春寒料峭,天高云淡,沈七失魂落魄地走在京师陌生的街头,满脑子都是哥哥见到那张弓后的反应,又忍不住憧憬未来两人相认的场景……想得太入神,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姑娘。 “啊,抱歉。”他抬起头来,歉疚道,“你没事……” 在见到姑娘容颜的那一瞬,他瞬间绷紧了身子,瞳仁微缩,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的弄人。 那是一张他在梦里见过千百次的脸,清丽依旧,只是少了几分生气,多了几分沉静,望向他的眼睛古井无波,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沈七心口一阵剧痛,忽的攥住了她的袖子,紧紧地,力气大到指节都发白。 姑娘的嗓音带着怒意,蹙眉回身道:“公子,请自重!”而后,她也愣住了,眼底的怒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和不解。 沈七这才反应过来,抬手碰了碰脸颊,摸到了满手的泪渍。 “玉……蔻……” 仅是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你……”玉蔻讶然,眼底的波澜闪过,随即顾忌什么似的,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认错人了。” 沈七怎么可能认错人!那是他曾爱之入骨的心上人,她的一颦一笑俱是烙入灵魂,永世难灭,面前这个梳着新妇发髻却头簪新丧白花的女子,就是他的玉蔻姑娘! 见沈七迟迟不肯放手,玉蔻拧眉不悦,索性抽出腰间防身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去被他攥着的一截袖边,而后在他痛楚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沈七仍握着那截撕裂的袖边站在原地,周围人流来往,他却恍若不觉,只望着玉蔻清丽孤独的背影,仿佛定格成永恒。 “公子,公子!”书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似的,叹道,“萍水相逢,您就是再喜欢那位女子也不该这般莽撞啊,当街拉扯像是什么样子?而且我看那姑娘虽然长得好看,却是梳了新妇发髻,头戴白花,明显是刚嫁人就死了丈夫的,和您没法走到一起。咱们哪,还是早些回洛阳去罢。” “不……” 沈七回过神来,发红的眼睛望着手中的一截袖子,笃定道:“不回洛阳,我要跟着她,她去哪儿,我亦相随。” “什么?公子你疯了么!以您的条件,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都随您挑啊,何必跟着一个寡妇远走天涯?” “你不懂。我已错过她一世,不能再错过今生了,至于她六年来曾嫁过谁,我全然不在乎。” 沈七笑了,笑得满脸是泪,“我在乎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她啊。” 76番外林欢 沈玹将林欢捡回东厂时, 前东厂掌印太监苏止德正在堂下训人。和沈玹不同,苏止德天生生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面上总带着七分笑容, 年纪有些大了,两鬓霜白,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很深。 他连训人也是笑眯眯的:“别总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样儿, 你以为自己是个盖世英雄, 在皇上眼里咱就是一条磨尖了牙的狗。浊浊乱世,风起云涌,咱们身处漩涡之中,除了自己还能救谁?” 阶前的人跪伏在地上, 双肩颤抖。 “今儿你因为一时心软放了王家遗孤,十年之后, 王家后人就会带着深深的仇恨拧断你的脖子。别跟本督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傻子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善和恶。” 说罢,苏止德滚着手里的文玩核桃,稀疏的白眉下双目虚合,缓缓道,“来人呀,拖下去砍了,给兄弟们长个记性。” 那名番子被拖下去的时候, 裤头都尿湿了, 地上一行散发出难闻味道的湿痕。 沈玹按着佩刀, 一手领着林欢瘦得皮包骨的后颈, 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苏止德好像才发现他似的,倚在太师椅中拖长语调说:“沈七,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那时候沈玹还没有将名号改回来,依旧用‘沈七’的名字。听到苏止德发问,沈玹将瘦小的林欢往前一推,沉声说:“回来的路上见他与别的太监抢食吃,凶狠,力大,是个练刀的好苗子。” “若论刀,短期内东厂无人会是你的对手,再找一个练刀的孩子过来,太赘余了。”话虽这样说,苏止德还是朝林欢招了招手,“小孩儿,你过来给本督瞅瞅。” 林欢咬着手指没有动,只抬眼看了看沈玹,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似的。 沈玹的眉毛和眼睫格外浓黑,垂眼看人的时候会在眼底投下一圈阴影,冷得很。他警告林欢:“想活下去,就得乖乖听话。” 苏止德看上去笑眯眯的一个人,脾气却古怪得很,杀起人来不讲道理。沈玹不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死在这儿,尽管这个孩子是他带回来的。 林欢于是睁着一双大眼睛,走到苏止德面前站定。 苏止德眯着眼打量他,含着笑,眼睛却很冰冷,像是吐着信的毒蛇。前一刻苏止德还在笑眯眯地看林欢,下一刻却是一掌扇到了他面前。 