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名门毒秀》 001前世一 森冷的暗室,只开一扇小窗,雪夹杂着雨点从外头扑进来,落在铁床上,阮酥本已昏睡许久,却被迎面化掉的雪雨冻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玄夫人,我等奉旨前来取药了。” 布帘掀开,几个粗壮妇人手捧托盘走近,揭开阮酥身上盖的薄布。 那是怎样可怖的景象,莹白光润的皮肤,雪一般晃得人睁不开眼,可身体却残破不堪,骨肉可见,白与红撕咬,美丽与恐怖相交。 妇人取过小刀,在阮酥大腿皮肉尚算完好的地方拉划一圈,下狠劲剜去,为防咬舌,阮酥口被塞住,疼痛时只有身子在剧烈颤抖,那块血肉生生被取了下来,放入托盘中,妇人这才对她福身笑道。 “这白子血玉羹,再吃上十三副,皇后娘娘便能痊愈了,到时候,娘娘定会感激玄夫人的。” 阮酥动了动眼珠,木然看着窗外,似一具行尸。 阮酥本是丞相阮风亭的嫡长女,只因母亲怀孕时染了怪病,胎毒带累了她,一落地便浑身雪白,连身上的睫毛头发,一并也是白的,父亲疑是妖魔,故请来法师辨认,法师拈须沉吟。 “此为白子,未长先衰,乃不吉之兆。” 自此阮酥遭到阖府厌弃,母亲难承打击,未曾出得月子便抑郁而亡,阮风亭又娶得虎贲将军家的小姐做正妻,加上妾室,共为他生得二女一子,阮酥这嫡长女,便空有尊贵身份,实则不过一落魄小姐,过气主子,没人记得她冷暖。 只一人除外。 印墨寒是阮风亭三十门生里的一个,出身贫贱,只因才学过人,破格被阮风亭看中收为门生,坐在一群官宦世子中,布衣竹簪,格格不入,即便相貌清俊无匹,却从不被豪门贵族看在眼中。 当时阮酥常被下人克扣饮食,她自诩嫡女,强撑体面,从不向父亲告状,那一日饿得急了,阮酥趁没人溜进一间厢房,摸了个馒头便咬,却不知那是印默寒的房间。 印默寒发现了她,没有说一句话,默默从斗厨中端出一碗面饼放在她面前。 阮酥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捏着馒头道。 “本、本小姐只是没尝过这等粗茶淡饭,有点好奇,绝对不是没有吃饱。” 印默寒微微一笑。 “嗯,小姐今后什么时候想尝,都可以来找我。” 阮酥愣了一愣,绞着自己的白发,有些犹疑。 “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你、你不怕我吗?” 印墨寒墨玉般的眸看入阮酥眼中。 “你不是怪物,你是阮府最美的姑娘。“ 阮酥于是爱上印默寒,爱他不显山不露水,清清淡淡如一副墨画。她私自偷了继母许多首饰变卖,暗中供给印默寒用度,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也未曾后悔。 那时的她,真是蠢啊! 殊不知城府深沉如印默寒,即便没有她,也绝不会为这些小事犯愁,她却还以为自己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是金子便会发光,印默寒始终不甘沉寂,半年后便考中状元,得到阮风亭赏识,那时阮酥便知,她没有看错人,她的情郎是一颗蒙尘明珠,总有石破惊天的一日。 自此她改了傲气,收起倔强,不惜一切要为他的仕途铺路。 阮酥用黑豆染了白发,她虽为白子,却生得绝色,水眸丹唇盈盈如画,加之肤如凝雪,染了黑发后,她逃出阮家一夜成名,相府再关不住她,于是她奔走名流,结识各方政要,竟讨得皇帝、太后欢心,为印默寒除去许多仕途障碍。 她甚至为他拒绝了五皇子的求婚,印默寒也不负所望,在皇帝欲赐婚清平郡主与他时,断然下跪,坚决求娶丞相嫡女阮酥。 印默寒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她进门,许她一生一世白头携手。 起初,他待她真是不错的,她便也挖心掏肺为他,甚至助他斗倒了父亲支持的太子,扶他辅佐的五皇子坐上了龙位。 太子被诛,阮家祸及九族,那时她虽心有余悸,但到底对阮家存着恨意,只觉得太子无道,阮家无德,一切善恶到头终有报应,却没有想过父亲对她不起,于印默寒却有知遇之恩,他亲自监斩,是何等恩将仇报之人。 报应果然来得极快,阮家倒台,新君继位,印默寒取代阮风亭坐了相位,他来至她面前,补服上的仙鹤风姿卓绝,衬得他越发飘逸俊美,可说出来的话却让阮酥如坠冰窟。 “七公主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血,再拖几日,身子就要显出来了,所以皇上近日便会下旨赐婚。” 七载夫妻恩爱,一场黄粱美梦。 阮酥怔怔望着他,似乎不能听明白他的话。 印默寒清润的眸子锁住阮苏,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堂堂公主,怎能为人侧室?而酥儿你,一介罪臣之女,又七年皆无所出,自然不配再做本相正妻,这里有休书一封,你且去鸿胪寺,常伴佛前,吃斋赎罪吧!” 直至此刻,阮酥才想明白,七年来她每日服用的玉容膏,根本不是印默寒为治她满头白发所专程炮制的,而是会导致终身不孕的避子药。 他为这一天,早就埋下伏笔。 阮酥肝肠寸断,扯住印默寒袍子嘶声痛哭。 “为什么!印默寒,我阮酥为你呕心沥血,家破人亡,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个家族失势,生而不祥,又毫无用处的弃子,怎比得过新君最疼爱的妹妹七公主? 印默寒于是浅浅一笑。 “你一个怪物,我怎会让你为我生下孩子?我的孩子,身上又岂能流着你阮家卑贱的血液?” 原以为情深义重,情有独钟,原是城府似海,心比蛇蝎。 阮酥仰天长笑,终究是自己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心如死灰的阮酥,果然依他所言,削去满头白发,堕入空门,日日敲钟念佛,她生得美貌,又失了庇护,多少狂徒浪子寻上门想要侮辱,皆被她施计赶走。 原只想清净过完余生,可印默寒偏偏不肯放过她,一年以后,他来到鸿胪寺。 “你一介罪妇之身,却在佛门招蜂引蝶,实在无德无耻,但念在夫妻一场,本相替你寻了个好归宿,一品内侍玄洛,位高权重,容色过人,如今他看上了你,你便嫁过去吧!” 阮酥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浑身都在颤抖。 “印默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玄洛!他是个阉人!我堂堂阮府嫡出长女,岂能嫁给一介阉伶做对食!” 印默寒眯起眸子。 “阮府?哪里还有什么阮府?酥儿,别忘了,你们阮家,犯了谋逆之罪,已经满门遭屠,保你一命,算是本相对你七年相随的回报,你还要奢望什么?玄洛是当今太后心头之好,皇上要坐稳帝位,必须笼络于他,你能再次得享富贵,为何不心怀感恩?” 阮酥咬碎牙齿,血珠顺着唇瓣滴滴滚落。 “印默寒,你且记住今日所为,待我阮酥翻身之日,便是你遭殃之时。” 002前世二 印墨寒一笑。 “是吗?我等着。” 阮酥被印默寒接入相府续发,看着白发渐渐垂肩,她心中一片怨毒。玄洛虽为内侍,却有一品封号,又得太后恩宠,实权在握。阮酥至死也不明白,他一个不全之人,娶自己何用?或者,这只是印默寒故意折辱自己的方式罢了? 她没等到嫁进玄府,却先等来了两个故人。 第一个,是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新君祁澈,在阮酥风头最盛时,他曾经向她求婚,被拒之后却又没事人般改娶了她的好友清平郡主,阮酥一直在想,她全心全力帮助他登上皇位,算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可他如今眼睁睁看着印默寒这么对她,是不是还放不下那时的芥蒂。 可是她错了,错得彻底。 祁澈居高临下看着她,双目中只有鄙夷。 “阮酥,当初你巧言令色,夺去了父皇和皇奶奶的宠爱,而苦苦侍奉的清平,他们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论容貌,清平绝色倾城,论品性,清平淡薄如菊,论出身,清平乃忠烈之后,哪点比不上你这个生而无色的不祥之人?可父皇却爱你谄媚能言,家世显赫,非要逼我求娶你,若不是默寒牺牲自己替我挡下这门亲事,你是不是还妄想今日会成为朕的皇后?” 阮酥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你说什么?印默寒娶我……是为了……为了帮你解围?” 她的声音都在抖,他当初力排众议,求娶于她,不是因为爱她,竟然是为给祁澈解围! 阮酥回神之际,已然贵为皇后的清平却站在她面前,凤冠华服,沉鱼落雁,满头青丝,如瀑如帘。 这个年幼丧父,寄养相府,唯一对她示好,她曾引为知己的女子,在她被印默寒休弃之后,一次也没来看过她,那时她便猛然明白过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这辈子,眼不清耳不明,一步错,步步错。 “阮酥,我恨你。” 清平如是说。 阮酥抬起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如今你已贵为皇后,还有什么好恨的?“ “恨!我当然恨,你仗着自己娘家显赫嫁给默寒,你可知,在相府时,我与默寒便情投意合,心心相惜,根本容不下一丝你的位置,若不是五皇子相求,默寒他,本该是我的夫君!所以今时今日,你所遭受的一切,全是报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阮酥一直没能明白,印默寒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她以为他曾经是爱她的,即便最终抛弃她,也是因为他权欲熏心,心肠冷酷,却没想到,这场情爱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全盘皆输。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阮酥突然飞扑上前,张嘴撕咬下清平颈边一块皮肉。 那美若天仙的女子痛叫一声,立即有人上前将她押住,清平捂着脖子恨声道。 “贱人!你今日咬我一口,我便要让你用十倍百倍来偿!“ 清平果真言出必行,不过一日,印默寒便着人将阮酥押至暗室,扔在铁床之上,缚住手脚。 “清平她忽然生了怪病,巫医说,须得用白子的血肉熬汤,吃上一月方可痊愈。” 阮酥睚眦欲裂。 “你要生剐我?你这样做,玄洛知道吗?” 印默寒弯腰,捏住她的下巴。 “太后派玄洛前往冀州办事,三个月后方可回京,这期间,够你养伤了,再说,玄洛是个阉人,你以为,他真的会与你宽衣解带,洞房花烛?不过……是看上了你背后这身好皮子,想要收藏一幅绝艳的刺青罢了。“ 阮酥没有表情,时至今日,她的心中,早无半点血肉,只被恨意填满。 十七天,每一刀,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十七天,每一秒,都度日如年,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全都想通了。 即便生不如死,身体被凌迟,尊严被践踏,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然而妇人们才走没多久,两个畏畏缩缩的小丫头便摸了进来。 “姐姐,这白子是驸马为皇后娘娘准备的,我们偷剜她的肉,驸马知道了可怎么了得?” “蠢材!这是公主要吃,偷偷剜一块又如何?别忘了公主方才小产,那可是驸马的骨肉!” 阮酥瞪大双眼,狠命挣扎起来。 平日里前来的妇人,都是懂得医理的老手,割她血肉时,知道避开动脉,可这两个毛丫头显然不是。 “她在动呢!快点动手!别让人发现了!” 大腿上一凉,阮酥便知自己的动脉已被割断了,鲜血喷出,溅了两个丫头一身,两人几乎吓呆,尖叫一声,丢下刀慌忙逃去,阮酥却只觉体内的血液喷薄,她的生命在流逝…… 身体开始抽搐,意识渐渐剥离。 想她阮酥一生,也曾艳绝四座,名满京城,也曾备受荣宠,春光遍身,而如今,却像被屠的猪狗般,死在两个愚蠢卑贱的丫头手中。 好惨!好惨! 她的灵魂冲上云际,向天长啸“如有来生,我阮酥,情愿做那刀俎,绝不再为鱼肉!宁可我负人十倍,绝不让人再负我一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誓要把欺我害我的贱人屠戮殆尽!方可罢休!” 003含恨重生 阮酥躺在紫檀荷花秀榻上,外头传来丫鬟素樱的声音。 “大小姐,大小姐,你醒了没有?” 尘音灌耳,阮酥胸中那口闷气猛然通窍,身子一挺坐了起来。 依稀记得,自己横死之后,魂魄直撞云霄,到了一处空蒙之地,耳边回声在荡。 “阮氏阿酥,孽债未了,怨愤难平,上天堂无路,下地狱无门,魂魄不散不灭,故允汝再入轮回走此一世,了结宿怨。” 阮酥睁开双眼,入目是五彩绣帐,八角宫灯,花架上还摆着一盆开得正茂的黄水仙。 这场景……貌似是她未出嫁前的闺房? 是了,是了,这水仙折断了一枝,那是她十六岁那年,父亲外放南方带回府的礼物,同是礼物,大哥阮琦的是一套四联名家真迹,妹妹阮絮的是一柄镶宝嵌玉的面镜,她的却是父亲吩咐下人在路边买的一盆水仙,挑得草率,连花枝折了都没发现。 阮酥冷笑,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往枕下摸去,果然摸出一张当票。 “癸酉年,永兴当铺,盘珠九凤钗一支。” 父亲阮风亭不管她死活,续弦万氏待她又刻薄,生活拮据,只得将逢年过节要带的盘珠九凤钗当了三百两银子做补贴,因惦记着过年前要赎回,因此当票一直压在她枕头底下。 一切都不是梦!剜肉之痛还清楚地残留在意识里!她真的死而复生了,不仅如此,还回到了十年前! 水仙的折枝还未枯死,可见才送来不久,那么莫非…… 素樱推门进来,将铜盆往桌上一搁。 “小姐,起来梳洗吧!” 阮酥回头,慢慢瞟了她一眼。 “老夫人北上也有些日子了,你可听外头人说了,什么时候到?” 阮风亭的母亲梁太君,与告老还乡的丈夫两人本来一直在南方老宅居住,自去年阮老大人逝世后,阮风亭为尽孝道,便着人接母亲上京同住,自南到北足足走了半年,算算,便该是这几天。 素樱是万氏拨给阮酥的丫鬟,表面上虽然恭敬,但私下却只听万氏差遣,明里暗里不知让阮酥吃了多少哑巴亏。本来,她就没打算将这事告诉阮酥,没想到阮酥竟自己开口问了,便只得笑道。 “正要禀报小姐,老夫人一行其实已到了西大街,再有一盏茶功夫就能进府了。” 阮酥闻言,挑眉。 “哦?已经到了西大街,你现在才来禀报?” 阮家是氏族大家,按规矩,长辈远道而来,小辈必须要到府门前相迎,且初次见面,小姐们都该精心打扮才不失礼节,若不及早起来梳洗,根本是来不及的。 素樱笑得有些难看,提醒道。 “小姐,可是盘珠九凤钗……” 阮酥哪会听不出她的话外音,意思就是你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也好意思和别人一起出门迎客? 没记错的话,前世这几日阮酥恰好病了,万氏不让人请医用药,素樱就撺掇她把唯一像样的首饰交给自己去当,然后随意抓了两幅烂草药回来给她,余下的钱也没了踪影,想必已被素樱昧了。 阮酥怕没有头面遭人耻笑,只得称病不出席祖母的接风宴,结果给十分看中礼节的梁太君留下了糟糕的第一印象,从此一直不喜欢她。 阮酥似笑非笑。 “不打紧,你去外头折一支梅花来我戴。” 素樱愣了愣,答应着出去了,自以为阮酥没看到她眼底那一丝嘲讽。 阮酥将当票塞入袖袋,翻身下床,又从首饰盒里翻找了几样稍微值钱的头面,迅速转入侧榻塞进被褥之下。 等素樱捧着梅花进来,她已经穿戴完毕,坐在那里等素樱替她梳头。 素樱抬过铜镜放在阮酥面前,阮酥波澜不惊的双瞳突然猛地收紧,一把抓住镜子,颤手摸上发丝…… 镜中那个女子,雪肌花貌一如前世,只是垂肩的不是满头白发,而是缎子般黑亮柔顺的一头青丝。 阮酥咻地起身,抄起铜盆中的水使劲搓揉发端,那乌黑却仍旧一点未落。 她捧着秀发,激动难抑。 不是染的!不是染的!苍天怜我!叫我此生不再是怪物!不再受人白眼! 004天生白子 阮酥终究是赶在梁太君进府前到了,几个院子的路程,她却走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可见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宴席,虽然治好了白发,身子骨比起前世却太不中用了。 阮酥的出现,让万氏与阮絮都大吃一惊,不由责备地看向素樱,吓得素樱低垂了头。 若按大小姐往常死要面子的性格,没有头面,是死活不肯来丢这个人的,她怎么知道她一觉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古古怪怪,捉摸不定。 不过阮风亭在旁,万氏怎么可能把不悦写在脸上,她立刻亲切地将阮酥拉至身旁,温声道。 “女儿啊!听说你这几日身上不大好,何必勉强过来呢?有为娘替你解释,老夫人也不会责备你的。“ 阮酥心中冷哼,面上却笑道。 “多谢母亲,我今天感觉好得多了。” 一旁的阮絮注意力却落在阮酥发髻之上,故作惊讶地道。 “姐姐,你怎么没戴那盘珠九凤钗?你莫不是忘了,那是我们姐妹俩十岁生日时,老夫人差人从南方专程送来的生辰礼物,今天头一次见老夫人,你怎么能不戴呢?” 阮酥装出紧张的样子,紧抿着唇目光闪躲。 阮絮心中了然,嘲讽一笑,抱着鎏金手炉不再说话。 阮风亭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女儿,见她戴了枝梅花就出来,打扮得比府上的丫鬟还不如,心中越发火大,硬声道。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不站到后面去!省得丢我的脸!” 阮酥掩去目中冷意,依言退后,唇边挂上一丝讽笑。 转眼间梁太君的轿子便进了东门,众人迎上来磕头请安,梁老夫人陪房冯奶奶掀起轿帘,阮风亭夫妇忙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扶着母亲梁氏下轿。 “母亲一路辛苦了。” 跟在老夫人后头的,是一顶粉红绣轿,两个丫鬟自轿中搀出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来,梁太君伸手拉过那女孩,指着她笑吟吟地对众人道。 “这是清平,听说我来京城,她便从宫里出来了,以后就住在咱们府里,说起来,她也是我的侄外孙女,和我们府里的小姐,要一般对待。” 清平郡主,淮阳王祁琮的独生女儿,因祁琮夫妻早逝,太后可怜她,便接进宫中教养,她的祖母与梁太君乃是一乃同胞的姐妹,因此梁太君一进京,她便投奔了来。 众人久闻这位郡主,素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便都凝目去看。 但见那郡主着八答晕春锦长裙,披着金丝织锦斗篷,斜云发髻垂流苏,檀口微合榴齿香,行动时风摆杨柳,娴静处玉颜生春,羞答答娇怯怯,似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犹比瑶池仙子还美上三分。 众人一时都看得伸头够脑,瞠目结舌,只有阮酥腰背挺直,一双眼睛清明冷冽,寒光湛湛。 清平很快捕捉到这双眸,回望过去,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樱红绸裳,柳腰莲面,菱唇杏眼,尤其让人惊叹的是那皮肤,胜似白雪,皎若明珠,竟也是个不比自己差的绝色美人。 两人目光相触,那少女突然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清平呆了呆,或许是那少女笑容十分古怪,又或许是出于对美丽女子的本能忌惮,她心生不快,却依旧含笑向对方点了个头。 万氏上前拉住清平的手,赞道。 “好个绝色美人儿,倒有些像老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把我们家的女儿全比下去喽!” 老夫人闻言,便往人堆里看去。 “我知道琦儿是在柳州求学,两个孙女又在哪里?” 万氏忙招手让阮酥、阮絮上前拜见祖母。 阮絮也是如花似玉的上等美人,只是比起阮酥,到底差了一层,老夫人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阮酥身上,露出怜爱之色。 万氏见状,忙道。 “这是酥儿,可怜从娘胎里就带了毛病出来,一直身子不好,大夫说此生恐怕不能生养了,媳妇只好天天吃斋念佛,盼着菩萨垂怜,保佑她把这胎毒除尽。” 阮酥慢慢垂了头,心中冷笑。 她固然带着胎毒,但如果好好调理,怎么会十六年还是个病秧子,明显是万氏一直不肯好好给她请大夫,延误成这样的,若真如万氏所言,她此生不能生养,那么意味着想找一门合心的亲事基本是奢望,果然是用心良苦。 老夫人果然诧异,怜爱转瞬即逝。 “她就是那白子?” 阮酥微惊,没想到自己虽摆脱了白发,却依然没有摆脱白子这不吉利的身份。 万氏假意慌张道。 “不过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又生得苍白了些,那些灾星祸水的话,当不得真。” 老夫人点点头,目光扫过阮酥头上戴的梅花,微有不悦,却到底没说什么,扶着万氏的手往主屋走去。 005整治恶仆 内厅之中,万氏夫妇扶梁太君坐定,又让家中小辈上来一一请过安,大家便坐在一起叙些家常。 清平郡主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梁太君才是阮家的权利中心人物,自己要在阮家住得舒坦,必须要讨这个老人的欢心,所以虽是第一次见梁太君,她就主动站在老夫人身边,轻轻替她垂肩,倒显得比阮酥、阮絮两个亲孙女关系更进一层。 老夫人喝过媳妇敬的茶,含笑问大家。 “前些日子,暹罗国上供的紫茶倒很特别,我让人送了些来,你们都喝了吗?“ 阮絮本来就不满祖母身边的位置被清平郡主占了,这下见问,忙上前伏在老夫人膝盖上,仰头奉承。 “絮儿长这么大,也算喝过些好茶,但都比不上老夫人您给的紫茶,老夫人的东西,当真是什么都好!” 阮絮嘴甜如蜜,果然引得老夫人笑起来,然她余光瞥见压着椅子角坐在一旁,默默无语的阮酥,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便问她。 “你呢?酥儿?你喜欢吗?” 突然被点名,阮酥好似吓了一跳,绞着帕子勉强笑道。 “老夫人的紫茶又香又甜,我很喜欢。“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梁太君收起笑容。 “又香又甜?紫茶无香,清苦回甘,略有酸味,怎么会是又香又甜?” “这、这……“ 阮酥似乎很紧张,结结巴巴不能解释,梁太君心下便明白了几分,目光不由瞥向万氏。 万氏做贼心虚,连忙先发制人,沉下脸喝骂阮酥身后的素樱。 “素樱!这是怎么回事!那紫茶每个主子都有一包,是我让刘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大小姐怎么会没喝到,是不是你昧下了?” 素樱当然知道此时必须站出来给夫人顶缸,连忙跪下。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这几天小姐生病,没要茶喝,我、我就一时给忘了。” 万氏颜色稍霁,悄悄打量梁太君神色。 “你这奴才!做事也太不上心了!如果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阮酥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演这出双簧,觉得也该是时候上场往灶膛里填一把柴的了,于是起身过去扶起素樱,顺着万氏的话道。 “不是什么大事,老夫人这次就饶了素樱吧!” 一面求情,一面踩住素樱身后的一张纸,故意往自己裙下移去,却被阮絮看在眼中,似拿住了把柄般双目一亮。 “姐姐藏什么呢?” 几个眼尖的丫头小声道。 “好像是张当票,方才素樱跪下时,从她身上落下来的……” “当票?” 梁太君与阮风亭对望一眼,皆十分诧异,他们这种氏族大家,从来只有往里买东西,还没有当东西的先例!这其中必定有鬼! 梁太君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冯妈妈。 “拿过来我瞧!” 冯妈妈走到阮酥身边,笑着行了个礼。 “还请小姐让让。” 阮酥心中发笑,面上却十分同情悲悯地望了素樱一眼。 梁太君一看,果然怒海滔天。 “好个狗胆包天的贼奴婢!竟敢偷主子的东西去当!这样纵容下去,什么事做不出来!去给我搜搜,一定还有贼赃!” 素樱一听,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连哭带嚎。 “老夫人明鉴!那盘珠九凤钗,是、是大小姐让我当的!大小姐!大小姐你说句话啊!那钗明明是你让我当的!” 阮酥抖着嘴唇,一脸不能置信。 “素樱!你纵然害怕当罪,也不该如此信口雌黄,我一个闺阁千金,又不缺钱花,好端端的当首饰做什么?更何况那还是老夫人赠的钗!枉我还想为你隐瞒,这是我纵了你!也害了你啊!” “小姐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你没钱看病!让我当了钗子给你抓药的!你怎么能不认呢?” “住嘴!” 万氏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的陪房钱妈妈赶紧上去一巴掌抽得素樱歪倒,厉声骂道。 “你这贼贱人疯魔了吗?胡说八道些什么!偷盗小姐东西,还敢攀咬小姐,还不乖乖等候发落,也少受些苦!” 素樱倒也不蠢,听懂了钱婆子最后那句话,分明是要她抵罪了,只得捂脸痛哭。 正在拉扯,搜屋的婆子们捧着赃物回来了,将一些细碎首饰和三百两银子呈到梁太君面前。 “老夫人,这些都是在这贱婢褥子下面搜出来的,看来平日里偷了小姐不少东西呢!” 素樱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发疯般哭叫起来。 “我是冤枉的啊!除了那盘珠九凤钗,我什么也没拿过!我是冤枉的!” 她猛地悟了些什么,突然一路膝行至阮酥面前,磕头不止。 “小姐!小姐!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阮酥垂眸看她,目光漠然,抬头却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拭泪道。 “素樱,你做出这样的事,我也要担管教不严之罪,哪里还有脸面替你求情?” 被阮酥这话断了后路,万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现在也只得住了嘴,铁青着脸发落素樱。 “将这贱婢拖出去打一百大板,拉到集市上发卖了。” 眼见素樱被拖了下去,阮风亭也深锁着眉头,有些责怪地对万氏道。 “我们堂堂丞相府,竟出了这等贼婢,夫人平日也太疏忽了。” 说着,他向万氏使了个眼色,万氏连忙起身,主动向梁太君告罪。 “老夫人,都是媳妇近几年身子差了,心神不济,让这些下贱之人钻了空子,委屈大小姐了。” 阮絮连忙帮着道。 “是啊,老夫人,都是这些下人奸猾,看着母亲身体不好,没心力处处周全,他们就开始作怪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施展苦肉计,梁太君阴沉的神色这才稍稍舒展。 “既是如此,也不能全怪你娘……” 阮酥见此事就要如此落幕,当然不甘,一脸关心地对万氏道。 “这几年母亲过于辛苦劳神了,唉,其实这些小事,家里几个姨娘也该主动为母亲分担些才是……” 见梁太君似乎有些动摇,万氏面色一变,她岂肯把手中的权力分出去!忙道。 “这倒不必了,曹姨娘有了身孕,周姨娘也是个多病多灾的,都不好操劳,还是媳妇担待着吧!” 她深深看了阮酥一眼,见这丫头一脸诚挚,似乎看不出不妥,但又好像有些不对。 “这事就这么算了,但是酥儿身边少了一个人,必定还给她补上才行……” 万氏闻言,正要安排自己身边的丫头过去,梁太君已经开口。 “知秋,你以后就跟着小姐。” “是。” 梁太君身后绕出个落落大方,标致水灵的大丫头来,含笑对阮酥福了一福。 “奴婢知秋,见过小姐。” 阮酥连忙起身相搀,微笑道。 “酥儿谢老夫人赏赐。” 006见风使舵 众人告退之后,冯妈妈走近梁太君身边,贴着她耳傍回话。 “老夫人,老奴方才带人搜大小姐的屋子,外头看着虽然体面,但却只是个壳子,她屋里连穿得出门的衣裳也没有几身,更别说体己私房之类,可谓是一穷二白。” 梁太君眉头紧皱,一拍桌子。 “不像话!这万堇如也做得太过分了!虽然酥儿不是她亲生,又是个晦气的白子,但好歹是我阮家血脉,嫡出长女!她这么苛待,传出去,老爷的名声、阮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她以为有了那个素樱顶缸,就当我老糊涂看不出来?” 冯妈妈见她发怒,连忙陪笑。 “究竟是夫人苛待还是下人弄鬼,这倒也难说,可要悄悄传夫人过来问问?毕竟今个儿老夫人和媳妇儿才见,大张旗鼓的问罪到底不好。“ 一席话倒是提点了梁太君,她凝眉想了想。 “你说得有理,家和万事兴,她毕竟在阮家当了这么多年家,总要给她几分薄面,这件事先按下罢,你传我的话,今后小姐们包括清平郡主的月例,一律从我这边拨给,另外,再把我们从南边带来的布匹找几匹给三位小姐做衣裳,先敲打夫人一下,若她还不知收敛,再做打算。” 白天这么一闹,当天夜里,万氏便命陪房钱妈妈赎了盘珠九凤钗来给阮酥,那钱妈妈笑得满脸堆褶子,递上一包银子。 “这是大小姐这个月的月例钱,管家老糊涂了,竟忘了给小姐送来。” 阮酥接过钗,轻飘飘瞟了银子一眼,没有去拿。 “多谢妈妈,只不过,月例钱方才老夫人已经派人送来了,我岂敢贪心,所以这一份,还请妈妈拿回去吧!” 钱妈妈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去了,阮酥便随手将钗递给知秋保管,有了素樱的前车之鉴,知秋哪敢怠慢,连忙用丝帕裹了,小心地收在镜匣中。 掌灯时分,阮酥才要睡下,知秋便捧了一个盒子进来。 “小姐,清平郡主差人送了见面礼过来。” 阮酥唇边浮上一丝凉凉的笑意。 终于来了! 打开盒子,只见一对晶莹剔透的琥珀耳环躺在红色丝绒之中,里头碎金点点,如梦似幻。 “好玲珑可爱的琥珀!”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知秋,也不由赞道。 “听说送给二小姐的也是一对耳环,也很珍贵,只是远没有小姐这对那么精巧特别。” 阮酥沉默了,从盒中挑起一只,仔细打量,而后随意丢回盒中。 “知秋,这耳环就赏给你吧,明天你让人把这盆水仙抬去回赠给她便是。” “小姐?” 知秋又惊又喜,带着几分不确定。 “可是小姐,这耳环不仅贵重,还是郡主送的见面礼啊!您若戴上,也算是对郡主示好了。” 示好?血海深仇,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我为什么还要向她示好? 祁清平为人当真滴水不漏,前世,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家中处境艰难而刻意冷淡,而是送了对与二妹一样的玉耳环,就这一视同仁的举动,还让她感动了许久,认为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却没想到,这不过是因为她一贯小心谨慎,局势没摸清之前,不会轻易站队罢了。 如今,她送自己的礼物压过了阮絮,这就说明,在白天那场交锋中,她已经看出了端倪,认为自己才是那可结交之人。 然而她错了,死过一回的阮酥根本就不会领这份人情。 这耳环赏给知秋,一来可以不让她看着生厌,二来,正好帮她笼络人心,毕竟像她这么穷,却还对下人如此大方的主子,可不多见,看知秋喜欢的样子,就知道效果如何了。 007佛主托梦 过了几日,阮酥的新衣裳终于做好了,虽然按梁太君的吩咐,包括清平郡主在内,每位小姐都是春夏秋冬各一套,但因为南边带来的布料有限,所以款式颜色都不一样,阮酥不出所料,得到的果然是另外两人选过之后剩下的。 阮酥摩挲着那些依然华美的衣服,眸子晦暗莫测,知秋在她耳傍小声抱怨。 “清平郡主是客居,让她先挑选,这无话可说,可按理,大小姐是长女,怎么也该比二小姐先选才对……” 阮酥笑笑。 “我是姐姐,理应让妹妹先选才对,何必计较这些。“ 知秋,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在她面前,她还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谁知道一个转身,她会不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老夫人知道,这样,她之前所做的功夫就全部白费了。 “小姐真是大度!啊!对了,我方才听说,因昨晚老爷被圣上宣召入宫,至今未归,也没个消息,老夫人担心得紧,要全家上下一起去祠堂诵经祈福呢!可为何也没人来知会小姐一声。” 阮酥牵了牵嘴角。 祈福吗? 前世也是如此,梁太君怕她这不祥之人冲撞了神仙,所以唯独没有叫她,看来这丧门星的身份一日不消除,自己是注定得不到老夫人垂怜的。 “知秋,你去帮我准备一叠白钱,再扎个纸人,要有垂须,脸上点着麻子的。” 知秋一惊,有些犯难,小心提醒。 “小姐,您要白钱做什么?要知道,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健在,您若是无故烧纸,可是犯忌讳的,让有心生是非的人看见,却是不好。” 阮酥但笑不语。 “让你去,你就去,其余不必多问,我自有计较。” 一切就绪,阮酥悠哉地吃过午饭,喝了药,又翻了几页书,看看日头,这才起身。 “走吧,抬着纸钱,我们去夫人住的梨香院。” 此时众人已陪着梁太君诵了一早上的经,都回到了各自的住所,阮酥带着知秋,走到梨香院门口的假山旁,将那些扎好的纸人、白钱全部摆放整齐,便命知秋焚烧。 知秋哪有这个胆子,依旧劝道。 “小姐……这,不好吧,你若一定要烧,我们在听雪斋悄悄烧了便完事,何苦非要到夫人门前来烧,这岂不是触夫人霉头么?” 见她不敢,阮酥亲自抢过火石,噼啪一擦,引燃纸钱,顿时烟气升腾,梨香院里的奴才看见烟火,以为走水,纷纷抬着水桶出来抢救,却没想到是阮酥在哪里烧纸,都是一愣,只有钱妈妈眼前一亮,一拍大腿。 “哎哟!作死呢这是!大小姐你好端端的在夫人门前烧纸,岂不是要咒夫人早死?奴婢不敢说您不是,只得去请老夫人、夫人来评理了!” 阮酥见状,一拂衣袖,命知秋拿了随身靠垫,铺在假山石上,自己坐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果然不出片刻,梁太君在冯妈妈和清平郡主的搀扶下,杵着龙头拐杖匆匆赶了来,这下万氏才和阮絮两人从梨香院里出来,板着张脸不说话。 梁太君一见那火盆,还有半截没有全烧尽的纸人,果然大怒,龙头拐杖指着阮酥骂道。 “你弄这些鬼名堂是想做什么!难道不知你爹如今尚在宫中,消息全无?你这样咒他!还有点为人子女的孝道吗?” 阮酥早在梁太君来时便已起身,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不知所措的模样来,擦着泪道。 “老夫人误会了,这世上哪有女儿会诅咒自己父亲的,孙女这样做,亦全是为了父亲啊!” 见众人一脸不解,阮酥及时道。 “是这样的,昨夜佛祖托梦给孙女,说是近日父亲遭小人陷害,会身陷危机之中,酥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梦里便给佛祖磕了一百个响头,磕得额上流血,佛祖方才叹了口气道‘念你一片孝心,也罢,便告诉你破解之法,你醒来后寻着正午阳光最烈之时,到家里东上阁北边的假山边,化七叠白钱,一个小人像,便可破解,记住,那小人满脸麻子,你做纸人时,须点上去方才管用。” 008化煞解困 万氏紧皱眉头,显然这套说法糊弄不了她。 钱妈妈一看主子表情,便跪地趴伏在梁太君脚下,瞬间已是涕泪覆面。 见梁太君眉头皱起,冯妈妈立马厉声喝住: “你这是做什么?” 钱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身体抖如筛糠,又伏地跪了一跪。 “老夫人快救救我家大小姐啊,都说佛主普度众生,老奴却从未听说托梦烧纸人化解的,大小姐行径古怪,恐怕托梦并非佛主,她身体一向不好,最易沾染不干净的狐妖鬼怪,被他们利用就糟了……” 一席话,非但把阮酥的行为全盘否定,同时更是明里暗里向老夫人强调她的不详身份。 阮酥心中冷笑,却还是做出一副柔弱可怜的姿态扑通在地上跪倒,身体虽在颤抖,声音却十分坚定。 “老夫人,佛主昨日托梦还道只要孙女照他老人家的话办,未时三刻父亲便能回来。”她看了看被万氏丫鬟强抢走的纸人,面露焦急。 “为了父亲,老夫人能否允孙女先把纸人烧完?” 说完,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伏地不起。吓傻了了知秋总算也回过神来,大抵也意识到和新主子的一损共损一荣俱荣,扑腾一下也跪在地上。 “求老夫人让大小姐烧完吧。大小姐对老爷可谓一片孝心,早上醒来奴婢便见她一脸煞白,却不顾身体不妥,差奴婢去采买白纸等物事,这不,连药也没有吃,就赶过来为老爷破灾解难了……” 闻言,阮酥有些意外,而知秋毕竟是梁太君身边的人,她若有所思地在阮酥跪伏的身体看了一看,语气稍稍放缓。 “如此,酥丫头你就继续吧。不过,若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话里的警告意味却显而易见。 毕竟事情还没个结果,自己的孙女她能随意处置,佛主神仙什么的却断断不敢妄言的。 阮酥乖巧地道了声谢,便在知秋的搀扶下,盈盈从地上站起,这一起身一回转,动作如娇花照水,霎是动人。 万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黑着脸和阮絮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阮酥的动作。 说来也怪,先前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在阮酥烧完纸人跪地祈祷的瞬间,忽来一阵狂风,众人忙以袖掩面,待放下衣袖只见日头昏落,正是大好的晴天霎时却变成了一副昏沉的日暮情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连梁太君也变了颜色。万氏和钱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眼看沙漏便要逼近未时三刻,阮风亭的身影还不见半缕,面上隐隐闪过一丝得意,却还是做出一副哀大于心的姿态,撺掇梁太君拿下阮酥。 “老夫人,什么佛主显灵,儿媳看分明是大小姐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魔魇了。来人呐,还不快把大小姐送到屋里,钱妈妈,你赶紧去道观请个师傅,为咱们的大小姐看看!哎,咱们可怜的大小姐,身体不见好,又碰上那些东西,你说这该怎么办啊……” 这番唱念俱佳,一下子就落实了朊酥的错处,再者,未出阁的姑娘被传出鬼魔上身,完全就断了后路,她这招完全是杀人不见血。 知秋吓得浑身发抖,然而见阮酥不但不躲,依旧气定神闲不急不动,那要倒戈的念头便生生压下,咬牙便挡在她前面,哭道。 “老夫人,大小姐对老爷可是一片孝心啊,请老夫人明鉴!” 见状,梁太君微讶,这知秋在她身边跟了三年,虽不是最机灵的,却也不是个软绵好拿捏的性子,不过跟了阮酥几日,竟然就被这丫头收服了,想起她先前在阮府中的处境,目光莫测。 万氏生怕梁太君有什么变故,厉声招呼婆子们把阮酥拉下去,知秋心下一沉,护阮酥更加卖力,她这一闹,竟让几个婆子有些难以近身,犹在惊魂不定时,忽听二门外清脆的一嗓。 “老爷回来啦!” 未时三刻一分不多,一秒未少。 万氏与钱妈妈俱是一震,梁太君更是喜不自禁,撇开清平和冯妈妈走上前,见到儿子,声音中已掩不住激动。 “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一夜未归,究竟发生了何事?” “母亲。”阮风亭见过梁太君,面上郁色未消。 “有个吏部侍郎,一脸麻子的,竟敢弹劾于我,皇上审了一夜,结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让太子查出他曾经私污朝廷发往江南的赈灾粮款,真是活该!”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纷纷看向仍就跪地的软酥,面露惊愕。 见梁太君若有所思,阮风亭不明所以,抬眼奇道。 “母亲,怎么……” 梁太君轻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身边的万氏,见她虽也惊愕,然而面上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愤怒。再看向自阮风亭出现后便一言不发的阮酥,暗道如果真是不详之人,为何佛祖不托梦给别人,单单托梦给她呢? 这样想着,她亲自走到阮酥跟前,把她从地上扶起。 “儿啊,你这次平安回来,酥儿可是立了大功!” 009地位微妙 一时之间,阮酥的地位变得微妙。 平日里只会先让阮絮先挑拣的东西,不知不觉她这里都会暗暗留下一份最好的;府中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巴结奉承不在少数;而老太君那边,阮酥只说要弄个小厨房,她便亲自在自己的厨子中拨了一个到她的院中……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作为阮酥身边唯一的丫鬟,知秋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若说前日里对阮酥还带着三分试探的话,这下,已如吃了定心丸,一心一意只安心为阮酥办事。 她的这些变化,阮酥自然看在眼里。 而阮风亭也第一次对这个女儿上了心,看她身边伺候的人少,本欲从府中调拨几个得力的到她那里,却被梁太君阻止了,干脆让管家到牙婆子处采买了几个丫鬟,任阮酥挑拣。 而冬桃便是其中之一。 阮酥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便暗暗心惊。 前世,这个圆圆脸性格木讷的丫头本是梁太君身边的人,她第一次出现,应该是来年的春祭上,阮府女眷路遇她卖身葬父,梁太君心善,便掏银子买下了她。 然而除了老实乖巧,相貌平平,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别无长处,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好几年后阮府女眷外出遭遇山贼突袭,冬桃一人杀出重围,救出梁太君,大家才明白这个不起眼的姑娘居然低调隐藏了一身好武艺,可是,自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消失了…… 虽然直觉里面定有隐情,但阮酥还是想也没想还是把她收归己用。众人只道大小姐看上她的单纯无心,并未在意,然而阮酥心中却如石起千层浪。 ——冬桃的提前出现,是不是意味着重生后的一切也在渐渐脱离前世的既定轨道,变得扑所迷离起来? 转眼,便在一场瑞雪后迎来了腊月。 腊月时节,远在柳州求学的阮琦便会归家,各地的帐房也齐聚阮府交账,而府中众人更是为即将来临的除夕一团忙碌…… 就连万氏也为准备各府的拜帖与新年礼物,忙得脚不沾地。清平心高气傲,处处想压人一等,博得头筹,眼下也颇为卖力,渐渐显露了她缜密的思维与大局的考量,深得梁太君心;阮絮也不甘落后,换在往年只会着急置办自己的新衣首饰,力图在新年宫宴中艳压群芳,如今也一反常态地帮着万氏打下手,处处和清平作对。 搞到最后,整个府里最清闲的反倒变成了阮酥。 阮酥倒是乐得清净,知秋却老大不高兴。 “大小姐明明已经……怎么老太太、老爷还这样?小姐,咱们要不要主动去老太太面前多走动走动?” “多走动走动,然后顺便要个差事?” 知秋见朊酥从座上站起,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窗前立地瓷瓶中的一枝梅花,竟一个轻飘飘的回眸就让这一副静态的景致鲜活明艳起来,红衣乌发,梅间花蕊绽放,好一副美人图。 她尤在怔愣,阮酥已经收回了视线,看向了窗外。 虽然自己暂时洗去了不详身份,然而自小被万氏当成野草一般对待,阮酥明白,梁太君就算有了另眼相看之心,有心栽培,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拿着全府的命运开玩笑。 毕竟,一个不得宠的嫡女,别说在权贵间长袖善舞、进退有度,就连礼术能否周全、妥当都是疑问。 “帮我准备一张三尺长、一尺宽的素锦,还有各色丝线,不用上品。” 知秋一愣,这些材料一听便是要刺绣,然而偏又不用上品……她内心涌出无数多个疑问,然而见朊酥表情淡淡,联想到上次匪夷所思的纸人事件,便自动把它理解为大小姐的一步棋路,只去准备不表。 前世阮酥因为在相府备受冷落,银钱受困,不得不变卖家当首饰不说,还私下在外接绣活维持生计,这也锻炼了她一手好针线。 知秋未料到自己的新主子有这样一手,竟比老太太身边最擅绣的浅梅还好。那些边角的花儿果儿,被那串彩的线儿一带,竟活灵活现起来,而各种针线绣发更是收放自如,变幻有度,打籽绣、平绣、飘绣……被那巧手儿一针一线串连上去,霎是动人…… 特别是中间神色安然,一脸喜庆慈祥的寿星……知秋觉得越看越爱,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妙。 “小姐,你真厉害!老太太的寿辰正好是正月过后,她老人家收到一定会十分喜欢的!” 阮酥轻轻一笑,用牙齿咬断绣线,却在最后落手间一不注意便被插在外侧的锥尖割到了右手背,随着她动作一滑,便连皮带肉撕拉出一个半寸来长的血口,虽未见血,那样子却分外瘆人。 “啊——小姐,你的手!” 知秋吓得说话都不利索,这贵族女子最稀罕自己的容颜,别留疤了才好。忙不迭下去给阮酥找药,见呆站在门外的冬梅便气不打一处来。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找郎中来!” 冬梅愣了一秒,正要动作,却被阮酥叫住。 “不用去了。” “小姐?” “不碍事。” 见朊酥接过药自顾自包扎,那动作竟说不上的熟稔,知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而转念一想以前她在府中的际遇,便了然回味,而触到阮酥坚决的眼神,那欲言的话语便又咽了下去。 这比起前世的生剐之痛又算了得什么呢? 010百衣千线 第二日,阮酥去给梁太君请安的时候便让她瞧见了那包得马虎的伤口。 “酥丫头,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阮酥正要回答,旁边的知秋已是心疼地抢道。 “老夫人,您快劝劝我家小姐,大晚上费眼睛刺绣伤到手,去请郎中也只说是小伤,好歹离您的寿辰还有……” 说到这里,知秋才觉失言,立马止住,梁太君已是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 “我的寿辰?难道酥丫头是为准备给我的东西才伤到手?” 阮酥脸微红。 “左右也是闲着,也怪孙女手笨……这才……” 梁太君却是来了兴趣。 她有诰命在身,往年不在京中也罢了,这次回来再次在权贵显赫中露面自然颇为微妙。这几日把关相府送出的礼物就让她颇费心力,特别是宫中那几位贵人,万氏把礼单几次给她过目,虽都有板有眼,然而梁太君就是不满意,具体要挑出什么问题来,却又无从破解,搞得万氏背地里骂她故意给自己难堪。清平也仗着自己在宫中生活的过往建议一二,却见梁太君都不表态,最后也悻悻而去。 一件件事都让人不省心,偏生还有个她差不多忘记的孙女惦记着自己。 想到这里,梁太君已是呵呵笑着招呼阮酥把刺绣呈上来,可她本想粗粗一看,放松放松心情,然而见到寿星绣像的那一刻竟全然变了颜色。 不说这绣工巧夺天工,偏生还比其他的绣像多了一抹无人能及的神采。 不似真,却已真。 只可惜这材质…… 见梁太君眼神越来越专注,阮酥心底一笑,然竟是脸上一红,忐忑道。 “孙女拙作,让老夫人见笑了……” 梁太君倒吸了一口气,招呼阮酥坐在自己身边,抓着她包扎简陋的右手心疼道。 “一会把陆太医请到府中替酥丫头看看。” 冯妈妈笑着道了声好,梁太君这才把话绕到重点。 “酥儿,你再重新绣这样一幅需要多少时日?” “平常一月便足,现下恐怕……” 见朊酥困惑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梁太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还想……罢了,罢了……” 阮酥眨眨眼睛,“老夫人是想让孙女赶制一副?” 梁太君点了点头。 “是啊,酥儿的礼物我很喜欢,也想着你现在这手再绣一副大抵也赶不上,估摸着把这幅装裱了加到礼单里,但是……这幅虽好,不过若是要送给宫中的贵人……” 见朊酥脸色更红,一副羞窘的模样,梁太君有些不忍,还以为小姑娘皮薄,自己无心刺中了她的痛楚,一时后悔。只道虽然现在条件改善,但大抵以前被万氏刻薄亏待,否则也不至于拿不出点好绣料平平糟蹋了一手好绣艺,正想安抚两句,便听阮酥咬着嘴唇,犹疑开口。 “老太太,孙女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太君一愣。 “你说。” “……老太太可听过百家衣,千家线?” “百家衣,千家线……”梁太君重复了一遍,看向阮酥的目光忽地不同。 “你的意思是……” 阮酥重重点了点头。 “酥儿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然而也知道但凡哪家添了麟儿便会去找百家要布裁衣添个喜头,似乎还听民间有找千家要线做绣贺寿的说法,而这幅图恰巧绣的是寿星他老人家,若咱们也在京中平安喜乐的人家中收千根线,倒也合情合理。” 是啊,不止主题符合,而且和这些次等的丝线搭配在一起也不显突兀。 梁太君心中大定,困扰数日的难题得以破解,不由面露喜色。 “好,就按你说的办,梁妈妈传人下去,三日之内差人积齐一千根线,一一登名造册。酥丫头,你好好干,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祖母。” “孙女谢过祖母。”阮酥福了一福,她生得白皙,天生一副娇态,却又娴静端庄,一颦一笑均是拿捏得当,赏心悦目。 梁太君若有所思,却听少女娇怯怯小声开口。 “孙女一定重新为老夫人绣一副更好的!” “好孩子——” 011奇货可居 梁妈妈效率飞快,很快就把积齐的各色丝线给阮酥送去,阮酥又向她要了一把米珠,后面几日便关在屋里闭门造车。等成品最后送到老夫人处,已是三天之后。不用说,梁太君对她的这幅寿星图赞不绝口,她把千家线依颜色搭配绣了一蕊花苞,颜色过渡自然,再以各色米珠在整副绣画上点缀,既不喧宾夺主,又让整幅画雅致异常,倒是忽略了材质给人的感官。 “好!好!好!” 梁太君喜气盈盈,亲自把刺绣用盒子装号,纳入礼物名册。当天夜里,冯妈妈就奉她的命又来送东西,都是些寻常的吃穿用度物事,却在临走时悄悄给她塞了一只八宝盒,只道是老太太私留给大小姐的。 阮酥打开一看,竟是各色珠钗耳珰手钏,样子千秋各异,然而做工和用料都是上品。不过前世阮酥风头最甚时,已是拥有过各种不凡之物,这些东西虽好,比起那些却也只是了了…… 惊讶于阮酥的平静,冯妈妈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 “老夫人看大小姐也大了,也应该有些傍身之物,这些就是老夫人自己的体己,旁人可没有的。” 这才在阮酥真诚的道谢中回去复命。梁太君听闻阮酥的不卑不亢,越发赞赏。 “酥丫头先前拿来那张寿星图,我还怀疑是她心多狡诈,知道当今太后喜欢福禄寿喜绣样故而引我注意,现在看,倒是我想多了。” “是啊,老奴看大小姐许是被夫人拘束得紧吧。老夫人的东西,上次只随意分别给清平郡主并二小姐各一只蝉花纹饰的镯子,郡主随后虽表现得常常,然而第一眼的惊喜却逃不过老奴的眼睛;而二小姐,喜怒哀乐更是写在脸上。” 梁太君闻言一笑。 “清平性子高傲,越是喜欢的越是深藏不露,到底是宫中出生。而絮儿……还欠火候。倒是这个酥儿,若非真是心机深沉,便是真正的荣辱不惊,大将风范,倒是让我想起了大姐。” 冯妈妈闻言一愣。这个梁太君口中的大姐不是别人,正是已故先帝的接发妻子梁飞鸾,是先帝还是太子时就被迎进太子府的太子妃,被梁家人寄予厚望,可惜还没有等先帝荣登大宝便香消玉殒,离执掌凤印终差一步。 “大姐去后,父亲苦于梁家无后继之人,只清平的祖母机敏善变,却也在大选中未能踏入后宫,被淮阳王迎娶为妃,成为父亲一生之憾,再加上几个兄弟不济,梁家也就渐渐没落了……” 冯妈妈见她脸色郁郁,忙出言安慰。 “不过老奴看清平郡主便是不错……” “清平虽好,然而却不及她祖母五层,倒是酥丫头……”梁太君若有所思,“梁妈妈,信上说琦儿是不是明日就会回京?” 冯妈妈点点头。 “不过五皇子兴许会先回宫中拜见皇上、太后……”相府长子阮琦与五皇子祁澈同窗求学,却不顾阮风亭的劝阻,和他颇为交好。 梁太君微笑,冷哼一声。 “五皇子的庙太小。” 见冯妈妈疑惑,梁太君转了转手中的佛珠。 “奇货可居,可不能误落人手。” 012棋子弃子 隔日,阮琦便归了家。他与阮絮皆是万氏所出,打小没少欺负阮酥。前世阮酥和阮风亭断绝关系,便也是他从中撺掇,而后更是变本加厉把她所有东西搜刮干净,竟是让她身无分文出府。 说起来前世阮家被抄,可和五皇子祁澈交好的阮琦并没有逃过一劫。阮酥起初还快意,却未想到和印默寒扶持这样无情无义无德的新君继位,实则也是苍生之祸。果不其然,自己最后的结局也可谓自食其果。 厅堂里地暖烧得火热,阮琦除去雪装,重新换了一件孔雀翎的披风,这才来给梁太君磕头。 “好孩子,别老是跪着,来,到我身边坐着。” 他眉目生得颇像阮风亭,却夹杂了几分万氏的柔魅,身量高挑,气度翩翩,比起古板肃穆的阮相,倒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的世家贵公子。 梁太君越看越爱,又问了他一些功课之类的问题,见阮琦对答如流,梁太君甚是满意。毕竟阮酥、阮絮再能干,到底也是女儿身,而关系阮家千秋万代的昌盛繁荣自然就落在阮家下一代的家主身上,阮风亭目前只得这一子二女,这继承人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一一见过家中众人,这才散去,梁太君这才觉得少了些什么。 “酥儿没有过来吗?” 冯妈妈忙道。“早些时候大小姐身边的冬桃来说小姐身体抱恙,恐是感染了风寒,都怪老身忙忘了。” 梁太君沉吟。 “酥丫头这身子是得让人好好调理,——不过也好。” 这前后词不达意,然而冯妈妈眼珠一转当即明了。这正月里贵人间应酬最为频繁,阮酥身为嫡女,这节骨眼不带她出席定也不妥,然而若是露面太多,定然大打折扣,深藏久存后的惊艳亮相才更显价值。 她,需要一个时机。 “走,带我去看看酥丫头。” 阮酥小院,知秋脸色不善地捧着一个匣子递过来。 “小姐,这是大少爷从柳州给您带回来的礼物。” 阮酥懒懒从书上移过视线,见里面是一对包金的钏儿,上面坠着几颗松石小珠,煞是可爱。然而东西虽然精致,却不值几个钱,别是他随手带回来哄府中丫头的。不过比起前世什么都没有,这次好歹也有进步。 “把它收在我桌上吧。” 见阮酥表情淡淡,知秋一百个不高兴。 “听说大少爷给二小姐的是一对翡翠镯子,就算咱们不比别的,给那清平郡主的也是一支镶了红宝石的凤头簪,怎么偏生到我们这就这样……” 阮酥闻言一笑,漫不经心道。 “罢了,别人送来礼物哪里还有挑拣贵贱的道理。”, 知秋还想再说,但看阮酥的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书上,便瘪瘪嘴不甘地闭了嘴。 她三两下把东西收好,正退出房间时,才掀起隔冷的厚帘,却见梁太君并冯妈妈站在后面,也不知站了多久,心下一惊却也立马给二人见礼。 “酥丫头在里面吗?” “在,大小姐正在里面看书呢。” 她声音故意放大,阮酥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从桌下抽出几本书,随意摊开,正是前些日子梁太君给她送来的《女驯》、《女戒》一类。 做完这一切梁太君正好踏入里屋,趁着冯妈妈帮她的大氅除下的当口,阮酥把手中的铜手炉也递了过去。 见孙女乖巧地见礼,梁太君目中浮出慈爱。几日不见,这酥丫头身量似乎又渐长了,因是在自己的闺房,穿戴就没有平素细致,此时,她不过穿了件寻常了家常衣裳,或许是因旧时衣裳,袖子只到手臂中间,却也露出了她莹润的肌肤,而侧身窈窕的曲线更是挡不住,无处彰显着少女的曼妙,发髻只懒懒梳了一半,半垂在鬓边,更添了几分柔软之美……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待再见到桌上的书,梁太君目中满意更甚。 “明日清平便会被淮阳王府接回过年,过几日的太后召见就由你随老身一起去吧。” 阮酥面露惊讶,心中却早有准备。这太后召见说白了便是各府去宫中给各位贵人拜年,按惯例便是万氏并阮风亭一家四口,从来没有她阮酥什么事;前世的这个时候,因梁太君的到来,唯恐清平回府受冷遇,她说什么还赶在入宫前把清平从侯府接出,只为给她奔一个好名头。可现在……听梁太君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舍弃清平了? “谢过祖母,孙女一定尽心准备。” 见孙女落落大方答应,梁太君十分高兴,却也闪过疑惑,万氏定然不会给这丫头教习过宫廷礼仪,不过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终是让她的顾虑少了一半, “明日起我会派人来教习你宫中规矩,若无我的吩咐,那些劳什子活动就不用参加了。” 言罢,生怕阮酥多心,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厚厚的红包递给她。 “宫中耽误不得,祖母的新年红包也先给你了。好孩子,别让祖母失望。” “孙女省的。” 013祖祠走水 梁太君走后,知秋左右张望许久,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打发冬桃去外面守着,脸上又惊又喜。 “大小姐,太好了!我来京前就听说,因为太子上个月行了冠礼,其实这次的新年宫宴便是有给太子选妃的意思,而去宫中拜见各位贵人,若是能被太后或是皇后相中,之后的一切便妥妥不会出差了。” 也是,像自己这样的朝廷大员嫡女,最好的出路便是入宫为妃,能问鼎东宫正妃更是上上之选。不过经历了前世种种,阮酥对嫁人已经没了任何兴趣,哪怕只是借着这段婚姻披荆斩棘达成复仇心愿…… 她叹了一口气。 “你先下去吧。” 知秋脸上闪过不解,却也不敢违背阮酥的意思,面露疑惑地带上了门。知秋方走,她便飞快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身夜行衣换上,支起花窗便爬了出去。 阮酥没有武功,不过好在对这府邸极为熟悉,加之严冬,外面本就没几个人,只盏茶功夫,她就绕过了府中的丫头婆子并巡夜的护院家丁,止步在阮府北面的祖祠外。 这里供奉着阮府历代祖宗牌位,平素由两个婆子守着,因年关将近,已是焕然一新,可饶是如此,大冷的天,守的两个奴才也熬不过清苦,早不知跑哪里喝酒打牌去了,偌大的祠堂,此刻可谓空无一人,不——应该说—— 阮酥放轻脚步,悄悄探到祠堂外围,不出意料里面的烛火并未熄灭,而庄重的祖宗牌位前面豁然两道雪白的身子紧密交缠,正在行那苟且之事。 里面人战况正烈,情绪疯狂而高涨,在长明灯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怪异的快感来。 ——还好都来了。 她瞥了一眼,唇边漾过一丝冷笑,悄悄移到祠堂前方的门堂。为显对祖先的庄重,祖祠只有一扇正门,门边各有两间侧房供奴仆居住和堆放贡品,四周便立了高墙把内里放着牌位的祠堂围住。换句话说,若是大门被堵,就无其余出处。 阮酥从檐角取下一只灯笼悄悄踢翻,不一会,这堆在侧房的纸糊的贡品很快便被烧到,迅速点燃了挂在四角的帘帐,只片刻功夫便把雕花木门一下子烧住,斩断了去路。 “走水了——” 四下人群聚集来的时候,阮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她忙打散头发,褪下夜行衣藏好,迅速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大小姐,你睡下了吗?不好了,祖祠走水了——” “走水,怎么回事?” 听到里面应答,知秋推门进来,“其他屋的人都去看了,咱们是不是也……” “好,你快侍候我梳洗。” 等阮酥主仆才到了祖祠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外面的门堂和两间侧房早已烧毁,幸而大门离内祠有一道距离,祠堂竟毫发无损。 而此刻,祠堂里烛火通明,比她刚才来时更亮了一倍。 阮酥刚要走近,就被一个虎背熊腰的护卫拦住,正是阮风亭的贴身侍卫。 “大小姐,请回吧。” 阮酥一愣。“爹……相爷在里面?” 那人也不多言,只点头称是。 阮酥环顾四周,里里外外堵满了人,唯不见阮风亭、万氏和那两人,正松一口气,忽听外面道。 “老夫人来了。” 冯妈妈扶着梁太君,快步走到前面,见四下疮痍,梁太君眼神莫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从人群中跌跌撞撞挤出一人,颤声就扑倒在梁太君脚边,“老夫人……”正是万氏身边的钱妈妈。 梁太君目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招呼钱妈妈起身,钱妈妈这才在她的示意下急不可耐地凑到梁太君耳边,只几句话功夫便让她变了颜色。 “什么!岂有此理!!!” 冯妈妈忙搀着她往前,见是梁太君也无人敢拦,她往前走了几步,让冯妈妈打发走众人自进去不表。 014渣男初现 梁太君虽免去了阮酥的一切俗务,只让她一心学礼。然而在年夜饭前,阮酥还是自觉随众人一起到了祖祠祭祖。 除夕前夜,相府祖祠被烧如何都不是个好兆头。然则一夜过去,那遍天的红幅与清理干净的废墟,似已不再有昨日的痕迹。 梁太君一身吉服跪在最前面,她后面依次是阮风亭和万氏,在后面阮琦…… 他依旧富贵倜傥,一身风流,昨日的闹剧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眉宇间那一抹瘟色…… 阮酥心中冷笑,再看下另一方向,姨娘队伍中阮风亭最宠的秋姨娘果然不见身影…… 席间,众人依序而坐,梁太君被媳妇和孙女们团团围住,几个姨娘更是拿出浑身本事讨好这梁太君。 “听说秋姨娘乡下的老父病重,她大早上便赶着回去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回来。” “是啊,一不小心错过了老夫人的这么多赏赐,到时候知道了肯定急!” “老夫人,让奴婢来帮您布菜吧。” …… 众人七嘴八舌地打趣着“意外”缺席的秋姨娘,只有阮酥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秋姨娘前世便与阮琦有旧,两人不伦恋情曝光时,阮琦以一句“是她勾引我”便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而那个倒霉的女人便被活活打死丢入了乱葬岗;而看现下阮琦平安无事,想必和从前也无差吧。 自己今日不过借着所有人都到厅堂迎接阮琦,便偷偷在二人的房间以对方身份留书约见,本也不抱期望,不想歪打正着…… 被儿子戴了一顶绿帽子,不知道当事人阮风亭作何感想? 阮酥冷眼看向男宾席,这一看险些让她坐不住,脸色煞白地丢下竹帘。 印默寒——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袖下的手不禁握紧,虽只是匆匆一瞥,可那刻在灵魂深处的脸孔,她几辈子都不会忘记。 背叛只恨,剜肉之痛……似乎也在一瞬间从骨血深处迸发出来,一丝丝蔓延到她的心口。眼前一片猩红,阮酥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特别是大腿上一个大窟窿,潺潺往外渗着,苟延残喘间那本不多的生命似乎也在渐渐流失…… 好痛苦……好恨……好恨…… 她身体晃了晃,简直喘不过气来。 见阮酥静坐不动,阮絮一脸含笑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件绣着百花的八幅美人裙,带着全套的玉叶金枝头面,簪头的玉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霎是好看。 “大姐姐,听说你后天要随我们一起入宫,你准备好穿戴的衣服了吗?” 不削的眼神中夹杂着一抹复杂,她平日就争强好胜,这样说自然是担心自己会被眼前人盖过风头。 阮酥一下子清醒过来,微微一笑。 “祖母自会安排。” 阮絮不甘地朝梁太君处望了一眼,在这个性格捉摸不透的祖母面前,她可不敢多言。 再抬眼时,却见阮酥已是朝梁太君福身告退。大过年的,不陪老人守岁自己独自离场,哼,看老祖宗怎么骂你。 然而梁太君却没有指责,反而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阮絮惊讶地合不上嘴巴,看祖母的态度,难道……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盛装的阮酥衬得一文不名,阮絮神色莫测,胸中无名火气。 不行,她决不能让那个女人抢了自己的风头!绝不!!! 015紫色缭绫 打定主意,阮絮转身便到库房里走了一圈,守库房的章妈妈见她亲自前来,忙不迭迎上来。 “二小姐,要什么您差人来取便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阮絮一笑。 “后日进宫贺岁,我要做一套新衣裳,怕丫头们选不好料子,所以自己来挑。” 章妈妈听闻,忙吩咐小丫头们搬了最好的布料出来,陪笑道。 “衣裳的事,其实老夫人早交待过了,这几匹是今年库里最好的料子,就是预备着给小姐们裁春裳的,小姐先选,余下的我再拿去清平郡主那里。” 虽然祁清平入府后八面玲珑,颇得梁太君欢心,但到底阮絮才是阮风亭的亲闺女,阮家的正牌小姐,这点眼色章妈妈自然是有的,既然来了,先示好肯定没错。 不料阮絮非但没有半分高兴的样子,还勾出一丝冷笑。 “那大姐姐呢?老夫人难道没有吩咐给大姐姐做衣裳吗?” 章妈妈没料到她会提起阮酥,当下也有些尴尬,见阮絮眼光锐利,只好支吾道。 “大小姐做衣裳的布料,听说是从老夫人的私库里出……” 果然! 那个不吉利的白子,不过是装神弄鬼地烧了回纸,绣了副像,竟就让祖母对她刮目相看了,从前别说私库,就是这公库里的下等料子,她也要看自己脸色才有得穿,自从祖母来了以后,好像一切就开始改变了…… 阮絮银牙咬紧,又慢慢松开,她抚过那一匹匹上好的绫罗绸缎,手指突然停在一匹紫色缎子上。 那紫缎色泽丽而不艳,丝线细密柔韧,交织得天衣无缝,水面一般光亮油滑。 “这匹缎,很是特别。” 章妈妈马屁拍到马腿上,正不自在,见她看上这匹缎子,立即又重打精神。 “看我这记性!怎么把它忘了!这不是缎,是缭绫,用的是最好的蚕丝,失传的唐代织法,大少爷从柳州专程带回来的呢!就算老夫人的私库里,也难找这样一匹,小姐拿去做衣服正好!定能盖过满朝贵女。” 阮絮从鼻中哼出一声笑。 阮琦回来时备的礼物中可没有这个,根本是他特地弄来准备讨秋姨娘欢心的吧?可惜这对露水鸳鸯不走运,那秋姨娘既然死了,这遗物倒是可以为她所用。 她偏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 “稚儿,抱上这匹缭绫,我们走。” 进宫前一夜,阮酥服过药,知秋正伺候梳洗,阮絮就带着丫鬟稚儿过来了,拉着阮酥的手聊了些家常后,又说起进宫的衣裳,阮酥想起她前日的问话,便知她此来必有所图,不动声色一笑,让知秋拿衣裙来给她看。 阮絮看过衣服,倒也没什么动作,只笑道。 “老夫人的眼光,当然是好的,这套梅花百水裙也很衬姐姐的气质,只是……” 说着,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阮酥心里好笑,面上却如她所愿好奇道。 “妹妹有话,但说无妨。” 阮絮于是道。 “姐姐可曾见过缭绫?” “缭绫?那不是唐时柳州最富盛名的织锦么?工艺极其繁复,若要订货还需提前半年,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我可不曾见过。” 阮絮目光一亮。 “大哥倒是私藏了一匹,被我前日去库房选衣料时翻出来了,果然比咱们府里的缎子都好得多,我索性偷了来做衣裳,一匹料子我也用不完,就多裁了一身,我想,那清平郡主虽是亲戚,到底是外人,不如送给姐姐,明日进宫,我们姐妹都穿这个,给阮家长脸不说,还有……” 她脸色微红,小心翼翼地看向阮酥。 “大哥若怪罪起来,也有姐姐替我分担些,姐姐说可好?” 十几年的冷遇虐待,此时无事献殷勤,当然非奸即盗,她心底其实有些担心阮酥不买账,便把阮琦抬了出来。 阮絮怕阮酥拒绝,不等她回话,便接过稚儿手中漆盘,掀开盖布,一件彩绣撒亮金的长尾鸾袍躺在里头,紫光流溢,典雅华贵至极。 “姐姐你看,这色泽,这质地……” 阮酥垂目,眼中盈盈的笑意瞬间冷了。 绕了这么大圈子,她总算明白阮絮要做什么了。 紫底金纹,先帝挚爱的秦太妃常穿的颜色,当年先帝曾为了她,几次动了废后的念头,此人,可谓是当今颐德太后一块心病,据闻她薨逝之后,太后还命人鞭尸一百,可见仇恨之深。 阮絮以为这种宫中秘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酥,是绝不会知道的,她如果穿上这身紫衣到太后面前晃一圈,必惹凤颜震怒。 可她会吗?前世,颐德太后在世的最后三载,是她阮酥伴其左右,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后,又怎么会去触这片逆鳞。 一抹冷笑很快从她唇边滑过,阮酥抬眼,换上满满的诚挚感激。 “说什么分担不分担的话,难为妹妹如此有心,姐姐当然要收下,也不负这上好缭绫。” 016初次交锋 入夜,阮酥辗转难眠,她体弱多病,此次为了进宫顺利,梁太君命人给她送了许多补药,再好的东西,用得猛了,难免体内燥热,几次翻身之后,阮酥心烦意乱,干脆披了大氅下得床来,走至厅中,见那缭绫躺在月光下,紫金流溢无比刺眼,她便一把抓起,拿了剪刀,出了院子。 岁末冬寒,她靠着腊梅树,撕拉一剪刀,将那华丽的绫衣一裁两半,清脆的裂锦声竟让她十分舒坦,这些所谓骨肉血亲,嘴脸令人作呕,她却不得不收起厌恶与之周旋,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能发泄一下压制在体内的恨意。 “缭绫缭绫何所似,四十五尺瀑布泉,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梅花树后传来一句飘渺叹息,让阮酥浑身似结了冰般,寒至骨髓,那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被一刀刀凌迟的那些日子,痛彻心扉。 印墨寒自梅花树后走出,清润的眸锁住阮酥,微微皱眉。 “这一匹缭绫,乃柳州绣娘日夜赶工所制,小姐这般践踏,是否有些过分?” 阮酥强压下浑身轻颤,许久,她松开手,缕缕碎絮自她掌中飘落湖中,她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倾注再多的心血,也不过是个工具,既然是花钱买来的,那么无论主人是穿是剪,是爱惜是践踏,只要高兴,便算物尽其用,有什么过分?” 一如当初对他死心塌地的自己,最终也不过是他手里一个工具,随手可弃,抬脚可践,至死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如今他在这里怜惜一件衣裳,岂非太可笑了。 印墨寒眸光定在阮酥唇边咬出的血印上,心中微微诧异。这个皎若冰雪的少女,明明是初见,却似对自己抱有恨意一般。 他出身微寒,恃才清傲,阮琦虽贵为丞相公子,却懂得礼贤下士,因此两人交好,他如今客居阮府做了阮风亭门生,等同于寄人篱下,自知行事以低调为好,即便散心赏景,也等到夜深人静才出来,正是怕冲撞阮府女眷,方才他看到有女子在梅花树下剪衣裳,本欲转身离去,但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女子手上的衣料,心中不由一紧。 缭绫是印墨寒家乡名产,他有个小表妹正是绣娘,为赶织这样工艺繁复的布料,常年在灯下熬夜,小小年纪便视物不清,满手伤痕,这般血泪换来的东西,却被人这样糟蹋。 原本印墨寒只当阮酥是个丫鬟,这才出声制止,可当看清她的穿着打扮,他便知这个女子的身份非同寻常,阮府内三个小姐,他都略有耳闻,二小姐阮絮娇美张扬,郡主清平素雅娴静,排除这二人,那么眼前的便只有…… 她在阮府的艰难处境,他是听说过的,但没想到,表面无争可怜的阮酥,原来竟如此冰冷怨毒,这个女人,还是不惹为好。 印墨寒轻蹙眉心,对阮酥拱了拱手。 “是在下多言,告辞。” 阮酥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扶住梅枝,十指猛然扣紧,柔嫩的花瓣在她掌中被碾碎。 印墨寒,还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吗?他日我阮酥翻身之时,便是你印墨寒遭殃之日。你且好好留着这条命,终有一日,我会来取。 017出乎意料 正月初二,本是诸位女眷携夫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然京中的豪门贵胄女眷们却不着急回去,只在卯时一刻便从各府出发,只为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来到宫外,毕竟进宫觐见太后可是无上的尊荣,京城官员一百八十大户,往常能收到宫中帖子的不过五十余户,考虑到颐德太后年岁渐长,精力不济,今年内务府便缩减了范围,如今发出的帖子不过二十四张,而阮府便是其中之一。 昨日又下了一场雪,现下雪虽然停了,可气温依旧寒冷噬骨,加上黑黝黝的天,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出门的好日子。 虽说府中马车铺着厚厚的羊皮地毯,车中各处也置着大小不一的暖炉,然随着丝丝冷风从车门缝隙窜入,还是冷得朊絮牙齿直打颤。万氏看着心疼,直把自己手中的暖炉塞到她手里。 她慈爱地抚抚女儿的发髻,看着阮絮若牡丹花般娇美的脸盘,温声道。 “我的儿定是京中最美的那朵花。” 阮絮的脸色却没因母亲的这句赞美舒缓开来,她蹙了蹙眉,靠进万氏怀里,撒娇。 “娘就知道这样诓女儿,不说清平能不能来,光是前面车子里的那个,怕是要把女儿比下去了!” 她声音娇甜,透着无限委屈。今日赶早顾不上梳洗,她便打发身边的丫鬟去盯着阮酥,只看她有没有乖乖地穿上自己特意请人赶工出的紫底金纹缭绫鸾袍,可惜稚儿那蠢丫头,盯了半柱香功夫才匆忙回禀什么阮酥大早就去老夫人那请安了,没有撞到。 阮絮心内惦记,梳妆完后便也打算去梁太君处请安,关键是瞅瞅那贱蹄子到底有没有穿上那件衣裳才能心安,偏生万氏这个心疼女儿的一脸笑意来阻了她的路,只道今日老夫人免了大家的问安礼,一会在门厅外会面即可。 缠不过万氏的百般呵护,阮絮只得乖乖和母亲用了餐,等母女倆到了门厅处与众人会合时,梁太君和阮酥已经一起上了马车,她父亲还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指责万氏这节骨眼上行动悠缓不知轻重。 当下万氏也不乐意了,领着女儿径自上了第二辆马车。阮风亭无奈,只好和儿子阮琦一样裹了雪帽上了马。 一行人这才向皇宫奔去,眼看那巍峨高耸的宫门近在咫尺,阮絮再也忍不住,从万氏怀中坐起迅速拉开了车门,一时间冷风呼啦一下闯了进来,饶是如此,还是看不到阮酥一丝分毫。 见爱女面有失意,万氏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招呼外面的丫头合上车门凑到她耳边轻道。 “我儿勿急,娘自有办法。” 阮絮浑身一凛,正要细问间马车猛然停下,如此同时阮风亭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马上就要开宫门了,你们好好准备准备。” 宫门开启时,各府下了自家马车便分上了宫中备下的轿辇车马,阮府四个女眷被安排了一辆马车,而阮风亭等其他男眷则在太和殿时便止步,转为另一个方向去拜见嘉靖帝。 阮絮这才有机会打量阮酥,她今日打扮得也颇为明艳,一改往日在府中无依可怜的清寡相,头戴芙蓉宝石发簪,额间一颗美人玉,耳畔流苏金珠耳珰,唇不点含珠,眉不描自媚……从头到脚彰显着大家嫡女的风采和雍容,哪有平素半丝不祥病态。 只是也不知是畏冷还是故意,阮酥从始至终紧紧裹着一件长及脚踝绣着素月领口镶着白色狐毛的红色袍氅。如今入了马车也依旧不卸下,到让人看不出她里面的风景了! 阮絮暗恼梁太君偏心给了阮酥那么多好东西,偏生阮酥这藏着掖着,更让阮絮百爪挠心,大抵是她的意图太过露骨,只闻阮酥一声轻笑,稍稍动了动脚,只随着她些微动作,那袍氅便顺着她圆润的肩膀懒懒滑下,露出了里面嵌着金丝的橘色齐腰襦裙,只一眼便让阮絮变了颜色。 ——她竟然没有穿!!! 这橘色襦裙虽然美,然而她敢保证自己送上的紫色缭绫绝对比它胜几个层次。到底是阮酥察觉主动回避还是为了讨好老太君舍优就次?阮絮目光转了转,见阮酥一脸笑意地打量着自己,明明温和无害的姿态,不知怎么自己却无端涌上一阵寒意,霎时浑身紧绷。 “絮儿?” 万氏不明所以,还以为女儿身体不舒服,关切道,阮絮这才似回过魂来,挤出一个微笑。 “大姐姐今天真漂亮,那衣裳首饰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衣服饰品更美,人却不怎么样。她这句酸溜溜的潜台词万氏如何听不出来,定睛一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蹄子认真打扮一番确实艳压群芳,她眼光毒,一眼就看出了这些首饰的出处,对梁太君的行为甚是不喜,却依旧含笑夸赞。 “老夫人的首饰如今用在大小姐身上,真是甚美。” 梁太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冷哼。 “若不是你这当主母的不一碗水端平,至于动我这老婆子这些过时的玩意吗?酥儿她娘去得早,但她也是府中的嫡姑娘,若是在外面丢了身份,于阮府都没有好处!” 万氏连连称是,阮絮却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平日最好打扮,今日穿戴的都是京城贵女中最流行的花草绣样的首饰头面,和往常最喜明丽的装扮比起来更多了几分娇俏,阮酥的打扮虽然挑不出错,然而在贵女门一眼看去,显然是有些过时的,对于梁太君的责问她心内有些复杂,转念间却也对阮酥将会在贵女中出丑充满了期待。 018趁机拉拢 车行了盏茶功夫便停下,在宫侍的引领下,各府中的女眷依次下车进了殿门。 红墙白雪,宫灯粉梅,均在银装素裹映衬下一片热闹,霎是好看!饶是进宫的女眷们都来自京城大户,可仍有很多人目中闪过惊艳,特别是那些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然而顾忌仪态身份,却也不好彰显,生生压下。 阮酥往周遭一看,不外乎都是前世一些熟面孔,这些女子或娇或艳,天真烂漫若梅枕上初绽的花苞,可却都让人不能省心的,特别是—— 前头一个着绯色宫装,头戴凤凰展翅钗的女子在路边驻足,显然在等什么人,见梁太君走近,她屈膝福了一福,就老夫人扶她的功夫,随即搀上老夫人的手,硬是挤走了阮絮的位置,惹得阮絮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正是郡主清平。 “清平,你的婶娘呢?” 淮阳王祁琮夫妻过世后,淮阳王府由祁琮同父异母的兄弟祁迹承了爵位。这祁迹是清平祖父的平妻所出,按身份并不比祁琮低,因长幼有序与爵位失之交臂,现下子,祁迹一家执掌淮阳王府,倒搞得清平这正经淮阳王府出的郡主身份尴尬起来,好端端的家,搞半天竟变成了寄人篱下。也正因此,太后与梁太君才对她颇为关照。 不过见清平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梁太君目光和缓了不少。还算祁迹夫妇有良心,若这节骨眼上委屈了清平,或困住她不来,她一定找机会去和太后说说。 清平闻言,垂了垂眸子,却答非所问。 “清平特意在此等老夫人呢,夫人却一上来就问婶娘……” 声音中半是撒娇,半是愁怨,梁太君自然会意,祁迹夫妇的女儿刚满十三岁,也是到了可以许配人家的年纪,他们为自己的女儿多多打算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叹了一口气,拍拍清平的手。 “出宫后你直接和咱们一起回阮府吧,我去和你婶娘说。” 清平喜不自禁,连连道谢,这情景落在梁太君眼中又是一阵爱怜,对阮酥、阮絮道。 “如今你们三人便都是骨肉相连的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以后的路定要友爱互助,共同进退。” 三人乖巧称是,梁太君脸上这才浮起笑意。 一行人入了宫,厅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皇后端坐正厅上首,皇贵妃、四妃等依次按品阶左右排开,独不见太后。隔着纱帐,阮酥等几人依次见礼后便退到自家席位上, 见阮酥面上不见异色,阮絮只当她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吓傻了,有意显摆道。 “先在这里觐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等诸位娘娘,咱们再等太后传见。” 不过太后可不是谁家都召见的!阮酥心中冷笑,只微微点了点头便一笑而过,偏生清平也不甘落后,她向阮酥靠了靠,轻道。 “估摸一会皇后娘娘便会放我们出去玩,阿酥你是第一次进宫吧?我知道哪里景致好,一会我带你去!” 她目光纯净,一双美丽的大眼如小鹿般天真无邪,若不是死过一次,谁能料到美人皮下竟藏着那样一只嗜血厉鬼?! 看着近在咫尺的索命仇人,阮酥强压下一掌推开她的冲动,含笑回应。 “那就有劳清平郡主了!” 019意外发病 果然不出她所料,只吃过一轮茶点,穆皇后便打发身边的房嬷嬷并几个得力的丫鬟招呼各府的小姐去梅林中赏玩。 “拘着这些小姑娘陪我们几个说话也怪无聊的,出去玩吧。” 有些坐不住的姑娘听闻显然一喜,却任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出席的,就连生性活泼的阮絮也坐着不动。毕竟太子行了冠礼,这一举一动便都关系到今后的命运,她们可都不想在皇后面前留下不庄重矜持的印象。 直到皇后再三催促,众人才从席上站起,直走到离宫殿百米处,姑娘们才稍稍放松起来,而有相熟的,才找交好的三两结伴而行。 清平身份尊贵,又是个长袖善舞的,她身边围的少女最多,而她也大方,拉着阮酥、阮絮一一向众人介绍。 阮絮不喜见她大出风头,更瞧不上她对谁都一副亲切的形容,在她看来,那些官家不如自己的,不结交也罢。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你介绍给大姐姐认识就行了!” 说完她已径自走向一着嫩黄色马面裙上绣满彩色蝶的少女身边,这正是阮风亭的死对头右丞相的白展的次女白蕊,抛开两个父亲之间的不对盘,两个姑娘竟然成了手帕交,不过这也仅限于表象,这女孩子柔柔弱弱恰似一株兰草,暗地里也是个狠角色,然而想到前世白蕊凄惶的下场,阮酥垂眸,阮絮看着没脑子,心机阴沉不下清平,自己可要暗暗提防。 这样想着,阮酥再没有和其他贵女消磨时间的兴致。她此番前来本就是想榜上颐德太后这尊大佛,好让复仇心愿尽快实现! 再者其他人虽没见过阮酥,不过托万氏的福,她不吉的“白子”身份可谓家喻户晓,见众人探究而含蓄的眼神,阮酥干脆绕开众人,自己向前走了几步,独自看着满树花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想起前世随伺颐德太后的那几年,她每年冬天也最喜在此处梅林中散步。前生旧梦,往事如尘,这些花儿开得依旧如前世一样无知无畏绚灿夺目,倒是她这个局中人…… 她有些感慨地伸手抚向梅枝,却在动作的霎那,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腹部袭来,直让她眼前一晃便软软地瘫在地上…… 这个动静可谓不小。 离得最近的清平忙奔过来,她本见阮酥被众人排挤,正想主动走近攻心为上,毕竟寄居阮府,多个助力也是极好的。现在看她突然倒地,便是顺水推舟把她从地上扶起。 “阿酥,你怎么了?” 见状,其他众女也围了上来,耳畔的嘈杂让阮酥渐渐回了神,她颤了颤睫毛,这才找到目中的焦距。 见清平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阮酥只觉得胃中更为不适,正想挣扎着起身,奈何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而皇后旁边的嬷嬷和丫鬟们也闻讯赶来。 “是阮府中的大姑娘吗?还不去报告皇后娘娘,你们两个,快去找一只步辇,送姑娘去休息。另外把今日当值的太医请来。” 房嬷嬷不愧是宫中的老人,很快便做了决定。眼见一切有了头绪,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虽不知是犯了什么病症,然而见这姑娘强忍病痛的摸样,房嬷嬷起了恻隐之心。她蹲下@身子,解下自己的袍子给阮酥垫在身下。这距离一近,见阮酥生得雪肤花貌,而性子沉稳尤胜其他人,只道可惜。 阮絮呆呆地看着,她和阮酥本不亲近,见她倒下本能地就没有动作,同时也暗自欣喜,料想母亲万氏的早有准备便是此吧?然而见房嬷嬷的异常举动,不由目光一凝。 表面是皇后安排她们几个服侍各府小姐,然而实际上这房嬷嬷等都是穆皇后安排在这里的眼线,各府小姐的一举一动稍后定然会禀到她面前去。想她自己的亲姐病倒不管不问,反而外府的清平郡主各种上心,阮絮顿感不妙。 于是也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再抬眼时已是双肩颤抖,泪水涟涟。 “大姐姐,你怎么了?难不成又犯病了?” 阮酥顿感不妙,然而力气的抽失让她无法阻止阮絮抬起自己垂在一侧的手,只见阮絮抖着手无意捞起她的衣袖,下一秒却惊地啊一声大叫。 众人闻声一看,只见那白嫩嫩的皮肤上似乎有什么冒起,以入目可及的速度便生出了一层浅浅的冰晶,瞬间便包裹了她的手臂,被阳光一照更衬地晃眼的白。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白子? 在场的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阮絮见她们面色各异,目中闪过一丝得色,然而很快却被悲伤笼罩,她一把抱住阮酥,泪水横流。 “可怜的大姐姐,肯定很疼吧,絮儿不怕传染,你冷的话便抱紧我。” 此言一出,清平郡主立时松开了手,而房嬷嬷也变了颜色,更别说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吓得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阮酥也颇为吃惊,不似前生满头银发,此生的胎毒“白子”竟是此等源法。 不过说来也怪,虽然身上起了一层冰晶,她却没有感受到多冷,只是喉头干哑,浑身还是没有半分力气。 清平见阮絮抱着阮酥一副姐妹情深的动情场面,联想到两人往昔关系,瞬间也回过味来。她复又上前扶起阮酥。 “怎么可能会传染,阿酥不过得了一种罕见的寒症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比起阮酥的一惊一乍,她这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虽说明显是为了帮阮酥遮掩,却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一瞬间,阮酥只觉得自己似乎完了,这种为人刀俎的滋味让她几欲发疯! 而且——她至死也不想成就清平的美名! 不甘,真的好不甘啊!!! 020李代桃僵 “出了什么事?” 比酒还要绵醇的声音入耳动心,让人浑身一酥,似磁石般引得众人齐齐转头。 来人明明是个男子,却美艳无双,偏生还长了张男子少有的瓜子脸,嵌上那对张扬妩媚的桃花眼,好似画中狐仙托生,将绣着麒麟的紫色官袍,都衬出了几分妖冶来。 在场的闺秀本就极少出门,见了这般绝色男子,不由都呼吸急促,面颊滚烫,或恍然失神,或垂头绞衣。 房嬷嬷面色一变,躬身肃容。 “回禀九卿大人,是阮丞相家的大小姐,寒症犯了,老奴已让人去抬步撵了。” 听到房嬷嬷称其为九卿,少女们泛着红晕的脸颊瞬间转白。 当朝曾出过一件谋逆大案,当今皇帝几乎死于刺杀,惊魂普定之余,便听信了身边年轻的秉笔内侍之言,设立皇城司,直属天子,专门监察官吏臣民,无论官阶高低,一旦有异动,皇城司无需经过大理寺,便能逮捕用刑,故而天下人无不闻风丧胆。 而那名进言的秉笔内侍玄洛,便执掌了皇城司,官封九卿,持玉节仗,手中捏着官员们的生死,代天子行令,权势熏天,于是背地里趋炎附势的小人都悄悄唤他九千岁。 如此酷吏,就算外表再美,也是人人近而远之,何况,他还是个阉人,所以这惧怕当中,又多了一分鄙夷。 玄洛移步上前,垂目扫过已经晕厥的阮酥,嘴角挑起一丝笑,葱白的指尖摩挲着下巴。 “寒症?有意思……” 他偏头吩咐身后两名绣衣使。 “颉英,皓芳,把她带到长春宫,找人看看。” 房嬷嬷愣了,虽说玄洛和他手下这两名绣衣使都是阉人,没什么男女授受之说,可到底是皇城司的人,把一个大家闺秀随意带走,到底有些不妥。 可她毕竟不敢说什么,她身边那群看到玄洛都有些发颤的小姐们更加不敢作声,就眼睁睁看着阮酥被抱走。 目送玄洛远去的背影,阮絮这才展开香扇,掩去唇边一丝讽笑。 小贱人!这是天要收你!就算你不穿那紫色缭绫,也注定不能拜见太后了,并且还沾染上了皇城司,看你还能如何卖乖! 阮絮轻嗤一声,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清平郡主见状,看了看被带走的阮酥,略作犹豫,也跟着她往回走去。 彼时梁太君一行已从花厅出来,见二女先后回转,独没有阮酥的身影,急忙拉住阮絮问。 “你大姐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阮絮吸了吸鼻子,摆出一幅伤心模样。 “方才我们一同在御花园里玩耍,不知怎的,大姐的寒症就犯了,当下不省人事,被人带去就医了,所以絮儿正要来回老夫人呢!“ “什么?寒症?可要紧么?” 梁太君皱起眉头,她虽知道阮酥身体不好,但却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寒症。 万氏见状,连忙解释。 “老夫人不知道,这病罕见得很,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虽于性命无虞,但犯病之时,浑身皮肤凝雪结霜,整个人苍白如纸,所以才叫白子……” 阮絮连声帮腔。 “是啊是啊!看上去就像长了一身白毛,可怕人了,是不是,清平?” 被阮酥点名,一直默不作声的清平这才半垂了眸。 “什么样子,我倒没看真切,只不过,阿酥这样的状况,还是早些送她回府的好,请医用药也方便些。” 她何尝不知道阮絮刻意隐去皇城司的用意,无非是希望阮酥在那九千岁手上最好能出点什么事,这阮絮心肠歹毒,却没多少脑子,自己先给梁太君提个醒,万一东窗事发,也和她没有干系。 梁太君眉头皱得更深了,方才在花厅时,太后命人前来,点名要召见阮家女眷,无疑是那幅上贡的绣像起了作用,梁太君正打算趁着太后欢喜,让阮酥借此崭露头角,谁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而现在的阮酥,即便能坚持前去,这一副晦气的白子尊容,却是去触太后霉头了。 可是……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梁太君咬了咬牙,目光落在阮絮身上。 好在阮家不止有一个女儿! 打定主意,梁太君环顾四周,沉声吩咐。 “你们听仔细了,现在随我到凤仪宫请安,如果太后问起那幅绣像,都说是絮儿绣的,一定不能提起酥儿的名字!” 021人皮屏风 随着体温回升,阮酥渐渐转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宫室内,衣裙已被褪去,只着薄薄一层中衣,被身上融化了的冰晶打湿,紧贴着皮肤。 前方立着一架屏风,有人持笔站在屏风后,慢条斯理描绘着屏风上那未完成的写意山水。 意识到那高挑修长的身形是个男子,阮酥浑身血液上涌,又羞又愤,几乎是瞬间翻身坐了起来。 两世为人,除了印墨寒,还从来没有别的男人见过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银针断在体内,可是很难挑出来的。” 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那道修长身影随即自屏风后悠然踱出,他打量自己的作品半晌,偏头对阮酥道。 “这副屏风如何?” 经男子提示,阮酥才发现自己身上几处穴位都插着银针,若是乱动造成血脉逆流可不是闹着玩的,死过一回的人,总是对性命格外珍惜。 她于是重新躺了回去,眼中的羞愤渐渐平息,换上一丝复杂神色。 “画是好画,只是这块皮子有些瑕疵,纹理也还欠几分细腻,我说得可对?九卿大人……” 玄洛微愣,随即目中透出有趣之色。 在皇城司的无数酷刑实践中,玄洛发现,在人皮上绘画比纸张更加传神,所以养成了这收集人皮的嗜好,这少女名为养在深闺,目光却如此毒辣,不仅一眼看出那几经打磨的屏风乃是皮子制成,还透过这个猜到了他的身份,倒是非常聪明。 关键是,她并不怕他。 有趣。 玄洛走到床边,修长的手指伸向阮酥,让她心跳一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玄洛本人,即便知道对方是阉伶之身,可由于那张脸实在太过媚惑,难免让人紧张,何况,眼前这人,还是前世她名义上的夫君…… 然而玄洛却只是快速地将她身上的银针拔出,放入床头一个匣子内,做完这一切后,他的手指再次落在阮酥手臂上,轻轻摩挲着她细腻雪白的肌肤,微带叹息。 “你的身体很美,适合做一幅刺青……” 阮酥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寒粒。她几乎忘了前世印默寒的话“他不过是看上你背后这身好皮子,想要收藏一幅绝艳的刺青罢了。” 这一刻,阮酥清楚地意识到,玄洛很危险,重生之后,她也曾考虑过是否也要除掉玄洛,可是目前,他暂时还是狮子,而她是绵羊,她并不想成为他的目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顺便拉过身后的衣裳穿好,起身对玄洛微微一笑。 “阮酥幼时曾被人用滚水烫伤,因此背后至今还留有疤痕,自然入不了九卿大人的眼了……” “是吗?真可惜。” 玄洛眼角微弯,显然不相信阮酥的托词,但也没有揭穿的打算。 “那么阮大小姐,今后你可要留心些了,毕竟这寒毒比滚水棘手得多,下次若再被人算计,可能就不是扎几针这么简单了。” 几乎是瞬间,阮酥的瞳孔便收缩了起来。 “你是说,我这症状是被人下了毒?” 这怎么可能!为了提防阮府里的人,她一向非常小心,入口的东西从来要用银针验过,应该没有问题。 玄洛似笑非笑。 “寒症自然并非人为,可正因你体质异于常人,所以要诱发此病,只需一点冰屑香即可,我言尽于此,阮大小姐应该能明白吧?” 此言一出,阮酥猛然惊醒,冰屑香……阮絮袖子上的香味清冷入骨,自己似乎就是在闻了那股味道后才……而且后来阮絮抱住她的时候,情况果然更严重了。 原来缭绫不过是幌子,这后招才是真正致命的! 阮酥垂眸咬牙。 阮絮心歹,却没有多少头脑,替她谋划的,是万氏。 她抬起头,目光晦暗难测。 “多谢九卿大人提点,这个恩德阮酥记下了,来日定当报答。” 022半斤八两 梁太君带着众人拜见颐德太后归来时,阮酥已经在马车前等候了。见了她,不由都吃了一惊,梁太君连忙吩咐人将她扶上马车,还关切地替她递上手炉。 “我正要命人去找你呢!好孩子,好些了吗?怎么好好的,就犯了旧病?” 阮酥乖巧地垂着头,温声道。 “不碍事的,并不是什么大病,躺一躺就没事了,让老夫人担心,是酥儿不好。” 见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清平生怕她把两人放任她被皇城司带走的事说出来,于是抢在阮絮前面握住了阮酥的手。 “刚才我悄悄托房嬷嬷找你去了,她说见你已经往城墙这边来了,我才放心了。” 阮酥心中冷笑,你这一套,上辈子的我或许还能相信,如今却只觉可笑了。 如果说清平还继续伪装着亲善角色,阮絮那边却是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得意,假惺惺地责备道。 “大姐姐,你真该好好调养身子了,太后召见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说倒下就倒下了,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老夫人有主意,让我替你去回话,那咱们家这一趟可不白来了?” 本来让阮絮冒名顶替了阮酥这事,梁太君就有些心虚,不愿再提,哪知阮絮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明着讥讽阮酥,这让梁太君十分厌恶,她不由瞪了阮絮一眼,万氏见状,连忙往阮絮腰间掐了一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 梁太君咳了一声,语重心长地抚着阮酥的背。 “酥儿,今个儿这事,你也别怨祖母,实在也是你没福,那种时候,我若不将絮儿推出去,我们阮府哪里能够拔得头筹?你也知道,如今太子妃这个位置,多少名门闺秀都在盯着。 如今太后已经对絮儿留了心,又命她绣一幅观音,若绣不好,这之前的辛苦就都前功尽弃了,唉……祖母知道你委屈,可是咱们都是一家人,絮儿若能博得宫中欢喜,你自然也跟着荣耀。” 阮酥的心渐如暖树遇雪,冰封霜冻了。 原以为,梁太君是阮府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但她还是太天真了,所谓的青睐有加,不过是因为她具有争夺太子妃之位的潜质,可以给阮家带来利益罢了,梁太君最看中的,还是阮家的荣耀,至于由谁来争取,其实都没有差别。因此为了阮家的荣耀,她阮酥是可以作为阮絮向上爬的踏脚石,随时被牺牲掉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阮酥在心里冷笑三声,十分顺从地对梁太君点了点头。 “老夫人放心,孙女知道分寸,只要能帮到阮家,莫说一幅绣像,就是十幅,酥儿也会竭力完成。” 023权衡利弊 闻言,阮絮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她怎么忘了,自己还有用得着这贱丫头的时候?!只怪刚才一时得意忘形,别那人到时候不上心,岂不害了自己? “大姐姐,你可要用心绣啊,若是惹太后不高兴了,咱们一家人都……” 她话还未说完,梁太君脸色已是冷了下来,万氏见状不好,一把把她扯到身后,放软声音对阮酥关切道。 “酥儿,你妹妹也是着急,你身体不好,先多休息几日,等回府后养好身子再绣不迟。” 阮酥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淡的。 “多谢母亲关心,酥儿自有分寸。” “好了,回府吧!” 梁太君由清平扶着也上了阮酥呆着的那辆车,面色一瞬阴沉,觐见太后的好心情霎时少了一半。她现在越发看不惯万氏的做派,身为正室夫人,苛待其他嫡女;若非阮风亭仅有的一子二女中两人均是出自于她……梁太君眼睛微眯,目中变幻莫测。 梁太君没有食言,把清平领回了府;而回到阮府后,阮酥果然一心一意开始绣观音像。 梁太君多少有些愧疚,去宫中请了太医专门给阮酥看脉;万氏里里外外也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明显的讨好意味:除去惯常的衣裳饰物外,还有不少珍贵的补品,阮酥也不拒绝,只吩咐知秋好好收着。知秋见阮酥熬得面色憔悴,更为她替阮絮做嫁衣裳的行为感到不值,在宫中大小姐意外发病错过太后觐见的事府中人已知晓,虽不知其中内情,却也不忿自家主子就这样完了。 “大小姐,前些日子夫人给二小姐和清平郡主都请了女夫子一起授课,要不咱们去求求老夫人……” “我不想去。” 阮酥头也没有抬,专心描绘着手中的花样。这观音像纵横虽只有一尺来长,然而等完工最少也要大半年的光景。前世这个时候万氏也给阮絮她们请了女夫子,只为在太子选妃上一鸣惊人,而她那时候因缠绵病榻,颇为自卑,清平偶来探视她,顺带给她捎带不值钱的小玩意都被她专门放在匣子中珍藏…… 阮酥执起朱笔。 “如今我患病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别说太子,便是一般的人家都会忌惮,这授课不沾染也罢。” 知秋咬唇,道理她都懂,富贵人家讲究多,任谁也不会寻一个身患异病的主母。然而……她看着灯下阮酥无可挑剔的侧颜,心内不甘。 “可是小姐……” “好了,知秋。”似乎想到了什么,阮酥放下朱笔,拔下头上的发簪,漫不经心挑着烛芯。 “知秋,你虽是祖母指到我身边的,不过现下……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程,若是你有别的打算,我去和祖母说,别的不提,这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灯火噼啪打了一个火花,恰在这时,阮酥抬起了眸子,那双眼睛生得那样好看,目光却深邃如井,似乎只一眼便看到了灵魂深处。 知秋不由打了一个颤,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奴婢哪儿也不想去,只想伺候小姐。” 短短几年,她从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成为梁太君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不仅知道如何恰当好处地讨好主子,自然更知道投靠那颗大树能得到荫庇。初到阮府,阮酥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姐,虽然为人大方,对下人也和善,但是也仅此而已,暗地里知秋不是没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大小姐,无论是莫名的烧纸人,还是意外的献绣,更主要的便是获得梁太君的青睐…… 老夫人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哪怕那人是她嫡亲的孙女。 知秋很快做了决定,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重道。 “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奴婢誓死跟随小姐!” 比起初拜阮酥时候的应承,这句话说得情深意重,阮酥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她亲自把知秋从地上扶起。 “好了,我知道了。你放心,只要我阮酥有活着的一日,便不会亏待于你!” 听她许下承诺,知秋欢喜,然见阮酥面色如常,不由心中一跳。 “小姐……” “好了,你先下去吧,晚上不用守着了。”知秋犹豫了一秒,却听阮酥淡淡吩咐。“明日无为寺祈福让冬桃也准备准备。” 知秋脚步一滞,却也没说什么。 024入寺求缘 隔日,天还未明,阮府大厅已是一片热闹。 梁太君、阮风亭夫妇、阮酥、阮絮、清平郡主、阮琦,甚至是阮风亭其中几个得宠姨娘也到了。见人来齐,各人依次上了马车。见阮酥和清平很自然地上了梁太君的马车侍奉,阮絮也唯恐落后,硬是挤上了梁太君的马车,还好车厢宽敞,梁太君看孙女们孝顺,面色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慈缓颜色。 无为寺建在京郊,离皇城也有十多里路,是远近闻名的大寺。在本朝中,更因有一位淡出红尘的王爷在此出家为名,成为祁氏皇族礼佛之处。也因如此,京中的官宦大户们也重手笔向寺里捐香油钱,使其风头更甚。 因是梁太君回京的第一年,阮风亭不敢怠慢,月前就让人向寺里捐了大笔银两,安排好时日便携家眷前来。 一直到午后,阮家的车马才来到寺院山门之外,已有两个小沙弥等候多时。不等阮琦打赏,他们已经伶俐地把引领车马到一早备好的厢房。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阮家这次来庙里连奴仆一共三十多人,万氏麻利地分配厢房,阮风亭和阮琦两个男眷安排在二进门的房中,最里头的厢房则安排了梁太君并几个姑娘,而她自己和其他几个姨娘则在二进门中反方向各自挑了厢房住了下来,离阮风亭的卧房足足隔了百余米,显然不想给姨娘和阮风亭独处的机会,不过毕竟是佛门净地,梁太君听过她的回禀,赞许点头。 沐浴更衣完毕后,阮酥等人便陪梁太君去各个庙中进香,一个时辰后,几人在宝殿中盘腿坐定,主持沉德大师亲自给几位女眷讲起了佛经。 “诸法因缘生,亦从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闻言,梁太君眉头一皱,无意中扫了一眼旁边几个姑娘,阮酥和清平乖巧地垂目坐在一边;而阮絮活泼好动,显然早就坐不住,梁太君望过来的时候她正左右交换了下盘麻的脚,一下被祖母抓了个正着。 阮絮脸色一变,连忙垂目坐下,却听梁太君吩咐。 “你们先出去吧,不要走太远。” 见几人走远,梁太君这才敛住神色。 “大师的意思是让阮家不要太执着?” 这次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自然还是为太子妃位而来,毕竟无为寺和皇家渊源颇深,梁太君还想让几个孙女多多露面,若是能获得沉德大师青睐,届时大师在皇家面前美言一二倒也方便。 沉德大师目光平静。 “梁太君,世间万物,自有缘起缘灭,缘分缘散。” 梁太君犹在回味,突然有小沙弥来禀有客来访,见沉德大师目光微动,梁太君也不好多留,由冯妈妈搀着走到门外。 “你速去打探寺里除了咱家还有什么人。” 再说阮絮等几个先行出来,各姑娘的丫鬟便迎了上来,递手炉送披风什么的。阮絮瞥见朊酥身边破天荒的跟了两个丫鬟,心头一刺。 “她可就是大姐姐上次亲自挑的丫鬟,倒是第一次见大姐姐带出来。” 她向来张扬惯了,现在见一向不待见的长姐也和自己一般随侍两个婢女,不由有些不痛快,虽然在府中她随伺的除了四个大丫头外还有二等丫鬟四个并三个婆子嬷嬷均是其他小姐不能比的,但是她向来习惯了处处压人一头,现在眼见自己和清平甚至阮酥都一般无二,不由不高兴。 被阮絮点名,冬桃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阮絮不由更为气甚。 “抱琴,给我掌嘴这个不懂事的丫头!” 眼见抱琴撩起衣袖走来,冬桃也不闪不躲,清平不解地看了阮酥一眼,却见抱琴正要动手,已被阮酥挡在前面。 “我的丫头再不懂事,也不劳妹妹动手。况且,这里不是阮府,也请妹妹认清形势!” 认清形势? 阮絮简直不可置信,这个府里向来不吭声的丫头居然……居然教训自己? “怎么着,我堂堂嫡小姐教训个目无主子的奴才还有错了?” 阮絮声音有些高,“清平,你觉得呢?” 清平暗暗叫苦,她完全不想牵扯到这件事上,阮絮她不想得罪,但也不代表着就会和这个没脑子的二小姐一起对付阮酥。 “这个……我觉得……”她正斟酌着语言,抬头间忽然眼前一亮。 “那边有人来了!” 阮絮果然收敛了神色,她可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可待看清来人,目中得意一闪而过,而清平面色一变,想要脱身已经来不及。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阮絮的手帕交右丞相白展的次女白蕊。 025黄雀在后 甫一见面,白蕊已经掩不住的亲昵。 “阿絮,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好不容易来个帮手,阮絮当然不会放过。 “是啊,可惜……” “可惜什么?” 白蕊眨着眼睛,这才发现对面还站着两个少女,不就是白子阮酥和郡主清平。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嫌恶一览无遗。 见她如此反应,阮絮心中高兴。 “阿蕊,我家姐姐今日可没有犯病,你怎么怕成这样?” 白蕊脸色一凛,她再笨也看出了阮家姐妹的不和,于是顺理成章道。 “虽然……不过白子始终……阿絮,虽说她是你的姐姐,你也得保持些距离,莫触到霉头。” 听她说得这么不客气,阮絮心中得意,清平则皱了皱眉。 只听阮絮道。 “你别这样说,她好歹是我的姐姐!” “阿絮你还不知道吧,她那日被九卿大人带走,皇城里都传遍了,我们还以为你家会把她送给……毕竟和外男独处了那么长时间,但凡有脸面的人家都……不知道的还以为阮家的姑娘个个都这样呢!” 白蕊虽然和阮絮关系不一般,但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骄横小姐,私下里常常暗暗较劲。表面上是为阮絮打抱不平,实际上却也是把阮家不动声色贬了个干净。 闻言,阮絮果然怒气更甚。 听她说得越发不像话,清平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斥。 “白小姐,九卿大人可是你一个未出闺阁女子能妄议的?” 阮絮没料到清平这时候会出手。 “阿蕊说的不都是事实,再说,那一日若非大姐姐突然犯病,怎么会招惹上九卿大人,我们一家人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你若再这样包庇她,清平你也讨不到好!” 清平见她越发没脑子地大嚷,只觉得不可理喻。阮絮怎么就不懂,自己当着外人诋毁嫡姐,也不怕传出去毁了闺誉。不过,她可不想提醒她,毕竟作为太子妃炙手人选,阮絮自己把自己前程毁了,她可是乐见其成! “阿酥,我们走!” 于是她拉起阮酥的手,不失时机地向她示好。 眼见两人走远,阮絮跺跺脚,和白蕊相携而去。殊不知她们走后,从雪树后绕出一主一仆,为首的男子生得芝兰玉树,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色蟒袍,腰缠金玉带,懒懒地披着一件紫狐大氅。 “那就是玄洛当日带走的女子?” “属下只知其是阮家长女,至于形貌却也……” “有意思。” 男子摩挲着腰侧悬挂的紫玉麒麟玉佩。 “下去查查她的底细。” “主子?” 罗虎奇异,那女子虽然生得比旁人打眼些,但是性格太绵软,被人如此折辱居然一言不发,按主子平素对女子的形容,却不是那肤浅的以貌取人之人啊? “你懂什么?” 男子唇角微勾。虽然隔得极远,但他目力极好,阮酥虽然无所动作,可他却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神情,只瞬间便攫住了他的神经。 那是一种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厮杀眼神,吞噬血骨在所不惜,身为同类,如何能不察觉?! “有趣,实在有趣。” 026出手管教 梁太君回到小院,见清平和阮酥早已回了,却不见阮絮。 “絮儿呢?” 清平原以为阮酥会向梁太君告状,毕竟左右丞相不和已是显然事实,如今太子选妃又正微妙,这时候若是知道女儿和右相女眷交好,定然会大怒。 “孙女和清平回来时妹妹独自往另一边走了,估摸着四下逛了吧。” 清平奇怪地看了阮酥一眼,毕竟当时争执那么多婆子丫鬟看着,阮酥只字不提总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但看她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清平眸中异色更甚,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如今在寺里祈福的除了我们家,还有右相白家,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见着絮儿可要多加提点,不能丢了阮家的气度。” 两人称是,阮酥心中却不由一跳。 怎么没有太子? 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太子便是在寺中偶遇独自赏花的清平,于是一眼瞧中了她,一度使其成为炙手可热的太子妃人选。可是清平表现得极其冷淡,以至前世自己与阮家决断联合印墨寒扶持五皇子时,还曾询问过她的打算。 毕竟,前世阮酥认清平为世间唯一知己,若是她对太子有些许情感,她都将为她考量! 而且……后面五皇子祁澈之所以娶了清平,阮酥隐隐觉得也和太子有关! 生而不平,祁澈喜欢和太子有关的一切东西,抢了他的位置,自然也要收了他的女人! 两人依次服侍梁太君用饭,饭毕丫鬟们才把碗盏收下,忽听门外一阵娇笑由远及近,梁太君眉头一皱。 “可是絮儿回来了,叫她过来见我。” 冯妈妈得了令,忙去前门拦阮絮。阮絮正回忆着和白蕊方才的聊天,得知阮酥在外面的名声已经这样难听,不由心情大好,殊不知这些或真或假的言语也是白蕊挑拣着讲给自己的,两个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只是白蕊更善察言观色罢了。 见梁太君有请,阮絮这才收敛颜色,哪知才走到屋门口,便听梁太君重重一拍。 “仪态不端,如何才能成为太子妃?都是你母亲把你纵的!” 屋里人下了一跳,阮絮更是莫名其妙,她抬眼见朊酥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梁太君后,当即以为是白日争执一事被推到了祖母面前,不由狠狠瞪了阮酥一眼,委屈抢白。 “祖母,这可不能怪我,我也不知大姐姐现在的名声这么难听,别人说,孙女也不好阻止啊……” 见朊酥豁然变了颜色,阮絮暗喜。梁太君一愣,冯妈妈意识到不对,把丫头们全部赶了出去,自己亲自合上门守在外面,梁太君这才浮初怒容。 “酥儿!” 她本是因听到阮絮失了规矩的笑声心生不悦,又因她无故缺席,想起沉德大师的话,一时烦躁,不想……似乎她错过了什么事? “酥儿,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阮酥双肩攒动,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一副寂寥无依的可怜姿态。 “祖母……” 梁太君心不由有些软,她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毕竟当日九卿玄洛那么高调地带走阮酥,事后她得知也是大为震惊,可说白了这也是一件丑事,而另一方面九卿大人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再者,还需要阮酥给太后绣观音像,不能再这节骨眼上影响了她,于是阮家人干脆隐忍压下,只字不提,没想到…… 梁太君的眸光一瞬严厉,她看了一脸无所谓的阮絮一眼,暗道她实在太不争气。 “清平。和老祖宗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平知道躲不过,当下权衡便道。 “是我们遇到了白府的二小姐,见到阿酥她出言不逊,我们也没和她争执,就先回来了!” 这时候没有把阮絮供出来,她也有了试探之心。毕竟,如此形势阮酥到底是韬晦藏拙还是隐忍无争,一会大抵便知晓。 梁太君点点头,这才把目光转向阮酥。 “酥儿,可是这样?” 阮酥只是默默垂泪。 梁太君见问不出什么,目光凛冽。 “冯妈妈。” 守在门外的冯妈妈听到传唤连忙进屋。 “你去问问白天随各姑娘出门的丫鬟发生了什么事,一会来禀。” 阮絮没料到梁太君会这样较真,不过她的丫鬟肯定不会出卖自己,而阮酥的两个丫鬟,到时候打死不承认便罢了,至于清平的…… 她有些没底,一盏茶的功夫,只觉得漫长无比。 期间,万氏得了消息,也凑来请安想探个一二,却都被梁太君的人拦在屋外。 直到冯妈妈进来对着梁太君一阵耳语,见老祖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朊絮顿时不妙,果不其然,梁太君已是气得发抖。 “万氏调@教出的好女儿啊,阮絮,既然你母亲管不下你,从明日起就由我这把老骨头亲自管教!来人,把二小姐送回京城,今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门半步!” 027放过包庇 阮絮闻言,俏脸霎时便白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因为和白蕊一起排揎了那小贱人几句,祖母会如此动怒,竟打算重罚她。 她到无为寺才不过一天,就被突然送回家去,外人必要嚼舌根,到时候传到贵人耳中,难免会对她印象打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些,一向嚣张的阮絮难得害怕起来,扑通一声跪在梁太君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祖母,絮儿知错了!絮儿今后一定谨言慎行,若是再听到外人诋毁大姐,絮儿一定第一个上去掴她,再不敢跟着胡言乱语了!求祖母饶了絮儿这次吧!” 被拦在门外的万氏听见梁太君点名自己教女无方,也是心惊不已,当下顾不得许多,拨开众人走进屋中。 “老夫人息怒,都是媳妇儿管教不严,纵了絮儿这坏脾性,老夫人千万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媳妇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梁太君瞥她一眼,冷笑道。 “你现在才知道自己管教不严?先前我忍了几次,你们便当我人老眼花,你自己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名门闺秀,给你教成什么样子了?满嘴胡言乱语,也不想想,帮着外人戳自己姐妹脊梁骨,丢的是自家的脸!” 万氏自然知道,梁太君要惩罚阮絮,并不全是为阮酥出头,不过是气阮絮分不清轻重,为和阮酥争个高低,损害阮家名声,她连忙作出横眉怒目的样子。 “老夫人说的是,絮儿是个蠢孩子,别人说什么,她都能信真了,被人拿着当枪使也不知道,这样没头脑,连我也恨得咬牙,老夫人还是心疼孙女,罚得轻了,依我说,就该狠狠打她二十大板,让她受些皮肉之苦,才能长记性!” 阮酥在一旁听着,慢慢眯起眼睛。 好个万氏,这一番话,看似句句责备阮絮,实则是把阮絮往心无城府上开脱,这样一来,故意为之就成了遭受蒙蔽利用。她嘴上说着要打阮絮板子,可别说梁太君不会为这点小事真打阮絮,就算打,府上下人又有谁敢对小姐下手,无非就是关起门来,做做样子,比起被灰溜溜送回府关禁闭,名声扫地,这惩罚可真是来得太轻了。 阮絮听见万氏要打她,信以为真,哭得更厉害了,好在她也不是太蠢,看母亲递来的眼色,顿时醒悟过来,连忙抱住梁太君的腿,一行鼻涕一行眼泪。 “祖母!絮儿真的知错了,絮儿认罚,求祖母打絮儿一顿吧!可若是刚来一天,就被送回家去,传出去我还有什么脸!祖母!” 梁太君又何尝真的想罚阮絮,她要扶持自己孙女上位,自然不会让她名声受损,只不过气恼阮絮不知好歹,行为颠三倒四,同时敲打一下万氏,让她不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弄鬼而已。 眼下万氏不敢求情,而是表示重罚爱女,已经对她服软,而阮絮又哭得这般可怜,她已消了大半的气,只是,阮酥这边总得给她一个交待,才不显得自己偏心…… “你这样诋毁你姐姐,不用你认罚,自然都要打!来人,把她给我带到偏房,再喊几个粗壮婆子拿家法来。” 这样说,便是不打算把阮絮赶回去了,阮酥在心里冷笑数声,和她这个天生不详的白子比起来,阮絮毕竟更有希望成为太子妃,梁太君怎么会断送她的前途呢? 既然梁太君此次有心放过阮絮,那么她与其不依不饶,还不如给梁太君找个台阶下,日后再做打算。 阮酥于是走出来,对着梁太君盈盈下拜。 “祖母,絮儿是妹妹,我理应让着她些,岂有为几句拌嘴的顽话使她挨打的,絮儿一个千金小姐,细皮嫩肉,又哪里经得住家法?再说,此事也不能全怪絮儿,仔细想来,白家明明与我阮家分庭抗礼,他家女儿却如此拉拢絮儿,还偏在无为寺这样一个佛门清净之地,撺掇絮儿撒播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必是想借此看阮家笑话,着实用心险恶……” 028谣言传遍 阮酥一番言语,不由令梁太君又是感叹又是惋惜。 阮酥有分寸知进退,加之头脑清醒,能将阮白两家利害关系看得透彻,比起阮絮的喳喳呼呼锋芒太露,这般恬淡悠远,以德报怨,才是上头贵人所喜的品质,只可惜,她却是个为人忌讳的白子…… 而一直沉默观察的清平,心中也有了计较。 无论是真的还是装的,阮酥能不计较那样恶毒的诽谤,还表现得处处为阮家着想,实在是很不简单,或许她在阮家真正该留心的,不是阮絮,而是阮酥。 梁太君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阮絮道。 “你听听你姐姐的话,自己可想明白了?那白家和咱们家是什么关系?白蕊又是来无为寺干什么的?你和白蕊交好,我只道你是面子上的应付,谁知你竟真这样糊涂,如此愚钝,纵使我有心栽培,也终是扶不上台面的……” 万氏听梁太君语气里大有失望之意,心下一紧,连忙陪笑。 “絮儿再蠢,岂有不知道老夫人栽培她的心?只是她到底年轻,经历得少,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此番之后,她定能看清许多小人,不会再轻易遭人算计了。” 说话间,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扫过阮酥。 阮酥佯作不懂,也含笑点头。 “母亲说得是,想必妹妹今后再与白蕊相交时,必会多设些心防了。” 事毕,阮酥回到给自己安排的卧房中,才关上门,便偏头问身边知秋。 “我吩咐你的事,可办妥了?” 知秋笑道。 “小姐放心,方才我们院子里头的吵闹,白蕊的丫头已尽数听去,此时只怕已传到白蕊耳中了。” 阮酥点点头,微微一笑。 “很好。” 知秋看着她到侧颜,有些欲言又止,左思右想,却又缄口,阮酥低头拨着茶盖。 “有什么事,你便直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连这些事都不瞒你,你自然也不必对我藏着掖着。” 知秋心里一暖,自从她上次表示誓死相随后,阮酥似乎确实接受了她的衷心,将许多事都交给她去办,是有意将她培养做心腹了。 “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哪里会藏着掖着,只是知秋有一事不明,小姐明明美貌无双,又有这般聪慧,我们慢慢经营,也不见得没有出头之日……为何又要主动去散布那些对自家名声不利的流言,若只是为了离间二小姐和白家小姐,岂非有些不值?” 如果白蕊和阮絮以为,那些流言是从对方之口流出的,就大错特错了,她们只怕万万没有想到,真正散布流言的人,就是阮酥自己,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希望自己声名狼藉。 阮酥挑起眼帘,如春水般的眼眸中,映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光芒,那双眼睛,温柔中含着锐利,仿佛能洞悉知秋心中所想所念。 “知秋,我想你忘了我说过的话,那么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并无意于太子妃人选的竞争,你若觉得自己跟了一个没有前途的主子,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不要再对此事心存妄想。” 知秋背脊上猛然腻起一层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便掉了下来。 “是奴婢逾越了,奴婢只是替小姐惋惜,小姐若无此心,奴婢今后再不敢提及此事,奴婢并不是那等攀附荣华之人,不管今后前景如何,奴婢也不会离开小姐半步,请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 阮酥看她半晌,伸手将她扶起,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的心已经死了,此生即便孤老终身也无妨,只愿不再为人鱼肉,什么太子妃,对我来说,如同浮云……没有任何意义。” 前世,她便是为了成为印墨寒的夫人,呕心沥血,蜡炬成灰,今生的她,对婚姻、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幻想,更不打算把自己的人生、梦想再依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她只想成为一柄利刃,可以保护自己,刺杀仇人的利刃。 阮酥唇边浮出一丝奇异的笑。 “至于荣华么……不要担心,不依附这些,我一样能给你,你只管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029指教听琴 无为寺南边的客院中,白蕊听完丫鬟耳语,气得一袖子拂掉桌上碗碟,点心瓜子滚了一地。 “好你个阮絮,白瞎了我拿你当个人看,赶着帮你辖制那病秧子大姐,没想到平日和我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一有事,你们一家子倒打一耙,反而全怪到我头上来了,很好!到底谁才能在无为寺占尽上风,咱们走着瞧!” 无为寺后堂的佛音阁,乃各位道行高深的老禅师们参禅讲经之地,其中一位沉音大师,出家前乃音律名家,弹得一手好古筝,当朝皇后好听琴,太子孝顺,便拜沉音为师,得空便来学习音律,回宫弹给其母听。 也正是因为这样,京中的名门小姐们都爱附庸这个风雅,纷纷来此学琴,一来自然是因为来此或能和太子巧遇,获得垂青,二来即便不能遇上,打探些许皇后和太子的喜好,也是很好的。 然而沉音大师可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见,都会教的,只有阮、白两家这样的人家,才能得他偶尔赐教,阮絮死活不肯回家,也正是听说太子近日得闲,有可能会来无为寺学琴。 清晨一大早,阮酥、阮絮、清平和白蕊便先后由人引至佛音阁,跟随沉音大师聆听学习。 竹木铺就的地板,十分适合夏天纳凉,可在这冬末春初的天气,就显得格外幽寒了。沉音大师是坐惯了禅的出家人,自然不觉得如何,但他座下的几个千金小姐,就不堪忍受了。 没学多久,阮絮率先揉着脚踝吩咐抱琴。 “去取个皮褥子和暖炉来。” 抱琴才起身,白蕊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不愧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才几这么点冷就受不住了。” 受了梁太君和万氏的训斥,阮絮自然不敢再和白蕊表现得亲近,连话也少和她说,看在白蕊眼中,果然应了丫鬟所说,她越发火大,所以再看阮絮,就是怎么都不顺眼,于是出言挑刺。 阮絮虽然觉得白蕊的讽刺莫名其妙,但她才被梁太君责骂了一顿,自然不敢生事,瞪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白蕊还要说什么,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朗笑。 “大师今日好多学生,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清朗的男子声音让白蕊、阮絮都不由心中一喜,忙侧目望去。 却见那道人影跨进厅堂,他头戴紫金冠,身穿蓝色绣团花绸缎蟒衣,腰间系着白玉如意佩,面目俊朗,举止潇洒,随意地在沉音大师对面的蒲团上一座。 沉音大师笑了笑,微微倾身。 “老衲年岁大了,学生太多,也有些力不从心,五皇子来得正好,可以替老衲指点一二。” 听来人并不是太子,白蕊、阮絮心中不由都有些失望。 五皇子祁澈,母亲乃皇后身边一名婢女,只因被皇帝临幸过一次便怀了身孕,这才被封为贵人,而这个封号,一直到五皇子长大成人,被赐予自己的府邸,都没有改变过,可见她并不得宠,那么五皇子祁澈,作为一个娘家没有任何势力,也不见得多讨皇帝欢心的皇子,自然不太有问鼎帝位的可能,更不会是阮、白两家择婿的目标。 可是,太子妃毕竟只有一个,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谨慎对待每一个人,总是没错的,何况他还是个皇子,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贵,不可怠慢。 这么一想,阮絮和白蕊又很快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等众人拜见过五皇子后,她二人便不约而同甜甜地道。 “还请五皇子不惜赐教。” 030无脑争锋 然而这些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祁澈的眼睛,他盯着她们,眼中寒意一闪而过,随即又转为满面笑容。 “哪里哪里,本王琴技粗浅,哪堪指点?今日闲逛到此,也不知可有耳福,聆听各位小姐奏琴?” 祁澈深知,这些贵族小姐所谓学琴不过是幌子,其实家里早已请了专门的师傅教习琴棋书画,必定个个都是有底子的,他虽有野心,但可惜娘家式微,若能与当朝权贵联姻,便可得助一臂之力,这四个女子能随沉音学琴,必然是出生高贵了,趁机探探她们底细也好。 听他如此说,沉寂已久的阮絮,这时再也坐不住了,祁澈猜得没错,阮风亭自小就为她请了名师单独教习,她自持琴艺不错,只想赶紧在沉音大师和五皇子面前表现一番,压过众人。 “那么,阮氏阿絮便第一个献丑了。” 听到她自报家门,祁澈心中微嗤,原来是阮丞相的二女儿,那么另外那个与她争锋的,便是白家的女儿了?阮风亭和白展这两个老狐狸,怎么生的女儿一个比一个蠢,都是些庸脂俗粉,若不是他急需可以依仗的外戚,他根本就看不上这等货色。 阮絮起手落势,弹了一曲喜春来,曲是好曲,琴技也堪称上乘,只可惜整个过程中,祁澈虽假装全神贯注,实则心猿意马,心思只落在另外两个女子身上。 那两个女子皆是绝色容貌,一个秀若芝兰,一个淡如春雪,让人移不开眼睛,更重要的是,自他进门起,二女就一直安之若素,既不太过羞怯,也不十分热情,和另外两个情绪全写在脸上的截然不同。 只是……眼如水杏,皮肤苍白的那个,似乎在见到他的那瞬,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表情他读不懂,但直觉让他背后一凉,可仔细看去,却又什么也看不出。 一曲终了,祁澈微笑着拍了拍掌。 “阮小姐好琴艺,本王深感折服。” 不过是假意的客套,阮絮却听出了十分赞美,加之五皇子俊美非凡,让她不由喜得脸上一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白蕊嗤笑道。 “这种曲子,逢年过节时,随便请哪个戏班子都能听得到,拿来弹给五皇子听,未免有点太俗气了吧?” 一句话气得阮絮几乎冒烟,原本她还对祖母和母亲的忠告半信半疑,可如今她是真的相信白蕊对她是虚情假意,欺骗利用了,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太子出现,如今不过是来了个五皇子,她就露了马脚。 阮絮咬牙切齿,恨恨地讽道。 “你有什么不俗的好曲,倒是弹一曲我们品鉴品鉴啊?” 白蕊回她一个白眼,转身向琴,落座之势千娇百媚,她双手抚琴,琴音缠绵柔媚,娓娓动人。 这曲扮桃妆,虽然是当下时新玩意,但其实祁澈早已在教坊里听过百遍了,只觉乏味不已,幸而阮絮呵呵一声冷笑打断了白蕊。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些淫@词艳曲,哪里的勾栏流出来的,你也敢学?没得丢你们白家的脸面。” 白蕊紫涨了脸,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什么勾栏,这种腌臜的话,竟然从你一个大家闺秀口中说出来,到底是谁家丢脸?” 祁澈颇有意趣地看着这两个女人,十分好奇她们到底还能够蠢到什么程度,不料沉音大师重重沉吟一声,及时阻止了二人。 031驳斥挑衅 沉音教习琴艺,本是抹不开朝中权贵的面子,但他总归是出家人,始终不喜这些纷乱骚扰,加之作为太子的老师,要是真的拉下脸逐客,就算是阮、白两家,也不便发作。 知道两人已经惹得沉音大师心中不喜,一直沉默的清平突然肃容喝斥。 “女儿家拌嘴是闺阁中事,你们难道要让五皇子看笑话不成?” 祁澈循音望去,对上清平不卑不亢的绝色脸容。 “此是佛门,又是沉音大师座下,二位妹妹言语之间,还当注意分寸。” 经清平提醒,两人这才惊觉过来,只恨一时意气用事,说了些不得体的话,在皇子面前丢了脸,这便都闭嘴,各自面红耳赤。 清平垂下美丽的眼睛,对祁澈深施一礼。 “让五皇子见笑了,时候不早了,我等不便久留,也该告退了。” 祁澈还礼,一双眼睛深深锁定着她,目光闪动。 “哪里哪里,两位小姐娇憨率直,十分可爱,何来见笑……只是,还未听过小姐琴艺,就这般离开,未免遗憾。” 清平眉头轻蹙,露出为难之色。 “我……琴技低微,不通音律,不便献丑。” 祁澈尚未发话,沉音大师先笑道。 “清平郡主太自谦了,方才你一曲广陵散,高旷卓绝,犹如惊涛拍岸,很难相信竟是出自女子之手,连老衲也十分欣赏。若有机缘,自当向宫中相荐。” 祁澈闻言,不由多看了清平一眼。原来,她就是那个父母早逝,寄人篱下的清平郡主。这般绝佳的品貌,确实让人心猿意马,如果她的身份,能与那个阮絮或白蕊换一换身份,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岂知清平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不显不露,并不是真的与世无争,而是,无权无势的五皇子,她是看不在眼里的,她自持美貌绝伦,才华无双,所以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太子妃,只不过她现在还依仗着阮家,不能正面与阮絮相争,只能隐忍作态,她预感,总有一天,这个愚蠢张扬阮絮会成为弃子,而自己,终将获得阮府的支持。 阮酥冷眼看着前世最终结为夫妻的两人,心中嘲弄一笑,前世祁澈苦苦追求于她,她还为自己的拒绝感到愧疚不已,而祁清平,她则把她当作掏心窝子的挚友,谁知这两人早就和印墨寒一道,把自己算计得体无完肤,这些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情,不过是利益驱使,逢场作戏罢了。 许是阮酥心底的嘲讽无意间显露在了脸上,祁澈察觉,想起她来,他转过脸,有些探究地看向她,正想说什么,阮酥便开口打断。 “要让五皇子失望了,我并不会弹琴。” 祁澈一愣,双眉一挑。 “不会弹琴?这倒少见。” 据他所知,但凡官家小姐,特别是准备嫁与皇家的官家小姐,从小都被父母培养得很好,眼前的女子自称不会弹琴,究竟是在效仿清平的淡泊无争,还是看不上他的身份,故意撒谎? 阮酥没有解释,无论祁澈怎么认为,她都不在意,因为她恨他,厌恶他,她宁可得罪他,也并不打算讨好他。 “让五皇子见笑了,我家大姐姐是真的不会弹琴,因为她自小连琴也没摸过,今个儿还是第一次,根本不通音律,哪敢在五皇子面前丢丑呢!” 说话的人是阮絮,刚才沉音大师表示会对宫中推荐清平,她已是不快,如今逮着阮酥的软肋,又重新振作起来,虽然阮酥曾为她求情,但阮絮心中却没有多少感激,她天生就讨厌阮酥,就必须要把阮酥踩在脚下,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阮酥的机会。 阮酥笑笑,阮絮是该得意,阮风亭偏心,明明两个女儿都是嫡出,却如此区别对待,阮絮从小有最好的师傅手把手教,而她,只不过是被送到外头的家学里随意打发了,根本没有接触琴棋书画的机会,而她后来所会的围棋和书画,都是印墨寒手把手教的…… 那段日子,她偷偷溜到南厢房印墨寒的住处,他便执着她的手,在宣纸上落墨,勾勒出两道身影,然后含笑望着她的眼睛道。 “你看,这是你,这是我,咱们两人永不分离,可好?” 鼻尖有些发酸,阮酥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但想起印墨寒,她的心情便不好,心情不好,就不打算让阮絮继续逞口舌之快,于是那雪白的手指抚过琴弦,嗤笑一声。 “你以为我不会弹琴便不通音律吗?那只是妹妹你对音律的见解太肤浅了而已,浮萍落露,黄鹂鸣柳,微风拂竹,石过清泉,一切皆是音律,又何须丝竹之乱耳,管弦之劳神。境由心转,相由心生,就如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念是佛念,见是佛见,行是佛行。妹妹在无为寺听了这么些佛经,竟然没有半点了悟?” 032如何收场 阮酥这一番话,显然震撼了沉音大师,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叹道。 “没想到女施主如此年幼,便能一语参破禅机,对音律佛法有如此深远的了悟见地,实属难得,难得。可见与佛有缘……” 沉音大师哪里知道,前世的阮酥,在青灯古佛前整整呆了一年,不知念了多少佛经来解脱痛苦,可她最终明白,佛救不了她,能救她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阮絮哪里想得到,不过一句讽刺她的话,竟被她化作佛偈反讽自己,显得自己如此庸俗粗笨,她憋得满面通红。 “你!你疯魔了,弹个琴也能扯到佛经。” 阮酥没有和她争辩,在沉音大师和祁澈深深的注视中,微一欠身,转身离去。 祁澈注视着她的背影,终于拧起双眉。 很难相信她竟是阮家那个不详的白子,他感叹她心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可惜了如此女子,若非她的地位和出身,比起阮絮来,他倒是更愿意…… 祁澈一叹,收起惋惜之色,转身对剩下的三女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 “本王想去宝殿上香,可是并不认识路,可否烦请三位帮忙引路?” 阮酥再好,不过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白子,没有办法帮他达成所愿,可是阮、白二女,可是真正的名门贵女,他看中的,始终还是她们背后的父亲和家世。 等所有人都离去,佛音阁的竹帘方才轻轻掀起,白色蟒袍的男子缓步踱出,沉音大师与他揖了一礼。 “让太子殿下久候了。” 祁念摇头微笑。 “不,老师,方才我看了一出好戏呢!” 沉音大师看着自己身份最尊贵的弟子,面上露出一丝笑。 “皇后前些日子便着人让老僧举荐几位世家女,方才那几位,殿下可看实在了?” 他一个出家人聊及这些儿女姻缘多少有些尴尬,但毕竟涉及最心爱的学生,沉音大师还是想听听当事人的意见。 祁念摇头浅笑,也不着急回答,撩袍便坐在案前的古琴旁,指尖微曲,一曲平沙落雁便在山庙上空空灵响起。 见太子已凝神曲谱,沉音大师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琴声中是最藏不住情绪的,几个拨弄便把鸿雁之远志,逸士之心胸的意境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生而尊贵,与生便是储君的人选,偏生却有一颗淡泊名利的心,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另一边,阮絮、白蕊、祁澈几人方还没走远,突听到这意外的琴声,不由心中一跳。 ……难道是? 阮絮与白蕊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中看到了彼此的猜测。虽然琴声出自沉音大师之手也有可能,然而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太子祁念? 两人这样想着,均不肯再在五皇子身上浪费时间。 阮絮给抱琴使了一个眼色,虚扶了一下额,不胜柔弱间似乎便要跌倒,好不容易站稳,才娇羞怯声道。 “不好意思五皇子,我有些不适,不能陪你去宝殿上香了。” 祁澈目中闪过一丝冷然,却很快消失不见,和颜道。 “本王派人送你回去。” 对上那有些疏离的笑容,阮絮莫名有些紧张。 “谢过五皇子,有丫鬟陪着就够了。” 祁澈不再多言。目送阮酥主仆走远,白蕊简直咬碎了一口白牙,懊恼自己比这个贱蹄子慢了一步。正思索着找个什么借口溜之大吉时,却听祁澈淡淡开口。 “白小姐是不是也有要事?” 明明是含笑而出的话语,落在白蕊心上竟生出三月冷寒,她思量了一秒,也不敢得罪五皇子,勉强道。 “并无要事,只是看阿絮一人突然身体不适有些担忧罢了。” “是么?” 祁澈眯了眯眼睛。 “是本王疏忽了。祝玉,看看阮小姐走的是那条路,我们跟上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妥倒也方便。” 白蕊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着,可迅速又生出庆幸和幸灾乐祸。好你个阮絮,得罪了五皇子看你这么收场。 033琴箫合奏 果然等黑脸侍卫祝玉探清了阮絮主仆前去的方向,祁澈面上一瞬阴寒。 “噢,本王倒是不知佛音阁旁边还有客院。” “奇怪,我记得阿絮说她是住在寺北那边啊……” 白蕊不着痕迹地补充,说了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生生闭了口。 祁澈果然脸色更难看,他知道自己和太子祁念完全无法比,然而为什么都是父皇的儿子,偏生因他母家权倾,便处处要高他一着,在宫中被人不待见也罢了,竟然连小小的臣下之女也看不起他! 他心中怒海翻波,不由加快了脚步。 几人还没有走到佛音阁,忽听一阵悠扬的箫声在空中响起,几个音转便和那琴声合为一束,声音大气磅礴,却也呜咽幽冥,到了最后竟让这志高气远的乐章多了几分柔柔缠绵意。 “是谁在奏箫?” 祝玉上前跃上树梢探视,禀道。 “是清平郡主。” 闻言,白蕊心中五味陈杂。刚刚清平和他们一起出门,却很快寻了个借口自行走开,当时她还高兴少了个对手,不想人家根本不削和她们为伍,而且还留有后招,若里面抚琴之人真是太子祁念,那她们显然已经输了先机! 而祁澈目中也一片波澜,既然她们无心,那他只有使些手段娶上一个了,到那时还不怕没有外家扶持?于是他状似无意地朝白蕊伸出了手。 “走,我们也去看看。” 见他突然这样亲昵,白蕊心中警铃大作。作为白家的嫡次女,她被家族寄予了厚望,在太子妃未明前,她可一分一毫不想和别的男人扯上关系,更何况还是不受宠的五皇子祁澈?! 纠结间,忽听前方一声折枝,白蕊循声看去,红色腊梅后立着一个俏生生的背影,不是那阮絮还是谁? “阿絮,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绕过祁澈三两步走上去,“五皇子担心你,我们还说来看看你。” 可走近一看,竟是那艳色冷颜的阮酥,想起自己昨日当面编排人家的话语,白蕊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原来是阮家姐姐。”她福了一福,“昨日是妹妹不懂事……” 往日里她断然不会做软俯低的,不过现在和五皇子独处,她生怕祁澈有什么不轨行为坏了她的名声,那就说不清了。 现在哪怕那人是她看不上的阮酥,也顾不上了。 阮酥却只淡淡说了句“不敢”,对五皇子微微福了福身,便带着丫鬟走远。 祁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常色。 “本王要去佛音阁,白小姐请自便。” 白蕊松了一口气,虽然还舍不得放弃太子,不过现在祁澈主动走开,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自去不表。 034冒名顶替 再说佛音阁这边,与太子见过礼后,祁澈和祁念分坐两侧。 “若知道皇兄也来寺里,臣弟我也不至于路上孤单。” 祁念微微一笑。 “不过是临时起意。” 显然没有再解释的打算。祁撤目光有些冷,转瞬浮上笑意,揶揄道。 “别是皇兄听到几位太子妃人选也在寺中,特意跑来瞧人了?” 他们兄弟几个虽然暗中交锋,但是表面的和睦却是维系地天衣无缝。 祁念声音也轻松下来。 “是吗?孤竟然不知。不过到底是世家千金,若在选秀前冒然相见也是唐突,于礼不合。” 这样轻描淡写一说,倒显得祁澈有些多管闲事了,而且他方和几个世家女见过面,祁澈微眯眼眸,祁念不该如此不给他颜面! “方才那曲平沙落雁可是出自皇兄之手?臣弟似听有箫声来和,不知是哪位高手?” 见祁念不语,沉音沉吟道。 “如此造诣,老衲也好奇,若是五皇子得知还望告知一二。” 几人正说着话,突见一个丫头闪闪躲躲地往这边走来,见到他们,却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了,却也不走,只僵在原地不时往这边探视。 祁澈皱眉。 “何人?” 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跪地。 “奴婢抱琴,是阮府的丫鬟,方才我家小姐在沉音大师这里学琴,荷包似乎落了……” 原来是给主子找东西的丫鬟,几人也不在意,祁念淡道。 “你自己找找吧。” 而祁澈却心中冷笑。若没有记错的话,这丫鬟正是阮絮的,明明去而复返意在太子,现在又……他倒是要看看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抱琴垂眸规矩地找了一圈,却完全没有半点踪迹,不由有些着急,匆忙道别。 “奴婢告退,奴婢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跪拜间忽见她身上背着的布包中一物滑落,抱琴走了几步似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忙不迭捡起就要离开,忽听身后一声清透男音。 “咦,怎么是柄竹箫?难不成方才奏箫的便是你家小姐?” 抱琴垂眸转身。 “正是我家小姐。” “哦,原来如此。”他总算明白阮絮的打算了。 祁澈笑了笑,“没想到阮家大小姐有此超然技艺竟还如此自谦。” 听到那个人,祁念不由眸光闪了闪。 抱琴一听,急了,“我家小姐是阮家二小姐。” “哦,是本王弄错了。你先下去吧。” 抱琴暗松了一口气,迅速移到佛音阁外,阮絮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一见她出来忙问。 “怎么样?” “果然多了一个公子,五皇子和沉音大师待他都很客气,大概便是太子殿下。” 顾不上高兴,阮絮催促。 “那交代你的事都说了吗?” “说了,奴婢故意在他们面前掉了箫,五皇子询问时已经禀明是小姐您方才吹的。” 阮絮大喜。那时突然听闻箫声,阮酥不懂音律,这箫声来自谁不言自明。她暗恼清平拔得头筹,可转瞬一想便打算向上次顶替阮酥一般,冒充自己是吹箫之人与太子会面,反正阮家已经重押了她,而清平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浮萍女子,后面的事情祖母和母亲肯定会帮她打点得当。这样想着便有了后面的一幕。 “做的很好,回头喜欢什么我赏给你!” 035串通一气? 晚间一家人聚起吃饭时,太子祁念与五皇子祁澈在寺中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阮风亭原只打算小住个几日便走,毕竟在寺里什么都不方便,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亲近女人了。最受宠的秋姨娘没了之后,他也消沉几日,不过比起女人,阮琦作为阮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也只能选择谅解,但是……他也实在不像话,阮风亭第一次感到子息不昌的无奈。 “既然太子和五皇子都在寺中,你也去多走动走动,特别是太子,找机会也为你几个妹妹多谋划谋划!” 说是几个妹妹,但大概也就只是阮絮一人吧。 阮琦郑重道了声是。那日东窗事发,虽然父亲保住了他,不过父子终是有了间隙,最近他也规矩了不少,不过想到以后阮家迟早都是他做主,不由又多了几分放肆,左右一晃,便见朊絮身边俏生生立着的丫头,好像叫什么抱琴来着?这丫头小时候还寡黄干瘦的,怎么几年不见就风韵不少? 再说抱琴今日帮阮絮立了功,阮絮便赏了她一只赤金的孔雀簪,她也迫不及待插在头上显摆,别说人靠衣冠,换下寒酸的珠花,竟把她衬得一份好颜色。似感到阮琦的目光,抱琴猛一抬头,见那金玉一般的外表下的欲@念,不由吓了一跳,手中的净手瓷碗也没有拿稳,险些撒了阮絮一身。 “笨丫头,还不下去!” 阮絮今日心情好,倒是没有为难抱琴。不过儿子这分样子却落在了万氏眼中,她暗骂了一声小贱人,也琢磨着回府之后和阮风亭商量商量给儿子挑几个通房。 说来也是阮风亭太过古板,说什么进学无邪,要在其行了冠礼后才给阮琦娶妻纳妾收通房,别家的公子在儿子这个年纪别说通房,连孩子都有了,她的儿子倒好,从小随侍都是男仆,若非老爷不懂变通,阮琦也不至于和秋姨娘那个贱人好上! 一顿饭吃得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上最后一道甜汤时,忽见冯妈妈急急过来,她朝众人福了一副,便凑到梁太君耳边一阵低语。阮酥见梁太君面上情绪变幻,大抵也猜到了许是和清平太子有关。 今日她先走一步,却也暗暗留了个心眼,并未走远查看清平的动静,不过一瞬便听到平沙落雁响起,而后清平以箫来和,大抵现在太子寻音而来,找到佳人了?不过…… 阮酥目中瞬息万变,当时察觉阮絮去而复返,见自己在那竟躲着不出来,大抵是担心阮酥也如她一样要去太子面前张显怕被抢了风头? 于是阮酥干脆顺阶而下,打发知秋去前面截住清平,自己别过赶来的五皇子便去与其会面。毕竟清平不止一次说过要向她学习刺绣,择日不如撞日,反正大家都闲着。 见阮絮脸上似有得色,难不成她已经得手了? 阮酥不动声色地继续侍奉着梁太君净手,甫一递上帕子,梁太君已经有些不耐。 “你们都出去吧,风亭、媳妇、琦儿、絮儿你们几个留下陪我说说话。” 闻言,清平心中闪过不可思议,却也没有说什么。 回到房中,清平越想越不对劲,打发自己的贴身丫鬟执砚去前面打探消息。 见自家郡主心神不宁,执墨给她倒了一杯茶。 “郡主,兴许老夫人是因别的事召见他们,毕竟阮絮可是差点要被送回府禁足的!” 清平脸色却没有好转。 “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若真是事关太子,其他什么再打紧也不可能……除非……”说道这里,清平面色一瞬发白。 执墨也吓了一大跳。“不会的,郡主,就是给她们一万个胆子,应该也不敢啊,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真怕什么来什么,等执砚把打听到的消息告知她们时,清平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良久,她才挤出一个虚浮的笑容含泪狠道。 “好啊,阮絮,你好大的胆子!!!” 执砚气不过。 “郡主,她们怎么能……这样太不要脸了!要不咱们回淮阳王府,让王爷给咱们做主!” 清平看着这两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们是自己从淮阳王府中带出的唯二之人,毕竟寄人篱下,也不好太过跋扈张扬。再者淮阳王府现在是叔父祁迹当家,若是他能给自己做主,她何苦还像浮萍一样流落阮府,小心翼翼在梁太君面前讨生活。 “会不会是她们……串通一气?” 执墨稍微沉稳一点,联想到前后事变,不由做出这个猜测。 清平闻言一震,随即冷笑,她重重把瓷杯仍在地上。 “走,陪我去阮酥那走一趟!” 036挑拨离间 阮酥厢房,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观音画像,这次阮府不敢大意,给她的绣料材质均是上品,经阮酥巧手一刺,座下莲花宝座瓣瓣分明,上面的碎珠朝露好似活了一般,流光溢彩。 清平进屋时,见她这般,目中闪过一丝了然,胸中怒火烧得愈发热烈。饶是如此,却还是笑意妍妍地跨过了门槛。 “阿酥是在绣像?” 阮酥似乎这才发现她的动静,把绣针依次固定好,才从绣架旁站起来。 “清平,你来了?可是白天的富贵吉祥瓶绣好了?” 白天被阮酥拉来探讨绣艺,清平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心不在焉忙中出错中便不由漏针,现在听她提起这个眸光不由深邃,她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阿酥这幅观音像也是帮阿絮绣的啊……” 她欣赏着上面细密的针眼,精湛的绣艺,完全看不出半分敷衍之态,不由纳罕。 “阿酥待妹妹也真尽心,我若是也有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她算是明白了,阮酥会帮阮絮,要么就是为了讨好阮絮为自己将来谋得一席之地;或者就是因自己也为她人作嫁衣裳的不甘,拉她下水! 无论何种,她都不会原谅! 阮酥没料到她竟这样直白,愣了一愣,佯作不解般。 “清平,你似乎不痛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装,还给我装!” 执砚率先沉不住气,呵道。 “我家郡主今日和太子殿下琴箫合奏,后面你突然拦住郡主说什么探讨绣艺,现在奏箫之人变成了阮絮,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婢如此放肆,当真是没法没天了!而清平显然也不阻止,显然打算放纵不管了。 知秋不甘示弱,“主子间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冬桃,给我打!” 见冬桃磨磨蹭蹭半天没有动作,知秋怒气更甚。 “小姐养着你这时候就要你出力,怎么,还反了天了?!” 阮酥淡淡扫过一眼表情淡然的冬桃,心内不由有了计较。 这冬桃在前世便是个神秘人物,虽然得知她有一身好武艺,不过来自己身边一月有余,却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就算吩咐她办事,也是不显山露水,完全的平常姿态……难不成是哪里弄错了?虽然形貌一样,但是人却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人? 阮酥暗自思量。“知秋,你们先出去吧,在门外守着,我和郡主有话要说。” 见对方都率先服了软,清平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微一示意执砚执墨也出了屋子。她定了定神,低眉垂眸间已是落下泪来。 “阿酥,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她攒动双肩,“老祖宗饭后留了老爷夫人几个说话,我才知道……” 她泪眼婆娑,看到阮酥神色似有松动,这才继续试探道。 “其实我什么也不争的,但是为什么……偏偏……” 是啊,她什么都不争,所以前世傻缺如她才相信清平真如自己所言是那看破红尘、淡薄名利的超脱之人。殊不知,这祁清平只是投其所好、对症下药,擅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难道阿絮骗太子说那箫是她吹的?” 清平没有正面回答,哭得越发可怜。 “难道因为我父母俱不在了,就要被人如此欺负吗?”她顿了顿,看向绣架上那副观音。 “阿酥,难道你也甘心自己的心血就被那人白白占用了吗?” 阮酥浑身一颤,目光挣扎。 “可,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清平见她懦弱的样子,目中闪过一丝鄙夷,却依旧目光可怜循循善诱道。 “阿酥,你知道吹箫人是谁的。阿絮她年纪小不懂事,老祖宗公正严明,待我也一向慈爱,万一东窗事发,阮家脸面何在?你身为阮家嫡女,到时候老夫人怪罪你知情不报,你可想过她会怎么责罚?” 祁清平就是这样,表面上处处深明大义,句句为别人着想,实则是为了自己不择手段。 清平连哄带吓,果见朊酥面上闪过犹豫颜色,她决定再加上一把火。 “我知道你为难,但是……” 清平就此打住,有些惊疑地张大嘴巴。 “……难不成有人授意你这样做的?” 呵,是要逼她出面帮她作证啊?!她如果不说,就是坐实了有人授意她这样做? “这,这怎么可能?!” 阮酥反驳,“只是……清平你待我亲厚,我都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在家中身份微妙,说出来到底人微言轻,不然也不会……”阮酥无意识地看向绣架,目光幽怨。 清平如梦初醒,是啊,她怎么忘了,就算阮酥出声指正,到底没有分量,肯定不会是万氏对手,别到时候引得梁太君警惕,一下也弃了自己…… “……那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完全不带任何期望,不想阮酥却目光清亮。 “其实,这件事应该还有别人知道。” 听闻阮酥与自己会面前还曾路遇五皇子和白蕊,清平眼前一亮,心里当即有了打算。 而听到太子和阮絮琴箫合奏的消息时,白蕊简直气得吐血。 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果然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知道以前和自己相交时有没有背地里占过她什么便宜! 037甘做嫁衣? 清平走后,知秋忍不住道。 “真是看不出来,郡主平日举止那般恬淡,本以为她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没想到原来也会介意二小姐抢了她的彩头……” 阮酥抿了口茶,茶水的清苦在舌尖漫开,她的眼眸冷光清转。 “与世无争?真正与世无争的人,会去与太子琴箫合奏?只是不到时候罢了,这次,她恐怕也沉不住气了。” “那我们……” 阮酥一抬手,制止了知秋接下来的话。 “我们什么也不必做,静观其变即可,我相信,再过几日,清平会让我看一场好戏的。” 没错,她已经提点了清平,以她表面柔弱,实则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不会让阮絮如此逍遥,至于她会去找祁澈还是白蕊,都无所谓,反正一丘之貉,没有这件事,他们都终将走到一起。 当下,她要先借祁清平之手对付了阮絮,再慢慢撕开她伪善的面孔。 住进无为寺的第三日,阮、白两家的小姐都收到了来自太子祁念的一份赏赐。 前来送赏的袁公公走之前,别有深意地道。 “昨日太子曾至寺中玩赏,无意间听到各位小姐操琴,感念于小姐们琴艺卓绝,故赐下几样乐器,还望小姐们继续勤加练习。” 那一份份写着名字的精美礼盒都放在案上,阮酥和清平都是四尺来长一尺多宽,而阮絮的,却与她们不同,只有一尺长几寸宽。 看出区别,人人心中都已猜到几分,偏偏阮絮是个沉不住的性子,急急忙忙开了盒子,果见盒中静静躺着一只上品的碧玉箫,霎时心花怒放,拿起玉箫转身就开始邀功。 “老夫人、父亲、母亲快看,太子送我的碧玉箫,乃是出自妙音阁的珍品,可见格外用心呢!” 万氏见女儿得到了太子注意,面上不由也露出喜色,向着梁太君和阮风亭道。 “无为寺倒没有白来,看来这次太子已对絮儿留了心,加之绣像的事,太后又欢喜得不得了,咱们家絮儿的风头,当下白蕊自是赶不上的了,女儿争气,老爷在朝中也是面上有光了!” 万氏的话,正好说到阮风亭心坎里去了,他心情大好,看阮絮也越发怜爱。 “我的女儿,自然要比白展的强得多。” 梁太君虽然欢喜,但阮絮这些殊荣是怎么得来的,她心中敞亮,可惜这阮絮不知低调,当着阮酥和清平还这样张狂,她咳嗽一声。 “你们也莫太过乐观了,这些都是小事,絮儿最终能否得到贵人青睐,还看今后怎样经营。” 她这样说,一是敲打阮絮不要过分得意,二来也是变相告诉清平和阮酥,她们的付出,对整个大局的影响并不算什么,阮絮要上位,关键还是要靠阮家。 阮酥怎么会不懂梁太君的意思,更让她作呕的是,阮氏夫妻明知不论绣像还是琴箫和鸣,阮絮都是冒名顶替,竟然还大张旗鼓地说阮絮争气,真是恬不知耻。 她心里虽做如是想,面上却依旧抱持着真诚的微笑,仿佛阮絮得此殊荣,她也跟着沾光一般。 一旁的清平却笑不出来,那柄玉箫,以及太子的瞩目,本该都是她的才对,可她眼下寄人篱下,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阮絮李代桃僵,她岂有不恨的?她努力克制着不显露出来,但袖中的手却已死握成拳,瞥过微微含笑的阮酥,她心中更气恨了,为什么同是被阮家利用的踏脚石,她却好似甘之如饴,毫不在乎? 038断弦之琴 “清平,大姐姐,你们的赏赐是什么呢?怎么不打开看看?” 阮絮其人向来得志便张狂,此时她早就忘了之前梁太君的训斥,忍不住翘起尾巴来。 清平见她那幅小人得志的模样,胸中怒火熊熊燃烧,但碍于阮家人,只能咬牙忍住,揭开盒子看了看,尽可能平静地道。 “不过是一张古筝罢了,虽然同样出自妙音阁,但材质做工,自然是不能和你那柄碧玉箫相比的了。” 阮絮此时别提心里多么畅快,清平出生高贵,容貌绝色,学识才情样样在她之上,又是梁太君的娘家人,得她些偏心,这些阮絮都是打心底妒忌的,但那又如何,她才是阮家的嫡亲女儿,试问阮家又怎会撇过她,帮一个外姓女子上位呢? 思及此处,阮絮突然记起阮家另一个女儿来,她走到阮酥面前,假笑道。 “大姐姐的又是什么?也是一张古筝么?” 阮絮这种没有头脑的得瑟,阮酥当然是不会在乎的,任由她揭开礼盒。 不料阮絮盯着盒内物品,又摸又看,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会是一张断弦琴啊?” 阮酥微愣,随即看向那琴盒,里头静静躺着的古筝与清平的一般无异,唯一的区别是,这张琴上的弦,被人刻意剪断了。 听见是断琴,众人忙都凑上来看,阮絮嘴角慢慢勾起嘲笑。 “哎呀!太子怎么会送姐姐一张断弦琴呢?这也太不吉利了!” 阮酥也很奇怪,太子祁念为人谦和有礼,他即便无意于自己,也不太可能送这样一个羞辱人的礼物前来才对。 万氏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脸担忧地看着阮酥道。 “女儿啊!你快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太子?太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我们家若惹他不快!将来新君临位,你父亲在朝中日子也不会好过。” 不得不说,万氏就是比她的女儿厉害得多,深知阮风亭最在乎什么,她这不失时机的脏水真是泼得好。 阮风亭果然皱起眉头,厉声责问她。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朝中绞尽脑汁巴结太子,你倒作妖把他开罪了,你若是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 阮酥只觉寒意扑面,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正常的父亲,在这个时候,都会为女儿感到委屈忧虑,而阮风亭呢?他对自己根本没有感情,一如当年,他对她的母亲一样。 面对阮风亭的怒喝,阮酥不急不气,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慢声道。 “父亲多虑了,试想酥儿长居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太子从无交集,即便昨日在佛音阁,也是早早便离去了,更不曾与太子谋面,哪里有机会去开罪他呢?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酥儿之过,父亲您在朝堂上一向是最支持太子的,太子对您的信任也不同他人,又怎会与酥儿计较?这断弦应该并非出自太子之意,恐怕只是有人针对女儿的一个小小恶作剧罢了……” 她的一席话,倒让阮风亭冷静了下来,阮酥所说不无道理,别说阮酥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瓜葛,就算有,看在他的面子上,以太子的风度也不会表露,那么便是有人在琴上动了手脚了。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想的话…… “可是,太子的赏赐,必然是差人仔细检查过才送来的,并没有别人碰过……” 说话的是清平,她一双疑惑的美眸,轻轻从阮絮身上扫过,又赶紧移开,不着痕迹地提醒众人,阮絮就是唯一碰过这张琴的人。 039绝弦求己 阮絮是什么脾气,阮风亭是再了解不过了,他听说前日因为阮酥,阮絮差点遭梁太君家法处置,故意毁琴报复这种事,也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 他瞪着阮絮,却迟迟没有开口。 毕竟两个女儿的在他心中的分量天差地别,阮絮这样跋扈他虽不高兴,但他也不想因为一个白子而责怪爱女。 阮酥此时像是被清平一句话点醒了一般,十分惊讶,痛心疾首地对阮絮道。 “絮儿,你就算和姐姐开玩笑,也不该拿太子赏赐之物乱来啊?太子乃储君,他赐下的东西,代表的是皇家恩宠与威严,你故意损坏,若让太子知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阮风亭脸色微变,他内心袒护阮絮,本来打算不了了之,但阮酥说得话却让他无法这么处理了,他确实不余余力地支持太子没错,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慢太子。 “絮儿!你怎么这样没有分寸!你们姐妹斗气,要摔打什么我不管,但这是什么东西,岂容你胡作非为!” 阮絮还没反应过来,没想到就被父亲认定了她是那毁琴的凶手,心中又是冤枉又是气怒,指着阮酥大骂。 “阮酥你这贱人少含血喷人!我刚才开盒子的时候,手上又没有剪刀,怎么剪断你的琴弦,明明就是一张断琴!你还想赖给我!” 清平见阮絮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爽快不少,不失时机地舔了把柴。 “絮儿莫要动怒,你手上的金镯子雕花繁复,或许只是你不小心勾断了琴弦……” 她的话看似是替阮絮开脱,但其实便是提醒众人,没有剪刀,她一样可以弄断琴弦。 “够了!” 梁太君重重一杵龙头拐杖,厉声责骂阮絮。 “我前日才教训过你!这才两日你就忘了,你看看自己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就这个德行,还妄想获得太子的垂青吗?” 阮絮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但她无理时尚且跋扈,何况这次真是被冤枉的,哪里忍得住,一时还想辩解。 “祖母!我……” “你住嘴!冯妈妈,把她关起来,我们离开无为寺之前,不准她出门半步!” “是。” 冯妈妈得了令,恭敬地走到阮絮面前。 “小姐,请吧!” 阮絮惊呆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明明刚才她还满身荣光。 万氏见阮絮被罚,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她正想替女儿说话,梁太君却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她,吓得她住了口。 “这几天,你亲自守着絮儿抄写《女德》,让她好好搞清楚,什么叫清闲贞静,行己有耻!还有,酥儿这张琴,悄悄送出去找匠人修好,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阮家这场闹剧,不出院门,却不代表没有被隔墙的耳朵听到。屋檐之上,罗虎悄然转身,几番翻纵,跃过层层院墙,来至沉音阁,祁念正在悠然弄琴,见了他,点点头,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如何?” 罗虎跪地作礼后,起身附在祁念耳边一阵低语。 语毕,祁念不由失笑。 他倒是无意让那张断弦琴搅得阮家不得安宁,原本,他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阮酥见到这礼物时的反应,没想到她不仅没让他失望,还借题发挥出这许多下文来,真可谓意外之喜。 手指离开琴弦,祁念似笑非笑。 “其它的便罢了,不知道她可领会得到,我送她这琴的真正含义呢?” 如祁念所想,眼下的阮酥,正望着那把断弦琴,心中升起一丝奇异的感慨。 伯牙绝弦,意在知己。 太子与她素未谋面,不该有这样的暗示,可是这琴……却明显是故意为之,太子不会做多余的事,难道,他暗地里已经留意了自己? 阮酥眉头紧锁。 究竟是知己,还是宿敌,眼下,还很难说。 040撕破脸皮 早春渐近,柳梢抽出浅绿,桃枝染上新红,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而正是这冷暖交替时节,阮酥却犯了咳嗽症,自无为寺礼佛归来,就断断续续没有停过。 大夫看过后,说她是风噪伤肺,痰热郁结,最好每日以冰糖燕窝调养,阮酥这辈子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便单独拿了钱命知秋吩咐厨房去炖。 这日,眼见阮酥午睡将醒,知秋于是去取燕窝,厨房的周嫂子见她来了,指着灶上文火炖着的瓷盅笑道。 “姑娘等等,再过上一盏茶的时间就好。” 知秋于是点头守在灶边,偏此时抱琴也进来了。 “周嫂,二小姐想吃冰糖燕窝,你抓紧炖一碗!” 周嫂子答应着,正擦手去取燕窝,抱琴却注意到了知秋,见其守着的灶火上的一碗燕窝,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叫住周嫂。 “这不是有现成的吗?你取下来我给小姐送去!” 周嫂忙陪笑道。 “抱琴姑娘,这一碗是大小姐屋里要的,你再稍等片刻,我这就给二小姐炖上,燕窝本就绵软,用不了多久就成了。“ 抱琴双手抱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什么谁的?难道这燕窝还有名字吗?我不管,二小姐现等着要,你把这碗给我,再炖别人的!” 周嫂为难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知秋,心中有了盘算,大小姐亲娘已经死了,没有依仗,二小姐却是夫人生的,深得丞相偏爱,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该怎么权衡。 她只好搓着手对知秋笑道。 “姑娘,要不这一碗先让抱琴端去,我再另炖一碗给大小姐?” 知秋服侍梁太君许久,惯见这些拜高踩低的小人,若是她真跟了个软弱可欺的主子,此时她自然不忍也得忍,可她知道阮酥不是,她于是向周嫂冷冷一笑。 “周嫂子,你糊涂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我先来的,要让她先取?退一万步讲,谁家主子都不是姨娘养的,一样的尊贵,按长幼顺序,她们也要排在我们后头!” 抱琴本就是故意要打压知秋,没想到她一点眼色没有,还敢说她家小姐要排在那丧气鬼的后头,她登时气得半死,叫道。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凭你们屋里那个病秧子,也配和我们二小姐平起平坐?我劝她早些认清自己是什么身份!少在这里抢东西丢人现眼!” 她话未说完,面颊上便火辣辣地挨了一记耳光,抱琴捂着脸,简直不能置信。 知秋收回手,正色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出言侮辱大小姐,也亏你是二小姐房里的,要是在我们老夫人房里,这样没规矩不着四六的狗奴才,早就被打死了!” 抱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掀起袖子就要扑上来和知秋扭打,却被周嫂拦腰抱住。 “抱琴姑娘!不可啊!不可啊!你万万不能跟长辈身边的人动手啊!” 刚才知秋抬出梁太君,这让周嫂一下子醒悟过来,知秋虽然现在跟了阮酥,但却是老夫人送给她的人,她们这种讲究孝道的人家,对长辈的屋里人,小辈主子都要礼让三分,莫说是她们的丫鬟了,何况,抱琴刚才的言语确实不当,从前夫人当家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老夫人坐镇,谁有理就不一定了。 知秋看着抱琴气急败坏的样子,发出一声嗤笑,径自端了燕窝悠悠离去。 