林欢年纪虽小,但天生反应灵敏,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第一招,掌风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然而第二掌便没那么幸运地躲开了,直接将林欢小小的身子拍出了一丈多远,滚了几圈跌在地上。 沈玹拧了拧眉,指节摩挲着刀鞘。 好在林欢骨头硬,只是轻轻地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随即拍了拍太监服上沾染的灰尘,摇摇晃晃站稳。自始至终,连闷哼一声都没有,冷静得像是一尊木偶。 天生的杀手。 “不错,不错,反应快,也耐打。假以时日,不会比你差。”苏止德很满意,对沈玹说,“将他带回你的玄武役,以后,这小孩儿就交给你教养了。” 沈玹点点头,刚要走,苏止德又叫住他:“听说本督赐你的金银你都退回来了?这可不行啊,沈七。属于你的,你就得拿着,哪怕将来有人叫你千岁爷你也要受着。如今这世道,哪还有什么清官呀?你要是什么都不拿倒显得奇怪了,总让人疑心你想要更高的位置。” 他话语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沈玹沉吟片刻,眉宇间是与年龄不符的冷硬和倨傲。良久,他微微低头躬身,说:“属下受教。” 沈玹带着林欢去清洗上药,脱了衣服,才发现这孩子更是瘦得触目惊心,也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一口饱食了。 药盒里有零零碎碎的内服药丸,苦的很,林欢却是抓一把就往嘴里塞。沈玹见了忙抢下药瓶,斥责道:“药也乱吃,想死直说!” 林欢只是眨巴着眼,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哥哥,我饿。” 那一声‘哥哥’无疑触动了沈玹心中最柔软的一根弦,他想起了去年死在自己面前的阿七…… 眼里的戾气消散了不少,沈玹垂下眼粗鲁道:“上好药,等会带你去吃个够。”语气虽然冰冷,但动作温柔了不少。 林欢的食量比沈玹想象中的要大,他一个人能吃四个人的饭量,仿佛肚里是个无底洞,饿起来简直六亲不认。 有一回吴有福熬了一碗福寿汤,这汤虽看上去甘甜可口,却是剧毒无比,乃是做暗杀之用的。吴有福将汤摆在膳房的案板上,就转身去配其他的药方了,谁知就是这么一时不察的事,那福寿汤尽数被林欢偷饮。 等到吴有福发现不对转过身来时,林欢已一咕咚栽在地上了。 好在那福寿汤还未研制完全,否则林欢一条小命就要交代至此。后来,吴有福再也不敢在膳房炼药了,生怕一不留神毒死了时常来顺东西吃的林欢。 冬去春来,一提起林欢吴役长就犯愁,望着左手包子右手烤肉的林欢长吁短叹:“哎,小林子,你说你可怎么办哟!贪吃成这样,今后哪个姑娘敢和你对食?” “哈哈哈哈他那哪能叫对食啊,‘独食’还差不多!”方无镜笑着接上话茬,“我说老吴,你不是有个曾在御膳房当差的外甥女么,配小林子正合适。” “阿朱啊?只要她同意,我自然没意见。”吴有福倒是不反对,反正自己也是太监,他对同样身为太监的林欢并不排斥,还笑着问他:“怎么样小林子,要不要给你们牵根线?” 林欢对姑娘的样貌品性都不在意,只问了一句:“她做饭好吃么?” 吴有福笑眯眯点头:“好吃,不比我差。” 林欢将最后一个包子咽下,点点头:“那我没意见。” 直白又纯真的模样逗得吴有福和方无镜哈哈大笑。吴有福叹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着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又呆又傻,知道怎么照顾姑娘么?” “知道。”林欢认真地说,“我会让她吃饱穿暖,有好吃的分她一半,不会让她掉眼泪,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后来北狄细作闹城那会儿,林欢去洗碧宫汇报军情时碰见过阿朱一次,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身上有着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林欢很是喜欢。 只是,不知道阿朱姑娘喜不喜欢他这样的太监呢? 如此纠结了数月,林欢一次外出归来,在京师城门边碰见了几个熟人。 说是熟人,也不那么熟,少说也有六七年不曾见过面了;若说是陌生人,也算不得陌生,毕竟他的骨子里还流淌着与他们一样的血脉…… 他的母亲。 那个因为家贫饥饿,而用一只鸡腿将他哄去阉了做太监的亲生母亲。 妇人已有些老态,明明也才四十出头,就被岁月和苦难压弯了身子。她一手提着一袋子换来的粗粮,一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背上还背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像是一头老牛气喘吁吁地走着,神色灰败,与周围光鲜亮丽的行人格格不入。 林欢情不自禁地勒马回身,跃下马背朝老妇人走去。 他穿着东厂番子的服饰,虽然一张包子脸稍显稚嫩,但仍挡不住满身威风气势,行人不由地避让,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干净的靴子停留在自己面前时,老妇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愣了愣,才将受惊的孙女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抬起一张沧桑老态的脸来。 而后瞳仁一缩,猛然怔住。 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她枯瘦干裂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欢,浑浊不堪的眼中拉满血丝。她起着死皮的唇颤抖着,良久才试探道:“欢、欢儿……是你吗?” “是我,我是林欢。”