抱琴跟着阮絮,在府上一向作威作福惯了,这次不仅挨了巴掌,还在下人们面前颜面尽失,她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马上便哭诉到阮絮身边去了。 阮絮在无为寺吃了阮酥的哑巴亏,又抄了十几遍的女戒,一肚子闷火正无处发泄,听见阮酥的丫鬟竟然打了自己的丫鬟,更如掀翻了火盆子,整个人几乎烧起来。 她抢过抱琴手中燕窝,狠狠砸在地上,尖声道。 “这个小贱人!自从祖母来了,就处处冒头和我作对起来,好啊!如今连她身边的狗都敢这么嚣张了!” 041借刀杀人 恰逢阮琦从南苑回来,顺道来看妹妹,才进门就见她摔碗摔茶,不由奇怪。 “怎么?谁给我的宝贝妹妹受气了?自有大哥替你教训!” 阮絮见是最疼爱自己的大哥来了,心中更有底气,梁太君纵然偏袒阮酥,但是在阮家唯一的宝贝儿子阮琦面前,她阮酥算得了什么?她争不过,难道不能让大哥去出头吗? 阮絮一分委屈装出十分,嚷嚷着向阮琦哭诉起来,阮琦听着听着,眉头慢慢皱成了一个川字。 记得他离去的时候,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妹妹,还是个任人宰割的软弱货色,怎么如今倒变得这样厉害了? 虽然他对那个丧气的白子一向只是冷漠,不闻不问,但她竟敢让他的亲妹子吃这些闷亏,阮琦很是不快,他心中盘算着,要给阮酥一些颜色看看,却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公子哥,不像阮絮这么冲动没有头脑,他于是浅浅一笑。 “好了,大妹妹虽是白子,但也是主子,你的丫头当着众人那般说她,被知秋捏了把柄,嚷到老夫人面前去,却是讨不了好的,这件事先揭过不提,我们再从长计议。” 原以为哥哥会马上替她前去讨还公道的阮絮,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小贱蹄子打了我的人,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大少爷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抱琴看着阮絮脸色,也卖力地呜咽起来,她本就生得有几分姿色,这么一哭,倒真有些梨花带雨的风韵,阮琦抬头,记忆与那日在无为寺时重叠,不禁有些心笙荡漾,他抬手十分怜惜地抚过抱琴微红的脸颊,柔声道。 “好个可人的小美人……可打疼你了?” 见阮琦眼神不对,抱琴心中一抖,随即又欢喜起来,看这光景,大少爷似乎对自己有几分意思,如果将来能给他做姨娘,自己就是半个主子,得享荣华富贵,自然好过在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姐身边受罪。 然而这个念头,在被阮絮狠狠一瞪之后,便吓得烟消云散了。 阮絮岂会不知道自己大哥的心思,连秋姨娘那比他还大上十岁的,阮琦都要去沾惹,何况嫩生生的抱琴?本来只不过是个下人,他要是喜欢,送给他又何妨,可是阮风亭平日最在乎儿子的作风,到现在连姨娘都没给大哥纳上一个,若是大哥收了抱琴,父亲难说会认为是她教唆丫鬟勾引大哥,必会觉得她品行有亏。 然而也正是阮琦的好色也给了她些许灵感,她笑得别有深意。 “抱琴算什么?大哥是没见过大姐姐身边那个知秋,那才真正是水灵灵的江南美女呢!皮肤又白又嫩,脸色和桃花一样红润!” “噢?” 江南美女与北方比起来,又各具风致,阮琦在南方游学时尝过不少,那滋味回来后还一直念念不忘,他听得心头发痒,眼中漾出一丝笑意。 “果真?” 阮絮嗔道。 “谁骗你了,大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嘛!” 见阮琦燃起兴趣,阮絮心中暗喜。 走着瞧!等她先整治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奴婢,再来好辖制她阮酥! 042攻心为上 再说知秋回到房中,伺候阮酥吃完燕窝,想想心内始终有些不安,便将在厨房里打了抱琴的事对阮酥和盘托出。 她原以为阮酥会责怪她冲动,谁知阮酥听完,放下勺子,笑道。 “打得好,正该当着众人给她这个下马威,若连个没规矩的奴才都治不了,别人也不会忌惮我们。” 她想了想,又道。 “不过你今日既出了这个头,以阮絮的性子绝咽不下这口气,必会找机会治你。” “大小姐……” 见知秋露出担忧之色,阮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用怕,既已知道她要出手,我们便先做好应对的准备,只是我在明敌在暗,尚且不知道她的招数前,你先不要离开这屋子半步,有什么事,都让别人去做。” 知秋方才点头应下,珠帘掀起,冬桃径自走了进来。 “大小姐,我想告假两日。” 冬桃垂着眼,语气不咸不淡,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亦是不喜不悲,知秋看着就来气,皱眉呵斥。 “谁让你不通报就进来的?嘴里我来我去的,难道进府时没人教过你规矩?都多久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冬桃既不分辨,也不认错,就那样挺直腰板站着,阮酥向知秋摆摆手,和颜悦色道。 “无妨,在我的屋子里,可以不必讲究这些,只要外头不失体面就行了。冬桃,我记得你前几日才告过假,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若有什么难处,你大可对我说,我在这个府里虽然没什么势力,但你既跟了我,我还是会替你想想办法的。“ 冬桃依旧垂着目光。 “多谢大小姐,并没有什么难处,是我母亲又病了,我想回家照料她两日。” 阮酥点点头,转头吩咐知秋。 “去匣子里拿五两银子给她。” 冬桃突然抬头看了阮酥一眼,并不接知秋递来的银子。 “不必了,不是什么大病……大小姐手头也不宽裕。” 阮酥摇摇头,从知秋手中拿过银子硬塞给她。 “我再怎么不宽裕,这点钱还是有的,若连这点赏赐都给不了屋里人,你们也白跟着我这个主子了。去吧!好好照顾你娘,有什么需要的,再来对我说。” 冬桃犹豫了一下,只得接了银子,她沉默了片刻,对阮酥道谢出去了。 冬桃才迈出门,便听见知秋不平的声音。 “大小姐!这个冬桃,您何必这样待她?先前二小姐要出手打她,你护在前头,然清平郡主的丫头对你出言不逊,她却一动不动!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她这么木讷又不知礼数,依我说,不如和老夫人说说,将她卖出府去,挑个更好的来!” 冬桃拧眉,不由放慢脚步,阮酥温和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休要胡说,依我看,冬桃就很好,虽木讷些,但人品却是靠得住的,她一不挑拨是非,二不邀宠献媚,三又踏实肯干,已经尽到本分,你又何必要求那么多呢!只是她生性内向,不爱多言,她家里的难处,还是你多留意些,能帮就帮吧……” 冬桃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复杂,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离去。 知秋这才起身走出来,四下一看,回转到屋中,禀报阮酥。 “她已经走了,想来方才我们的话,她都听见了。” 阮酥含笑点头。 知秋又道。 “小姐这般宽待她,但凡是个人都会感激涕零,这次,她一定会对小姐死心塌地的!” 阮酥笑了笑,不置可否。 没有那么简单!冬桃这丫头,如果真如前世那般身怀绝技,她的来路一定非常复杂,她每个月都要告假数次去看望的那个母亲,很有可能也只是个幌子,要收服她,可不是靠一点小恩小惠便能达成的。 值得欣慰的是,虽不知冬桃是何方神圣,但前世梁太君遇难时,是她出手相救,可见此人还是很重恩义的,自己无条件地待她好,总归没错的。 043暗中动作 两日之后,冬桃果然回来了,阮酥把她叫到身边,关心地问了些她母亲的病情,家里的状况等,她都毫无破绽地一一回答了,阮酥便不再多言,遣她下去休息,冬桃应下,刚走至门口,却又突然停住脚步。 阮酥没有抬头,依旧专心致志地绣着那幅观音绣像。 冬桃看了她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大小姐,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二小姐屋里的稚儿进了怡香院……” 阮酥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抬起头时,却又全数变成了诧异。 “怡香院?你说的……可是……勾栏?” 冬桃默默点头。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瓷瓶。“ 说到此处,冬桃便止住了,大小姐很聪明,她言尽于此,她应该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 阮酥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半晌,对冬桃轻柔地一笑。 “我知道了,多谢你,冬桃。” 冬桃没有回应,欠了欠身出去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阮酥心情很好,看来,自己和知秋故意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已经慢慢奏效了,她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个冬桃,确实是个重情义的女子,如能收到自己麾下,必将如虎添翼。 但是她不着急,宝剑尚要慢慢磨,她有的是时间。 自从听了阮酥吩咐,知秋果然再没出过院门,要送东西回话,都遣别的丫头去,她倒轻松了不少,每日除了伺候阮酥起居外,便是给院子里的花树修剪一下枝叶。 这日,她看院子里的桃花开得好,便打算剪几枝去插瓶,正在摆弄,竟感觉有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她本能地回头,竟看到阮琦一身家常绸衣,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站在廊上,两只眼睛黏在她身上,笑得颇有深意。 知秋直觉背脊一凉,老大不自在地福了福身。 “见过大少爷。” 见她绷着一张脸,阮琦也未曾收敛目光,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她。 “哦,大妹妹在家吗?” “回大少爷话,大小姐正在午睡,也该醒了,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 阮琦清了清嗓子。 “既然在午睡,就让她睡吧!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她。” 说罢,他又上下将知秋打量了一遍,方才摇扇离开。 知秋心里莫名其妙,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闷闷地抱着桃花枝走回卧室,阮酥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轩窗半开,她的视线方才从窗外移开。 “大小姐醒了?方才大少爷来看小姐,却也不进屋,就在走廊上站了片刻便走了,真是奇怪。” 知秋一面插花,一面喃喃。 “我都看见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并不是来看我,知秋,他是为你而来的。” 知秋修剪花枝的手一抖,愣愣地转过身子。 “小姐的意思是……” 阮酥言简意赅地道。 “他在打你的主意。” 知秋手上的剪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三步两步扑到床前,几乎白了脸。 “小姐救我,大少爷他!他!” 有些话,以她的身份,还不敢说出口,大少爷生性好色,偏偏老爷又最忌讳儿子不务正业沉溺女色,所以对阮琦看得一向很严,从前他曾和丫头私通,事情暴露后,他全把责任推给那丫鬟,只说自己是受了勾引,万夫人于是将那丫鬟毒打一顿,配给了个糟老头子…… 知秋很明白,以阮琦的为人,他只想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事后他不仅不会负责,还会想办法摆脱麻烦。 如果被他得逞,自己将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放心。” 阮酥柔软的眼帘下,一双眼睛却如利刃帮锋利。 “他既然敢想,我就敢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044放线钓鱼 阮琦出了阮酥的院子,径直往花园里走来,阮絮已经笑眯眯地在那里等他了。 “怎么样?大哥,妹妹可有骗你?” 阮琦唇边泛起一丝回味笑容。 “这个知秋果然灵秀动人,真是可惜,若不是……我倒真想和大妹妹开口要了她过来。” 嘉靖皇帝的爱女七公主,眼见也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这个驸马的位置,多少王孙公子眼红,阮家自然也不例外。 皇家择婿,家世人材虽是首选,但对品行也十分看中,皇帝自然希望女儿嫁的夫婿能对她一生忠诚,何况七公主性情高傲善妒,更不是个容人的,阮风亭不管儿子在外如何,姨娘和通房丫头却一个都不许他收,正是这个道理。 阮琦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用心,他虽好色,但始终是志在朝野的公子,岂会为了女色断送自身前程? 所以知秋这块肥肉,他看在眼里,却苦于无法下口,甚是感叹。 “大哥又何须把她要过来呢?” 阮絮娇媚一笑,拉了拉阮琦的袖子,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阮琦微微皱眉。 “这不妥,万一她叫嚷出来……只怕不好。” 阮絮双目阴森,咬牙哼道。 “大哥放心,那屋子黑灯瞎火,她怎会知道是你?即便嚷,她也不知道该攀咬谁去!到时候毁了自身清白,母亲定会随意把她发配出去给人,不在这府中,大哥你就更方便下手了!” 阮琦看着妹妹,有些犹豫,他毕竟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心肠,这样做等于毁了那个小美人一辈子,但想起知秋楚楚动人的模样,他心中又按耐不住,一咬牙答应下来。 “既然如此,你可要安排得妥善些!绝不可放人过来!” 大不了到时候多给她些钱养在外头,哪天腻了,丢开手便是。 阮絮双眼寒光湛湛。 “大哥放心!我保证让你尝了鲜,又绝了后患!” 若是知秋嚷出来,她也早安排好了后手,后院里倒夜香的老曹头,便是她的归宿,她若不愿意,一根绳子吊死那就更好不过了! 吃过晚饭,知秋正在给阮酥熨春天的衣裙,梁太君房里的锄荷却来了。 当初在梁太君屋里当差时,这锄荷就和她关系不错,得空便时常会来找她闲聊,因此知秋也没多想,两个女孩开开心心聊了一阵,锄荷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袱。 “其实我来找姐姐,是想求姐姐帮我办件事。我兄嫂上京来做买卖亏了本,我想把私房钱送出去周济,我已经和我嫂子说好,今晚酉时三刻到西角门上来取,可方才老夫人吩咐我一会跟她去佛堂诵经,只怕是过不去了,想来想去,只有姐姐是信得过的人,特地来求姐姐帮我这个忙。” 知秋想了片刻,接过那个小包袱。 “你放心,我会帮你办妥。” 锄荷面上露出喜色,匆匆告辞走了,她前脚刚离开,阮酥和冬桃便从里屋出来了。 阮酥的眼睛很亮,笑意中也有一丝迎敌的兴奋。 “到底还是来了……” 知秋却显得有几分犹豫难过。 “小姐,锄荷真的被二小姐买通了吗?她从前和我一向亲如姐妹,怎么会忍心这样害我?是不是弄错了?” 阮酥嫣然。 “知秋,你别忘了,锄荷之前便和你说过,她哥哥好赌,这些年欠下不少的债,你以为靠她那点私房钱,能抵得了多少?就算她真的和你情同姐妹,逼至无路可走之时,也不得不昧着良心出卖姐妹了,你莫非真以为这世上之人,个个都是肝胆相照的君子?可惜啊,只怕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更多!” 阮酥的话,是说给知秋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这辈子,她谁都不会相信,别说亲密无间的朋友,就连生死相许的爱侣,都可以在利益面前弃你如敝履,这世上,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哀痛和叹息,被旁边的冬桃捕捉到了,她神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045出手相助 入夜,酉时三刻,阮琦裹了黑色的披风,撇下小厮,悄无声息进了西角门。 西角门上有一间小屋,专供婆子们值夜用的,那门此时虚掩着,里头空无一人。 阮琦看四下无人,便侧身闪了进去,屋子虽然简陋,但却重新收拾了一番,床铺都换上了簇新的被褥,桌上,还放着一支圆润的白瓷瓶。 阮琦伸手拔掉了红布瓶塞,顿时一股奇异的香气便溢满了屋子,他深吸一口气,笑意中尽是荡漾。 这是勾栏里的姐儿们助兴的媚香,他已是闻惯了,尚能自持,知秋那未经人事的小丫头若是闻了,别说反抗,只怕当场便会意乱情迷任他摆布。 幽长的巷道里传来脚步声,阮琦探头看了看,果见淡淡月光下,一道窈窕身影向这边走来,不由心中一荡,吹灭了桌上烛火,闪身躲在门后。 人影走到门前,略顿了顿,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媚香的作用下,阮琦早已按奈不住,张开双臂就扑向那柔弱的身躯。 他却没有料到,这一扑,近在眼前的温香软玉没有入怀,反而灵巧地闪身绕到他身后,随后阮琦只觉背上一痛,摔倒在地。 好个烈性野马!看本公子一会怎么好好折腾你! 他心里狠狠地想着,刚要翻身爬起,不妨脸上猛地挨了一记耳光,力气之大,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神魂出窍,还未及反应,头顶拳头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阮琦大惊,急忙出手反抗,可惜对方实在厉害,他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阮琦也是学过些骑射的,这种身手显然是个有功夫在身的,他心叫不好,来人不是知秋!自己定是着了道了,正在心内思量对策,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膝盖竟生生遭对方踢脱臼了。 阮琦不禁惨叫出声,又连忙咬牙忍住。 虽然阮絮已经将这条巷道清了场,但万一引了人来,丢脸的是他。 “大小姐也是多事,丢了玉佩,明日再查就罢了,这大半夜的,还害得我们出来巡夜。” “张姐姐,那是老夫人送的,你看她哭得那般伤心,似乎格外珍惜,老夫人自然动容了,话说回来,大小姐现在不同往时了,我们还是打叠精神应对才好,把她白天走过的地方都找一遍吧。” 巷道外,婆子们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阮琦正不知所措,殴打他的人却突然停了手,闪身出门,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看见一道人影从角门闪出,几个婆子都惊叫起来,立刻带着小厮们跑了过来,阮琦心道不好,想要逃跑,奈何膝盖脱臼,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亮光从眼前晃过,几盏明晃晃的灯笼照亮了视线,那些婆子小厮们望着鼻青脸肿,形容狼狈的阮琦,皆是惊讶得合不拢嘴。 “大、大少爷?” 窈窕的人影飞檐走壁,在夜色中左闪右躲,避开众人视线,无声落入阮酥的院子,她一面脱掉身上的衣裳,一面往屋中走来。 卧房内,阮酥已经在等着她了。 “冬桃,你、你没事吧?” 冬桃拂了拂身上的灰尘。 “没事,事情已经办妥,我自小做惯粗活,力气很大,何况他在明我在暗,吃不了亏。” 阮酥注视着她,目中闪着不可置信的光芒,但她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既然她想要隐瞒,那么她就不去点破,一直等到她愿意自报家门的那天。 “冬桃……这太危险了,你也是个女孩子家,原本不该让你替知秋去冒这个险,其实,我们不去赴约便成了,你实在不必……” 冬桃轻飘飘打断。 046随时恭候 “大小姐,像大少爷这种人,不给他些教训,他是不会长记性的,这次忍了,必然还有下次,何况,没有把握,我是不会去的,您不必愧疚。” 阮酥点头,微微一笑。 她根本没有担心过,她一开始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冬桃其人,看似无情,其实最讲情义,看似冷漠,却又嫉恶如仇,她已经掌握了她的性格,知道她是不会放任阮琦兄妹如此算计知秋,果然,当冬桃得知阮琦兄妹计划的时候,不必她说,便自己站出来要替知秋前去赴约了。 这次的事,不仅给阮琦兄妹响亮的一记耳光,还让冬桃一只脚踏进了自己的阵营,真是一箭双雕。 偏在此时,被阮酥派去打探消息的知秋回来了,她一眼看见冬桃,内心顿时又敬又怕,她没有想到,这平平无奇的小丫头,竟然这么能耐,把个高大的大少爷打成了那个样子。 “大小姐,事情已经闹到老爷老夫人跟前去了,大少爷一口咬定府上出了飞贼,只说自己是遇上飞贼,为了擒拿他才受的伤。老夫人和夫人心疼得直掉泪,老爷也是气得不行,现在正从外院调人进来抓贼呢!他们谁能想到会是……”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脸上却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 大小姐真是机智过人,不仅解救了自己,还让大少爷吃了这个哑巴亏,那桌子上查出媚香的事,下人都议论纷纷,老爷会不去联想? 阮酥暗笑,飞贼?这个阮琦,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是,这么丢脸的真相,他哪里好意思说出来呢?为了保持风度和形象,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大小姐,那玉佩的事……” 阮酥打了个哈欠,露出迷离浅笑。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关心那个玉佩呢?过几天你去回老夫人,就说是掉在草地里,已经找到了。” 春光柔媚,暖暖地透过纱帐,洒在被褥上,阮酥难得睡得舒服,却被窗外一声气怒的叫骂打扰了她的好眠。 “知秋呢?让那小贱人滚出来!” 是阮琦的声音。 阮酥勾了勾唇,坐起身子,知秋过来伺候她穿衣,神色里还是有些惧怕。 “不用害怕,随我出去看看。” 阮酥穿戴整齐,走出卧房时,阮琦已经不顾阻拦闯了进来,他虽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袍,但脸上的青肿还没有消退,好好一个翩翩公子,此时看起来格外滑稽。 阮酥佯作诧异地望着他,一脸的担心关怀。 “是哪里来的飞贼,竟把大哥伤得这样重?实在是丧心病狂!不知可抓住了没有?” 看着她那张无辜又惊怕的脸,阮琦牙齿都要咬碎了,他压住胸间怒火起伏,狠狠地挤出几个字。 “大妹妹好手段!我竟然没发现,你是个蛰伏的毒蝎子。” 阮酥脸上的神情更无辜了,还带着一点震惊与委屈。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酥儿做了什么惹大哥不快了吗?” 阮琦眼中几欲喷火。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阮酥笑了,笑容狡猾中略带一丝鄙夷,她往椅子上慢慢坐下,懒洋洋地道。 “虽然酥儿不知大哥因何恼怒,但大哥生气,必然是酥儿之过,酥儿原本应该亲自给大哥赔罪的,怎奈近日旧疾又犯,体力不支,知秋,你替我向大哥赔个不是吧!” “是!” 知秋飞快应下,福身,语气满是轻快讽刺。 “大少爷消消气。” 阮琦抽搐着嘴角。 “你!” 他一双怒目,几乎要把这主仆两人拆吃入腹,可却又无法发泄,终是狠狠一摔袖子。 “阮酥,你给我等着!” 阮酥冷冷一笑。 “随时恭候。” 047替儿讨债 阮琦在后府闹出的腌臜事,纵是万氏着人隐瞒,最终还是传到了阮风亭的耳里。联想到儿子一贯毛病,虽未细查,但阮风亭已猜到大概,当即气得重拍桌子。 “实在太不像话了!让他赶紧收拾行李,给我滚回柳州去!” 万氏面色难看,虽对阮风亭腹诽不已,却也不敢争辩,赔笑道。 “老爷息怒,琦儿随五皇子一块进学,现在五皇子还未离京,就让他独自先行,这传出去难免遭人诟病,” “遭人诟病?他被人诟病的行为还不少吗?” 听阮风亭怒声,万氏再也忍不下去,垂泪道、 “还不是你,哪家的公子在他这个岁数连个屋里人都没有的,若是房里有个知冷知热的,琦儿定然也会收心治学。” “糊涂啊,真是糊涂。你现在纵他一时,以后可是害了他一世啊!” 万氏如何不知道阮风亭的打算,可是更深知阮琦的德行,若是死性不改,将来就是有幸尙了七公主,指不定还闹出什么妖事呢。毕竟公主金枝玉叶,还是嘉靖帝最疼惜的爱女,性子又是跋扈异常,这样的儿媳别说阮琦,就是她自己也拿捏不了。都说娶妻娶贤,这门亲事她是一万分不看好的! 万氏挥了挥手,钱妈妈和阮风亭的常随都退出屋外,再次确定四下无人,这才靠到阮风亭耳边低语道。 “老爷,妾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儿子好,不过,妾身为他母亲,却也无时无刻为他打算啊!” 见阮风亭面色似缓,万氏这才继续。 “琦儿那性子,妾也恨他不争气,可若有朝一日真成了驸马,万一他又……这七公主妾也听说在闺阁中便是个容不下人的,到时候别开罪了皇家……” 其实自阮琦和秋姨娘事发,阮风亭也动摇过,现在听万氏也这样说,不由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他不是这块料,那便算了,免得给阮家惹祸!!!等他伤好,你帮他留意看着,找个懂事的便收到房里吧!” 万氏听他松口,内心欣喜,正要福身出去,却听阮风亭又道。 “这几天让他好好收收心,就什么地方也别去了,等我得空便检查他功课!” 阮府东头,万氏由钱妈妈扶着,还没有走到院门口便听里面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声。万氏脚步一滞,钱妈妈已经上前探视。 “都干什么呢!” 阮琦的书童成鸽一见万氏,忙跑出来见礼。 “是大少爷……打从大小姐处回来便这样了。” 提到阮酥,万氏神情一凛。听闻这边动静,阮琦也消停下来,却也不起身过来,只等钱妈妈掀起门帘,这才气呼呼从座上起来,唤了声“母亲”。 “你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看满地的瓷片,万氏走到儿子跟前,瞧着那清朗俊秀的容颜肿胀如猪头,心疼道。 “我就说我的儿子不是那没分寸的人,说,是不是那小贱人搞的鬼?” 阮琦有些心虚,可一想到阮酥那嚣张冷漠的脸,胸中一股火便蹿了上来。他向来不把这个所谓的大妹妹放在心上,虽然都姓阮,于他而言却不过是一条随意处置的狗罢了。现在这条狗不但不对主子摇尾乞怜,还骑到他头上了,那还得了! “是,都是她,明明是她房里的知秋约了我,可到后面却让我平白挨了一顿打!娘,儿子肯定入了她们的圈套了!” 见儿子这有些无赖的摸样,万氏心中了然,唾了一口。 “你还好意思说?!连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你居然还向府里的丫头动手,若真是人家勾着你,你之前怎么不把她供出来?” 阮琦干笑了一声。 “这不想着她原先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嘛……” “好了。”万氏懒得和儿子计较这些事。“不管怎样,这个亏咱们不能白白受了,娘会为你打算!这些日子你哪儿都别去了,好好读书,你爹会亲自检查你的功课。” 阮琦一张俊脸立马垮了下来。 他还和五皇子约好了去郊外骑马呢,春@光好美人娇,不知许久不见的京城贵女们又是何番摸样?不对,还有十五的灯会,宫中的帖子不是几日前便到府了…… 但涉及阮风亭,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秋姨娘这事,他们父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说过话。 “……爹还在生气啊?” “你知道就好!”万氏冷笑,又不忍爱子落寞,语气变软。 “你爹已经松了口,等过些日子娘就给你收个屋里人。” 阮琦惊讶抬头,这……不让他求娶公主了?说真的,京中世家公子众多,故他对公主并没有多少执念,然现在突然听到阮风亭放弃了他,不知怎的,竟开始生了逆反心情。 “这个无需母亲操心,儿子思量着还是专心治学求取功名要紧。” 048不动声色 十五当日,阮府一家便盛装赴宫参加灯会。 往年宫中也举办灯会,然却没有邀请臣下共同赏玩,今年突然变幻,具体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和上次的入宫觐见太后不同,这一次,京中一百八十大户都在受邀之列,加上皇亲国戚足有二三百户之多,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家更是把家中未嫁身份得当的适龄女儿装扮一新领了来。大家心里也都敞亮,太子正妃希望渺茫,可是还有侧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等若干嫔位,就算最后未能如愿,让自家姑娘在各贵人眼前多露面总是好的。 这人一多规矩便也多了,阮风亭虽然位列左相,可家中女眷却无一人有诰命加封,男女分席落坐后,这位置便凸显出高下来。 阮絮抬眼便瞧见白蕊一家近在皇族下首,心头不忿,再仔细看时,那着玄色太子品服的祁念似乎正朝白蕊微笑,见那小贱人含羞带怯地垂下眸子,阮絮嫉恨异常,只不得扑上去给她几个大耳刮子。 万氏如何没有发现女儿失态,微不可察地拉了拉她的衣袖,阮絮这才收回视线,挤了个端庄特体的笑。 而清平因郡主身份,位置本因在前端,但她为了顾及梁太君的脸面,便也和阮家人坐在一处,眼见堂妹祁清悦朝她走来,她盈盈起身,已不失礼先行招呼。 “已是许久没有见到姐姐,姐姐和我们一起去坐好不好。” 十三岁的请悦郡主一脸稚气,亲热地拉起清平的袖子,端的是姐妹情深。清平却在心中冷笑,她遥遥往淮阳王府的席位看去,婶娘淮阳王妃曾氏正和别家的女眷说笑,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可清平却知定是她打发了堂妹前来。 怎么,在府中处处压制我,出了外面也想插上一手吗? 这样想着,却温言道。 “姐姐也想过去,只是……” 她抬眸看向梁太君,却听梁太君淡道。 “你和你婶娘她们也许久没有见面了,过去打个招呼吧。” 打招呼可长可短,这言下之意便是让她随意了。清平松了口气,和请悦亲亲热热地下去了。 “郡主就是好性子,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姐妹几个也喜欢她。若是能被宫中贵人看上,以后入府定也是个招人喜欢的。” 万氏语气真挚,可落在其他几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梁太君虽然有意为清平谋前程,但前提也是阮家女儿先获青睐。阮家目前拔萃的仅阮絮一人,和清平一比简直云泥之别,更何况阮絮还有冒名顶替的前科。她沉吟片刻,便招呼万氏。 “说起来亲戚之间也要多走动,你亲自去拜见淮阳王妃,就说开春后邀清平姐妹几个到阮府做客。” 万氏忙笑着答应,却不忘捎上女儿阮絮。 梁太君生怕阮酥落寞,补充道。 “酥儿你别多想,那边人多,若是让人提起你白子身份,惹贵人不高兴,却不是好事。来,陪祖母说说话。” 说完,亲自从桌上拿了个果子递给她,“这是南方新出的水果,京城还没上市,宫中就有了。” 阮酥好笑,当她是小孩子好糊弄吗?梁太君故意让万氏拜见淮阳王妃曾氏,表面存在巴结之意,实际上却是存心让清平留在淮阳王府坐席,毕竟有新王妃曾氏在,定然不会给她出头的机会!而借着这个由头又可以顺便去皇族那边探探风,领着阮絮招摇一圈,可谓一石二鸟。 果然不到盏茶功夫,万氏与阮絮皆是一脸喜色的回来,才落座,万氏已是迫不及待道。 “母亲,絮儿才情已是传遍宫里了,方才淮阳王妃还把这丫头夸了一番呢,说皇后娘娘兴许后面会单独召见!” 梁太君闻言亦是大喜,万氏寻机道。 “清平郡主和王妃也是许久未见了,王妃做主便留她下来,说宴散再把人送来。” 见梁太君无甚反应,万氏又绕开了话头。 众人正说着话,忽听一声尖利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049公主金玉 只见嘉靖帝携皇后穆氏和一个美艳的宫妃走来,众人跪地行了跪拜之礼后,才在皇帝的“平身”声中回到座位。 在一片歌舞声中宫宴也拉开了序幕,宫女们鱼贯而出,有秩序地在各桌边侍候着,整个大厅欢声笑语,气氛和缓而欢快。 阮酥这才佯作欣赏舞姿偷偷往皇族位置看去。 穆皇后位列嘉靖帝左侧,旁边依次是太子和其他皇子,后面还零散地坐着几个宫妃;而与诸位坐在后排的妃嫔不同,先前随嘉靖帝一同来的美艳女子却坐在皇帝右侧。如此毫无顾忌地与皇后平分秋色,其他人似乎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阮酥正暗自猜测其身份,忽见她旁边一个服饰明艳的少女撒娇一般扑到那女子怀里,待看清那女子的容颜,阮酥霎时捏碎了手中的一块糕点。 七公主——祁金玉。 前世印墨寒弃她求娶的女子,同时也是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人! 血肉从骨上生生剥离的疼似一下窜到了脑海,阮酥咬牙强咽下喉头涌上的一口腥甜,逼着自己淡然别过视线。 祁金玉,生母陈妃为嘉靖帝四妃之一,陈妃虽未执掌凤印,却深得帝心;传闻皇帝曾在闺中许诺若陈妃诞下皇子,便废后助其上位,而所生皇子也会立为太子。虽然此言从未证实,可不知怎的竟传到了穆皇后的耳里,这也导致陈妃无论如何深受皇宠却都无法升为贵妃…… 大概前世陈妃一生无子也和穆皇后脱不了关系,不过因自己扶持五皇子上位斗倒太子……似突然想到什么,阮酥的脸瞬间苍白。 怪不得……原来……原来…… 袖下的拳越收越紧,指甲插@入手心,几欲把皮肉弄破她也没有反应,阮酥只想大笑。 怪不得……怪不得前世印默寒莫名之间便和祁金玉有了苟且,现在想来其实也与祁清平类似,他们之间早就有了来往,只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陈妃颇得帝宠,娘家的势力也在皇帝的纵容下越来越大,而后皇位之争,五皇子得到了陈家的支持,阮酥当时却未多想,只怪她太相信印墨寒,还为他们能得到这样强大的助力高兴……却不想向来中立的陈家投靠五皇子,除了许下的荣华富贵,作为与陈家结盟的关键——陈妃,抛开家族荣辱及与皇后的宿怨,更多的自然便是为自己唯一女儿祁金玉打算…… 可惜那时候阮酥只看到最心爱的男人由一颗蒙尘明珠被擦拭干净闪现璀璨光芒,却从未想过印默寒为达目的竟然不惜用自己做筹码。 对自己尚且冷血无情,出卖枕边人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阮酥冷笑,不知怎的,一时间竟有些释然了, 阮絮好不容易才从得意中回过神来,便迫不及待地想在阮酥面前炫耀,抬眼正撞见她一脸苍白,不由假意关切道。 “大姐姐,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莫不是又犯病了?” 闻言,梁太君眉头一皱。 果真是晦气的白子,每次入宫都犯病,真心是个没有福的!却听万氏已是柔声关怀。 “要不要紧,不如先让人送回府去?” 她正愁打发不走这小贱人呢,免得待会皇后召见站着碍眼;赶走了一个清平,她更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阮酥的陪衬! 万氏这点心眼阮酥如何不懂,她当然不会让她们如愿!于是不等梁太君开口,已是温言道。 “祖母,不用这么麻烦,孙女无恙。” “怎么无恙?不知好歹!让你回去就回去。别一会在人前又浑身长白毛,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阮絮最见不得阮酥云淡风轻的样子,不免语气凌厉起来。在她看来,阮酥自梁太君回来后,便处处装乖卖巧,突然变得不好对付了,这还了得!可殊不知这突然提高的嗓音忽引得周围人侧目,眼见其他家女眷纷纷往这边看来,阮絮总算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 “大姐姐,我也是……” “酥儿,絮儿也是关心则乱,方才淮阳王妃还想多留她一会,可这孩子记挂你一个人落寞,便催着回来了。你们姐妹两个,真是一个也离不开谁。” 还是万氏高明,轻轻松松便把事情掩了去。阮絮见状拉起阮酥的手,眼巴巴道。 “是啊,大姐姐我也是担心你,方才也是太着急了,说错话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我怎么敢生妹妹的气呢?” 阮酥微笑,“保不定将来阮氏一门还要倚仗妹妹呢。” 见她放低姿态,阮絮说不出的受用,声音不由轻快娇嗔起来。 “当然,若我有那么一日,一定不会亏待姐姐。”如果你乖乖听话的话。 050花园设宴 宫宴方进行到一半,皇后和太子便先退下了。 注意到那边的动静,阮絮便有些坐不住,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皇后召见,却又担心那不过是淮阳王妃的一句戏言,若是竹篮一场空让别人看笑话那就糟糕了!阮酥也罢了,但是淮阳王妃说那话时,好多府的女眷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流露出的目光都挺艳羡,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梁太君和万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个,神色不免有些复杂,直到皇后宫中的小太监来请,几个人才松了一口气,听闻不能长辈陪同,梁太君和万氏忙交代道。 “絮儿,一会见着皇后娘娘可要恭敬,祖母平常教导你的你可还记得?” “我家絮儿什么都是最好的,别紧张,像平常一样就好。” 阮絮喜得面色发红,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整了整衣襟正要过去,小太监却没有走,对阮酥行了个礼。 “这位可是府上的大小姐?皇后娘娘命奴才也请小姐一叙。” 此言一出,梁太君等三人皆是一震! 怎么可能,这个不祥的白子居然也是皇后娘娘要见的人?霎那间,阮絮得以被皇后召见的荣光瞬间便少了一半。几个人各怀心思,皆不明白皇后召见她的目的。 还是万氏脑子转得快。 “莫不是因无为寺……” 她话还未说完,梁太君脸色已然冷了下来,她打断媳妇的话。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随即又慈爱的看向阮酥。 “别害怕,陪你妹妹去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是一家人。” 阮酥福身道了一个是,阮絮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表面上是教导姐妹扶持,暗地里却是警告阮酥,若和太子赏赐的那把断弦琴相关,定要她以大局为重。何为大局,自然就是阮絮了。不过,若是太子真心要计较这等小事,似乎完全不需要她出手。 这样想着,阮酥状似无意地往淮阳王府的座席看了看,众人也顺着她视线一瞟,果然不见清平和清悦的影子。 眼见几人神色莫测,阮酥微笑,眸光一片冰冷。 “如此,酥儿和妹妹便先过去了。” 太监把姐妹两人领到宫中御花园才停下脚步。 “两位小姐,皇后娘娘便在里面,您们自行去拜见吧。”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人已悄然告退。 这样把客人随意丢下便消失,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妥,况且还是皇宫内院。阮酥正思量其中的用意,脚步一时斟酌;斟絮却想也没想便提起裙子跨入高高的门槛。见阮酥还站在原地,回头便有些不悦。 “大姐姐,你还傻站着不动干嘛?” “咱们这样乱走也不成体统,要不找个宫人,或者再等等后面有没有其他人,一起作伴稳妥些。” 尽管只走到御花园门口,那四处悬挂的彩灯、内里灯组发出的绚灿灯光早就迷乱了人的眼。阮絮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向来又自大,现在玩心一起,梁太君的叮嘱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见阮酥尤没有动作,不耐烦催促。 “既然那人让我们自行进去咱们就去啊,你要是不走,我就走了。” 说完,果真便自己进去了。 看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阮酥的唇边若有似无地浮出了一丝笑。 阮絮这个性子,没有万氏在旁边提点,迟早也会被自己作死,她还是把精力用在清平、印墨寒、祁金玉身上更值当些。只是清平……那日在寺中被阮絮冒名顶替后便一直没有动作,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为自己正名? 正沉吟间,却见前面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宫女朝自己走来。 “可是阮家大小姐。” 阮酥忙收起思绪,行了一礼,被告知是皇后派人来迎接的,忙跟两人进去。 以御花园四方暖阁为中心,沿着四下赏景游廊,布置成一处户外宴席处。数不清的各色彩灯或挂在墙头檐角,或放在树梢枝头,或布置成漫天星一般从空中倒坠,悬而不落……而拐角、山石上也布置得极为精巧,衬着宫中花匠精心培育的奇花异草,完全是三步一景,让人眼睛根本不够看。 阮酥恍惚,眼前的浮华盛景和前世种种重叠开来,内心也是一触。 051陈家二女 与猜测的没错,穆皇后此次召见的除了阮家姐妹外,还有其他诸名贵女,清一色均是未出阁的打扮。见阮酥被宫人引到身边落座,阮絮还未从万众瞩目的失落中走出来,她本以为自己是那唯一,现在变成其一……于是干脆把气发在阮酥身上。低声呵斥。 “大姐姐也太没规矩了,皇后娘娘都让我们自行进去了,结果你好大的架子,还让娘娘亲自派人去接。” 阮酥只作不闻,没有说话,阮絮还欲说些什么,忽听上首皇后已然开口。 “前头宴席实在吵得慌,让诸府姑娘陪本宫坐坐,咱们大家在这摆个小宴自己乐一乐。” 话音刚落,在座少女已是明了。宫中乐伶皆在前端宴席献艺,皇后私下召见她们,自然是有心看各人的本事了,当然她们也都是有备而来。 当先便有一人开口,却是陈妃。 “只在这吃点心赏灯也怪无趣的,不如让诸位小姐们展示下才艺,若谁能博得头筹;姐姐也别小气,快拿点宝贝当彩头!” 穆皇后轻笑,“本宫倒是愿意,不过也要问问姑娘们的想法。” “那还用说?”陈妃笑得娇俏,“臣妾看太子在那边也站了好半天了,来人,还不快把太子殿下请过来。” 旁边的宫人唱了个诺,少女们的表情也一下子精彩起来,有几个忍不住还顺着那个方向张望,待意识到不妥,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有了前面的铺垫,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皇后命人取出一柄镶着红宝石的金如意做彩头,而陈妃也大方,从手上褪下一只鎏金缠丝的镯子放到托盘上。 “东西没有姐姐的好,不过本宫也不能空着手来啊。” 当即座中便有少女自告奋勇献艺,有舞有琴,恨不得十八般武艺全部展示个干净。眼见台上太子的目光似已被正表演箜篌的白蕊吸引住,阮絮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只恨方才自己动作都太慢,居然抢不过她们!不过没想到白蕊这小贱人到留了这么一手,这箜篌一出,倒比前面寻常的琴筝新鲜了不少,却是拨了个新意! 一曲作罢,阮絮正要从座上站起,却又有一双少女抢在了她前面。 “臣女陈碧鸳,臣女陈碧鸯见过皇后娘娘、陈妃娘娘,太子殿下。” 两人平身后,众人才发现这她们衣饰穿戴皆是一模一样,再打眼一看,竟是一对双生子。两人都生得姿容无双,若是其一放在一众少女中却也常常,然而两名绝@色少女站在一块,便颜色不同了! 穆皇后看向陈妃,“她们可就是妹妹娘家那一双侄女?” 陈妃笑道。“正是家兄的一对双生嫡女,平常在家里被惯得一身顽劣,现在来宫中却也……”她顿了顿,对台下的两个少女斥道。 “还不回去好生坐着,拿不出好手艺,丢了脸看你们怎么下台。” 两个少女却也不动,七公主顺势靠到母亲怀里。 “母妃,就让她们试试嘛,金玉也好久没见两位表姐了。” 话虽对陈妃说,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后。慕皇后素来不喜欢陈妃,对这个没有规矩的七公主自然没有好感,可饶是如此,脸上还是盈满笑意温言道。 “金玉说的是,再者大家在一块无非就图个一乐。妹妹在宫中也是色艺双绝的,想必娘家的侄女也是极好的,就让我们开开眼吧。” 陈妃说了句不敢,不动声色地把眸中的那点冷厉压了下去,便招呼双生子下去准备。 少女们俱是心思各异。表面上一团和气,短短几句话便暗藏锋芒,皇宫果然和别处不同,然纵是如此,也没有影响众女对深宫的向往,更何况未来的储君还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物…… 052屏风作画 不过片刻,陈家二女便出现在台上,皆换上绯色的翩跹舞衣,一人提了一只八角宫灯。原来也是献舞,不过稍微点题讨巧罢了。 众人也不以为意,可下一秒乐声响起时,左右两边的随侍便缓缓抬上了两具空白屏风,在场人还没有回过味来,陈家姐妹已移到屏风后,只留一只剪影显在人前。两人默契极好,时而融为一人,时而分开对影,时而又交叠成趣。加之屏风隔出的雾里看花朦胧效果,一时间竟说不出的妙曼与神秘! 就连皇后也看得津津有味,始终漫不经心的太子祁念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被吸引。 大家正看得专注,白色屏风上忽得出现一团墨点,众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沉住呼吸继续看,只见另一面屏风上也出现了一团墨点,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点……一一出现。 虽整个画面还未成型,阮絮神色已然剧变。 屏风作画配之天衣无缝的舞蹈,显然今夜的头筹已见分晓!可是,这怎么行?!虽知技不如人,但她还是不甘心,非常地不甘心!!! 阮酥把一切都瞧在眼里,轻声道。 “她们始终是两个人,就算赢了也无甚奇怪。” 闻言,阮絮猛地侧眸,狠狠地瞪了阮酥一眼。 “我不会输给她们的!” 阮酥只做不答,目光重新回到台上。乐声停歇,陈家姐妹从屏风后莲步移开,走到前面。宫侍把屏风拉开放成一排,众人才看清原来两具屏风合在一起正是一副国色牡丹图。墨色牡丹斑驳叠翠,在每一屏上各占部分,合在一起才能看全;其中一屏独点着一个花苞,正是将开未开的摸样;而另外一屏遥遥相对的,却是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两厢一看,构图才能完整,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非常好!” 穆皇后也不吝赞美,“看来今夜的彩头便是你们姐妹了。” 陈妃也掩不住得意,眉飞色舞道。 “雕虫小技罢了,约莫席间还有害臊没有显露的呢,别现出高手夺了彩头又回去哭鼻子。” 皇后也笑,她环顾四下。 “还有哪府的姑娘愿意献艺?” 此言一出,很多少女面上露出挣扎。 若是比试,输掉则是自取其辱,况且胜算并不大;然而若是不比试,岂不是就承认技不如人了? 倒是很多家世不若陈家的少女们松了一口气,反正竞争也无法脱颖而出,现在放弃倒不突兀;而阮絮、清平等出生能与之相较高低的却显得骑虎难下了! 陈妃见事态已然在自己掌握,眉眼中神采更甚,正想说点什么尘埃落定,不想人群中竟走出一个姿容端庄的少女,落落大方地朝她们行了宫礼,皇后眼前一亮,还不待她说话,便已热情寒暄。 “可是清平郡主?” 清平垂眸微笑。 “启禀皇后娘娘,正是臣女。” 皇后唇角不由一勾,她和陈妃无时无刻相互较劲,自然不想今日的彩头被陈家斩获,更何况今日的结果还关系到太子祁念未来的妃嫔,说真的,陈家的东西,她可是一样都不想看到! “本宫以前见你在太后身边侍奉便是个乖巧能干的,多年不见,果然出落得越发出色了。” 如此偏袒夸奖,任人都听出了皇后的维护和拉拢。阮絮几欲嫉妒得发疯,凭什么是她?可是绞尽脑汁又想不出对策,只得含恨坐着。 却听台上清平道。 “清平方见陈家姐妹配合默契,一时技痒。说起来,臣女和阮家妹妹也是情同姐妹,平素玩闹学艺也是一处,便自作主张也想效仿陈家妹妹们一起献艺,只当切磋学习。” “哦?”穆皇后见清平不卑不亢,一幅成竹在胸的自信摸样,当即允了。 “阮家?可是左相阮家?” “正是。” 被皇后点名,阮絮惊喜地从座上站起来,虽不明清平的打算,却难得地露出感激神色;阮酥犹豫了一下,还是和阮絮一起到台前见礼。皇后见三人生的颜色皆为上品,清平端庄秀丽,阮酥明艳倾城,而阮絮则娇俏柔美,只外表上也不输陈妃那对双生子,眉羽间又多了几分喜色。 “那你们三人要表演什么?” 阮絮大惊,清平一时间也被问得不知所措,这阮酥什么都不会,别到时坏了她们的大事! 台上一时沉寂,太子祁念忽然笑道。 “孤听闻阮家大小姐似乎不擅音律,那你们三人是要如何配合呢?” “这个……” 053三人献艺 清平视线瞥向阮酥,见此人非但没有闪躲,一双眼睛竟透出异样的神彩,一时纳罕。阮絮却已经迫不及待道。 “回太子,姐姐确实不善音律,其实清平郡主的意思只是我们二人一起……” “是吗?” 太子祁念完全不买她的账,沉着一双狭长的俊目似笑非笑地看向阮酥。 “原来是孤会错意了,可惜可惜……” 少了个帮手,就算两人合奏或是共舞,也玩不出什么花样。见皇后已无起初的欢喜,陈妃有些遗憾地开口。 “真是可惜了,本宫还以为能看到一出不同的呢。不过说起来,是否她便是阮家传说中那位……” 陈妃故意打住话头,不过周围人却已经听出了言外之意。 阮家大小姐,传说中不祥的白子,陈妃当众点破她的身份,无非便是让皇后难堪罢。就算另外两人能在稍后的表演中略高一等,却也因被白子连累,不一定能博得头筹。 太子却似没有明白一般,摇头轻笑。 “阮大小姐足不出府便美名天下,定然有出众拔萃的地方,若是再坚持藏拙那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出来,自然就断了阮酥的退路。 阮絮表情僵硬,内心更把阮酥骂了个千万遍,让你回府休息不好,看吧,今天要被你拖后腿了;反倒清平不见喜卑,依旧不卑不亢地垂眸跪地。 阮酥也奇怪为什么祁念就咬着自己不放,联想到那柄断弦琴,干脆道。 “回太子,臣女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不过也不敢拂了大家的兴,如此,便献丑了。” 几人下去准备,不过掌茶功夫,三人复又回来,宫侍依次送上两张瑶琴并一只几案,同时在案上铺上宣纸,放好笔墨纸砚。 原来如此,众人瞧着,兴致也少了一半,就连皇后心内也有些失望,反倒太子还带着三分期待。等三人见礼坐定,琴声方响,众人便轻呼了一口气。 原来阮酥已由宫侍服侍,用一根绸带蒙住了双眼,随着琴声响起,执笔的右手便在纸商泼弄,洋洋洒洒,若非她几次寻砚的动作有些迟钝,险些让人以为她完全看得见。 ——竟是蒙眼作画?!这,这也太猖狂了吧? 且不说纸上方位难以取舍,便是砚池位置都要考量,再者,一曲琴的时间,能作好什么画? 众人不由好奇,也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她自寻死路。不过因她动作,也成功让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台上。 再说清平与阮絮那边,阮絮起初还担忧阮酥坏事,可等清平的琴声响起时,她便再也顾不上。清平扶琴且疾且猛,技法精湛完美,情绪奔放而张扬,气势大气而磅礴,只不到片刻,阮絮便觉得有些招架不住,额头不由沁出汗来。眼看节奏几欲要被她打乱,她心下慌张,一不留神就弹错了一个音,却被一串长长的颤音埋笔掩过。 阮絮越发紧张,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被清平算计了,暗自后悔不该和她一起合奏。却听下一秒,清平的节奏也悠缓开来,似有意等自己;阮絮咬牙跟上,饶是心内愤恨,却也不敢在贵人面前丢脸,专心致志抚起琴来。可她显然弄错了,不过一瞬,清平又故技重施,不到半曲,她已浑身冒冷汗,由一开始的气急败坏变为勉强挣扎,到了最后竟有些自暴自弃地随波逐流了。如果说琴声能杀人于无形,阮絮觉得清平一定能做到,若是这曲再不结束,恐怕自己就要被她逼疯了! 终于,一个完美的收音,一曲终了。 054摘得魁首 阮絮舒了一口气,若非顾及仪态,简直要瘫软在琴上。 才一恍神,却觉得自己浑身湿透,仿若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惊魂未定间,简直只剩下半条命。 再看清平,却依旧恍然自若,神情淡雅。阮絮没来由间竟突然有些害怕!她来报复她了。对,她一定是来报复自己了,原因嘛自然是因为寺里那冒充之事!可阮絮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寄人篱下当然要付出点代价,就连阮酥都认命了,祁清平她凭什么?! 这样想着,她不由看向阮酥。 阮酥遮目的绸带已被宫人取下,待宫人把她闭目所绘的画呈上前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见皇后、陈妃等人收起玩笑,太子目中也渐渐漾出不同的光彩时,众人看向阮酥的目光都透着若有所思。 终于,还是皇后笑了一声。 “没想到阮家大小姐还有如此绝艺,赏!” 犹在怔愣间,两个宫人已把画作左右托起展示在人前。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气,脸上有惊叹、怀疑、奇妙、折服,更多的却是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原来阮酥所作的不是其他,正是历朝传世名作《乌月山水图》,是百年前大师张得千的作品,其地位相当于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是真迹未现却已神传,为历朝书画大师临摹首选。 画作笔触简单,由各色墨点深浅交接,画风磅礴大气,留白讲究恰当,多一些嫌多,少一点嫌少,只是几笔便勾勒出磅礴山水与乌月意境。然也因为技巧简单,更要拷问作画者的功力和心境,历朝临摹者有之,却要处处刚好者便难上加难了…… 然阮酥这幅,意境笔触却都刚好,虽瑕疵明显,但考虑其一弱龄女子,又是蒙眼作画,这些便都微不足道了。 太子微笑。 “如若这算献丑,那前面的岂非哗众取宠?” 话音刚落,陈妃脸色便不好看了。 是啊,和阮酥相比,陈氏鸳鸯儿的舞画完全是花拳秀腿,逗人玩笑的玩意一般,简直拿不出手!可她怎么甘心自家人被狠狠打脸,和言道。 “阮大小姐确实让人刮目相看,清平郡主和二小姐的演奏也让人过耳难忘,果然是三个妙人!” 她不提还好,一提众人便想起峥嵘琴声中被逼得节节败退,被琴音掌控得勉力挣扎的阮絮,不由好笑,更联想到她们所奏之曲还是《高山流水》,面上的嘲意更浓。 什么高山流水遇知音,暴风骤雨互厮杀还差不多,只不知胜利者清平郡主这样大喇喇地挤兑阮二小姐,到底有何用意? “陈妃娘娘缪赏,今日是臣女紧张失手,扰了贵人了。” 清平红着脸,一副歉疚的表情,然而有音律基础的人都听得出来,哪里是清平失误,显然是阮絮技艺不精,下里巴人碰上阳春白雪,惨遭完败罢了。 “大家都是极好的。” 穆皇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见好就收。 “今日上台献艺的都有赏,而阮家大小姐这幅《乌月山水图》尤为上佳,当为今日魁首。” 阮酥盈盈拜谢,举止风情皆是大家风范,令旁人侧目。可与表面的无上凤光不同,阮酥心中却微微发苦。 什么闭目作画,无非是前世印默寒爱极了张得千的《乌月山水图》,自己为讨心爱之人欢心,无数次描摹临画,最终达到心中有画,了然于胸的境界罢了。 想到这一层,阮酥的目中泛出一丝冷光,却很快被满面的欢喜遮住,殊不知却被台上的祁念看了个明白。 055前尘旧事 阮府再次拔得头筹,可抛开表面的风光盛名,阮府众人似乎却没有多高兴。 回去的路上,梁太君暗自审视自己这个大孙女。若非胎毒作祟,身患异疾,阮酥确实是家族逐力的首选:锋芒不显、进退有度、最重要的是明白审时度势,知晓恰如其分地把握时机,更何况还生得那样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简直和她的生母季氏一模一样,不,还比她更好上几分! 想起阮酥的生母季氏,梁太君陷入沉思。 季府从前在京城内也是一方大户,季氏先祖也曾位列九卿,可惜子孙不济,撑到阮酥外祖父那辈便只谋了个京中从四品的官位,更可惜季氏几个兄弟都不济,季老爷子身故后,因在京中无力撑起一方门户,阮酥的几个舅舅们便变卖了京中的房产田地,一家老小也迁到了陕西老家,从此也算没落了。 而阮府之所以和季家结成姻缘,追溯起来还和阮风亭的祖父,也就是梁太君的公公相关。当时阮家虽展锋芒,却不显赫,党派结营利益相杀间,阮家险些成了替罪羔羊,还是季府出手相助。从此两家交好,阮家无以为报,子女辈也没有合适的婚配人选,便许下了阮家长孙必娶季家女儿为妻的承诺。 阮风亭的父亲接手阮府后,官运亨通,而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年少成名;而与阮家相反,季家门庭却日渐清冷下来。到了阮风亭婚配的岁数,说真的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段指腹为婚的姻缘,可阮家不愿做那背信弃义之人,依约把季氏娶进了门。 可惜儿子的心早被虎贲将军家的庶女万氏勾了去,纵是季氏生了那么一副好颜色,却也没有在阮风亭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在阮酥还未出生的时候,万氏便有了生孕,仓皇间被抬了贵妾,等生下阮琦,季氏产女过世后,才被抚为正妻…… 马车停下,梁太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见清平和阮酥已在马车旁等候,眸中闪过复杂的颜色,她搭着阮酥的手下了车。 “酥儿,你可怨祖母?” 阮酥心中一凛,却很快笑着回答。 “祖母给孙女样样都是极好的,孙女感激老夫人还来不及。” 梁太君冷凝着一双眼在阮酥面上细细打量,可那张脸上除了遮不住的青春美貌,心悦诚服的恭敬外再找不到其他东西。梁太君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应该是庆幸还是遗憾。她微微站定,对阮酥和清平道。 “你们今晚表现得都是极好的,酥儿,明日开始你也和姐妹们一块进学吧。” 所谓进学,便是和阮絮几个共同向女夫子学习,言下之意便也暗示家族会培养她竞选太子妃嫔,至于原因,自然便是因她有用罢了! 阮酥冷笑,尽管这个结果不是自己所求的,她也乖巧称是。 祁清平目光有些复杂,却只是一瞬便向阮酥道喜,几人往里走了几步,万氏和阮絮的马车才到门口,见万氏慌忙打发丫头婆子们备下软轿,梁太君喊住万氏。 “絮儿还没有好?” 从皇后宴下出来后,阮絮神色便老大不自然,万氏还以为她不耐见到阮酥几个大出风头,可等入了马车后竟发现其浑身抖如筛糠,万氏才意识到严重性,却也不想让别人看轻,故作轻松道。 “许是累了,又吹了点凉风,有些身体不适罢了,倒也不打紧。” 见万氏一双眼若有似无地瞟向清平,似带怨毒,梁太君也不想把关系弄得太糟,道。 “今晚这事,若非清平挺身而出风头便被陈家给折了,况且今日不过是双琴合奏,絮儿的功课你可要上心些。” 这便是还要阮絮感恩清平未揭穿奏箫之事了?虽然不了解清平的水准,不过自家女儿也是从小苦练各项乐器,纵然在抚琴上占了下风,别的还保不准呢。 可虽是内心不服,万氏也没多说什么,趁人不备又把阮酥连看了好几眼,目光莫测。 056手札彩灯 送完梁太君,阮酥正要在院门前和清平告辞,却被她叫住。 “阿酥,没想到你竟然还有此等技艺。” 她一双美丽的眼睛似带欣赏,声音也真诚至极。 阮酥苦笑,若非太子祁念纠缠逼迫,她何故在人前显露,不过——也好。 “无非是侥幸罢了,保准下次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怎么会?” 清平显然不打算放过她, “阿酥,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眼见后面有人来,她挣扎了几秒终压低声音道。 “我们要不要……合作?” 祁清平见阮酥没有回答,一张俏脸由红转白,由又白变红,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清平面上面露紧张,可只一秒,又忽地笑开来。 “当然,你不用急着回答,此事来日方长,我找机会会再来找你。” 言毕,她故意大声道。 “阿酥,那我便先走了,明日咱们再见。” 阮酥微笑回礼,目送祁清平走远,便往自己的小院走去。远远地便见自己的院中也满院灯光,似还听到知秋若有似无的笑声,阮酥心内讶异,不由放慢了脚步。 还是冬桃眼睛尖,她往里说了些什么,便很快和知秋在门口迎接。 “大小姐,您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脸喜气,显是已经知道了宫中的事。阮酥揉揉眉心,笑着点了点头。可才跨入门槛,不由愣了、 今日是上元灯节,阮府也订了很多灯笼分到各院里挂着。往年她这里完全是被遗忘的一处,而今年,虽说有梁太君庇护,阮酥也没料到万氏竟然会这样大方。 八角灯笼、美人旋,各色造型的花灯足足有十多盏,还有—— 阮酥的目光突然定在了窗边一处不显眼的挑角,眸光一瞬凝固。那里一盏兔儿灯,红着眼睛安静地倚在一角,不争不显。 知秋也发现了她的不同,有些忐忑道。 “那是客居在府的印公子送来的,只说亲手做了些小玩意献给太君老爷夫人和少爷小姐们,以谢阮府收留之恩。” “印公子?” 似是呢喃,知秋忙不迭解释道。 “便是大少爷在柳州的同窗,年前随少爷一块入京,如今住在咱府上。” 阮酥的视线再次落在那盏兔儿灯上,知秋还以为她喜欢,三两步把灯儿取下讨好地递给她。 “印公子家在南面,这制灯的工艺竟与咱们北地京中完全不同。奴婢见灯小巧可爱,还找他学了几手。”说完也提出另一只小狗造型的灯给阮酥。 “大小姐您看,这便是奴婢做的。” 憨态可掬,和印墨寒的小兔子放在一块可谓栩栩如生,生动可爱。 “做得很好,不过印公子毕竟是外男,咱们还是少来往为好。” 显是没料到阮酥突然冷下来的语气,知秋脸上一红,“是奴婢思虑不周。” 不过想到阮酥先前还帮自己收拾了阮琦,自己却和他的同窗走近,却也不妥。 这丫头虽然性子稳妥,却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况且若非对方是印墨寒,这根本没什么,阮酥也不想在这事上太过纠缠,温言道。 “这灯是他亲自送来的?” 知秋见朊酥态度好转,不由松了一口气。 “印公子很妥当,这灯便是请了在客院做事的马婆子挨个送的。” 才见过一回,便处处为印墨寒说话,他果真好大的本事。阮酥眸光不变,状似无意道。 “那其他人他送了什么?” “老夫人那送了一盏叠翠的福寿桃灯,老爷夫人各送了八面的祥瑞荷灯,少爷那边一盏竹节素面灯,几位小姐的便都是小猫小兔一类的。” 知秋如数家珍,眸光中神采飞扬。 果然是印墨寒的手笔,不偏不倚,一人也不得罪,同时又投其所好,挑了好彩头,迎合拍马完全不动声色。 阮酥似有所悟。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方退了两步,阮酥又把知秋叫回。 “这灯你若是喜欢就拿下去玩吧。” 知秋喜不自禁,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把灯捧在手心送出去。 她这番动作,自然入了阮酥的眼睛。没想到今世印墨寒一穷二白,却是个招蜂引蝶的性子。 ——或者说他始终便是如此,自己前世估摸也是飞蛾扑火后自投罗网的猎物之一。 阮酥叹了口气,拔下簪子,挑了挑烛火上的灯芯,火光一个噼啪爆响,印在墙上的身影不由晃了晃。 057无意争春? 印墨寒的灯果然没有白送,隔日打早阮酥正伺奉梁太君用早膳,便见万氏脚步如风地进来,方请过安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老夫人,儿媳有一事相禀。” “何事?” 万氏笑了笑,从阮酥手中接过装着燕窝的瓷盅。亲手给梁太君盛上。 “方才儿媳进来便见院中挂的那盏福寿桃灯很是喜气,约莫便是印公子送的那一只吧?” “印公子?” 见梁太君看过来,冯妈妈忙道。 “是少爷的同窗好友,年前随少爷一块入京,现客居在府里。印公子昨日给老夫人送了一盏灯,因奴婢见老夫人回府疲惫,便没有禀明。” 梁太君淡淡点头,也不在意,看向万氏。 “怎的?难道你今日说的事便和这位公子有关?” 万氏拿不准梁太君的态度,斟酌道。 “近日老爷对琦儿的功课很是上心,儿媳见他一个人读书很是寂寞,便打算……” 梁太君皱眉,一下便明白了万氏的想法。 “你想让印公子当琦儿的伴读?” 阮琦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身边的书童随侍又全部由着他的性子,完全不敢多言;若有个功课长进又能说得上话的随伺旁边,确实是一件好事。 梁太君叹口气,看向万氏的眼神第一次带了赞许。 “你也是用心良苦。” 万氏一愣,眼中的锐气一下收了三分,她拿起帕子抹了抹眼角,委屈道。 “还是老夫人体恤我。今日媳妇和老爷才提了个开头,便被老爷大骂了一顿,说什么不知分寸,目光短浅……” 梁太君语气淡淡。 “你也别怪风亭,毕竟印公子作为外客,又是琦儿的同窗,突让他来做琦儿的伴读,倒显得我们阮家仗势欺人、不懂规矩了!” 什么仗势欺人,万氏心里老大不高兴,强笑道。 “印公子出生苦寒,这次入京便是为了寻谋前程,若是成为琦儿的伴读,这今后有阮府举荐,于他并非一件坏事。” 她的语气颇为理所当然,然这处世的利益当道显然一下说进了梁太君的心坎。梁太君沉吟片刻,又和万氏问了印墨寒的家世、为人、功课一类,只道会和阮风亭商量。 两人又聊了一会闲话,直到清平来问安,梁太君这才想起另一个孙女阮絮。 “絮儿呢?身体还不好?” 见清平乖巧地立在那处,姿容不卑不亢,万氏掩住目中的阴毒。 “这病得似乎有些重……” 梁太君眉头微皱。 “可让大夫看过?这节骨眼上病倒了,别误了事,要不去许太医府上递个帖子请他来看看?” 听出梁太君并未放弃阮絮,万氏舒了一口气。 “谢老夫人关心,不过……” 见她欲言又止,梁太君便把众人打发了去,只留她说话不表。 几人走到垂花拱门,清平便回眸笑道。 “阿酥,今日时辰尚早,咱们便走梅林那条道去雅苑吧,等时日一过,许是来年才能看到那些花儿了。” 雅苑便是阮府聘请女夫子给小姐们的教习之处,往常从梁太君小院到那沿着中轴石板道不过两柱香时间,若是从梅林去便至少要半个时辰了。这平白绕远路自然不是惜花赏悦之心,知道清平醉翁不在酒,阮酥倒也爽利,一口应下。 几人沿着石径小道一路往前,这与宫中的梅林主以粉、白不同,阮府中的梅花一片鲜红,远远望去恰似一团绚烂红霞,梅枝摇曳,饶是在春初的阳光下也骨节傲然,自成一体。 眼见已走到梅林深处,清平敛住笑,低道。 “阿酥,借一步说话。” 知秋正要追上来,收到阮酥递过来的眼神便干脆和执墨在后面把风,也不搭理执墨,只一动不动看向远处,执墨暗骂一声,也安静站定。 清平生得古典,只往那梅枝花蕊下一站,便似一副工笔美人图,端庄恬静,清冷倨傲。 见阮酥打量自己,清平不由笑道。 “阿酥在想什么?” 阮酥别过视线,纤长的手指拂过硬枝上的花朵。 “只是看到这些花突然想到那句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清平重复了一遍,神色中不免沾了几分郁色,落寞道。 “这世道,却是要寻个清净的地方也颇为艰难……” 058模棱两可 漂亮的眉眼如一汪水,只是里面倒映着面前的娇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愁绪,偏生姿态却又那样高洁…… 阮酥暗笑一声,清平就是这样,越是在乎面上却又要装作浑不在意,完全是民间形容的做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如此心口不一,也不知累不累。 她叹了一口气,看向天边远处。 “郡主所言极是,世道艰难,我便也是想讨个生存罢了。” “是吗?” 似有所料,清平抬眸,漂亮的眼睛在阮酥脸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她当然不相信阮酥的说辞,若非只想夹缝中生存混吃等死,何必会有那等本事,要知道上元灯宴上那手丹青泼墨不下苦工是完全不能应付的,更可况还是惊艳全场的效果? 于是一改之前的淡然,清平语气突然犀利。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阿酥莫非觉得府中还会当一切未发生,你尚且还能相安无事、全身而退?” 见阮酥的目光一瞬凝固,清平脸上的笑不由增了三分。 “相信这些道理你都懂,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状似无意地往知秋方向看了一眼。 “阿酥,你总不希望身边人会因这遭到牵连吧?”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如若阮酥失去利用价值,万氏第一个不会放过她,而知秋等定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只忠于阮氏。” “什么?” 清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完全不相信自己这番话居然换来这样一个答案!若非阮酥是油盐不进固执僵化,那便是思维慎密城府极深了! 只听阮酥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忠于阮氏!” 清平简直很铁不成钢,哑然失笑,不可置信道。 “阿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眼前的女子一如既往高贵清丽,目光中一丝茫然不仅没有毁去她的颜色,反而给她增加了一分诚挚可爱,这个样子阮酥熟悉至极,只有遇到事态无法拿捏掌控时,清平才会露出这个表情。 前世自己与阮府一刀两断,第一次实施复仇计划成功后清平也是如此。那时候她还以为好友是为自己担忧,其实想想无非是靠她施舍苟延残喘的可怜虫突然翻身成为狠角色,落差太大让人一瞬无法适从吧?! 也就是从那次后,清平待自己越发亲厚,比先前不知热情多少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个道理她从来都懂,可惜却从未料到身边人会对自己下手。 既然逃无可避,那便让她占去先机吧,也不枉老天让她重生一回! “郡主,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不过我姓阮,至始至终只忠于阮氏!不过若是你有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模棱两可的态度,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清平内心抓狂,简直没有见过这样不按理出牌的人!不过,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自然不会做伤害阮府的事,不过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本罢了!” 她苦笑一声,尽是惹人怜惜的柔弱与无助。 见阮酥没有接话,目光却定定地看向某处,清平一愣,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这一看险些惊叫出声! ——丈许之外的几棵梅树后,分明有一片鸦青色的衣摆在晃动。 究竟是什么人!袖下的手不禁握紧,可她很快冷静下来,再看那料子并不华贵,连府中主子面前得脸的奴仆都不如,而那衣着款式分明是个男子…… 见阮酥已状若无事的走上前,清平、计较一番,也恍若没看到一般绕了过去,直走到梅林尽头左右无人时才在执墨耳边低声。 “你去打听一下,今早府里男奴有谁穿了鸦青色的外袍。” 059夫子曹氏 雅苑中女夫子曹氏早已到场,注意到阮絮没来,阮酥和清平却都没有多话,彼此见礼后,两人便依位坐好。 这女夫子教导的却不是琴棋书画、也非礼仪规矩,枯坐了一上午,竟只是和她们品茗闲话,然则清平却不敢大意,话语间字斟句酌。毕竟女夫子虽地位平常,却都是宫中侍奉贵人年满二十五后放出宫的人物。这宫里讲究的都是一个度,能平安出宫绝非等闲;若得她们诚心提点,各府贵女甄选时自是事半功倍! 更何况眼前的曹氏还曾侍奉过当今的太后与皇后,阮府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请来, 清平小心地陪着曹氏说话,发现阮酥一派轻松,没人和她说话时,便自顾自地发呆。联想到上午两人的交涉,清平目光变幻,难不成她果真对太子妃位全无兴趣? 见曹夫子也不管她,清平越发卖力,和夫子相谈甚欢,言语中也颇为亲密。如此直过了两个时辰,等到两人告别时,曹夫子突然叫住阮酥。 “阮大小姐,这是奴婢备下的一点薄礼,望小姐不嫌。” 阮酥也不推辞,曹氏第一次见阮絮和清平时也送了礼物,此番无非是按规矩一视同仁,恭敬谢过便让知秋收了。 回到小院,冬桃便迎了上来,在阮酥耳边一阵耳语。 只道梁太君已说服阮风亭收了印墨寒为门下弟子,只等三日后便行拜师礼;而阮琦也不去柳州读书了,阮家重新在京城韶衡书院为他求了位子,而印墨寒则以阮相门生的身份和阮琦一块去进学,说白了也坐实了伴读的身份。 不过韶衡书院中的子弟非富即贵,平素收的都是皇子一类,就是臣下子侄,出身也必须是朝中三品以上,印墨寒却也没有吃亏。 阮酥皱眉听完,前世印墨寒为了和阮府攀上关系可费了好大功夫,而成为阮风亭的门生,也在今年秋天,如今因自己的插手倒是提前了半年…… 她笑了笑,也没有说话,冬桃又道。 “还有早上梅林中那人,奴婢已经查明也是印墨寒,恰逢郡主身边的执墨也在查他。” “好了,你先下去吧。” 冬桃才把门打开,却见知秋风风火火疾步进来,见了阮酥也不招呼,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大小姐,您看这个……” 言毕,她把盒盖打开,其间一枚四足蟠龙青墨如意玉坠静静躺在那里。 阮酥也吓了一跳,见那盒子,又确定了一遍。 “这可是早间曹夫子送的那个?” 知秋点头,心内也是复杂,这龙饰纹样自然和皇家有关,看这显然便是有意为之,难不成这曹夫子虽然出了宫,却还是和宫中有牵连,简要言之便是宫中流落民间的眼睛,只是突然送上这枚玉佩,到底又是何意?不过,能有这样的殊荣,看来自己跟定阮酥是对的。 “二小姐和郡主那里,奴婢也打听过了,是京中珍宝轩中的发簪各一,也不见两位戴过……” 言下之意曹夫子送的都是不打紧的礼物,阮酥这边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 四足蟠龙,便是太子、皇子并亲王、郡王都能用的纹样,曹夫子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人借她的手栽赃嫁祸? 阮酥目中清冷一片。 “匣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主仆二人把匣子又仔细翻检了一遍,只不得要把它拆了,可惜却一无所获。 060无花枯枝 阮酥默然沉思,和她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的皇室,来来去去不过太子和五皇子两人,五皇子祁澈她是深知其为人的,若要示好,必然会找阮絮,怎么也轮不到门庭冷落的自己,那么莫非是........ 阮酥皱眉轻叹,太子祁念,前世被印墨寒和祁澈联手设计,身负谋反弑父之名,被玄洛带绣衣使一路追剿至流花河畔,终死于流矢之下。朝堂争斗,自己虽未直接参与,但也在宫闱内院填了一把火,想来他的死,她也脱不了干系,而自己最后落得如此下场,约莫也有报应作祟。 假使有一天,祁澈得势,太子自然是眼中钉,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是否该考虑和太子合作呢? 略一思筹,阮酥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太子其人,她了解的并不多,在没摸清楚他底细之前,她是不会再如前世那般,轻易去信任一个人了。 眼下更紧要的是...... 阮酥将知秋叫到身边。 “你去告诉郡主,我已经查到,在梅林听到我们谈话的人,是印公子。” 清平要拉拢她,她便卖她这个人情,印墨寒听见了她的那番话,清平想必坐立难安,不知她会怎样对付他呢?想想前世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也有相互算计的一天,阮酥唇边不由浮现一丝微笑。 然而知秋却显得非常犹豫。 “小姐……这,印公子是个好人,想必听见郡主的话也只是偶然,没有恶意,我们…….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阮酥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知秋一眼。 “你说印墨寒是个好人?你很了解他么?” 知秋面色微红,绞着衣袖细若蚊声。 “奴,奴婢深居内院伺候小姐,哪里敢与外男有什么接触,只是……奴婢几次遇上大少爷刁难,都是随同的印公子出言解围,他……还送了咱们那样有趣的灯笼,人很谦和有礼,小姐是不是不要……” 阮酥眯起眼睛,内心竟有些复杂。好一个温柔亲善的印墨寒啊!连对一个小小的丫鬟都周到至极,难怪当初,她会被他那副伪善的面孔迷住,以致下场如此凄惨。谁又能料到,他那春风和煦的外表下,竟是这般冷血无情? 阮酥微微一笑。 “既然印公子帮过你,那便算了,此事揭过不提,你出去把冬桃叫进来!我有事吩咐。” 知秋闻言,满面惊喜之色,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片刻,冬桃走了进来,那张不咸不淡不为所动的清水脸,阮酥看着各外顺眼,招手示意她走近,低声在她耳畔嘱咐几句,最后强调。 “今后关于印墨寒的事,都必须瞒着知秋。” 火盆中噼啪一下火花,最后一片衣角也顷刻化为灰烬。 印墨寒松了口气,随意拿起桌上那本未合上的书,好半天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早间注意到两个女子视线往自己方向看去时,他便惊觉行踪已被暴露。还好他今日起身尚早,走的又是阮府冷僻的梅林,也不知是不是幸运,印墨寒回忆了下,似乎没和什么人打过照面,除了客院中的马婆子…… 不过马婆子年老眼花,年轻时便是个闷嘴葫芦,不善逢迎讨喜,又是个不轻易惹事的,现上了年纪被打发到不受重视的客院,虽存了自生自灭的意思却也是个良差,他只要稍作言语这事便过了去…… 可慎重起见,印墨寒还是咬牙烧了临行前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衣袍,这衣裳他第一次穿,本因收徒之事拜见阮风亭,谁料尽在片刻便毁个干净,不过和那些不可预料的麻烦比起来,倒也便宜。 视线重新回到书上,没来由的,眼前突然浮现两张花蕊一般的脸。听两人的对话,那清平郡主是准备和阮酥联手,不过阮酥却并未答应? 清平郡主并非等闲,而阮酥……印墨寒神色一顿,夜色中撕裂缭绫的古怪女子,天生白子的不祥之人,宫宴中技惊四座的群芳之首…… 他出生低微,打小便体会逢迎讨巧、夹缝生存的不易;更深知真才实学才是立世之本。所以他比谁都刻苦,寒暑腊月、春去秋来治学专研,说是悬梁刺股也不为过!所以得知阮酥的闭目作画,惊讶之余更是发自心底的敬佩。虽未亲见那副画作,然《乌月山水图》就是寻常大家也不敢轻易露手,以免贻笑大方。阮酥可谓棋走偏锋,胆大妄为,偏生又能让各路贵人识货,这背后付出的努力完全不敢想象…… ——特别还有阮府其他两个精心培养的少爷、小姐放着,和阮酥相比,简直草包一般。 姿容不凡、身怀绝技、处事不惊,他坚信这样一个女子假以时日定然会大绽溢彩! 正沉吟间,客房的轩窗忽然动了动,等印墨寒回神时,突见窗棂上已留了一枝梅花。 印墨寒心头一跳,正伸手去碰花枝时,那花瓣便如下雨一般顷刻抖落了个干净,徒留一根枝条,显然被人做了手脚! 是在警告他吗? 印墨寒俯身捏起光秃秃的花枝,想起白天无意中得罪的人,再看那已然熄灭的火盆,不由苦笑。 061道观法事 阮府祖祠走水,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更何况还引出那等腌臜事。于是十五一过,阮凤亭与梁太君商榷后,便郑重备了礼到玉皇阁请安阳道长来府做客,只等看好时日便兴修重建。 所有的一切都是瞒着万氏的,直到安阳道长来访女眷回避时,万氏才知晓这事,当即气得把手中的补品砸了! “实在太不像话了!这些天都是哪个狐狸精在伺候老爷?” 钱妈妈给众人使了个眼色,等屋里只剩下她主仆二人时,这才压低声音道。 “是曹姨娘那个贱人!听说这些日子肚子闹腾,便三天两头差人寻老爷,老爷那个性子……” 钱妈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万氏已是不由自主伸手抚向了小腹,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阮风亭那个性子,自然是最最懂得怜香惜玉的,更何况那人肚子里还有他的种!想她年轻时也是抓住他这点,未曾婚配便和他私定终身,最终逼得父亲虎贲将军亲自登门来讨说法,才被阮府抬为了贵妾。 可万氏却从不后悔,她身为庶女,早先得知嫡母打算将她许给一三品官做续弦,虽是正室,可年过五十周身肥腻的蹒跚老头如何比得过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阮风亭?!于是她赌了一把,不惜做妾,更何况没多久便被扶了正! 仗着家门显赫和阮风亭宠爱,万氏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几个不听话的姨娘,此后其他人惧怕万氏,便不敢有孕,故这么多年阮风亭膝下只有一子二女。而曹氏这个心机重的,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有了身子,并且过了五月藏不住肚子才“无意”被阮风亭发现! 想到这里,万氏脸色更加难看,本欲给曹姨娘一个意外不动声色结果了这孩子,不想这女人防得紧,加之阮酥突然脱离掌控,弄得她无心应付!早知道就不用装什么贤良大度,趁那丫头年幼就让她夭了,总好过现在老让她不顺心! 再想到自己不成器的一子一女,阮琦还好,触了他爹的逆鳞现在也知道躲在书房中乖乖读书了;而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女儿—— 她抚了抚额,满面疲惫。 “有清平和阮酥挡着,絮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钱妈妈走到她身后,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 “夫人,老太爷不是向来和玉皇阁交好、府里接连着出事,不如咱们请老太爷打点打点,做一场法事。” 这老太爷自然便是万氏的生父虎贲将军,老将军性格暴躁,当年事发,她差点被嫡母挑唆家法侍候扔去庙里剃度做了姑子,好在父亲看中阮风亭前途,这才有了下文;还算阮风亭也争气,如今自己在娘家也能站直了腰板,而嫡母所出几个子女遇事偶然还会求到自己身上。 万氏心底突然涌出一丝悲哀来,大家族哪有什么儿女亲情,看中的无非是利益往来罢了!今日尊你敬你,难保明日失势后便踩你踏你。不过若她地位不稳,如何能保全自己的儿女? “好,一会我修书一封,你找个妥当人亲自替我交于父亲。” 晚间,阮风亭难得来万氏院子和她一起吃了饭。 “听说你给曹姨娘送了安胎银子?” 万氏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听见丈夫无半点铺垫便直奔主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内难免一酸,却贤惠地起身亲自给阮风亭布菜。 “算算日子曹姨娘也快生了,府里多年未有喜事,妾也是担心曹姨娘不方便,送别的东西吧,又怕出乱子,想来还是银钱便宜,便给她送去些,老爷不会怪妾身吧?” 越是这种人家越要避嫌,吃食或绢帛虽实用但出事谁也不敢担当。 阮风亭颇为感怀,“劳夫人费心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见阮风亭心情好,万氏顺势道。 “听说老爷今日请了安阳道长来府上。” “嗯,是关于祖祠重建之事,虽只是烧了围墙,不过难免惊扰了祖宗,母亲的意思是把整个祠堂里外翻修一遍。” 惊扰?看来还对秋姨娘那贱货念念不忘啊。而且……这话里的意思便是不让她操心了? 万氏神色不变。 “妾琢磨着不若借这机会请玉皇阁来府上做场法事,一来告慰祖宗,二来也给曹姨娘肚里的孩子祈福,三来府里几个姑娘甄选时日将近,正好驱除妖魔病灾。” 竟然主动提起祖宗,想来也和阮琦那场风流事有关!阮风亭听出万氏的悔改之意,不似之前一味包庇儿子,表情不由温和下来、 “那就由夫人做主。”说完又加了一句,“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饭毕自去姨娘住处不表,全然没注意万氏脸上的狠戾光芒。 062狐妖附体 不日,阮府大开府门,迎请玉皇阁到家中做法事驱魔除妖。 府里有外人,女眷们不方便随意走动,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锣鼓吟诵声,梁太君烦躁,却也不敢干涉抱怨,干脆召集几个姑娘到身边做针线,也存了打发时间的意思。 见眼前又是阮酥与清平二人,梁太君声音不免冷厉。 “絮儿呢?可是身上又不好了?” 从宫中回来后,阮絮便接连病了好几日,好不容易好将起来,来问了几天安按时进学后,又偃旗息鼓了? 注意到阮酥从绣架上拆下的观音绣像,梁太君眸光一寒。纵是阮酥如今风光不同,阮家看中的还是阮絮,更何况之前还下了那么多血本。就算万氏纵容她,现在结果未明断不能就分寸不掌,私下放松了! “是又头疼了,早先二小姐身边的稚儿慌慌张张去请夫人,正好被老奴看见。” 梁太君听罢,默默不语。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阮酥突见知秋在外张望,一副神色紧张的表情,不由奇怪。 “祖母,孙女出去一趟。” 梁太君也不在意,片刻阮酥去而复返轻道有事便匆匆别去,见向来镇定的大孙女一反常态,梁太君不免好奇,招呼冯妈妈去打听情况。只盏茶功夫,冯妈妈已是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进来,俯身便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眼见梁太君神色有异,清平心中咯噔,尤在好奇,梁太君已是杵着龙头拐杖起身,不等遣散众人已率先离去。 “老夫人忙,郡主您先回吧,” 还是冯妈妈考虑周到,回头和清平说完这才追出门去。清平暗自奇怪,刚迈出梁太君小院,守在门外执墨已经迎上前小声道。 “郡主,玉皇阁里的道士说府里有狐妖作祟,还说附身到了……什么人身上,现正往阮大小姐院子方向去了!” 这话说得含蓄,不过任人一听便明白这狐妖附身之人已经有了定论,往阮酥院子去,那不是她还会是谁? 清平一惊。 “狐妖?” 执砚迫不及待补充。 “或许是真的也保不准呢!听府里的人议论,阮大小姐从前三灾九病的,又是个不祥的天生白子,往常都是呆在自己院里养病,大门不出的,什么刺绣啊书画啊完全一窍不通,现在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莫不是狐妖上身那是什么?!” “住嘴!还嫌事不够多吗?” 执墨狠狠打断她的话,先前梅林中被人窥听,打探下来却毫无头绪,那人好似就失踪了!不过好在当时阮酥不识抬举,没有答应和郡主联手,不然现在她有难,她们也不好袖手旁观。见清平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执墨松了一口气。 “郡主……” “先按兵不动,你们给我盯紧那边的动静,有情况即刻来报!” 听她语气肃然,两人不由一震,俯首称是。 清平却陷入了沉思,显然这是一个局,想一举拿下阮酥,至于是谁动手,不用想便是万氏。狐媚妖邪本就无稽之谈,是否坐实还看人一张嘴,若万氏胜了,阮酥的一切转瞬成空,以前的所有斩获便都破碎烟散,反而能成为其妖狐俯身的最好证据!但是若能自证清白…… 清平皱眉,如下看阮酥的胜算都并不大啊,不过——若是那样,这个人也绝对不能留! 却说阮府另一边,虎贲将军打点来的安溪道长是玉皇阁现任观主安阳道长的师弟,平素轻易请不动的,只说性格古怪,就算许诺千金也要看心情。偏生这人又有几把刷子,曾为嘉靖帝解决过几件棘手事,颇得今上赏识,封为宫中御丹房掌道,就算阮风亭等朝廷官员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如今他登门做法,阮风亭自不敢大意,除了让阮琦、印墨寒等几个得力门生招呼其他道众,自己更是亲自守在安溪道长身边,诚意十足。 惯常流程后,安溪道长手中法器金铃突然大震。见安溪道长一张胖脸顷刻凝固,阮风亭有些不解,正待他问时,安溪已是瞪着眼从座上站起。 “阮相……” 一声长叹,不说前,不冒尾,虽知道他故弄玄虚,然而在漫长的等待和满场的锣鼓吟诵声中,阮风亭已是败下阵来,心下不安。 “道长请讲。” 虽然声音镇定,可表情中还是露出几分不确定。 安溪嘿嘿低笑出声,一挥浮尘,手下的弟子们便都倒退着出了屋子,等房间中只剩下阮风亭两人这才玄乎一笑。 “府上不干净。” 话音刚落,便见阮风亭弹跳起来,安溪满意地笑了。 “阮相莫慌,您这不是遇到贫道了么。”他压着阮相坐定,又邪乎其神地渲染了一番,直见阮风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上竟已冒出汗来,这才收住话头。 “这妖邪厉害,算起来也算本道平生所见前五,不过阮相放心,破解之法还是有的!” 阮风亭被他一番言论连哄带吓早就没了底,换成别人大概还半信半疑,然而是安溪,他却不敢怀疑。听他绕了一圈就是不见重点,本想催促但还是耐着性子等他讲完,听他如此说,便急道。 “道长但说无妨!”话毕又补充了一句,“道长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本相自会安排。” 见阮风亭配合,安溪便也不再拿乔,清清嗓子。 “这样说太生分了,贫道与相爷也是缘分,不过这妖狐附身不是小事,相爷需有心理准备,若是信任贫道,不论结果如何也请府中人不要插手!” 阮风亭眸光一闪,显是迟疑。但想到安溪德高望重,断不会是那妄论栽赃之人,又惯于出入宫廷,做事自有分寸,只一沉吟便拱手做礼诚恳道。 “那就麻烦道长走一趟了。” 063毫不留情 安溪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朝阮风亭微行一礼便走到门前招呼弟子们进来,亲自布阵做法,只见他手中的金玲越摇越快,那铃声单听还算悦耳,可随着速率逐渐提升,阮风亭只觉得耳边嗡嗡嗡一阵乱响,到了最后连头脑都有些晕沉,眼前的视线不免也朦胧起来,紧接着一阵刺鼻的辛辣味道在屋中弥漫开来,阮风亭瞬间清醒过来,抬眼见安溪已垂手站在他面前,似乎只等他令下就行动! “道长请自便。” 阮风亭一刻钟也不想多呆,急急走出屋子,直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这才恢复了三分清醒,正暗自烦躁,长随老刘头已疾步过来。 “老爷,不好了,安溪道长往后宅过去了!” 阮风亭大惊,这后宅自然便是府中女眷居住之处,甫一联系首尾,这才把安溪意思回过味来,简直觉得被那道士摆了一道!!! 亏他还想着这是个懂轻重的,所以交由他打理。不说别的,这样一干道士呲溜溜闯入后宅,那是置他阮府颜面何处? 简直是太失礼了! 再者依那道士的癫狂,难不成指证妖狐附身在了梁太君身上,也要他认栽? 阮风亭暗骂一声,顾不上后悔,且去后宅拦安溪不提,却不想这道士竟是个腿脚生风的,等他和老刘头匆匆赶到后宅花门时,只见两个婆子干站在一边,阮风亭不由大怒。 “怎么看门的?方才那些道士呢?” 见主子发这么大的火,婆子吓得几乎站不稳,阮风亭已经懒得听她们回话,黑着脸跨入门槛,待弄清安溪的方向,不由一愣,却也是庆幸,还好妖道去的是阮酥院子…… “老爷?” 老刘头见他脚步停住,不由奇怪,阮风亭这才清醒过来! 就算阮酥不在他心上,不过现在甄选在即,阮府又几次摘得魁首,显然是有人借题发挥。如若安溪真拿阮酥做文章,传出什么阮府大小姐被妖狐附身的传闻来,不用想阮府明天起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阮酥被毁他不心疼,然而阮絮、阮琦、阮氏一门的前途,以及整个阮府的颜面和阖府的平安…… 阮风亭不敢耽误,他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吩咐老刘头。 “拿我的帖子,你亲自去请九卿大人来府一趟,要快!” 等阮酥走近时,远远便见自己的小院被道士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围墙院门上符纸贴了一堆,为首的胖道士正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不过那院门却丝毫未动。 知秋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要不我们先去其他地方避避?” 阮酥冷笑。 “避?能去哪里?不说冬桃能守到什么时候,万一他们趁咱们不在,胡乱给我们戴个什么帽子,谁说得清?而且我们现在不出来,以后府上还如何会有咱们说话的地?!” 知秋颤了一颤,这道理她如何不懂,眼前事情虽然棘手,不过只要没有定论,就还会有回旋的余地,然而若是阮酥不站出来,就算今天的事侥幸善了,以后这府上怕是不会有她们的立足之地了!连一个外人都能随意欺负上门,更何况——再者,看现在的情景,这事定然不会很容易就完的…… “是奴婢疏忽了……”见阮酥脸上似不见慌乱,知秋心中的担忧也少了一半。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隐见不远处梁太君、阮风亭和万氏几个前来,阮酥轻不可闻一笑。 “还能怎么办,先去迎接祖母、父亲和母亲吧。” 见阮酥无恙,阮风亭松了一口气;梁太君不见喜怒,不过目中的慈爱已荡然无存;反倒万氏,竟一反常态地亲切拉住阮酥手。 “我可怜的孩子,可是吓着了?” 阮酥忍住恶心,不着痕迹避开。 “劳母亲费心,不过酥儿动作慢,还未曾回去……听说郎中刚刚走,怎么,难道是二妹发生什么事了?” 万氏犹如吃了一只苍蝇,不想这蠢笨的丫头竟伶牙俐齿起来,冷着声道。 “你妹妹好得很呐,倒是你一个小姐到处乱跑,自己的院子出事了,也不回去看看!” 阮酥这才面露惶恐,有些吃惊地往梁太君那看了一眼。 “祖母,方才知秋来禀,说父亲体恤女儿,请了道长来给女儿看相。女儿这才别过祖母过来,这么,难道我院里出什么事了吗?” 狐妖之事经万氏渲染,现在阖府皆知,怎会当事人不知晓?万氏冷笑一声,正待开口,阮风亭已冷冷看了她一眼,道。 “是为父请道长来帮你看看,走吧,爹陪你一起去拜见道长!” 言下之意就是让其他人都不要过去了。 阮风亭很满意阮酥的表现,这个说辞比他请了道士来捉拿狐妖女儿听上去好了不止一倍,至少在事情未明之前保存了大家的颜面。 见女儿脚步沉稳,没有半丝慌乱,阮风亭第一次有了矛盾。从长远看,家族扶持阮酥都是上上之选,然而…… 他暗叹了一口气,从利益来讲,阮酥的表现却是不争;不过从情感来说,自小承欢膝下的阮絮却是无可取代的。 阮酥是家族逐利最好的工具,不过仅此而已。若是……他定会毫不留情毁去。 试问,谁会对一件工具手下留情呢? 064作法收妖 安溪道长见阮风亭带着一妙龄少女走来,眼睛微眯,得到装作道士的万氏的人的示意,一下就明白了此番正主已经来了! 于是不等阮风亭反应,当先上前一步,绕着父女两人一阵转圈,手中的警铃已是不可控制地疯狂摇晃起来,碎乱的铃声一下子搅得阮风亭又头疼起来。 “哇哦,孽障,还不现出身来!” 一边说,一边从袖袋里抓出一霸黄褐色的粉末就要往阮酥脸上招呼,幸好阮酥眼疾手快,屏住呼吸巧巧往阮风亭身后一避,再拿袖子一掩,抬袖间,那褐色的东西正好被扬到阮风亭脸上,他一个不防,深深吸了一大口,直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安溪,你弄了什么?” 这下子,连阮风亭也忍不下去,干脆思量着吓上他一吓,便把这道长远远打发走! 不料安溪有把柄拿捏在虎贲将军手里,不完事定是不会走的。纵是不喜阮风亭刚刚的态度,但还是依造程序办事。 “大胆妖孽,念你道行尚浅,本道不想取你性命,快从大小姐身上出来!” 与此同时,四周的弟子们也上前,正要把阮风亭他们几个团团围住,知秋见到不好,飞快挡在阮酥前面,而冬桃也猛地打开门,提了一根棍子不由分说便要打将上来。只胡乱挥棒几下,竟把阮酥从道士的包围中解困出去,徒留阮风亭站在原地被纠缠不休,主仆三人一下便退到了小院门前。 那些道士平常跟着安溪吃香喝辣,对付的都是软弱不抗的,如何见过竟有人会对他们动手,当下没有反应过来便挨了冬桃几棍子,等回过神来,正要扑上去撕斗挣回脸面时,却听一声娇斥。 “都给我住手!” 正巧万氏几个听闻动静跑了过来,见场面混乱完全失了秩序,不由大惊!而梁太君则是看到自己的儿子灰头土脸的被道士们缠住,立时分寸打乱,当即把龙头拐杖往地上一丢。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老爷扶出来!” “求祖母做主,这道士是要害爹爹啊!” 方还镇定自若的女子,顷刻间成为了泪人,听阮酥的声音弱弱地传来,先前还存犹疑心态的梁太君也不由有些心软。 “酥儿,你说,刚刚发生什么事?” 阮酥便把安溪不由分说要捉拿要怪,同时把什么黄褐色东西兜头朝阮风亭脸上扬过来捡着重点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还弱弱哭泣,整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弱女子形象。 眼见梁太君脸色不好,万氏心中大急,等把阮风亭扶定之后,劝道。 “母亲莫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安溪道长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今日来阮府却也是看在老爷的面上,断不是那等之人,不如我们先听道长怎么讲?” 一下子又把梁太君的心思提到狐妖附体之上。 梁太君这才见安溪虽有些忿忿,却不见恼怒,气度倒是一等一的足,微一正色便领着万氏向安溪行了个礼。 “是老身糊涂了,请道长包涵。” 安溪自然不会拿她如何,当下释然,宾主尽欢。甫告段落,安溪便正色道。 “说到底,也是老道多管闲事,今日阮相请贫道来贵府做一场法事,却不想被贫道撞见那魑魅魍魉,不说的话又心下不安,如此,是贫道唐突了。告辞!” 说完退步就走,梁太君见左右的小道士已经齐刷刷跟着过来,不由心下咯噔。 “道长哪里话,是老身等妇道人家不懂规矩,惊扰了道长,道长若是走,岂不是阮府的不是了。” 安溪皮笑肉不笑。 “老夫人的意思是?” 梁太君做了个请的姿势。 “还请道长自便——” 065步步紧逼 被这样打断,梁太君自然不会走了。而安息也感到了事情的棘手,换成其他人家,是圆是瘪,还不是他一句话,现在这样子,如何定这丫头的罪,他得先思量思量。不想他还未张口,那门前的少女已是粲然一笑。、 “道长可还想说我乃狐妖附身之人?” 安溪被阮酥这样一抢白,一时噎住。 “大胆狐妖,你还不从大小姐身上下来!” 阮酥懒洋洋一笑。有刚刚那样一闹,只要梁太君和阮风亭不信,安溪要坐定她是妖狐附身自然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那请道长明示,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妖狐附身的?是照妖镜照一照,还是像话本里说的,你拂尘一扫,我身上立马就跌出个狐狸来?” 她声音娇脆,端的是天真无邪,这样一带一绕听起来还真好笑,但迫于时下形势,下面人只得苦忍,还是知秋第一个噗嗤笑出声来,于是众人也有些忍不住了。 声名被质疑,安溪如何受过如此大辱。当下恨恨,等下阮酥载在他手上,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阮府大小姐天生白子,身体孱弱,平素都是闭门不出,便是阮府请的教导先生,也未曾多给小姐教习过;反之狐媚狡诈,又是天生聪慧,而附身的这只,依贫道方才所断,不少于三百岁,博古通今却也玄妙……” 他故意停了一停,“想必这也是大小姐无师自通《乌月山水图》的原因了。” 众人听到这里,各怀心思。 而梁太君也一脸阴沉,其实阮酥的这些本事她也怀疑,本还想寻个妥当的时候向阮酥问上一问,不想回来事多便耽误了。如若不是狐妖附身,那又怎么解释精心教养的阮絮反不如随意散养的大姐? 而且梁太君隐隐觉得,阮酥或许还有其他本事,若能趁此给她一点教训,正好也方便今后拿捏;但是一个不听话又不好掌控的棋子,趁早毁去也好,免得将来添堵! 至于阮风亭,方才还想息事宁人,如今看状况已经收不回来,便认命静观其变,只希望最后结果不要太难看。毕竟,阮府不只有阮酥一个女儿,而阮氏一门也不是阮酥一个人能取代的! “还有呢?” 听到阮酥轻轻一笑,安溪皱眉,众人犹在惊异,她已经走到离安溪五步远的距离,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道长不妨一并提出,或者……其他人有什么疑问也尽管提出,免得暗自猜忌。” 安溪不料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就能这样镇定,若说之前还是三分试探三分恨的话,现在完全有种气急败坏的感觉,他冷着脸想了一遍,思及万氏信中提及的几个疑点,但都是深府内宅的消息,却未公之于众,也不好挑明,于是沉着脸幽道。 “大小姐还是先言明这《乌月山水图》的出处,其他的,咱们暂且不提。” “不提吗?” 阮酥落落大方反问,“看来道长对我一个闺中女子似乎颇多研究?” 一句话说的安溪老脸通红。什么意思,将他一个出世之人放在什么位置,实在是太可恶了! 阮风亭清了清嗓子,一句带过。 “你还是先回答道长的问题吧。” “是,父亲。” 阮酥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既没有因此时情形失了恭敬,也没有因自己现下尴尬失了礼数。万氏恨得咬牙,她刚刚张罗,府里很多人都等着看热闹,如此下去,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大小姐赶紧解释清楚吧,不然老夫人、老爷如何为你做主?” 表面上是温声关怀,内里的警告和威胁阮酥如何听不出。 阮酥微微一笑。 “谢母亲关心,那女儿现在就回答道长的问题,关于《乌月山水图》一事,自然是女儿找人学的。” “找人学的?谁?” 066九卿玄洛 这一下连阮风亭也惊讶了,脑子里把几个儿女的夫子、先生默默过了一遍,却都不得要领,他身边竟然有这样的高手? 却见阮酥只是微笑不语。 万氏一看,又添了一把火。 “大小姐不说那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世间会这图的不下那三两个,到底是哪位高人教得大小姐此等本事,何不说来听听?把你培养得这样好,老爷定当拜见,总不能让阮府失了礼数。” 一句话又把众人的疑惑点了上来,万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阮酥摇摇头。 “并非女儿不想说,只是女儿曾与那人有过约定,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字,所以……” “什么叫不到万不得已,现在你都被怀疑到这个份上了,还……你这孩子,你到底在怕什么?” 万氏一口一声说得亲切,可延伸却是冰冷的。 阮酥却还是久久不语。 安溪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来主持大局。 “既然大小姐解释不清,那休怪贫道得罪了。” 说完就要招呼弟子上前拿下阮酥。他也早有打算,就算阮酥说出名头,反正现在无从对证,自己也可以先拿下,就以除妖为名先弄去玉皇阁里让她受几天罪。现在她不吭声,更是给了安溪最好的机会! 只听阮酥一声冷笑。 “你想如何得罪?是要把我捉去玉皇阁吗?京城可还有王法,你想拿谁就拿谁,安溪道长好大的威风!” 安溪被噎住,“什么王法,我是捉妖,今天不把你这个狐妖拿下,我安溪两字倒着写!”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自称什么“贫道”了。 “当着祖母、父亲、母亲和整个阮府的面,你敢碰我一下试试!说,到底是什么人,指示你和阮府作对?” 一下子把阮风亭等几人祭出来,他们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理,再听阮酥最后一句,梁太君醍醐灌顶,关系到阮府声誉,她是第一个维护的! “风亭,送客!” 阮风亭一个上前,虽然心中有怒,却还是不敢怠慢,做了个请的姿势! 安溪气呼呼,“阮相就是这样给玉皇阁面子的?” 阮风亭恼他不知分寸,故意给阮府没脸。语气生硬道。 “若是误会,阮某会亲自去玉皇阁登门赔罪。” 言下之意便是查出有人挑唆,故意找阮府麻烦,他也不会放手了。 安溪这才惊觉自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眼风往万氏那扫了一扫,不料却见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当即白了脸色。 “说啊,道长怎么不继续了?” 声音如泉水般叮咚入耳,氤氲动听。只见玄洛身穿满绣紫袍,腰缠五宝玉带,头戴镶着一对蝙蝠的金冠信步走来。 他生得本就妖艳绝美,这身花里胡哨的衣裳换做别人穿便和那戏子无二,偏生换在他身上,竟是无一处不熨帖,真真是丰神俊逸,华美有度,却不粗骚,说是天上的神君下凡也不为过。 然而想到他的内侍身份,阮酥不由一叹。 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 “大小姐是在叹什么?” 阮酥不料自己的神情竟一丝不漏地落在玄洛眼里,抬眼间不期然便撞见了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光耀夺目,这——曾是她前世最后的丈夫,这种感觉有些微妙,说不上什么感觉,记忆深处印墨寒那句“他不过看中了你这身皮肤,想做一副上佳刺青“,那还找不到情绪的断口似一下有了出路,阮酥只觉得心底不断往下沉,一种称之为难过的感觉已经在周身蔓延开来…… 刀俎鱼肉!!!前世便活得窝囊至极,这辈子决不能再这样败了。 看向玄洛的目光中戒备中不由带了两份恨意,玄洛读懂了她的目光,不由奇怪,却也没有过多纠缠,转身对阮风亭道。 “听闻安溪道长在府上做法事,我便来看看热闹,阮相不介意吧?” 只字未提阮风亭请他之事,阮风亭十分感激,忙道不敢。 067辨机公子 同是为皇上效力,然而以玄洛为首的皇城司与安溪道长掌道的御丹房不和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据说安溪如日登天时不甘屈身丹房,又看不惯玄洛阉党当道,便向嘉靖帝献言把皇城司改名左城司,再建右城司与其共同为皇上效力,而道观遍布天下,正好能成为右城司的不二人选! 说到底就是存了要分一杯羹,并分庭抗衡的意思。 总之最后皇城司没有变成左城司,右城司也遥遥无期,然而玄洛和安溪的梁子却结下了,加之皇城司势力非同往日,传说只要有安阳的地方,玄洛有空变都会去找他麻烦。阮风亭平素与玄洛不过点头之交,今日病急乱投医却也不抱希望,今日见他来了,言语中已是存了结交之意,越发恭敬。 听闻阮风亭说完前后,玄洛意味深长地看了阮酥一眼。 “哦?狐妖附体,有趣,真是有趣。” 说完已是笑出声来,阮风亭摸不着头脑。 “九卿大人,这……” 阮酥也被他那一眼看得不自在,她自问自己并没有得罪玄洛,两世加起来若要硬说有什么纠葛,那便是她这身白皮了,难道…… 想道这里,阮酥浑身一个激灵,身上的鸡皮疙瘩竟起了一层。 玄洛慢慢收住笑,幽道:“阮大小姐一直不肯言明自己师从何人,所以安溪道长便要以妖媚一说要捉拿她到玉皇阁?” 话语间声音已是冷了下来。 在场人不由打了个寒颤,特别是安溪,从前得罪了玄洛还不自知,被玄洛笑容满面地请去皇城司观了一场刑讯逼供,害得他几日吃不下饭,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严刑拷打时候,坐在主审席的玄洛就是这幅神情。 “若师出无人,不是那魑魅魍魉还是什么?” “哦,说的也是……” 没想到玄洛竟赞同了自己的话,可安溪一分高兴的情绪也无,反而更加谨慎地看向玄洛。哪知玄洛却已经把目光移向阮酥,似笑非笑道。 “小师妹,师傅若知道你如此避讳他老人家,不知由多难过。” ——小师妹?!!! 在场人简直不知道作何感想,就连当事人阮酥也被雷得不行,连活两世,算起来这才是她第二次和玄洛接触好不好,什么小师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师兄? 玄洛把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见阮酥不为所动,无奈一笑,对手下绣衣使颉英道: “把那个拿上来。” 颉英早有准备,屈身送上一个盒子,阮酥目不转睛地盯着玄洛的一举一动,心中某根弦已是铮铮乱响,再看清那个盒子大小时,一种猜测已经油然而生。 知秋也看清了那边状况,和阮酥交换了一下视线,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答案。 果然,玄洛从盒子中取出的果然和那日从曹夫子处得来的一模一样: ——四足蟠龙,青墨如意。 众人正不知其意,玄洛已淡淡开口。 “玄某少时曾师从辨机公子,这是师傅给我的信物,而另一件自然便是落在其关门弟子阮酥身上。” 辨机公子?!!! 包括梁太君、阮风亭所有人都侧目,但如若是真的,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068同为师门? 这辨机公子是三十年前出的一位奇才,是本朝唯二三元及第者之一,然而辨机公子连获三元时不过二十又一,比另一个早了五年,更是一个神话;而令人叫绝的是,辨机不爱朝政,不喜庙堂争斗,于是不顾先帝的反对,坚持辞官,惹得皇帝十分不快,若非家中是开国勋贵,早就惹上杀身之祸。也因此事,家族逐年没落,到了嘉靖帝登位,家族中人都不昌盛,已无人在朝做官。 而辨机辞去官职之后,便好游山玩水,有仰慕其才华的,要拜其为师,却都不入他的眼,直到—— 阮风亭看了看眼前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微微一顿,错开了思绪。 “小女愚钝,怎会入辨机公子的眼,九卿大人别开老夫的玩笑。” 玄洛笑得肆意,直听得阮风亭没底,好不容易等笑声停歇,这才听得他不快不慢说道。 “阮相与玄某想到一处了,不过既是师傅他老人家的意思,做徒儿的当然也没有妄论的道理,再说,小师妹的表现却是不错的。” 听闻玄洛也看不起他大女儿的资质,阮风亭心中隐隐不悦,毕竟阮酥是阮氏这辈中的翘楚,她都不行,岂不是说明阮府无人,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这才松了颜色,回头吩咐阮酥。 “还不按你大师兄说的办。” 呵,这就攀上交情了? 阮酥心中冷笑,却也不得不照办,把这戏唱圆了,于是亲手捧出那蟠龙如意坠不提。 两只玉坠合二为一,蟠龙的形状便隐隐约约看出是个“辨”的模样。玄洛笑着把玉坠还给阮酥,看向安溪是眼神已是没了温度。 “道长还有什么话说?” “这……” 安溪自认倒霉,正想找个借口告辞,忽见清平携着执墨、执砚走来,对着众人福了一福,向梁太君轻道。 “原来九卿大人是阿酥的大师兄,难怪上次咱们在宫中……” 她很聪明地打住话,众人却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之前阮酥在宫中寒症突发,便是这位九卿大人出的手,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倒也合情合理。 “这还等感谢安溪道长呢,这不是消灾解难是什么?” 确实,至少解答了困扰阮府众人的一个大疑问,而且辨机的名头一拨,阮酥想不出名都难。 于是梁太君率先携府中众人给安溪道谢,绝口不提之前的狐妖附身等腌臜事,给足了玉皇阁面子,安溪也受用,对阮府的仇恨也渐渐少了一大半。 “这些日子阿絮身体一直不好,老夫人,若不请道长去给她看看?” 梁太君当下首肯,阮絮已“病”了这么多日,刚刚万氏还话里话外暗示,别是阮酥这个狐妖上身克了自己的亲妹妹,既然和阮酥没有关系,那便去阮絮那走一遭,也不打紧。 玄洛却已起身告辞。 “既然再无他事,那玄某就告辞了。” 阮风亭再三挽留,然而玄洛坚持要走,正打算亲自送他出门,却见玄洛眼神无意中往后面看了一眼,阮风亭会意,对阮酥含笑道。 “还不送送你大师兄。” 阮酥道了声是,疾步跟上。 069樱树诅咒 从阮酥小院到阮府大门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多个人,阮酥竟觉得这条路前所未有地变得漫长,时间犹如巴在竹帘上的猫爪,只狠狠抓住,任人如何拉扯都不放手。 穿过月亮门,阮酥正想推脱女眷出外不变,只送到这里,帮忙找个管事把玄洛送出去,可寻了半天却不见一个人影。想必府中的人听闻有热闹可看,都寻到前面去了,现在估摸着也转到阮絮那儿了。 玄洛看出她心不在焉,忽地一笑。 “可是觉得奇异?小师妹。” 他这话完全没头没闹,阮酥一愣,顺着他的话认认真真想了一想,怎会不奇异,她完全没有料到今日的法事竟会有这样一出,虽很快镇定下来,但是没有玄洛,这后面会如何阮酥自己也没有底,但是他为什么…… 阮酥不由抬头去看前面的背影,不想玄洛竟止住了脚步,一个回头,两双眼睛恰时便碰在了一起,平行的视线硬生生地触碰出两个焦点,然而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寻不到半分旖旎颜色,但又看不清缘故,还是阮酥先移开视线。 “呃,桃花开了。” “哦。” 玄洛不置可否,“对待救命恩人这样敷衍?” “那也要看清恩人到底是为何而救。” 几乎是不假思索,阮酥迎头接上,注意到玄洛的视线从头到脚缓缓打量着自己,阮酥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一股刺骨的寒意霎时从脚跟蔓延到头顶,冻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想知道?” 玄洛终是一笑,“那就好好地留着你这条命。” 说完带着两位绣衣使跨过月亮门走了。 “小姐,他什么意思?” 知秋脸色苍白,走到阮酥身边,但看小姐也神色不好,便立时住了口。 什么意思? 阮酥呆了一呆,难道还是和前世一样,惦记她这块皮? 罢了!阮酥不再多想,“前面怎么样了?” 知秋摇了摇头,“咱们故意放消息给郡主,万氏要害了曹姨娘肚子的孩子,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妥当。” 前世曹姨娘的孩子终是没有平安诞下。得知要做法事,阮酥便认为万氏定是借着这个由头动手,不想这女人…… “咱们去看看。” 主仆二人才走到半路。便见府中奴仆已乱成一团,一个个匆匆往回走。 “发生什么事了?” 知秋逮着一个小丫头狠声问。 “老、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要,要封闭二小姐院子……” 原来阮风亭、安溪等人走到阮絮院门口,便见阮絮养的那条狮子狗正在一丛樱花树下刨着什么,众人也不在意,正要进院,忽听一人惊叫,循声一看,却见狮子狗翻拉拉从树下扯出一块白底红字的布,阮风亭招呼下人抢来一看,竟是阮酥、清平的生辰八字,还有曹姨娘的,下面字字诅咒,可谓狠毒至极!而那字迹,显然出自阮絮。 小丫头慌慌张张说完,便慌不择路跑了。 知秋皱眉。 “就算郡主有心,这事到底……” “怎么?” “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见阮酥神色不变,这才犹疑道。“都道樱花树下埋……死人,郡主这到底有些不妥。”说完连呸了几声,只祈祷了神灵不能当真这才停住。 “这生死有命,你也别想太多。” 阮酥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真实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这又算什么呢? “走,和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070白绫红字 说罢,阮酥便带着知秋、冬桃等人一径往阮絮所住的院子里去,刚绕过假山,却见对面廊上一道人影匆匆小跑而过,阮酥于是顿住脚步,知秋顺着她的目光瞥了过去。 “是夫人房里的钱妈妈。” 阮酥眸光微闪,轻哼一声。 “这个节骨眼上,这条狗不在主子面前打转,反而火急火燎的往外钻,只怕有鬼,冬桃,你跟过去看看。” 冬桃应了一声,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阮酥面前展露身手,阮酥早知她身怀绝技,自是平静如常,倒把个知秋唬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时,阮酥早已寻了块干净的山石,弯腰吹灰。 知秋倒也识趣,急忙掏出帕子替她垫好,询问道。 “小姐,二小姐那边,我们不过去了吗?” 阮酥慢条斯理地坐下,唇边一丝莫测微笑。 “自然是要去的,只不过,方才她们母女俩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我若不花些心思准备回礼,怎么过意得去呢?” 知秋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冬桃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也笑道。 “小姐说得是,即便现世现报,我们也该顺水推舟。” 阮絮的院子,此时好似一锅沸水,阮风亭夫妻、梁太君、清平等人自不必说,连即将临盆的曹姨娘,听说阮絮下此毒咒咒她未出世的孩子,也挺着肚子一颠一颠赶到了。 这曹姨娘能在万氏眼皮子底下怀孕,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只不过平日万氏气焰嚣张,她尚不敢强出头,一心只等生下儿子再争长短,可阮絮做出这样的事,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去,攥着那红字白绢就往阮絮脸上质问。 “二小姐,我平日谨小慎微,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狠毒的心肠竟要咒死我的孩子!怎么不想想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 她回身拉住阮风亭,淌眼抹泪哭诉。 “老爷,妾本是卑微之人,给人拿捏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这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说也是阮家血脉,您可要给妾做主啊……” 阮絮这般跋扈的性格,就是真做了还不肯低头,何况此次她确实没做,连平日她从不看在眼里的曹姨娘都敢指着她质问,当下也是又气又怒,铁青着脸冷笑。 “你别含血喷人,谁稀罕咒你!我又有哪门子的弟弟?还没从肚子里爬出来呢,谁知道是小子还是贱丫头……” 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阮风亭重重的一巴掌,若不是稚儿及时搀住,差点将她扇倒在地。 “你满嘴里说得是什么话?做出这样的事,人赃俱获,你不认罪不说,还敢乱嚷!你娘怎么教出这样黑心肝的东西?” 万氏见宝贝女儿挨打,心都疼得揪在了一处,连忙上前抱住阮风亭手臂。 “老爷手下留情啊!絮儿有口无心,您一向是最疼爱她的,从小到大纵然再顽皮,也没舍得打过她,断不要为了奸人挑拨便伤了父女情意!您仔细想想,若真是絮儿做的,她咒酥儿和清平倒还想得通,何苦拉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曹姨娘!她曹姨娘碍着絮儿什么?犯得着咒她?必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要利用曹姨娘踩絮儿!” 阮风亭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到底不笨,万氏一番言语即刻点醒了他。阮絮是太子妃的候选人,将来若有幸坐了凤位,全家人都要仰仗她,曹姨娘即便生了儿子,也要靠她拉扯提拔,能对造成她什么威胁? 这么一想,阮风亭略冷静了些,再看阮絮半边脸红肿,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的可怜摸样,不由有些后悔方才不问是非就下此重手。 见阮风亭表情中出现一丝动摇,清平眉头微皱,盈盈站了出来。 “夫人说的极是,想来平日里我们姐妹几人相处虽偶有口角,但都不过是闺中玩闹,哪里至于下这样的巫蛊毒咒,想必是那起对我们几人有所忌恨下人埋的。” 她的话虽然句句是袒护阮絮,但却不由提点着众人阮絮平日的咄咄逼人,转念一想,就算真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阮风亭尚未发话,梁太君先重重一杵龙头拐杖。 “够了!东西是她院子里刨出来的,白绫红字,还想抵赖?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竟用如此下作恶毒的手段,叫我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来人!把二小姐送到祠堂关起来,听候发落!” “老夫人!” 几乎是同时,万氏与阮絮哀叫出声,梁太君那张冷肃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松动,她一辈子吃斋念佛,最是迷信,今日妖狐附体之事已是扰得她心神不宁,现在阮絮又闹出巫蛊,更让她觉得这个阮宅若不好好整顿,必定要乌烟瘴气触怒神佛,影响阮氏气数。 ”老夫人且慢!事情还没搞清楚,怎能定罪?“ 随着阮琦的声音自月洞门外传来,丫鬟们纷纷避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阮琦大步流星而来,身边跟着一名气质清逸,俊秀无双的男子,正是阮风亭新收的门生印墨寒。 阮琦前次吃了阮酥的哑巴亏,虽然怀恨在心,但到底是个男人,毕竟不会把心思花在内宅争斗上,这几日好容易静下心来向印墨寒讨教学问,准备在不久后由太子主持的文会上崭露头角,便听见妹妹出事的消息,只得丢了书匆匆赶来,事发紧急,印墨寒便也随之进了内院。 阮琦见梁太君要发落妹妹,急忙求情。 “老夫人,絮儿是冤枉的,一定是有人陷害她!还请老夫人把这事交给孙子来查,一定会水落石出,拿住真凶!“ 谁知梁太君却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 “你住嘴!不好好在书房念书,来这里掺和什么?说什么陷害,你有证据么?” 这样一问,阮琦顿时哑口无言,为难地看向母亲,却见万氏心不在焉,眼睛直往外瞟,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树根下,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清润的声音并不很大,却让所有人不由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那个年轻人身上。 悄无声息出现在院子里的阮酥,亦轻轻抬起眼,冷冷地注视着他。 不得不说,印墨寒的外表真是极具欺骗性的,与玄洛那种咄咄逼人的锋利美貌不同,印墨寒柔美的五官与温和的神情,让他整个人都浑身散发着一种如泉水般的清澈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在众人的注视中,印墨寒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拂过薄薄的泥土,随后他指尖捻了捻,放在鼻尖一嗅,皱起眉头。 “是腐肉的腥臭……” 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有婆子拿了铲子过来,刨开泥土,果然在一寸之下挖出一堆动物的内脏来。 071卸除爪牙 阮风亭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这……这又是什么咒术?” 印墨寒淡淡一笑,拍拍手起身。 “恩师,我想这并不是咒术,犬爱腥臭,所以有人故意在这树下埋了内脏,大概是希望能借那只狮子狗,刨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吧!” 院内一片寂静,还是阮琦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道。 “正是如此,老夫人!父亲!这就是絮儿遭人陷害的证据!试问若是她自己埋的蛊,何必多此一举?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吗?若不是墨寒观察入微,絮儿今日可就要受天大的冤枉了!” 阮絮和万氏也知事情出现了转机,都十分感激地看向印墨寒,在对她们抱以微笑的同时,他感到背后一凉,下意识回头时,却对上了阮酥清凌凌冷如冰霜的一对眼睛。 他愣了愣,回望向她。 不知为何,这少女总是让他挪不开眼,她整个人如开在雪地里的一株梨花,无暇又冰冷,她画得出他所欣赏的《乌月山水图》,让他感叹,同时却用一双写满仇恨的眼睛看着他,让他胆寒。 “老爷!曹姨娘房里的坠儿有事要禀报!” 就在此时,钱妈妈推着个丫鬟上前,那丫鬟正是曹姨娘房里的坠儿,她扑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老爷,这、这白绫是曹姨娘让奴婢偷偷埋下的,姨、姨娘说,她要坏了二小姐的名声,让她当不了太子妃,下一个她还要对付了大少爷,这样,这样,将来姨娘的孩儿才有立足之地。”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些零碎布头,哭道。 “这是剩下的白绫,姨娘让我烧掉,我还没来得及……” 有人接过白绫,两相比对之后,果然是同样的料子。 突然的反转让众人淬不及防,除了阮絮之外,几乎没人留意到万氏光彩重现的脸。 好个万氏!她倒反应不慢,竟随机应变布了这么一局,即可解了女儿的围,又能顺手除掉心头刺曹姨娘,真是打得一把好算盘。 被自己的心腹坠儿指证,曹姨娘简直难以置信,一时舌头打结。 “胡说!胡说八道!你、你、坠儿你疯了!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和外人合谋,这样陷害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万氏哪里给她争辩的机会,横眉怒目。 “曹姨娘,原来是你在贼喊捉贼!这坠儿一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怎么会无故诬陷你,人证物证据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姨娘百口莫辩,只得向阮风亭痛哭。 “老爷,老爷,妾是冤枉的!妾即便有这个心,又怎么舍得用自己的孩子下咒啊!” 万氏生怕啊阮风亭心软,厉声喝道。 “方才你诬陷絮儿时是怎样一副嘴脸,此时又何必惺惺作态!也是我看走了眼,把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留在老爷身边,他日若生下孩子,还不知被你教得如何不堪!辱没门风!” 阮风亭也十分纠结,他内心也不太相信曹姨娘会拿自己的孩子做戏,但无奈人赃俱获,当着这么多人,若不秉公处理,事情也不好收场。 正在为难,只听阮酥轻轻一叹。 “唉,可怜啊……” 憋了半日的阮絮听见这话,如鲠在喉,怒气冲冲地诘问。 “大姐什么意思?她是罪有应得,有什么可怜的?你同情她,难道和她是兔死狐悲,互相有勾结的吗?“ 阮酥看着她,笑了。 “我不是说曹姨娘可怜,我说的是坠儿,自古忠孝难两全,一个本来极忠诚的丫头,为了孝道,也不得不卖主求荣,岂不可怜?” 阮絮咬牙切齿。 “卖主求荣?这话我可不懂了!坠儿明明是迷途知返,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却成了卖主求荣,好像有人收买她故意诬陷曹姨娘似的,姐姐!妹妹奉劝你一句,红口白牙,可不要乱说话,否则自己也是一身腥臊,脱不了干系!” “我们小姐可没有乱说话,你要证据,证据在此!” 月洞门外,冬桃带着个年过四旬,衣衫简陋的妇人进了院子,众人正在纳罕,却见那坠儿发疯似地站起来,跑过去扑在妇人怀中,泣不成声。 “娘!娘您没事了?“ 那妇人与坠儿抱头痛哭,拉着她给冬桃跪下。 “坠儿,全要谢谢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是她收拾了那些人,救了娘出来,娘知道你遭人胁迫,要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这才赶紧过来,我们穷虽穷,但忘恩负义是万万不可的!” 坠儿双眼泪光闪动,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突然转身跪在阮风亭面前。 “老爷,奴婢方才所说的都是谎话,姨娘根本没有做过那些事,都是钱妈妈,她为了让姨娘给大小姐顶罪,才带人抓了我娘威胁我,说是若我不照她说的做,就把我娘拖到山里活埋!” 阮风亭此时极度震撼,他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钱妈妈再嚣张,始终是个奴才,有胆子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她背后有主子撑腰。 堂堂丞相家的内眷,竟然做出绑架胁持的勾当啊!这要传出去还了得。 他不能对背后的妻女下手,但起码要给她们一点教训,省得她们不知分寸! 他铁青着脸,看也不看万氏与阮絮,沉声道。 “岂有此理,今日若不严惩,这内院之中,还有没有王法,把这老贼奴拖下去打杀了!” 万氏见钱妈妈哭喊着被人拖下去,刹那颜色雪白,那是她的陪房,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杀了她如同折断她的左膀右臂,她正要开口求情,却被梁太君生生打断。 “贼奴该杀,不像话的主子就放着不管吗?絮儿,从今日起,你到寒山寺抄佛经悔过,未满一月,不得下山!” 072水榭设宴 一场法事,飞出一辨机公子关门弟子,同时又揪出一深府闺阁丑事,可谓唏嘘。 钱妈妈被打杀后,万氏本想拿银子帮她操办后事,可看阮风亭对其恨之入骨的摸样,便生生断了这心思,只叫人送钱给钱妈妈的养子,称其突得暴病而亡,钱家人得了好处,便也没有计较。 而阮絮被送去寒山寺那天,梁太君母子有意隐瞒,等万氏按着约定时间前去送女儿时,早已人去楼空,她看着依旧乱花飞舞的小院,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什么,女儿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她学好规矩,人稳重了,对她也有好处!” 万氏抹了抹眼泪,正想驳斥,可对上阮风亭厌弃的眼神,弱弱道。 “……不是看她东西有没有准备齐全吗?做母亲的还不是巴望着……” 阮风亭完全没耐心听她絮叨,周姨娘见势忙道。 “夫人放心,二小姐的行装是老夫人亲自打点的,而大小姐和清平郡主也分送了体己之物,整整拉了两大车,便是在寺里住上一年也是够的!” 闻毕,万氏的眼睛里几欲喷出火,“谁说她要住一年?!”若不是顾及阮风亭在场,怕是一耳刮子就要扬上去了! 周姨娘吓了一大跳,往后瑟缩了一步,怯怯道。 “是婢妾不会说话……” 这一切落在阮风亭眼里又是一阵烦躁。 “不会说话便不要说,没人当你是哑巴!还有你——” 一扫闪过些微得色的万氏,阮风亭背手转身。 “过几天琦儿便也要去韶衡书院读书,你身体不好,便也不用忙了,母亲和我会安排好一切。” 什么叫不用忙了? 万氏身体晃了晃,好容易被丫鬟扶稳身子,这才颤着声道。 “老爷的意思……是让妾也不去送他了,妾可是他的母亲啊……” 万氏性子跋扈,年轻时也正因明艳自信的摸样吸引了阮风亭。现下哭了一场,又因钱妈妈之事好几天没有睡好,脸色憔悴难看,倒显得有几分可怜楚楚。 阮风亭不忍,但想到梁太君几次论断万氏持家不严、苛待阮酥、虐待姨娘,本性不正,不配做当家主母云云,那冒出的同情心便生生隐没下去了。 “这段日子你好好反思,至于以后……到时候再说!” 说完一甩袖子转身便走。周姨娘福了一福,忙跟将上去,万氏气得牙齿打颤,正思索着要不要偷偷去见见儿子,梁太君给其安排的两个婆子已经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身子。 “夫人,这外头风怪大的,老奴送您回去吧。” 万氏当然不买账,“我去哪里还用得着你们说?” 这反应完全不出乎婆子们的意料,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道: “即是如此,那夫人便去禀明老夫人奴才们伺候不力,请老夫人重新给夫人配几个伶俐的!” 万氏不料两个奴才竟这样大胆,但也不敢打上门去触梁太君的逆鳞,当下一哼便也只得认了。回到屋子一想到自己的境遇不由黯然,梁太君打得一手好算盘,现在逼得她骨肉分离,膀臂被卸,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 隔日,阮风亭亲自递上帖子,请玄洛到府中作客,说是谢其为阮酥正声,实际上显是存了交好的意思,玄洛也很赏脸,当下便应了。 因主母万氏几乎被梁太君禁足,这安排宴席的事便无人接手,梁太君母子商议过后,便决定把这差事分给阮酥和清平,让阮风亭的几个姨娘在旁帮衬着。一来借这机会给两个女孩子历练历练,二来阮酥今时不同往日,若说一开始梁太君不过将其当做阮府的另一助力,可现在却真正有了栽培之心。 一一交代完,梁太君还是郑重叮嘱。 “这虽然只是一场家宴,不过请的是九卿大人,你们可要仔细了,别丢了阮府的脸。” 阮酥和清平忙称是。 梁太君沉吟片刻,终是先把清平打发走,伸出手将阮酥拉到身边,和蔼道。 “酥儿,你告诉祖母,你是如何认识你师傅的?” 这个问题以阮风亭为首找她问了好多次,就连清平也旁敲侧击,并明里暗里表示万氏等是不信的,然而阮酥却都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挪塞而过,令他们恨得牙痒,却又偏生不得不信,毕竟,世间也只有辨机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否则,真的只能用狐妖附身才能说得通了。 听梁太君旧事重提,阮酥假意挣扎,半晌才呐呐道: “祖母您一定要知道吗?” 看阮酥面有纠结,梁太君内心咯噔,已经大致猜到了什么,冯妈妈早在她的示意之下屏退了众人,合上门自己亲自在门外守着。 “酥儿,有什么你就大胆说吧,一切有祖母做主。” 阮酥怔然抬头,终是在梁太君的鼓励下犹疑开口。 “不知祖母可知道,十多年前的七夕庙会,孙女差点被拐子拐走?” 那一年阮酥不过五六岁,破天荒被不待见的继母从小院中接出,只说和兄妹们一起去逛庙会,不想却是万氏设的局,甫一出府她便被人绑走,若不是亲生母亲季氏的陪嫁嬷嬷李妈妈拼死救下,现在也不知流落在何处。 “我的好小姐,以后再没有老奴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啊?” 想起李妈妈临死时候牵着自己的手无声哭泣,阮酥只觉得胸口犹如被刀生生刮过。 “以后少出去,守在房子里吧,就算躲……不过,老奴和夫人也会在下面等你,不要害怕……” 小小的阮酥茫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李妈妈的手颓然垂下,等到她被下人用草席卷起抬走,这才恍然痛哭。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护着她了! 前所未有第一次感受到孤独,也就是那一年,阮酥收起了天真无邪,懵懂间知道了人间险恶。 阮酥收起思绪,勉强一笑。 “当时李妈妈护着我,却也被歹人伤及胸腹,虚弱至极,我一个人在郊外林子里想哭却又害怕,这才遇到了师傅。” 后面的事情梁太君也知道,阮酥主仆被送回府后,李妈妈第二天便没了,或许知道再无机会,弥留之际坚决求见阮风亭,把万氏苛待阮酥的林总全盘托出,并指认万氏故意设局欲除去大小姐。 阮风亭震惊之级却也不相信,不过至少这事后万氏行为有所收敛,再加上阮酥万分小心,这才虚虚保住一条性命。 梁太君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当时救你回府的便是辨机公子?” 阮酥垂眸,当然另有其人,只是现在暂且用他圆谎吧。 “孙女那时也并不知他的身份,也是后面师傅他老人家看我可怜,教我很多东西,我才逐渐明了。只是师傅他为人低调,并叫徒儿发下重誓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字,所以……” 梁太君点头,目露慈爱。 “好孩子,难为你了。只是这些年你们师徒是如何联络的?”见朊酥目光警觉,梁太君补充。 “你父亲的意思是既然有教导之恩,当然也要礼遇之,不能让人家说阮府没有规矩。” 阮酥当然知道阮风亭等打的是什么主意。今上惜才,若能请动辨机出山,那在皇上面前可谓大功一件。传闻玄府谋逆全家抄斩,嘉靖帝也是看中玄洛是辨机的弟子,这才留他一命,净身入宫成为禀笔内侍。 不过嘉靖帝留玄洛多年都未能知晓辨机的下落,阮风亭何来的自信自己能办到呢? 于是阮酥顿了一顿。 “师傅自有师傅的方式,只是孙女也有三年未见师傅他老人家,现在却也……或许师兄会知道些什么?” 看着阮酥无辜而坦荡的脸,梁太君终不好再问什么。 玄洛看似年轻,却是城府最深,否则也不会在无数次跌入低谷后重新爬到人生巅峰,这样的人物阮家是得罪不起的……而眼前的孙女,竟和其出自同门。 梁太君内心计较了一番,这才和颜悦色放走阮酥。 “好了,祖母知道了。放心,祖母会为你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意思是会帮她解决万氏吗? 阮酥心中冷笑,也就是听着好听,只要阮絮、阮琦一日未倒,他们的生母万氏梁太君都不会下手。 就算心中不信,阮酥还是真诚道谢。 “那就谢谢祖母了。” 阮府宴请那日,玄洛果然按时赴宴。 宴席设在阮府花园芙蓉水榭,因只是寻常家宴,男女桌之间只用半幅竹帘微微隔开,坐在这边,几乎能听到他桌的全部动静。 万氏这几天被阮风亭关得憋闷,这天好不容易得以放风,怎会轻易错过机会。得知此次宴席是阮酥并清平二人负责,万氏黯然一瞬不由来了几分精神,好吧,既然这样看得起这两个臭丫头,那就让她好好挑挑刺。 可不知是两个姑娘太过能干,还是梁太君等暗自帮忙,她用十二分挑剔的眼光,从厅堂布置、菜品选择、丫鬟走位、再到上菜秩序等一一苛刻审视了一遍,硬是找不出错处,不由更是气闷。 梁太君见她这样子,哪不明白她的心思。 “看这脸色憔悴的,媳妇你平日管家太过操心,现在这些小辈也能独当一面,以后就让她们替你分担些吧。” 要分她的管事权?那还得了!!! 万氏当下便不干了。 “这不是甄选之日便要近了吗?若这节骨眼还让几位小姐分心,那真是媳妇的不是了。” “就因为甄选,所以才要让她们多历练历练。府里几个姑娘均是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实战经验,宫中不比别家,虽不需操持家庭生计,但能拥管家治事的能力,却总是好的,再说,做长辈的也要为她们多考量考量。” 毕竟甄选一事不好把握,若不能入得皇家,嫁到别家自然更要有掌家的能力,否则和那些暖床的婢妾有什么区别? 万氏还欲反对,梁太君已经斩钉截铁决定。 “等絮儿从寺里回来,也不能让她闲着,一起随姐妹们替你分担点。” 都说到她女儿了,她还能怎么着?万氏咬咬牙,只得认了。 另一桌,因府中男眷甚少,除了主客玄洛、阮风亭父子外,还有印墨寒。被老师如此善待,印墨寒很是珍惜,举手投足更是万分小心,拿捏尺度,表现得当,阮风亭不由多看了几眼。 同是官场中人,几句寒暄后彼此便也熟络,阮风亭亲自给玄洛敬酒。 “当日若非九卿大人,阮府可要声名扫地了,下官敬大人一杯。” 玄洛也不拒绝,心情甚好地和阮风亭喝过一杯,这才含笑道。 “阮相谦虚了,也因令爱正是玄某师妹,若严格按辈分来算,玄某还要称相爷一声伯父,不知阮相可认我这个侄儿。” 见他丝毫不拿架子,还以侄辈自称,阮风亭简直喜不自胜,忙道不敢,然而推不过玄洛的坚持,席间便多了一对伯侄。 “说起来,今天还没有见到小师妹。” 玄洛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道。都被贵人提起,阮风亭如何会扫他的性,于是呵令阮酥给大师兄敬酒。 梁太君干脆吩咐丫鬟把半挂的竹帘拉起,霎时彼此席间一目了然。 阮酥捧着斟满酒的杯子,硬着头皮走到隔桌,垂眸轻道。 “给大师兄敬酒。” “哦?” 玄洛却也不忙着喝,“师傅似乎曾给过你一支玉笔,可否拿给我瞧瞧。” 大咧咧就信口胡诌,阮酥简直不知他怎么想,然而人家既然打出师傅的旗号,又把那东西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就算没有也只能有了。 阮酥短暂一愣后便佯作懊恼般羞愧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师妹年幼,故……” “你是说你把它丢了?” 玄洛眸光一紧,瞬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也不喝酒了,就这样看着阮酥,仿佛她今天不给个交代便不会善罢甘休! 阮酥急得脸都红了,低声辩解。 “那时候……我……” 越要解释却越又言语不通,说到后面几乎都要急哭了。 梁太君朝冯妈妈打了个眼色,冯妈妈很快退下。回府当日因丫鬟素樱之事她曾让冯妈妈去搜过阮酥的房子,当然明白若是那玉笔真有,也被万氏或别的谁昧了,虽隐隐觉得事情有异,但梁太君根本来不及多想。 于是她起身站起,“早闻九卿大人风姿,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女也才顺着梁太君的话些些朝玄洛望去。万氏见玄洛果然如传说中生得一表人才,想到他位高权重,简直只恨不得阮絮和阮酥换个身份,她阮酥凭什么就有这样的好运?突来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家师傅,又来个这样了得的师兄。 而清平却只是一瞥便收回视线。宴席差事被一分为二,梁太君自然也存了让她们一较高下的意思,如今二人平分秋色,那自然就要考虑其他因素。阮酥除了阮府嫡女身份,又多了个九卿的师兄,表面上看似阮酥更胜一着,不过清平却一下子放下心来。 嘉靖帝虽和太子是父子,然而最重要的却是君臣。若太子祁念尚了阮酥,看似是拉拢了太后与今上,可实际上,却是给自己添加了两大助力:阮府与皇城司,没有哪个君王喜欢别人觊觎自己的位置,更不喜欢这迫在眉睫的威胁。 “梁太君谬赏,若太君不介意,玄某斗胆随师妹叫您一声老夫人。” 一句话拉得两人关系又近了几分,梁太君笑得慈祥。 “那玉笔老身怕酥儿保管不当,便亲自命人收着了,现在就取来给九卿大人过目?” 玄洛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神情,又和梁太君言语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般喝了阮酥敬的酒。 梁太君趁势以长辈身份把家中人一一介绍给玄洛,彼此见礼后,玄洛也大方,命绣衣使颉英,皓芳捧上数个盒子,亲自送给各人。 “初次登门,一点心意。” 众人完全没有料到玄洛竟是这样的好性子,而看他出手不凡,送的东西虽则小巧,却都贵重精致,一时宾主尽欢。直到玄洛捧着最后一个盒子,幽道。 “这是给二妹妹……” 阮风亭生怕他提起阮絮,忙道。 “贤侄,你二妹妹因病去寒山寺休养,待她回来再让她来拜见你。” 见玄洛没继续追问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日阮絮捅的这个大篓子好巧不巧被安溪撞见,为防他四处宣扬,阮府也没少花银子,所幸那贪财的胖道士似乎也守信,如今阮酥是辨机关门弟子的事已传遍京城,而关于阮絮的倒是一点都无。 073落樱雪莲 注意到玄洛给阮琦送的是一方墨玉制成的砚台,上面刻着马腾云的图案,寓意大好,阮风亭眉头更为舒展,转身正要招呼玄洛再喝上两杯,却见九卿大人已似笑非笑对着一个方向,正是儿子身边的印墨寒。 阮风亭心下一沉,再看印墨寒一个外人手里也有玄洛的礼,却是一块镌绘着松枝的徽墨。一墨一砚,玄洛到底什么意思?然而联想到他执掌的皇城司,阮风亭身上不由冒了一层薄汗,思量前后,还好方才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言论,这才笑着招呼儿子和门生给玄洛敬酒,而后一笔带过阮琦,重点介绍印墨寒,直夸得他天下无双,是后生中的翘楚云云,玄洛也不打断,只静静听阮风亭说完,直到他话音落下,这才似无心道。 “听说印公子来自柳州?” 印墨寒上前揖了一礼,声音轻柔平缓,完全不似阮琦的紧张谄媚。 “回大人话,草民祖籍柳州府,正是年前随大公子入京,承蒙恩师厚爱。拜在阮相门下。” 一句话便把来龙去脉交代得明明白白,且话里话外对阮府多加恭崇,看起来倒是个感恩的人。 玄洛眸光不变,也没让印墨寒起身。众人望去,两人均生的一等一的好样貌,和衣着锦绣华服的玄洛相比,一身青布袍衫的印墨寒非但没有被比下去,反而显得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一贵一雅,不相伯仲间完全难分上下,倒是养眼得很。 “广西府秋闱榜首,如此人才,自然要好好栽培。” 见印墨寒脸色微变,玄洛这才让他坐下,“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玄某对印公子一见如故,不若向皇上举荐公子,也好一起为皇上效力!” 此言一出,如石激层浪。 印墨寒出生苦寒,然而一心向上,勤学奋进求取功名。玄洛此言表面上是在抬举他,然而谁都知道,玄洛执掌皇城司,如若真能在皇帝面前为印墨寒求得一席之地,十九八九便是他那处。 怎哪里是照拂,完全是断了他的前程! 试问,让一个好学之人放弃所学是何等纠结,更何况,皇城司中以玄洛为首,都是清一色的阉人,难不成也要让印墨寒净身? 印墨寒只听心底一声弦断,到底是意难平!但权势在前,又不能得罪,再看阮风亭、阮琦等人都是冷眼旁观的摸样,显然不会出手,挣扎一番后便咬牙行礼。 “草民谢大人栽培!” 声音恳切之至,然而那尾端的颤抖却还是出卖了他的不甘,众人如何听不出,见玄洛脸上不见喜怒,但没有生气的迹象,阮风亭斟酌片刻,道。 “贤侄,这小子过几日便要去韶衡书院念书,恐怕……” 听老爹表态,阮琦也不想自己的“秘密武器”便这样没了,于是也帮衬着说了几句。 “既是如此,那边罢了。” 玄洛也没想拿印墨寒如何,阮家父子递上梯子便也顺着下了台阶,如此三言两语带过,宴席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 芙蓉水榭地如其名,建在阮府后花园芙蓉塘上,现在不过春初,池面凋零,放眼望去只余波光粼粼一片,然因池侧两畔种了樱树,眼下正是樱花盛开之季,远远望去仿若一片红霞,有风拂过更是落英缤纷,潺潺水面上便也飘散零星落红,霎是美丽。 饭毕,一行人移步前厅,阮风亭有意与玄洛再近一步,然而见玄洛心不在焉,却又未有先走一步意思,只一思索,便也明了他的意思。 “酥儿,为父一枚玉佩落在了水榭席间,你去把它取来。” 阮酥虽觉得奇怪,然而也乖顺应下,见她走远,阮风亭这才对玄洛抱歉道。 “老夫突然想起有要事处理,请贤侄稍等片刻,让刘长随带您四处逛逛。” 玄洛不置可否,目送阮风亭走远这才转过身子,长随老刘头忙弯腰行礼。 “前面那片樱园是老太爷种的,现在越发茂密了,大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玄洛只微微一笑,“不劳烦长随,玄某自己走走就好。” 刘长随暗道果然如此,却也不点破,施了一礼躬身退下,等他在约定地见到阮风亭时,连忙道请前后。 阮风亭早在四下安排了人手,自己亲自坐阵,连续打发了几拨探听的人马,这才坐下和老刘头交换一二。 “九卿大人是酥儿的师兄,必有许多话,当着我等不便直言,故而如此安排才能顺了他的意。” 老刘头自是对主子的主意百般称赞,但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老爷说得极是,只是……大小姐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让二人孤男寡女这般在林中独处,会不会……” 阮风亭一摆袖子,鼻中微嗤。 “孤男寡女?哼,那玄洛就算貌胜潘安,到底不算个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只让人守住园子,别放一个人过去,不传扬开来就是了。” 话说阮酥找了半天并未见玉佩,犹疑间正要折回,路过樱园时,却见玄洛负着手,一路沿着池畔信步而来,不由一惊,想要绕道而行,哪知玄洛一双桃花眼已经锁住了她,当下再避,倒显得鬼鬼祟祟。 打定主意,阮酥挺直腰板,端端正正朝玄洛走了过去,而玄洛也站住了脚步,面带微笑等候着她。 对上那狐仙般妖冶的笑意,不知为何,阮酥心里有些着慌,她在袖中狠狠捏了自己一下,镇定了片刻,方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 “见过九卿大人,九卿大人可是前来赏樱?” 玄洛双眼微弯,答非所问地道。 “你我师兄妹二人,这样称呼是不是有些生分了?没外人的时候,唤我师兄便好。” 阮酥头皮一紧,反正心中也有一肚子疑惑,既然他出言挑逗,那便不如索性问个明白。 她轻轻一笑。 “阮酥一介俗人,哪有资格与大人称兄道妹,大人是极精明的人,自然也不会做那无用之事,两次出手相救,自然是有用得着阮酥的地方,还请大人直言示下。” 玄洛哦了一声,侧首望向身边的一片嫣红,叹息道。 “樱花虽美,却不是我心头所好,而我的喜好,想来你是明白的……” 阮酥只觉右眼乱跳,但她依旧保持着微笑。 “阮酥愚笨,并不是很明白……” 玄洛于是抬脚向她走来,阮酥下意识后退,却觉脚下一空,幸而修长有力的手臂及时搀住了她的腰,否则差点一脚踏入池中。 意识到两人的肢体接触,阮酥身体一僵,急忙回身躲避,玄洛没有勉强,只是顺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语气低沉暧昧。 “若要报答,你背后这块上好的皮子可否借我一观?” 阮酥猛地一惊,煞时涨红了脸,随即又转为雪白,只当没有听见玄洛的话,转身便走。 “让九卿大人独自赏樱,是阮府有失待客之道,还请大人稍候片刻,我这便着人前来为您引路。“ “不过是玩笑罢了,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会当真么?” 玄洛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慵懒含笑,却让阮酥十分恼火。 前世她看尽人生百态,受尽万般苦楚,从炼狱爬出来再生为人,已对人性深有体会,自问什么样的魑魅魍魉都能应付自如,唯一失控的,便是这个玄洛,她知道他别有用心,却总是无法猜透他的意图,这让她非常不安。 阮酥定了定神,转身望着他。 “阮酥为人无趣古板,听不懂大人的玩笑,请大人恕罪。” 玄洛笑了一声,似乎也没有继续逗趣的兴致,他抬手攀上花枝,沉静下来的脸庞,妖魅之外,更多了一分冷冽,阮酥似乎能从他身上嗅到皇城司刑房里的血腥,背脊不由发寒。 “我这个人,看人一向很准,助你,只因兽笼之中,你像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他将指尖一朵樱花别于阮酥发间,与她擦肩而过。 转眼三月见底,春闱的日子也近了,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报名参加会试的学子早挤满了京城的客栈。 会试由礼部主持,虽然阮风亭不直接插手考试,但礼部看在这层关系上,他的门生但凡有些才学,阅卷时多少都会得些照顾,所以每年阮风亭门下的学生,大大小小都有几人入朝为官。 而今年最为人所看好的无疑便是印墨寒,作为乡试榜首解元,柳州盛名远播的才子,即便不沾这个光,他榜上提名也是毫无悬念的,只不过拜在阮风亭门下,将来为官后多少有些靠山,很多事便更好办。 然而尽管印墨寒几次暗示,阮风亭却没有露出让他参加会试的意思,众人皆纳罕不已,按理说阮风亭最爱拉拢人才,印墨寒入朝之后,必然是他阮风亭的臂膀,他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几天之后,阮琦出现在会试名单上时,众人才终于明白了阮风亭的用意。 阮风亭虽然欣赏印墨寒,但到底比不过自己的亲生儿子,阮琦虽然学问也算优秀,但有印墨寒在,阮琦就算提前知道试题,只怕也不是印墨寒的对手,阮丞相要让儿子夺魁,只能叫印墨寒让路了。 提及此事,阮风亭总是语重心长的安慰印墨寒。 “默寒,你年纪尚轻,在京城又是初来乍到,不必操之过急,为师多带你历练一年,于人脉世故上也有些积累,将来入朝为官便更加顺逐。” 印墨寒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得十分认同。 “恩师的谋划,自然都是为默寒着想,一切但凭恩师安排。“ 从阮风亭的书房出来,印墨寒柔软的眼眸突然一瞬犀利,自己客居阮府期间,一向忍辱负重,甘于为阮琦捉刀,替他在京城挣下许多才名,没想到阮家父子如此贪得无厌,竟然连会试都不打算让他参加,是想要他一辈子缩在背后做阮琦的枪手么? “印公子,你的眼中,显现出杀意来了呢。” 轻轻的女声,让印墨寒瞬间回过神来,看向回廊的眼睛立即变得温和,他换上得体温雅的微笑,略欠了欠身。 “原来是大小姐,失礼。” 阮琦憎恨阮酥,却不便与她正面冲突,只好在些鸡毛蒜皮的事上寻不痛快,日前又说小姐们读书的厢房敞亮安静些,要和阮风亭要来做书房,会试将近,阮家上下无不为他马首是瞻,自然应允,便把阮酥和清平的学堂迁至外院,因此上学下学,偶尔会与印墨寒照面。 阮酥走近,似笑非笑地盯着印墨寒,明明是三月暖春,印墨寒却生生觉出一丝凉意。 “前日大哥在太子的文会上夺魁的那首关山月,真是艳惊四座啊!公子的文采,我也折服至极。” 说罢,阮酥静静地打量着他,印墨寒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但他的内心却不由一震,代笔的事,除了阮风亭父子和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阮酥是怎么…… 像是看穿他的内心,阮酥的声音细细的从他耳边滑过。 “我大哥那般心性的人,如何写得出这样精彩的句子,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这样的好诗,也舍得让给别人,公子真是大度啊。” 最后那句话,娇柔中带一点讽刺,印墨寒怎会听不出来,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纵然心思玲珑剔透如他,却也不明白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少女,为何她总是对自己抱有天然的敌意。 “小姐见笑了,不过是一时触景生情的随性之作而已,谈不上什么舍得不舍得。” “触景生情吗?” 阮酥的语调竟是有些悲哀,她想起前世印墨寒念这首诗时说的话“酥儿,我儿时曾随家人到过祁连山,祁连山壮美无比,入夜有雪莲花静静绽放在山间,那花瓣,便和你的皮肤一样洁白无暇,真想带你去看看。” 阮酥的心尖锐地疼痛起来,她从回忆中拉回思绪,眼中已经罩上一层冰霜。 印墨寒,这辈子,你要活得久一些,爬得高一些才好啊!因为待我羽翼丰满之时,会亲手将你扳倒,也让你尝尝,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滋味。 她露出一个笑容,欠了欠身。 “阮酥还要去母亲那里伺候,公子请自便。” 印默寒还礼,侧身让出一条道,少女的幽香从他衣襟擦过,他注视着那妙曼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阮酥至万氏住处,丫鬟打起帘子,向里头禀报。 “夫人,大小姐到了。” 阮酥走进里屋,见万氏依旧躺在床上,腰间靠着软枕,额上系着抹额,闭目哼哼唧唧,心中冷冷一笑。 近来阮琦得印墨寒相助,风光大盛。万氏在阮风亭面前多少也抬得起头了,因此母子俩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寒山寺的阮酥,阮风亭早已心软,想接女儿回府,但想到即将临盆的曹姨娘,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万氏干脆装起病来,日日在阮风亭耳边暗示没有女儿在身边,自己如何凄凉云云,阮酥看出她的把戏,一脸诚挚地道。 “母亲何出此言,不是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万氏死死捏着床单,皮笑肉不笑地道。 “若是絮儿在,必然要日日在我面前尽孝的,大小姐自己都三灾八难的,我哪敢叫你服侍?” 阮酥叹道。 “母亲太见外了,百善孝为先,酥儿固然体弱,为了母亲,也要略尽绵薄之力的。” 万氏还想挣扎,不料阮风亭一锤定音。 “如此更好,酥儿不常在你身边,显得你们母女之间太过生分了,称此机会让她尽尽孝道也好。” 想到阮絮的归期又渺茫了,万氏气得咬牙,阮琦私下安慰她。 “母亲莫气,把这臭丫头放在身边,正是拿捏她的好机会,您只管让她过来,保管叫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074雪珠药丸 阮酥才走进屋内,万氏的另外一个陪房谢妈妈便将一碗药递给她。 “大小姐来得正巧,夫人刚才还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袄,不是大小姐喂的药她不喝呢!” 同样是陪房,从前钱妈妈在时,这谢妈妈在万氏身边总是讨不了好,如今钱妈妈死了,她这才有了献媚表忠的机会,当下给万氏出谋划策,要治阮酥。 阮酥怎会看不出来,她既然来了,自然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从容地接过那碗药,低头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就要去尝,这个举动让谢妈妈大惊失色,连忙抢下勺子。 “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阮酥一脸无辜。 “谢妈妈怎的如此紧张?我不过是替母亲试一试药的温度,以免烫嘴,还有,若是有人下毒,我先喝了,母亲便无事了。” 她们的套路阮酥早就了然于心,她先发制人,到时候万氏烫了嘴中了毒什么的,也赖不到她头上。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真是难以挑刺的孝顺,却让万氏和谢妈妈憋了一肚子火。 万氏本就没病,这所谓的药本就是设计阮酥的局,不过是碗红糖水,她们哪里敢让阮酥去尝。 万氏只得咬牙切齿地道。 “你的孝心我领了,只是药怎能乱喝,又哪有人下毒,不必太多虑了,端来我喝吧!” 阮酥一笑,顺从地将药端过去,万氏生怕她又来这么一出,连忙抢过来一口饮尽,可那红糖水太烫,她捂着嘴差点没喷出来。 “咦?母亲,是不是太烫了?我说要试一试,母亲却又不让!” 万氏气得几乎吐血,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只是呛着了,不妨事。我腿酸痛得厉害,你来给我捏捏腿吧?” 阮酥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在脚踏上坐下,找准万氏酸筋,狠狠地捏了下去。 “哎哟!祖宗!疼死我了!” 万氏酸得大叫,一挺身子坐了起来,谢妈妈抓住机会,上前叫喊道。 “大小姐!你这是故意的吧?让你捏腿,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怀的什么心!” 阮酥挑眉,不紧不慢地道。 “谢妈妈误会了,我方才替母亲按的穴位,若是会疼痛呢,便是脾胃依旧虚弱的表现,我看母亲喝了大夫这么多天的药,也不见好,只怕是个庸医,不如我修书一封给师兄,求他请太医来替母亲诊治!” 提到那个玉面修罗,万氏和谢妈妈俱是一震。若是玄洛派来太医,这装病一事自然便暴露无遗,旁的太医还好,且会顺着内宅争斗敷衍过去,但是玄洛是贱丫头的师兄,到时候被他们抓住把柄…… 万氏犹在思索,却听耳畔阮酥幽道。 “不过这些日子师兄皇城司中似乎内案较多,听说他已经呆在内牢数日,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 声音中不是没有遗憾,然而万氏只觉得背脊升起一片寒凉,联想传闻中玄洛的酷刑手段,好半天才稳住气息,强咽下一口口水。 “九卿大人公务繁忙,我这点小病怎好意思劳烦他,只需将养两日便好了。” 说完以帕掩口,一副困倦难耐强打精神的摸样。 阮酥目的达到,见她间接逐客,便也告辞离去。眼见那道背影越走越远,万氏一把扯下头上的抹额,狠狠地扔在地上,谢妈妈慌忙关上门。 “夫人息怒。” “怎么息怒,你看这小贱人已经骑到我头上了!”想到还在寒山寺苦熬的女儿,万氏不禁心头一酸,瞬时便掉下泪来。 “我的絮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都是被那小贱人害了!” 谢妈妈转了转眼睛,麻利地递上一方帕子,压低声音上前献策。 “要不让老太爷派人去寺里看看小姐,顺便把小姐接去那边,老爷最爱面子,定不会置之不理!” 要娘家人出马并把外孙女接回外祖家,到时候阮风亭自然不得不从!这点万氏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狐妖附体那事梁太君母子已经隐隐得知是她让母家做的鬼,现在禁足在家形同监禁,而儿子阮琦虽然比她方便得多,却也被盯得死死的,这消息如何传出去倒是个问题…… 万氏苦恼,回头对上谢妈妈胸有成竹的笑,恼火冷道。 “你这老货,既然有主意还藏着掖着,怎么,还要夫人我三拜九叩求你不成?!” 谢妈妈哪敢再拿乔。 “是老奴的不是,只是……”她伏在万氏耳边,一一道来,直听得万氏连连点头。 “那莲生以前得过谢妈妈的恩惠,奴婢看她把一封信交由了莲生,显是要送到外边。” 冬桃一板一眼说完便垂手不语。乖顺地退到后面。 阮酥拿起盖碗茶杯,小心地掀起瓷盖吹了吹上面漂着的茶叶。莲生在府中采买处任职,出外最为方便;不过就算进出便宜,也必须要有主子的腰牌,到也不是想走就走!再者如今负责采买一事便是她与清平,阮酥思索片刻,笑着吩咐。 “你们随我来。” 几人来到内府账房,饶是门帘遮得严丝合缝,雕花木门还是关了一半。张管事站在门外,恭敬地向清平汇报最近阮府所购用来裁剪春裳的布匹,从主子到奴才共计花了多少银两。清平正凝神入账,吩咐执砚下去验货,却听阮酥来了,不由皱了下眉头,却很快笑着从座上站起。 “阿酥,听你去伺奉夫人,我便先来看这批货了,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阮家从来是万氏掌家,这账房便是最好捞油水的地方,联想万氏做派,定然逃不过荤腥;虽然现在万氏被分权,不过阖府上下皆是她的人,要想让人捉住尾巴倒也不容易。清平本想趁着阮酥不注意尽快便找到万氏账本的疏漏,届时也好随机应变为己所用,不想现在阮酥却来了。 阮酥也不以为意。 “张管事已经禀了数次,都是因我有事耽搁了,若郡主再等我一起倒误了大事。以后再如此郡主自行决定便好,我也正好躲懒。” 她语气轻巧,但清平生怕她心口不一,借着闲聊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这才半信了阮酥果然志不在此,是有心要卖自己一个人情了,于是干脆也不藏私,笑着把方才查账时看到的疑点一一指正给阮酥看。 “郡主果然细致,而且——” 阮酥随意翻了几页,指着其中针线一笔道。 “那我也现学现卖,方才听郡主说这单色粗布五钱银子能买十匹,然而下面的单棉针线却是一钱银子三百团,这样一算,岂非这棉线的价格还比布贵了?” 棉线和布匹显然没有可比性,然后听阮酥这样一说,清平当下一计较顿时也觉得不对来!随即询问执墨,“你可知道这棉线都是多少钱一团?” 执墨是清平身边的大丫头,过得比寻常人家正经出的小姐还滋润,哪里知道什么市井民生,然而也明白清平的意思,稍一思索便斩钉截铁道。 “又不是那精绣的丝线,若棉线都卖得这个价格,那普通百姓岂不是都穿不起衣来了?” 张管事何等聪明,自然也知道清平如此细致便是要拿捏点万氏的错处,好给自己掌事做出成绩。当下便也义愤填膺道: “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竟然在眼皮弟子下昧银子,铁生,还不把人拿来,咱们禀明老爷便去送官!” 这样正义凛然,倒是把自己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一钱银子又能污下多少?若真因为这点钱去送官,别说阮府的脸面都丢没了,清平自己也得贪上个小题大做的白痴名头! “都给我住手!” 闻言,张管事皮笑肉不笑,他也不过虚张声势,他就知道这些小姐们万万丢不起这个脸。却还是一本正经道。 “老爷让老奴干事,自然要帮阮府把好关口!郡主仁慈,然而若查罪不治,却也难以服众。” 清平正有此意,发现了疏漏,不闹将一场当然可惜,既然张管事已经铺垫好,那这场杀鸡儆猴的戏便演定了,正好也给自己治家树立威名! 于是狠声道。 “老夫人与老爷让大小和与我二人共同为夫人分忧,现在有人趁夫人养病便目无主子,行那中饱私囊之事,现在大小姐也在,还不把人给我提上来!” 不多一会,帘外便拖来一个战战兢兢的丫头,跪在地上直说“郡主饶命”,正是莲生。 清平瞥了阮酥一眼,却见她只是平静喝茶,一副漫不经心的摸样,显然不打算开口。她心中了然,难不成阮酥真的打算把这块全权交给自己?思及如此,更是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也让阮酥看看自己的真本事!短暂停留,便有了主意,从采买步骤到各项单价再到铺子位置等等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 她态度和顺,那莲生也放下一半心,哪不知这郡主却是个颇有心眼的,绕了一大圈又乱了顺序一通再问,如此两三次,莲生哪里记得自己先前的回答,几番错误后便自乱阵脚最后伏在地上只磕头告罪长哭求饶。 “还不把这贱奴拿下!” 张管事看清平这架势显然又有些心虚,收起先前的轻视,决定先发自人!话音刚落,已被清平制住。 “阿酥我们一起去禀明老夫人,请她老人家做主吧?” 清平不愿独自邀功,也不愿意做那出头的恶人,谨慎小心却也是她的性格,阮酥笑着答应。 “也好。” 梁太君让两人替万氏分忧,说到底也是要彻底收了她治家的权利。如今她们开了一个小口,至于后面如何做文章便要看着幕后高人了。 毕竟一针一线虽是小物,不过为了让账面漂亮齐整不被人轻易发现端倪,自然便会把银钱按比例均分匀平,而一钱银子在这些大家小姐眼中完全不值一提,自然不会在意,怕是张管事也想不到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们钻起牛角尖来也这样难对付,当下想再说什么,帘子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他脑门流汗,却又苦于无法联络上万氏,恨得跺脚认命! 果不出所料,梁太君听两人说完便命冯妈妈去查抄了莲生的屋子,虽没有找到多少银子,却也弄得人心惶惶,很好地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阖府上下皆是肃穆。 更出乎意料的是,竟找出万氏一封送与外府的信。上面万氏把自己说的可怜无依,话里行间尽是阮风亭母子不把虎贲将军放在眼里,欺她母子三人云云,更是诋毁阮酥,让娘家出谋划策定不要让这小贱人好受等等!!! 梁太君粗略扫过一遍当继便气得发抖!她找来阮风亭,一下把信摔到了他面前。 “你找的好媳妇!都说妻贤夫祸少,这种女人是不是要搅得家寨不宁她才舒坦?当时让你别把她扶正你不听,现在,你看怎么办?” 阮风亭一看也是火冒三丈!他从不管内宅之事,不想竟然如此混乱!当家主母私吞公中银子,搅得阖府乌烟瘴气,关键他从不知道万氏竟是这两面三刀之人! 当下也愤然怒道。 “既然她身体不好,那就让她一直养病下去吧。絮儿也是被她教养成这幅性子,好好的女儿都被教坏了!” 于是阮风亭亲自断了阮琦每日对万氏的晨昏定省,坚决不让母子相见,同时也免了阮酥的伺疾,对阮絮更是只字不提、同时和梁太君两人整治家风,变卖了一堆奴仆不提。 清平隐隐觉得自己被阮酥算计了,怎么就那样巧,账本胡乱一点就揪出了万氏的书信?不过万氏的下场她乐见其成,毕竟少了这扇羽翼,阮絮那个没脑子的定然走不了多远;加之阮酥现在身份特殊,太子祁念断不敢动作,那她只要再努力一把,或许太子妃之位便是囊中之物? 如此说来,她还要领阮酥的情了? 她沉吟片刻,转身向执墨道、 “去把我匣中的雪珠丸拿出三颗送与大小姐。” 执墨睁圆双目。 “郡主,那可是老王爷请丘神医为您专配的包治百病的丸药啊,统共不过二十颗,现在咱们只剩下六粒,给她一半她也配?” 这老王爷自然便是清平已故的亲生父亲。 “什么包治百病,不过说来好听罢了!若是真这样神奇,父王和母妃怎会……” 见清平触景生情神色黯然,执墨不敢再提,心不甘情不愿拿着匣子反复挑拣,只对比找出三粒看着长得不是很周正的雪珠丸送去给阮酥。 目送她气呼呼的背影,清平无奈地摇摇头,抬眼便看到雕花棱镜中自己那无可挑剔的脸一阵怔然。 雪珠丸虽不包治百病,然会保女子雪肌花貌,肌肤吹弹即破。阮酥现在什么都不缺,却少一副好身子,这丸药经执墨大肆渲染,至少也让自己不白白欠她人情。 再者,阮酥始终是个威胁…… 清平一下倒扣下铜镜,万物相生相克,是药三分毒,只要她乖乖吃下丸药,以后不怕她逃出自己的手心!!! 075不要碰我 执墨依照清平吩咐,将三粒雪珠丸用檀香匣子盛了,送到阮酥处,将其功效夸张地描述了一遍,末了还强调。 “这雪珠丸不止金贵,炮制方法也不同寻常,得戴上蚕丝手套取用,可不能沾了木头、铜、瓷等物。” 阮酥点点头,笑得十分领情,还特地让知秋取了一百钱赏给执墨。 执墨走后,知秋掀开匣子,三粒如珍珠般莹润的雪白药丸躺在锦锻之中,她不由有些疑惑,回头看阮酥。 “小姐,这样的好东西,郡主竟舍得送您,看来小姐这次送她的人情,她心里很是感激,知道小姐身子弱,所以特地送了雪珠丸给您!” 阮酥目光清明,唇边噙一丝冷笑。 “她哪里有那么好心,只怕这好东西我也消受不得,清平现在在老夫人和父亲面前邀了功,正是春风得意,等她冷静下来,便能想明白,莲生的事,弊大于利,夫人是个狭隘狠毒的人,待她重掌家务,记起今日之仇,清平的日子还会好过?到那时,她岂有不恨我的理?” 知秋听说,心有余悸地看向那个锦匣。 “那……这药会不会有问题?要不我拿去扔了?” 