林欢觉得自己的陈年旧伤又有些泛疼了,一句‘阿娘’滚在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只说,“我后来回去探过一次亲,可你们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你和大哥搬去了哪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他回来过…… 自己这个做娘的为了几口粮食将他卖为太监,他却仍回来看望过自己! 妇人淌下一滴浑浊的眼泪,又用粗糙的手背抹去,喃喃地说:“村里发大水,房屋被冲垮了,我们搬去了百里之外的青花县。” 林欢‘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老妇人总觉得林欢猜出了什么。当年他们举家搬走,不仅仅是因为涨洪水的原因,更是她怕再见到林欢,怕林欢有朝一日会拖着残缺的身体回来找她,质问她为什么要抛弃他,为什么要骗他……所以,她才带着强壮的长子和那二十两卖儿的银子仓惶逃走。 “欢儿,你别怨阿娘,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的。”老妇人越发愧疚,低着头不敢看他,“当年你爹死了,你又吃得太多,阿娘实在养不活……” “这个姑娘,是大哥的孩子吗?”林欢忽的打断她,蹲下身看着那怯生生、脏兮兮的女孩子,依稀可以辨出大哥眉宇的轮廓。 老妇人擦擦眼泪,点头说:“是你大哥的长女,你进宫第二年……生下的。” 她言辞闪烁,并没有说大哥娶亲的这笔钱,就是他当年的卖身钱。 林欢很喜欢孩子,在东厂时,他也时常会逗沈提督和长宁长公主的女儿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孩子的脸颊…… 熟料,老妇人却像是如临大敌似的,一把拉住女孩儿细瘦的手腕,将她藏在自己身后护住,仿佛林欢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林欢的手摸了个空,僵在半空中,良久才静静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老妇人的眼里有尴尬和忌讳。在许多人眼里,太监永远是肮脏的怪物,哪怕这个太监是她亲手送入虎穴的儿子,她也依然忌讳。 身后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手下的番子朝他抱拳行礼,恭敬道:“林役长,厂督让您速回。” “役……役长?”哪怕是乡野村妇,老妇人也该知道这并不是个小官,一时间,她既惊讶又忐忑,更是局促不安了。 “知道了,马上回。” 林欢打发走下属,便见老妇人忽地拉住孙女跪下,颤抖着肩唯唯诺诺道:“大、大人!贱民有眼无珠轻慢了大人,请大人千万莫要责怪!贱民给您磕头!”动作幅度之大,甚至惊醒了背篓里熟睡的幼孙。 “别!”林欢扶住她。 想了想,他从解下腰间的钱袋递到侄女手中,小女孩很胆小,不敢收,他便硬塞在她怀里。接着,他又解下佩刀上的玉饰,甚至连刀柄上的镂金花纹都抠了下来,一股脑塞到小侄女的怀中,而后才摸了摸她干枯发黄的发顶,平静天真地说:“不要怕我,长公主和厂督的孩子,我也是经常抱着玩的。” 一听他竟能抱着长公主的孩子玩耍,老妇人原本伛偻的腰更弯了些,将额头深深地埋入尘埃里,低贱又可悲。 相顾无言,原本是血脉至亲的两方人最终成了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林欢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起身上了马,挥鞭离去。 东厂,才是他的家,他永恒的归宿。 场内,阿朱端着一碟热腾腾的梨酥饼从膳房出来,见林欢垂着头闷闷不乐进门,便笑道:“怎么啦林役长,这么不开心?” “阿朱。”林欢抬眼看她,一闻到酥饼的香味,不由眼神一亮,心中的低落消散了不少。 一见他不断咽口水的模样,阿朱便知道他贪吃瘾又犯了,便伸手拿了两个热乎的酥饼给他,递过去道:“喏,给你两个,再多就不可以了,这原是给殿下做的。” 说着,她眼珠伶俐一转,笑眯眯凑过去低声说:“不过你若喜欢,以后我都私下做给你吃。” 林欢接过酥饼咬了一口,被烫得直哈气。 “呆子,慢些吃。” 林欢餍足地眯了眯眼,真诚道:“阿朱,你真好!” “现在才知道我好啊!”阿朱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哼道,“我家林宝宝还真是个呆子。” 77番外温越一 夜已深了, 温陵音独自走在空旷的大道上,路过北镇抚司大门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望着从绿荫中稍稍露出一点清灰色的屋檐发呆。 就在两个月多前,他还曾与越瑶并肩坐在这屋檐之上,对月而酌, 听她说着一些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而如今那里空荡荡的, 除了月光倾泻流淌,再无那人爽朗明艳的笑声…… 温陵音知道自己是个无趣之人,沉闷刻板,冰冷执拗, 唯一擅长的便只有练兵打仗,越瑶那样好的姑娘不喜欢他也正常。当他下定决心拉住越瑶的手, 却见到她眼底的躲闪和不自然之时, 温陵音才知道伤重之时越瑶许下的承诺,她的两次亲吻,多半并没有走心。 她不习惯和他亲近,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不难过,那定是假的。 之后许多天,越瑶也时常来找他,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连笑容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总是放低声音唤他:“温大人?您还生卑职的气呐?” 与其说生她的气, 倒不如说是在气自己:胸有千言, 奈何嘴拙,连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不出口。 何况温陵音仍记得拉住越瑶的手时,她那紧绷的手腕和微微的抗拒。