阮酥抬手制止了她,短暂的思索后,她又笑了。 “不管有没有问题,这般金贵东西,怎能浪费?我自有办法让它物尽其用。” 这二日,清平才起身,回事的婆子们已经在外间站了一屋子。 近日妖狐、巫蛊之事闹得乌烟瘴气,梁太君是个迷信的人,生怕折了阮家气数,便打算举家到城外的三清祠打蘸三日,以此消灾免难、祈求祖宗赐福庇佑。 万氏被卸了权,这操办打蘸一事自然落在清平、阮酥身上,阮酥三天两头托病不来议事,清平自然乐得独揽大权,也好让梁太君看看自己持家的能耐。 她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分配多少轿马、供奉什么茶饭、请哪几家道长,一草一纸,无不安排得妥妥帖帖,临行前,还坐着小轿亲自去查点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前去请梁太君。 清平兴冲冲地赶到梁太君所住的暖阁,却见阮酥早已在那里,正替梁太君捶腿。心中略有不快,她推说有病,却一大早就来梁太君处请安,其心可诛。 转念一想,离自己送雪珠丸已有数日,阮酥不知服用的忌讳,自然还有好几日可以精神,但只怕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 清平心情好了些,换上满面微笑,给梁太君问安,回说三清祠打蘸事宜已经安排妥帖,用过午饭便可出发。 梁太君见清平如此能干,又生着上等的美貌,比那不懂事又没头脑的阮絮确实高出几个档次,心里的天平便渐渐倾斜了,要不是阮絮到底是嫡亲的孙女,她早已动了放弃阮絮扶持清平的念头。 梁太君笑盈盈地夸奖了清平一番,又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说话。 清平坐在梁太君身边,不经意地扫过阮酥,只见她脂粉轻施,眉目如画,雪白皮肤上晕着淡淡嫣红,美丽得如雨后海棠般惹人怜爱,心中妒意横生,一个残酷的念头慢慢浮现。 阮絮这个正牌嫡女被送走后,如今的阮家,便是二凤争春,阮酥虽是个多灾多病的白子,但却生得如此动人,加之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着实不可久留,即便她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对太子妃位毫无兴趣,也绝不能心慈手软。 似乎感受到了清平的目光,阮酥抬头,幽亮的眸子直视着她,笑意盈盈,让清平竟有些紧张,那笑意过于笃定,仿佛看穿了她心内的黑暗。 正这样想着,阮酥已经慢慢站了起来。 “老夫人,看到清平我才想起,我有东西要献给您老人家呢……” 听她如此说,梁太君心情不错,身边的两个少女一个比一个让她满意。 “哦?你倒是有心!” 阮酥使了个眼色,知秋便捧了个檀香匣子上来。 众人的目光都在匣子上,没人注意到,那一瞬,清平的脸色绿了。 阮酥似没察觉一般,接过匣子亲自揭开,将那三粒雪白的药丸呈现在梁太君面前。 “老夫人,这是前几日郡主赠与孙女的三粒雪珠丸,据说有养颜补气、延年益寿的神效,孙女虽然体弱,但到底年轻,不敢糟蹋了这等好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孝敬您老人家最为合适,只是枉费了郡主一番美意,郡主……不会见怪吧?” 清平美丽的面孔都气得有些扭曲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病怏怏的阮酥竟然对她下的血本不为所动,甚至还产生了怀疑,她不服那药,转而借花献佛,若东西是真,她不花一分一毫便讨得梁太君欢喜,还给自己落个不孝顺的名头,东西是假,那也是她清平送的,出了事怪不到她头上。 但清平始终不是阮絮,这点气,她还是沉得住的,虽然笑得有些勉强,但在人前她还是得做得滴水不漏,抢过阮酥怀里的匣子硬给她塞了回去。 “阿酥你也太着急了!哪里用得着你来送,快收回去,老夫人的我早已备下了!原本是打算亲自送过来的,只是这两日安排打蘸的事,一直没有机会,今日便是特地来给老夫人送药的!” 清平惹着气,向执墨伸出了手。 早在阮酥捧出匣子时,她就急忙给执墨使了眼色,执墨便火急火燎地飞奔回去将仅剩的三粒雪珠丸取了来。 无视执墨眼中的犹豫不舍,清平果断的抢过盒子,那药服了以后,可让肌肤娇嫩如牛乳,气色似桃花,在乎美貌的她何尝不肉痛? 梁太君也是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清平这亡羊补牢之举,说到底,她这东西送得不真心,接的人自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梁太君面色淡淡的。 “既是这样难得的东西,还是你们年轻女孩留着用吧!我老了,不必浪费了。” 阮酥还未说话,清平便抢在前头。 “老夫人哪里的话,老夫人才是阮家的福星,老夫人健康长寿,我们做小辈也跟着沾光。” 刚才她已经被阮酥摆了一道,这次怎么也不会再让她占尽先机。 听她这样说,梁太君脸色稍霁,摆摆手让丫鬟把那个匣子收好。 清平松了口气,又向梁太君的丫鬟吩咐道。 “对了,这雪珠丸服用期间,需忌腥忌冷,你们定要记得老夫人的饮食中,这些东西一星半点都都沾不得。” 雪珠丸自然是好东西,但若使用不得当,反受其害,她对阮酥有所保留,将来她服用不当,也查不出什么,但对自己的倚靠梁太君,她可希望她活得久一些,就不敢如此了。 阮酥咦了一声。 “嗯?还有这些忌讳吗?我竟不知道。” 清平声音发飘,勉强牵动嘴角。 “我吩咐执墨要告诉你的,阿酥你一定是忘了。” 阮酥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道。 “是吗?那大概是我忘了。知秋,你可记住了?这是郡主的心意,不可糟蹋了。” 用过午饭,阮府举家动身前去三清祠,阮风亭乘一顶官轿,梁太君、阮酥、清平三人各自带着贴身丫头乘绣轿,余下跟去的丫鬟妈妈们都坐在后头马车里,阮琦和印墨寒等几个阮风亭的得意门生则骑了高头大马在前方开路,仆从执事从街头排至街尾,浩浩荡荡,风光无限。 三清祠乃是阮家出资所建,除了供奉三清尊神外,侧院还专门腾出一间佛堂,替阮家祖宗塑了金像,算是阮家家庙,但近几年因传说十分灵验,故而来此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只不过今日阮府来此打蘸,才提前清了场,阮酥他们到时,还陆续有几名香客从里头走出来。 见阮风亭母子都来了,祠主丹阳真人亲自迎了出来,陪着一路说说笑笑让到殿内去拜三清尊神,阮酥故意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趁人不注意,闪身进了侧院。 这三清祠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季氏,季氏在生下她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李妈妈曾对她说过,季氏临终前,曾求阮风亭待她死后,在三清祠做一场法事超度,阮风亭也答应了,可这件事最终被万氏压下了,阮风亭那时正迷恋万瑾如,不过月余,就把结发妻子的遗愿抛掷脑后。 阮酥虽然对生母没有印象,却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她先前便自己拿出钱,着人与丹阳子说好,给季氏塑一尊小像,虽不能光明正大的供在侧院,却还是替她找了一间空屋,念过往生咒,日日点灯添油。 阮酥拜过生母,出得院子,恰恰见得一个年轻道士在那里与一名妇女拉扯,不由留了意。 那妇女不依不饶,道士的声音显然十分不耐烦。 “你拿钱来也没用,我们师傅说了,那平安符不能给你!快回去吧!别在这惊扰了贵人!” 那妇女身形佝偻,身穿一件磨得发白的破袄,又黄又瘦,十个指头和树枝一般粗糙,让人看了就生厌,阮酥见那光景,心中冷笑,看来这道家清静之地,也把人分作三六九等。 ”罪过啊!怎么到了这地步还不肯死心!“ 一个剪烛花的道士走出来,见了这一幕,不由感叹了一句,阮酥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偏头问了一句。 “听小道长语气,这个妇人是有什么故事么?” 那道士这才注意到阮酥,不由脸上一红,清清嗓子道。 “是小道多嘴!惊扰了小姐!这妇人姓冯,就住在观里,十年前,他丈夫突然卷了家当出走,说是做生意折了本出去躲债,这冯嫂便卖了田地房产,没日没夜干两份活计替他还债,如今债还得差不多了,她背也累驼了,干不得重活,师傅看她可怜,才收留她在祠里洒扫,她平日逢人就说:我们家债马上要还清啦,我丈夫就要回来了!怎么可能呢!一年前我们有师兄去外地采买,早就见到他丈夫与一个年轻女子走在一起,还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娃娃……只是不敢让她知道,如今她好不容易攒几个养老钱,还要拿来替那男人求什么平安符?我们师傅才不许的!” 竟是如此么? 阮酥胸口闷闷的,她在那个老女人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曾经那个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自己,她曾以为那份无私奉献的爱感动了印墨寒,到头来,感动的只有自己而已,而印墨寒,却把这份痴心弃如敝履,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悲! 阮酥双目猛地收缩,抬脚走到那妇人面前,从头上拔下一只赤金簪子递给她。 “拿着,好好为自己活着,从今往后,不要再等那个男人了,他不会回来的。” 冯嫂没有接,她看阮酥的眼神甚至带着恨意。 “你懂什么!我丈夫他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们家的债就快还清了,他就回来了!” 阮酥从齿缝里哼出一声笑,重生之后第一次这么生气。 “你还不明白?他早就……” 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说话,她的视线落在那修长手掌心里的平安符上,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个,给你的。“ 妇人没有把阮酥的金簪放在眼里,却在见到平安符时双眼亮了起来,那眸中仿佛重燃起了希望,她十分感激地接了过来,对眼前清润如玉的男子千恩万谢。 待妇人走后,印墨寒方才转身看向阮酥。 “既然真相如此残酷,小姐又何必破坏她的念想呢?” 阮酥也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似射在冰面上的月光,冻得人打颤,第一次,她完完全全地不去掩饰情绪。 印墨寒那个悲悯又温柔的眼神,和当初向她递来面饼时一模一样,你这头皮着羊皮的豺狼!为什么总能伪装得这样温柔呢?这伪装让她恶心,让她再次被噩梦般的回忆所缠绕,以致浑身发冷。 如果说前几次是自己多心的话,那么这一回,印墨寒是绝对感受到了阮酥发自内心的恨意。心有余悸的同时,他发现阮酥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身子似乎也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上前想要扶她一把,却被阮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别过来!” 她微弱却清晰地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 “不要碰我!” 076被人挟持 闻言,印墨寒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却在阮酥将将倒地的瞬间还是毫不犹疑地一把揽住了她。臂弯中的沉重让他一下子有些晃神,阮酥似没有用香的习惯,然则不知为何,一股清冷的味道却在顷刻间征服了他的五感…… 没来由地,印墨寒有些紧张,最终还是摒弃杂念虚虚低下头,看向阮酥。 而阮酥这次却没有彻底晕死过去,她半睁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一双蝴蝶振膀微动,虚弱地倒在印墨寒怀里,安静柔美,堪堪若一枝带露的花苞,似乎下一秒钟便会被狂风折断,哪里有半分坚硬犀利的形容…… 印墨寒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心底突然生出一个错觉,这才是真正的阮酥,柔弱无害,往常那些狰狞的形容都是她为了自保故作的表象!虽然他们只见过数次,但他总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和她已经认识了好久一般…… 这个想法让他又是新奇又是激动,忍不住又多看了阮酥几眼,这一下却见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印墨寒吓了一大跳,念起阮酥的异病,霎时额上便冒了汗! “……劳烦公子找个……妥当人把我的丫鬟……寻来。” 一句话,阮酥说得气若游丝,显然已经用尽了全力。 印墨寒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来,眼下情形若是被有心人看到,阮酥的名声便完了!而自己……想起同样情形下的玄洛,印墨寒目光黯然,伸出另一只手干脆把阮酥打横抱起,就往前面走。 阮酥不想他竟如此没有分寸,拼命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却撞见头顶那对清明的眸子,半晌才听他有些委屈地道。 “印某虽不比九卿大人,然断也不会害大小姐……” ……不会害自己吗? 阮酥简直想仰天大笑!!!却在下一秒又羡慕起他的坦荡无辜来,比起带着仇恨重生的自己,印墨寒宛若一张白纸,然则,那又有何区别呢? 削骨的恨意挠得她胸腹一阵钝痛,身体也在寒冷的作用下如百蚁噬咬,阮酥身体飞颤,却还是咬紧嘴唇闭目不吭一声。 印墨寒看出她的不好来,忙加快了步子,他把阮酥放到祠堂蒲团上靠坐好,自己飞快去找人传话,而后又亲自在门外守着,只在间隙间不时担忧地往里看上一看,绝不逾越一步。 不多时知秋和冬桃二人便飞快赶来,突见阮酥发病,知秋面色发白,反倒冬桃神色宁静,见阮酥微微摇了摇头,便把她往肩上一背,正要远走,却看知秋一双眼已胶向某处,窈窕的身形也似定住了一般,只红着脸呆站不动。 发现阮酥主仆不动,印墨寒回神,这才感到知秋的动作,他神色有些窘,还以为被丫鬟窥破了心事,正不知所措时,忽听那含着清冷气息的声音隐隐响起。 “……此事……还请公子不要……声张……” 印墨寒愣了一秒,忙行礼垂目。 “大小姐放心。” 声音平缓稳定,然而内心却有些空洞,一种叫失落的情绪似乎正在涌起。当日九卿玄洛出手救她,她也是如此疏离戒备吗?自然不会,他们是同门师兄妹,虽然阮酥待那人也并不亲密,然至少…… 印墨寒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该……完全不该…… 阮酥与他云泥之别,自己如何能痴心妄想?!再者……忆起当日玄洛似笑非笑的调侃,印墨寒袖下双拳不由紧握,他抬眸看向前方,却已经捕捉不到阮酥主仆的身影,只余风起道观,满树芳华。 回到祠中阮酥的厢房,知秋忙从随带的药匣子中取出一粒药丸递与她,伺候完阮酥服下药,眼见她脸色有所好转,这才试探着吞吐道。 “大小姐,印公子见小姐发病似乎很担忧。” 阮酥微微直起身子,知秋忙把一个软枕塞到她腰后,把她扶起。 “担忧什么?或许是怕我有个万一,又没个旁人在着撇不清关系吧?” 听阮酥丝毫不领情,知秋一个着急,忙道。 “没,印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当时奴婢们找到您时,他守在门外满面忧色,直到咱们走了都久久没有回神……” 这话里话外的包庇阮酥如何听不出,她于是抬眸看向知秋,那不喜不露的神情直看得知秋局促不安这才扑哧一笑。 “噢?小知秋是不是春心@荡漾了?” 见阮酥没有发怒,知秋松了一口气,也和她打作一团。 “小姐哪有您这样捉弄奴婢的……” 平心而论,现在主仆三人也算交了心,只是知秋的小心思…… 阮酥皱了皱眉。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既然无意入宫,提早为自己打算总是好的,更何况印公子一表人才……” 知秋愕然抬头,她从小跟在梁太君身边,身为阮府一等丫鬟世面见多了自然心气也高。虽然知道被主子器重的奴婢最终会有个良媒,然而她也不在意,本以为随遇而安一辈子便也罢了,不想竟遇到了印墨寒,如一簇光把人生照得敞亮,只觉得前半生都白活了。 她神色异动,若是大小姐得以嫁与印墨寒,自己或许会成为陪嫁丫鬟随嫁过去,将来阮酥有孕成为通房抬为姨娘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里,知秋面色更红,她惴惴不安地看了阮酥一眼,对她接下来的话充满了期待,然而又心里没底,只不断宽慰自己印公子那么好,小姐一定会喜欢他的…… 果然只听阮酥幽道。 “我这样的不祥之人,反是拖累了他,不提也罢!” 闻言,知秋满心失望,正错愕间,向来不吭声的冬桃竟道。 “怎么可能,小姐一身本事,还是九卿大人的师妹,怎能说拖累?依奴婢而言,这天下能配上小姐的男子不过尔尔,这印公子是否良配尚且为时过早!” 阮酥笑出声。 “噢,我竟不知小冬桃竟有这样一张利嘴?今日多亏你们两个,我那绣着玉兰的紫色荷包中有几两碎银,你们拿去分了买点喜欢的东西吧。” 冬桃福了一福,又恢复了惯常的清水脸;知秋面露古怪,反应过来便也知道自己多嘴了,神色黯然地谢过阮酥。 “小姐,是奴婢多嘴了……” “你也是为我好,不过……”阮酥压低声音,浑不在意。 “毕竟隔墙有耳,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 晚饭时分,清平命人在祠堂偏院摆了素斋,男女分席而坐后却不见阮酥,正要唤执砚去请时,被梁太君制止。 “酥儿方去拜祭了她母亲,似乎便不大好,你一会亲自去看看。” 对于季氏那个没有福气儿媳,梁太君并未有多大感觉,不过阮酥现在争气,她自然就上心些,这样想着,便让冯妈妈去厨房端了几盘点心先送过去。 清平心内暗嗤一声,只道孙酥有心拿乔却也不在意,现在对手不在,更抓住机会把梁太君等哄得高高兴兴不提。 却说阮酥那边,她随意用了一点东西,左右睡不着,干脆起身歪在床上看书。 如今这幅身子比前世还不如,之前不过皮肤发白,毛发泛雪,现在却不时发病,虽在梁太君的调理之下犯病程度有所减轻,却仍旧棘手! 看着窗外暮色晨昏,阮酥内心忽地涌出一丝悲哀来,她不怕死,只不过害怕大仇未报这幅身子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正思索间,忽闻外面一声铮鸣,阮酥蓦然一惊,还来不及反应一柄刀已经无声无息地横在脖颈上,知秋正打着一盆水进来,眨一看当即摔了手中的铜盆,惊得大叫。 “冬桃!” 冬桃倏地进来,却也敌不过对方身手,眼睁睁便见阮酥被人捞了过去,那利刃便逼在她的脖颈上,直看得知秋膛目结舌,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见状,冬桃也不敢大意,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见那人把阮酥挟得越发紧,只得停住不动了! 感受到制着的那只手微不可察地颤抖,阮酥很快冷静下来。 “你若是要求财的话,我可以尽数给你,只请不要伤害我们三人的性命!” 那人却不见犹豫,认定他并非为求财而来,主仆几人心中一咯噔。知秋正想趁人不注意悄悄跑去外面报信,不想才移了几步,脚踝一痛,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都……不许动……” 是个声音粗哑的男子,说话间已露出疲态,难不成…… 阮酥转念一想,却已是淡定笑出声。 “若非小女子猜错,这位大侠可是在躲什么人?” 话毕,那人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而似乎是为应证阮酥的猜测,只听四周此起彼伏声音骤响,虽不知是什么情况,显然有人过来这边,知秋大喜,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显现,只觉得风声中已夹杂了一股肃然之气,不由惊疑! “他们……来了,你——” 那人把刀更往上送了一寸,“你们知道该怎么说话,否则——” 知秋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这节骨眼上却也不敢大意,和冬桃交换了一个眼神,赶紧调整好情绪前去开门。 院门外,冯妈妈扬着一方帕子,走得气喘吁吁,已是有些不耐烦。 “怎么这么半天才来,大小姐可好些了?” 知秋点头,“是,方已经睡下了。” 恐后面的人对阮酥不利,她不敢公然求助,然而见冯妈妈转身要走,又有些遗憾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如今女眷在此,祠里的道士都避嫌远离出去,平素完全见不到一个人,若此时不找援兵,以后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冯妈妈……” 冯妈妈正要回头,却见黄色墙面上突地跳下几个男子,她吓得张嘴就要喊,当先一人已经眼疾手快止住了她和知秋等人的穴道!随着下一秒,一张美得近妖的脸出现在几人面前,只虚虚拿出令牌在她们面前一晃动,冯妈妈和知秋等俱是明白过来,一时之间,皆是又惊又惧。而知秋一张紧绷的脸瞬间也舒张开来,布满喜色, 皇城司令牌一出,定是缉拿要犯了! 里面人的身份不言自明,知秋激动地落下泪来,只恨不得求玄洛赶紧救下阮酥,被那双冷眸淡淡扫过,她一个激灵险险收住泪,直看她冷静下来,玄洛才命人解开她的穴道,这才捂着嘴不住点头! 玄洛无视冯妈妈惊疑的视线,只短暂便安排得当,然而等一干人冲将进去时,只见人去屋空,别说犯人,便是阮酥、冬桃都全然没了影子! “这可……怎么办啊?” 知秋吓得手足无措,一个不稳便瘫在地上。好端端的小姐被人给掳走了,若是有个好歹,自己的下场她决然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不过—— 她扑倒在玄洛脚边。 “求九卿大人救救我家小姐……” 玄洛似乎并不慌乱,待手下人查清去向时,这才笑着向冯妈妈道。 “今日一事是玄某连累了师妹,请这位妈妈去向老夫人和伯父禀明,稍安勿躁,玄某自当给阮府一个交代。” 说完一个转身却已不见。 077入谁圈套? 三清祠两栋排楼之后,是一座低矮小山,期间有条土路供平日道士们行走,拾些柴火草药之类。 阮酥被那男子挟持着走在前头,冬桃手持一柄匕首,亦步亦趋跟着,却不敢逾越一步,生怕激怒那人将阮酥杀死。 男子瞥了冬桃一眼,满不在乎地道。 “爱跟就跟着吧!” 阮酥刚发过病,加之男子的手臂一直勒在她脖子上,十分难受,她走了这一段路已是有些喘息,不由叹道。 “这位大侠,我只是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打也打不过你,跑也跑不过你,你可以放开手让我自己走么?” 男子脚步顿了顿,从鼻尖哼出一声冷笑。 “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冰清玉洁,与我这样的逃犯肢体相触简直难以忍受?哼,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就是矫情得很,如果……” 他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暧昧。 “我此时对你不轨,你是不是还要寻死觅活?” 说罢,他饶有兴味地等着欣赏阮酥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个女子自从被他劫持以后,表现出的淡定实在让他有些不安。 结果令他非常失望,阮酥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唇角甚至掠过一丝讽刺笑意。倒是像尾巴一样跟着的丫头,怒发冲冠,挥手就将匕首砍向他的面门。 男子勒着阮酥旋身避开,瞥了眼滑落肩头的一截断发,目中露出一丝精光。 “你这个丫鬟倒是不错啊!有如此身手,随时可以远走高飞,何必屈居别人手下当狗?” 阮酥轻声喝住还欲上前与之拼杀的冬桃,道。 “冬桃住手,他不过是恐吓,哪里有那个胆量。” 男子倏地低头,语气中带了一丝恼怒。 “谁说我不敢?” 读出对方眼中的嘲弄之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瞬间冷下脸来。 只听阮酥轻飘飘地道。 “我听说皇城司高手如云,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去,却让阁下这样头脑简单的莽夫逃了出来,看来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冬桃诧异地看了阮酥一眼,不明白为人鱼肉的阮酥为何还要说这种话激怒对方。 尽管已经中过一次激将法,但被称为莽夫,男子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什么皇城司,不过是一群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连男人都不是的弄臣而已!若不是因为那个妖妇……你以为凭那群阉人敢抓我?” 阮酥很顺从地笑道。 “自然不敢了,但你此刻不正被那群阉人追得满山乱窜么?三皇子殿下。” 男子双眼蓦然圆睁,手上力道不由一紧。 “你知道我是谁?” 肩颈微痛,阮酥低哼一声,三皇子祁瀚下意识松了手,神色却依旧冷凝得可怕。 “说,你是谁?是不是那妖妇派来的奸细?” 阮酥低低一叹。 “殿下多疑了,我不过是阮家的长女阮酥,足不出户,哪里会是什么奸细,至于猜到殿下的身份,难道还不简单么?皇城司酷吏横行,你从其中逃脱,形容虽然狼狈,却毫发无损,皇城司既然都不敢对你用刑,可见你的身份非同一般,加之你性子桀骜不羁,自负狂妄,年纪轻轻又有一身好功夫,除了近日从南疆归来,却因忤逆罪入了皇城司的三皇子殿下外,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祁瀚深深地看了阮酥一眼,突然长笑一声,抬手将她推回冬桃怀中。 “好一个聪明的女子,阮老头谄媚怕事,没想到生的女儿如此有胆识,看在你慧眼识人的份上,本殿下今日就赏你回去吧!” 说罢,便欲纵身离去,却被阮酥叫住。 “殿下且慢!” 祁瀚回头,见那形容孱弱的女子微微平复了一下呼吸,由丫鬟扶着向他走来,不由诧异道。 “怎么?不想走?该不是刚才我抱了你,你就想以此赖个王妃做吧?” 这个三皇子祁瀚自幼跟着舅舅威武大将军在外放养,不仅性子里没有一点王子的优雅,嘴也十分损,阮酥当然不会同他一般见识,笑着摇摇头,摘下发间所有金饰,又将一对翡翠镯子褪下,包在手帕里递给祁瀚。 “殿下此去,千万莫要逞英雄回宫请罪,听阮酥一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速回南疆,只有兵权在握,京中那些虎狼才会有所忌惮,天大的抱负,且待来日方长。” 祁瀚一愣。 他的母亲贤妃乃将门之女,性格孤傲,与妖娆的陈妃水火不容,却因不懂人情,不为嘉靖帝所喜,次次在交锋中败下阵来,最终郁郁而亡,祁瀚完全遗传了其母性格,亦不讨嘉靖帝欢心,十三岁就将他支使到遥远的南疆,跟着舅舅威武将军驻守军中,此次回京前,舅舅便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可陈妃小人得志的轻狂模样,他看了就来气,想起母亲,更忍不住出言讽刺,又与嘉靖帝争辩几句,老五祁澈便趁机扣了他个忤逆罪,这才落入了他一向最看不起的阉党手中。 此时祁瀚内心是很震撼的,他没想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能将他的处境看得如此透彻,并真诚地给他建议,胸中那点丈夫傲气,此时竟软了几分,目光在阮酥脸上巡视半晌,还是接过了她的首饰。 “你叫阮酥?你的话,本殿下记住了。” 阮酥后退一步,正色道。 “殿下若信得过我,出了这座山,不要往南,只走北门出城,必能避开追兵。” 祁瀚点点头,明明是素不相逢的少女,但祁瀚直觉她没有骗自己,他知道自己城府不及其他皇子,才会遭受此劫,却不愿以小人之心来揣度她,军营待得久了,总是更重情义些。 阮酥一笑,对他行了个男子之间才行的拱手礼,在冬桃的搀扶下慢慢原路返回。 一直到确定对方的气息消失在势力范围内,冬桃这才开腔。 “小姐方才兵行险着,单凭几点,就断定他是皇子而非歹徒,冬桃很是佩服。” 阮酥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只不过她还记得前世此时祁瀚的境遇,可惜的是,前世的祁瀚没有遇见她,而是在逃往城南的途中中了祁澈的埋伏,嘉靖帝自然容不得这样胆大妄为的儿子,当下卸了他的兵权,在远离皇宫之处赐了他一座府邸,祁瀚自此开始了软禁生涯。 阮酥眯起眼睛,她并不是什么好人,祁瀚这种幼稚直率的人于她也无用,助祁瀚一臂之力,不过是于某人行个方便罢了。 阮酥失踪,阮府上下可谓炸开了锅,玄洛在正楼上坐镇,梁太君、阮风亭、阮琦祖孙三人都忙忙地赶了过来。 “九卿大人,酥儿可找到了吗?” 和梁太君的关注点完全不同,阮风亭开口便问。 “不知是何要犯?劳动贤侄亲自出马?” 玄洛欠了欠身。 “此案犯尚在审查,涉及颇多,恕小侄暂时无法告知,至于师妹,玄某定会确保她毫发无损。” 阮风亭见他不说,也不敢多问,但心中越发惴惴不安,他并不十分担心阮酥的死活,让他不安的,是这名劳动了玄洛的犯人的身份,万一牵连到阮家该怎么办? 与他同来的阮琦显然没想那么多,心中反而幸灾乐祸,一个闺阁千金,被来路不明的男人深夜带走,即便寻回来,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到时候,那个臭丫头阮酥,便会变得一文不值,地位一落千丈,任他母子践踏。 “大小姐找到了!” 只听楼下有人来报,阮家祖孙三人连忙赶下楼,玄洛悠悠然行在后头,院子里,阮酥披着一件斗篷,由冬桃搀扶着,看着道观里攒动的火光人影,满脸迷茫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人、父亲、大哥为何都没有就寝,怎么师兄也在?” 玄洛尚未发话,阮琦便按耐不住跳了出来。 “大妹妹,你不是被逃犯劫持了吗?犯人如今在何处?他可对你如何了?不必害怕,我们都会给你做主!” 梁太君蹙眉,如果阮酥真的被逃犯劫持,清白不保,那么她不仅没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就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有困难了。 阮酥哪里会不知道阮琦打得什么主意,她心中暗笑,万氏母子还真是一丘之貉,他急着往她头上扣屎盆子,难道她就没有对策? 阮酥做出很惊讶的样子,以袖掩口。 “逃犯?怎么三清祠里进了逃犯吗?可抓住了?” 见她一幅不知情的模样,阮琦非常不悦,咬牙切齿道。 “大妹妹,所有人都知道你被逃犯劫持的事,你装什么傻?要知道,九卿大人在这里,你若有意隐瞒,可是有共犯嫌疑的!” 阮酥微笑道。 “大哥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白日积了食难以入睡,故而让冬桃陪我到后园的水池边看看上次放生的锦鲤,怎么就成了共犯?大哥认为我被逃犯劫持,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吗?” “这……” 阮琦一时哑口无言,他确实不能解释为什么被劫持的阮酥会从容归来,他甚至也不太肯定阮酥被劫持一事,毕竟这都是玄洛所说…… 他于是看向玄洛,希望他能给众人一个肯定的答案,不料玄洛却在凝视阮酥半晌后,轻轻笑了。 “师妹好雅兴,趁夜赏鲤,不知可看得清楚?” 阮酥亦微笑。 “月光尚好,看得足够清楚。” 就在此时,绣衣使皓芳前来,在玄洛耳边低语几句,玄洛于是点点头。 “原来那逃犯往城南逃了,伯父,老夫人,今夜多有叨扰,告辞!” 听说逃犯已经不在三清祠,阮家祖孙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免与玄洛又是一番客道。 “我送师兄一程。” 阮酥难得主动地对玄洛一福,跟在他身后,一路行至无人处,她方道。 “九卿大人,我已还了你一个人情,你又何必过河拆桥,毁我清誉?” 玄洛转过身,月光映在他秀致绝伦的笑容上,如水般晃得人心慌。 又在装傻了,阮酥吐出口气,有些不岔。 “三清祠并不大,你带了那么多人,若真想抓三皇子,早在我们上山之前就能擒住,不,早在他挟持我那一刻便能擒住,可是你不会,因为,正是你把他赶到我这里来的。” 阮酥看不出他的表情,却也没有退怯,继续说道。 “你若不演得像一些,在皇上和陈妃面前自然不好交待,所以拉我们阮家下水,人是在我家打蘸的道观不见的,而我父亲是皇后的人,陈妃自然不好说我父亲包庇了三皇子,以免开罪皇后。我虽不明白大人救三皇子的缘由,但他可是对你毫无感激之意,反而心怀憎恨鄙夷,九卿大人真是高风亮节。” 玄洛似乎听不出她的讽刺,弯起桃花眼,笑得似一只狐狸。 “那日救你,果然是值得的,这般聪慧,将来若真成了一面屏风一件摆设,我倒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078和他合作? “是吗?” 阮酥喃喃,低头一笑,却也不在意。 月光如洗,照得竹林疏影下的锦鲤塘一片生动,有几条胆子大的彩鳞鱼儿还大着胆子跃过水面在空中旋一个身子,而后吐出一窜长长的泡泡。 玄洛负手站在池边,勾着唇静静看着水面,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动,阮酥也不好动作,正想着要不要先走一步时,却在她就要开口的当口,玄洛轻笑出声。 “世人皆有所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 阮酥一愣,玄洛却也翩然转身,明月皎皎,映得这近乎妖孽的绝世容颜不由蒙上了一层孤寂颜色,她犹在怔愣,不料前面那人却已经飞快伸出手,动作间却已用两根指头拖住了她的下巴,几乎不费一丝一毫便钳制住了她的所有!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 阮酥眸中怒火大盛,拼命躲开却不能撼动分毫!而这讨厌的人,似乎又往前近了一步,陌生的呼吸轻轻滑过脸颊,惹得她恨不得杀了他泄愤!!! “你的目中有杀意呢……” 玄洛轻轻抽回手,阮酥一个不察,身体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这才险险站稳,愤然开口。 “我只是不喜被人掌控,任人刀俎的滋味!” 闻言,玄洛笑得玩味,却没有生气的迹象。 “任人刀俎吗?那你的愿望是什么?成为太子妃,亦或者成为人上人?” 阮酥冷笑。 “太子妃也好,人上人也罢,身陷局中,如何能有自由?”前世自己也算一世辉煌,最终还不是逃不过任人宰割的结局…… “若是可以,阮酥只希望能有一副好身子,不知九卿大人广结良士,可否为小女指点迷津?” 见眼前女子对自己盈盈一拜,玄洛只顿一顿便放声大笑。 “好你个阮酥,你不过还了我一个人情,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再帮你呢?” “阮酥不敢,不过既然小女能得九卿大人入眼,想必大人不会放过一枚好棋子。” 眼前的少女目光坚毅,明丽美艳的脸上却透着与当下年龄不同的神色。玄洛难得仔细看了几秒,终于屏住笑意。 “阮风亭的三封奏折。” 听他如此说,阮酥松了一口气。世人皆有图谋,若他肯以条件交换,至少自己不必胡思乱想。 “不知大人要的是哪三封奏折?” 见朊酥答得这样爽快,反倒玄洛吃惊了,于是随口道。 “奏折分三种,依重要程度以蓝、青、朱三色区之,我要的自然便是那朱皮封面的。” 好大的口气,不愧是玄洛!这有些包藏祸心的挑衅却好像没让眼前的少女面露意外。 玄洛奇道,眸中闪过一道冷意。 “怎么,为了自己,你居然不惜出卖自己的父亲?” 阮酥不卑不亢福了一福。 “有道是九卿大人几次救我于水火,如此结果反而让一切明白透彻。就算没有我出手,大人要做的事自然也不会停下,如若我能换得一副好身子,将来家族蒙难时,总比苦病缠身爱莫能助好!” “巧舌如簧!” 玄洛别过脸,“等你送来第一封奏折,我便会给你引见那人。” 有了第一日的意外,稍后的两天阮府便在三清祠周围又增派了人马,只保万无一失。而阮风亭本人更是当日便快马回府,只去打探了皇城司逃犯不提。 临走前,他特地把阮酥叫到身边,开门见山便问当日逃犯之事。可惜阮酥嘴巴紧得很,只坚持自己是外出看鲤锦;阮风亭不甘心,又禀明梁太君,让她敲打一下知秋。知秋是梁太君身边出去的,如今得了阮酥便宜,自然也知道这关系到大小姐前途,任梁太君如何恩威并施,都轻易不吐露半个不字,只搞得梁太君母子无奈,这才不甘地揭过这事。 回府那日,清平更是打出十二万分精神。抛开意外的皇城司缉拿凶犯一事外,此次出行可谓顺利,也让她在阮府老少面前大出风头,为了收好这个尾,她自是万分用心。 日头一天比一天热,只行了半里路,清平额上便沁出汗来。见梁太君等也苦不堪言,她招呼执砚、执墨给每人各送上一盏酸梅汤,又吩咐加快脚程。如此前后,回程的车马行得飞快,竟比当日去直直少了一个时辰。 等阮府一行行过西大街,眼见府邸近在咫尺时,忽然绣轿一滞,差不多把几个女眷颠到路边。 “前面发生什么事?” 清平用帕子擦着汗,执砚忙上前打听。 “只说前面有辆车撞了人,被撞的人真缠着要去报官呢,大少爷已经亲去处置了,让咱们从另一边绕路回府。” 清平一下抓住了重点,“大少爷去处置?是哪一家的车?”阮琦那种自私狭隘生怕惹祸上身的性格,如何会这般古道热肠,这里面定然有猫腻。 执砚忙上前凑到她耳边一阵耳语,清平连连点头。 “那不碍事,咱们就在这等着,你去给老夫人和大小姐再送一次酸梅汤,若是大少爷问起,便说老夫人车马劳累,不愿再绕远路。” 阮府的轿辇、车马一下子便停了下来,见他们不走,阮琦不免紧张,听得清平的丫鬟回禀,干脆疾步到梁太君车前劝她们绕行。 简简单单一件小事,竟然把自己的大孙子难住了! “不就是一件撞人案,他们既要报官你便让他们去,若是有人受伤了,就近送去医馆医治一下,先把路让出来要紧。” 然而等她说完,这才发现阮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不断苦劝她们绕行,不由奇怪。 “冯妈妈,你去看看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 冯妈妈得令,正要往前,阮琦见实在瞒不住,这才苦着脸道出实情。 “祖母,是……二妹妹回来了,那个被撞的人,孙儿看并无大碍,是惯做那地痞流氓的。二妹妹也是倒霉被缠住了……” 他故意把阮絮说得可怜无辜,然而梁太君早已听得火冒三丈。 “絮儿回来了?胡闹,不是还未满一月吗?” 阮琦忙道。 “二妹妹也是病了,丫鬟们恐她出事,所以便……” 听到这里,梁太君胸中的怒火才些些平复。 “赶紧把他们打发了,大家闺秀的马车被人拦在路上像什么话!” 直过了半柱香时间,那堵路的地痞狠狠敲了阮琦一笔银子,这才放过他们。 阮琦一肚子闷气,又不好发作,那些人故意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弄得众人皆知,反倒让他们不好善了,可又想到自己平白受气,阮琦如何也不能平复! 他吩咐左右。 “你去找人盯着他们!” 等人群散去,一行人回到阮府,甫一落地,梁太君便已面露怒容。 “让絮丫头来见我。” 阮絮这才由抱琴和稚儿扶着,病怏怏地从马车上下来。倒也不是阮琦言虚,梁太君见她健康红润的脸盘霎时便瘦削了一半,整个脸色也灰败难看,不由吃惊,对着抱琴、稚儿便骂。 “你们是怎么伺候二小姐的?” 抱琴、稚儿苦哈哈地跪在地上,磕头不起。 “求老夫人息怒!小姐一去寒山寺便病倒了,那里又缺医少药的,奴婢们去山下请来郎中看了几次都看不好,这才斗胆回来了。” 如此,梁太君也不好再说什么。 “还不扶二小姐回去休息,琦儿,快给你妹妹请个郎中过来!” 目送阮絮走远,阮酥和清平一左一右便主动走到梁太君跟前,各自托着她的手,只一对视,两人便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猜测。 清平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阿絮竟病得这样重,这伺候的丫鬟也太不上心了,阿酥,你觉得呢?” 阮酥敷衍。 “或许是年纪轻没经验……” 听闻二女说完,梁太君略一思索,便沉声吩咐。 “冯妈妈,让张妈妈去絮儿身边呆着,以后她的饮食起居全部由她负责。” 冯妈妈告了声是,便下去叫人。 这张妈妈是梁太君从南方带回来的人,唯梁太君马首是瞻,相信定让那阮絮老实! 两人又和梁太君说了几句,这才各自告别。 阮絮小院,阮絮与哥哥阮琦正在屋中说着悄悄话,听到万氏如今被剥了管事权,还被关在家中软禁,阮絮不由恨恨! “定是那个贱人!” 阮琦也面露狠色。 “还有那祁清平,也不是什么好角色,为兄竟没有想过她们二人竟然联手!” 阮絮闻言,脸上更加苍白。一个阮酥已经让她措手不及,而祁清平,想起自己之前的冒名顶替之事,阮絮知道她一定来报复了! “哥哥,那我们怎么办?若不是你让人捎来给我……我还不知道……” 想起在寒山寺苦熬的日子,阮絮完全苦不堪言,若不是阮琦千方百计使人给她送来信,让她装病回府,这不知道还要熬上多久,而为了生病逼真一点,不被人抓住小辫子,她也没有少吃苦头。 “这事不急。”阮琦低声,“她们一个二个便都是冲着太子妃之位去的,只要让她们做不成,以后还不是由你拿捏!” 阮絮见阮琦话语间似乎有几层把握,不由眸中异彩。 “听说哥哥多得太子青睐,莫不是……“ “妹妹放心,等春闱过后……你最近多讨好祖母和父亲,到时不怕他们另眼相看!” 阮絮被他这一番描绘弄得荡漾神往。是啊,清平再能干,但后面没有得力的父兄,还不是了了?而阮酥,虽说有玄洛,不过……阮琦说太子自然会避讳,要你得意!!! 兄妹俩说得正高兴,忽听冯妈妈来了,阮絮忙躺在床上睡好。 冯妈妈上前给兄妹依次见过礼,便把张妈妈介绍给二人。 “老夫人体恤二小姐身边人手不够,这便安排张妈妈过来。”随即又把张妈妈夸赞了一番,一边说一边观察阮絮神色。这次阮絮倒也学乖了,连连谢过梁太君,冯妈妈这才又说了一些注意身体一类的话,这才回去梁太君处复命。 “既然回来了便让她安心住着吧,不过二小姐若是要见她母亲,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梁太君停下手中的佛珠。 “还有曹姨娘那边,你让人盯紧点,别又出什么漏子!” “是,老奴明白。” 079他来治病? 三日后便是会试。 阮风亭除了必要的公务外,其余时间便都足不出府,亲自检查阮琦功课,又通过关系弄出几份试题,提前让儿子和几个门生习作。果不出他所料,几人中尤以印墨寒文采最佳,字里行间中显见峥嵘,就算有心藏拙却依旧不是平常之辈。 “默寒,你此番虽不能参试,不过韶衡书院学成后,学问定然更上一层,下届魁首非你莫属。” 印墨寒敛神谢过,心里却不置可否。下届便是三年后,千日光阴,变数又大,这如何能定论。再者,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并非为研究学问,就算学成大家又能如何? 众人散后,印墨寒始终觉得心意难平,便沿着小道独自乱走,这一走不知不觉便绕到阮府梅林中。 此番梅花已凋零,枝头上上长满新绿,比起先前的漫天旖旎,倒是一片欣欣向荣。 印墨寒不由放慢了脚步,上次路过此林时是去谢阮风亭的收徒之恩,却偶然撞破了清平与阮酥之间的事,想起那张神色冰冷的明丽容颜,印墨寒不由心头一动,不知怎的,此刻内心的孤苦,他万分想找人倾述,可惜诺大一个京城,他找了一圈,似乎恰当的只有阮酥。 或许便是因那首“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的《关山月》吧,他觉得,她会懂。 大概世间真有天意一说,当印墨寒半是惆怅半是自嘲地往前走,忽然在拐角的梅树后捕到一片紫色的衣角,随着一方丝帕随风拂过,一下子被卷到他脚下,印墨寒只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是她……真的是她…… 印墨寒身形蓦然僵硬,等知秋小跑步过来红着脸从他脚边小心翼翼地拾起阮酥的手帕时,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努力压下声音中因雀涌而带起的丝丝颤抖,忙欠身道, “好巧……原来是大小姐,是印某失礼了。” “不巧,是大小姐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不待阮酥回答,知秋已笑嘻嘻地红着脸回答。印墨寒闻言更加错愕,只楞在当口简直不知道如何反应。 特意……等他? 阮酥不悦地看了知秋一眼,吩咐她和冬桃去另一边守着。 “没错,是我特意在这里等印公子的,公子的神情,是不想见到我?” 娇柔的脸盘带着一丝狡黠,印墨寒心一突,忽然没了直视她的勇气。 “非也,不过是……” 满腹经纶无处使,百无一用是书生。 印墨寒张口结舌,等阮酥真正在眼前时,这才发现自己笨口拙舌,既失却了往常的镇定自若,就连之前想一吐而快的苦闷心事,也因佳人在场,不忍白白蹉跎大好时光。 阮酥轻轻一笑。 “时间紧急,那我便长话短说。不知道印公子可愿参加会试?” 印墨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见少女面上并无玩笑,于是也正色道。 “自是求之不得,只是现下已过报考时期……” “这就不劳公子操心了。”阮酥的视线淡淡划过印墨寒的五官。“不过事成之后,还烦请公子带我去一趟父亲的书房。” 阮风亭的书房是阮府禁地,平素除了阮风亭、阮琦、几个器重的门生,以及他的长随食客外,一律不准任何人入内。印墨寒不知阮酥有什么打算,然而对上那张脸,那拒绝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如此,我便当公子答应了,” 阮酥笑着别过印墨寒,临走时又带了一句。 “阮酥先预祝公子一帆风顺,会试夺魁!” 会试前二日,京城中突然广为流传一个消息,说地痞王二忽然被人暴打成疾,险些致命,疲于奔命间当街拦下九卿玄洛的轿子。 此人一口咬定自己被阮相的大公子阮琦所伤,更大口嚷嚷自己与丞相府的二小姐私定了终生,张口便道什么阮府始乱终弃,不得善终云云。 玄洛当即让人缉拿了此人,随后亲自前往阮府。言明事情始末,阮风亭不敢大意,把阮琦等人叫到身边。 “信口雌黄!只恨那时没有拿下他的命!” 阮琦虽然无赖,然而事关亲妹妹的声誉,当下也气得目眦欲裂。 “九卿大人、父亲,此事蹊跷,这王二便是那日阻了二妹妹的马车削银子的闲汉,儿子也是不忿,事后差人教训了他一顿,哪知居然是个嘴巴不干净的!” 阮风亭恨铁不成钢。 “糊涂,这个节骨眼上让你惹事!做事也不分轻重!银子被敲了也便罢了!你妹妹的名声也要被你毁了!” 想到朝中和自己不对付的言官若是揪着这事为难自己,阮风亭便头疼,若非玄洛在场,恨不得猛踢阮琦几脚出气。 “贤侄,这事……” “伯父放心,一切交由我处理,只不过还有一事……” 言罢,他随意瞥了一下左右,阮风亭心领神会,当下屏退众人,等屋中只剩下他二人时,玄洛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紫色的奏折。 阮风亭不由眼皮直跳。 这个紫色是言官的专属颜色,见玄洛没有开口,自己也不敢暗自揣测。 “贤侄,这是……” 玄洛也不卖弄,当下把奏折递给他,阮风亭打开一看,立时气得七窍生烟。 是右相白展手下的言官的一封弹劾状,内容写的是他联通会试考官,提前泄题,同时扶持自己的废材儿子阮琦,奏折里更是提起柳州才子印墨寒,描述此人便是阮风亭为阮琦所请的枪手。 这些言官最善捕风捉影,三分真硬是写得十有八九;平素又得嘉靖帝偏袒,一个个胆大包天。 阮风亭再也忍不住,当着玄洛的面便摔了奏折,负手在书房内窜步。 玄洛笑着把它从地上捡起,也不催促阮风亭,只静静品着阮府的茶水,不得不说,这阮风亭也不小气,这极品雀舌,去年嘉靖帝给诸位重臣不过一人赏赐了三十两,阮府的倒是每次都拿来招待自己了。 阮风亭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朝玄洛拱手。 “多谢贤侄提点,眼下……” 既然人家卖他这个人情,怕是已经有了对策,阮风亭干脆按兵不动,以免开罪对方。 “今日小侄便是因这封弹劾状来府上寻伯父,可巧又碰上闲人拦轿。” 虽只是平铺直叙,然而阮风亭已听得额头青筋突突鼓起。若是自己处理不妥当,难保别的言官们再拿阮琦打人之事渲染,到时候别说儿子的仕途,便是阮絮的前途也没有了! “贤侄,那怎么办?” 阮风亭心中已有了计较,然则还是心有不甘。 玄洛也不点破,当即放下茶盏。 “事已至此,不如伯父与小侄就此事各写一字?” 素指蘸过茶水,眨眼间,一个漂亮的草体“印”便豁然桌上;而一杯相对,阮风亭笔触虽然犹疑,然则楷体的“印”字正端端正正落下最后一笔。 玄洛大笑。 “看来伯父与小侄想到一处了!” 无视阮风亭面上复杂,玄洛起身。 “只要印墨寒参加会试,奏折中的一切便不攻自破;而另一边,还请阮二小姐低调行事,狱中那人小侄自会处理。” 虽然道理再明白不过,阮风亭还是千般不愿,“不过默寒已经错过了会试的报名,如今尚且只剩一日时间……” “这便交由小侄来办,等会试张榜,阮府一门两中,侄儿先向伯父道喜了。” 闻言,阮风亭总算心情舒缓,印墨寒再能干,也是出自阮府,不怕他不听自己的话;而儿子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比起成为众矢之的,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半晌才叹道。 “也只能如此了。” 会试当日,印墨寒出乎意料以玄洛特荐的身份出现在考场。念及阮酥与玄洛的关系,印墨寒分外感慨,自己越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而阮絮那边,虽然地痞王二被玄洛收押,却丝毫没有影响流言的传播。坊间不由传说阮府二小姐在寒山寺苦修时便与这王二勾搭,各种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把王二本人那日渲染的上门找阮风亭当女婿的事坐实一般。 阮絮为回府装病本就饿了几日,现下听到这些消息,再加上近来又被张妈妈盯得百般不自在,假病便成了真病。 阮琦第二场下试回来,一路听人议论,他本就沉不住气的,当下经不住狐朋狗友挑唆,便命人把街上几个碎嘴的路人抓起来打了一顿,不想反被数人围攻,最终被抬着回了阮府。 阮风亭气得倒仰,连骂蠢货,只令人连夜请了大夫,扬言就是阮琦死在会试考场,也要他势必参加完第三场考试。 如此乌烟瘴气过了几日,以阮风亭为首等主子心情乌沉沉的,众府人自然大气不敢出;还好曹姨娘在会试结束第三日平安诞下一个小公子,这才让府中多出一丝鲜活颜色。 从曹姨娘屋中送过贺礼出来,阮酥避开知秋吩咐冬桃。 “你去和印公子说一声,让他尽快安排答应我的事。” 冬桃称是退下。 过了两日,阮风亭发现自己的奏折少了,不见的还是那朱色封皮的!当即大怒,下人来报,几日前曾看见印墨寒携一人鬼鬼祟祟来过书房!等阮风亭命人去绑时,客院中印墨寒已人去楼空。 另一边,迷离夜色中,玄洛一身黑袍,悄无声息落在阮酥小院,皓芳轻手一点,已经把守夜的丫鬟婆子们的穴位控住,待他正要越过知秋去碰冬桃,却被阮酥拦下。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玄洛笑得愉悦。 “师妹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算计师兄。” “何来算计?” 阮酥转了转手中的银镯,从里屋中不慌不忙悠然踱出。 “大人既对印墨寒有了惜才之心,小女有心促之有何不妥,况且,现在断了他的退路,阮酥以为,大人应该高兴。” 玄洛上次询问印墨寒绝非偶然,自己不过看出他的意图,借着奏折之事顺水推了个舟:先让玄洛帮其参加会试;而后又去窃奏折时,不小心让他背了黑锅,直逼得印墨寒与阮风亭间有了间隙;再让其去寻玄洛照拂,如此几番雪中送炭,印墨寒自然对玄洛也少了抵触,不由间死心塌地。 “好一个应该高兴!”玄洛眯起眼睛。 “墨寒来投奔为兄时,可是千真万确为师妹你担心啊。” 并未在阮酥脸上看出半分旖旎惆怅,玄洛似也不意外。 “果然如此……真是个狠心的丫头!如此,为兄便遵守诺言,带你引见那人!” “不,大人错了,此番虽只有一封奏折,不过阮酥替大人了却了一件心事,大人以为印墨寒能抵另两封奏折吗?” 玄洛难得地愣了一秒,好半天这才有些哭笑不得道。 “好,如你所愿。” 阮酥闻言松了一口气,进一次阮风亭的书房谈何容易,况且还是那少之又少的朱色奏折,她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连获三捷;提及印墨寒的初时便有了用他抵债的打算,虽然提拔他并非自己的本意,不过他落在玄洛此等玉面修罗手里倒也不是一件好事,也还好玄洛买账。 “那不知……” “正是为兄。” “啊?” 眼见惯常镇定的少女终于面露窘迫,玄洛总算找回一点好心情,笑得越发欢畅,近乎妖孽的面上闪过一丝暧@昧。 “怎么,小师妹不相信为兄的本事吗?不过要根除医治可要……宽@衣解@带啊,你可愿意,嗯?” 080设下圈套 阮酥脸色一白,玄洛似笑非笑的表情告诉她,此人多半是在戏耍自己,过于露骨的暗示让她怒意横生,脱口冷笑。 “大人说笑了,宫里诸位贵女都不曾避讳大人,阮酥若说介意,岂不是过于惺惺作态了?” 捕捉到玄洛眼中闪过的寒光,阮酥马上就后悔了,不管玄洛现在人前如何光鲜,但到底是不全之人,这对男人来说,是触及尊严之痛,众人心里虽然鄙夷,但为讨好他,表面上都要刻意回避这点,自己却因为一时的恼怒,去犯他的忌讳,实在是不智之举。 阮酥找回理智,很快弥补。 “医者父母心,眼中无男女,若大人真能医治阮酥的病,又有何妨?请——” 不管玄洛出于什么动机提出那种要求,但诚如先前所说,他即便有歹心,也无法对自己怎么样,她又有什么可计较的。 玄洛面上神色虽然回转了些,笑容却依旧没有温度。 “为兄今日来得仓促,不曾准备,还是改日再约吧!” 话音一落,不待阮酥反应,眼前劲风一旋,玄洛人已是不见,皓芳斜了阮酥一眼,也跟着腾身跃上高墙,霎时间,阮酥的小院又恢复了安静。 阮酥头痛地叹了口气,懊悔不已。 这个玄洛当真是捉摸不定,喜怒无常,自己对付他时,该打起一万分的小心才是,怎么屡屡失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转眼便是春闱放榜,印墨寒不出所料夺得魁首,殿试上又信口拈来一篇《贵粟疏》,内容讲的是沧州特产的雪粟,品质优良却极难耕种,沧州官员为了大量进贡,将田地大量用于耕种低产雪粟,致使沧州农夫饿死,而上供的雪粟因为量大,权贵之家甚至用它来喂猫喂狗。嘉靖帝听完印墨寒一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后,长久沉默,当朝除了雪粟的进贡,命百官自省,印墨寒被点了状元,当场任命吏部侍郎,正四品,这对于新状元来说,可谓是破格的提拔,印墨寒还因此在民间博得了一副好名声。 反观阮琦,虽然也榜上有名,但由于带病上场,竟发挥失常,只堪堪考了第十名,殿试上的一番对答虽然辞藻华丽,却华而不实,亦不为嘉靖帝所喜,只授了个从七品的翰林院待诏,专门负责抄写文书,既无可作为,也无权可掌,直气得阮风亭几天吃不下饭去。 而祸不单行的是,宫里皇后娘娘借花朝节,给各家小姐赐下的礼物中,唯独阮絮的最为简薄,只有一盒红豆酥,清平和阮酥的却是名贵的南海香珠,这让梁太君心中警铃大作,召来阮风亭道。 “近来絮儿的名声闹得很不好听,已经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了,皇后娘娘最恨姑娘家轻浮无品行,只怕絮儿这太子妃是做不成了,我看咱们也只得当断则断,将宝押在酥儿和清平身上了。” 阮风亭到底偏心阮絮,听见母亲想要放弃她,内心还是比较挣扎。 “可是母亲,酥儿身为白子,乃不吉之人,只怕希望不大,况且因……九卿大人之故,太子恐会避嫌;而清平,到底不是我们阮家血脉,若真让她坐上凤位,只怕将来不好掌控。” 梁太君沉吟一瞬,叹道。 “我何尝没有想过,但与其把太子妃位拱手让给白展家的闺女,总归是要再争取争取!清平与淮阳王府关系一向不好,将来即便上位,也要靠你作为外戚扶持。酥儿嘛,九卿大人身份虽然棘手,不过只要运用得当,倒也不会引起圣疑,不过总归要看太子的心意,还有若要让她摆脱白子身份,我倒是有一计策,等时机成熟时再用不迟……” 儿子任了一个没有前途的闲职,若不赶紧抓牢太子,等自己告老之后,阮家便要走下坡路,阮风亭觉得母亲言之有理,当下也不再反驳。 出了梁太君的屋子,他本想到曹姨娘那里去看看才出生的小儿子阮渝,但想起儿子近日出痘疹,父亲要回避,又只得住了脚步;想到周姨娘那里歇息,又记起昨夜欲行事时周姨娘葵水突至,十分败兴;转了一圈,想起被放弃的阮絮,心中的不忍又多了几分,虽不情愿,还是移步到了冷落许久的万氏屋中。 万氏作为虎贲将军家的庶出女儿,心眼比阮絮阮琦少说要多一百倍,她知道近日来自己膝下一双儿女的表现已经让阮风亭失望透顶,便也不敢再兴风作浪,每日亲自到曹姨娘处嘘寒问暖,送衣送药,一副贤良温顺的摸样。 阮风亭走进里屋时,万氏正坐在窗前手握佛珠发呆,她衣饰素净,目光凄楚的样子,让阮风亭忘了之前的种种,想起多年的夫妻情分来,不由柔声道。 “我记得夫人从前喜欢鲜亮颜色,怎么近日换了这样朴素的衣裳?” 万氏一副才回过神的样子,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擦掉眼角的泪花,笑道。 “渝儿近日不是出痘症么?我也做不了什么,便穿了素衣给他念念平安经。” 阮风亭一听,大为感动,他哪里早在他往这边来时,冯妈妈就提前跑来通知了万氏,这才有了他所看见的这一幕。 “夫人如此贤良无私,处处替渝儿操心,絮儿如今这般,为夫却……” 想到宝贝女儿前途暗淡,阮风亭心里也是不好受,万氏早就知道阮絮于太子妃无望了,但她还是得为女儿争取一把,也红了眼圈,拭泪道。 “老爷不用自责,是絮儿自己没福,咱们不做那太子妃也罢了,可我这做母亲的,想到她从小娇身惯养,若是嫁到那不如自家的人家去,不知要委屈成什么样子,心里就难受得紧……” 阮风亭也长吁短叹,拍着万氏的肩膀安慰道。 “夫人莫担心,龙生九子,就算做不了太子妃,还有其他几个皇子,为夫一定会想办法,让絮儿做个王妃。” 万氏心里松了口气,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退而求其次,也要趁热打铁,否则以阮絮如今的名声,只怕再拖几日,只剩些臭鱼烂虾可以挑拣了。 “我先替絮儿谢过老爷了!可是不知老爷相中了哪位皇子?” 阮风亭沉吟一瞬,思筹道。 “三皇子祁瀚,虽犯了忤逆罪,但最终今上也没有太责罚,听说近日已经回南疆去了,他兵权在握,京中也忌惮三分,只是性子太坳,这门亲只怕做不成;六皇子祁宣,乃饶嫔娘娘所生,饶嫔与陈妃身份相当,自是高贵,但饶嫔爱子如命,却不好设计;八皇子祈雁,又比絮儿小一岁,不到成亲年纪;只有五皇子祁澈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了。” 万氏知道祈澈的母亲只是个从婢女晋升的贵人,没有什么势力,只余一个尊贵的身份罢了,心中并不是很满意,看出妻子的顾虑,阮风亭劝道。 “夫人放心,这五皇子虽然出身不好,但我看得出他是个有心计有抱负的人,有为夫的扶持,只怕前景不会输给其他皇子!” 万氏眼中这才重现光彩,复又忧虑道。 “老爷自然会替我们的女儿打算,只是絮儿如今名声这样,那五皇子就算出身再不好,到底是龙子,也未必愿意……” 阮絮和街头地痞的绯闻,传得不堪入耳,这样的女子,若娶过去,如同给自己头上戴了一顶绿帽子,祁澈就算需要阮家,必定也不会自毁名声,阮风亭想起这点,又犯难了。 万氏眼珠子转了转,轻轻笑起来,附耳对阮风亭说了一番话,阮风亭听话,频频皱眉。 “这样不妥吧?他好歹是个皇子,若发觉被我们这样算计,岂不恼怒?” 万氏哼了一声。 “老爷放心,老爷官拜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五皇子既是聪明人,也明白有了老爷做后盾必然前途无量,就算恼怒一时,事后想清楚必会妥协的!” 是日,阮酥正在屋里修剪盆栽打发时间,却见窗下两个小丫头兴冲冲地在那里讨论。 “晚上的宴席,我们要是也能在跟前伺候就好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子呢!” “听说五皇子长得一表人才,是皇子里出类拔萃的,就算不知道脾气大不大。” 阮酥听见提及祁澈,轻轻放下银剪,推开窗问。 “怎么?五皇子要来府上?” 两个小丫头一惊,急忙起身做礼。 “大小姐,是老太太屋子里的明珠告诉我们的,说是近日少爷在朝中受了五皇子一些照顾,特地请了京中最有名的闻凤班,邀五皇子到府上看戏呢!” 看戏? 阮酥眉头一挑。 阮风亭为人谨慎,为了向皇后表忠,从不刻意接近别的皇子,即便私下有往来,或者默许阮琦与别的皇子交好,也从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请到府上,闹得人尽皆知。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祁澈如今手无实权的状况,阮风亭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阮酥还真是想不出来,她摇头笑了,罢了,左右不是冲自己来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且隔山观虎斗,看你们究竟是耍什么把戏。 081算计成真一更 掌灯时分,知秋伺候阮酥服过药,又要去屋外打水给她洗漱,却被阮酥阻止了。 “不忙,再等一会。” 知秋不禁奇怪,平日这个时候,阮酥早该睡下了,怎么今日双目炯炯,似笑非笑地望着屋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发觉知秋的注视,阮酥回头一笑。 “知秋,你看,就要下雨了。” 知秋越发奇怪,笑道。 “小姐说笑呢?这好端端的大晴天,怎么会下雨呢?”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吵嚷了起来,阮酥眸子里光芒闪动,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阮府的大厅里,到处是人,各屋的主子被来了,一脸惊诧地看着扑在万氏怀里嘤嘤哭泣的阮絮,以及祁澈面色紫涨的祁澈。 阮酥柔声问身边那个侍酒的丫鬟。 “怎么回事?” 丫鬟悄声掩嘴回道。 “回大小姐,方才五皇子看戏时,盯着闻凤班的名角绿珠多看了几眼,少爷马上会意,马上悄悄和五皇子说了几句什么,五皇子便自称不胜酒力,到客房休息,随后绿珠也跟着下台了,听说少爷和五皇子在外也常常如此安排,原本没有什么,可谁知戏才唱了一会,二小姐竟衣衫不整地跑进来要少爷给她个交代,后头跟着惊慌失措的五皇子……据说,是五皇子走错了房,把二小姐当成了绿珠……” 阮酥笑了,这种主意,想也不用想,必是万氏出的,难为父亲堂堂一介朝廷重臣,居然同意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阮家真是没什么希望了。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祁澈了,此人前世和印墨寒惺惺相惜,两人皆是城府极深之人,无论心里多么不甘愿,他都能忍痛放弃心爱的清平,转而向厌恶的自己求婚,被拒后依旧和颜悦色,这种可怕的角色,就算今日被迫妥协收了阮絮,将来等他羽翼丰满之时,想起今日之辱,必然将阮家斩草除根。 阮絮看到祖母、父亲等人全部到齐,与母亲暗换了一个眼色,猛地挣脱万氏怀抱一头向柱子上撞去,吓得梁太君连忙命人拉住。 阮絮一面假意挣扎,一面呜呜地哭着。 “老夫人成全了孙女吧!发生这种事,我如今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不如干干净净地去,父亲母亲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梁太君也没料到发生这种事,若是个丫鬟还罢了,可被祁澈酒后占了便宜的,却是阮府的嫡出小姐,这怎么可能装作没发生,她不好斥责祁澈,只能拿孙子出气,举起龙头拐杖就往阮琦身上招呼。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谁让你教唆五皇子与戏子厮混的!现在好了,毁了自己妹妹的清白,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承担?” 阮琦早就知道如此,但为了妹妹的亲事,也只好牺牲一下,挨了梁太君重重几下,跪地道。 “祖母息怒,都是孙子的错!如今妹妹这样,已是嫁不出去了,她去出家当姑子,我便出家当和尚陪着妹妹!” 梁太君一怔,没想到阮琦竟说出这样的话,万氏赶紧趁热打铁,扑上去护住儿子哭道。 “我的儿啊!你们都去了,为娘将来还能指靠谁?” 阮风亭似很头疼,为难地看向祁澈。 “五皇子,这……” 他故意不将话说完,意思便是等祁澈表态了。 祁澈此时脸色青白,但他早就冷静了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掉进了阮家的圈套里,如果是一个月前,他虽打心底看不上阮絮,但她还是那个备受娇宠的名门闺秀,他是很乐意与阮家结亲的,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女人,名声狼藉,品格低劣,他堂堂的皇子,怎会甘心接受她? 说到底,阮风亭也是看中了他势单力暴,才敢如此设计他,他隐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暗暗发誓,待自己登上高位的那天,眼前这些曾看不起他,随意拿捏他的人,全部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祁澈闭了闭眼,正色道。 “阮相,今日是小王酒后无状,唐突了二小姐,小王一人做事,不敢累及夫人公子,如果二小姐不嫌弃,小王改日定当上禀母后,娶二小姐为妃。” 听到这番话,阮酥忍不住用扇子掩住嘴,轻轻笑了。 她果然没看错啊! 祁澈,他就是这种人,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尽管他知道自己娶如此正妃将会遭到怎样的嘲笑,可他还是把暂时的尊严抛下了,他知道如今的状况,顺应阮家的心思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最终能登上龙位,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此时清平也在皱眉,之前无为寺听琴时,他对祁澈还是非常欣赏的,除了俊朗的外表外,她直觉此人现在虽然失意,但今后必然有一番作为,自己若是最终没有能成为太子妃,祁澈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备选,现在却被阮絮这草包得了,她心里是非常不快的。 既然祁澈承诺在此,阮风亭夫妻自然也就放了心,即时换上一副笑脸,要挽留祁澈在府上留宿,但祁澈虽然隐忍认下,却不代表会对阮絮有所改观,他现在简直看见阮絮就想吐,于是礼貌回绝,告辞而去。 祁澈带着近侍,很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快要走至阮府大门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拳捶在身边一株粗壮的柳树之上。 “可恶!” 内侍吓了一跳,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也不敢言语,连退数步。 “看来殿下方才在厅内,可是说了违心之语呢!” 轻轻柔柔的女声响了起来,祁澈猛地回身,见到月下妙曼的佳人身影,狰狞的面容一瞬变得温雅。 “原来是清平妹妹。” 淮阳王府一支虽是皇姓,却并非真的皇族。其先祖乃是开国时辅佐祁姓皇族重功之臣,却未能等到本朝开国便战死沙场。皇帝感念其功劳,便追封其为淮阳王,为了让爵位永世流传,更赐其子孙后人国姓“祁”。 祁澈唤清平一声妹妹倒也不算轻浮,且又适度的挑逗了对方少女,清平脸上挂着浅笑,看着俊朗的祁澈,轻声道。 “看得出来,殿下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 祁澈知道清平和阮絮不一样,不是个简单人物,从上次殿前献艺,她与阮絮合奏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心中揣度着她的来意,试探道。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 清平摇摇头。 “殿下此言差矣,事在人为,如果……” 她挪近几步,用极低的声音对祁澈道。 “如果阮絮不在了,殿下也自然不用遵守什么诺言了。” 祁澈闻言,倏然睁大眸子,他打量着眼前秀若芝兰的少女,呼吸一滞,着实没有想到如此残酷的建议会从这样高洁雅致的女子口中说出。 然而,他不是不心动的,只是…… “如此,本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清平在心底哼了一声,好个贪婪的五皇子,原本屈辱应下的婚约,他该巴不得摆脱才是,现下又舍不得阮家能给他带来的利益。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既然如此……何不,一箭双雕? “殿下放心!清平怎会让殿下白忙一场,阮酥比起阮絮,容貌智慧,无不胜之十倍,同样是阮家嫡出的女儿,她如今可不再是从前了,很得老夫人欢心呢,殿下以为如何?” 祁澈心中冷笑,好个狡猾的女人,如果把阮酥推给自己,那么太子妃的位置就少一个竞争对手,她自然是乐意的。 但想起方才大厅里,盯着自己的那双嘲讽美目,他还记得无为寺她那番关于音律的见解,不知为何,心底竟升起一丝兴趣。 “清平妹妹若有这种能耐,我自当谢你!” 082公主下帖二更 曲阳夏宫在京城五十里开外,是皇族避暑行宫。其占地千亩,建有九百九十九间屋,除有赏景看花的亭台楼阁、还修建了十里荷塘,同时因祁姓皇族是在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历代皇帝均崇武善骑射,便在曲阳夏宫修了京城中最好的马球场,并散养了上千良驹。 往常均是五六月嘉靖帝才举家迁移到夏宫,而今年,初初将过四月京城天气却已闷热难耐,颐德太后最耐不得热,旧疾突犯,嘉靖帝最为重孝,便提前搬到夏宫。 按往年的阵势,这一搬便要持续半年,今年突然提前,可忙坏了礼部官员。毕竟这一搬迁牵涉巨大,除了皇宫内院一大家子,为了方便朝政,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随君伴驾。 可嘉靖帝一行还未出发,京城中很多府邸却收到了七公主祁金玉的帖子,邀请诸府多位贵女去夏宫中小住;陈妃更是说服皇帝让宫中的皇子和以印墨寒为首的朝廷新贵们也去热闹热闹,始终年轻人们先去闹腾一番以后住着也才有活力! 皇帝当下应允,并表示自己会亲自坐镇,也和年轻人们交交手。 “毕竟太子选妃在即,而七公主也已及笄,或许是借这机会,为公主择一位驸马。” 陈妃和穆皇后向来不对盘,可恨自己只得一位公主,借着盛宠大张旗鼓为自己女儿谋一份出路也说得通。 听完父亲的话,阮琦心中一突,小心翼翼道。 “不知宫中是属意哪一位?” “那还用说!” 阮风亭气呼呼一甩袖子,坐在太师椅上。 “那个叛徒,以为偷了为父的奏折投靠他人便已前途光明?简直太小看老夫了,摆了阮府一道,我如何会让他称心如意!” 提起印墨寒,阮琦也满腹怒气。人是他从柳州亲自领回来的,本来还想踩在他肩膀上大展风头,没想到竟被他看走眼了,印墨寒便是一头白眼狼! “爹,你可查清他后面的人到底是谁?” 阮风亭重拍桌子。 “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看着老实,竟是个狡诈阴险的。偏生他现在待为父特别和气,阮府丢了奏折又不能声张,又有九卿大人照拂,一时半会还不好下手……” 朱皮奏折被窃不止关系到阮府的颜面,更重要的是官场宦海中的沉浮,阮风亭自不好声张;而印墨寒也够厚颜,高中状元后不仅不回避,还坦荡地派人来阮府上送上谢礼,感恩阮府收留,在外更坚持行师徒之礼,人人交口称赞。如此一来,倒弄得不好翻脸了! 而阮风亭一直观察到底谁是印墨寒背后之人,然而那份奏折却好似石沉大海,对方竟如此沉得住气,久久不现身又不拿它做文章,阮风亭完全搞不清他们的目的,加之儿女又几番不如意,最近心情颇为郁闷。 “罢了,咱们静观其变。这次你们兄妹几人都在受邀之列,絮儿……算了,我等会亲自去和她说。” 阮絮得知自己并非在七公主的受邀之列,当即气得大哭。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可她也是未来的五皇子妃啊,什么意思,凭什么要让阮酥和清平两个大出风头?!就算因为谣言声名被污,但是阮酥那贱人的污名还少吗?为什么就自己遭殃,她就能一直风光? 见爱女哭得不成样子,阮风亭也颇为心疼。 “这也是宫中诸位的意思,你就消停消停,左右也是待嫁,等太子妃定下来,其他皇子便也等着赐婚,这几日你便在府中准备嫁妆吧。” 阮絮见父亲也不再为自己想办法,哭得越发没心没肺。阮风亭被她扰得心烦,干脆拂袖而去。阮絮看着回荡的木门,一个主意从心底慢慢浮起。 第二日大早,阮琦骑着马,随载着清平与阮酥二人的阮府马车去城墙外与各府汇合。因是去夏宫中小住,各府除了安排车夫和途中随行的仆妇外,便都没有让小姐们的丫鬟随伺。清平似乎也得心应手;反观阮酥,带着知秋、冬桃提前包好的各式药笼,似乎满脸愁绪。 想到她长这么大却没有独自出过家门,清平安慰。 “阿酥,等入了宫你我二人便是一体,有什么我自会照拂你。” 阮酥含笑谢过。 “郡主忘了,咱们还有一个大哥哥。” 清平一愣,对上阮酥似笑非笑的眸子也忍不住笑了。 这阮酥是提醒自己与其对付她不如留意外面的阮琦?毕竟阮府一门三女,阮琦嫡亲的妹妹阮絮却不在此行,难保这人为了替妹妹出气给她们使坏。 “阮家大哥哥自然会照拂咱们,不过男女分宿,难保这些天我们兼顾自己的时候要多一点。” 阮酥点头。为赶时间,路上几乎没有停留,车行一日,一路上皆有宫中人安排,无处不打点妥当,到了当天傍晚,衬着最后一抹夕阳,皇宫的琉璃瓦这才在余晖薄雾中渐渐在人前显现。 阮酥与清平被宫人引到事先安排好的小院,这是一座两进的院子,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与她们同住的,除了右相白展的次女白蕊,还有清平的堂妹祁清悦。 宫人们忙着把各人的箱笼搬入其内,等看着布置得差不多,阮酥与清平正待与其他二人招呼,阮家安排跟车的老仆突然慌慌张张来禀。 “大小姐、郡主,不好了。” 被安排随两位小姐入宫,自也是阮府器重之人,二女见她神色有异,自然不敢怠慢,等关上门听清事情前后,俱是脸色发白。 原来竟是那阮絮偷偷钻上了后面的货车,等下人卸下各式箱笼时候这才发现奄奄一息的二小姐。 两人对视一眼,清平笑道。 “二小姐真是小孩子气,就算人跑来了,七公主却没有邀请她,留在此处始终不妥;再来,家里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事不宜迟,劳烦妈妈赶紧送她回去吧。” 那老仆却不动。 阮酥看出门道,问、 “大少爷知道了吗?” “大少爷看二小姐情况……便说让她今晚先和两位小姐挤一挤,等明天他亲自去向太子禀明情况,这事他会安排;而家里已经修书一封差人送回。” 原来如此。 阮酥与清平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都不再搭理这事。 就算阮絮有心偷溜,没有阮琦的配合也是白搭,说白了也是兄妹两人里应外合的一场戏。老仆见两位小姐不表态,又恐无法向阮琦交差,苦着脸道。 “大小姐、郡主,二小姐始终千金之躯,总不能随老奴一起挤下人房吧。” 眼见阮酥没有插手的打算,清平心里计较了一番便对老仆道。 “一会宫中便会安排人来,让人看到咱们突然多了一个人也说不过去,这样吧,阿酥,咱们和阿絮先去拜见七公主,公主是主,做客人的也断不能失了本分。” 舟车劳顿一日,七公主祁金玉方躺下,便听到门外有人求见,她的教养姑姑乔姑姑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不过片刻,金玉便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屋中响起。 “公主,您睡下了么?” “还不曾,姑姑扶我……” 娇娇的声音在金帐中响起,乔姑姑摇了摇头,轻轻拉开帐子,金玉已懒懒地趴在她怀里,她人如其名,生的艳丽明媚,贵气逼人。 “是阮府的二小姐,没有收到公主的帖子,却仰慕公主,偷偷跟来了。” “哼,便是那个传得谣言满天飞的阮絮吧?” 金玉不削地哼了一声。其实帖子下给谁她本不在意,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召集那些男儿们比试一场,亲自选个驸马!然而母妃陈妃却偏让她迂回,说什么结交几个贵女也是好的,况且,这里面的女子或许有些将来会成为她的皇嫂。 于是陈妃便以女儿的名义邀约了众女来夏宫小住,同时让嘉靖帝请未曾婚配的贵族公子们也随皇子们一同来访,只为了却女儿心愿。 因为祁金玉擅长马球,除了陈妃看中的真才实学外,还扬言必要选一个球场上的真男儿。 “来便来了,找间屋子给她住下便是。” 乔姑姑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她摇摇头。 “公主性子单纯随和,然而始终出生天家,这规矩可不能废!” 见乔姑姑目中露出一丝冷意来,祁金玉也收起了脸上的笑,稍微直起了身子。 “那姑姑的意思是?” 乔姑姑反问。 “公主的想法呢?” “那……”祁金玉自小被陈妃宠得嚣张跋扈,对陈妃惩戒人的手段更是耳濡目染,恩威并施一个得心应手。 “冒然赶她回去定让人觉得本宫小气,既然她来了,那便给足她面子,至于她自己撑不撑得下,那便看她本事了!” 只一思索,便道。“上次上元灯宴上,本宫看阮府的另两位似乎和这个二小姐并不亲近,乔姑姑,明日大早你让人给每位小姐送一份宫中的糕点,阮絮那边也一视同仁,若是她表现得有些不妥,便单独给她择个院子。” 083马球比赛 阮家三女连夜求见公主,却未曾得到半个准字。阮酥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清平却暗暗恼恨,唯恐因为阮絮的自私一下连累了自己。被颐德太后带到宫中教养的几年中她便深知七公主的性格,一个不高兴便叫人不好受,想到这里,只恨不得离阮絮远远的。 哪知大早宫人们便奉来三个盒子,说是公主赏赐之物。 阮絮见自己也有,不由得意!只以为公主完全不怪罪自己的唐突,心中的忐忑也瞬间消失殆尽。言语间见宫中那个装扮分外贵重的姑姑还多问了自己几句,显然是重视自己,内心更是膨胀。 “几位小姐气色不错,公主已在昭阳殿摆了早宴,小姐们若无事可随奴婢一同前去。” 三人忙行礼谢过。 “那就劳烦乔姑姑了。” 众人方起身,乔姑姑又道。“几位小姐可喜欢公主的礼物。” 阮絮早好奇内里的东西,听闻此言,便迫不及待打开自己那份,见是一块做工精致的糕点,转眼再看阮酥与清平的,皆是一样,不由失落。虽然和五皇子的事没有曝光,然而从心底上她总觉得自己会是最特别的那个,见七公主一视同仁,这攀附七公主的兴趣霎时淡了两分。然而自己讨不到好,却也见不得别人有,她决定盯紧清平和阮酥,断然不能让他们捡了便宜。 而阮酥则是看了一眼又把盒子仔细包好,清平却已轻轻拿出品了一口。与阮絮不同的是二女再次谢公主恩。 乔姑姑把几人的表现看在眼里,笑盈盈地带着三名少女去昭阳殿。 甫一来到昭阳殿,才发现同行的其他少女竟都来了! 就连住在一个小院的白蕊与祁清悦都已落座席间,见到三人,少女们嚷着让七公主给迟到者罚酒。 虽也是天家宴席,然而七公主毕竟少女心性,和在座的各府小姐俱是年纪相仿,她又刻意放下架子,拉拢众人,不过片刻,已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宴席其乐融融,非但没有半分拘谨,仿若就是相熟的小姐妹聚会一般。 阮酥有些惊讶,前世自己和七公主并不多接触,而后不共戴天却也是存在偏见,不想此人一副骄横外表,却也是个长袖善舞的。 闻言,清平执起桌上的酒盏豪气地一喝到底,众人连呼好;阮絮不甘落后,也一口饮下,想象中的欢呼没有传来,却是一瞬尴尬的安静。看到席间众女,特别是白蕊嘲讽的目光,阮絮怒从中来,却又无处发泄,见阮酥杯中的酒还没有少,不由故意大声道。 “大姐姐莫不是不想给七公主面子吧?” “臣女不过见到公主风貌一时呆住,妹妹不要乱讲。”阮酥轻笑,一口饮干杯中的酒。 阮絮寻了个没趣,而七公主却目光一亮。 当阮酥是辨机公子关门弟子的名声传出时,她更对阮酥好奇。短短数月,见此女一扫上元灯宴时初见的拘谨,明艳尤胜之前,眉宇中更透着不一样的自信和神采,不由暗暗惊疑。 而其他人在祁金玉打量阮酥时,也大大方方地看向她。 在座的很多贵女对其早有了结交之心,但恐阮酥的不祥白子名头,任谁也不敢做这第一个开口之人,现下公主起了个头,这以后倒也名正言顺! “原来是阮家大姐姐。” 七公主笑着开口。然而人都是自私的,特别是祁金玉这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辨机公子的关门弟子又如何,她定要胜她一个头! “不知姐姐可会打马球?” “回公主,臣女自幼身体不好,并不擅长骑射。” “这样啊……” 祁金玉假意遗憾。“一会本宫还想与诸位姐妹赛一场马球,姐姐不会,那咱们人也不够了。” 在座的少女加上七公主一共十二人,如果阮酥不能参赛,那多出的一人如何处置。 祁姓皇族崇武,包括开国皇帝至今的各位均爱好马球,这也使得这项运动在全国盛行,不拘男女,皆以上场挥杆为乐。如今七公主特意请诸女来曲阳夏宫小住,自然便是看中这块马球场,其他受邀贵女投其所好早做了准备,现在要短一人缺,自是谁也舍不得放弃。 清平略一沉吟,深明大义道。 “阿酥一人也怪寂寞的,不如就由臣女陪她吧,你们谁要是累了,便换我上场也是一样的。” 见有人让步,众人舒了一口气,祁金玉已经笑开。 “原来是清平姐姐。” 少女们又闲聊了一会,祁金玉球瘾被勾起,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敲定时间便打发众人去换衣服早早散了宴。 马球场上,祁金玉一个漂亮的扬杆,那球便准确了入了对方的门。 与其他女子束袖窄腿的男式骑装不同,她一身广袖长袍的绯色裙裳随风飘起,如万瓣牡丹花绽!身下的雪花马四蹄扬空,发出一阵闪亮的嘶鸣,换做平常少女或许会吓得花容失色,然而金玉稳稳地拉着马缰,额上的汗被那灿烂的笑容一衬,显得更加夺目来。 “又穿成这样跑来胡闹!” 一声低呵从远处传来,然而虽是斥责,声音中却是透着笑意的。 众人一惊,抬眼间这才发现马球场右侧门大开,以嘉靖帝为首,太子、五皇子、六皇子等适龄皇子,还有印墨寒、阮琦等年轻外臣都是一身骑服,身跨大马往场内进来。 祁金玉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打马过去拜见嘉靖帝后,嘟起嘴巴。 “父皇,这球场是孩儿先来的!” “什么先来后来?父王日理万机,来这骑骑马难不成你还不允吗?” 嘉靖帝故意虎着脸,金玉知道大势已去,自不敢再坚持,然而球瘾还没有发泄完毕,那些小姐们虽有几把刷子,却谈不上生猛,有几个不错的又故意让着自己,真心让人觉得不尽兴,于是再次舔着脸撒娇。 “那……父皇,让孩儿陪你们战一局如何?” “胡闹!” 嘉靖帝瞪圆了眼睛,“球场无眼,父皇麾下的队伍是你们这些姑娘家的队伍能比的吗?” 祁金玉越发不服气。 “孩儿的球技是父皇手把手教的,难不成父皇也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大胆!谁说的朕技不如人?!”终是抵不过七公主的纠缠,嘉靖帝勉强同意让他们战上半局。 “进球者赏,都给朕教训一下这目中无人的臭丫头!” 他亲自把自己的主位让出来,让太子等皇子、还有宫中个中高手和七公主组成一队,而另外一边则均是此次精挑细选入宫伴驾的年轻朝臣子弟。 他答应过陈妃一定要让爱女亲自选一位驸马,既然让她乖乖站在台上她不愿,那只能由着她了,也好,自己也正好看一看到底哪个臭小子能配得上他的女儿! 嘉靖帝布置完一切,这才由近侍陪同着走上看台上首,阮酥和清平忙避让到一旁,也就在这个时候,阮酥这才发现玄洛竟也随侍在旁,似感受到她的视线,玄洛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微微往她们这边瞥了一瞥,这才正了颜色。 号角吹响,气氛瞬间凝然,场面霎时与上一场截然不同! 其他众女也上了看台,见年轻皇子们一个个丰神俊逸,其他臣眷们都一表人才,早已心神荡漾。平素为了端庄还不敢正眼视之,如今一个个便都睁大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场中间,唯恐浪费了大好机会! 七公主一身红装,被自己的几个皇兄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她笑盈盈地看向对面六个男子,除了印墨寒之外,皆是出身权贵,都不是第一次相见。 “你便是那新科状元郎?” 印墨寒条件反射拱手正要行礼,忽觉身边绯色身影一飘,雪花马已带着娇娇儿与自己擦肩而过。阮琦冷笑一声,暗骂傻子打马便跟上! 当今圣上宠幸七公主,若能得她青睐,成为当朝驸马,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其他几个人似乎也和他想法差不多,一个个策马往前冲,却又都拿捏着技巧,既在公主面前展露身手,却又不轻易搅乱公主的招数,以至于好半天都没有球进。 台上众人似乎也不关心胜负,女眷们各怀心思地看着球场上的男儿郎;而嘉靖帝一双鹰目扫过六个才俊身上,除了印默寒似乎不善马术外,怎么魏侍郎家的儿子春闱榜眼魏延斌却也故作迟钝。 凭他的了解,魏延斌的球技并非如此不堪,那只有一个可能,这家伙没有求娶公主之心了。 魏延斌的消极作战,阮酥也看得明明白白。 前世,印墨寒并非在今年就参加春闱成了状元,这一届的状元郎便是现今位居榜眼的魏延斌;而不出意外的,此人也被嘉靖帝招为驸马,让七公主下嫁于他。 婚后公主一直未有所出,此后五年,与魏驸马和离,再然后便是阮酥所经历的一切了…… 心内翻涌,阮酥强咽下喉头涌出的那一丝腥甜。 看魏延斌如今表现,前世他尚了公主恐怕也非他本愿,估计也是祁金玉的一厢情愿,硬求得嘉靖帝赐婚吧。 就不知道前世的那对狗男女,印墨寒是否会借着这个机会…… 这样想着,她便把目光移向另一边,却见印墨寒也是表现吃力,不由奇怪。他虽出生柳州白丁,然而家母一心扶持其向上,让其习最好的私塾书院,请最好的师傅,无论是书画骑射,阮酥知道印墨寒都是其中翘楚。 可是,为什么…… 马背上的印墨寒突然抬起头,看的也正是阮酥方向。 一时间四目相对,虽隔得遥远,然而印墨寒的心跳却一下子快了起来。 他总算明白今天自己为什么不想出力的原因,答案便是远在看台上的那道窈窕身影…… 他不明白阮酥为何要偷阮风亭的奏折,却不记恨她把这个恶名交付给自己!毕竟,如今自己所得的大多都是被那个女子所赐,能为佳人小小分忧,他并不后悔。 耳边震隆,却是五皇子当先进了一个球,因不是另一方进球,嘉靖帝倒也没有让七公主下场,比赛继续。 这样想着,心中的痴念霎时化作了一道灼热的视线,借着短暂的场次歇息,印墨寒不由更向阮酥方向看了几眼。 可这一看,却让他险些忘记了呼吸。 只见看台上一阵欢腾,也不知是谁激动地跳起往前一送,竟撞到了边上的阮絮,阮絮身子一歪,猛地抓住阮酥,这一抓便把她从看台推下…… 084容颜被毁 几乎是同时,印墨寒与身边的五皇子祁澈掉转马头,向看台冲了过去,印墨寒不禁瞥了祁澈一眼,他入朝时间虽短,但对这几名皇子的品性早已了如指掌,他不认为以祁澈的性格,会热衷于救助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女,除非…… 心中一沉,印墨寒再顾不得掩饰自己的骑术,从髻上拔下发簪,猛地刺入马臀,他胯下那匹雪骏吃痛,嘶鸣一声,四蹄腾空而起,生生跃过祁澈的马匹向看台狂奔而去…… 印墨寒展开双臂,准备接住那从空中跌落的少女,却见一道修长身影快似疾风,抢在他前头揽住了阮酥的腰身,从容落地。 印墨寒与祁澈皆是面色一变,却又对这半途杀出的陈咬金无可奈何。 玄洛没有马上放开阮酥,依旧似笑非笑地揽着她。 “吓坏了?我若现在放手,你可站得住?” 阮酥一张脸雪白如纸,她不是怕,而是濒临死亡的时候她愈发察觉到自己的不甘,不甘大仇未报此生了结。 她看了玄洛一眼,缓缓推开他的手,如刀的目光从球场到看台巡视了一遍,瞬间锁定在策马而来的祁澈和表情有异的清平脸上。 刚才那不是意外! 这是针对她的一个圈套,她可以感觉到,这前世的夫妻两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共识,前后联系,便能想通了。 阮酥眯起眸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惊叫打断了。 “遭了!阮家二小姐只怕不好了!” 众人围了过去,阮絮下坠的趋势被阮酥挡了一下,摔在了看台上盛放果蔬吃食的桌案上,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桌上刚巧有一盆将将烹好的茶汤,尽数翻在了阮絮脸上,痛得她惨叫不止,那一张细皮嫩肉的容颜,也因此被烫得发红,还起了一串串水泡,活像煮熟了。 不知是谁,望着阮絮那张脸叹息。 “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下子,可算完了。’’ 这边厢马上有随侍的太监宫女过来善后,七手八脚地把阮絮搬下去找太医救治,既然出了事,嘉靖帝也无心再比赛下去,吩咐宫人好好救治阮絮后,便带着几名皇子、玄洛、印墨寒等人往夏宫里去了。 女眷们更是惊魂未定,通通回房休息,极其败兴的金玉公主回到寝宫,将马鞭砸在桌上,不满道。 “都怪那个阮絮,明明没有邀请她,还非要厚脸皮地粘过来,今日烫了脸,也是自作自受!” 乔姑姑眼中微露不屑。 “公主说得是,没想到堂堂丞相的千金,竟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物,这下容颜尽毁,倒可以死了做太子妃的心了。” 祁金玉拨弄着琉璃盘里的葡萄,眸光闪动。 “谁做太子妃,这我倒不关心,但可别忘了我们来夏宫的另一个目的,不知姑姑可有留意?” 乔姑姑一向最会揣度公主心思,此时又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呢?马上换上笑脸。 “公主的终身大事,自然比什么都重要了,奴婢又怎能不尽心尽力,依奴婢观察,这一辈新进的青年才俊里头,就属印墨寒是个拔尖的,才学自是不必说了,单看那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论长相,只怕您的几个皇兄都要被他比下去了呢!” 祁金玉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但内心却不禁心笙荡漾,她这般年纪的姑娘,哪个不喜欢翩翩美男子,早在第一眼见到印墨寒时,她就挪不开睛了,只是她这样的身份,自然心高气傲,不肯做出俯就之态。 “只是可惜这印墨寒出身贫寒,没什么家世根底,要论门第和出身,恐怕还是魏侍郎的公子更好一些。” 祁金玉拈起一颗葡萄,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我不喜欢他那温温吞吞的性子,印墨寒虽然也是文科出身,通身气质却更洒脱一些。” 乔姑姑连声称是,想想又提点道。 “不过……公主有没有发现,这印墨寒前半场表现得不善骑术,却在那阮相大女儿摔落时一鸣惊人,连马术极佳的五皇子都被他瞬间超越了。” 祁金玉双目一收,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看台上,不是乔姑姑提醒,她几乎忘了这点。 见祁金玉脸色阴沉,乔姑姑壮了壮胆,小声道。 “听说印墨寒是阮相的学生,中状元前一直住在阮府,与他们府中的小姐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祁金玉葱白的手指猛然用力,手中的葡萄几乎被她捏爆,汁水流了一手。 也就是说,在印墨寒的心里,她堂堂公主,比不上阮府的那个丫头了?以至于他要故意收起锋芒,避免被自己相中? 这是她绝不允许的! 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的,她越是要得到! 阮絮那张脸,虽然烫得厉害,但好在及时安排了随行的太医诊治,已将损伤降到了最小,当她看到铜镜里那又红又肿,脱皮严重的脸时,心中又是绝望又是气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操起铜镜就往远远站着的阮酥身上砸去。 “你这个丧门星!不吉利的白子!都是你克我的!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阮酥微一侧身,铜镜碎在她脚边,声音不疾不徐。 “妹妹这话错了,我虽有白子的名头,但这么多年来,阮家上至老夫人、父亲母亲,下至婆子丫鬟,就连阿猫阿狗全都平平安安的,怎么到了妹妹这里,我就克了?莫非是妹妹太薄命不成?若硬要说我有错处,不过是在妹妹拉我下去时没有乖乖给你当垫背的罢了。” 阮絮听说,越发气急败坏,砸东砸西就要扑向阮酥。 “对啊!你也摔下去了,凭什么你就没事!你肯定是故意不救我的!我要告诉母亲,让她把你赶出阮家!!!” 清平乐得看戏,但碍于情面,还是假意上前拦住阮絮。 “好了,阿絮,大吵大闹不利于伤口愈合,你安静些吧!阿酥你也少说两句,别再刺激她了。” 阮酥根本不理会清平,冷笑一声。 “赶出阮家?这恐怕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就算是你母亲,也没有权利赶我走,妹妹别忘了,我阮酥才是阮家的嫡长女,你母亲进门时,还得叫我母亲一声夫人。” 阮絮就是这样,被万氏教养得高人一等,总觉得她才是阮家正牌小姐,别人都是丫鬟奴婢,有什么错处都推到别人头上,甚至是自己的失误,也要迁怒于人。前世的自己,就是太屈从于命运,可是如今不同了,她要叫她知道,若认真论起身份来,就算同为嫡女,她阮酥的母亲才是原配,而她阮絮的母亲,不过是贵妾扶正的续弦! “还有,你要搞清楚,这里不是阮府,比你身份高贵的人比比皆是,若你不识大体,只顾任性胡闹,触怒了贵人,只会给阮家带来灾祸,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阮絮眼泪挂在脸上,不由愣了一下,似乎从不认识对面那个眼神锐利,语气斩钉截铁的女子。印象中的阮酥,即便不再是从前的软弱可欺,但说话一向温言细语,乖巧懂事,哪里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但她还是怕了,诚如阮酥所言,伴驾的每一个人,都是身份高贵的主子,她再高贵,在皇家面前,便也不过是臣下之女,没有父母撑腰,她什么也不是!再想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脸,阮絮一头扎进被褥,痛哭流涕。 清平哪里见过这样的阮酥,半晌才回过神来,道。 “对了,阿絮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家里……” 阮酥没等她说完,只轻轻拉开厢房的雕花门,对公主安排来照顾阮絮的宫女柳心诚挚道。 “还劳烦柳姐姐照顾好我的妹妹。家里那边,家兄已派人回去报信,待老夫人着人来接,便回阮府。” 言毕,已悄无声息地从袖下递过去几枚金瓜子。宫里行走没有银钱傍身万万不行,众女出发前,梁太君便给她们每人都准备了一包特铸的金瓜子,以备打赏。 柳心不动声色收下,声音不卑不亢。 “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方才几姐妹在屋内的争执虽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比起不知轻重的软絮、虚伪狡诈的清平,柳心觉得阮酥强过她二人,至少手段定然不凡,断没有传闻中那软弱不堪之态。 不过她是七公主的人,也不会因阮酥的打点便会为她说话,一会定将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禀明公主! 走出房门,阮酥站定脚步,这才收起冷脸,对身边不发一言的清平笑了笑。 “家妹年纪小,爱使小性子,加之遭受如此重创,难免失态,让郡主见笑了。” 清平脸色不太好看,阮酥的语气,俨然是在提点自己认清身份,她到底不姓阮,不过一个外人。刚才那番立威,也是隔山震虎的意思吧? 见清平没有说话,阮酥又叹道。 “不过也难怪,姑娘家最重视自己的容颜,阿絮如今成了这样,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办好!唉,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从看台上失足摔下去呢,莫不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吧?郡主你站在她身边,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可疑的人?” 清平的心跳凝固了一下,她总觉得阮酥这话是话中有话,她当然清楚阮絮是怎么摔下去的,如果不是她故意让五皇子安排的随侍宫女红笺踩住阮絮的裙摆,她又怎会如此。 她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红笺面色虽如常,却显见身体一僵,清平心叫不好,阮酥这话明显是在敲打她,莫非……红笺被她抓住把柄了? 不!不可能!当时阮絮周围,还有其他人,比如和阮絮决裂的白蕊,比如和阮絮关系极恶劣的符玉,还有陈妃的那一对双生侄女,自己并不是唯一的怀疑对象,何况没有证据,她能怎么样? “当时我一心关注球赛,倒没有注意这些,但就如阿酥所言,这里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人,谁会做出这种事呢?恐怕是絮儿自己绊住了吧!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已是无用,我们不如多想想怎样为絮儿修复容颜吧!” 阮酥慢慢挑起唇角。 清平,你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还真是恬不知耻啊!阮絮的死活,我不关心,可是你若想连我一并算计,那不可能。 “话虽如此,但絮儿此次出事,我们做姐姐的也都有责任,到时候老夫人、父亲、母亲追究起来,到底不好交代,劳烦郡主回去好好想想。” 清平僵着一张脸,勉强笑道。 “这是自然了。” 阮酥点了点头,正欲告辞,似是想起什么,复又回眸一笑。 “对了,前些日子郡主所赠的雪珠丸,甚是有效,阿酥在这里谢过了。” 提到雪珠丸,清平满腹的气怒给予喷薄而出,生生咬牙忍住,声音都有些发飘。 “不客气。” 阮酥于是粲然一笑,转身走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清平方才转身,狠狠揪下一片树叶,想了想还是生生控住了动作! “回去告诉五皇子,她怀疑了!” 红笺扑通跪地,脸色发白,嘤嘤哭道。 “求郡主替奴婢说话,奴婢这次未能帮五皇子办好事,此番怕是不好了!” 清平弯腰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一眼,冷声道。 “你乱嚎什么,如此沉不住气,就算五皇子不发落你,你也提早报销了这条小命!” 此番夏宫一行,众府小姐们皆由七公主安排,其所随伺的丫鬟们也都是乔姑姑一手调度的。而被指派到她们屋里的红笺,却是五皇子安排在七公主身边的人!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清平完全懒得理会。 或许被她冰冷的眸光吓到,红笺呆了一呆,半晌才闷声道。 “郡主,我知道了。” “哟!郡主这是做什么呢?” 清平一个激灵,直起身子恢复优雅,见廊上一个插金戴银的妇人走了过来,连忙赔笑道。 “不过是小丫鬟不懂事,我说她两句,乔姑姑不在公主身边伺候,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外院来?” 清平从前,名誉上是由太后接去教养,但太后一来与淮阳王之母有些过节,加之年迈,对清平也是淡淡的,不怎么重视,便让她与一位不得宠的贵人合住一院,贵为郡主的清平上无天恩惠泽,下无父母庇护,在宫中看尽脸色,所以她十分懂得人情世故,每个嫔妃公主身边的下人都极力讨好,连和乔姑姑,也是相熟的。 乔姑姑走至面前,随意一瞥,显然也不太关心地上跪的丫鬟。 “公主挂心阮家二小姐的伤势,这才命老奴送了上供生肌膏来,看样子郡主方才从里头出来,不知二小姐可好些了?” 祁金玉虽然厌恶阮絮,但作为一干未出阁小姐的表率,面子上终归要过得去,清平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这是公主的恩宠,她的目光落在那青花瓷瓶上,却又很快移开,叹气道。 “只怕不大好,整张脸,没一处好的了,现下絮儿正在里头摔东摔西发脾气呢!姑姑快别进去了,省得擦碰了您老人家,反正我要留下照看,姑姑就把药膏给我吧,我一定将公主的恩典转告给絮儿。” 乔姑姑听说阮絮在摔东西,心里很不高兴,就算是左相的女儿,你能高贵得过公主去?也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你发脾气的份么? 这么一想,越发懒得去触眉头,干脆地将生肌膏往清平手中一塞。 “这样也好,那就有劳郡主了。” 夏宫规模,与皇宫相差无几,奇就奇在同心圆的布局,越接近圆心的地方,也越接近权利中心,除了皇族下榻之地以宫、殿命名外,余者皆属外院,阮酥她们这样的贵族女眷,按照身份高低,分住在外院的西侧,东侧则住着随侍的官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内侍出身玄洛。 除了皇帝,他还是太后、皇后身边的红人,因身份的关系不用避嫌,被特别允许住在宫中,因太后十分宠信他,所以在自己的延寿宫旁,赐予他一个单独的寝宫,内外院来去无阻,连皇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阮酥长舒口气。 还好今天救下自己的是身份特殊的玄洛,否则大庭广众之下,嘉靖帝面前,自己若是被印墨寒或者祁澈抱住,只怕又免不了一番纠缠,虽然最终她有办法摆脱,但总归麻烦。 沐浴更衣完毕,阮酥服下一粒雪珠丸,玄洛安排的婢女宝笙递上茶杯,打量了她一番,好奇道。 “这是什么药,小姐服下竟然气色好了很多。” 阮酥笑了,因马球场意外,七公主祁金玉换下了原先伺候阮酥姐妹的两个宫人,而阮酥身边的,玄洛则以师兄妹之说,求公主卖个人情后亲自安排了自己的人。话说玄洛没有依照约定给他医治,但托清平的福,她一时半刻是死不了了。 因知她是玄洛的心腹,阮酥也不回避,把清平送药始末轻描带写提过。宝笙静静听着,一双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两人正聊着,突然有两个宫女进来传话。 “阮家大小姐,公主有请,请你即刻动身前去姚黄殿。” 祁金玉? 阮酥略收起笑容,这辈子暂且两不相干,她寻自己做什么?见宝笙若有所思,她拍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慰也是自嘲。 “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擅长对付蛇蝎猛兽了。” 姚黄魏紫,乃牡丹花中的双绝,祁金玉偏爱姚黄,便不许夏宫中见到一株魏紫,连所住的长春宫,也被她改名为姚黄殿,种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名贵姚黄。 才踏进园子,阮酥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牡丹花大多无味,像这样带有香味的,可谓罕见,但这股味道却让阮酥一阵反胃。她记起前世临死前,被印墨寒关在暗室的那半个月。 祁金玉嫁给印墨寒之后,将院子里她所爱的垂丝海棠通通拔除,全部换成了牡丹花,这股香味,混合着血腥的味道,一直折磨到她死亡。 见阮酥扶住胸口,额头上冷汗涟涟,宫女对视一眼。 “阮小姐,你身体不适吗?” 阮酥深深闭眼,又重新睁开,笑道。 “无事,是公主的姚黄美得让人眩晕。” 两个宫女一脸不屑,她们认为阮酥一定是没有见过世面,将她引至花园中心处,两人便弯腰告退。 “阮小姐请先随意逛逛,公主用过茶点便过来。” 阮酥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见到祁金玉的人,她双腿有些乏了,见不远处似乎有个亭子,便走过去想坐一坐。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阮酥向亭子走去,却在途中生生顿住了脚步。 她的视线落在一株特别的牡丹花上。 那株花不同与别的姚黄,颜色不是浅黄,而是特别明亮的正黄,花朵也异常大,异常香,但这些都不足为奇,让阮酥驻足的原因,是这株牡丹上的花枝,似乎被人摧残过,花朵、花瓣掉了一地,看着十分可惜。 几乎是瞬间,阮酥马上反应过来什么,背脊一冷,转身便要离开,可惜迟了。 祁金玉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一群宫人站在了她的面前,盛妆艳抹的脸,因为怒意被扭曲得格外凶煞,她身边的乔姑姑,厉声斥道。 “大胆阮酥!竟敢折断公主最喜爱的一株姚黄,该当何罪!” 085一一应对 哪知阮酥非但没有露出半丝惊怯,反而好似没听到乔姑姑的质问一般,彷若无事地给祁金玉行礼问安,动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完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见状,祁金玉一张脸越发难看了! 她没有让阮酥起身,也没有让她继续,几人僵持间,就在阮酥强忍着酸胀微曲的膝时,乔姑姑终于狠声吩咐。 “来人,还不把罪人阮酥拿下,等候公主发落!” 不分青红皂白先下手为强,果然是祁金玉的风格! 人群中立时出现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往阮酥身边招呼过来,然而就在她们将将近身的当口,阮酥灵活地往后一躲,很快便闪身到另一株开得正灿烂的姚黄身后,这一株虽没有方才被毁的那一株名贵,然而颜色鲜艳,一棵花树上统共开了十几朵成人拳头大的花。 那两个婆子见阮酥动作,唯恐踩坏了公主的心头之好,势还凶猛地动作也在霎那间变得犹疑起来。 阮酥心中冷笑,想到此番孤军奋战讨不到便宜,便也不打算立刻撕破脸,自己寻了个枝繁花茂的稳妥位置站定,不慌不忙道。 “公主,这当中定然有什么误会,臣女久侯公主不见,便打算先到凉亭歇息,行至此处时已发现此花遭此变化……” 乔姑姑见阮酥一脸淡定,唇边尤带着一丝笑,当下觉得自己威严被忽略了!她是陈妃身边的红人,负担着教导公主的职责,地位比半个主子都尊贵,就连宫中那些不受嘉靖帝宠的宫妃都要看她的脸色,现在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无视,如何不生气? “闭嘴,还敢狡辩!这园子里方才就你一人,不是你还是谁?” 阮酥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乔姑姑怎知这园子方才就我一人?那又如何证明这花就是我折的?” “你——” 被人当面顶撞,乔姑姑哪里受过此等大辱!两个婆子见此变故,也不敢贸然上前拿下阮酥。 阮酥心中冷笑,然而面上依旧不失恭敬,她再次向祁金玉福了一福。 “臣女虽是第一次入夏宫,不过也知道宫中戒备森严,各处都有暗卫守护,想必这园子也是一样,公主若是有疑,不妨请他们出来一探究竟。” 她故意顿了顿,余光中祁金玉与乔姑姑果然神色一变。 宫中的暗卫虽为御林军,直属嘉靖帝,然而今上对禀笔太监玄洛颇为看中,如今皇城司势力颇广、权势滔天,这御林军中难保没有他的人!想到那个容颜妖娆的太监和眼前女子的关系,祁金玉恨得牙痒,却还是不得不斟酌这一层关系,于是放缓了情绪,声音却依旧冰冷。 “你的意思是折花之人另有其人?” “臣女不知,兴许是被一阵风吹乱,落归尘土也是可能的。” 看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祁金玉心头的火焰突地一下冒起,不由抬高声音: “是被风吹还是被人折断,本公主还是分得清的!” “公主自然明察秋毫。 只是臣女不知得罪了谁,那背后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阮家麻烦:先是马球场突变,臣女的妹妹被害容颜毁坏;结果那人还不收手,这一次不惜设计构陷臣女,料定公主不会责罚臣女,便企图借公主之手伤了阮府的颜面,陷公主于不义!求公主为阮府做主!!!” 说完,阮酥双膝跪地,一副不给说法便不起身的样子。 偏生她那一番说辞却又合情合理,下午阮家姐妹才出的事,现在阮酥怎么就这样巧合往枪口上撞?而且祁金玉虽然贵为公主,总归阮酥并非宫中的奴婢,还是阮府嫡女,就算阮酥有罪,却不足以凭她高兴依宫规处置,何况,才是折了一株花,传出去难免被人议论小题大做!她现在还未出嫁,自然不希望自己声名扫地。 况且提升到家族利益,阮风亭是朝中左相,若因此事母妃再度和阮家交恶,那真是得不偿失!!! 可以说,阮酥这一番话句句戳中她的要害!再加上初初祭出的玄洛,祁金玉第一次有了受挫的感觉,隐隐后悔行事过于草率。然而她岂是那种知错认错的主?就算是自己错了,也一定是别人先错的!!! 抬眼再看繁花丛中,女子娇柔外表被花儿衬得越发明艳,真是人比花娇!想到被阮酥摆了一道,祁金玉几欲气死,袖下的手隐隐发抖! 乔姑姑看出不好,忙笑着打圆场。 “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公主,不过是一株花,别气坏了身子!” “什么一株花!那是暹罗国所贡,天下难寻第二株,可谓名贵无比。” 祁金玉好似忘记了依旧跪在地上的阮酥,尽数把气发到乔姑姑身上,乔姑姑也不生气,腆着笑脸好心慰劝。 “就算名贵无比,只要有出处再寻就不难!既然七妹如此喜欢,为兄便让暹罗国使臣再送来一批。” 清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众人俱是一惊,条件反射回头看向声音方向,只见太子祁念头戴白玉冠,身穿白色蟒袍,腰缠金玉带,领着两个侍卫缓缓从一丛茂密的花树后闪身而出。 所有人忙跪地见礼,然而祁念恍若不见,只径自走到阮酥所跪的花树旁在隔着她一步远的地方止步。 “地上寒凉,阮大小姐白日里才受过惊吓,不宜久跪。来人,还不快把小姐扶起来!” 他身边跟着的两个侍卫都是男人,自是不便动手,乔姑姑见状忙自告奋勇走上前,手才扶住阮酥的手臂,那女人半个身体已经靠了过来,一点都不客气,险些摔得她一个踉跄。 然而当着太子的面,乔姑姑也不敢吭声,她惯是养尊处优的,平常伺候公主也不过动动嘴皮子,亲力亲为的事也是讨巧的轻活,现在被阮酥重力靠在身上,简直苦不堪言,加之天气又渐热,不多会便见了汗。 哪知罪魁祸首还奄奄向太子见礼道谢,一副气若游丝的娇弱模样。 “不必多礼,还不快送阮小姐回去休息!” 这前半句还是温柔的,后半句却立马犀利起来! 果然是男人啊! 乔姑姑心内叫苦,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又不好劳逸他手,只得亲自把阮酥送回小院。 等她把从柳心处得来的消息禀明祁金玉时,祁金玉当下脸色便阴沉下来了! “姑姑,是我们太过轻敌了……”她略一停顿,压低声音道。 “不过看今天太子哥哥的样子,难不成……” “这还得了!!!” 乔姑姑立时变色。若是阮酥成了太子妃,印墨寒便和她无关了,但是陈妃一双双生子侄女也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所以阮酥的存在,还是挡了她们的道! “快差人去宫中传话,让母妃知道;阮酥那边——派人盯着!不,立即送她回去,和阮絮一起!” 乔姑姑会意,“阮家大公子白日里已向阮府报信,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公主想得周到,先送姐妹几个回家。” 祁金玉点头,“就这么办。还有,快把陈家两位姐姐请过来!” 乔姑姑当即就让人备好了车,自己又亲自往阮家姐妹所居的小院跑了一趟,说明来意,清平呆了一呆,内心挣扎。 此时她完全不想回阮府,毕竟太子近在咫尺,又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现在若走,叫她如何甘心;可是她和阮家姐妹又是来自一处,若是她们二人回去了,自己强留在这里,不免遭人诟病。可是和自己的前途比起来,阮府一干人的看法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于是清平打定主意,故意向乔姑姑道。 “阿酥与阿絮一走这院子便也空下来了……” 声音中满是惆怅,然而却已经轻轻松松把将走之人和自己撇开了!众人如何听不出她的打算,且金玉公主也没有提一并送走清平,于是乔姑姑也乐得做人情。 “陈家两位小姐所居的屋子有些窄小,晚些公主或许会安排哪位小姐过来。” 清平听到这里才心安,便热情地帮阮家姐妹收拾箱笼。 阮絮因自己受伤一事本就心烦,加之和阮酥的争吵,晚间白蕊等贵女借着探病还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几欲被气死,这夏宫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呆,现在如蒙大赦,一时间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观之阮酥,却看不出喜怒…… 乔姑姑沉吟片刻,上前一步含笑压低声音: “公主殿下也是舍不得大小姐,想多留你几日,可惜阮二小姐……再加方才那事,未免背后之人再次捣乱,便先护送两位小姐回去。公主殿下交代了,等回到京中,再单独邀请大小姐到宫中做客。” 一席话把祁金玉不动声色赞了一遍,又拉拢了和阮酥的关系,同时还拿阮酥自己的话将了她一军,乔姑姑故意打住,一双眼笑笑地盯着阮酥的脸便不动了。 “谢公主体恤。家妹身体不适,原先那辆车到底太小也是不便,我正愁阮府派来车马最快也要明日早间才能到,现在可算好了。再者,如今情势微妙,诚如公主所说,我们多呆一刻也多一分不确定,还是等事态平息为好。” 乔姑姑见她面上并无任何不快,便又敲打了几句,都被阮酥一一应对过去,正要告辞,却被她叫住。 阮酥难得地露出犹豫神色。 “不过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劳烦姑姑帮忙禀明公主,现在那人尚未现身,臣女只恐夜间赶路万一……再者,家妹病情不稳定,不知公主能否安排个太医一路同行?” 既然是七公主派人送阮家姐妹回府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祁金玉自然难脱干系。这阮酥好厚的脸皮,拉人下水有个一手! 乔姑姑暗自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 “请阮大小姐放心,这些公主都考虑到了,要不奴婢陪你先去过目,若有不妥咱们再请公主安排?” “公主考虑定然最为全面,臣女自是信任的。” 说完,她从荷包中抓出一小把金瓜子递过去。 “一点小心意,请姑姑喝茶。” 乔姑姑眸光一瞬狠戾,气得肝疼! 这是把她当什么了?宫中随便一个受人打赏的小奴婢?正欲发作,阮酥已对她身后两个宫女各抓了几枚金瓜子,并把给自己的那份也塞到她们手里让其一并先收着! 听着两个宫女忙不迭道谢,乔姑姑整个更不好了,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忍之又忍,自去祁金玉处告状不提! 086收婢宝笙 祁金玉果然不负众望, 不但找嘉靖帝从御林军中抽调了十名侍卫送阮酥姐妹回家,还安排了一位太医。然而等阮酥在浩浩荡荡的车架旁见到静守的宝笙时,还是有些意外。 “大人因事无法抽身,就不来来送小姐了;又恐小姐路上不便,便安排奴婢随行。” 这口中的大人自然便是玄洛,阮酥也不推辞。这个所谓的师兄心腹在遇事时完全不见踪影,想必也是那人的意思,不过至少目前玄洛对自己感兴趣,应该暂不会弃她而去;既然他这样安排,宝笙定有不凡之处,那自己便好好领情就是。 宝笙动作敏捷地爬上马车,撞上阮酥的目光,大大方方道。 “大小姐所言非虚,您果真擅长对付蛇蝎猛兽。” 阮酥吹了一口茶叶沫子,也不理会,宝笙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七公主安排了这么多人送小姐回家,想必公主与阮府交好的传闻明日便要传开了。” 阮酥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 “是否交好不重要,只要传出的不是惹了宫中贵人不快,被驱赶回府便成!” 要祁金玉安排多人,表面上是为安全考量,实际上也是堵了悠悠众口,人多口杂,人言可畏,又牵扯上皇家,这要是被有心人编排,后果才无法预料。 “小姐机敏,奴婢佩服。” 两人随意聊着,突然听到阮府跟车仆从的声音在车壁外传来。 “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又嚷着头疼,现在绝不肯再朝前走了。” 前不挨村,后不搭庙,阮絮又想搞什么鬼? 马车甫一停下,阮酥便由宝笙扶着,亲自到阮絮所乘的那辆镶金嵌玉的豪车前,隔着帘子,就听到阮酥破碎的呻@吟声。 阮酥眉头一皱。 “这又怎么了?” 随行的陈太医面露无奈。 “兴许是伤口疼痛引起溃烂。依老夫看还是早点回府好,这若是耽搁了,浓疮感染,那未烫伤的部分也会尽数腐烂,别说整张脸,怕是身上也不好了……” 好好的随君伴驾被半道程咬金阮絮破坏,陈太医正一肚子不痛快,现看此女无事装病,内心不由更是厌弃。 阮酥看出陈太医的心思,故作为难道。 “是吗?可是二妹妹又头疼,不肯往前……” 陈太医吹胡子瞪眼,“既然二小姐不心疼自己那张脸,那老夫也没办法了。” “这……二妹妹你看……” 阮絮当然不敢拿自己的容貌开玩笑,虽然拿不准陈太医话中真伪,然而一番连哄带吓后也不敢在多话了,却又拉不下脸,虚弱道。 “可是我头好痛……” “那可如何是好?” 宝笙笑嘻嘻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 “奴婢这里正好有一瓶大人赏赐的安神水……” 听到玄洛的东西,阮絮忙不迭掀开车帘,不要白不要,嘴里却还故意推辞着。 “既然大姐姐盛情难却,那妹妹就笑纳了。” 一碰到瓶子便迫不及待的拔开瓶盖,一时间一股恶臭霎时充盈了整个车厢,阮絮被熏得头晕脑胀,想说话喉咙犹如火烧。 “啊,忘了告诉二小姐,这味道很重的!” 宝笙无辜补充。 见阮絮一脸便秘,阮酥强忍笑意。 “良药苦口,那妹妹你好好休息!”说完,和宝笙二人飞奔回自己马车,便是一阵狂笑;而其他人也离得远远的,唯有赶车的马夫黑着一张脸蒙住口鼻。 不一会马车重新启动,阮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哭喊又发不出声音,听得外面传来的隐隐笑声,狠狠把瓶子丢到车窗外,这才含泪睡了! 一行人回到阮府时天方蒙蒙亮,阮风亭早收到阮酥提前传来的消息便带着万氏亲自在门外守着,马车方停稳,万氏已飞奔向阮絮所乘的那辆,方掀开车帘子,见宝贝女儿烫得有些惊骇的脸当即就掉下泪来。 “我的心肝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 阮絮被怪味折磨了一晚上,现在浑身不爽利,一路上又被阮酥忽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救兵,腰杆也硬了几分。 “娘,我头好痛啊,昨夜便难受,可是大姐姐非要连夜赶路!” 万氏一听,登时怒意翻涌。 “大小姐做事未免也太没有分寸了!絮儿身体不好,万一路上有个万一,你可承担得起?” “我自是承担不起。” 阮酥拜过阮风亭后幽幽回身,“七公主殿下早安排了随行太医,二妹昨日发病,陈太医也是看过的,女儿也是想着若是在路上耽误了,到时候情况不好那更难向父亲交代,所以这才马不停蹄回来了。” 万氏还欲再说,却被阮风亭打断! “好了,女儿还病着,你磨磨唧唧个什么,还不快把人送回屋子请大夫诊治,堵在门口让人看笑话!” 万氏一噎,但看阮风亭坚决的样子便也不敢多言。阮风亭也懒得理她,安排刘长随把宫中诸人请到府里喝茶,同时拿出早备好的礼依次打赏众人。等忙完这一切这才发现阮酥还在厅外等着自己,眼下青紫一片,显也是没有休息好。 之前收到阮琦的报信,自然把罪责全部赖到了阮酥身上,话里话外都是阮酥得罪了什么贵人,牵连上阮絮。 然而阮风亭也不是那容易被糊弄过的,就算真如信上所说阮酥得罪了人,不过除了皇家,京中贵过阮府的又还有谁?只要开罪之人不是皇家就好!见那送行的规模,显然不会是公主,否则她怎会安排这么多人;再看陈太医和一干侍卫们对阮酥都是交口称赞,对阮琦的话不免就多了几分掂量。 “你妹妹的事为父已经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被阮风亭难得夸奖,阮酥露出了个受宠若惊的神情。眼前大女儿举止大方,比起阮絮完全懂分寸知进退,阮风亭心下一动,梁太君起初栽培阮酥,他却不是很在意,现在絮儿已经难以翻身,或许…… 这样想着,放软声音又关怀了她几句。阮酥心中冷笑,可还是陪着阮风亭演了一场父慈女孝的戏。 “父亲,女儿还有一事相禀。” “何事?” 阮酥飞快地把与祁金玉花园中的姚黄之事带过,眼见阮风亭脸色越来越难看,阮酥停住话头。 “这段时间你们都先别出门,等为父和你们祖母商量后再说。” 阮酥道了一声是,又转身往外走了几步,领了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小丫头进来。 “这是宝笙,是九卿大人身边的,女儿在宫中也多得她照拂。” 见是玄洛的人,阮风亭不由多看了几眼,又送了一份打赏,交代阮酥安排不提。 阮酥领着宝笙回到自己的小院,知秋和冬桃早在门外候着,见到这多出来的人不免俱是一愣,阮酥便又介绍他们认识。 “宝笙是客,知秋,你去收拾一间向阳光线敞亮的房间出来。” 知秋刚要应下,宝笙却已经笑着开口。 “大小姐错了,大人既让奴婢跟您回到阮府,那便不是客了。” “哦?不是客那是什么?我怎不知道师兄还要你做什么?” 阮酥故意忽略她话中的意思,佯作不懂,这宝笙却也不着急,和那任人摆布的奴婢全然不同,不慌不忙给阮酥福了一福。 “大人让奴婢跟着您,自然便是让奴婢从此以后都留在您身边。” “留在我身边?” 阮酥笑了一声,“也是,客房挺多的,师兄既然安排你长住,我这做师妹的若反对,那也显得太小气了。” 宝笙不料阮酥对玄洛的招呼竟是这样一副态度,本以为仗着他的名头阮酥定然会忙不迭接受,不想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如此,终于收起了淡定自若的表情,咬咬牙第一次敛眉躬身像个婢子一样对阮酥行了一个礼。 “大小姐,奴婢受大人之命,今后便留在您身边侍候您。” “侍候我?那我可不敢。” 由冬桃服侍着净过手,阮酥懒洋洋歪在榻上。 “若宝笙姑娘还是如在夏宫中那般‘侍候’我,那恕阮酥不识抬举,无法领师兄这份情了。” 听她这般说,知秋与冬桃二人皆明白过来,原来阮酥在宫中也吃了眼前人的闷亏,知秋冷笑一声。 “说是伺候小姐,第一次认主却连头也不磕,九卿大人最重礼节,想必一定教过姑娘你吧?” “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人已经够了,若是姑娘不愿,小姐也不是那勉强之人。” 被知秋和冬桃一针见血点破,宝笙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恼怒来,她顿了一顿,似在压抑内心的不甘,终于双膝跪地,给阮酥磕了一个头。 “夏宫中并非奴婢所愿,实属……也是大人安排,请小姐体恤。” 明明身体已经屈服,然而口气还硬得很!知秋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教训这目无主子的奴婢,却被阮酥拦住。 “我自然知道你为难,不过——”阮酥的眸光一瞬犀利。 “宝笙,我只问你,我若听从师兄安排留你在阮府,那你今后的主子是九卿大人还是我?” 宝笙闻言一愣,她能被玄洛选中,走出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自然也是其中翘楚,这逢迎往来的好听话定也是出口成章。不过就在她灵机一动,想弄点漂亮话敷衍过去时,对上阮酥那夹带寒芒的视线,一时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一颤,要出口的话语也卡在了喉头。 “……自然是……大小姐。” “是吗?” 阮酥笑着挑眉扫过那尤是挣扎的脸,平心而论,宝笙虽容颜虽无过人之处,整个眉眼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凌厉气息,特别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敌意? 心中突然涌过一个猜测,不知她对玄洛……或许说在玄洛心中,她是几何? 阮酥扶了扶发上有些松动的簪子,收回目光。 “记住你说过的话!” 087太子侧妃 当天夜里,阮酥正要睡下,厢房外突然传来三声略急促的敲门声,阮酥忙让知秋打开门,冬桃闪身而入。 “果如小姐所料,这宝笙会武,且看功力不在奴婢之下。方才奴婢一路尾随,她往相爷书房去了,所以便照小姐吩咐,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阮酥微笑,玄洛故意让她带个自己人回家自然不是白带,只是自己如此引狼入室…… “去看看宝笙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便送她点吃食压压惊。” 知秋应了一声,从桌子挑拣了几样糕点往宝笙屋子走去,不过盏茶功夫,却见她去而复返,而身后却还跟着一个身形有些狼狈的女子,不是那宝笙还是谁? 宝笙一见阮酥便双膝跪地,抿着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是奴婢逾越了。” 阮酥轻笑。“你胆子这样大,我这里庙太小,实在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宝笙闻言脸一阵白一阵红,第一次发自心底地露出怯意。 “求小姐不要赶我走,我……奴婢该死,这都不是大人安排的,是奴婢鬼迷心窍……” 一边说一边挥掌便往自己脸上招呼,她这是下了狠手,不到片刻便打得两只脸肿胀起来。 “好了,才一个晚上脸便肿了,如果有人问起让我怎么交代?你若是有心要留在阮府,那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清楚,否则——” 方还在指尖红蔻间停留的美人画茶盏已在顷刻间被砸在地上,宝笙怔然看着眼前的碎片,再次确定眼前女子并无表面娇柔,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冬桃,去看看捉贼的人查到什么地方了?若是明日传出九卿大人和阮府交恶……” 宝笙脸色骤白,伏在地上不起。 “求小姐给我一次机会,我……什么都说……” 原来这宝笙是玄洛精心培养的暗人之一,表面上只是皇城司中的普通奴婢,然而却各有所长,这宝笙便是修了一身好武艺。而在夏宫中,玄洛把她送与阮酥,便是留了她在阮府当眼线的意思,虽然没有挑明,然则凭借多年在皇城司耳濡目染,宝笙便是认定玄洛定是要拿阮风亭的信报。 因对自己的本事过于自信,宝笙当夜便自作主张去探阮风亭书房。没想到阮风亭因上次奏折被窃便加派了人马,再有冬桃黄雀在后,这一下就弄得宝笙颇为被动,险险才摆脱追兵逃回屋子,可下一秒却被知秋撞见! 联系前后,她立马就惊觉阮酥知晓了她的行踪,当即便“聪明”地决定坦白。毕竟拿不住阮酥的想法,与其躲在屋里佯作不知,不如伸头一刀给个痛快!免得……弄巧成拙,落到那个人手里…… 说到这里,宝笙淡然的眉眼忽然多了一层雾,不见恐惧更多的竟是惆怅……阮酥丢了一个眼色,那冬桃和知秋便都尽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活了两世,尝遍情爱,阮酥如何不懂那眼神代表什么? “你对玄洛有意?” 宝笙倏地睁大双眼,这个在心底缠绕了无数多次的名字被人轻飘飘说出,无波无喜,那样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她怎么能……况且,待反应过阮酥话中的内容,宝笙额上青筋鼓起,恼羞成怒,于是一个箭步从地上站起。 “大人的名讳其实你能说的……况且——” 对上阮酥似笑非笑的眸子,宝笙话语一滞,继而不甘般宣泄。 “他虽然……亏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如此不敬于他?九卿大人真是瞎了眼!” 说完重重一抹眼睛,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是被眼前女子那捉黠的目光刺痛,还是因为…… 宝笙自己也说不清楚,然而看向阮酥的视线中不由带了几分仇恨! “他对我好?” 阮酥冷笑,见宝笙脸上怒气更甚,她摇摇头。 “好吧,诚如你说,九卿大人对我不错,不过我对他也并无不敬之心,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和我说话?” 尽管带着笑意,然而说道后面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宝笙不由哆嗦了一下,却也困惑,明明她不会武功,怎么却有那么迫人的气场,不过这不是她现在能想的,宝笙垂下眸子。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大小姐要发落我,敬请尊便,只求看在大人几番帮你的份上,不要牵扯上大人……” 好半天,却没有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宝笙不由握紧了袖下的手,一抬头却撞上阮酥犀利的视线。 “宝笙,你家大人没有告诉过你与人谈判,最重要的便是交换的筹码么?我真是好奇你凭什么相信,我不会牵扯上玄洛?当然,逼急了你,你断可以拿我抵命……” 话音刚落,宝笙只觉得肩头一重,却是冬桃去而复返,轻松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才蓦然发现阮酥身边竟蛰伏了这样一个高手,脸色不由灰败起来。 把玩着桌上多出的一枚指甲大小的令牌,冬桃从屏风后转入。 “大小姐,宝笙回屋后已经吹灯睡下了。” 阮酥点头,从妆台上取出一只荷花状的香囊,用银剪剪开一口,飞针走线间便把令牌缝了进去,冬桃看着她的动作,面露不解。 “大小姐,奴婢不明白您好不容易才从宝笙手里拿到这块令牌,怎么……” “怎么不用?” 阮酥笑而不语,冬桃见她不答便岔开话题,不多时知秋也回来了,低声禀报前面的事情。 “阖府都要翻遍了却没有找到贼人,老爷大怒,要彻查后院,还是曹姨娘赶去这才消停了。” 家里接二连三遭贼,确实郁闷,至于为什么突然消停,恐怕也是担心上次奏折被窃之事传出,前番借印墨寒名义窃走奏折,阮风亭便三缄其口,毕竟堂堂左相府传出此等传闻,难免遭人诟病,被夸大其词弹劾失去圣心也是可能的。 “好,宝笙那边你还是盯着,若有情况即可来报。” 过了三日,清平、阮琦等一起随君伴驾的人都回来了,与他们一同到京的,还有太子欲立符玉为侧妃的消息。 符玉父亲符尚书是朝中难得的从不投靠两相党羽之人,自成一派,因不成气候,派中众人又无人居要职,向来不被阮风亭与白展放在心上。然而随着他女儿符玉封妃的消息传来,众人敏锐地猜测,朝中两相遮天的局面似乎会变成三足鼎力。 “这符玉运气实在太好!” 说话间,清平已难掩面上的愤懑颜色。 “若不是公主联合陈家双姝欲设计太子,怎么会平白便宜了那符玉?” 原来阮家姐妹走后,七公主祁金玉为了给两位表姐制造机会,便在自己宫中设宴款待太子,随她出席的自然除了陈家姐妹就并无他人。然而宴过一半,陈家二女便先后离席,两人久去不回,祁金玉担忧,便让太子和自己一并去寻找,不想却见陈碧鸯跌落湖中,旁边宫中侍卫欲上前捞人,却被陈碧鸳拦着不准,而当日当值的宫女却又无一人会水,眼见太子兄妹过来,陈碧鸳便哭跪在两人面前。 “求太子殿下救救舍妹。” 太子自是不肯,身边的侍卫也早去寻会水的女子,正巧符尚书之女符玉赶来,二话不说便下水救出了陈碧鸯,而自己也因体力尽失,上岸后一个不稳便晕倒在太子身上……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庭广众又众目睽睽之下,衣裳尽湿沾上太子,自然有损名节。也为安抚符尚书,嘉靖帝在隔日便颁下封妃圣旨。 众人听清平说完,皆是各怀心事。 而阮絮更是后悔不迭,早知道符玉这样就轻松当上了侧妃,自己就应该捷足先登,去设计那阴阳怪气的五皇子干嘛? “正妃未立,却先立侧妃,若是不出意外,这正妃的人选定然也要出来了。” 梁太君摩挲着龙头拐杖,询问清平。 “这几日宫中的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也到夏宫了,你可听到什么传闻?” 清平心内咯噔一下,睫毛扑闪了几下便垂眸道。 “老夫人,未曾听到。” 梁太君叹了一口气,突然呢喃。 “也罢,也不知道太后娘娘还记不记得那副观音像。” 闻言,阮絮眼前一亮,“大姐姐,你那副绣像绣好了没有?咱们可一定要抢在妃位确定之前送上啊!” 阮酥冷笑,更是佩服阮絮的厚脸皮! 就算最后绣像也是借着她的名义送去讨好太后,然而现在阮絮清白已毁,难不成她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打算再次算计太子不成? 可是她既然热衷不长脑子作,阮酥也乐见其成。 “还有最后的收针绣尾,最多两天便能完工。” “太好了!”阮絮难掩目中喜悦,“祖母,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宫献给太后?” 梁太君厌恶她无事生非,更厌恶她凡事要参上一脚,却又搞得每次都败兴而归!阮琦来信说阮酥开罪了贵人,怕是阮絮还恰当些,一个大家闺秀躲在货车里离家出走,不请自到,简直越来越没有体统! 当下声音中便多了一份冷淡。 “你脸还未好,这些日子便不要抛头露面,好好在家养伤待嫁!” 被当面拒绝,阮絮脸色很不好看,然而想到自己的伤,顿时也黯然起来。她擦了无数伤药,特别是七公主送的生肌膏,初初效果挺好,然而还等不到她高兴,那恢复的伤口便似复苏一般重新开裂,随即颜色沉着,渐渐地竟然在她脸上形成了一大道如蜈蚣状的伤疤,可谓难看之极,气得她不知摔了多少面镜子! 088恢复容貌 阮絮的情况,一日坏似一日,即便将全城最好的名医请来也于事无补,望着阮絮那张可怖的脸,阮风亭夫妻心忧如焚,生怕祁澈对这门亲事反悔,于是某日下朝后,阮风亭亲自摆宴邀请祁澈,席间不时暗示祁澈之前的诺言该是兑现的时候了。 因阮絮如今的模样,阮风亭夫妻心中其实也很是忐忑,好在祁澈没有推脱,还很干脆地应允了,这让阮风亭夫妻心中一块大石瞬间落地,而第二日,祁澈果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嘉靖帝回了赐婚的事,不料嘉靖帝眉头深锁,沉吟道。 “婚姻大事,朕会交给你母后为你做主,你堂堂皇子,该多考虑社稷之事,切莫过于将心思放在这上头。“ 祁澈自然应下,阮风亭心里便更加沉重了。他为官多年,一向碌碌无为,唯有伴君之道参得透彻,他深知嘉靖帝对自己的女儿不满意,所以即便是出身不好的五皇子,他也不愿意让他屈就。 但祁澈话已经说出口了,嘉靖帝也不好寒了老臣的心,只说让阮风亭把女儿的生辰八字送进宫来,看看与五皇子是否相配。但阮风亭明白,这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罢了,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一句八字相克便否决了他阮家所有的幻想。 阮风亭回家将朝上的事对万氏一说,万氏的心也灰了一半,但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难道看着她霉烂在屋里,让阮酥和清平上位不成? 万氏心思重重地到阮絮屋中,正遇上阮絮在那里哭闹,连稚儿的脸都被她用簪子划破了,自从她毁容以来,就见不得任何细皮嫩肉的女子,万氏连忙打了稚儿几下,将她赶了出去,捧起女儿的脸细看一番,不由皱起眉头,厉声呵斥前来问诊的徐大夫。 “内服外用都试了,怎么不仅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徐大夫!你不是自称妙手神医么?你倒说说絮儿这是怎么回事?若是还治不好!我就派人去拆了你的医馆!” 徐大夫为阮家服务多年,深知万氏面慈心狠,说到做到,不由擦了擦额上的汗,也十分情急。 “老夫也奇怪,若是按老夫的方子,就算不能恢复得和从前一般,至少也能淡化痕迹,调理到傅上薄粉便看不出的程度。可二小姐这情况……” 他思索半晌,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小姐除了老夫开的方子外,可有用别的药没有?” 阮絮急怒攻心,没好气地骂道。 “庸医!自己治不好还怪我了?除了公主赐的生肌膏,我何曾抹过什么?难道你怀疑上贡之物不成!” 徐大夫连连后退摇头。 “老夫岂敢,老夫……” 万氏眼珠一动,突然打断。 “絮儿,把生肌膏拿来我看看!” 阮絮见母亲表情不对,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愣愣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青花瓷瓶递过去,万氏接过,立马送至徐大夫眼皮底下。 “徐大夫,你看看这药,是否与你所开的相克?” 徐大夫欠身从万氏手中接过瓶子,打开在鼻尖一闻,又倒出少许在指尖,捻了捻,面色一变,胡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看他这般光景,万氏心中已有些底了,闭眼缓缓吐出口气。 “你别怕,这是什么,你只管告诉我,走出这里,便不会有人知道。” 徐大夫深深一揖,声音都有些发飘。 “回夫人的话,这……这并不是生肌膏,而是落红水,前朝宫中女眷盛行眉心美人痣,又觉得画上去的不自然,于是用刀在眉心一点,结痂时擦上这落红水,可以保证伤口痂瘢脱落后留下深色红印,永世不褪……” “什么!你的意思,公主故意送我落红水,让我毁容吗?” 这个结果几乎让阮絮抓狂!她简直不能相信,当时公主送了这药水,她还认为是公主的恩典,谁知道七公主好狠毒的心肠,竟然这样害她! “好了,不要嚷嚷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既然知道是这样,那今后不用便是了。” 万氏到底比阮絮冷静,她知道女儿并不讨喜,可没料到公主会做得这么绝!事到如今,难道能去和贵为公主的祁金玉理论?还不如想想对策,保住女儿前程。 “徐大夫,劳你再想想办法,只要能让絮儿容颜复苏,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阮家都不在乎!” 徐大人犹豫了,他知道阮絮也曾是太子妃的候选人,只是现在容颜尽毁,便失去了机会,如果他能将她治好,以他阮家的地位,说不定她还有希望,若将来阮絮真的当上太子妃,一定会感念他今日之恩德,可是……这个办法…… 挣扎了一番,徐大夫咳了一声。 “老夫从前,倒是见过一个偏方,只是有些狠毒,医者仁心,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也不敢告诉夫人小姐……” 万氏听说有希望,哪里顾得上许多,摆手道。 “好了,少拿乔了,既有办法,就快些说!少不了你的好处!若藏着掖着,可仔细你的医馆!” 徐大夫连连称是,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凑上前,压低声音。 “老夫曾见塞外的巫医治疗烫伤病人,是将活人的皮肉捣烂,和着苗药涂抹在伤处,皮肤便可重生……” 还没听完,万氏和阮絮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些蛮夷的法子,可信得过?” 徐大夫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这都是老夫亲眼所见,那药敷上去后,不过十数日,死皮便全部蜕下,重生的皮肤甚至比原来还要好还要嫩,只是那些未开化的蛮夷,用的皮肉都来自奴隶,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自然没有奴隶,即便有,这样做也实在有些……” “徐大夫!” 万氏突然打断,她抚摸着手上的翡翠戒指,语气淡然。 “这些事便不用你来考虑了,你只需把那苗药配好,别的东西,我自然会准备。” 徐大夫愣了愣,不再多话。 “是。” 连雨不知春去,天光晴朗之后,便是绿树阴浓,初夏光景,嘉靖帝关于五皇子婚姻的口谕也到了阮家,内容大抵都在意料之中,无非是两人八字不合,水火相克,不宜成婚,梁太君与阮风亭自是唉声叹气不表。 知秋在阮酥身后,悄悄叹道。 “二小姐毁容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皇家自是不会接纳,恐怕连那二等人家,也难嫁了……” 阮酥轻轻摇着团扇,摇头笑得有几分莫测。 “那可未必。” 见知秋一脸不解,阮酥以扇掩口,低声道。 “看见夫人的表情没有?她似乎并不因为失去这门亲事惋惜呢,若非留有后手,否则以她的性子怎会如此?” 正说着,梁太君的目光却落在了阮酥身上,十分慈爱地道。 “酥儿,听说你的绣像已经装裱完了,我寻思着,趁着天气还不算太热,太后精神头尚好,我们便挑个日子进宫进献,也让太后对你有个印象……” 阮酥垂下眉眼,掩过目中一丝冷意。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她代替阮絮,成为阮家新的筹码了?那么阮家的如意算盘便打错了,这辈子,她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以免在没用以后,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孙女全凭祖母安排,只是……之前太后已经认定绣像是二妹所绣,如今我们若再改口,实在不妥,若是太后认真计较起来,反而弄巧成拙了。” “姐姐说得没错!这绣像,还该我来进献才对!” 娇滴滴的声音带着几分张扬,是阮絮特有的骄傲口吻。 阮酥轻轻一笑,与众人一同看向屋外。 香风袭来,一位珠环翠绕的女郎摇摇而入,正是闭门养病十多日的阮絮。 她身穿粉霞锦绶藕丝罗裳,脖颈上绕着彩宝琉璃璎珞佩,打扮得比夏花还要娇艳,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那张十多日前还布满烫伤红痕的脸,如今已是洁白无瑕,加上绝好的气色,看上去甚至比从前还要俏丽。 “絮儿?你的脸怎么……” 阮风亭尚且反应不过来,万氏先笑道。 “絮儿她有神佛庇佑,活该富贵命,这才服了几副药,便全好了,老爷,老夫人,你们看,是不是比从前还标致了?” 见爱女容颜复原,阮风亭自是欢喜不提,连一向不太喜欢阮絮的梁太君,都十分高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看来这徐大夫果然是个得力的,冯妈妈,从我的私账里封三百两银子给他送到医馆去,谢谢他治好了絮儿的脸!” 阮絮瞥了一眼勉强欢笑的清平和淡然摇扇的阮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春风得意地走上前抱着梁太君撒娇。 “老夫人,绣像还是絮儿去献吧!絮儿近来日日上香祷告,这才恢复了容颜,太后是最信神佛的人了,絮儿去了,也好陪她老人家多聊聊。” 这番话是万氏所教的,倒正合了梁太君的意思,她虽有心栽培阮酥,到底她的白子身份还众所周知,而阮絮之前与那地痞的风波,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如今奇迹般的恢复了容貌,可见真是神佛护佑,是个有福的,恰巧太后最喜欢命贵的女子。 梁太君想定,顺水推舟道。 “也好,既然你姐姐懒得动,那你就跟我进宫去吧!闷了这么多日子,也去散散心。” 089拒之门外 事情既定,三女共同出得大厅,路过月洞门时,阮絮一改之前的落魄,趾高气扬地大步向前,将阮酥和清平都挤了出去,她假意抱歉地哎呀一声,回头道。 “对不住两位姐姐了!只是这门就那么窄,三个人哪里过得来呢?妹妹年纪小,就不客气先行一步了。” 清平咬着牙齿,挤出一个笑容。 “姐姐让妹妹,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出了阮府,妹妹行路还需小心些!千万别走快扭了脚!” 阮絮走后,阮酥与清平擦肩而过,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略带一丝嘲讽。 “先有雪珠丸,后有生肌膏,郡主的药真是神效啊!” 说完这句话,阮酥在清平面目扭曲之前,便已摇扇而去。转过长廊,知秋这才惊觉路线不对,立刻提醒。 “小姐,这不是回咱们院子的路啊?” “我知道。” 阮酥眸中光芒闪了一下。 “来时留意到一件事,当时并未多想,现在看来,却让我好奇了。” 知秋跟她这些日子,对阮酥的手段也已经明了,当下不再多言。主仆二人一路来至小厨房外,阮酥方站定脚步,指着里头正在洗菜的小丫头明蕊道。 “去把她给我叫出来。” 知秋应了一声,不过片刻,明蕊便跟在她身后出来了,深深对阮酥一福。 “大小姐叫我?” 阮酥含笑点头,轻轻一招手。 “你过来!” 明蕊顿了顿,眼神似乎有些闪躲,但主子的命令,不得不听,终究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几步。 她才到近前,阮酥便伸手捞起她的手臂,不顾明蕊惊呼,撕拉一声扯开了她的衣袖,露出那只皮开肉绽的手臂来。 “小姐!这是我自己切菜时不小心弄伤的!” 明蕊几乎哭出声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阮酥根本懒得听她这样的谎话,眼中毫无波澜。 “不必惊慌,我不会到夫人和二小姐面前告状的,我知道你缺钱,可是再这么下去,这双手便要废了,你若是干不了活,阮府也不会留你,值得吗?” 明蕊浑身一个激灵,夫人和二小姐把这件事瞒得严丝合缝,她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知道的,可是如今既已被对方看穿,也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我哥哥要娶亲了,可对方提出的彩礼实在太多,我们家里负担不起……那天,夫人把我们几个粗使丫头唤过去,说一人给五十两银子,我这才……” 阮酥看来她半晌,叹息一声,转身走了,知秋连忙跟上来。 “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阮酥轻叹。 “近日厨房吩咐她们过来送药,我便留意到,明明已经入夏,这几个丫头额头上冒着汗,却还裹着秋天的窄袖衣裳,当时我只是好奇,今日见到阮絮,便猜到了七八分。” 给阮絮看病的是名医徐锦州,她太了解这个徐大夫了,医术高明却没什么品德,前世就是他向清平进言:白子的血肉可以入药,是美容养生的圣品。 如今他又故技重施,替万氏母子出谋划策了。 “那么……小姐,既然这件事被我们察觉到了,是暗兵不动呢……还是……” 阮絮遭受了前番的风波,饶是她现在恢复了容貌,阖府众人皆知成败在此一举。于是阮府从上到下都不敢怠慢,为了此次的入宫献绣花了万分心思。 再加上如今和五皇子祁澈婚配不成,阮絮又已没了清白,为保万无一失,阮风亭再次把祁澈请到府,两人闭门详谈了两个时辰,这才神色平缓地出来。 “不知老爷答应了五皇子什么?看两人的表情,似乎各取利弊,皆大欢喜?” 知秋把药碗捧上。宝苼自被阮酥打压后,老实了不少,知道玄洛一直未给她看病,便主动献策让阮酥修书一封,自己亲自送到皇城司;偏玄洛也配合,竟开了一个方子,阮酥暗地里让人看过无误后,这才私下煎药服用。 “无外乎是把阮絮的事隐瞒下去。当然,他们各有对方把柄在手,为了平衡自是各取所需。” 只是彼此能否得偿所愿还是未知数!拿起汤匙吹散药汤上漂浮的热气,阮酥拒绝了知秋递来的蜜饯,仰脖一口饮下。 太后一行已移驾夏宫,而阮风亭也在前面几日搬去外臣客院伴驾。见万无一失,不日,梁太君便携万氏母女也出发了。一行人马不停蹄,约莫盏灯时分才到宫门口,五皇子早已帮众人打点好一切,等阮府的马车在院门口落定,阮絮掀帘一看,当即脸色煞白!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此番落脚的院子不是别的,正是七公主当日安排她们所居的那一处!不过她很快调整好心态,今时不同往日,她一定要把那时所受的折辱尽数讨回来! 赶了一天路,梁太君早已露出疲态,几人用过饭方要歇息,忽闻前面宫人来报七公主差人来看阮府诸位,梁太君不敢怠慢,招呼媳妇、孙女连忙去外面迎接。 来的正是祁金玉身边的乔姑姑,简单的寒暄后,她的目光落到阮絮那张比之前越发明媚俏丽的脸上也是心内一惊。却不动声色笑道。 “二小姐真是因祸得福,老奴看小姐气色更胜从前,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阮絮心内恨极,面上却浮出微笑,可还是无法隐住心底的那一丝狠戾。 “那还得感谢公主所赐的生肌膏。” 乔姑姑久经宫闺,如何看不出她的心口不一,却也只是淡淡滑过,转向万氏关切地询问阮絮是吃了什么药,请了什么医,天下竟有如此医术了得之人,一定要请进宫为皇上效力云云。 一席话吹得梁太君上了心,于是就算万氏有心敷衍,梁太君还是事无巨细地把名医徐锦州的始末知无不言说了个干净,乔姑姑留了心思,又和众人聊了几句,这才把七公主赐的礼物给众人呈上来,赶去和祁金玉回禀。 “什么?你是说阮絮的脸完全好了?” “是,老奴也是吓了一大跳,当日宫中的太医俱是看过,都说就算恢复完好,却也不可能胜过当初,公主您看……” 祁金玉果然动了心思。天底下竟有如此医术了得之人?若是让他为其所用,献给嘉靖帝讨得父皇欢心,那真是一件美事,于是当下交代。 “你派个可靠的人去打听打听,我一会去和母妃商量商量。” 乔姑姑忙应下,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一事老奴觉得有些古怪。方才依公主嘱咐去看阮府众人,除去梁老太君,那阮絮母女对公主的态度皆是有些反常。阮絮阴阳怪气、貌合神离,而夫人万氏对奴婢提起徐大夫之事也是语焉不详,似乎完全不想让咱们知道。” “哼,大概想私藏吧。”祁金玉不以为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看上的人,就凭她们能奈何得了?” 乔姑姑想了想,“老奴看却不像……莫不是因为之前的事?不过梁老太君却无甚表示,倒是阮絮母女……” 祁金玉一听火冒三丈,“阮家姐妹向来不和,这阮絮一张冷脸断然也不是因姚黄之事,她们莫不会以为受伤之事还是本宫一手操办的吧?” 唇边拂过冷笑,“既然她们这样想,那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而且本宫若不做点什么,岂非冤枉了她们?” 之前和阮酥交手,表面是顾及陈妃与阮府的关系,其实是因嘉靖帝在场,阮酥又狡猾如狐,她无法保证自己最终的胜利;当然,最重要的却是阮酥背后的皇城司九卿玄洛!然而阮絮不一样,区区一个阮府,别说她还看不上,本来便谈不上交好,再恶劣几分又当如何? 乔姑姑立即会意。 “阮府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给太后娘娘献上一副刺绣,公主您看……” 摩挲着指尖镶金嵌玉的护甲,祁金玉面上含霜。 “你先把那个神医找出来,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隔日,梁太君等人便穿戴一新前去觐见颐德太后,然而别说太后,竟是太后身边的脸的嬷嬷太监都没有见到。梁太君自然不甘心白走一趟,于是也不提献绣之事,打算隔日再来。第二天,梁太君早早打点好宫中诸人,得到颐德太后在延寿宫后方的小佛院礼佛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又携万氏母女赶了过去,打算借着所绣观音像来个投其所好,不想又是扑了个空! 梁太君不死心,越发卖力拉拢宫中诸人,带来的银两也哗啦啦如流水一般日渐减少,可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连数次均是没有见到颐德太后。如此这般,阮府诸人也看出不对来,万氏见女儿如鲜花一般的脸盘渐渐浮上阴郁,更是着急。 “老夫人,媳妇说错话您可不要生气,眼下这般……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故意使绊子,不想让阮府在太后面前长脸?” 她故意不提阮絮,而拿整个府邸的前途说事,只是因她也是心里有数。阮絮性格冲动,做事又缺乏考量,就算有人使绊恐多半也是因她而起,若是被梁太君认定,怕只会放弃这次机会了。 “眼下大小姐与清平郡主风头正盛,太子正妃之位又没有定。老夫人,要不……咱们再去找找九卿大人?” 梁太君面色沉凝,之前四处碰壁,她不是没有去找过玄洛,然而只听闻他连日在嘉靖帝身边侍候,也是无法亲见。又不好意思请人带转,梁太君出身大家,娘家虽然日渐没落,自己却还是当朝左相之母,自诩在京中也是有头脸身份的!若是因这点小事都要求人帮忙,以后还如何在京城立足? 然而事到如今…… 梁太君略一沉吟,叹了一口气。 “走,咱们再走一趟。” 090资格全失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一连下了几场雨,这日头才些些放晴,太阳一出来,天气便一下子变为焦热,让人平白多了三分躁意。 从芙蓉水榭望去,樱树茂绿,荷花池里郁郁葱葱也是婷婷一片。然而佳人似乎不青睐此间风光,反而移到荷畔支起一张四方竹桌,旁边立着几张竹凳,方桌上摆了一方棋案,纵横间黑白子落得分明,棋势虽未箭弩拔张,然已纠杂其间,胜负难分! 清平自诩琴棋书画出类拔萃,在阮酥淡然交锋下,竟有些吃力,她斟酌片刻好不容易才放下一子,对方却几乎在她落子的瞬间也即可决定,不急不险,却正是堪堪吃定她下一步棋路,逼得她全盘皆乱,不得不推倒重新打算。 表面上棋势是棋逢对手,各占一方,然则从她落棋速度越来越慢便可见清平已经勉为招架,终于,一只棕黑色的京巴狗儿飞快地窜上棋桌,倏地一下把棋盘掀翻落地,这才把这个局面阴错阳差打破。 见阮酥捉起那只惹祸的狗作势就打,清平目中闪过疑惑,却在下一秒漾开笑意。 “九卿大人真是疼爱阿酥,这京巴难得,比阿絮养的那只狮子狗还要少见,更别说这鼻眼生得如此纯粹的。” “不过是一个畜生,天天惹祸,有什么稀奇的。” 这听起来简直像炫耀的,更像从阮絮口中所出!清平心内一沉,然而想起狗儿的来头,却还是不甘地握紧了拳。 而阮酥却似没有看到,轻轻赏了狗一巴掌,便把它丢在地上,那狗却不走开,狗腿地在她脚边绕圈圈,见阮酥不理自己,这才讨了个没趣奄奄地趴在草地上。 宝苼正要上前抱它,京巴却又扑腾一下站起来,朝她凶巴巴吠叫了几声,搞得她无奈退下,心底却是有些委屈:作为阮府中唯二来自玄洛处的,这盟友显然不和自己一条心! “阿酥,你的棋术也是辨机公子所授?” “这到不是,我与师傅虽有师徒之名,然则师傅他老人家也是事务繁多,反而是往父亲安排的师傅处学的。” 她顿了顿,看向清平的目光透着似笑非笑的狡黠。 “不过我的棋术不值一提,之所以侥幸能和郡主僵持许久,大概也是因太熟悉你的棋路了。” 熟悉?清平一顿,有些看不明白她的眼神。 “我们从前似乎并没有一起下过棋?” 阮酥微笑摇扇,声音有些意味深长。 “或许……是在梦中吧。” 两人正聊着,忽然执墨小跑过来,匆匆见礼后凑到清平耳边便是一阵低语。阮酥眼见清平的脸色由红转白,不由笑问。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清平目中闪过阴冷,她就着执墨的手站起来,几乎有些站不稳,良久才从牙缝中狠狠吐出几个字。 “是阮絮回来了,你就不去前面看看?” “哦,原来是二妹回来了。做姐姐的当然要去迎接的。” 故意忽略她的失态,阮酥笑得如沐春风,从地上抱起京巴狗转身欲走。 “你,你就不好奇她在宫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清平简直看不懂阮酥的无所谓,迫不及待截住她。 “哦?难不成二妹又出事了?”阮酥佯作惊讶,人却抱着狗儿逗弄不止,语气更是淡然得不正常。 “不过,耳听为虚,还是亲眼见到才是正经。” 眼前阮酥主仆笑着走远,清平紧抿双唇。 一会知道了真相看你还能否笑得出来!!! 比起初初走时的憧憬欢欣,此时的阮府正厅可谓死气沉沉。屋里除了入夏宫献绣的梁太君三人,还有伴驾的阮风亭,却不似往常衣裳鲜亮齐整,整个人似被一层颓丧笼罩,显然是匆匆告假而归。 几人面上均是死灰一片,特别是阮风亭,颓丧间更多的却是怒容。阮酥与清平才跨过门槛,便听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以此同时还有万氏的哭嚎和阮絮的哑声哭泣。 “要打便先打我吧,老爷既然看不顺眼咱们母女,干脆一次把我们都打杀了,免得污你眼睛!” “你以为我不敢吗?” 阮风亭目眦欲裂,挥手便要动作,被梁太君、阮酥左右一并拉住,他粗喘了几口气,清平趁势便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温言劝道。 “阮伯父,有什么事慢慢说,不要伤到身体。” 阮风亭这才找回几分理智,扑通一下瘫坐在太师椅上,面上精气似一下流窜了个干净。 “都怪我……” 他叹了一口气,重重拍桌。 “娶妻如斯,真是家门不幸!!!来了,拿笔墨了,老夫今日定要休了这个心肠毒辣的女人!!!” 闻言,万氏哭叫得越发厉害了! “老爷,这些年来,我为阮家生儿育女,掌管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不念夫妻情分,真要休了我吗?” 不得不说,万氏虽然徐娘半老,却还有几分姿色,再加之唱作俱佳,这情形不免让人动容。眼见阮风亭眉目松动,阮絮就势哭叫了一声“娘”,母女俩抱作一团嚎啕大哭。 见状,左右仆人自然不敢妄动。梁太君被吵得心烦气躁,重重一杵龙头拐杖,高声道: “还嫌丢的脸不够多吗?还不给我一个个坐好!” 见万氏母女被人从地上扶到椅上坐定,抽噎着先后止住哭泣,冯妈妈立马屏退了一干奴仆,就在清平转身欲走时,被梁太君叫住: “清平不是外人,你且呆着陪陪我这老婆子。” 清平道了一声好,乖巧地走到梁太君身后为其捶背,梁太君脸上总算才显出一丝松弛。就在这时,一声不和谐的狗吠打破沉默,梁太君眸光一瞬犀利,正待询问,清平已是幽幽开口。 “阿酥。就算你再疼爱那条狗,也要看看场合。” 阮酥抱着京巴狗,面露尴尬,甫一把它送到别人手中,这狗便开始狂叫。 “是孙女不是,这狗方在孙女怀里睡着了,一离手便乱叫不休,实在让人应付不来,干脆过几日便让师兄领回去算了。” 梁太君眉头一皱。 “师兄?你是说它是九卿大人送的?什么时候?” 阮酥咬了咬唇,“正是七日前……师兄登门来访……” 七日前不就是梁太君一行苦求无门,去请玄洛想办法吗?然而还是无法得见玄洛一面,最后才不得已请人报信……可是同住夏宫却无法抽身而来,反而在百里之外,自己能亲自跑去送一条狗…… 梁太君目光渐渐沉了下来,阮酥就势让宝苼把狗抱走,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六人时,屋中气氛再次陷入沉寂,一时闷得可怕。 终于,梁太君轻咳了一声。 “事到如今,咱们家也……清平也被我们连累,是老身对不住你。” 清平虽然从执墨口中听了个大概,然而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只知道阮絮彻底得罪了皇家,阮府诸人已从太子妃候选人中全部除名,今后恐怕与皇室结亲已无希望。 “老夫人,到底是……” “哎,说来话长……” 梁太君看着如花似玉的清平与阮酥,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惋惜。 她与万氏母女自入夏宫之后,求见懿德太后处处碰壁,就在即将放弃打道回府之际,七公主突然命人传话,说太后正在佛堂抄写经文,邀她祖孙一同前往伴驾,三人哪里料到七公主心怀叵测,自是感激涕零,连忙带上绣像盛装前往。 太后见了绣像,喜欢得不得了,正含笑命阮絮起身近前看赏,七公主突然冷笑道。 “你这样歹毒的心肠,也配绣什么佛像?别玷污佛门了!” 如此语出惊人,众人自是又惊又疑,只见七公主拍了拍掌,乔姑姑便带上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女来,万氏和阮絮一见是明蕊,瞬间大惊失色,不及细想应对之法,公主便欠身回禀太后,只道自己本欲为太后、皇上寻治好阮絮的神医徐锦州,谁知此行却从小丫鬟明蕊口中得知了阮絮容貌复原的真相,说着,命乔姑姑拉开了明蕊的衣袖,露出那双惨不忍睹的双臂来。 已活人血肉进补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自古闻所未闻,更别说是大家闺秀所为了,颐德太后惊吓之余,震怒不已,当即命人烧了绣像,取消阮府一干小姐选妃资格,梁太君三人这便被轰出佛堂,灰溜溜回到阮府。 阮絮遭此大挫,却到底意难平,嘴里仍旧嘟囔。 “七公主明知父亲是皇后娘娘的人,还故意针对我们家!父亲若是上禀娘娘,娘娘一定会护着我们的!” “闭嘴!” 阮风亭此时已经脸都气绿了。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你以为皇后娘娘会为了你和陈妃翻脸吗?你也太抬举自己了!何况你和你娘做了这些缺德事,还指望凤仪威严的皇后对你有一丝好感,让你成为皇妃?” 阮絮几时被父亲这样连打带骂过,她委屈得嘤嘤哭道。 “若不是明蕊那小贱人把状告到公主那里,我和娘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个田地啊……” “够了!你们母女俩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们!” 梁太君是有年纪的人了,这样反复一番折腾,老脸也算赔上了,此时已是身心俱疲,看到万氏母女都嫌心烦。冯妈妈见状,连忙劝万氏。 “夫人先带着二小姐下去吧,不要在这里惹老夫人心烦了。” 换做往常,若有哪个奴才敢这样对万氏说话,保证会被她打折腿,可她如今也是霜打的茄子,脸上无光,连忙扯着阮絮躲出去了。 她们母女一走,梁太君不免又拉着清平与阮酥拭泪。 “事到如今也只能认命了,只是……到底连累了你们。” 清平脸色非常苍白,取消选妃资格,那就意味着她与凤位无缘了,她受婶娘苛待时,就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将她们母女踩在脚下,可如今因为愚蠢的阮絮,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如何能甘心? 相反阮酥,却是心旷神怡,阮家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这对她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她依旧从容微笑。 “老夫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在人为,不必过于忧心。” 安抚了一番,阮酥方告退,出得门来,知秋加快脚步跟上阮酥,低声笑道。 “小姐,夫人和二小姐永远都不会知道,明蕊告状之事是您一手促成,这样她们只会记恨七公主,而不会怀疑到您的头上。” 阮酥弯了弯嘴角。 “阮絮是忍不住气的人,有生肌膏之事在前,相由心生,难免嘴脸难看,而七公主一向习惯了阿谀奉承,怎能容得下别人对她有半点不满?我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091阮絮出嫁 一夜之间,阮絮残害奴婢,茹毛饮血的事便传遍全城,弄得她身败名裂,梁太君最重名声,告诫阮风亭不能再继续留着这个女儿,否则便是一桩家丑,败坏门风。 阮风亭不得不厚着老脸,主动向朝中家中有子的同僚示好提亲,可惜凡举高门绣户,谁会愿意娶一个心术不正的恶女为媳,问了一圈,左相的面子也挂不住了,竟考虑将阮絮嫁给商贾为妻,彼时商人虽财产丰厚,但地位低下,一向是不敢高攀官家的,何况是阮风亭这样的大员,虽然阮絮臭名昭著,倒也愿意求娶。 万氏母女听闻,不免又是一番痛哭,丞相嫡女下嫁铜臭商贾,简直是让人不齿,且不说别人笑话,万氏就算在娘家也抬不起头来。 母女俩一商议,觉得朝中只玄洛手中握着百官把柄,若玄洛出面,或许还有希望,于是双双跑去找阮酥。 万氏一开口,满嘴都是骨肉至亲,身为姐姐照拂妹子也是应该,阮酥此时正在对比《百草集》研究玄洛给的药方,闻言也不禁失笑。 多么厚颜无耻的母女啊!饶是这般交恶,在事关自己利益时,竟然还能厚着脸皮跑来要求她做这做那。 她想起前世自己出了阮府后,有一次印墨寒染上恶疾,大夫说需要上好人参调养,而她手上银钱完全不足以购得一钱人参,逼上绝路的她为了印墨寒,跪在万氏面前求她借二两人参,万氏拨着茶盖,懒洋洋地道“你妹妹每晚都有喝参汤的习惯,我实在匀不出来给你”。 “母亲,师兄公务繁忙,我岂有为这种小事去叨扰他的道理?商贾之家虽然俗气些,但荣华富贵是不缺的,妹妹嫁过去,倒也不委屈。” 万氏母女气得鼻子都歪了,但也拿她无法,阮琦见妹妹落得这般境地,哪里看得过去,誓要为妹妹寻一门官家亲事,冷眼寻了半日,相中自己在翰林院的一名待诏同僚罗钦,此人出身苦寒,也是今年春闱上的榜,为人唯唯诺诺,又畏惧相府权势,纵然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应了。 在阮琦的安排下,阮絮隔着帘子见了罗钦一面,只觉此人又瘦又寡,行为举止也上不得台面,战战兢兢,哪里比得上大表哥等世家公子风度,很是不满意,加之不过是名小小的待诏,更是万般嫌弃,回屋便开始淌眼抹泪。 万氏也知道女儿心中委屈,可矮子里头拔将军,总比嫁给商人好得多,于是温言劝道 “这罗钦好歹有官职傍身,官阶虽卑微,但有你父亲、你舅舅在,迟早也要晋升,到时候,你还愁没有诰命做吗?” 阮絮想想也有道理,这才勉强应允。 罗钦人穷,连聘礼也拿不出像样的,万氏为了撑面子,只得悄悄将自己的体己运出去,装裹好让罗钦带人从正门抬进来。 阮酥心里清清楚楚,于是陪梁太君去看聘礼时,故意捻起一只镯子,似笑非笑道。 “妹夫真是用心,这绛纹玉的镯子极其罕见,放眼京城,我就只见母亲戴过,想必你也寻得辛苦得很吧?” 下人不免背地一阵讥笑,罗钦当场涨红了脸,阮絮更是咬牙切齿。 因为不光彩,阮家仓促挑了个日子,便把阮絮嫁了过去。摆酒那一夜,阮酥心情格外舒畅,破例多喝了几杯,回去时,兴致来了,便绕道去樱花林散步,比起春景烂漫时的花团锦簇,现在一片葱绿虽失了几分旖旎,却也带着勃勃生机,阮酥扶着一根树干站定,联系前世今生,唇角不由慢慢勾起。 “师妹看起来心情不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也说给为兄听听?” 比酒还要绵醇的声音入耳动心,轻轻滑过耳廓,如碧波涟漪,一圈圈在心尖荡漾成诗。 都没有回头,阮酥的声音透着一丝笑意。 “家妹大喜,做姐姐的自然高兴,师兄您说是不是?” “是或者不是。” 头顶上突然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阮酥一惊,条件反射往后闪身,那漂亮的指节便和着夏日凉风一下穿过了她的发,定格在空中。 “师兄请自重!” 笑意骤失,阮酥声音冷冰冰响起。她十分不喜旁人触碰,特别是玄洛这样敌友难分的危险分子! 看着她戒备警惕的目光,玄洛哑然失笑,见女子目光变得凌冽,终于收起笑意。 “是为兄逾越了,情不自禁……以后会注意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语,根本没有半点道歉的诚恳!阮酥也懒得计较。 “走了。” 话虽是朝远处的知秋与宝笙,却是对着玄咯说的。知秋二人被颉英,皓芳二人拦住,没有玄洛的吩咐,她二人自然无法脱身。 果然玄洛没有半点反应,他看了阮酥一眼,静静折断一截樱枝。 “师妹就这样憎恶为兄?不过作为兄长,师妹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提醒什么?” 阮酥也知道他大晚从喜宴上脱身,故意避开众人来与她相见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和自己开玩笑,听玄洛终于转到正题,不由也多了几分兴趣。 “长兄未娶,长姐未嫁,府中二小姐却仓促成婚,阮府也算礼仪之家,师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呵,揣着明白装糊涂。 “阮酥以为这点小事不会瞒过九卿大人的眼睛,师兄何苦还拿我说笑。” 今日阮絮婚礼虽刻意低调,然因其处在风口浪尖,反而惹人注目,想必过几日的朝会上会有弹劾阮风亭的帖子,不过那又如何呢? 见眼前女子不但没半丝慌乱,还不急不缓,玄洛眸中闪过玩味。 “阮絮能有今日,师妹功不可没……” 阮酥蓦然回神,却见玄咯似笑非笑继续。 “为兄越来越好奇,师妹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师兄何必在乎,况且,若没有师兄你顺水推舟,此番局面只凭我一人自然不成!” 犀利如刀的眼神对上那淡若无谓的神情,都没有半点波澜便了无生趣生生分开!阮酥心内一沉,明明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然则玄洛步步紧逼到底又意欲如何?想摸清她的底细,最终更加自如被其所用? “我与大人不过因缘巧合萍水相逢!阮酥不会挡大人的道,深闺妇人那点小心思,想必大人也看不上;若说非要有什么,大概便是短暂交汇间利益驱使,各取所需吧!” 话语铮铮,看着眼前人肃然的面容,玄洛愣了一秒随即大笑。 “好一个利益驱使,各取所需!不过师妹不要忘了,你我师出同门,今后你无论身在何处,这辨机弟子的身份却永不会消失。” 阮酥抿紧嘴唇,脸色变幻,怎么她越要撇开关系,可他却越要沾上来! “阮酥谢过大人,那枚玉佩……” 一根手指封住她的唇。“我送出的东西,断没有再要回的道理!你若是不喜,也不必为难宝笙,随意丢了便是!话说那只狗儿,你似乎还没有给它取名字?” 当日他突然登门送狗,便也是侧面表明与自己一条心,阮絮之事若她不提,他也不会参和……阮酥心内复杂,所谓拿人手软,几番欠他人情,语气不免也软和下来。 “我也不知取个什么,不若请大人给它赐个名吧。” 玄洛略一沉吟。 “我初次见你时你寒症突发,只望它能带给你平安喜乐,便叫安乐吧。” 玄洛语气真挚,阮酥一时错愕,心底什么东西小小触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心肠已经冷硬至极,然则在对面人的注视下还是不争气地小小心软了。 有些人看似真心实乃假意;而眼前人这番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实则又是…… 发现她迷惘的样子,玄洛失笑,却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默站着,直到风起莲波荡,那声好听的男声才淡淡在耳边再次响起。 “天凉了,快回去吧。” 阮府内院,阮风亭与万氏作为女方父母自然不能去送嫁,从阮琦处得知新房的简陋,再想到迎亲时女婿的萎缩与寒酸,万氏连哭了好几场,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眼红肿。阮风亭苦劝不住,终于不耐烦放下狠话。 “哭什么,看不上罗钦你怎么不自己去寻?你娘家几位内侄不是还没有婚配吗?当初怎么不去那边想想办法?” 提起娘家,万氏更是气闷。 之前父亲出面请了玉皇阁的安溪道长来做法事,结果非但没有成,还狠狠得罪了安溪,娘家人暗地里不知取笑了她多少回,连个小小的后宅都管不好,实在蠢笨如猪,搅得她都不大乐意登门!