他不确定此番越瑶围着他转,到底是什么意思。 喜欢,亦或只是内疚? 星斗璀璨,月光如水,树荫中栖息的蝉鸣间或响起,打断了温陵音紊乱的思绪。 他将目光从空荡荡的屋檐上收回,转身欲回,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清脆的嗓音:“温大人?” 这个声音仿佛有着魔力,乍一响起,便在温陵音平静的心湖当中荡开波澜。 温陵音情不自禁回身,便见越瑶一身红罗裙站在橙黄的灯火下,乌发用红缎带绑成高高的马尾,既有姑娘家的明艳,又有习武之人的张扬,浑身都仿佛散发出光芒来,与浸润在深蓝夜色中的温陵音形成对比鲜明的两种色彩。 她极少有穿女装的时候,偶尔一穿,温陵音的眼里便只看得见她,日月星辰皆黯然失色。 温陵音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便心中波澜涌动,面上依旧冷静淡然,只站在宫道上静静地看她,眸色深沉不少。 越瑶一路小跑着过来,檐下的灯火缓缓从她身上褪去,却丝毫不损减他的颜色,笑容明艳地说:“方才去总府找您不在,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陛下召见述职,故而归来晚些。” “日日都这么晚,辛苦大人啦!以后有什么活儿分担些给北镇抚司,别总是您一个人扛着啊。” 温陵音垂下眼睫没说话。他其实是故意将所有的活儿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只有忙起来,他才会尽可能地不去胡思乱想。 越瑶看不出他的情愫,清了清嗓子,找借口多留他一会儿:“温大人,前些日子下面呈上来一个案子,卑职看不太懂,要不劳烦您进来指点一下?” 温陵音看到了她眼底的希冀,却仍是摇摇头:“不了,天色太晚,明日再说。” “哎哎,等等!”越瑶一把拉住他的手,“不谈公事也可,就论私情。今夜月色不错,大人也辛苦了,便与我一同小酌两杯解解乏,可好?” 说罢,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央求道:“你就应承我吧,温大人?” 温陵音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眸中有波澜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他浓重的睫毛掩盖。见他没说话,越瑶放软声音说:“今天是我生辰,大人忍心拒绝我么?” 温陵音忽的抬眼,嗓音清冷地问道:“越抚使的生辰,不是在三个月后吗?” “……”被无情拆穿谎言的越瑶一时尴尬,揉着鼻尖哈哈干笑,“是吗?我给忘了,还是温大人记性好……咦,温大人怎么知道我的生辰的?” 温陵音喉结滚动一番,而后别过头去,挣开了越瑶的手。 越瑶掌心一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笑着凑到温陵音面前:“还生气呐?给你拉小手,好不好?来来来,拉吧拉吧,我不介意了。”说着,她大大方方地将手掌递到温陵音面前。 她的眼睛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像是个未开窍的孩子。温陵音闭了闭眼,道:“并未生气,只是……” 越瑶追问:“只是什么?” 温陵音摇了摇头。 只是,看不透她的想法。之前抵抗得那么明显,现在又表现得如此直白,他不希望她是因为内疚而勉强自己。 下一刻,越瑶却是主动地拉住了他,以一个亲密的姿势与他十指相扣。 温陵音微微讶然。 越瑶笑道:“怎么,温大人不喜欢这样?只要能让你开心,想拉多久就拉多久。” 温陵音似乎并不满意,微微皱眉道:“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开心,我想要你也开心,越抚使。” 越瑶一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一阵暖流。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故意逗他,“唉!既然大人不喜欢,那我就松手啦!” 短暂的怔愣过后,温陵音赶紧反扣住她,耳尖在月光下泛着薄红,轻声说:“喜欢。” 越瑶噗嗤乐出声来。温陵音认真地看着她,良久方道:“那你呢?” “我什么?” “你可也喜欢这样?” 越瑶张了张嘴,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她咬着下唇狡黠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你陪我喝酒,我便告诉你喜不喜欢。” 温陵音是个自律的人,此时却不忍拒绝,回过神来时已点了点头,轻轻道:“好。” 还是上次喝酒的那片屋檐,仰首就能看到碎银般的星子布满了夜空。两人的身边放了一盏灯,夜风伴随着酒香徐来,烛影颤动,映在温陵音的眼中宛如金波浮动。 温陵音一直用那双漂亮又清冷的眼睛望着她,没有开口催促,却是在无声地等待一个回答。 越瑶自然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仰首灌了一口酒,方擦着嘴角道:“我一直想跟你说,上次拉手那事啊,是我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毕竟从未有男人拉过我的手。” 听到‘从未有人拉过我的手’这句,温陵音面色稍霁,连嘴角紧绷的弧度都柔和了不少,掩饰似的饮了一口酒。 越瑶继续说:“后来见你不理我,我是真心慌了,后悔得不行。好几次想要同你解释,但见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你不讨厌?”温陵音问。 越瑶笑道:“讨厌什么呀?若是真讨厌你,当初就不会亲你了,哪还会给你拉手的机会?” 温陵音又仰首喝了一口酒,别过头去,抬起手背覆在嘴角处,挡住了那一抹浅浅的笑意。 越瑶将他的小动作收归眼底,凑过去用肩顶了顶他的胳膊,嘻嘻笑道:“你别挡着呀,我可看见你笑了啊!