如今阮絮又出事,可是为了女儿前程,万氏思虑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备上礼物回了娘家。然而等自己方说明来意,几个嫂嫂俱是变了颜色,就连和自己一母所出的庶弟也不肯出手相帮,万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说出来再让女儿伤心,便默默把这事给掩下去了…… 可是她最是嘴巴上不吃亏的,当即挺起腰板。 “几个侄儿的婚事还不是由父亲和兄长们做主,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如何说得上话,倒是你,怎么不去找父亲他们提?” 阮风亭一听火冒三丈,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往地上一砸。 “你以为我没有提吗?旁人还好,你父亲一家我才开了个头,便立即回拒,一点都不看中亲戚颜面,还和旁人说什么阮家真是什么货色都想给虎贲将军家塞,害我被同僚耻笑!” 万氏张大嘴巴,阮风亭已是越说越气,拂袖而去,自去姨娘处找清净。 092和离退婚 阮酥才回到房间,那京巴狗便狗腿地跑过来,讨巧地轻吠了几声,直往她膝上扑。阮酥弯下腰,一下捞起它的前爪,把它抱上膝盖顺毛。 京巴狗舒服地哼了几声,似是回报阮酥的爱@抚,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低下头便往她另一只手指尖上舔,阮酥连忙躲开,想起那人取的名字,不由好笑。 “简直是个淘气包,还安乐呢,一点都不相符。算了,以后你便叫阿乐吧。” 那狗儿似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又轻吠了几声以作回应。 宝笙打起帘子进来,见这一人一狗和谐的场景微微失神,不过很快恢复常态, “大小姐,大人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您。” 信端浅浅封了一层蜡,却未有印戳,阮酥用银刀裁开,露出的还是一贯的香草素签,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然一眼扫过,阮酥的目光不由黯了下来。 “大人还和你交代了什么?” 宝笙看了一眼尤替阮酥打扇的知秋,对方站着不动,而说得上话的阮酥更是没有半分遣她下去的意思,微一掂量。 “大人说过你若是想,便差奴婢和他说;若是不愿,此信看过便罢,他自会应付。不过……”宝笙迟疑了一秒,“不过大人还说,想必小姐多半不愿。” 那双眼睛带着试探,更多的却是猜疑,约莫也在好奇信件内容。 阮酥从鼻子中哼了一声笑,站起身把信放在烛台上烧了个干净。 “正如大人所料,阮酥确实不愿,他若问起,你便这样回禀吧。” 宝笙答应了一声,屈膝行礼后退到门外,知秋见阮酥不欲多提,便也知趣地岔开话题,阮酥打了个呵欠。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今晚不用在外面守着了。” 绣帘放下,阮酥看着帐顶的如意绣花好半天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没想到,太子祁念竟向嘉靖帝私下提出,想立自己为妃!虽然品阶不定,然则公然置太后的口谕不顾,显然又让她重新成为宫中焦点。 大概这便是玄洛连夜见她的目的吧,不过至始至终却只字不提,反而说些有的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指尖的蔻丹红得妖娆,阮酥怔然了片刻,有玄洛出马,这亲事多半不会成;不过也正如他所说,长兄未娶,长姐未嫁,阮絮却已出阁,只怕嘉靖帝一个不快为了斩断太子念想,公然把她赐婚许给旁人那便麻烦了;而且就算皇帝不出手,现在入宫无门,梁太君、阮风亭自然也要考虑他二人的婚事,免得长幼无序、目无尊卑遭人诟病…… 阮酥回门当日,万氏早早张罗,大早上更是让阮琦亲自去请女儿、女婿过来,一早上坐立不安,焦躁地领着谢妈妈不知往大门处走了多少回,直到门房来报“二小姐、姑爷回来了”,万氏脸上立时浮上笑容,只恨不得亲自去门口接他二人,被阮风亭冷眼一瞪,这才偃旗息鼓不甘坐下。 “快,还不快把二小姐他们请进来!” 和想象中不同,女婿罗钦并未被强势的女儿压得苟延残喘,反而一扫往日的唯诺,挺直腰板跨进了门槛,一上来也不急着拜见老夫人、岳父岳母,反而寒着一张脸干站着;后面的阮絮也没了往日的神采,饶是那张天衣无缝的脸依旧娇俏美艳,可是却带着几分死灰颜色,目光中更是恨意难掩,硬是让整个人显出三分狰狞来。 阮风亭几人看在眼里,心下咯噔。 被五皇子破身,大喜之夜自然没有落红,而看罗钦的表现,莫非事发了?!不过梁太君已再三交代,而万氏也拍着胸口表示有了万全准备,怎么还? 不等梁太君示意冯妈妈去把随阮絮出嫁的几个丫鬟叫去问话,那罗钦已上前一步,也不见礼,只开门见山道: “阮大人,看来同朝为官的份上,彼此都留几分情面,罗某今日是来退亲的!下官与令爱实在有缘无分,和离书已写好,请大人过目;至于其他嫁妆,请大人派人去拉吧。” 放在一般人家,若是新婚之夜新娘被判定不贞,连夜送将回来的都有,罗钦稳到二日回门,且不提休书,只提和离,确实给足了阮家颜面,不管基于何种因由,真真厚道难得。 梁太君自觉理亏,老脸燥红,也没有脸继续呆在这里,便借故头疼先走一步,顺便把阮琦等闲杂人等也赶了出去,只留心腹冯妈妈陪着阮风亭夫妇继续与罗钦周旋。 阮风亭足足愣了半晌,怒意才涌上心头。 “不识抬举!你把我阮家当成什么了?岂是你说和离就能和离的!” 罗钦没有因他发火而恐惧,反而一改往日唯诺,紧抿嘴唇。 “我自然知道左相大人位高权重,也清楚自家有几斤几两,纵然如此,我堂堂七尺男儿,也不能忍气吞声做这个绿王八!” 此言一出,阮絮面子再也挂不住,掩住脸奔入里屋,阮风亭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显然阮絮的事情已是败露,当下一口气憋在胸中,焉了下去,只得以眼神暗示万氏,万氏知道这种事情,阮风亭不好开口,只得亲自对这个不太看得上的女婿陪笑道。 “新婚燕尔小夫妻,彼此的脾性还没摸清,有些误会也是常事,絮儿自小娇惯,若是委屈了女婿你,你私下与岳父岳母说便是了,可别动不动把和离挂在嘴边。” 罗钦见她想就此蒙混过去,哪里肯依,冷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误会!我们罗家虽然贫穷,但祠堂里也容不下不贞不洁的媳妇,和离书我已写在这里了,还请二位过目。” 万氏见他一口咬定要和阮絮和离,不由急了,女儿已经声名狼藉,好不容易寻个人嫁了,若再被休回家里,怎么可能还嫁得出去,这辈子岂不是完了? “你不要冲动!我们从长计议!”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议的?” 二人口角纠缠之际,一道轻柔的女声无声无息地插了进来。 “妹夫目光未免过于短浅了吧?” 众人齐齐抬头,只见阮酥摇着团扇,慢悠悠踱步而来,万氏一见,便以为她是来看阮絮笑话,落井下石的,注视阮酥的目光似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阮酥却没事人一般,歪头对罗钦笑道。 “我们阮家能给你的,岂止是一个妻子那么简单?连我一介女流都知道,像翰林院这种专管编书攥籍的清水衙门,没有背景,你何时才能从九品待诏熬出头呢?十年?还是二十年?妹夫当真要就此放弃?” 阮风亭与万氏不由面面相觑,阮酥阮絮一向不和,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愿意替阮絮挽留这门婚姻? 罗钦喉头一动,直着脖子硬声道。 “大小姐这番话,阮大少爷也曾对我说过,可惜全都是水中捞月画饼充饥。我一时鬼迷心窍信了你们,才娶了这样不忠贞的女子,现在想来,贵府二小姐已然是个烫手山芋,阮府只盼着有多远扔多远,哪里会为了她顺手提携我呢?这桩婚,我是和离定了!” 万氏没想到那一向看似无用的罗钦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气得乱抖。 “谁说我女儿是烫手山芋,你简直不识好歹!” “原来如此……” 阮酥叹了口气,转而看向阮风亭。 “对了,我记得父亲与翰林院的封大学士一向交好,前几日还提及翰林院有位六品的侍书即将告老还乡,父亲不如去说说情,提携妹夫一把,想必他也能安心和絮儿过日子了吧?” 谈及此处,万氏已是面色大变,那个侍书的位置,是阮风亭专程留给阮琦的,翰林院除了这位将退的侍书,余者大都方年过三旬,要等补位,不出意外也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且不说那时阮风亭早就告老,就算没有,她的宝贝儿子总不能待在九品待诏的位置上二三十年吧? 就说阮酥这小贱人怎会如此好心,原来她早就等在这里了!岂能如她的愿! “这个不行!你再耐心等等,我们老爷定会给你寻得新的晋升机会!” 罗钦见状,冷笑一声。 “夫人这是要我耐心等到年过半百吗?既然阮府没有这个诚意,我也不想高攀这桩富贵,你们的女儿已经送回,就此一刀两断吧!” “你!你怎的变得如此无赖!” “无赖?我不过不想做窝囊的冤大头而已!” “你!” “好了,都给我闭嘴!” 阮风亭一拍桌子,幽暗的眼睛盯着罗钦。 “罗钦,既然你想做侍书,那我就成全你,只是你今后,如果再敢提半句和离之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万氏怎会料到是这种结果,当下傻了眼,声音立刻变得尖锐。 “老爷你疯了!他做了侍书!琦儿可怎么办?” 阮风亭狠狠地瞪了万氏一眼。 “闭嘴!当初若不是你出的那馊主意,如今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夫人少插嘴朝堂之事!” 提携自己儿子的机会,无端便拱手奉上,阮风亭何尝不肉痛?只是他到底是爬到左相位置的官场老油条了,看问题的高度自然不会和万氏这种内宅妇人一般。 阮絮的事,惊动了太后,闹得满城皆知,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会穿到上头去,若是因失身被休回家,难免扯出五皇子祁澈,祁澈是何等狡猾的性子,到时候必会反咬一口说是阮絮设计于他,阮絮名声已经如此,嘉靖帝是会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是相信他阮家? 比起设计皇子谋夺妃位获罪,只要他阮风亭还在朝堂上站着,就总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宁可忍痛割爱委屈儿子,也不能把阮絮的事情抖出来。 罗钦目光闪动,显然已是有些动摇了,毕竟不到两个月,便能从九品升到六品是极大的诱惑,这机会或许一生便只有一次。 “原来是替阮大少爷准备的位置,罗某不敢高攀,只怕到时候大人出尔反尔!” 阮酥不失时机地道。 “妹夫也太多虑了,父亲乃堂堂左相,一言九鼎,岂会赖你,在座的所有人都能给你做个见证,你且安心吧!” 这一席话,等于是断了阮风亭后路,即便尚有犹豫,此时也退无可退了,见事情一锤定音了,万氏几乎没吐血,扶着额头歪在冯妈妈怀中。 得了晋升机会的罗钦,总算还不太愣,当即对阮风亭叩了个头。 “小婿多谢岳父大人提拔!” 阮风亭一肚子闷火,想到这夫妻两人就心烦,吼道。 “不必废话了,去里屋把你媳妇叫出来,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近期都别再回来,我不想看见你们!” 093怀孕落胎 阮絮听说罗钦不再和自己闹着和离,心里的重石这才落地,加之又闻丈夫得了连跳三级的晋升机会,更觉日子有了盼头,反而欣喜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对得住自家哥哥了。 她收拾了细软主动上了马车等待,罗钦则吩咐唯一的下人将搬来的行礼重新运上马车,不经意瞥见紫薇树后的一道身影,罗钦连忙吩咐车夫把马车拉到门外等候,自己见左右无人,方才悄悄走了过去。 阮酥站在树荫之下,罗钦连忙一揖到底。 “多亏大小姐替我出谋划策,才有此晋升的机会,罗某感激不尽!” 阮酥摇着扇子,似笑非笑。 “之前劝说你却总拿不定主意,今日却发挥得很好嘛!” 罗钦面色一红,不敢直视眼前清丽无比的女子。 “说实话,令尊大人官拜左相,我实在没有那个胆子与他对峙,还好一切都在大小姐意料之中,加之又教导我那些话,我方才压下忐忑,勉强过关。” 阮酥点点头。 “祝你今后前程似锦!” 罗钦告辞后,阮酥方才转身欲走,却在见到不远处的宝笙时笑容一收。 宝笙慢慢向她走来,语气轻飘飘的。 “大人没有看错,小姐果然足智多谋,先是让冬桃偷了二小姐藏在嫁衣中的鸡血,待东窗事发后又挑唆罗钦上门相挟,既毁了大少爷晋升的机会,又离间了二小姐和大少爷之间的关系,连冤大头罗钦,也只会感念你的恩德,而不是让自己背负耻辱的二小姐,这出连环计,真是精妙啊!” 阮酥弯起嘴角,双目却是冷的。 “足智多谋如我,既然能对付得了阮絮,自然也能对付得了你,宝笙,尽管我已告诫过你多次,但可惜,你仍旧不记得做奴婢的本分。” 宝笙打了个冷战,这才觉出自己逾越了,她自恃是玄洛手下的人,身怀绝技,一向不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放在眼里,频频做出出格举动,近日方才学乖了些,又没有忍住。她怎么忘了,阮酥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却比毒蛇猛兽更加可怕。 “是奴婢多嘴了……” 阮酥慢悠悠与她擦肩而过,留下的话语却久久回荡在宝笙耳边。 “宝笙,你可知为何包括当今在内,自古以来的帝王都不喜欢谏臣吗?因为他们太过自以为是,又总喜欢指手画脚,而上位者通常不需要别人来替他们指点江山。” 自从阮琦春闱失利后,阮风亭气不过,便将内院的书房收了回来,依旧给小姐们用,如今夏天里日头长,燥热难当,加之阮絮不在了,万氏不再上心,那些伴读的少女也不再前来奉承,纷纷告假,只剩下清平和阮酥两人。 清平因之前种种,看见阮酥便心烦气闷,于是匆匆上了一堂课,便推说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阮酥死过一次,便格外珍惜重生后的生活,能够这样什么也不想,不去算计地读读书,听听课,竟觉得颇有意趣,因此在曹夫子放下《春秋》,说不如讲些诗词解闷时,她依旧是惬意含笑的。 一直到曹夫子别有深意的念了一句。“知音难觅,弦断有谁听?”她方才微皱眉头。 曹夫子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性问。 “说起来,听说太子殿下曾送过小姐一把琴,不知小姐可有了知音?” 阮酥骤然冷下脸。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请夫子转告九卿大人,阮酥的终身大事,便不劳烦他操心了。” 曹夫子摇头。 “小姐,此次我并非是为大人传话,而是受了断弦琴的主人所托。” 阮酥眸子猛地一收,又慢慢恢复,她唇边略过一丝嘲讽笑意。 “我竟不知道,夫子原来身侍二主,左右逢源固然好,可是骑墙派自古都没有什么好结局,夫子可要担心啊!” 对于她的讽刺,曹夫子没有在意,反而心平气和地道。 “谢谢小姐关心,可我是打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出来的,若没有强大的靠山,哪能活到今日,还好,太子与九卿大人的目的,目前并不冲突。” 阮酥哼了一声,语气中微露不屑。 “你所谓太子的目的,就是在各府安插眼线,挑选合适的妃子人选?” 曹夫子不由吃了一惊,没错,自从她作为夫子被邀至阮府,她就开始留意阮絮、阮酥和清平,这三个女子,到底哪一个才是其中佼佼,可以说,在她观察范围内她们的所作所为,她都如实向太子禀报了。 “小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阮酥挑眉。 “就在刚才,你表明身份的那一刻,我与太子几无交集,我不信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单凭一两次照面或者一把断弦琴,便会违抗太后意愿,要娶我这个不吉利的白子。” 曹夫子微微一叹。 “小姐很聪明,这也是为什么,太子看中的是你,小姐还是考虑考虑吧!虽然皇上回绝了太子,但以太子的手段和耐心,总会达成所愿的。” 阮酥揉着太阳穴,疲惫的叹息。 她此生,发誓再不牵扯进儿女私情,再不与任何一个男子瓜葛,没想到,还是被太子盯上了,注定不得安宁。 “劳烦夫子回禀太子,既然太子看中的是阮酥的能力,那么阮酥愿意作为太子的盟友或是后盾,实在不必采取这种方式,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反而会将阮酥逼至敌营。” 这样的回答是曹夫子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面前这个工于心计的可怕少女,正是为了爬上太子妃位,才铲除异己,对付胞妹,可是她似乎看错了,这少女似乎是真的抗拒成为太子的枕边人,竟然还用逼至敌营威胁,这实在是太过放肆大胆了。 “我懂了,我会一字不漏地转告太子。” “她真这样说?” 太子祁念微微张大眼睛,手上的弓箭不由得收了回来,略一思索,他转而向罗虎笑道。 “这个阮酥,看上去柔弱可怜,似乎和任何一家的小姐没有不同,但她却敢公然这样威胁孤,真有意思是不是?” 罗虎却没觉得有意思,他深深皱眉。 “殿下,这样猖狂的女人,搞不好就是前朝摄政林皇后第二,恐怕真不宜为妃,您可以利用她,但绝不该动娶她的念头。” 太子祁念微微一笑,接过侍从手中绸巾,轻轻擦拭着长弓。 “罗虎,听过那些事,连你也有些紧张了呢!可是罗虎,你别忘了,她再厉害,不过也只是在闺阁之中,而孤,却是要征服这一整片江山,若连区区一个女子都降不住,又如何降住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边塞蛮夷?孤并不会因为她棘手而放弃……” 翰林院老待书一退,罗钦的晋升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接过新官服的那刻,他整个人似乎从一颗瘦弱的狗尾巴草伸展成了一株茂兰,精神焕发,相比之下,阮琦却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奄奄一息。 那夜阮琦彻夜未归,宿在勾栏,喝了许多酒,便骑马直接冲到罗家,撕扯罗钦抢占自己的位置,阮絮出来劝架,却被怒火中烧的阮琦推了一把,晕了过去,大夫请来一看,倒是没什么大碍,却诊出阮絮怀有身孕已经月余。 过门才半月不到,便有一月身孕,这等丑事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耻笑,罗钦赶紧将消息压下,给阮酥写了一封信。 自从靠着阮酥取得官位后,罗钦就十分依赖阮酥,他本无多少才能,在手忙脚乱时立刻想到征求阮酥的意见。 阮酥看过信,唇边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她将信在火上燎了,只让带信人给罗钦传了个口信。 “留下,他日必有大用,让他信我便可。” 三天之后,罗钦在巷子边截住了阮酥的轿子,阮酥此时正要去给生母上香,不由略觉心烦。 这个罗钦,做事拖泥带水,黏黏糊糊,必然是对她之前的决定心存疑虑了,阮酥只得下轿,让她没有料到的是,罗钦却不是为此而来的,他带来了一个让阮酥失望的消息。 “大小姐,阮絮的孩子……掉了。” “什么?” 阮酥挑眉,罗钦不由有些害怕,他在这个总是微笑的少女眼中,看到了彻骨的寒冷,他连忙解释。 “这并非我所为,你的话,我一向是相信的,虽然知道那并非我的骨肉,但依旧十分小心地看护着她,甚至连我母亲的婢女都让给她了,可是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这孩子本就不该降临,阮絮昨日吃过晚饭,便突然腹痛不止,大夫到时,裙下已经红了一片,说是来不及了……” 阮酥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 “你喂她吃了落胎的食物?” 罗钦连忙否认。 “绝对没有!食物我都请大夫一一验过,并无问题,要说她昨日有什么不同,想来想去,便是穿了一身新衣裳,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新衣裳?” 罗钦似乎并不在意。 “便是大小姐你身边的宝笙送过来的,说是岳母所赠,你身边的人,自然没有问题,何况是一身衣裳,又不是入口的东西……” 阮酥在原地站了片刻,各种念头在她脑中飞快闪过,她没有理会罗钦,而是转身上轿,吩咐。 “回府。” 阮酥回到院子时,所有人都很诧异,包括正在修剪花枝的宝笙,尤其是阮酥面无表情地带着冬桃走向她的时候,她的心便一沉到底。 “冬桃,押上宝笙,跟我过来。” 冬桃点点头,出手如电袭向宝笙肩窝,却不料宝笙竟自己扑通一下跪在阮酥面前,她的表情很恭顺,也很平静。 “大小姐,我臣服于您,但也请您谅解,我始终是九卿大人手下的人,有些事,不得不做。” 阮酥垂眸看着她。 “很好,我就等你这句话,既然知道是谁的意思,那么便请你替我邀他前来一叙。” 宝笙依旧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她背后的人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094寻死觅活 入夜,阮酥遣散众人,独自坐在里屋,今夜有风雨,灯烛忽明忽灭,映着阮酥一张清水般冷淡的脸。 一道人影闪身而入,阮酥看也没看,也未曾起身,一只修长手臂穿过她的肩膀,拨亮了蜡烛。 “屋里没有一个人,又这样昏暗,师妹难道不怕么?” 阮酥轻声开口。 “怕,但我更怕灯拨得太亮,会映出某些人的真面目。” 玄洛轻轻笑起来,旋身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他凑近些许,微黄的光笼罩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竟有一种月中狐仙的朦胧美感。 “那么你说,我的真面目是什么?” 阮酥没有被他的挑逗触动,她只是慢慢开口。 “邀九卿大人来此,我只想确定大家是否志同道合,若不是如此,彼此还是早些分道扬镳的好。” “哦?你要同我分道扬镳。” 阮酥没有接话,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想知道,在皇子夺嫡的游戏里,九卿大人究竟站的是哪一位?” 玄洛也收起玩笑之色。 “你可以放心,祁澈并不是我所选的人。” 阮酥一阵头大,她觉得和眼前这个人交锋真的很累,每一次,她都无法预料他的想法和行动,或者说,她至今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酷吏?奸臣?窃国者?还是…… “既然不是,为何要破坏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你是指阮絮腹中那个祁澈的孩子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阮酥总觉得,谈到那个孩子时,玄洛的声音似乎有些冷。 “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孩子只要活着,将来会是对付祁澈的筹码。” 玄洛冷笑了一下,她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杀意,让寒意自她足心一直蔓延到背脊。 “利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你不觉得自己过于残酷了么?阮酥。” 阮酥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残酷?一个惯用各种酷刑逼供的酷吏,竟然说她残酷?这一刻,阮酥再次确定,这个玄洛,完全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他让她很不安。 “难道你杀了它就不残酷么?” 玄洛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脸庞滑下,就像一柄刀冰冷的薄刃划过她的脸,他的声音又轻又慢。 “阮酥,你要清楚,目前皇城司便是你的靠山,离开我的庇护,你随时可以土崩瓦解,你做错了事,我便会帮你修正,但你没有质疑的权利,明白了么?” 阮絮落胎之事传到阮府时,阮府众人神色各异。 万氏不依不饶,认定便是罗钦搞的鬼,当即表示一定要去罗府查清事情始末,好好的一个胎儿怎么说落就落,誓将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她一个人虚张声势嚷了半天,回头却见梁太君、阮风亭完全无甚反应,不由没了底。毕竟现在和娘家关系了了,若真要去为罗府闹,一家之主阮风亭不发声,自己也调动不来人马,势单力薄,自然也讨不了便宜。 于是垂泪做软俯低。 “老夫人、老爷,娘家是出嫁女儿的脊梁,絮儿这胎落得蹊跷,咱们一定要为她做主啊,不然以后还不任他家欺负了去?”她抹了抹眼泪。 “絮儿小时候最黏你,做父母的,这个时候袖手旁观,叫人如何心寒?” 阮风亭沉吟,想起阮絮幼时承欢膝下的场景也是动容,然而涉及阖府盛衰,却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于是硬下心来。 “当日絮儿有孕的消息传来时,母亲与老夫俱是要其趁早落了,偏你们母女俩不听告劝,执意留下。试问,若是那罗钦是琦儿,你可能容忍一个来路不正的野@种?” 万氏不料阮风亭如此心狠,强辨道。 “罗钦得了阮家这么多好处,不好生地把絮儿供着,他有什么权利处置絮儿腹中的胎儿?” “简直不可理喻!”阮风亭简直不知从何形容,年轻时以为万氏知冷知热,是那朵红袖添香的解语花,不想在大是大非面前,竟是如此拎不清。 “你偏要闹得京城皆知你女儿婚前失贞,又怀了孽种骗婚才安心吗?” 万氏语塞,“……他怎么敢?况且……那孩子再怎么说也是五皇子的骨肉,他……” “叼妇,还不给我闭嘴!” 也不顾母亲在场,阮风亭重拍桌子。 “你以为五皇子就会任你乖乖摆布?事到如今,你若是还想继续闹,老夫唯有休了你!” 这已经不是阮风亭第一次提出要休掉她,不过以往多半还只是他二人私下,现在满屋子仆妇下人,特别还当着婆婆梁太君的面,万氏脸色挂不住,更让人失望的是,作为长辈的梁太君非但没有出声呵止,依旧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万氏心下沉痛异常,知道自己在府里已是失了势,一时茫然,却听阮风亭道。 “你若还想保住这左相夫人的位置,便给我消停消停,否则——你且好自为之!” 罗府,阮絮见娘家人听到自己小产,不过派了几个仆妇送来一车子东西,都没个亲人探视,气焰不由灭了大半! 这几天她心情不好,怀疑是那罗钦谋了她的孩子,但凡见到罗家人便指天骂地,要给他们好看云云,搞到最后,罗家人一个也不往她屋中走动,唯有陪嫁丫鬟抱琴和稚儿并几个婆子鞍前马后。可是她现在身体虚弱,看谁都疑神疑鬼,又怀疑稚儿被她画花了脸,会趁机报复自己,便把她遣得远远地去做那粗活重活,稚儿巴不得,欢天喜地去了;这就苦了抱琴,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越发小心翼翼,然而就在阮絮某日无意间听到罗钦与她说话,两人心平气和和睦异常,一下子便触到了阮絮的逆鳞! “贱婢,就想趁我不好,便要爬床,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抱琴在地上长跪不起,“奴婢冤枉,是罗爷向奴婢询问夫人病情,所以……”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阮絮劈头盖脸砸了一药碗,当即便受伤见了血,阮家一干陪嫁奴仆见状,心有余悸,自此更是躲得远远的,能不去阮絮面前晃眼便不去,如此,阮絮身边更发冷清。本来还想等娘家人来探自己时,狠狠地在母亲面前告上一状,让她帮忙想想办法,现在看到来的都是些说不上话的奴仆,顿时心灰意冷。 “我母亲呢?还有祖母和父亲呢?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都不看阮絮希冀的眼神,老仆一板一眼开口。 “罗夫人小产,梁太君与老爷自是不便前往,却也是挂念夫人的,嘱咐老奴和夫人说,好好养好身子,等一年半载生下孙少爷,他们自会来看您。” 只字不提万氏,而听到最后那句,阮絮登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然成为了家族的弃子,母亲肯定也无能为力了。 什么叫一年半载生下孙少爷后就会来看自己,不过就是告诫她安生和罗钦过日子,可是想到洞房花烛当日罗钦那枯败的面容和身躯,阮絮便提不起兴趣来,比起五皇子来,简直……再者,每每罗钦看自己那夹杂厌恶的眼神,恐怕他也不会再进自己房半步了。 第一次,阮絮对未来心生恐慌。 “我要见父亲,我要见老夫人,我要见母亲——” 老仆不动声色躲过。 “罗夫人小月未出,还是好好把身体养好吧。话已带到,老奴先走一步。” 言毕,自转身离去不提。 阮絮看着木门哐当一下再次砸紧,被布置得光彩耀目的新房也随着光线的隔绝一下恢复了昏暗。那些漂亮的摆设多半来自她的陪嫁,可惜现在也蒙尘灰黑,如同她,还这么年轻,却已经枯败衰退,闻着身上散发的不雅气味,阮絮眼珠已然不会转动,不过短短数月,她便从云端跌落尘埃,究竟是哪里错了? 上天为何会这样待自己?! 她从枕下拉出一条披帛,挣扎着身子挂上帐顶横梁,见外面人影一闪,便咬牙套脖进去继而用力踢倒脚蹬。 抱琴正抬着一只药蛊进来,想着左右阮府的人在,自己正好在外面躲躲闲,免得阮絮又找她不痛快,不想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吓得她当即摔掉托盘,晃过神立马扑将上去。 “来人啊,夫人出事了——” 阮絮寻死的消息再次传来,万氏自是心如刀绞,可看梁太君母子麻木疲惫的神情已不敢再闹。 “老夫人、老爷,求您了,让妾身去看看絮儿吧。妾身一辈子只得这一儿一女,万一她再有什么好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妾身还怎么活?” 说完呜呜呜地掩面便哭。 阮风亭早已被这个女儿搅得心神不宁,虽然感念万氏一番母女情深,可也深知万氏为人,断不能再让她再去添乱,然他还未说话,梁太君已开口主持大局。 “媳妇你便不要去了,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不如由老身亲自走一趟。” 能有母亲出动,那自然再妥当不过,阮风亭正要说好,不料一声清丽的女声冷冷响起。 “此事不妥。” 见阮酥收起象牙折扇从座上起身,万氏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她的脸。与阮絮的凄惨比起来,眼前人健康娇艳简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万般不顺眼! 凭什么就是自己女儿倒霉,这个不吉利的白子却这么好?却完全忘记了若不是她的宝贝女儿所害,阮酥和清平还能进宫甄选。 “絮儿婚前失贞,又有孕嫁夫,现在再闹出这样一出,好在并未出大事。罗家忠厚,从未把事情张扬开来,若是老夫人前去,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咱们仗势欺人,打压警告,万一狗急跳墙抖落出来,岂非前功尽弃?” 梁太君与阮风亭果然面露沉思,万氏一看不对。 “既然老夫人不方便,那就由儿媳去吧,做母亲的去看女儿,旁人也不会怎么言语。” “你?” 梁太君冷哼一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她看着阮酥那张平静沉稳的脸。 “酥儿难道还有什么主意?” 阮酥施了一礼,“大哥身为男子也不方便,若一个不好发生争执反而引人误会。不如便由孙女去看妹妹吧,姐妹相见,旁人断也做不出什么文章。” “也好……”梁太君拍案决定。 “你好生劝劝你妹妹。” 095辞行·不育 阮酥才退下,一直一言不发的清平突然上前一步。 “老夫人、阮伯父、阮伯母,清平有一事要禀。” “何事?” 梁太君亲切地招呼清平坐到自己身边。 “好孩子,这些天太忙忽略你了,有什么事和老身慢慢说。” 清平唇边挤出一个笑,有些难以启齿般抱歉开口。 “其实,今日……我是来向老夫人和诸位长辈辞行的……” 此言一出,万氏随即变了脸色!阮府诸女在太子妃甄选名额中全部除名,然则清平身份特殊,前段时间他们忙阮絮的事,便忽略了这事,现在清平突然提出要走,莫非清平并未除名?不过想想其实也合情合理。 梁太君也想到了此事,不由面露愧疚。 “好孩子,是阮家耽误你了,实在……老身真是对不起你祖母啊……” 清平目中恻然,心中却是冷笑。梁太君或许真有那么几分歉意在里面,不过阮风亭夫妇,连阮酥这个亲身女儿都全然不顾,怎么会顾念自己这个外人?而被阮絮那个蠢货耽误,清平自是恨及,不动声色为自己寻找退路,同时又不甘那始作俑者便那样逍遥法外,然则真是恶人自有恶报,看如今阮絮落得这番田地,她这时提出离开阮府也算了却了一番心愿。 想到这里,她不由看向阮酥,不料对方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却没有谁先低眸移开。 “不知郡主离开阮府可有什么打算?” 阮酥微笑,声音中的关切与不舍真挚异常。 闻言,梁太君等三人也是竖起耳朵,这个问题也是他们最关注的,然而阮絮惹事后,阮家人便没有再为其他人筹谋打算,自问是对不住清平的,所以虽然对她的归宿好奇,却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现在阮酥开口,倒是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清平踌躇,半晌才有些无奈地轻道。 “……自然还是淮阳王府,虽则……不过就算……婶娘也不会污了我那一份嫁妆。” 她说得隐晦之极,而梁太君等人皆是明白过来。虽然现今的淮阳王夫妇继承了王府,然则因两代淮阳王皆是前前代淮阳王两位平妻王妃所出,可谓泾渭分明,这家产金银等物自然不会混淆,清平这是存了要回王府与叔父、婶娘破釜沉舟、一较高下的意思。 若是此番顺利能成为太子妃嫔,这要回家产一事便水到渠成;不过若是这次不成,其中曲折自是任重道远。 说白了也是逼急了不得不做出的艰难抉择。 前世清平便是没有顺利要回家产,被淮阳王妃几番排挤,艰难了好几年,直到最后五皇子祁澈问鼎高位,这才扬眉吐气。 梁太君脸上歉意更甚。 “是老身对不住你,你且再住几日,等我去安排妥当了再派人送你回去。” 清平摇摇头。 “择日不如撞日,其实清平早有辞行之心,只是絮儿的事一直未平,这才不敢来叨扰各位长辈。” 梁太君不好再留,于是让冯妈妈亲自去帮忙,自己更是从私库里寻出几样好物送给清平。 清平马车刚驶出阮府,却见另一辆马车已在街边停了许久,见车出来,那车便也驶动,不偏不倚正正拦住了清平的车架。 执砚气不过,正要掀帘开骂,谁料对方也掀起了帘子,露出的正是阮酥那张气定神闲的美艳脸盘。 “原来是阿酥。” 清平按下将将发作的执砚,自己探身往前,目中透出一丝冷然。 “不知你拦住我车驾所为何事?” 阮酥摇了摇头。 “便是来送送郡主,算起来你我相处也有半年有余,现下却要分别,姐妹一场,自是情难耐。” 清平脸上闪过寒芒。想当初,她随梁太君一并来到阮府,那是何等风光;彼时的阮酥,不过一道旁苦李,被丫鬟变卖了首饰畏畏缩缩缩在人群中寻找庇护;而那时候的阮絮,更是目中无人,张扬跋扈…… 怎知,不过白日光景,这阖府风水却已全然轮流了没有章法;而她自己,却还是和来时一样,寄人篱下如浮萍一般四处漂泊…… 面上露出一丝嘲讽。 “你若是来踩我一脚,那便不用了,我在阮府小心求存,不过为了在夹缝中绝处逢生,此时却一败涂地,不过是运气不好,以后是什么个境遇,却还未知。” “自是未知。”阮酥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过郡主怎会如此想我?阮酥不过感念郡主几番好意,又收了你不少好东西,便给你送点回礼罢了。” 是啊,她初次登门送的见面礼琥珀耳环被她随手打赏给身边奴婢;有所保留送她雪珠丸却被她诓骗了用法,最后的几颗也没得保全,落在了梁太君处!虽说自己对阮酥从一开始便是有所保留,然则在这胜者生存的现今,任人不是如此。她阮酥不也这般,何苦咄咄逼人寻她不痛快,似乎她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清平冷眼看着阮酥的动作,只见阮酥一层层剥开包裹物事的帕子,也不知多少层,她正有些不耐烦,却在最后看清她手中的东西时脸色剧变,整个人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你从哪里寻来的?!” 几乎是撕扯一般抢夺过来,清平怔然看着手中的东西,好半天没有晃过神来,然则再三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其中几处不对来,表情不免浮上戾气。 而她身边的执墨、执砚何时见过自家端庄的郡主如此这般,也是奇怪,瞟眼一看却是一支简单的凤凰金簪,东西虽说精致,却有些小巧,看起来更像孩童佩戴的。 “这是假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原来是假的啊。”阮酥遗憾,“不过听人说这是郡主旧物,便高价购来送给郡主,看来是阮酥多事了。” 虽然隐约知道入了阮酥的套,不过清平还是追问。 “究竟是什么人?你快告诉我……” “呃,这……恕阮酥不便告知。” “你——” 忽略清平目中的怒火,阮酥笑笑。 “我还有家妹要探,便先走一步了。” 目送马车走远,清平越发握紧手中的簪子。世人只知前淮阳王祁琮夫妇早逝,独留孤女遗世,却不知其实…… 阮酥是从哪里寻来的,难不成是玄洛?清平心烦意乱,看向天边,目中闪过一道阴寒。 罗府,阮絮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昨日虽是假意寻死,不过被那披帛吊了半天,一条命也要去掉半条,更何况她才小产,身体本就虚弱,不过最让她致命的打击,却是此番不要命后,还是不能得到父母垂怜,竟然只派了阮酥前来。 看着珠光宝气浑身健康活力的少女,阮絮目光木然,已经没了往日争锋的力气,干脆闭起眼睛,而侍候她的抱琴、稚儿等俱是躲地远远的,似乎生怕又被她痛打,可须知她连说话精力都没有了。 自作孽不可活说的便是阮絮这种。 阮酥站在床边,不见喜怒。 “妹妹也真是想不开,有些话老夫人、父亲、母亲不忍直说,你那夫君也不便开口,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吧,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这恶人再做一次又何妨。” 阮絮仍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阮酥也不在意。 “妹妹身体本就经不住折腾,何苦又闹这一出,现在……” 她叹了一口气。 “昨日罗家为了向阎王抢回妹妹这条命,不知花了多少银钱;这还不算,是药三分毒,药事之间有些始终会相克……” 终于,阮絮睁开眼睛,死死地盯住阮酥,那双眸子已失去往日的灵动,就像一双吞噬万物的兽,狰狞不见半分温和。 “什……么……意……”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阮絮急急住嘴,一双眼终于泛出了恐惧。 “妹妹是想问什么意思吗?好,那我便长话短说,你今后已再无生产可能。药物相克,为了救回你这条命,这已是万全之策。” 阮絮猛地收拳抓紧床上的被单,欲探身起来,可是头才微微抬起,便气喘吁吁地无力躺倒。 “不过你也不用难过,罗钦已向父亲承诺不会休弃你,以后娇妾入门,生养孩儿会挂在你的名下。” “你……走……” 也不顾声音难听,阮絮大吼。 “既然话已带到,那我便先走了。”阮酥转身,“不过,还有一句话,作为姐姐还是要提醒妹妹。” “妹夫方连升三级,你若再闹出个什么好歹来,只七出无子一条便可以正大光明休弃于你,就算父亲承诺在前也无甚用处;而你要是想不开……” 阮酥冷笑。 “那岂不是成全了你的夫君,所谓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怕是很快就要达成了!” 不等阮絮再次发作,阮酥转身离去。门口罗钦笑容有些勉强,朝她行了一礼。 “大小姐,阮絮今后……” “你自己打算,不过她只要无事,阮府自然还会照拂于你。” 最终,阮酥还是没有狠下心取阮絮的命。阮府一行人虽然可恨,但至少还是她的血缘近亲,前世她和印墨寒斗倒阮风亭,冷眼看他们自生自灭,这辈子便也这样吧! 096订婚恶少 至此,阮絮终是落幕,内宅少了一个敌人,阮酥本该松口气,却没想到,她一直的担忧终于发生了。 那夜,阮风亭自宫中归来,茶饭未用,便径直往梁太君处去了。 阮酥此刻已换了衣裳,正准备睡下,梁太君的丫鬟扫雪却进来传话,说老夫人老爷请她过去商议要事。 阮酥沉思片刻,心中已大略有了些底,起身穿了衣裳,命知秋在前头打着灯笼,这才不慌不忙地漫步至梁太君院中。 知秋才打起帘子,屋内踱来踱去的阮风亭立即看向阮酥,声音里满是怒意。 “你难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磨蹭!” 阮酥慢条斯理地卸下披风递给知秋,好脾气地含笑向两人问过安。 “酥儿不知,还请父亲赐教,深夜找酥儿过来所为何事?” 阮风亭一愣,略带怀疑地瞟了她几眼。 “你和玄洛一向走得近,这件事他必定前几日就得了消息,难道没有告诉你?” 阮酥无辜摇头。 阮风亭顿足。 “罢了罢了,玄洛此人反复无常,行事全凭心情,你和他也不过是同门之谊,不能过分指望。” 阮酥垂下眸子,虽然他这个父亲于事业没什么建树,但这句话她却是极其赞同的,自从那夜玄洛不请自来,对她一番教训威胁后,她就看清了这一点,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不管他之前对她多么好,在触及到他的利益时,他也不过是翻脸无情之人。 梁太君招手把阮酥叫到身边,叹息道。 “今天夜里,皇上召你爹入宫,说前不久太子进宫请命,点名要立你为妃,正侧不论,但请皇上允准。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有阮氏除名之事在前,又加之你白子的身份……皇上并没有应允,为让太子绝了这个念头,皇上希望你爹能尽快给你安排一门亲事……” 梁太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小心地打量着阮酥的表情,本来阮絮越过长兄长姐先行出嫁,已经于礼不合,阮酥的婚事自然也成了当务之急,可她现在是阮家唯一的女儿了,对太子妃位依旧抱有一丝幻想的梁太君还是迟迟舍不得放弃这最后的筹码,直到今日……眼看筹码将要留成祸害,只怕不得不将她嫁出去了。 “被太子看中,本来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可你偏偏又顶了白子的名头,若不是这样,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梁太君惋惜长叹。 “我和你爹也觉得此事过于仓促了,这么短的时间,如何能定个好人家呢?可皇上圣口已开,不得不照办……” 果然如此啊!该来的总是要来。 阮酥心中微微一叹,乖巧的垂了睫毛。 “圣意难违,一切但凭老夫人与父亲做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等对方落子,她才好安排对策。 要给阮酥定亲的事很快传到万氏耳朵里,她是喜怒交加,喜的是阮酥这个贱丫头不是一向笃定得很,爱看她们母女笑话吗?结果怎样?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她深信这种丧门星,不见得会比阮絮嫁得好。怒得是阮酥的婚事,阮风亭母子直接忽略自己,分明是将她视为外人,且对阮酥还是偏私,生怕自己掺合,把她的婚事耽搁掉。 万氏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把儿子阮琦叫到屋里,语气阴测测地道。 “你爹和奶奶两人商量着要把阮酥那丫头嫁出去呢!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阮琦自上次醉酒大闹罗府,回来后就被万氏打了一巴掌,指着他骂。 “你这榆木脑袋!中了别人的反间计还不知道?你晋升的事,若不是阮酥那贱人的提议,你爹怎会给了罗钦?你不去找她,反而和自家人打了起来?岂不愚蠢!” 阮琦一向最听万氏的,她如此说,他便也恍然悟了过来,一直对阮酥深恨不已,如今听见万氏问起,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狠劣,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脱口而出。 “母亲难道忘了?大表哥至今还未娶妻呢?” 他口中的大表哥,指的是万氏大哥之子万阙山,此人时常跟着他父亲上战场,在军营里养了一身暴虐性情,又有些特殊的嗜好,家里两个妾氏不堪折磨,一个病死,一个自尽。名声传扬出去,纵容家世可观,但朝中大员谁也不舍得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送,于是万阙山到了二十五岁年纪,尚未求得正妻。 这个提议当然合了万氏的心,和她娘家联姻,亲上加亲不说,两家联络走动,自然缺不了自己,到时候还愁她的地位回不来么?最重要的是,她巴不得立刻就把阮酥送到自己那侄子手上,让她体无完肤生不如死! 打定主意,万氏吩咐阮琦。 “你父亲现在对我已是不信任了,这件事,还需你去说和,若成了,以你大舅和表哥在兵部的势力,自会想办法替你晋升一事出力的,到时候,便是我们娘两的出头之日了!” 听到父亲即将让她和万阙山结亲的消息时,阮酥正在海棠树下喝酸梅汤,一旁知秋急得跺脚。 “小姐,这一定是夫人和大少爷撺掇的,老爷怎么能听信他们的话呢?那万家大公子,是出了名的恶魔,连普通人家的女子都不舍得嫁进去!何况小姐您呢!” 阮酥慢慢地咽下酸梅汤,一股酸涩难言的滋味在喉间滑下,随后,她挑唇换上一抹冷笑。 “我顶着白子的身份,但凡有些体面地位的人家,自然是不肯要的,若要与普通人家结亲,除了赔上一笔嫁妆外,对父亲毫无益处,他怎么会肯呢?反观万家,兵权在握,在朝中也是如日中天,这笔交易,对父亲来说再划算不过了。” 她太了解阮风亭了,如果说对阮絮他尚且怜惜心疼,那么对自己,便只有利用了,有时候,她真的很想问问他,同样流着他的血,为什么能偏心到这个地步? “小姐,现在该怎么办呢?老爷听了少爷的建议,已经让夫人去万家提了此事,只怕万家的聘礼,不出三日就要送上门了!” 她身边立着的宝笙闻言,目光不由转向阮酥,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打心底有些幸灾乐祸,她倒想看看,这个果敢狠毒的女子,要怎样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她甚至有些期待她被嫁到万家去,也算给自己报了一箭之仇了。 然而阮酥只是低头又噙了口汤,提了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问题。 “听说今年的瓷会定在明日?你去查查地方,准备一下。” 知秋已是心急如焚,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去看什么瓷器?知秋很想劝她两句,但对上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却又生生住了嘴。 就是那个笃定的眼神,让她放了心,她几乎忘了,她的小姐从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第二日便是京城一年一度的瓷会,当朝国泰民安,又无战事,生活富庶的人们私下便也爱些藏品玩意,天下人,有爱藏石的,有爱藏画的,也有爱藏玉的,京城是贵人云集之所,盛行之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每年初夏,都有各种藏会,全天下的商人带着各自的压箱货,来此待价而沽。 阮酥带了知秋和冬桃,早早地坐了马车至东大街,那里一栋朱红牌楼,便是今日瓷会的主场,来自五湖四海各种口音的商贾,有的租下一间铺面,有的只有一张桌子作为摊位,瓷器从一人多高的双耳瓶,到巴掌大小的将军罐应有尽有,吸引各方藏客穿梭来往,络绎不绝。 虽然阮酥带了帏帽,但通身的穿戴气质,一看便知是大家小姐,难免不引人侧目,知秋连忙挡在前面,怕阮酥嫌弃人多味杂,还不断用帕子给她扇风。 阮酥饶有兴味地转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有买,只是偶然瞟见冬桃双目盯着一个店家的博古架,这才看了过去。 冬桃见阮酥看她,立马移开目光,阮酥却已敏锐的察觉到了,她走过去,伸手拿下架子上一只彩釉烧制的小酒壶看了看,那店家连忙热情地招呼。 “小姐眼光真毒,这是官窑出的好东西,胎轻质薄,釉质又好,有钱没身份的人家,也是用不起的。” 阮酥把玩着那个小酒壶,翻过来看过落款,笑道。 “果然是官窑出的,官窑、汝窑、钧窑、定窑虽四大名窑,出的东西都一般好,只是官窑所出之物都是上供的,这可不是易得的,看这釉彩,怕有些年头了……” 店家哑口,只恨刚才说漏了嘴,但被阮酥看出,便也不好隐瞒。 “不瞒小姐,这些官窑出的东西,若是在外头出卖,要不就是那些名门没落之后拿出来当的,要不就是……被抄家的达官显贵家里流出来的,这一只酒壶,来路小可也不太清楚,但却是是好货,小姐若不介意,可以折个价,十两银子拿去便罢了。” 抄家吗? 阮酥点点头,吩咐知秋付钱,转身将那只酒壶递给冬桃。 “拿着,送给你的。” 冬桃愣了愣,没有说什么,默默收了,阮酥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只是在另外一家店里又选了只青瓷的胭脂盒给知秋。 知秋心中微暖,阮酥作为主子,待她们却从不偏私,冬桃有的,也不会亏了她,这让知秋更加替她忧心。 “小姐,万家的事……” 阮酥表现得混不在意,依旧悠闲地逛着。 “难得出来逛瓷会,你只用心赏玩便好,想那些事做什么?” 知秋苦着脸,她可不能不想,小姐再厉害,也是一个闺中女子,婚姻大事自己做不得主,万一真嫁到了夫人的娘家去,别说表少爷是个禽兽,到时可不是两头受人拿捏么? 正在发愁,只见阮酥已经走向不远处一个破旧的小摊,那摊主相貌丑陋,又是个癞头,知秋怕腌臜了阮酥,赶紧挡在前头。 阮酥倒是没有露出一点嫌恶的样子,她的注意力全在那摊上的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瓷碗上,知秋悄悄一瞥,发现帏帽之下,阮酥唇角微微翘起。 “终于找到你了。” 她轻轻吐出口气,将手伸向那只碗,不料在触到它的时候,一只清瘦修长的手也同时压住了碗的另一侧。 阮酥皱起眉头,目光顺着那天青色的袍子慢慢上移,在印墨寒那柔润平和的五官闯入视线时,她下意识捏紧了碗角。 “这只碗,我已经看中,印大人能否成全?” 097瓷会夺魁 分明是在请求,声音却冷如刀锋,明明是常服出行,她却硬称他“大人”,似乎有意拉开彼此的距离,印墨寒奇怪,她一个大家闺秀,竟只身带着丫鬟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行事,未免有些出格。但更让他惆怅的是,许久不见,她对自己依旧全副武装。 他抬头,墨玉般的瞳仁里深深印着阮酥的影子。 “在下是爱瓷之人,竟不知小姐也喜欢瓷器。” 阮酥的声音无波无澜。 “我并不喜欢瓷器,这种一摔就碎的脆弱东西,我厌恶得很。” 印墨寒一愣,他原本以为,会看上这只外表毫不出众的素瓷白碗,她必然是与他出于同种原因,可没想到,她却说出这种话来。 印墨寒眉梢扬起。 若是平时,无论她对他是否充满敌意,他都会一笑了之,割爱赠美,可是这只碗……又有多少人懂得它的价值?在别人手上,到底可惜了。 “抱歉,小姐既不喜欢,能否让给印某呢?我愿以今日瓷会上任何一件瓷器相易。” 任何一件?这瓷会上,最名贵的瓷只怕要价得上千两。 阮酥笑了。 “呵!好大的口气,看来印大人这官做得大,出手也惊人得很!” 话语中的明嘲暗讽让印墨寒蹙起眉心,知秋见了,不觉心疼,她总觉得小姐一向沉稳,却唯独对这印公子十分无礼,倒像前世有仇一般,她连忙扯扯阮酥衣角,替印墨寒化解尴尬。 “小姐,这样的白瓷碗,家里不知有多少,这地方不干不净的,买回去也不敢用啊!不如让给印公子罢了。” 阮酥偏头,语气严厉。 “知秋,你称呼大人什么?有没有规矩?难道不知道印大人如今是吏部侍郎么?” 知秋何曾见过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样子,吓得连忙低了头。 “是奴婢错了,请大人恕罪...." 印默寒眉头皱的更深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阮酥。 “你……又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阮酥齿冷。 “我同大人没有什么近乎可套,这只碗,我要定了,无论大人出什么价钱,我都加一倍。” 印墨寒有些哭笑不得,即便他喜欢那白瓷碗,但同她一介女流较真竞价,着实有些可笑,他不想为了一只碗闹得那么难看,再者,冷静下来一想,他也明白她并非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不会为了赌气与自己相争。她这么做,便一定有她的图谋,这倒叫他有些好奇了。 印墨寒放手后退一步,好脾气地笑了笑。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小姐如此挚爱,印某若再不拱手向相让,岂不是显得太没风度了?” 阮酥没有与他多言,甚至没有半个谢字,只让知秋上前问价,那摊主是个哑巴,一番比划下来,却也要价不贵,阮酥命知秋多给他三倍银子,亲自接过那碗捧在手里,径直转身上了二楼“斗瓷堂”,这里平日是个戏台,四周都布置有现场的桌椅,为了造势,商人们联手办了这斗瓷赛,让瓷会上觅得佳品的买主来此斗宝,为求公允,还专程请了鉴瓷高手坐镇。这里可谓是好瓷的扬名之地,许多贵人会包下隔间雅座,等待精品问世再出手收购。 “小姐,印墨寒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要把他赶走吗?” 阮酥发现自己十分喜欢这样面无表情的冬桃,她虽然没有知秋那样机灵体贴,甚至连身份都是个谜团,但她的冷峻让她放心,至少别人要策反她很难,可是知秋的心思她已经明了……她非常担心有一天,她会因为印墨寒背叛自己。 “不必,随他去吧!” 阮酥选了个角落的位置,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地品,印墨寒便就近在她隔壁落座,阮酥见他故意如此,眼神不由冷了几分,印墨寒混不在意,只微笑着向她举了举茶杯。 他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了,只是依旧不清楚,她这么做的目的。 此时斗瓷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位老者的宝石红观音尊打败了彩墨山水笔筒、珐琅纹蝶笔筒、青莲瓣形温壶等极品,脱颖而出。 “这只宝石红观音尊,色如溢血,丝丝缕缕,颜色一层压过一层,越往下越浓艳,沿口却是灯草边的薄釉,可谓“脱口垂足郎不流。若说今日瓷会之魁首,也是当之无愧了。” 鉴瓷先生用绸子轻轻抚过瓶身,语气里尽是赞赏,谁知座下一名女子起身走上台来,将一只白瓷碗轻轻搁在观音尊旁,语气淡漠。 “这话说得过早,先生先鉴定过我家小姐的这只白瓷碗,再定夺瓷魁不迟。” 鉴瓷先生意外,顺着冬桃的目光往座下看去,果见一位头戴帷帽的少女坐在角落,慢条斯理掀着茶盖,别说瓷会上女子甚少,何况是前来斗瓷的女子,他瞥了眼那毫无特色的碗,心中略有不快,莫非是哪家的顽皮千金跑来这里胡闹不成? 即便如此,只要是前来斗瓷的藏家,他也不能拒绝,否则便失了公允,鉴瓷先生只得耐着性子,弯下腰去仔细辨认那只瓷碗,他曲起手指敲了敲边沿,听其音色,又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色泽透明度,方笑道。 “这是江雪流,看上去便和咱们日常家里盛饭的瓷碗无甚区别,但透光一望,便见它质薄如纸,纹理细腻,声音也悦耳清脆,是白瓷里难得的上品,只是做工虽佳,到底比这观音尊少了几分妙曼……” “先生确定它是江雪流?” 一个略带冷讪的女声响起,鉴瓷先生还未及反应,阮酥便款款走上台来,她随手执起桌上一把茶壶,将茶汤灌入碗中,那一瞬,座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那白瓷碗被茶汤一浸,那浅碧的茶色竟透了出来,让整只碗看上去就像是上好的美玉,更神奇的是,原本几无杂色的白碗,此时竟浮现出一朵朵的海棠花来,随着茶水打旋,摇曳生姿。 “雨过天青花满溪!这是雨过天青花满溪!” 鉴瓷先生的语气竟激动得有几分颤抖起来,此时有人发问。 “先生,什么是雨过天青花满溪?” “雨过天青花满溪,原本是江雪流烧制中因为漏彩而成的瑕疵品,却没想到美得如此绝妙,然故意去烧制,或是花朵根本无法成型,或是汤色无法透出,根本达不到此种效果,所以雨过天青花满溪,又被称为神作,十年也难得出一个,若是得了它,就算砸了这满场的瓷器也值得过。” 印墨寒沉默了,他的目光定在阮酥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难怪她如此坚决要与自己相争,这只雨过天青花满溪,只怕值得一栋豪宅了。 “小姐究竟是如何辨出这只雨过天青花满溪的,能否赐教一二?” 印墨寒在阮酥回到座位上时,站了起来,语气真挚地求问,他真的很好奇这一点。 莫说自己,就连鉴瓷先生,若不经水,也只认得出这只碗是名瓷江雪流,可阮酥显然早就看破了它的真身,难道只凭摊子上那随意地一瞥么? 这不可能!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尽管他不清楚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阮酥垂眸,心底竟有些好笑。 她当然辨别不出什么雨过天青花满溪,只不过前世今年的瓷会,一个癞头哑巴的摊子上,出了一只名动京城的白瓷碗。 “无可奉告。” 阮酥轻轻吐出四个字,与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两个举止优雅的中年妇人自雅间出来,向她施了一礼。 “这位姑娘,我们家主人有请。” 阮酥双目轻轻亮了。 鱼儿终于咬线了,她对瓷器并不感兴趣,因为印墨寒喜欢,所以她甚至是厌恶的,今天此来,全是为了这一刻。 阮酥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随着那两位妇人向雅间走去,知秋与冬桃本来紧紧跟随着她,却在入门时被拒,妇人向阮酥抱歉地笑笑。 “我家主人,只请姑娘一人,请见谅。” 这语气让知秋有些恼了,既然用了个请字,那便不该做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小姐更是贵为丞相千金,对方是男是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哪能随意相见。 她刚要发话,阮酥一摆手,制止了知秋。 “无事,我去去就回。” 雅间里充满了淡淡的龙涎香气味,另有一进,用珠帘作隔,两个侍女在外捧着果盘铜盆,另有两名家仆,身姿高大英武,仗剑而立。 阮酥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押错,她果真来了。 引路的妇人还未发话,阮酥便先轻轻撩起裙摆,在珠帘外跪了下去。 “臣女阮酥,请饶嫔娘娘安。” 珠帘内有一瞬静默,端庄的女声带着嗔怒。 “蒋容,郭莲,掌嘴!本宫方才是怎么交待的?” 其中一名妇人立刻跪倒,瑟瑟发抖,刚要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招呼,阮酥却伸手阻止了她。 “饶嫔娘娘的身份,这二位位妈妈并未向臣女透露半分,臣女之所以知道,乃是因臣女此番便是为向娘娘献瓷而来。“ 098重择靠山 六皇子祁宣生母饶嫔饶婵君,乃是饶太傅之女,与陈妃陈瑶姝一同进的宫,身份相貌相当,便免不了同台竞技博圣宠,两人一直明争暗斗,然比起饶婵君的端庄淑丽,陈瑶姝的曼丽柔媚显然更得嘉靖帝欢心,因此她先得了妃的封号,后来饶嫔生下皇子,按说封妃本是应该,但因陈妃的有意打压,饶嫔这个妃位一直久压不封。 宫中众人都暗暗为饶嫔道不平,她却也没有到嘉靖帝面前大哭大闹,饶嫔一来生下皇子有功,二来是嘉靖帝恩师之女,嘉靖帝这么做了之后,每每见她都有些心虚,因此干脆便不怎么到她宫里去了,只在各方面给予更优厚的特权,比如她的衣食住行与陈妃同例,比如见到陈妃不需行礼…… 珠帘后面的饶嫔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不由挑起双眉。 “哦?为向本宫献瓷而来?” 饶嫔眯起眼睛,手指在贵妃踏上轻轻点着。 “你叫阮酥?这本宫可有点印象了,阮丞相家那带着怪病出生的长女可就是你?” 阮酥答道。 “正是臣女。” 饶嫔呵地笑了一声,用低不可闻却足以让阮酥听到的声音感叹。 “白子啊……” 阮酥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依旧含笑,饶嫔便又道。 “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便是说今天这一出斗瓷的好戏,都是有备而来了?” 阮酥微笑点头。 “是的,娘娘好瓷,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臣女并不知道娘娘会亲临瓷会,但能料定,这只雨过天青花满溪的名头,定会传到娘娘耳中,只是方才进得雅间,闻到宫中熟悉的龙涎香,又见那两位大哥英武不凡,浑身将气,必不是普通家丁,倒像是御前侍卫,因此阮酥才斗胆一赌。” 她并没有赌,她其实知道饶嫔今日一定会来。 嘉靖帝亏欠饶嫔,又不时常到她宫中,因知道她爱瓷,故特允准她每年出宫来看瓷会,这是她所有特权中最特殊的一项,当然,宫妃出行,要么就大张旗鼓,要么就必须秘密低调,才能保证安全,所以这一点,是阮酥前世在太后身边伺候时得知的…… 饶嫔于是命人卷起珠帘,她倒要仔细看一看这个阮丞相家的大女儿长什么样子。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阮酥依言抬头,目光与饶嫔平齐,没有丝毫闪躲。她前世是见过饶嫔的,这个年近四旬的妇人,论相貌,其实并不比陈妃差,她只是输在,没有七窍玲珑的争宠手腕。 饶嫔打量了阮酥半晌,勾唇笑了笑。 “生得倒是很出众,这样处心积虑,却是为了什么?” 阮酥怎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不喜,败在善于攻心的陈妃手下,饶嫔自然不会对爱耍心机的女子有太多好感。 阮酥于是弯腰匍匐,语气放得很低,甚至透出一丝无奈。 “阮酥走投无路,有求于娘娘,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有求于本宫?” 阮酥长长一叹,将阮风亭夫妻欲将她嫁与万阙山的事娓娓道来,她一改方才的从容自信,变得可怜又无助,特别在描述万阙山劣行时,肩头微微颤抖,没有流一滴眼泪,神情却被悲伤浸透,极具感染力。 饶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心中略略动摇。宫中的日子极其无聊,她也爱听宫女命妇们闲聊,自然听说过万阙山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一点,阮酥没有撒谎,她看着阮酥这样标致聪颖的女孩,竟要嫁给那样的人,心中也有几分惋惜。 “你奉上雨过天青花满溪,仅仅希望本宫替你做主驳回这门婚事?本宫听说你是玄洛的师妹,这种小事怎么不去求他帮忙?”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驳回这门亲事,这只是其一,她需要的,是一劳永逸,是父亲再也不会考虑把她嫁给某某人。 而玄洛,自上次他阻止她对祁澈不利之后,她便开始怀疑他真正的立场,她到最后愚蠢的发现,自己与仇人站在了一条船上,所以他若不寻自己,她是不会再主动去找他的。她需要一个能够掌控的,真正有安全感的靠山,而不是玄洛这样,立场不明,一颗蜜糖一个耳光的危险份子。 尽管心中盘算万千,阮酥却诚挚地点头叹息。 “仅此而已,没有生母的孤女,命运只能掌握在别人手中,不论将来如何,阮酥只求躲过这一次噩运,反正,就算嫁入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比现在的境遇更坏了。而九卿大人,与我不过是挂名师兄妹,婚姻大事,自古由父母做主,师兄开口,于礼不合。” 阮酥的话并没有破绽,玄洛是个酷吏,求他向父母施压破坏这门亲事,确实不该是一个孝顺懂礼的女儿该有的行为。况且她的要求并不高,甚至不是什么太子妃位,而仅仅是不被随意嫁人而已。 饶嫔思索半晌,一向不喜参与这些事情的她最终还是开口。 “本宫既然收下你这样贵重的礼物,若只帮你达成这一件小事,恐怕是占了你的便宜,你若愿意,本宫就收你做个义女,将来你的婚姻,即便是你的父母,也不能越过本宫做主,你看如何?” 阮酥猛然抬头,目中流露出惊喜,然而她只是愣了那么半晌,便低低伏下身子。 “阮酥谢过娘娘大恩。” 饶嫔不会看到,此时她的唇角,是胸有成竹略略上翘的。 阮酥走出雅间时,冬桃正立在门前,一副严正以待,随时准备扑进去救人的模样,这让阮酥有些感动,但她目光一转,却看见知秋与印墨寒站在一处,似乎在说着什么,知秋脸庞微微泛红,印墨寒的双眉却越皱越紧。 “知秋!” 见阮酥回来,知秋似针扎了一般,连忙转身快步走了过来,笑道。 “小姐,您回来了?” 阮酥没有看她,因为印墨寒向她走了过来,他的表情让阮酥依稀猜到,知秋方才对他说了些什么。 “恩师他,竟打算将小姐许配给万家那位少将军?” 知秋抖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印墨寒,方才他上前与她攀谈,问了些小姐的近况之类,她为了能多与他说上几句,便将小姐的处境告诉了他,但她没想到,印公子竟会当着小姐的面问起来。 阮酥冷笑。 “那又如何?与卿何干?” 印墨寒低首望着她,目光闪动。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愿意。” 阮酥道。 “我自然不愿意,我不愿意,没人能够逼我。” “那么皇上的口谕呢?我相信即便此次你能够施计脱身,下一次又如何?你父亲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你再清楚不过,他会为你的终身考虑吗?” 阮酥看着印墨寒,露出一丝复杂神色,她自心底厌恶对自己示好的印墨寒,为什么?这辈子我已经把对你的恨表现得如此露骨,你为什么还要频频前来纠缠?这样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若不是剜骨之痛仍残存在记忆里,她简直要以为前世发生的一切都是场梦。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印墨寒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深深勾起,他情不自禁地脱口道。 “如果是我……” “不可能。” 阮酥目光一瞬清明,冷得足以冻裂印墨寒的所有幻想,那决绝的话语,一字一句,从她齿间蹦出。 “唯独你,这辈子,都不可能。” 印墨寒诧异的面容让阮酥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不该在印墨寒面前如此,大仇未报,她怎能让他对自己过于戒备,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是大忌。 她踱步向前,放缓语调道。 “阮酥的事,已经解决,就不劳大人挂心了。” 印墨寒跟上来。 “里头那位,莫非真是饶嫔?” 这回阮酥是真的吃惊了,她停下脚步望着他,在印墨寒墨玉一般的眸中,她解读出了某种东西,她略带讽刺地缓缓笑开。 “饶嫔每年秘密前往瓷会一事,若不花点心思,是不可能得知的,印大人,你的一只手伸进内宫之中了呢,可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出淤泥而不染。” 印墨寒轻轻笑了一下,也没有否认。 “入了官场,若一点手段都没有,只怕这官也做不长久,也正是拜小姐所赐,在下才不再是从前的愣头青。” 阮酥莞尔。 就在方才,她甚至产生了此世的印墨寒竟然是个君子这种错觉,没想到,自己还是差点被他那无害的外表骗了,就算他曾经是一张白纸,也会一点点被浓墨浸染,变得幽深黑暗。 阮酥试探性地问。 “真可惜,今日被我抢先一步,让印大人扑了个空,大人本打算透过饶嫔结交六皇子吧?” 印墨寒摇头。 “几个皇子,各有所长,太子既定,便不该再有党争,所以我此番却是真为赏瓷而来。” 阮酥怎会相信,要不是她早知道印墨寒在众皇子中选中了谁,她几乎都要被他的真诚骗过了,前世他就对她说过。 “酥儿,隐藏锋芒才可在关键时刻一击必中,我必须表现得中立,让陛下认为,我从未选择他的任何一个儿子,而是完全忠于他的,只有这样,才能得到陛下十足的信任,陛下也才会对我吐露真意,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正确谋划。” 阮酥展颜。 可以说,她现在所会的一切,全都是印墨寒手把手亲自教的,不知他何时才能成长得如前世一般狠辣,然后卸下那温良的面具,与她一战呢? 祁澈与陈妃母女可是走得很近的,前世,他帮助祁澈斗垮太子之后,六皇子母子也未能幸免,美其名曰封地为王,实则是流放边疆。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阵营,就注定有一天兵戎相见正面交锋,这让阮酥心中的血液隐隐沸腾起来。印墨寒,终有一天,我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099六王祁宣 万家的聘礼才刚进门,饶嫔的旨意却也到了,梁太君与万氏匆匆被传进宫中,饶嫔温言表示在夏宫时便觉阮酥举止端庄得体,又乖巧懂事,自己极其喜爱,欲收她为义女,万氏自然高兴不起来,可梁太君却喜欢得很,被宫妃收做义女,虽未得到皇帝认同,但名义上便算个副公主,比别家的女儿身份自然又尊贵了,况且饶嫔话中露出了将来会亲自给阮酥婚姻做主的意思,这意味着她会有更好的选择,不必委曲求全,嫁给万阙山这样声名狼藉的混世子。 梁太君和阮风亭一商议,不顾万氏反对,当即退了万家的聘礼,万家虽怒,但听说这是饶嫔的意思,却也无话可说。 当夜,饶嫔又让人自宫中传话到阮府,说三天后让阮酥进宫,也不必铺张,只在饶嫔自己宫里办一场小宴,让阮酥给她磕个头,赠了见面礼物,这母女情谊便算到了。 饶嫔收义女一事,宫中众人虽然也得了消息,除了好奇外,倒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宫那宫,嫔妃们为排揎寂寞,每天生出的事也不少,只有二人例外,那便是陈妃和七公主祁金玉。 祁金玉一听饶嫔要认的义女是阮酥,当下便坐不住了,急忙跑到陈妃宫里。 “母妃,你可知那饶嫔收的义女,便是那日宴席之上,蒙眼作画将陈家两位姐姐压下去的阮酥。” 陈妃果然扬起了眉。 “哦?竟然是她?” 祁金玉冷哼一声。 “母妃,这阮酥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之前在夏宫,我几番发难,都被她滑脱,如今因她妹妹的事,阮家女儿失去了选妃的资格,岂会甘心?您想一想,那饶嫔久居深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夏宫里那么多女孩子,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阮酥,恐怕其中必有蹊跷。” 陈妃悠然地滚着玉滚轮。 “你的意思,这阮酥是自己寻上饶嫔的?她还想做太子妃?” “那也难说,若是饶嫔寻上她,那我们更不得不防了!饶嫔和母妃恩怨已久,找了阮酥做帮手,第一个对付的,肯定是咱们,岂能让她得逞?” 陈妃想了想,目光一闪。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阮酥,都最好不要留,对了,本宫记得那阮酥是个不吉利的白子,若是她进宫时,出点什么意外,太后那样信佛之人,还会不处理她吗?” 祁金玉想了想,笑得十分娇俏。 “母妃这话,倒是给了我一个好启发呢!” 祁金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没有逃过檐上的一双耳朵,待听完她们的密谈,皓芳这才一旋身,若一片柳叶,悄无声息地飘然而去。 水榭之中,玄洛正百无聊赖地和自己下棋,皓芳走上去作礼。 “大人,属下方才闻得七公主与陈妃,商议着要对付阮家大小姐,我们需不需要给她提个醒?” “哦?” 玄洛手执黑子,轻轻在玉石棋盘上有节奏地轻敲。 “也好,最近她动作频频,我也该去见见她了。” 因阮酥此次算是结交了贵人,梁太君急忙在进宫前,找来最好的裁缝来替她赶制吉服,又打了一套全新头面,让阮酥穿戴起来亲自过目,又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话。 “此次你独自进宫,不比从前逢年过节前去见礼,必须谨言慎行,因絮儿的事,现在许多眼睛都盯着我们阮家,稍不留意,被人拿住个错,那都是致命的,当然,若是在饶嫔娘娘宫中遇上六皇子,切记不可畏首畏尾,六皇子喜欢木犀香,方才我给你的那个香囊,一定要戴好……” 阮酥一一应下,心中却不以为然。 太子妃位无望,看来梁太君这是打算退而求其次,把目标转移到六皇子祁宣身上了。 梁太君交待了许久,这才放阮酥回去,不料走到一半,却发现玉佩落在了梁太君屋里,阮酥便命知秋折回去去,自己沿着湖畔慢慢往回走。 夏夜月色正好,处处鸣蝉,阮酥身心放松,本来极惬意,可惜身上那股木犀香味让她有些走神,她于是从袖袋里掏出梁太君给的香囊,葱绿缎面上,绣着别致的桂树,树边是一首关于嫦娥的题诗“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阮酥冷笑,听说六皇子祁宣喜桂花,爱旷世高洁的才女,为了迎合他的喜好,梁太君可谓是做足功课了,可惜,她是不能如她的愿了。 阮酥捏了那香囊,随手便往湖中抛去,却不料有长臂自她身后伸出,随意一捞,红丝绳绕在那修长的手指上,红白分明,迎着月光,明晃晃地扎了阮酥的眼睛。 她转过身,眼中未起波澜,心却飞快地跳起来。 “大人总爱如此夜闯民宅么?” “夜闯民宅?” 玄洛长眉一挑。 “我来拜访伯父,多饮了几杯,便到樱花林边散一散酒力,怎么?不欢迎我?” 阮酥不动声色地后退着。 “岂敢,大人肯光临,乃阮家之幸,但大人既然微醺,还是快些回去吧!这林边又无灯火,最易失足落水。” 玄洛望了她半晌,嫣然道。 “你心虚了。饶嫔的事,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阮酥手心腻了一层汗,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依旧无辜地迎着他的目光。 “解释什么?” 玄洛低低一叹,收起笑意,目光冷了下来。 “雨过天青花满溪,阮酥,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任何事都可以瞒得过去,为了结交饶嫔,你花了不少功夫吧?” “我结识什么人,那也与大人无关,大人不要忘了,你我从来不是盟友,只不过以物易物的买卖关系罢了。” “是吗?好个买卖关系,本来我此来……” 他故意把话断在此处,唇角微微上扬,那双狐狸般的眸在夜色里熠熠生辉,阮酥本能地觉得,不能和这个人再独处下去,她匆匆一福,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像躲瘟疫一般躲开了他。 一直到回到屋里,阮酥的思绪还是凌乱的,玄洛送的狗窜进屋子绕着她的脚转来转去,也让她心绪烦躁,她命冬桃把狗抱走,躺下后却总是辗转难眠,玄洛最后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一阵心惊肉跳,她总觉得,此次皇宫之行,恐怕会发生点什么。 卯时三刻,日头初升,阮酥的轿子自宣武门入,到了角门处,轿子不得进去,早有饶嫔身边的宫女红药前来迎她,穿过亭台楼榭,再过一桥,方是饶嫔所居的荷风馆。进了外屋,阮酥闻得厅内有年轻男子的笑声,便猜到六皇子祁宣也在,立刻止步。 “我先去偏厅等候,待娘娘有空时,再劳姐姐代为通传。” 话里的意思,便是要避开六皇子了,红药有些意外,饶嫔既然认了她做义女,见了祁宣也可不用避嫌的,若是那起别有用心的,只怕巴不得趁机凑上去呢!阮酥与其说是谨慎守礼,却更像根本不愿与祁宣碰面。 又或者,阮酥技高一筹,懂得欲扬先抑,令饶嫔刮目相看也难说。 红药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将她引到偏厅。 阮酥于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褥上,淡然品茶。红药却是猜错了,首先,别说她确实无意高攀任何一个皇子,即便有,也绝不会是六皇子祁宣。 前世在宫内侍奉懿德太后时,她留心观察过宫里的每一个人,饶嫔母子也不例外,饶嫔对儿子的爱,可以说胜过这宫里任何一个母亲,甚至到了有些歇斯底里的地步,所有妄图接近祁宣的女子,她都非常警惕,她身边的宫女深知这一点,所以见到祁宣都规矩得一板一眼,不敢与他多交谈一句。曾经有个新来的宫女不晓事,仗着美貌勾引祁宣,被饶嫔发现后当即杖毙。也是因为这种过份的爱,导致饶嫔和祁宣前世的王妃常行芝之间关系非常恶劣,而当时的印墨寒,便利用她们之间的恶劣,策反了常行芝乃至整个常家,使得祁宣还未登上夺嫡的舞台,就被斩断了臂膀,此生再无作为。 “小姐,娘娘宣您进去。” 一盏茶的功夫,红药便回来了,阮酥收起思绪,起身跟着她走进正厅。 宫室里缭绕着淡淡的龙涎香气,饶嫔穿着百蝶穿花夏衫,半靠在美人榻上,榻边的椅子上坐着位丰神俊朗的华衣青年,正是六皇子祁宣,只见他目似晨星,唇若敷脂,眉眼里有几分饶嫔的影子,饶嫔看他的眼神充满慈爱,连连吩咐宫女。 “把昨日送进来的嫩菱角剥了来。” 说着,她向祁宣道。 “母妃知道你喜欢,所以特地命人去城外采来的头鲜,都是最嫩最甜的你快尝尝。” “让母妃费心了。” 祁宣一面笑着对饶嫔说话,一面在从宫女手中接过菱角时,状似无意地抚了一下她的手,那宫女一慌,手中的托盘便猛地倾斜了,祁宣忙手疾眼快地伸手托住,这些小动作,饶嫔没有看到,却一点不漏地落在了阮酥眼中,发现祁宣的目光朝自己身上投来时,她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挺直背脊朝饶嫔拜了下去。 “臣女阮酥,请娘娘安。” 100逢凶化吉 饶嫔这才注意到地下跪着的阮酥,稍微敛了笑容,向祁宣介绍道。 “这是母妃新收的义女,阮相的大女儿阮酥,你该听说过罢!” 漂亮的女人总是天生便能吸引男子的注意,何况是阮酥这样上等的美人,所以自她进殿以来,祁宣的注意力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只是因为饶嫔常常干涉他的私生活,所以不得不收敛,此刻听见饶嫔介绍,祁宣才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她来,笑道。 “便是盲作《乌月山水图》的那位姑娘吧?听母妃说还是位辨瓷高手?真是奇女子啊!” 阮酥没有抬头,规规矩矩地朝着祁宣的方向叩首。 “六殿下谬赞,不过侥幸而已。” 寥寥两句话,似乎没有顺着祁宣的话开始攀谈的意思,祁宣却不死心,十分亲切地招呼。 “既然拜了母妃作义母,那你我亦该兄妹相称了,女孩家体弱,岂能久跪,妹妹快起身吧!” 阮酥并不承他的情,她余光扫过饶嫔微不可觉皱起的眉头,正色道。 “殿下身份尊贵,臣女虽有幸得娘娘垂青,亦不敢逾越与殿下称兄道妹,何况娘娘没有发话,阮酥不敢起身。” 见她如此刻板,祁宣觉得无趣,美人虽好,但少了风致,却和一颗不会发光的珍珠无二。 饶嫔的神情却略略松开来,她命红药扶起阮酥,在自己身边赐了座,拉了她的手温声道。 “你也不用过于谨慎了,这里没有外人,打今个儿起,你便唤本宫义母吧!外头若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来告诉本宫,有本宫替你做主。” 阮酥点头谢过,饶嫔又从手臂上褪了只翠玉镯子套在她腕上作为礼物,阮酥只是恰到好处地微笑着,并不多言,祁宣似想起什么,又将话题转到她身上来。 “听说妹妹师从辩机公子,难怪才识过人,唉,当年辩机还在京城时,本殿下同几位兄弟也都曾想拜他为师,偏偏此人性情古怪,整个京城的少年中,唯独收了玄洛一人为徒,要不是后来玄家出了事……” 说到此处,他想起阮酥与玄洛走得极近,及时掐住话头,改向饶嫔笑道。 “对了,母妃,近日平城闹涝灾,父皇正为救灾之事烦心,所以五皇兄建议我动员朝中众臣带头捐款,筹集赈灾银子,好替父皇分忧呢!” 祁澈?恐怕不是建议,是煽动吧? 一直沉默的阮酥破天荒开口。 “殿下,请恕阮酥冒昧,但依阮酥愚见,殿下若想替陛下分忧,与其筹集灾款,不如亲自前往平城一趟。” 祁宣挑眉,微微不悦,这个阮酥,之前他一直找话题向她示好,她都爱理不理,现下说起正事,倒开口便对自己指指点点,当真是仗着辩机的名头拿乔起来了。 对于阮酥的话,饶嫔却表现得很感兴趣。 “说下去。” 阮酥于是接着道。 “动员朝臣捐款,自然是出尽风头,但太子乃是储君,殿下若越过太子行事,只怕不妥,即便做了,也只能以太子的名义,我想此事如果是五皇子自己做,在陛下面前,他也会先替太子邀功,何况……说句不敬的话,朝中大臣口袋里虽不缺钱,若要拿出来赈灾,多半也会肉疼,如此一来,殿下不仅辛苦白费,还要遭朝臣怨恨,得不偿失。而灾区环境恶劣,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自然不能去,此时如果殿下主动请缨,代表皇族亲自前往,必会在百姓中声望高涨,陛下亦会欣慰的。我猜,五皇子的谋士,一定会建议他去那里。” 祁宣沉思良久,有些不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没想到你区区一个闺中女子,却能想得这么周全,看来,辩机教了你很多。” 阮酥的眼中闪过一道冷笑。 不,这可和辩机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老师,是印墨寒,前世某地灾患,印墨寒便替祁澈出谋划策,让他把祁宣忽悠去筹集灾款,自己跑去灾区与灾民同吃同住,最后祁澈赚得个贤王名头,而祁宣,却因和太子争功,碰了一鼻子灰。 饶嫔终于笑了,她手持团扇在祁澈头上拍了一下。 “阿酥给了你这样好的建议,你还不快些去向你父皇请命,若是晚了,只怕会被别人抢先一步。” 祁宣总算反应不慢,他郑重地点点头,又深深看了阮酥一眼,这才别过饶嫔匆匆离开了。 他走之后,饶嫔方屏退左右,软下眉眼对阮酥叹道。 “宣儿他,从小让本宫宠坏了,总想有一番作为,却不知人心险恶,本宫平日让他与太子多多亲近,他却不肯依附太子,偏偏要与五皇子走得近,阿酥,我今日再次证实了,你耳清目明,是个极有见地的女子,今后,还要靠你多多提点宣儿,让他少走些弯路……”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如果这番话算是肯定了她的能力,那么接下来,便是要进一步取得饶嫔的信任,阮酥真诚地抬起头,目光坚定。 “义母放心,阿酥今后,一定会竭尽所能为殿下出谋划策。” 走出荷风馆,红药一路陪着阮酥上了拱桥,桥下是一条颇宽的人造河,嘉靖帝爱水,所以宫中挖了不少湖、池、河、渠,阮酥踏在汉白玉桥面上,不知怎的,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定住脚步,往远处看去,依稀可见的楼阁,雕梁画栋,比起荷风馆的清幽,另是一种华美张扬,楼阁之上,围了许多人,中间一道瑰丽的身影,凭栏而立,与阮酥遥遥相望。 “小姐,怎么不走了?” 阮酥沉下眉眼。 “红药姐姐,那楼台上的……是七公主吗?” 红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点头道。 “正是呢!那是七公主宫中的栖霞楼,说来也怪,七公主平日不喜高处,这栖霞楼基本已是作仓库之用,今日不知怎的兴致好,却在那楼上摆起宴来……” 阮酥眉头突地一跳,毅然转身。 “红药姐姐,我突然想起有个香囊落在娘娘那里……” 话未说完,只见远处的天边,逆着光密密麻麻的黑点朝这边扑了过来…… 栖霞楼上,祁金玉望着天空,握紧了栏杆,她偏头小声对乔姑姑道。 “万无一失了吧?” “公主放心,阮酥坐的轿子我早已命人动过手脚,她衣衫上现在浸透了金线草的味道,人虽闻不出来,鸟类可是最喜欢的。” 祁金玉控制不住唇角上扬起来。 “呵,百只乌鸦绕着她盘旋,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引来这么多报丧鸟的不吉之人,不知太后是会将她逐出宫去呢?还是直接赶出京城?” 待到那些黑点逐渐清晰起来,祁金玉的笑容却是瞬间僵在了脸上,她的手指死死抠着栏杆,声音都变得尖刻起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看啊!是金翅鸟!那么多金翅鸟一同飞进宫中!这是祥瑞之兆啊!” 栖霞楼边,陆续前来赴宴的女眷们望着空中羽毛金黄的大鸟,忍不住兴奋地叫嚷起来。而站在桥上的阮酥,此刻也难得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金翅鸟因为有一身光泽极佳的金色羽毛,因此被认作是国运昌隆的象征,像这样百余只金翅鸟同时飞来,围着人打转的场景,却是闻所未闻的。 金翅鸟围着阮酥飞了片刻,又散开来各自飞走,虽然仅仅是短暂的一炷香时间,却已经引来了看客无数,甚至连刚下早朝的皇帝和皇子们也闻讯赶来,目睹了这一奇观。 “玄洛,快去看看那女子是什么人!能引来这样多的金翅鸟!” 玄洛应下,同身边的皓芳吩咐了几句,皓芳便瞬间不见了身影,片刻功夫,他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玄洛身后,附耳同玄洛说了几句,玄洛方向嘉靖帝道。 “回禀陛下,那女子是阮相的长女,阮酥。” “噢?便是你那白子师妹阮酥?” 嘉靖帝深深皱起眉头。 “没想到竟然是她,听说她出身的时候,浑身毛发都是雪白的,只是后来慢慢长好了,怎么竟然是她引来了这些金翅鸟,这实在让人费解。” 玄洛没有回答,而是与嘉靖帝身边的太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听太子含笑道。 “父皇,儿臣听说在西域,毛发雪白的人或动物都被尊为神的转世,是要格外尊敬的,这阮酥活到这么大年纪,阮家也一直欣欣向荣,或许,所谓白子,不过是我们中原人的曲解罢了……” 嘉靖帝未答,只是拈须沉吟。 阮酥带着满腔怒火回到阮府,金翅鸟的事传得倒快,她先后被阮风亭母子传去问话,耐着性子一一答过之后,她飞快地回到自己的院中,一把扯住转身欲走的宝笙。 “我要见玄洛,你去替我传话,他若不来,我必叫他后悔。” 入夜,小院里的海棠被夏风吹得窸窣作响,阮酥独自坐在石凳上,身姿笔直,双目中怒意久久未曾熄灭。 一道身影飘摇落定,玄洛穿着紫衫,双眉入鬓,唇若流丹,带着魅惑人的迷人笑容,悠悠在阮酥身边落座。 “我倒十分好奇,你要叫我如何后悔?” 阮酥绷着一张脸,她强压下填胸怒气,冷冷望着他。 “今天的事,果真是大人所为?” 玄洛执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轻呷一口,方笑道。 “什么事?” 阮酥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气量在玄洛面前也是不够用的,她的声音已有几分咬牙切齿。 “大人何必每次都与阮酥打哑谜?你昨夜前来,本是要提醒我七公主的诡计,却因我言语罪了你,故而改变了主意,我只是不明白,大人既不想帮阮酥,便作壁上观即可,为何要多此一举!” “嗯?我何曾不帮你了?你言语罪我,我又怎会同你计较?我是看你成日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实在太累,我又闲得慌,便出手替你解决了。你知道,太子一直很中意你,苦于你这白子身份,求而不得,我得知了七公主的计划,便将计就计,命皓芳射下那一百只乌鸦,换做金翅鸟,既解决了你的麻烦,又给太子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若不是实力悬殊,阮酥真的很想使用暴力,撕开对面这张狐仙一般促狭自得的面容。 然而玄洛后面一句话,却让阮酥浑身发冷,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陷入了深深的麻烦。 “陛下已经允准,不出几日,你的名字,便会出现在太子妃的候选名单中,阮家阿酥,我倒想看看,这次,你会怎么办?” 101入宫甄选 果如玄洛所说,三日后,嘉靖帝的圣旨传来,阮酥已被列入太子妃候选名单,因她身份特殊,更被御赐略过“初、复、决”选三道,直接入宫小住,等待最后钦定。 本朝依始,还没有哪个女子享受过此等待遇,就算出身尊贵的世家千金,也不过直接进入决选而已,嘉靖帝此举实乃无上的殊荣;这更意味着不出意外,阮酥已是板板钉上的太子妃嫔了,唯一的区别便是妃位未定。 阮府中,阮风亭、梁太君等自是喜不自禁,就连万氏大惊失色后,也带着酸意上前恭贺。 “同是阮家的女儿,大小姐真真好福气,好在老太君和老爷并未答应与万家的亲事……” 阮风亭不悦地看了她一眼,阮酥今时不同往日,这万氏倒是明白审时度势,知道弄不出什么翻波,与其和阮酥作对,不如趁机维系彼此关系,也好过以后见面难看。 “女儿大喜,做母亲的也该多多关心才对,这几天你就用心为酥儿准备入宫的物事吧,银钱不限。以后女儿路好走,如何不会照拂其他兄弟姐妹?” 这话虽是对万氏说的,然则却也是在敲打阮酥。 就算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也是出自阮府,切不可忘了根本。 阮酥懒得听他们打机锋,目睹梁太君恭敬地把圣旨供到上桌后,便起身告辞。几人见她脸色奄奄,还以为是羞怯紧张,倒也没有强留。 回到小院,阮酥便懒洋洋地靠在榻上,见窗外几只白蝶围着一丛开得正灿的栀子打转,一下便呆看了好半天。 知秋托着一只水果冰碗进来,见状不由一愣。 阮酥这几日便是这样,常常一个人就发好一阵呆。她晓得她心情不好,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换在平常人家,能平步青云直接如此,简直是前世撞了大运;然则看小姐的反应…… 知秋这才确定当日阮酥对自己所言无意入宫果是真情流露,只是…… 她于是把冰碗放在旁边的高几上,拿起一把秋纹扇轻轻帮阮酥打着。 “小姐,外面天怪热的,吃点东西消消暑吧。”见阮酥终于收回视线,似有些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也抬起碗,不过一会便吃得干干净净。 知秋心下纠结,偷偷打量阮酥,却见阮酥放下碗,一下朝她看来,知秋心虚,忙低下头,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加快了。 阮酥一把按下她摇扇的手。 “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知秋脸一红,眼神一瞬涣散迟疑开口。 “只是见小姐近日苦恼,若……小姐真不想进宫,不如……不如……” 如此吞吐,阮酥一下明白了她的所想,当即目光凛冽起来,冷笑道。 “不如找印墨寒帮忙吗?不过前有九卿大人虎视眈眈,后有饶嫔娘娘保驾护航,末了还有阮府鼎力相助,你觉得凭借他一个吏部侍郎就能左右?” 知秋语塞。 她知道阮酥得知自己被列入太子妃名单后,曾递消息给饶嫔,然而饶嫔非但没有遵守之前的承诺,还回言让她抓住机会,自己会助她一臂之力,令阮酥大为失望。 而小姐从不去求九卿玄洛,想必他的态度也和饶嫔一样吧?正如阮府,有了个飞黄腾达的女儿,便是阖府的光荣;而之于饶嫔与玄洛,大抵便是那弯弯道道的利益瓜葛吧? 一时间她十分心疼阮酥,却又无甚办法,直到脑中突然飘出那道天青色的衣角…… “印公子和他们不同,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那张因紧张而憋红的脸,阮酥摇摇头,目光中涌出一丝悲哀来。 “我的事不用他管,以后——也休要再提这个人了。” 求他?她无法忘记前世便是这枕边人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纵使今生印墨寒看似无害,对自己还存有一分幻想,然则—— 袖下的手倏地收紧,她和他的关系,此生唯有敌我一说而已! 入宫前日,阮府几是昼夜通明。梁太君、阮风亭等皆是一夜未眠,把阮酥带入宫的东西几番核辨;第二日更是对阮酥再三交代,呕心叮嘱;直到管家来禀宫中接秀女的马车到了,一行人才把阮酥送出去。 太子选妃虽隆重,不过毕竟不是今上甄选。所有的一切以宫妃甄选按半施行,而过了“初、复、决”选三道关卡,入宫小住七日的候选人也还有三十人;祁姓皇室最看重民生根本,为使储君知晓民间疾苦,太子妃候选人中除了各高门秀女,还有来自普通百姓家庭的民间女子。 马车在后宫内院御花园前甬道停下,早有太监宫女在前守候。车帘被人从外面卷起,阮酥微微抬眼,便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宫女候在车前,见自己看过来,从容施了个宫礼,态度不卑不亢。 “奴婢夏荷,小姐此番在宫中便由奴婢伺候。” “那便唠扰夏姑姑了。” 阮酥笑了笑,微一审视后便跨出车厢,夏荷见状忙过来扶起她的手,而太监也早备好脚凳。 托前世的福,阮酥一眼便认出这夏荷是太子祁念的人。只是她十分不解,明明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为何祁念还对她如此执着? 莫非真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心中暗嘲,然而阮酥却不敢大意,毕竟一牵一引便会影响到她的今生,这七日她势必要打起精神来,破坏这看似无法扭转的一切,只是—— 她用余光看了旁边面无表情的夏姑姑一眼,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艰难啊…… 三十名秀女依次排好被引进宫中大殿站定。 阮酥速速一扫,果然在队伍中看到了清平的身影,两人目光一碰,皆是冷冷滑开;其余什么陈妃的双生子侄女、右相白展的次女白蕊,包络祁宣前世的王妃常行芝,以及祁清悦等等也在人列。几乎都是见过的面孔,只除了几个有些面生的…… 殿前左侧走进几个人,却是穆皇后身边的房嬷嬷并几个宫中的老人。太子选妃,穆皇后自然要亲自把关,然则她身份高贵,自不会事必躬亲,派心腹房嬷嬷镇守前方,自是合情合理。 阮酥垂下眼眸,似周围少女一般恭敬地聆听教诲,思绪却在那几个面生的面孔上来回打转——前世阮府站在这里参加甄选的,便是阮絮,只是因她天真猖狂,最终得罪了太子,差点沦为宫婢,还是阮风亭周旋才把她弄回家,随后也是匆匆下嫁…… 至于如何得罪祁念,阮酥清楚地记得当日阮絮回府后的愤愤不平,只道她出手收拾了一个对其不敬的秀女,那人来自民间,不想竟然入了太子的眼。 她的名字……好像叫白……秋婉? 头脑一下清明开来,阮酥目中闪过喜悦。是了,前世的甄选,祁念对白秋婉一见钟情,纳其为良娣,这位白良娣颇得他喜爱,是唯一为祁念诞下子嗣之人,搞得正经的太子妃、侧妃等如同摆设一般。只可惜后来祁念负谋反弑父之名在流花河畔死于流矢之下,消息传来,这白秋婉便抱着孩子自断性命了。 说起来也是位性格刚烈的女子。 心中喟叹,不过此生自己定不会让祁澈如愿,若祁念能一直守住江山,或许他们的结局便会不同? 打定主意,阮酥的面上便浮现一丝笃定,上首的房嬷嬷见状,暗暗讶异。 宫中小住的七日,除了由宫中年长的宫人亲自教导规矩外,更是对各位候选人近距离观察性情、言论及风评,拱皇帝与皇后最终钦定。 所有秀女无一不谨言慎行,只阮酥浑不在意,在夏荷送上统一秀女服时,见阮酥方沐浴过后,正散着头发好心情地拨弄着一只素钗。 如此行事散漫,实非太子妃最佳人选,就算有身负祥名,手持惊世之才,却也不是为人妻的首要,身为女子,还是大方娴静安守本分才为上品。 夏荷眉头一皱,却在走到阮酥身边时恢复常态。 “阮大小姐,这几日各位秀女衣饰穿戴皆要一致,小姐看看这衣裳可否合适?” 阮酥懒懒看了一眼,“宫中的东西,想必都是不错的,劳烦姑姑放在那吧,一会我自会穿戴。” 似是看穿她的打算,夏荷肃着一张脸。 “一刻钟后房嬷嬷便召集各位小姐去殿前小聚,就由奴婢侍候小姐更衣吧。” 说完,还真摆出一副自己不配合便誓不罢休的姿态,阮酥无奈。 “不劳烦姑姑,我自己吧。” 说完,拿起衣服自顾自绕向屏风。 方才的小小试探,阮酥便知这夏荷不喜欢自己,然则祁念有命在先,她自然不敢违抗,势必会完成太子交代的任务。而任务,大抵是祁念让她看住自己,别做出什么不妥举动吧? 毕竟就算自己不愿,可人在宫中,又身负家族命运,他知道她定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自毁前程,把自己赔进去,得不偿失;再者,有阮家打点,加之饶嫔、玄洛助力,就算出什么状况也好遮掩…… 102白氏秋婉 皇宫清凉殿,照旧如宫中其他制式,流水迢迢、鲜花烂漫。殿前有一方广阔的平台支于水面之上,从左至右按序放了小几,上面布满茶点鲜果,便是房嬷嬷邀约众女之处。 阮酥来时,三十个秀女已到了十之八九,见她进来,很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往上看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不吉白子,却在短短半年先是凭传世名作《乌月山水图》一鸣惊人,其次又传出是辨机公子关门弟子,还是当朝酷吏九卿玄洛的师妹,前不久还成为饶嫔的义女,又被皇室破格列入太子妃候选名册…… 其中种种,无论哪个都不能不引人注目,很多人都对阮酥好奇,特别是那些初入宫闱的民间女子,暗自揣测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阮酥对人群微一颌首,眼神便落在右侧几旁梳着个堕马髻的女子脸上。那女子正暗自瞧着阮酥,不期然与她视线对上,不由一惊,然而见对方目光依旧温和,还对自己露出了个浅笑,这才垂下眸子强压下心跳。 众人如何没有注意到这个桥段,往两人之间微微一瞅,不由暗笑。秀女们虽被安排了一样的衣裳饰物,然则候选者皆是妙龄,又处特殊时刻,自然不甘平庸,一个个便在发髻妆容上博人眼球,以凭出位。 而为了避嫌,也未免相互比较,自会暗暗打听其他人的装扮。而这简单的堕马髻,太过日常却是很多秀女不削选的。作为场中唯二撞了发型的两人,阮酥选择,众人的理解便是自信凌驾,而她眉眼明艳,真真是艳压群芳;而另一位…… 显是来自民间的秀女,似乎叫白秋婉的,真是……自不量力。 见阮酥一步一步朝那女子走去,场中人神态各异,特别是那些出自大家的少女,皆报了幸灾乐祸的心态,只道阮酥要去找对方麻烦。虽然大家同期甄选,然而只身份一条便泾渭分明,如陈氏双姝等世家千金更愿与同等出身的官宦女子结交,自不会自降身份与民间秀女交好;同样的,来自民间的秀女有眼色的也不上前讨人嫌,几个姐妹抱团扎堆。然而此番不好,坐在白秋婉身边的人不由呼啦啦一下空出了位置,唯恐惹祸上身。 房嬷嬷正巧进来,见状当即心下不悦,却也没上前阻止。联想阮酥几次入宫,都是谨慎内敛之态,上元灯宴时更是无人通报自守门外,全不似胞妹阮絮那般嚣张无序;怎么如今便行事猖狂,果真是得志便露态了吗? 夏荷一看不好,正想阻止阮酥,哪知这娇弱的世家女,此刻脚步生风竟连她都赶不上,她疾步跟上,决定随机应变。 然而意料中的交锋没有出现,阮酥只是上前朝白秋婉微微一笑,便自顾自在旁空着的位置上落座。 “这位姐姐看着好生面善,小女阮氏阿酥,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白氏秋婉。这声姐姐却是受之有愧,阮大小姐若是不嫌,直呼秋婉名讳即可。” 吴侬软语,声音柔缓到心坎上,如水般划过心尖。白秋婉没有因同伴的抛弃失态露怯,也不因阮酥的出现献媚巴结,寥寥数字处事不惊,无波无澜,看似娇软的外表下到底藏了如何强大的内心,难怪前世听闻祁念下场后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内心不由对眼前女子多了几分敬意,更多的便是对祁念与她一世一双人的感慨。 众人见两人只交谈一句后便错开视线,各自坐好,不由失望。房嬷嬷走到中间,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此番小聚,自然是为让各位秀女加快熟悉。待小宴一开,一时间丝竹乱耳,众女都卯足了劲一较高下,只希望狠狠杀下对方威风。 回到小院,夏荷送上晚膳,阮酥打开一看,却不似午间的鹿脯等精致小物,换做窝头小粥等,颇为清简。阮酥那汤匙搅了搅稀粥,却也不用只轻轻放下。 “这可是太子的意思?” 如此直言挑明,夏荷不由一滞,见阮酥似笑非笑,似透着了然,索性不再淹着,干脆道。 “阮小姐此番入宫已无回头路,奴婢劝小姐还是收起花花肠子,与殿下齐心协力,和美度日,小姐是聪明人,殿下能给你今日,自然也能收回全部。” “可是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相信殿下应该懂得。” 夏荷暗暗吃惊,不想阮酥竟是这样的刺头,正色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莫说一小小女子,便是别的,也是唾手可得。更何况——” 夏荷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面露警告。 “阮小姐,这脸面是人挣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后果你应该明白。” 明白,她当然明白,眼前的一切不就是祁念给她的警告吗?只因为对她白日的作为不满便在饭食上克扣,是想说明她要是不乖乖听话,便还会有千万种办法引她臣服? 可她偏生不是那种敲打后就惊吓妥协之人。 阮酥把食盒往前一推。 “我胃口不好,想出去走走。” 正是夏花绚烂,鸟雀蝉鸣之时,天色未黑,甄选的秀女们也不闲着,由各自的嬷嬷领着在宫中能活动的范围内随意走动,而陈氏双生子等有宫妃照拂的更是被各个宫妃请去做客。 花丛之中,箫声由远及近,婉约悠扬,正是那低头一触的温柔,阮酥止住脚步,往里些些一探,正是清平。只是她一改往日琴箫峥嵘,刻作那小儿女之态,虽也婉转动听,却还是少了几分水到渠成。 夏荷观察着阮酥的神色。 “听闻殿下擅琴,这箫声与之来和,不知是如何光景。” “想必是极好的。” 阮酥淡淡,无为寺中清平便与太子合奏被阮絮李代桃僵,此番她故技重施是想再获太子青睐?阮酥毫不在意,正要往前走,忽听花丛中有少女笑道。 “清平姐姐的箫好,不过秋婉的小曲儿唱得也不错啊,不如你们合作一场,也让姐妹们快活快活。” 白秋婉竟在此?阮酥脚步一顿,只听那舒缓软绵的声音慢慢响起。 “小女才疏艺浅,实不敢耽搁郡主。” 知她是自谦,少女们更是不依了,撺掇着就让她上,几番骑虎难下白秋婉只得应了。 一曲《百鸟朝凤》,嗓音虽是婉转,然而明显并不娴熟,只在清平的几个转轴衔接之下便乱了节奏,堪堪被比了下来。众女沉默,白日里其他女子争先恐后献艺,只这白秋婉和阮酥不动,此番几个少女们玩作一处,除了表面上的攀迎交好,实际上更多的是刺探之心。 白秋婉来自民间还能过关斩将进入钦定,众人还以为她深藏不露,定有什么不凡之处,然则却只是这番,便也浑不在意了。 然而白秋婉却也不尴尬,真心诚意地赞扬清平箫声优美,全没有小门小户的局促不安。听里面笑声再起,阮酥转过一树芳菲,含笑绕到前面。 “我倒觉得秋婉方才那曲不错。” 众人一见到她,纷纷沉默,清平目光沉了沉,率先走到她身边。 “原来是阿酥,入宫本要来看你,不想一下子耽误到现在。” 阮酥这才打量这周围的女子,除了清平之外无一均是民间决选出的秀女,清平故意这番作为,倒也能理解,堂妹祁清悦也在太子妃候选人中,淮阳王妃自是费力打点,有堂妹在的地方,她这个姐姐反而尴尬,索性便择了世家贵女们看不上交往的民间秀女,况且有了早先阮酥的铺垫,她这个举动倒不显得突兀。 阮酥倒也大方,与清平含笑带过,倒也不难看。众人见两人关系熟络,目光中更多了一层异样来,其他诸女刻意低调,一时间宾主分明,花丛中转瞬便成了清平她二人的舞台。不过阮酥似乎不这样想,她看向白秋婉,语气恳切。 “《百鸟朝凤》固然好,却少了一分生动,阮酥偶然在宫廷乐府采集的民间小调见过一首《山花灿》,不知秋婉可会?” 白秋婉一愣,条件反射看向面前盈盈笑意的女子。阮酥三番两次找自己,不似示好,也不似挑衅,到底是为如何?她自问身份卑微,不愿巴结京门秀女自取其辱,然则再触上阮酥无波无澜的目光,不由打定主意。 “与阮大小姐惊世之才相比,秋婉这下里巴人实则拿不出手,不过既然诸位姐妹感兴趣,那我便献丑了。” 不拒绝不邀功,并且点出阮酥与自己的差距,真真内心透亮。况且一开始便给阮酥一个高帽,若是她不怀好意借题发挥,岂不是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歌声响起,没了箫声的拘谨限制,这一曲《山花灿》可谓轻快明媚,众人仿佛置身于广阔山野,身边花海层叠,蝴蝶翻飞。 而在这欢乐的歌声中,阮酥似也明白这看似与祁念毫无交集的女子,为何会成为前世太子的一生所爱,只这简单纯粹的内心便胜过在场很多秀女,这样的人只要动了感情,自会投桃报李。祁念什么都不缺,在利益纠葛中艰难抉择,却也向往那难能可贵的一颗真心…… 众人听得入迷,忽听旁边一声娇斥,已有婆子分开花木,只见陈家二女初拥着一珠光宝翠的华贵少女走到跟前,不是那祁金玉还是谁? 祁金玉的视线在众女身上含笑一扫,在触到阮酥的脸上便不动了。 “何人如此大胆,竟在宫中吟唱此等淫@词艳曲?” 103下赌周旋 淫@词艳曲,这个罪名若是坐实了还得了?!白秋婉脸色大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似想争辩,然则却只是动了动嘴唇便咬牙没有开口。 周围少女虽不知祁金玉身份,见她气度不凡便也不敢声张,看阮酥与清平不约而同上前见礼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效仿一一行礼不提。 祁金玉也不叫众人起身,虽是对地上的白秋婉,目光却还是落在阮酥身上。 “你是何人?方才可是你在唱曲?” 白秋婉的头伏得更低。 “回七公主,民女白秋婉,方那曲《山花灿》正是出自小女。” 故意点清歌名,难不成是想提醒祁金玉错了? 乔姑姑目光凛冽,“竟敢当面顶撞公主,来人,掌嘴!” 左右立马站出两位虎背熊腰的婆子,得到命令立即朝白秋婉过来,饶是镇定如她,此刻脸上也显出几分慌乱,然则却也咬紧牙关并不开口求饶,也不多说一个字。 阮酥看在眼里,祁金玉此举自是杀鸡给猴看,陈氏双生子定然已把今日小宴上自己的举动禀明她,现在故意拿她身边人下手,虽不直接找她麻烦,却也是冲着她来的! 眼看巴掌便要落下,阮酥猛地起身,一下擒住其中一婆子的手。白秋婉紧闭着双眼久久不见动作,不由掀开一缝,抬眼便看到阮酥紧抿双唇挡在自己面前,不由心内大动。 “《山花灿》是臣女让白秋婉唱的,至于淫@词艳曲却是闻音知雅意,臣女还欲请教公主该从何说起?” 祁金玉等的就是这一刻,“大胆阮酥,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阮酥干脆站起来,躲开来人,笑开。 “公主为何拿我?” 众女唏嘘,得知了祁金玉的真实身份,便都大气不敢出;虽然知道阮酥与她们不同,但也没想到她竟这样大胆! 祁金玉一时语塞,清平美目转了转,突然伏地。 “求公主放过阿酥,看在臣女与她姐妹一场份上,饶了她这次。” 表面上走的是她与阮酥姐妹情深,实际潜台词便是点名了几人的身份,祁金玉是嘉靖帝与陈妃爱女,然则阮酥也是饶嫔义女,总归是姐姐妹妹,弄得难看自然不美。 然则连阮酥都不会领情,祁金玉如何领情? 果真,祁金玉被这话一刺,目光中更涌出几分怒意。 “清平,只因为姐妹一场便目无尊卑,那以后……岂不目无王法,无法无天?” 这话说得重了,清平一愣,双肩攒动。 “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好个火上浇油,阮酥浅浅一笑,往祁金玉身后看了一眼。 “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阮酥行为不妥,便由公主发落,至于其他人,和他们无关!” 祁金玉最见不惯她这幅淡定从容的样子,恨得牙痒痒。 阮酥突然被列入太子妃候选名册,虽说和金翅鸟相关,然则陈妃打探到内幕,太子祁念已然先前便向嘉靖帝开了口,料想陈家一双侄女胜选的希望又淡了几分,而阮酥一旦入选,与其分庭抗争的饶嫔则会势头更增一分,陈妃母女更视之为眼中钉。 虽也讶异阮酥这次的直接,但既然她主动送上门来,那便别怪她不客气了。 祁金玉嘴角勾起,“来人,还不快把阮酥拿下!” 然而话音刚落,花丛后却传来一声朗笑。 “是发生了什么事?” 祁金玉一听不好,僵硬地回头行礼,来人正是太子祁念,只见他一身太子常服,显得恣意风@流,俊美非凡,周身贵气却依旧逼人不能直视。 众女一看自己未来的夫君近在咫尺,不由红霞飞鬓,各怀心事纷纷行礼。只除了阮酥与白秋婉,以及暗自打量的清平。 七公主身边人已挑拣着重点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虽然话里话外针对阮酥,然而见祁念面上笑意越来越深,说道后面也渐渐没了底。 “既然是几个姑娘家玩乐,那便到此为止吧。” 如此大事化小,显然又是包庇,想到夏宫中姚黄事件,祁金玉如何甘心。 “太子哥哥,是阮酥不敬皇妹在先!” “是吗?” 祁念目光飘过她的头顶,落在前面垂首站立的女子身上,再看向阮酥旁边那个与她几乎完全一致的女子,不由闪过一丝玩味。 “哦,方才唱的是什么?《山花灿》?也唱给孤听听。” 白秋婉惊疑地抬起头,却也不敢太多停留,甫一掠过便匆匆低眸,她向前一步施了一礼。 “总归这事也是因民女所起,只求各位殿下不要迁怒旁人。” 没有等到祁念的回答,白秋婉有些失望,却还是清了清嗓子,悠悠开口。总归是因情绪所致,歌喉依旧动听,却比第一次多了一层愁绪,若说上一次是冬去春来漫山山花灿开,那这次大抵是岁月枯荣下对春光明媚的惋惜与悼念…… 一曲终了,祁念沉吟。 “心境不同果然……” 白秋婉咬着嘴唇,正要为阮酥求情,然则祁念已经摇摇头,他深深看看阮酥一眼。 “今天便这样吧,都散了吧。” “太子哥哥——” 祁金玉失声,祁念没有回头。 回到小院,厢房门紧闭,夏荷守在门外,见她过来,目中闪过不悦。 阮酥心内咯噔,却还是明知故问道。 “谁在里面?” 夏荷没有回答,只是背过身拉开了紧闭的的房门。屋内轩窗大开,有月光倾泻进来,纵是灯烛未点却也是满室透亮。 待适应室内的光线,阮酥不由环视四周,风起纸落,无声无息中却没有半个人影。 “到底……” 她话音尚未落下,屏风后噼啪一响,紧接着灯烛一闪,旋即便印出一个侧影来,周身修长,鼻翼坚挺,正是那固执己见之相。 阮酥一愣,干脆立在窗扉下,与屏风遥遥相对。 也就是祁念,还知道男女大防,若是另一个人……定然已…… 这样一比较,唇角不由浮出一丝笑,连阮酥自己都没有发觉。 “你就如此抗拒进入宫门?” 屏风后的烛火晃荡了一下,似乎是他伸过手指快速拨弄了一下灯芯,惹得烛火上首些些映出一片黑暗,转瞬间随着灯火不再闪动,那影子也消散不见。 “是,既然太子在此,那我便再说一遍。既然太子看中的是阮酥的能力,那么阮酥愿意作为太子的盟友或是后盾,实在不必采取这种方式,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反而会将阮酥逼至敌营。” “好大的口气。” 祁念朗声大笑。 “可是孤偏要呢?” 阮酥摇摇头,看了眼窗外垂下了花枝,乌云掠过,金蟾出没,把窗边的少女脸上也扫出一片阴影。 “阮酥以为太子全然不必把你我的关系弄得如此僵硬。正如殿下所言,这天下没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就算阮酥再三抗拒,您自有办法收服于我。然则阮酥之于殿下,能力多于风@月,将遇良才,殿下的知遇之恩阮酥不敢忘。” 少女声音冷静自持,祁念目中闪过沉思。 “能力?风@月?”他笑了笑,“何为能力?何又为风月,为何两者不能合二为一。” 真是个贪心的主。 阮酥笑了一声。 “古往今来或许有,然则这样危险的枕边人终究不能得到善终,再说自古后宫不能摄政。而所谓的风月,自然便是心系殿下,愿与殿下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情谊女子。” “生死相许,不离不弃?” 祁念不置可否,语气里显然是不信的。 “为何不是你?封妃成后,难道不好吗?” 这声音透着暧@昧,更多是却是揶揄与调侃,阮酥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声音不由也轻松起来。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恕阮酥直言,阮酥对此全然不感兴趣。”况且——这完全是一条不归路。阮酥忍住最后一句话,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只想复仇完毕后,若还有机会……便快意恩仇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人生苦短,她两世为人已然失却太多,只不知这个奢望能否成真? “孤明白了。” 良久,屏风上的剪影换了一个方向,手中的烛台被漫不经心放在一旁,祁念的声音淡淡响起。 “只不过如今你已声名在外,这已不是孤一人能左右的,能否如卿所愿,还是未知。” 阮酥对着屏风行了一礼。 “谢殿下,这道理阮酥自然明了,只要能达成所愿,阮酥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牺牲准备?” 祁念轻笑。 “惹怒七公主,被她弄下去乱棍打一顿?” 这完全便是讽刺她方才的粗暴行径了,阮酥脸微红。 “夏荷是殿下的人,臣女只是在赌殿下不会置阮酥不顾。” “说起来,孤还被你算计了?” 祁念低声笑开,声音说不出的畅快。 阮酥亦微笑,“臣女不敢。” 今日的目的本就只想让白秋婉引得祁念注意,如今自己的事解决了一半,阮酥不由有些好奇祁念对这位前世的恋人又是什么态度,寻思着寻找话头,正待开口,忽见灯火一晃,火烛骤熄,祁念的身影在屏风后悠悠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104污损画作 入住小宫的第二日,皇后身边的房嬷嬷突然带着人,捧了许多鲜亮布料过来,对诸位秀女笑道。 “明日便是女儿节,皇后娘娘感念各位小姐离家在外,不能好好过节,特命人用暹罗国进贡的上等彩锦,请各位选自己喜欢的裁成新衣,待新衣制好上身,还要让画师给各位每人画一副小像作为女儿节的礼物。” 年轻女孩哪个不爱美,但见托盘中的彩锦绚烂如云霞,比平日所见的更为美妙,掩不住内心欢喜,再者听说要由宫廷画师画像,人人都猜想这绣像是要呈到圣上与皇后面前的,自然不能有闪失,便都争先恐后上前采选。 民间秀女比不得官家小姐,被她们一瞪,只能自觉地退让两旁,那三大托盘的布匹,便被白蕊、陈家姐妹、祁清悦、常行芝等人占了鳌头,但陈家姐妹见阮酥和祁清平却也站着不动,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悄声咬耳朵。 “先别下手,这两人都不是善类,她们不动手,只怕看出这其中有什么名堂,先探探她们口风再说。” 语毕,两人先行停手,微笑着向阮酥清平道。 “两位姐姐怎的还不过来,姐姐不选,妹妹如何敢选?” 见陈家双生子如此,常行芝也放了手,倒是白蕊没想那么多,径自将三个托盘中质地最佳,色泽最美的一匹凤穿牡丹抱在怀中,祁清悦手慢了一步,磨着牙选了一匹次之的孔雀绸。 陈家姐妹见状,面露不屑,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但凤穿牡丹和孔雀开屏是最尊贵的花样,官家女子日常虽然也做,但这里可是皇宫,这样选,传到皇后耳朵里,便是没有眼色不知礼数了。 陈家姐妹依旧客套着让两人先选,清平还在礼让,阮酥已不再推辞,上前左翻右捡,凭借前世记忆,又揣测嘉靖帝与皇后的喜好,选了一匹浅紫色落樱纹的绸缎,递给站在一旁的白秋婉。 “这个配姐姐极好。” 白秋婉受宠若惊,连忙推让给阮酥,却被她轻轻挡下,她随意从盘中拿了另一匹不甚出彩的蓝色流云锦,笑道。 “我喜欢这个,姐姐便自己拿着吧。” 阮酥既然已经向祁念把话说明,自然不会再做无用功,只等待一个绝佳时机功成身退,此番为自己所选的布料,也不过只求个中规中矩不至于获罪罢了,根本没花什么心思。但看在陈家姐妹眼中,便另是一番景象,阮酥是太子钦定人选这一消息,她们早已通过陈妃得知,所以对阮酥时时在意,处处留心,现下看她选了蓝色,便觉其中定有蹊跷,两人也分别选了一匹蓝底的百鸟展翅锦缎和一匹蓝色梅花锦缎。 轮到清平挑选,她却出乎意料地选了一匹月白栀子花素绢。众人都有几分诧异,不是说这布料不好看,但若要入画,这月白色却是最清寡的,连房嬷嬷都不由开口。 “老奴以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爱红爱紫,没想到郡主的喜好倒是格外素净啊!” 清平微微一福,眉眼间透出淡淡愁绪。 “并非清平喜素,只是清平记得,明日除了是女儿节,还是段太妃的忌日,穿得过于鲜艳,始终不妥。” 阮酥勾唇,若论惺惺作态,真是无人及得上清平啊!段太妃是皇后的姨母,皇后进宫时多得她关照,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对皇后有大恩,虽说早已过了三年的国丧,但每年逢段太妃忌日,皇后仍会在宫中吃斋穿素祭奠,因行事低调,倒也无人注意过,清平不愧是深宫中长大的,对每个贵人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不出意外的话,皇后中午就能知道这件事。 闻言,众女纷纷低头看向手上五光十色的布料,犹豫着要不要去换一匹,但房嬷嬷已命人将剩下的锦缎收好,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清平一眼,方才离去。 宫中御用的裁缝有百人之多,效率也高得惊人,所以才到第二日清晨,衣裳都已制好,房嬷嬷又带来几位画师,让各位穿戴完毕的秀女自择喜爱的一景一物入画,据说画好装裱之后,便送到各自家中作为纪念。 各秀女当然不会相信这画仅仅是作为纪念,为了给帝后留下好印象,便纷纷择了牡丹园,亭台楼榭等风景绝佳之地,或是抱琴,或是执扇,或是下棋,或是起舞,力图展现美貌与才华。 阮酥懒得动,又不能逆拂皇后,便挑了个凉阁软榻,懒洋洋地斜倚着让画师画了,期间,画师几次暗示她给些银钱能把人画得更美,阮酥都无动于衷,画师倒也知道阮酥身份特殊,并不需要靠一张画像来博取筹码,便草草几笔了事,画完收工,阮酥起身看了看,不由莞尔,没想到这画师画技高超,尽管下笔敷衍,但画中人神韵情态俱佳,她想了想,给他塞了一大锭银子。 画师拿着银子有些手足无措。 “这……” 阮酥一笑。 “请随我来。” 小宫内的好景已被官家女子占据,十几个来自民间的秀女只得挑些假山、月洞门做景,因为打点的银钱少,那画像也仅仅是看得过去,比起祁请悦等人的简直是天下地下,阮酥找到坐在石凳上的白秋婉,拉她起身。 “秋婉请随我来。” “可是……画尚且作到一半而已。” 阮酥看了看那张画作,微微皱眉,塞了些钱给画师。 “有劳,这张画作不必继续了。” 阮酥拉着白秋婉,身后跟着为她作画的画师,她一面走一面问。 “昨天夜我见你从侧院过来,身上沾了些干草,不知是?” 白秋婉微微脸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大方承认。 “啊!我见偏院养了梅花鹿,煞是可爱,便那些干草喂它们。” “哦?偏院有梅花鹿?” 白秋婉轻轻一叹,语气里有几分怅然。 “据说是专门养来取鹿茸的,因为那地方腌臜,你们自然便不会过去,我家住在泽县,临山近水,家父乃是一名亭长,平日爱好渔猎,所以我常常跟父亲入山,莫说梅花鹿,便是云豹也见过,射箭骑马,我都略懂一二,只可惜到了这里,言不能高声,行不能自如……” 她没有说下去,阮酥却已明了,她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太子祁念在深宫长大,看习惯了女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一旦出现个心无城府的真性情女子,被吸引也是自然,她若能与白秋婉交心,将她推至太子面前,将来也可多一条退路。 秀女们因不是正式主子,所以所住的小宫也是临时安排的,后院如白秋婉所说,乃是圈养梅花鹿的地方,阮酥不是太喜欢那些活蹦乱跳的四蹄畜生,因此将白秋婉推向草地,自己往边上一站。 “秋婉喜欢动物,便如同在家里一般随意玩乐便可,切莫故作姿态。” 说罢,她吩咐画师。 “可以开始了,若是画得妙,我定有重谢。” 皇后的凤仪宫中,嘉靖帝与太子都在,三人刚刚用毕晚膳,皇后亲自伺候嘉靖帝漱过口,呈上香茶,便笑道。 “对了,陛下,今日秀女的画像都已经画好,陛下可要过目?” 嘉靖帝闻言,往罗汉榻上一靠,沉吟道。 “既是如此,便呈上来吧,恰好念儿也在,让他自己也看看。” 皇后于是向房嬷嬷使了个眼色,不出片刻,便有宫女鱼贯而入,高举盛着一卷卷画像的大托盘,跪在嘉靖帝面前。 “陛下请过目。” 嘉靖帝随手拿了几张看了看,便放了回去,问道。 “阮风亭家那闺女的可在里头?” 房嬷嬷听问,连忙找到阮酥的名字,解开丝线,在嘉靖帝面前展开。 “回陛下,在这里呢!” 嘉靖帝凝神望了片刻,只见画上的阮酥,斜靠着软榻,神情淡淡的,一脸漠不关心,摸不在意的表情,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女孩儿,端得一副好相貌,又是个奇人,但看着太随性了,眉眼间,还有些傲,倒像是求她进宫来似的。” 祁念坐在一旁喝茶,眸子却不着痕迹地瞥过画布,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阮酥,才得了自己的默许,果然就开始动作起来,她倒也狡猾,知道肆意妄为会弄巧成拙惹祸上身,偏从这些小细节下手,水滴石穿,只要累积到一定程度,让皇帝和皇后觉得她既不过分逾越,却也不是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她就达到目的了。 不知为何,祁念总觉得,自己为了得到这个女子,费这样大的周章,还欠下玄洛人情,她却如此处心积虑地逃离让人心意难平,即便答应不再勉强她,但至少也不能让她得逞得这样容易。 他拨着浮茶,浅浅笑道。 “大约这便是她的特别之处吧!不刻意阿谀献媚,或许也是一种大家风范。” 嘉靖帝没有说话,摆手命房嬷嬷卷起阮酥的画卷,又自己拿了几张拉开来看。 “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美,却好像都相差无几,让人竟难以分辨,倒是先淮阳王的女儿祁清平这张,有几分特别……” 皇后和祁念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张画上,只见这幅画不似别的都是工笔,却是一副水墨,水墨描绘的人物五官轻描淡写,根本比不上工笔的细腻,画中景致也不同于千篇一律的花团锦绣,而只有一扇屏风,一窗明月,窗外细竹摇摇,似乎能感到清风拂过,大量留白间,清平执笔而立,在那屏风上提写下一首诗,巧妙地将画面与题字融合在一起,显得生动又雅趣。 “诗写得不错,这诗也是画师所作?” 见嘉靖帝赞赏,房嬷嬷连忙回道。 “启禀陛下,这是郡主自己写的,连这画中人屏风题字的主意,也是郡主自己出的。” 嘉靖帝拈须沉吟半晌,久久不言,却被皇后诧异的声音拉回思绪。 “咦,这张画是怎么回事?” 嘉靖帝与祁念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了过来,皇后于是将手中画卷铺在案上。两人不由眼前一亮,这张画构图不同于常规的仕女图,没有楼榭也无花枝,整个景致是在一片草地之上,一个浅紫衣衫的少女跪坐在地,裙摆随意铺开,一大一小两只梅花鹿围绕在她身边,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人鹿玩耍的画面跃然纸上,顿时让她从画中活了起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画中女子的脸庞上被一滴墨迹污了。 “怎会如此?” 嘉靖帝蹙眉,这样自然纯真的画面惹人喜爱,但那点瑕疵却又是那样碍眼。 皇后思索片刻,沉吟道。 “这些画师的小动作,哀家也略知一二,若不塞些银钱给他们,便要故意在画上作文章,方才那些花枝招展的,一看便知没有少花钱,这画中的姑娘,定是没有贿赂画师,才被污损了面容吧……” 嘉靖帝不语,目光并没有从那画上移开,而他身边的祁念,也露出几分好奇之色,他瞟了一眼画卷上白秋婉三字,唇角微微扬起,告退离去时,还单独只会房嬷嬷,将那张画留下送至他宫中。 小宫之中,白秋婉望着窗外明月,有些不安地回头。 “阿酥,这样做真的妥当么?” 自祁金玉闹了那一场后,她俩的关系也亲近不少,对阮酥也放下了几层戒备。 不同于她人,她对成为太子妃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山间的山水也是她所爱的,可是,父亲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几乎折损半条命才把她送到这里,她也不能叫他失望。 眼见画师将那副栩栩如生的少女戏鹿图完成,她心中亦是燃起无限希望,可阮酥却取过毛笔一蘸,便在她脸上滴了一滴墨迹,瞬间毁掉了这幅画,她不仅心惊,更多的是心疼。 阮酥慢条斯理地剥着石榴,唇边挂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秋婉放心,越是出其不意的东西,越能脱颖而出,在一干完美无暇的画作里,瑕疵,才最能让人记住。我相信经过这一次,太子已经留心你了。” 105鸳鸯蝴蝶 隔日,秀女们都收到了各自装裱一新的画像。唯独白秋婉,左右不见宫女来送,又皮薄不敢打听询问,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小宫湘妃竹帘一卷,一副秋香色的裙摆已飘了进来,她堪堪抬起头,正对上了阮酥盛装下含笑的眼眸。 “阿酥,那副画……” 犹如找到了主心骨,她连忙迎上,阮酥耐心地听她说完前后始末,唇上的笑意更浓。 “不用担心,画像皆是宫人分别送取的,秋婉的既然不在,约莫便是被人私下留住了。” 与想象中的红霞飞鬓不同,白秋婉脸上却是货真价实地浮出了几分忧色,阮酥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一切有我,今日房嬷嬷难得放假,不如咱们去散散心。” 白秋婉拿不定注意,却也不好意思拂了阮酥的兴,点点头正准备外出,阮酥手中的团花扇已按下了她的肩膀。 “不急。” 却是从打开的妆匣上取了一只垂丝海棠的粉嫩绢花斜斜地簪在她的髻上。这只绢花是参加甄选时,白父从贩海货的货商中花了大价格买给她的,虽然比不上大家贵女们的任一饰品,白秋婉却十分珍爱,平素都舍不得拿出来戴,见镜中人雅致中多了几分娇媚,她红着脸正要取下,又被阮酥拦住。 “今日你穿得太过素净,配这朵花正好。” 白秋婉看了看阮酥盛装的容颜,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今日小假,房嬷嬷传话让秀女们不用拘着,大家便都穿起了自己带的衣裳。果然一路出去,皆是花开满园,满庭争芳。个别准备不足的民间秀女唯恐被人比将下去,便穿了画像御赐的华服,似白秋婉这般民间常服的却不多见,特别在身边阮酥的比衬下,更显得突兀,只走几步,就收获了目光无数, 怕白秋婉不自在,阮酥默默看了一眼,不想身边人背脊挺直,神态落落大方,并无半分惭色,阮酥心中赞叹。 行至小宫水榭,绕过满树花荫,一池荷花便映入眼帘。虽未及夏宫规模宏大,然则小巧精致,再加上宫中的河流湖泊均为活水,景色倒也别致。已是夏深,水榭池塘中荷花大开,虽偶见颓败之像,却瑕不掩瑜,曼妙可爱。 “初来清凉殿时我便看到这处,正好让咱们躲闲。” 阮酥这话说得不错,今日虽说给各秀女空闲,然则不知是从哪里传来消息,却说太子祁念会到小宫走动,是以各个秀女都盛装打扮,抢占各显眼处。唯恐错过这个机会。所谓空穴不会来风,本朝男女大防并不重,而历代太子选妃时,却也有太子亲选的前例,嘉靖帝的陈妃便是其一,在帝后钦定之前的太子妃穆皇后后,其亲送了一柄翡翠如意给陈妃自己定下。 白秋婉虽不明白阮酥的躲避行为,然则因画像一事,却也不想去前面凑热闹。再看此处波光凌乱,活水处几只鸳鸯顺水而下,眉间的愁绪终于散开。 阮酥看着她的动作,自己挑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下,视线虽落在湖畔女子身上,却无时无刻关注着周围动静。 天凉风幽,阮酥打扇的手不由慢了下来…… 而白秋婉见四下无人,宫中派来侍候她们的夏荷等宫人都已被阮酥远远打发走,于是临水照花一瞬,便也大着胆子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只轻轻往唇边一凑,几个或锐利、或平缓的音节过后,那还浮在水中间的鸳鸯却已划向了岸边,不由兴奋。 “阿酥你看——” 这一回头,便似玉露金风初相逢。 夏日茂柳下,芝兰玉树站着一翩跹佳公子,风把他的衣角扬起,乱了他鬓边的发,可此人却似浑然不觉,只静静看着白秋婉。 白秋婉动作一滞,手中的树叶一下子掉入湖中,刚想去捞,叶子便被水中的璇儿卷得无踪无迹,偏生她一下不稳,身体一歪眼看就要掉落池中,腰上一紧,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已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环在怀中…… 鸳鸯鸟似也不怕人,游开了一米来远,却又躲在宽大的荷叶下偷偷看着这对男女,久久不散。 阮酥唇角勾起,悄无声息离开,正转过一个弯,便见夏荷与一个内监躬身站在不远处,夏荷瞪了阮酥一眼,神色间满是不赞同;他们旁边还立着一个膀大臂圆的黑面护卫,见到阮酥也不回避,直直地在她脸上一扫便移过视线。 祁念耳目众多,所以阮酥做这些索性也不避开夏荷。那副画像入了祁念的眼,又得前番那首招眼的《山花灿》,祁念自然知道这一切皆是阮酥为自身退路所设计策,他既乐意一探究竟,那自己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阮大小姐安好。” 那太监看到阮酥,笑着上前见礼,阮酥亦含笑回礼。 “袁公公许久不见。” 袁公公闻言,肉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阮大小姐竟还记得咱家?” “无为寺中多得公公照拂。”当日便是他奉祁念命送给诸位女子乐器,送上断弦琴的人阮酥自然不会忘记。 袁太监笑了一笑,“太子这边有咱家守着,阮大小姐请自便。前面秀女们很是热闹,不过大小姐一向喜静,这时候回小宫,皇后娘娘御赐的茶点兴许也就到了。” 阮酥点头离去,夏荷正要跟上,袁太监拂尘一扫。 “夏荷姑姑留步,殿下还有要事交代。” 回到小宫,阮酥快速拔掉发上的钗环,今日为了突出白秋婉的清丽,她简直插了一头,真是又沉又重! 正想着要不要卸下胭脂,忽听外面有宫人传唤,果真是皇后娘娘给各位秀女赐了茶点,阮酥正要去迎,才跨上门槛,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些些站在雕花照壁下斜睨着她。 看清来人,阮酥不由火大。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 语音上挑,玄洛亲手提着一个食盒走上前,也不看阮酥浮于面上的怒意,自顾自入屋坐在黄杨木凳上,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是冷的。” 眉头微蹙,他放下杯子。 “你来干什么?” 面对玄洛,阮酥简直懒得给一个好脸色,然而对方却也不恼,幽道。 “以为给太子举荐了一人,自己就能安然无恙退场?阮酥,你实在太天真了。” “何为天真,秋婉那样的美人明显更得殿下欢心。或许我还真能无恙退场也不一定,师兄。” 阮酥挑衅道,自己被他逼得入了恶局一连愤懑了数日,眼看曙光在前,阮酥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玄洛看着他飞扬的神色,怔了片刻,好笑道。 “是吗?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难道你就了解吗?” 阮酥抬起眼眸,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你——” 玄洛俊美的面容一瞬紧绷,目光寒芒不掩,气氛似也因他表情的变幻一下冷凝,阮酥被他看得发毛,呼吸似一下就被攫住,一个不察手中的团扇便没有握住,眼看扇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要落地,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过捞住。 扇面是华贵的冰丝绫所制,呈半透明状。虽然扇面绣了零落的繁花蝴蝶,然而透过留白的素纱还是能一眼看到对面的景象。 阮酥简直不敢大口呼吸,只见玄洛握扇的手紧了紧,终于他把扇子往桌上一放,阮酥正要松一口气,却见玄洛伸手过来,她吓了一吓,简直不敢动。 似乎觉得她这幅样子很有趣,玄洛脸上的笑容也带上了温度,在她卸了头面的发上重重一揉。 “小孩子心性,这事没那么简单……” 眼见那人的声息终于消散,阮酥脚下一软,重重地瘫在地上,她呆了一呆,待找回思绪,一擦额头这才发现从里至外已出了一声薄汗。 那个人怎么就那样讨厌,轻易撕开她的面具,把那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情绪一下子倾泻出来。 阮酥怔然片刻,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那个食盒,本能地就要扔出去,可下一秒又忍住了动作。自己面对玄洛,似乎越来越失了理智,实在不该,不该…… 三层的红漆食盒,第一层、第二层皆是两碟精致的糕点,凭借前生的记忆,这个花式制样确实来自御膳房,且均是穆皇后喜爱的甜点。阮酥漫不经心打开第三层,手上的动作却又是一滞,第三层,竟是几颗丸药,药丸上散发的味道,与玄洛给自己的药方煎出的汤完全一致…… 阮酥身体僵硬,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 她想起也是那一年,鸿胪寺外草长莺飞,自己一身布衣被困在佛堂身心麻木地诵经念佛,直到印墨寒推开了紧闭的屋门,带着一身白蒲芳香,他告诉她。 “一品内侍玄洛,位高权重,容色过人,如今他看上了你,你便嫁过去吧!” 他还告诉她,玄洛的求娶自己的目的为的便是剥下她的这身白皮,制作一幅绝艳的刺青…… 既只是图谋这身皮肉,还那么多花花肠子干嘛……阮酥目光黯然,忽地想笑。突然之间,手中的食盒应声而下,阮酥冻得牙齿打颤,她紧紧地抱住自己,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逐渐看不真切…… 106清平中选一更 阮酥陷入黑暗,一串串迷梦接踵而来,那是她嫁与印墨寒的第一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家中的池塘边,她依偎在他怀中,懒懒地打着哈欠,他执着她的手握住钓竿,低头双眸里满是柔软笑意。 “困了?” 那时和印墨寒在一起的阮酥,娇懒妩媚,眼睛晶亮,她撅着嘴。 “我又不爱钓鱼,这样呆呆地看着水面,好生无趣!” 印墨寒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子。 “不钓鱼,怎么喂你这只懒猫?” 阮酥佯怒,翻身将他按倒在草地上。 “谁是懒猫?印墨寒,你说谁是懒猫?”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印墨寒与别的男人不同,他不纳妾,也从不出入风@月场,没有公事时便早早回府陪她,他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了,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印墨寒深夜未归,阮酥遣散伺候的仆众,独自坐在房中等他,她还记得狂风吹开窗棂,扑灭了青灯,印墨寒在黑暗中无声地踏进屋来,浑身湿得似从河里刚捞上来一般,阮酥急忙跑上去,替他褪下湿衣。 “不要碰我。” 一道闪电劈过,蓝光映出印墨寒冰冷如刀锋的脸庞,阮酥吓了一跳,本能地缩回手。 印墨寒看着她,没有一句话,但他的表情如同行尸走肉,许久的沉默之后,他转身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那之后,印墨寒似乎与往日没有不同,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温柔体贴,可阮酥直觉他那柔软的笑意不似从前那般发自真心,反而像贴上去的假面。 阮酥坐在满屋锦绣之中,铜镜里满头白发如雪,映衬着满面愁绪,印墨寒站在她身后,倾身凑近她的面颊,手指撩开她耳畔的发丝,在她耳垂上轻轻吻着,她温顺地侧过脸颊,迎合着他的吻,印墨寒却趁机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牙床之上,桃面,丹唇,柔膝,缠绵悱恻之际,阮酥睁开迷蒙双眼,却对上印墨寒冰冷带着恨意的眸子。 “我可以杀了你么?酥儿。” 阮酥一阵心惊,猛地睁开双眼,头顶是桃粉色的绣帐,汗湿了背脊,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仍旧在小宫的卧房之中,夏荷闻讯而来,将汤药放在小几之上,舒了口气。 “小姐梦见了什么?一时笑一时哭的。” 阮酥没有答话,前世那些美好的画面,有多甜蜜,就又多讽刺,没想到发病后的她,会变得如此软弱,软弱到需要靠那些应该彻底遗弃的假象来取暖。 她狠狠地握紧拳头,直至疼痛让自己清醒了几分,方才松开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睡了多久?” 夏荷掀起眼皮,缓缓道。 “小姐整整昏睡了三天,选秀已经结束,各位姑娘们都回家去了,皇后娘娘体谅小姐病中,故命我们几个专程照料,直至小姐病好再送小姐回府。” 阮酥这回是真正的清醒了。 “已经结束了?” 夏荷似乎很满意她惊愕的表情,她在心底微嗤,这阮酥占着太子眷顾,以为自己奇货可居,故而拿乔,这下弄巧成拙,错失良机,才悔恨难当,当真是活该。 “是的,陛下已定了清平郡主为太子妃,由太子亲赠了玉如意,现今郡主已由淮阳王接回府中备嫁。” 血液上涌至大脑,阮酥紧紧捏住被角。 这一战,最后的胜者竟然是清平?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她原本已备好利剑,准备在关键时刻祭出,斩杀清平,没想到这一病三日,恍若隔世,竟生出如此变数,让她拔得了头筹。 阮酥阴沉的脸色被夏荷看在眼中,她继续曼声道。 “女儿节那日,皇后娘娘宴请诸位秀女,谁知宴会上,装饰用的花球竟意外掉落,差点砸中娘娘,是坐在近前的清平郡主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替娘娘挡了重击,自己却伤了肩膀,陛下得知后,大赞郡主不愧为忠烈之后,孝勇双全,当即决定封郡主为太子妃。” 原来如此! 这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宫中备宴,必然是精心准备,各处细节都要再三检查,阮酥决不相信那花球会无故掉落,自然是清平做了手脚,若是自己在场,定不会让她轻松如愿,只可惜天不作美! “太子妃既定,那么其他人呢?” 夏荷见问,又道。 “白家和常家的女儿落了选,陈家两位双生小姐分别封了二品良娣,另有一位民间选上的秀女封了七品承微……” 竟是这样的结果吗?陈家一对双生子这样的结果倒是意料之中,两人同为嫡出,家世、才学、相貌一般无二,虽然都出众,但因为不是独一无二,却又都不出众了,加之陈妃专宠,与皇后貌合神离,皇后怎会让自己的儿子封她陈家的女儿做正妃?而自己突然发病,不用说,必是浑身覆满白霜,这摸样传到帝后耳中,自是大大减分,况且自己近来表现平庸,选不上恰正中自己下怀,只是以白蕊和常行芝的身份,即便不能稳居妃位,也该得个良娣封号,怎么会双双落选? “被封为承微的秀女,可是白秋婉?” 那些无关大局的人物,她并不上心,她只关心白秋婉,既然清平的太子妃位已成既定事实,那么扳倒她便更加艰难了,她需要与之抗衡的力量。 “并不是她,是杜安县县丞之女徐婴子。这事说来离奇,自那日园中偶遇,太子殿下便对这位白秋婉留了心,本已回禀陛下,封她为良娣,可惜还未到册封之日,泽县便传来消息,说白秋婉之父与邪教竹山教勾结,已经落狱,而白姑娘乃是竹山教安插进宫的一名奸细,已被押在掖庭候审。” 夏荷见她瞬间变了脸色,心中的讥笑倒是淡了几分,阮酥与白秋婉交好众人都看在眼里,所谓兔死狐悲,难免心生恻隐,她转移话题安慰道。 “众美角逐,小姐原是佼佼者,若不是突然发病,错失良机,自然会在中宫占得一席之地,但听说凡此次落选者,依然有机会嫁与其余皇子为妃,小姐也不必灰心……” 夏荷后来说了些什么,阮酥完全没有听进去,此刻她的脑子正高速运转,白秋婉本是既定的良娣,按照制式,太子良娣可有两人,陈氏双姝若要争这位置,必要放弃一人,这对双生子都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岂会甘愿……白秋婉的父亲只是一名亭长,无权无势,扣一个勾结竹山教的罪名,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该怎么办好?白秋婉,救是不救? 先帝正是因为痴迷教术,过量服食丹药而亡,因此嘉靖帝十分憎恶邪教,几番下命剿除,沾上一星半点,都有虎口拔牙之险,这一仗若是打不好,还会把自己赔进去,为了白秋婉,值得吗? 可是……现在太子身边,陈氏双姝是陈妃身边的人,便是与自己敌对的七公主的人,要利用她们对付清平,却不太容易,除了陈氏双姝外,还有一个侧妃符玉,要用她取代白秋婉吗? 阮酥低首思索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白秋婉有今天,自己也是幕后推手,若不是自己使她博得太子注意,她也不会站在风口浪尖,承受这样的命运,既然如此,她便为她的人生负责到底。 既然已经落选,自然也不可在宫中久留,阮酥略做修养后,便简单收拾了行装,先到穆皇后处谢恩,后到饶嫔处拜别。 穆皇后按例说了些安慰的话,又让人赏了她些东西,说实话,虽阮酥有辩机弟子之名在先,又有金翅鸟绕身和鸣在后,她还是不太喜欢阮酥,站在母亲的立场,总是担忧白子名头有无克夫之嫌,何况这副多病之身也不会是宜生宜养的,这对看中子嗣绵延的皇后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饶嫔却不一样,她与陈妃争了一辈子高低,这次太子妃之争,她自然不希望看到陈家女儿胜出,阮酥无疑是打击陈妃的利器,可惜最终的结果让她失望。但饶嫔也并不是个稍不顺逐就变脸的人,因为阮酥的建议,祁宣得到了嘉靖帝的格外赞赏,饶嫔思筹后,认为阮酥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会成为自己在后宫立足的助力,所以她待她依旧亲和有佳。 “姻缘自有天定,这个太子妃不做也罢,何况之前你对我透露出不愿为妃的意思,可见是天逐你愿,这一趟,你辛苦了,若有什么要的,只管开口,咱们母女之间,可以不必见外。” 阮酥笑笑,姻缘自有天定,落选太子妃的女孩,依然有资格嫁与其他皇子,可饶嫔却对自己的儿子绝口不提,这种容不得任何女子的母爱,当真有趣。 “多谢义母,阿酥恰有一事相求。” “哦?” 虽然阮酥初次找上她,也是为利益驱使,但她再度开口,让饶嫔略感意外。 “但说无妨。” “因父获罪的秀女白秋婉,如今在掖庭之中,她与阿酥一向交好,阿酥请求义母能够暗中照拂,让她免受皮肉之苦。” 饶嫔万万没想到,阮酥所谓的请求竟是让她去照拂一个前途灰暗罪妇,白秋婉的事,她也听说了一二分,这姑娘也是倒霉,本来被太子看中,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谁知因为家人的带累,一朝鸡飞蛋打,跌入深谷。 “阿酥,你能顾及姐妹情深,这是好事,诚然,要本宫照拂她原也不难,掖庭中那起恶妇,赏些银钱便能打点,但本宫亦要劝你一句,白秋婉已无翻身机会,你今后还是莫要和她扯上关系,以免毁了自家前程。” 阮酥微微一笑。 “多谢义母为阿酥考虑,只是阿酥并不认为白秋婉是一粒弃子,也不会让义母的付出白打水漂,义母若信得过阿酥,半个月内,阿酥必会让她重见天日。” 107带血簪花二更 才出宫门,便见到了阮府的马车。 知秋、冬桃并宝笙俱在车前站着。见她出来,知秋目光攒动,冬桃依旧无波无澜,宝笙撇嘴低下头。看到这三个神态各异的丫鬟,阮酥嘴唇勾起,只觉久违亲切,方还紧缩的眉头也瞬间舒展。 “是父亲让你们来接我的?” 知秋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阮酥当然懂得这个表情,得知自己落选,家里大抵也是一片失望吧。 于是她也不着急回去。 “走,陪我去一个地方。” 马车穿过东西二市,一路往前,眼看景色逐渐荒凉,远处城墙似也在眼前,知秋目中的困色更甚,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别是一个想不开想出城吧?转念一想阮酥的路引并不在身上,这才些微有些放心。 马车在东头饶了一个弯,终于在一座有些破落的小院跟前停下。 见阮酥下了马车,知秋忙把帷帽递上。却见阮酥也不着急戴,只仰头看斑驳墙面上乱神出的青树枝叶,光影透着枝缝映在她脸上,把她的表情衬得忽明忽暗。 知秋正不解其意,阮酥却已经上前,玉白的手指握住那铜锈的门环,不轻不重便叩了三下,不过片刻门被拉开了一缝,有一个头须发白满脸愁色的老丈探出头来,看到门前站的这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明艳少女,明显一愣。 “不知这位姑娘……” 阮酥对他施了一礼,“恕小女冒昧打扰,听闻附近有房屋租售,却不知是哪一家?” 老丈目露惊愕,直过了三秒,这才似反应过来,枯败的目中闪出一道光亮,朝阮酥匆匆一礼。 “小,小姐请稍等,待老奴禀明主人再来请小姐。” 虚掩的房门中显出一室杂草,虽照壁纹石用料考究,依稀能辨当年盛况,然则现在满屋颓景,别说住人,就是落脚都嫌腌臜。 知秋忍了又忍,还是道。 “小姐可是要买下这宅子?依奴婢看着房子又破又旧,离市集又远,却不方便。” “你说的没错。” 就是这又破又旧的房子,便是前世她与印墨寒两人朝夕共处了几年的屋子。 那时候她与相府决裂,奔走名流,结交权贵,表面上光鲜亮丽,却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印墨寒怜惜她,便拿出自己的所有银两,买下了这方小院送与她。也正因此,而后一场大病,竟连买参的钱也凑不出。 两人一起推倒破败的院墙,亲手修剪花树、移栽草木,拆了旧屋,起建新屋,两个人,四只手,一点一点慢慢修补,终于在三个月后把满目疮痍的一切变得秩序井然。她在这院里一住两年,直到十九岁时嫁给他,共同在这里又住了好几年。 可以说,这里藏着阮酥大多欢乐回忆,至少在印墨寒没有成为丞相前,那个血淋淋的噩梦未来临时她是快乐的…… “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请您进去。” 阮酥于是收起思绪,在老丈的带领下穿过前方垂柳,走过一方游廊,看着绿藓漂浮的湖面,目光若有所思。——那里后来被放上了印墨寒喜欢的玲珑石,夏日雨后,百千石孔中流水潺潺,无一不通,而再往前走,便是印墨寒最喜欢的垂钓之处,日头光白,阮酥眨了眨眼,仿佛看到还是天青色的人影执竿静坐,听到她的脚步,回眸浅笑。 “小姐?” 见她一路魂不守舍,知秋担忧地叫了一声,阮酥回过神来,衰景依旧,那些穿廊绕亭的景象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 她憎恨关于印墨寒的一切,可是在病中的这场长梦后,却突然想回到这里看看,潜意识里更生出了要把它买下的心思。她知道不该,然而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动。 主人姓张,前世便是因儿孙好赌,欠下巨债;如今虽还隔着一年光景,看这家徒四壁,似乎也和前世走了同一条路。 “若非万不得已,奴家也不愿贩卖祖业,成为那不孝儿孙。” 张夫人抹着眼泪,“把赌债还清,而后便到乡下度日,也好过成天看他心烦,至少,好好地把孩儿养大。” 旁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抱着祖母的腿困惑地看着阮酥。两人商量好银钱,写好契约,交接完定金,正约定好时日等中人过契并去府衙备案,却见前方一阵吵嚷,之前领路的老丈慌慌张张跑进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少爷回来了。” 阮酥眉头一皱,张氏也有些慌乱,可纵还来不及开口,门前便闯进一个脂白斜眼的年轻男子,进门就骂,直嚷着让张氏退定,可话还没有说完,一下便瞅到了三个娇滴滴的丫鬟,而后的女子头戴帷帽虽看不见面目,不过看身段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想到这里,那张少爷的眼睛便有些不干净了。冬桃早在他进门时把阮酥护在了身后,而知秋越看越怒,正欲叉腰开骂,耳边忽听到一阵温柔的男声,如风划过心尖,漾开层层涟漪。 “既然房子已经卖了,那在下便……” 印墨寒错愕地看着阮酥主仆,后面的话生生就咽在了喉咙。如今金榜题名官途顺当,于是便打算把犹在柳州的母亲接来京城居住,可虽为四品官,抛开平素的日用应酬却也囊中羞涩,选择范围实则狭小。今日在中人的介绍下知道这处宅子,虽不喜屋主品行,然而他还是决定来看看,可只进门却越看越喜欢,不想竟已被人捷足先登,而那买屋之人竟是阮酥! 印墨寒简直不知应作何感想,而阮酥看到门外那张脸时也是脸色大变。 所谓旧景如初,物是人非大抵也不过如此。 那张公子还以为印墨寒也是被阮酥等的颜色惊住,正想吓唬几句让这女子乖乖退了定金,好高价售卖,尤未开口,女子似已不打算多留,只向张氏微微颌首便告辞。 “喂喂,不退了……” 声音咽在喉头,冬桃一个动作便让他再发不出声音,张夫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时,那阮姑娘已经跨过了门槛。 “阮大小姐留步。” 马车驶动,印墨寒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知秋面露忐忑,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想起阮酥几次的警告,终是咬着牙抿紧嘴唇,一双眼却始终往外瞟着。 也不顾车中人不理自己,印墨寒沉吟一秒即可开口。 “小姐突然在外置业可是因……甄选所致?若是因此……印某有一个办法,可解小姐燃眉之急!” 那声音真挚而恳切,偏生语气还可怜至极。搞得别人还以为他和自己多熟似的,换成平常人怕早就被他说动了,阮酥双目紧闭,狠狠捞开车帘。 “再说一遍,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 印墨寒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连知秋也有些不忍,弱弱道。 “小姐……” 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到底是演给谁看? “走——” 马车扬鞭,知秋一脸落寞,几次想掀帘却又怕触怒阮酥,冬桃依旧面无表情,唯有宝笙一脸探究。 回到阮府,拜过众人,阮风亭训斥了她几句出宫却不急着回家便也没有再多言,只让她回屋好好呆着,随即便有一宫中的女太医方氏前来替她看脉,却是阮风亭请饶嫔特地找来为她调理身体的,只保之后的指婚万无一失。 阮酥目光动了动,直觉阮风亭与饶嫔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 写好药方,那方太医却也不急着走,阮酥看出不对,屏退左右后,她才从袖中取出一只垂丝海棠状的绢花,花朵衰败,不如往日明媚,上面还沾了斑斑血迹。 这正是当日白秋婉的东西,阮酥的心似要冲到嗓子眼,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眼前闪过那双小鹿般天真的眸子,这个对她托付真心信任的女子,难不成……想到因为自己,一个无辜生命平白……阮酥几欲站不稳,声音中已然带了颤抖。 “难道……她出事了?” “这倒没有……” 方太医摇摇头,“饶嫔娘娘终是晚了一步,今日小姐出宫后本去交代宫人好生照拂她,可惜人才到掖庭,却得知其被七公主的人带走了。” 祁金玉?!!! 阮酥觉得她话还没有说完,果然,方太医继续。 “这朵簪花,便是七公主屋中饶嫔娘娘的人带出来的,只说现下白秋婉十分不好。” 当然不可能好。前世自己退无可退,已然尘埃却还是难逃祁金玉的致命一击;祁金玉虽生而尊贵,却对天下苍生无半分怜悯之心,惹了她的,或者她看不顺眼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她的种种手段,阮酥心下一紧,袖下的手也不禁越握越紧。 方太医正色道。 “阮大小姐,饶嫔娘娘让奴婢代为传话:这天底下,唯有臂膀强大,才能与之抗衡。” “臂膀强大,与之抗衡?” 阮酥默默念了一遍,甫一抬眼,正对上了方太医的试探目光,阮酥突然笑了,笑得气定神闲,婉转悠长。 “饶嫔娘娘的意思,阮酥已经明了,劳烦太医代为转告。” “小姐聪慧。” 方太医施了一礼,告退。阮酥却在她背过身的那一刻目光冷凝下来。好你个饶嫔,竟以白秋婉为饵要挟自己。然而早间却从未听到她对之后婚配的半点言语,难不成指婚一事又出现了什么无法预料的关键,以至于饶嫔动了念想,不惜与阮风亭同盟,并且以白秋婉的生死相诱? 饶嫔好大的胃口,六皇子祁澈的幕后军师还未能满足,现在还打别的主意。阮酥自觉引狼入室,结识饶嫔非但没能为自己谋利,反而成为捆绊自己的枷锁。 我本不惜与你为敌,然则既然如此,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108闻风变色一更 白秋婉既然落在祁金玉手中,是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了,时间紧迫,阮酥暂且顾不得饶嫔的事,只让宝笙传话求见玄洛。 入夜,阮酥依旧如往常一般在屋里等候,这一等,便是到了三更天,阮酥本就体弱,撑不住久坐,渐渐便伏在案头睡着了。 迷蒙中,一只冰凉的手在她面颊上来回摩挲,阮酥猛地坐直身子,只见玄洛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收回手。 “让师妹久等,为兄今夜被公事耽些耽搁住,故而来晚了。” 他身上官服未换,衣上麒麟那红宝石缀成的双眼在月光下闪着妖异又阴森的暗光,阮酥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香气笼罩下,淡淡的血腥味,她约莫刻意猜到,他所谓的公事是什么。 “下次,还请大人自重,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玄洛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让我碰,又在夜里约我来?” 阮酥压下心头恼怒,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玄洛是个内侍,他除了嘴上占占便宜,也不能真做什么,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见阮酥绷着一张脸,玄洛也不再出言轻薄,他伸手将快熄灭的烛火拨亮了些,不经意地道。 “这次找我,是想问甄选之事?” 他既算定了自己的发病时日,亲自送药过来,却又只字不提她未服药之事。见他似没有生气,阮酥也决定轻描淡写带过,点点头。 “我这点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大人,我提前退场,未能亲眼目睹,却对此事的结果却很是好奇……” 玄洛笑了笑。 “好奇?你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吧?我早告诉过你,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清平郡主的中选,只是偶然么?” “自然不是偶然,我只是没想到,那样的雕虫小技,便能一招得手,这胜得太容易。” 玄洛摇头。 “看来你虽然聪明,眼界到底还是局限于闺阁之中,清平郡主那点雕虫小技,太子心知肚明,他没有说破,便是认可了她,你知道,太子是储君,是将来要掌握江山的人,他需要的可不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太子妃,你既退出,相比白蕊蠢钝,常行芝平庸,祁清悦幼稚,祁清平自然是不二人选。再者,过于强大的外戚是帝王最为忌讳的,祁清平虽出身高贵,却无父母可依傍,其家族势力同她的关系既不亲也不疏,这样皇上便更放心太子,于太子也是一件好事。” 见阮酥沉下脸,玄洛又笑着揶揄。 “怎么?很失望?因为你错把筹码押在了白秋婉身上,还打算求我救她是不是?” 虽然被他看穿,阮酥还是没有动摇,她抬头嫣然道。 “诚然大人所言极是,但我还是相信我的选择,太子固然会以大局为重,但他到底是个男人,若白秋婉能入太子府,她必会赢得太子的心,一个动了情的男人,总是比较容易对付。” 玄洛双眼弯成两道长长的月牙,他欺身靠近阮酥,那张美艳无双的面庞带着探究与暧昧,让阮酥有些乱了分寸。 “你竟和我说情?我还以为,阮家阿酥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呢!” 阮酥偏过头。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玄洛收起笑。 “好吧,或许你说得有理,可若想要太子动情,白秋婉还不够格,太子现在或许对她有兴趣,可也只是有兴趣罢了,还不足以左右他的决策,你若想留住这个筹码放长线钓大鱼,找我却是无用的。” 阮酥挑眉。 “以大人的权势,难道还救不了一个小小的亭长?或者大人不愿卖阮酥这个面子,阮酥可以以别的代价相易。” 玄洛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弯起。 “你也把师兄看得太势力了,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撞在我手中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员,白秋婉之父的事,现放在吏部,或许你可以去找印墨寒。” 与玄洛一夜长谈,阮酥耗尽心力,直睡到第二日艳阳高照方起身,冬桃与宝笙摆上饭菜伺候她用,却一直不见知秋,知秋是她的心腹,平日作为耳目常在家中替她走动,一时礼疏,阮酥倒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况她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留意知秋,玄洛夜里的话,让她有些纠结。 玄洛告诉她,白秋婉的父亲白荣茂虽只是小小亭长,但有勾结竹山教之罪,已被押至京城,但由于此案涉及邪@教,却与人命财产无关,不归刑部管,最终交给了吏部,吏部尚书年事已高,只怕过两年就要告老,自从印墨寒这个极有前途的年轻人去了之后,他倒是乐得放权,所以白荣茂的案子,多半是捏在印墨寒手上。 在掌握足够的力量,足以斩杀印墨寒之前,阮酥是半点也不想与他有所瓜葛的,可是目前的情况,已然跳出闺阁,不是她在内宅就能解决的,山不就我,我便只能就山。为了白秋婉,少不得她委屈一下了。 阮酥打定主意,当即放下碗筷,走回书房,从匣子中取出那份与张夫人的定契,提笔修书一封一并交给冬桃。 “你把它们送到印墨寒手上,请他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冬桃知道阮酥一向对印墨寒有敌意,故不解其意,见阮酥双眸坚定,她便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目送冬桃离开,阮酥按了按太阳穴,命人准备沐浴的东西。 阮酥屋内,除了知秋、冬桃、宝笙这三个大丫鬟外,另有三个小丫鬟并粗使丫鬟婆子若干人,知秋、冬桃不在,宝笙她又不喜欢,便只让春柳、绿扣两个手脚麻利却又乖巧的小丫鬟伺候。 一时香汤齐备,竹帘拉起,阮酥走入隔间,绿扣才刚替她褪去外裳,知秋便走了进来,她瞪了绿扣一眼,骂道。 “笨手笨脚的东西,也配伺候这些精细活?放着我来吧,你们出去候着!” 两个小丫鬟见她来了,赶紧收回手,躬身退出去时,阮酥眼尖地看见绿扣悄悄瞪了知秋一眼。 阮酥略感意外,知秋虽是梁太君身边的人,但她知道自己的脾性,从不做那狐假虎威的事,今天怎么突然在这些小的们面前拿大? 两人一走,阮酥不由笑道。 “知秋姐姐今日脾气怎么这样大?一大早不见你,可是在外头惹了气?” 知秋连忙走过来,一面替她宽衣,一面悄声在她耳畔道。 “小姐,其实是我有事回禀,但当着绿扣,却不能说。” 阮酥微微挑眉。 “哦?这么说,你怀疑绿扣对我不忠。” 知秋点点头,扶阮酥跨入香樟木桶,舀起水替她冲背。 “小姐入小宫这些天,家里可并不太平,夫人与万家一向来往不多,可这几日,却走动得十分频繁,老夫人碍于面子,来客又不得不见,夫人那嫂子生得一张甜嘴,能说会哄,老夫人喜欢,没几日,连带着对夫人也有几分改观了,夫人现在也是一副贤惠样,还主动和老夫人说,阮家子息不丰,二小姐又先兄姐出嫁,商量着尽快要给少爷择妻下聘,两人常常在老夫人屋里打桥牌,有说有笑的,前日,夫人因为件小事打了曹姨娘一个巴掌,老夫人也没责怪她。” 阮酥冷笑一声。 “夫人这是养精蓄锐足矣,开始搬救兵了,曹姨娘的儿子还小呢,构不成威胁,她不过是拿她试水,她恨我入骨,下一步自然是要对付我了,不过,这又和绿扣有什么关系?” 知秋向外警惕地看了看,确认没人,才附耳对阮酥道。 “这个绿扣,一向是没什么问题,但近日她母亲进府里来看了她一趟以后,倒变得有些反常,涂脂抹粉,一脸的喜气,今早我去厨房替小姐取固元膏,又见她母亲进府来,鬼鬼祟祟地往账房去,便偷偷跟过去瞧,但她们紧闭着门,又有人把守,我便没能听到什么。” 阮酥低头沉思半晌,突然笑了。 “你认为绿扣生得如何?” 知秋一愣,答道。 “倒也算相貌可人,只是,府里比她强的却是不少。” 阮酥抬手撩起一阵晶莹水花,笑了起来。 “没错,那么,假设大哥要娶妻,未免新妇霸道蛮横,约莫便会在儿媳进门前先抬个姨娘选个通房。夫人故意放出这个消息,即使怎么也轮不到绿扣,但如果夫人应允呢?你说,这个诱惑,是否足以让她背叛我?” 知秋心头一跳,诧异道。 “小姐是说……” 阮酥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八九不离十,绿扣一家,都是我们府里的家生奴才,将来必然也是配给府里的下人,若是她有朝一日摆脱命运,做了姨娘,你说她家里人欢不欢喜?自古嫦娥爱少年,大哥这般倜傥,比起家里那些下仆,绿扣自然倾心了。” 知秋的表情沉重起来。 “可是……这几天我一直紧紧盯着绿扣,并不见她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不知夫人会如何出招。” 香汤的雾气中,阮酥眸子闪烁。 “绿扣的作用,不过是作为我的屋里人窜个供罢了,问题出在……” 她曲起手指在桌上轻敲了好几下。 “等冬桃回来……” 似想起什么,阮酥叹了口气,改口道。 “算了,这件事,你交给宝笙去查,毕竟是九卿大人的人,我也不好一直架空她,就给她个邀功的机会罢。” 109额外条件二更 午后,冬桃便带着印墨寒的口信回来了,同时把房屋定契交还阮酥,她如实转述道。 “他不肯收,看完信后先是有些惊讶,接着竟然笑了起来,他说‘难得你们小姐也有找我帮忙的时候,在下荣幸之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涉及颇多,我即便有心,也需小姐配合,小姐若想救白秋婉,五日后辰时,在下在城郊那座宅子前恭候芳音。” 他既然不想要那房子,却又邀约自己到那里商议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阮酥越听,双眉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皱成一个川字。 印墨寒,你果然得寸进尺! 当然,阮酥也明白,这一点上,印墨寒和玄洛一般无二,既然有求到他的一天,免不了要付出代价,只是,玄洛的代价,她想些办法还是能够做到的,而印墨寒,他又会再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呢? 只听冬桃又道。 “他还说,买宅那日,他留意到我们的车夫有些鬼祟,只怕有问题,望小姐留心。” 车夫?阮酥回忆了一下,车夫一般都不得入有女眷所在的内院,所以并不是哪一屋的人,她只依稀记得那车夫姓于……但现在的印墨寒还不会害她,他所说的话,倒值得一听。 阮酥点点头,对冬桃道。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去歇着吧!” 冬桃应下,却没有走,神情里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 一向干脆的冬桃如此,阮酥马上察觉不对,柔声问道。 “还有事么?” 冬桃想了半日,这才伸出右手,松开五指,掌心躺着一粒小小的红豆。 “这个……是印墨寒让我给你的,他说那宅子生机太少,或许栽上这个会显得热闹些,觉得小姐或许会喜欢。” 阮酥怔了半日方接过来,五指扣肉,紧紧捏在手心。 她还记得那年,他们二人购得宅院,除杂草,修枯枝时,印墨寒却突发奇想,在她所选的厢房窗下种上了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样酥儿只要推窗,便能看到我的一片心意了。” 那时的她深为感动,而每到红豆成熟时,印墨寒便亲手摘下,对着烛火一粒粒用针串成手链,给自己戴上…… 想到这里,阮酥不由抬起手,手腕上并排一对金钏,却没有半点相思颜色,她只觉心脏一记猛痛,起身毅然走至灯前,掀开蝴蝶贝灯罩子,将那红豆扔进烛火中,嘶地一声,焦糊位伴随着青烟弥漫而出。 冬桃看着她轻颤的双肩,垂下眸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那晚,阮酥沉浸在回忆里,心情一直不好,直至宝笙归来。 “小姐,近些日子夫人和以往的下人都走得很近,看似平常,然则府中的账房却颇为不同。我查了账房的底细,他在外头的产业还不少,又是田又是地的,不过近日大多变卖了,听说是迷上了逐月楼的一名头牌歌姬,常常往里头撒银子……” 阮酥笑了。 “哦?这可花销不少,看来他这些年没少在府里捞油水,不过那点地缝里扣出来的钱,哪里够他去捧红牌呢?逐月楼的名声我也听过,都是大哥这样的王孙公子去的地方,一个小小账房那点财力,能支撑多久,十有八九是他这油水刮得太狠了些,给夫人拿住了把柄,所以要害我。” 宝笙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夫人和账房的打算从哪里下手。” 阮酥轻飘飘的看她一眼,想必账房贪污之事她已是猜到了,自己若不说出推论,她便打算闷不做声吧? 阮酥没有说破,既然宝笙还对自己的能力存疑,她便叫她心服口服。 “往哪里下手么?我倒是猜中了七八分,那日接我回府的车夫,多半也是夫人的人,所以,夫人必然知道我打算买宅的事,前些日子,我又当过这个家,那么账房的亏空,往我身上赖,是再合适不过了,到时候有账房和绿扣这两个人证一口咬定,我自然百口莫辩,当然了,我一个小姐,贪污些自家银子,总是罪不至死,但若把印墨寒扯进来呢?我同印墨寒同去买宅之事,不知有多少文章可做,夫人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且我现在落选太子妃,老夫人对我十分失望,父亲对印墨寒则是怀恨已久,会给我好果子吃么?”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让宝笙背脊凉透,她确实没想到,阮酥由一及三,从一个账房便能推断出了夫人的毒计,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该有所保留,倒显得自己无能了。 “小姐既已知道夫人的计策,必定也有了对策,如有需要宝笙之处,宝笙定然赴汤蹈火。” 宝笙这回是真的不敢乱来了,现在只有全心全意为她办事,才能证明自己的衷心。 阮酥柔柔地笑了,话中有话地道。 “好,那就由你来替我肃清身边这些偷鸡摸狗的奴才。” 宝笙果然雷厉风行,只说阮酥的一朵簪花不见了,率先由自己的房查起,把阮酥院内所有丫鬟、粗使婆子的屋都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果真,在绿扣的房中便找出很多银钗头饰,最打眼的,还是一对小小滴水状鎏金耳环。这根本不是绿扣这样的家生小丫鬟所能有的。她当即让人把绿扣拿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绿扣便把万氏如何交代她构陷阮酥的前后知无不言地交代了个干净。 知秋自认阮酥身边第一人,本还因阮酥把这事交给了宝笙暗自不服,然则见她如此麻利漂亮地完成,不由钦佩。 “这宝笙平常做事便留三分,惯常又是个轻狂傲气的,奴婢竟不知她有这样的本事。” 阮酥不置可否。 “良禽择木而栖,许是我这个主子终于入她的眼了。再者毕竟是皇城司出生,这些事交给她倒也顺手。”, 一句话把知秋的疑虑全然点破,知秋脸有些红,似为挽上一局,转身把与张家房屋交割的所有契约一一交给阮酥。 阮酥逐一查看,“张家人什么时候能搬走?” “奴婢与张夫人在官府备完案后,她说隔日便空出房子交于小姐,左右能收拾的东西也不多,奴婢明日再去看看屋子腾得如何了。” 话毕,知秋也不着急走。 “小姐当真是要把这宅子送与印公子?” 阮酥似笑非笑。直看得知秋越发忐忑不安。 “是印大人,他如今官职在身,可不能这样随意了。” “谢小姐提醒。” 知秋僵了一僵,心中一叹。一个称谓便让两人的关系再次泾渭分明,看来小姐对印默寒还是不想再过多沾染啊。 接下来的两日,阮酥先让宝笙把账房手下所置产业列出名录;然后更知会玄洛,倚靠皇城司的声望,由宝笙出面从逐月楼老@鸨手中将账房在楼里的所有花销一一理出来,誊写成册。 做完这一切,万氏还没有动静,许也知道绿扣这枚棋子已经废了,却还等着阮酥动作,以拿她个出其不意;然则阮酥岂是那种被动挨打的人?今日一家老小在梁太君院里用饭,万氏借故便又向阮风亭母子说起了阮琦的婚事。 “嫂嫂打听了几家,送上了名册,儿媳琢磨着也该好好合计合计,免得被人捷足先登。” 梁太君果然兴趣大增,阮琦作为阖府唯一的嫡系成年男丁,又是长房长子,这长媳自然要万分慎重! 阮风亭却全然不急。“再快也要等宫中的诸位皇子定亲后,不然白忙一场岂非让人笑话。”他顿了顿,看向阮酥若有所思。 “还有酥儿的事,你们也上心些。”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不过在场的人都明了,阮酥因突发疾病与太子妃位失之交臂,阮风亭无非是怕旧事重现。寻常人家娶妻都要找身体强健擅生养的,皇家更重子嗣,怎能免俗?就算阮酥洗脱白子嫌疑又如何,这条路明显不会顺当了…… 饶是这样想,万氏还是笑着保证。 “那是自然,等大小姐欢欢喜喜嫁入皇家,咱们阮家也才有颜面,妾身一定会仔细地照料大小姐的,保管她万无一失。” 这番作态自然又博得阮风亭母子一阵好感。阮酥唇边噙了一丝笑,朝万氏谢过。 “不过眼下女儿却有一事要禀明各位长辈。” 说完示意宝笙,把账房手下财产名录及花楼开销呈上,眼看梁太君脸色大变,万氏眼皮一阵狂跳,而阮风亭尚且看不清颜色。 阮酥一一打量,道。 “一个小小的账房屯田置产积蓄颇丰,出手也如此大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阮府体恤下人,高价聘工;只当背后的主家家大业大,日进斗金,花钱如水……可是若是别有用心的人计较其银钱来源……” 话言于此,阮风亭已怒气浮面,他重重把册本摔在桌上,向身边人大喊。 “来人,还不快把那胆大包天的东西给我绑过来!” 阮琦一看不好,狠狠瞪了阮酥一眼,忙道。 “父亲莫急,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阮风亭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把名册摔到他面前。阮琦接过一看,入眼便是皇城司的内印,他额上青筋鼓起,目中恨意更深,却是无可奈何。阮酥这着,可谓堵了他们所有后路。 “这白字黑字写的还有假?榆木脑袋,今日他若不给老夫交代清楚,休怪我不客气。” 都说财不外露,特别是阮风亭等身份敏感的朝廷大员。嘉靖帝虽对手下臣子睁眼闭眼,却也不是那种任其妄为之人。左相府一个小小的账房便如此财业丰厚,何况后面的自己?若是又缠上了言官,简直是不可想象。阮风亭的震怒不是没有道理。 说话间,那账房已被人五花大绑押至屋外。阮酥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呆,主动回避。 “不打扰各位长辈了,酥儿先走一步。” 行至门口,宝笙得意笑道。 “方才阮琦那样子,真是笑死人了。” 虽然已暂时对阮酥臣服,不过宝笙还是难改狂妄性子,这阮府的人大多还是看不上的,唯一能让她眸中露出敬仰的,唯有那一人…… “你做得很好。”阮酥毫不吝啬赞叹。 宝笙一愣,收敛神色。 “全靠小姐谋划,奴婢不过依言办事。” 阮酥一笑,也不在意她的刻意讨好。 “如今我与夫人些些打成平手,她兴许也暂无精力应对于我,只不知为了挽回局面,她到底会为阮琦择怎样一门亲事?” 宝笙目光一转,“……小姐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便好。” 110赏赐石榴一更 几日的酷暑,终于在今日迎来一场大雨,眼看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阮酥还是带着知秋几个一起出了门。马车一路往北,终在宅院墙边停下,甫一捞开车帘,一把青木色的油纸伞便映入眼帘,伞柄一晃,露出了印默寒那双布满幽沉的含蓄眼眸。 “有劳印大人,我们自己带了伞。”她这个主人还未来,客人便已至了。 阮酥戴起帷帽,扶着冬桃的手下了马车,知秋动作有些僵滞,还是在宝笙的几声重咳后才晃过神,手忙脚乱地红着脸为阮酥撑开伞。 印墨寒被拒绝,也不恼,心情很好地跟在阮酥主仆后,看着他们依次打开铜锁。推开有些晃悠的大门,前后跨入了宅院。 张夫人很是厚道,腾出屋子后,自洒扫清理了一遍。屋中几日未住人,却也没甚尘埃;带不走变卖不掉的遗下家具也是一尘不染。 阮酥站在檐下,由着丫鬟们按她的喜好快速收拾出一间屋子,这才走了进去。 屋外大雨滂沱,把斑驳墙面上爬藤植物浇得浸透,黑压压的天空衬得屋中光线不是很透亮,阮酥于是命人吧折叠的木门们依次拉开。 请印默寒落座后,阮酥也不坐上主位,在他对面客座上坐下。 “这屋宅已用大人的名义在官府备过案,请印大人笑纳。” 印默寒眉头一皱,接过宝笙递过的各式屋契,快速翻检后把契册倒扣在桌上,带笑的目光一时忽明忽暗。 “不知大小姐是从何处知晓了在下这些,竟一字不漏如此详细?还有这字……” 他摩挲着落款处自己的名字,似有所思。 房屋过契备案必须有本人身份庚帖并亲自签押盖章,但凡送礼的,便空出签章范围及个中资料,只把房产挂在受礼人名下,待后面人慢慢补充。然则因前世关系,阮酥对印默寒的身份信息可谓烂熟于心,不但把各项填得无一疏漏,最后写顺手了,竟把签名也弄上了…… 她的字是印默寒所授,前世两人为夫妻时,家中的各式契约阮酥不知经手多少,“印墨寒”那三个字,更是与本人写得难辨其二。 想到这里,阮酥笑了笑,“怎么?莫非有何不妥?” 印默寒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的身份资料或许源于玄洛,只是那字……他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伤神了,目光从契书上移到对面的女子身上。 “没什么问题,只是当日见小姐把此处屋宅购下,印某便也另谋他处。现也刚刚过契,这份礼……实在……话说,屋中便你我几人,大小姐既要避嫌,带着帷帽似也多余,你就不除下吗?” “我觉得戴着正好。”阮酥笑了一声,开门见山道。 “世人向不与银钱作对,更何况阮酥有事求大人帮忙,这份礼若是大人看不上,尽管可以提别的条件。” 听她转到正题,印默寒也不耽误,直言道。 “白秋婉父亲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处理得当,倒也不为难,只是现在七公主忽然插手,却是有些难办了。况且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若帮了小姐,便是找陈妃娘娘的不痛快,印某不傻。” 闻言,帷帽下俏脸生寒,阮酥强压下怒火,尽量心平气和道。 “大人当然不傻,阮酥也说了,大人有条件可以尽管提。” “区区一个秀女,竟让小姐如此上心……” 印默寒的声音中带着无尽试探,似已洞察了阮酥的打算。 半晌,他才似释然般一笑。 “屋宅我收下了,不过印某还有一个条件。” 果不其然,虽然阮酥早有准备,心底却依旧不甘不愿,她抿了抿唇。 “请讲——” 对面人忽得抬起了头,眸中带着期望,还有那么一分令人反感的酌定。 “我的条件很简单,小姐有空时,能来此处陪印某垂钓下棋么?” 印墨寒果然有手段,原本以为他会一板一眼地去查案,却不知他使了什么美男计,竟借着七公主的手,证明了白秋婉父女清白,弄得陈妃连报复的对象都找不到。消息传来时,阮酥正手捧一枝绝色姚黄。 太子当真言出必行,夏宫中答应让暹罗国使臣为七公主祁金玉送上一批姚黄,于三日之前已然抵京。许是为讨好皇室,此次暹罗国上供的数量颇多,而且除了姚黄之外,还送上诸如二乔、赵粉、青龙卧墨池等上品牡丹,株株皆是精挑细选,有几个更是上上之选,饶是祁金玉爱极了牡丹,也不得不赞某些品色确实压过宫中花匠精心培育的,于是干脆求嘉靖帝让暹罗国举荐花匠,亲自为陈妃与她二人栽种花木,这个小小的要求,嘉靖帝自然应下。 而且有了后面的姹紫嫣红,先前的姚黄便也显得不是那么独一无二了。 祁金玉本就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干脆让匠人把陈妃宫中花圃好生打理了一番,拔出清一色姚黄,只留部分,空出的位置便依次栽种下其余的品种。 而这些拔下的花,则被她以陈妃的名义赏赐到京中各府中,而阮府收到三盆,其中一盆更是指名赐予阮酥。 知秋见阮酥用银剪把花朵一刀剪下,正觉得有些不妥,却见阮酥已经执起花枝,葱白的玉手缓缓抚过姚黄绣球般团开的花形,下一秒却伸手狠狠一扯。 一时间,只见瓣瓣黄色扑朔而下。 知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再看阮酥面上依旧平静,隐隐还有一丝笑意,动作间却是快且准狠的,不由诧异,联想七公主与小姐的几次不快,便默默关上门窗,只在阮酥发泄过后妥当处理残渣。 少顷,阮酥把撕扯得只剩下的光秃花杆丢在地上。 “花之枯荣正如人之盛衰,知秋,你以为呢?” 知秋虽不解其意,然而见她高兴,也拿出漂亮话哄阮酥高兴,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冬桃在外面低声。 “小姐,饶嫔娘娘有请,宫里的马车已经在门外了。” 该来的总会来,阮酥起身,知秋忙打开门,和冬桃等人重新侍候她穿衣净面,直至一切妥当无误,才把她送到阮府门口不提。 宫中,阮酥下了马车,来接她的还是饶嫔宫里的红药。 见到她,平素从不多言的红药竟一反常态语气恭维。 “娘娘已备好一份大礼送与小姐,想必你一定会喜欢。” 大礼? 阮酥眸光一瞥,貌似饶嫔强送的东西就没有哪件是她喜欢的,先前得知自己被列入太子妃候选名册,便让她违背本意尽力争取;而后落选又临时改变主意,以白秋婉要挟暗示她乖乖配合。此番的礼物大抵也和这个相关吧? “阮酥谢娘娘恩典。” 听阮酥语气谦卑,红药也不再多言,安然在前引路。 来到饶嫔殿前时,几米开外便听到饶嫔有些压低的得体笑声。她父亲是今上太傅,从小自是谨言慎行严加管教,就算偶有放纵也是恰到好处。 容色倾城,却不迫人心弦;举止得体,又不盖过凤仪;为人大方,但不争宫魁……饶嫔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点到即止,维持有度,简直是中庸之道的宫廷典范。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刚刚好的美人,却抵不过明艳娇嗔尤还有些小小嚣张跋扈的陈妃。毕竟花开千朵,太过中庸便成平庸,拘谨无趣,远不如那些大方彰显瑕疵的国色芳华撩@人心弦。 “酥儿给义母请安。” “还不快快起来。”饶嫔意外地很是热情客气,让红药扶她起身,边说还边向旁边含笑解释。 “这个孩子,与本宫甚是投缘,便厚着脸皮认作义女,结一世的母女缘分,也算了却本宫一桩长久心愿。” 阮酥这才发现旁边客座上还坐了位头戴金冠,三十多岁,一品诰命服装扮的宫廷贵妇,她体态微丰,眉眼却颇为凌厉,和满月圆盘似的一张福脸尤为不搭。 那贵妇目光犀利地在阮酥面庞上几番打转,声音带笑。 “娘娘向来想要个公主,臣妇见这位姑娘一副好相貌,眉眼生得更是与娘娘颇为相似,说是义女怕是还没人会信。” 阮酥是上等的美人,被恭维两人相像,饶嫔自然也很高兴,眼见身边人目露满意,趁机道。 “还不见过承恩王妃。” 阮酥连忙行礼,心底却顷刻间敞亮。 ——原来如此! 承恩王姓穆,与祁清平家类似,先祖皆是为祁姓皇族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却不似清平先祖得祁姓皇族信任。穆家先是与李、王两家一起异姓封王,赐封承恩、承德、承思三封号,之后一一被打发到边塞苦寒之地,好在这些年俱都行事低调,彼此间倒也相安无事。 承恩王封地西北,承恩王妃是他的正妃,也是出自西北华族,只可惜婚后十余年都没有子嗣,偏生又心胸狭隘,不许承恩王迎娶侧妃,手段又颇狠辣,据说但凡被承恩王宠幸过的女子皆未有出。偏生这一代的承恩王又是个惧内的,虽然被王妃搅得乌烟瘴气,却从未动休妻念头。 阮酥记得前世这年,似乎便是这位王妃只身赴京,亲自为承恩王从京城迎娶一位侧妃,只是时隔久远,当时是否成功,而人选又是谁,阮酥已经记不清了。 “多俊俏的姑娘,来得匆匆,却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委屈你了。” 话毕,身后的丫鬟已经上前呈上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约莫有拳头大小,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碧玺石榴。以成石原色,自然过渡依次配以果皮、果实、果核……最上端还亮晶晶的停着两滴东西,宛若初露。 雕工精致异常,鬼斧神工也不为过,怎能和委屈二字挂钩?可是东西再美,阮酥却一点高兴的情绪也没有。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一般是小妾入门给主母上茶时由正妻赏赐的,承恩王妃这行为看似不经意,然则用意却已显而易见! 111不识好歹二更 见阮酥怔怔地看着托盘,却无下一步动作,饶嫔目中隐隐闪过不快,只以扇掩面扶摇一晃,下一秒已是慈爱开口。 “这孩子莫不是欢喜傻了,还不快收下,给承恩王妃磕头谢恩。” 收礼磕头,这妻妾名分是不是也坐实了,只等下一步直接禀明嘉靖帝赐婚下旨? 睫毛扑闪了几下,阮酥一下伏在地上。 “请王妃收回成命。” 闻言,承恩王妃脸上布满阴寒,她远道而来为丈夫择一位侧妃,若非饶嫔几番示好,她还不一定相中阮酥,现在此女公然拒绝,这不是打她的脸吗?饶嫔一看不好,连忙打圆场。 “胡言乱语什么,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阮酥却依旧是跪地不动,一言不发。 终于,承恩王妃冷笑一声,声音骤然冷凝。 “怎么,你不喜欢?” “恕阮酥高攀不起。” 那双眼睛盯着地上华服盛装的女子,恨不得看出几个洞来。 “是吗?”似在冷嘲,承恩王妃拂袖站起。 “是承恩王府门楣太小,入不了小姐的眼。” 说完也不和饶嫔打招呼,径自就走,饶嫔脸色剧变。 “承恩王妃,请留步……这中间……” 她语含抱歉,笑得尴尬异常,然则这位承恩王妃似也不给她面子,看也不看带着来人毅然跨出了宫门。眼看事情已无回寰余地,饶嫔强作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要宫人扶,疾步走向殿堂,见阮酥还是方才伏地不起的样子,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然则作为宫中的典范,却不容许自己歇斯底里失仪泄势。 她坐回上首,由着红药伺候着抿了一口茶。 “你让本宫很失望。” “臣女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能不敢的?” 饶妃握着茶盏,对阮酥的恭顺姿态越发看不顺眼。 “先是为了抗婚嫁入万家,来瓷会求本宫;甄选太子妃又消极应对,全不顾本宫叮嘱;现在……”她笑了一笑。“阮酥,你真是好得很啊!!!”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只看得到自己的付出和所求,只要对方不顺应她的想法,便认定他人对将不起。阮酥于是直起身子。 “臣女因一只雨过天青花满溪与娘娘结缘,本也应了断于斯,后面的一切是阮酥奢望了。”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是明里暗里戳了饶嫔的脊梁。 是提醒她受了阮酥价值万金的名贵瓷器,许诺阮酥对婚事自行做主,最后却一反常态,贪心不足见利忘义吗? 饶嫔出生礼仪之家,平素最爱护名声,自持与陈妃等巧言令色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人截然不同。现在被阮酥一语中的,当即面露窘迫,然则一想到方才阮酥的不配合,让她得罪了承恩王妃,心中那一分心虚霎时也不见了。 “好一张利嘴,本宫真是看错了你。你以为白秋婉父女获释,本宫就拿不下你吗?” 阮酥一叹。 “今日一切并非阮酥所愿,臣女身如浮萍,娘娘当然有千万种办法拿捏阮酥,只是……臣女不才,却也知道好聚好散,更不想因己污了娘娘的贤名。” 是啊,两人之前方亲亲@热热高调认作义母女,现在因饶嫔的一厢情愿,公然撕破脸,传出去也只会说她饶嫔不厚道。再说,阮酥放着太子妃都不削一顾,如何会执着于一个边塞苦寒之地受人压制的侧妃? 饶嫔被自己这番思绪堵得心口不畅,终于,他疲惫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阮酥恭顺地磕了一个头,躬身下去不提。 阮家祖祠轩窗大开,却还是无法降下这道苦热,今年夏天似乎太长了些…… 回到阮府,阮风亭等人知道她弄僵了承恩王府侧妃之事,自然又是一阵不快。梁太君念了一句佛,直埋怨她不懂事;而许久没有对她发脾气的阮风亭更是怒气升腾。 “逆女,嫁入皇家已然无门,现在送上门的侧妃又拒之门外,一个个是不是要气死老夫才消停?” 万氏巴不得阮酥不好,借机道。 “老爷息怒,不是还有琦儿和渝儿吗?” 见万氏难得地把庶子与阮琦一道提起,阮风亭目中闪过温度,想到最近长子阮琦因为娶妻的事也颇为收敛,而幼子又是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这才暂时缓过情绪来,然而他还是不肯放过阮酥。 “去祖祠里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饭菜也不要送过去!” 祖祠自年前走水后,经过修葺,现也和往常一般无二。因不是祭奠时日,并不灯火通明,只在祠堂几角的烛台和放供品的案上点着零星蜡烛,别说,咋一看还真有点魅影森森,引人发凉。可碰上阮酥这等死过一次的人,便不足为惧了。 看着上首密密麻麻放满牌位,阮酥叹了一口气。 幼时的自己日子难熬时,多少次偷溜进来求祖宗保佑,可是却毫无作用。这些阮家的祖宗,前世就没有照拂过自己,今生注定也不会。 于是阮酥干脆坐在蒲团上,只等了片刻,便见冬桃翻窗而入,她拎着一个食盒,一一帮阮酥布开,清水般的脸上如往常一样,并没有多少表情。 或许是夜太过无聊,阮酥此时突然有了要与她说话的欲@望。 “冬桃,你可有什么心愿?” 昏黄光线中,阮酥看到冬桃双目倏一下睁大,可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常颜色。然而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没有用什么胡乱理由挪塞自己。 阮酥便也不再多问。这世间,除了自己带着重生记忆为复仇而来,旁边的人似也活得不轻松吧,这让阮酥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既跟了我,我自会尽力护你,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虽说我力量有限,却总好过独自一人硬撑。” “……小姐。” 冬桃似已动容,阮酥拍拍她的肩,尤要起身,冬桃突然面色一变,自己一个横身立起,便挡在她身前。 “好一场主仆情深。” 房檐上一声低笑,阮酥愕然抬头,却见玄洛一身青衣,头发也不似往常那般一丝不苟全然束起,现在半散着发,更衬得他潋滟的五官愈发夺目。 见阮酥看过来,玄洛也不耽搁,从屋檐上旋身落地。 “如今得罪了承恩王妃与饶嫔二人,真是越发得意了。” 声音中透着笑意,却不是来声讨她的。阮酥闻言也露出一丝微笑,虽然从不质疑自己的选择,然则一路上,无论何人都说她错了,硬要让她按照他们的说法前行,虽然每每抵御都能侥幸得胜,可是心情却也难以真正美好。 “竟传得这样快?不过若非有师兄,阮酥如何敢这样妄为。” 听她语气俏皮,玄洛嗤笑。 “我竟不知,原来在胆大包天的阮大小姐心中,为兄竟如此重要。” 一句话,说得暧@昧之至,饶是阮酥古井无波,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烛火昏昏的映衬下,玄洛那张脸真是美得扣人心魄,嗯……十分可口。 这样一想,心口的心跳不由乱了频率,也不知道脸上露态没有,阮酥忙错开视线,佯作镇定地盯着前方的烛台。 “怎么移开目光了?今日难道还做了什么亏心事,瞒着为兄?” 一张放大的俊脸移到她面前,阮酥吓得倒退一步,这份忐忑紧张的样子逗得玄洛哈哈大笑。 “你怕什么,反正为兄又不能拿你怎么办。” 一句话,却带着几分歧义。听他主动拿自己的缺陷调侃,阮酥一下肃了颜色,第一次见到玄洛时,就为这光彩风华的人心道可惜,现在几番接触,阮酥对他更是多了别的认识,那惋惜的情绪自然便又有些不同。 “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为兄会以为你……对我别有所图。” 听他话愈发不像样,阮酥恼羞成怒! “师兄今日来到底有何事?” 玄洛挑眉,“无事便不能来寻你吗?” 那张令人胆寒的脸,此刻却难得地泛着柔色。反常,实在太反常了。 “师兄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话音刚落,只觉得腰上一紧,阮酥晃神,这才发现与玄洛已飞上相府高空,她有些眩晕,也不知是因身边陌生的男性气息还是高空导致。 玄洛抱着她落在祖祠屋顶。 “还站得稳吗?” 阮酥困惑地抬起眸,视线却似失了焦距,迷茫而懵懂,宛若天真无害的小动物。 “看,前方便是朱雀大街,其左右对称灯火通明之处就是东西二市。” 阮酥第一次站在相府的屋顶看这熟悉的京城,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京都繁华如初,锦绣如梦,任朝堂更替,宫廷变幻,都无法阻其欣荣之态。 “要不要去逛逛?” 阮酥吓了一大跳,有些不确定地道。 “啊?现在?” 前世叛逆如她,就算与印墨寒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却也在婚前坚持男女大防,维系着最后的底线;如今和玄洛阴错阳差有了来往,然则这些举动未免有些超出两人的关系了…… 玄洛龇牙一笑。 “当然是现在!” 112逾越交缠一更 东市一条长街,乃京都最为繁华的街市,虽已入夜,却依旧是“千灯照碧云,笙歌彻晓闻”,一片人间烟火色。 阮酥从未体验过在所谓的飞檐走壁,虽然死撑着不愿在玄洛面前露怯,但他带她腾空又下坠时,她还是害怕得心都在发颤,只能紧闭双眼,任凭呼啸的风扑面而来。 玄洛在僻静之处落地,方才放下阮酥。 “我们到了。” 阮酥方才心有余悸地睁开眼睛,此时她双耳还是方才疾风的嗡嗡之声,双腿也有些打抖,想推开玄洛,却又站立不稳,反而往他身上扑了一下。 玄洛于是顺势扶住她的腰,眼里闪过促狭之色,阮酥又气又怒,强咬着牙推开他站定。 玄洛垂目看了眼自己胸前有些凌乱起皱的衣襟,牵起嘴角。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方才在空中,她因为害怕,竟下意识死死攥着玄洛衣裳,眼见他伸手慢慢地抚平衣襟上的皱褶,并挑起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阮酥的脸微微发烫,立即转过身。 玄洛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腕。 “走吧!咱们去逛逛!” 感到阮酥的抗拒,玄洛停步,转头挑眉。 “嗯?” 阮酥紧抿双唇,左手死死拉住身边树枝,一步也不肯挪动。 冷不防地被玄洛带到这样人声鼎沸的地方,她实在很是无奈,这个人平日在朝中无法无天也就算了,平素的行事也是肆意妄为,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玄洛虽然身份特殊,表面上看,到底还是个男人,她又没有带帏帽,这样和他走在一起,实在是有伤风化。 玄洛立马明白了她的顾虑,不由失笑。 “你竟还会在乎这些?” 这让阮酥十分恼火,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堂堂丞相家的长女,名门千金,在他眼里难道是个随便放@纵的女人么? “阮酥行端坐正,举止从来遵礼,为什么不在乎?” 玄洛好笑地打量着她,啧啧两声。 “那怎么办呢?出来得匆忙,哪里去给你准备帏帽,这夜市上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卖……” “还请师兄送阮酥回去。” “那可不行,一个人逛夜市着实无趣,你得陪着我。” 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几乎没让阮酥把牙齿咬碎,就在她打算出言还击时,玄洛却啊了一声。“有办法了!”,随即稍稍用力一拽,轻易化解阮酥那几分抗拒,拖着她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挑了一个红眼兔子扣在她脑袋上。 “俗话说,兔子回头凶似虎,看来这个十分配你。” 兔子?他可小看自己了,阮酥心底冷冷一哼,扶稳面具后,她亦伸手拿下挂着的一个橙毛狐狸头,想想还是不敢直接往他脸上罩,于是拍在他胸膛上。 “狐狸扮观音,还是狐狸精。” 话才出口,阮酥先怔了怔,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同危险至极的玄洛斗嘴打趣,还讽刺他是狐狸精,这实在是不可理喻的事。 然而玄洛却笑了起来,目中满是惬意的柔光,他伸手将那狐狸面具带上,潋滟的双眼透过狐狸又弯又长的眼帘,竟浑然一体,美得很。 阮酥胸口一撞,移开目光去看夜市上的人来人往,假意感叹道。 “没想到盛京的夜晚竟也如此热闹……” “自然是热闹的,你养在深闺,想必是没有机会来的。” 玄洛话语中难得带上几分得意,阮酥却因他这句话,心中有些涩然,连玄洛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腕也没察觉。 她如何没有来过? 前世,她和印墨寒在一起的近十年时光,别说京都夜市,大江南北也已走了个遍,他春风得意时,她陪他高楼饮酒,游湖泛舟,他官场失意时,她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记得有一次,印墨寒在与太子的斗争中失利,被派出使北魏,阮酥亦一道相随,归途中,他们遭遇北魏叛军的袭击,随行人员几乎全军覆没,两人在气候恶劣的草原上相依为命,阮酥体质弱,没有几天便受不了苦寒病倒,印墨寒背着她,一步步艰难跋涉,生死攸关的时候,他甚至把最后一滴水留给她喝……阮酥至死也没想通,当初情深至此的男人,为什么会在共富贵的时候变得面目全非。 面具被掀起一个角,柔软冰凉的东西贴上唇瓣,她下意识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拉回了她的思绪。 “庚娘家的桂花凉糕?” 玄洛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你知道?” 桂花凉糕是一道夏天专属的小吃,将桂花糅进绿粳米上屉蒸好,再浸入甜酒,用井水冰镇好置在竹叶上,吃起来,解渴消暑,然做凉糕最为有名的,莫过于东市的寡妇庚娘,前世阮酥极其喜爱,印墨寒下朝时便都会特地让轿夫绕行,给她带一些回去解馋。 再次回忆起从前,眼下这甜美的味道弥漫在口中,却全然成了苦涩,她错开玄洛的目光。 “我们府里也常差人来买,因此吃过……” 玄洛哦了一声,随手将她咬了一半的糕置于唇边,红唇白齿,轻轻在那鲜绿的糕上印下,她咬过的地方和他咬过的地方嵌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好看的月牙。 阮酥猛地睁大眼,双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一向巧舌如簧的阮酥,此时竟连说话也不利索了,他怎么能咬她吃过一半的糕,这行径也太轻@浮太可耻了!和那起风@流浪@子和勾栏姐儿调笑有何区别! 玄洛自动忽略了阮酥无力的指控,垂下长长的睫毛,目光里满是怀念。 “我幼时讨厌读书,惹得我娘生气,便逃不过一顿竹杖,父亲心疼,到了夜里便瞒着我娘带我到夜市玩耍,那时,我们父子两人总要到这里买一些桂花凉糕……” 阮酥第一次听玄洛提起自己的事,竟然将方才他的轻@佻行为也忘了,有些好奇地道。 “我只听过慈母败儿,怎的你们玄家却恰恰相反……” 玄洛也笑。 “是啊!我也奇怪,我娘平日那样温婉的一个人,对我竟十分严厉,父亲却恰恰相反,人前总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知道哪里的小吃最美味,会雕刻精致的小玩意,对了,他还曾教我雕过我娘的木像……” 阮酥静静听着,突然觉得提起家人的玄洛,面容一片轻软,危险气息也锐减了许多,他五官的流线在灯火之中,柔化得如此美好,让人移不开眼…… 玄夫人宁黛,曾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据说她的美丽,足以让后宫三千佳丽自惭形秽,她出行时万人空巷的情景,阮酥虽无缘目睹,但看玄洛多半遗传其母的相貌,她也能够想象。 这样的美人,提亲的贵馈几乎要踏平宁家门槛,据说就连当时还是太子的嘉靖帝,都曾求娶过她,宁黛却不顾家庭的压力,一口回绝,后来玄家谋逆,宁黛听闻丈夫被斩首后,在屋内穿戴整齐,服毒自尽,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损。 失去父母乃至全族的玄洛,不过十岁,嘉靖帝念在玄家为开国元勋,世代封侯,便留下了玄家最后一点血脉,却担心他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会伺机报复,便命他净身入宫,留在身边伺候笔墨。 当年的玄洛,与他的母亲一样,名动京城地惊采绝艳,他不仅外表光华无双,还是辨机聪颖过人的嫡传弟子,玄家出事后,他的人生也一瞬从天堂跌入地狱,堂堂贵公子,却被贬为最低贱的内侍,忍受着身体被摧残,尊严被践踏的痛苦,苟且偷生。 六年宫廷为奴的生涯,没能打垮他,他一步步取得了嘉靖帝信任,使得嘉靖帝明知他危险,却还是允他习武,默许他在后宫中扩充人脉、培植党羽,十六岁那年,他在刺杀中为嘉靖帝挡下一箭,伤未养好,便亲入囚房,用酷刑从那死士口中抠到线索,一手扯出了躲在幕后的黑手。 嘉靖帝大为感动,至此才对玄洛完全信任,听从他的建议设立了皇城司,短短五年,玄洛又重新回到了当初鲜衣怒马的高位,他住在豪华的府邸中,手里握着滔天的权势,群臣见了他都得唯诺小心,甚至有人在背后唤他九千岁。 可是这些东西,如何填满亲人离逝的痛苦,又如何修补永远无法愈合的身体缺憾? 阮酥不认为,玄洛对嘉靖帝没有一点憎恨,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深知血海深仇是印刻在骨血里的,可他却能将这些隐藏得这样好,人前人后,都表现得对嘉靖帝一片衷心的模样。 佩服玄洛的同时,阮酥也有一点伤感,命运如此,谁不是在苦苦煎熬?连她最惧怕的玄洛,想必也有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吧! 想到此处,阮酥下意识地将手覆在玄洛冰凉的手背上,玄洛怔了一下,没有移开手,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站在榕树下的小摊前,周遭的喧嚣似乎瞬间淡去,只剩风曳树影,夏蝉轻鸣。 “公子与夫人这般感情好,真是羡煞旁人。” 蒸糕的庚娘见两人双手交握,不由眯着眼睛笑起来,两人挡在她摊子前头一直不走,实在是妨碍她做生意,她不好开口逐客,便只能给他们提个醒。 阮酥心口一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主动拉了玄洛的手,一时大窘,触电般放开转身便走,玄洛于是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刚想开口说话,阮酥却抢先道。 “还请大人速速送我回祠堂,如今我因拒绝了承恩王妃,饶嫔那边已是得罪下了,短时间内,她不会再给我庇护,我不想在此时再有把柄落在万堇如手中。” 她这话题转移得生硬,玄洛本想说什么,还是改口笑道。 “好。” 说毕,他也不再有越矩的行为,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离开了夜市。 而人潮之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印墨寒怀中抱着一卷古画,面色如水般平静,心里的震动却似惊涛拍浪。 方才他本想上前去买凉糕,却在看见那双如璧身影时生生止住,即便戴着面具,熟人依然还是能够辨出身形,何况那个倩影,他在脑中不止一次地勾画过,认出同行另一人的身份后,他略做犹豫,一旋身隐到了榕树之后。 两人共食一块糕,她牵住他的手,这些画面便一幕不落地映在了印墨寒的双眼之中,他几乎不敢相信,冰冷决绝如阮酥,也会露出那样无措的小女儿之态,对方还是一个阉人,印墨寒此时内心五味杂陈,失落与妒恨却尤为明显,在他心头久久缠绕不去。 113二次交锋二更 阮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祠堂时,冬桃还等在那里,见阮酥拉开房门,她方松了口气,阮酥嗔怪道。 “还知道担心我?方才九卿大人闯进来,你怎么一动不动?” 冬桃对阮酥的保护,几乎已经成了本能,每次有危险,她都会挺身而出,虽然玄洛武功却是高深莫测,但也不至于让她惧怕得连反抗一下都忘了吧? 冬桃那张冷水脸上,难得浮出一丝淡笑。 “一来,我远不是他的对手,出手也没用,二来,他又不会对小姐怎么样,我也没必要做无谓的抵抗。” 阮酥沉默了,不会怎么样吗?在不谙人情世故的冬桃眼里,玄洛和她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这可不好,她绝不能过于相信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也不能,否则将来迟早重蹈覆辙。 “冬桃你听着,九卿大人绝非善类,他如今不对我怎样,是因为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今后,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冬桃没有说话,阮酥便当她听进去了,活动了一下筋骨,她叹道。 “好累,去帮我找床被褥,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第二日大清早,阮酥便起身,冬桃自然过来把被褥替她收拾妥当,才将将做完一切,万氏身边的谢妈妈竟然捧着一碗汤来了。 见阮酥在蒲团上跪得好好的,她眼中明显流露出失望,原本以为,阮酥体弱,在这森冷的祠堂跪上一夜,多少要承受不住,搞不好得昏过去,染个风寒什么的。 但只是一瞬,她马上转为笑脸。 “小姐快起身吧!夫人在老爷老夫人面前求了情,说小姐到底年轻不懂事,身子又娇弱,哪里经得住久跪,意思意思便算了,这不,特地命奴婢送了人参汤过来,大小姐快喝了,同我去老夫人哪里认个错吧?” 阮酥扶着冬桃的手站起身,吩咐道。 “冬桃,倒了。” 谢妈妈面色一变,眼见冬桃要上前,连忙护住托盘,声音都拔高了。 “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好心为你求情,给你送汤,你居然让人倒了,简直是胆大妄为,不把母亲放在眼里!” 阮酥甜甜地笑了。 “谢妈妈,听说你最近在母亲面前很是得势,怎么?狗仗人势得连主仆尊卑都分不清了?在主子面前,也如此嚣张。” 谢妈妈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但万氏最近春风得意,而阮酥却是甄选失利,又得罪了多方贵人,既然东风压了西风,跟随的奴才们胆子自然也大起来。 “奴婢虽然是下人,但也是管教嬷嬷,看见年轻主子不孝,却也说得!如果小姐觉得委屈了,大可去回老夫人夫人,责罚奴婢!” 阮酥要倒万氏赐下的汤,这无论放在谁家都是个目无尊长,谢妈妈就不信她有胆子闹出来,或者说,现在她巴不得闹到梁太君面前去。 阮酥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去回老夫人。” 谢妈妈愣住了,她搞不明白阮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笃定这件事阮酥不占理,当下也脚下生风,两人一起到了梁太君的住处,恰好万氏的嫂子将军夫人黄氏也在,三人正一处用着早饭。 谢妈妈知道阮酥伶牙俐齿,哪里肯给她率先开口的机会,连忙捧着汤,扑在梁太君脚步抢先道。 “老夫人,大小姐要撵奴婢出府,请老夫人做主啊!” 梁太君眉头一皱,看了一眼慢悠悠跟进来的阮酥。 “好端端的,大小姐撵你做什么?” 万氏见状,故意将脏水引到阮酥身上。 “糊涂东西,必是你顶撞了大小姐!大小姐昨日才受了罚,心情不好受,你不知道躲着些,非要去给她添堵,怪得了谁?” 谢妈妈心下明白,赶紧筒子到豆般把阮酥方才倒汤的事说了一遍,还哭道。 “咱们阮家,一向是最讲孝道的,连夫人还天天到老夫人这里立规矩,小姐眼里却没有母亲,这种事传出去是要叫人笑话的,奴婢也是看不过去,才多说了一句……” 梁太君听了,略有些不信,阮酥是七窍玲珑的人物,即便心里恨万氏,但面子总会给足她的,怎么这般鲁莽,但阮酥却供认不讳,点头承认。 “没错,我是打算倒汤。” 这下梁太君也不好说什么,当着万府的夫人,自家孙女这样没规矩,给嫡母难看,她自然不能包庇,于是一拍桌子。 “酥儿,跪下!你也太不像话了!” 阮酥没有跪,她微微一笑,突然冷下眸子。 “老夫人,酥儿倒汤只是在保命,试问何错之有?” “保命?” 梁太君有些迷茫,猜测道。 “听你的意思,是说你娘在汤里下了毒么?” 这话正中万氏下怀,她猛地站了起来。 “大小姐!你别含血喷人!这汤是府里最好的人参熬煮成的,我亲自盯着几个时辰,根本没有半点问题,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喝给你看!” 说着她上前夺过汤碗一连喝了好几口,一直沉默的将军夫人黄氏掀起眼皮,看向梁太君,长长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我还在老夫人面前感叹山儿没福,娶不上这么好的媳妇,如今却是有几分庆幸了,阮家的大小姐果然如传闻般厉害,连母亲都敢栽赃陷害,这要是嫁到我们万家,我这做婆婆的,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梁太君变了脸色,她一向看中面子,阮酥却在黄氏面前闹了这么一出,传出去岂不是和阮絮一样,要坏了名声,到时候便是阮家不会调教女儿,她这个祖母也要给人戳脊梁骨。 “胡闹!还不给你母亲磕头认错!” 阮酥微微对梁太君欠了欠身,语气却半点没有退步。 “老夫人,我说过,我没有错,酥儿自幼便带有寒症,母亲对此事也十分上心,可惜请来的大夫皆是庸碌之辈,以至小病拖成大病,到如今深入肺腑,若不是师兄精通医术,前些日子亲自给我开了一副方子,酥儿如今,只怕都不在人世了。” 这些话,句句是打万氏的脸,她面皮轻颤,笑得很难看。 “大小姐若是指责我刻薄了你也罢了,只是你口中那些庸医,可也是给我和老爷治病的太医,你还看不上,心气未免也太高了吧!” 阮酥笑得别有深意。 “母亲莫气,太医们给母亲看病的时候,当然都是神医了,只是到了我这里,不知什么缘故,全都变得神志不清,连最基本的医理都不通晓了,师兄看过他们开的药方之后,便叫我不可再服用,因为药方里那些人参、何首乌等物,对于我而言,补毒不治病,是等同于慢性自杀的毒药!” 万氏脸色一变,连梁太君都诧异了。 “果真如此?” 阮酥目光坚定。 “千真万确,我改服师兄的药方之后,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我们寻常人当然不懂这些药理,只是连太医也不懂吗?母亲今日又给我送参汤,真不知是何用意啊?” 阮酥的病不宜服用补药这点,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还是某次来出诊的资深太医提出的,万氏只当不知道,反而命人给她药里多加些补药。 其实万氏给阮酥请太医,也就是从梁太君到阮府之后才开始的事,之前几乎都是由她自生自灭,可阮酥却偏偏说是自小就请,万氏当然不能否认,谁料到阮酥会把人参的事扣在里头,倒搞得像是万氏从小就给她服毒,她如今才这样体弱。 万氏有口难辨,感受到梁太君猜忌的目光,她连忙换上一副震惊不已的表情。 “竟然有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补药还会害人,但咱们家请的太医,谁又及得上九卿大人呢?不知道也不为怪,酥儿也是多心,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说出来,把他们换了便是,却又多花个心思熬两幅药,搞得防贼似的。” 阮酥心中冷笑。 万氏就是比她女儿阮絮狡猾得多,变脸比翻书还快,不仅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还暗示梁太君自己疑心重,有意防着嫡母。 将军夫人黄氏见事情出现了反转,自己的小姑子明显在这丫头手上讨不了好,连忙笑着打岔。 “好了好了,原来是一场小误会,大小姐也莫要多想了,你娘正是疼你,才舍得花大把银子用上好的补药,谁知道是好心办坏事呢?你若还要较真,倒叫人笑话了!” 姑嫂开始唱双簧,阮酥便故意委屈地道。 “酥儿哪敢较真,原本酥儿就想保全母亲美名,悄悄把汤倒了完事,谢妈妈却仗着是母亲身边的人,与我揪扯不休,还要恶人先告状,说我目无尊长。” 阮酥话头已经引到谢妈妈身上,万氏当然不能假装没有听见,但她若是不保身边人,以后谁还敢替她卖命,于是她假意斥责道。 “不知好歹的老货!还不给小姐赔罪,求小姐原谅!” 谢妈妈早在事情反转那刻浑身颤抖起来,此时万氏一喊,她便知万氏只是要给阮酥一个台阶下,并不会真的责罚自己,马上爬了过来,又是磕头又是扇自己耳光。 “奴婢知错,求小姐看在奴婢不知情的份上,别与奴婢计较。” 阮酥退后一步。 “咦?我何曾计较,方才分明是妈妈自己非要拉我到老夫人面前对质,如今闹得大家都知道了人参的事,坏了母亲的贤名,却不该求我原谅了,你该求母亲原谅才是。” 万氏气得几乎吐血,她以退为进,料想阮酥不好意思真和谢妈妈计较,没想到她四两拨千斤,又把球抛还了回来,她面皮抽动,声音都有些打抖。 “这样目无主子的奴婢,有什么好原谅的,拖出去打二十个板子!” 阮酥目送鬼哭狼嚎的谢妈妈被拖下去,对万氏展开盈盈笑意。 本来现在她还没功夫寻上万氏,没想到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倒自己来找她的不痛快,那么她便趁着黄氏在场,将事情铺开来,也给她们将军府一个警告,阮酥,即便暂时失势,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人物,咬你一口,便要你遍体鳞伤。 114得志猖狂?一更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万氏忙命人把哀叫不已的谢妈妈抬进房内,又是请医又是进补,要叫她今后安心替她尽忠,做完这一切,姑嫂两人方闭起门来,万氏气得一屁股坐下,双肩都在颤抖。 “嫂嫂看见了?这小贱人可是个刺头,不拔掉这颗眼中钉,你说我今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将军夫人黄氏托起茶盏,轻轻拨了拨。 “妹妹从前在家时,是最聪明伶俐的人,怎么如今,连一个黄毛丫头也对付不了,害得琦儿和絮儿都失了前程?” 黄氏话里的讽刺,万氏岂会听不出来,她在万家的时候,也没少和嫡姐庶妹斗,就连那时刚嫁进门的黄氏,也让她三分,何曾这样狼狈过?如今让黄氏看了笑话,她心里自然又羞又恼,但到底万家与她同出一脉,彼此的命运同气连枝,她若在阮家失了地位,对万家可是半点好处也没有的。 黄氏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盖上茶盏,面上浮现一层志在必得的笑。 “要我说,妹妹输就输在内宅没个臂膀,你看絮儿,给你惯得这样骄纵不知分寸,哪里是那丫头的对手?何况她如今是嫁出去的人了,也靠不住,你婆婆又只为大局着想,一点不偏着你,府里几个姨娘,都是你捡着软柿子挑出来的,还没上阵,见了那丫头就先怂了。” 万氏皱眉。 “嫂嫂的意思是……” 黄氏揣度着万氏神色,笑意里含了几分别的意味。 “还不明白?琦儿不是快要娶亲了吗?这合适的人选咱们在你婆婆那里商量了几日,也没个结论,你知道,琦儿因春闱之事,很不受今上重用,丞相又要避嫌,不敢把他提拔到礼部,这尚公主的事,更不用奢望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呢,还嫌琦儿官小了,门楣低一些的人家,你也看不上,即便看得上,也不是你我交往的,你能保证进门的新妇和你一条心?” 万氏叹了口气。 “嫂嫂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考虑过,不然也不会如此头疼了,不知嫂嫂那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黄氏见问,便正中了自己下怀,她的女儿万灵素,早就对俊美的表哥阮琦倾心不已,虽然阮琦现在不得志,但他好歹是丞相的儿子,又有自己的丈夫加持,将来总有翻身的一天。 于是她笑吟吟地道。 “灵素今年也十七岁了,我和你哥哥商量着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但又怕嫁到那不知根底的人家去,委屈了她,所以想到了琦儿,他们兄妹自小就玩得好,倒不如亲上加亲,夫妻和睦不说,在内宅里,也能帮衬你些,岂不好?” 听了黄氏的话,万氏沉默了。 自己这个侄女她何尝没有考虑过,只是万灵素相貌平平,连自己身边的二等丫鬟都比她生得美貌,配貌俊身长的阮琦实在是太委屈了儿子,何况她和她哥哥一样,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不是她想要的听话儿媳。 黄氏见她露出犹豫之色,轻哼了一声。 “看妹妹的神色,似乎不大愿意?是不是觉得我家灵素相貌配不上琦儿?妹妹可别忘了,自古美艳绝伦的,都是妖姬贱妾命,真正的大家闺秀,通身的贵气便能把她们比下去,何况,算命先生都说灵素命中旺夫,若是嫁给了琦儿,难保他不会从此官运亨通呢!”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真正拨动了万氏的心,她听得出黄氏话中有话,也知道和万家结亲,对儿子的前程是大有好处的,而且,侄女进门,绝对和她同仇敌忾,到时候,她们婆媳联手,还怕弄不死阮酥那个小贱人吗? 万氏狡猾地笑了,她连忙安抚黄氏。 “嫂子说哪里的话,哪有放着现成的亲家不结?还打着灯笼去寻不成?这件事,等我禀明老爷老夫人,必然是成的。” 阮酥的一个下马威,让内宅里平静了不少天,她乐得清静地在院子里将养精神,这天刚午睡起来,正在梳头,宝笙便拿了一封信进来。 “这是大人给小姐的,还请过目。” 阮酥接过信,见素笺上龙飞凤舞的“吾妹亲启”四个字,太阳穴便突突直跳,然拆了信封,里头那明显不属于玄洛的娟秀小楷字又让她有几分失望。 信是白秋婉写的,不知怎的,辗转到了玄洛手里。 自白父的罪名洗清之后,白秋婉也自掖庭脱身,既然勾结邪教是冤枉的,那么自然入选之事也该重新考虑,太子祁念感念旧情,向嘉靖帝请旨要了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民间秀女,嘉靖帝便也成人之美应下。但原本的良娣头衔已然被陈家双生子占去,便只能屈居次一品的良媛,如今的白秋婉,因京中没有娘家,便与同来自民间的承微徐婴子一同居于小宫,待明年开春吉日,清平正式嫁入东宫后,她们才能陆续进入东宫。 从信里看,白秋婉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得救完全归功于阮酥,但由于她不得出宫,无法亲自前来,便只能借着一封书信,表达对阮酥的感激,她在信里道“酥儿于我,有如再造之恩,他日必定结草衔环来报”。 不必结草衔环,只要他日我对付清平的时候,你能贡献一分力量便足矣。 阮酥折起信,伸手取过案上甜汤喝了一口,便见知秋跑了进来,满脸的紧张担忧。 阮酥挑眉。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却听知秋道。 “小姐,清平郡主的车驾到了府门前了,说是回来拜望老夫人的,夫人让你速速前去迎接呢!” 哦?清平? 阮酥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她如今如愿以偿的做了准太子妃,若是乖乖待在淮阳王府待嫁,她还真没办法拿她怎么办?可她偏偏不安分,要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那可正好,自己正愁手短,伸不进淮阳王府里呢! 阮酥慢慢地喝完一碗甜汤,这才悠然起身。 “走吧,咱们去老夫人那里瞧瞧准太子妃。” 清平被选为准太子妃之后,自然不同往日,淮阳王府的婶娘也是个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哪里还会对她怠慢半分,吃穿用度,都比自己的女儿还要上心,清平说要来看望梁太君,她便按着王妃的制式,给她准备了由四匹骏马拉的八宝莲花香车,随行都有七八个丫鬟,来到阮府门前时,门口的小厮都以为是哪家王妃来了,忙不迭地跑进去通报。 清平得势,万氏内心其实非常不快,因为她始终认为,那本该是属于她女儿阮絮的,但她不会得罪一个即将登上太子妃位,将来大抵要登上皇后之位的贵人,因此不管内心多么不情愿,还是带着几名姨娘到门口迎接清平。 掀开车帘,望着阮府那一排衣着华美的女眷,一个个都面带谄媚地前来恭迎自己,清平缓缓绽出一个笑容,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便垮了下来。 因为她并没有在迎接的人当中看到她最期待的阮酥。 万氏当然知道这一点,急忙命人去叫阮酥,叫了几次,阮酥倒也不说不来,只是回话的人来了三四次,一会说阮酥正起身穿衣,一会说阮酥正在洗脸梳头,最终清平顶着大太阳闷在马车里实在受不了,自己下了车。 等阮酥慢慢蘑菇到老夫人房里时,清平已经坐在屋中了,见阮酥身穿半旧的家常衣裳姗姗来迟,眼里都是午睡刚醒的惺忪,她心中极为气闷,却又维持着她一贯的娴静,不好说什么。 但她不开口,总有人会替她开口,洞察到一切的万氏早已按捺不住,皱眉指责阮酥。 “你也太不像话了,郡主驾临,迟迟不前来迎接,你眼中还有郡主,还有老夫人吗?” 阮酥笑吟吟地走过来,先给梁太君请了安,又对万氏做了个礼,却在面对清平时,腰板挺得笔直,她微微诧异道。 “怎么郡主前来,我需要出门去迎接吗?我以为作为平辈,无需这样的礼数吧?” 清平再好的涵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连梁太君都不高兴了,她皱眉数落道。 “酥儿,你难道不知道清平如今身份不同了吗?就算是我,将来见了她一样要行礼,你怎么这么不知高低?” 清平面色闪过一丝得意,但她还是假惺惺地惶恐道。 “老夫人太见外了,清平一向把老夫人当做自己的祖母,把酥儿当做自家姐妹,却不用将就这些虚礼。” 阮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听郡主的语气,我还以为郡主已经入主东宫,而不是待嫁王府呢!” 清平笑容僵在脸上,阮酥走过来,径自坐下,幽黑的眼眸似刀锋刮过她的面庞。 “阮家高门大院,也算礼数森严,行事都该遵从品级制式,虽然大家都知道郡主如今是准太子妃了,但尚未掌印授冠之前,郡主还是郡主,若我们阮家一切便按太子妃的礼遇行事,传出去,不仅阮家要遭人耻笑,说我们巴结权贵丑态百出,连郡主你,也要落个得意忘形,高调越矩的名声,要知道,皇后娘娘最讨厌得志便猖狂的人了……” 115坐实则破二更 清平被揭了不是,脸上随即不好看,然则她自知今时不同往日,只微微一笑便语带谦卑道。 “谢谢阿酥提醒,其实我也说了,左右来的都是亲戚家,用不着这样大的阵仗,然而婶娘却是不许,只说一切必须要按宫中制式规矩行事,否则一意孤行,知道的只当不懂事;那要往深处看便是丢了皇家和淮阳王府两家的颜面。所以……” 一番话便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反正说到底自己也是无辜,若不是淮阳王妃坚持,岂会如此?她抱歉地挤到梁太君身边。 “或许……以后清平想念老夫人,便悄悄差人来禀,从后门进来吧。” 这哪里是找退路,分明是挑衅了!虽然也觉得清平话中夹枪带棒,然而想到她身份变幻,而这一切又皆是由阮酥所起,梁太君便把气都撒到了她身上。 “姐姐妹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说这些无趣的干嘛,你若是身体不舒服,便回去躺着吧。” 偏生阮酥也不走,万氏唇角一勾,摇了摇手中的雀羽扇,这种扇子本就更适合年轻女子,然而现在阮絮不在府中,她又不肯白便宜了阮酥,便从库房中搜出来自己用,不搭又怎样,她就是想看阮酥求而不得的艳羡摸样,可是她今天几番彰显,阮酥却都是那副不死不活的奄然样子,简直气得万氏牙痒。 “老夫人也别怪酥儿。说来多大的姑娘了婚事还没有着落,难免心烦,现在又开罪了……” 似乎意识到失言,万氏连忙以扇掩面,面色懊恼间却掩不住地得意。 果然,清平对她引出的这个话头十分感兴趣。 承恩王妃赴京为丈夫承恩王选侧妃,虽没有隐瞒,然则她私下会见饶嫔,相看阮酥之事却只有饶嫔并阮家几人知晓。 毕竟,承恩王已过而立,虽也封王受爵。可和京中风华正茂的皇子们相比到底失了几分优势;况且有厉害的正妃压制,这个侧妃位置也是鸡肋;再联想离京远嫁,但凡京中的豪门贵女们都是不愿的;然而随便找一个荆门小户,承恩王妃却又不想。 她高调入京此番行事,除了为自身谋取贤名,更重要的却是要证明她的本事。若是随便一人,何苦舍近求远。所以逐一掂量,承恩王妃便接受了饶嫔的示好,阮酥虽然身娇体弱,不过重在出生名门,还是辨机弟子,又有祥名,关键竟是个难得的美人,带回去交差自是诚意满满,而且娘家远在千里之外,不怕拿捏不下她,没想到竟被当面拒绝了。所以该事饶嫔与阮家诸人都是三缄其口,毕竟已经狠狠得罪了她,若再传出阮酥当面拒婚之事,那与承恩王府的仇怨便要结下了。 于是梁太君不满地瞥了万氏一眼。 “你既在忙琦儿的婚事,便也帮酥儿留心一二,等开春后,清平入了东宫,便把他们两兄妹的亲事也办了吧。” 话虽这样说,梁太君还是心里没底。阮酥在宫中发病误了甄选,但凡重视子息的人家怕也不会求娶。想到自己的两个孙女,婚姻一事上对家族都毫无贡献,到底有些不甘。 清平见梁太君快速揭过,似有隐情,目中闪过疑惑,而她也只当这事没有发生,主动岔开话题,只言片语便哄得梁太君高高兴兴,又拿出备下的礼物,一一呈给众人,其余的便让执墨、执砚送到各主子屋里去。她出手大方,又细致全面,竟连阮府的二等仆妇都没有落下,连连被梁太君夸赞,在阮府直坐足了两个时辰方才起身离去。 她华丽的车驾才驶出阮府,执砚便低声道。 “郡主,阮酥的事已经打听清楚了。” “哦?”清平的心情一下好起来,“说来听听。” 执砚便把如何在万氏屋里“无意”撞上重伤的谢妈妈始末一一道来,听到阮酥被饶嫔请去宫中,随即又不欢而散,清平的脸上若有所思。 “夫人故意卖这个消息给我们,不过是借我们的手收拾阮酥,你们说,我到底要不要让她如愿呢?” 执墨最藏不住行事,当即表态。 “那阮酥三番两次寻我们不是,现在她有把柄捏在我们手中,自然不能浪费。” 执砚一见她急切的样子,便有些不赞同。 “还不改改你毛躁的毛病!收拾阮酥固然重要,然而郡主现在已是准太子妃,若是被人查明消息是从我们这里放出的,即使阮酥得创,却也自损八百。” 清平满意地看着身边两名得力丫鬟,她们都是她即将带入东宫的人,如今已然成长为左膀右臂。 “很好,都有赏。如今我身份特殊,不便出面,那你们说这谣言最好是从哪里散播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半晌,还是执砚试着开口。 “不如……让她们窝里斗,狗咬狗?” 眼看清平的马车入了淮阳王府,宝笙悄无声息闪身而退。她几个纵身来到阮酥小院,却见阮酥在花庭前独自绣着什么,似乎听到动静,却也没有抬头,反倒是那条和她来自一处的京巴狗“阿乐”欢快地吠叫起来。 “小姐,清平身边的执砚半道下了马车,奴婢听到他们主仆谈论,却是要去二小姐那里送礼。” 阮酥用牙齿咬断绣线。 “清平这惯会做人的,虽与絮儿一向不好,却也不忘照拂于她,果然成为太子妃后胸襟也大度了。” 听出她话中的嘲讽,旁边打扇的知秋面露焦急,她们已经知道万氏把一切都告知了清平,现在去找阮絮,当然不可能只为送礼。 “小姐,这二小姐便是个口无遮挡的,到时候……那事传遍京城可怎么办?” 阮酥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漫不经心道。 “纸总包不住火,躲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只是清平既然想借阮絮之口放出消息,咱们也不能让她太过轻松。” 她重新看向宝笙。 “明日,京城中会传遍阮酥公然拒婚之事,我希望消息源头是从淮阳王府放出来的。” 宝笙微一犹豫便点头,“奴婢即刻去办。”见她走远,知秋实在费解,终于忍不住直言。 “请小姐三思,消息若传遍只怕以后……”只怕以后没有哪家权贵愿意来提亲了,如此叛逆闺秀,就算国色天香又如何,娶回去不过惹事添堵罢了。就算印公子对小姐尚有好感……届时也不知会不会知难而退? 阮酥淡淡瞥了她一眼,目中闪过的寒芒让她浑身一颤。 “如此,正合我意。” 隔日,阮酥拒做承恩王侧妃一事果然传遍了整个京城。消息传到宫中,嘉靖帝当即大怒,在各位宫妃去颐德太后殿中请安时,当着所有人面把绕嫔狠狠教训了一顿,绕嫔脸上挂不住,再看穆皇后和周围宫妃都没有出言相帮的意思,心道不好,暗自思索对策间,陈妃已不怀好意开口。 “皇上息怒,饶嫔妹妹不过想为皇上分忧,这才操之过急,弄巧成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想想如何安抚承恩王妃,毕竟因饶嫔妹妹的不妥当,承恩王府丢了颜面,别又生出什么事来。” 闻言,嘉靖帝目光更为幽暗。 藩王与皇室关系本就微妙,表面上交好,却也少不了暗中的牵制与较劲,因饶嫔的自作聪明坏了局面,嘉靖帝简直气愤难掩。 “平常见你还是个稳重识大体的,谁知也是那绣花枕头,徒有其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饶嫔被狠狠拂了面子,又因理亏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她求助地看向穆皇后,想到六皇子为了太子只身奔赴灾区,穆皇后便决定为她说上一句话,尤未开口,只听陈妃一声娇笑。 “说起来这事都过了这么多天了,怎么偏生在这时候传出来?臣妾听到一件趣事,便当那嚼舌鹦鹉重复给皇上、太后与诸位姐妹听听,据说咱们的准太子妃清平郡主昨日拜访了阮家上下,并给人送上厚礼,竟连外嫁的阮二小姐都没有错过,这等细心周到之人果真难得。” 这看似褒奖的一句,却让穆皇后眉头一皱。 都道宫闺无善人,然则这七窍玲珑的手段不用在扶持太子,却用来对待昔日同伴却是她不喜的。况且不出意外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虽不知清平与阮酥的过往,然而在穆皇后看来,两人也算姐妹一场,阮府怎么说到底也照拂过她,此等忘恩负义、心胸狭窄之人,实在不配母仪天下。从宫妃变为婆婆,出发立场不同,视角也起了变化。 众人如何听不出陈妃话中的暗示,嘉靖帝听到宫妃们的议论目光越发莫测。终于,还是颐德太后出来主持大局。 “传本宫的旨,宣承恩王妃、阮氏女眷即刻入宫!” 嘉靖帝不明她打算。“太后,这是……” 颐德太后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台下忽然住口、面目各异的宫妃,悠悠笑道。 “谣言唯有坐实,方能不攻自破。” 嘉靖帝顿时了悟,捻须微笑。 “朕即刻让人拟旨,并赏赐承恩王新侧妃珍珠百斗,充做嫁妆。” 116断发明志一更 阮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小聪明却在这一刻全然成为了自己的劫难。 她和阮家女眷跪在地上,怔然了半天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许是因重生后占着先机,一切顺风顺水,便让她忘了人世间的险恶和某些碰不得的人的底线…… 说到底,还是她太大意,以及太过依赖……前生了! “阮大小姐,接旨吧。” 嘉靖帝身边的王公公走到阮酥跟前,那神情满满皆是对她自不量力嘲讽。 阮酥双眼赤红,好不容易才找到焦距,袖下的双拳终于由紧放松,她闭了闭眼,再次伏下身子。 “臣女求皇上收回旨意,这承恩王侧妃,恕阮酥无福消受。” 宝座上的嘉靖帝双眉微蹙,他对这女子的印象,便是夏宫中远远一瞥,那时候她从高台落下,身边的玄洛惊慌失措,尤不及和自己说明,便纵身过去救她安危。他当是还在想,可惜玄洛不全之身,不然他与阮酥二人倒也郎才女貌…… 而后便是太子的刻意求娶,再然后金翅绕身,入宫甄选又散漫随意,最后因病落选…… 嘉靖帝审视着台下伏地不起的女子,似要在她身上看出什么。见皇帝目光凝重,众人也不敢言语,唯有陈妃笑意妍妍地摇着扇子看热闹一般在众人面上来回巡视。 饶嫔发现不好,暗恨阮酥倔强,她朝梁太君、万氏使了一个眼色,梁太君斟酌片刻,狠狠看了阮酥一眼,俯首再道。 “家中不孝女,让皇上与诸位娘娘看笑话了,这孩子不知中了什么疯魔,老身和她母亲定会好好规劝于她,保管让她万无一失出嫁。” 万氏也连忙表态。 “这孩子一向懂事,臣妇定当配合老夫人,让其好好备嫁。” 有了梁太君婆媳的保证,嘉靖帝脸色才稍霁。饶嫔暗自松了一口气,笑着上前要把阮酥扶起来。 “你这傻孩子,先前舍不得出嫁,不就是怕离义母太远吗?又不是见不到,以后逢年过节都让承恩王送你回来省亲不就得了,女儿大了都要嫁人的,你这份孝心义母都明白,总不能为了一己之利便耽误了你一生。” 她这番话说得情深意切,同时用了另外一番漂亮说辞把阮酥不肯嫁人的原因粉饰太平。陈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穆皇后已出声恭贺。 阮酥僵着一张脸,任饶嫔如何拉将她都不起身,终于,嘉靖帝也发现不对,却也没有耐心继续陪阮酥蹉跎,逐示意皇后收拾残局,迈步欲走。他要的不过就是给承恩王府的一个交代,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只等阮酥乖乖上路嫁人便是,至于当事人的心意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可他才方从座上站起,便听那女子惨然一笑。 “若是非要如此,那便只有阮酥一具尸体。” 说完猛地从地上站起,冲将过去便往那柱子上一送,眼看便要血溅当场,嘉靖帝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从桌上取下一枚青梅,将将打到阮酥肩上,只见那女子身体一震,稍后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显是已晕过去了。 嘉靖帝龙颜大怒。 “反了,真是反了。阮家听令,务必看好阮酥,若是不能顺利出嫁,唯阮府是问!” 梁太君与万氏吓得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磕头称是。穆皇后眼中也闪过不喜,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关键还在宫中,实在太不像话。虽然事出有因,然而任何人都不喜欢为自己添麻烦的人。目送嘉靖帝走远,想到接下来的事,便也不打算过多停留,打发众人退下,便携陈妃与饶嫔二人一同去隔间小殿拜见颐德太后。 厅殿中,太后与承恩王妃分宾主而坐,皆维持着拘束有礼的客气笑容,和睦友好。见到穆皇后三人,颐德太后只当事情明了,然而见穆皇后暗中示意,便先忍住了话头。 而承恩王妃见到饶嫔,眉目间怒气翻涌,自己大老远来京城求娶侧妃,别说一个小小的丞相嫡女,就算开口挑拣宫中的公主,嘉靖帝都会给自己几番薄面;但却被人当面拒绝,还传得整个京城人人皆知。她心内本就有恨,大早被颐德太后传唤入宫,更是敷衍难耐,现在见到始作俑者,终于以袖掩面,跪地就求太后、皇后为自己做主,表示自己此番,已经无颜去见承恩王云云。 几人见状,饶嫔脸色愈发不好,懊恼自己到底低估了阮酥;而陈妃则是如沐春风,一副宠妃嚣张样;穆皇后和颐德太后几番眼神交流后,亲自过去扶起哭泣的承恩王妃。 “承恩王府大喜,本宫先恭贺王妃了。” 承恩王妃虽也知道穆皇后等几人过来,多半是商量好了补偿的对策,正想询问,可是一想到那漫天传遍的谣言,又用袖角摸了摸眼角。 “大喜?有什么好大喜的?皇后娘娘莫不是恭贺错了吧?” 占着有理便得理不饶人,这种没有眼色的人实在也是难缠,穆皇后笑道。 “当然是恭贺承恩王府迎进新人,一同服侍承恩王与王妃,待来年诞下小世子,本宫还要送上贺礼。” 故意提及子嗣问题,承恩王妃知道已然引得穆皇后不快,于是见好就收,到底还是意难平,语气便凉飕飕的。 “那臣妇便谢皇后娘娘吉言,只不知……” 穆皇后扶她坐好,自己走向颐德太后。 “启禀太后,早先的传闻原来是误会一场,皇上很是重视此事,急令阮家女眷入宫,方细问了,才知阮大小姐无非是皮薄害羞又舍不得义母饶嫔与家中长辈,当时才没有表态,其实家中诸人都是愿意的。皇上已下了赐婚圣旨,并赏赐珍珠百斗,不消几日,本宫和宫中诸位姐妹定是要为她添妆的,只求吉日便随护送王妃与她一起回西北成婚。” 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定下了。承恩王妃心下虽疑惑,然而念道一切逞心如意,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于是重现笑容,饶嫔借机上前告罪示好,一时间笑语嫣嫣,又是一派和谐。 黑夜骤降,阮酥这才睁开双眼,她扶着额正要起身,入眼却是一团黑暗,她惊了一惊,往身边探寻一般地摸了摸,入手熟悉的绸被缎面,才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还是自己那间屋子,那张床…… 她摸索着下了@床,按着记忆中放灯烛的地方走了过去。蜡烛还有,然而火石等翻捡了半天都无,她试着叫了一下身边人的名字。 可是从知秋到冬桃、宝笙,俱是没有回答,于是阮酥试着去开门,才发现门窗皆已被人从外面锁住。 呵,这是怕她再出什么乱子,要困死她吗? 一时间阮酥只想笑,她突然想起前世的最后光阴,自己也是被印墨寒关在一个屋里,生剐血肉,只是那时尚能看到外间风光,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均是待宰羔羊。 “……大小姐,您醒了?” 听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阮酥抬起头却又没有分辨出来。 “你是何人?” “奴婢是老夫人房里的锄荷。”她顿了顿,“大小姐可有什么吩咐,这些日子俱是我与扫雪姐姐二人在您身边照顾。” 阮酥这才认出这个声音,看着黑漆漆的一切,越发烦躁不安。 “知秋他们去哪里了?老夫人把我关着到底意欲如何?” 锄荷愣了一秒,“知秋被老夫人关押起来了,冬桃与宝笙却分别逃了……” 她的三个丫鬟,一个被关,两个逃走,是不是想说明她已回天无术? 可是,她如何甘心?! 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阮酥听到锄荷怯怯开口。 “大小姐,老夫人令奴婢带话,若是您再寻死,便会拿知秋和你陪葬!而且……若在您出嫁之前但凡发现哪里不对,知秋身上相应位置也会如此,望您三思……” 其实她哪里想死,死过一次好不容易重生,阮酥最是惜命的那一个。在殿中,无非是想以死表明决心,最后一步就算侍卫没有出手,她也想好了退路,再者,宫中众目睽睽之下,要想轻生谈何容易? 只可惜,这番举动,不但没有为她争取到半分利益,还让她深陷僵局。 阮酥望着四周黑漆麻乌不见五指的一切,有些无力。 然而她岂是那种悲观坐等的人,等逐渐适应了屋中的黑暗,阮酥打开了妆台上的小屉,许是怕她自杀,里面的所有带着尖端的簪子等都不见踪迹,再看绣匣、窗台各处,果然各式剪刀、裁刀都被人收起了。 她停了一停,目光移向绣架旁的一只漆盒,打开一看,那一团朱色的绣线还在,昨日她找不到线轴,便用这把二指长的平剪充当线轴,用其缠散乱了一地的丝线。 朱色丝绣线散乱落下,只见银剪一晃,阮酥及膝的长发已经被她狠心割断长长一簇。 前生满头银发,如何不羡慕这又粗又黑的蔓蔓青丝。 然而与可预计的人生不自由相比,这头长发却也值得。阮酥目光坚定,毅然握紧了手中的剪刀,随着她动作,肩上黑发依次颓断,一缕一缕,和着射人窗缝的惨淡月光,徒留一室伤感。 117苦肉之计二更 待清晨锄荷打开门锁进来送饭时,才发现地上散满了凌乱青丝,而阮酥正坐在椅子上,一头乌发已被剪得七零八落,狗啃一般贴着头皮。 锄荷吓得一声尖叫将汤碗打翻在地,见鬼似地跑了出去,不多时,梁太君、万氏甚至阮风亭都齐齐赶到了。 阮酥依旧端坐在那里,见人来齐了,她方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嫁入承恩王府,若要强逼,阮酥只有眼下这条路,剪了头发皈依佛门!” 好端端待嫁闺中的美人,绞了头发和个姑子似的,若这样把人交给本就一万个不高兴的承恩王妃,岂不是火上浇油?嘉靖帝和皇后那边,若是走漏了风声,阮家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梁太君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她从前只觉阮酥心眼不同于寻常丫头,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出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阮风亭已被她气得脸色发青,想到嘉靖帝面前没法交代,他更是怒上心来,几乎失去理智,随手夺过丫鬟手中的瓷盅便向阮酥砸过去。 “你这不肖逆女!是想气死我吗?” 阮风亭气头上下手不分轻重,别说脑袋经不起瓷器这样碰撞,就是那一盅滚烫的汤水,若是泼到脸上,只怕整张脸都得毁掉,虽然毁容或可以幸免于难,但尚未到绝路,阮酥绝不会付出这种代价,她没有傻乎乎挨这一记,而是迅速侧身躲过。 阮酥现下这般光景,万氏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她暗恨阮风亭下手不准,让那小贱人躲了过去,如今的阮酥,可谓是跌进了深渊,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她重新抬出正室夫人的威仪,呵斥道。 “大小姐!现下这般光景,哪里还由得你肆意妄为!圣旨你都敢公然违抗,是要害得你父亲丢了乌纱,让我们全家给你陪葬你才满意吗?老爷,这样的女儿,若不狠狠罚她,还有天理吗?” 阮酥冷冷地看向她,竟然让心肠阴毒,夜路走再多都不怕鬼的万氏背脊一凉。 “既然母亲知道大家如今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我劝母亲最好不要候刺激我,万一我不堪忍受,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遭殃的可不止我阮酥一人!” 万氏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但又无言以对,没错,现在阮酥确实是定在案板上的肉,但她却忘了,有资格操刀的人不是她,也不是阮家,而是龙椅之上的嘉靖帝。 梁太君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锄荷等人给她顺了半日气,缓过来后,立马就审时度势,出声喝止了阮风亭夫妇。 “够了!你们现在打她罚她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伤了人怎么给王妃一个交待,都给我闭嘴!” 梁太君一咬牙,毅然命令锄荷。 “把大小姐的屋子再好好搜一遍,别说利器,连一个帐子钩都不许留!还有,午后你去承恩王妃下榻的别院,禀告王妃酥儿寒症犯了,需要将养半月方可上路!” 说罢,她又转身吩咐冯妈妈。 “你现在立刻带人去民间高价购买头发,尽快赶制一顶假髻出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君近日身子不佳不太管事,但关键时刻,竟一点也不含糊,她首先做的便是把这件事压下来,让阮酥把头发蓄到可以戴上假髻时,再把她赶紧送走。 阮酥没有说话,她知道断发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扭转圣旨降临在她头上的命运,但好歹也能替她争取一点时间,说不定,她能在这蓄发的半个月里,生出变数扭转乾坤。 既然是被嘉靖帝赐婚的侧妃,阮家不能动她一根毫毛,但不代表一点折磨的办法都没有,毕竟阮酥生出这么大的麻烦,总要给她一些教训,于是被囚禁的阮酥,一整天都没有人再给她送过一粒米。 不过即便他们送了,现在的阮酥也吃不下,重生之后的她,治恶仆,斗继妹,与万氏过招,都几乎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中间或有波澜,最终都被她一手摆平了,可是这一次,牵扯的权贵太多,甚至连皇族的高位者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让她毫无转圜的余地。 阮酥第一次意识到,仅在内宅之中占了上风,是远远不够的,活在阮氏这样的大家族,注定这辈子与朝廷、与后宫纠缠不清,而自己,目前还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她的命运,随时能够被别人左右。 咔擦咔擦的门锁断裂之声,让阮酥本能地竖起耳朵站了起来,门在此时开了一道缝,随即一道清瘦的身影闪了进来,借着月光,阮酥看清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清水脸。 她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冬桃一个箭步便窜到了阮酥的面前,拉起她的手腕。 “小姐,我来救你走。” 阮酥没有起身,而是伸手拂开了冬桃的手,微微苦笑。 “救我走,走到哪里去?” 冬桃难得地眼眸闪亮,带着一丝高远志气。 “天高地阔,何愁没有去处?” 这种潇洒侠气让阮酥羡慕,但她并不向往,阮酥摇摇头。 “天高地阔,莫非王土,逃跑,注定只能亡命天涯,在哪里都是提心吊胆,永远无法逍遥,何况我的敌人在这里,战场也在这里,我怎么能走?走了,便是我阮酥认输了,我不甘心。” 冬桃沉默了,她在对方这柔弱女子的眼中,看到了只有野兽眼睛里才有的野心和报复。 她最终没有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羁绊,她无权干涉。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这件事皇上已经亲自下旨定夺,绝非平日你在闺中运筹帷幄便能解决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你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阮酥手指轻轻在桌上扣着。 “冬桃,今年是庚辰年吧?” 冬桃不知她为何把话题转移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来,见她神情专注,也只好点点头。 “没错……” 阮酥低头合计着什么,自言自语道。 “还有一个月便立秋了……” 冬桃见状,双眸一收。 “小姐……莫非你还留有后手?” 阮酥叹道。 “我也不知道,届时再说吧……” 听她不确信的语气,冬桃心中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但见阮酥笑了一下,双眸突然厉芒闪烁。 “退一万步讲,就算此次真的躲不过,有朝一日,我也会重整旗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践尚且忍辱负重为奴三年,我绝不会因此放弃的。” 没错,此次或许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敌方那边,注定要让她们得逞,但一时的胜负是不会让她低头的,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熬到秋天,等待那个契机,阮酥沉思了一下,抬头道。 “冬桃,你明日找到宝笙,然后两人一起回府请罪,没有你们,我孤掌难鸣,行动起来十分受限……还有,你现在去帮我打一桶井水。” 夏末的夜晚,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地下的深井水已然透着阵阵寒意,冬桃眼睁睁看着阮酥用那桶井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又敞开轩窗裹上被子躺到床上,着实震惊了一下。但她没有多问,而是按阮酥吩咐,收拾好一切,闭门离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冬桃推门进来,果见阮酥面色发红,鼻息沉重,便知她已如愿发烧,连忙替她除去湿衣,换掉被褥,做完一切之后,尚有几分清醒的阮酥便推她离去,自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锄荷才端着托盘前来开门,那盘中不过一碗白饭和一碟冷掉的小菜,昨日万氏给她塞了一把钱,锄荷自然懂得其意,她掂量了一下,因阮酥剃发之事,连梁太君都惹恼了,她即便怠慢些,梁太君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因此整整饿了阮酥两日之后,这才过来给她送饭食。 锄荷才将腰上挂的钥匙取下,却发现门锁竟是虚挂在门闩上的,她瞬间紧张起来,大小姐昨日才闹了那样一出,别再生出别的事来。她急忙推门进去,发现阮酥依旧躺在床上,将将松了口气,却见阮酥身上的被褥半掀在地,面色红得不正常,她一摸阮酥额头滚烫,心里害怕,一路飞奔跑去回禀梁太君。 梁太君正与万氏在一处验看替阮酥制作的假发髻,这顶发髻是冯妈妈亲自带人跑了好几处,收来妙龄女子的长发,连夜赶制的,盘成一个飞仙髻,绿云扰扰十分美丽,只是要等阮酥头发长长一些,真假发髻梳在一处方不会露出破绽。 昨日承恩王妃听说阮酥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她计划回程的时候病了,当即面露不悦,好在她还没有太驳阮府的面子,只道让阮酥好生将养,尽快启程,别错过了办喜事的吉日。 梁太君才刚略略放了心,这便听说阮酥真的病了,平稳下来的心脏又似丢进热锅一般,饭也顾不得吃,扶着万氏便赶了过来。 才刚进屋,阮风亭请的太医也到了,隔着帐子替阮酥号过脉,又小心看过脸色、舌苔,回禀道。 “小姐这热病只怕是拖了一两天了,受了恶寒,加之暑热,餐饭食得不好,身体虚亏,又没及时请医,故一时难褪……” 118玄洛探视一更 梁太君听了,转身就打了锄荷一个巴掌。 “你是死人?大小姐病了两天你不知道,现在才来回?” 她瞟了万氏一眼,意有所指地骂道。 “还是说大小姐这些日子受罚,你们这起奴才就拜高踩低,不把主子当主子了?” 话虽是骂锄荷,但万氏心里透亮,脸上立即火辣辣的,只得赔笑。 “小丫鬟不周到,媳妇这就派两个知轻重的老人来服侍酥儿。” 说着,她回头命令道。 “周妈妈,还不快传话厨房炖上好的补药给小姐送来!” 梁太君恶狠狠地瞪了万氏一眼。 “你还敢提补品,若不是你自小给她乱服补药,她这身子骨怎会这么弱?风吹吹就倒了,若酥儿有个好歹,我看你怎么向承恩王府交代!” 万氏被她骂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恨阮酥不经折磨,不过是饿两顿,就犯热症,早知如此,她宁愿远着这小瘟神。 心里虽恨,但万氏不敢再触怒梁太君,忙在阮酥床边鞍前马后地周全,又是闹着开方煎药,又问太医阮酥的饮食忌讳,好容易等药熬好端上来,她颠颠地亲自吹了送到阮酥嘴边,却被阮酥伸手掀翻,她半闭着眼,直着脖子喊道。 “夫人的药里有人参……喝不得……知秋……知秋哪里去了?” 万氏尊贵了一辈子,哪里想得到会被一个黄毛丫头当众掀了碗,这面子上自然过不去,正要发作,梁太君凉凉开口。 “人都病糊涂了,你还和她计较什么?” 说罢,梁太君高声吩咐冯妈妈。 “去把知秋唤来,她用惯了的人不在身边,只怕不肯乖乖喝药。” 万氏气得青烟直冒,小贱人看着是糊涂了,脑子却清醒得很,还知道喊知秋,一会没准还要喊冬桃、喊宝笙! 片刻知秋便被带了来,她见阮酥一头蓬乱短发,双颊酡红浑身是汗的摸样,心里又酸又痛,不觉滴下泪来,梁太君急了。 “哭什么,还不快服侍你主子吃药?” 知秋这才抹去眼泪,在床沿坐了,扶着阮酥肩背轻声安慰。 “小姐,知秋在这里……” 早在听见知秋声音时,阮酥就意识到她这出苦肉计奏效了,这才睁开一丝眼,费力地点点头歪在她怀中。 知秋才吹了药喂阮酥喝了几口,外头又有人进来传话,说冬桃并宝笙两人回府请罪了,现正押在廊下,不知如何处置。万氏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听见这话,狠狠一拍桌子。 “两个作乱犯上的小蹄子,还不知如何处置?拖进来打死罢了!” “冬桃……宝笙……” 阮酥推开药碗,气若游丝地哭诉。 “求老夫人……开恩……她们是我的心腹丫鬟,我出阁……也少不了要她们陪嫁,若您现在处置了她们,将来……酥儿真入了承恩王府,举目无亲……谁来照应?不如现在病死倒好。”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吃力,又是泪又是汗。说毕,还挣扎着在床上给梁太君磕头,这一磕,身子支撑不住,又直着眼倒仰在枕头上,把个梁太君吓得半死,连忙摆手。 “罢了罢了,别罚了,都叫进来伺候小姐!” 万氏哪里肯依,急忙道。 “老夫人,若是连叛逃的奴才都可以不罚,今后这个家里,却还和谁讲规矩去?” 梁太君一阵心烦,阮酥虽然是病中胡话,但可谓一语中的,将来阮酥嫁入王府,总需要心腹为自己办事,万氏安排的人,只会给她添乱,能指望她们让阮酥在王府站稳脚跟吗?阮家就剩阮酥这一个女儿了,还要凭借她的婚姻,延续阮氏一族的长久权贵呢! 所以她此刻十分厌狠万氏不识大体,丧声恶气道。 “你忘了宝笙是谁的人?你前脚打死她,那九千岁只怕后脚就要上门了,你若开罪得起,便打死她吧!” 只一句,万氏便不说话了,她后退几步,眼见两个丫鬟被领进来,环伺在阮酥左右,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阮酥这贱丫头,身是玻璃灯,心是铁豌豆,即便落魄至此,总感觉还会翻出什么波澜来…… 好容易阮酥乖乖服药睡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主仆四人时,她才猛地睁开双眼,为了取信众人,她不得不把装病搞成真病,此时已是头昏脑重,眼冒金星,但她还是咬牙吩咐道。 “拿痰盂来……” 冬桃连忙从床下找出珐琅痰盂。 “小姐,你犯恶心吗?” 阮酥闭眼摇摇头,撑着知秋胳膊坐了起来,伸手拼命去抠自己的喉咙,直至胃里一阵反酸,哇一声将方才吃的药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小姐!” 知秋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冬桃一只手眼明手快地捂了她的嘴,一只手替阮酥拍着背脊。 阮酥将药吐了个干净,重新倒在床上,知秋泪眼惺忪地拧了帕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汗珠,哭道。 “小姐这是何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阮酥摇摇头,虚弱的面庞上竟浮现一丝笑意。 “放心……我惜命得很,不会自己找死。” 她微微转头,看向呆立在一旁的宝笙。 “宝笙……我听说皇城司有一种奇特的药,用以续命?” 宝笙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答道。 “小姐是说半死不活?……可它并不是药,而是一种逼供的辅助品,因怕犯人受了酷刑,在招供前熬不过去才用的,只能保证使人不死,对治病可没有一点好处。” 阮酥点头。 “没错,便是它了……我不需要它治病,我只需要它在我停药之后保我不死便可,你去帮我找来。” 宝笙大抵猜到了阮酥的意图,她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蔓延而上,这体弱心狠的阮酥,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毫不留情,不得不说,她真的是由衷佩服。 “是,我这就去准备。” 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虽有几分不情愿,但她还是道。 “九卿大人说明日会来看望小姐,请小姐自己保重,万不可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阮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牵了唇角。 玄洛没有食言,第二日午后,刚下过一场小雨,阮酥靠在床沿赏雨,心情正低落,便见知秋端着铜盆进来,面带喜色。 “小姐,九卿大人果真来了,老爷和少爷已经将他迎至正厅,只怕再有片刻,就往咱们院子里来了,我给小姐梳洗一下吧!” 阮酥怔了怔,哦了一声,乖乖地让知秋给她重新擦洗了脸庞,知秋倒了水,顺手从桌上拿起檀木梳子,一回头看到阮酥的短发,又不着痕迹地收了起来。 “拿镜子来我看看。” 知秋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只得递上铜镜。 微黄的镜面里,精致的五官依旧,只可惜形容枯槁,唇色发白,更刺眼的是,那一头绞得乱七八糟的短发,真是又怪又丑。 既然志在复仇,阮酥并不很珍惜容貌,但此刻她心中竟多少有些后悔,那个人的美丽如光辉明月,再看自己如今的丑陋面貌…… 她猛地扣上铜镜,有气无力地吩咐。 “把帐子放下。” 立在旁边的宝笙不由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眸。 不多时,便听窗外有说笑声自这边而来,先是阮风亭略带无奈的语气。 “你这师妹无法无天,眼里没有父母,也就对贤侄还敬畏些,还要劳烦贤侄代我规劝规劝这不肖女。” 不着痕迹奉承玄洛的同时,又巧妙地拉近了彼此的关系,玄洛的声音如酒一般醉人。 “伯父言重了,师妹年纪尚幼,一时淘气而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客套着走近阮酥卧室,见阮风亭父子要陪同他进去,玄洛含笑。 “多谢伯父引路,想必师妹的闺房就是这里吧?” 阮风亭听玄洛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让他们跟随,他犹豫了一下,阮酥一个待嫁姑娘,自然不能与外男独处,何况他们俩之间,关系本来就有些暧昧。 转念想想,自家宅院,这事只要小心,便不会传到承恩王妃耳中,以玄洛的身份,又做不出什么逾越的事来,何必让他不痛快,便乐得找台阶下,客套两句与阮琦一同离去了。 玄洛让同行的皓芳、颉英二人候在门外,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有几分虚弱的女声带着一丝笑意,自藕色纱帐之后传出。 “引路?这院子师兄早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回墙,还需要引路吗?” 玄洛也笑,他走至她床边,伸手就掀帐子,知秋吓了一跳,连忙阻止“大人,不可!”,却在触到玄洛寒意逼人的眼神后,抖了几下。 宝笙冷声对知秋道。 “喊什么!大人医术高明,替小姐诊一诊病情也值得大惊小怪?望闻问切,不望如何诊断?” 阮酥在帐内有些气结,宝笙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正主一来,马上就倒戈了! 知秋不敢再言,阮酥却死死地拽着帐子不让玄洛拉,玄洛挑眉,笑盈盈地问。 “怎么?你我师兄妹之间,还需要如此生分吗?” 阮酥依然没有松手,玄洛似明白了什么,对宝笙使了个眼色,宝笙便拉着挣扎地知秋,一同推出门外。 阮酥的手这才慢慢松开,玄洛掀帐在床沿坐下,与阮酥目光相撞时,他不由愣了一下,伸手抚上她那参差不齐的头发。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摸样?” 语气里的几分痛惜,让阮酥坚硬的心肠莫名一酸,她难得没有躲开他的抚摸,垂下眼眸。 “没什么,苦肉计罢了。” 玄洛的手顺着发梢覆上她的额头,烫人的温度让他的心微微一揪,他难得沉下脸。 “热症也是苦肉计?你就这样折腾自己?” 被他摸来摸去,阮酥有些不自在了,隔开玄洛的手,她勾了勾唇。 “我服用了你们皇城司的半死不活,一时是死不了的。” 玄洛没有说话,眼前女子抿着苍白双唇,憔悴却坚定的容颜映在他的瞳仁中,交织成一片迷惘,他突然有些看不懂她了。 两人静默相对片刻,玄洛方叹了口气,他目光一收,眼眸重新透出慑人心魂的寒意。 “阮酥,你可知自己目前的处境?” 阮酥愣了愣,轻轻笑了。 “难得见大人如此严肃,不过不劳担心,阮酥还没有病糊涂,我自然知道自己什么处境,否则也不必对自己那么狠了。” 玄洛似早就看透了她的伎俩,冷笑一声。 “一味拖延是没有用的,此事对你而言这或许不过是婚嫁之事,但其实已经上升到朝廷和地方的关系,承恩、承德、承思三位藩王与京中官员不同,他们各自镇守一方,维持着边陲稳固,同时也相互斗争相互牵制,如此国家方能长久太平。身居高位者须得高瞻远瞩,所以皇上对他们一向容忍度很高,面子里子更是能给则给,承恩王苦哈哈地守着西北,若是此次在京中失了颜面,便会种下祸根,你觉得皇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阮酥面色微微发白,经玄洛一番分析,她才回味过大半来,自己到底还是被内宅斗争局限死了,对朝廷形势看得不够透彻,以至于走错棋路,陷入困兽之斗。 玄洛又道。 “一开始对上承恩王妃,你便处理得不妥,明知她远道而来,身份敏感,就不该当面把话说死,让她下不来台,你即知自己处处树敌,内宅里皆是敌人,就该料到迟早有人会拿这件事大作文章,而你却自持聪明,总以为能把祸水东引,却不知自己已惹火烧身,一步错,步步错,导致如今酿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阮酥一言不发地听着,玄洛的一番点拨,使她醍醐灌顶,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短视,她躬身,深深给玄洛作了一礼,由衷道。 “师兄的一番教诲,阮酥……受教了。” 他垂眸看着她,柔声道。 “不过也不能全部怪你,事后我也试图插手,竟没起作用,以至事情发展至此……如今圣旨已经固若金汤,即便是我也难以撼动,更不是靠你那点小聪明就能周旋过去的,你可做好了准备?” 119坐等时机二更 准备?阮酥抬头看着精绣的帐顶,目光涣散似是迷茫。 她在这次事件中已深深得到了教训,若是能逢凶化吉逃过一劫,除了利用重生优势抢得先机外,更重要的便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不至于像这次在事发时措手不及处处受制。 玄洛却以为阮酥是因无力回天,对前途未来心存担忧。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向她略显狼藉的乱发,语调柔缓,似带着怜惜。 “你不用害怕,总归……还有为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闻言,阮酥蓦然睁大双眼。她以为自己心肠已冷硬不会感动,然而在听到这样温暖关怀的话语时,心底那根紧绷的琴弦还是忍不住低鸣回音。明明已经对世间一切失望麻木,却比任何人更奢望那致信真情。 她张了张嘴,今生前世在一刹那重叠交错,眼前俊美非凡宛若谪仙的男子让人眩晕,更多的却是一分安心。 她突然想问,前世他娶她是不是也是因……可怜自己? 然而,此生他们的关系已然不同,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阮酥收回视线,怔怔地又看了一会帐顶,才用沙哑声线有些费力道。 “谢过师兄,先不劳您出手,阮酥在等一个时机,若是……” 她的目光晶亮透彻,各中情绪交缠,却无一丝自暴自弃。 玄洛看了一会,虽对阮酥的打算好奇,但也明白她的性子,随即一笑。 “即是如此,那为兄便等师妹的好消息。”他顿了顿。“宝笙的令牌既然已在你处,那为兄便直言了,若有难处,朱雀大街朱家当铺,掌柜是我的人,可以请他传递信息。” 虽知道皇城司耳目遍布,然而玄洛主动交代,实则让阮酥大为震动,而且还不怪她拿捏了宝笙?见阮酥嘴唇微动,玄洛微微一笑。 “时间不早了,为兄也告辞了。蜉蝣撼树虽听来荒唐,也并非是不可完成之事。” 接下来的数日,阮酥除了在自己的闺房中安心养病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知秋留意到被她派出打探消息的冬桃、宝笙二人,不但每日禀报与承恩王妃相关的信息,竟连京中趣闻、商品变幻、四时农耕等各种杂事都一一言明。 起初,她还以为她二人是看阮酥情绪低落,故找些闲杂消息分散她的注意力,然而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那冬桃还好说,性子简单,现在又听命于阮酥;可是向来目中无人的宝笙,就算有九卿大人交代,成日只专心干这些无关事务,明显不是她的作风。 然而就在这一天傍晚,知秋方服侍完阮酥用过药,便见冬桃悄悄落在阮酥屋前。 “小姐,西城门今朝来了几个流民,却因路引一事被官兵拦截在外不得入京,其中一个便当众嚷嚷,只说要告御状,告那宝城郡父母官为官不任,遇灾不报,奴役百姓……” “哦?宝城郡?” 阮酥一下来了精神,这些日她很是积极用药,气色虽不见好转,然而整个人已经神采奕奕了不少。 “是,这些人面黄肌瘦,似乎是逃出来的。奴婢听他们说宝城郡遭遇内旱,本不是很严重,村民打井探水侥幸才种植了点粮食,眼见秋季收成在望,谁知来了一场蝗灾,登时颗粒无收。而那宝城郡守,却又恐被降罪,隐瞒不报,更让人严守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去流浪行乞,城中已饿死无数……” 阮酥沉思,心中却不由松了一口气,还好和前世一样。 当时宝城郡守三年任期刚满,已向上打点寻得好去处;然则突遇天降横祸,恐误及前程,便让人隐瞒消息,而这些上京告御状的也被他的人关押收监,等京师得令时,天灾已演变成了人祸,民众揭竿而起成立义军,杀出了宝城郡,所到之处,开粮仓、劫富户,并且和乱匪勾结,占横羽岭自立为王,成为了朝廷的灾患,一直到阮酥前世死时,这股势力还未平息。 “快把宝城郡受灾的消息散布开来。” 冬桃听令退下,见阮酥唇角似有笑意,知秋也高兴,然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这宝城郡和咱们……” 小姐不是抗婚拒嫁吗,宝城郡离承恩王西北封地可谓千里,她实在无法把这八杆子都扯不到一块的两件事联系起来。 阮酥也难得地好耐性。 “你说,皇上听到百姓受灾,郡守不报,饿死无数,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派人查明事实,若果真如此,自然会把郡守革职查办。” 几乎是不假思索,知秋很快作答。 “还有呢?” 阮酥微笑,知秋想了想,结合不久前的平城水涝继续道。 “那定然会派人下去赈灾,只是……奴婢还是不明白。” 处置不力官员,抚慰受灾百姓,知秋能想到这两点已然不错,只是无论是惩处还是救灾,解的只是燃眉之急,为了保地方长治久安,必然要寻求长久之道,最简单的便是让一切恢复如初,井然有序。 阮酥记得前世义军抢占横羽岭后,朝廷几番攻打不下,便也无暇顾及蝗灾,导致飞蝗猖獗,不断壮大迁移,最终附近区域广泛受灾,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而此时朝廷才广泛征集治蝗良策,却一筹莫展,最终万顷良田荒芜,流民四散。 这番萧条景象一直持续数年。也因于此,嘉靖帝下令内外精简用度,朝廷各臣无一不低调行事,更响应皇族号召,慷慨解囊在各处成立慈济堂收留灾民。而阮府因在募捐中成绩平平,最终太子祁念失势举家被炒时搜罗出的系列古玩字画、金砖珍宝,更让阮风亭遭人诟病,罪加一等。 “回答得很好,你可学过管账?” 知秋一下无法适应阮酥的思维跳跃,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摇摇头。 “虽以前在南方时,见过老夫人的账房娘子做过,不过到底还是不通……” 阮酥点头。 “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教你。” 知秋一愣,但凡大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能学得掌家做账的本领,以后随小姐出嫁后便能当个内管事,手中权力颇大,极其风光。得阮酥重用,她一下喜不自胜,磕头谢恩。 阮酥也微笑,本来这差事私心里她是想留给冬桃的,然而却被她一口拒绝,既然她志不在此,那便罢了。现在落给知秋,也不错,经历了此番变故,阮酥决定要慢慢尝试相信周边人,虽然知秋对印墨寒那莫名的好感,总让她心神不定,不过人心换人心,加之这辈子她已决定与印墨寒势同水火,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果不出几日,宝笙便带来消息,玄洛已接到嘉靖帝秘旨携皇城司部下微服去宝城郡查案,若是消息坐实,便依照皇城司惯例,代天子行令。又过了几天,玄洛提着宝城郡守的人头回来复命,果如那几个流民所言,宝城郡灾荒严重,百姓间甚至出现了几桩……易子而食的悲剧。 嘉靖帝闻言大怒,紧急召开内阁会议,并在第二天大早命太子祁念亲自前往宝城郡赈灾。此事已与平城水涝不同,性质恶劣,太子若能圆满完成,倒也能服众。可是也因此,更容不得半点差池。 嘉靖帝与内阁连夜商议,由各位首辅大人们举荐,从朝廷中调拨能人异士组建了一只队伍配合太子,日夜不停奔赴灾区。 一日、两日、三日…… 宝城郡消息一日三报,不知路过多少驿站,跑死了多少良驹,随着消息的逐渐增多,嘉靖帝的心情却越来越差,直到某天与太子随行的印默寒快马回京,只说形势十分不好,用了无数办法,却无济于事,蝗灾已有蔓延之势,长此以往必将带来大祸。 嘉靖帝冷着脸半晌无语,自收到祁念不容乐观的消息,他便在全国各地张贴皇榜,重金寻觅治蝗良方,可是时至今日,举国上下,却无一人来揭榜,让嘉靖帝内心十分悲凉。 难道,这天下就要败在他手上了吗? “启禀皇上,皇榜被人揭了——” 王公公的声音激动得都是颤抖的,嘉靖帝一愣,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一下从宝座上站起。 “到底是谁?速速请来。” 王公公犹豫了一下。 “……是个女子。” 嘉靖帝还以为他是嫌弃对方的女子身份,虽也有些讶异,却当下不悦。 “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朝女儿家不输男儿郎,正是国家昌盛的吉兆啊。” 印墨寒也是片刻失神,不知怎么的,眼前突然浮现那沉静冷傲的倩影,得知阮酥当众抗旨拒婚,除了对她的勇气又多了一分感慨之外,更多的便是为她浓浓的担心…… 她会怎么办?以及……以后天各一方,是不是都不能再看到她了? 以至在宝城郡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呆……旁人还只当他因公事操累,真实原因,却是那么难以启齿,连找人倾述都开不了口。 印墨寒目光一黯。 “自古便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臣也好奇这位女子的良策。” 王公公意识到自己被误会,有些着急,慌忙解释。 “非也,只是……这位女子来自阮府,似乎还是那……阮大小姐的丫鬟。” 120你……失约了 来人正是阮酥身边那冷脸清面的丫鬟,似乎是叫……冬桃? 印墨寒见她向嘉靖帝一板一眼行礼,动作规整,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似恐被人遗忘一般,不卑不亢一一自报家门……心内一嗤,倒是和她的主子一样是个心窍玲珑的。 “这治蝗之方出自我家小姐,只是她暂时不便出门,于是便由奴婢代为揭榜。” 闻言,印墨寒心内复杂一片。只短短感慨阮酥的本事后,更多的却是陷入了纠结。 ……不便出门,是因为闭门待嫁吗? 嘉靖帝面色也有些凝重,却很快恢复如初。 “既如此,便把治蝗良策呈上吧。” 冬桃于是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信封,递给王公公。王公公不敢怠慢,疾步呈上。嘉靖帝打开一看,不似年轻女子该有的娟秀小楷,字体苍劲有力,隐隐的描勾收尾间还有一股跃然纸面的张扬不羁。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不说这治蝗方法的可行与有效,只看行文流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便让嘉靖帝心生好感,再细细读下去,整个文风更是透着一股心怀天下的气度与风骨。想到当日抗婚拒旨时那道虽伏在地面,却一直挺直的背脊,嘉靖帝不由感慨。 阮酥生为女儿身,真是可惜了。 眼见嘉靖帝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最后捻须似是若有所思,印墨寒也有点紧张。 “皇上,这治蝗之方……” 嘉靖帝也大方,索性把那页纸递给他,见到阮酥的字体,印墨寒大吃一惊。虽然与自己的大相径庭,然而和当日阮酥所送屋契上那结尾的落款有异曲同工之妙,难不成她识文断字的时候,临的字帖和自己相似?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阮酥的大多都是自己所授,字迹与他更是难辨其二,可因前世怀着对他满腹恨意,在佛门清修的那段时日,抄写佛经时阮酥便刻意改变字体,以达了断,可饶是如此,皮肉已换,内里的骨架却还是难逃干系。 印墨寒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继续往下看。 内容里罗列出治理蝗灾的三条思路,一为改种其他能抗御蝗灾的作物,减少损失;二为增加蝗虫天敌,散放雀鸟,牧鸡、牧鸭;三为人工捕蝗…… 其实每一条,太子所带的智囊团都已出谋划策,然则这些要一一实现终归需要长远时间慢慢发展,眼下唯有解决饥荒才是重中之重,毕竟一味靠朝廷救灾供给根本不是长久之策。 “印爱卿,阮酥的方法你以为如何?” 犹在思索,嘉靖帝已淡淡开口。 对上他审视的眸子,印墨寒暗暗掂量了数次,这才斟酌道。 “阮大小姐一深闺女眷,能想到这等方法实在难得,臣自愧不如。” 嘉靖帝听他说得中肯,也在沉思。这些方法虽然都谈不上新意,然而却是源于多人数日谋划,阮酥一个大门不出的内宅女子,决策竟与之不谋而合,诚然也如印墨寒所言,实在难得。 可是,任阮酥再了不得,给出的却不是嘉靖帝想要的。虽然也深知凡事要循序渐进的道理,可是如所有心存恐慌的帝王一样,他期待一劳永逸的答案。 似是料到他会失望,冬桃行了一礼。 “启禀皇上,我家小姐说了,纸上所言到底肤浅;皇上若诚心想寻治蝗之方,可下旨宣她进宫一叙。” 这狂妄的口气,果然是那死丫头无疑。 一时间,嘉靖帝脑中便划过这样一句话,他牵了牵嘴角,语气不怒自威。 “这样说,你家小姐还有所保留?” 冬桃面色平静。 “奴婢不知,一切都是按照小姐吩咐。” 印墨寒生怕嘉靖帝一个不高兴,治阮酥的罪,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臣闻医者行医问药,彼此间方子咋一看俱是无差,然而却因人各异,煎药顺序或是冷沸水等些微变化,这药效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或许阮大小姐的行策手段也有特别之处?” 其实道理嘉靖帝也懂,他只是十分反感阮酥目中无人的狂妄态度,见印墨寒递上梯子,沉吟片刻便也冷着脸应下。 “传阮酥速速进宫。” 两个时辰之后,印墨寒的视线每每落在阮酥那长短不一的凌乱头发上,还是控制不住地心中一痛。 当时阮酥按旨入宫,只进入殿堂,这刺眼的短发便惹得嘉靖帝当场震怒。 “好你个阮酥,推脱身体不适延迟与承恩王妃的启程之日,真相却是为了隐瞒你绞发之举吧?到底是谁给了你这样大的胆子?” 案台被他重重一拍,差不多把桌面的笔墨震落。 印墨寒也大为震惊,那日街市上,见到她与玄洛相携相依,彼时她面色红润,黑发如瀑,眉眼也是柔软温和,完全不是这幅模样……怎么才短短几日,就完全变了一个颜色? 阮酥咳嗽一声,不慌不忙道。 “臣女确实病了,而断发……无非是为了再次表明自己的心意罢。只是近日病中臣女似有所悟,这才发现自己的粗陋短视与行为不妥,得知皇上广寻治蝗良方,便斗胆献策,若是有效,也是阮酥的福气。” “哦?”见她收起了狰狞的对抗之势,难得地作软伏低,嘉靖帝的反感稍微少了那么一分,却还是不客气道。 “可你所献计策并无特别,早有人提过,况且……短日内也无法推行。” 阮酥却只是微笑,竟完全不受嘉靖帝打击。 “阮酥并非圣人,主意与人雷同却也在臣女意料之中。只是——”阮酥顿了顿,突然跪下。 “待臣女禀明个中细节,还请皇上决断。” 嘉靖帝还以为她是要提要求,没想到却只是给自己留下后路。对与不对,皆是他的决断,就算有何不妥,阮酥的责任也少了大半。他身为九五之尊,如何会为难一个小女子?简直是太小看他了! “起来说话——” “无论是改种他物还是增加天敌,这些都需要受灾百姓安稳度日,才能施行。如何安稳,唯有解决当下,而现在宝城郡的百姓正面临饥荒之苦,靠朝廷赈灾虽能暂缓燃眉之急,可治理蝗灾道阻且长,百姓们成日依靠朝廷救济,无所事事难免心内不安,如若遇上赈粮短缺,那更是人心惶惶,雪上加霜……” 今年秋收未至,却接连两场天灾,朝中的库粮已然没剩多少,长此以往,只能强行施行征粮令,劳民伤财,广积民愤不说,关键效果局限,也不是解决之道。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其一便是各地增加税赋,等秋收一过便上涨上缴比例,然而阮酥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道国之兴盛与百姓疾苦的关联,前朝便有大增赋税引发起义的先例,也是得不偿失;若能寻到不用征粮又能解决饥荒的方式或许便可行。” 印墨寒拧眉思索,除了米粮,若是运送其他物资,便要注重实效新鲜,但也就换汤不换药,都是从民间征收,只是盘剥的内容换了。 “那你的其二呢?” 看着那张笑意妍妍气定神闲的脸,嘉靖帝难得地心平气和询问。 阮酥施了一礼。 “阮酥从前在师傅偶给的一本异人游记上见过,有西南边陲小国,民众以昆虫为食,晒干下锅滚油煎炸,味美无比。” 阮酥声音圆润,节奏不缓不慢,说得诱@人至极。然而嘉靖帝却丝毫不觉得美味,一想到到昆虫千姿百态的触角与周身形容,不适感霎时席卷了他全部感官。 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还是强忍着恶心艰难道。 “你是说……让他们以蝗虫为食?” 王公公见嘉靖帝面色有变,正要出声呵斥,却见印墨寒上前一步,不失时机道。 “阮大小姐所言非虚。臣在柳州时,也曾见过南蛮商贩食那蝗虫蝉蛹之物,或许便也类似巴蜀烹竹鼠,两广不惧蛇蚁吧?” 此言一出,四下俱静。 嘉靖帝简直要把头天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然而看到眼前的年轻人一脸正经,不似玩笑,这才收敛神色。 “那即便如此,又要如何说服百姓……食用?” 阮酥嫣然一笑,满头的凌乱短发似也被这笑翩然掩过,只剩明艳五官一幕惊鸿。 “那便求皇上答应阮酥一个条件。” 嘉靖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盯了阮酥半晌,才缓缓道。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阮酥,你如此抗拒这桩婚事,告诉朕,是早已心有所属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话音刚落,印墨寒也不禁抬起了头,向来幽沉的双眸已一片翻波。 阮酥愣了一下,大大方方回答。 “若臣女是因无心嫁人呢?” 嘉靖帝吃了一惊,印墨寒也是难以接受。 阮酥沉默了一秒,视线徐徐在印墨寒面上移过,笑得有些勉强。 “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便只当臣女痴心妄想吧。” 嘉靖帝沉默,似已接受了这个答案。眼前的女子与七公主祁金玉一般大,然而金玉还在宫中为小儿女情思争锋斗角的时候,这个女子已经心怀天下。 “你的条件便是事成后让朕收回赐婚?” “是。”阮酥跪下,“请皇上颁旨,臣女愿奔赴宝城郡。” 最终,嘉靖帝还是允诺了阮酥的请求,念及她体弱还大发善心,御赐了步辇一直把阮酥送到宫门之外。 扶着冬桃的手从步辇上下来,阮酥正要登上马车,忽听身后一道清朗的男声。 “阮大小姐留步——” 听到这个声音,阮酥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攒出一个笑容,正要回头向印墨寒致谢他方才在嘉靖帝面前帮自己说话,却听身后人已迫不及待开口,声音幽怨。 “你……失约了。” 121割肉筹粮 阮酥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与玄洛逛完夜市的第二日,她便收到印墨寒一封帖子,说他宅子里的菊花开了,邀请她前去赏菊尝蟹,阮酥看过后,将那帖子往火上一撂完事,苦了印墨寒整整等了她一天。 阮酥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 “我不记得答应过会赴约。” 印墨寒一愣,压低声音。 “以物易物,白秋婉之事……你我之间的约定,小姐难道不该遵守吗?” 阮酥冷着一张脸,她想起玄洛的提点,印墨寒此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任她拿捏的穷书生,而是皇帝面前的新贵红人,现在得罪他是不智之举,但她就是难以压抑前世那十年的爱恨,她沉默片刻道。 “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尽管早有察觉,但当事人亲口说出,印墨寒心中还是有些失落,他苦笑了一下。 “知道,你在别人面前一向八面玲珑,可对在下的抵触却是丝毫不掩饰。” 阮酥有些不耐烦。 “那你还缠着我做什么?” 印墨寒想了一下,似乎自己也很迷茫。 他这个人表面温润,实则清高冷傲,为人处事也很张弛有度,从不刻意迎逢,若不是阮酥,别人怎会有机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给他难堪。 印墨寒垂眸笑了一下,长而翘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阴翳,男人很少有这样漂亮的睫毛,他的眼睛也生得很好看,如同山涧里的清泉那般明亮清澈,前世阮酥最喜欢趴在他怀中,用手指去摸他的睫毛,摸得他发痒,笑着将她按倒为止。 阮酥闭上眼,却听印墨寒春风拂柳般的嗓音道。 “我也很费解,你冷酷无情手段狠辣,又视我为仇敌,按理说我该远着你才是,可不知为何……我对你,总有一见如故之感,仿佛上辈子便认识一般,你的所作所为,我竟半点也恨不起来……印某相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却这样对我,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你的吧!” 阮酥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液却都翻腾起来,印墨寒的话,如同细细的针,狡猾地寻到缝隙,钻进她原本坚不可摧的冷硬心肠,让被她刻意压制住的过往迅速在她脑中滋长,可他越是表现得一往情深,她的恨意便越深,他怎么还有脸提前世,正是前世他的所作所为,让她此刻扭曲了本性,不顾一切变成被复仇禁锢的魔鬼。 见阮酥脸色苍白,印墨寒吓了一跳,莫非是这样过于露骨的表白吓到了她?他情不自禁向她伸出手,却被阮酥狠狠拂开。 “无稽之谈!这里尚是御前,请印大人言行注意分寸,否则别怪我到陛下面前告你无礼!” 说毕,她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硬声吩咐“回府”,留下怅然若失的印墨寒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沉默。 阮酥前脚回到阮府,宣旨太监王公公后脚便带着嘉靖帝临时拟好的圣旨赶到了,嘉靖帝为了治蝗一事,破格封阮酥为正六品女史,享五百石月俸,虽无实权,但好歹是个头衔,让她马上任后办事方便,在本朝来讲,也可谓是史无前例的殊荣了。 王公公宣完旨,又道。 “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一道口谕,女史现下也是拿朝廷俸禄的人了,此事若办得好,封赏自然还有不少,但若办得不好……玩忽职守劳民伤财之罪,还请女史自行掂量。” 送走王公公后,阮家人可谓各怀心思,尤其梁太君,对阮酥揭榜之举可谓是又惊又怕,冷着脸责骂她。 “眼见你的病大好了,头发也长出不少,只盼你安安稳稳随承恩王妃去西北,做成这桩美满婚姻,让长辈放心,你却又生出这些事来!治蝗那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养在深闺的丫头,不做女红针线,平白跟着瞎掺合什么?” 比起梁太君的忧虑,万氏和阮琦却是一身浓浓的酸意,特别是阮琦,他在翰林院供职半年,依然还是个从七品的待诏,谁知家里这贱丫头皇榜一揭,竟然被封了六品女史,仿佛他苦读十多年书全成了笑话,于是他也冷笑道。 “老夫人可小看大妹妹了,大妹妹眼大心大,心思从来不本分!可是王公公话说得明白,这蝗灾若是治不好,是福是祸还不一定,我看父亲还是提前想好,届时怎么替妹妹收拾这烂摊子。’ 忽略阮琦的嫉妒,阮风亭内心其实对阮酥是有些期待的,他于朝政不功不过,又临暮年,已经渐渐开始远离权利中心,儿子阮琦又不得重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阮家现在其实正在走下坡路,阮酥如果真能治得了蝗灾,便有可能使圣眷重回,为阮家扳回一局。 于是阮风亭难得地和颜悦色道。 “你安心帮皇上效力,至于其他事情……为父自会为你考量。” “其他事情?”阮酥笑问。 或许是她脸上的嘲讽意味太浓,阮风亭声音一噎,半晌才脸不变色沉声道。 “咳……为父知道你不满意这桩婚事,从来又太有主意,为父会帮你周旋,你且好好做事便成。” “那便谢过父亲了。” 阮酥也不点破,开门见山道。 “女儿即要奔赴宝城郡,这一路上虽是奉旨行事,然而却是初次出闺,到底不便。” 阮风亭倒也干脆,当即大手一挥,“这你不用担心,银钱我让你母亲尽快给你送去;另外,会安排两名武功高强的护卫随你同行,保你安全。” 阮酥谢过,继续道。 “另外,女儿听说京中已有臣下、富户私下募捐,采买米粮,请了镖局送往受灾郡县……” 万氏正暗自心疼被阮酥抠走的钱,甫一闻言,脸色大变。这些消息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目前并未掀起风浪,阮风亭做事向来讲究一本万利,如今嘉靖帝还未注意到民间筹资募捐,这种浪费银钱却无政绩的事他向来是不削做的,阮酥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撺掇他们花冤枉钱不成?恐怕多半是想拿家里的钱为自己贴金吧! 于是不等阮酥说完,她急忙打断。 “赈灾的事有太子在做,大小姐就不要操心了,你好好地治理蝗虫,别三心二意误了大事。” 阮风亭也知道阮酥只身前往灾区,空手而去也不妥,然而考虑到她此行尚不知其果,稍作掂量便道。 “这些为父都会安排,你放心。” 阮酥冷笑,好一对夫妇,真是会打算盘。不过既然你舍不得花钱,那她一定要让他们重重割肉,于是不再声张,与周围人一一道过后便回屋中收拾细软。 阮酥小院,她被破格升为六品女史亲去治蝗的消息早已传遍阖府,见到她和冬桃二人,知秋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宝笙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此去宝城郡时日漫长,你们二人可愿随我一起去?” 知秋闻言,喜不自禁,忙不迭表态;反观宝笙,睫毛颤了几下,一言不发。 阮酥温声道。 “宝笙,你若拿不定注意,可以再考虑考虑,我的马车会在明日辰时出发。” 宝笙意外抬眸,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施了一礼,便纵身离去。阮酥目送她远走,内心说不出的那么一丝羡慕,总归还有个牵挂的人,不似自己,有家却无根,宛若浮萍。 她笑叹了一声,回头吩咐知秋。 “把我的妆匣取来,还有床头枕下暗格中那只玲珑盒,也一起拿过来、” 知秋麻利地按着她的吩咐,把东西一一呈过来,阮酥把妆匣打开,只几下便把东西分成两部分,知秋注意到除了阮酥自己常戴的那几样首饰,其余的便都被她推至别处;只见她打开那只玲珑盒,取出并不多的几张银票,心下一突,似已明白过来。 果然听阮酥吩咐冬桃。 “那这些东西都当了,死当。” “小姐,万万不可,这些若都……以后您戴什么?” 几乎是扑过去,知秋护住那些首饰,生怕被冬桃抢了一般。 “这些首饰有些还是老夫人给您的,若是被人知道,那可……” 她话音还未落下,只听外面一声冷笑。 “我方才似乎听到大小姐要去死当首饰?” 只见谢妈妈扶着万氏,气定神闲地跨过了门槛,他们身后还跟着个抱着木匣的小丫鬟。她方才被阮风亭催促,这才不情不愿去账房里取了钱,给阮酥送来,结果一走到门外,便听到阮酥主仆商量死当之事,不由双目发亮,连忙打发其中一个小丫鬟去前面递消息;自己则疾步进来,生怕来晚了被阮酥销了赃。 “大小姐莫不是糊涂了,这些东西若是从当铺流落出去,那阮府还有什么颜面?大小姐不顾及自己的清白,可也要为大局想想啊。” 哪知阮酥非但没有被她捉了现行的惊慌,反而不紧不慢一笑。 “女儿当然是为了大局着想,母亲若是不信,可以请祖母和父亲前来评评理。” 万氏虽狐疑,却巴望不过,“也好,我虽然不是你嫡亲的母亲,然而却也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一会让老夫人和老爷来说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 不一会儿梁太君母子赶了过来,许是听了万氏先前小丫鬟添油加醋的禀报,脸色甚是难看。 “不孝女,此番可是皇上的圣旨,你死当首饰到底是安了什么心?若不一一言明,休怪老夫不客气。” 阮酥故作惊讶,“父亲息怒,女儿死当首饰,不过是为了换做银钱买米粮一起送到受灾郡县……”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 “说来也怪女儿……今日宫中皇上曾问起父亲对于受灾之地可有什么见解和打算,女儿一时不知作何回答,便失言道父亲已备下万石粮食,只等隔日便差人送去。皇上闻言,很是欣慰……” 万氏气得倒仰。 “你……你这个惹祸精!” 梁太君与阮风亭也是内心翻涌,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酥忐忑道。 “女儿也知做了错事,一时不知如何向父亲交代,可是皇上那边,却又……万一拿不出米粮,惹了圣怒,实在不安。所以也才不得不做这等打算,虽然也知道这些首饰换不了多少粮食,但总好过坐实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四个字如万吨巨石,重重地压在众人身上。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阮风亭死死地盯着阮酥,这事真假难辨,又不能去嘉靖帝面前询问,确实说不清了…… 良久,才听阮风亭有些试探地道。 “……你当真不是为了趁机逃跑?” 阮酥面露惊讶,“父亲为何有此想法,我一个弱女子,被关在自己家中尚且插翅难飞,更何况侍卫如云众目睽睽之下?” 闻言,阮风亭有些窘迫,梁太君也很是尴尬,她想了想,又道。 “此等大事,你怎么不早说?” 阮酥的声音透着委屈。 “孙女回府时,便和诸位长辈道京中有臣下、富户募捐赈灾,可是……于是更不好开口……” “这等关系到阖府盛衰的大事,怎能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扛下的,罢了,这事总归也是一件荣事,风亭,你赶紧去办,最好能赶在酥儿离京前筹好,也让皇上看到阮家的忠心。” 阮风亭略一沉吟,便也应了,直接去找账房支银子,安排手下人抓紧时间筹集米粮,只剩万氏有苦说不出,满面哀怨。 122路遇山匪 隔日大早,阮风亭顶着两只黑眼圈,亲自把女儿送出了城门。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逐渐远去,阮风亭目中的血丝更甚。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是不是被阮酥诓了,不过万石粮食既然已出,那唯一的愿望便是祈祷阮酥此行顺利,真正能让阮家重获圣恩! 车行半里,却听到外面宝笙一声低呼,她大早回来,也不说缘由,却已经麻利地换了一身男装随阮酥上路。此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马车上首,和车夫一起驾车,全然不顾周遭人的眼色,听到她的声音,阮酥不由奇怪。 “宝笙,怎么回事?” “不过是遇到了一个讨厌的人!” 阮酥一愣,知秋已经些些掀开了一缝车帘,只看一眼,便掩不住的满面红霞,那掀车帘的弧度也不由大了,直到听到阮酥咳嗽一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红着脸呐呐丢下帘子,掩饰一般解释道。 “是印公……大人,他似乎是在等咱们。” 阮酥嗯了一声,也不表态,被晒在外面的印墨寒已经忍不住开口。 “阮大小姐,印某奉旨与你同行,护送小姐前往宝城郡。” “既是奉旨,怎么不去阮府直接接小姐?” 阮酥尤未出声,坐在车前的宝笙已经扬起嘴角不依不饶开口。阮酥闻言一笑,这丫头和玄洛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印墨寒与阮府的过往,她相信宝笙定心知肚明,却还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既是为难印墨寒,阮酥自然不会阻止。 印墨寒听到车厢中那声轻笑,心内一晃,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车内人的声音,有些自嘲般道。 “印某自然想去府中接小姐,只是突然有公务缠身,而这事却是圣上安排九卿大人与印某,这才……” 他边说边看着方才掀开的车帘,眼神却注意到车前的宝笙面色一变,方还恣意不羁地坐着,一瞬间便局促起来,于是笑道。 “这位姑娘似乎不欢迎九卿大人啊,一听到大人的名号脸色就难看了。” “谁难看了——” 宝笙闻言变脸,当下就要给印墨寒一鞭子,马鞭才扬起,印墨寒已经灵活地策马一躲,鞭子扑了个空,她气得脸色咋红咋白。阮酥在车内听到两人对答,正暗自感叹印墨寒越发牙尖嘴利,听到声音不对,连忙掀开帘子。 “宝笙——” 被阮酥呵斥,宝笙怏怏放下鞭子,背过身去。 印墨寒却早在帘子掀开时一顺不顺盯着那处,见到阮酥也是男装打扮,不由一愣,那突兀的短发和这清爽的青色男儿装一起,倒显得阮酥像个英气的小公子,眉目间的明艳似一下少了一大半。 阮酥不喜欢他的视线,直勾勾太过直白,如宝笙形容,果真讨厌!阮酥不悦地丢下帘子。 “不知九卿大人现在何处?” 阮酥却是打算与玄洛道别,昨日宝笙走了,才想起忘了让她带个口信,本以为他会前来送自己,可是从阮府一直到城门,却都没有见到那那个身影……一时间,阮酥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印墨寒一愣,想起夜色灯下那对相携的身影,一种称之为嫉妒的情绪霎时从心底升腾,然而他又有什么好嫉妒的?玄洛再如何风姿俊朗、气度风华,到底是不全之人,就算他们之间有什么,断也不能有什么…… 于是他大大方方道。 “他稍后会与我们汇合。”似担心阮酥不懂,印墨寒补充。 “关于前去宝城郡赈灾治蝗一事,皇上考虑周到,让九卿大人与我们同去。毕竟大人也是辨机公子的弟子,有他在定当事半功倍。” 是否事半功倍不知道,然而阮酥听到玄洛也一起去,心里却莫名有些安心。怪不得宝笙大早便乖乖回来,原来是知道玄洛也将同行。 阮酥笑了一笑,“阮酥谢过印大人,外头日头正烈,请大人保重身体。” 虽然后面那句关怀客气敷衍,印墨寒心中还是漾起丝丝暖意,他在旁边立着不动,直听车中那声清冷无波的声音吩咐车夫继续前行,苦笑摇头,才打马过去。 随行队伍带着阮府的万石粮食,又因阮酥等几位女眷,印墨寒十分警惕,不但让手持兵器的侍卫在前开道,后面也安排了很多人马断后,自己更是在阮酥的马车边寸步不离。虽然京城周边治安还算良好,然而越往南走,靠近灾区,便要提防流民乱匪出没,抢劫物资,掠夺女眷。 而宝城郡受灾严重,却又不容他们放缓速度,除了在沿路的驿站短暂补给换下疲马外,,队伍日夜不停。三日下来,别说女子,便是印墨寒本人也脸色透着青黑,还好阮酥也硬气,任他如何安排都一声不吭,至此,印墨寒这高悬的心才些微放下一半。 “姓印的,还有几天才能到啊?” 宝笙有武功傍身都有些吃不消,平常还活灵活现的一双眼,现在也泛着疲色,对待印墨寒越发没有耐心。 印墨寒也不计较,他摸了摸泛着青色的胡渣,却是朝着马车柔声道。 “阮大小姐,再赶两天路便能到达宝城郡了。” 车内的阮酥心内稍安,这连夜赶路,她还没有病倒,不想却把知秋给弄趴下了。可知秋却又不肯独自一人先在驿站养病,坚持要随行,眼看她面色越发苍白,阮酥也是担忧不已。 “不知什么时候能遇上师兄。” 阮酥喃喃,至少他懂医理,他们这行太过匆匆,却连随行大夫也没有,真是大意。然而这句话落在印墨寒耳中却又是另外一层味道。 “九卿大人曾与印某约定,会在路上追上队伍,或许不日便会……” 他话音未落,忽听前面一阵惊马嘶叫,随即打杀声四起,队伍一阵混乱,印墨寒大惊,勒马挡在阮酥车前,沉声。 “怎么回事?” “禀,禀大人,前面有绊马钉……我们怕是遇上山匪了……” 印墨寒目光凌厉。 “山匪?”他远远一瞥,前方山林间黑压一片,却又不见半个人影,其间似乎深藏着无数双眼睛,和着草木飘摇,说不出的诡异。对方在与自己短暂交手后,竟又停歇不动,隐没不见,似一头头蛰伏的野兽,伺机行动。 这决不是普通的山匪! 印墨寒不敢大意,现在正是黄昏日暮,对方藏在暗处,让人看不真切;而他们一行,队伍三十多人,虽然男丁居多,其中几个还是高手,然而拼不过日夜兼程赶路,显然有些处于下风……如此硬碰硬,或许还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阮酥在马车中听得分明,知秋尤在昏睡,而冬桃已默默从行李中取出剑,准备出鞘,车前的宝笙也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却是缠在自己腰间的一柄软剑。 印墨寒知道她们绝非等闲,心底稍微平静。 “你们保护好阮大小姐。” 他低声吩咐,自己也抽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剑,却遭到了宝笙一记白眼,已是武断认定印墨寒此等文官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流。印墨寒却无暇顾及,他让众人摆好阵型,护住马车和粮食,戒备对峙。 敌不动,我不动。既然拿不准对方的人手招数,那便等他们攻来,自己守住此处便可!阮酥心内复杂,此生的印墨寒似乎比前世成长得更快,尤擅扬长避短。 随着光线一寸寸消散,黑暗霎时把周遭一切吞噬,双方已熬了将近盏茶功夫,终于,黑暗中突然升起幽幽蓝光,宛若鬼火,与此同时,四周呜呜鬼魅声四起,和着野外山林呼呼风声,简直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 所有人都神情紧绷,虽知道对方装神弄鬼的可能颇大,然则在阵阵妖风下,心底还是有些发凉,还不如痛痛快快战上一场呢。 “放箭——” 黑暗中,印墨寒低声吩咐,只见几只流箭飞出,准确地射中了其中几个蓝光,随着几声惨叫彼伏响起,众人振奋,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还会称痛,这必定是人无疑了。 有了这个开端,双方再也僵持不下去,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开的头,不过霎那功夫,双方便厮杀在一起。可惜对方却和寻常作战方式简单粗暴的山贼乱匪有别,行事有章有序很是诡异,而双方交缠间,印墨寒便发现对方人手显然是自己三倍之多。 阮酥这边几个高手,不一会便把困住他们的山匪清理得一个不剩。那些乱匪见讨不到便宜,便朝人丁单薄的印墨寒扑去。眼看他被贼人团团围住,勉力支撑有些狼狈,阮酥目光幽暗。 若再继续,印墨寒会不会死在她面前?被眼前的乱匪砍死? 答案逐渐朝肯定的方向发展,曾几何时,她做梦都希望要手刃仇人…… “印公子——” 昏睡中的知秋忽地一下恢复意识,一见印墨寒此状,大惊失色。 这一声霎时惊醒了阮酥的幻想。唇亡齿寒,若是印墨寒死在此处,她又能保证独善其身吗?至少她调动不了印墨寒的人马,而对方斩杀头目,必将士气大涨,一鼓作气说不定自己也会在此处为印墨寒陪葬;就算侥幸逃过一劫呢?宝城郡还有两日的路途,他们几个人,一路上谁又能确保安然无恙? 想到此处,阮酥冷声令下。 “冬桃、宝笙,去帮印墨寒。” 听到吩咐,冬桃纵身过去;而宝笙犹豫了一秒,见到阮酥坚定的眼神,终也还是上去帮忙。印墨寒正在苦战,突然身边缠斗之人被人一刀毙命,一看正是阮酥身边的丫鬟,他不由面露感激。 对方懂得擒贼先擒王、杀贼杀贼首的道理,寒窗苦读数年的他又何尝不知?没了旁的干扰,印墨寒很快做出决断,指挥众人朝着某一方向很力攻打,果然山匪的势头渐渐败下了。眼见胜负就在一瞬间,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火球,高高飞起,晃荡一下便落到了阮酥的马车之上。 印墨寒失声。 “阮酥——” 而宝笙与冬桃皆是手脚冰凉,眼见火球扑哧一下烧开,一瞬间便吞没了整张马车,冬桃想也没想就要扑身而上。 “等等——” “马车里似乎没有人。” 123山野共宿 被硕大的火球砸中,马车马上燃烧起来,四周壁板噼啪地炸裂开,却不见里头阮酥的影子。 不知哪个眼尖的喊了一声。 “是九卿大人!” 三人不约而同地往半空看去,但见玄洛怀抱着阮酥徐徐落下,浓黑缎袍上用金线绣着大丽花,火光中衣袂翻飞,妖艳异常。 随他来的还有颉英、皓芳为首的数十名绣衣使,他们虽都是内侍出身,但个个身形挺拔、气质凌厉,经玄洛调教,身手比御林军更为高超。 玄洛放下阮酥,淡淡开口。 “活捉枭首,余者全杀了。” 阮酥总算见识到为何绣衣使能令人威风丧胆了,长刀铮然出鞘,所过之处,身首分离,一击毙命而衣不沾血,方才让他们陷入险境的匪徒,在这些人面前,好似一群乌合之众,只有待屠的份。 见众人惊惧的目光,宝笙面上显出一分得色。 这便是皇城司的实力,她原不过是玄洛身边的侍婢,都有如此身手,何况这些刀山血海里淌过来的绣衣使。 不到盏茶功夫,接近百名匪贼便被杀了个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别提阮酥、知秋等人,就连印墨寒带的吏部文官,都有些面色发青。 颉英面无表情,走至玄洛面前躬身道。 “大人,匪众八十七人已就地处决,另拿下枭首两名,是不是现在就审?” 玄洛垂眼看了看被押跪在脚下两名肌肉如铁的汉子,柔声道。 “你们若听说过皇城司,便该知道我的手段,是我来问,还是你们自己说?” 他的语气听上去温和亲切,不知情的,只怕就要被这软媚眉眼和如水的声音欺骗,以为他是个柔慈温润的人。 那两人皆是年过中旬、身经百战的好手,身上数十处陈年刀伤昭示着他们的骨气与强硬,其中一人冷笑一声,斜眼看着玄洛。 “皇城司?便是皇帝老儿手下那起狐假虎威的阉党?看你生的不男不女一脸狐精相,便是阉党头子人称什么九千岁的吧?你要么杀要么剐,不用说这么些废话。” 此言一出,别说再场众人,连印墨寒都变了脸色。 敢当面在玄洛面前提阉党二字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长得多高了,如今这匪首不仅提了,还把玄洛讽刺了一番,只怕下场不敢想象。 果然颉英手一扬,大汉脸上立马挨了一记鞭子,而且是带着倒刺的铁鞭,只那么一下,大汉的半张脸皮都被掀了下来,血淋淋地让吏部的人都忍不住别过头去。 一阵惨叫之后,那汉子依旧抖着声音,直着脖子叫道。 “阉人!有种你便杀了老子!哦,对了,我忘了你们都没种!一群不是男人的东西!若想从爷嘴里翘出半个字,劝你别累着自己。” 颉英皱眉。 “大人,这小子嘴贱,是否现在就用刑?” 玄洛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阮酥脸上,似笑非笑地问。 “师妹怎么不笑了?” 阮酥一愣,有些讪讪地别开脑袋。 方才那匪首骂玄洛生得像狐狸,竟和她内心不谋而合,让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没想到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没有逃过玄洛的眼睛。 玄洛没有继续打趣阮酥,皇城司随身都带有刑具,玄洛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但看了阮酥一眼,他还是对颉英道。 “算了,先找个落脚处。” 颉英应下,甚至都不用吩咐,不过一个眼色,手下那群绣衣使便即刻会意,迅速重整行装,从物资装车到人马分配,效率之高,让人怀疑这是一支常年行军打战的军队。 绣衣使直接插手安排自己的人马,这让印墨寒有些不快,其实他心中明白,自己虽是朝廷新贵,到底不过才供职半年,官阶比不上玄洛,阅历和手段更不能和玄洛相提并论,谁来主持大局原没什么争论的,究根到底,不过是玄洛到来后,阮酥那一瞬安心的神情刺痛了他的眼睛。 “印侍郎可有受伤?是否需要稍做休息?” 玄洛将阮酥交予宝笙,这才含笑走过来,目中竟是温和的关怀之意,对方主动示好,印墨寒自然也不能表露情绪,对他作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 “下官并无大碍,只是方才有几位随从不幸罹难,这起贼众胆敢袭击官家车马,狙杀朝廷命官,可见绝非普通山匪,只怕背后牵连不小。” 玄洛点点头,一笔带过。 “这便是我皇城司的责任了,印侍郎无需挂心。”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 “看样子只怕要下雨,十里外是皓芳家的老宅,暂且加紧行程,赶到那里落脚。” 印墨寒正愁没有驿站,听如此说,也没有异议,他的目光落在玄洛身后。 “没有问题,只是阮大小姐的车轿毁了,不如先用下官的马车……” 他虽是文官,但其实十分擅骑,虽带了朝廷配发的车马,却没有用上,此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阮酥…… 不料阮酥完全不领这个情,直接打断。 “不必了。” 她向玄洛走来。 “师兄可带了多余的马匹?我想骑马,倒是我的丫鬟病了,印大人的马车便让她坐吧!” 玄洛看着她淡淡一笑,为难道。 “没有多余的马匹,怎么办好?不如师妹与为兄共乘一骑?” 阮酥刷地沉下脸,几天的行程,正常情况都会带着备用马匹,以防突发情况,他此时说没有,分明就是故意的。什么共乘一骑,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情况,她却还是要几分薄面的。 印墨寒脸色也很难看,玄洛此人我行我素惯了,礼法在他眼中完全如同无物。就算他身份特殊,但也不意味着他可以做这种毫不避嫌的事,想到那天夜市上两人交握的双手,他突然很怕阮酥会答应下来。 阮酥绷着一张脸,玄洛丢给她二选一的难题让她尴尬,要么,就忍着反感去坐印墨寒的车,要么,就忍着羞愤骑玄洛的马,这两个选项,哪个都很讨厌。 “小姐,这里有多余的马匹,我们可以一起骑。” 冬桃不知从哪里牵出一匹栗色的骏马,她身后紧跟着一脸隐忍的绣衣使皓芳,阮酥忍不住在心中给冷面丫头竖起大拇指,向脸色微变的玄洛嫣然一笑。 “那就多谢师兄的马了!” 说罢,她与玄洛、印墨寒擦肩而过,只余一缕香风在二人之间飘散。 不到一个时辰,天空便飘起雨丝,烟雨菲菲,虽然不大,却也会很快打湿衣裳,偏偏山道绵软湿滑,不能快马加程,印墨寒担心地回望了阮酥一眼,他们这些男人可以淋雨,可她一个名门闺秀,又体弱多病,哪里受得住如此折腾,他毅然牵过缰绳,打马至车边轻轻扣了扣窗沿。 “知秋姑娘。” 知秋被安排坐上印墨寒的马车,心中暖如春阳,病也好了三分,这下听见他的声音,更是瞬间清醒过来,有些羞涩地半掀车帘。 “大人唤我?” 印墨寒见她露出半张脸,十分守礼的错开目光,轻声道。 “我记得座椅下的箱子里似乎有伞,劳烦姑娘找找,我给你们家小姐送去。” 原来不是为她而来,知秋微微有些失落,但想到小姐把车让给她,自己骑马淋雨,又是无限感动,连忙弯腰翻出雨伞,递给印墨寒。 印墨寒接过伞转身打马,却刚巧看见玄洛将一顶斗笠扣在阮酥脑袋上,阮酥的表情虽然不情不愿,但依旧抬手系紧了带子。 印墨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伞,自嘲一笑,见身边宝笙淋着雨,便随手递给她。 “请用。” 宝笙意外地看了印墨寒一眼,下意识将目光转向阮酥那边,顿时也流露出失落之色,她难得没有冷嘲热讽,接过来道了声谢。 皓芳家的老宅在山道出口处的一片桉树林中,没有人住,更不知多少年头没有修葺了,蛛网遍布极为古旧,但里头还布置有桌椅床榻,作为避雨的落脚处,已是难得。绣衣使迅速收拾出两间空屋,一间给玄洛,一间给阮酥,却自动忽略了印墨寒,印墨寒在京中便深谙皇城司的目中无人,倒也不在乎,自行吩咐随从收拾好屋子,布置好纸砚后,他方就着昏黄的灯光,提笔在宣纸上写字。 伺候笔墨的文书沈岱不由劝道。 “大人今日淋了雨,明早还要赶路,不宜过于劳累,我命人备了热水饭食,还是先擦洗一番,用些晚膳早点休息。” 印墨寒点头,随口答道。 “好,等我先将这份公文拟好,盖上印鉴,你安排人将公文与今日罹难的随从遗体一并送回京城。” 沈岱不由有些诧异。 “大人在拟什么公文?” 印墨寒微微叹气。 “今日罹难的虽是几名随从,但他们家中老小将来便没了指靠,当以殉职论功行赏,抚恤及办理后事的银两由吏部全数拨给,你命人回去先把此事办了。” 沈岱心头有些震动,论资历,他比印墨寒在吏部的时间更久,虽然因为自身才浅,只堪堪做了一名执笔文书,但因为接触官场的时间多,也算个官油子了,印墨寒的为人处事丝毫不比那些初入官场之辈,要么自视甚高不懂变通,要么战战兢兢见光露怯。 他行事一切都是那么得体自然,与其用圆滑形容,不如用圆润更妥,凡事面面俱到,考虑得既周全,又不觉虚伪,难怪资历尚浅,尚书大人便放心把大局交给他主持。 沈岱应下,连忙帮他研磨。印墨寒拟好公文交予沈岱,这才揉揉脖子起身,擦洗了一番,由沈岱引到厅内用饭。 玄洛和阮酥已经先行坐在那里了,出门在外,阮酥又有御赐的女史身份,也算是朝廷的人,暂时可以不必讲究什么礼数。 清理干净的八仙桌上,放着四凉四热八道菜,都是沈岱着人置办的,虽比不上这些贵人在京城的日常用度,但能在荒山野岭准备出这些,着实已是不易了。 印墨寒眉头舒展,赞许地看了沈岱一眼。 沈岱是个聪明人,知道印墨寒虽然喜怒不行于色,但似乎暗中还是在与那位九千岁较劲,皇城司的权势不是吏部该去挑衅的,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总还是可以做些功夫,反正皇城司那些绣衣使只擅长杀人,也不擅长做菜,倒不至于让九千岁有什么想法。 印墨寒微微一笑,在玄洛身边落座。 “山野地方,条件有限,九卿大人和阮小姐且将就着用一些。” 124酷刑审犯 阮酥倒是不客气,欠了欠身,便提起筷子,对印墨寒的芥蒂并不妨碍她填饱肚子,何况这些小菜做得颇为可口。 见阮酥吃得香甜,印墨寒心中有些愉悦,第一次见她低着头吃饭的样子,安静得像一只无害的猫,轻轻软软,几乎让人忘了她平日的冷冽锋利。 印墨寒嘴角不自觉噙起的笑意,尽数落在了玄洛眼中,他权当没有看到,轻轻抿了口酒,抬头笑道。 “说起来……皓芳,犯人可审了?” 皓芳本是立在他身后,闻言迅速闪到前方。 “回禀大人,颉英已经问出来了,是竹山教趁着宝城郡闹蝗灾,便妖言惑众散布教义,说朝廷无道,陛下无德,见朝廷派了印大人前往治蝗,方故意阻挠。” 玄洛尚未发话,印墨寒倒先皱眉。 “敢袭击朝廷命官,是竹山教倒不让人意外,但方才那匪首似乎硬气得很,怎的一顿饭功夫不到,便反口招供了,只怕其中有乍。” 玄洛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皓芳一眼,皓芳会意,悠悠开口。 “印大人多虑了,这绝非诈供,只不过用了些特别的手段。” 印墨寒扬眉。 “哦?” 皓芳得到玄洛默许,平淡地道。 “只是把那嘴贱的小子活埋入地,露出半截胸口,再用短刀割开头皮,灌入水银,他受不了,便会不停扭动,直至整个人光溜溜地跳出皮囊,他那同伴看了,便全招了,就这么简单。” 咣当一声,阮酥身后伺候的知秋手一抖,一只酒壶滑落在地摔得粉碎,见所有人回头望着她,尤其是玄洛和皓芳,她立即脸色发白,噗通跪下,肩膀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 她到晚间病好得差不多了,为了能多看印墨寒一眼,非要前来伺候阮酥用饭,听见皓芳讲述这等酷刑,想起方才去厨房取汤,透过窗,远远看见后院几个绣衣使拖着个红彤彤的东西,现在想起是什么,顿时吓得神魂出窍。 “知秋,站起来。” 阮酥冷凝着脸,伸手递给知秋。 印墨寒身边的沈岱虽然白了脸,但依旧笔直的立着,她的人,就算是女子,也不能在印墨寒面前丢了气势,她有些后悔,这样的场合应该带冬桃同来方镇得住场子。 知秋颤巍巍地扶住阮酥的手,无奈双腿发软,半天才勉强起身。她在深宅大院久了,早见过不少内宅斗争,杀人下毒的伎俩,一向已是看淡了的,但女人间的斗争,在皇城司的酷吏面前,简直温柔得如同孩童打闹,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养在深闺的小姐,竟然可以这样面不改色。 玄洛淡淡开口责备。 “皓芳,你吓到师妹身边的人了,还不扶她下去。” 皓芳领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微微欠身。 “惊了姑娘实在抱歉,在下这就扶你回去。” 虽然皓芳生得十分俊秀,但想到他经常做的事,知秋像见了鬼一般连连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柜子。 一顿饭在剥皮酷刑的阴影下,印墨寒和阮酥都不太吃得下,只有玄洛胃口丝毫不受影响,阮酥看着他弯弯的美眸,回想起他身上偶尔散发的与香味混合的死亡气息,没吃多少便放下筷子。 “阮酥先行告退了。” 她带着知秋出来,刚走到回廊尽头,印墨寒追上了她,阮酥看着印墨寒冷笑。 “怎么?大人也被皓芳的话吓得食不下咽了?” 印墨寒轻轻摇头,他看了阮酥半晌,还是开口。 “九卿大人是个可怕的人,你不应和他走得太近,当心引火上身。” 呵,这算是在提点她玄洛狠毒,自己稍有不慎,便会与那匪首一样的下场么?确实她今日刷新了对玄洛的认识,夜市上那温柔淡笑的面容也越见模糊,她需要重新考量和玄洛的相处方式,但这与印墨寒何干? 反而是方才剥皮酷刑,引出了她前世死前身受活剐的恐怖记忆,对印墨寒的刻骨之恨又如噩梦般重新纠缠住了她。 “酷刑何足为惧?最可怕的,是人心。” 阮酥回到房中,冬桃已将床帐铺好,本来阮酥贴身用的被褥、茶杯都是带齐了的,却不料遭遇匪徒,留在马车里的行礼烧了有一半。还好玄洛也讲究得很,绣衣使替阮酥安排的用度却也不比在家里差。 一日的奔劳,又路遇邪教,加之夜雨兼程地赶路,阮酥本就不太牢靠的身子此时已经是彻底透支了,她歪在床榻上,只觉四肢酸软,回到房间内的知秋一下子恢复了灵泛,见冬桃和宝笙都不太会伺候,连忙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红参片让阮酥含在舌尖补气,又坐在脚榻上替她按摩腿部。 知秋手法很好,一番拿捏,阮酥腿部肌肉总算放松了些,她正要睡下,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小姐睡了吗?大人吩咐给小姐送了东西。” 冬桃前去开门,阮酥瞥了一眼门槛边那片深黑织云纹的衣袍,便知是玄洛的人,果然片刻后冬桃捧着一只碗白玉瓷碗返回,递到阮酥面前。 “九卿大人说小姐气亏肺燥,今夜那些饭菜吃了必然不太受用,因此命人熬了红枣燕窝给小姐。” 阮酥有些出神,气亏肺燥,那是几日赶路落下的小毛病了,但因为随行没有大夫,阮酥除了告诉知秋外,也不欲说出来拖累行程耽误大事,没想到今日才碰面的玄洛一眼就看出来了,虽然知道这一碗燕窝对于他不算什么,但要说心里没有一点触动,那也是自欺欺人。 但回首一想,当年印墨寒对她,比之玄洛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最后如何?还不是情深意重转头空。 阮酥苦笑了一下,拿起银勺舀了口送入口中,甜丝丝沁心入脾,脑中不禁浮现玄洛手下那帮冷冰冰的绣衣使炖这燕窝粥的模样,怎么想都觉得有几分好笑,这才吃了两口,便又有人来敲门,冬桃径自过去,半闭着门说了几句,又端了一只青花瓷碗回来。 “这是印……大人差人送来的姜汤,说小姐淋了雨,好歹喝些驱驱寒气,莫要着凉。” 阮酥头也不抬。 “我并没淋雨,你和宝笙喝了吧!” 冬桃虽然寡言冷淡,但对印墨寒的心思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却不肯代领这份心意,知道宝笙也不会领,于是把碗向知秋一递。 “你对印大人一向有好感,你喝了吧!” 知秋脸色微变,冬桃的话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但却实实在在刺激了她,诸如大少爷那类纨绔子弟,她见的也不少,知道怎么识人辩物,因此虽然为阮酥马首是瞻,但在对待印墨寒的态度上,她坚定的认为是阮酥错了,因此她总是冒着违背阮酥意愿的危险,为印墨寒说话,她知道自己一介奴婢,不配肖想印墨寒那样的人,所以也不愿承认心底对印墨寒的爱慕,这下被冬桃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还把阮酥丢弃的东西扔给她,好似在讽刺她一般。 知秋心里翻江倒海,脸色也涨得紫红,直言不讳的冬桃却毫无察觉,反而是宝笙,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两日之后,在经过一次补给,更换车马后,阮酥一行终于到达了宝城郡地界,离城尚有十几里时,阮酥掀开车帘,虽恰是正午,却因铺天盖地的蝗虫遮住了蓝天,变得昏黄如沙漠,伴随着令人烦躁的扑翅嗡嗡声,萦绕在耳。 旱裂的土地上,放眼望去,遍野枯枝,连一片绿叶也寻不着,很难想象这竟是丰收在即的九月。 这满目疮痍,寸草不生的景象,让整个车队的气氛都变得沉闷了,玄洛手下的绣衣使是习惯了与死人相处,所以一向不多言,而吏部那几名随行的文书,却都心情沉重,饶是太子已经来了半月有余,灾情依旧这般严重,这一次的差事,只怕是个烫手山芋。 因原郡守已被玄洛斩杀,现接管宝城郡暂代郡守一职的乃是郡丞梁献,听说玄洛到了,他早就带着宝城大小官员等候在城门前迎接,陪着万分小心谨慎,生怕在玄洛面前一句话说错,自己也便赴了前郡守的后尘。 玄洛并不下马,梁献也不敢乘轿,就带着官员们一面步行跟随,一面禀报着近日来救灾的进度。 这梁献四十多岁,而玄洛才二十一二年纪,他汗津津地小跑着赔小心的样子,对比玄洛的漫不经心爱理不理,便看得人有几分心酸。 冬桃忍不住对阮酥道。 “皇城司也太过嚣张了,那郡丞的年纪,都可以做九卿大人父辈了,他不该待人这般轻慢。” 知秋闻言,下意识看向见宝笙,果见她目光不善地瞥了冬桃一眼,知秋张了张口,随即并也不打算提醒冬桃。 阮酥却轻轻笑了,冬桃并不是一个普通丫鬟,她身上带着侠气,因而总有些奇怪的正义感,这对她是毫无帮助的,她耐着性子向她解释。 “为官的人,有几个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从未徇私枉法,这郡丞如此紧张,未见得就干净,九卿大人摆谱,也是要敲打他一下,让他老老实实别轻举妄动。” 125捕杀飞蝗 宝城郡下有二十一个县,蝗灾已发生一月有半,若非因前郡守关闭城门,不许流民外逃行乞,不至百姓饿死;可也因闭塞封锁,导致整个城郡的富户们自顾不暇,起初还有少数开放粮仓赈灾,到了中后期,一律闭门谢客,而为了防止灾民掠抢,更是加强人马死守;整个城郭都透着肃然戒备的紧张气氛。 直到朝廷派了太子祁念前来赈灾,城池才恢复些许生气。他开放城门,允许百姓到官府开具路引合法外流,然而只走了少数的豪门大户,更多预备逃荒的灾民,领了朝廷的救济,便也决定留守家乡。然而阮酥发现,太子驻守此地二十余日,确实成效甚微。 只听郡丞梁献苦着脸向众人道。 “太子殿下已率人到良县发粮打井,良县是飞蝗灾祸首发之处,那些虫子吃遍叶植便四下迁移,很快就在整个宝城郡蔓延;加之旱情严重,二次播种收割也是遥遥无期,这灾祸也不知要延续到何时,而官库中的存粮却是一日日减少……” 阮酥打断他的话,“我在京时便听闻殿下计策中有捕蝗治灾一说,然而一路行来,似乎却未见人行动。” 梁献抹了一把汗。 “女史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来郡第五天,便召集人马发动百姓捕杀蝗虫,然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蝗灾乃是天罚,实属上天降祸,岂是人力所能除?若是杀虫太多,有伤天和,只恐降下更大灾祸……于是百姓再也不肯杀蝗,而殿下也被迫废了此方!” 闻言,阮酥沉思,印墨寒也紧锁眉头, “这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梁献踌躇。“民间流传甚广,具体从何而来,却是……” 古往今来,天子自诩源于天命,自然最为忌惮天降责罚。加之本朝颐德太后一心向佛,而嘉靖帝又倚重妖道安溪,喜求仙问道,难怪太子祁念突然改变主意。治灾不利无非能力遭人诟病,然而若是杀蝗后灾情反复,这个后果却不是处于风口浪尖的他能承受的。 只听一声轻笑,似是冷嘲。众人回头,却见一直没有开口的玄洛放下杯盏。 “那太子打算如何行事?” 梁献拿不准玄洛的态度,斟酌片刻,声音越来越低: “历朝历代治理蝗灾便是任其自然发展,冬日气温骤降蝗虫便会随之消亡……” 言下之意便是撑过这段时日就好,至于米粮,有朝廷供给。 祁念无可厚非在万条计策中选了一条对自己最为有利的,然而若是一味苦耗,自己岂非要背上治蝗不利的罪名?阮酥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她朝玄洛行了一礼,却是男子的拱手礼。 “此事不知九卿大人如何考量?” “上天责罚?”玄洛又是一声笑。 “若真如此,那玄某将来是不是就要入那无间地狱?” 这不可一世的无谓态度,便是最好的答案,阮酥感激地看着他,内心却是一沉。 若真没有鬼神,那自己的重生又如何解释?玄洛手上沾染了无数条人命,如是因果循环,阮酥却不希望他那般下场。 “师兄乃是为皇上效力,神仙们明察秋毫,自会奖罚分明。” 这话中的维护关怀之意众人如何听不出,玄洛微笑,看向阮酥。 “是么?” “当然是真的。” 阮酥点头,大大方方对上玄洛,目光坚定。 一时间,印墨寒只觉得自己多余至极,或者说,那两道相互交缠的目光让周围人已然沦为摆设。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来阮酥也会收起狰狞,温柔以待,可惜,这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哪怕一分一毫,她都从不削,也不肯……给自己…… 他脑中纷乱,思绪飞窜,直到听到梁献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印侍郎……此事……” “啊?”印墨寒瞬间回过神来,抬眼便见阮酥目光坚毅,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势在必得的神情,宛若一头伸出前爪欲给猎物最后一击的野兽! 梁献胡须直抖,“九卿大人,此事……下臣琢磨着还是应禀明太子殿下为先……” 话虽是对玄洛说的,然而视线却不时瞟向印墨寒,语气中的恳求意味一听即明。 印墨寒蹙眉,他深吸一口气。 “不知两位打算如何?” “当然是灭蝗!”见印墨寒目光越发幽沉,阮酥似笑非笑道。 “圣上既安排我等前来治蝗,那阮酥当然不能闲着,既然赈灾已有太子,正好各司其职。” 印墨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深知阮酥的倔强,更知道她治蝗背后身负的代价,从私心里他自然希望阮酥能旗开得胜。然而考虑到连太子都畏惧人言,退避三舍,又担心阮酥冒然出手惹祸上身,犹在纠结,却听玄洛道。 “若印侍郎为难,明日可启程投奔太子,皇上那边,玄某自会交代。这里有我赔着师妹,一切后果自有我们兄妹二人共同承担!” 这样毫不客气地替他撇清关系,显然是下逐客令了。印墨寒十分反感玄洛事事把他隔绝的感觉,更讨厌玄洛那自以为是的态度,特别是自顾自把阮酥与他捆做一堆。 “圣上既让印某护送阮大小姐到宝城郡治蝗,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印某自将奉陪到底!” 说完,一双眼已不卑不亢迎上玄洛的视线,似在挑衅。分明两人都是风华绝代的翩跹公子,然而怎么看怎么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梁献抹了一把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意识到哪边都是不好得罪的,干脆咬咬牙也表态。 “几位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安排,下官定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几人一直商量到丑时方才散去。抛开玄洛与印墨寒偶然的争锋相对,倒也顺利,几个时辰下来,每个人对其他人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 印墨寒愈发看不懂阮酥,可也因那一层捉摸不透,更让他对她多了那一份执念;而对玄洛,抛开惯常目中无人的狂妄姿态,印墨寒对他针砭时弊的敏锐直觉尤为佩服,不由生了收起成见的结交之心,然而再看玄洛毫不掩饰对阮酥的关切,这份心思霎时偃旗息鼓。 隔日天还未亮,阮酥一行便早早离开下榻的府衙,带着梁献连夜调出的上百人马,一起来到蝗虫密集区。昨日还呈密麻趋势的蝗虫,现下却一下少了一大半。 “不好,此处的叶食被啃完,这些畜生怕是已经迁徙了。” 想到其他地方也会面临宝城郡一般惨状,印墨寒脸色难看,还未等阮酥吩咐,便按照之前的对策,举着火把猛地打马冲到蝗虫之间用力扑打,火把所到之处,随着焦熟的味道传来,周遭的蝗虫纷纷倒地;众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只见周遭飞蝗逐渐减少,而随着空中第一缕阳光浮出,那被飞蝗遮挡了数日的蓝天,也终于重现天日! 而满地的蝗尸,更是让人振奋! “终于,终于……” 梁献嘴唇波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若是一开始便这般,宝城郡如何会沦落至此? “传令下去,宝城郡内及周边飞蝗有可能迁徙的郡县,所有农田都燃上火把,若有飞蝗过境,便着人奋力扑杀!” 玄洛一声令下,正要让人把满地的蝗尸收捡干净,阮酥却从马上下来,取出手中的帕子包捡了一包蝗虫,自己收起。印墨寒突然想起她在御前提过的食用蝗虫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果然只听阮酥道。 “师兄,这些蝗虫可不能浪费,它们食用了我们这么多庄稼,咱们也应该收点利息。” “利息?” 玄洛疑问,阮酥已命梁献让人把蝗尸铺开晒干,待干燥后再收入库房。梁献虽不解其意,但也不敢质疑,只快速安排下去。 一日里,阮酥又在玄洛与印墨寒的陪同之下,巡视了宝城郡府周边的田地。那些尚且还有绿植的田中,已是插满火把,然而等飞蝗过来时,百姓们动作却十分犹疑。 玄洛挑眉,用剑尖挑起火把,一阵猛扑,满地蝗尸间,只听他冷道。 “若还有人不奋力扑蝗,杖十!” 在所有人怔愣间,他已经打马走向另一奋力扑蝗的少年旁边。 “从今日起,所赈米粮用蝗虫来换。以扑杀多寡,论功行赏。” 阮酥默默在心中赞叹,玄洛果然有手段,如此一来,百姓杀蝗的积极性逐渐提高,事情已向积极的方向发展。 印墨寒却觉得他操之过急。 “以势压人,到底不妥。” 阮酥最见不得他说风凉话。 “那你说,究竟该怎么办?“ 印墨寒目光一瞬幽暗,他看着满面挣扎的百姓,叹了一口气。 “以理服人,流言终会止于智者……” 阮酥声音中透着嘲讽。 “说得倒是不错,然而连太子都没有办法,我以为师兄此举虽简单粗暴,却胜在快捷有效!” 她话音刚落,却见百姓中颤巍巍站出一名花白佝偻的老叟,直接扑到玄洛的马前,便是连连磕头。 “请大人慎重……这乃天灾,会遭天谴的啊……” 玄洛都没有抬眼,“天遣?” 梁献见状不好,连忙上前呵斥,那老叟却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越发坚定地伏在地上,只求玄洛三思。 “有意思,接着说下去。” 那老叟犹豫了一秒,这才大着胆子继续。 “请大人三思……现在唯、唯有修德才能消除天灾,逆天而行自会招致更大的危害啊……” 126推广计策 玄洛挑眉。 “哦?依你之见,如何修德?” 老叟以为他听进去了,连忙磕了个头,诺诺道。 “回禀大人,天降蝗灾,这是冲撞了蝗姥娘娘,应在各县修建蝗姥庙,举行祭祀,做几场法事,方能平息蝗姥娘娘的怒气。” 玄洛呵地一笑。 原来所谓修德,是修功德,什么玩意! “真是荒唐,弄这些神神鬼鬼,便能平息蝗灾?愚不可及!” 他手一挥,命人将老叟拖了下去,妩媚的眉眼发出湛湛寒光。 “本官不信鬼神,亦不怕天谴,给我烧!” 玄洛的做法,阮酥极其赞同,要说服这些迷信的愚民,口舌无用,唯有事实方能服众。 果然第二日,官府门口便陆续有人带着蝗虫前来换粮,见捧着米粮的同乡欢欢喜喜出来,那些犹豫观望者再也忍不住饥饿,放下担忧加入了捕蝗队伍。 短短三天,原本势不可挡的蝗祸竟消减了一半,玄洛似笑非笑地打趣阮酥。 “这下好了,师妹不用嫁了。” 阮酥假装没听见,对众人道。 “蝗祸虽大势已去,奈何人力有限,总有扑杀不尽的,眼下便该实行那第二策了。” 她所谓的第二策,便是投放天敌,梁献连忙道。 “听说水鸭子爱食飞虫,下官这就命人去购置一批前来放生。” 印墨寒思索片刻,觉得不妥,他正想开口,却听阮酥道。 “不可,若是放一批鸭子,只怕还未开始捕虫,便先被灾民食了。依我看,不如送一批乌鸦来,乌鸦是丧鸟,人人避之不及,正好以毒攻毒。” 印墨寒微微一怔,没想到阮酥所说的话,倒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了,他哪里知道,前世朝廷赈灾,便用了投放水鸭的办法,结果三天之内,便被饥饿的灾民逮了个干净,几番下令,竟是制止不住,那时印墨寒便对嘉靖帝进言投放乌鸦,收效甚好,阮酥此时剽窃了他的主意,却丝毫不觉惭愧,她本就是来找印墨寒讨债的,此时就当收点利息又如何? 印墨寒倒没多想,玄洛看着阮酥道。 “这几日官府的存粮可不多了,蝗虫倒是不少,师妹可有什么打算?” 阮酥一笑。 “这蝗虫炸一炸,可是又香又脆,何不领民食之?” 印墨寒早就知道阮酥的打算,他不由勾了勾唇;而向来淡定从容的玄洛闻言,却是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狼毫笔。 “食蝗?你是说吃那个虫子?” 他强忍恶心的姿态倒像个喜怒分明的小孩子,哪里还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阮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其实……味道挺好,不信今晚就让师兄尝尝?” 玄洛拱了拱手,表示谢绝好意便先行离去。 印墨寒看了阮酥一眼,见她面上透着笑意,心中一恍,强压下了心底翻涌的酸涩,正色道。 “百姓对捕杀蝗虫都如此抗拒,至于食用……不知女史有什么办法?” 阮酥食指轻轻扣着桌面。 “如果太子带头食蝗呢?” 当日夜里,太子祁念便从良县赶回宝城郡府与众人汇合。阮酥的治蝗方法推广甚快,一路上他看到周边县份大力捕杀,百姓们情绪高涨,虽也有少数人抗拒,然而比起他初时的艰难困阻,如今显然已是不值一提,不由内心微动,同时也暗自庆幸。 幸而阮酥作为治蝗女史是个人名义,若她是被哪位皇子举荐,岂非让自己成了笑话。他突然想起甄选时阮酥的话语,虽事隔多日,却依旧记忆犹新。 “既然太子看中的是阮酥的能力,那么阮酥愿意作为太子的盟友或是后盾,实在不必采取这种方式,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反而会将阮酥逼至敌营。” 他当时只当无稽之谈,然而现在的一切都表明,阮酥确实有这个实力! 接风宴设在郡府府衙,祁念、阮酥、玄洛及印墨寒等自为一桌。宝城郡虽然灾情严重,然则这十人圆桌上却放满了大小盛各式菜肴碗碟足足十来个,只是俱被盘盏覆着,不知是何颜色。 祁念目光不由深邃,他不动筷子,旁人自然也不敢动。印墨寒见状道。 “这顿饭是女史特地为殿下准备的,请殿下过目。” “哦?”祁念颇为意外地看向对面身着男装的女子,今日撞到她这参差不齐的短发也是大吃一惊,女子都爱美,不想她为了抗嫁竟破釜沉舟至此;不过想到她又拒绝了别人,祁念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听印墨寒此说,便以为阮酥是故意讨好自己了,然而他还是肃着一张脸。 “今时不同往日,这样未免有些铺张浪费了。” 座下官员皆闻言变色,阮酥微笑,干脆站起来,亲手揭开了第一只覆在白瓷盘上的碗盏。 绿油油盛着半盘,看上去舒爽可爱。祁念一眼便认出这是在良县偶然品尝到的野菜,只听阮酥一字一顿道。 “此乃野荠菜,又名‘地菜’,具有解毒消痛、化痰到气之功效。” 而后阮酥又陆续揭开了其余遮覆的盘盏,除了几道野菜,俱都是白豆、海带等赈灾干货,而且数量上也只放了半盘,不由神色稍霁。 可是等阮酥揭开再一盘时,祁念好不容易好转的脸色霎时布满阴云。 “这是……” 和前面只盛了半盘不同,这只盘子装得满满当当,经滚油炸过,初闻味道倒是香得很,勾人味蕾,然而只看那食材,众人的食欲霎时消失殆尽。这盘姑且称之为的“菜”,正是连日所扑杀的蝗虫,虽然已去除首尾,然而那样子还是别扭的很…… “下官偶在异闻录中见过南蛮食虫,只说味道甚美,对身体也有大补功效,逐就地取材实验,倒也名副其实。” 祁念听她说得轻松淡定,更是拿起手中的筷子夹了一只蝗虫,还以为她要当场食用,那物什却落在了自己的碗中,见她笑意妍妍地看着自己,心中那分旖旎顿时烟消云散。 梁献也惊出一身汗,想起库房中阮酥交代收取的蝗虫,更是捶胸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然,就算回到当初他似乎也无力阻止…… “呃,劳烦女史揭开下一盘吧。” 阮酥也不多言,配合着揭开了最后一只盘子。 还好只是一盘包子。 “蝗虫燥热易上火,所以下官便以下火菜色辅之,不知殿下可满意?” 祁念简直不知如何形容,他环视整张桌子,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辛苦了。” 阮酥也不在意他话中的勉强。 “那殿下请用吧,南蛮异闻录中所谓‘三只虫子一盘菜’,咱们今日这顿可谓丰盛至极。” 祁念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碗中那上仰的蝗尸半晌,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塞入口中,终于他把筷子伸向了桌上,从上面夹了一只包子。 众人见状也是松了口气,若是太子带头食蝗,那他们岂不也难逃一劫?现在祁念如此,他们也乐得装聋作哑。 于是一顿饭便在大家各怀心思中开了场,期间,阮酥主动带头食蝗,却还是无人响应;就连一直力挺阮酥的玄洛都不为所动,十分不给面子。印墨寒不忍她孤军奋战,咬牙夹了一只,强忍不适囫囵吞枣一口咽下,想象中的奇怪味道没有,入口似乎也很正常,他本就有探索精神,于是又夹了第二只、第三只…… 如此片刻后,他似乎也品出了乐趣,连连称赞。 “不错,不错,大家都尝尝。” 说完,还身体力行,把席间除了太子、阮酥、玄洛的人俱是人手夹了一只。众人看着碗中的食物,不由陷入纠结,阮酥与印墨寒又身体力行吃了几只,这一下,那些品阶低于印墨寒的官员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除去期间几位目睹两人吃得欢快的,更多的却是在上司夹菜不能不食的天平间摇摆,咬牙闭起眼睛塞入嘴中,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慷慨和觉悟。 太子祁念见众人如此,也不好再作特殊,小心翼翼浅尝即止,嗯,没有想象中诡异奇特,倒是也能接受,只是他还是不喜欢…… 大家目睹全部,也纷纷放下了心中的疑虑,虽然还是抗拒,倒都勉强用上一二。连一直动作高明的玄洛也不由露出神往颜色,然而在眸光变幻中,就着夹入口中的霎那,还是快速把蝗虫移到掌中,趁人不备施展功力化为粉末散在地上。 他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众人俱未发现,正自鸣得意,抬眼却碰上阮酥捉黠的视线,心下一虚,为掩饰尴尬,那筷子夹得更为欢脱了,虽然又故技重施,却还朝阮酥眨眨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 “看师兄多给面子!” 阮酥哭笑不得,一顿饭就这样逐渐走向尾声。 见祁念优雅地放下筷子,阮酥故意道。 “太子觉得味道如何?” 蝗虫他只象征性地动了一筷子,还是饭初自己夹给他的,而后便奋力与其他菜作对,阮酥注意到其中包子是他用得最多的。 饭菜再怎么不合胃口,但总归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祁念如释重负一般,有礼微笑。 “非常不错,孤已许久未曾用过如此丰盛的饭食。” 阮酥恍若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问: “下官见太子似乎垂青那道包子?” 闻言,祁念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有些紧张,也怪这些饭菜太过刁钻,他还担心阮酥会问出什么让人下不了台的问题,还好……于是拿出几分兴趣展开话题。 “这包子馅以各式小菜,不过这味道似乎挺新鲜可口。” 就等你这句话,阮酥唇边的弧度不由翘得更高。 “太子好眼力,其实这个包子不同于常是因阮酥命人加了一味调料。” 看她灼灼发亮的眼神,祁念心中不由闪过不好,却还是怀抱一丝希冀勉力问道。 “……何物?”: “蝗虫粉末。” 127爆发贼祸 果然如此……阮酥这个女人,实在胆大包天,竟然捉弄到自己头上来了。 祁念一阵犯恶心,加之阮酥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心里不由火大,被一个女子算计的感觉,对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来说,可不那么愉悦,但为了保持风度,他不得不勉强微笑。 “味道确实不错,看来这其貌不扬的虫豸,亦有可取之处。若灾民亦能领略其美味,只怕这蝗灾也能迎刃而解了。” 阮酥点点头。 “正是如此,百姓认为蝗虫乃秽物,不可食,但如果由太子殿下带头食用,那灾民也会克服恐惧效仿,殿下以为如何?”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祁念收起笑容,开始认真思考阮酥的提议,那丑陋的虫子一见就倒胃口,但阮酥的办法确实更能说服灾民,他虽然从来锦衣玉食,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方才都已经食了那么多…… “你所说的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具体要如何行事,你且再说与孤听听……” 两天之后,官府举办了一场蝗虫宴,赈灾的官员们全都走上城楼,太子祁念第一个夹起炸好的蝗虫,当着城下数万百姓的面吃了,放下筷子后,他朗声对众人道。 “蝗虫并不是洪水猛兽,亦无毒无害,巴蜀之地,常奉为美食用以招待上宾,今日一试,孤深以为然!望诸位也能共同尝之。” 说毕,他命人将数盘炸得黄灿灿的蝗虫端下城楼,送到百姓中去。 食蝗的办法,阮酥早已派人在民间推广,效果不甚理想,但今日连太子和各位达官显贵都带头吃了,可见确实没有问题,百姓当中有好奇的,伸手拿起一两只,不太确信地咀嚼两下,这才舒展眉头,对众人大喊。 “这东西味道竟然不错!又香又脆!比荒年的草根树皮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其他人听说,便也纷纷尝试,觉得果然不错,与其天天食用朝廷派发的薄粥,食不果腹,不如就地取材,靠蝗虫度过饥荒。 灾民们食髓知味,一时间,宝城郡食蝗的风气便盛行起来,家家户户都自制了捕蝗工具,数十万灾民,无论老小,纷纷走入田间地头,没过几天,倒造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有时候还有几起为争捕蝗虫而发生的斗殴事件闹到官府里去,天上飞的蝗虫渐渐不见了踪影。印墨寒又进言太子,引进了北凉的耐寒作物,趁着季节栽种下去,这闹得人心惶惶的蝗灾,才终于到了尾声。 至此,阮酥方才松了口气,为了蝗灾一事,她一连几夜没有休息好,眼窝底下都有些发青,回到卧房,知秋伺候她服了药,正准备小睡片刻,却见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三个金盘,不由止步。 “这是什么?” 知秋闻言,走过来将覆在盘上的绸缎一一拉开,笑道。 “是太子命人送来几件东西。一是上等的灵芝人参等药材,二是一套奇巧精致的翡翠头面,三是一领赤兔裘。太子殿下说此次治蝗多得小姐相助,是以备下薄礼聊表心意。” 阮酥皱眉,果断地道。 “除了药材,别的你都找机会送回去,只说我不爱戴首饰,过冬的大氅也已经制好,太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知秋一愣,不解道。 “灵芝人参小姐吃不得,怎么反倒留下?小姐可知,首饰和赤兔裘都是极好的东西呢!这翡翠的水头比夫人陪嫁的那套头面都好,想必价值连城,赤兔裘更是难得之物,小姐别看它是兔子毛,以为不如狐裘、貂裘值钱,这叫做‘玉儿红’,是极其罕有的一种红兔毛制的,只要用嘴一吹……” 知秋捧起红裘吹了一下,只见那红毛如同波浪一般层层漾开,色泽艳丽流光。 “你看!” 阮酥伸手在那柔滑的毛皮上拂过,摇头苦笑。 太子祁念心系民间疾苦,与民同食蝗虫的事迹也一传十十传百,声望大涨,远在京都的嘉靖帝得到消息,大喜过望,特地赐了他这袭“玉儿红“,命专人快马加程送至宝城郡。太子转手就将御赐之物赠与她,这种倚重让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后怕。 虽然之前彼此已经将话说开了,但若太子心里还存着非分之想,对阮酥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而且现在太子妃嫔已定,他这种暧昧的行事传出去,她必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就是因为太好,我才消受不起,我和太子走得近些,是可以得到庇护,但若走得太近了,绝对没有好处,现在我羽翼未丰,不可成为众矢之的,之前已经吃了亏,难得还不长记性吗?” 知秋到底不笨,隐约悟过来一些,连忙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小姐收下灵芝,是不能太过驳了殿下面子,即便于我们无用,也要告知殿下,你已经吃了。” 阮酥欣慰地道。 “不错,知秋也变得聪明了。” 知秋笑道。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都是托小姐的福。” 服侍阮酥睡下,阮酥便捧了翡翠头面和赤兔裘往太子的下榻处来,祁念此时正一个人在书房练字,听说阮酥命人将东西送了回来,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破例让知秋进来回话。 第一次见太子殿下,知秋紧张得心脏扑通乱跳,她不敢直视祁念,一进门便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定了定神,方才把阮酥交代的话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我家女史说,蝗灾得治,全凭太子圣德英明,她不过尽了绵薄之力,愧受如此大礼,何况天气凉了,殿下为民操劳,更该注意身体,赤兔裘还请殿下留着。殿下待臣下的用心,女史十分感动,定当为殿下效劳。” 丫鬟嘴里,口口声声女史、臣下,显然是要将两人的关系定位为上下级,而非男女私情,祁念岂会听不出阮酥的用意,他依旧挥毫习字,头也没抬地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了,下去吧!” 看不出祁念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知秋忐忑地退了出去。 祁念写了一段,忽而抬起头来,微笑道。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阮酥,你以为孤是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吗?” 一夜好眠,阮酥这一觉直睡到天色大明,起床用了些粥饭,又与郡丞梁献家的女眷一起解九连环打发时间,她这个谋士既然已经献过策,那么前方抛头露面便是男人们的事,她乐得休养几日。 正解得高兴,冬桃与宝笙两人匆匆进来,俱是面色沉重,特别宝笙,看她的眼神里竟有几分恨意,阮酥于是放下九连环。 “出了什么事?” 冬桃道。 “城里突然死了许多人,据说都是吃了蝗虫之后,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的。” 阮酥意外。 “有这样的事?是不是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 冬桃摇头。 “没有,这些灾民除了蝗虫外,只服用了官府赈灾的稀粥,那粥皇城司已经查验过了,没有问题,所以问题必然是出在蝗虫上。” 阮酥扬眉。 这绝对不可能!别说她自己、官府的官员,就连太子也都吃过蝗虫,若有问题,早该发作了,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阮酥还不及细想,宝笙却已忍不住心中的怨怼。 “现在那些灾民中有人开始嚷,是九卿大人带头烧蝗、投放乌鸦,太子又食蝗,触怒了蝗母娘娘,所以蝗母娘娘才降罪的!” 阮酥啼笑皆非。 “真是荒谬。” 宝笙咬牙道。 “荒谬不荒谬,都是小姐的主意,现在如何是好?” 阮酥沉吟。 百姓愚钝迷信,只要发生混乱,极其容易被煽动,前世并没有这样的状况发生,她一时也拿不准对方来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幕后黑手肯定不希望蝗灾这样顺利地平息下去。 与中原接壤的几个邻国,属北魏最离宝城郡最近,北魏对中原一向虎视眈眈,碍于三皇子祁瀚与其舅威武大将军之名,只敢在边塞骚扰流民,这次为引进作物,祁念曾派人去过北魏,会不会是北魏细作借机混进的宝城作乱? 还有,来宝城郡途中被玄洛擒住的那两个匪首果真来自竹山教的话,那么它们的嫌疑也小不了,阮酥想起前世那股与乱匪勾结的起义军,心头不由一片混乱。 事情果然如阮酥所料,往不可收拾的局面发展起来,尽管印墨寒出面辟谣此是有人投毒,可谣言的传播很快便淹没了真相,靠山吃山的百姓对老天有着本能的敬畏,加之内心深处蝗虫乃天祸的观念使然,他们显然更愿意相信后一个答案。接连几天,庙里神像流下血泪、岩石上出现‘祁家王朝无道,天欲亡之’字样,竟是闹得人心惶惶,不安的灾民几次与士兵发生冲突,几乎擦枪走火。 贼祸隐藏在百姓中间,难抓难寻,事情逐渐变得失控,翌日夜间,灾民终于勾结乱匪,冲进了官府一处仓库,杀了守粮官兵无数,大约自知死罪难逃,灾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揭竿起义,相邻几个县蠢蠢欲动的民众一呼百应,自立为长平军,一夜之间,战火竟在宝城郡上空燃起。 128充当说客 祁念此次为赈灾而来,没有带多少人手,宝城郡的兵马本身也不算多,一夜奋战后,不敌来势汹汹的长平军,连郡丞梁献都不幸死于流矢之中,祁念等人只好转移到尚未被起战火波及的蓉城。 一行人刚在蓉城落脚,祁念就命人抵死城门,只派亲信往暗门出走前去求援。不料一等数日,没有等来援兵,反而是罗虎潜到城外,带回了那名亲信染血的花翎,以及蓉城被长平军围住的消息。 “殿下,城中存粮虽还富余,但那起匪寇将河道堵死,城中的储水只够维持七日……百姓又情绪不定,可谓内忧外患。等京城得到消息,派兵过来,恐怕为时已晚……” 祁念狠狠一拳捶在桌上,指缝中有血迹渗出。 “道尽途穷,不过是一个蝗灾,莫非竟要害孤困死在这些刁民恶匪手中吗?” 阮酥自屋外走入,提起裙子盈盈下拜。 “阮酥献计失误,导致如今困局,还请殿下责罚。” 望着那清冷无波的眸,祁念的焦躁竟然平复了些许,他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本来是一桩美事,你何罪之有?今天的局面,分明有人在幕后操纵,欲置孤于死地。” 能看透事情症结所在,并没有迁怒于人,太子倒也不傻,阮酥赞赏地看了祁念一眼,缓缓开口道。 “太子乃储君,福大命大,自有真神庇护,定会化险为夷的。” 祁念任由丫鬟替自己包扎手腕,有些后悔方才在阮酥面前失态,他恢复平静,一双眼望着阮酥,满含期待。 “什么真神庇护,福大命大,都是奉承话,由别人说来倒也罢了,可你也这么说,却会教孤失望。” 阮酥一笑,福了福身。 “既然殿下抬举,那么阮酥便斗胆进言了,我们所在的蓉城,离京城自然是远,就算等上十天半月,援兵也不一定到得了,但有一个地方,却是六天便可以来回的,那便是三皇子的封地登州。” 祁念双眼暗淡下去,他还以为阮酥会给他多么好的建议,如今看来,却是叫人失望不已。 “有件事你或许不清楚,三弟的封地虽在登州,但他的驻地却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他常年镇守在南疆,难得回登州一趟,他手下的人马,也如他一般目无法纪,别人轻易调遣不动……” 阮酥摇头。 “殿下错了,平时三皇子或许不在登州,但这几日,他一定在。” 祁念意外。 “哦?你怎知道?” 阮酥笑道。 “因为三皇子是个孝子,他的母亲贤妃生前酷爱登州的凤麟花,离世时还立下遗愿,命人在陵外栽种凤麟树,可惜南疆的气候太热,凤麟花从未开放过。三皇子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每年都会亲自到登州采凤麟花,放入冰库中运送至贤妃娘娘墓前供奉,这几日,刚好是凤麟花开得最盛的日子。” 贤妃性子直烈,晚年曾屡屡触怒嘉靖帝,嘉靖帝一怒之下,以她风湿严重为由,将她送到南疆祁瀚驻地处养病,最后逝于南疆,嘉靖帝派人来接棺椁回皇陵安葬,却被祁瀚赶了回去,因此事,回京述职时还被嘉靖帝打了一个耳光。 祁念不由深深地看了阮酥一眼,他自心底有些忌惮阮酥,祁瀚因为不得圣宠,自小被发配边疆,注定此生与皇位无缘,是以几个一心夺位的皇子,从未怎么关注过他,又怎会知道他每年到哪里采花这种小事,阮酥必然是刻意打听过,否则绝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连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她都费心去探究,那么他们几个的底细呢?是不是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了? 其实真正心思缜密的,却不是阮酥,这些事都是印墨寒告诉她的,照前世印墨寒的性子,是不会在祁瀚这样没有前途的皇子身上浪费时间的,所以阮酥至今也没想明白,前世几乎和祁瀚没有交集的印墨寒,在他被软禁京城后,却每年都命人替他去登州采凤麟花献至贤妃墓前。 “果真如此,那倒是个救命的法子,只是三弟与皇家一向感情淡漠,对兄弟们也不甚为意,甚至说过‘只效忠江山,不效忠皇室’这样忤逆的话,此次想要请动他,只怕不易。” 祁念没有说破的是,当年贤妃被贬到南疆,虽是陈妃设计,但皇后也有顺水推舟之嫌,因为这一点,祁瀚一直心存芥蒂,这一次或许会伺机报复,故意拖延不来。 祁念的心思,阮酥又怎会不清楚,她笑道。 “请殿下放心,既然阮酥说过要替殿下效力,自然会赴汤蹈火,这说客的活计,便交给阮酥吧!” 祁念闻言,惊讶异常。 “你?别说你是个女子,身子还不牢靠,就算是个男人,这三日也需要快马兼程,躲过埋伏的乱匪,你认为我会让你去吗?” 阮酥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正因我是个女子,才不会引人注目,殿下可以将后城门打开,放出一些逃荒的流民,既可缓解饮水压力,我混迹在其中,也不会显眼。最主要的是,我同三殿下,还算有些交情,我有绝对的信心能够说服他前来营救殿下。” 祁念知道阮酥没有说谎,她一向有勇有谋,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动摇了,但内心到底有些不忍,确实一开始,他看上的只是阮酥的手段才干,认为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能够如虎添翼,但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对这绝顶聪明又冷若冰霜的姑娘,多少生出了异样情愫,他甚至产生了一些幻想,希望阮酥不是他悬在腰间的宝剑,而能是被他藏在金屋宠爱的解语娇花。 “太子殿下,兵贵神速,当断则断。” 一个可意的女子,和祁念自己的性命以及万里江山相比,到底微不足道,祁念终于点头。 “今天夜里,孤便下令开城门放流民,孤会安排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送你出城……” 阮酥回屋,把事情简单地一说,便命知秋给自己准备盘缠并几件庶人穿的衣裳,知秋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死死抱住阮酥。 “小姐!你绝不能去!这太危险了!现在外头到处都是匪寇,就算他们不怀疑你,但你生得这样貌美,那些野人见了还了得……” 阮酥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有何难,不过是弄些锅灰抹脸,点几粒麻子的事。” 知秋摇头,泪眼朦胧。 “那也不行,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奔劳……” 阮酥还未开口,一旁冷眼旁观的冬桃突然打断。 “你怎么这样烦人,你难道不明白,现在是紧要关头,假如小姐不去,或许大家都会没命,你与其在这里啼哭,不如快些收拾东西。” 这算是冬桃第一次主动开口对她说话,却让知秋心里又怒又恨,她是不明白这个冬桃到底什么来头,但她还记得当初她进阮府时,还要叫她一声知秋姐姐,她多少次没有分寸不知眼色,都是她替她扛下来的,可如今,她却明目张胆地爬到了自己头上,不仅对她冷嘲热讽,还颐指气使起来了。 见阮酥没有开口斥责,知秋的心有点冷,但她没有表露出来,适时地止住眼泪,转身去翻箱倒柜,嘴上却依旧叹道。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答应做那劳什子王妃,起码小姐你能平平安安的……” 阮酥摇头。 知秋很贴心,但她始终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相比之下,身边一言不发收拾行装的冬桃,似乎更懂自己。 阮酥将肤色抹黑,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妇人衣裳,用粗布头巾把半短不长的头发包起,插一支木簪,俨然是个平民小妇人摸样,她看了看同样打扮的冬桃,很是满意,二人背上破旧的包袱,出得门去,却有一人已经站在廊下等她。 阮酥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印墨寒的神色十分憔悴,这几日灾民起事,郡丞被杀,祁念只顾调兵遣将,剩下的稳定人心、安抚流民等繁杂之事都由印墨寒一人担当。他初涉朝堂,更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突发状况,却都做得很好,以至于虽然城外已是一锅沸水,城中却还能保持着有条不紊。即便有深仇大恨,阮酥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认他确实是为相之才,自己今天能够在太子面前立足,也全仗了与他做夫妻的那数载时光。 就在阮酥即将擦肩而过时,印墨寒方才开口。 “我知道是劝不住你的,也相信你能平安归来……” 他突然伸手把一样东西递到阮酥面前,摊开掌心。 “这是……我娘特地到灵山寺求得的玉佛,我上京之后一直戴在身上,希望它能保你平安无事。” 阮酥愣了一下,本来她并不打算与印墨寒啰嗦,但这个玉佛,却让她的心不由柔软了一下。 前世的印墨寒纵然有万般对不起她,但印夫人蒋氏,却可以说是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就是在蒋氏身上,阮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母性温暖,只可惜她身体不好,没有熬到印墨寒登上相位,便早早离世了。 犹豫了一下,阮酥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块红线系着的玉佛。这一举动,不止印墨寒意外,连冬桃都大跌眼镜,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阮酥不喜欢这样的注视,她将玉佛往怀中一塞,毅然走向前方。 城南的角门,大批流民听说能够逃出城去,免于卷入战火,早已将城门挤得水泄不通,城门一开,阮酥和冬桃两人便混迹在这些流民中出了城。 向南走了百余步,阮酥率先看到那棵歪脖子大树后的黑马,祁念安排的暗卫便等在那里,她与冬桃对视一眼,向大树走去,果然有几名身披黑色披风的高大男子等在那里。 其中一人转过头来,轻轻一笑,千树花开。 “师妹可算来了,让为兄好等。” 129脱靴研磨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黑马、黑衣,溶在其中浑然一色。 被身后的人圈在怀中,阮酥额上却逐渐见汗。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见到玄洛,据说他忙着查投毒案,查起义军背后的黑手,可阮酥知道不是。 另一匹马上的冬桃向她投来一个眼神,阮酥立马会意。 她怎会不知道冬桃的担忧,灾民横死的第一日,她便命冬桃私下探查缘由,结果冬桃不负所望,果然发现在有人往水井里投毒,并且在下手时,被她逮了个正着,冬桃正欲现身拿下嫌犯,却被两名绣衣使抢先了一步,大约是好奇,冬桃跟踪他们到了刑房,躲在梁上目睹了审问。 在皇城司的酷刑相逼下,案犯很快便招认了,果然是竹山教教唆,冬桃立刻回去复命,阮酥这便放了心,因为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那么第二日,玄洛便会了结这件事,可出乎意料的是,玄洛没有,他甚至没有将抓到嫌犯的事告诉祁念,一连几天,任由事态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阮酥猜想,那名嫌犯,已经被他灭口。 阮酥苦笑了一下,暗夜的风中,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楚的落在了玄洛耳中。 “要置太子于死地的人,是师兄吗?” 玄洛执缰绳的手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他垂头,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问。 “如果是,你会怎样?如果不是,你又待如何?” 尽管此时心跳得异常快,阮酥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冷静地分析道。 “如果不是,那我们行程不变。如果是……那请在前面将我放下,我不必去登州了,因为你也不会让我有机会到登州的,对吗?” 玄洛的声音有些冷,他的呼吸吹在阮酥头顶,却是温暖的。 “哦?你认为我会杀你?” 阮酥点头。 “利益冲突时,没有什么不会,九卿大人与我的情分,还没有到为我坏了大事的程度,我一直不清楚师兄的立场,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我还未投奔太子,也不想与你为敌。” 玄洛沉默了一下,低声道。 “阮氏阿酥,这世上,还有你信得过的人么?” 阮酥微怔,自嘲一笑。 信任?前世她信任很多人,印墨寒、清平甚至是祁澈,结果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反哺毒蛇的农夫。 “世事变迁如流水,人情辗转似浮舟,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九卿大人,难道你不赞成么?” 玄洛轻轻笑了。 “真是让人伤心的狠丫头,不过这次你猜错了,我是查到了幕后黑手没错,也不打算将他供出来,你不清楚我的立场,我便告诉你,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平衡,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阮酥双眼一睁。 “是祁澈?” 玄洛失笑。 “果然聪明。” 于是阮酥不再多言,前世嘉靖帝毙后,玄洛投靠颐德太后,轻易取得了她的信任,最终成为太后面前第一人,权势更甚从前。这点阮酥自问不如,她侍奉颐德太后多年,充其量便能近身侍候笔墨饮食起居,然而在关键时候,却还是要回避的。 不管怎么说,玄洛的立场便是嘉靖帝的立场,抑或说是上位者的立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选择了同一条路。 快马加鞭,一行人终在第三日午间赶到城门口。宝城郡爆发贼祸,临近的登州虽没有祸及,然而守城的官兵还是增加了一倍,阮酥见各个关卡防守森严,秩序井然,暗叹不愧是驻守南疆守将的封地。 玄洛亮出了令牌,守将们果如祁念所言,目中无人张狂至极,完全不像其他城郭那般很快开门迎客,只语气生硬让众人稍等,便没有多余动作,更别说什么端茶送水之类的了。 被祁瀚冷遇,玄洛也不恼,气定神闲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下马站着,似已做好了长期等候的准备。阮酥知道两人的过往,生怕祁瀚一个不高兴,把众人晒到天黑,在玄洛伸出手扶她下来后,便径自走向那守官前。 “这位官爷,劳烦转告三皇子殿下,阮酥求见。” 那守官一愣,之前见阮酥坐在玄洛马前,周身都被兜帽斗篷覆住,没想到竟是个女子,再见她零落的短发,霎时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冷峻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 “原来是女史大人,三殿下已交代,若是女史前来,必将恭迎。” 说完便打开城门,阮酥正要招呼玄洛等人,那守将忙出言制止。 “女史大人,那几位大人还得等三殿下的口谕……” 偏生玄洛也不生气,示意让阮酥先进去,阮酥暗自奇怪,却也不敢耽误,和冬桃两人随守官一起打马进去。 祁瀚的府邸在登州府城北,地处整个城郭最高点。整体建筑随地形呈旋转上升,周围植被茂盛,种满各式花草,然而却也因主人疏于修剪,那些花木都长得颇为放肆,很是绚灿鲜活,彼时正是凤麟花盛开之时,红彤彤一大片,远远望去状似红霞,府邸亭台楼榭掩在其中,恍若天上人间。 祁瀚一身墨色窄袖常服,站在一方飞亭前,见阮酥两人由远及近,随手折下了一枝凤麟花,捏在手中把玩,鹰目中难得地透着笑意。 “你不在京城闺中老实呆着绣花,到处乱跑。不过既然到了登州,本殿下自然会尽地主之谊。说吧,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只字不提宝城郡之祸,也不提阮酥之行的因由,却只是朋友间的日常寒暄,更是忽视阮酥那一头突兀的短发,开门见山间却也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仿若两人已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阮酥微笑,依旧朝他行拱手礼。 “三殿下好意阮酥心领,不过既然殿下已知阮酥的目的,那下官也长话短说,宝城郡告急,太子殿下退居蓉城,只等殿下援兵。” “下官?”祁瀚摸着下巴,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怎么?朝廷是没有人了吗?竟只派你一个弱女子和城外几个阉人来求助?” 这话中的鄙夷之色显而易见,似乎是怕阮酥气恼,祁瀚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你是极不错的,真让人刮目相看!” 祁瀚向来狂妄,能得他一句诚心赞美的人实属不多,然而阮酥却没有多高兴,总归还是因他对玄洛那不遮掩的轻蔑,让她不太舒服。 “九卿大人为皇上效力,之前与殿下交手,实乃奉命行事。能从插翅难逃的皇城司毫发无损出来,殿下通透,想必也明白此中的机缘。” 祁瀚目光冷凝,显然落于皇城司之手狼狈逃离的曾经是他不愿回忆的,然而事后仔细回想也知道,凭借玄洛的本事,若非他有心放水,自己也不会侥幸遇上阮酥,顺利脱身。他静静看了阮酥一会,继而叹道。 “我倒是忘了玄洛是你的师兄,既然你不爱听,那本殿下不提就是。” 这气鼓鼓的妥协摸样倒真像稚岁孩童怕失去玩伴的挣扎让步,阮酥好笑。 “既是如此,那殿下还不放他们进城?” 祁瀚目光变幻,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看在女史的面子上,让他们进来!”他笑了笑,表情有些古怪。 “不过既然你们是以公事前来,那本殿下便不能以朋友相待了;等以后你以阮酥身份单独拜访,我定会好菜好酒相陪,与你不醉不归!” “那阮酥先谢过殿下。” 盏茶功夫,玄洛便带着部下前来见礼。祁瀚领着阮酥移到正厅,他择上首坐下,面上冷峻一片,也不叫玄洛起身,十足地摆起了谱,嘴上还不客气道。 “稀客啊,本殿下以为只在皇城司得见九卿大人,不想在这边城小镇还能一睹真颜,几月不见,大人越发容色逼人了。” 玄洛身而不全,偏生又长了一副绝色容颜,初封禀笔内侍时,曾被人议论以色侍君,直到他执掌皇城司展露铁血手腕,这些谣言才逐渐平息。祁瀚故意含沙射影提起这忌惮话题,还用那样讨打的调侃语气,显然便是寻玄洛的不痛快了! 如此锱铢必较,实在让阮酥颇为无语,听到祁瀚手下的嘘声,阮酥十分气恼,正想反驳,然而想到有求于人,生生住口,有些忐忑地看向玄洛。 只见玄洛直起身子,笑得一派和煦。 “谢殿下美言,殿下倒是越发英猛了,小儿夜哭若提及殿下名字效果定当更胜从前。” 此言一出,连祁瀚的人也忍俊不禁,被他冷冷一瞥,纷纷噤声,而玄洛带来的人已经很给面子地哄堂大笑。 祁瀚因生来勇猛,驻守南疆又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被人称为战神转世,同时也莫名成为民间妇人恐吓顽劣稚童的有力武器,被形容得三头六臂,虎背熊腰,还凶神恶煞,很是怵人。 祁瀚双目圆睁,玄洛扳回一局,亦不慌不忙与其对视,彼时四目相接,谁都不肯率先移开视线,竟存心要比个高低。 阮酥头大,其他人也看傻了眼,谁能料到各自的大人竟都有此孩子气的一面?互相揭短也罢了,现在还较真起来了?!然而想到不能在对方面前给自己的主子丢脸,纷纷也寻找目标彼此怒视! 玄洛的人出自皇城司铁血酷刑中摸爬滚打,而祁瀚的人也久经沙场历经生死。 双方都是狠角色,一时间,大厅中箭弩拔张,气氛紧张,似乎只差一把火,便能火拼起来。 阮酥咳嗽一声,从吓傻了的婢女手中取过茶壶,倒满两杯茶,分别递给祁瀚与玄洛。 “说了这么久,你们就不口渴?” 其他婢女会意,连忙伺候其他诸人,如此一忙活,两人才在众人的捣乱下堪堪错开了视线。 见祁瀚没有下一步动作,而玄洛仍然站着不动,阮酥小声提醒。 “师兄别忘了正事。” 玄洛轻笑一声,似也觉得为争一时长短太过幼稚,正色道。 “想必女史已向殿下说明我等来意,不知殿下考虑如何?” “好说!” 出乎阮酥意料,祁瀚答得豪爽,面上的表情却有些不怀好意、 “不过本殿下有一个条件!” 玄洛也笑。 “殿下请讲。” “古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研磨,今日本殿下也效之,便请大人为本王……” 130凤麟花开 见他的目光一瞬变暗,阮酥心道不好,急急上前。 “九卿大人路途奔波,不如便由下官代之……”祁瀚有意折辱玄洛,若是两厢不好,此行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玄洛便一声冷笑。 “师妹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是不知道殿下有何安排?” 祁瀚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面上来回巡视,语气生冷。 “女史莫非以为本殿下会为难九卿大人?”他已然把阮酥当作朋友,被她误会不免生气。 阮酥一愣,却听祁瀚话语幽幽。 “传闻玄夫人奏得一手好琴,其子玄洛也深得其真传,只是大人似乎有意藏拙,不知今日本殿下有没有这个耳福……” 阮酥惊讶,玄夫人宁黛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佳人,然而无论是前世或者今生,她都不知道玄洛还有此绝技。 玄洛眸光翻涌,半晌才状似轻松般艰难一笑。 “家母离世后,玄洛便发誓不再抚琴,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发誓吗?” 祁瀚呢喃,阮酥还以为他会生气,然而只听祁瀚一叹,目光中竟闪过寂寥颜色…… 见他抬眼看向一个方向,阮酥也顺势看去,胆瓶中静静插着一枝凤麟花,花朵绚灿,饶是叶片已呈枯败姿态,然而花瓣依旧鲜艳挺立。 “你的话让我想起我的母妃,她如今葬在南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似笼罩着一层惆怅颜色,让人听之莫名伤感。 有风吹过,窗外的凤麟花瓣也顺着冷风忽的一下灌进,落在了桌上、地上、以及阮酥的发上……阮酥却浑然不觉,她站得离窗最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一只手伸过来替她取走那红颜之色,阮酥措不及防,抬眼却见玄洛捏碎了手中的花瓣,扔在风中。 “今日玄洛可为殿下破例。” 琴筝旁,玄洛净手而坐。只听一声铮鸣,忽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其后一阵悠扬婉转,曲调趋于平缓,如同海上明月升,春江花月夜。这上下两阙一为金戈铁马,一为盛世华年,偏生转轴衔接极其自然,过度精准,让人听得如痴如醉。阮酥也震惊在玄洛的琴声之中,前后两世,她也算听过无数名家演奏,然而和那些高超技艺展现的魄力与峥嵘相比,玄洛平平淡淡表现力效果却十分惊人,轻易吸引了听者所有感官,浑然一体间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幻觉,哪里是现实…… 一曲罢了,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众人似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久久无语。 终于,祁瀚拍掌而起。 “不愧是宁氏传人,本殿下一诺千金,即日出兵增援宝城郡。” 阮酥还来不及高兴,祁瀚却已冷下脸来。 “不过玄洛,你对本殿下做的,祁瀚此生没齿难忘。” “玄洛惶恐,亦不敢忘。” 玄洛声音轻飘飘的,其中似还透着笑意。 “不知殿下何时启程?” 祁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削地别过头,似乎与玄洛对视都嫌掉价,方才的惺惺相惜简直是错觉! “告诉祁念,本殿下是不忍百姓受苦,若他有个长短,只能怪他命短不走运了!” 他走到台前,凛然发号。 “众将听命,半个时辰后出兵宝城郡!” 祁瀚其人最守信用,他说半个时辰出兵,果然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便整顿出两万精兵前往蓉城,只留一万人守在登州。 祁瀚一身乌金猬甲,勾勒着蜂腰猿臂,越发显得他直鼻俊口,器宇轩昂,他坐在宝骏“追风”之上,马鞭一指,生生阻住了欲要上马的阮酥,他傲气十足地睨着她,曼声道。 “得了,别跟来了!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子跟着掺和什么?我已命人备了马车,你且与玄大人跟在我们后头,一路赏着凤麟花慢慢来吧!等你们回到蓉城,我保证已是歌舞升平,届时你大可安枕而卧。” 听他如此安排,阮酥也不再坚持,微笑福身,恭送祁瀚离去,她已经完成使命,成功说动祁瀚前去解围,接下来行军打仗便没有她的事了。 两匹金鞍白玉骢拉着一辆香楠木马车缓缓驶来,紫纱掀开,玄洛自车内朝阮酥伸出手,阮酥便就着他的手上了车,只见车内垫着厚厚的金丝褥子,矮桌、茶点齐备,小金炉上甚至还煮着一壶香喷喷的花茶,舒适得让人直想打盹。 玄洛手执银钩撩拨着小金炉中的炭火,唇边一抹奇异的笑。 “三皇子生性粗放,为师妹准备的马车却如此面面俱到,真是用心良苦。” 阮酥点头道。 “三皇子虽然狂傲,但却是知恩图报之人,半年前三清祠的举手之劳,三皇子却能涌泉想报,确实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玄洛笑了一声,提起铜壶往琉璃盏里注入浅碧色的茶汤。 “值得相交?能得师妹一句值得相交着实不易,比起有人煞费苦心却依旧被拒之千里,三皇子可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阮酥总觉得他在影射什么,接口道。 “对他青睐有加的又何止阮酥?师兄不也如此么?师兄心思深沉,便是十个三皇子也算计不过,你却三番五次容忍他的唐突,别告诉我师兄是被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所感动了,那我却是不信的。” 玄洛将茶盏递给她,笑道。 “你以为如何?” 阮酥将花香四溢的茶盏在鼻尖晃了晃,唇角上扬。 “师兄是为了你所谓的平衡吧!三皇子军事才能出众,却远离宫闱斗争,或要参与夺嫡,根本过不了几个回合,不足为惧。况且他也不问朝政,安于替朝廷固守南疆,皇上自然放心, 如果动了他,那么他手上空出的兵权无论落在谁手上,都会造成天平失衡,难说还会逼反威武大将军,这当然不是师兄想看到的了。” 玄洛笑笑,不置可否。 阮酥试探着他的表情,问道。 “其实我有点好奇,三皇子那般自负,若真交起手来,你打得过他么?” 玄洛低头吹茶,软媚的眉眼里露出一丝阮酥看不懂的神色。 “不知道,只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阮酥与玄洛一路走走停停,悠然行路,待凤麟花开败时方才回到蓉城,果如祁瀚允诺的那样,宝城郡叛乱已经平息,烧杀过的迹象渐渐淡去,城中每日有祁瀚手下的将士巡逻,一派安然气象。 据闻,祁瀚把两万精兵分为五队,分别对乱匪几个据点进行了奇袭,祁瀚手下人个个骁勇善战,无论从身体素质还是配合上,都比临时组队的杂牌军强了不知多少倍,不费吹灰之力便绞杀了长平军贼首,顺便还揪出了几个为其充当军师的竹山教骨干。 至此,为时不到半月的长平起事,终于落幕,一场秋雨后,残余的蝗虫不见了踪影,新种下的作物也冒了头。百业待兴,印墨寒带着宝城大小官员,视察安抚,忙得不可开交。 为了感谢祁瀚出兵相助,祁念专程设宴相请,并亲厚地表示,将会把祁瀚此次的功绩上奏嘉靖帝,给予他一等的嘉奖荣耀,不料祁瀚冷笑一声,一场欢宴酒还未喝三杯,他便拎剑走人。留下祁念尴尬地执杯僵在原地。 中秋前夕,祁念一行终于功德圆满班师回朝,先进皇宫向嘉靖帝禀明此次行程的巨细,包括蝗灾的起落,乱匪如何勾结竹山教起事,最后又如何伏诛等等,祁念的表述堪称完美,除了隐晦地抬高自己外,玄洛、印墨寒、阮酥等人的功绩一个都没落下,却唯独把祁瀚一带而过,平乱的功臣最终在领功时成了过客。 虽然在提到乱军时颇为惊心,但嘉靖帝对此次赈灾总体情况还是非常满意的,他对随行人员一一进行了封赏,最后才将目光落到阮酥身上。 “阮氏阿酥……” 嘉靖帝拈须沉吟。 “你身为女子远赴灾区,受了不少苦楚,当赐白银千两,明珠一斛……” 嘉靖帝说了一堆漂亮话,又是赐金又是赐银,却决口不提她对治蝗的贡献,论理,阮酥此次的功绩绝不在太子随行的官员之下,但嘉靖帝一向不喜欢身边的女子干政,陈妃等人虽然明争暗斗,却从不敢妄议朝政,何况阮酥还只是臣下之女,之前封她为女史也不过权宜之计,现在事情了解了,她就该本本分分地回到闺阁中去,不再露面。 阮酥跪在地上,心里微微叹气。 她早就料到如此,虽然入朝为官可以得到她最想要的自由和独立,但看样子嘉靖帝是不打算开这个先例了,那也没有关系,他给的赏赐里,至少钱财是不少的,如果不能入庙堂,那么今后在后宅之中,她还能靠这些钱做许多事。 “承恩王那边,因你体弱多病,不宜绵延子嗣,朕考虑之后,决定收回成命,改由左相家的白蕊嫁入王府为妃……” 阮酥连忙叩头谢恩,至少这一点上,嘉靖帝没有赖账,那么她这一趟便是付出再多的辛苦,也算值得了。 131作陪送嫁 阮府门前装点一新,整一个灯笼高悬、披红挂彩。阮酥的马车方驶入街口,在府邸门外张望的小厮已经飞快跑进府中报信。 “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梁太君母子掩不住的喜色,立时从座上起身便出门迎接,见万氏还呆着不动,阮风亭便有些不高兴。 “女儿回来了,你还磨蹭些什么?” “呃,这不是来了吗?妾身也是因为太欢喜了。”她挤出一张笑脸,却在阮风亭转身后愤愤对阮琦道。 “有什么好得意的,再如何风光总归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此一时彼一时,以后还不是要倚靠兄长过活。” 阮酥出发至宝城郡后,阮家便听到一个风声,阮酥竟和嘉靖帝达成协议,若是此行顺利便收回与承恩王府的赐婚,被万氏一挑拨,阮风亭不由大怒,在家里把阮酥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解恨;梁太君也忧心忡忡,此番无论结果,却预示了阮酥已然脱离家族掌控的事实,这个结果并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阮酥虽然荣归,不过有了传得满城风雨的拒婚抗旨,在赈灾中又抛头露面与男子混迹一堂,再加上那头刺眼的短发,万氏断言阮酥的婚姻不会顺利,总算才找回些许平衡感。 然而无论如何,阮酥到底不辱圣命。车至门前,她才扶着知秋的手下了马车,梁太君、阮风亭已是快步迎上来,万氏与阮琦就算妒忌不甘,也不得不做足了表面功夫,笑着道喜。 一阵嘘寒问暖过后,阮风亭的目光不由落在随她一块到府的宫中赏赐上。 “这些都是皇上赏的?” 阮酥点头,“白银千两,明珠一斛。” 等了半天,再无其他,阮风亭有些失望,按照往常惯例,赈灾有功的臣子均会加官进爵,阮酥身为女子,阮风亭心知其升官无望,便揣测嘉靖帝便会以其他方式弥补一二,比如犒赏家族,升迁父兄什么的,没想到竟一无所得,简直白费了他的万石米粮。 梁太君也觉得阮酥此行虽然大出风头,然而一来丢了此生姻缘;二来未让阮氏一门得到实际好处,如此一来,便显得不太划算了。 于是梁太君岔开话题。 “你既已回来了,便帮着你母亲多做点事情吧。前段日子家里已与万家交换庚帖,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九,你大哥身为男子到底不便,这段时间你多帮衬些。” 万家? 阮酥美目一转,故作惊诧。 “不知是哪位表姐妹有这样的福气,能成为阮家的长媳?” 闻言,阮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然而敌不过万氏的洋洋得意。 “便是你大舅舅家的灵素表姐,据算命的说,她命里是旺夫的,性子又及和善,与你大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否天造地设不知道,不过与万氏却是势同水火一双人。 前世阮琦仕途不畅,最终也是无奈娶了万灵素,只可惜万灵素相貌实在平常,纵对阮琦万般示好,都不能讨得他欢心。偏生万氏又是个护短了,短短一年便以无所出为名,顺水推舟为阮琦纳了两个美妾,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先前一声不吭百般忍耐的绵软少夫人,居然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狠角色,而且深得万家真传,斗公婆、惩美妾、治下仆;夺了中馈的权后,生活上更是铺张浪费骄奢至极,处处与自己的姑姑也就是婆婆万氏作对,把万氏气得不行。偏生那时候阮府已走了下坡路,不得不依仗虎贲将军府,众人敢怒不敢言,最后阮氏一门的没落,万灵素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真是太好了,灵素表姐向来能干,以后母亲便可以少操劳些。”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氏当下就不乐意了,这个侄女虽然姿色一般,然而却被兄嫂培养得极有主意,据说万府长房的账目都由她打理。想到她进门后便会分走自己手中的权利,万氏简直肉疼,她好不容易重新掌家,岂能再重蹈覆辙? 她皮笑肉不笑道。 “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怎么舍得让她受累,这几年先让她好生休息,等诞下子嗣再考虑别的不迟。” 阮酥笑得分外甜美。 “当然,一切都由母亲安排,大哥一家和和美美的,也是阮府的幸事。” 府中一切如旧,阮府才回到小院,那京巴狗阿乐便摇着尾巴扑到她怀里。以前看这条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因玄洛关系,阮酥竟突然觉得有些想它。弯下身子,伸手便把狗儿捞入怀里,逗弄了一番,阿乐也乐得卖萌讨好,一时间一人一狗玩作一团。 知秋抬着托盘进来,放下一碗清粥。 “小姐,宝笙大早入京便没了踪迹。” 阮酥不以为意,玄洛与他们离开宝城郡之后只同行了一日便分道扬镳,宝笙不见只怕还是和她那位旧主有关。 知秋伸手把狗抱下,有些欲言又止。“还有冬桃……” “怎么?” 阮酥抬起头,治蝗之行,阮酥便隐约发现知秋与冬桃之间关系有些微妙,冬桃性格直接,没什么心眼,阮酥还真不明白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秋犹豫了一下,终是咬牙道。 “小姐入宫我们便先行回府了,然而才到半道,冬桃却突然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奴婢瞅见她打马追上了一个瞎眼算命老头,那人实在有些古怪。” “古怪?仔细说来听听。” 知秋便绘声绘色把前后描绘了一遍,虽然事情没有头尾,很多都是她个人的揣测,然而阮酥眉头却越来越皱。混迹市井三教五流中,消息最灵通的莫属走街串巷挑货郎、沿街行乞的叫花,还有一种便是这装神弄鬼来去无踪的算命先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冬桃的隐私她自然尊重,然而经历过去种种,阮酥却不希望她陷于危险。 “好了,我知道了。”阮酥从赏银中各自取出三份五十两的。 “这是你的,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京郊上好的水田不过十两一亩,普通的旱田山地便是每亩二至三两银子,采买一个年轻的奴婢也就三至五两银子。阮酥这出手可算阔绰,要知道当初阮酥送给印墨寒的宅子也就花费了一百二十两,五十两若是好好记量一番也能购置一处小院。 知秋喜不自禁,当下跪地又是一番表忠发誓自是不提。 当天夜里,阮酥正待躺下,忽然宫中的传旨太监到,只说阮酥接旨。原来承恩王妃已在京城呆得太久,现下重得嘉靖帝的赐婚,便择了个最近的吉日启程。而她的条件,竟是要让阮酥作陪送嫁,嘉靖帝也慷慨答应,临时封阮酥为送婚使。 到底是在京中久侯许久,现在又挨了如此结果,始终意难平,承恩王妃这个要求说来也不算过分。只是向来送嫁的都由礼部官员作陪,自己去送嫁,多少有些突兀,不过既然君命难为,阮酥也只得接下。 白蕊出阁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因新郎远在西北,成礼只得到了封地才能完成。白相一家把女儿亲自送到城门口,直到看不到马车,这才挥泪告退。 承恩王妃的车架在前方,出了城门,似乎也懒得关照这位小小侧妃,途中无论驿站留宿还是中途吃饭都不露面;而白蕊也不知是不是因被这突如的际遇弄得奔溃,离京当日阮酥只听她在马车中一路哭泣,直哭到声音嘶哑也不停歇,人也坚持呆在车中,倒也与承恩王妃步调一致。 两位正主都躲着,阮酥自然乐得清闲,此行她只要了知秋与冬桃作陪。不似上次的赈灾治蝗一路狂奔,这次有承恩王妃等女眷,行程十分悠缓,倒也惬意。 直到第三天傍晚,车队在官驿上停歇,阮酥如往常一样在自己房中看书休息,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没规矩!” 宝笙寒着脸一把扯开门,一下灌进来两个丫鬟,似是猝不及防,险些被门绊倒。 阮酥认出她们正是白蕊的陪嫁丫鬟,不由问道。 “你们不在侧妃面前侍候,是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丫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均是一脸泪痕。 “求求女史,救救我家小姐吧。” “她怎么了?” 阮酥也不慌,白蕊哭了两日,谁都劝不住,侍女们束手无策,而承恩王妃与自己都懒得搭理,显是存了让其自生自灭的姿态,现下要么便是坐不住,要么怕真……哭出什么毛病了? 闻言,两个丫鬟俱是面色大变,其中一个抖如筛糠。 “我……我家小姐想不开……方,方才她……” 阮酥一愣,另一个连忙接口。 “小姐现在身死不明,我们去寻王妃,没想到她却说,就算死了也会让尸体和王爷成亲!” 阮酥心中一寒,这承恩王妃倒真像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不过白蕊又是怎么回事?不会也是为了抗婚寻死觅活吧。 “速速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白蕊客房,地上横着一条三尺白绫,她惨白着一张脸,病怏怏地倒在床上,其他丫鬟鞍前马后一阵伺候,却都被她有气无力地拒绝打断。 不知怎的,阮酥此刻便浮现出阮絮那张脸。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人曾经交好,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到动静,白蕊费力地抬起眼皮,目中恨意滔天。 “都是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怎么会……这么苦……” 132承恩王府一更 阮酥垂眸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悯,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冷酷无情的。 “你怪我有什么用呢?你不想嫁到承恩王府,我也不想,我只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至于别人的命运,我并没有义务负责,你如果对这桩婚事不满,要么像我一样努力争取,要么就安于现状,而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寻死觅活,奉劝你一句,你现在还没进王府,就百般抗拒拿乔,别说承恩王妃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若是传到承恩王耳中,亦会对你心生厌恶,你觉得你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吗?” 白蕊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她与阮絮一样,耍惯了小姐脾气,平日在父母面前若有不顺心逐意的事,便是哭闹纠缠,却没想过出了自家的门,便没有人会吃她这一套。 也许是终于想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的绝望,白蕊连寻死的力气也没了,一头倒在丫鬟怀中,眼泪直流。 那模样在旁人看来真是可怜见的,却丝毫没有打动阮酥。前世白蕊和阮絮没少联手折腾她,有时闲极无聊的时候,甚至捉弄她取乐,阮酥至今还记得白蕊第一次到阮府做客时,给她们姐妹两人都备了一身绸衣做礼物,被人一视同仁,当时的阮酥心里还对白蕊极有好感,可当她穿上那身绸衣走出去时,却被阮絮命人泼了一身水,此时她才发现,那绸衣里掺了鱼胶,沾水后紧紧黏在她身上,为了撕下那布料,她差点皮肤都扯破了,而白蕊和阮絮却站在楼阁上笑得东倒西歪。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 阮酥没有出手修理她,已是手下留情,至于她今后在承恩王府怎么生存,全看她的造化了,阮酥没有兴趣过问,也不关心。 当前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送嫁这事来得蹊跷,她不得不留心提防,以免落入圈套,承恩王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己拒婚一事,已是让承恩王府失了颜面,更打了她王妃的脸,她虽然现在没什么动作,但估计也没有那么轻易放过自己。 阮酥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吃穿用度都全权交给冬桃,不让任何人经手,生怕被人算计。而那夜被阮酥一番冷言冷语泼醒后的白蕊,却安静了许多,吃药用饭不再需要人劝,再后来,竟知道主动去承恩王妃那里请安了,倒比阮絮要通透许多。 这一路一走就是两月,从深秋走到了初冬,西北草木难生,风沙颇大,色彩虽然单调,却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景象,就是昼夜温差颇大,纵然阮酥日日服用玄洛的药方,也有些难捱。 承恩王封地洛城虽是边塞,却根本不似京城人想象的那般苦寒,街市上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人拉着骆驼前来易物,他们操着流利的汉语与汉人讨价还价,用五色织锦、皮裘毛毡、葡萄美玉等物来交换丝绸茶叶,茶坊酒肆里胡姬大胆热辣,露出雪白腰身扭得似蛇一般。 送嫁的队伍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域风情,不由都看直了眼睛,别说白蕊好奇地掀开轿帘窥探,连冬桃这个八风吹不动的冷面丫鬟,都频频回头。承恩王妃见状,面有得色,吩咐队伍放慢行程,让随行的人员可在街市上逛一逛。 冬桃和宝笙也下车买了许多精巧玩意,捧上车让阮酥挑选,阮酥含笑从中选了一柄镶嵌着彩宝的银刀挂在腰间。 承恩王府建在城北高地之上,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车队自大门而入,只见彩瓦盖顶、龙蟠螭护,比京中任何一个皇子的府邸都不差,室内更是富丽堂皇,汝窑花囊、波斯地毯,美玉屏风,连客座的椅子一应都是金丝楠木的,简直无一不精美华贵,直让人眼花缭乱。 阮酥似笑非笑,洛城地处交通要塞,与西域各国均有贸易,只要经营得当,每年进账十分可观,承恩王平素行事低调,不喜张扬,原来在此闷声发大财,不到洛城,谁会知道他其实是三王中最有钱的。 看到这番富贵景象,白蕊早就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家已是贵匮中的翘楚,什么东西没见过,如今到了承恩王府,才知自己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自知后半生荣华有望,白蕊失落的神情一扫而空,态度瞬间转变,王妃下轿的时候,她竟抢在丫鬟前头赶去搀扶,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抱人家大腿了。 这样跌份的举动,连宝笙也看不起,在阮酥耳边嗤笑。 “这个右相千金,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阮酥笑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聪明的做法。” 正说白蕊,白蕊便转过身来,一眼在人群中扫到阮酥,面上尽是得色,笑盈盈地刺道。 “王妃昨日才说双足发疼,走不得远路,女史也不过来搀一搀?岂不让人笑话我们京城来的女官不懂礼仪,没有眼色?还是女史看屋中摆设精美,不觉呆了眼?” 有些人啊!不过才得了一丝喘息机会,就忘了曾经的落魄,这样沉不住气,注定是没有什么前途了。 阮酥不动声色地看向承恩王妃,发现她也睨着自己不表态,目光中满含讽刺,心中不由失笑,看来承恩王妃非要她同行送嫁,定是觉得她看到王府的富贵会后悔不迭,故意借白蕊来羞辱自己。 她也并不上前,只是含笑曼声道。 “侍奉王妃,是宫女奴婢的职责,妹妹你为人侧妃,格外殷勤孝顺,也可以理解,但阮酥是送嫁女史,代表皇上和朝廷前来觐见王爷,传达祝福,却不好唐突王妃。” 这话的意思便是,我是有品级的女官,不是伺候人的奴婢,王妃也不过是承恩王的内眷,还没有资格使唤朝廷命官,而你自甘轻贱,也就只有为人奴婢的份了。 “你!” 被她一番嘲讽,白蕊面色紫涨,却又找不到话回击,一时咬牙切齿,可怜兮兮地看着承恩王妃,指望她替自己出头。 “王妃,你看阮家姐姐,不过是封了个女史,倒像做了丞相一般目中无人了,连王妃的面子都不给!” 承恩王妃把白蕊当枪使,如今她碰了这个软钉子,心里自然怒不可遏,这阮酥简直嚣张!期待中的失落后悔完全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反得到一肚子气闷。 但承恩王妃毕竟不是白蕊那样年轻不懂事的丫头,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风度的,不便当众责难阮酥,只是冷笑道。 “女史说得没错,身为朝廷命官,确实不必卖我一介妇人的面子,本宫这就替女史引见王爷,女史的礼仪,且留到王爷那里用吧!” 说罢,她一甩袖子,扶着白蕊的手进了内堂。 宝笙冷哼,低声对阮酥道。 “真是小人得志,若不是小姐提点,白蕊早就和王妃闹僵了,现在攀上了高枝,却恩将仇报。” 阮酥混不在意。 “白蕊也不傻,她知道承恩王妃与我有过节,自然投其所好,寻我的不痛快来讨好她,却不知此刻王妃需要她,等辖制了我,以王妃这般容不得人,她又能逍遥得了多久?真是可怜。” 承恩王妃大约是被阮酥气着了,再也没有露面,只命身边的婢女前来领阮酥去用了一顿午饭,稍作休息后,便引她穿过花园,进了一间抱厦,看陈设,应是承恩王的会客之处,堂上还坐了几个门客,阮酥心里松了口气,来之前她曾担心王妃弄鬼,弄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己,她在心里暗自决定,若婢女将她引至内院,她一则想办法推脱,二则让冬桃宝笙暗中保护,但现在看来,承恩王府却比她们阮家磊落些,不至于和万氏阮琦一般,干些龌龊勾当。 阮酥缓步走近,主座上的华服男子便是承恩王穆清言,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蟒袍下的身形瘦而高,皮肤很白,面相秀美,倒出乎阮酥意料地是个俊雅男子,难怪承恩王妃非要逼着阮酥前来,看样子她对自己的丈夫极其自信,认定自己在见到承恩王府的富庶,承恩王的人才后必定会连肠子都悔青了。 阮酥定了定神,以下官的身份对穆清言行过大礼。 “女史阮酥,拜见王爷。” 一番举止言谈无可挑剔,穆清言垂目睨着跪在堂下的女子,微觉好奇。 “你便是阮酥?” 听承恩王的意思,似乎之前就听说过自己,看样子,她拒婚不嫁的事迹,承恩王妃已经对承恩王全盘托出,看来在尚且摸不清承恩王脾性之前,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下官正是阮酥。” 没想到承恩王只是一笑,点点头道。 “你的事迹本王亦略有耳闻,也算是本朝史无前例的了。” 阮酥心中一紧,他指的事迹,究竟是拒婚还是治蝗?这话莫非是在映射什么?既然他说的含混,阮酥便决定装傻,将话头转移到主题上来。 “下官奉陛下之命护送白家二小姐前来洛城,陛下言洛城乃国家要塞,与京城唇齿相依,王爷与侧妃结秦晋之好,乃西北之福,朝廷之福,望承恩王府从此子嗣绵延,福泽世代,永固西北安宁。”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阮酥不禁抬头看了穆清言一眼,却见他面上竟有一丝凄惶之色,不觉心中疑惑。 注意到承恩王的怠慢,站在他身边门客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 “王爷可还有什么话需要女史上禀陛下?” 穆清言闻言,方才回神,微微一笑。 “还请你代本王向陛下致谢,你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歇着吧!” 就……这样?阮酥本来已想了百种对策对付他,此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见穆清言神色如常,不带任何情绪,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阮酥也只得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算一步了。 许是感激方才的解围之恩,阮酥欠身告退时,特意留意了一下穆清言身边的这位门客,这一看却出乎意料,这门客方才站在暗处,她没注意,现在才看清,虽然穿着汉人的服饰,束发结髻,这门客却是个年轻漂亮的碧眼胡人。 胡人做门客?这倒稀奇。 133迎娶侧妃二更 穆清言命人在王府外侧给阮酥收拾出一个院子,与内院遥遥相对。冬桃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发现旁边空着几方小院,而前后便是王府三千门客的居所。 “倒看不出王爷竟是个细心之人。” 空出的小院必是为了男女大防,而与臣下安置一处,自然便是行上下官阶之礼了。 少了算计阴谋,阮酥也松了一口气,难得出门在外,几人便决定在洛城四处逛逛,三人才走出院门,便见一着广袖长袍的男子遥遥对阮酥躬身施礼。 阮酥一愣,待看清他的鼻眼五官时,这才认出他竟是白日里承恩王身边那碧眼胡人。一个多时辰不见,他却又换了一身衣裳,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然而阮酥还是惊叹他出色的外表,不似多数胡人的粗犷健壮,他身材挺拔修长,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眼,如碧海沉渊,霎是美丽。 “府里无女管事,若女史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萧寒即可。” 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可中原官话却说得异常流利。 “哦?你的名字叫萧寒?” 阮酥笑着打量眼前人,众多臣下中唯独安排一个异族门客来招待送嫁官员,想必此人在穆清言身边身份极高。 萧寒似听出她的疑惑,大方解释。 “下官家父为汉人,家母来自西域。” 话毕,碧色眸子在几人清一色的男装上淡淡一扫。 “几位是要出府?” “正是,只不知洛城有什么好去处,还请萧大人告知。” 萧寒闻言一笑,“这有何难,女史若不介意,萧寒可一路随行。” 阮酥自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好意,听到她应下,萧寒一瞬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却也是个难得的向导,语言风趣幽默,行事又周到细致,自己在前开道,但凡有何不妥便把众女护在身后;一路前行中除了给她们在特色服饰香料珍宝店里留足时间,还领着几人尝遍各色美食,体会边塞异域风情……众女逛得直呼过瘾,宝笙、冬桃又买了一大堆东西,饶是阮酥带着戒备出门,最后也不禁被这气氛感染,趁势买了一些礼物只等回京送人。 酒肆中,胡姬大胆火辣,芊腰舞动热烈回旋,萧寒这等样貌的男子自然最受欢迎。然而或许是考虑到有女眷在场,他笑拒了前来敬酒的美艳胡姬,择了一桌临窗的雅座,半垂的珠帘顺时隔绝了那沸腾欢欣的气氛。 有了一晚上的互动,几人的关系也变得熟稔起来,萧寒举杯。 “萧某原还以为京城女子便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想女史竟让下官刮目相看。” 阮酥也笑着给萧寒敬酒。 “人之一百五颜六色,王爷曾说过阮酥的事迹早有耳闻,更给了个史无前例的断词,只是阮酥好奇,不知这个‘史无前例’是褒是贬?” “是褒是贬女史恐怕不会在意吧?” 萧寒笑得温润,声音中却带了一丝揶揄。 阮酥大笑。 “没想到萧兄这等斯文人也会打趣人。” 或是被这声“萧兄”惊讶,萧寒神色一瞬停滞,然而很快又漾开清泉般的笑意。 “萧某身份低贱,怎配与女史称兄道妹?” 虽然边塞城镇异族间不乏通婚,然而注重血缘传承的家族是反对此等婚配的。而异族通婚的后代尽管已带了一半汉人血统,却还是抛不开“下等人”的身份诅咒。 “何来低贱?何又为高贵?” 阮酥冷笑,认真地看向对面那双碧色眼眸。 “出生不容选择,岂能由此定乾坤?阮酥不信命,同样也认为萧兄并非那种向世俗低头之人。” 就因为不信命,所以才会在重生后坚持本心披荆斩棘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而对面的男子,能以卑微身份成为三王之首的心腹,当然不会是那种拘泥迂腐之人。 萧寒目中闪过一道复杂,灯烛影晃,衬得他深邃如渊的眸子忽明忽暗。良久,他举起桌上的酒盏自饮一杯,若有所思道。 “曾经也有人这样说过,你没嫁到承恩王府真是可惜……” “是么?”阮酥目光转了转,故意忽略他最后一句话,微笑。“难道说过这句话的便是承恩王?” 听到这个名字,萧寒倏地放下酒盏,目中似有失落。 “承恩王德爰礼智,才兼文雅,又生得相貌堂堂,恕萧某冒昧,女史为何会拒绝这桩婚事?” 阮酥微微一愣,已经笑开,“承恩王若是听到萧兄对自己如此评价,想必很高兴。” 闻言,萧寒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端起桌上的酒盏,仰脖间已是一杯见底…… 几人直到宵禁时分才回到客院,梳洗过后,阮酥躺在床上,先前一步回府的冬桃已走到床前。 “小姐,萧寒与咱们分别后便去了王府内院,恐是去寻承恩王了。” 虽然不反感萧寒,然而阮酥还是无法全然放心,听到冬桃的回禀,眉头微蹙。 “就算承恩王再信任萧寒,这深夜却在内院召见,就不避嫌吗?” “那也不一定。”宝笙神色有些复杂,咬唇道。 “很多王府和宫中一样会豢养内侍,这萧寒生得唇红齿白,难不成也是……” 眼前不禁浮现另一张月华惊世的脸,阮酥心中一叹。 “总归也是人家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妙。” 隔日大早,穆清言便遣人告知阮酥,吉日已定,他会在五日后与白蕊成婚。 虽然时日匆匆,然而一切都是现成的,王府早在得知承恩王妃回洛城时便备下一切物事,如今,时间一定,这一切便是水到渠成了。 阮酥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们礼成,自己陪嫁送婚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便能回京了。眼下已是初冬,西北一日寒过一日,自己若再耽搁许久,回京之途只怕不会太顺。 她犹在思索,忽听那小婢又道。 “王妃见侧妃这几日思绪不宁,让奴婢转告女史,若有空多去陪陪她。” 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会就变成思绪不宁了?阮酥嘴上答应着,心内却不以为意,然而不等半日,白蕊身边的丫鬟果然来请。 阮酥无奈,只得让宝笙、冬桃两人作陪一起去内院看她。才走到院外,便听到白蕊欢快的笑声,那丫鬟不安地瞅了阮酥一眼。 “侧妃方才说想念女史……” 阮酥也不理她,径自绕过一树冬青,便看到白蕊那间颇具江南风格的闺房。 彼时她正在房中试嫁衣,见阮酥进来,红彤彤的脸上闪过得色。 “阮姐姐你看,这衣服是王爷特意为我准备的。” 嫁衣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绣工更是奇特精致,与京城中流行的式样有些区别。见阮酥目无所动,白蕊便有些不服气,往旁边桌上一指。 “这些俱是王爷赏赐的,姐姐若有什么喜欢的,只管说,我送你,” 阮酥看了一眼,桌上一路铺呈,摆满了各式珍宝饰品,珍珠有龙眼大小,而各式宝石更是流光溢彩,阮酥心内叹气,更觉得她幼稚可笑。 “既是王爷赏你的,下官如何能收,侧妃的心意阮酥心领了。” 白蕊见她目光无波,内心不甘,又挑拣了几样为难阮酥,然而被阮酥一番伶俐抢白,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此两人方不欢而散。 走出小院,宝笙面露讥诮。 “这白家的女儿竟然如此眼皮浅,真不知丢的是谁的脸。” “总归也见不到几日了,只要她高兴,也算美事一桩,不枉这御赐姻缘。” 阮酥话音刚落,忽见冬青后闪过一片衣角,那人见行迹暴露,干脆大大方方地从树后闪身而出,对阮酥抱了抱拳,有些尴尬。 “萧兄,你怎么在此?” 注意到他面色有异,阮酥大吃一惊。只短短一夜,原还温润亲切的人简直判若两人,双目赤红,面目阴郁,好似丢了魂魄,一张脸上写满了愁绪与哀伤。 萧寒牵了牵唇角,“……到处走走,不想竟到了此处,这……” 他抬了抬眼,“这便是新侧妃的院子吧?” 说完,也不等阮酥答案,便也告辞而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个人一夜之间落魄如斯? 冬桃小声道。 “我们过来时我便注意到那里站了人,看气息似乎便是他!” 阮酥凝眉。 “你们这几日盯紧白蕊,确保她万无一失。” 白蕊成婚当日,阮酥眼皮一直跳。婚礼很盛大,饶是隔着盖头,阮酥都能感受到白蕊雀跃的心情。而送婚使虽是个名头,却也要代嘉靖帝主持某些仪式,一整天,阮酥不敢大意,苦熬了一日,眼见承恩王与白蕊行过侧妃之礼,双双送入洞房后,阮酥紧崩一日的神经终于放松。 总算好了! 她揉了揉额角,眼前却突然送过一杯酒。 “女史一路辛苦,本王敬你一杯。” 阮酥只得振作精神,原来是穆清言去而复返,亲自到席间招待客人,而作为嘉靖帝亲封的送婚使,这杯酒却是推不过去的。 阮酥忙举杯饮过,如此酒过三巡,她也有些醺意,正要吩咐宝笙扶自己下去休息,忽见白蕊身边的陪嫁丫鬟面色难看地朝自己过来。 “女史,我家侧妃身体突有不适,求你去见见吧。” ……又来了,阮酥本能就要拒绝,承恩王妃却含笑过来。今日虽是为自己的丈夫迎娶侧妃,她却不似寻常妇人那般沮丧难堪,满面雍容,眸光中更多了几分在京城中少见的神采。 “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王妃,丫鬟的神色有些闪躲,却还是硬着头皮一五一十交代了个干净。 “既是如此,本宫便陪女史走一趟吧。” 注意到承恩王依旧在酒桌上,阮酥提起精神和她一路穿廊绕檐,直达那方江南小院。 院门口红灯高悬,四周挂满红喜,整个屋子喜气盈盈,然而令人奇异的是,此刻整个院子却没有半个人影,阮酥越走越不对。 “侧妃院子里伺候的人呢?” 那丫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奴……奴婢不知……” 阮酥于是再也不肯往前走半步。 烛火通亮间,连呼吸声都变得分外清晰。忽然一声带着压抑的欢快呻吟从那喜房中传来,阮酥头皮发麻,她历经过人事,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承恩王犹在前方待客,这新房中的又会是谁? 不等阮酥反应,承恩王妃已是挥了挥手,身边人悄无声息退下,包括之前传话的白蕊丫鬟。 冬桃与宝笙见状,一前一后挡在阮酥面前。 只听那呻吟一声强过一声,阮酥神情凛冽。 “王妃引我来此,到底什么意思?” 承恩王妃站在灯影暗处,一双眼睛忽明忽暗,面上尽是讽刺。 “女史既然已经到了,何不去前面看看?” 134查明真相一更 阮酥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笑道。 “王妃,阮酥虽在朝中供职,到底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您邀请我去看里头的情景,恐怕不太合适吧?” 经她提醒,承恩王妃才想起以自己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相当不得体,她气冲冲从阮酥身上移开目光,冷冷命令门外的婢女。 “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冷水,泼醒里面那对狗男女!难道要本宫目睹这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吗?” 阮酥看了她一眼,唇边浮出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她不动声色地退至一旁,看着两个侍女急忙忙地从井里打来一大桶冷水提了进去,紧接着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浪@荡的呻吟瞬间平息了,承恩王妃一挥手,当即有几名壮实的仆妇冲了进去,半晌押出两个衣裳不整的人来。 一个自然是娇滴滴的新娘子白蕊,只见她髻松钗褪,缀着珠宝的红嫁衣被揉得起皱,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肩膀大腿一览无余,惊恐的脸上还带着惺忪酡红,显然还未从春@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而和她私通的男子,被凶悍仆妇扯着头发强迫抬起头,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怎么竟会是萧寒大人?” 形容狼狈的萧寒也是表情忡怔,睁着茫然的碧眼,绯面含春,竟有种说不出的迷离美丽,承恩王妃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 “你好大的狗胆啊!竟敢把主意打到王爷的侧妃身上来,简直是反了天了!” 她身边的嬷嬷连忙请示。 “王妃,这对奸@夫淫@妇要怎么处置?” 承恩王妃沉吟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连我也不敢轻易做主,先押紧他们二人,你去将王爷请来!” 那嬷嬷领命,带了两名侍女,打着灯笼一路小跑而去,冬桃望着被按在地上的萧寒,面露不忍,低声对阮酥道。 “萧大人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何况白蕊这种女人,他怎么会看得上,我看事有蹊跷。” 阮酥摇头。 “言多必失,不关我们的事,冷眼旁观即可。” 不过半柱香功夫,承恩王穆清言便匆匆从前堂赶了过来,他面如凝霜,那张温雅平和的脸,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可怕,阮酥见他只身前来,一个侍从也没有带,不由感叹,承恩王府有头有脸地位崇高,却在婚礼当夜出了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承恩王大概也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承恩王妃一见丈夫来了,连忙迎上去,痛心疾首地哭道。 “王爷,臣妾有罪!臣妾多年一无所出,原想为王爷添一位侧妃延续穆家血脉,谁知竟是引狼入室,迎了这样不知羞耻的贱人进门,还在大婚之夜做出如此丧德败行的丑事,臣妾、臣妾愧对王爷!” 穆清言看了承恩王妃一眼,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此事与王妃何干?王妃又缘何自责?只是这事未免过于荒唐,草率不得,本王要亲自审问。” 阮酥在心底一笑,承恩王自然不傻,白蕊再蠢,也明白下半辈子都要指着承恩王度日,即便想要偷@情,也是等将来新妇熬成婆之后的事,断不会选在新婚之夜给承恩王戴绿帽子,萧寒更不用说,能成为承恩王的亲信,这点分寸总该有,怎么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主子的女人头上来。 阮酥乐得看戏,穆清言自跨入院子,视线就没有离开地上押着的一双男女,衣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这点细节落在阮酥眼中,她不由敛了神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王妃听穆清言要审问二人,擦着眼泪劝道。 “王爷,臣妾也希望是冤枉了他们,可是……捉@奸在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连女史也是亲眼所见,若再审问,把事情传出去,不是要让天下人都耻笑王爷吗?” 穆清言的目光转向阮酥,声音有些飘忽。 “连女史也亲眼所见?” 阮酥是不太清楚这两夫妇之间的关系到底怎样,但有过前世与印墨寒如胶似漆的几年时光,再看她住在王府的这几日,她敢断言穆清言夫妻两顶多是相敬如宾,但绝对谈不上恩爱, 若是只凭王妃的一面之词,穆清言或许还会怀疑,但要是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作证,穆清言也不得不信了。 可阮酥不是白蕊,她怎会让承恩王妃把自己当枪使! 阮酥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不确信地道。 “这是王爷家事,阮酥自当避嫌,所以仅仅目睹侧妃与萧大人被仆妇们押出来,别的不曾见,也不敢妄言。” 穆清言点点头。 “既然如此,单凭仆妇们的话更不足为信,本王不想包庇罪人,也绝不愿冤枉好人,本王要听他们二人亲口供认!” 王妃铁青着脸无话可说,但事实明摆在眼前,她也不怕让二人对峙。 “王爷说得有理,是该好好审问,徐嬷嬷,把他们拖过来!” 仆妇们粗鲁地将两人一路拖行过来,那浑身沾满尘土落叶的狼狈模样,穆清言别开目光,似乎不忍去看。 阮酥睨着他的神色,移步走近些许,用低不可闻地声音提点道。 “我看他二人神智似乎不太清醒,如果王爷想要问出实话,最好等药效过去……” 一句话,让穆清言的双眼猛地聚焦,面对这样的打击,他一时乱了分寸,竟没有注意到这点,正常人就算在人赃俱获的时候,不敢辩解也要告饶,怎么这两人如发梦忡一般,任由摆布。 穆清言神色放松了些,看阮酥的目光中,竟含着一丝感激,他连忙一摆手制止道。 “罢了!前头宾客还晾在那里,此时审问也不妥当,先将他二人分房关押,待明日再审吧!” 王妃大感意外,饶是胸有成竹,也有些急躁了。 “王爷,这等丑事放在民间,当夜就要被浸猪笼了!怎么能拖到明日?” 穆清言淡淡看了她一眼。 “王妃,侧妃乃右相之女,又是陛下赐婚,若不调查清楚便处置了她,你可想过将来如何同她父亲交代?又如何同陛下交代?” 一句话问得承恩王妃哑口无言,白蕊确实没什么头脑,但她身份高贵,又是朝廷赐下的亲事,自然不能似买回来的贱妾那般随意打杀了。 见王妃不再说话,穆清言疲惫地摆摆手。 “先把他们带下去,本王累了,有劳王妃替本王前堂送客。” 一场喜宴便这样尴尬散场,出了主院,来到荫浓翠嶂的隐蔽之地,阮酥方对宝笙道。 “等人散尽了,你潜进洞房里查一查所有白蕊接触过的器具糕饼,还有萧寒的屋子……看看他们被下的是什么药。” 宝笙认为既然和阮酥没有关系,又何必多管闲事,何况她对这些内宅捉@奸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不好违背阮酥的命令,于是推诿道。 “奴婢遵命,只是洛城遍地西域事物,许多东西奴婢闻所未闻,只怕会让小姐失望。” 阮酥笑道。 “强将手下无弱兵,九卿大人能把你放在我身边,自然因你是他的得意之作,我当然相信你能办到。” 宝笙一愣,面颊微红,这次却是不带含糊地应下。 “宝笙定不负小姐所托。” 宝笙去后,阮酥又吩咐冬桃。 “你现在去提醒王爷,今晚最好加派人手看好那两人,以防意外发生。” 漫漫长夜,很多事很好下手,一句畏罪自尽,谁能说得清楚,到时候死无对证,就正中某些人下怀了。 冬桃一点就明,身影很快没入夜色,阮酥一人回到客院之中,拨亮了灯,倒上茶水,摆起棋盘,自下自饮,果然提神,耐到约莫三更天,冬桃、宝笙先后回来了。 宝笙指间拈着一支银簪,在灯火上一烤,簪头瞬间呈现碧绿颜色。 阮酥眸子一收,嘴角上牵。 “果然如此,这是什么药?” 宝笙嗤笑。 “这叫梦魂牵,是种烈性春@药,用了之后,无论男女,理智全失,面前即便是个丑八怪,看在眼中也成了心上人,胡人中的浪荡子常用它来迷@奸女子,这种下三滥玩意,竟出现在堂堂王府之中,下药的人心思倒细,估计怕人查出,竟下在墨砚中,萧寒一写字,香味扑面而来,便会中套,而且墨干之后,味道便散了,很难查出来。” 阮酥点头赞许。 “很难查出,却还是没有逃过你的眼睛,不愧是皇城司的人。” 宝笙面上微有得色。 “还算赶得及时,我前脚刚出萧寒的房门,后脚便有几名王府的暗卫进去了。” 阮酥点头道。 “那么白蕊这边呢?” 宝笙面上的得色全然不见了,有些气馁地道。 “白蕊这边没有暗卫来搜,所以我细细翻查了一遍,可惜却没有什么发现,她碰过的东西,都没有被下药的痕迹,萧寒身为男子,要……压制白蕊很容易,会不会她只是被迫?” 阮酥断然否定。 “不可能,白蕊若是被人陷害,岂会那么老实,看她的模样,必然也着了道。” 她沉吟片刻,道。 “你仔细想想,洞房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或许有人提前把证据拿走了。” 这么一说,宝笙倒是想起来了,失声道。 “对了,是盖头!早先陪小姐去看白蕊时,那盖头还放在桌上,夜里她必然要盖上,若是出事,盖头也该掉在地上,但现在分明是有人拿走了。” 盖头?难怪!如果把药下在盖头上,白蕊闻了一夜,早就意乱神迷了,这时再把同样意乱神迷的萧寒丢进去,会发生什么不难想象。 如此说来,事情便清楚了,只是,为什么萧寒的屋子有人搜查,白蕊的洞房没有,而且证物又是被谁拿走了呢? 阮酥低头沉思少顷,突然想通了,她讶然失笑的同时,不由有几分同情白蕊,在这场阴谋之中,她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是个炮灰,还好自己当初坚决抗婚,否则蹚进这滩浑水的就是她阮酥了。 “小姐……” 冬桃有些压抑的声音唤回了阮酥的思绪。阮酥抬眼望着她,那张没有波澜的面孔里,难得带了些激动。 “我们是否要赶紧将把这件事回禀承恩王?” 阮酥的语气淡然而坚定。 “不。” 冬桃瞳孔微微放大,有些不能置信,她一字一句地道。 “白蕊是自作自受,可萧寒的为人,这几天相处下来,小姐自然是清楚,现在明知他是遭人陷害,我们手上又有证据,助他逃过一劫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这个丫头,总是这样意气用事,说起来,阮酥竟有几分羡慕她这样心地纯良正直的人,只有没经历过众叛亲离的滋味,才能保持着这份真诚吧? 阮酥在心底喟叹,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比冷漠。 “冬桃,你要明白,我们并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匡扶正义的侠客,萧寒被人陷害,说明他得罪了人,各自的恩怨,该各自了断,何况这是别人的家事,我提醒了承恩王几句,已经回报了萧寒几日的君子之交,其余的事,不该我插手,除非……” 大失所望的冬桃听见她语气一转,目光重新亮了。 “除非什么?” 阮酥清澈的双眼逐渐变得狠厉。 “除非,有人要将这把火引到我身上,那就另当别论。” 宝笙插口道。 “小姐怀疑背后那人想拖你下水?” 阮酥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 “难说,她的心肠过于狭隘,我们不得不防范于未然,宝笙,冬桃,今夜可能要辛苦你们去查一些事情了,只有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135露出马脚二更 对于阮酥来说,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夜,她挑灯枯坐,宝笙、冬桃两人飞檐走壁,来来回回,按照她的指使,不断替她搜罗着信息,直至天色发白,鸡鸣时分,阮酥脸上才终于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她让冬桃打水,换过衣裳,梳洗了一番,又喝下一杯浓茶,含下参片,提起精神来开门,便有两名婢女自院外疾步而来。 “女史大人,我家王妃有请。” 阮酥点点头,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切都和她意料的一样,她带着冬桃、宝笙,跟着婢女,来到承恩王妃所住的院落。 花厅之中,幽香袅袅,别人或许闻不出来,可阮酥马上就辨认出这是花椒花的暖香,她瞥了一眼微微发黄的墙壁,心内一片复杂,把花椒花研碎和着白泥涂出的墙壁,她一点都不陌生,前世印墨寒也在他们新婚的时候,这样做过。 椒房之宠么?真是讽刺啊! 她嗤笑一声,踏入屋内,立即听到白蕊尖锐的哭闹声。 “王爷!我是被人陷害的啊!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怎么会同他有什么私情!昨晚我一直坐在洞房里等王爷前来,忽然听到有人进来,闻到一阵香气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定是被他下了迷香!趁机轻薄我的!我是受害者啊王爷!我是您的侧妃,您一定要为白蕊做主,惩治这个无耻之徒!” 她明显已经完全清醒了,看来她打算将罪责全部推倒萧寒身上,以保全自己,只可惜,她根本打错了算盘,反而将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糕了。 白蕊哭得凄惨,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给自己辩白,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出现的阮酥,阮酥朝座上的承恩王夫妇微施一礼,自行在客座上坐了。 穆清言随意向阮酥点了个头,他眼下发青,可见这一夜定然没有睡好,听着白蕊的哭诉,他眉头几次微不可闻地皱起,随后将目光转到跪在另一边的萧寒身上。 “侧妃说是你轻薄于她,你怎么说?” 萧寒一脸凄惶绝望,他苦笑了一下,闭上双眼。 “王爷,萧寒受人算计,被人下药失了理智,但侧妃说的也都是事实……无论如何,我既毁了侧妃的清白,令王爷蒙羞,自当以死谢罪……” 阮酥皱起眉头。 萧寒当然知道自己是被谁陷害的,他道明真相,却无意为自己开脱,是不想与那人相争,还打算牺牲自己保全另一个受害者吗?真够无私的,可对于白蕊这种人,根本不值得。 “你胡说!” 穆清言猛然将茶杯砸在地上,萧寒的衣摆瞬间湿了一片,察觉到身边承恩王妃的目光,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尽量平静地道。 “萧寒,你在本王身边供职多年,你的人品,承恩王府上下有目共睹,你既然说自己是被下药,又何必要硬抗下这冤屈,是想让外人耻笑我承恩王黑白不分,冤枉好人吗?” 萧寒抬眼看着他,碧海一般的眼眸中似有晶莹闪过,哑声道。 “不敢……” 只听承恩王妃冷冷地开口。 “是不是冤屈,可不是他自己说得算的,明霜,当着王爷的面,把你看到的,都给大家说说。” 随着细若蚊声的一声“是”,一个小婢女哆哆嗦嗦地跪下。 阮酥看了她一眼,立即认出这是承恩王妃拨到百蕊屋里侍候的人。 只听明霜道。 “奴婢,奴婢这几日伺候侧妃梳洗完毕,出来倒水时,常常看到萧大人在门前张望,悄悄叹气……” 这倒不假,闻言,阮酥下意识看了穆清言一眼,果然见他目中闪过一丝痛色,她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只听明霜又道。 “奴婢,奴婢觉得奇怪,便和萧大人屋里的丫鬟春萼说了,谁知她告诉奴婢,她发现萧大人自侧妃进府一见之后,便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的,似乎对侧妃有、有爱慕之情……” 萧寒蓦然白了脸,与穆清言对望一眼,又移开目光,两人眼中俱是复杂。阮酥暗自观察着,在心内摇头。 承恩王妃挑眉。 “你所说的都是事实?” 明霜猛然叩首。 “奴婢不敢撒谎,绿萼还说她、她发现了证据。” “哦?” 承恩王妃提高声音。 “来人,把绿萼叫来!” 萧寒冷笑不言,一脸无所谓只求速死的表情,而穆清寒的表情则十分隐忍,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着绿萼被传上来,跪在地上回话。 “禀告王爷,奴婢,奴婢这里有一首诗,是萧大人写给,写给侧妃的。” 说着,她自袖中抽出一张宣纸,哆嗦着念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奴婢后来才明白,蕊……可不就是侧妃的名字么?” 承恩王妃身边的嬷嬷将那张纸一把抢过递给她,她瞟了几眼,倒吸一口冷气,递给穆清言。 “果然是萧寒的字,真是想狡辩都难!”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冷笑连连。 “这样的话,春色在邻家,也很好理解了,萧寒,你出身低贱,十七岁时被王爷所救,留在王府整整十年,王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却存了这等龌龊心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本来已经心如死灰的萧寒,在听到这首诗时,勃然变色,看着承恩王大声辩解道。 “不!这首诗分明是我一年前所写的,那时我根本没见过侧妃,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王妃,你下药害我我认了,可做这些事有意义么?还是这会让你心里头更痛快些?” 承恩王妃艳丽的面庞上闪过狰狞,全然不顾平日的端庄仪态,她指着萧寒骂道。 “你信口胡说什么!本宫下药害你?分明是你对侧妃怀有觊觎之心,下药污了她的清白!你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穆清言看着妻子,沉默半晌,终于发话。 “王妃,你说药是萧寒所下,有何证据吗?” 承恩王妃似乎就在等他这一句话,斩钉截铁道。 “当然有!” 她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便捧上一块红盖头来。 站在阮酥背后的宝笙一见,立马看了她一眼,却见阮酥愉悦地翘着嘴角,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承恩王妃接过盖头托在手心,亲自用白帕子在上面搓揉一番,白帕子上便沾上一层淡淡的黄色粉末,递到穆清言面前。 “王爷请看,这下在盖头上的梦魂牵便是证据,侧妃正是盖了这个盖头,才会着了萧寒的道。” 穆清言皱眉,冰晶一般的眼瞳盯着妻子。 “纵然是真的,但昨天那种情况,门客皆要避嫌,萧寒怎么会有机会接触到新娘的盖头?王妃的证据未免有些牵强。” 承恩王妃露出些凄凉的笑意,很快又变成了执拗。 “萧寒是没有机会,可亲手替侧妃盖上盖头的人呢?萧寒难得不能串通她做这件事吗?” 一直懵懵懂懂的白蕊忽然如梦初醒,猛然看向客座的阮酥,双目赤红,指着她尖声道。 “对了,是你!那天给我盖上盖头的人,是你阮酥!原来竟是你和这个无耻之徒联手害我!” 承恩王妃也趁机道。 “女史这几日,倒确实和萧寒走得颇近,他托你做这件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终于来了! 阮酥轻轻呼出口气。 原本,她并不想参与承恩王的家事,现在看来,她果然没有低估承恩王妃的睚眦必报,这个女人,这十年的婚姻生涯,已经让她心灵扭曲。 好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别怪我斩草除根了。 阮酥好似没有听见白蕊的指控,只看着承恩王妃微笑。 “王妃的话,真是让人淬不及防,试问我身为送嫁女史,若侧妃出了这样的丑闻,于我有何好处?” 承恩王妃冷笑。 “送嫁女史而已,毕竟不是侧妃的娘家人,她行为不检,对你是没有好处,但也不是你的过失,谁都知道,原本这侧妃的位置,本该是你阮酥的,但你好高骛远,一心以为西北苦寒,几番抗婚,如今到了洛城,见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心里自然后悔了,因妒生恨,加之你和白蕊素日就不和,会做出这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好意外的!” 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可见是计划已久了,阮酥眼中闪过寒芒,面上却笑意不减。 “王妃分析得真不错,可惜阮酥纵然再贪慕虚荣,也不会为了一场形同虚设,守活寡般的婚姻费这些心思。” 此话一出,承恩王夫妻皆是面色一变,承恩王妃尖声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酥面带抱歉地站起来对穆清言欠了欠身。 “王爷,得罪了,只是王妃执意与阮酥过不去,阮酥也不得不自保。” 她走到承恩王妃面前,径自伸手抽掉嬷嬷手中那张纸,看了一眼,嘴角弯起,垂眸对地上跪着的绿萼道。 “这些字,你都认识?” 绿萼怔了怔,小心地瞥了承恩王妃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当然,奴婢一直伺候萧寒大人笔墨的。” 阮酥点点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转身走向承恩王妃的梨花木书桌,自鸡翅木的笔架上拈起一支狼毫,饱蘸浓墨,铺开雪纸,一挥而就,转身一放手,那张写满字的纸便飘在绿萼裙边。 “上面写的是什么,你且念给我听听。” 绿萼捧着那张龙飞凤舞的字纸,双肩不住颤抖,哆哆嗦嗦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阮酥冷下脸来,提高声音。 “你不是看得懂吗?萧大人写的就是和这一样的草书,你既然看得懂,那就念啊!” 绿萼吓得泪流满面,但也不敢招认,她伏跪在地,抖成一团。 “奴婢,奴婢……” 阮酥也不想为难一个受人唆使的丫头,她一伸手,宝笙便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阮酥接过,递给承恩王。 “这些都是我派宝笙到萧大人房中找到的,大多都是些伤感的句子,我想是因为王爷昨日大婚,萧大人心情不好,有感而发所写,萧大人正是用了掺过梦魂牵的墨,才会被迷了心智,墨迹干后,再无香味,王爷昨夜派人去找下药的痕迹,定是没有想到这上头,因此一无所获。” 萧寒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穆清言,他却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阮酥笑了。 穆清言只派人到萧寒的房中找寻被下药的证据,而没有派人到白蕊的房中,在他心中,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她之前的种种怀疑,再次得到印证。 穆清言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侧妃是否忠贞,他在乎的,只是萧寒对他是否忠诚。 阮酥转头对面色铁青的承恩王妃道。 “王妃知道自己是何时露出马脚的吗?” 136孰是孰非三更 承恩王妃强作淡定,面孔冷若冰霜。 “即便丫鬟做伪证,也只能说明她与萧寒之间有私仇,我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酥笑吟吟地道。 “王妃不知道吗?可昨天夜里,您拉我前去捉奸,却一开口,就让我确定了您是这件事的主谋。” “你!你简直一派胡言!” 阮酥不理会她无力的辩白,阴测测地道。 “您昨夜在新房外的第一句话是,还不快去准备冷水,泼醒里面那对狗男女!若是普通的私通,只需喊一声,里头的野鸳鸯自然做贼心虚立马惊散。可王妃当时同我一样,都是刚到,并未亲眼见到屋里的状况,为何知道他们二人神智不清,需要冷水泼醒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王妃早知道里头是什么状况,因为这药,就是王妃命人下的。” 承恩王妃一张脸雪色顿失,方才还巧舌如簧的她此时也慌张起来,指着阮酥“你、你、你”连说三个你字。 阮酥冷笑。 你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吗? 从京城到洛城,你让我阮酥吃了多少苦头,绕了多少弯路,今日我就一并奉还给你。 “王爷,接下来阮酥要禀告的事,可能涉及王爷的私事,还请屏退左右。” 穆清言摆了摆手,厅内的丫鬟婆子侍卫便互相交换了神色,悄然退了下去。阮酥对冬桃宝笙点点头,她们便也起身回避了。 直到屋里只剩下承恩王夫妻,白蕊、萧寒以及阮酥五人。 既然想踩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就要知道被毒蛇咬一口,可是致命的。 阮酥方才看向神色恐惧如坐针毡的承恩王妃。 “王妃真是用心良苦,明知王爷不近女色,却还要执意上京为王爷挑选侧妃,其实早就策划好今天这一出了吧?若是纳普通人家的女儿为姬妾,发生这种事,王爷也会力保萧大人,可换做陛下指婚的侧妃性质便不一样了,王爷即便想保,也不一定保得住,是吗?” 穆清言的目光凝在承恩王妃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释,可她只是闪躲,最终呐呐地哭道。 “王爷,萧寒的存在,为祸王府,败坏王爷名声,臣妾只是、臣妾只是想清君侧而已!” 穆清言冷冷地看着她。 “我当初一再反对纳侧妃的事,你却执意如此,我以为你是一人在此寂寞,才默许下来,没想到,你尽然存了这样歹毒的心思。”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也有些哽咽。 “莞芝,我记得你刚嫁进王府时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你如今,怎么变成这般了?” 莞芝是承恩王妃的闺名,而这个名字,穆清言已有近十年没有叫过了。 承恩王妃一瞬崩溃,她仰天长笑,笑过之后又失声痛哭。 “穆清言,我怎么变成这般的?那要问你啊!我想起刚嫁进王府的时候,还少不更事,你虽然不与我同房,但却把我当做妹妹一般宠着爱着,会耐心地帮我编草花,也会笑着替我梳头,你说“莞芝莞芝,芝兰莞尔,哥哥很喜欢看你笑……” 当初的美好似依稀在眼前,承恩王妃笑着,声音发颤。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情窦初开,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可等到我懂事以后,才发现这一切美好不过是个骗局,是假象,你是我近在眼前又永远无法触及的美梦,每当我想要展开双臂拥抱,面对的却是你的逃避,推阻。你许我椒房之宠,却只是每年让人翻新椒房,究竟有何用?当然,我也曾想过,相敬如宾也好,起码,你还是属于我的,就算是一生这样纯洁的相守,只要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也认了,可是……自从你遇到萧寒,我就发现我的世界被毁灭了!” 穆清言双眸晶亮,目中也含着一层泪光,他对承恩王妃,不是毫无感情,但是他无法给她她想要的东西,他内心填满了愧疚,以至于明知道她越来越扭曲,却放任她如此。 “莞芝……不要说了。” 承恩王妃的眼睛突然变得怨毒而狠厉,她看着阮酥。 “你知道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男人赤条条的滚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 面对身边白蕊惊恐又怪异的目光,萧寒难堪羞愤地不敢抬头,穆清言出言喝止。 “够了!” 承恩王妃指着萧寒,歇斯底里地叫道。 “为什么够了?我忍了一辈子,今天就算是死也要说个痛快!你和这个贱人!凭什么你们这么恩爱,我却是一个人,一个人……” 眼泪将精致的妆容浸花,她平日色内厉荏的模样似乎都消失不见了,而眼前的,只是一个孤独而又凄凉的女人。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阮酥突然在承恩王妃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对她的恨意竟淡了,她有些后悔对她赶尽杀绝。承恩王的温文尔雅和当年的印墨寒何其相像,不同的是,承恩王不似印墨寒那般,撕下温柔假面,给她致命一击,但这种相敬如冰的冷落,何尝不是另一种人间炼狱。 一种恶意的报复自阮酥心内萌芽,她觉得这个可怜而又扭曲的女人或许该得到彻底的解脱,她突然提高声音。 “王妃,纵然王爷这些年冷待了你,但你和那些男人的事……也算狠狠报复了王爷……” 承恩王妃泪花定在脸上,看阮酥的眼神充满恐惧和不可置信,她张了张嘴尚未说话,便听见穆清言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说什么?” 阮酥看着承恩王妃,嫣然一笑。 你看,男人就是如此,即便不爱,但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突然有一天背叛了他,他还是会崩溃,会接受不了,这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 她决定把昨晚调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王爷大概不知道吧?这些年王妃受不住寂寞,背着王爷有过不下十个男人,且为他们怀过身孕,当然,王爷放心,这些孩子都被王妃一剂打胎药杀死了,没有人知道。” 穆清言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萧寒顾不得许多,连忙起身扶他。 “王爷……” 穆清言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承恩王妃。 “她说是……都是事实?” 或许是最后一点秘密被勘破,万念俱灰的承恩王妃竟露出一丝笑。 “没错,我也是个女人,我也会寂寞,也需要人抚慰,凭什么就许你与男人鬼混,我却要为你守节,空负青春直到老死?王爷,既然今天言尽于此,我也知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也好,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吧。” 说罢,她轻松一笑,理了理鬓发,恢复端庄从容仪态,与他擦肩而过,袅袅娜娜走出门去。 阮酥亦跟了上去,路过一脸空洞的穆清言面前时,她偏过头。 “王爷,造就王妃今日的,是你,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说完这句话,阮酥便走了,其实她此时心内十分复杂,若是没有承恩王妃那些剖白,她或许会觉得她真是活该,现在看来,她也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因爱生恨,为报复而活的可怜人。 前头那缕烟紫色穿过回廊,阮酥快步跟上,一瞥眼,却见那张明艳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或许我该谢谢你。” 阮酥移开目光,怅然道。 “这样痛苦的婚姻,王妃为何不和离?我想你若是提出和离,他应该会放你离去,这样一走了之,或许你还会成为他心头一道永远忘不了过不去的坎。” 王妃自嘲一笑。 “我不想和离,因为即便他如此对我,我还是离不开他,我竟然还是爱他,每次和那些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要服用梦魂牵,这样,至少我看到的是他……” 阮酥长叹。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这是她前世临死之前便决定的,今生,或许曾些微动摇,但看到承恩王妃,这想法突然又坚固犹如泰山。 当夜,承恩王妃于卧室内割腕,幸而救治及时,没有死成,七天后,养回些精神的承恩王妃突然勘破红尘,主动向承恩王请求出家,却被承恩王驳回了,他替承恩王妃从名寺之中请了一座金身罗汉回府,安置在佛堂内,承恩王妃于是从此逐不出户,也不见任何人,只在佛堂内潜心修行。 眼见隆冬将近,阮酥再也耽搁不得,前来向承恩王请辞,承恩王应允,并特派了最好的车马相送,阮酥道谢,临出门时,承恩王突然道。 “当时,你是故意的吧?” 阮酥表示不解,承恩王清润的眸子盯住她。 “你本来想致莞芝于死地,却在最后改变了主意,希望她从我这里解脱出来,为什么?” 阮酥笑笑,沉默片刻方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后会有期,王爷保重。” 出了穆清言的书房,阮酥突然想起白蕊,如今承恩王妃不问世事,她这个后进门的侧妃便成了这栋豪宅的女主人,阮酥踏入她华丽的卧室时,正有两个丫鬟捧着一大匣子名贵的首饰让她挑选。 白蕊看见阮酥走了进来,放下宝石蜻蜓簪子,摆手让侍女下去,扬着下巴尽是睥睨众生的得意。 阮酥笑道。 “你并不算太傻,被陷害的时候,开始或许茫然,但看当时那个局面,你也已经悟过来下药的人是王妃,你虽然恨王妃,但也明白王妃最主要针对的人并不是你,只要打好配合,你可以落个无辜受害,即便失贞,至少将来凭此一功,还可以指靠王妃。现在更好,王妃形同虚设,你这侧妃便趁机上位了。” 白蕊娇笑起来,她抚摸着自己刚刚戴上的冰种翡翠镯子。 “还得多谢你斗倒了王妃,否则,我还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阮酥啊!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没捞到的感觉不好受吧?” 阮酥看着她,眼神悲悯。 “可怜,真是可怜,当初我拼死要逃脱的牢笼,你却自甘往下跳,你的人生,只能如曾经的承恩王妃一样,守着个形同虚设的丈夫度日,承恩王妃再不济,承恩王也对她有情,而你,只是枚别人爱恨纠葛中被放弃的棋子,不知哪一日才会崩溃发疯?我拭目以待。” 阮酥走出房门时,屋内传来一阵器皿破碎的锐响,她牵了牵嘴角,走下阶梯,冬桃和宝笙已经背着包袱等在那里,冬桃替她披上大氅,宝笙递来一封信,表情有些不是滋味。 “九卿大人的信,今早到的。” 阮酥微楞,接过来拆开,素白信纸上,是玄洛狂放的字体。 “妹别京三月有余,兄甚挂念,临近寒冬,疾风将至,妹欲归从速。” 在心底将这短短几十个字仿佛掂量了几遍,阮酥眉头逐渐皱起。 “京城那边,恐怕有变,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 137城门迎接 比起来时的走走停停,阮酥回京几乎是日夜兼程,然而纵是如此,却也因风雪封途影响速度,待一行人再度看到京城巍峨高耸的城门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城墙下,玄洛身跨骏马,穿着皇城司的紫色麒麟服,勒马停在阮酥的车前。 “数月不见,你可安好?” “自是不错……” 话音未落,阮酥已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玄洛眉头微皱,也不顾是在人前人后的城门口,上前一把扣住阮酥掀帘的手,探向了脉搏。 阮酥一时尴尬,试图抽回却无果,只得耐着性子道。 “总归是路上受了风寒,不碍事。” 玄洛这才松开动作,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 “怎么师妹自西北一趟便拘谨了,还是……改变主意想嫁人了?” 对上那双柔媚双眼,阮酥心里不知怎的突了一下,她连忙压住这莫名的悸动,懊恼实在不该,干脆别过头。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阮酥摔下车帘,“师兄若没有其他事,恕师妹先走一步,我还要进宫回旨。” “是吗?”玄洛答应一声,却还是挡在车前不让道。 “师妹是打算如何向皇上禀报?” “承恩王已与侧妃顺利成婚,感念圣上恩典,让我带了西北土仪呈与皇上。” 车帘纹风不动,玄洛笑问。 “哦?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阮酥加重了语气,却不禁有些担心,宝笙这丫头历来最看中玄洛,承恩王府中的一切势必已经传到了玄洛耳中。 帘子被掀开一缝,露出了阮酥那张些微带着疲色的俏脸。 “其他人与大局无关,亦不影响师兄口中的平衡,阮酥望师兄不要插手。” “呵……” 玄洛轻笑,“难得竟有了真心要维护的人,真让为兄妒忌啊。” 一句话被他说得暧@昧至极,见阮酥脸色越来越寒,玄洛终于移到了旁边。 “好了,不耽误你了。不过为兄帮你保守了这样的秘密,你拿什么谢我?” 阮酥闻言笑叹。 “既然遇到了,那就先拿给你吧。” 阮酥从车中取出一只雕着月桂的木匣,里面装了一个金丝小炉,还有一方上好的西域香料,便是那日萧寒带她们去洛城闲逛时所购。想起那双碧色眼眸,阮酥心中又是一沉。 那日她们的车架离开洛城,多日不见的萧寒竟意外出现在王府门口。 “女史留步。” “萧兄?你怎么……” 阮酥惊讶,自从事发后,承恩王妃当夜寻死,而萧寒也不告而别。承恩王穆清言无暇顾及,却也让人四下寻找其下落,却都无影无踪,萧寒此人好似已在西北消失。 萧寒神色有些恍惚。 “本来也想一走了之,但最后……” 他勉强一笑,“与女史相比,萧某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枉为七尺男儿。” 阮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们三人,不同于印墨寒、祁金玉与自己,然而殊途同归,都造就了伤心人,断人肠!或许是因萧寒多了那一份身不由己,她不忍用残酷的话刺他,于是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事,安能明辨是非?深陷其中,唯有冷暖自知。” 萧寒诧异抬头,继而苦笑。 “诚如女史所言,这几日我闭门思索,只觉对不起承恩王妃,而一走了之又有负……王爷……左右……余生便让我来赎罪吧。” 饶是想得明白,他的目中却无解脱之色。阮酥倒吸了一口凉气,终还是为情所困,而所谓的赎罪,又是怎番的爱恨纠葛? “莫忘初心,方得始终,来日方长……” 话说得轻巧,然而作为今生都不敢触碰的事物,阮酥也是爱莫能助,更何况自己前世便是折在这感情之上…… “想什么这么出神?” 阮酥怔然回眸,“没什么……” 马车与玄洛擦肩而过,有什么东西却猛地从帘缝中闯了进来,阮酥完全来不及闪躲,还好冬桃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竟是一只放着几粒药丸的素色荷包。 “先服下,晚间我会再为你写一张方子,让宝笙来取。” 心中有暖流划过。 “阮酥谢过师兄。” 阮酥入宫向嘉靖帝交完差,他很快便放行,果真对承恩王的婚事无甚兴趣。在阮酥躬身倒退数步正要转身时,上首漫不经心的嘉靖帝突然开口。 “阮氏阿酥,你如今得偿所愿,朕实在是好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当然是报仇雪恨!!! 然而阮酥却是笑着行礼。 “圣上已对阮酥宽容至极,阮酥也无甚期望,只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佑江山永世长安。” “哦?你要出家?” 嘉靖帝看着眼前的女子,神色中竟有了那么一丝丝好奇。世家千金中思维诡异,离经叛道的当属这一人! 阮酥摇头。 “本朝德元长公主曾自立女户,在女观修行;阮酥虽似有参悟,然而却未能了断红尘,放下俗愿,自请在家修行。” 嘉靖帝捻须久久不语。 这德元长公主也是个反叛之人!只是她带发在女观中修行却是为了抗议与驸马的婚姻,前太后心疼她,让先皇,也就是嘉靖帝之父在律法中增了一条公主可休弃驸马,如此,德元长公主这才了却心事,然而她却已不肯乖乖回到公主府待嫁,以女观修行遮掩,豢养三千面首,一度成为皇室的丑闻。 如今虽然老矣,却还是不知收敛,府中收留了很多美貌少年。然而既然威胁不了朝政,嘉靖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道。 可是另一个女子竟以德元长公主为喻,嘉靖帝问不出阮酥难道也有重走这荒唐路的打算,然而不禁把对这位皇姑的厌恶悉数发泄在她身上。 “真是胡闹,好好的女子,应以《女德》《女戒》为标杆,如何能如此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罢了,你先退下吧。” 回到阮府,阮酥惹嘉靖帝不快的消息已经先她一步传到了阮府众人耳中。 阮风亭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 “你就不能让为父好好省省心?本来你这次送嫁有功,皇上还想给你嘉奖,不想就被你这张惹祸的嘴给搞砸了!” 阮酥却没有半丝后悔。 “……是女儿不会说话。” 德元长公主别说是祁姓皇族的污点,更还是整个中原的笑柄,民间把她的事迹改头换面,用各式话本传得面目全非,然而结局却是高度的统一,便是天道轮回下场凄凉。她表面上大胆出位,实则是挑战了整个以男为尊的社会氛围,难怪惹人愤愤不平,直道世风日下。 阮酥前世在宫中侍奉颐德太后,自然知道嘉靖帝对这位皇姑的厌恶,她今日故意提起,自然也是希望嘉靖帝恨屋及乌,以后最好对她视而不见!毕竟,现在没了婚事的威胁,若再少了皇权的倾轧,那真是惬意之极。 “太后身边的一品女官年满出宫,据说皇上有意引荐你,现在……哎!” 阮酥内心一动。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世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接近太后,然而比起从前用心逢迎,得到嘉靖帝、颐德太后喜爱相比,自己此生显然已经失去圣心。 不过,不同于前世无时无刻的小心谨慎惴惴不安,阮酥自问更喜欢现在的坦然和真实。 阮风亭见她无所谓的样子,唉声叹气了三声。“不提也罢!” 阮酥环顾四周。 “怎么不见祖母、母亲和大哥?” 阮风亭坐在椅上。 “你祖母和清平郡主去无为寺上香了;你母亲自去打理你大哥的亲事,你回来得正好,帮她分点忧;而你大哥,公务缠身已经连续数日未曾着家。” 阮酥仔细把几人的行踪各自过滤了一遍。 清平入宫日指日可待,过几天按照惯例便会到寺里听佛学法,此番去无为寺定然是打点关系,比如拜见住持沉德大师、太子的师傅沉音大师之类;而万氏去忙碌儿子与侄女的婚事自也说得通;至于阮琦—— 阮酥冷笑,万灵素何等人也,虽然心系于他,却有强势的娘家撑腰,也是个惹不起的主!阮琦内心苦闷,平素又极好女@色,如今想必也和前世一样,宿在勾栏,拼命找补娶庸妻不能纳美妾之憾? 思及此,阮酥扬眉一笑,以路途劳累辞过阮风亭。 才回到久违的小院,知秋已经巴巴地迎了上来,一见到阮酥,两只眼睛就蓄满了泪水,真是我见犹怜。 “哭什么?”阮酥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坏事呢!” 知秋忙收起泪,“这不是几个月没有见小姐吗,小姐不在的日子……” 她扶着阮酥进屋,服侍阮酥净面喝茶间把阖府上下的大事,以及万氏、阮琦等的行踪一一交代了一遍,果然不出阮酥所料,阮琦对婚事无半分热情,里里外外都是万氏一人张罗;而梁太君似乎觉得抱住清平这棵大树才是正经,阮酥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与她倒是越发亲近了,而且姜还是老的辣,居然还与淮阳王妃有了来往,之前形同陌路的两人,如今竟还互相走动,彼此间不时还到对方的府中做客,而那小郡主祁清悦也在清平的带领下,来过几次阮府。 “大小姐,说起那清悦郡主奴婢就有气,一次她来了府里,见了阿乐偏生就看上了,老爷夫人便让她抱走,奴婢最后也是无法,只得祭出九卿大人。” 阮酥看了看在她膝边打转的京巴狗,捞起它抱在怀中。 “你做得很好,不过淮阳王妃此人向来为人谨慎妥当,怎么会教导出这样一个没有眼色,夺人所好的小郡主?” 知秋不削地哼了一声。 “还不是清平郡主!清悦郡主本来也就多看了几眼,被她三言两语一说,却变成了非要不可;而且大小姐你不知道,当时她那样子,若是咱们不给,倒显得我们不敬太子妃,不给淮阳王府面子一般!” 知秋咬着唇,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另外……” 阮酥不用想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掀起盖碗茶盖抿了一口茶,平静道。 “是不是和印墨寒有关?” 见她面色如常,知秋下定决心般终于试探着开口。 “……印公子几日前差人送来信,说小姐若是回来,请你见他一面,他在京郊宅子等你……” 138龙涎香料 阮酥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放下茶碗,从身边取过一只木匣递给宝笙。 “把这个送去东宫,就说是洛城带回来的特产,请太子不要嫌弃礼薄。” 宝笙看了一眼那只木匣,发现和送玄洛的一模一样,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但她也没说什么,径自领命出去了。 这种香料在与西域接壤的洛城不算金贵,但千里迢迢运到京城,价值就不一样了,特别在挥金如土的贵族之间,用西域熏香是一种时尚和身份的象征,一块香料,甚至值得同等大小的黄金。当时在洛城她们一共买了三盒香料,送给玄洛的是迷迭香,太子这个是龙涎香,剩下一件西番莲还放在案上。 知秋见阮酥拿起最后一个木匣递给她,心中一喜,脱口问道。 “剩下这个小姐是要送给印大人吗?” 阮酥微嗤。 “送给他做什么?你把这盒香送到白秋婉那里,就说近日我杂事缠身,也没来得及去看她,望她见谅。” 这回答显然让知秋十分失望,在她看来,纵然小姐对印墨寒有偏见,经过宝城郡共治蝗灾一役,彼此早该化敌为友了,没想到小姐还是如从前那般,对印墨寒的态度依然冰冷。 阮酥没有理会她的低落,扶着冬桃的手站起来向拔步床走去。 为了遮风挡雪,承恩王备的马车四周都盖着厚厚的棉帘,不利于空气流通,手炉的炭火气发散不出去,阮酥便偶尔让冬桃拉开一丝缝隙透气,风一钻进来,她体质差,便感染了风寒,虽然一路上宝笙替她调养好了七七八八,但一到京城又马不停蹄地进宫复命,身子已是疲惫至极,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偏偏知秋关心则乱,见阮酥对印墨寒的邀约还没有任何表示,忍不住跟过去。 “那么,小姐还去赴印大人的约吗?” 阮酥没有说话,冬桃便替她答道。 “你明知小姐不愿招惹印墨寒,何必多此一问?小姐舟车劳顿,已经非常疲惫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知秋紧抿着唇,忍怒退了出去,冬桃的存在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似乎正在取代她在阮酥面前的位置,此次从洛城回来,她们之间的默契恐怕又近了一步,她必须想办法保住自己心腹的地位。 太子的婚礼在新年前夕如期举行,按照制式,太子成婚便意味着成年,要搬出东宫住进太子府。早在祁念十六岁时,嘉靖帝便命人将太子府建好,可祁念却说自己要留在嘉靖帝身边,一来可以尽孝,二来也能多学习几年治国之道,为父皇分忧,因此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如今二十岁,已经算是少有的晚婚了。 其实哪个皇子不想早些自立门户,脱离嘉靖帝的掌控,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培植势力、豢养美人、网罗幕僚这些事做起来才更方便。 太子这种做法,根本不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尽孝尽忠,而是为了打消嘉靖帝的戒心,向父亲表现他的安分守己,如玄洛所说,嘉靖帝是经过夺嫡之战存活下来的,所以他尤其忌惮儿子们野心勃勃,这些年每当嘉靖帝身体抱恙的时候,就会命人将奏折送到东宫给祁念代为批阅,祁念每每只选一些兴修水利,编纂文典之类的来批,官员的委任升贬,则一律不碰,向嘉靖帝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结党营私。 而且祁念作为长子,长幼有序,他不娶亲,别的皇子便也都不能娶,除了三皇子祁瀚比较特别外,余者全住在皇宫之内,嘉靖帝把儿子们全栓在眼皮子底下,自然放心得多,所以对祁念这种识大体,他非常欣赏。 但雏鸟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老鸟的羽翼之下,终究有展翅的一天,尤其近几年颐德太后年事已高,每每念及子孙绵延之事,嘉靖帝也感觉自己逐渐在衰老,身体每况日下,便有了放权的意思,祁念察言观色,便对成婚之事不再坚持。 由于之前的谋逆之祸,嘉靖帝相当重视分权,他不希望看到朝中出现一手遮天的臣子,所以他把阮风亭、白展这样平庸之辈放在高位上,而把实权交给品级如印墨寒这般品阶不高的臣子,甚至是玄洛这样有手段,但对他没有夺位威胁的内侍。 因为嘉靖帝的疑心病,皇后对太子的婚姻选择也很慎重,阮风亭一直是太子的支持者,他的中庸无为让嘉靖帝也不担心太子娶了他的女儿,会联合外戚夺权,但祁念本人很看中贤内助的质量,极不满意阮絮的蠢钝,可看在阮风亭的面子上,就算不娶她做太子妃,至少也得给她一个良娣的位置,谁知阮酥的插手,和阮絮本人的作死,让她自断后路,倒给祁念解决了这个难题,也顺便成全了清平的上位。 婚礼当日,祁念穿着正红色蟒袍,镶满红宝石、东珠等奇珍异宝,上绣的龙栩栩如生,只是比皇帝穿的龙少了一爪,他的车轿后,随行有内大臣、司仪大臣、散佚大臣、相度大臣、礼官、侍卫、护军,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去淮阳王府迎亲。 让阮酥很无奈的是,她这个挂职的女史,竟也被祁念列在迎亲的礼官之中,但祁念没有让她同其他人那样骑马,而是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顶官轿。因为早起,她尚未睡足,此时正在轿内闭目养神,却听有人轻扣轿沿,她只得睁眼,掀开轿帘,却见玄洛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踱步在她轿旁。 按品级,玄洛因在队伍的最前沿,而阮酥的轿子跟在队伍最末,他怎么过来了? 阮酥挑眉。 “师兄有事吩咐?” 玄洛垂眸看着她,低声笑道。 “今日一过,你讨厌的那个人,可要爬到你头上去了,她比你那继妹可强了百倍,枕边人比起盟友,关系自然亲密无间,这对你非常不利,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与太子为伍?” 阮酥一笑,满不在乎地道。 “没错,今天的局面,的确是我不愿看到的,但大树上虽挂了蜂窝,好歹还能遮荫,但走到太阳底下去,才真正是要中暑,蜜蜂若飞出来蛰人,我便放火烧了它。” 玄洛似笑非笑地道。 “何必这么麻烦,天下可不止这棵大树。” 没错,天下不止太子这棵大树,但只有印墨寒支持的祁澈能与祁念势均力敌,三王祁瀚不行,要怂恿一个对皇位不感兴趣的人,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况他性情磊落,合作起来必有争执。六王祁宣更不行,他不仅才智输给祁澈,还有个过分护犊、出卖盟友的母亲。剩下的八皇子祁雁,尚且一团孩子气,根本不是她考虑的对象。 阮酥反问。 “太子是储君,只要别的皇子不轻举妄动,他继承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这难道不符合师兄和陛下的期望?” 玄洛睨着她,颇有深意地道。 “太子能正常继位自然是陛下所愿,但陛下也不希望太子残害手足。” 阮酥背脊一凉,她想起之前玄洛阻止她用阮絮腹中骨肉算计祁澈的事,便知道他这是在敲打她,不要挑唆祁念对兄弟下手。 但她活着,就是为了将前世伤她害她的人屠戮至尽,要阻止她绝不可能,如果有一天,要因此与玄洛为敌,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然,不是现在,阮酥于是笑了笑。 “大人多虑了。”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沉重,看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没必要让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了,阮酥正要放下轿帘,玄洛突然开口。 “那西域香料,你也送了一份给太子吧?” 阮酥不由怔住,没想到他竟有此一问,看来喂不熟的白眼狼宝笙又去告状了,只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有必要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满,玄洛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不是宝笙,是方才我在前头,闻到太子身上的龙涎香,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特地用你送的香,不知是何用意啊!” 你是狗鼻子么? 皇族多用龙涎香,她送的那份虽然产自西域,但和中原的区别也没大到一闻便知吧?阮酥很无语,只得解释道。 “我既然要与太子结盟,适当的示好当然是必要的,为了让这份礼物得体又不让太子有什么联想,所以选了皇族常用的龙涎香,另外一份京中少见的西番莲,我送了白秋婉,太子爱风雅,这香能让白秋婉在众美人中显得格外不同……” 玄洛扬起嘴角。 “这么说,你送别人香都是另有所图,唯有送我的,是出自真心实意了?” 阮酥被那笑容闪了一下眼,她顿了顿,违心地道。 “自然我有很多地方,也需要仰仗师兄。” 玄洛笑容一凝,却又很快释怀。 “口是心非。” 阮酥不喜欢他这种自以为是,恼羞成怒丢下轿帘,不再与他废话。 淮阳王府,淮阳王夫妇早已等候在那里,祁念一来,他们便按礼数三跪九叩相迎。 祁念言笑晏晏地搀起来。 “今后都是一家人,王爷不必如此多礼。” 淮阳王祁迹似乎被祁念的平易近人所动,抹了把泪。 “太子贤德,太子妃淑惠,这般天作之合真乃天下之幸,老臣喜极而泣。” 天作之合吗?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迎亲的队伍里看去,远远见到一身浅红吉服的阮酥站在人群中,浅笑在金絮软红中被氤氲成雾,心中不由一刺。 这样真诚的恭贺,她果真对自己没有半点动心啊!高高在上的祁念第一次领略到,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的挫败感。 他很快移开目光,对祁迹微笑。 “能娶清平这样的知书达理的美人为妃,孤也深感欣慰。” 139整蛊之计 祁念带清平进宫拜过太后、嘉靖帝和穆皇后,回到太子府时已是夜幕降临,张幕结彩,锣鼓喧天,礼乐齐鸣,院子里串串琉璃灯如流水般,连树枝上都绑满了彩绸、罗胜,里里外外,共设宴六百席,除了达官显贵外,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前来观礼,男女分席而座。阮酥由于挂了礼官的名,不得不待在正厅等一切仪式结束。 她站在礼官之间,感到一道目光朝她投来,不由抬头,见印墨寒站在年轻的内臣之首,清澈的眸锁在她身上,含着爱意以及一丝愁怨。 阮酥心生烦躁,耐到仪式结束,转身往后庭女宾席去,却在花园里迎头遇上结伴而来的祁澈、祁宣。 躲避不及,阮酥只得敛衽行礼。 “下官见过五殿下、六殿下。” 祁澈笑吟吟地睨着她,心中的念头转了无数。 阮酥!好久没见到她了!从前他嫌弃过她出身不好,可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她从丞相家不吉利的白子,摇身一变,成了最具权势的九卿师妹、饶嫔义女,又治蝗有功被封女史,已然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太子成婚之后,紧接着其他皇子也会相继娶妃,好给自己的事业添一些助力,放眼京中贵女,祁澈能看得上的,清平归了太子,阮酥还未有着落,他怎能不垂涎,自然要趁机拦住她。 “原来是阮家女史,你不在殿内安席,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阮酥道。 “仪式已经结束,阮酥自然要回女宾那边。” 祁澈哦了一声,显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道。 “女史是有官阶在身的人,就算是待在男宾这边,也无不妥,何况女史特立独行,有勇有谋,自然和养在深闺的小姐们不同,本殿下看,只有卓文君、上官婉儿之类方可与类比。” 好大一顶高帽子!这个祁澈奉承的手段真是高杆,难怪能和陈妃、祁金玉母女打成一片,他很懂得怎么对付各种类型的女人,对于那些自诩清高的才女,夸耀她的美貌还会令她觉得你俗不可耐,欣赏她的才华却能真正取悦她。 手法很好,可惜用错了对象。 阮酥皮笑肉不笑地道。 “殿下真是太抬举阮酥了,这些溢美之词,用在太子妃身上或许相称,阮酥却不敢领受。对了,阮酥的妹夫罗钦今日应该也会前来送贺仪,不知两位殿下可曾见过他?阮酥久不见舍妹,很是想念,正想让他转告呢!” 此话一出,祁澈果不其然地变了脸色,阮酥这是要提醒他,他和阮絮之间有过苟且,像他这样作风不正的人,她是不会看在眼里的吗? 祁宣见祁澈突然沉着脸不说话,也感到了气氛的尴尬,他对阮酥也感兴趣,不想就此放她走,于是忙笑着接过话茬。 “你所说的罗钦官阶不高,应当不在席上,不过五皇兄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班杂耍奇人,安排在水榭那里为太子婚礼献艺,据说要表演通天之术,你难道没有兴趣同我们一同前去看看?” 什么通天之术,阮酥根本就不感兴趣,倒是祁宣,上次她才借赈灾的事告诫过他,祁澈对他并非真心,转眼他便又和祁澈混在一起了。饶嫔与皇后交好,自然也希望儿子多接近太子,可祁宣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整日和祁澈鬼混。 说到底,还是祁澈太懂投其所好,知道祁宣被饶嫔管得紧,所以常常带着他玩乐,祁宣还以为祁澈和他亲近,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落下他,其实他哪里知道,祁澈虽然也常常流连花街柳巷,心里却是清明得很,前世阮酥曾听印墨寒说,祁澈光顾青楼时,十次有八次是关起门与幕僚密谈。 见她似要拒绝,祁澈突然又道。 “女史不给本殿下面子不要紧,只是六弟是女史义兄,女史若是拒绝,岂不太没人情味了?何况太子一会也会邀请女宾前去观看,女史先过去,也不用多走些冤枉路。” 才被她刺了一句,祁澈竟又蹬鼻子上脸地纠缠上来,真是厚脸皮啊! 阮酥想了想,竟改变了主意,也罢,既然他非要邀请自己,那她就去看看,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既然如此,那阮酥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一道往水榭这边过来,这里并不是太子府的主水域,只是一个观鱼用的池塘,约莫寻常鱼塘大小,池水清澈,养着睡莲,但因为天气冷,名贵的锦鲤都沉了底,男女坐席分设在水池两头,当中有一石莲台,想必就是表演之处。 男宾这边都是些平日和皇子们交好的年轻大臣,而女宾还没有过来,因皇城司有公务,玄洛已经先行离开,祁澈便命人将阮酥的位置安排在自己身边,阮酥本来反感,但看到不远处的印墨寒,便没有拒绝,故意接受了祁澈的示好,她知道印墨寒和祁澈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反目,但是如果能让他们因此生些嫌隙,她也乐见其成。 印墨寒皱了皱眉,但很快看穿阮酥的把戏,他对她轻轻一笑,侧首从袖带中取了锭银子递给身边的婢女,并对她说了些什么,不一会,那婢女便捧着个烫酒的暖壶走过来,将阮酥面前案上的冷酒都烫过,方给阮酥斟入杯中。 “太子感念女史体弱,特命奴婢前来替女史温酒。” 一直忙于张罗杂耍之事的祁澈这才回头,注意到这个细节,连忙从婢女手中接过酒壶,亲自替阮酥温酒,笑道。 “是本殿下疏忽了,倒忘了你身子不好。” 他面上笑着,心里可很不是滋味,祁念曾指定要纳阮酥的事,他已通过陈妃得知,现在他已经得了清平,却还打着阮酥的主意,想必也是看上阮酥的才智,实在太贪心了! 阮酥见状,冷笑一声,抬眸看向印墨寒。 这人可真会借花献佛,这样她既知道这好意是他给的,祁澈也只会嫉恨太子。关键是,阮酥还不好开口道破真相。 印墨寒也望着她,却没有小阴谋得逞的意思,他眼中尽是温情与关怀,望着阮酥,将手放在自己衣领上做了个动作,阮酥一愣,低头才发现自己披着的大氅不知何时松开了,难怪阵阵发冷,她系紧衣襟,并不领印墨寒的情,只垂目吃点心。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女宾这边陆续都到了,二公主祁金珠、四公主祁金璃、七公主祁金玉,九公主祁金晶带着一干郡主、小姐等依次按品就坐。 祁金玉刚同几位公主去洞房看过新娘,只见清平身上穿的那件点珠坠宝的绣凤嫁衣,是由三十个名裁缝联手所制,刺绣是双面的,正反来看都光艳无比,凤冠上的碧玺翡翠,也是几无杂色的上品,更别提那一百颗桂圆大小的东珠,熠熠生辉,把她绝色的脸庞都照亮了几分。 祁金玉自小得嘉靖帝宠爱,在哪里都是人群里的焦点,今天被祁清平比下去,心里正不痛快,但当她看到男宾席上的印墨寒,却又化冰为水,心情很快好起来。 祁金玉自己的家世本就无人可比,所以选驸马反而并不很看中家世,反正再好的出身也比不上她。 她自小喜欢漂亮的东西,男人也是如此,她年少时,曾一直打玄洛的主意,可惜后来玄家犯事,玄洛被毁,再漂亮的男人,一旦只能看不能用,她便也灰心了,直到印墨寒的出现,她才找到代替玄洛的人选。 自夏宫回来,她就对这个秀美无双的印墨寒心悸不已,虽然没有家世背景,但他深得嘉靖帝重用,可谓前途无量,她天天缠着陈妃,在嘉靖帝面前明示暗示,嘉靖帝爱女心切,也曾打探过印墨寒的意思,可惜印墨寒其人圆滑,每每能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转移,嘉靖帝心里明白,印墨寒不愿意娶自己的女儿,但嘉靖帝到底是个明君,印墨寒的逃避不但没有触怒他,反而让他对其更欣赏了,认为这是个有风骨不趋炎附势的年轻人,值得委以重任。 当然,他也没有放弃女儿的幸福,而是改变了方式,他告诫祁金玉收心养性,把跋扈的性子改一改,方能得印墨寒青睐,祁金玉也照做了,可安静了大半年,印墨寒还是无动于衷,她的耐心是有限的,特别当她看到对面的印墨寒目光落在阮酥身上时,隐忍许久的恼怒,妒恨全都涌了上来。 祁金玉不想给印墨寒留下恶毒的印象,便偏头撺掇与阮家有渊源的四姐祁金璃。 “四皇姐你看对面那个女子便是阮酥,竟坐在男宾席上,且是皇子中间,真是不知检点。” 祁金璃闻言,瞟过阮酥,讥诮道。 “就是她么?果然一脸轻狂样。” 祁金璃的生母黄嫔,和将军夫人黄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黄嫔初冬时回家省亲,可没少听黄氏说起阮家的事,所以作为万灵素的表姐的祁金璃,自然对未来表妹夫的眼中钉没有好感。 何况祁金璃听得出祁金玉口中的撺掇之意,她的母妃不得宠,常巴结陈妃,她虽然是祁金玉的姐姐,但长得不如祁金玉美貌讨喜,并不很受嘉靖帝重视,对祁金玉也存了讨好的心思,在她看来,阮酥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臣下的女儿,皇帝的女儿若是想给她难看,她也只得哑巴吃黄连忍受着,于是她对另外几位公主笑道。 “我最看不惯这些狂蜂浪蝶,一会等这边散了,大家先别走,且等着看好戏。” 二公主祁金珠是良妃所生,良妃有个外号叫“大菩萨”,平日吃斋念佛,什么事都不计较,最好说话,因为得太后欢心,却不得嘉靖帝宠爱,所以别的妃嫔都不算计她,她的女儿祁金珠清贵高洁,真正是公主的榜样,根本不屑与二人为伍,她皱眉道。 “不过是个臣下的女儿,她的品行自有父母教养,你刁难她岂不自己失了身份?” 祁金璃不以为意地道。 “皇姐菩萨心肠,但我却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她父母不管教,我便代为管教又如何?她还敢顶撞不成?” 祁金珠见劝不住她,觉得横竖与自己无关,便也不说话了。倒是与祁澈一母同胞的九公主祁金晶兴奋地响应。 “皇姐要怎么捉弄她啊?我也可以跟去看吗?” 祁金晶今年才十三岁,乃是祁澈胞妹,但她年纪小,又天真幼稚,祁澈觉得她和两人的生母王贵人一般愚蠢,便嫌她碍事,只在人前对她亲善疼爱,私下根本对她不理不睬,活波寂寞又出身低微的祁金晶没有其兄祁澈的手段,自然倍受冷落,一旦几个姐姐有什么想到她,她便非常高兴,哪里知道什么是非善恶。 祁金璃看着傻乎乎的祁金晶,心生一计,笑得十分亲切。 “当然可以啦,而且……” 她忌惮地看了一眼祁金珠,悄声在祁金晶耳边道。 “皇姐还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一会能不能捉弄到阮酥,便全看你的啦!” 140蟠桃之祸 阮酥坐在男宾这边,虽隔着一汪水,但因为灯火通明,她也看清了对面的几位公主,她的目光在扫过祁金珠和祁金晶时,有些复杂,心里也涌起异样的情感。 前世阮酥侍奉颐德太后那几年,和太后身边祁金珠感情很好,她可以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位公主聪慧正直,从不与祁金玉之流合污,但身于深宫惯看阴谋诡计的她,也知道自保之道,她们母女依附太后,从不害人,别人也休想害她们。 祁金珠很不喜欢祁澈,觉得他城府太深,也曾劝阮酥不要与其为伍,可惜阮酥那时为印墨寒情迷心窍,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因此疏远了祁金珠。后来嘉靖帝重病,祁念被印墨寒祁澈联手逼反,别人都不敢发声,祁金珠却站了出来,为祁念说话,说他是中了祁澈的诡计,可惜忠言逆耳,嘉靖帝盛怒之下,牵连了祁金珠,罚她幽禁思过,祁澈登上皇位之后,记起当日揭发之仇,把祁金珠发配去给嘉靖帝守陵,祁金珠看不惯祁澈做派,于是欣然前往,哪知不过一月,就暴病死在皇陵内,想来必然是祁澈下的手。 而阮酥因为和祁澈走得近,对她的亲妹妹祁金晶也接触较多,祁金晶天真活泼,很喜欢缠着阮酥,阮酥受祁澈影响,也觉得她没有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拖了大家的后腿,可当她被印墨寒休弃出门入了寺庙,却只有祁金晶一个人前来看过她。她那时方看清了人情冷暖,哪些人有真情,哪些人是假意。 可惜,祁金晶的结局也不比祁金珠好到哪去,祁澈登基后,忙着讨好陈妃母女,获取陈家支持稳固皇位,对这个亲妹妹却是抛到脑后,他明知道祁金晶和礼部侍郎的庶子情投意合,却还是出于利益考量,把她送到西凉和亲,嫁给快五十岁的西凉皇帝做续弦。 “太子、太子妃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拉回了阮酥的思绪,她连忙换上微笑,和众人一并起身相迎。 按制,太子新婚之夜却是不洞房的,喝过了合卺酒,吃过福禄糕,便分房而睡,到第二日才能圆房。 本来前院已经设了大戏台,请了天下最有名的戏班,但祁澈却说戏平日都看乏腻了,又兴出什么杂耍奇技,专把年轻的贵馈们都请到水榭,祁念倒也很给面子地来了,还贴心地带上了才揭下盖头的祁清平。 他既娶了祁清平,就要让她一心一意地协助自己,所以在洞房内一番温言软语,倒让祁清平几乎忘了他从前曾属意阮酥的事。 经过阮酥身旁的时候,祁念的目光连一刻也没有停留,祁清平却停下脚步,她额间点着红梅,双唇如丹蔻,一抿之间,笑靥如花,衣服上的彩凤霞光四溢,随风而动,好像随时要展翅腾飞。 “阿酥,你能出席,我真的太高兴了,咱们姐妹自你去西北之前,都快四个多月不见了吧!今日看你气色尚好,我也就放心了。” 阮酥也真诚地笑道。 “我服了那几粒雪珠丸,顽疾也都去了大半,全托太子妃的福。” 清平瞳仁中却漾着冷,笑容却没有一丝破绽。 “我的就是你的,怎么这样客气!” 祁念停步回身,满含爱意地看着祁清平,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之色。 “爱妃与阮女史,原来感情这般好?” 清平面上浮起一丝羞怯的红晕,然后亲切地执起阮酥的手,向祁念道。 “臣妾从前在阮府居住时,和阿酥惺惺相惜,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阮酥暗笑,祁清平在祁念面前和自己装姐妹,祁念却在祁清平面前和自己装不熟,这两口子各怀鬼胎,演技真是一个比一个好。 等众人落座完毕,池中莲花台那边也准备妥当了,一声锣响,只见穿着红色对襟棉袄的一老一少在池边对众人作了一揖,老翁便带着女童自湖面上踏水而来,脚程如风稳稳落在莲台之上,鞋袜半点未湿。两人上台后,老翁从袖中掏出条红巾,一扭变成根红棍立在手心,少女飞身站上棍尖,站在池边的杂耍班其余人便从各个方向向她抛出碟子,均被她一一接住托在手臂上、脑袋上,碟子越摞越高,女童的表情却依旧俏皮含笑,她用嘴叼着盘子,轻轻偏头,又一个个将它们送回原处摞好。 座上宾客一片称奇,纷纷拍手,尤其九公主,看得伸长了脑袋,但这完全吸引不了阮酥,不过是轻功而已,比起玄洛平日所施展的,完全不够瞧。 祁澈见阮酥面无表情,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讨好地对她神秘一笑。 “这些不算什么,开胃小菜而已,真正难得一见的,乃是通天之术。” 他才说完,莲台之上女童已经跳下红棍,老翁手掌一翻,红棍变回纱巾,随风而去,九公主见红巾飘到面前,忙跳起来抓在手里。 “啊呀!被我抢到了!” 她如获至宝地拿到另外几名公主面前炫耀,见她们都不感兴趣,也不在意,像宝贝一样塞在腰间。 祁澈看到对面情形,眉头微皱,这个细小的表情没有逃过阮酥的眼睛。 祁澈其人野心勃勃,所以他很怨恨生母出身低微,更不喜欢这个上不得台面胞妹,她们对他的霸业毫无帮助,只会给他丢人现眼。 似乎察觉到阮酥的注视,祁澈很快换上笑容。 “快看,精彩的就要来了。” 阮酥从善如流地朝台上看去,只见老翁又自袖中掏出一条绳子,分明穿的是一件窄袖棉袄,却不知怎么藏下这样长的绳子,一直拉却总不见绳头,老翁似烦了,干脆将绳子往天上一抛,说来也怪,分明软趴趴的一条绳子,却瞬间笔挺地立起来一飞冲天。 老翁一面笑吟吟地继续从袖子里放着绳子,一面念道。 “如意金箍棒,十万八千丈,一头袖中藏,一头入云端,云端是何处,玉帝住金銮。” 他大喊一声。 “丫头,太子殿下大喜之日,你且到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偷个仙桃来祝贺,才不枉咱们祖孙来一趟!” 那女童清脆地应了一声,一甩辫子咬在口中,撸起袖子,扑哧扑哧便顺着绳子往上爬。老翁依旧慢悠悠放着袖中绳子,女童也越爬越高,众人不由都仰头望着,眼见女童变成一个点,直至看不见,座上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甚至连阮酥也看住了。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众人都有些回神,交头接耳道。 “人呢?” “看不见了!” “这可奇了,不会真爬到天上去了吧?” 正在议论,只见那个黑点又开始变大,女童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顺着绳子爬下,落地时,众人方看清她腰间多了一只蟠桃。 众人啧啧称奇,那女童已经踏水走到席面上,在祁念面前噗通一跪,双手呈上那只桃。 “稚子无知敢登天,天兵天将难近前,禀明王母来意后,摘得蟠桃贺贵人。” 如今已是深冬,这桃子却红艳欲滴,新鲜异常,还真像刚从天上摘来的,祁念自然不信它真是王母殿上的蟠桃,但用这样奇巧的通天术讨来的彩头,已让他震惊且欣喜,不由接过那桃,刚欲尝之,却触到一双冰冷的眼睛。 与阮酥清明冷淡的目光相触,祁念的惊喜瞬间平复了,他见她轻轻摇了摇头,便不动声色地将桃子放在一旁的案上,笑道。 “既然是王母园中摘得的蟠桃,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吃了,且拿到佛前供奉一晚。” 阮酥松了口气,还好祁念相信了她。 方才在那女童拿着桃子过来时,众人的焦距都集中在她身上,只有阮酥下意识地看了祁澈一眼,发现他和印墨寒之间交换了个眼神,她瞬间觉得其中有诈,及时阻止了祁念。 宴会散后,阮酥慢慢走在众人后头,她在人群中看到罗虎对她点了点头,趁人不备,跟了过去,罗虎将她引至祁澈书房,那颗桃子摆在案上,祁念负手而立。 阮酥施了一礼,祁念将她搀起,神色严肃。 “你刚才对我摇头,是不是察觉到这桃子有什么问题?” 阮酥点头。 “纵然太子殿下平素小心翼翼,但今天大喜之日,这个噱头又做得太足,难免也会一时大意。” 祁念点头,罗虎却忍不住插嘴。 “但属下已经用银针试过,桃子并没有毒。” 阮酥冷笑一声,道。 “请太子为阮酥准备一碟蜂蜜,越甜越好。” 祁念看了罗虎一眼,不到盏茶的功夫,罗虎便把蜂蜜放到了桌上。阮酥拿起那颗桃子,靠近蜜糖。 祁念与罗虎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但很快,他们便睁大了眼睛。 闻到蜜糖的香甜味,那颗鲜美的桃子里,逐渐有无数线头般的细小红虫爬了出来,跌进盘子里。 祁念忍住恶心,近前看了看,面色大变。 “这是……” 阮酥扔掉桃,拍了拍手。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一种喜爱甜味的虫蛊,若殿下今日吃了这桃,大约一时是无碍的,但等大家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下蛊的人便随时可以取殿下性命。” 正因为今天印墨寒在场,阮酥才想起了前世,他曾用同样的手法谋杀了一名太子党的大臣,所以他与祁念交换眼神的瞬间,阮酥心中立刻敲响了警钟。 祁念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收紧五指,将梨花木的椅背捏得咯咯作响。 “是祁澈吗?” 阮酥垂眸。 “太子圣明。” 祁念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上。 “他好大的胆子!我虽知道他平时对我都是虚情假意,但没想到他竟这么狠毒!罗虎,把那颗桃子和这碟毒虫带好,我要进宫见父皇!” “殿下且慢!” 阮酥出声阻止道。 “殿下别忘了,人人都知道,这个杂耍班子是五皇子和六皇子一起找的,五皇子那么狡猾,到时候他也有办法往六皇子身上一推,这样您既没有达到惩治真凶的目的,还会失去和皇后交好的饶嫔娘娘,得不偿失,何况陛下疑心很重,您怎样证明这些虫子是五皇子所放的呢?要知道,陛下平日最忌惮皇子们互相算计,如果没有十足把握,贸然行事只怕不是好主意。” 祁念很快冷静下来,他感激地看着阮酥,双眼晶亮。 “还好你是站在孤这边的,得知己如阿酥,乃孤之幸。” 阮酥垂下眸,没有回应。 141栽赃·强请 阮酥走出太子书房时,客人们还没有完全离去,阮酥悄无声息地混迹进女眷身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往前院走去,她今日是坐官轿来的,也只能坐官轿回去。 她边走边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心中犹自发寒,她回忆前世,估算着祁澈与印墨寒结盟的时间,发现印墨寒成长的速度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前世印墨寒为官的第一年,还循规蹈矩,给祁澈的建议也多从人脉和兵马上下手,开始生出谋害别人的主意,记得是在第三年,经历了朝廷中种种黑暗的斗争之后。可是现在,他已经提前将他三年后的手段使了出来。 或许也是因为自己的一些行为,催生了印墨寒的改变,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印墨寒从根本意义上来说,其实是阮酥的老师,她有没有把握在他达到前世那个段位之前打倒他?阮酥头痛地想着。 一道人影突然冲出来拦住了阮酥去路,这让低头沉思的阮酥吓了一跳,待她抬眼看清面前这个带着金项圈,还没她肩膀高的小姑娘时,已是面上一凉,被泼了一脸花露水。 阮酥还没来得及问祁金晶为什么要泼她花露水,瞟眼却看到小丫头手腕上挂着个大布袋,里头实坠坠地装着个圆形的东西,祁金晶慌慌张张地要去解系袋子的绳子,因为紧张,手甚至有些打颤,阮酥脑子一转,马上反应过来,她大声道。 “九公主,你可想清楚了?你手上那些毒蜂,可是能蛰死人的!” 祁金晶手一抖,阮酥趁她动作停滞的一瞬,飞快拽过那个布袋,扔进附近的石头水缸里。噗通一声巨响,祁金晶失望地冲她大喊。 “你骗我!四皇姐说了,被这些蜜蜂蛰一下,最多起几天红点子!” 原来是祁金璃撺掇她来的,这种整人的手段毫无技术含量,可谓简单粗暴,但阴险在于,她们躲在后头不露面,把责任全给一个是非不明的孩子担着。 阮酥看着前世这个令人怜惜的小姑娘,目光很和善。 “我并不认识公主,公主为什么要让蜜蜂蜇我?” 祁金晶愤愤地道。 “她们都说你见了男子也不避嫌,不知羞耻不是好人!” 阮酥叹气,温声对她道。 “公主怎么能听信一面之词呢?我有陛下册封的官职在身,要为朝廷效命,当然不用避嫌了,至于不知羞耻,公主可见我和男子除了谈话外,有什么越矩的举动吗?倒是公主这样不顾身份,不问是非地对一个臣下之女恶作剧,要是传到陛下的耳中,不仅会受到责骂,只怕还会连累王贵人……” 祁金晶最不经吓,何况牵扯到她的母亲王贵人,马上害怕起来。 “你会去父皇面前告状吗?你不要去好吗?我没成功,你也没事,大不了我向你道歉,你看好不好?” 阮酥在心底长长一叹,这个傻得可爱的九公主,简直是一点城府也没有,不管是谁,三言两语都能把她打发了,若非无害,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公主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以后也不要再听别人撺掇做这样的傻事,要知道,一旦出事,你背后的人便会把罪责往你身上推,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祁金晶愣愣地看着她,半晌点头,眨了眨大眼睛。 “你这个人,没有她们说得那么坏。” 阮酥笑了。 “是好是坏,公主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让别人替你判断。” 正说着,一阵男子的脚步声快速赶了过来,阮酥回头,竟是祁澈与印墨寒。 祁宣多喝了几杯,自行回去了,祁澈本想向阮酥献一献殷勤,送她回府,却在哪都找不到她,走到附近时,突然听见噗通一声,循声而望,便看到阮酥窈窕的身影,他与印墨寒便立刻赶了过来。 见阮酥面容和刘海全湿了,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印墨寒似马上明白了什么,他走到那个水缸旁,伸手一捞,那颗浸了水的蜂巢便被他提在手上。 印墨寒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九公主一眼,祁澈马上明白了,顿时怒意升腾,忍不住狠狠地责骂道。 “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不着四六!你难道不知道容颜对女子有多重要,若是女史被蜜蜂蜇伤了,你担当得了吗?父皇怪罪下来,连我也救不了你!” 祁金晶一向对自己这个哥哥又敬又怕,才见他来已经是不敢吭声,现在又被他这样痛骂,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阮酥冷冷地看着祁澈,他哪里是在教育妹妹,根本就是怕祁金晶闯祸之后累及自己。 她从袖中掏出手帕把脸擦干净,凉凉地道。 “九公主还是孩子,自然没有分辨能力,殿下不如问问是谁唆使她的吧?此人想利用九公主的单纯,祸及殿下,必然没安好心。” 阮酥累了一天,方上轿便闭目休息,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轿夫抬得太过平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轿子落地,窗外人低声。 “阮女史,已经到了。” 阮酥睁开眼睛,掀开轿帘,入眼的地方让她瞬间有些晃神,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旁边已是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 “阮大小姐,这边请——” “印墨寒!怎么是你?” 阮酥眉头一蹙,当下明了。印墨寒既然能在席间以太子之名让人给她温酒,如今的场景自然不言而喻。 她当即摔下帘子,冷声道。“起轿,这不是我要来的地方!” 然而轿子却纹丝不动。 面上浮出一丝恼怒,这些被印墨寒买通的人看来她已经差遣不了了!于是阮酥径自下轿,决定自己走回去! “你……这又是何必?” 印墨寒面上浮出一丝苦笑,还好有了九公主的事,他得以从祁澈处脱身,按计划截住了阮酥。 “我不过是想见见你。” “可我不想见你!” 阮酥完全没有停顿,然而才迈出数步,衣袖中藏着的手腕却被一只手准确地握住。阮酥双目睁大,简直无法想象这一世的印墨寒竟如此胆大妄为无耻之极,他不是最标榜注重分寸安份守礼吗? “你——” 话音未落,印墨寒清润的声音先在耳边响起。 “……我并不会对你怎样,为何这样抗拒?也不会耽误你太久,只需要半个时辰……” 明明内容似是恳求,然则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 “你放手!” 感受到手腕上力道逐渐加重,阮酥拼命挣扎,然而毕竟男女有别,只霎那间便落于下风。只见印墨寒对轿夫轻轻颌首,那些人便抬着空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阮酥面上终于闪过一道慌乱,失声。 “等等——我……” “没用的……”印墨寒的声音带着疼惜,他的呼吸轻轻划过阮酥的耳畔。 “阮大小姐也不希望引来不必要的人吧?” 的确,虽是京郊人烟稀少,然则却也不是没有往来行人,如果她和印墨寒纠缠被人瞧见宣杨出去,别说,只怕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还不知道,对她只会更不利! 然而阮酥岂是那在乎名声的人,她只担心印墨寒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让她无法控制的事!毕竟,他今日的行为太过失常,已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握。 于是阮酥恼羞成怒道。 “你若有话和我说,何必挑此等地方,孤男寡女惹人误会!” “若非大小姐几番避我不见,我何须出此下策,强请于你?” 印墨寒自嘲地笑了,见阮酥依旧是那副戒备中夹缠惊疑与厌恶的神色,忽然收敛笑意。 “既然阮大小姐如此不配合,那印某只得得罪了!” 说完也不顾阮酥拼命挣扎,弯下@身子打横把阮酥抱起,大步迈入京郊小院。 小院已经修葺一新,然而阮酥却顾不上欣赏,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男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印墨寒叹了一口气,划开火石依次点亮了屋中的灯烛,轩窗猛地被吹开,和着雪沫子袭进屋中,阮酥冷得一个寒颤,掩口咳嗽起来。 印墨寒面露担忧,他忙上前关上窗子,然而也不知是不是百漏一疏,这窗扣却是坏的,印墨寒试了几次,均是无法关紧,只得作罢。 他转身看向座上的女子,见他望过来,阮酥挺直的背脊越发僵硬。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再如何浑身带刺,在感知危险时却还是会害怕。可是,想到这种情绪全然来源于自己,印墨寒方柔软的心霎时便如被冰水泼过一般,顷刻间凉飕飕结霜生寒。 “那边风小些。” 如意料中一般得不到回应,印墨寒也不坚持,干脆走向茶案边,从斗格中取出一只梅花小盏,煮水、冲刷、碾碎、研磨、上汤、过滤、分茶……他的动作可谓优美雅致,熟稔中一气呵成。一秒、两秒、三秒……见他全然沉浸在茶艺之中,阮酥的神经渐渐放松起来。 她的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慢慢移开,茫然又机械地绕着厅房走了一圈,有什么东西渐渐在心底破碎开来,却又被一只手紧紧拽住,直让阮酥一时呼吸不畅。 案边的印墨寒注意到她的动静,面上浮现惊慌,他三两步走到阮酥面前,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 生怕他逾越,几乎是同时,阮酥已从座上站起,印墨寒的眸光闪了闪,终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子,再转身时,手中已托了一只茶盏,生怕阮酥拒绝,只把它放在旁边的高几上,便规矩地退到了三步开外。 “这是洛神花,你今日饮了酒,又吃得有些油腻,喝点这个或许清爽些。” 一模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 阮酥怔然,心中什么东西似已强行破开,逼得她目光带了一层雾。 尤忆当年,她与印墨寒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便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印墨寒对她也是关怀备至,很多时候饭后也会坐在案边为她分茶。 阮酥从不喜喝茶,每每推拒时,便被他一番奚落,直说阮酥如此挑嘴,必然会越来越丰云云,阮酥自然不服气。 “那你说说,我刚才吃了些什么?” 而每每提问,都会被他精确答出,令人膛目结舌,直道印墨寒胡说八道。 如此想着,阮酥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问出了口。 面前人一愣,脸上却浮现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认真道。 “你今日一共饮了三杯菊酿,吃了四口鸭胗,还碰了一筷子清蒸豚鱼,宫侍呈上的八宝莲藕羹却只舀了一勺就没有再动,如此之外还吃过少许水果,还有半块酱汁夹饼……” 142是非从前 阮酥简直不知应该是哭还是笑。 小院依旧,窗前仍然放了一盆芍药,屋中摆设一如往昔,甚至此刻房中的人也宛若当初……一时间,竟让阮酥生出一种时空错乱的错觉……然而饶是风吹影动,心底明镜却生不出半分波澜。 ——再似从前,也非当年。 阮酥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似笑非笑道。 “阮酥竟不知大人有暗中窥人的爱好。” 这般牙尖嘴利,倒是让印墨寒松了一口气。 “我宁愿你和我斗嘴,也不要像方才那般……怕我,毕竟,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害你。” 不会吗? 阮酥冷笑,目光看向窗外渐渐变大的风雪。 “不早了,大人有什么话请长话短说。” 印墨寒注视着阮酥冷淡的脸,暗暗叹了一口气。 “请随我来。” 他从廊下拎起一只素纱灯笼,拨开灯罩小心翼翼地点亮其中的灯烛。再从角落中执起一把油纸伞,见阮酥没有跟上来,干脆把伞塞到她手中,便一头撞进风雪中,上前引路。 看你耍什么把戏!阮酥撑开伞,见他步调及慢,一路走走停停,竟是带着自己参观他的新家。 前世放玲珑石的地方还空着,而他向来垂钓的池塘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再绕前去,便是小院后方的卧室,几个月不见,旧屋已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四合小院,庭中海棠叶已落尽,树上盖了一层雪,旁边的石桌上亦落满了雪。 以前这里还曾有一架秋千…… “这房子虽小了点,却足够一家居住,以后有了孩子,边侧的厢房就分给他们,若是男孩我便教他念书带他学武,而若是女孩,自然百般宠爱,愿她快乐无忧……” 印墨寒侧脸隐在烛光中, “当然,无论何种,关键还是他们的母亲同意……” 视线重新落在阮酥身上,“酥儿,这屋子还少一位女主人。不知怎的,我一直觉得那个人便是你……你去西北的那段时日,我一个人布置庭院,总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好像我们曾经就在这里住过一般。” 他目光火热,望向阮酥的眼神充满了期许,还有那一丝难以启齿的忐忑不安。明明知道希望不大,然而却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从小到大,除了光宗耀祖考取功名,他从未这么强烈地想做一件事——他想娶她,一个对他百般厌恶却又令他移不开眼睛的女人…… 此等内容,前世两人你情我浓时也曾遐想憧憬过。今时再听,阮酥却只觉得恶心。 “印墨寒,你逾越了!” 被她不加掩饰地嫌弃,印墨寒也不恼,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抖落一身风雨,上前一步,把灯笼挂在卧房檐下。 “这里我已经种下了红豆……” “可是它们终究熬不过寒冬。” 印墨寒一愣,阮酥已自顾自走到卧房窗前,抓起矮枝上覆盖的雪,叹了一口气。 “你的红豆死在了今冬,因为一场风雪。” 白雪下一片残败枯枝,印墨寒眸光暗了暗,却还是倔强辩驳。 “兴许明年开春便活过来了呢?就算熬不过今冬,我还会再种。” 阮酥的笑容满是嘲弄。 “死物如何复生?” 四目相对,尽管目中尤还带着笑意,她的眼神却冰冷至极。他当然明白阮酥话中的意思,只是实在想不通,他少年得志,鲜花怒马,状元的车驾路过京城朱雀大街,不知收获多少名门贵女的青睐,就连嘉靖帝也几番暗示想把最珍爱的七公主许配给他,可偏生眼前的女子,却连多看自己一眼都吝啬…… “……为什么?” 印墨寒心一突,喉头动了动,好半天才状似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中已然带上一层感伤。 “你问我为什么,我当然也想知道为什么。” 阮酥喃喃,前世至死她都不明白枕边人为何会下此等狠手?就算今生印墨寒如何逢迎讨好,自己的那颗心已然不会打动。 阮酥离开京郊小院时,门外的雪已有两指之厚。 她方闪身出来,不想那已离开的官轿却停在院外,见她出来,轿夫上前一步。 “女史息怒,印大人让我等在城中逛一圈,只等半个时辰后来此处接您回阮府。” 怪不得她只身出来时印墨寒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眼见风雪势大,阮酥当然不会让自己吃苦头,不告自拿了他的伞,既然现在用不到,那也不用多此一举了。 于是她把伞丢在门外,只身跨入轿子,不过眨眼功夫,那轿子便越走越远,终于,轿夫的脚步也被落雪覆盖,徒留庭前积雪,满地莹白。印墨寒从门后出来,捡起地上的油纸伞,目中翻涌翻波…… 太子妃过门后第二日,其余侧妃符玉、良娣陈碧鸳、陈碧鸳、良媛白秋婉,承微徐婴子几人也陆续入了太子府。美人们各有千秋,又都是新婚,正是彼此试探之时,几个妃嫔间倒也相处和睦,没有传出什么争风吃醋互相打压的丑事,太子也乐得坐享齐人之福,精神竟是别样的好。 听玄洛道完,阮酥扑哧一笑。 “怎么内宅的和睦与否也是师兄关注的平衡吗?” 被她嘲笑多管闲事,玄洛却也不尴尬,反而好心情地用银匙把阮酥银质小炉中的香片拨了拨、 “你那故人混得越发风生水起了,师妹就不担心?” 当然担心,然而毕竟王府相隔,自己就算想插手却也鞭长莫及。当然,对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阮酥也没有闲着,女史虽然是一个闲官,但不用上朝,无需议政,那饷银还能按时而至,阮酥很满足。加之先前嘉靖帝的各色赏赐,她暗暗盘算了一下,便有了买田置业的打算。 “师兄,听说皇城司名下也有不少产业?” 听她忽然岔开话题,玄洛微讶。却还是大方道。 “均是为了收集线报。若只靠皇城司中几个人,到底人丁单薄,自然需要布络设网、” “都是些什么经营?” 阮酥似乎颇为兴趣,玄洛却不欲再提,阮酥当然明白他的顾虑,一来涉及皇城司的庶务,不便直言;二来皇城司的产业定然与赌坊、勾栏等挂钩,之前宝笙处得来的令牌联系人还是当铺的掌柜,大概这些东西玄洛觉得和一个女子提及始终不妥。 “师兄既然不愿说,那阮酥也就不多问了,只是我现下手上有点闲钱,不知道师兄有什么好的建议?” 玄洛侧目,有些意外道。 “阮氏阿酥,你竟也开始考虑生计,真是难得。” “都食五谷杂粮,难道在师兄眼中我竟如此不接地气?” 阮酥反问,“再说古有赵人吕不韦‘奇货可居’,阮酥只是觉得或许也可以尝试走另一条路。” 玄洛竟然觉得有些意思。“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朝女子的嫁妆,除金银玉器之外便是田庄恒产,我在想还有没有其他……”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玄洛打断。 “你既不想嫁人,怎么又开始关心嫁妆?” 阮酥白了他一眼,玄洛却在瞬间恍然大悟。 “自古权钱相较,你是担心在权势上已比祁清平处于劣势,便想在金银上胜之一分?” “谁说我处于劣势?仰人鼻息、死生由人本不是我想要的!” 说话间阮酥小手却不由握拳,看她喜形于色的样子,玄洛好笑。 “好,说说看,你想做什么?或许师兄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等的就是这句! 阮酥笑道。“其实不难,我打算开一间首饰铺子,京中老字号店铺却已太多,想要夺目自然只能以精巧奇特取胜,若是能贩卖一些西凉、北魏等的首饰,或许至少能让我在京中站稳脚跟。当然,我也存了私心,一个小女子开个首饰铺玩玩,比起其他也少打眼些。” 听完她的回答,玄洛好半天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对她的答案失望。终于,玄洛笑了一声。 “也罢,随你去吧。” 阮酥目光一亮,抱拳。 “谢过师兄。” 平白开首饰铺子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赚钱。碍于身份地位,她出入的场合到底有限,然而若是能引人主动来找,那就另当别论了。而涉及大众的餐饮投宿等生意却难以吸引皇亲贵胄,茶油丝绸等大宗交易却又复杂繁琐,远不如专做女眷的珍宝首饰。 另外,阮酥还记得当日送给祁清平的那只凤凰金簪,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寓意,然而前世祁清平成为皇后后,第一件事便是让祁澈张榜寻找,而祁澈那样务实的人,却也慷慨地布置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俨然已过了讨美人欢心的程度!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让他们都如此上心?若今生自己先她一步得到那发簪,会不会占到什么机缘? 此后几日,阮酥便在京中寻找合适的铺子,有了玄洛的帮忙,商铺转让一切都很顺利。而玄洛还很热心,帮她举荐了几个掌柜,找寻了几个工匠,一切都朝着阮酥的预想的方向开展起来。 而阮家上下这才得到她开铺的消息、她这般先斩后奏,自然又惹得阮风亭、梁太君一干不满。 “不孝女,你说说京中谁家的小姐还有你这样无法无天的?” 阮酥也不着急。 “父亲,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絮儿出嫁的时候,家中也拨给了她几间商铺作为陪嫁?” 万氏本来是想看她的倒霉,不想她一下把话题扯到这上面了,直觉不好。 “大小姐不要着急,老爷一向一视同仁,等你出阁,你妹妹有的自然也不会短了你的。”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嘲笑阮酥嫁不出去。 “父亲如何安排我当然没有意见。只是我此番开铺,家里人不说谁会知道出自我手?前后都有掌柜打理,旁人也只当阮家多了一间铺子。” 阮风亭沉吟,而梁太君脸色也稍缓,显然也没有多少反对了。万氏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现下阮琦成亲,为了撑一品丞相府的面子,那银子真是花得如流水;再说,不算阮府日益增大的开销,阮风亭父子官场打点、逢年过节、日常交际哪里用不到钱?早先阮酥得到宫中赏赐,万氏早就想下手,然而梁太君母子均没有口风,这才含恨忍下,如今有了阮风亭等的默许,她于是顺水推舟道。。 “大小姐既然想为老爷分忧,便让她试试吧,左右用的都是阮府的招牌,也不会亏本,等生意好了,老爷官场走动也更方便。” 一句话说到了阮风亭的心坎上,而阮酥面上虽是带笑,内心却鄙夷几人的见钱眼开,得寸进尺,不过总归生意好坏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于是阮酥直言道。 “既然用的是阮府的名义,我自然也会从利润中抽成上缴公中,只是这生意嘛,女儿也是外行,又是一时兴起,至于能否赚钱就不好说了。” 万氏忙道。“那好办,我安排几个得力的人帮你打点。”等安排了自己人,还不是全凭自己拿捏? 阮酥一眼看穿了她的打算,当下拒绝。 “有劳母亲,因为铺子九卿大人也入了股,人手他已一手操办,等以后有变动我再劳烦您。” 没了后顾之忧,阮酥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自己的铺子之中,直到某一日突然收到了太子妃祁清平的帖子…… 143见招拆招 还有几日便是新年,作为初初自立门户的太子府,这个节日显得尤为重要。整个太子府外还没有卸下大婚时的红装,却已装点上了新年的灯笼华彩,所谓双喜临门,万般皆兴不过如此。 被府中人引到小宴花厅时,阮酥才发现自己竟是来得最晚的那一个。不过也难怪,作为未来皇后的太子妃首次下帖,被邀的客人不说脸上有光,定然也会巴结讨好。并且,这次还是太子府中其他几位妃嫔的第一次亮相,这其中牵扯出的局势变幻,更是微妙。 阮酥带着知秋落座,她环顾四周,邀约的客人中,除了几位公主外,还有几名臣下之女如常行芝、祁清悦等,其间竟然还有阮家那位即将过门的新娘万灵素。此时她正和自己的表姐四公主祁金璃坐在一处,亲热地咬着耳朵,不知两人聊到什么,均掩口失笑。 “阿酥姐姐……” 阮酥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九公主祁金晶耷拉着脑袋,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阮酥忙站起来,“九公主的这声姐姐臣女不敢当,你还是直呼我名字吧。” 祁金晶咬着嘴唇,有些不解,“为什么上次你自称下官,而这次却又是臣女?” 阮酥微笑,爱怜地看着眼前单纯的小姑娘。 “因为上次太子大婚,阮酥是以女史身份出席;而这次府中小宴,却是以臣下女眷而来,自然称谓上就不同了。” “原来如此!” 祁金晶双目一亮,似乎想上前和阮酥坐到一处,然而却还是忍住了脚步,有些不确定地再问。 “……上次是我不对,皇兄已经重重地责罚过我了,你不生气了吧?” “公主无心之举,阮酥若是当真岂非就太小气了?” 见阮酥笑得真诚,面上全无半分作假,祁金晶瞬时眉开眼笑。 “你果真和五皇兄说的一样,美丽大方好相与。阿酥姐姐,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这个孤独的小姑娘,亲生的兄长对其爱搭不理,几个姐姐却又虚情假意。阮酥心生爱怜,然而脸上的神色却是冷峻的,特别是那几句祁撤的判言,让她瞬间警惕起来。 “九公主,臣女当然欢迎你来,然而那句姐姐,君臣有别,还请到此为止。” 祁金晶嘻嘻笑着,“我知道你担心别人听到不好,不过我只私下这样叫你,好不好?” 不等阮酥拒绝,她已经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精巧的赤金蟾蜍,塞到阮酥手中。 “这是给姐姐的赔礼,你一定要收下。”说完已起身朝几位公主的坐席跑去。 阮酥眉头一皱,看着蟾蜍腹部刻着的那个“澈”字冷笑。祁撤啊祁澈,为达目的竟连亲生妹妹也利用,你果真还是如前世那般冷血无情啊。她把蟾蜍递给知秋,正交代她收好,耳边已是传来一声清丽的女声。 “阿酥藏着什么好东西呢,也拿给我们大家瞧瞧。” 原来是清平携着祁念的一干妃嫔款款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的牡丹团花袄,袖口与领口都是用上好的赤狐毛皮镶嵌,加上全套的翡翠镶金绕丝头面,真是显得又富贵又雍容,从穿着上已凸显出正宫的气势。 她身后的陈家双生子似乎故意与她作对,一着碧绿,一着青紫;祁清平既然用了狐毛坐衬,那她们便另辟蹊径,一个用五彩锦羽做成云肩,上面均匀地点缀着石榴籽大小的珍珠,而另一个则懒懒披了一件孔雀毛的大氅,两人容颜如一,可是风格却一为娇俏一为明媚,只双双往那一站,真是非常打眼。 而与几人的斗富不同,侧妃符玉便显得低调些,她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的礼服,上面的绣花也是雅致的兰花,头发上插着一只寒江水,不显山不露水,极为风雅,大概因下水救人谋得妃位,想必也打定主意走贤良路线。她们身后的来自民间的两名妃嫔白秋婉、徐婴子打扮也也极为平常,一个穿了一件粉红镶兔儿毛的绣装,另一个穿的是嫩黄色的甲裙,均是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自己的气质,白秋婉如照水娇花娇憨清新,而徐婴子若空谷黄莺活泼鲜活,都是难得的美人。 众人忙躬身行礼。 “免礼,不过是姐妹们相聚,大家不用如此拘谨。”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走上前一一见过几位公主。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然而对上太子妃却还是要行礼的,祁金玉习惯了万千宠爱的唯我独尊,心底总觉得祁清平虽然今非昔比,然而从前还不是仰仗自己的鼻息,如此便动也不动。见她这样,二公主祁金珠自然不好动作,四公主祁金璃乐得沾光,而九公主祁金晶则有些茫然,干脆也学着姐姐们站着不动。 “招待不周,怠慢几位殿下了。” 本只是一句客气话,然而祁金玉却较真了,嗤笑一声。 “大皇嫂真是好大的架子,让本公主好等。” 整个花厅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完全没有想到七公主竟然如此不给太子妃面子。然而也好奇面对这位刁蛮任性的公主,太子妃会如何应对;此番若是败下阵来,不仅丢了太子府的颜面,今后在整个贵族社交圈中也地位不保,不过是一个空有高贵身份的废物罢了! 然而祁清平岂会是那种怂货?她佯作一愣,有些抱歉地看向后面的几个妃嫔。 “今日白良媛身体抱恙,方才等太医问诊离去,让诸位姐妹久等了,是清平失礼了。”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等太医问诊离去,意思是所有人都侯在良媛屋子外面等待? 众人见白秋婉面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态,于是不禁认为其定是拿乔装病拖延时间,况且一个没入掖庭的罪人能重入太子府,除了祁念垂青自没有其他设想,白秋婉恃宠而骄的罪名就这样落下了。 而祁清平这般落落大方承认错误,倒显得磊落光明。自然谁也不会去分辨这话中的真伪,就算太子妃惯做好人,陈家双生子岂会自甘服低,去讨好一个低于自己位阶且无任何身份背景的民间嫔妃? 有人挡祸,侧妃符玉、良娣双姝都乐得清静,只有承微徐婴子露出了些许担忧。 见白秋婉意外地睁大双眸,袖下的手已在隐隐发抖,阮酥皱眉,或许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白秋婉抬起头,对上阮酥淡定从容的眼神,这才稍显镇定。 “太子哥哥一家和睦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祁金珠似不忍白秋婉成为众矢之的,笑着圆场。 旁人看她一个也不得罪,也觉得和祁念的一个小小良媛认真也有失身份,万一人家还真是太子心尖尖上肉,岂非自找麻烦?于是也揭过不提。 然而祁金玉岂是那种宽容大度的主,祁清平也深知她这一点,便决定投其所好,来个祸水东引。 “方才进来时,见到阿酥手上金光一闪,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祁金玉果然大感兴趣,她深知祁清平与阮酥之间面和心不合,清平这般笃定,恐怕是拿捏了她什么把柄?于是也附和道。 “阮大小姐也别藏着,有什么宝贝也给咱们看看。” 阮酥笑着摇头,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坠子。 “九公主顽皮,硬是要送臣女这等礼物,贵重不说,另外一点——她却不知这是出自我阮家的铺子。” 阮家铺子? 祁清平受祁澈所托,当然不信她的一面之词。 “可本宫分明看清是一只金色蟾蜍啊,说起来本朝皇子中,这金蟾却是五皇子的最爱……” 说的这样明了,阮酥瞬间明白了几人的剧本:祁澈让祁金晶送金蟾给自己,恰巧被祁清平捉住,然后当着众人,便坐实了两人之间的私情。 阮酥摇摇头,只把宝石坠子托在掌心,葱白的手指轻轻往红宝石上一触,竟然碰到了一个机关,这宝石后面居然还藏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颗金珠。 “……如此奇巧……” 众女已经看呆了,而祁金珠却心中一跳,这里面的东西刚好和自己的名字不谋而合,也不知道…… 她看向阮酥的眼神带着探索,却没能在那张脸上发现任何端倪。 “想必太子妃是错把金珠看成了金蟾吧?” 祁清平被将了一军,又不好让人搜她的身。而阮酥却在众女的惊艳目光中,把宝石坠子往掌心一焐,不过几秒,再伸开手时,这红宝石吊坠已然变成晶色。 “这是来自西凉的宝石,而工艺却出自北魏。