我与你认识你这些时日,还是头一次见你笑呢,多稀奇啊!” 温陵音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扭过头来时已恢复了镇定,凝望着越瑶道:“你要想清楚了,我这个人沉闷又不会说话,和我在一起兴许会很无趣。” 越瑶抱着酒坛回答:“没关系呀,我很有趣,配你正合适。”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温陵音心中一震,眼里烛火跳跃,倒映着她明朗的笑颜,不禁喉头滚动一番,清冷的嗓音低沉了不少,说:“你若答应和我在一起,我想要的,便不只是牵手那么简单,我会向你索取更多。” 越瑶眨眨眼,随即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片灿烂的星河般:“我这个人一向有些迟钝,但一旦下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改变。所以温大人不必担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越抚使……” 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出口,越瑶却是轻笑着凑过头来,用带着酒香的唇吻了吻他的嘴角。 温陵音呼吸一窒,瞪大清冷的眼眸,双手扣住越瑶的肩头,欲拒还迎,肌肉因紧张而极度绷紧。 越瑶其实比他更为紧张。这一个吻和前两个吻不同,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给她辩解……不过,她也不打算辩解。 月色很好,酒也很好,温大人更好,情到深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亲上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越瑶觉察出不对劲,将唇从温陵音唇上撤离,打量他片刻方哑然失笑道:“换气呀温大人,你是要憋死自己……唔!” 话音未落,眸色深沉的温陵音一把按住她的肩,将她推到在屋檐的瓦楞上,随即倾身覆上她。 越瑶只感觉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她看不见星空,看不见月亮,满心满眼都是温陵音放大的容颜,年轻,生涩,又无比的俊美,宛如一块无暇的璞玉。 “越抚使应该知道,我想要的还有更多。”温陵音的嗓音很哑,却格外勾人,几乎是贴着越瑶的耳根说,“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讲道理,过了今夜,我不会再放手,不会再给你退路。” 说着,他反吻住越瑶。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尝试,不多时便变了味道,单手将越瑶的手压在头顶,像是一只尝到血腥味的苍狼,终于褪去了禁欲清冷的伪装。 他是真的动了情,吻得生涩而又热烈,技巧算不上太好,却给予越瑶深深的震撼。若不是今夜,她全然料不到端庄清高的温指挥使也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身下的瓦砾凹凸不平,硌得她很不舒服,不由闷哼一声。温陵音听见了,身形一僵,再睁开眼时明显清醒了不少,稍稍撑起身子看她。 越瑶的唇破了皮,染着血,像是胭脂。温陵音眸色一深,俯身将她嘴上的血迹舔去,哑声说:“不能后悔。” “我不会后悔。”越瑶躺在屋檐上,睁眼便是浩瀚的夜空和温陵音的容颜,艰难地捶着腰道,“唉唉温大人,打个商量,能不能先让我起来?这地儿不舒服,硌得我腰疼。” 温陵音伸手将她拉起,眼睛热度未褪,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越瑶抬起手指碰了碰破皮的下唇,心中暗骂了一声‘狼崽子’,嘴上却打趣道:“看着我作甚?好看吗?” 温陵音竟一本正经地点头:“好看。” 方才经过那样一场激烈的亲吻,越瑶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拾起搁在一旁的酒与他碰撞,发出‘叮’地一声清越之音。 “来,喝酒!今夜有喜,不醉不归!” 这一晚说不清是谁先醉的,平时酒量极大的越瑶今夜喝了一小坛,便已有些微醺,连温陵音跟着她进了寝房,她也并未阻拦。 温陵音脚步沉稳,面色清冷淡然,唯有一双眼睛泛着茫然的水光,明显醉得比她更厉害。 越瑶去打水,温陵音跟着;越瑶去铺床,温陵音也跟着;越瑶去沐浴,温陵音跟着…… 越瑶不太愿意了,伸手将温陵音推出净室,对他说:“非礼勿视啊温大人。床已替你铺好,你先回去休息罢。” 说着,也不管醉酒的温陵音是否听懂,慌忙地关上了门。 沐浴完毕,越瑶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只穿着单薄的夏裳,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从净室出来,而后一愣。 温陵音竟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寸步未离,垂下眼孤零零地站在廊下,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小孩。 越瑶心一软,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无奈道:“已经子时了,不是让你先去歇息么?怎么傻站在这作甚?” 温陵音更用力地回扣住她,固执道:“等你。” “好好好,等我。”越瑶自然不会同醉鬼计较,哄他道,“走吧,带你去睡觉。” 醉酒的温陵音很乖,被她牵到榻上坐好,又乖乖地自己除了衣物,只穿着一身干净雪白的亵服,端坐在榻上看她。 越瑶拧湿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整顿完毕后,方按着他在榻上躺好,给他盖上薄薄的被褥。 谁知下一刻,温陵音忽的坐起,攥住了越瑶的手腕。 越瑶一手被他攥住,一手还捧着濡湿的帕子,讶然回身看他:“怎么了?” “睡觉。”说着,温陵音不动声色地往床榻里头挪了挪,随即拍了拍身侧腾出的空位,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越瑶好笑道:“我不同你睡,我去隔壁……哎哎!” 话还未说完,温陵音手下用力一拉,竟是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 越瑶挣扎着想要坐起,又被温陵音大力按住,塞入被窝中,下一刻,温陵音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唇舌强势地撬开她的防守,攫取着她的呼吸和理智。 醉酒的温大人根本不讲道理,且力大无穷。 越瑶只象征性地哼了两声,很快放弃了抵抗,与他交缠拥抱在一起,唇舌相戏,被他顶弄吸吮,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两人的身体挨得近了,越瑶才发现温陵音起了反应,且反应不是一般的大。 “唉温大人你等等!” 越瑶艰难地躲开他的吻,伸手要推他,却被温陵音一手攥住手腕按在床头,使她挣扎不得。越瑶感觉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可怜兮兮地等待着温大人的‘摧残’,嘴上仍逮着机会喋喋不休道,“你再想想啊温大人,这种事情可要想清楚了!酒后春风一度可不是你的风格!” “越抚使……” 温陵音堵住她念念不休的嘴,长吻过后,又在她耳畔沉重地喘着气,忍得连声音都发了颤:“我想你,越抚使。” 那一瞬,越瑶的心连同身体一起酥软了。 回过神来时,两人的衣物皆是被除了个七七八八。温陵音的身体是修长匀称的类型,肌肉并不夸张,每一块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蓄势待发充满爆发力。 烛光温暖,越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结实整齐的腹肌,赞叹道:“真是天生习武的料子。” 温陵音被她摸得浑身一僵,伸手握住了她乱动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再次倾身覆上她光-裸的身子。 他的动作很生涩,越瑶没由来有些紧张,问道:“你别乱顶……等等,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温陵音没回应她,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细碎地吻着她,两片嘴唇黏住又分开,像是在品尝一块美味的糕点。他伸手抚了抚越瑶的眼角,仿佛那里有泪似的,眼眸深沉中带着几分心疼,轻声说:“越抚使,别哭。” 越瑶一怔,笑道:“你真是醉糊涂了,我没哭。” 温陵音的眼里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愫,目光仿佛穿透她的眼睛回到遥远的过去,又重复了一遍:“别哭,越瑶。” 声音比方才更为温柔低沉。 越瑶被他莫名的话语弄糊涂了,伸手抚着他背部的肌肉线条,问道:“我在你面前哭过么,温大人?” 温陵音的面容有一瞬的茫然,仿佛在回忆过往,良久才低低‘嗯’一声,说:“八年前。” 八年前,他十三岁,跟随父亲迁往南疆。那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途径城外官道,道旁的两排梨树正开得热烈,一簇簇一团团的白,像是堆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十三岁的温陵音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被梨树下的一名舞剑的少女所吸引。 那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马尾高束,穿着一身雪白的白麻孝服,额间扎着刺目的白布条,浑身几乎和漫天的梨白融为一体。剑气激荡,她将一柄长剑舞得如龙似蛟,荡气回肠中又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白衣蹁跹,好像下一刻就会化蝶而去。 她不知疲倦地舞剑,一套剑法练完后又接着练下一套,满脸水光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温陵音的双眸中映着她舞剑的姿态,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悲怆席卷而来,震撼他的心胸。 他从未见过如此恣意而又悲伤的剑法,像是填海的精卫,像扑火的飞蛾,像被天帝斩去头颅却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舞着干戚同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的刑天。 “颇有巾帼豪气,可惜了。”晋阳侯策马上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梨树下舞剑的少女。 “爹,他是谁?”温陵音问。 “越家的幺女。”晋阳侯颇为惋惜道,“上个月北境遇袭,她的两个哥哥俱是战死沙场,棺椁前两天才运回京师。越家除了黄口小儿,无一男丁幸存,满门英烈啊,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了。” 梨花还在簌簌抖落,如漫天飞雪。梨树下舞剑的少女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哐当一声跌坐在地,然后撑着剑颓然地靠在梨树树干上,捂着眼放声大哭。 