家中铺子方开张便被人所购,没想到买主竟是九公主。” 难得众女齐聚,阮酥自然有备而来,不放过宣传自己铺子的机会。 阮酥微微抬手,露出了并排的一对缠丝镯,这些和中原流行的镶嵌技艺不同,宝石均是以颗粒形状中空旋与金丝编的镯空中,只微微一晃便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眼;而阮酥耳上的明月珰虽然款式普通,然而成色却是上等,而且也与那红宝石一般,随着日光颜色变幻。 “你的镯子哪里买的?” “你那耳饰也是你家铺子的吗?” “还有你的发簪,这样子倒是别致……”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好的一个小宴霎时便成了阮酥商品的推广会。 祁金玉也止不住被吸引,然而还是倔强地别过眼睛。况且她明显不信阮酥的说辞,斜睨祁金晶。 “九妹,阮大小姐说的可属实?” 祁金晶也被阮酥身上那些精巧的饰物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睁大眼睛,然而或许是知道阮酥不会害她,坚定地点头。 “是啊,这是皇兄给我的,我只觉得适合阮家大小姐,于是……” 祁金玉哼了一声。 “都说了多少次,还改不了这个称谓,也不知王贵人是如何教导的!” 提起自己的母妃,祁金晶一下晃过神,绞着衣袖有些茫然无措。 祁清平也白了脸,她如何能容许阮酥继续这样喧宾夺主,砸自己的场子? “好了,诸位姐妹也辛苦了,大家吃点东西吧。” 说完,她径自走向主位,其他众女也看出太子妃神色不对,一个个敛神收色,在席间坐好。 丫鬟们鱼贯而出,在各位小姐的桌前放上点心水果,随着一场歌舞后,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不知道谁开了个头,竟提起阮酥的治蝗与送亲两件事,席间多数女子虽然不赞同阮酥的抛头露面,然而能像男子一般走南闯北一番作为却又心生向往,就连祁金珠也不吝赞美。眼见阮酥再次成为其中焦点,祁金玉有些凉凉地道。 “本宫也许久未见阮大小姐,听说你家大哥就要娶亲了,不知阮相给你许配了何许人家?” 144出谋划策 祁金玉这明知故问,无非是讽刺阮酥嫁不出去,她以为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渴望有一门美满的婚姻,却没有想过,也有阮酥这样根本不把嫁人作为人生目标的女子。 阮酥笑了笑。 “多谢公主关心,阮酥尚未许配人家。” 祁金玉神情中露出几分得意,惊讶道。 “是吗?你大哥和二妹都有了姻缘,你作为长女却还待嫁闺中,成什么体统?唉,莫不是因为你之前拒婚承恩王的事传扬开来,才使京中的子弟都敬而远之吧!毕竟谁家敢娶行事光怪的女子,一言不合,又是撞柱,又是剃发的,传出去不是惹人耻笑么?” 阮酥本来不打算招惹祁金玉,但对她这样的人,你的忍让并不会让她收敛,而是越发得寸进尺,她笑容不变。 “看来公主所求,和阮酥略有不同,阮酥以为,所谓婚姻,若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不幸。然自古女子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嫁之人是圆是扁,唯有认命而已。而我朝男子,连江湖豪侠、文人墨客,尚且风流成性,遑论贵族子弟的朝三暮四,即便高贵如公主,驸马依旧三妻四妾,要与别人争风吃醋,照样色衰爱弛,到时美食如蜡,锦衣成纸,终究有何趣味?因此阮酥宁可一人清静度日,闲散自由,也不愿做那闺中怨妇,将余生寄望于男子。至于世人对我的看法,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又何必在乎?” 第一次听见这种另辟蹊径的话,别说祁金玉,在场的贵族小姐们也无不震惊,座上虽多为未婚女子,但家族属意的婚嫁安排,也大多心中有数,诚如阮酥所说,许多人还未嫁过去,对方已收了美妾、通房的不在少数,特别万素灵,虽与阮琦婚事在即,但阮琦日日宿在勾栏的消息传到耳中,也是五味杂陈,如今被阮酥这样一说,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楚,呐呐不言。 一番话戳到了不少人的痛处,在场竟静默下来,祁金玉本想讽刺阮酥,却反被她讽刺身为公主,还要与别人共享一个男人,更是气得咬牙。 正想还击两句,却听几声抚掌,伴随着男子的轻笑声自厅外而来。 “好惊世骇俗的观点!阮家小姐当真与众不同,让孤刮目相看!” 太子祁念披着灰狐大氅走了进来,清平见状,不等婢女上前,便亲自替他脱掉大氅,用短帚弹掉他衣领发间的雪珠,再从婢女手中接过热乎乎的参茶,捧到他面前。 众女见太子来了,一个个敛衽行礼,垂目退至一旁。而他的几个新妃,都面带红晕,目光闪闪。 祁念在主座上坐了,接过参茶抿了一口,笑吟吟地望着众人。 “方才大家还高谈阔论,怎的孤一来,便鸦雀无声了?可是孤扰了你们雅兴?” 他嘴上说着大家,目光却不由扫过阮酥。 “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听说她之前在金銮殿上,也以此为由拒绝了父皇的指婚,今日亲耳听她说出,祁念的内心颇为感慨。 她这样狡诈无情的人,竟也渴望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那一番绝世而独立,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言论,竟让祁念动容之余有些佩服。 她果真是个妙人,每次登场都让他又惊又喜,不觉为之倾倒。清平自是才色双绝,聪慧过人,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这几日祁念与她新婚燕尔,也过得颇为惬意,但相比阮酥的古怪多谋,那些才色似乎又都流于平淡了,或者说,对于男人而言,总是得不到的最好,她越是拒绝,他越是渴望。 但是现在不行,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大局。 在清平察觉之前,祁念的目光悄然从阮酥身上移开,他日荣登大宝……天下唯我独尊之时,便是她阮酥俯首称臣,投怀送抱之日。 祁念的出现适时化解了方才的争锋相对,祁金玉也就顺势下了台,她脸上再不见半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娇笑着走过来坐在祁念身边,亲切地挽住他的胳膊。 “皇兄来得正是时候,上次我派人送给皇兄的灯谜,皇兄若是猜不出,我那双鱼比目佩可要另送他人咯!” 祁念哈哈一笑,点了一下祁金玉的额头。 “你这促狭鬼!出这样刁钻的题目,连孤也差点给难住了,双鱼比目佩事小,但孤若是猜不出,岂不是要在你面前失了颜面?谜底是爆竹,对不对?” 当场虽有几位公主,但大家都正襟危坐,只有祁金玉一人敢与祁念没大没小地玩笑,关系似乎要亲近得多,祁金晶是母亲身份低微,不敢高攀,祁金珠则是性子淡泊,并不介意,只有祁金璃心里酸酸的,同样都不是一母所生,祁金玉却占着嘉靖帝宠爱,也让众皇子对她格外上心。 祁金玉见祁念说出答案,表情十分意外,立刻撅嘴道。 “这可是我请高人做的题目,轻易猜不出来的!皇兄定是作弊了!” 祁念笑道。 “你有高人,孤就没有不成?” 他抬起头,含笑看向朝站在旁边,神色有些紧张的陈碧鸯,伸手解下祁金玉腰间那枚通体翠绿的玉佩,亲自给陈碧鸯系在腰间,目光温柔。 “孤的高人替孤解出这道难题,这双鱼比目佩自当奖赏给你!” 陈碧鸯目中闪过受宠若惊之色,连忙谢恩,但眼神游移间,又有些惴惴不安。祁金玉看了眼绷着脸立在旁边的陈碧鸳,神色很是复杂。 阮酥不由失笑,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朝远远站在后头的白秋婉招了招手,两人便趁人不注意,一前一后走出花厅,阮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站住,白秋婉便也止步,对她深施一礼。 “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阿酥的相救之恩,以及前日的赠香之情,秋婉无以回报。” 阮酥微笑着将她搀扶起来。 “姐姐无需与我客套,我只问你,那香起作用了吗?” 她今日身份不同,饶是两人关系亲厚,阮酥也不好再直呼其名,便以姐妹相称。白秋婉面色微红,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我进府半月有余,太子殿下除召幸过侧妃两次,陈碧鸯三次外,其余时候都是宿在太子妃那里,我与陈碧鸳、徐婴子都尚未得太子垂青。妹妹赠的香,用在我身上,只是浪费罢了,妹妹今后还请不要破费了。” 阮酥静静地听完,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姐姐错了。或许你没有注意到,太子方才进屋后,一共往你这边看了四次,虽然他似乎没有特意在看谁,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对你身上的味道留了心,勾起之前种种,他总会记起你来。太子非平庸之辈,大部分精力绝不会花在女人身上,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临幸妃嫔也是有目的的,清平自不必说,她是你们当中最有谋略才华的,又艳冠群芳,太子于公于私,宠爱她也是人之常情,而符玉的父亲符守正,可是管钱的户部尚书,太子必然要笼络住,至于陈家姐妹……为何太子只宠幸陈碧鸯而冷落陈碧鸳,难道姐姐还不懂吗?” 白秋婉露出茫然神色,呐呐道。 “或许陈碧鸯比她姐姐更加聪慧吧,能解出公主的难题,太子垂青也不奇怪。” 阮酥面上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 “姐姐太天真了,陈妃一向宠冠后宫,你以为皇后娘娘真的贤良淑德,一点都不介怀吗?我敢肯定,整个皇宫最想除掉陈妃的,莫过于皇后。只是他们母子俩都擅长扮演贤良,太子对七公主亲切,也不过是给众人、给陛下看的,陈家姐妹是陈妃的人,陈妃的人怎么会得到他的信任呢?两人脾性相貌如出一辙,他故意宠爱一个冷落一个,分明是想离间她们的关系,至于那个灯谜,你难道没注意到方才七公主与陈家姐妹的表情吗?这根本是陈妃看陈碧鸳未得雨露,想通过七公主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而太子却利用了陈碧鸯的贪心,进一步破坏了她们的关系,我看用不了多久,那两姐妹迟早会被太子弄得反目成仇。” 白秋婉一脸震惊地看着阮酥。 “不是妹妹提点,我倒真是想不明白其中门道,没想到,太子殿下……心机竟如此深沉!” 阮酥冷笑一声。 “姐姐成长于纯净之地,父慈母爱,自然胸无城府,不知尔虞我诈为何物,可太子是谁?将来坐拥这万里河山的统治者!他如果和你一般纯良,如何能在风云诡谲的深宫存活下来,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白秋婉听了,更加泄气,她自嘲一笑。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与为谋,像我这般蠢钝之人,又如何能获得太子青睐?况且我也做不出那些损人利己的事,便做个无为之人吧!” 阮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姐姐什么也不用做,同样出身民间,徐婴子较你更为世故,所以姐姐身上最与众不同的,便是纯净,太子看惯了女子间的阴谋算计,自然腻烦,戒心又重,在这些人面前,他不可能畅所欲言,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他敞开胸怀,他怎会不为之心动呢?我敢肯定,不出一个月,他定会临幸你和徐婴子,届时你只需坦荡相对即可。” 145驳回觐见 因太子的意外到来,本还带了几分随意的小宴最终也在平淡拘闷中收了场。阮酥此番一来为自己的首饰铺子造了势,二来也见到了白秋婉,两个目的既已达到,便也心满意足地与主人告别。 “九公主送礼也不打量清楚,竟然水冲龙王,闹出此等乌龙。” 清平还对未能完成祁澈的任务耿耿于怀,末了不忘旧事重提。 一旁祁金晶瞬时涨红了脸,阮酥笑道。 “公主出宫不便,不知倒也寻常;不过得到精巧小物却想到臣女,却是真情难却,阮酥感激。” 说完,她朝祁金晶行了一礼。 “公主此物既已送与臣女,那阮酥也不好再还,哪日公主有空再到玲珑阁中,有什么喜欢的,阮酥作为回礼赠与公主。” 但凡女子都喜欢漂亮的首饰,祁金晶闻言目光透亮,“真……真的吗?”话刚出口似乎觉得不妥,立即敛住神色。 “那本宫就谢过阮大小姐了。”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几个公主立时交换了一下眼神,祁金璃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祁金晶面色更红。 祁金珠见她尴尬,温声安慰。 “姐姐们是看到九公主长大了,为你高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有了二公主的圆场,屋中的紧张气氛霎时也消失殆尽。众女听到阮酥报出自家店名,暗暗都留了心眼,方还碍于七公主与太子妃的面不好发问,如此宾主尽欢,各自散去不提。 离开太子府,阮酥也不急着回去,先让车夫送她到铺子。 玲珑阁位于朱雀大街中段,虽比不上上下段商业繁华,然而能在一铺难求、千金难易的京中商业要塞谋得一席之地却也能看出其背后主家的实力。 阮酥的马车方停稳时,门口迎客的小厮便已搬来下马凳。主仆二人下马后,知秋已掩不住目中的好奇。四处张望打量。 迎口牌匾上“玲珑阁”三个字翩跹凤舞,据说出自玄洛的手笔,知秋虽然不擅丹青,却也觉得那字霎是好看;再往里走,店面布置得极为雅致,不似一般的珍宝首饰铺子那般珠光宝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书院或是茶肆…… 她正看得兴起,忽然听到一声清寡的“大小姐”,一回头正撞见冬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虽然这玲珑阁的幕后老板是阮酥,然而她却把大掌柜的位置给了冬桃,知秋尤其不服,又不好在阮酥面前发作,只暗暗嚼了几次舌根,可看她都没甚反应,只得不甘忍下。 “知秋,你第一次到店里,四下逛逛吧,若有事便问店里的伙计,自家的铺子,不要太拘谨。” 说完,阮酥已带着冬桃上了二楼。与其他珠宝铺子类似,玲珑阁的二楼也设了专门招待贵客的雅间。二人落座后,冬桃便一一向阮酥交代了这几日情况,毕竟也是新开的门面,生意平平。然而她禀报的重点却不在经营,要紧强调的竟是店中客人往来情况,听到开门营业至今到的多为同行,阮酥微笑。 “冬桃,你知道我为何会安排你在玲珑阁中做事吗?” 冬桃闻言一顿。身为玲珑阁的大掌柜,阮酥对她相当关照,不仅月钱是店中数一,最重要的是给了她出入自由的特权。 “大小姐要让奴婢成为您的耳目。” 阮酥面露赞许,她向来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很多时候能不点自通。 “非常好,从今往后你只需帮我看好店里的客人,至于你的一些私事,我并不干涉,不过你若信我,遇到问题我愿与你一起出谋划策。” 冬桃眼睛闪了闪,自己的事她不确定阮酥知道了多少,然而放她在玲珑阁显然也存了行其方便的意思,她在人情上虽从不上心,却也知道这个位置知秋、宝笙颇为眼红。 “得小姐器重,冬桃一定不负所托。” “不过我不止看重你,而且还很信任你。” 阮酥停了一停,看着冬桃无波无澜的面孔,暗叹了一口气。 “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回去的路上,知秋好几次看着阮酥,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但说无妨。” 知秋想了想,斟酌道。 “大小姐教我的做账,奴婢每日都不敢松懈。若是可以……若是可以……” 她重复了两遍,可一对上阮酥有些冷淡的眸,后面的话就再也不敢继续说了。 “你也想到玲珑阁做事?”她每每露出这个神情,多半和印墨寒相关,此刻却是关系自身,阮酥也增了几分兴趣。 被一针见血点出,知秋一时羞愧,她咬了咬唇,正思索如何说服阮酥,却听阮酥开口。 “最近安排给你的差事,你怎么看?” 知秋错愕,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自从阮酥从西北洛城回来后,打点礼物、周旋内宅,甚至是出门做客阮酥几乎都交于她或只带她一人! 阮酥见知秋似有所悟,继续道。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冬桃她处事不及你周全,行事也谨慎有余,变通不足,然而却有一身好武艺,性子又沉稳。我让她管理玲珑阁,然而经营、采买、制作等等又有各自的掌事。说白了也是因为她是我的人,很多时候我又鞭长莫及,就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人替我镇住场子!而宝笙,到底还顾念旧主……知秋,话已至此,你可还有疑问?” 知秋完全没有料到阮酥竟然和自己如此交心,她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露出恍然又惶恐的神色。 “……奴婢,奴婢还以为小姐已经……之前去洛城也没有带我……” 阮酥叹了一口气,“洛城遥远,我一人都勉力支撑,何苦还拖你一起受罪?再说,你到我身边先于冬桃和宝笙,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也清楚……” 知秋嘴唇微颤。 “是奴婢鬼迷心窍……从今往后一定遵从小姐的安排。” 阮酥再道。 “你与冬桃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失却你们任一都是我不忍的。世道艰险,唯有齐心协力才能破围留存,我不希望彼此之间再有间隙与猜疑。” 声音虽然平缓,然而语气却是肃然的。知秋抖了抖,然而明确了冬桃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心里也如吃了一枚定心丸,郑重给阮酥磕头保证。阮酥看着恭顺跪俯的女子,心中却想到冬桃,那个丫头,可从未有知秋这般奴颜媚骨,自己这次放她出来,也不知于她是好还是坏…… 转眼便到新年,有了太子府阮酥的那次推介,玲珑阁的生意在年尾关最后的当口猛地好了起来,短短几天,进账不少。 阮酥算好账,按职位高低给店中掌柜、伙计一一结算工钱并一人封了一个红包,只等年初一让冬桃送去;忙完店铺杂事,阮酥也没有忘记身边人,吩咐知秋把准备好的红包打赏院中诸人。 各个丫头婆子进来磕头谢恩。往年阮酥自顾不暇,别说赏钱,就算是阮府给府中人的赏赐也会比其他院子少了大半,毕竟不受宠的主子,身边人也矮人一截;然而现下风水轮流,在阮酥小院做事一下变成了香馍馍,平常大小姐就极大方,而这次的赏赐也颇为丰富,整个小院都是一派喜气。 然而与阮酥院里喜气盈盈不同,阮府前院却是愁云密布。 梁太君坐在上首,再次询问阮风亭。 “已经确定了吗?这次进宫觐见太后的帖子真的没有咱们家?” 阮风亭也是难以相信,然而经过了数日的等待,加之后面的连日打探,也多少接受了这个事实。 “回母亲,这次还是如去年一般发了二十四张帖子,然而……” 他顿了顿,终抵不过梁太君的逼问,含糊道出实情。 “听礼部的官员说,本来阮府也在觐见之列,只是临到关口,却被太后亲自驳了回来。” “亲自驳回?” 梁太君喃喃重复了一遍,至于原因她当然也心知肚明。阮絮去岁用人肉治脸的事曝光,她们被太后当场从夏宫赶回;而不省心的阮酥更是惊世骇俗;再加之阮风亭政绩平平,阮琦无甚功劳…… 没了觐见的资格,也表明阮家失去皇家的眷顾,一个不好,便是要走下坡路了…… “这次新增了哪几家?” 提起这个阮风亭也有气。 “其余均没有变化,只有阮家的名额移给了一名二品参事,那人还是白展的人!”一想起当日上朝,白右相手下的人对自己含沙射影的讽刺,阮风亭更是火冒三丈。 “不就是府里出了个承恩王侧妃吗?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有了生孕又如何,生了郡主一样不成气候!” 阮酥正好走到门前,闻言也是一惊。 “承恩王府的白侧妃有孕了?”这么快,那那个孩子的生父只怕便是萧寒了…… 万氏把阮酥的讶异自动理解为失落,白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 “可不是嘛,若非大小姐油盐不进,此番哪轮得到白家上下得意?” 注意到阮风亭与梁太君面色微沉,阮酥微笑,“女儿虽不才,却也有将功补过!” 万氏正要质问阮酥所谓的将功补过明显是损人不利己,于家族完全没有半点好处,突然见知秋托着一个托盘走上来,阮酥轻轻掀开上面的四角缀着珍珠的红绸盖布,霎时露出了下面一片流光溢彩。 原来竟是阮酥铺子中的几件饰物。 “逢年过节的,过去的事母亲就不要再提了,女儿今日来,也给诸位长辈带了礼物。” 146新年礼物 黄色绸缎上,一共躺着两件首饰,一为梅花竹节碧玉簪,一为烧蓝双龙戏珠珊瑚镯,都是稳重典雅的款式,很适合已婚贵妇。阮酥将簪子给了梁太君,镯子给了万氏。 “酥儿的铺子才开张,目前还是贴本买卖,没能为家里增加收益,只好将店里的精巧首饰献给老夫人和母亲,略尽一尽孝罢。” 万氏看见这精致手镯时,不由一愣,还疑惑死丫头什么时候转了性,竟舍得给自己出血,哪里料到阮酥紧接着便开始哭穷,万氏本来正预备让她上缴店铺收益,如今她先发制人,她若再提这事,就显得唯利是图,刻薄贪心了。 但是一只镯子就想打发她,哪有这样的好事?万氏笑盈盈地接过来戴在手腕上,赞许地看着阮酥道。 “酥儿这是谦虚呢!我听说玲珑阁如今在名门贵女中可是炙手可热的,每天都有三五顶绣轿停在门前,还叫生意不好么?眼见着你大哥的婚事一日比一日近了,我一人操持也确实力不从心,酥儿既忙着添产置业,我也不敢叨扰你帮衬些,只是这新娘子的首饰头面还未置办,不如就交给你,既方便,又比在外头采买的放心,酥儿你应该不会推脱吧?” 这年一过,万灵素便要进门了,因为万家答应等两家结亲以后就把阮琦弄进兵部,所以婚礼诸事,自然怠慢不得,暂不说那五十抬的聘礼,单说修整花园、采买轿马、打造新家具这些细碎事物上,那钱都花得和淌水一般,若是阮酥的玲珑阁能将新娘的首饰头面包下,自然可以节省不少钱。 好个贪得无厌的万氏,空手套白狼,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响亮。 阮酥笑容不改。 “母亲说哪里的话,大哥的婚事,我自然也要尽一份力了,只是婚礼在即,现在定制首饰也来不及了,玲珑阁里倒有些现货,我年轻见识浅,也不知什么样的首饰适合新嫂嫂,不如明日母亲亲自到玲珑阁中去选吧!” 万氏愣了足足半刻,死丫头这么从善如流,竟让她有些不习惯,万氏在心中掂量阮酥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但看她那笑吟吟的模样,又立刻答应下来。 “那我便走一趟吧。” 这狡猾的小贱人,或许正是料定自己因怀疑而不敢前往,才这么笃定,她一定要亲自去选!想私藏好物,门都没有! 梁太君明白万氏打的主意,她心中略不赞同,阮家就算不如从前,但富贵依旧,还不至于要从一个毛丫头指缝里扣钱,但转念一想,女孩儿手上钱再多,将来也都是替夫家攒的,终究不如花在自家人身上,便不做声。 阮风亭每每看到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就头大,难得她如此顺服,还认下这个大宗,心中很满意,拈须道。 “难得你识大体,宫里你也要多走动走动,饶嫔娘娘可是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能不能打消太后对阮家的成见,就看你有没有心了。” 阮酥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就是她的好父亲,他从未想过这些年来对女儿的冷遇亏待,而一旦女儿变得有用,他就会想尽办法榨取价值。 “这父亲可是太为难酥儿了,上次因承恩王妃的事,女儿和饶嫔娘娘之间已经闹得很僵,现在再去怕只会碰一鼻子灰。何况阮家若能在朝中建功立业,自然皇恩浩荡,不会因为太后不喜便诚惶诚恐,父亲还是将希望放在大哥身上更牢靠些。” 这话阮风亭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鬼丫头不仅拒绝了他的要求,还绵里藏针地将他们父子讽刺了一番,简直是忤逆!他不由提高了声音。 “你懂什么建功立业!让你多到饶嫔宫里走动,你却和我推三阻四!承恩王的事自然都是你不是,你不去俯就,难道还等着饶嫔上门求你么?” 阮酥眯起眸子,正要回击,却听梁太君及时制止。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急红白眼的是做什么!也是琦儿不争气,读了这么些年书,却只混了个芝麻官做,他但凡有那白眼狼印墨寒一分的本事,哪里还要靠我们这些女人打点走动,说出来都嫌丢人!话说回来,琦儿哪里去了?该不会又宿到勾栏里去了吧?快成婚的人了,这让新娘子听见,成什么体统!还不给我拖回来!” 万氏本来冷眼看着阮风亭教训阮酥,没想到这话头一转,竟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她连忙赔笑道。 “老夫人误会了,翰林院近日在修编一本什么典籍,琦儿整夜宿在那里,这才没着家,人都黄瘦了一圈,也全都是为了光耀门楣啊……” 万氏一想儿子这样努力,却连个御前觐见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阮酥这个狡猾的死丫头,连从前和他来往的皇子、贵公子,也都因为他官阶低微,疏远了起来,一时又气恨又心酸,不由用帕子抹泪。 “这便罢了,横竖将来去了兵部,他能这样,只怕还有前途,今天过年,他还宿在翰林院?这大冷的天,可有让人送些热汤滚水去?” 见梁太君语气和软了好些,万氏连忙道。 “谢老夫人关心,典籍前日已经编完,今个儿他倒是回来了,这不才着家,我便差他去罗家看絮儿了……” 她掂量着阮风亭和梁太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说起来,絮儿也有近半年没回来了,我知道絮儿不争气,不配老夫人和老爷记挂,只敢自己偷偷去瞧她,她一见我就流泪,只说想家,又问老爷和老夫人有没有提起她,哎,可怜见的……毕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看着心疼,就自作主张让琦儿带些年货看她去了……” 她见阮风亭一脸恻然,梁太君也叹了口气,赶紧趁热打铁道。 “说起来,絮儿也算是得了教训,如今她懂事得多了,老爷该亲自看看,始终是成了家的人,真是礼数又周全,言行又得体,简直和从前不像一个人呢!” 想起阮絮之前愚不可及的行为,梁太君有些不信,但毕竟是阮家女儿,现在又终身不能怀孕,如果连娘家都不支持她,她在婆家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看着阮风亭心疼的样子,梁太君到底也心软了。 “罢了,你也不用说得如此可怜,本来就是阮家的孩子,去看她是应该的,我与你老爷何时不许你去了?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一家团聚了,絮儿既然在罗家过得不好,等新娘子过门,便把她接回来住几日,她们表姐表妹一处长大的,有她陪着,灵素也不觉得生分。” 万氏喜滋滋地应下,顺便得意地瞟了瞟阮酥。 阮酥嗤笑。想咸鱼翻身吗?好吧,那我就拭目以待。 正说着,阮琦的小厮回来通报,说罗家留他用饭,不回来了,顺便将阮絮给众人备的礼物一并送了进来,礼物并不见多么名贵,却一看就十分用心。阮风亭的是一套核桃雕刻的八仙摆宴,梁太君的是一串小叶紫檀佛珠,万氏的是条珍珠攒梅抹额,连阮酥的份都没落下,且是绣着红粉芍药的一对绣花鞋。 阮酥忍不住笑了,偏头对站在身后的知秋低声道。 “她这是希望我远走高飞呢!那么就托她吉言,让我终有一日,离开阮家这牢笼,独当一面。” 乐寿堂那边已经摆好晚饭,三十八道热菜,八道凉菜,四个汤满满摆了一桌,都是万氏布置的,她还亲自接下丫鬟手中银筷替梁太君布菜,她收买了梁太君身边的丫鬟,因此早先就得知了她的喜好,桌上有一道醉月笋丝汤,那笋丝切得极细,她便先用纱布蒙在碗上,再将笋丝滤出来,只把汤捧给梁太君。 梁太君果然高兴,和颜悦色地看了她一眼。 “你也坐下吃吧!今天过年,不用孝顺我了!” 万氏这才就坐,就有仆人进来回禀。 “老爷,太子命人赐下新年礼物了。太子妃还叫告诉老夫人,太后那里她会找机会说和,请老夫人放心!就算现在不能觐见,迟早也会让老夫人如愿的。” 听见这个消息,除了阮酥,阮家全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真是太好了!果然我素日在清平身上的心思没有用错,这下咱们阮家又有机会了!” 万氏也趁机赔笑道。 “老夫人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太后现在已经老了,咱们今后还得多多仰仗太子妃,将来她若做了皇后,不怕没有阮家风光的时候,唉,只是没想到,咱自家孩子,竟还不如老夫人的侄外孙女靠得住……”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向阮酥,梁太君也皱起眉头,如果说阮絮的夫婿罗钦好歹对阮家还有点用处,阮酥便是个养在家中毫无贡献的赔钱货了。 热闹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阮酥却似毫无察觉,只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海参汤。 有个仆人站在门栏外探头探脑,被阮风亭看见,他高声斥责道。 “你有事便回,没事便滚,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仆人闻言,连忙小跑进来,磕巴道。 “老爷,其实……印大人也派人送了新年礼物来……奴才不知当不当收,所以特来请示。” 阮酥执筷的手一顿。 印墨寒? 他和阮家已经决裂,又站在了祁澈这边,按理来说,绝不该再主动示好才对,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阮酥开口,万氏先沉不住气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印墨寒,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这样落魄,一听到这名字,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还用问?那个叛徒的东西送东西来,分明就是给咱们家添堵,还不打出去!” 仆人连胜称是,就要退下,却被阮风亭制止,他想了半晌,还是点点头。 “收下吧!” “老爷!这!” 阮风亭朝万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沉吟道。 “其实,琦儿从翰林院调到兵部的事,还要经过吏部的手,开春吏部尚书便要告老了,现在实权都在印墨寒的手里,他若是有心刁难,你大哥再有本事,琦儿的履历也进不了兵部……所以我派人探了探他的口风,没想到他竟然肯放水……” 万氏一脸讶异,但想到对方利用自己儿子做跳板,过河拆桥的行为,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只怕看他这是良心发现,做贼心虚吧?” “无论怎样,他既主动示好,阮家不可再添一个敌人,且收下吧!” 147心有所属? 皇宫之内,嘉靖帝陪太后吃过年夜饭,又在一大群皇后嫔妃皇子的簇拥下,到城楼上看了片刻烟花,方才回宫就寝,一直陪同在他身边的玄洛遣散寝宫内的太监,命皓芳往金制鹤鼎内添了一支甜梦香,又亲自奉上八宝茶,嘉靖帝呷了一口,递还给玄洛。 “朕看重你,方才让你坐了九卿这个位置,这些伺候人的事便不用再做了,让别人来罢。” 玄洛微笑着接过茶放置在沉香案上,又蹲下替嘉靖帝将鞋袜褪下。 “别人来做,我不放心,这么多年了,谁能比玄洛更了解陛下?” 他的声音非常轻,似穿过夜空的风,熨帖得人心每个角落都不免沉醉。 嘉靖帝低头,玄洛束着长冠,冠下的发乌黑滑亮,光泽点点,映衬着他雪白的长颈、耳廓、侧颊,美得恍如白玉雕像,嘉靖帝忍不住伸出手,将玄洛定冠的玉簪抽掉,然后轻轻取掉长冠,玄洛抬头间,那头青丝便如墨瀑般在肩头滑软地披散开来。 长眉抹过春山,三月唇点桃花,眼帘弯如新月…… 酒后微醺,温暖的宫灯笼罩下,嘉靖帝的眼睛也迷蒙起来,他捧住玄洛的脸颊,喃喃道。 “阿黛……” 不远处皓芳添香的手一顿,虽没有回头,神色却变得异常警惕。 玄洛唇角上翘,妩媚笑意漾开,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冷意,他轻启双唇,欲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大人,属下已将丹取来了,是现在就献给陛下服用吗?” 玄洛不着痕迹地避开嘉靖帝的触摸,起身回头,只见颉英托着个盘子走过来,那层层锦缎之中,供着个檀木盒子。 颉英走近,身上带着门外的风雪气息,嘉靖帝的酒霎时便醒了,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 “是广云子炼的养心丹?” 颉英低着头,好似没有察觉披头散发的玄洛有什么不妥。 “启禀陛下,正是,子时出炉的,广云子说最好不要过夜,趁着丹魄未散服下,效果最好。” 嘉靖帝点了点头,玄洛于是将盒子取出,按下机关,盒盖轻轻弹开,里头三粒红艳莹润的丹丸躺在黑缎之上,妖异美丽。 因为父亲曾沉迷丹术的缘故,嘉靖帝平生最憎恨炼丹,认为这都是愚弄人的把戏,有害无益,可当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看着后宫三千佳丽在眼前摇晃,却无能为力时,便也开始动了心思,特别他发现年俞七十的卫国公面色红润,健步如飞,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终于抵不过好奇,招来一问,才知道是长期服用丹药的缘故。 嘉靖帝挣扎了许久,才命玄洛悄悄替他寻找丹士,希望能恢复青春健体。玄洛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从北凉的深山中请出这位有“活神仙”之称的广云子。 嘉靖帝怀着期待,拿起一粒红光流溢的养心丹,欲要送向口中,却又止住动作,转而看向玄洛,笑了笑。 “玄洛,你为朕寻得如此高人,可谓立了大功,如今仙丹既已炼成,你便也随朕服一粒吧!” 那丹递到玄洛面前,别说皓芳,连颉英也忍不住抬起头,却见玄洛笑面不改,道了声是,没有丝毫犹豫,便接过丹丸送入口中。 嘉靖帝见他将药咽下,眉间的异色才逐渐褪去,换上轻松笑意,他也拿了一粒自己服下,方叹道。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唉,大过年的,你又没个亲人,府上冷冷清清的,朕每次要留你在宫中,你都不肯……” 玄洛笑道。 “玄洛习惯了安静,若一时热闹起来,反倒不自在了。” 嘉靖帝摇头。 “你还年轻,又不是朕这样的老头子,说什么喜静的话,其实……朕一直想给你指门亲事,独来独往总比不过有人嘘寒问暖,朕也放心些,只是……怕你多想……” 亲事? 玄洛眸光一闪,皓芳和颉英俱紧张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唇角扬起。 “那感情好……” 嘉靖帝十分意外。 “怎么,你竟愿意?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尽管说出来,无论什么身份,朕都会替你做主。” 什么身份都会做主?若我说我要娶公主,难道你会舍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一名内侍? 玄洛掩去唇边的讽刺笑意,服侍嘉靖帝躺下,一面替他放下帐子,一面笑道。 “目前还没有,等玄洛看中了谁,再和陛下讨要。” “也罢……” 嘉靖帝始终有了年纪的人,在梦甜香的熏染下,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玄洛这才带着皓芳和颉英退出太和殿,穿过宫门,御前侍卫依次低下头恭送。玄洛大步流星登上宫门前的马车,风雪中,黑色披风扬起,暗金描绣的麒麟流光溢彩,那种风采,低着头的侍卫们都忍不住斜目偷看。 真美啊!这位九千岁,当真是比女子还要美丽,且时常这个时辰才离宫,难怪有那样狠毒的手段,以色侍君的传言却还不能平息。 马车驶离宫门二里地,皓芳方打马至车前,神色急切地将车帘掀开一丝缝隙,只见玄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裹着雪狐裘闭目靠在车中,不由急道。 “大人,可是那养心丹有什么问题?” 玄洛的声音有一丝憔悴,却透着冷意。 “没有问题,只不过那是火丹,与我所练的九阴真气相冲,现正在我体内乱窜,若是此时运功,极易走火入魔……” 颉英也凑过来,有几分愤恨。 “既然如此,大人方才为何不拒服?” 玄洛冷笑一声。 “老皇帝对我依旧怀有戒心,无论我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只要不敢亲自服下那粒丹,他都会认为我心中有鬼,那么之前我所做的一切,以及今后我所要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颉英和皓芳一时哑口无言,只得道。 “属下现在便让车夫快马加鞭回府,让大人好好静养!” 玄洛想了想,突然睁开双眼,摇头道。 “不……你们送我去一个地方……” 这一夜,阮酥睡得不太好,就算服下安神丸,还是辗转反侧,吃年夜饭时,阮风亭当众揭开了印墨寒的礼物————一个女子用的空妆匣。 “盒为和,且这妆匣空着,便是待“金钗”之意,酥儿,印墨寒的意思,恐怕很清楚了……” 阮风亭的声音似鬼魂一般,萦绕在她脑海中,阮酥猛然睁开眼睛。 “醒了?” 一道低柔的男子声音让她惊坐起来,却见玄洛斜坐在窗边,怀里抱着阿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那狗也认旧主,正把脑袋插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阮酥松了口气,玄洛将狗放在一旁的厚垫子上,走到她床边坐下。 “师妹见到为兄,好像很惊恐……” 阮酥不愿和他谈起自己的梦靥,瞟见他穿了一身绯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便随口道。 “乍一见你坐在那里,我以为……窗外的红梅成精了。” 玄洛笑起来,刚欲说什么,阮酥却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蹙眉道。 “你病了?怎么一会冷一会热的?”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和自己一样冷酷无情,玄洛犹如坚冰般的心还是软了一下,嘉靖帝的触碰让他厌恶,可阮酥柔软温暖的手覆在他额头上时,他却不希望她离开。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眸,阮酥有些尴尬,她似乎察觉自己行为的不妥,连忙收回手。 “三更半夜的,师兄有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玄洛没有回答,他躺下来靠在她膝上,有气无力地道。 “今日,是我的生辰。” 这个动作让阮酥浑身僵硬,不管他是不是不全之人,凭这幅外形,都足以对雌性动物产生吸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他,但他的话让她动作一顿。 “你是除夕出生的?” 玄洛嗯了一声,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双眼上。 “从前生辰,我娘都会给我做一碗寿面。” 他语气轻软,像一只拔掉獠牙和爪子的豹,突然变成了懒洋洋的无害大猫。阮酥心中竟有些伤感,沉默了一会,她抽出手,将他从膝上推下去。 “走吧,这会厨房应该没人了,我来给你做寿面……” 阮府的厨房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西边几间平房是给厨娘和粗使仆人住的,东边一大间打通的屋子方是做法的地方,因为里头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因此门是虚掩着的。 阮酥摄手摄脚地推开门,确定里头没有半个人后,方才拉着玄洛飞快地闪了进去。 这大概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在阮府如此没有底气。 害怕引起西厢仆妇的注意,阮酥只敢点了豆大的一盏灯,她翻翻找找,从橱柜里找出一只鸡蛋,一块牛肉,一把小白菜,又将挂着的线椒摘了几个一并放在大桌子上,她转身拿了把菜刀,本想塞给跟前跟后一脸好奇的玄洛,想起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还是作罢,将他推到灶膛后。 “你得给我生火。” 玄洛愣了一下,竟然乖乖地在那矮凳上坐了,那只惯握长剑的手,正拿起身边的木柴左看右看,阮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怕在他面前真的笑出声来,连忙低头切菜。 等她把面揉好,肉酱剁好,芹菜切丁,端着走到灶台边时,气愤地发现,玄洛只是把柴火往灶台里一填,便抱手站着等她了。 “你不会生火?” 玄洛无辜地摇头。 阮酥气结,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带着个大孩子,不由埋怨了一句。 “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她把他推开,自己坐下来,三下五除二打着火石点着枯叶,引燃架好的木柴,又用蒲扇扇了扇,这才起身。 自重生以来,好像这还是第一次下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她上辈子有名无实的丈夫。 阮酥下着面条,自嘲地笑了笑,并未注意玄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很快,阮酥的寿面就上桌了,玄洛看着面前香气四溢的面条,只是沉思,却并未不动筷子。 阮酥托腮微笑。 “怎么不吃?难道怕我下毒不成?” 玄洛在香味蒸腾的雾气中抬头,表情被氤氲得模糊不清。 “阮酥,如果有人真心想要娶你……你是否会考虑?” 这突兀的问题,让阮酥似被刺了一下,她难得柔软的神情骤然寒冷,唇边重新挂上冷笑。 “不会。” “为什么?我知道你在陛下面前说过,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阮酥的笑容中带着一抹讥诮,眼里满是鄙薄和厌恨。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确实说过,可惜啊,世间男子皆是薄情负心之辈,从身边数起,我爹,我大哥,万阙山等,全是一群翻脸无情,视女子为器物的人,再看皇室这些天之骄子,正直如三皇子祁瀚,都有不止一个红颜知己,更不用说太子、五皇子等人了,师兄告诉我,对这些人,怎么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氤氲淡开,玄洛清明的双目锁住阮酥。 “那么多人,你却唯独没有评价印墨寒,看来在你眼中,印墨寒是唯一当得起这句话的人?” 阮酥愣了一下,袖中的五指慢慢紧握成拳,她一字一句道。 “不,天下没有比他更薄情的人,其他人和他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是吗?” 玄洛声音淡淡的,他笑了笑,目中却闪过一丝寒芒。 “但你这碗寿面,却是柳州独有的口味,据我所知你从未去过柳州,你相识的人中,只有印墨寒一人来自柳州,看来你们私下来往不少……” 阮酥心中一跳。 前世印老夫人在世时,每年都会在印墨寒生辰时,给他做家乡的寿面,阮酥为了讨印墨寒欢心,便跟着学,几年下来,竟做得一手地道的柳州牛肉面,后来老夫人去世后,印墨寒生辰的寿面都是她做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印墨寒休弃她的那一年,已经印刻到骨子里,以至于她一下厨,都只会做这么一种面。 她哪里知道,玄洛曾在柳州查案,而以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任何微小的细节都不会轻易放过。 阮酥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动声色笑道。 “京城乃盛都,各地名产皆能看到,自然亦有不少来自柳州的厨子,师兄若以皇城司的眼光考量此事,未免也太过严肃了吧。” 148铺中偶遇 潋滟的眸子锁住阮酥,似带了一层雾,良久,只听玄洛一声轻笑。 “……或许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信,阮酥也懒得解释。“印墨寒”三个字已如一道魔咒,让她睡梦中不得安宁,忆起那日他的逾越,阮酥目中不由浮过一道冷光,虽然很快便被她遮掩下去,然而这一切还是落到了玄洛的眼中。 玄洛终于执起筷子,他的手指很修长,吃得也很斯文,很快一碗面见底,连一滴汤水也没有剩下。 “我不喜欢柳州口味,无为寺中的素面味道就不错,下次你做那种吧。” 得,吃完了非但没有半句感谢,挑肥拣瘦不说,还打好下次的主意了。 阮酥正欲拒绝,然而对上那双似孩童般饱含期许的眸子,心不知怎的竟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 “好,下次我去寺中便去学。” “后日既然你有空,不如我来接你吧。” 后日便是年初二,阮家既然已被太后亲自除名觐见名单,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了。阮酥不料玄洛竟这般直接,呆了半晌。 “我铺子中事尚多,恐怕……况且师兄你人多事忙,万一……” “那就这样定了。” 玄洛不等阮酥说完,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好了,面也吃了,为兄便先告辞了。” 他媚人的目光缓缓在阮酥面上滑过,是阮酥看不懂的神色。 “这个给你,便当做今日的谢礼吧。” 说完,已出手一扬,阮酥连忙伸手接过,却是一只宝蓝色的绣囊,里面似装着什么,她还来不及打开细看,玄洛已经一个旋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年初一,全家人祭过祖吃过素斋之后,万氏生怕阮酥改变主意,把府中的其余事情全部交代给了心腹婆子,便提出要去玲珑阁中为万灵素挑选首饰头面。 “正好我也要去铺子中看看掌柜、伙计们,母亲若是不嫌便随我一起去吧。” 见阮酥这般好说话,万氏心中虽然觉得意外,但也颇为受用。两人别过梁太君母子,便向朱雀大街驶去。 玲珑阁前一地红纸,门额牌匾俱都披红挂彩,显是方才燃放了鞭炮。见到阮酥,铺子中的掌柜、伙计们俱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一向前向阮酥见礼。万氏暗暗称奇,她打理内宅数年,自然能分辨出曲意讨好与捧场做戏的区别,这些人对阮酥皆是恭敬之余真情流露,没想到这丫头竟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手? 阮酥吩咐其中一人。 “这位是阮府的夫人,我的母亲,今日要为未进门的大嫂挑选头面首饰,程掌柜,你把合适的足套首饰都送上二楼梅居。” 程掌柜道了一声是,而万氏脸上虽然还端着,余光却已快速把视线之内扫了一遍。不过初一,竟已经有客上门,只是她们来的片刻,便已经做成一单生意。 “酥儿的生意似乎不错?” 阮酥一笑,看向那柜台前付现银的蓝裳人,正欲说些什么敷衍而过,不想那人正好回头,这一下,竟连万氏也屏住了呼吸。 “竟是五……公子,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万氏很快反客为主,从善如流地攒了一脸笑上前给祁澈见礼。阮酥冷笑,这般奴颜媚骨没有底线,也难怪教出阮琦、阮絮那样的儿女。 祁澈道了声“阮夫人”,视线却落在她身后的阮酥身上,而他旁边立时钻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 “阿酥姐姐!” 碰到阮酥有些无奈的眼神,祁金晶轻吐舌头,一把抱住祁澈的胳膊,俏皮笑道。 “五皇……五哥说了,在没有外人的地方,我都能叫你姐姐!” 她这个姿态,倒像找到了什么有力后盾一般。阮酥心内微讶,祁澈何时对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这般和颜悦色了?他不是一直嫌她们母女二人碍事拖他后腿吗? 这样想着,看向祁澈的目光中不由带了几分警惕。 而万氏也在几人的谈话中弄清楚几人的关系,原来竟是九公主,上次太子妃小宴后,侄女万灵素便告诉她阮酥与九公主好像关系不错,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然而好歹都是祁姓公主!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又攀上了这一层关系? 于是有心扳回一局,万氏笑道。 “你个丫头莫不是傻了,还不快把五公子和九小姐请进雅间,来人,看茶!” 玲珑阁中的掌柜、伙计多为玄洛所请,且一一被他亲自交代过目,万氏这般行径,旁人早看不惯,如今见阮酥都没有开口,此人便越俎代庖,便也不搭理。 被众人无视,万氏顿觉颜面扫地,见阮酥尤带着一抹笑意淡定不动,便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说话了,在五皇子等面前丢丑,当下有些坐不住,然而又在人家的地盘,更何况还有那首饰头面,只得谄笑忍住,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待会一定要狠狠敲阮酥一笔。 阮酥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笑了笑,这才上前给祁澈与祁金晶见礼。 “两位请随我来。” 二楼梅居,阮酥把万氏安置好,便移步兰厅。 “母亲这边请程掌柜安排,若有事请知秋到兰厅唤我便成。” 虽然愤恨阮酥不给自己亲近祁澈兄妹的机会,然而转念一想,阮酥不在她正好随心所欲,知秋一个丫鬟,程掌柜一个下人都不足为惧,看中什么还不是自己做主,便一口答应。 阮酥到了兰厅,祁澈兄妹已在优雅地各自落座,见她进来,祁澈亲自执起青釉瓷壶给她倒了一杯。 阮酥眸光不动,“怎劳殿下动手?” 祁澈唇边漾出一丝浅笑,今日他一身常服,偏款式与他向来最喜的华贵锦绣不同,倒是素雅得很,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哪家书院的儒雅公子。 “阮大小姐说笑,祁澈不过借花献佛。”他微一停顿,“澈方饮过此茶,这水暗带梅香,莫非是用梅树花瓣上积的雪所泡?” 现在转为投其所好,想从志同道合上下手了么?阮酥忽略他目中那一抹殷勤。 “五皇子好眼力。”话毕便转向祁金晶。 “九公主到玲珑阁,怎不让人知会一声?这到让阮酥失信了。” 祁金晶听出她是因上次在太子府,当着众人面说要请自己到玲珑阁挑拣回礼之事,登时有些脸红。 “上次是我事情没有办好,让阮姐姐难看,怎好意思再来……”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祁澈目光冷了下来,祁金晶愣了一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 “上次那个金蟾是五皇兄给我的,只是我觉得它更适合阿酥姐姐,所以……所以……总之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越说越有欲盖弥彰之嫌,阮酥心中默默一叹。 “九公主何错之有?不过既然公主登门,阮酥定要把这份礼补上。” 说罢朝门外一唤,冬桃走了进来。 “很多精巧玩意还放在库房,请冬桃带公主去看,无论何物,记在我的账上便可。” 祁金晶脸上闪过挣扎,然而抵不过对美丽事物的向往,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的兄长,征询他的建议。 祁澈难得带了一丝柔和微笑。“还不谢过你阿酥姐姐。” 祁金晶欢呼一声,与阮酥谢过便随冬桃离去不提。 帘子再次放下,隔绝出一方静谧空间。 阮酥看着屋中另一个人,从怀中取出那只金蟾,放到桌上推到祁澈面前。 “还请五皇子收回此物。” 注视着葱白的指尖慢慢从蟾蜍身上抽离,祁澈目中似闪过悲凉,他坐直身体,很快又恢复了他那滴水不漏的世故笑容。 “怎么?你不喜欢?” “无关喜好,阮酥与五皇子男女有别,还请五皇子到此为止。” 面目冷淡至极,虽没有说出拒绝的话,然而唇齿中的疏离已经不言而喻。祁澈目光变幻,还未开口,只听阮酥又道。 “还有……九公主天性纯良,单纯至极,她一心渴望得到兄长的关爱,然而……阮酥只希望五皇子三思而后行。” 闻言,祁澈眉头一下蹙起,似有些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竟打破了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在利用九妹?” “难道不是吗?” 见阮酥唇边毫不掩饰的嘲讽,祁澈笑出声来。 终于,他执起前面的杯盏,似饮酒一般把茶汤一饮而尽。 “知道今日我们兄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铺子里吗?” 阮酥一愣,她当然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祁澈是故意来偶遇自己,毕竟她到铺子也是临时起意,况且若不是恰好她们到来,祁澈兄妹已经打算离开……另外—— 阮酥目光一闪,突然想起祁姓皇室每年初一都有到皇寺无为寺参拜的习惯,就算是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也要照例出席,他们今日一反常态,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祁澈给自己的杯子缓缓添茶,不知是不是分心,连茶水已满溢出尤未发觉,直到阮酥伸手移开壶下的杯子,这才似恍过神来。 “抱歉……” 祁澈的目光中有些失落,他干脆起身站到窗前,看着朱雀大街上熙来往返的人流。 “今日皇祖母、父皇带太子到皇寺参拜,往年皆是兄妹一起,今年却唯独带了他们一家。” 他话中愤恨溢于言表。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从皇后肚子里钻出来的,便天生高人一等?而我无论如何努力,父皇却都不会高看一分……若只认他那个儿子,那我们是什么?” 阮酥无语,虽未能继承大保,然而天生贵胄,已胜过普通百姓太多,做个闲散王爷有什么不好?祁澈果还如前世一般心怀执念。 只听他又道。 “母妃怀上九妹的那一年,太医均说她这一胎还是个皇子。母妃也处处小心,然而还是抵不过宫中的阴谋暗算,差点死于难产,而生下的龙凤双胞,弟弟却当场没了……” “从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登上那个位置,因为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自己重视的人!” 他看向阮酥。 “还好,这些年,我的一切都没有白费。否则你以为凭着王贵人与九妹那般傻笨愚钝,还能躲过这么多的明枪暗箭?” 见阮酥一如既往沉默,祁澈移开眼神。 “金晶一直对你的铺子好奇,于是我便带她出来散散心……” 末了,他似自嘲一笑。 “……本皇子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149难逃手心 弱母幼妹,险恶人心,力求自保……他这段故事多少带上了寂寥与无奈的成分。 若没有重生,阮酥或许多少会被这番话打动。然而她永远忘不了祁澈前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人,饶是自身历经苦难深受迫害,然而再面对其他无辜弱者时,却也能翻脸无情,心无旁骛地成为那刽子手…… 正如印墨寒,她以为他至少会保留一份底线与本真,然而休弃自己且命人生剐她时,却是全然陌生的,连阮酥自己也禁不住怀疑,他们之间真的有过感情? 这一切,和祁澈是多么的相似。 果然还是那句物以类聚! “五皇子的遭遇阮酥很遗憾,不过保护重要的人方式方法有千万种,阮酥以为五皇子大可不必铤而走险,逆天而行!” “好一句铤而走险,逆天而行!” 祁澈哈哈大笑。 “阮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比本王坦荡?诚如你所言,安分守己,遵从命运安排不就很好?偏生要肆意抗争?!”他凑近阮酥,呼吸浅浅划过她的耳畔。 “说白了,你和本皇子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阮酥却不这样认为。”阮酥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话不投机半句多,五皇子阮酥不送。” 祁澈淡淡看了阮酥一眼。 “今日话既然已经挑明,那本皇子便再多说一遍:阮酥,你,我祁澈志在必得!” “是么?可阮酥不属于任何人!” 阮酥冷笑,“还请五皇子带走金蟾,阮酥是看在九公主份上才这般物归原主,否则别怪我不给彼此颜面。” 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祁澈神情一顿,他当然知道阮酥颇有手段,且又是那般油盐不进,冷血无情,万一真惹恼了她,拿金蟾做文章给他添麻烦,却也不妙。 终于,桌上的金蟾被他狠狠握在手中,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似乎恨不得把它捏成粉末。 “阮酥,你逃不出本皇子手掌心。” “阮酥拭目以待。” 阮酥站在窗前,目送祁澈兄妹坐上马车逐渐走远,冬桃挑帘进来。 “小姐,九公主最后选了一只宝石花簪。” 阮酥点头,“便是商品名册上曾经有的那一只蝴蝶蜜蜂的?” 见冬桃确定,阮酥回眸,面上浮现一抹疲色。 “有你在,我轻松不少。”既是商品名册上的东西,便不怕祁澈捣鬼,毕竟这名册在顾客中流传盛广,也不能栽赃是自己的私物,左右只是玲珑阁的一件平常货物罢了。 冬桃不动声色地把桌子收拾干净,重新从外沏了一壶茶给阮酥倒上。不过片刻,知秋也进来回话。 “大小姐,夫人选中了全套的翡翠镶金的头面,还有三只红宝石簪子和一只素玉镯。” “果然如此。” 阮酥掀开盖碗茶盖子,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店中成套的头面首饰如今不过几十套,唯独这套翡翠镶金的最为华贵用料大方,被万氏看中自然不奇怪,只是这套首饰她原本另有用处,如今被万氏送与万灵素,就不知道这位未来嫂嫂到底有没有那个福气消受了! 事既已办妥,阮酥便决定四处走走。 冬桃把两人送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小姐,过几日我想向您告假几日。” “需要多少天?” 阮酥眉目一抬,冬桃依旧无波无澜,无法在她面上看出什么端倪。 “十五天。”冬桃沉默了一瞬,“小姐不用担心冬桃一去不返,左右卖身契还在你手上,我也知有些逾越,还请小姐成全。” 还知道卖身契啊?!平常人家的卖身奴婢就算告假至多便是三日,这冬桃倒是好大的口气。 知秋正想拿出大丫鬟的气势压一压冬桃,却听阮酥道。 “冬桃,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你要知道我阮酥要找一个人,却不是一件难事。” “冬桃知道。” 街上的店铺除了少数的几间在年初一博头彩的,更多的都是闭门谢客,然而市井小巷中却还如从前一般热闹,毕竟比起财大气粗的商贾大户,维持生计的百姓草民们却不敢休息,自是全年无歇。 阮酥主仆让马车停在江桥口,随意走了一圈。正想折返,人群中一个面目慈蔼的妇人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正是印墨寒的母亲印夫人蒋氏,虽然知道印墨寒已经将她接到京城,然而总归却是自她离世后两世的第一次相见。蒋夫人比前世自己第一次见她时年轻许多,依旧是恬淡如画的眉眼,断然没有底层出生的粗陋习气。 而这样一个温柔的妇人,对自己的儿子却尤为严格,她奉从棍棒底下出才子,印墨寒从前没少在阮酥面前抱怨过从小挨了母亲不少板子,还言以后自己的孩子定然不会如此待他云云。只是阮酥那里他给她服用了七年的避子药,而祁金玉与他的孩子,就不得而知了…… 知秋注意到阮酥在发呆,有些奇怪,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妇人,正不知其意,突见一个天青色的人影朝那妇人走去,不由眼前一亮。 “小姐,是印公……印大人……” 阮酥当然看到了印墨寒,她眸光黯了黯。 “走吧。” 第二日大早,玄洛果然如约定所言,亲自到阮府接阮酥,同时还给阮府带了礼。 阮风亭一眼便认出其中一样是东篱国岁前上贡的海货,很是稀罕,当时嘉靖帝不过赏赐了几个皇子,不想玄洛竟然也得到其中一份。 “贤侄,这太贵重了。” “伯父客气,承蒙圣上厚爱,不过侄儿一人独享却也浪费,还望伯父不要嫌弃。” 两人又客套寒暄了一阵,阮风亭这才放玄洛他二人离去。 梁太君看着桌上的礼品也有些心中不是滋味。 自家不受皇家待见,然而玄洛等人却与之相反,御赐之物都用不完;万氏也盯着那堆礼物目光莫测。 “老爷,这九卿大人与大小姐虽然有兄妹之名,然而你觉不觉得这位爷对咱家酥儿也太亲近了?” 阮风亭捻须,声音陡然严厉。 “他们兄妹感情好,有什么不妥,你少说两句!” 万氏心急,正要出言,却见梁太君向自己摇摇头,只得无奈噤声。 “风亭,你媳妇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阮风亭吃惊,梁太君让冯妈妈带众人下去,这才慢慢道。 “如今酥儿已不能讨皇家欢心,平常人家又退避三舍,然而这个玄大人却丝毫不避讳,你怎么看?” “母亲,他们毕竟是师兄妹……” 话正说着,阮风亭也回过味来。 “母亲的意思是——” 梁太君点头。 “母亲总比你多活了几岁,本朝竟然能容得下德元长公主此等忤逆,自然也通允九卿大人如平常男子一般开府娶妻迎妾。” 往常与内侍对食的通常是皇帝赏赐的宫女,或是太监在宫外自立门户采买来的奴婢,总之地位不会高。阮酥到底是一品丞相的女儿,阮风亭虽然觉得攀附上玄洛这棵大树百利无一害,然而若是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下嫁宦官的第一人,却是丢不起那个脸。 万氏却不是这样想。虽然玄洛位高权重,然而到底是不健全的男人,偏生还手段狠戾,若阮酥嫁过去守不住活寡,被玄洛拿住定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想到阮酥有朝一日也会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万氏唇边不由浮出一丝笑,自己的女儿阮絮落得那番田地,她内心自然更不希望阮酥能有好果子吃。 几人正各怀心事,突然管事来报。 “老夫人、老爷、夫人,二小姐和罗爷来了。” 原来是女儿女婿回娘家了! 万氏喜不自禁,到底是爱女心切,顾不上阮风亭母子,自己已经迎了出去。 马车一路往郊外前行。虽不是第一次与玄洛同车,阮酥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幸好这车厢极大,倒也让尴尬的氛围淡化了点点。 “听说你昨日惹怒了祁澈?” 玄洛不紧不慢淡淡开口,明明内情心知肚明,却还是这种道听途说的试探语气,阮酥不由笑道。 “师兄明知故问,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是么?那什么好笑,说来听听?” 阮酥看向车顶。 “玲珑阁中的人皆是师兄一手安排,何苦还要再问我一遍?” “可若非听你亲口所说,我无法放心。” 明明是平常话语,然而被他这有些弯旋的语气一勾,竟透着缠绵悱恻的暧@昧味道。阮酥心一跳,收回视线,却见本来还坐在对面的玄洛不知什么时候竟凑到了自己跟前,看着面前那张放大的俊脸,一时之间头脑竟有些混沌。 “你……” “用我送你的礼物了吗?” 一只手已经准确地执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缕垂发,阮酥现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打扮,发丝调皮地垂在肩头腰间,她发质极好,黑黝黝入手一阵顺滑,简直比那绸缎还要质感流畅,玄洛暗赞,越发爱不释手…… 阮酥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玄洛以前虽也偶然有些不妥举动,然而并非像现在这般,再联想到他那日送给她的礼物,一种怪异的感觉霎时在内心蔓延开来。 150赠梳定情 “师兄送的自是极好的,只是师妹的梳子已经太多……所以……” 阮酥侧身避开,总算与玄洛拉开了距离,思绪飘得极远。 玄洛当日所送的礼物是一把黄杨木做成的木梳,上面雕着缠丝花的图腾,这样的梳子便是寻常百姓也用得起,用料和款式都极其普通,只一眼却让阮酥心口乱跳。 “梳尽三千青丝,与卿白头偕老,酥儿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妻?” 尤记当年,她和印墨寒的定情信物也是一把黄杨木梳。接发同心,以梳为礼,中原男女历来有送梳子私订终身的传统,那把梳子虽不名贵,阮酥却尤为珍爱。 两人成亲后,印墨寒为了替她治好天生的白发,不仅请名医为阮酥调制了玉容膏,更亲力亲为为她寻找偏方,送她无数礼物,其中梳子最多。然而无论是名贵如镶金嵌玉、玳瑁精制、翡翠雕琢;还是稀奇如南蛮产的犀牛角、天山生的雪莲茎……都无法取代最初的这把在阮酥心中的地位。已然两世,那把梳子的摸样却已如烙印一般深深烫在心头,挥之不去,虽然与玄洛送的雕刻纹路有些区别,然而两度重叠,阮酥只觉得万分嘲讽。 什么梳出个金玉良缘、子孙满堂;却只见一世孽缘,绝爱断肠! “你不喜欢?” 手中的发丝生生被抽离,玄洛当然看出了阮酥的心不在焉,还未等她回答,却又自言自语道。 “当然,比起印墨寒在蓉城送你的玉佛,这把梳子却不值几个钱。” 一句话准确地道出了地点事件,而且又是牵扯出另外那个人!最为莫名其妙的是,玄洛的语气中竟然透着隐隐怒气。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阮酥简直难以理解,况且她也很生气! “你今日好生奇怪!” 玄洛静静看着眼前面色微瘟的女子,凌厉神色逐渐淡弱,目中的焦距似有些涣散,终于,他移开眸子。 “……或许吧。” 马车终在离无为寺山门半里远的地方停下。大年初一照例皇室礼佛,所以寺里闭门谢客,然而毕竟佛主普度众生,年初二开始,寺庙便向普通百姓开放,为了讨个好彩头,很多百姓天不亮便早早出发,而更有敏锐的商贩也在山门沿线摆摊设点,长此以往便形成一处庙会,不过太阳才越过枝头,便已人群熙攘,水泄不通。 自方才两人冷场后,阮酥与玄洛皆是一路无话,到了目的地玄洛先下了马车,阮酥正准备自己下来,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阮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决定无视之,自己扶着车栏笨拙地往下,玄洛的马车比阮府高大很多,自己担心跌倒未免有些小心翼翼,踌躇动作间,忽然腰上一紧,阮酥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眸,一个悬空,玄洛就势托住她的腿,把她打横抱起。 “你……” 话未说完,双脚已经被玄洛放到了地上,阮酥尚未反应过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而玄洛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颉英、皓芳见状,也纷纷对阮酥表示无视,一个驾车远去,另一个保持五米远的距离远远跟着。 简直有病!阮酥冲着他的背影暗骂了一声喜怒无常,哼,以为把我丢下就了不起了?我还不想去呢! 于是阮酥干脆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手腕一把被人握住,阮酥愤恨回头,正对上了玄洛那张有些阴测测的俊脸,心里真是万分后悔冬桃怎么偏生在这时候告假,话说就算知秋在也比现在好啊! “……怎么?还在赌气?” 声音比酒还要绵醇,让人浑身一颤,偏生这话中的内容却让人欢喜不起来。 “要说赌气,也是九卿大人先于小女子。” 得,不但骂他心胸狭窄不如女子,还故意拉开距离,以官职相称了? 玄洛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 “怎么?生师兄的气了?” 眼见暴风骤雨霎时多云转晴,阮酥颇为无语。 “……你是七八月的天吗?说变就变!” “师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眼前人唇角上扬,只一笑便让周围黯然失色,阮酥只觉心跳漏了一拍,连忙错开视线,后知后觉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玄洛的对话,简直像一对斗嘴的小夫妻,她抖了抖,不动声色地要挣开与玄洛相握的手,而后者感受到她的动作,越发加重了力道。 “这里人多,就让为兄牵着你吧,免得挤散了……” 声音划过耳畔,带来一阵酥麻。 阮酥向来不喜被人触碰,今日玄洛可谓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了她的底线,偏生她却又无法像面对印墨寒等一般硬下心来了冷声呵斥。为什么呢?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生而不全,不会对她怎么样?抑或是经历了这么多,她已然对他不再排斥?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心慌,阮酥迅速往后看了一眼,五米外的皓芳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怎的,看到阮酥这个样子,玄洛内心竟有些焦躁。 “怎么,担心被别人看见?”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幽沉的声音紧跟而上。 “光天化日之下,大人如此纠缠一个女子,似乎不妥。” 阮酥与玄洛双双看去,人群中走出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不是印墨寒还是谁?他身后几步开外,站着一个有些茫然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蒋氏。 蒋氏初来京城,印墨寒极为孝顺,带她来领略皇寺的风采,顺便烧香祈福。母子二人大早赶路,看到这一双男女时,她便注意到儿子视线有些不对,她还以为墨寒也是被两人出众的外表折服,还说了一句“两人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知印墨寒便不做声了。知子莫若母,她当然知道这是儿子不开心的表现。而见到长得如玉一般的两个人儿发生争执,印墨寒的脚步仿佛胶住了一般,她劝儿子不要多管闲事,然而还是无济于事…… “原来是印大人。” 声音虽然带着笑,然而语气却陡然凌厉起来,而握住阮酥的那只手也不由紧了紧。 “是啊,竟在此遇到大人与……阮大小姐。“ 先还酌定沉稳,然而一转到后面的那个称谓,声音便不由柔软下了,俨然蒙上了一层苦涩…… 蒋氏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意识到几人认识,松了一口气。 “两位原来与我家墨寒认识,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两位了。” 话毕,蒋氏唤了声印墨寒的名字,然而见儿子还是站着不动,眉宇间更是晦涩难辨,不由心下一惊,她有些尴尬地看向对面的男女,长相绝美的男子依旧带着审视颜色,然而他旁边的女子…… 四目相对,阮酥目中的泪意差不多奔涌而出。 印夫人蒋氏,前世待她极好,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今生,不知她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以弥补前世之憾! 阮酥对蒋氏福了一福。 “阮酥只觉得夫人面善,一时忘形失仪,请夫人见谅。” 蒋氏微微一愣,笑得温和。 “说来也怪,我见到姑娘也觉得极为亲切。” 一句寒暄,让两人的关系拉近不少。 与印墨寒与玄洛的互相戒备不同,两人间的和睦颇为诡异,气氛也因这个小桥段缓和了不少,于是印夫人也趁热打铁。 “时间不早了,我与墨寒先走一步了。” 印墨寒双腿僵硬,虽还不想离去,却又不想让母亲为难,他与玄洛抱拳别过,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阮酥身上。 “这是我娘,她很喜欢你。”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在场的几人瞬时变色,蒋氏目光再次移向阮酥,不同于方才的客套,这一次夹杂赞叹,还有一丝淡淡的不认同;而阮酥脸上的笑容却在霎那间凝固;玄洛面露玩味,他淡淡扫过几人,道。 “夫人今日似乎是第一次与师妹见面,听起来,好像从前便认识一般?” 蒋氏笑着解释。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自是喜欢的。”她转向印墨寒,肃然道。“只是墨寒,亏你还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何能当着人家女子的面说此等糊涂话?小儿不才,让两位看笑话了。”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便不打扰了。” 终于,两方人分道扬镳,注视着印墨寒母子走远,玄洛收回视线。 “师妹,你方才有些反常。” 阮酥紧绷的脸上透着迷茫。 “见到她,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师兄,对不起,我突然不想去寺里了。” 她情绪的低落与起伏一笔一划全然写在脸上,玄洛心内复杂,却很快攒起笑意。 “不想去便不去,全凭你说了算。” 而寺前山路上,印墨寒与母亲一路前行,均是沉默,蒋氏看着儿子目中掩不住的失意,有些不忍。 “墨寒,那个姑娘是不是就是你一直和我提起的那一位?” 还在柳州,儿子书信中就提及自己心仪了一个女子,到了京城,她自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向儿子逼问,然而印墨寒除了和她说一些此女的事迹外,别的诸如身份、姓名、家世等等一概不提,搞得她颇为着急。 “墨寒,既是喜欢人家姑娘,便告知母亲,我们请了官媒也好去府上提亲。” 而每当她说到此时,儿子总是不说话,清润的面上满是寂寥与自嘲……如今见到真人,她总算明白了儿子内心的挣扎。那女子与那绝美公子显然很熟,而对印墨寒却面含疏离,有了这个对比,蒋氏只当他二人已结亲。她不想儿子继续苦陷情爱,好生劝道。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既然有缘无分,儿子,算了……” 151唯一放纵 印墨寒闻言苦笑,原来并不是他多心,连在母亲这个外人眼中,那两人间的暧昧也是一目了然,然而他怎能释怀?若说阮酥与别的男人两情相悦,再没有半分他插足的余地,他横竖也会狠下心收藏起这份相思,但玄洛……甚至算不上一个男人。 “母亲可知刚才那男子是谁?” 蒋氏见儿子面色有些冷峭,踌躇道。 “都说不到京城不知官小,这么些达官贵人,为娘自然都不认识,但看那位公子通身气派,必然非富即贵,若不是世家公子……难道,还是位皇子?” 皇子? 的确,玄洛虽然是个不全之人,又生得美艳,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分阴柔气质,外表看上去,肩宽背直,行止潇洒,犹如玉树青山,比嘉靖帝的几个儿子还像皇子。 印墨寒唇边露出抹讽刺笑意。 “他是掌管皇城司的九卿玄洛,母亲应该听说过代天子行令,下斩平民,上斩宰相的皇城司吧?” 蒋氏登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皇城司!难道说……” 印墨寒语气平淡。 “没错,他是个宦官。” 蒋氏捂住嘴,忍不住停步,回头望向两人远去之处,山路之间,只能看到一架马车缓缓而行。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印象中所谓的太监都是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若不是儿子亲口所说,她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样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竟然是……震撼之余,她又为阮酥惋惜,那么好的姑娘,若是真的和……岂不是一生都毁了…… 印墨寒见母亲沉默,上前一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问。 “母亲还觉得,我是在拆人姻缘吗?” 蒋氏恍然回神,沉默半晌道。 “即便如此,可我看他对那姑娘殷勤异常,那姑娘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其实,古往今来,宦官娶妻的亦不在少数……” 印墨寒十分意外,双眉不觉皱起。 “母亲想说什么?” 蒋氏顿了顿,长叹一气,面露担忧之色。 “娘虽然是个妇人,也知道那皇城司掌在朝中一手遮天,陷害忠良,枉杀无辜的事做得还少吗?你现在虽得皇上信任,但也经不住小人使绊子啊!何况那些人必定也在京城之中,娘真的很害怕,你会被他们发现……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将来九泉之下,我该怎么面对……” 蒋氏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她想起陈年往事,泪水不由涌了上来。 “娘,您不用担心。” 印墨寒紧紧握住蒋氏的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他清澈的眸此刻变得深邃无比,光射寒星,语气却是平静如水。 “我若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大可在柳州平淡度日,根本没有来这里的必要。我很清楚自己背负的责任,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赔进去。” 蒋氏松了口气,点点头。 “娘知道你最是小心谨慎、顾全大局的,其实……娘并不想你做这些事,就算永不踏进京城又有什么不好呢?娘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 印墨寒没有再说什么,蒋氏的心情,他不是不能理解,行走刀尖,早将生死抛却,却也不忍母亲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他始终无法像蒋氏一样,这么容易释怀。 豺狼永远不会因为绵羊的顺从而放弃杀戮,弱者的命运向来只有任人宰割,逃避不是安身立命的办法,主动出击方能险中求胜。 踏出这一步,他就从未想过要回头。 至于阮酥,印墨寒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在大事未成之前,是不该涉足男女私情,以免害了自己,也连累对方,可每每见了阮酥,他的行为都不受理智控制。 印墨寒自问向来厌恶心如蛇蝎的阴险女人,阮酥明明都占全了,他却对她恨不起来,她做的那些损人利益的事,似乎都被他自动过滤了,他常常梦见阮酥,梦中的她,时而古灵精怪,会在他垂钓的时候用小石子惊走他的鱼,时而又温婉妩媚,会靠在他怀中,替他把披风上火烙的小洞绣成一朵梅花……明明和现实截然不同,印墨寒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或许他爱上的,不过是自己虚构的阮酥。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打算放弃,他始终坚定的认为,阮酥原本不该如此,他想探究她,改变她,得到她……姑且就算是他前行道路上唯一的放纵吧! 初七刚过,太子府中便传出陈碧鸯怀孕的喜讯,以陈妃为首的陈家上下,无不得意,如果陈碧鸯能一举得男,虽说是庶出,但也是长子,加上陈家实力,便有理由要求祁念将陈碧鸯抬做侧妃,如果将来这孩子聪明讨喜,清平又久无所出,那么抬到平妻成为太子妃也不无可能。 这件事很快传到阮府,梁太君担忧不已,清平依仗的一是淮阳王府,再就是他们阮家,她一旦失势,意味着太子身边阮家再没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这种局势极为不利。于是她赶紧命人送了许多补药去给清平,又整天带着府中女眷为清平祈福,保佑她的肚子能快快大起来。 万氏很清楚梁太君的想法,所以这件事做得最是积极,反观阮酥,却每每推说玲珑阁中有事不能前来,万氏便像捏了什么把柄一样,在梁太君面前进言。 “唉,酥儿这次真是太不识大体了,我这做娘的还亲自领着几名姨娘一起为太子妃彻夜祈福,连絮儿都亲自抄了一本送子经送来呢!” 这些话正巧被知秋听见了,连忙来告诉阮酥,末了,她愤愤不平地道。 “夫人真是太虚伪了,说什么祈福,她自己分明好吃好睡的,却命几位姨娘在送子娘娘面前跪到深夜,那小少爷离了曹姨娘便不肯睡觉,又哭又闹嗓子都哑了,她却骗老夫人和老爷说曹姨娘不会养孩子,准备把原本的奶娘撵出府去,安排别人,这会她又说小姐的不是,惹得老夫人也不高兴了。” 阮酥慢悠悠剥着糖炒栗子,漫不经心道。 “是吗?那倒是难为曹姨娘了,渝儿如今马上就要满周岁了,虽是庶子,地位不能和大哥相比,但大夫人看着他到底扎眼,万一将来比大哥有出息呢?她现在不下手,只是因为之前樱下埋蛊之事,曹姨娘母子若有什么意外,父亲首先就会怀疑她,但等这件事淡了,她早晚会动手。” 知秋点点头。 “夫人不能容人,几位姨娘也都战战兢兢的,唯独曹姨娘有个儿子,性子又泼辣些,迟早要出事,我们只做壁上观便是了,害人终害己,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满心以为阮酥会赞同,没想到阮酥却道。 “不,你给曹姨娘屋里的蓓儿些钱,如果新奶娘一来,让她盯紧了,一旦渝儿有什么异常,马上来告诉我。” 小姐向来是不关己事不开口的,知秋有点意外。 “小姐要管这件事?只怕惹一身腥啊!” 阮酥咬了一口栗子,慢慢咀嚼。 “放心,夫人几番与我交锋都碰了钉子,暂时底气不足,目前也只敢在背后数落我两句,折磨一下几个姨娘出气而已,她要有什么动作,也会是等万灵素进门以后,那才是个真正厉害的主。 知秋的心沉了沉,据说万灵素与她哥哥万阙山不同,不仅行端坐正,且非常厉害,她父亲万将军和大哥万阙山在外头无论多么风光,回到家里都有些惧怕她。 曾经她父亲身边的一个姨娘恃宠而骄,黄氏没有办法,万灵素却命人绑了那姨娘跪在黄氏面前,厉声系数其七宗大罪,什么淫佚、奢靡、善妒……每数一项,便鞭三十,直打得那姨娘皮开肉绽,连连告饶,她父亲知道了,也只能私下安慰宠妾几句,而不敢责问女儿。 这样的人物,却因相貌平平,一心钟情外表俊朗的阮琦,等她进了门,自然和阮酥水火不容,老夫人又答应把阮絮接回来陪新娘子几日,腹背受敌,只怕会非常棘手。 知秋叹了口气,凡事往好处想吧!自家小姐连对上公主皇子都不落下风,又岂是个省油的灯?何况…… “等陈碧鸯生下孩子,清平郡主恐怕也嚣张不了几日了,这对小姐来说,倒是个好事。” 阮酥唇边挂着一抹冷笑。 “傻知秋,你以为陈碧鸯真能让清平地位不保么?那就大错特错了,太子这个长子,根本就不会活下来。” 知秋大惊,左右看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捂住嘴小声道。 “小姐,你是说……清平郡主会对陈碧鸯下手?” 阮酥摇头。 “清平没那么傻,谁才是敌人,她清楚得很……” 她不再说下去,转而道。 “对了,我命你送去给白秋婉的东西,可送到了?” 知秋忙道。 “都按小姐的吩咐定期送着呢!只是小姐,这些东西,真的能让白小姐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吗?” 阮酥没有回答,她偏头看了看窗外开得正好的红梅花。 “有没有效果,很快你便知道了……” 152撞个正着? 太子府,花厅之内,暖香袅袅。 清平端坐在琴桌前,双手交织如飞,一曲广陵散弹得出神入化,连欲进来送水果侍女都听住了,端着果盘立在门边不敢踏足,直到有人自盘中拿起一颗青枣抛了抛,她方才回神,见是祁念,忙要下跪,却被祁念制止,他含笑将食指在唇上一竖,摆手让侍女下去,自己立在门边倾听。 直到一曲终了,他方抚掌走进屋内,双眼满是赞赏之色。 “闺中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这琴声,不由让孤记起去年大殿之上,卿技压群芳,令阮家二小姐丑态百出那一幕。琴由心生,爱妃的琴中,不乏凌云壮志啊!” 清平见他进来,毫无意外之色,也没有谄媚欣喜,她浅笑起身,慢慢踱步迎上来。 “殿下取笑了,闲来无事,弹着解闷而已。” 清平今日身着一身绯色紫花的圆领袍,箭袖葛巾,玉簪斜插,额上一点梅花钿更添别致。祁念伸手捞起她发间垂下的丝绦放在鼻尖一嗅。 “孤最近常到陈良媛屋里,是不是冷落你了?辜负了这等好琴,是孤的不是……” 清平垂眸一笑。 “殿下胸有丘壑,臣妾岂会不明白?若吃这醋,倒真成了糊涂人了。” 祁念哦了一声,目光微动,与清平四目相对间,双方俱是心知肚明,不由相视一笑。祁念点头感叹。 “好个聪明的美人,孤方才进来时,见那花根之下许多茶末子,想必你是知道陈碧鸯悄悄在你的茶中下避子药的事,所以才命人将茶水倒掉?身为太子妃,被良娣谋害,你若想追究,孤自然会为你做主。” 清平不以为然地道。 “殿下的好意,臣妾多谢,只是陈碧鸯不能栽在殿下或臣妾手中,臣妾正是明白这点,才隐忍不言的。” 清平说出这番话,倒叫祁念刮目相看了,她这幅笃定的神情,隐约与另一个人重叠在一起,尽管当初娶她时,祁念心中是略有遗憾的,得不到最好的,次之的便不那么如意,可今天他才发现,她却是也冰雪聪明的。 “得卿乃孤之幸也。” 无论她是不是最聪明的,至少不像有些人,不解风情不识好歹。 祁念想起阮酥那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心中一股邪火涌上,他眯起眼,搂住清平的腰身,双唇便要落下,却不料清平侧过脸,那一吻便落在了她脸颊上。 祁念有些不快地抬起头,清平趁机推开他,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退。 “殿下,如今陈良媛有了身孕,自然要好好将养,臣妾今日身上不便,不能伺候殿下,花开千种,各有不同,殿下何不趁此机会,去余下几位美人那里坐坐?” 祁念审视着她,半晌,目中欲念方熄灭,他勾唇笑了。 “也好。” 说罢,他凑近清平耳傍,低声道。 “你狠心将孤推出去,可不要后悔……” 清平笑而不答,祁念便只得怏怏离去,他才走没多久,执墨便从里屋走出来,有些不甘地道。 “小姐,太子殿下现在正是宠爱您的时候,若太过拿乔,反而令他失去兴趣倒不好了。” 清平一双美目自祁念离开之后,立即变得非常清明冷酷。 “宠爱我?目前看来的确是如此,但我知道,他心里还想着阮酥那小贱人,男人都是犯贱的,千依百顺,反而令他觉得无趣,倒是偶尔碰壁,才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你别看那个阮酥平时装模作样,心里却比谁都明白,她虽进不了太子府,马前卒却已经安在这里,我岂会让她们俩得逞?” 执墨似懂了,连忙笑道。 “小姐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祁念走出清平的院子,一路赏着雪景,意兴阑珊,他身边的打灯笼的小厮竹青见祁念心情不太好,连忙讨好。 “符侧妃向来做得一手好糕点,殿下不如前去尝尝?” 祁念摇头。 “孤今日不饿。” 竹青明白他已经厌烦了符玉的乏味平淡,连定期的应付也渐渐没了兴致,便揣摩着祁念心思,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那还有一个徐承徽,殿下喜欢音律,她又来自民间,难说可以给殿下唱几支民间小调解闷呢!” “民间小调?” 祁念似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你这么一说,孤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她不仅会唱小调,身上还有种独特的香味。” 竹青一愣,他伺候祁念已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赔笑。 “白良媛的屋子在北边角落,殿下还没去过吧?那里的白梅花开得最好了!是绝佳的赏花之处!” 祁念一笑,他记得这个白秋婉,在选妃的时候,阮酥和她走得极近,几番制造机会,似乎很希望自己垂青于她,但祁念认为,阮酥这么做,是想推出一个挡箭牌来吸引自己的主意,她既可以不必亲自献身,又能在自己身边安插内应。 这让祁念有些恼怒,尽管他清楚的记得白秋婉黄莺般的嗓音与浑身西番莲的香气,但还是本能地拒绝让阮酥得逞,所以有意冷落了白秋婉,现在想来,倒是没有必要迁怒一个被阮酥利用的女子。 祁念方走近白秋婉所住的小院,一股扑鼻的寒香便迎面而来,这让他想起白秋婉温婉细致的眉眼,心中一动,便伸手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扉。 谁知还未踏进去,便有个丫头冒冒失失从里头跑出来,与他撞了个满怀,她怀里零零落落一堆东西滚在雪地里,祁念惊魂未定,再看那满地的落的,大多是些字画,不由疑心, “你是这屋里的丫头?抱这些字画要去哪里?” 那丫鬟见是祁念,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又被竹青一喝,连忙跪在雪地里,说话都不利索了。 “奴婢、奴婢该死,冲撞了太子殿下。” 祁念并不生气,他弯腰捡起一副画,展开来看,却是眼前一亮。 好清俊的白梅图,虽然不是大家笔触,却也潇洒灵逸,颇有风骨,他不由弯了弯唇角,莫非除了清平之外,他这太子府里,还隐藏了一个才女不成。 “这些是你主子画的?” 那丫头张了张口,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祁念正疑惑,却见她拼命磕头。 “太子饶命,奴婢、奴婢只是奉命送信,什么都不知道……” “信?送什么信?” 祁念双眸一冷,目光下意识移到地上,果然见那堆字画里,零星夹杂着一些信,竹青连忙全部捡起来呈给他。 祁念一见落款上的阮酥两个字,心便一沉,他下意识觉得定不会是好事,他抽出里头信纸,随意看了两三封,眉头越皱越深,一股怒火自胸中急蹿而上。 那丫鬟揣度着祁念神色,哭道。 “殿下恕罪,奴婢,奴婢什么都招,阮家大小姐上次前来赴宴时,便塞了些钱给奴婢,让奴婢替她送这些字画书信进来,良媛看过之后,让奴婢把信拿去烧掉,字画送去装裱,其余的,奴婢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祁念静静听着,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好得很啊!这个阮酥,竟敢伙同白秋婉,把自己当成猴耍! 竹青见祁念面色不善,咽了口唾沫,正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祁念却突然将手中的信狠狠甩在地上,一撩袍子大步流星走进院中。 竹青不敢跟上去,便捡起地上的信,这么一看,果然吓了一跳,阮酥在信上说:太子一向喜爱附庸风雅,只要投其所好,必能得宠,姐姐不善笔墨没有关系,妹妹已找到代笔之人,替姐姐做了白梅图与一些雅趣诗词,姐姐只待时机来临抛出,只说是自己所做,必可俘获太子。 竹青摸着下巴一阵感叹,太子虽然好涵养,但他乃是储君,自负聪明,自然不喜被人算计,更讨厌没有真才实学弄虚作假来争宠的女人。 这个白良媛也真是倒霉,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利用的背景,还拼命作死,这下可谓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今后别说宠幸,只怕等待她余生的将是冷宫了。 竹青只顾着往白秋婉的院子里探看,却没注意到,那个丫鬟早已不知所踪。 清平所住的屋子后院,那丫鬟悄悄摸了进来,执墨早已等在那里。 “彩蝶,事情办得怎么样?” 彩蝶福了福身。 “我已经按照姐姐的吩咐,让殿下看见了那些信……” 她顺了顺胸脯,心有余悸地道。 “说起来,我去撞太子殿下的时候,胆子都快吓破了呢!若殿下追究起来,娘娘真的会保我吗?” 执墨哼了声。 “太子殿下哪里会与你这无名小卒计较,你放心吧,娘娘知道你忠心,等白良媛失势,娘娘就把你调到这边来当差!” 彩蝶双目一亮,非常机灵地跪下磕头。 “谢娘娘提拔!” 桌上灯烛突然噼啪炸开一个火花,正在写信的阮酥蓦然一惊,停下笔,知秋连忙上前拨了拨烛火,她低头望了一眼阮酥的信,忍不住道。 “这么晚了,小姐还在给白良媛写信?” 阮酥点点头。 “这信,得写到见效为止……” 知秋踌躇着道。 “小姐,这办法好是好,但终归是个作弊的法子,要是被太子发现……会不会起反效果?还有,奴婢认为那个彩蝶并不可靠。” 阮酥勾唇一笑,放下笔。 “没错,并不可靠,然而我要的,就是她的不可靠……” 153明器求胎 太子府占地颇广,别说亭台楼阁,就连湖山也借了进来,只是冬天下雪时,临湖的地方又偏远又寒冷,白秋婉这个没什么背景的,便被分配了这个临山傍水的住处。 得了这个院子,一向在旷野乡间住习惯了的她,倒是暗喜了许久,加之鲜少有人来,她干脆关门过起小日子,祁念走近的时候,白秋婉背对着他坐在湖边钓雪,她身披着大红猩猩毡,头戴斗笠,雪花和白梅在斗笠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她口中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嗓音在雪景中显得格外空灵。 祁念停住脚步,满腔的怒火不知为何,突然冷却了几分,这情景就像一幅画,让人不忍破坏。 白秋婉素手一扬,收杆从雪洞里提起一尾活蹦乱跳的游鱼来,她将鱼从钩上取下,转身欲放入旁边木桶之中,抬头却见祁念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猛然一惊,手中鱼儿滑脱,重新溜进水中。 “臣妾恭迎殿下。” 白秋婉也顾不得鱼了,慌忙下跪,伏地叩首。 祁念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屋内走去。这是祁念第一次光临她的住处,白秋婉紧张且害羞,特别看他的表情还不是很高兴,她咬咬牙,硬着头皮起身跟了进去。 白秋婉的屋子很普通,没有清平的高雅,也不如符玉别致,比起陈家姐妹的富丽更显得单调无奇,但祁念一进屋便闻到一股清冽冷香,不同于往日白秋婉身上的西番莲味道,祁念深吸一口气,伸手从架子上陈列的许多布袋中拿起一个。 “你用白梅做香囊?” 白秋婉闻言,笑道。 “不只是香囊,还可以做梅花饼,酿梅花酒,一个冬天收上这么些,便足够了。” 祁念冷笑一声,将布袋扔回原处。 “天气寒冷,孤到良媛这里,莫非你连一杯茶也舍不得上?” 白秋婉这才发现自己傻呆呆跟着祁念,竟然失了礼数,连连告罪,忙不迭地亲自取了茶具泡水。 祁澈这才发现屋内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乃是北方岭子里猎人们常用的,粗糙有趣,上头一口小铜锅,里头的汤水正咕嘟咕嘟冒着香气,菜和肉片翻腾上来,红白相间,非常诱人,祁念不由看住了。 “你倒会享受。” 白秋婉小心翼翼地奉上香茗,祁念喝了一口,只觉香彻肺腑,熨帖得五脏都异常受用,槽糕的心情便又减了几分,他的眼睛瞟见案上放着的一堆卷轴,目光动了动,放下茶杯走过去,拿起一副展开,果见落款处提着白秋婉的名字。 他掩去唇边的冷笑,收起卷轴时尽数换上温存赞赏之意。 “白良媛的画,颇有才情风骨,甚合孤的心意,不知该怎么赏你?” 白秋婉面露为难之色,祁念见了,心底冷笑,审视着她的窘迫,正打算让她当场作画,自取其辱时,白秋婉却摇头开口。 “殿下误会了,这些画,并不是出自臣妾之手,而是阮家妹妹赠予我的。” 祁念一愣,没想到她竟大方承认,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故意挑眉,循循善诱。 “哦?不是你?良媛莫要太过谦虚了,这画上落款,不正是你的闺名吗?还有这些诗,写得真好,想必也是良媛所做吧?” 白秋婉睁着澄澈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并不是的,都是阮家妹妹与我玩笑罢了,臣妾一个乡下女子,没有大才,更不会吟诗作赋……” 看出她真的并不打算骗自己,祁念心中有些异样,白秋婉倒是个坦荡的女子,看着她眉目清婉,淡然含笑的模样,他心情不觉好了许多,屋子里火锅和白梅混杂在一起的香气让他十分舒服,竟决定留下过夜。 “孤饿了,你这锅汤,什么时候好?” 祁念露出笑容,撩袍正要坐下,白秋婉却啊了一声,祁念惊疑之间,一只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大花猫突然落在他身边的案上,背毛竖起,冲着他吹胡子。 “哪里来的野猫!” 白秋婉忙几步走过去,将那猫抱起来,含笑解释。 “这是臣妾养的团团,它从那山头上来的,因来偷过几次鱼,臣妾便每日顺便给它留些,后来就不走了,殿下方才差点坐在了它的窝上,它这是护窝呢!” 祁念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果然椅子上一个垫了蒲团,上头黏着些猫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然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祁念还是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重新寻了张椅子,再次强调。 “孤有些饿了。” 那锅杂菜汤闻上去,却比符玉做的精致小菜来得吸引人,祁念也不见外,看着白秋婉便抬了抬下巴。 白秋婉会意,连忙应声走过来,长勺在锅中搅了搅,香味扑鼻,她盛了一碗恭敬地放在祁念面前,又拿了一只盘子,盛了些鱼肉,她吹了声口哨,便不知从哪里跑来四五只和那‘团团’一个毛色的花猫,围在她裙边努力地蹭。 白秋婉将碗放在地上,那些猫儿便围过来,她顺着它们的毛,唇角翘起,笑容明媚得有些灼眼,祁念看着她,竟忘了追究她让自己和动物同食一锅菜的大不敬之罪。 “你屋子里的人呢?怎么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白秋婉回头,似有些惭愧。 “我让她们各自去了,实在不知道殿下要来……下次一定……” “不必了……” 祁念垂眼,慢悠悠咬了一口香浓的菌子。 “这样就好,今后孤再来,也不想看见有别人在场……还有,你以后,少和阮酥眉来眼去,好好的一个人,别被她带坏了。” 小年刚过完的一个清晨,阮酥正在梳洗,宝笙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阮酥开心地笑了。 “这下可好,不必再写信了。” 她挽起发髻,扶着知秋的手出了院子,准备去玲珑阁巡视,走至花园,却听见两个笼火的丫头在那里嚼舌头。 “听说了没!陈碧鸳揭发了她妹妹陈碧鸯,说她为了怀孕,费尽心思从民间打听到一个偏方,据说临盆前意外亡故的孕妇,都有想把孩子生下来的执念,若能求得其一件遗物随身佩戴,必能怀孕,若那孕妇生前怀的是男胎,便也能生个儿子。很多人都试过,灵验得很,陈碧鸯便弄了一枚这样的玉佩,与太子同房时时时带着,这才怀了孩子。” 另一个捂嘴咋舌。 “这还了得!这是用明器求子的邪术啊!听说求来的孩子便是那个死胎转世,太子是龙子,他的儿子是龙孙,皇家哪里容得这样的孽胎?陈碧鸯只怕要倒大霉了!” “那是自然,这件事被太后知晓了,凤颜大怒,当即命人把陈碧鸯拖去强行堕胎,太子还为她求情,可保不住太后生气啊!到底没有效果,听我在太子府上当差的表姐说,那陈碧鸯哭得凄惨,直叫冤枉,最后气息奄奄的,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见阮酥顿住脚步,宝笙感叹。 “谁会知道,挑拨陈碧鸳诬陷她妹妹的办法,竟会是小姐想出来的呢?只怕连陈碧鸳自己也不知道,她身边那个替她出谋划策的落羽,其实是我们皇城司的人。” 阮酥笑道。 “太子想要除掉陈氏双姝,又不能让陈妃生疑,便只得用这种借刀杀人的法子,我既与他结盟,自然要替他出谋划策。只是这件事,你我二人知晓便可,冬桃回来,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及,不然那丫头又该觉得我心狠手辣了。” 宝笙冷哼一声。 “万事皆有因果,那姐妹两人也非善类,不过狗咬狗罢了。” 狗咬狗吗?这点阮酥是赞同的。 前世她遁入空门之后,祁金玉常常带着这陈氏双姝前来找她麻烦,当时她们狐假虎威,把她踢倒在地讨祁金玉欢心的模样,阮酥似乎还历历在目。 欠债还钱,因果报应,一切不过是刚好而已。 玲珑阁中,冬桃却没有回来,店铺中来客颇多,众人忙得不可开交。阮酥随意扫了一眼,却被当中一位蒙着面纱的客人吸引。看身形分明是个男子,然而打扮却极为华丽张扬,或者用“骚气”二字形容更恰当些,偏生他还用面纱蒙住口鼻,混迹在往来的客人中,这幅尊容难免引人注意,大抵他也习惯了众人的注目,淡定自若地在柜台前挑拣着货物。 知秋也注意到她的视线。 “小姐,那个人的打扮好生奇怪。” 宝笙哼了一声,不耐她的少见多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东篱国中的男子,凡是入赘女方,有了妻主的,都是这样穿戴,作为妻主的人,容颜自当不能被人随意窥视。” “妻主?入赘?这么说……那里的男子都如我朝女子一般嫁人?” 知秋大吃一惊,阮酥经宝笙提醒,也想起这个国家的习俗。 “那可不一定,东篱出过两位女帝,国中男女不分尊卑,但凡有能力的,不拘性别,可以一妻多夫,自然也有一夫多妻,嫁娶却是由实力决定。” 知秋惊讶地张大嘴巴,“这,这……简直闻所未闻……那,那位公子想必——” 她条件反射看向那位蒙面男子,不想对方却正好抬起脸,明明是极漂亮的眸子,然而却不知怎的,那视线胶在身上如同被一条毒蛇缠住,只一分毫,便牢牢把猎物锁住! 154青云道观 那气势实在太过凛冽迫人,知秋只觉双足仿若被钉在地上一般,整个人都不好了,唯有僵住一动不动,视线都有些发直。 阮酥与宝笙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宝笙暗暗摸过知秋的脉门,对阮酥摇了摇头,低道。 “小姐,那人怕是有些古怪,知秋这样却像中了什么……邪术。” 邪术?阮酥心底一沉,抬眸看向对面面纱男子,那人似乎也在等待阮酥的回应,见她看过来,朝她露出了个颠倒众生的笑,便欲转身扬长而去,阮酥却已先前一步。 “这位公子,请留步。” “是你唤我?” 一口中原官话异常流利,声音中尤带着笑意,嚣张跋扈还有那一抹自得其乐。蒙面男子回头,停住了脚步,一双眼落在阮酥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探究,里里外外仿若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 阮酥忍住内心的火气,朝他施了一礼。 “这位公子,丫鬟无状,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那人笑盈盈地看着阮酥,负手在阮酥面前转了一个圈。甫一近看,阮酥这才发现他身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满是顽皮之色,估摸便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竟是个身量未成熟的少年。 “可是我偏要计较呢?” 年纪虽小,口气却狂妄得很! 阮酥暗自揣摩。对方身手诡秘,身份成疑,京中人都知玲珑阁与九卿玄洛有关,此人却有恃无恐,莫非是来自异国,无知无畏?可看他笃定的视线,阮酥却知道不是。开业许久,砸场子的人总算来了。 “那公子意欲如何,才能放过我家丫鬟?” “原来被发现了啊?”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引得众人纷纷回头,注意到阮酥与这名打扮奇特的男子,俱是一愣。 “其实本公子今日来,却是受我家主人所托,要见你一见,只是你那丫鬟甚没礼貌,反让我把正事忘了。” 说完,对面人从怀中取出一张朱色烫金的请柬,朝着阮酥扬了扬,阮酥微讶,也不忙接过。 “不知你家主人……” 蒙面少年撇了撇嘴,“你打开不就知道了?还有你那个不懂事的丫鬟。”他朝知秋瞄了一眼,“只需要对她吐一口唾沫,她便能好了。反正,我话就说到此,爱信不信。” 说完,他把请柬往旁边桌上一放,自顾自便走出了玲珑阁,宝笙迎上来。 “小姐,要不要我去跟着。” “不用,既然要见我,断不会没有头尾,知秋怎么样了?” 宝笙摇了摇头,“送到了上面雅间,只是那小子满嘴胡言,那办法……” “先试试再说!” 一番动作后,知秋的眼珠总算动了动,她定了定神,还是有些茫然。 “小姐……刚刚……” “刚刚那少年似对了用了邪术,你可还好?” “……邪术?” 知秋吓了一跳,惊魂未定间,却听宝笙道。 “小姐,今日这事要不要禀明大人,还有那个帖子——” 平常事情不用自己交代,宝笙都会知而不漏的一一向玄洛言明,然而现在却反而问她意见,难不成,她也觉得这位要见自己的人有些棘手?不想把皇城司卷进来? “你若不想说,便不用提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她把请柬在火烛上点燃扔进香炉中,宝笙目光闪了闪,却没有在说话。 一连几日,阮酥不是在家中读书,便是帮着万氏张罗阮琦的婚事,如此一二,便到了约定时日,然而阮酥依旧如故,俨然把赴约见面的事忘在了脑后。 宝笙虽不解,然而见阮酥不动,却也只当这事没有发生。直到某一日,一只素色的荷包被人送到阮酥跟前。 “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心中一片汹涌,阮酥还是一脸平静道。 “小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不同于之前那花枝招展的少年,这次的送信人极其沉稳,虽也年岁不大,那清水的表情却和这荷包的主人如出一辙。 “若小姐动作迟了,恐怕那只小猫便等不到您来了。” “带路!” 马车在一座名叫“青云观”的道观前停下,这正是祁姓皇族中那位以行事荒唐闻名的德元长公主的修行之处。一场霜雨方方降过,天空中尤飘着小雨,宝笙撑着伞,扶着阮酥拾阶而上。 虽是道观,然而亭台楼阁无处不在,尚是春初,尤能看到修建得齐整的花木,而游廊檐下更是挂满了鸟笼,里面的娇客均是上品的金丝雀鸟、海棠画眉,啼血杜鹃……整个道观布置得极为精致,不亚于京中任一皇子、公主府,就和太子祁念的太子府相比也不分上下,若非还有不时飘来的缭缭轻烟,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一座修行之所。 雨中的青石板有些滑,阮酥走得有些慢,隔着一帘雨幕,隐隐看到窗扉栏下有男子一闪而过,虽看不清他们的面目,然而他们都不着道袍,且周身的打扮都极华丽风雅,想必那就是德元长公主的三千面首了。 领路的少年把阮酥主仆迎进了一座偏殿,上首挂着蓬莱十二仙景,仙鹤铜炉中染着百合香,正前方长榻前悬着一袭珠帘,厅中桌椅左右布置,俨然是主人的会客之所。 “两位稍等,奴先禀了主人。” 说完便捞起珠帘往后一绕,只见他闪身到长榻后的十二幅美人屏风后便不见了踪迹,富贵人家厅房暗室偏殿雅间均是相互贯通。阮酥拿起桌上的盖碗茶茶,不过片刻汤色已然浓郁,却是那入水即香的边山龙尾,这种茶颇为稀贵,便是宫中也不多见,这长公主倒是大方,竟拿它招待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宝笙当然也认出了茶的品种,目光幻了幻,似在思索。 显然这位富贵闲人德元长公主找上阮酥,她也十分不解,就算拿出冬桃之物,暗示冬桃栽在她手里,却也用不着如此精贵招待,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宝笙也收起了向来的不以为意,难得地谨慎起来。 终于,屏风后传来一声笑,谈不上快活飞扬,竟略带上了点疲态,未语笑先闻间已彰显了来人的身份。 阮酥忙从座上站起,躬身垂立。 “你便是阮氏阿酥?左相阮风亭的长女?季氏是你的母亲?” 虽远离纷争,然而言语间却迅速明辨身份,而且还提到了阮酥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生母,阮酥内心咯噔了一下,虽然这些内容被她明了并不奇怪,然而一句话却牵涉出庙堂、家宅,这位长公主或许并非如传闻中只顾自身享乐,不问世事? “正是臣女。” “听说我那皇侄还给你封了个女史?” 她口中的皇侄便是嘉靖帝了,阮酥正欲回答,珠帘后又传来一声笑。 “阮氏阿酥,你真愿意如我一般自立女户?修行度日?” 阮酥蓦然一惊,当日从西北送嫁回来后,殿中嘉靖帝问起她今后的打算,她却是以德元长公主为例,道会放下俗愿,在家修行。没想到竟传到了本尊耳里?这等闲话都没有错过,嘉靖帝身边定然有她的人。 德元长公主此人,年纪与颐德太后相差无二,现在也已年过五十。回想前世,这位公主除了荒诞不经的行为做派偶然成为大家的谈资,却至始至终未涉足权势争夺,然而在自己死后就不得而知了,难道…… 阮酥定了定神,跪在地上。 “请长公主恕罪。” “你何罪之有?” 珠帘后的人又笑了一声。 “说起来,你的性子倒和本宫年轻时颇为相似,本想约你见之一见,却又恐世人诟病……不过数日之前,有一个小朋友突然潜入了青云观……” 她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了,阮酥心中一跳,长公主第一次派那位东篱国打扮的少年前来时,她确实置之不理,只怕德元已经认定是她目中无人,不削结交了;而今日前来,却是因为长公主口中这位“小朋友”。 意识到自己又得罪了人,阮酥头伏得更低。 “请长公主恕罪。” 珠帘晃动,一双绣着青鸾莲花,缀着红宝石的绣鞋踱到自己跟前。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阮酥下垂着视线,微微抬起脸来,德元的目光在阮酥脸上打量。 “倒是个美人。” 说完,又扶着少年的手饶回主位。 “本宫今日找你来,一是见你一面;二是……阮酥,本宫也是奇怪,这青云观中有何物竟让你派人不惜冒险前来?” 声音依旧和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阮酥心下一晃。 “若说此事阮酥并不知情,长公主殿下或许不信;然而公主既然邀阮酥前来一见,阮酥只求公主留那人一命!” 德元嗤笑。 “噢?既然与你无关,怎还为她求情?阮酥,本宫以为你并非那心慈手软的寻常妇人。” “诚如公主所言,阮酥绝非心肠软善之人,然而若要置之不顾,阮酥却又于心不忍。” “好一个于心不忍。” 德元顿了顿,“既如此,你便多到观中走动走动,这观中别的不缺,然而俊美少年却是极多的,若能有幸跟你回府,想必也是他们的荣幸。” 好生奇怪,不说放人,却还有要往她那里送人的意思,再看她面上似乎并无生气的痕迹,阮酥有些捉摸不透, “不知我那位丫鬟……” “不急,她性子太过执拗,待本宫帮你调教几日再放她回去不迟。” 155少年文锦 阮酥回到阮府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少年。只见这人生得颇为惊艳,眉眼中还带了一层妖气,打扮又是异国状,总之浑身怪生怪样,说不出的诡异。 阮风亭的视线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去,留下万氏与梁太君各自侧目。 屏退众人,阮风亭额上青筋已不住跳动。 “你是说,这是德元长公主送与你的?” 阮酥答应一声,“女儿也是拒绝不过。” 所赠的少年便是第一次去铺中送请柬的那位东篱国打扮的男子,在道观中德元长公主邀她看了一场傀儡戏,她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赞了句这玩偶做得精巧,戏也演得惟妙惟肖,结果德元当下便让人把傀儡舞台后的幕布拉起来,露出了几位绝色少年,其中一人便是这面纱遮面的妖娆少年。 “文锦,过来。” 那名文锦的少年立马匍匐在地,只听德元长公主笑道。 “阮大小姐既然看中了你,你可愿意随她回府?” 阮酥大吃一惊,她什么时候看中了他?然而少年却似已与长公主商量好一般,忙跪地谢恩,末了,还伏在阮酥脚边,羞答答地唤了一声“妻主”。 尽管也算离经叛道之人,然而阮酥内心还是颇为传统的,她能接受不婚,可对于一妻多夫这等异国风俗,最多便是旁观而已,正要落到自己身上,实在让她难以描述,更何况还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公主误会了,几位技艺精湛,臣女虽有欣赏之意,却无觊觎之心,更何况,阮酥尚未出阁,带着一名男子,却也不便……” 德元长公主却早料到她会拒绝,当下一笑。 “你既不想嫁人,身边有人伺候又有何怪异?况且,文锦虽面纱遮面,却尚未许人,你若是看不惯,回府后把他送与他人便可。” 说得便如同男子席间互赠舞姬滕妾一般随意,阮酥还欲推辞,她却把话引到了冬桃身上,阮酥被她拿到把柄,便只得收下。 陌生的少年却对旧主也不留恋,什么东西都不曾收拾便和阮酥出府,关于他的处置,阮酥也有些头疼,留在玲珑阁中她不放心,左右阮府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德元的用意她不明白,只能放在眼皮底下了盯着了。 于是阮酥便领着这花一般的少年回了家,自然又是引得家中众人一阵翻波。 “你不愿做人,你父兄、弟妹也要脸的!” 阮风亭大怒,然而却又想不出其他解决办法,狠心想把阮酥从族谱上除名,却又从侧面上得罪了德元长公主,这公主虽不在朝堂走动,但好歹都是皇亲国戚,他自然也不愿得罪! “如今也只能再想想办法了。” 梁太君很快拍板,虽然怨恨阮酥越发没有体统,不过好歹阮酥也算家族中佼佼者,多少还对她饱含希冀。 “在宗室子弟住的外院为他收拾出一间房间,平常便让他和那些子弟们一起读书吧。” 但凡富贵人家都有打秋风的亲戚,阮府也不例外,而这些人中适龄且在学问上有上进的,阮风亭便收留他们在府中读书,也和自己的门生们住在一处,直指望有朝一日他们中有出人头地的,让阮府更添尊荣。 “这样处置,倒也妥当!只是……” 阮风亭沉吟。 “你如何惹上了德元长公主?” 万氏早竖起了一双耳朵,生怕错过什么细节。阮酥笑了笑。 “阮家店铺开门做生意,德元长公主看中了几件首饰,这一来二往,便送过来帖子,女儿本也犹豫,然而想到公主身份,却不敢怠慢,于是……哪知道……” 说完也是重重一叹,阮酥这话真真假假,众人也无法判断,左右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放阮酥回去。 阮酥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院,远远便见屋中气氛不同寻常,屋前屋后的婆子奴仆竟是失踪了一般,她微一愣神,心中有数,果然走入房间,便看见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背坐在桌前。 “回来了?” 那人声音不急不缓,微微转过身,半边的绝美侧脸被桌上烛火虚虚一照,真是勾人眼球,魄人心弦,不知怎的,竟让阮酥一下想起了德元长公主观中的美艳少年…… 这个不恰当的比喻让阮酥一下子回过神来。 “师兄怎么来了?” 玄洛露出了明知故问的眼神。 “若再晚来一步,师妹迎入夫郎,为兄后知后觉岂非笑话?” 这一声带着调侃的话语却没有让气氛恢复轻松,阮酥吸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宝笙没有告知师兄……” 哪知不说则以,一说桌前的玄洛却瞬间变色。 “你不让她告诉我?” “……” 阮酥有些摸不清他突然生气的原因,之前德元长公主第一次送上请柬,宝笙便语含顾虑,阮酥还以为她会如前次一般压了下去,不想这次却这样迅速传到玄洛耳边,而且玄洛来得竟是这样快! “德元长公主此人,并非如平常看上去那般简单。” 烛火噼啪了一下,照得玄洛洌滟的眸光忽明忽暗,阮酥心中一跳,只听玄洛继续。 “听说你的婢女在她手上?” 阮酥点头。“长公主似乎猜疑我派人探其道观,我虽当场否定,但她似乎不信。而后,便把那名少年送与于我。” 这些因果宝笙自然已经禀明玄洛,阮酥从妆台抽屉中取出冬桃的卖身契,递给玄洛。 “烦请师兄帮我查一下她的来历。” 玄洛淡淡接过,姓名签契虽说完整,然则若是遇上有心欺瞒的,这些却不过废纸一张罢了。 “区区一个婢女,竟让师妹退让如斯,也难怪德元长公主不信。” 玄洛把卖身契折好纳入袖中,声音中带着一丝探究。 阮酥一叹,冬桃的到来,一开始虽是自己为了自保看中她的武功,然而随着一年来的交往,现下她遇上麻烦,阮酥自问无法置之不理。前世她突然没了踪迹也是这个时候,阮酥心一沉,难不成也是陷入了差不多的际况? “阿酥,你的心越来越软了……” 玄洛有些感慨,阮酥闻言一愣,笑道。 “师兄之前不是说过我心肠冷硬吗?” 玄洛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依旧眉目明艳,比起初时见面,表情中更多了一层酌定与自信,然而那咋看上凌厉的眉眼,却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层柔色。 玄洛的目光也不由柔软下来。 “我还未用饭。” 阮酥神情一顿,然而目光拂过他靴上沾染的泥点以及眉目中隐隐的疲色,心中却是分外感动,玄洛历来爱洁,对仪容更是万分在意,这样子分明是方完事又马不停蹄便赶到自己这里。 “师兄稍等,我去厨房里为你做点东西。” 等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阮酥去而复返。食盒中,三碟小菜,竟还有一壶烧酒。 “怎么,这次不怕被人看到了?” 知他是调侃上次去厨房煮面时的小心翼翼,阮酥一笑。 “阮大小姐出格的事情已太多,亲自做点吃的又有何奇怪?” 说完,她亲自把酒菜取出,盛好饭一一布置妥当,玄洛心安理得接受了她的好意,看着眼前金镯下一对素手,突然生出妻子为丈夫洗手作羹汤的错觉……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对阮酥起了那个心思,是嘉靖帝的无心之语?抑或是看着她在艰难险阻中步步为营,亲见她成长?再或者便是宫中梅林中她突然的晕厥,万花从中对她惊鸿一瞥? 玄洛心中微沉,还说阮酥越来越心软,他自己呢,明明不应该有挂心的东西,封闭的城池中却不知不觉间住进了这样一个人。知道不该,可偏生又不忍赶走,或者还是那三个字——舍不得吧? “不是说没有吃饭?” 阮酥见他半天没有动筷子,有些不解。 玄洛却已从桌上取过一只茶盏,拿起烧酒给她添上。 “陪为兄喝一杯吧。” 扁平的茶盏倒也倒不了多少,两厢碰杯,玄洛仰脖喝下。 茶盏盛酒,不伦不类,正如他与阮酥现下的身份。若是玄家未遭遇谋逆之罪,阮酥也在生母的爱惜下平安长大,他与阮酥或许便是才子佳人的另一个故事了。然而若是那般,他不肯定自己会不会还会对阮酥上心,然而平顺环境下成长出的女子,或许便不会如眼前这般明艳夺目了! 一时间,玄洛也不知应是失望还是庆幸。 “那位从观中带回的少年,你打算如何处置?” 阮酥眉头紧锁。 “公主既然说我可以任意处置,那等到妥当时日阮酥便为他安排。” 然而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妥当时日却是遥遥无期,德元敌我难辨,她突然插手,完全拿不准她下一步的计划和打算。 玄洛突然抬起头。 “那少年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阮府外院,地位稍高或学问了得的门生与同族子弟才会有独立的小院,其余的多为几人一院。因文锦是德元送的人,官家本打算为他安排一个院子,然而忆起先前印墨寒背叛时阮风亭的交代,便把他与几个颇为机灵的子弟安排在了一处。 阮酥与宝笙方提着灯笼进来时,文锦正百无聊赖地斜眼观察左右几位邻居,见其几人全无半点风华,哪有青云观中的公子们那般养眼,重重一叹。 “文公子可还习惯?” 听到这声含笑的声音,文锦眸光一闪,明明是个男子,那眼神却魅惑人心,他一下从窗子中翻出,跳到阮酥跟前,却被宝笙提着灯笼挡在三步开外。 “妻主……” 声音中透着委屈,眼巴巴地看向阮酥…… 156情愫互生? 这个称呼阮酥本就不习惯,之前她已交代文锦要改过,然而这人竟又再犯了。意识到隐在暗处的玄洛,阮酥越发不自在。 “既然跟了我,便要改掉以前的毛病,你若再这样叫,休怪我不给长公主面子。” 声音陡然变冷,文锦睁大双眼,茫然中透着委屈,半晌有些期待地开口。 “可是阮大小姐太过生分,我唤你为姐姐可好?” “不好!” 听出阮酥的不耐烦,少年总算没有再坚持,难得乖顺地道了一声“大小姐”便搓着手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他这个样子真真惹人爱怜,然而想起第一次到玲珑阁中此人对知秋使用邪术的嚣张情景,阮酥自然放不下对他的戒备。 “好了,我有几句话和你说,进屋吧。” 瞥了一眼左右张望看热闹的同族子弟,阮酥跨进门槛,木门甫一关上,却见一个影子迅速掠入和文锦缠斗到一处,可到底是高下立分,不过片刻,那美艳的少年已被人扼住喉咙推至墙上,他盯着眼前倾城绝世的男子,神色一瞬僵硬,可下一秒却又恢复了惯常的调侃颜色。 “大小姐是寻了什么帮手。要来……制服……我吗?” 玄洛盯着他有些妖媚的双目,抽离了手,宝笙连忙递上一方丝帕,他接过轻轻擦过指间便把它扔在地上,被宝笙捡起小心翼翼纳入袖中。 云锦这才咳嗽了数声,白着脸站定。 旁人或许不知,可自己方才被人控住了脉门,只稍微用力或许便会交代在此处,犹在惊魂未定间,只见那紫袍的男子沉声开口。 “你可知道我是谁?” 文锦犹豫了一秒,在玄洛脚边跪下。 “文锦见过九卿大人。” 阮酥暗惊,文锦能一眼识得玄洛身份,这青云观果真不简单。玄咯也若有所思,却没有刨根问底继续向他询问,只淡淡道。 “把你脸上的东西取下来。” 文锦却没有马上行动,些些往阮酥方向瞟了一眼,含羞带怯道。 “没有妻主的吩咐,奴不敢……自公主把文锦交给大小姐,奴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生死不弃了吗?师妹好福气。” 玄洛笑看了阮酥一眼,声音发凉。可阮酥早被这少年胡说八道的话语雷得不轻,全然没有察觉旁人那话中的咬牙切齿。 “小孩子的话哪能当真?”对上那少年似是倾慕的火热视线,阮酥烦躁起身,“既然师兄让你取下面巾,你还磨蹭什么?” “文锦全听小姐安排。” 说完,扯下了那艳丽华美的丝巾徐徐抬起脸来,可待屋中三人看清他的容颜,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而宝笙已然忍不住惊呼出声。 “大人,他的脸……” 玄洛抿着唇,视线如刀一般在文锦脸上巡视,阮酥也暗自惊讶,有些担忧地偷偷看向他。而被众人注视的少年却恍若无察,他对着阮酥笑了一笑,眉眼中尽是颠倒众生的醉人幻境。 太魅了……纵是五官与玄洛七八分相似又如何? 阮酥突然有点反感他脸上那种近似妖魅的惑人神情,只觉得玷污了玄洛一般。 “把你的面纱带上吧,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取下来!”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不紧不缓地把面巾遮住脸,可就在最后一步时,玄洛却阻止了他打结的动作。 “好好的一张脸,非要用那劳什子藏着干什么?” “师兄/大人?” 几乎是异口同声,阮酥与宝笙惊愕出声,然而玄洛却已淡然站起。 “长公主把你送给师妹,自然也是为了让我看到,如今玄某已过目,确实长得极像……” 他突然出手托住他的下巴,文锦只觉得浑身血液霎那凝固,全然不能行动,与此同时一颗药丸已经顺着他的嘴被强塞入喉,极美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恐慌,想吐出却又被人拿捏住。事关性命,文锦再不顾及,骤然凝聚双目,下巴上的力道却又加重了几分,目中的焦距顷刻涣散,只听有人用只他二人能耳闻的声音冷笑道。 “东洋的瞳术吗?老老实实给我呆着,你若对她不利,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明明还是淡雅的风姿,可声音中的狠戾与决绝却让人寒彻肉骨。 阮酥心底复杂一片,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变成了一句柔软的称呼: “师兄……” “怎么?被吓着了?” 玄洛把文锦丢在地上,复又擦了擦手才牵起阮酥的手出屋子,他稍一用力,便环过她的腰,阮酥只觉得身上一轻,却是他带着自己施展轻功掠过层层瓦檐……感受到耳边烈烈风声已然停歇,阮酥睁开紧闭的双眼,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落在了阮府祖祠屋顶之上,这里人烟稀少,饶是出了阮琦那事,防守还是整个府邸中最为薄弱的。 好几个月前,玄洛也是在这里,带走被阮风亭惩处的自己,去夜市上闲逛…… 阮酥有些怔然,直到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师妹还舍不得放手?” 阮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还勾抱着玄洛的脖子,一时窘迫,登时红霞浮面,呐呐错开了手,然而就在她的手臂垂下时,却被一只大掌握住,玄洛看着她茫然中夹杂迷离的双眸,心下一荡。 “陪为兄坐坐。” 两人择了块地方坐下,却谁也没有开口。经历了白日的一场霜雨,晚间的天空中却依旧有月影,月光如洗,把一切又染上了一层朦胧,雨后空气格外清新,被那和风一拂,霎是舒畅。 可阮酥心里却闷闷的。 那张脸,实在太过刺眼。德元长公主拿下冬桃,最终目的恐怕却是要通过自己对付玄洛。强赠美少年,便是要讽刺与之相似的他不过是以色侍君的阉伶,就算权势熏天,无非还是任人亵@玩的玩意罢了! 心底极为愤怒,然而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怜惜…… 玄洛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被那世俗偏见折辱!!! 阮酥突然想起前世自己一头白发,背负白子骂名,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被正途接受,饶是一心相待,却也换不到意中人真心;而玄洛,始终都会被容色所累,再加上又……两者何曾相似?一时之间,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恻然感…… 或许是因自我代入,那些场景太过悲凉,阮酥不敢继续往下想下去……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玄洛看着身畔的女子,声音不由幽缓起来。 阮酥抬起脸,目中似有波光涌动,她第一次没有挣开玄洛与自己交握的手,反而柔柔靠上他的肩头。 这个动作,让玄洛浑身一僵,他看着阮酥温柔的侧脸,目光已然沉溺。 “师兄,你还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浑身的血液似是倒流,玄洛蓦然变色,然而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一抹苦笑不由浮上了他的唇角。 “怎么?师妹是在……可怜我吗?”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黯哑,饶是有些犯酸,却还是欣慰地想,即便只是……可怜……也好…… “不是的!” 阮酥惊愕抬头,看玄洛漂亮的双目中似有痛色,自己的心仿若被揪住了一般。 她颤着手抱住玄洛的身子,像是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更像是迫切地表达自己心意。 “师兄,不是的,你本有鸿鹄之才,世人蝇目短视却是他们肤浅,在阮酥心中,你一直是最好的……如此今生,你若不嫌。我愿与你互相做伴相陪到老……” 闻言,玄洛目中流光溢彩,他看着阮酥的双眸,整张脸上浮出阮酥从未看过的光亮。 “酥儿,我很高兴……” 他一下抱住阮酥,声音竟忍不住颤抖。 这个反应让阮酥大感意外,她觉得哪里不对,正待细细回想,下一秒只觉得双唇一软,却是玄洛扣紧她的腰。覆上了她的唇…… 阮酥惊呼一声,唇齿间已探入一个柔软,霸道地吞噬着她的呼吸,俏皮地撩拨她的神经,追逐着不容许她犹疑退缩…… 终于阮酥气喘吁吁,眼前迷蒙一片,而身上的力气却已经完全抽离,手脚虚脱地软瘫在玄洛有力的臂膀间…… 她发现自己竟然对玄洛这出格的行为并不……排斥……而且到了后面还升腾出一种渴望,想要更多……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陌生,又有些惊骇。 她动了动酥麻的手指,试图找回几分清醒,这才想起方才那句话中说漏了关键一句: “如此今生,我已决定不嫁,你若不嫌。我愿与你互相做伴相陪到老……” 天哪,她其实一开始只想表达这辈子自己既然已经决定独善其身,玄洛若还孑然一人,他们老来可以互相作伴,以师兄妹名义作邻互相陪伴。可是也因为少了中间的一句,语境与意思却已经相差十万千里,南辕北辙…… 难怪玄洛会那样……而自己……好似在起初的讶异后也有些情不自禁…… 她经历过情@爱,有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潜意识中虽已明了,然而本身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抗拒。 阮酥头疼,这个事实让她欲出口的纠正言语也在舌尖中打旋,最终化作一声呢喃隐在心尖: 难道我对玄洛其实也产生了……男女之情? 157有女玄澜 然而,也就是因为这一瞬的犹豫,让她失去了解释的最佳时机,当她准备再次开口,玄洛环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几分,他偏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再忍耐些日子,待我了结了手头上的一些事,便向你爹提亲。” 提、提亲? 阮酥浑身一抖,玄洛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她目瞪口呆。莫非他真的把方才那句话,当做了男女之间厮守终身的表白?如果现在告诉他,她只是一时口误,其实并没有要嫁给他的意思,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她掐死。 感觉到怀中女子身躯在轻颤,玄洛拉开些许距离,右手托住阮酥的下巴仔细端详,见她面色有些发白,目光不由冷了几分。 “怎么?你不愿意?介意我的身份?” 阮酥心中一紧,玄洛无论人前多么风光强势,不可一世,但内心深处,依然对无法弥补的身体残缺深深介怀,她害怕触碰到他内心的敏感,连忙正色道。 “不!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你是人中龙凤,世俗的目光审度不了你。” 玄洛笑了,弯月眸中泛起流光点点,他贴近她的耳畔,语气有些暧昧。 “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放心,放什么心?阮酥一脸茫然地看着玄洛,显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玄洛低笑一声,也不做解释,抱起她自屋顶飘下。 “我还有事必须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这就要走了?可是刚才那件事还没有……阮酥情急,欲叫他留步,玄洛的身影却犹如白鹤般腾空而起,只余下一道带笑的余音。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望着消失在夜空中的那片紫衣,阮酥深感无力,前世她最后的身份是玄夫人,难道今生也注定逃不出命运的玩笑? 她在心中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并不在乎他的身体是否健全,也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是因为印墨寒,她早已失去了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的勇气。 她不能接受玄洛的感情,更不愿直面内心的悸动,爱使人软弱,只有恨才能使人强大,才能让她在这条复仇的道路上所向披靡。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呢? 三日后,阮酥到玲珑阁中视察,正在翻看账本,老掌柜却送上一封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大人说,里面有小姐要的东西。” 阮酥一愣,接过来时心中竟有些忐忑,机敏狡诈如她,冥思苦想三日,也对玄洛即将上门求亲一事没有对策,他和别人不同,她不能用那些卑鄙残忍的手段对付他,可要她乖乖坐上他的花轿,她内心又是别扭抵触的。 手里的东西很轻,但拿在手上又很沉重,她生怕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可惜她猜错了,裁开牛皮纸,里头是一份女子的户籍档案。 “赵冬桃,年十六,河阳老槐村人氏,其父亡故后,继母将她发卖,在人贩手中几经辗转至京城,卖入阮家……” 阮酥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自言自语。 “继母发卖?冬桃那丫头,岂是那种会任人摆布的?所以,这份户籍是假的?” 掌管搓手一笑。 “户籍倒是不假,但大人怀疑,人却不真……” 阮酥目光一沉。 “你是说,冒名顶替?” 掌管咳嗽两声。 “这是大人的推断,大人问小姐,既知冬桃姑娘另有所图,可是还要救她?” 阮酥收起那份户籍扔在桌上,没有丝毫犹豫。 “要,当然要,请帮我问一问师兄,用什么办法能将她从德元公主那里弄回来?” 她早就知道冬桃另有所图,放任她,只是对于她的信任,不窥探她的隐私,是两人间的默契,但如果冬桃的手伸进了皇室,那么她就不得不调查她了。 掌管点点头。 “大人早料到小姐重情重义,所以给小姐准备了一个惊喜。” 说毕,他莫测一笑,向阮酥作了一礼,径自退出屋去,他前脚刚走,后脚里间便有一人掀帘走出,她兀自低着头,身上衣裳残破,鞭痕累累,脸上也有多处尚未愈合的鞭伤,虽然形容狼狈,但她那张清水冷脸却一层不变,没有丝毫恐惧或委屈。 “小姐……” 她低低唤了一声,然后径直在阮酥面前跪下。 “冬桃行事冒失,给小姐惹了大麻烦,此次又劳小姐相救,自知愧对栽培之恩,自小姐责罚。” 还是那样坦荡啊! “冬桃……” 阮酥暗叹一声,并没有让她起身,她低头拨弄茶盖,对于难以驯服的野马,必须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否则她如此不顾后果的行事迟早要坏了她的事。 “这其实不是你的真名吧?从你到我身边,我便知你不是普通人,身怀绝技自甘为奴,必有隐冤,我不过问,是因为信得过你的为人,我愿委你重任,却也不代表能够承担一切风险,你不同我商量半句,便夜探青云观,冒犯皇室,难道不知这是死罪?这次能侥幸脱身,也不过是九卿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手相救,可是事不过三,我不过是一介弱女,似你这般无法无天,我也不知还能保你几时,若今后不能坦诚相对,我看咱们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冬桃淡漠的表情上蓦然出现一丝裂痕,阮酥这几日与德元公主的交锋,包括被迫收下男宠之事她都听掌柜全盘道出,她知道因为自己,阮酥从此惹上了德元公主这个棘手的人物,因此在里屋时,她心中十分忐忑,直到听见了阮酥好不容易的相救之言,心中那股暖意却抑制不住,已决定无论如何,必要倾其所有,来报答阮酥如此相待之恩。 岂知信任也会透支,阮酥红口白牙,开口便是一刀两断,她心中着慌,在阮酥起身即将离开之际,忙不迭开口。 “我愿对小姐坦诚相对,再无半点隐瞒!” 见阮酥停下脚步,冬桃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咬牙道。 “我的真名叫做玄澜。” 阮酥呼吸一滞,猛然回过身来。 “你是玄家的人?” 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不,不对,玄家虽也是京中大族,但子息不丰,左右就那几个孩子,玄洛不可能不认得你,除非你易容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阮酥蹲下@身子,仔细凝视着冬桃,突然伸手摸上她的脸颊,企图在那张脸上寻出一丝人皮面具的缝隙,冬桃垂着眼。 “小姐,我没易容,但他也不可能认识我……因为我是……” 她抿了抿唇,像是很难启齿,但在阮酥掩不住的探究神色下,她还是开口。 “因为我是玄镜和一个江湖女子所生的私生女。” 阮酥瞳仁瞬间放大,不能置信地站起身。 “你是说……你和玄洛,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兄妹?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她和玄洛的关系,冬桃觉得非常陌生,她冷笑一声。 “他乃玄家正统嫡出,玄镜的宝贝儿子,而我不过是玄镜眼中一夜风流的麻烦,不敢高攀。” 这语气,听上去不太友好啊!她直呼父亲名字,可见与其关系并不亲善。 阮酥心中有一丝复杂,她软下语气,伸手将她扶起。 “起来说话吧……” 喝下一杯热茶之后,冬桃的神情略有缓和,她摩挲着茶杯,双目中尽是坦然,既然已经决定要对阮酥坦白,那么便也没有什么好保留的了。 “我娘叫秦栾,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女,惹上玄镜,算是她此生的劫数,明知那男人只是将她当做他那冷美人妻子的代替品,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他生下了我,玄家谋反,株连九族,我娘本该庆幸这段私情没有给我们母女带来灭顶之灾,可她不仅为玄镜殉情,临终之前,还坚持此中必有隐情,逼我立誓找出幕后黑手,为玄家报仇。想来真是可笑,玄家一脉单传的嫡子可以不计前嫌,供职朝堂呼风唤雨过得如此逍遥,而我却要为了没有养育过我一天的玄家忍辱负重,报灭族之仇……” 她自嘲地笑笑,依旧没有什么更多的表情。 “我一个江湖野人,没有什么门路,只能从官宅后院下手,所以便放了那个叫冬桃的姑娘,代替她进了阮府……” 阮酥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她此时内心五味杂陈,难怪她性子耿直不屑尔虞我诈,那点勇武原来全源自一身江湖侠气。 冬桃……或者说玄澜,似乎对玄洛怨念很大,其实易地处之,他们之间的关系类似自己与阮絮、阮琦,同是一脉所出,一方集万千宠爱,一方却饱受冷落,这样冬桃尚且能为玄家报仇,真可谓是仁至义尽了,换做是睚眦必报的自己,只怕玄家灭族不仅不会多看一眼,还要拍手称快了。 换言之,如果玄洛知道,自己并非孑然一身,这世上,还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存活于世,他又会高兴吗? 阮酥的不敢确定,从他说起父母恩爱往事的柔软神情来看,他能接受一往情深的父亲对母亲的不忠?这凭空冒出来的妹妹,说不定反而是一种对美好回忆的颠覆。 阮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为什么扯上玄洛,事情总是变得格外麻烦啊! 158观中隐秘 “还有……” 冬桃还欲再说,阮酥却把她从地上扶起,看着她袖下露出的伤痕,温声道。 “你先下去收拾一下,有什么话我们待会再说不迟。” “不。”冬桃摇摇头。“此事关系重大,其中内容或许小姐会有用。” 有用? 阮酥抬起头,只听冬桃开口。 “我这几日在青云观中发现,德元公主不仅圈养了美貌少年,还秘密收留了数十名少女,她们皆处妙龄,容色出众,她专门安排了专人授课,而课程内容,与府中为二小姐请的诸位名师教导的差不多……” 阮酥目光陡然明亮,“你的意思是……” 阮絮颇受阮风亭喜爱,自小又是被府中当成权贵嫡妻方向培养,琴棋书画皆是师从高人,只可惜她非但学艺不精,还品行低劣,白白浪费了阮家的一片苦心。而德元长公主秘密关押少女精心栽培,难不成…… “小姐果然聪明。” 冬桃赞叹,“我潜伏入观一共三日,第一、二日均未被发现,直到第三天窥破一事,一时乱了阵脚,这才让他们察觉反被擒住。” 见她虽维持着平静,然而向来没有波澜的脸上却有些不自然,阮酥奇道。 “你发现了什么?” “青云观底有一条长长的密道,守卫严密,我原以为里面关押着人犯或是藏着要物,不想却是两排装点新奇的华丽厢房,我正觉得奇怪,然而……” 冬桃脸一红,犹豫了一瞬还是沉着声道。 “然而竟是德元长公主修来让少年与少女们……交@合之所。” 交合……之所? 阮酥也颇为震惊。若是这些少女是德元笼络权贵进献的礼物,那若是破了她们身,岂非自降身价?总不会是德元因为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不为人知的一个私密消遣?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脸红,她深吸了一口,把青云观那日德元的动作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 “你被擒住的这几日,他们如何对你?” 经阮酥这样一问,冬桃也凝起眉头。 “我虽不是在密道被擒,却是在那乱了呼吸被人发现,本以为必死无疑,可是审讯我的人每每把我往狠处折磨时,都留了一手,我还当他们看中我一身武功,想要留我效命,然而却……现在想想本身就有点古怪。” 阮酥静静听完,素指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过桌上的账本,终于,她轻轻把账本合上,笑了。 “看起来确实古怪,然而换个立场一切或许就能明了了!” 冬桃睁大双目。 “请小姐解惑。” “留你性命,或许真是动了惜才之心,然而待查明了你的身份……她的目标却变了。 我登门要人时敷衍带过,却强送了个引人生厌的赝品;她料定我定然会找你哥哥帮忙,果真玄洛一出马,便放你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不过这个德元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局中人!” 这番话,冬桃似懂非懂,特别在阮酥提到那句“你哥哥”时,不经意皱了一下眉。 “而让少年与少女……或许便是如勾栏楚馆中调教妓@子巴住豪客的手段,只要掌握分寸,却也能毫发无损。” “难道她要通过玄……把那些姑娘送给什么人?”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阮酥沉吟,眸光一瞬汹涌。 “不过若真的如此,师兄岂非成为了她的挡箭牌?宫里出来的人,果真都不简单。” 而后的几天,阮酥无论让宝笙联系玄洛抑或是拿着令牌亲自去朱雀大街的当铺中让人传话,均是未能见其一面。 一想起当日分别时玄洛的那句“提亲”,阮酥就止不住的心烦意乱;然而更多的,还是因德元长公主之事,她实在太想太想知道他们当日是达成了什么约定。虽然冬桃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然而玄洛一无所知,终归还是因自己让他欠了人情受人所制,意识到德元不善,阮酥越发不安…… 知秋见她失神的样子,试图上前转移她注意力。 “小姐,那日二小姐回来,不知怎的,竟遇到了文锦公子,一时便愣住了,一见到夫人便四下打听,估摸着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阮酥果然回神,“文锦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 自那日玄洛见过他后,阮酥也懒得理会,这文锦也是个冷淡之人,阮酥不去找他,自己也如消失了一般,若非知秋现在提起,她都差不多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号人。 “奴婢已让人仔细盯着,他除了最开始的几日跟着阮府族中的少爷们一块读书,而后便连连翘学,却也不干别的,只扯着树叶反反复复在院子里吹一支曲子,奴婢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一首东篱国的民谣,说的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思念故里的事。” 知秋吃过文锦的亏,对他恨之入骨;加之有心卖弄,冬桃回来后越发得阮酥重用,她当然不甘落后,说得极为详细。 “思念故里吗?” 阮酥笑笑,“走,陪我去看看文锦公子。” 阮府外院,果如知秋所言,未见本人便已闻音。阮酥绕进院子,曲子一瞬停歇,少年文锦抬起了头,看着那张与玄洛几分相似的脸,阮酥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滞了一下,等到意识过来,却又拂过不耐。 “大小姐。” 文锦恭顺行礼,阮酥由知秋扶着坐下。 “你以前在青云观,平常都干什么?” “煮茶、抚琴、陪公主说话,对了公主曾夸文锦棋下得不错,小姐若有兴致……” 说完,已是满是希冀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等着阮酥的答案。 阮酥实在不喜欢这张酷似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近乎卑微讨好的神情,移开目光。 “听说你的功夫不错?” “东洋瞳术么?”文锦冷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奴却不敢再用。” 阮酥从桌上托盘里取出一枚杏仁酥,却不塞到口中,只慢慢把它丢到杯中,看着其被茶水泡得发胀。 “你自小便在青云观中?” “不,奴五岁时才被公主收留。” “那你的真名便是文锦?” “……不是。” 注意到他话中的迟疑,阮酥继续问。 “哦,那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吗?” 少年目光一瞬凝固,而后又淡淡地笑了。 “记不得了,太久远了。” 阮酥起身。 “关在阮府很无聊吧?” 文锦不知她的意思,一时不语,只睁着一双曼妙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阮酥,试图看出个什么端倪来,只听面前的女子道。 “虽你是长公主所赠,然而月钱却是从我的帐下划拨。阮酥有一个毛病,便是不养闲人,我打算安排你去外面做事,可是又不想让别人看到你那张脸,你说,怎么办呢?” “这有何难。” 文锦自嘲一笑,从袖中取出当日那块遮面的面巾,挡住口鼻。 阮酥却摇摇头。 “这番欲遮还休,总归还会让人对你的容颜好奇,恐怕只有换一张脸……” 后面的话虽是呢喃,却完全不是商量语气。只听阮酥唤了一声宝笙,从檐下立时跳下一名女子,手里捧着一只木匣,似意识到里面是什么,文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有一张易容面具,若是戴上,三年不能取下。文锦,自由和脸,你自己选择。” “自由?奴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不知想到什么,文锦双肩颤抖,面上竟露出恐惧。 看着少年人那般模样,阮酥也觉得自己有些残酷。 “不,你能选择。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那张脸,然而因你是德元长公主所赠,又不能赶你走。” 一句话说得明明白白,绝无回旋余地。 文锦大笑,却是笑中带泪。 “我若是不要自由,你是不是会把我关起直到我死?既然如此,我当然不会舍去,如此——请动手吧!” 把文锦送到玲珑阁中时,冬桃瞟过他那张虽说英俊,然则平淡无奇的脸,尤是不明白当日阮酥那句“引人生厌的赝品”究竟何意,直到宝笙和她粗略提起,这才恍然大悟,脸上若有所思。 “文锦今后便安排在玲珑阁中做事,每晚我会安排人来接。” 冬桃恍然大悟,“既是这样,便让文公子在铺中当迎客伙计吧。” 文锦也不拒绝,对阮酥施了一礼,便随掌柜退下。 直到屋子中再度只剩下阮酥主仆三人,阮酥交代冬桃。 “你盯着与他往来的人,若有情况即刻来报。” 冬桃道了一声是,“文锦公子的身份,今日我便听到有客人小声议论,只说阮家大小姐与德元长公主一见如故,得赠了一个男宠,还欲像她一般自立门户广纳美男。” “想必便是我那好母亲和好妹妹传出来的吧?不过倒是帮我省了不少事。” 万氏和阮絮真是不放过任一打压自己的机会,阮酥笑得讥诮,“再过数日,便是阮琦迎娶万灵素的日子,阮府的嫡公子大喜,定然宾客盈门,我打算向女客们展示玲珑阁的新品,介时,你便带文锦前来帮忙。” 冬桃睫毛一垂,当即明了。 “我会让他尽快上手,请小姐放心。” 159拿她做筹 春初,阮琦调入兵部的事有了眉目,万家替他寻的是个从六品的司库主事的缺,这职务在侍郎之下,与司戎、司城、司舆三职并列,主要掌管兵部库房,负责服装、兵器、粮草等装备财务出纳,官位不大,却是个肥缺,兵部各处为了拿到最好的资源,都会和其打好关系,可见万家为准女婿谋划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阮琦得万家助力,这一年在翰林院又卧薪尝胆,虽无大功,倒也有些苦劳,所以能不能擢升,全看吏部的考核成绩,最后一道关卡捏在印墨寒手上,阮家上下都十分不安,阮风亭想起印墨寒之前似有松动的态度,为了儿子前程,便也放下芥蒂,派人给印墨寒送了礼,岂料他竟给全数退了回来,阮风亭碰了这个软钉子,一腔气闷,直骂印墨寒出尔反尔,不识抬举,万氏见状,笑劝道。 “印墨寒这人通透得很,怎会不识抬举?我看是老爷的礼物没有送对。” 阮风亭恶声丧气地道。 “没有送对?你可知我为了打听他的喜好,花了多大力气,那些上品瓷器、字画古玩,哪一样不是阮家压箱底的宝贝?因顾虑到他是个孝子,我又特地命人从各地寻了上好的补药给他母亲,哼!想来不过是我阮风亭抬举出来的人,现在倒蹬鼻子上脸,给我摆脸色了!” 万氏摆摆手屏退周身丫头,这才附耳对阮风亭道。 “老爷可是忘了过年时印墨寒送来的那只空妆匣?人家想要的,哪里是那些东西啊!分明是我们藏在府中的大活人。” 经她提点,阮风亭猛然醒悟,他摸着下巴,有些为难。 “这个……我也知道,只是依酥儿那个性子只怕不肯,上次因为承恩王,她生出多少事来,只差没闹到天上去,连陛下都怕了她,这回若再为了琦儿把她推出去,我们阮家还能有片刻安宁吗?” 万氏心中冷笑,有阮酥这个死丫头在,阮府才不得安宁呢!她就像一根毒刺插在她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下去又会肠穿肚烂。 “老爷,这可是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好亲事,怎么能叫把她推出去呢?别说印墨寒的相貌举世无双,在年轻官员里又是翘楚,酥儿这行事作风,换了谁家都怕,加之收了德元公主送的那位……咳咳,总归名声也不大好听,将来谁敢要她?印墨寒既一心爱她,又不在乎这些,还不趁此机会定了这门亲,只怕酥儿这辈子都没这样好的归宿了!” 阮风亭沉吟着,万氏的话,倒真是说动了他,印墨寒虽然背叛他,但凭心而论,确实是个人才,怎么都不算委屈了阮酥,更重要的是,这门亲事,意味着和印墨寒化干戈为玉帛,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恐怕得先问问酥儿的意见,虽然嫁给印墨寒绝不辱没了她,但这丫头实在太倔,连太子求娶都不愿意,会不会点头还真是难说……” 这一问还得了!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万氏清楚得很,那死丫头不为权色所动,就打算祸害遗千年,铁了心在阮家和她耗一辈子。她连忙道。 “不可啊!老爷,若是她真不愿意,难道琦儿晋升的事便罢了吗?我看不如差人把酥儿日常戴的金钗偷一样出来,放进这妆匣中送去给印墨寒,先定了印墨寒这颗心,事成之后,他若真拿着金钗上门提亲,便咬死是酥儿自己送的定情信物,她想反悔,便自己和印墨寒拉扯去,横竖与咱们无关!” 阮风亭听了,不由有些犹豫,做父母的拿女儿的名节这样算计,实在太难看了,但眼下儿子才是一家的希望,牺牲女儿也在所难免,何况在阮风亭看来,印墨寒年轻貌俊,又是明媒正娶,比起做承恩王府的侧妃,阮酥不仅不吃亏,还是赚大了。 “好吧!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女儿家的婚姻大事,本来就该由父母做主,再怎么说,也不能放任她眼里没有长辈!” 万氏应下,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两三日后,阮酥自玲珑阁回府,眼见阮琦婚期近了,她便乐得躲出去筹备自己的事,省得万氏寻到机会,又来打秋风。 这才进了院子,就听知秋在哪里审问小丫头翠玉,两边脸都打得红肿起来,不由奇怪,知秋跟着自己,也有几分见识,除非真是罪不可恕,才会下此狠手。 她带着宝笙走过去,瞟了那丫头一眼,问道。 “怎么了?” 知秋见她来了,脸上的怒色才稍稍褪去。 “小姐待下人太好,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贱婢便以为小姐好说话,竟然偷到小姐屋里去了!” “哦?都丢了些什么?” 知秋气呼呼地道。 “想必也是第一次下手,胆儿还小,不敢拿别的,就偷了小姐常带的一支海棠花钗。我已经打了一顿,马上就让她家里人来把她领走!” 那翠玉一面哭,一面对着阮酥磕头。 “小姐,奴婢错了,奴婢知罪。” 阮酥若有所思地垂目望着她,心中总觉得有些蹊跷,这翠玉一向老实,父母又是府上的买办,家里殷实得很,怎么会突然心贪眼浅起来,即便真要偷,她房中那么多玲珑阁的样品,都比海棠花钗名贵,她怎么单单拿一支不起眼的? 阮酥直觉事情不简单,眉头拧起,一摆手。 “先把她带进屋里来,我有话要问。” 一行人将翠玉押进屋中跪好,阮酥坐在上首,耐着性子道。 “翠玉,你也跟了我一年了,比这海棠花钗好的东西,我也赏过你,若说你是一时贪财,这我是决然不会信的,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话,自己也少受几分苦楚。” 翠玉双肩一抖,伏地哭道。 “奴婢、奴婢真的只是鬼迷心窍,起了贪念,奴婢不敢狡辩,也没脸继续在这屋里呆着,请小姐赶奴婢出去!” 阮酥微微一笑。 “你竟这么想出去吗?也不求求情?” 翠玉噎住,目光闪躲。 “奴婢知道小姐眼里揉不下沙子,不敢求情……” 阮酥俯身,抬起她的脸,和颜悦色地道。 “你我始终有主仆情分,这样吧!那钗你若留着,你交出来,若是当了,我拿钱给你去赎回来,我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如何?” 知秋和宝笙皆是一愣,均不知阮酥这是打的什么主意,睚眦必报的阮酥,何曾这样不计前嫌过。 翠玉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姐,我、我,那钗,被我弄丢了……” 阮酥双眼徒然圆睁,猛地一拍桌子。 “宝笙,皇城司都是怎样逼供的,今日你也演示给我看看。” 宝笙会意,自袖中取出一把剥坚果用的小钳子,笑得有几分残忍。 “对付这种小丫头,那些酷刑只怕还没上,人先吓死了,还是先把她指甲一片片拔了再说……” 说着,猛地抓住了翠玉的手,那翠玉是个不经吓的,从小又没受过苦,听说要拔她指甲,似乎已能感受到那钻心的疼痛,惨叫一声,连连告饶。 “小姐!我说!我说!” 阮酥这才对宝笙使了个眼色,宝笙哼了声,丢开瑟瑟发抖的翠玉。 “是,是夫人命奴婢偷了小姐的钗,夫人说事情败露之后,小姐最多赶我出府,到时候她再给我们家一笔钱,此事就算了了,奴婢前日已经把钗给了夫人,也不知要做什么……” 万氏? 阮酥心中一沉,还欲说什么,便见梁太君身边的锄荷笑着进来道喜。 “大小姐,大少爷擢升的文书吏部已经盖了印,明日就能到兵部上任了,老夫人说今个儿下午全家要一同到寺里还愿,要我来说一声,让大小姐准备准备。” 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阮酥只觉心中怒不可遏。 原来如此,空匣待钗,这次她倒真是没想到,万氏竟敢如此下作,把自己当筹码卖给印墨寒换了阮琦的官职。 见阮酥面沉如水,知秋连忙将锄荷拉出去。 “小姐刚回来就病了,只怕不能去了,请姐姐回去向老夫人告罪。” 锄荷偷偷瞥了一眼阮酥脸色,也不敢多言,点点头自去了。 知秋回到房中,还不清楚状况,正要开口询问,宝笙已是慢慢看了她一眼。 “还不明白?夫人偷了小姐的钗,这是给印墨寒做订婚的信物了,否则大少爷的事,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知秋讶然。 “怎么会?” 震惊的同时,她内心却有一丝窃喜,如果这次小姐推拒不掉这门婚事,自己作为大丫鬟,必然也要陪嫁过去的,如果,如果将来能被印公子收为通房或妾室,伺候他,陪伴他,那么她此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但她深知阮酥对印墨寒的厌恶,怕被她看出端倪,迅速掩盖过表情里那点惊喜,小心翼翼地旁敲侧推道。 “小姐打算怎么办呢?还像上次一样抗婚吗?可是……躲得过这次,又怎么躲过下次呢?女儿家在婚姻大事上,一向都任父母摆布,可怎么逃得过这命运呢?” 她的话,却似点醒了阮酥,只见她双眸中的冰冷渐渐溶解,竟化作一点笑意。 “虽然父母之命不可违,但我的父母,却也有不敢得罪的人呢!” 她正因玄洛要前来提亲一事头大不已,如果半途杀出个印墨寒先和自己订婚,以玄洛的性子,难道会拱手退让吗?这件事,甚至都不用自己出手,等玄洛替她打发了印墨寒,再想办法拒绝他…… 阮酥打定主意,心里却隐隐有丝愧疚。没有人知道,当他说要来提亲时,除了恐惧以外,她内心甚至是有一点惊喜的,现在如此利用他,等将来摊牌时,不知道会不会寒了那人的一片心意。 160好自为之 阮琦上任后不到五日,万灵素的花轿便进了阮府的门,万家父子平日没少受这位姑奶奶的气,这回她出嫁,简直是夹道欢送,要什么给什么,哪里还会在乎花钱,所以万灵素的嫁妆竟比当初万瑾如嫁给阮风亭时整整多了一倍,连前来观礼的客人,有妒忌的,都悄悄讽刺。 “不过是嫁个从六品的司库主事,倒像嫁给他爹左丞相一般隆重,这个万家,不说风光嫁女,却有倒贴之嫌。” 万氏却很高兴,娘家人如此长脸,她自己在阮氏母子面前也面上有光,加上借此机会,阮絮也得回来了,气焰顿时又起来了不少。只是阮琦笑容中有几分勉强,万灵素的相貌,比他身边端茶倒水的丫头还不如,人又厉害,今后别说青@楼,只怕近在眼前的,都难以近身了,想到这些,他内心越发苦闷,面对劝酒的宾客,也是来者不拒,宁愿醉在前厅也不肯早早回房。 左相家里办喜事,朝中众臣自然都来道贺,连祁念祁澈等人,也都差人送了贺礼。面子里子赚足,阮风亭倒也十分高兴。一时听说玄洛也来了,他赶紧命人去叫阮酥,一同前去迎接。 玄洛今日脱了官服,一身浅紫色常礼服,更衬得他面如满月,眸清似水,没有一点肃杀气息,看上去就是个闲适优雅的贵公子。 “伯父大喜,小侄来迟。” “不迟不迟。” 阮风亭笑得开怀,两人寒暄了片刻,注意到阮酥却未出现,他有些不悦正想让下仆去催,玄洛已朗声开口。 “不知师妹现在何处?” 声音虽与平常无异,然则眼神中传出的那抹温柔却分外扎眼,阮风亭心底一沉,突然忆起梁太君与万氏当日对其与阮酥二人关系的猜测,状若无意道。 “今日客多,酥儿在后院招待女客,恐是一时不能抽身。说来,老夫得了这个逆女,颇为头疼,现在她大哥也娶妻了,她却一直没有着落,眼见年岁越来越大,老夫真是忧在眼中,愁在心里啊……” 想起阮酥那让人不痛快的个性,玄洛微笑。 “师妹向来有主意,况且这良人也讲究缘分一说,说不准不久之后伯父便又要嫁女了。”因为他马上就要来提亲! “承贤侄吉言。”阮风亭捻须,扫过玄洛从容的脸,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 “不过这几日确有人向老夫求娶酥儿,或许真如侄儿所言,不久阮府又会迎来一场喜事。” 注意到那张美得似妖的脸一瞬凝固,阮风亭暗道,果真答应印墨寒的提亲是正确的。他虽不喜那个叛徒,但是比起让女儿嫁与阉人让阮氏一门沦为笑柄,印墨寒要好得多,况且他现在越发有用,值得笼络。 玄洛强压住内心的翻涌,脸上浮出一抹冷笑。 “不知何人如此……好运?”胆大妄为!!! 阮风亭眯了眯眼,笑叹。 “其实那人贤侄也熟悉,便是以前与琦儿一块在柳州求学,并拜在老夫门下的印墨寒。” “印墨寒?” 听到这个名字玄洛突然笑了,果然还是贼心不死,竟敢有这样的胆量来夺他的人!真是嫌命太长…… 阮风亭何等的人精,立时从他目中看出一抹不对来,那张脸明明绝色倾城,却偏生让人遍体生寒,阮风亭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寻个借口走开,却见前方天青色人影一闪,一个挺拔俊秀,风姿出众的翩翩公子已朝自己过来,不是那印墨寒还是谁? 注意到笑容莫测的玄洛和有些僵硬的阮风亭,印墨寒不急不缓徐徐向前。 “恭喜恩师,家母今日本欲前来,然而突然身体抱恙,请恩师恕罪。” “墨寒客气。可请大夫看过你母亲了?一会让你师母找根老参你捎回去,给她补补身体。”一番话说得关怀备至,不知情的还以为真是什么难得的师徒情谊。 捕捉到玄洛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印墨寒淡淡笑道。 “劳恩师挂心,今日母亲请人算了酥儿与我的生辰八字,一切甚好,她一时高兴病已好了大半。” “是吗?” 阮风亭闻言亦大喜,印墨寒却似才发现玄洛一般,朝他施了一礼。 “一时竟没注意到大人,待我与酥儿成亲之日,还请大人赏脸。” 他眼中的挑衅实在明显,玄洛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 “印大人春风得意让人羡慕,不过,玄某提醒大人,凡事有度,担心乐极生悲!” 印墨寒目光幽沉,毫不怯场。 “谢九卿大人提醒,不过墨寒向来沉稳,所谓生悲……恐怕要让人失望了。” 两人都生得极为出色,一为写意风@流,一为儒雅俊秀,现在双双对上,场中的宾客不由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看他二人都没有消卸的意思,阮风亭不由头大,想了想干脆询问小厮阮酥的下落。 “酥儿如何这样慢,九卿大人到了竟这般怠慢!” 这句声音霎时提醒了玄洛,他可不想让印墨寒见到阮酥,哪怕他们的关系已成了未婚夫妇! “小侄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伯父保重。” “啊,喝杯酒再走吧……” 阮风亭有些无措,有些后悔让两人对上。 “侄儿来日定当登门拜访。” 说完,对阮风亭略施一礼,便与印墨寒擦肩而过。。 “好自为之!” “彼此彼此!” 再说阮酥那边,今日宾客颇多,女客则由万氏与她二人招待。夫人们被万氏安排在水榭,她亲自作陪,而小姐和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自然都交由了阮酥。 新娘被送入洞房,除了有几个年岁较小的孩童吵着要闹洞房,小姐们倒是都很矜持。阮酥把那些小少爷、小小姐交给知秋与宝笙,两人各显千秋,不一会便把那些小鬼头哄得服服帖帖。 小姐中身份最尊贵的当属四公主祁金璃,因生母黄嫔不能离宫,她便请七公主祁金玉求了嘉靖帝,让自己代表黄嫔来参加表妹的婚礼。 宫中的公主只她一人,其余的女客均是京中的贵女,一个个俱是对她恭敬有礼,她虽是金枝玉叶,然而生得平庸,母妃又不讨嘉靖帝欢心,为了过活,在宫中也是逢迎讨好,巴结祁金玉,从未有这等众星捧月的滋味,祁金璃不免有些飘飘然。 然而突然听到场中一个声音,却是夸奖阮酥今日光彩照人,祁金璃一下抬起眼来。 阮酥今日穿得分外打眼,十二幅的湘妃裙,缀着珍珠的云肩,头上、手上戴的更是精巧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加之她白皙的皮肤,曼妙的双目,简直像从画中走出一般……祁金璃目光一闪,内心嫉恨异常,笑出声。 “明明是阮家大少爷娶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阮相嫁女呢!” 一句话既是讽刺了她打扮得招摇,又暗指了她嫁不出去。 众女一愣,阮酥此举确有抢新娘子风头之嫌,万灵素相貌平平,四公主身为其表姐,为她打抱不平可以理解,然而众人都没有看到盖头下新娘的骄颜,却也不算为过,总不能因为人家天生生得好便让人故意藏拙吧?少女们正是爱美的年纪,霎时对祁金璃有了隔阂。 可是也有人同样看阮酥不顺眼。 “听说阮姐姐又养了个宠物,还是个男人!” 说话的是祁清悦,如今清平成为太子妃,淮阳王府从上到下对清平的态度翻天覆地,知道自己的堂姐与阮酥不对付,祁清悦唯马首是瞻,迫不及待地也要向清平效忠。 她今年十四岁,在世家小姐中算是尚幼,用这种佯作天真的语气状若无意道,似乎根本不明白男人当宠物是什么意思,然而在场的小姐们却一下神色各异。 与万灵素姿色平常无人不知一样,阮酥得德元长公主获赠男宠一事也闹得街头巷尾。 得,看你如何下台?! 祁金璃不由向祁清悦看了一眼,面露赞赏。 “清悦郡主说笑,什么宠物,不过是德元长公主喜欢玲珑阁的首饰,安排了人来阁中做事,以后但凡有新品便让他送到青云观中。若是这个说法传到长公主耳中,恐怕还会引出什么误会。” 阮酥笑着回答,饶是这个说辞惹人怀疑,却也天衣无缝;同时还祭出德元长公主,虽是淡出皇室的一位闲人,然而尊贵的长公主,岂能随意议论置喙。 祁清悦一时语塞,偏生也不含糊,显然有心拿下一局。 “是吗?可是我听说那人还是公主精挑细选,投其所好的,据说长得颇像……” 她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饶是那个名字私下被人念叨,然而当着众人面祁清悦还是有些忌惮,毕竟玄洛玉面修罗的名字可不是平白而来,今日若自己指名道姓给他难堪,玄洛知道后恐会给王府不利。 “像谁?” 声音尤带着笑,可目光却如刀一般锐利。 碰到那个目光祁清悦不由一颤,祁金璃发现她的势落,立马助力。 “到底像谁,让人现身一见不就明了,不知今日他可在府上?” 她以为阮酥定不会让那人在众人前现身,虽遮掩得漂亮,却也是出自德元长公主的青云观,但凡要点脸面的女子,定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带而过,断不会自显把柄给自己惹麻烦。 可是她却错了。 阮酥扬眉一笑。 “还真是巧,今日大哥大喜,家父便让店中的部分伙计也来帮忙,这文公子恰也在此,诸位姐妹若真要见,那我便请他过来了?” 161当场质问 在场都是些闺秀小姐,自小家中教育便是男女有别,出入都要避嫌,让一个陌生男子登堂入室自然有些不成体统,但众女都听说阮酥这名男宠生得肖似玄洛,可见真是个出众的美男,到底少女怀春,心中又忍不住好奇,听了阮酥的建议,虽然个个面红耳赤,但都沉默不语。 阮酥深谙这些小姐的心思,轻轻一笑,吩咐宝笙。 “去把文锦叫来。” 不多时,文锦便跟在宝笙身后,垂首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在玲珑阁这几日,被玄洛手下调@教过,他现在似乎非常安分,恭顺地站在那里。 “小姐找文锦有事?” 阮酥很满意这种状态,她微笑道。 “哦,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日诸位小姐都在,大家都想看看玲珑阁新出的首饰,故而请你过来为各位小姐展示。” 文锦一笑。 “能为小姐们展示阁中珍宝,乃是文锦的荣幸。” 他说完,转身从跟着的小丫鬟手中接过一只雕花匣子,打开捧在手中,缓步走入众女之中。 “各位请看这只碧玺双蝉簪,用的是上好的金镶玉技艺,辅以翠兰碧玺,蝉翅轻薄透明,甚为精巧……” 阮酥收起眼中笑意,她偏头低声吩咐宝笙和知秋。 “好好注意这些人的表情,有什么不妥,定要记住。” 众女找到看首饰这个台阶,自然也不觉得羞怯了,纷纷借着把玩首饰的间隙,偷眼去看文锦,结果却是令她们大失所望,眼前男子这张脸,虽可算得上英俊,但在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眼中,却也不算新奇,更别说肖似玄洛,简直是在造谣。众女于是兴趣缺缺,倒是他手中的首饰颇为耀眼,便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上面,开始认真挑拣起来。 文锦走了一圈,行端坐正,一心一意只在讲解首饰上,男宠的传言不禁有些动摇,祁金璃和祁清悦面色都不好看,倒是阮酥又做成了几单生意,文锦退下时,经过阮酥身边,他一改方才恭顺,笑道。“小姐叫奴过来,只怕不仅仅是推销首饰那么简单吧?” 阮酥点头。 “我想让你辨一辩,方才这群女子中,哪些是德元公主的入幕之宾。” 德元公主调教这些美丽的少年少女,都是输送给各方贵族享用,这些人为美色所迷,自然也要替她做事,文锦的姿色,在德元公主豢养的禁脔中,可谓是绝佳,这样的尤@物,德元公主怎能不好好利用呢? 文锦眼中闪过惊异,但他很快压了下去,笑道。 “小姐的猜测确实不错,不过在座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个个自重自爱,比不得那些破了身的贵妇,里头自然没有公主的人了。” 阮酥似乎信了,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文锦目光轻轻瞟过阮酥的脸,没有发现一丝异常,他这才应声退下。 文锦前脚刚走,阮酥便招手把宝笙和知秋唤了过来。 “怎样?可有什么发现?” 知秋一脸怔愣,宝笙却挑眉道。 “这个文锦可没说实话,里面有几人见了他,那可是一脸诧异,反复确认,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人是文锦,明显是之前就认识的。” 阮酥冷笑一声。 “这就是了,虽然他表现得似乎不恋旧主,但公主把他安插到我身边,自然不止是为了讽刺师兄那么简单,我怎会轻易信任他,把他安排到玲珑阁,也是希望师兄的人替我限制他的行动,对了,你方才说的那几名贵女,都有谁?” 宝笙刚要开口回话,却见一道淡紫色身影大步流星闯进内阁,她面上闪过惊喜,正要弯腰作礼,不妨玄洛却一把扣住阮酥手腕。 “我有话问你。” 周遭众女见是玄洛,表情都很惊恐,纷纷起身避退,怪异的目光齐刷刷向阮酥投来,阮酥大窘,饶是皮厚如她,也不能忍受玄洛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动手动脚,好不容易借着易容的文锦,将谣言打消了几分,他却又来变本加厉。 