78番外温越二 南方多瘴气, 民风野蛮,还要忍受着来自山匪和海寇的双重骚扰, 温陵音少年时期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每当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之时, 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官道梨树下偶遇的越家姑娘。 他早已不记得越家姑娘的面容,唯独会时常想起她荡气回肠的剑法,想起她柔中带刚的姿态, 想起她在梨树下无助又悲伤的纵情大哭…… 不知不觉历时七年, 他从一个清瘦的少年长成了俊秀的青年,数次平定海乱,立功无数,最终被新帝一纸诏书召回京城, 填补锦衣卫指挥使的空缺。 回京的官道上,依旧梨花飘雪, 一只酒坛猝不及防地从花枝上跌下, 敲开他尘封的记忆大门。 花枝上酣眠的姑娘翻身坠入他怀中,又在出言调戏之后微醺着扭身离去,唯有怀中残留的一丝酒香,半缕花香,伴随着她明艳张扬的笑容,深深地烙入他的脑海。 时间真是玄妙,它既能抹去一切, 又能改变一切。尽管她变了许多, 眼里不再有泪, 可温陵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谈不上多么地欣喜, 只是微微的惊讶,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很快,更令他惊讶的来了,越瑶竟是北镇抚司抚使,是他的下属。渐渐的,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被越瑶吸引,而让他彻底认清自己心意的,是乐坊里那个不合时宜的吻…… 好在心路坎坷,却终得云开见月,那个扰乱了他心湖的姑娘,此时正笑着躺在他怀里,承受着他缠绵的细吻。 “你八年前见过我?藏得好深呐,刚上任那会儿对我冷冰冰的,一来就是个下马威,哪里像是认识我的样子?” 越瑶揉了揉温陵音的耳垂,看着他的耳垂渐渐变红,眯着眼笑道:“给你个机会坦白,究竟怎么回事呀温大人?” 温陵音明显不想再提及往事,以唇封缄,手掌与她紧扣,手背有些微微的汗意。 越瑶很快没有心思顾及其他。温陵音的吻虽然青涩,却很直白,弄得她很舒服……如果,不忽略他乱动的下半身的话。 一看就是个没经验的,越瑶也没做过这种事,但她好歹还见过。她领着北镇抚司一群糙汉,偶尔突击检查时会没收几本‘不正经’的淫书,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害臊了。 倒是温陵音,别说是淫书,连不正经的话都不会说,端正清高得如同没有七情六欲的仙人。 今夜,这仙人倒在她怀里堕了凡。 眼看温陵音眼睛都逼红了,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爱意和欲念,茫然且急切。越瑶终是不忍,叹了一声,方豁出去道:“你别乱来,到时候受苦的是两个人。” 第二日醒来,越瑶扶着腰‘哎呀哎呀’翻身,滚进一个温暖干净的怀抱。睁眼看到温陵音,她又扶着腰‘哎呀哎呀’坐起,直到温陵音先红了脸,起身给她揉了揉腰。 越瑶满足地眯着眼,笑道:“昨夜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温大人。没想到你平时那么端正清高的一个人,一到了床上就变成那样。” 温陵音耳尖微红,低声说:“抱歉,我喝了酒。” 越瑶这才发现温陵音已穿戴整齐,连发髻都束好了,一副随时准备离去的样子,再联系他说的‘喝了酒’,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忽的起身,又痛呼一声跌倒,最终只能瞪着温陵音道:“你何时醒来的,不会不认账了罢?先说好,昨夜可是大人你求着我留下睡觉的,你要负责。” “嗯,我负责。”温陵音浅浅地笑了笑,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艳,“越抚使莫要胡思乱想。” 越瑶放了心,又逗他:“不负责也没关系,我可以再去寻一个温柔听话的小郎君……唔!” 温陵音堵住她胡言乱语的嘴,笑意瞬间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不许。” “逗你玩呢。”越瑶真是怕了他了,抬手拍了拍他整齐的衣物,“今日不用上朝,也不用巡城,你一早穿成这样做甚?” 温陵音道:“方才送了一封信,故而穿戴齐整。” “信?”待腰没那么酸痛了,越瑶便从他怀里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什么信如此要紧?给谁的?” “家书,给父母。”温陵音淡然道,“商议我们的婚事。” 越瑶穿衣的手一顿,愕然过后,又忍不住笑道:“你呀,这么着急么?” “你我有了肌肤之亲,还不成婚,更待何时?”温陵音给她拢好衣襟,盖住胸口的几点红痕,低声道,“温家不是不讲礼的人。” 越瑶没想到温家长辈来得这么快,在温陵音的家书送出去不到三个月,温家侯夫人的马车便到了京师。 侯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丽妇人,一见她,越瑶便知温陵音的容貌多半是传承自谁了。唯一不同的是,侯夫人很是温柔贤惠,说话细声细语,带着江南软语的意味,不似温陵音那般冰冷寡言。 一见面,侯夫人便拉着越瑶的手笑道:“真是个精神的姑娘呀!本以为陵儿那个闷性子,一辈子都找不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了,谁知非但找着了,还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 越瑶一时哭笑不得,心中‘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瞬间消失。闲聊了几句后,侯夫人便命人呈上来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对成色极好、做工精致的金玉镯子,看上去已有些年代了。 “这是温家祖传的信物,当年婆婆传给了我,如今再传给你,越姑娘若是不介意,便收下罢。” 祖传之物?那实在是太贵重了。 越瑶有些拿不定主意,扭头望了温陵音一眼。温陵音握住她的手道:“收下罢,你值得拥有它。” 说着,他亲手取出一对镯子戴在越瑶的手上。 越瑶不再拒绝,只笑道:“镯子很好看,先谢过侯夫人。但我平时公务不便,怕是不能时时戴在身上。” “无妨无妨,有空就戴着,没空闲放着便是。”侯夫人喜欢率真的姑娘,越看越瑶就越是喜欢,叹道,“越姑娘,我家陵儿不太会说话,我看你是个爽快人,平时多担待他些。他呀,就是面冷心热,其实可会体贴人了。” 越瑶意味深长地看着温陵音,笑道:“是呀,特别体贴。” 婚期定在四个月后,正是初春明丽之时。 越瑶穿好衣物,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越抚使,感慨道:“想我狂傲不羁一枝花的越某,竟然栽到了你们温家人的手里,可叹啊可叹!” 温陵音起身拉住她,与她交换了一个不带情欲的亲吻。 “今后请多指教,越抚使。” “彼此彼此,温大人。” 79番外丹青 年关休朝无事, 沈玹难得有空在府中陪伴萧长宁。 正巧碰上下了一夜的雪,院中雪景颇好, 萧长宁兴致一来, 便研墨挥毫做起画来。 沈玹一开始见她画得入神,本不忍打扰,但时间久了就有些受冷落, 走到她身后站定, 弯腰撑在书案上俯身看她。沈玹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吻了吻她的脸颊道:“长宁。” 萧长宁‘嗯’了一声,脸颊蹭了蹭他英挺的鼻尖,笔触不停, 寥寥数笔勾画出屋檐残雪,问道:“想说什么?” 沈玹拥住她, 嗓音沉沉:“和我说会儿话。” 萧长宁故意道:“是‘画’还是‘话’啊?” 沈玹笑了声:“话。你所绘丹青我只知极好, 却不知好在何处,正如我所练招式,你也不知好在何处。” “你是说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萧长宁被沈玹有一搭没一搭的亲吻闹得画不下去,索性搁了笔,回身与他相拥道,“话说起来,我年少之时想象中的夫君并非你这种类型。” 沈玹长眉一挑:“哦?” “我想象中的驸马该是温柔谦逊的, 也爱笑。”萧长宁想起了沈玹的短处, 眯着眼狡黠一笑, “最好, 做饭要好吃。” 沈玹盯了她片刻,作势朝外唤道:“让吴有福进来。” 萧长宁疑惑道:“好端端的,你叫他来作甚?” “温柔谦逊,爱笑,做饭好吃,”沈玹一一细数,勾着嘴角道,“依长公主殿下对驸马的要求,东厂吴役长可以一试。” 萧长宁没想到自己的那些要求竟然可以套用在吴役长身上,并且出乎意料地条条契合……她想象了一番若是吴役长成为自己的驸马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揉着满身的疙瘩道:“还是不了,本宫对现在的驸马很满意。” 她及时服软,沈玹却并不满意,只起身关了门窗,书房顿时陷入一片静谧幽暗之中。 萧长宁警惕地缩了缩,小声问:“你要做什么?” “无甚,陪长公主画画。”话虽如此,他的举动却是一点也不像是正经画画的样子。 炙热的唇吻上她的脖颈,手也不老实地解开厚重的冬衣,在她还未察觉到寒意之前,沈玹已欺身将她压在书案上。 萧长宁的唇瓣被他□□得嫣红,不禁羞恼地推他,低声道:“你在这做这些事,是亵渎先贤!” “本督不管什么先贤,本督只想亵渎……长公主殿下你。”他眸色深沉地说着荤话,令萧长宁面红耳赤,身体已先于意识有了反应。 沈玹剥开她的衣物,好在屋内门窗紧闭不至于太冷,而沈玹的身躯又如此炙热。 沈玹俯身亲吻,随即哑声道:“画。” 萧长宁茫然,眼里都泛着水光,问:“画什么?” 沈玹的手掌在她身上游移,一件一件褪下她的衣物,“画此时。” 萧长宁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她哪能答应,忙摇首道:“不!” 沈玹并不打算放过她,舌头撬开她的嘴唇长驱直入,强势且热情地顶弄她的唇舌,修长有力的手掌顺着裙裳摸进去,在她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徘徊点火。 萧长宁哪里受得住?忙颤声道:“我画……你别闹了,我受不住。” 闻言,沈玹将她翻了个身,面朝下趴在书案上,方便她作画。萧长宁颤巍巍地拿起笔,落笔时不稳,但好在过得去,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沈玹的上身。沈玹咬着她的耳垂道,“不够,还有你。长宁,此时的你很美。” 事后,萧长宁软软地瘫倒在沈玹怀中,任由他吻去自己眼角的泪水,一件一件给自己披好衣物,拥入怀中。 回过神来,萧长宁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不禁面红如滴血,恼怒地瞪着沈玹道:“你太无耻了,竟然让本宫画、画……” 她说不下去了,只咬着唇瞪他,却因刚承欢过而更显媚眼如丝。 沈玹餍足,心情大好,长臂一伸拿起书案上萧长宁亲笔所绘的现场‘春-宫’,嗓音低哑道:“这该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可惜,脸没画出来,明明方才你的样子十分好看。”他眼眸深邃,自顾自欣赏,又俯身吻了吻萧长宁的额头,“落个章吧,本督会好好珍藏。” “休想!” 见她羞恼,沈玹低低闷笑,揉着她松散的发髻道:“开玩笑的。” 说着,他将那幅‘春宫’随手一揉,丢进一边洗笔的小水缸中。纸张被浸透,墨水晕染开来,再也分不清原来样貌,萧长宁这才松了一口气,哼道:“算你识相。” 沈玹拥着她,低声说:“若是殿下再惦记着别的男人做驸马,我便再罚你画画,记着了?” 就知道他在计较这个!真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萧长宁累得一个指头都抬不起,往他怀里钻了钻,闷声道:“看你的表现罢,沈提督。” 沈玹勾起嘴角笑了声,眼里尽是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