阮酥面色发白,死撑着不动,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 “先放手,有什么话,师兄不能私下再问?” 哪知玄洛不但没有收敛,甚至连一句回答都没有,便径直把她拖出内阁,阮酥大惊,身边那两个丫头一个是惧怕玄洛不敢阻拦,一个本就是玄洛的爪牙不会阻拦,阮酥又是气怒,又是无奈,他行得极快,阮酥拉着裙摆跟得气喘吁吁,到了一处僻静游廊之中,玄洛突然停步转身,阮酥措手不及,撞入他怀中,一时羞恼,正欲后退,却被玄洛一把揽住腰身,俯身在她耳边冷声质问。 “你和印墨寒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了?阮酥一愣,很快便猜到前厅发生了什么,虽然早就打定主意利用玄洛推掉这门亲事,但事到临头,阮酥还是有些心虚,她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师兄认为,我大哥是怎么拿下司库主事一职的?” 玄洛到底是个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阮酥才提一句,他便迅速将整件事前后串联起来,他神色缓和了几分,这才放开她。 “这么说,你爹把你卖给印墨寒了?” 阮酥点头,顺便将万氏收买翠玉偷钗定亲一事和盘托出,玄洛静静听着,眉宇间的阴翳越来越深,他有些狐疑地审视着阮酥,眼前这女子,可不像她的外表这般柔弱可欺。 “你继母有阴谋,你就没有对策?这样乖乖就范可不像你的作风啊!除非……” 他双目一寒,声音骤冷。 “你想利用印墨寒做挡箭牌来拒绝我,或者,印墨寒才是你心中所属。” 阮酥虽然早知道玄洛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但他有时却是过分敏锐了,特别是对她和印墨寒之间纠葛的判断,恰恰戳中了阮酥痛处,这是她内心最不愿揭开的伤疤,于是当下她也怒了,冷声道。 “我也有失策的时候,师兄如果不信,那我无话可说,印墨寒的求亲,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不劳师兄费心!” 说罢她转身便走,却被玄洛一把拉住手臂,见阮酥态度坚决,他心情好了许多,笑吟吟地道。 “怎么?生气了?” 见阮酥板着一张脸,玄洛干脆双臂一展,从身后圈住了她,阮酥猛然一惊,这游廊虽然幽静,又有垂柳遮掩,但偶尔也可能有行人经过,若是被人看到,她的名声……不,虽然她不是那么在乎名声,但也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 阮酥涨红了脸,下意识要挣开,却哪里敌得过玄洛的力气,玄洛勒着她双臂,脸颊凑近在她颈间,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是我多心了,别说你不想嫁他,就算你想嫁我也不准!我玄洛看中的人,谁敢来抢?明日我便回禀陛下,把你许给我,断了印墨寒的念想如何?” 阮酥浑身一个激灵。 玄洛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分明之前说过久才来提亲,怎么现下被印墨寒一刺激,连基本的礼数都省略了,若真的求得嘉靖帝下旨,那便是铁板钉钉,自己又不能像对待承恩王那般…… “不行!” 玄洛面色一沉。 “怎么不行?” 此人反复无常,万万不能再刺激他,阮酥咽了口唾沫,悠然道。 “我那新嫂嫂才进门,必有一场恶斗,我若就这样逃了,于心不甘!” 这个解释玄洛听得笑了,他将阮酥身子扳过来,捏了捏她的鼻子。 “我倒忘了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其实我一直非常好奇,你之前在阮家究竟吃了多少苦,以至于如此不依不饶?” 见阮酥沉默不言,他也不追问,玄洛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只要阮酥没有拒绝他的意思,他也不介意多等她几日,于是他不再勉强。 “好吧!最好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你若有什么需要,便让宝笙告诉我。” 阮酥点点头。 “隔墙有耳,我先回去了,你今后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没人的时候再说,再像今日这样肆意妄为,我会很困扰的!” 见玄洛不应,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她,阮酥便知说了也是白说,转身赌气而去。 这个大麻烦真是想甩开都难!简直比险恶的敌人还让她头疼。 阮酥才踏入房中,前一刻还窃窃私语的众女眷瞬间安静下来,玄洛的行为,似乎更加证实了两人间有染的传言,加上祁金璃和祁清悦的添油加醋,这些名门贵女,便都觉得阮酥极不自爱,但畏惧玄洛,所以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只是看阮酥的眼神,都含着鄙夷。 阮酥倒也不在意,依旧含笑招呼众人吃吃喝喝,一时有人提出要去瞧瞧新娘子,大家便相约来到洞房,此时阮琦尚未回来,万灵素见周遭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小姐,便也不那么忌讳,径自揭下盖头,与众人说笑。 小姐中有几个父亲官职低微,想要巴结权贵,却又不会说话的,开口便夸。 “万姐姐今日真是美若天仙下凡!别说新郎官,连我们都要瞧呆了呢!” 万灵素自知五官平凡,虽然化了浓妆,也比不上在场娇花一般的这些女子,这种虚伪的奉承,她听了便更不舒服,好在也有那起老练知眼色的出来打圆场。 “姐姐头上这套金饰,真个儿巧夺天工,华贵无比,我们看着真是羡慕得很,只是家底微薄,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万灵素看了阮酥一眼,浅浅地笑了。 “这套金饰,正是出自玲珑阁,是大妹妹送我的,初来乍到,便让妹妹破费,真是过意不去,我带过来的嫁妆,妹妹但凡有喜欢的,请随意挑拣。” 她不比阮絮那般无脑,深谙笑里藏刀的伎俩,虽然阮酥在阮家的所作所为,她早已知晓,表面却能做到与阮酥和睦相处,还大方地让阮酥选礼物,里里外外都不落人口舌,这点,倒比万氏又高明几分。 阮酥当然也不是蠢人,对方以礼相待,她自然要奉陪到底,于是也微笑道。 “大嫂见外了,一家人何必分什么彼此,何况东西虽是出自玲珑阁,但却是母亲亲自挑选的,若论用心,酥儿如何比得过母亲。” 万灵素颔首,尚在猜测阮酥把这人情送给万氏的用意,便听见有人小声道。 “前些日子符尚书娶的新姨娘,好像也带了套一摸一样的……” 此言一出,众人蓦然变色,符玉之父符尚书生性尤好渔色,风流韵事最是闻名,尤其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不久前,据说他看中了一位青楼名@妓,不顾夫人哭闹,硬是抬回府里做了姨娘,万灵素是个十分要面子的人,如何能容忍自己和一个青楼娼@妓同等待遇,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且瞬间明白了阮酥刚才抬出万氏的用意,首饰不是她选的,她若现在发难,倒显得刻薄小气了。 万灵素抬头往祁金璃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委屈之色,祁金璃看在眼中,自然明了。 之前在太子的喜宴上没能辖制阮酥,她已十分怀恨,今日自己特地来为表妹撑场子,若不能替她出头,她堂堂公主的脸往哪搁? 162指婚速嫁 “不知方才九卿大人找阮大小姐是为何事?” 祁金璃抚着自己的金色长甲,上面镶着各色宝石,随着她手指动作,璀璨光芒在指缝中溢出,给她平淡的眉眼平添了一抹瑰丽。 阮酥一笑,“大人是我的师兄,无非是一些师兄妹间的琐事,不足为道。” “是吗?” 祁金璃牵了牵嘴角。 “说起来,本宫近来听到了一个传闻,说起来和你那位师兄可是息息相关呐。” 见她表情酌定,仿佛真拿捏了什么重要的把柄一般,万灵素心内不由一喜,然而她不是没有分寸的人,玄洛是何等人,若是无法打压到阮酥,也没有必要开罪他。只一沉吟,便展颜道。 “那些男人间的事姐姐妹妹也不爱听,不知公主……” 听出她的提醒,祁金璃眉头一挑,含笑道。 “虽说是他们男子的事,然而却也因和诸位姐妹相关,若不是方才见到玄大人,本宫还差点忘了。” 见众人果然再度提起兴趣,祁金璃缓缓道。 “太子哥哥娶了妃嫔独自开府,然而其他的诸位皇子却还没有定下,听父皇的意思便是要尽快把他们的正妃定了。” 这个消息众女早有所闻,毕竟嘉靖帝几个儿子,年纪相差无几,从太子祁念到六皇子祁澈不过相差两岁,如今长兄已然有了着落,后面轮到他们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过,这又关玄洛什么事? 其中有藏不住话的已经问出。 “诸位皇子娶亲,难道操办之人是玄大人?” 玄洛是嘉靖帝身边的红人,皇上把这事交给他自也不奇怪,若真如此,那她们可要多多来阮府走动了。 祁金璃缄口不言,只默默听她们小声议论,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笑道。 “诸位姐妹错了,其实这次父皇有意也要为玄大人择一门亲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在场的都是未曾婚配的女子,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花容失色。太监娶亲不奇怪,然而嘉靖帝竟然把玄洛与其他几位皇子一视同仁,难不成也是打算在京中贵女中为其择妻? “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祁金璃很满意大家的反应。这个消息是从七公主祁金玉那里得来的,陈妃作为嘉靖帝的宠妃,消息甚至比皇后还要灵通些。 “阮大小姐也未曾婚配,现在玄大人有意娶亲,你与他关系一向好,不知会不会……” 她故意打住,观察阮酥的表情。阮酥口齿伶俐,平素的话题轻易让人讨不到好,然而这个消息,祁金璃就不信她不会有反应! 果然,阮酥也是内心一震。 当日玄洛说要来提亲,方才又祭出嘉靖帝,她虽知道他不会随口胡诌,可是没想到事情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朝着这个方向前进……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安,说不上抵触排斥,然而……阮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十分的陌生怪异…… “这个消息……阮酥却是第一次听到……” “是吗?” 祁金璃笑得越发快活,其他诸女见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随即也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其中祁清悦更是口不择言,用她那种状若天真的语气无辜道。 “原来你不肯嫁给承恩王,竟是因为九卿大人啊!” 阮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她闹婚风波传得街头巷尾,现在搬出一个玄洛,见她未曾有拒绝之态,众人似都有所领悟。 万灵素看差不多了,于是掩口笑道。 “你们也少羞她。也好,玄大人与大妹妹郎才女貌,等皇上赐婚下来也是一桩美事!不准过几日我这个做嫂嫂的就要给你备嫁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聊了许久,直到听到新郎官回来了,各位小姐们这才退下,一个个俱是满脸笑意,毕竟阮相家又要成为风口浪尖了! 当夜,嘉靖帝有意要为玄洛指婚的消息就传遍了阖府,阮风亭、梁太君闻言俱是大惊,也不管是否惊扰到儿子与儿媳的新婚洞房夜,送走最后一个宾客后当即让人把新婚小两口叫出来问话。 “四公主的话你仔仔细细再说一遍。” 万灵素拜过长辈,便把祁金璃的话一字不漏的又重复了一遍。她不偏不漏,话语也十分中肯,与自己的姑母万氏简直是天壤之别,梁太君与阮风亭不禁对这个新媳妇有了几分好感。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阮琦顿时失望,方小厮来传话父亲要见,他还暗自窃喜,总算不用与万灵素洞房了,没想到这样快就结束了?他恨不得时间越长越好! “关乎阮府的声誉,儿子愿与父亲一起分忧。” 阮风亭难得地面露赞赏,梁太君也一脸笑意。 “果然娶了亲就懂事多了,这里有我和你父母就行,你们快下去休息,阮府声誉重要,然而开枝散叶更重要!你这媳妇是个好的,你若是欺负她,祖母第一个收拾你!” 万灵素脸上大红,期许地看了阮琦一眼。 阮琦心底一沉,只做没有看见,与万灵素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听闻你哥嫂对灵素管教严厉,如今一看果真不错,这娶妻取贤,只希望他们两个小的能越过越好。” 见自己的侄女被梁太君连番夸赞,万氏心头大喜,腰杆也不由直了几分。 “灵素是个旺夫的命,看身形又是擅生养的,说不定很快就会传出好消息,让阮府添丁进口。” 几人又说了几句,皆是喜气洋洋,这才绕到阮酥头上。 “没想到皇上竟然要给玄洛指婚,听四公主的意思,难道会是酥儿?” 比起阮风亭的心事重重,梁太君却不甚在意。 “就算指婚又如何?阮家大小姐连圣旨都敢抗,若她不从,不也一样无济于事?” 阮风亭一听,这才稍稍放心,第一次为阮酥的叛逆感到欣慰,哪听万氏凉凉地道。 “怕只怕酥儿是愿意的……” 此言一出,梁太君与阮风亭皆是面色大变。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思想怪异,油盐不进,难保还真会做出甘愿嫁给内监这等丑事。况且说来凉薄的阮酥,对那个玄洛确实不一般;而活阎王九卿玄洛更是对阮酥几番关照…… 越这样想,阮风亭与梁太君越觉得有这样一回事,下嫁内监,他堂堂左相府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阮风亭气得七窍生烟,也有些暗自后悔没有沉住气在玄洛面前提前兜了印墨寒与阮酥之事! “不行,赶紧择个日子,把她和印墨寒的婚事定了!早一天嫁出去早一天让长辈安心!” 梁太君也觉得这样最好。 “但是此事却是瞒着酥丫头的,到时候她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 “这有何难?” 万氏眼珠一转,当即说出一个办法来。梁太君与阮风亭虽觉得有些不好,但暂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便决定先这样定下。 “不过这事还需弄妥当一点,若是开罪了玄洛却也不划算。” 万氏根本不在乎阮酥嫁给谁,若是要选择,其实玄洛她更乐见其成!再如何两情相悦,然而跟了一个假男人,自是守活寡。自己的亲生女儿阮絮这生是没有指望了,她巴不得阮酥不好,毕竟,那样才会平衡些。 烛光灯下,阮酥执着狼毫,在簪花签上写下了几个名字,随即递给宝笙。 “宝笙,这几个人你去打听下她们的来历,越详细越好。” 宝笙会意,把小签纳入袖中,却也不着急退下。 “小姐,今日四公主传出来的那个消息,你如何看……” 玄洛当着众人的面把阮酥强行拉走,她全落在了眼里,心底虽知道大人待这名女子不一般,没想到……若是指婚,恐怕有一半是玄洛的意思吧?毕竟,她从未看过玄洛会对任何人这般上心,亦或说露出那样温柔的笑…… 阮酥还是如白日一般没有表态。 当时她一言不发,说是因玄洛之故不愿嫁给承恩王,事实却并非如此,她不愿自找麻烦;然而若是当即否定,推得干干净净,却是在外人面前拂了玄洛的面子,他对自己确实不错,自己怎能恩将仇报? 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却是不忍那双洌滟眸暗淡失色…… 阮酥沉默了一下,曲指在桌上轻敲了几下。 她这般叛逆无状,虽然断了很多姻缘麻烦,然则还是算漏了印墨寒与玄洛二人,若是非要出嫁,或者说非要在这两人中选一个的话,其实她也是更倾向于……玄洛的…… 这样一想,阮酥又觉得心烦意乱。 总归两人都是她前世的夫君,绕了一圈又回到前生,殊途同归的感觉让她十分烦躁! “这事先放一边,左右把手头事情理顺再说!不弄清德元与师兄之间的交易我实在不安。” 今日她也当面向玄洛询问,然而玄洛却只是一笑,只道这事不用她操心便转过话题。 德元作为今生涌出的全新势力,绝不是泛泛之辈,虽然阮酥现在只是窥破了冰山一角,然而她隐隐觉得,这人这般不避讳自己,若是抢占先机,她会再次陷入被动! 163新妇过门一更 第二日清晨,阮酥到梁太君房里请安,万灵素却早就到了,正和万氏一起,伺候梁太君用早膳。 阮酥行礼起身时,不动声色地瞟过万灵素,她身穿锦茜红堆花襦裙,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虽然姿色平常,但仪态端庄,神情恭敬,替梁太君斟茶布菜都做得格外细致,倒是不失大家小姐风范。 虽然她一直保持着微笑,但阮酥还是眼尖的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多半是昨晚阮琦借口酒醉没有和她圆房,估计再过不了几日,这位大哥就会把心思花到别处去了,不过万灵素可却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角色,前世她嫁过来时,阮酥已经出府,她并不清楚阮府后来的事,不过鸡飞狗跳却也有所耳闻,但是阮琦如此好色的人,却也只因母亲做主纳了两房妾室,而且其中一个妾在生下儿子后便病故了,孩子自然就认了万灵素做娘,怎么想都对万灵素百利而无一害。 梁太君看起来对这个新媳妇很是满意,含笑对阮酥招手。 “酥儿,这一桌菜都是你嫂嫂早起做的,你也过来尝尝!” 那四热两凉六个小菜,并几样精致小点,看上去确实色香味俱全,阮酥夹起一个青团尝了尝,满口竹叶清香,甜而不腻,果然很合梁太君这些老年人的口味。 阮酥不由笑了,她知道万灵素在家里最是尊贵,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今日能在婆家亲自下厨,还做得这样好,必然专门下了苦功,而且她一进门,便大手笔的给每个主子备了厚礼,大赏下人,可见真是有备而来,要在阮家有所作为的。 她放下筷子,笑着赞美。 “嫂嫂真是又贤德又能干,听说嫂嫂在娘家时就擅于打理家务,这下可好了,母亲常说身体不适,如今有了嫂嫂,便能为母亲分担家事了。” 德元公主那边形势还未明朗,她现在可没闲工夫来对付内宅这些女人。万灵素嫁进来,只怕没几天,万氏便要连横合纵,伙同她整治自己了,那不如让她先把这滩水搅混,让她们窝里斗去! 万氏最在乎内宅中的掌家之权,对于万灵素,她最担心的就是她心气高,不甘于她的掌控,但她料想万灵素好歹是个新媳妇,婆婆若是不开口,她也不好主动提出管家一事,谁知阮酥这死丫头,当众便捅了她这个死穴,现下她若是不肯放权,和万灵素之间必然会产生裂痕。 为了笼络万灵素,万氏不得不忍着肉痛,正准备表示阮酥这个提议不错,万灵素却抢在前头笑道。 “我初来乍到,家里的种种规矩还不清楚,贸然插手只怕坏事,少不得要母亲受累些时日,等我老成些时,再做安排吧!” 万灵素如此上道,这让万氏十分满意,紧绷的神情瞬间放松了,连梁太君都颇为赞赏地看了万灵素一眼,先前听说这孙媳妇在娘家时厉害得很,可如今看来,倒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人。 阮酥轻轻挑眉,万灵素果然不比阮絮,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自己倒是小瞧了她。她无所谓地笑笑,低头吹汤,既然不上当,那就罢了,我就等着看你准备何时出招。 一家人吃过早饭,阮风亭的几位姨娘便进来请少夫人的安,万灵素也不拿大,起身还礼,还命自己的陪嫁丫鬟金盏将备好的礼物分赠给各人,那些礼物都用锦盒装好,想必里头的内容绝不会寒酸,几个姨娘见万灵素这样的大小姐,却不低看她们这些次一等的主子,比眼睛长在头上的阮絮不知和气多少,也觉得她亲善和蔼,于是都很欢喜。 梁太君见曹姨娘也来了,便命她将阮渝抱过来瞧瞧。 万灵素初见尚幼的小叔,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她从金盏手中接过嵌满宝石的长命金锁,含笑递给曹姨娘。 “一点薄礼,让姨娘见笑。” 曹姨娘受宠若惊地道过谢,并亲手给儿子戴上,阮渝却也不抗拒,小胖手抱着金锁就啃,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阮渝如今也快满周岁了,长得白白胖胖,五官尤其生得好,颇似美丽的曹姨娘,作为阮风亭的老来得子,很受阮风亭母子宠爱,他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奶娘怀中,梁太君伸手逗弄,他便张开嘴咬住她的手指,嘴角挂下一丝口水。 梁太君非常高兴,拍着他的小屁@股道。 “这孩子乖多了,倒像个笑哈哈的弥勒佛,一团和气!” 万氏见梁太君欢喜,连忙赔笑道。 “是啊!曹姨娘年轻,不会带孩子,听说前些日子渝儿常常夜啼,如今换了奶娘倒好了。” 曹姨娘笑着称是,低下头逗弄儿子时,脸上却显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些全没逃过阮酥的眼睛,她两世为人都没有生养过孩子,但也知道小婴孩不会说话之前,常常用哭闹表达需求,她这个弟弟哪次出现都要嚎上几嗓子,今天这样乖巧,倒有些反常,还有曹姨娘的表情,可不太自然啊! 她的目光扫过母子两人,最终落在抱着阮渝的奶娘身上,这奶娘看着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的,但万氏安排的人,能信得过吗? 那奶娘感受到阮酥的注视,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阮酥审视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战,迅速低下头去。 做贼心虚,必然有鬼,阮酥思索片刻,走上前对曹姨娘笑道。 “也让我抱一抱渝儿,可以么?” 碍于万氏,曹姨娘不敢亲近阮酥,但樱树埋蛊一事,阮酥曾顺手救过她一命,她心里其实是感恩的,如今阮酥主动示好,岂有不点头的道理,她连忙亲自从奶娘怀中将阮渝抱过来递给阮酥。 阮酥接过阮渝,用指尖搔他的下巴假意逗弄,阮渝不扭不动,依旧笑哈哈流着口水,阮酥疑心更甚,掩在袖中的手伸到阮渝腰上掐了几下,阮渝也没有丝毫反应,阮酥干脆狠下心加大力度,用力在他的嫩屁@股上扭了一把。 预想中的大哭大叫还是没有出现,阮酥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她没有说破,不动声色地把孩子还给奶娘,待众人都散了,她才在走廊上悄悄扯住曹姨娘衣袖,低声笑道。 “有人要谋害渝儿,姨娘竟然毫无察觉?” 像被针刺了一下,曹姨娘祥和的脸容刹那扭曲了,她不能置信地回过头望着阮酥,那张美丽的脸冰冷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大小姐是个有手段的聪明人,比男人还厉害十分,曹姨娘听了这话,心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压住,许多疑问哽在喉咙呼之欲出,阮酥却飞快地将食指竖在唇边。 “隔墙有耳,今夜三更,到我屋里详谈!” 曹姨娘看阮酥的眼神好似溺水求救的人一般,但她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隐忍地把话咽了回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半夜,阮酥小睡醒来,知秋掌灯拉开帐子,禀报道。 “曹姨娘到了。” 阮酥点点头,坐起来喝了杯热茶,知秋刚给她披上轻裘,曹姨娘便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不过才一个白天,她罩着个黑披风,两鬓乱糟糟的,眼窝深陷,神色憔悴,显然阮酥白日的话,让她坐立不安。 她卑微地向阮酥行过礼,因为有了阮渝,她曾春风得意过一些时候,可没得意几天,就吃了万氏许多哑巴亏,在阮风亭和梁太君那里落了个恃宠而骄,没有高低的印象,最近万灵素嫁进家门,她也知道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不知大小姐白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急切地看着阮酥欲寻求答案,岂料对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反而不紧不慢地让知秋给她看座上茶,方才慢悠悠掀起被子踏上绣鞋。 曹姨娘压着梨花椅坐了,胡乱喝了口茶,一双眼睛盯在阮酥身上,双手紧张地绞着手帕。 阮酥这才开口。 “不瞒姨娘,早间在老夫人屋里,我悄悄掐了渝儿一把,他却似不知痛楚般依旧乐哈哈的,姨娘不觉得……渝儿最近,乖巧得有些反常么?” 曹姨娘怔了怔,她回屋给阮渝换衣裳时,便发现了他身上的几处淤青,没想到竟然是阮酥下的手,心疼之余,她也知道事态严重,哽咽着将长期以来内心的不安一五一十向阮酥道了出来。 “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我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只是因为渝儿从前常常哭闹,我被夫人不知数落了多少回不会教养,自从换了新奶娘后,这个毛病竟是彻底好了,只是小孩子再怎么乖巧,总是免不了啼哭,像渝儿这般一声不吭的,更令人忧心啊!其实,我也疑心有人作怪,便私下请了大夫来瞧,哪知他们个个都说渝儿健康得很,没有毛病,我便也不敢再声张了,以免查不出缘故,夫人反说我作妖。” 阮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愚蠢的女人,冷冷地道。 “姨娘真是糊涂,你知不知道,渝儿被人下了药,你再拖下去,或许他的人生便要断送掉了。” 曹姨娘颜色一瞬雪白,但她依旧不敢相信。 “下、下药?可是大小姐,我一向很小心的啊!我也知道新来的奶娘是夫人的人,信不过,所以渝儿的衣食起居,全都亲自过手,日日盯着她不敢松懈片刻,她、她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 阮酥嗤笑一声。 “那么渝儿入口的奶水呢?若是奶娘哺@乳之时,把药膏涂在乳上,你也能发现吗?” 曹姨娘如梦初醒,猛然起身。 “你是说……” 阮酥眯起眼眸。 “也许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种药草叫蛇藤草,有麻痹的功效,北魏人将它用在手术中,效果比麻沸散更厉害十倍,当然,这药草涂在身上不会损伤皮肤,可一旦入口,却能破坏人的神智,长期食用,从知觉开始,听觉、嗅觉、味觉、视觉,五感皆会退化殆尽,最终整个人将彻底变成一个傻子。” 阮酥前世陪印墨寒出使北魏时,曾亲眼见人因误食了蛇藤草,五感尽失,那情形,便和阮渝一模一样,不知痛楚,只会吃喝拉撒笑……若不是猛然忆起那件事,阮渝这辈子恐怕就要被狠毒的万氏毁掉了。 茶杯自曹姨娘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地上,她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眼泪滴落下来,噗通一声便跪在阮酥脚边,抓住她的裙摆。 “大小姐!求你救救渝儿吧!” 阮酥皱眉,知秋将哭哭啼啼的曹姨娘重新扶回椅子上坐好。又按阮酥的吩咐,把下午配好的一瓶药水塞进曹姨娘手中。 “姨娘莫要哭了,这蛇藤草并非无药可解……这瓷瓶中便是解药,你回去后,每日喂渝儿一勺,日子久了总会见效的。” 幸而她料定玄洛医术高明,便派人去玄洛那里求得了解蛇藤草的办法,迅速将解药配了出来。 阮酥的声音比冰锥还要冷冽。 “姨娘今夜出来,那奶娘说不定会起疑心,近日不再下手也未可知,姨娘回去之后一定要沉住气,待她再次下手,便一口气拿下押到父亲面前,记住,捉贼要捉赃!绝不能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 164那么我呢?二更 德元公主之事,才过了两三日,宝笙那边也已经有了眉目,她风尘仆仆地给阮酥带回了一份详细的情报,阮酥一页页翻看着,手指在桌上轻扣,不由冷笑连连。 “看来德元公主送给我的还是一份厚礼呐!既然如此,岂能辜负公主美意,走吧!……也该是时候去看看文锦了……” 阮酥下轿,走进玲珑阁时,冬桃和掌柜都迎了出来,阮酥借着看账本为由,将老掌柜支开,只留下冬桃。 四下无人,阮酥眉眼也柔软了些,知道了冬桃的真实身份后,她是不能再如同之前那般待她了,无论如何她是玄洛的亲妹妹,尽管阮酥不愿承认,但她的态度里不自觉带了几分爱屋及乌。 “没有外人的时候,我还是唤你的真名吧!” 冬桃抿着唇,虽然有些许别扭,但也算是接受了,决定将心中最大的秘密吐露给阮酥时,她便决定信任眼前这个女子。 阮酥微微一笑,将宝笙查到的那些信息串联起来,她大概能猜到德元公主和玄洛之间究竟做了些什么交易了。 “玄澜,为了让德元公主将你放回来,你哥哥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她没有拥有过兄弟姐妹间的温情,也根本不屑拥有,但却希望玄洛和冬桃之间,不要像她们阮家兄妹这样,视彼此如仇寇,她想让冬桃承玄洛这份情。 冬桃垂下眸,没有丝毫动容。哥哥这个称呼,让她十分不舒服,听起来甚至有些可笑,对于她来说,玄洛不过是个血缘相关的陌生人,她不去憎恨他,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过是看在小姐你的份上罢了。” 阮酥叹了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再勉强,转而一笑。 “文锦呢?怎么不见他。” 说起文锦,冬桃心中便忍不住怒气升腾,她夜探青云观,一路顺风顺水,若不是栽在文锦的瞳术手上,哪来这些后话,如今二人共处玲珑阁,简直势同水火,她明白阮酥把那小子放在这里,是为了方便掌控,但那个当惯了男宠的家伙,根本丝毫没有我为鱼肉的自觉,除了偶尔甜言蜜语哄骗一下前来采买的女客外,整日只是闲游浪荡,冬桃一见他就有气,如今阮酥发问,她没好气地道。 “那个废人大概是在睡大觉,小姐若要见他,到后院厢房里找便可。” 这张清水脸难得带上一丝情绪,阮酥觉得有些好笑,点点头,带着宝笙寻到后院,只见嫩柳春树边,轩窗半掩,阮酥让宝笙守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果见文锦支颐斜靠在塌上,虽然那张肖似玄洛的脸被人皮面具遮住,依旧媚态横生,形状风流。 察觉到有人靠近,文锦睁开眼睛,见是阮酥,目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不起身,只柔柔地笑了,似乎忘了玄洛的警告,又开始言语放浪。 “大小姐今日怎么有空临幸玲珑阁,莫非是想念文锦了?” 阮酥也笑,“每日让人接你回阮府你又不肯,还以为你好端端地在阁中做事,不想竟躲在这里偷懒!” 她的话语虽是责备,却没有半分恼色,文锦在青云观中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条察言观色的敏锐神经,于是越发放肆。 “早知道如此这番能引得大小姐前来探望,奴就算躺在床上当废人又有何妨?” “真的?” 声音中尤带着笑,然而面色却捉摸不透不见喜怒,文锦顿了一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当日眼前人也是这幅表情和自己“相商”易容之事,心中警惕,嘴上却依旧欠扁道。 “奴说过生是妻主的人,死是妻主的鬼,既然妻主喜欢,那文锦自然悉听尊便。” 阮酥嗤笑一声,却没有顺着接下去。 “可是一个满嘴假话的鬼,我却不怎么想要呢。” 文锦笑得妖娆,从榻边小几胆瓶中抽出一支迎春,凑向阮酥。 “假亦真时真亦假,人生苦短,妻主何必那么较真?” 阮酥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凌雪旋,国公府嫡女常行芝,太子府里的侧妃……徐婴子,这些人,都对你情有独钟啊!如果男子也有头衔,文锦你可算做是花魁了吧?” “文锦若是花魁,如今也只属于妻主一人。” 他又露出那颠倒众生的笑。 “况且,太子府侧妃乃是符玉,并非那劳什子徐婴子。” “是吗?”阮酥眨眼,“既然都是相好,那日在我大哥的婚礼上,何必那么见外呢?” 闻言,文锦声音霎时变得黯哑低沉,他注视着阮酥,眼神迷离。 “原来妻主对我这般上心,真是让奴受宠若惊,就不知何时才招文锦……侍@寝呢?” 此等表情,莫说是放在男人身上,便是换做一个寻常女子,做出来也是别扭尴尬,偏生眼前人虽顶着一张平淡的眼,还是散发出销@魂姿态,果真是尤物! 可惜,再美不过白骨皮相,红粉骷髅……阮酥心中一笑,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冷呵打破了两人的思绪,阮酥方回头,便看到空中玄影一闪,一个人已破窗而入,只霎那便掠到两人面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文锦浑身一震便瞬间不能动作,那勾人的妖媚笑容也古怪地凝在脸上,霎是好笑。 “不要理他!” 似乎知道阮酥接下来的话,玄洛当先便堵住了她提问。也不问当事人的意愿,很自然地便拉起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有什么话便当面问我,自己下去找一圈,不嫌累么?” 阮酥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让宝笙调查他与德元长公主的交易一事。 “之前不是询问过师兄,但是你又不说……” 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玄洛却忽地笑了,这一笑如三月春风,在见识了文锦那番腻味的姿态后,简直清爽至极。 “怎么?是在担心我?” 阮酥收回恍惚的视线,“……总归是因我的事劳你被德元利用,到底……” 一根手指封住了她的唇,玄洛微微低下头,不容眼前人眼神逃开。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四目相对,被如此漂亮的眼睛注视,阮酥心中有些乱了章法,熏然间竟有些陶醉。祸水!简直是祸水!阮酥心头乱跳,觉得越发不自在,想移开却又偏生……胶住不动。她暗恨自己被美@色所惑,看那个始作俑者还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眉眼中仿佛还带了一丝捉黠,不由羞怒。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 “多看看,免得未来娘子被路边的阿猫阿狗骗去!” 声音中带了一丝揶揄,阮酥瞬间红到耳根,料想自己与文锦周旋的一幕已尽数落入他眼。 “我那是干正事!” 话毕,又暗自恼怒,自己何须向他解释,倒显得此地无银似的,再说……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 如此一想,阮酥又陷入了纠结,自玄洛对自己表达心意后,她一直在挣扎苦熬。她不排斥玄洛,且对他似乎还产生了些许的……男女之情,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就能顺其自然与他成亲。经历了前世的背叛,阮酥已对那个虚幻的名分仪式彻底绝望……于是乎在得知阮家与印墨寒之间的协议后,还有了种自暴自弃的不闻不问,至少——或者说表面上她想借玄洛的手将此事摆平,然潜意识里何曾不是也期望玄洛有所察觉,进而他们之间的事也当做没有发生,他还是她的师兄,虽然内心有悸动,不过彼此相伴保持距离便很好…… 注意到她的失神,玄洛还只当她在思索自己与德元的交易之事。 “符玉的父亲府尚书因纵堕女色,德元便率先向他下了手,他新纳入门的青楼名妓便是德元的人;而文锦之所以认识她,还是因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凌雪旋,两人在闺中便是好友,凌雪旋霎是贪玩,很容易成为德元的目标;至于常行芝……也大抵如此。还好卿卿素来冷面清寡,否则……” “否则什么?” 见他皱眉,阮酥好笑,“文锦现在是我的人,他还唤我妻主呢,说起来东篱国真是奇妙,以后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见识什么?也想学她们广纳夫侍?” 听他声音一瞬冷了下来,阮酥有些不自在,决定转换话题。 “怎么越说越荒唐……话说你漏掉了一个徐婴子。” 玄洛眼神落在阮酥脸上,轻轻帮她拂过发梢上的一片紫藤。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她真的是……” 玄洛点头,“就因为我查到了徐婴子身份不对,德元唯恐功亏一篑,正巧你身边的人落入她手,便借机让我网开一面,替他们保守秘密。” 阮酥当时故意在文锦面前说错徐婴子嫔位,便是有心试探,不想那家伙真是深藏不漏。不过之前看到宝笙的线报,还只当这位来自民间的秀女也是文锦的入幕之宾,虽觉得疑惑,却也没有多想,没想到她竟也是德元亲培的暗人。 “你答应她了?” 话刚出口,阮酥只觉得多此一言,若非没有答应,冬桃岂会无损归来? 玄洛没有正面回答,眸中却已带了一层光亮。 “符玉与徐婴子已入主太子府,而凌雪旋、常行芝都是皇子妃的炙热人选,德元确实不可小觑。” “是啊,反正没有影响到师兄的平衡,总归便是好的。” 玄洛见她虽神色平常,然而兴致勃勃,恐也在思量什么,便拉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说来说去,竟都是说别人,你就不关心一下自己的事?” 阮酥心中一紧,抬起眸子,不禁有些紧张。自己的事……难不成他又要旧事重提? “如今印墨寒要与阮相之女结亲的事已传遍了京城,大家都分外关注。” 见阮酥表情一瞬僵硬,玄洛探身凑到她耳边。 “师妹大可放心,只怕陛下下次召见印墨寒,便是要提下嫁公主之事了。” 这对前世的狗男女,最终就要走到一起了吗?阮酥冷笑,声音中不由带了一丝狠戾。 “恶人自有恶人磨,缘也命也,诚不欺人!” 玄洛微笑地盯着她的脸,不错过她的任一表情。 “可是印墨寒偏生对师妹一往情深呢……” 阮酥气恼。 “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么我呢?” 阮酥一顿,温热的气息蛊惑着她的神经,在心尖上慢慢撩拨。 ——那么我呢? 165风水轮流一更 鬓边紫藤花飞扬,阮酥看着眼前那张放大的脸,简直不知道眼睛应该往哪放。 “你……当然和他不同!” “如何不同?” 玄洛继续追问。 “你是我的师兄,况且……” 她咬着嘴唇,不知怎的,那拒绝的话在脑中已无数次盘旋,然对上那双洌滟的眸子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玄洛揉了揉阮酥的发,自动帮她补充完后半句话。 “况且我以后会成为你的夫君、” 他轻轻把她拥入怀里,似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安慰一般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别担心,一切有我,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决计不会遭人诟病。” 遭人诟病?阮酥不懂他话中的坚持,然而却隐隐觉得他似乎要做什么危险的事…… “你究竟要做什么?” 玄洛却笑而不语,只在她额上落了一吻便绝尘而去。犹如一阵风旋来,又如一阵风一般离去。 阮酥摸了摸被他双唇触碰过的额,一时间竟有些怅然若失。 不出一日,果然传出了嘉靖帝欲把七公主祁金玉下嫁印墨寒的消息,只听他抗旨不从,只道与阮相嫡女阮酥已然定亲,决不辜负云云。嘉靖帝大怒,而印墨寒却当场下跪,滴水不入在金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太子、五皇子等亲自去宫中求情,这才被人抬出来。 消息传到阮府时,阮风亭几人不免又是一番思量。 祁金玉是嘉靖帝最爱的女儿,还是宠妃陈妃所出。印墨寒初生牛犊不怕虎,公然拒婚,还能赚个不攀龙附凤的清名;然阮府不同,与印墨寒同一战线非但得不到什么实质的好处,还狠狠得罪了皇族。若阮府有点眼色,恐怕这时候去退了婚最好,亦或者主动去向嘉靖帝言明,让阮酥降级为妾,并说服印墨寒迎娶七公主为正妻。 “左右琦儿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如找个妥当的人,去印府把印墨寒的生辰八字退了吧。若是他们不从,适当做些补偿也行。” 梁太君敛眉道,阮风亭尤未表态,万氏已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然而若是如此,酥儿的名声岂不越发难听?以后还会有哪家人敢要?” 她表面上是帮阮酥说话,然而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阮酥深陷其中,最好七公主亲自出马替她狠狠修理这个小贱人! 闻言,梁太君与阮风亭脸上的神色皆是不好。 梁太君瞥了一眼乖巧站在各位长辈身后一言不发的孙媳妇,询问。 “灵素,你觉得呢?” 不过几日,阖家上下皆对这个孙媳妇赞不绝口,而且梁太君母子也看出她并非目光短视的闺阁妇人,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对她的看法不免有了几分期待。 万灵素眉头一动,方才她虽没有开口,然而屋中各人的话她却听得仔细,不但明了万氏的意思,也理解梁太君与阮风亭的立场,于是只微微思索,便斟酌道。 “若是推拒了印墨寒的婚事,皇家却也不一定会领阮府的情,或许还会被有心人利用,说阮府趋炎附势,没有风骨;再说……” 她佯作犹豫,见各位长辈都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似有些惴惴不安地继续。 “再说当日四公主的那个传言……大妹妹若没了婚配,九卿大人再一求娶,皇上难免顺水推舟应下。既成人之美,又解燃眉之急,皆大欢喜。阮府却两边不得好,实在……” 万灵素思路清晰,逻辑严密,针砭时弊间一针见血,又谈及了厉害关系,考虑得十分周全,阮风亭听完久久没有言语。 梁太君越发喜欢这个新进门的孙媳妇,若一开始只是随口一问的话,现在明显已带了几分相商之意。 “你的意思是让阮家主动伏低,让酥儿退居……妾位?” “这还要看各位长辈和大妹妹的意思。大妹妹身为女史,眼界和谋略都在孙媳之上,或许她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万灵素回得十分狡猾,如今阮酥的归宿八字还没有一撇,还不到落井下石、狠狠踩踏的时候。 而阮风亭等听到这几句,心下不由一重。 与印墨寒的婚事均是众人瞒着阮酥一手促成,若是让她知晓还不闹翻天?而万灵素说的也颇有道理,推了婚事,若是让玄洛得逞,那更是不逐人意。 毕竟,成为印墨寒的妾,虽然有损颜面,但外人还只当是迫于皇威;可是嫁与玄洛,那便是天大的笑柄了!两下相较,阮风亭不由便倾向了前者。 “事不宜迟,老夫马上去宫中觐见皇上。” 万氏一听,喜上眉梢。阮酥啊阮酥,你也有几天,就算是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沦为妾室,一辈子为奴为婢;而祁金玉成为当家主母,定然容不下她!想到阮酥会被这个蛮横霸道的七公主狠狠折磨,万氏内心越发畅快。 而阮酥厢房,知秋把打探来的一切告知了她,见阮酥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她虽然巴望大小姐能嫁给印墨寒,然而屈居为妾,却又为她不甘;再者,七公主祁金玉那般不讲理,若是大小姐真成为了妾室,她虽然聪明,却也定然会吃亏! 只听阮酥不紧不慢道。 “你去看看宝笙那边如何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大小姐怎么还……”知秋恨铁不成钢,为她出谋划策,语气中满是打抱不平。 “既然印大人公然拒婚,那要不要咱们也助他一臂之力?总之万不能让那劳什子七公主占了小姐的位置!” 阮酥也不知应该是失望还是欣慰,虽然偏袒印墨寒,然而多少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印墨寒…… 前世,他也是断然下跪,拒绝了嘉靖帝欲赐婚的清平郡主;而现在…… 阮酥唇边的笑容霎时冷了下来。兜兜转转,印墨寒坚决求娶的对象都是自己,也不知是不是上天与她开的最大玩笑? 恰在这时,宝笙回来了。 “那奶娘十分警惕,直到今日才露出了马脚,曹姨娘已经带着人杀到前面去了,我方才看她哭叫着绊住了相爷的脚,这才回来。” 闻言,知秋目光一亮。 事情怎么这么巧,奶娘偏生是在这个时候暴露……难不成大小姐对与印公子婚事并非没有期待?想到这里,她内心又是一阵狂跳。 阮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走,咱们也去前面看看热闹。” 前厅里,阮风亭方换好官府,准备上轿入宫,曹姨娘却抱着阮渝哭喊着拦在了他的轿前。 “老爷啊,您一定要为妾做主啊……” 阮风亭见平常娇美的妾室发丝凌乱,虽哭相妖娇,让人恨不得想搂过来怜惜一番;可是他现在有要事要办,根本无心怜香惜越,只恨这曹姨娘果真上不得台面,关键时刻尽给人找事。 “成何体统,大白天的仪容不整哭哭啼啼,当心吓着渝儿。” “妾只怕就是血溅当场,渝儿也会笑得没心没肺……” 曹姨娘双肩攒动,把阮渝抱得越紧。 众人这才发现不对来,面对母亲的哭闹,阮渝却仿若不闻,依旧歪着头笑呵呵地流着口水,就算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孩,然而感官环境的能力却也不至于如此怪异,除非…… 阮风亭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生了个傻儿子,却见曹姨娘猛地从地上站起,目光瞪着自己身后方方出来的万氏,恨不得喷出火来,若不是贴身丫鬟拦住,几乎要冲上前来跟她拼命! “夫人好毒辣的心肠,渝儿这么小,你就算容不得我们母子,大可以把我们赶出府,我就是沿街要饭,也不会让他饿着……你倒好,让奶娘给他服下毒药……我好恨,好恨……你毁了我的孩儿,我也不想活了……” “什么毒药,你休得乱说!” 万氏出来得晚,根本没有留意到阮渝。一见曹姨娘拦住阮风亭的轿子,唯恐耽误“正事”,便想上前耍耍主母威风,把这个不懂事的妾室拖下去,不想火竟烧到了自己身上,再看她怀中的婴孩,霎时知道事情暴露了,然而却还是镇定道。 “奶娘虽是我安排的,却也不容你这般含血喷人。” 这时候,屋中的梁太君也听到动静,由万灵素扶着,走到前面,她从曹姨娘手中接过阮渝,听冯妈妈说完事情始末,再看怀中孩儿的痴傻样,也是变了颜色。 “还不快请太医!”阮渝虽是庶子,然而阮府子息单薄,梁太君尤重血脉,一看阮渝这般也是分外心疼,顾不得查探真相,便一心扑在她的幼孙身上。 万氏一听当即皱眉,“这太医一时……不如请府中的大夫先来看看吧。” 府中的医师是她的人,只要顺着她的思路来,不但让人找不到茬,最后还能完满地将曹姨娘一军,她早就看不惯这个不听话的小妾了。 阮风亭一个头两个大,临出门又遇上这事,然而关系到幼子生死,再看美妾这般伤心,自己也狠不下来拔腿就走。 “来人,把张大夫速速叫来!” “且慢——” 众人闻声抬头,却见阮酥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 “女儿身体不适,师兄方请宫中的陈太医前来问诊;听闻弟弟不好,女儿斗胆做主便请陈太医顺道来看看。” 众人一愣,而阮风亭与万氏只觉得此人眼熟,原来这陈太医正是去年阮家姐妹从夏宫回来时七公主安排的随行之人,只不过后面阮酥才知道,他竟也是玄洛的人。 梁太君不由大喜,与阮风亭一起把陈太医请进屋,而万氏脸色却十分不好,对上阮酥满是讥诮的眼,不由气极,似乎嘲笑她的自不量力,简直可恶!可却还来不及挽回势头,却听身后陈太医的声音响起。 “不瞒左相,小公子看样子误服了蛇藤草,且已有一段时日,恐怕神经已然受损……” 166棋逢对手二更 “蛇藤草?那是什么?” 中原人自然是不清楚北魏的特产了,陈太医不疾不徐地解释着蛇藤草的来历,说到五感俱失,变成一个傻子时,阮风亭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胆寒之余,他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近几年他寄于厚望的阮琦频频让他失望,他的爱意不觉转移到了阮渝这个老来得子身上,这种偏爱自然会惹得某些人妒忌,但他没想到,在他的庇护下,竟然还有人敢对他的儿子下此毒手! 比起阮渝这个儿子,阮酥的事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阮风亭一把搀起哭得不成人样的曹姨娘,怒道。 “你刚才是不是说,是奶娘给渝儿服的毒药?我看你平日喂养渝儿谨慎得很,怎么会让她有机会下毒!” 曹姨娘抽抽搭搭地点着头,她看了阮酥一眼,见她轻轻点了点头,方才鼓起勇气指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奶娘哭诉道。 “近来渝儿乖得不成样子,妾身便有些疑心,但渝儿平日里吃的菜粥、肉粥都是我命亲信蓓儿守着厨子熬的,喂之前我还亲自尝过……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么问题只能出在渝儿喝的奶水上了!所以我便假意给奶娘放几日探亲假让她回去看孩子,渝儿断了几日奶,偶尔磕了碰了开始会哭上两声了,这时我便明白,定然是奶娘下的手,待她昨日回来时,我就让蓓儿偷偷盯着她,果然发现她沐浴之后,悄悄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瓷瓶,将里头的药膏在乳尖上……才要穿衣过来给渝儿喂奶,就被我们拿住了!” 说着,她从蓓儿手中取过那个小瓷瓶,奉至陈太医面前。 “就是这个!还请陈太医看看可是您方才说的蛇藤草!” 陈太医接过瓶子,拔掉瓶塞,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一点在放在舌尖,然后他马上皱起眉头。 “甘而稠,确实是蛇藤草,说起来,这草榨成汁,味道和母乳还有几分类似,若是混在一起,婴孩辨别不出来,自然会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人赃俱获,别说阮风亭火冒三丈,平日最疼爱孙子的梁太君先忍不住一拐杖打在奶娘肩膀上,厉声呵斥。 “你这个歹毒的贱人!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你怎么能下得去这个手!说,是谁指使你的?今天你若是不交待出来,便别想活着走出我阮家的门!” 梁太君话里的意思,已经咬定奶娘背后有人,她活了这么大把岁数,怎么会猜不到是谁下的手,只是这人身份不低,奶娘不亲口交代,她也不能名正言顺的处置。 万氏见事情不对,不由变了颜色,她好不容易打听到这种不易被人揭穿的下毒法子,眼见阮渝一天天按照她的期望傻下去,心中正得意,却不料看上十分愚蠢的曹姨娘突然就灵光起来,出其不意地给她来了这么一出。 她害怕奶娘扛不住招供,连忙大声道。 “没错!你毒害小少爷,已经是死罪!别妄想脱罪!不如老实交代,或许能得个痛快!” 这么一说,奶娘便明白了,夫人这是告诫她,无论是谁指使,她都是下毒的人,这死罪是逃不掉了!她被交待这个任务之前,万氏就承诺过,如果东窗事发她抗下所有罪过,她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足够一生衣食无忧。 这奶娘是个寡妇,丈夫刚死,家中只有婆婆带着两岁的儿子,自己反正都是要死,一文不值的死去,和得到一笔抚恤的区别她还是清楚的。 看清利弊,她含着眼泪认罪。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看小少爷被那么多人宠爱,而我的孩子可怜巴巴地待在破屋里,没有母亲照料,心里很不平衡……这才心生恨意,做出这种事来。” 曹姨娘大惊失色,不能置信地看着奶娘。 “你和渝儿无冤无仇,怎么可能这么做!明明是夫人派你来的,不是夫人指使你的又会是谁?” 万氏厉声道。 “曹姨娘!这贱婢都自己承认了,你还要攀咬!我看你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以前那个奶娘又是个懒惰人,这才好心给你找了人来,这奶娘进府后,我从未私下传召过她,哪里知道她会做出这种事!何况渝儿长大,要叫母亲的人可是我!我巴望他健康安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害她!” 众姨娘皆不敢说话,万氏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这奶娘既然已经决定顶罪,那么万氏当然有恃无恐了,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倒叫曹姨娘没了应对的办法,她求助地看向阮酥,只见她面上表情淡然如水,走到阮风亭面前,似笑非笑地道。 “方才陈太医已经说了,这蛇藤草乃北魏特产,在咱们中原想要弄到,可不容易啊!就算有门路,这药的价格恐怕也是堪比黄金,区区一个奶娘,没什么见识,能有如此神通广大?” 阮风亭当然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内宅斗争,牵扯的是女儿他尚且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谋害他的儿子,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说得没错!酥儿!让宝笙把这贱人送到皇城司去!我就不信,以九卿大人的手段,还问不出罪魁祸首来!” 奶娘一听要把她送给皇城司处置,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她根本没有勇气想象那些酷刑,当下铁了心,牙关一闭,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阮酥先声夺人。 “宝笙!别让她自尽!” 阮酥话音方落,宝笙已经闪至奶娘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可惜仍旧是迟了一步,奶娘吐出一截断掉的舌头,口中鲜血涌出,抽搐了几下,歪了过去。 宝笙摸了摸她脖颈上的动脉,皱眉抬头对阮酥道。 “来不及了……” 死无对证,万氏一颗高悬的心这才放下。阮风亭和梁太君没有料到这奶娘竟然有勇气自尽,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纵然幕后黑手昭然若揭,也没有办法拿她如何。 梁太君气得捶胸。 “这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简直狼心狗肺!将来渝儿也是要叫她娘的,竟做得出来!为了自己儿子,是要断咱们阮家血脉么?” 她说的话意有所指,万氏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脸上火辣辣的,垂着眼不敢多言,万灵素见状,连忙上前搀住梁太君,她看了曹姨娘一眼,劝道。 “刚才曹姨娘说近几日渝儿没有吃奶便好多了,可见这毒不算太深,还是可以解的,陈太医医术高明,连这样异国草药都通晓,必然也有法子,终归人已经死了,老夫人且莫生气,治好渝儿是要紧。” 阮酥对上万灵素的眼睛,笑吟吟补了一句。 “老夫人,这府中魑魅魍魉太多,保不住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了,依然要出来兴风作浪的,纵然救得了这次,下次可就不好说了,曹姨娘只是个做妾的,连自己都护不住,何况儿子呢?少不得要老夫人多多关照。” 梁太君被她一句话点醒,恶狠狠地看了万氏一眼,用所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道。 “今后曹姨娘母子搬到碧绮轩来挨着我住!我看谁敢动她们母子分毫!媳妇,你引狼入室却一点察觉没有,我看让你继续当家也是力不从心,不如今日起好好歇息去,一切交给你儿媳料理!” 万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所谓做贼心虚,她也知道阮氏母子心里明白得很,因此不敢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忍泪应下。 一场风波便这样平息了,阮风亭也没了进宫的心情,阮渝的事才是他最挂心的,当下带着陈太医一同去了曹姨娘的屋子,他要亲自监督给儿子用药的过程,以免再被人下了黑手。 一时众人都散了,阮酥正要离去,见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奶娘的尸体拖走,抬水在那里洗地,不由顿了顿脚步。 这奶娘不过是个万氏替死鬼、马前卒,所谓为母则强,为了襁褓中的幼儿,她有勇气去死,也算可怜可敬,她不由想起自己出生后没多久就过世的母亲,心中有些恻然。 宝笙以为没能把夫人拉下马,小姐心里不痛快,不由有些自责。 “是奴婢方才出手慢了,否则若能留下活口,必能重挫夫人。” 阮酥笑道。 “不怪你,谁又能料到这奶娘有自尽的勇气?何况,纵使奶娘没有招供,老夫人和父亲便对真相一无所知吗?父亲有三个姨娘,却这么多年没有诞下子嗣,父亲心里就不怀疑?其实真要追究下去,也不是查不出来,但大哥还要依仗万家,父亲也明白不宜和万堇如撕破脸,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了,万堇如今后在阮家,也只剩下这个夫人的名头了……” 知秋喜道。 “小姐说得没错,老夫人方才的处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姐这次可算是旗开得胜。” 阮酥摇摇头,笑容十分莫测。 “旗开得胜?那可未必,这件事最大的得益者,不如说是万灵素,她可真是个狡猾的女人,方才曹姨娘逼奶娘指正万堇如,也不见她站出来说话,老夫人和父亲对万堇如深恶痛绝,她心里清楚,所以不想惹一身腥,等奶娘一死,她又马后炮地出来打圆场,坐收了万堇如的治家权不说,更取代了万堇如在阮家和万家之间的桥梁位置,万堇如也不会嫉恨她,真是一举两得啊!” 知秋一听,不由有些担心。 “这少夫人的心机不亚于清平郡主,不知今后会不会成为小姐的敌人。” 阮酥失笑。 “知秋,你这问题可就太傻了,这是迟早的事,万灵素是个人物,可惜对我那上不得台面的大哥一往情深,为了取悦大哥,她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只是二虎相搏,先出手的人不一定能占得先机,也许会先露出破绽,咱们不如就静观其变吧!” 167借刀杀人一更 因为都和曹姨娘母子有关,被遗忘许久的樱树下咒之事再次被阮风亭母子记起,虽然那次阮絮完全是被清平栽赃的,但阮风亭母子一口咬定家里幺蛾子已经够多,不想再接一些添堵的人回来,所以原本许诺接阮絮回家小住的事也被搁置了。 或许是为了给万氏一个下马威,才不过两日,阮风亭便把曹姨娘从妾室抬为了二房夫人,虽不是正室,然而也成了贵妾,伺候的下人、月例钱的待遇都提高了一倍,甚至还命下人到万氏院子里,把万氏最爱的几盆名贵兰花搬到了碧绮轩。 “老爷说了,二夫人因小少爷的事受了惊吓,情绪很不稳定,这兰花的香味有安神的功效,因此借过去摆几日。” 万氏知道,所谓的借,其实不过是给她留个面子罢了,这东西只怕是有去无回了,她眼睁睁看人将花抬走,大腿都掐青了,懊丧地对着前来安慰她的阮琦夫妻哭道。 “我从前只道曹姨娘是个蠢人,没想到她这么能耐,千算万算,竟然栽在这妖精手中!你父亲为了这妖精和小贱种,这是要把我丢进冰窟了,为娘这辈子,除了你还能指望谁?” 阮琦见母亲哭得悲切,一时气得咬牙,他这些日子都不大着家,一是想在兵部大有作为,二来也是为了逃避和万灵素同房。若不是万氏派人通知他,他都不知道母亲竟会被区区一个姨娘打压住。 “母亲放心,再怎么得宠,庶子毕竟是庶子,岂能和我们长房嫡出相比!那个曹姨娘,可别以为做了个二房就能上天,这口恶气儿子迟早会为您出!” 万灵素冷眼看着,觉得自己这位婆婆兼姑姑也真是够无耻的,明明是自己害人失败,却还有脸和儿子哭诉,但她为了讨好对自己冷淡无比的阮琦,也只得温言道。 “夫君,千万不要冲动,母亲说得没错,曹姨娘的确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若不是背后有人教唆,凭她自己怎么可能撼动母亲的地位。” 阮琦一看见万灵素就反感,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万氏却马上抓到了重点。 “你是说,促成这件事的,另有其人?” 万灵素笑了笑。 “母亲,那天早上在老夫人房外,我曾留意到,大小姐和曹姨娘说了几句悄悄话,曹姨娘傻了那么久,却在那天之后,就突然对奶娘起了疑心,而那个陈太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曹姨娘揭发奶娘那天来,还能辨认出中原医生都很少耳闻的蛇藤草,您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万氏恍然大悟,她就知道,这个家里,她没有对手,除了一条蛰伏的毒蛇,时时刻刻吐着信子等待她的破绽,一旦被她抓到机会,就会暗地给自己致命的一口,那条毒蛇,就是阮酥。 她的脸都扭曲了。 “阮酥!又是阮酥!这个死丫头好似和我们母子是前世的冤家一般,总是不依不饶,一日不除掉她,我们就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万氏立马握住万灵素的手,和蔼地道。 “灵素,我老了,对付这死丫头已是有心无力了,但你不同,你有万家撑腰,又年轻聪慧,老夫人和老爷都很喜欢你,你一定要辖制住阮酥,在阮家才能站稳脚跟!” 万灵素当然知道万氏深恨阮酥,想把自己当做枪使,虽然是利益共同体,但她只想取得她所想要的,多余的祸根,并不打算马上招惹。 见她不语,万氏连忙给阮琦使了个眼色,阮琦倒也不傻,他知道万灵素能耐,作为一个同样憎恨阮酥的人,他不得不放下对万灵素的反感,温言软语道。 “灵素,母亲的话,你可听进去了?我知道阮酥是个难啃的骨头,但我们已经结为夫妻,自然是世上最亲的人,除了你我又能信任谁呢?如今我埋首仕途,也是为了将来能给你挣个诰命,可不要让我为这些内宅的事再分心才好啊!” 万灵素是个聪明人,论计谋,她胜过阮琦十分,但在感情上,她不过是个痴情的女子,哪里经得起阮琦的花言巧语,第一次得到心仪已久的表哥这番许诺,她不由心动了,深情地看着他。 “既然夫君这么说了,我自然会不遗余力为你分忧解难,只是你虽志在朝堂,却也要顾念身体,兵部衙门到底不比家中,没人添衣送水的,怎么住得好……” 阮琦心中冷笑,他每日处理完公事,都会去醉红楼放松一下,美人在怀,不知比对着貌不惊人的万灵素快活多少,但他知道母亲已经失势,再冷落万灵素,只怕这阮家,以后便不好待了。 他亲切地揽住万灵素肩膀,信誓旦旦地承诺。 “我也是这么觉得,衙门始终不如自家好,今晚我便回家来住……对了,听说近日印墨寒和玄洛都有意要娶我那大妹妹啊!不知灵素怎么看?” 听见阮琦要搬回家,万灵素心中自是道不尽的喜悦,好心情让她振作起来,想在阮琦面前表现一下,沉吟片刻道。 “不知为何,如果两人必须要选择一个,我认为她最后一定会选玄洛。” 阮琦和万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诧异道。 “玄洛?那玄洛生得再美貌,也还是个阉人啊!有几个女子守得住活寡?” 万灵素摇头。 “阮酥其人脾性古怪,清心寡欲,不可以常人的标准来判断,我曾在太子府听她一番豪言,似乎真心不打算嫁人,而且她和玄洛之间,类似伯牙子期那般神交,我想她心中估计也是偏向玄洛的,反观印墨寒,虽然对她很殷勤,她却从未给过他一点好脸色,似乎对其十分厌恶,如果最后嫁给印墨寒,对她来说只怕才是一个天大的打击!” 万氏磨着牙齿,笑容里透出一丝狠厉。 “哼,我曾经觉得如果她嫁过去给印墨寒做妾,头上压着个阎王般的七公主,可够她喝一壶的了,但想想我的絮儿,又觉得这样的好归宿还是太便宜了她,灵素,你觉得呢?” 因为阮渝的事,万氏恼羞成怒,约莫是对阮酥起了杀心,灵素心中透亮,她淡淡笑道。 “其实阮酥若要给印墨寒做妾,却要问问七公主同不同意!毕竟印墨寒为了阮酥公然拒婚,让公主颜面扫地,若真过了门,公主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所以母亲放心,这件事,和你我都没有干系,自会有人出手,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诚如万灵素所言,皇宫内的祁金玉,此时就如同一头暴怒的雌狮子。虽然她生为女人的直觉,早就告诉她印墨寒对阮酥有些异样,但这些小苗头比起玄洛和阮酥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来说,简直不足为道,何况嘉靖帝总是向她灌输,印墨寒只所以在赐婚的态度上回避躲闪,还是因为她生性骄纵的缘故。 祁金玉听了父皇的话,以为印墨寒喜欢的是含蓄内秀的女子,这一年便沉寂了不少,打听到印墨寒喜欢瓷器书画,她便日日练习字画,甚至到与陈妃敌对的饶嫔处求教品鉴瓷器,因此还吃了对方的闭门羹,这对于从前的她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就在她都快被自己的心意感动时,她却突然在宫中与玄洛巧遇,被对方告知了印墨寒与阮酥订婚的消息,这生性暴戾的公主几乎没气晕过去,立马大步流星冲到嘉靖帝的寝宫,扑在嘉靖帝怀中哭诉起来。 嘉靖帝爱女心切,加之印墨寒确实也是他看中的准女婿,若是被阮酥这个阴阳怪气的丫头抢了去,岂不太可惜了,于是也不再和印墨寒迂回,当下将印墨寒传进宫来,欲宣旨赐婚。 嘉靖帝也没想到,平日看上去水墨画一般温润的印墨寒,竟是刀枪不进水火不侵的,他跪在殿外拒不接旨,搞得嘉靖帝很难下台,用皇权威逼臣子娶自己女儿这种事,只有昏君做得出来,嘉靖帝虽然心疼祁金玉,但毫不昏聩,他很注重自己的圣名,眼看拿印墨寒没办法,最终也只得当赐婚的事没有发生过。 祁金玉金枝玉叶,却被一个大臣的女儿比了下去,搞得逼婚被拒,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她一腔戾气无处发泄,身边的宫女们便成了泄愤工具,个个被铁马鞭抽得皮开肉绽,其中一个眉眼有些类似阮酥的,甚至被她活活烫烂了脸。 祁金璃来拜访她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碎裂的绸缎器皿,以及体无完肤的宫女太监,祁金璃才踏进殿门,一个金炉便砸在她脚下,祁金玉双目赤红,恶狠狠地骂道。 “怎么?一个个都来看我好戏吗?” 祁金璃心中也不痛快,再怎么说,她也是四公主,却要看这个小的脸色,但她却不能和祁金玉计较,因为她此来是有目的的。 “七皇妹怎么这样火气大?” 祁金玉冷冷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 “你在明知故问?” 祁金璃见她心情不好,也不再兜圈子,她对周遭宫女使了个颜色,那些战战兢兢的宫女们巴不得一声,连忙退了出去,祁金璃这才捡起地上的一只金钗,对祁金玉笑道。 “七皇妹这是气糊涂了?你心仪印墨寒,拿他没办法便罢了,但阮酥一个臣下之女,难道还不是随咱们摆弄吗?父皇那样宠爱你,即便你处置了她,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最多责备两句而已,阮老头又是个趋炎附势的胆小鬼,若你想办法提拔提拔他的儿子,哪怕一个阮酥,死十个阮酥他们家也不在乎!” 祁金玉心头一动,面色好转了些。 是啊!她这一年大概是修生养性把自己弄傻了,竟然忘了这最为常规的手段,她和她母亲陈妃这一辈子,处置的了无数妄图接近嘉靖帝的贱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阮酥? 她收起凌厉的神色,重新换上高贵优雅的笑容。 “皇姐说笑呢!我堂堂公主,和她一个臣下之女有什么好置气的……” 祁金璃心中骂了一声虚伪,将金钗放在桌上,状似随意地道。 “那就好,咱们公主,自然有皇家的气度,连那如今在风口浪尖上的阮酥,都还是一派自若呢,听我表妹说明日午时她还要到无为寺进香呢!真是淡定啊……”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瞟了祁金玉一眼,确定她的表情里出现了变化,这才轻轻笑了。 灵素啊!你所料得果然不错,对付阮酥,何须别人动手呢!现成的刽子手在这,只怕阮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168遇袭营救二更 阮府的马车在无为寺山门停下,知秋见阮酥下车竟是要步行,很是不解。这山门到主庙的距离还相距甚远,若是打算一步一步前行,恐怕到了晚间都难以回府,况且……阮酥那身子骨…… 阮酥展颜解释。 “初二师兄曾约我来庙里进香,可惜却未能来成,现下我步行前往,也算向菩萨表达虔诚心意。” 知秋于是不再多说,却也没有想到那日两人竟变了行程,联想当日阮酥回府时的闷闷不乐,直觉定然有事发生,虽然好奇,又不好多问。 她撑开素伞,跟在旁边为阮酥遮阴;而另一个宝笙明显就有些兴致缺缺,她向来对烧香拜佛等浪费光阴的事深感无聊,还要守着阮酥一步一步向前,况且她二人脚程又慢,知秋只觉苦不堪言。 “早知道是来这里,小姐应该让冬桃陪同。” 与阮酥熟稔后,虽然心内也生了恭敬,不过她散漫随意的性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阮酥也习以为常。 “冬桃有事不能来,你若是嫌闷,那先走一步,等我们追上来。“ 知秋一听,也立马附和。“是啊,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有没有素斋,走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她走得太快,简直让她们跟不上,若换成阮酥和自己,或许还少点压力。 宝笙嗤笑。 “就知道吃吃吃,方才马车里那些糕点还没有吃够吗?这般贪吃,以后谁敢娶你过门?” 知秋脸一红,眼前又浮现印墨寒清隽的身影,不甘示弱。 “就知道打趣我,谁不知道……” 她立马顿住,飞快地看了一眼阮酥,改口道。“你这般皮实,仔细以后被夫家嫌弃!” 宝笙不以为意,“哼,谁敢嫌弃我,我便打他一顿!” 闻言,阮酥也笑了。知秋却心内忐忑,好险,差点说出宝笙对九卿大人有意。虽然都是公开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没有说破,不过,如此这般,她现在恐怕也希望大小姐能嫁与玄洛吧?想到这里,顿时又有些黯然。 主仆三人一路说笑,脚下也轻松不少,几人走走停停,却也出了一身汗,眼看阮酥有些体力不支,知秋寻了一方干净的大石,俯身吹干,又取出随身的绢帕铺在上面。 “小姐,先休息一会吧。” 阮酥点头,虽是春日,这日头竟也这般毒。不过为了达到目的,这点苦头却是不值一提。 三人坐在石上稍稍休息,却看远处一波路人朝这边行来,都是打扮普通的民众,估摸便是来进香的百姓,几人也不在意,然而那几个人却在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突然腾身跃起,不由分说便亮出武器直朝阮酥扑过来。 空气骤然凝固,知秋吓得惊叫,被宝笙往后一推,与阮酥双双后退。只见她脚尖一点,从腰上抽出银白的软剑,迎头奋战。 “快带小姐走——” 一把长刀砍在了旁边的大石上,击出一串长长的火花! 知秋脚一软,手足并用站起来,抬眼看向阮酥,一看险些喘不过气来。 只见阮酥已被人制住,双足离地,那人掐着她的脖子,直直把她提起来!宝笙察觉不对,急急回身,哪知周遭人似乎已料定她的动作,近身与她缠斗起来。若论单打独斗,那些人或许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几个人一起—— 宝笙越打越觉得不对,这些人出手虽然杂乱,然而却似隐藏着什么,细想之下到像是高手伪装。 “你们到底何人,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死到临头,还那么多废话!” 说完猛一抽长剑,宝笙险险一避,却也让其穿臂而过,被人重重踢飞出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却见阮酥已是脸色惨白一动不动被人制在怀里,而知秋,也是胸口流血,双手虚虚地抱住那个挟持阮酥之人,见状,那人还欲补上一剑,突然听到后面什么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人打马过来,当机立断便决定离开。 “走,有人来了——” 被人带着飞上枝头,几个纵身,阮酥稍稍恢复了点意识,大口地喘着气。 她万万没有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胆大的贼人,况且还很巧地挑在这个时候……而方才明明能把她斩杀于刀下,却又偏生留她一命,阮酥心内略一思索,悄悄从头上拔下一根发钗,可她才甫一动作,身下背着自己之人便一下子有了反应,阮酥只觉手腕大震,手中的发钗陡然滑落。 听闻动静,身后人有人出声,“主子。” “没事。”身下人一笑,箍着阮酥的手猛地收紧,阮酥腰间一疼,已被人抬起了下巴。 “倒是长了一张让人神魂颠倒的脸。” 那人点评完,好以整暇一笑。 “实话告诉你吧,有人要我们取你的命,如今你一个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掠走,左右回去也说不清楚,看本座今日心情不错,便容你自我了断吧!” 这声音,似乎还似给了天大的恩赐一般。 见阮酥面无表情,那人还只当她被吓住,双目中竟露出失望来。 “竟是这般胆小的女子,看来传闻实在太过夸张……” 阮酥心冷恍然,“既然今日便是阮酥的死期,那还请公子相告,到底是谁欲取我的性命,也好让阮酥在黄泉路上做一个明白鬼!” 这一番话,让那人终于侧目,他落在一棵树上,把阮酥抛下,见她手忙脚乱抓住一根树干些些维持住平衡,似在欣赏她的无措,哈哈大笑。 “噢,这才像样嘛。不过,只能怪你太过招蜂引蝶,让人看不惯了!” 阮酥一身狼狈,表情却还算平静。 “是七公主祁金玉吗?” 听到这个答案,对面人一时愣住。 “你怎么……”话刚出口,又觉得懊悔。“果然如公主所言,你乃生性狡诈之人!” 阮酥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生性狡诈不也落于公子之手,只恨小女子手无寸铁,却连争上一争的机会也无……” 那人见阮酥神色伤悲,一时也来了气。 “说来倒像本座欺负你似的!就算给你武器,你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阮酥并无武功,又是女子,当然不是公子对手。”阮酥一叹,双眸中有泪珠划过,这番样子却是楚楚动人,让人忍不住怜惜,见那人脸上浮出一丝柔软,阮酥不失时机道。 “你我之间,本就无公平一说……” 闻言,那人勃然大怒,重重一跃,阮酥一个不稳,险些从树上跌落。 “你要如何才觉公平?” 阮酥勇敢地对上他的双眼,平静道。 “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再落于你手,要杀要剐,由你做主!” “好!” 那人答得十分爽快,周围手下似乎觉得不妥,出言提醒。 “主子。” “你们走,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旁人还想劝说,他已经怒意横生。 “还不快滚!” 宫中,一个宫娥拦住刚刚下朝的印墨寒,递给他一只信封。 “印大人,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印墨寒见她生得眼生,倒不急着动作。 “敢问姑娘的主子是?” 那宫娥也不避嫌。“正是饶嫔娘娘,大人不妨先看看信。” 印墨寒将信将疑,把信粗粗展开,只一眼便脸色大变。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我家娘娘得到消息后,便让奴婢传给大人,本来找九卿大人更加妥当,可惜他却不在。”她看了印墨寒一眼,声音遗憾。 “前番阴错阳差,娘娘与阮大小姐之间也有很多误会……然而到底母女一场,娘娘也不忍阮大小姐就此殒命。” 印墨寒咬牙。 “印某在此谢过娘娘,假以时日,定当亲自登门拜访。” “六皇子殿下已召集人马在城外等候大人,阮大小姐定然能无恙而归!” 印墨寒有些意外,却也不再迟疑,谢过宫娥便疾步远去。 城门外,他果然遇上了祁宣的人马,祁宣见他面目肃然,有心放松。 “别担心,外人看到便说你随本殿下外出行猎即可,顶多被父皇骂上一顿!” 表面上是救阮酥,实则上也是卖了一个大人情给印墨寒,如今他炙手可热,却也是值得拉拢的对象,况且饶嫔向来不喜祁宣与五皇子祁澈来往,有心让他丰满羽翼,若是能把印墨寒变为自己人,那真是如虎添翼。 几人快马疾奔,一路上印墨寒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双唇紧抿。直过了无为寺山门,果真听到一声惨叫,印墨寒脸色极为难看,他从身后抽出弓箭,扬起马鞭一马当先,然而却只见阮酥两个婢女重伤倒地。 印墨寒拉起其中一人,顾不上那侍女面上大喜,道。 “阮酥呢?” “大……大小姐被他们带走了……” 知秋摇摇指着一个方向,话音未落,扶在身上的手已然抽离,只见印墨寒纵身上马,打马疯狂朝前飞奔而去……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雨,顷刻便让他全身浇透。 祁宣身边不乏高手,一行人顺着痕迹一路追踪,然而每每希望便在眼前,以为下一秒就能见到那张清寡冷淡的脸,却又是次次失望。 终于,在前面探路的人传来一声惊呼。 “看那个会不会就是……不过——” 印墨寒心脏狂跳,这个转折几欲让他的心跳停止,他摇晃了一下,几乎从马上跌下,狂奔向前。 谁能想到无为寺山中竟有一汪碧潭,波光粼粼,一望无际…… 印墨寒双眸生寒,在触到某点上便不动了,祁宣急急跟上,循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不由也是一愣,那鲜活的色彩似乎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萧索,却是—— 一只打旋的竹筏,以及一件漂浮在水面的红裳…… 169穿肩之箭一更 祁宣的人飞身过去从水面上捡起红裳,递送过来,印墨寒抖开一看,却是一件绣着大朵芙蓉的外衫,他记性实在太好,虽只见阮酥穿过一次,却已深入脑海。 “这衣服没有半点损害,不知附近可还有其他线索?” 众人一一探视,终于,后面的人呈上来一只金钗,以及从水边寻到了几只带血的短箭。 见他神色越发凝重,祁宣宽慰。 “也不一定就是阮女史的……” 话虽如此说,然而几人皆是心下不信,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遇上个力大的男子都会束手无策,更何况还是半道打劫的贼人?祁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阮女史性格机敏,你也别多想,他们就算离开也不会太远,我们分头行动,若有发现便燃放信号弹联系。” 印墨寒点头。 “这湖水不深,水流湍急,我去下游看看,还烦请六皇子去上游寻找。” 话音刚落,他完全不敢耽误,调转马头打马便走。 下游水势渐猛,加之越来越大的雨,已经难以找到什么痕迹。印墨寒心内惨然,只希望这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唯有争取到时间,才有无数的可能性。 “印大人,那边有动静!” 闻言,印墨寒面露喜色,只恨不得能飞过去,他重杨马鞭,跟着众人穿过高矮的灌木树丛,绕过几块山石,只片刻便豁然开朗。下一秒,他的心一霎猛地收紧。 水面上漂着一个人,正是他们奋力寻找的阮酥。只见她脸色苍白,奋力地巴着水上一块浮板,他还来不及惊喜,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一只箭,阮酥躲闪不及,竟被一箭穿肩—— “阮酥——” 印墨寒失声,也不顾湖水深浅,纵身下水。 “印大人,小心——” 有人大喊,只见一只长箭朝他飞来,印墨寒却已经顾不上,眼中只有那具不断下沉的身体。 流箭从身边穿过,他奋力游向阮酥,眼看便要抓住她的衣袖,忽然一个浪打过来,阮酥又被掠到了另一边,他心中大急,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个心心念念之人总算被他拥入了怀里…… 而另一边,祁宣的人也些些拦住了转身欲走的射箭之人,与他缠斗起来,眼看那人就要束手就擒,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涌出一些黑巾拂面之人。高手过招,都是转瞬之间,只是片刻便为自己的同伴解了围,然而射箭之人还没来得及放松,却在喘息离开时,猛觉胸口大疼,竟是被领头的黑衣人狠狠一掌。 “主子,属下……” “要你多事!” 领头人往水中看了一眼,阮酥半死不活地被印墨寒抱在怀里,浮浮沉沉,也不知是死还是活。 注意到他的视线,纵是受罚,射箭之人似乎还不死心,“主子,那边——” “走!” 见对方有撤离之意,祁宣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杀人越货的贼人,若是一味纠缠,自己也不一定能安然抽身。如此,便也不再恋战,连忙去营救水中的印墨寒阮酥二人,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两人拖上了岸。 而祁宣收到信号后也赶了过来,见到阮酥一动不动地躺在印墨寒怀里,肩上鲜血潺潺,也是震惊。 “阮女史伤势严重,不宜劳顿,不如先去无为寺暂歇。” 印墨寒脸色发白,他紧紧地抱着阮酥,仿似失而复得的宝贝,幽沉的眸子中竟透出一丝狰狞来,阮酥如今的状况不容他多想,他朝祁宣点头。 “一切由六皇子安排。” 无为寺客房,印墨寒握着阮酥的手,双目赤红,仿若被血染了一般。看着眼前女子了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印墨寒只觉得心中好似缺了一块,这种感觉竟有些熟悉,仿佛从前就经历过一次一般…… 印墨寒深深闭眼,重重握了握被下阮酥有些发凉的手。 “酥儿,你千万不能有事……” 床上的人儿似乎听到他的呢喃,微微蹙眉,印墨寒一个惊喜,探身上前,阮酥却还是一动不动,只听到身后有人叩门,他这才收回视线。 谁能想到,今日竟是颐德太后带着女眷微服到无为寺听佛,阮酥受伤一事,到底惊动了太后,虽然因阮絮的事,太后对阮府没有好感,然而到底是臣下之女,她当即便派了随行的梁太医来为阮酥看伤。 梁太医匆匆赶来,看到阮酥这般样子,一时有些无措。这伤在肩上,定要宽衣解带,虽然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分,可对方是丞相嫡女,却有些…… “情况紧急,还请梁太医不要拘泥于形势。” “这……话虽如此,不过……” 梁太医额上冒汗,还是犹豫,把随行的药女往前一送。 “印大人有所不知,老夫擅长妇科千金,这刀伤之事虽也涉及,但却有晕血症。既然印大人与阮大小姐已经定亲,不如老夫在帘后,其余的便由小徒与大人按照老夫吩咐的做。” 印墨寒眉头一皱,见他不似说谎,只好如此。 帘帐重新拉下,印墨寒把阮酥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前,药女麻利地割开她的衣裳,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与美妙的锁骨,印墨寒微微有些不自然,正要移开视线,然而当看到那个可怖的伤口时,抱着阮酥的手不由收紧。 药女小心翼翼地帮阮酥清理完伤口,“印大人,一会我便要把阮大小姐身上的箭拔出,还请你稳住她的身体,让她不要乱动。” 莹白的肩头已被鲜血染红,印墨寒倒抽了一口气,目中竟有些湿润。 “有劳。” 药女手一寸寸往下,握住箭端猛地用力—— 皮肉连心,似被这痛感刺激,阮酥犹如一只受惊的水鸟,猛地弓起身子,睁开了双眸。甫一看到眼前那张脸,瞬间失控—— “印墨寒,为了她……你竟生剐我……我好恨……好恨……” 见她目光骇然,似透着对死生的怨憎,药女骇然之下一下错开了动作,穿肩之箭霎时断成两截。 见印墨看脸色一瞬凝固,仿若要吃人一般,药女吓得手足无措。 “大,大人……” 梁太医听到不好也分外着急。 “蠢货,还不快去准备药物。”打发走药女,梁太医忙道。 “印大人,事不宜迟,如今你唯有握住箭头从一侧取出——” 印墨寒心乱如麻,在荒郊的无为寺能遇上梁太医已是万幸,如今这般也不好发作;就算换人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总归只能如此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箭头的霎那却又忍不住看了阮酥一眼。 哪知怀中的女子虽是虚弱,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目光中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悲伤,他心中痛极,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酥儿,你忍着点,一切就好……” 阮酥却在瞬间落下泪来。 “既然你和她互相爱慕……为何当初又要娶我……你这个骗子……” 互相爱慕?娶我?骗子? 印墨寒心内一凛,她这是在说什么?却也没有在意,只当阮酥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听到久久没有动静,梁太医催促, “大人若再磨蹭,阮大小姐恐会因失血过多有性命之忧。” 闻言,印墨寒不再犹豫,猛地动作,阮酥身体一绷,随着一声惨叫,终于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晕死了过去。 …… 直到阮酥一切收拾妥当,印墨寒还舍不得离去。 他脑中纷乱,方才拔箭的时候,阮酥看自己的眼神,好似有着什么刻骨的仇怨。她平常对自己也是反感的,然而也不至于那般…… 可是不知为什么,饶是她那般看自己,他却还是难以对她生气。 ……或许真是上辈子欠了她吧? 印墨寒笑了一笑,用绢帕小心地帮阮酥拭去额边的汗珠。 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印墨寒条件反射转过身,却是二公主祁金珠、太子妃祁清平,还有良媛白秋婉。她们三人陪太后到皇寺礼佛,阮酥这边,太后没有出马,她们几个无论如何却都要来看一看的。 几人踱步进来,一看印墨寒还一动不动地握着阮酥的手守在床边,也是吓了一大跳,微一沉默,清平走上前。 “印大人不如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阿酥这里,本宫会派人守着。” 其余二人这才发现印墨寒一身狼狈,半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而发尖隐隐在滴水。一时间,简直不知道眼睛应该往哪里放,哪知当事人却仿若不闻,只淡淡看了清平一眼,还是不动, 祁清平心内不由生出一丝不快来。 “印大人虽已与阿酥订了婚,然而却也要注重男女大防,这要是传出去,这让阿酥如何做人?我与阿酥素来交好,印大人难道还不放心把她交给我吗?” 就是因为知道你们的过往,自然才放心不下。 印墨寒瞥了一眼跟在祁清平身后一脸惶恐的白秋婉身上,这个女子倒还像值得托付之人,况且,阮酥今日来无为寺许是多半也和她相关。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把阮酥的手小心地用被子盖住。 “有劳各位,酥儿这边,还烦请二公主多多关照。” 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让屋中三女纷纷侧目。 祁清平皱眉,暗暗在二公主与印墨寒身上转了一转,若他交代白秋婉倒也说得通,太子选妃时,阮酥就与她交好,然而祁金珠……她心内一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祁金珠是颐德太后嫡亲的孙女,其母良妃又深得太后心意,而自己为了巴结太后,这才带着略通佛理的白秋婉投其所好。印墨寒一眼看穿了彼此的厉害,果真与阮酥一般不省心。 170死里逃生二更 梧桐树,三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印墨寒靠坐在廊上,虽说有二公主、白秋婉在场,祁清平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始终放心不下阮酥,哪里睡得着,干脆便在阮酥下榻的厢房后寻了一方八角亭坐着。 房内微黄灯晕摇曳,来往人影晃动,印墨寒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方觉出掌心的刺痛来,摊开手果见一道极深的血痕,皮肉外翻,印墨寒皱眉,这才想起刚才跳进河中去救阮酥时,被河边荆棘刮伤了手心,只是当时一颗心全系在阮酥身上,竟没察觉到痛。 印墨寒撕下一片衣摆,随意包扎了一下,脑中再次浮现阮酥半昏半醒时泪落如珠的摸样。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若非那伤心欲绝的泪珠伸手可触,他几乎要认定阮酥根本是个无血无泪的石观音,可事实是,阮酥包裹在坚硬外壳里头那颗心,也同样脆弱敏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 一想到阮酥落泪是因为自己,印墨寒竟控制不住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而那些梦中胡话,与其说是对仇人的控诉,不如说是在诘问负心薄幸的情郎,这让他血脉喷张,越发坚定了得到她的想法。 阮酥对他,并不是单纯的厌恶,掩藏在那些冰冷面孔下的,定是一份复杂的感情。 暗喜褪去,印墨寒再次陷入迷茫,他上京前,根本和阮酥毫无交集,为什么她…… 百思不得其解,印墨寒长叹,他始终看不明白这个浑身是迷的女子,也搞不懂自己为何会钟情于她,或许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都不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屋内,阮酥刚睡过去没有多久便开始发汗,不一会便浸透了全身,祁金珠指挥宫女又是擦洗又是换衣,忙得团团转,祁清平在后头看着,心里暗自盘算,现在的阮酥如同拔掉了獠牙和利爪的老虎,毫无抵抗之力,如果要除掉她,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支开白秋婉不难,可是祁金珠虽然不爱管闲事,眼睛却十分雪亮,瞒过她只怕有些费事,而且印墨寒方才的表现,分明是对自己怀有戒心的…… 想到印墨寒,祁清平陷入沉思。 当初还在阮府的时候,她和印墨寒甚少有什么交集,一来她眼中只有太子妃位,十分爱惜清誉,连沾亲带故的阮琦都敬而远之,何况印墨寒。二者虽早已耳闻他的才名,到底是寒门出生,没有家世背景,即便入了庙堂只怕也难有多么辉煌的前景。若不是印墨寒不巧听见了她和阮酥的谈话,获悉了她的真面目,她根本不会去招惹此人,也是因为那次暗中警告,清平第一次注意到了印墨寒。她曾远远躲在树荫后审视他,那时的印墨寒,正闲适地坐在湖边,用小刀削着做灯笼用的细竹,他身形优美,气质如兰,阳光洒在他挺拔的青衫上,晕开柔和的光,当他转过身时,清平心跳不由漏了几拍。 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里描绘的美男子莫过于此吧? 无论城府多么深沉,到底也是青春妙龄的少女,有几个能抵抗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何况他还才华横溢,清平自然也心向往之,可她出身在尔虞我诈的王府,很清楚只有地位和权势才是最重要的,那惊鸿一瞥只藏在心间,她便很快全身心投入到她的目标中去。 后来她听说印墨寒凭一己之力,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同时也得意于自己识人辨物的眼光,但任凭印墨寒如何风光,也跳脱不出臣子的身份,怎么比得过迟早要坐拥江山的太子? 直到成为太子妃,清平从一开始的春风得意,渐渐发现自己不过是祁念对阮酥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心高气傲如她,哪堪忍受这种落差,因此她格外卖力地协助祁念,替他制衡内宅,广拉人脉,祁念也对她表示十分满意,就在她以为在祁念心中,自己已经彻底打败阮酥时,却又出现了一个白秋婉。 那一日,祁念例行到她住处就寝,一番缠绵之后,祁念突然表示,将来荣登大宝,她这凤位将稳如泰山,无人能动摇,清平正欣喜若狂,哪知祁念话锋一转,要她多照拂白秋婉,说她出生民间,无害又无争,在太子府也只求一席安身之所。 清平顿时像是浇了一盆冷水,祁念表达得再委婉,她也明白他这是在敲打她不要动白秋婉一丝半毫,换言之,他可以给她地位、荣华,但他的温柔与真情,却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祁念走后的那个清晨,清平读到一首诗,一字一句都直击她的内心,让她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待打听知道那诗是印墨寒所写后,她不禁怅然。 人生何处逢知己,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那时起,清平便在心中暗将印墨寒当做了知己之人,可就是这个她暗暗欣赏的印墨寒,偏偏也和祁念一样,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阮酥! 清平不由十指紧扣,她走到祁金珠身边,面上缓缓攒起一个微笑。 “夜深了,公主金枝玉叶的,在此照看一个臣下之女始终于礼不合,何况太后那边也还等着公主就寝,不如就先回去吧!我和阿酥是姐妹,这里有我便可。” 清平的人缘一向不错,行事又得体,加之她和阮家关系匪浅,与她家的女儿也该走得近些,原本将阮酥交给她,是再稳妥不过的了,祁金珠正要答应,却对上清平身后白秋婉异常惊惧的眼睛,到口的话生生止住。 如果说她二人在阮家时真的情同姐妹,那么作为阮风亭门生的印墨寒如何会不知道?可他宁可将阮酥托付给完全无关的自己,也没有提及清平的名字,其中必有蹊跷。 祁金珠笑了笑。 “嫂嫂如今贵为太子妃,也不该屈尊降贵才是,即便你二人有姐妹情分,到底身份有别,还是折煞了阮小姐,依本宫看,阮小姐如今情况已经安定,你我也没有必要守在这里,不如让白良媛留下,你我自去吧!” 祁金珠讲话一向很有威信,清平也不好再推辞,她心底冷冷一笑,看来方才印墨寒的用意祁金珠已经心领神会,那么若阮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只怕洗不清嫌疑了。 “但听公主安排……” 她转身拉住白秋婉的手,柔声道。 “只是要辛苦妹妹了,若是半夜有事,就速速差人来寻我。” 好容易送走祁金珠和祁清平二人,白秋婉便将环伺的宫女遣到外间守夜,只说不要打扰了阮小姐休息,清场之后,她又四下查看,检查窗户时,发现不远处凉亭中印墨寒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走回床边坐下,弯腰凑近阮酥。 “阿酥,人都走了……” 在宫女七手八脚替阮酥更衣时,白秋婉发觉有人拉扯她的衣袖,然后她便看见阮酥突然睁开眼睛,对着清平摇了摇头,白秋婉立即明白了阮酥的意思,所以在祁清平提出要留下时,用眼神暗示祁金珠。 听到白秋婉的声音,阮酥眉头动了动,慢慢的睁开了双眼,气若游丝地问。 “这里……是否安全?” 白秋婉点点头。 “印大人还在廊下守着,应该没事的。” 阮酥闻言,嘲讽一笑。 “想不到……我竟沦落到要他来保护的地步……” 白秋婉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只当她性子要强,忙劝道。 “印大人岂会介意这些?看到你出了事,他整个人面无血色,魂都不在身上了,听别人说,印大人一向最是持重,像这般失了分寸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为了救你,更是想也没想就跳入那湍急的水流之中,你看,现在外头还下着雨,这样冷,他还坐在亭里守着你……” “够了!” 阮酥烦躁地打断她,不经意动作过大,扯动肩伤,让她忍不住痛哼出声。 白秋婉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掀开衣服检查伤口。 “你不愿听我便不说了,你何必那么激动,伤口裂开可怎么办?” 阮酥深深吸了口气。 “你不懂。” 不仅是白秋婉不懂,有时候,连阮酥自己都有些动摇,印墨寒对她的好,不是装出来的,就如同前世,他能够在生死攸关时,把最后一口水渡入她口中。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深情,是有期限的,等那时间一过,便是另一幅面孔,可怕得简直判若两人。 “宝笙和知秋怎么样了?” 白秋婉见她发问,忙告诉她知秋和宝笙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幸而没有伤及性命,六王祁宣目前已将两人妥善安排,并下令搜索刺杀她的歹徒。 阮酥叹了口气。 “没想到欠下饶嫔一个人情,今后我只怕多少会受制于她。” 说到这里,白秋婉心中十分不安,她低声道。 “说到底还是怪我,若不是今日与我有约,你也不会出事……” 经她提醒,阮酥才想起她今日无为寺之行的初衷,既然已经查明徐婴子在太子府扮演的角色,她便想找个机会告诉白秋婉,让她多加防范,如果能引徐婴子去对付清平,那就再好不过,当然,这些事都必须由她当面教给白秋婉。 太子府她是不便前往,所以只能借着无为寺上香的名头,谁知却被祁金玉钻了空子。 “和你无关,既然存了杀我之心,迟早都会逮着机会下手……幸而她派的是那个人……” 祁金玉恐怕万万没想到,她从江湖中招募而来的杀手,阮酥早在前世便领教过了,只是当年印墨寒及时将阮酥休弃,才令祁金玉放下杀她的念头,而这名杀手的弱点,阮酥也已洞悉,到底出身江湖,受不得女子的讥讽质疑,因此激将法是最为有效的,这次之后,想必祁金玉不会再用他了。 白秋婉一头雾水。 “听你的意思,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手?” 阮酥没有回答,声音虚弱,目光却异常的凶狠。 “我既已死里逃生,定要让她后悔今日所为。” 一夜反目 一天之后,阮酥已经为祁金珠的逃离做好了万全准备,她知道陈家在京郊有个庄园,庄园里种的是从西凉引进的一种稀有香桂果,而且还从西凉请了专人照管,每年入秋结下的第一批果子,陈家都会进献给嘉靖帝、陈妃和祁金玉,陈妃自然吃不了那么多,所以通常会送给各宫一些做人情,祁金珠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而阮酥打听到,就在昨夜,陈家已命人快马出城,去庄园采摘第一批香桂果,不出意外,第二天傍晚就会送到宫中,阮酥原本打算让祁金珠在食用香桂果时,同时服下假死药,等祁金珠“暴毙”后,便让命人在余下的香桂果中注入毒药,这样不仅祁金珠能够顺利金蝉脱壳,陈妃也注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两全其美。 万事俱备,而玄洛那边却迟迟没有将假死药送来,偏生这两日玄洛号称公务繁忙,一直没有进宫,饶是阮酥如此笃定,也不由焦虑起来,难道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成?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阮酥便顾不得许多,亲自到长春宫走了一趟,玄洛自然不在,迎接她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宝笙。 “小姐请回吧!大人说他改变主意了,这假死药不能给你了。” 阮酥震惊不已,虽然诈死潜逃的计划事先确实没有和玄洛商量,但她早在之前她就曾探过玄洛的口风,当时他并不反对自己替祁金珠撮合这段姻缘,何况那夜别过祁金珠后,她回来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玄洛,他只是静静听着她的安排,并没有说什么,阮酥以为他自是同意的,而如今回想,他当时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几分端倪。 可是他若是不同意,大可当面反对,为何要在她布好全局后,才抽掉她弦上之箭,让她无可奈何。 这么说,他这几日不入宫,便是在躲着她吧! 尽管心中怒意涌上,阮酥还是微微一笑,试图从宝笙这里下手。 “宝笙,师兄不肯给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手上必然也有那药,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次?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绝不会让师兄发现是你。” 宝笙缄口不答,只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拿过一个匣子。 “小姐要的东西,恕我无能为力,入秋了,这是大人替小姐新配的驱寒丸药,小姐既然来了,也不好空手回去。” 看来两年的同仇敌忾,到底比不过对玄洛的一往情深,阮酥自知从宝笙嘴里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费唇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匣子,转身便走。 原本她还很期待玄洛即将送给她的宝弦,现在看来,什么宝笙、宝弦,关键时刻,都是和玄洛一个鼻孔出气的,只有冬桃全心全意听命于她,可惜她复仇之任在身,不能随时为她所用,只怕她必须再物色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死忠,否则处处受制于玄洛,她实在没有安全感。 虽然关键之处,被玄洛摆了一道,但阮酥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栖凤宫中,她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对策,一面替颐德太后将发束交集旋拧,做成凌云望仙髻,又定好湖色冷玉冠,斜插上一支翠竹映月钗,这些首饰都是玲珑阁替颐德太后量身打造的。 颐德太后对镜照了照,十分满意。 “难为你一双巧手,这发髻输得庄重不繁琐,竟比纯贵她们几个手艺都好!头面也雅致不俗,难怪这么多千金诰命,都喜欢光顾你那首饰铺。” 阮酥又替颐德太后选了一对夜明珠耳环,笑容十分谦虚。 “倒不是阿酥的功劳,太后气质本就清贵无匹,不必刻意穿戴雍容,就是些家常衣饰,反而更显得您如南海观音,清净庄严。” 颐德太后迷信神佛,最喜欢人夸她如神佛,阮酥的话,让她不由弯起唇角,起初对阮家的偏见导致的疏离,已经在日常相处中慢慢淡化,不得不说,阮酥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如果她能和王琼琚身份相易,那么她也乐得成全玄洛这桩婚事。 颐德太后的神色变化,全数落在了旁边研制胭脂的王琼琚眼中,她心中的忧虑不由放大,阮酥其人,确实让人捉摸不定,她自诩为察言观色的高手,也不能完全摸清颐德太后的喜好,而和她同期进宫的阮酥,却是衣食住行,一草一纸,都能恰好符合太后喜好,一开始阮酥在这微妙的竞争中还显得不太积极,可近日,她一显山露水,却是成果喜人。若说王琼琚最大的筹码就是太后的支持,那么现在,这个筹码眼看就要消失了。 偏巧今日祁金璃和祁金晶也在栖凤宫,和只顾着在廊上逗鹦鹉的祁金晶不同,祁金璃可谓是嗅觉灵敏,很快就察觉到如今太后身边的形势变化,祁金珠与世无争也就罢了,祁金玉在时,嚣张跋扈,太后面前就没有她邀宠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祁金玉出嫁了,却又多处两个外臣之女霸占了太后身边的位置,她当然不甘心,何况因为万家的缘故,这个阮酥,她是十分厌恨的,她阴阳怪气地道。 “是啊!阿酥姑娘最会做人情了,她玲珑阁里的首饰,不止太后这里,宫里几位得宠的娘娘都有份,不过我听姑妈说,阮家夫人去世的时候,阮二小姐曾和你求一套头面装裹,可阿酥姑娘嫌晦气,居然不肯答应,这可有点不孝啊!” 阮酥面上带笑,扫过祁金璃的目光却是极冷的。 “不知舅母是怎么和四公主说的,但二妹妹看中的那套头面,可是顶五凤冠朝珠冠,乃一品诰命才有资格戴的,我家祖母尚且没有这个殊荣,用在母亲身上当然不合制式了,我父亲身为丞相,自当处处以身作则,若为了给亡妻风光大葬而胡来,成何体统?” 一席话说得祁金璃哑口无言,阮絮讨要的当然不是五凤朝珠冠,不过是阮酥随口诌的,横竖口说无凭,谁能去证实? 祁金璃挑拨不成,反而惹得颐德太后十分不快,比起祁金璃搬弄是非,阮酥的知规守矩更让她刮目相看。 “大清早的提死人做什么?没得丧气!你若是闲得慌,便去你二姐那边走一趟,看看她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过来!” 一顿数落吓得祁金璃住了口,连忙应了声是,才要起身出去,祁金珠已经行色匆匆地走进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金珠昨夜受了些凉,今早起身便感到不适,故而来得晚了……” 颐德太后见她面色苍白,容颜憔悴,不由有些担心,忙吩咐王琼琚。 “既然这样,你还过来干什么?赶紧回去歇着!琼琚,你陪着她,若是不好,赶紧宣太医来瞧。” 王琼琚正要上前,祁金珠连忙婉拒。 “不必了,就让阿酥陪我吧!” 王琼琚闻言,微觉意外地看了祁金珠一眼,颐德太后倒没有在意,点头应了,阮酥于是扶着祁金珠,在宫女陪同下出了寝宫,正要问祁金珠发生了什么事,抬头却见长廊之上,王琼璞与祁金晶在一起逗鹦鹉玩,王琼璞此时只拿一根孔雀翎,逗得鹦鹉对着祁金晶频频扑翅点头“公主万福!公主漂亮!”。 祁金晶咯咯直笑,一张俏脸兴奋得发红,也不顾男女大妨,拉着王琼璞袖子不放。 “哎呀!你怎么做到的?铃铛性傲得很,除了太后,平时谁逗都不开口呢!” 眼前的少女灿若玫瑰初绽,王琼璞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所措地往后躲了一下,索幸祁金晶很快发现了阮酥,飞奔过来打招呼。 “阿酥姐姐!你进宫那么久了,怎么一次也不来找我玩?” 祁金晶行事一团孩气,并不得太后喜欢,虽然都是一母所出,但她可不像同胞哥哥祁澈那般游刃有余,若不是祁金璃拉着,她还是不太敢往太后面前凑,因此见到久违的阮酥,自然兴奋异常。 阮酥看着依旧天真无邪的祁金晶,心情很是复杂,她此时和祁澈的敌对关系于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和祁金晶自然不该再多来少去,否则以祁澈的行事,必然会将祁金晶作为一枚对付她的棋子,近而远之,对她才是最好的,虽然于心不忍,但阮酥还是选择默不作声,祁金珠此时正是心急如焚,见阮酥态度淡漠,便命碧玺拿了个鲁班锁给祁金晶,敷衍她道。 “二姐和阿酥还有事要办,你且和世子一起玩去吧!” 阮酥看着祁金晶失望的双眼,心中暗叹一声,将来若能成功斗垮祁澈,不知这孩子会有多么怨恨自己,转过回廊,祁金珠突然握紧她的手,阮酥回神,对上祁金珠的眼睛,不由愣了。 此时祁金珠双眼已经蓄了一层泪。 “阿酥,你不是说过,考验段郎一事只是演戏,当夜就会放他回去吗?为何如今三天已过了,玄洛还将他扣在皇城司中?” 171已有人选一更 得知同样出身民间的太子妃嫔徐婴子身份有异,白秋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才咬着唇艰难道。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太子?” 阮酥费力地瞟了她一眼,见白秋婉双眸似娇花带露,眉头轻蹙,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偏生神色间的关心与担忧又让美人多了一份愁绪。阮酥历经过情爱,自然明了眼前女子已然对祁念动了真心,心下感慨, “徐婴子虽然不妥,然而尚未涉及朝政,告诉太子反倒不美,不过平白陡增烦恼!太子府中能人异士众多,不如让其鹬蚌相争,我们便当那得利渔翁!” 知道阮酥曾为太子做事,白秋婉眸光一闪,已然接受。 “不知道阿酥有什么好主意?” 阮酥笑了一笑,牵动肩上伤处疼得直冒冷汗,白秋婉急忙帮她查看伤口,见没有渗出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听病中之人虚弱叮嘱。 “你如此这般……” 白秋婉不住点头。 阮酥受伤一事已被六王祁宣传回了阮府,当夜冬桃便从城中赶来,她换下疲惫的白秋婉,亲自守在旁边。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屋内湿热,冬桃于是推开窗,抬眼便注意到厢房对面八角亭中的印墨寒,只是和来时看到的孑然一人不同,他身边蓦然站着一个曼妙窈窕的身影,虽然已卸去了钗环华袍,做那婢女打扮,然而冬桃还是一眼识穿了她的身份,竟是那太子妃祁清平。 冬桃不动声色把窗户合上,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她耳力极好,轻轻松松便把几米开外的声音尽数收入。 只听祁清平幽道。 “这么晚了,印大人还不休息?” 印墨寒微微一怔,从座上站起,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 “谢太子妃关心。” 这番疏离冷漠的客套话语让清平心中一拧。 她当然知道印墨寒深夜不睡是为何如,不过她今夜同样睡不着…… 清平自觉才貌皆不输阮酥,为何一个二个却都是对那阴阳怪气之人念念不忘?然而这个问题只会被她深藏心底,若是问出不说荒唐,还会给来人留下轻浮的印象。或许现在他已经如此认为了吧?她堂堂太子妃,夜间不在屋中待着,却避开众人乔装私会外男,这个疯狂的举动让她有些害怕又分外觉得刺激,本是不该,然而知己近在咫尺,她不忍错过;加之难得夜宿寺中,少了太子府中的眼线和规矩,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可惜对方明显不是这样想。 清平心内复杂,攒起一个得体的笑容。 “阿酥已然睡下,印大人在此守着也是多此一举。” 闻言,印墨寒面露惘然,他的眼眸看向对面的厢房,屋中烛火透着隐隐黄光,脸上不由浮出一丝笑。 “能在这里陪着她,我很安心。” 祁清平内心嫉恨异常,寺中种着大片迷迭香,眼下正是春初,正是迷迭香花开时节,或许是鼻端花香太过馥郁勾人,她只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冷笑。 “明明知道她心内没你,你这般飞蛾扑火又是何必?” 见印墨寒一时讶异,清平也觉得话语逾越,略显刻薄,她急急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恕清平失言,夜里寒凉,你也要爱惜身子……” 一句欲言又止的关切,已然超越了两人的关系。印墨寒却没有多想,见她走远,叹了一口气,视线重新落回阮酥厢房。 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受阴。存活于世,到底不能无欲无求,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试试岂不可惜?就好比祁清平,不计手段成为了心心念念的太子妃,方才冷暖自知。自己纵知竹篮打水,却也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一点,他们之间倒是有些相似…… 他复又坐下,宛若一具石化的雕像,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方向,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变幻或笑或叹,直至夜深人静灯烛燃尽不提。 阮酥在第二日天明时又发起了高热,冬桃衣不解带在旁照顾,而万氏与万灵素也在天亮前来到寺中。然而俩人并不急着来探阮酥,火急火燎先赶去拜见颐德太后,哪知却吃了闭门羹。万氏心内着火,见阮酥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才些些平衡,面上却有泪划过。 “好端端的人儿,怎么便……到底是什么人,让官府捉到一定不能放过。” 一番唱念俱佳,把母亲的爱意与担忧表现得淋漓尽致,冬桃厌恶地皱眉,冷道。 “小姐还要休息,你少嚷两句。” 被一个婢子当面顶撞,万氏脸色挂不住,正想拿出主母架子给这丫头点教训,但想到冬桃的身手,只得生生忍下。她尴尬地抬起眼,似才发现屋中的祁金珠、白秋婉,转身含泪拜过。 “见过二公主、白良媛。” 祁金珠生性淡漠,不喜沾染麻烦,既然阮家人已到,于是抽身而退。 “既然阮夫人来了,那阮大小姐便交给你们了,太后娘娘那边我们还有事,如此,便先走一步。” 而白秋婉却有些犹豫,虽然阮酥从不提,然而阮府几人的关系她却有所耳闻,如今阮酥这般不好,岂非危险?她方抬起头,却见冬桃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有些不安地随祁金珠一起退下。 却说另一边,颐德太后本是微服私行,因阮酥的意外受伤,被六皇子祁宣无意撞上,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皇祖母的机会,于是甫一回京便去宫中面圣,同时调遣兵力,把无为寺防守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蚊子也难飞进去。 天色大亮,颐德太后也没有心思继续留在寺中,随意询问了祁金珠几句,便起驾回宫。 方行至寺中山门,却见远处一骑快马飞速掠来。马上人姿容翩跹,偏生气质凌厉,与如画眉目十分不搭,见到太后銮驾,那人急急勒住马缰,许是太猛,马儿嘶叫着前蹄腾空,若是骑术不好只怕已经被摔下了马背,然而那人身手实在太好,一个漂亮的旋身便稳稳跳下马来,单膝跪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分外流畅,实在赏心悦目。 “玄洛见过太后。” 车帘微微拉开了一缝,虽不能抬头无法看到车内情景,玄洛却觉得车中人的视线已停在了他身上,却很短暂,很快又被那悬下的帘子生生隔断。 “你不是在钦州办事,怎么现在便回来了?” 声音不见喜怒,然上位者的架势还是让人闻之一凛。 玄洛闻言一顿。 “玄洛其实昨日已到雍州……”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颐德太后笑着打断。 “雍州离京尚且百里,你竟连夜赶到,哀家真不知应该夸奖你还是……不过——”话锋一转,声音中的笑意已然凝固。 “玄洛,你如今是越来越大胆了!” 玄洛身躯挺得笔直。 “玄洛不敢。” “你以前是不敢,不过现在……” 颐德太后一叹,目光似看得遥远。 随行的祁金珠与祁清平把太后的一切一一看在眼里。虽说玄洛深得嘉靖帝与颐德太后二人喜爱,然而清平却觉得太后对他的关爱俨然已超出了君臣上下。 似看出她的疑惑,祁金珠不动声色道。 “太后曾夸玄大人有情有义,如今一看果真不假,阮大小姐得此师兄可谓幸运。” 一句话不但平息了颐德太后心中的怒火,也让祁清平明白了两人关系匪浅。 颐德太后沉吟,颇为动容。 “是啊,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对哀家历来也忠心耿耿,他娘又是那般可人,可以说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只可惜……” 这其中的渊源,祁清平却是不知道的,然而颐德太后不欲多说,她也不敢发问,只默默把疑问咽下。 “好了,你先起来吧,你师妹伤势虽重,不过好在无恙,快去见她吧,不过下次还这般不请自回,休怪哀家不留情面。” 玄洛磕了一个头,“谢太后。” 马车从身边缓缓驶过,越离越远。就在玄洛打算起身时,马车却突然一停,只听颐德太后有些暗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说皇帝打算为你指婚,哀家那里已有人选,等你得空哀家便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玄洛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来镇定的脸上第一次闪出一抹不确定,失声。 “太后……” 然而马车却不再停留,徒留四蹄扬尘,寂静无声。 172强行带走二更 玄洛还未来到阮酥厢房,远远便见印墨寒站在廊下,他似乎想进屋中,然而却不知怎的又停下了脚步,只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尽管还是对他反感,然而到底是他救了阮酥,玄洛还是走上前去。 “印大人别来无恙?” 印墨寒缓缓转身,他一日未回府,身上的官袍因救阮酥尽数浸湿,却又因忧心阮酥不及换下,现在虽已干涸,然而褶皱与污渍随处可见,与连夜赶路风尘仆仆的玄洛比起来,似乎还更多了些狼狈沧桑。然而他身姿挺拔,目光幽沉似海,饶是有些不堪,却始终让人无法把那几个字与之联系起来。 印墨寒拱手行礼。 “原来是九卿大人。” 神色中虽没有明显的表示,然而玄洛还是一眼看出了他对自己的排斥。 “印大人似乎不欢迎我来?” 印墨寒淡淡道。 “九卿大人是酥儿的师兄,对其关心我自然欣慰。” 玄洛眉头一挑。 “酥儿?我竟不知印大人何时与我家师妹这般亲近?” 注意到他故意加重的语气,特别是“我家”二字,印墨寒一声冷笑。 “九卿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阮家大少婚宴上,我便已请大人届时出席我与酥儿的婚礼,阮相已把酥儿许配于我,大人作为内人的师兄一定要赏脸。” 声音虽无波无澜,然则话语中却弥漫着一股烽火硝烟的味道,似乎下一秒一言不合便会箭弩拔张。 “是吗?可惜酥儿却不想嫁给你啊。” 玄洛笑得分外自得。 “我这师妹,除了有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智慧与胆谋,还又倔又强,便是皇上的指婚都能当面拒绝,你觉得她会乖乖与你成亲?” 印墨寒微一抿唇,也笑。 “便是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况且酥儿心肠却并非冷硬如斯,我相信迟早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于我。” 此言一出,连玄洛也有短暂的怔然。 是啊,从头到尾,他印墨寒除了为崭露头角,在仕途上无可厚非地使出了些手段,对于阮酥,可谓一往情深。以前,玄洛总觉得因为阮酥对印墨寒与生俱来的厌恶,并未把这出生寒门又一鸣惊人的年轻人放在眼里,然而此番他抵命相救…… 玄洛心中有些烦躁,阮酥到底也是女子,是女子便躲不过心软的毛病,他真担心那玲珑通窍的人儿有朝一日也被印墨寒渐渐感化,最终垂青于他…… 第一次,玄洛开始正视眼前人,一种称之为“警惕”、“戒备”、“担忧”的情绪开始在内心疯狂滋长,让他有些……患得患失。 于是他不再停留,如同上次婚宴上得知他们即将成婚的消息一般,这次他也迫切地要去寻求答案。 “借过——” 毫不掩饰面上的冷淡,玄洛与印墨寒擦肩而过。甫一靠近,便听到屋中有女眷的声音陆续传来。 “你这丫头,还挡在这边做什么,酥儿是阮府的小姐,让她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大妹妹真是太惯身边的丫头了,你这是要逼我们抢人吗?”那声音略一停顿。 “姑母,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为了大妹妹,估摸咱们只能去抢人了。” 姑侄两人一唱一和,冬桃却依旧充耳不闻。她来之前也在玲珑阁中做了安排,那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哥哥对阮酥可谓上心,其安排的人调动起来却也方便,等万氏的救兵赶来,他们只怕也到了。现在的话,眼前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太、小姐、丫鬟、婆子她还不放在眼里。 两人说了一通,见果真压不住这个丫头,不免有些泄气。 万灵素对万氏使了个眼色,打算先行退下,之前她们听说阮酥主仆尽数受伤,到底却算漏了一个冬桃,这才弄得如此被动,如此不如先养精蓄锐。 方一拉开门,却看到玄洛与印墨寒一前一后站着,两人齐齐怔住,特别是看到玄洛,面上飞快闪出不快。 “原来是九卿大人和印大人。” 还是万灵素先反应过来,她对他们一一福了一福,印墨寒微微躬身,而玄洛却恍若未见,只笑着道。 “原来是伯母与少夫人,不知酥儿……” 万氏本能皱眉,换成印墨寒还能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这个玄洛却明显不好对付了! 万灵素却不想硬碰硬,主动错开身。 “大妹妹正在屋中,九卿大人请——” 玄洛也不客气,跨门进入,印墨寒也欲进入,却被他拦在门外。 “我与师妹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还请印大人先行回避!” 这大喇喇的赶人,简直是欺人太甚,印墨寒也不客气,正要发作,余光中却看到万氏姑侄一脸的幸灾乐祸,恨不得他二人此刻便撕将起来,他虽然与玄洛互不相容,但不意味中就会甘愿沦为别人的靶子,印墨寒一拂衣袖,狠狠转过。 玄洛眼底眉梢皆是笑意。 “谢印大人成全。”声毕视线一转,却落在万家姑侄身上,尽管还带着笑,却无端让人感到冰冷狠戾,仿佛六月天兜头浇了一桶寒冰,两人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见木门缓缓合上,万氏与万灵素与印墨寒微一颌首,便朝相反方向走去。 “本以为这小贱人这次落在我们手里任由戳扁揉圆,不想玄洛又来捣乱!” 与婆婆的气急败坏相比,万灵素却还十分清醒。 “非也,那印墨寒虽然一直未能进屋,却不时观察着动静,只他在,就算我们摆平屋中那丫头,他也轻易不会放我们离开。” 万氏一听也是泄气,印墨寒虽出生寒门,然而京中上下谁不给他几分颜面,就算儿子阮琦还是他帮忙之下才进的兵部,再不是那个客居阮府的少年郎了! “大好的机会,难道就这样看它白白溜走吗?想到那小贱人伤好之后继续得意,灵素,姑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万灵素怜悯地看着万氏,目光中说不上同情,更多的还是鄙夷。可是在万氏看过来的时候,却立马垂下眼帘。 “七公主既对阮酥起了杀心,这次不成定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两个人——” 万灵素笑容莫测。 “姑母难道不觉得本身就很有趣吗?” 万氏循眼看去,一看当即目瞪口呆,只见玄洛已然出屋,而他怀中却打横抱着一个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再看先前那冷面丫头乖顺地跟在其身后,这怀中抱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自明。 “他,他……这也太不像话了……” 万灵素眼中尽是讥诮,再如何不像话,比起万氏当初未婚先孕攀上阮风亭,自甘为妾,让家族蒙羞实在不值一提。 “两位大人似乎有些不对,我们也去看看吧。” 这一边,印墨寒见紧闭的屋门不过片刻便又打开,正暗自欣喜想进去探望阮酥,自从万氏婆媳来了后,他为了避嫌便再没有踏进半步。不想一抬眼,便见玄洛打横抱起阮酥,一副欲把她带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厉声拦住。 “九卿大人这是要带酥儿去哪里?” 玄洛微不可察地把阮酥往怀中更抱紧了点,云淡风轻道。 “自然是带到身边亲自养伤,她伤得这般严重,交给别人,我却放心不下。” 一字一句,可谓光明正大,绝无半点含糊遮掩。听到那句“带到身边”,印墨寒额上青筋瞬时鼓起,暗骂玄洛真是无耻无畏!声音中已透着恼意。 “带到身边?你与酥儿到底男女有别,再者,九卿大人似乎没有别的府邸,难不成你要带她去皇城司养伤?” “这就不由你关心了。” 玄洛根本懒得和他解释,见万氏姑侄走过来,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 “至少在某一点上,我与印大人是一致的,酥儿现在这般,决计不能回阮府。” 被言及心事,印墨寒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但他还是毫不退让。 “可也不能就任你这般乱来!” “不这样,你还有其余办法吗?印大人,看在你曾救了酥儿的份上,我尚与你客气。不过你扪心自问,你能保护好酥儿吗?若是酥儿由你带走,你如何向你的母亲交代?抑或是只把她藏在你的京郊小院,满足你那金屋藏娇的文-人-雅-兴-?” 印墨寒气得胸口起伏,可是当真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如今印夫人蒋氏与自己同住,母亲传统保守,就算把阮酥带回,他决计也不敢把她领回家的;然而让她委委屈屈地留在小院,自己又于心不忍…… 他征询一般地看向冬桃,然而这丫头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显然也很赞同玄洛的打算,如此,印墨寒心中越发黯然,袖下的手不禁越握越紧。 “哟,九卿大人这是要带酥儿去哪里啊?” 万氏走近,迫不及待加入了这个战局,听玄洛说清来意,脸上浮出难以置信,目光快速从几人脸上掠过,不失时机地又加了一把火。 “可是酥儿毕竟与印大人有婚约,九卿大人如此恐怕于理不合?” 印墨寒眸中闪过一道光亮,玄洛却置若罔闻,只是笑。 “伯母似乎弄错了一个问题,玄洛并不是来找你商量的。如今既已知会阮家长辈,那我便带师妹先行离去了,各位就此留步!” 173长相厮守 阮酥醒转的时候,睁眼却见日光昏沉,恍惚中滤过昏睡中的迟钝,这才发现是因帘帐层叠,遮住外头日光的关系。 可这地方……她之前不是一直在无为寺的客房中躺着么,怎会……阮酥方想动作,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头后枕着的显然不是一般的软枕,而腰上…… 她当即便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这个变故让阮酥心下无端涌出一丝慌乱,更多的还有难以言及的愤怒!好不容易稳住呼吸,这才鼓起勇气微微侧脸,入目低垂的长睫与如玉一般的沉静睡颜,霎时又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玄洛…… ……还好是他…… “为何又是生气又是释然的?怎么了,难道看到不是某人,师妹失望了?” 声音黯哑,尤带着朦胧睡意。阮酥一下子清醒过来,见他懒洋洋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本能便想往后一退,然而腰上的手却是一紧,那个闭着眼的人不由又把她往怀里靠了靠,含糊道。 “别动,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竟还带着撒娇的赖皮味道! 阮酥无语至极,这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皇城司九千岁?那个杀人不眨眼,以酷刑手段闻名天下的玄洛? 等等……不对,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阮酥抬起手,正想把玄洛推开,宽大的衣袖却从手腕上顺势滑下,露出了她光洁的手臂…… 这分明不是自己的衣裳,而且看尺寸完全是男子的…… 短暂的愕然后,阮酥什么都明白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你……你……” 阮酥抖着手,指着身边这个睡颜无辜的罪魁祸首,然则不知是因羞愤还是什么,“你”了三遍,硬是好半天没有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玄洛已经睁开了双眼。 “师妹怎么了?噢,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我亲自帮你上的药,用的都是皇城司一等一的好物。” 他很自然地握住阮酥发抖的手,语气中还有一丝丝邀功讨宠的味道。说着还突然撑起身子,呼吸浅浅划过阮酥的耳畔,见她耳尖敏@感地泛出红意,玄洛低笑出声。 “是不是觉得师兄很……贴心?” 四目相对,阮酥这才发现他并没有束发,随着他的动作,一头黑发倾泻,痒痒地拂过她的面颊,最终与她自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不知怎的,阮酥心头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两人现在这般可谓同@床共枕,与夫妻一般交颈而卧……这个想法让阮酥顿觉荒谬,她连忙错开视线,语无伦次质问。 “你……你竟敢……” “怎么,生气了?” 声音低沉暧@昧,却没有半分知错要改的样子。 阮酥登时有些泄气,越说越说不清楚,想起初初在皇宫中病发晕倒,玄洛也是这般如此没有避讳为她宽衣解带诊治,如今伤在肩上…… 罢了,反正医者父母心,况且他再如何也不能对自己怎么样,便就如此吧!阮酥自我安慰,刻意忽略头顶上那张放大的脸,赶紧转移话题。 “冬桃呢?” “好没有良心的丫头,一醒来便问别人,我还以为你要多关心我几句呢!” 饶是嘴上抱怨,却还是交代了冬桃的下落,似乎担心阮酥一会还要分心,便把知秋、宝笙等的也一一说了。 “那叫冬桃的,比你这做主子的识时务多了,见我忙着,便乐得偷懒,径自回玲珑阁了;至于另外两个,却还在养伤,我已都把她们安排妥当,不过那个知秋似乎对我十分不满,病歪歪地还吵着要见你。” “她那也是护主心切。” 阮酥敷衍而过,知道她们都还好,自己也略微放心。 “我睡了多久?” 玄洛支颐浅笑,“不多,不过一天一夜。然则算上我从他们手中把你夺过来的时间,恐怕就要久一些。” 阮酥一怔,“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看到印墨寒那小子巴着你不放,有些不爽罢了。” 越是轻描淡写,阮酥越是怀疑。不过转念一想,印墨寒那样的人又怎会轻易吃亏,于是决计不再提问,偏生玄洛见她没有兴趣,却一反平常主动道。 “我要带你回来养伤,印墨寒与你那母亲大嫂都缠着不放,我又孤身一人一时难以应付,你那冷面丫鬟又不肯出手相助,无奈何只得对他们撒了点迷药。现在只怕京中已到处传言玄洛把阮家大小姐强行带走,而印墨寒,你说他会不会气得发疯?” 说完,竟似心情好极。见那张铅华不染的脸上浮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直看得阮酥哭笑不得。 “把他们捉弄了一通,九卿大人竟这般开怀,若让旁人知道……” 她摇摇头,也对这个落差分外无奈。 手背濡湿的感觉让阮酥猛地回神,却见玄洛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一碰,见阮酥看过来,倾世惊华的容颜满是笑意。 “这些外人与我何关?我开怀却是因为——” 他看着阮酥,一寸一寸地慢慢俯下身子。饶是知道他是……不全之身,阮酥心脏还是不由自主顿了一顿,双脸一瞬烧了起来,正欲挣扎,玄洛却已压了下来…… 在呼吸尽数被他吞噬的当口,阮酥模模糊糊只听到一句。 “酥儿,你注定要与我长相厮守……” 一吻缠@绵,两人喘息着分开,还好他并没有多余的逾越动作。 此后,阮酥便在玄洛处住了下来。 不得不说玄洛十分用心,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强势霸道,趁阮酥虚弱,他就势把换衣、上药等都包揽了,亲力亲为。某次,阮酥打算沐浴,玄洛甚至打算陪同在侧,若不是阮酥忍无可忍,恐怕连最后的隐私也难以保全……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夜颠倒,阮酥多番尝试抗拒无效后,也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变为麻木忍耐,到了最后,或许是因病中内心也如身体一般脆弱,竟对他产生了一种诸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复杂情绪…… 这种感觉让阮酥困惑。 她仔细思量,便把一切都归结于与世隔绝的寂寞清冷。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头被玄洛圈养的兽,犹如温水煮青蛙,渐渐蚕食完斗志,从起初的别扭挣扎,变成了依赖眷念。 这种感觉不知是好还是坏。然则,不得不说,也是这段时日,让阮酥全然放下了心事。纵观前后两世,除了无知无畏自认与印墨寒“两情相悦”的厮守时光,阮酥从未这般快活过。 于是阮酥不再多想,堕落一般地享受这浮生偷得的闲暇舒适。 一场春雨一场愁,随着雨水渐多,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阮酥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撑起一把伞,一个人在园中走动,静静欣赏雨中景致。院子极巧,花草树木却似无人修剪,然则搭配得十分巧妙,与其中亭台楼榭相衬,便是一处一景,精致耐看。 玄洛带她到的这个地方,显然不在京中闹市,空气清新,树木葱郁,恐是某处山中小筑, 京城大员富户素喜置办别院园子,不过一般都乐衷购在田地旁,正好方便管理名下农田,讲究的是一个实用;而有少许却恰恰相反,只在意那风雅情@趣,或是临水、或是靠山,也不管是否挨村挨店,只要看中其中风味,便一拍脑门起屋建园,这般一意孤行,只顾一时之欢,比起前者真真不善经营。 玄洛这处,显是这样。然而印墨寒与自己却断不会这般,两人都深切体会过银钱无依的艰难,别说买屋建房这等大事,就是平素更多的也是讲究一个实用主义,决然不敢这般铺张浪费。 想到这里阮酥不由微笑。 “在笑什么,也说来听听。” 一声慵懒的声音从后传来,只听木屐声由远及近,阮酥回眸。 这相处多日,阮酥这才发现玄洛竟是个恣意洒脱之人,比起在皇城司的一丝不苟,在自己府中,他明显随意散漫得多,平素便是见客也拖着木屐,有时候连衣襟也系得随意,根本不顾“春@光”外露。 “你的客人已经走了?” “走了,真是让人不省心。” 玄洛一叹,拉着阮酥在檐边坐下,仰头一起看瓦片上的水珠滴落。 阮酥养伤的这段时日,玄洛几乎是日夜相陪。阮酥只觉奇怪,他难道不管皇城司了?况且,嘉靖帝与颐德太后身边他难不成也是想去就去,竟活得这般任性? 直到有一天撞上皓芳来访,那日,玄洛对阮酥又是一番挑@逗厮缠,阮酥抗拒不过正暗自苦恼,还好皓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与阮酥的暗自窃喜相比,玄洛自然恼羞成怒,不过从此之后,他便接连两日都没有回来。 如此循环往复,阮酥身体渐渐好转,逐渐在这府中走动,这才发现,他并非不理外事,只不过是另有安排,而有几次,她还看到他在前面会见客人,阮酥不欲打扰,自然无声回避。被玄洛发现,还嘲笑她胆小谨慎。 “今后你我还要相守一世,我的一切你也不用避讳。” 每每如此,阮酥却只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突然见雨幕中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玄洛瞬势一跃,把阮酥稳稳地护在怀中,同时挥掌出招向来人击去,然则下一秒却又生生收回,一个不稳,抱着阮酥只往后退了好几步。 来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不失刚健威武。如铜铃一般的双目锁住阮酥的脸,见玄洛不悦地用袖掩住,大笑。 “果真国色天香,不枉玄兄冲冠一怒为红颜!” 玄洛不悦,“我竟不知颜公子什么时候有了个私闯内宅的雅好?” 到底忌惮玄洛,来人对他与阮酥双双赔了个不是,玄洛的脸色这才稍霁。正想问清对方来意,却突然发现阮酥竟没有似往常一般主动回避,看着颜公子的脸神情中仿佛还多了一份怔然,不禁奇怪。 “酥儿,怎么了?” 阮酥立时回过神来,恍惚笑道。 “只是忽感肩上疼痛,一时失态……不打扰两位,阮酥告退。” 174琼琚郡主 不等玄洛发话,阮酥已经转身向内院走去。 玄洛目送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本来颜公子来访,他并不打算避讳阮酥,但她嗅觉敏锐,似乎看出这颜公子身份不同寻常,主动避退自是不想对他的事涉及太多,玄洛暗叹,不由有几分抱怨,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养成这种疑神疑鬼的毛病的?即便对他都不肯放下心防! 他并不知道,阮酥在背对二人以后,笑意霎时消失,只剩满面震惊之色。 真是没想到,竟会在中原见到这位前世的故人! 颜公子?只怕该叫他完颜承浩才对!这位行事相当低调的北魏德亲王,乃是皇帝完颜承烈的堂弟,却在完颜承烈登基的第三年,起兵谋反,谁也没有料到他在北魏朝廷中培植了如此庞大的势力,以至于一击而中,改朝换代竟在顷刻之间,而那时候,刚好印墨寒带着阮酥出使北魏,受到波及差点命丧荒野。 这位即将在两年后篡位的北魏皇帝,怎么会出现在玄洛的府邸中,并且二人之间如此熟络?完颜承烈是嘉靖帝嫁到北魏的妹妹荣庆公主所生,他统治下的北魏朝廷,可谓是和中原关系最好的一届,如果玄洛真是忠于嘉靖帝的,又怎会私下接触他的政敌完颜承浩?或者说,完颜承浩在北魏的所作所为,和玄洛也许脱不了干系? 阮酥不愿细想。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可以肯定的是,玄洛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忠于嘉靖帝,察觉到这一点,阮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是死过一次,本该看淡一切的自己,在面对印墨寒的时候,尚且不能控制情绪,玄洛却能压下灭门之恨,日日夜夜侍奉在仇人身边,让其放松对他的警惕,甚至对他深信不疑,这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的人,让人敬佩的同时,也非常可怕,而他所谓的平衡,根本是制衡,他并不想让嘉靖帝任何一个儿子势力过分壮大,定是为了将来除掉他们的时候容易一些! 而除掉他们之后呢……自古宦官执政的例子不在少数,可是无论多么位高权重,大多都是隐藏幕后操控傀儡,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人,敢以不全之身坐上那把龙椅,如果玄洛的思路也是如此,那么他准备扶持的,究竟会是…… 阮酥猛地记起在登州王府时,玄洛对祁瀚意外的容忍,甚至破例为他奏琴一事,心下一沉。 如果自己的猜测没错,那么前世玄洛是失败了吧!因为最后登上皇位的,是印墨寒扶持的祁澈,等太后百年故去,失去了嘉靖帝和颐德太后庇护的玄洛,不知在自己死后,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一定不会太好,新帝登基,最忌权臣,印墨寒也必然会建议祁澈清君侧,废除皇城司这样的特务机构,无论如何,玄洛的存在都是不被容许的。 想到那绝世无双的人,最终也许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阮酥心口莫名地痛起来,虽然她明白,成王败寇,追名逐利终究会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但铁石心肠如她,竟然无法阻止自己为玄洛担忧。 阮酥很清楚自己这一世的人生计划,只是在手刃仇人之后,远离纷扰平静度日,但她已经开始犹豫,是否在复仇的同时,顺便助玄洛一臂之力。 一向目标明确从未动摇的阮酥,此时竟陷入了无比的纠结当中,一直到金乌西沉,玉兔东升,丫鬟宝弦进来替她换药,阮酥才回过神来,见玄洛没有出现,她不由问道。 “今天师兄不过来?” 明明府中有个叫宝弦的丫鬟,但每次替阮酥换药,玄洛非要以宝弦手艺不精为由,坚持亲力亲为,若是阮酥死拽着衣服不让他掀,他便一脸严肃地挑眉道。 “师妹莫非忘了,除去官衔,为兄的另一重身份却是大夫,替人治病的时候,为兄通常心怀坦荡,却不知酥儿想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堵得阮酥无法反驳只能就范,并且还得努力说服自己,坦荡的玄洛在她肩头摸来摸去,绝对只是在查看伤情,而不是在揩油。 宝弦抬眉看了阮酥一眼,目光中暗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阮酥顿觉不自在,借着低头解衣襟,掩去面上红晕。 “哦,是我忘了,今日有贵客在,师兄必然是要作陪的,只好有劳宝弦姑娘了。” 宝弦一笑,对阮酥欠了欠身,上前替她揭下层层包裹的纱布。 “其实颜公子傍晚便已离开,大人本来准备过来陪小姐用晚膳的,只是走到半路,却接到太后传召,不得不进宫一趟,换过药小姐就先就寝吧!不必等大人了。”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倒像已经把她当做是玄洛的夫人一般,阮酥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不好发作,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 栖凤宫,沉香袅袅,颐德太后半闭着眼,卧在湘妃榻上,金丝绣凤的裙摆撩到膝盖,玄洛将她小腿上最后一根银针拔掉,放入楠木盒中,方才直起身,微微一笑。 “好了,太后现在感觉如何?” 颐德太后这才睁开眼,向随侍一旁的祁金珠笑道。 “果然不痛了,宫里这么些太医,竟没有一个比得玄洛!” 祁金珠也笑道。 “九卿大人这医术却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每次太后您老人家风湿一犯,都离不开他。” 说着,她替颐德太后放下裙子,扶她慢慢坐起来,又从宫女手中接过参汤,用银匙舀起,亲自吹凉送到颐德太后唇边。 玄洛心系阮酥,欠身告退。 “夜深了,既然太后无恙,玄洛便先行……” 颐德太后才喝了一口参汤,听见他要走,立马推开碗,看着玄洛面露不悦。 “怎么?这就想跑?你真以为我叫你来就单是为了针灸?” 玄洛面色一沉,只得道。 “玄洛愿聆听太后教诲。” 颐德太后哼了一声,语带斥责。 “听说那日在无为寺,你不顾阮家阻拦,擅自把他家女儿带走藏进自己府里了?阮风亭都跑到皇帝面前哭诉去了!他再庸碌,也是堂堂左丞相,那是他家小姐,又不是丫头!你想怎样就怎样!还有王法吗?” 玄洛满不在意地笑笑。 “阮丞相也太小题大做了,等伤养好了,我自然会还给他们的。” “什么小题大做!阮家几次上门要人你都视若无睹!阮风亭不想把女儿嫁给你,你就打算明抢是吗?你这行径和强盗有什么分别!我看你根本是仗着我和皇帝作威作福惯了!连分寸都没有了!” 玄洛垂目。 “岂敢,玄洛知错了,明日就到阮府提亲,一定不会逾越行事。” 颐德太后气结,看他半晌冷笑一声。 “玄洛,你和我装傻是吗?那日哀家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哀家便再告诉你一次,你这婚事,即便阮风亭同意哀家也绝不同意!” 玄洛皱眉,低声问。 “为什么?” 颐德太后哼了一声,无比鄙夷地道。 “阮家内宅歪风邪气太盛!养出来的女儿哀家瞧不上!这个阮酥尤其作妖!短寿多灾的白子身份暂且不提,你看看她那些行事!撞柱抗婚!揭榜参政!哪一点像个安分守己的闺秀?现在竟然还公然豢养男宠,搞不好便是德元第二!” 提起阮酥这些丰功伟绩,玄洛竟然还有些回味,不由弯起嘴角。 “这样很好,我不需要她安分守己,再说玄洛本就身份尴尬,配她名声狼藉,正是天生一对。” 见他这样油盐不进,颐德太后气得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一掌拍在案上。 “玄洛!你莫非忘了与哀家的约定吗?除非钦州之事办妥,否则哀家绝不会给你和阮酥赐婚,如今钦州败局已定,你难道想抵赖?” 玄洛终于不说话了。 印墨寒难缠,即便嘉靖帝下旨他也死活不屈服,玄洛便只好向太后请婚,哪知太后不喜阮酥,竟开出颇为棘手的条件刁难他,幸而钦州那件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毫无出路,玄洛一寻到对策,便快马加程赶过去,原本胜券在握,若不是半路收到皓芳信鸽,得知阮酥出事,又怎会前功尽弃…… 真是天意弄人! 玄洛暗叹一声。 愿赌服输,本没有什么好抵赖,但是要他就这样放弃阮酥,那是绝无可能的,他柔声对颐德太后道。 “太后,阿酥是个特别的女子,我娘若还在世,一定会很喜欢她。” 提起宁黛,颐德太后目光黯然,她顿了顿,伤感地道。 “玄洛,你怎么就不明白哀家的苦心,正是为了让你娘瞑目,哀家才想给你找个好姑娘,阮酥她配不上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见玄洛不语,颐德太后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 “承思王的女儿琼琚郡主你可听过?去年承思王带家眷上京探亲,那姑娘哀家见过,不愧是高岭第一明珠,生得好个相貌,真真是光彩夺目……” 听到王琼琚的名字,祁金珠心里咯噔一下,瞥见玄洛眉头越皱越深,她便站出来笑道。 “太后,光顾着说话便忘了时辰,哪想这都丑时了,您老人家也该歇了,这些事,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不如改日再谈也罢!” 颐德太后并不糊涂,祁金珠和王琼琚关系甚好,情同姐妹,祁金珠自然不愿意自己的闺中密友嫁给玄洛,今日孙女在场,有些事她也不好明说,便放了玄洛一马。 “罢了,你下去吧!记住哀家今天的话,尽早打消娶阮酥的念头。” 玄洛默然不答,只是单膝跪地,拱了拱手。 “玄洛告退。” (更新晚了,实在抱歉,鞠躬。谢谢大家的等待~~) 175以身作饵 阮酥清晨醒来,又是宝弦进来服侍,一天一夜不见玄洛,阮酥心中竟有些不安,难道昨夜进宫出了什么事?她明明担心玄洛,却又不愿对宝弦发问,哪知宝弦转了转眼珠,竟主动道。 “大人昨夜回来得颇晚,这会只怕还没起来,小姐不用担心。” 阮酥一口粥几乎没噎在喉间,这个宝弦,与宝笙截然不同,古灵精怪,看似口无遮拦,却每每能点到阮酥七寸,她还真有些应接不暇。 阮酥哦了一声,宝弦又道。 “对了,大人昨夜还从宫中带回一位美人,也不知是不是太后的赏赐,唉,这府中全是小厮,自从宝笙走后,我也很是寂寞,这下可好了。” 阮酥凉凉一笑。 激将法!莫非真以为她会有什么反应吗?她假装没有听见,继续低头淡然地喝着银耳粥,玄洛的身份,赏赐再多美人也消受不了,只怕是太后看他府里没有丫鬟,赐给他打典衣食的吧?也不知……是怎生模样? 尽管表现得不甚在意,阮酥还是控制不住各种联想,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张狐狸般笑意促狭的面容。 “酥儿吃醋了?” 玄洛悄无声息地出现,把阮酥吓了一跳,手中的碗不由一斜,粥汤溅出,幸而玄洛眼疾手快地稳住她的手,一晃之间,竟将溅出的汤水全数接回碗中,一滴也没有洒到她手上。 宝弦十分狗腿地拍手道。 “大人好身手!” 聒噪! 见阮酥面色难堪,玄洛便含笑对宝弦使了个眼色。 “去吧!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宝弦了然地点头,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临走时还替二人仔细将门掩好。 见玄洛的掌心还包裹着自己的手,阮酥面上一烫,冷冷地道。 “师兄可以放手了。” 玄洛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我才一夜没有回来,你就连粥都喝洒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阮酥无视他的调侃,正色道。 “听说知秋和宝笙伤都好得差不多了,麻烦师兄把她们还给我,身边没有惯用的人,诸事不便。” 玄洛表示不解。 “有我照顾,还有什么不便?知秋太过没用,而宝笙此次护主不利,我不打算让她继续跟着你,不如把宝弦给你吧!” 当初把宝笙安排在阮酥身边时,彼此还怀有一分试探,因此宝笙对阮酥的不服从玄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宝笙若不能以命保护阮酥,他便不能放心。 见玄洛并不是开玩笑,阮酥面色一变,宝笙对玄洛有些想法她当然知道,但这次遇险,她并没有趁机见死不救,反而不予余力的保护自己,而且正因为宝笙的那些想法,阮酥做的某些事,她反而会选择瞒着玄洛,若是换了和玄洛一唱一和的宝弦,只怕连她穿什么颜色的肚兜,玄洛都能马上知道,想想就很可怕。 阮酥立刻拒绝。 “师兄这位婢女性格过于活泼,我驾驭不住,还是宝笙更对我的胃口,况且彼此已经磨合得很好,这次的事更和她毫无关系,请师兄不要迁怒。” 知道她的性子,玄洛也不再勉强。 “不想要便算了,过两日我会把那两个丫头接到这里陪你,阮府那边你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印墨寒,听说他母亲病倒了,只怕是暂时没精力纠缠你,你且安心住着……” 阮酥心脏咯噔一下,整个人都不由紧张起来。 “印夫人病了?怎会如此?上次无为寺遇见她不是还好好的?” 玄洛不甚在意地道。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病发突然,印墨寒请了许多大夫都没有效果……” 阮酥心情沉重,印夫人蒋氏前世是她视为母亲的人,无论如何,印墨寒的所作所为,和她没有半分关系,这世上能让她挂心的人极少,蒋氏便是其中一个。 蒋氏心脏一直不太好,受不得刺激,因此她和印墨寒对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记忆中,蒋氏发病最严重的一次,乃是两人在北魏遇险,消息传到京都,蒋氏闻之直直栽倒,若非她和印墨寒及时赶回,只怕就要命丧黄泉。 这辈子蒋氏挂心的,无非就是印墨寒而已,恐怕是印墨寒为救自己涉险的事被她知道,惊吓过度,才发了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阮酥心乱如麻,几乎毫无犹豫脱口对玄洛道。 “我要去印府探病。” 玄洛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不悦地道。 “印墨寒的母亲怎样,和你有什么干系?又不是你未来的婆婆,你紧张什么?” 话中一股浓浓酸意,让阮酥十分无奈,情急之中只得哄他道。 “印夫人长得像我过世的母亲,我一见她便觉十分投缘。” 玄洛冷笑一声。 “撒谎,你母亲离世时你尚在襁褓之中,我看你是和印墨寒十分投缘吧?” 看来此人对自己的底细清楚得很,没那么好糊弄,阮酥一时无计可施,此前自己一直被玄洛温存和美色麻痹,故而这段养伤时光过得还算惬意,一旦她想要有所行动时,才发现自己如同玄洛的笼中鸟,这种失控的感觉真是不好! 阮酥怒道。 “难道你想软禁我吗?” 玄洛答得厚颜无耻。 “不是软禁,是保护。” 阮酥不再说话了,在玄洛的地盘上和他硬碰硬对自己没有好处,她也明白玄洛对她的好不是假的,但前世的教训告诉她,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总会想办法跳出玄洛的掌心,找回往常的节奏她才能安心。 见阮酥似乎真的生气了,玄洛也不想把气氛弄僵,似乎想到什么,他拉起阮酥的手起身。 “对了,昨夜我从宫中带了个人回来,酥儿可想见一见?” 阮酥没好气地道。 “太后赐给你的那位美人?” 话一出口,她马上觉得不妥,脸刷一下红起来。 玄洛愣了愣,想起宝弦的话,不由失笑,一本正经地道。 “对啊!便是那个美人,酥儿不想见见吗?” “没兴趣。” “见见吧!你会喜欢她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阮酥出了厢房,顺着鹅卵石小路往前头客院走去。芭蕉树下,依稀看到一名红裳女子的侧影,还真是带了美人回来!阮酥微觉不自在,却也不愿玄洛察觉她的内心波动,跟着玄洛上了白石台阶,那女子转过身来,阮酥却是一愣。 所谓美人,竟然是饶嫔身边的红药?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权贵身边的心腹,对大局尤为重要,阮酥自是不会忘记的,疑惑间,红药已经快步行来,毕恭毕敬地对二人行礼。 “红药见过大小姐。” 昨夜玄洛刚从栖凤宫出来,红药便在柳月桥边等着他了,玄洛知道阮酥此次获救,和饶嫔的情报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饶嫔在祁金玉身边必有内应,出于这一点,阮酥也会再次和饶嫔合作,他正担心她不甘被圈在府中,不如给她找些事做转移注意力。 玄洛于是笑道。 “为兄还有些公事要办,你们自便。” 玄洛一走,阮酥顿时觉得自在了许多,她对红药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便顺着游廊边走边聊。 “阮酥此次死里逃生,多得义母和六殿下相助,这个恩情阮酥铭记在心,改日必然相报。” 红药微笑。 “择日不如撞日,奴婢便是为此而来的。” 阮酥内心冷冷一笑,饶嫔倒是不吃亏,这么快就来讨要利息了?红药也知道阮酥是个难缠的人物,饶嫔可是在她身上碰过钉子的,大意不得,连忙改口道。 “其实娘娘出手相救,还是看在与小姐的母女情分上,并不贪图小姐的回报……想必小姐已经听说印夫人病倒一事,娘娘昨日得到消息,七公主为了博得印大人好感,有意前往探病,当然,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出宫探望年轻臣子的母亲,于理不合,有失皇家体面,所以她会乔装低调出行……” 她顿了顿,揣测着阮酥的脸色道。 “当然,我此来只是给小姐提个醒,至于如何处理,但凭小姐的意愿,小姐若想趁机行事,娘娘可以相助,小姐若不打算出手,娘娘亦不会干涉。” 阮酥双眉一挑,果然心动。 印墨寒舍身救人的消息传到宫中,祁金玉想必是急了,居然连礼数也不顾地要去印家,可见她是对印墨寒的执着了!很好!平日她藏在深宫之中,有嘉靖帝和陈妃庇护,自己鞭长莫及,处处处于被动,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既然祁金玉不打算给她阮酥活路,她便先下手为强,这一次,倒是和饶嫔厉害一致,说不上是谁利用谁了。 打定主意,阮酥一笑。 “劳烦红药姐姐转告义母,我会在后日前去探望印夫人,请义母想办法让七公主得知这个消息……” 阮酥曾在民间见过农人用自己的身体钓蟒,便是将腿伸进蛇洞,趁蟒蛇吞咽小腿行动迟缓时,合力将它拖出洞穴一斩两断,虽然危险,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她便也以自己做饵,来引祁金玉这条蟒蛇出洞! 还有,如果是出于对付祁金玉的目的,玄洛应该会答应她探望印母,出于私心,她也一定要这么做! 176出双入对 事情果然如阮酥所想,玄洛听了她的打算之后,先是皱着眉没有发话,但在阮酥邀请他一同前往后,却立刻点头同意了。 毕竟出双入对这种事,一定能气到印墨寒,以玄洛的性格,简直何乐而不为,阮酥有些无奈,九卿大人似乎十分热衷于这种毫无意义的恶作剧。 阮酥不动声色地道。 “你还得把知秋和宝笙还给我,毕竟七公主也不是傻子,若我状况有异,她是不会上钩的。” 玄洛心情很好,便一并应允了,他撩起阮酥一束垂发放在鼻尖轻嗅,挑眉笑得妩媚。 “酥儿,世间男子都爱善良单纯的女子,可为何我偏偏就喜欢你睚眦必报的样子?” 可能是你有病吧!阮酥腹诽,抽出那绺被他把玩的头发,模糊地笑笑。 “人之初,性本善,你又怎知我阮酥没有善良单纯过?我也不是自己想变成今天这样的,一切,不过是形势所迫……” 玄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三日后,阮酥果然与玄洛一道前往印府,宝笙随侍身边,或许因为之前的芥蒂,印墨寒竟没有出来迎接,只命管家将两人引入。 进入蒋氏的卧室后,阮酥才知道并不是印墨寒失礼,而是蒋氏实在病得不轻,口中还喃喃念叨着胡话,印墨寒不得不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安慰,根本就走不开。 见二人一道进来,印墨寒神色有些黯然,却还是起身相迎,印墨寒神色憔悴,显然很为母亲担忧,大约是勾起了对宁夫人怀念,玄洛竟没有落井下石,异常地陷入沉默。 阮酥见到拔步床上躺着的妇人,心都揪到了一起,她尽量压下激动的情绪,走到蒋氏床边坐下,伸出略略颤抖的手,替蒋氏将额前细碎的白发抚到脑后,转头问。 “给夫人服过清心丸了吗?” 印墨寒微愣,不由看了阮酥一眼,蒋氏有心疾,自他当了官后便四处走访名医,专程配了这一剂清心丸,但阮酥怎么会知道? 阮酥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连忙改口。 “我家祖母也有心疾,一直服用渔阳名医罗大夫配的清心丸,颇有效果,不知印大人可听说过?” 印墨寒这才放下疑惑,温声道。 “正巧我母亲也服用罗大夫所配的清心丸,只是平日都还管用,这次却收效甚微。” 看着蒋氏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模样,阮酥心如刀绞,她抬头看向一旁的玄洛,语气里已经带上几分哀求。 “师兄医术高明,不知能不能想想办法?” 不仅是玄洛,印墨寒也意外了,阮酥这种性情冷漠的女子,加之对自己又憎恶,为什么能为了母亲低眉顺眼地恳求玄洛,难道是因为上次自己救了她,所以…… 玄洛轻轻蹙眉,印墨寒的家事,他并不关心,但看在阮酥的份上,他还是撩袍在印母床边坐下,两根修长手指搭上印母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番,问过印墨寒印母的饮食后,方了然一笑道。 “还好今日是我来了,否则印夫人的病,别的大夫却还真治不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转机,印墨寒为了母亲也不得不放下之前的嫌隙,拱手道。 “九卿大人若有良方,还请指点一二,印某感激不尽!” 玄洛似笑非笑。 “只是感激不尽?印大人难道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答谢么?” 印墨寒沉下脸,玄洛要的答谢,多半和阮酥有关,他难道想以母亲的性命来要挟自己放弃阮酥?这种事玄洛完全做得出来! “师兄,救人要紧,俏皮话可以少说两句!” 阮酥脸上罩了一层寒霜,见她不高兴,玄洛咳嗽一声,正色道。 “印夫人的心疾,服用清心丸本是极好,但清心丸里有红枣,与印夫人近日爱食的牡蛎乃相克之物,毒性虽不大,但天气冷热交替之际,存在心中,火气一激,便堵住心窍,纾解不了甚是危险,我先开个方子,再请印大人准备一套银针……” 印墨寒喜出望外,连忙让人伺候笔墨,又去寻一套上好的银针过来。 “久闻九卿大人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 玄洛不置可否地笑笑,走至案边,龙飞凤舞将一张单方一蹴而就递给印墨寒,印墨寒正要道谢,忽闻下人冒冒失失跑进来道。 “启禀大人!门外来了一行人,护着一辆八宝香车,据说是七公主的銮驾……” 印墨寒面露诧色,祁金玉怎么这般出格,竟然巴巴地跑到他府中来了! 他下意识看了阮酥一眼,目中似乎含着担忧,祁金玉暗杀阮酥不成,如今若在自己府中见了她,不知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事来!他目光瞟向好整以暇的玄洛,松了口气,有他在,便容不得任何人动阮酥一根毫毛,意识到这一点,印墨寒稍微放了心,却又略觉不甘。 “公主驾临,印大人不去迎接,只怕不妥吧?” 阮酥微笑提醒,印墨寒双唇微启,想要解释两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道了声自便,随下人一道出去了。 印墨寒前脚刚走,梁上便跳下一个人来,不是冬桃又是谁?她其实也随阮酥一道来了,只是和守在门外掩人耳目的宝笙不同,她一直藏在暗处,故意不让印府的人瞧见。 阮酥眯起双眼,吩咐道。 “蛇已出洞,你替我盯紧她身边的人,我们要先摸清她的把戏,才好将计就计。” 冬桃点头,重新跃上房梁,悄无声息隐入暗处,玄洛与阮酥并肩站着,柔声问。 “真的不需要我帮你?” 阮酥毅然摇头。 “我自己的恩怨,我自己会了断。” 知道此行不妥,祁金玉行事也还算低调,除了等候在外院的五名侍卫外,随身只带了两个心腹宫女芳绾和莲绾。 大概是为了迎合印墨寒的喜好,祁金玉穿着一身朴素的散花水雾百褶裙,将通身明艳高贵的气质锐减了不少,但依旧没有换来印墨寒的刮目相看,一路上,印墨寒待她疏离客气,对她的屈就似乎没有一丝感动,连对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公主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下次还请不要擅自出宫,若有差池,下官实在很难向陛下交代。” “本宫也是担心印老夫人病情,才出此下策,对了,本宫还专程从宫中带了一位太医给印夫人诊治。” “多谢公主!印某已替家母寻到良方,不劳公主费心了。” 祁金玉面上微微笑着,似乎并不介意印墨寒的怠慢。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了,印墨寒的魂,只怕全都在屋里那个小贱人身上,很好,趁着今日这个绝好的机会,我便叫你彻底死了对她的心思! 两人一同来至里屋,正坐在印母床前的阮酥,见了祁金玉似乎十分惊讶,不确信地道。 “七……公主?” 说着便要行礼,祁金玉亲厚地微笑着,连忙上前搀住。 “阮小姐不必拘礼,本宫同你一样,只是前来探望一下老夫人,略坐一坐就走!” 她抬头猛然见到阮酥身边的玄洛,心下一惊,却还是假装镇定地道。 “九卿大人怎么也在?” 玄洛微微一笑。 “玄洛是受邀前来治病的,怎么?公主不愿见到我?” 祁金玉道了声说笑,脸色不太好看,她在印母床边坐下之际,朝站在一旁的莲绾使了个眼色,莲绾便趁众人不备,悄悄退了出去,阮酥心知肚明,却也假装未察觉。 一时备好的银针拿过来了,玄洛借口要替印母施针,婉言让众人不要围在旁边,以免造成影响,印墨寒担心离开自己的视线,祁金玉会趁机对阮酥下手,一时犹豫起来,却没料到阮酥主动起身道。 “师兄施针,恐怕耗时不短,若是印大人方便,可否安排公主和阮酥先去厢房等候?” 印墨寒看了她一眼,眉头竟开始轻跳。 他直觉阮酥知道祁金玉的刺杀一事的主谋,今天这一场相遇,看似巧合,却又绝不会是巧合,以他对阮酥的了解,但凡谋害过她的人,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对方是公主之尊。 印墨寒略觉头痛,他猜不透阮酥要做什么,但他若阻碍她,她必然不会给他一丝好脸色,他可不希望刚有所改善的关系又回到原点。 权衡之后,印墨寒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吩咐下人将祁金玉和阮酥带往方向相反的厢房内休息。 两人走出印母卧室,阮酥对祁金玉行过礼,便带着守在门口的宝笙往西厢走去,祁金玉望着她,露出一丝冷笑,直到阮酥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莲绾正巧回来复命。 她凑近祁金玉耳畔低语一阵,祁金玉眼中闪过寒芒。 “现在玄洛和印墨寒都在印夫人房中,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你动作利落些!” 印府的丫鬟把阮酥主仆二人带进厢房便径直告退了,刚合上的门很快又被人推开,冬桃闪身进来。 “小姐,我跟过去看了,公主的五个侍卫在前院候着,那个莲绾把印府转悠了一遍,在后院发现一块菜地后,便向前院去了,鬼鬼祟祟交代了侍卫一些话,却听不清楚是准备做什么……” 阮酥凝眉想了一阵,就算是公主,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不可能明刀明枪的杀人,必然想见机行事布下陷阱,陷阱……陷阱? 阮酥突然笑了,原来如此,真是简单粗暴啊! 她招手叫冬桃凑过来,低声吩咐了她几句,冬桃了然,径自去了。 177位阶妃嫔 祁金玉在阮酥身上再次体会了一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 当她被宫中的侍卫手忙脚乱地从井中拉出时,早已摔得鼻青脸肿,失去了意识。然而不知是不是心中的恨意与怨念作崇,那张雍贵骄傲的脸上已然扭曲狰狞,一眼看去竟还有些可怖。 因贵客在自己府中出了事,印墨寒也不得不舍下母亲,亲自去宫中走一趟,他把玄洛与阮酥二人送上马车,目光淡淡在阮酥面上掠过,拱手向玄洛行礼。 “九卿大人大恩,印某来日定当登门拜谢。” “登门拜谢就不必了,总归酥儿得你所救;再说,今日她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如此,咱们便两清了。” 好不容易温和的关系被他一句话又送回到了原点。印墨寒似也不在意,目光移向他旁边的女子,却见玄洛忽得放下帘子,只露出自己那张倾世风华、然则分外狡诈讨厌的脸。他看着印墨寒,声音中已带了一抹笑意,语含抱歉道。 “本来宫中我们也应走一趟,可是酥儿肩伤尚未痊愈,一切便只有劳烦印大人了。” 尽管说得十分客气,然而印墨寒如何听不出他暗中的警告之意?当看到阮酥与祁金玉双双离开,他当然也早料到会有这一遭,若是害怕牵累,怎会任其放纵。 印墨寒暗叹了口气。 “大人多虑,我心之于酥儿并不亚于九卿大人。” 说完,他的视线不由又瞟向那道被风拂起一角的车帘,可惜阮酥却还是一言不发,没有吭声。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印墨寒眸光闪了闪。而这句分外诚挚类似告白的言语,却未像往常一般遭到玄洛的反驳,只见他朝自己拱了拱手, “如此我们就先走一步,告辞。” 马车中,发现阮酥一直沉默,玄洛不由握住她的手,入手的柔软让他心中一荡,鬼使神差间便大着胆子试探性地用手指抠了抠,见阮酥脸上还是没有异样,心下得意,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现在也能随心所欲地拉拉小手了,若是…… 不知想到什么,他脸微热,干脆清了清嗓音一本正经问。 “在想什么?” 阮酥抬眸,笑了一笑。 “只是在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知道七公主这次能不能得到教训。” 祁金玉好运气,尽管伤势严重,却对性命无碍,阮酥虽然还是觉得便宜了她,然则亲眼看到她那副惨状,还是内心一颤。 玄洛似笑非笑。“怎么,于心不忍?” 阮酥摇头。“对待仇敌心软那才是兵之大忌,我只是,只是……” 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玄洛长臂一伸把她搂到怀中,已然明白。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很恐惧。虽然知道对方十恶不赦,然而看到他的血染红了我的剑,亲自确定他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尸体,目睹温热的血液流出,渐渐凝结……”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阮酥的肩膀。 “其实,那时候我还哭了。” 闻言,阮酥睁大眼睛。时过变迁,如今玄洛聊起旧事,声音中已是带了调侃笑意,看得出他已经释然。 只听他继续。 “后面死在我刀下的鬼越来越多,这里面也不乏忠良。有时候我也困惑,如此到底是对是错。然而——从当今圣上把我从死牢中提出,开恩赦免,我就知道今后注定要走一条不同以往的路。既然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何需计较这些俗念,总归如何做,都已经洗不白了……” 一句“洗不白”道出了多少心酸,阮酥靠在他的肩膀上。还好玄洛迅速适应了命运的转变,这才让他重新成为自己的主宰,不似前世的她,却是真正的眼盲心瞎,知晓真相后以为认命避世能逃过一劫,哪知…… 她叹息一声。 “师兄这般强大,我很羡慕。” “羡慕什么?”玄洛抚抚她的头发,“说说看,你今天和祁金玉又是怎么一回事?” 阮酥冷笑。 “印府后院菜地有一口枯井,估摸是从前屋主所打,然而大抵印墨寒无暇顾及,便也没有处理。祁金玉发现了此处,便用枯草遮掩想引我过去;我不过让冬桃把她设置的记号移到别处,以其人之道还其之身!” “是吗?那她这这番动作倒也没有白费。” 玄洛失笑。 “不过祁金玉向来目高一切,你到底以什么骗住了她,为兄却是好奇。” 见他目光捉黠,阮酥颇为无奈。 “师兄何必又明知故问。” 玄洛眨眼,“能让尊贵的七公主屈尊降贵的,全天下恐怕只有一个印墨寒了,莫非……” 他声音一顿,显然有些不悦。 “当时我正帮印夫人施针,印墨寒却突然出去,便是和你有关?” 阮酥知道瞒不过,老实交代。 “纵在外府,七公主身边也有五个侍卫、两个丫鬟,要全然瞒过却也不易。于是我干脆在她诱我自投罗网前,主动绕去前面,并避开宝笙,让印府下人找来印墨寒,她大抵以为我和印……一气之下便……” “以为你和他幽会?”玄洛气得呼了一口气,“便是换成我,我也会……” “不是说一切都是假的吗……” 阮酥有些吃不消他突然的怒气,忙道。然而玄洛还是不买她的账。 “若是知道你是……罢了罢了。”他霸道地环过阮酥的腰,把她抱坐在自己怀里,动作虽然迅猛,却还是精妙地避开了她肩上的伤口。 “听好了,以后就算作饵,也不能这般,特别不能和别的男人!” 祁金玉回到宫中,经过太医多日会诊,用了无数好药,却还是没有保住一双腿。目睹最珍爱的女儿顷刻变成了废人,陈妃哭得一双眼都要瞎了,乔姑姑在旁劝慰。 “娘娘这般伤心也不是办法,如今公主受奸人所害,定要为其讨得公道!” 陈妃一听这才回过神来,只怪伤心过度,倒把最关键最擅长的都忽略了。尽管当日印墨寒主动负荆请罪,然则她还是觉得事情蹊跷,怎么好端端的女儿说落井便落井?想起侍卫们的禀报,她还是觉得后怕,若是再偏斜一步,恐怕祁金玉这条命就交代在那了。 “皇上在哪?” 乔姑姑犹疑了一秒,小心道。 “皇上守了公主半日,方才似乎被饶嫔的人请走了!“ “岂有此理!” 陈妃一拍桌子,“一个个都乘着我的金玉不好,便来抢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或许是声音太大,昏睡中的祁金玉呻@吟了一声,陈妃忙上前探视,见爱女还是无声无息没有恢复意识,目中又涌出一层薄泪。 “好金玉,我的心肝,母妃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被心腹宫女悠瑶、悠兰扶着病歪歪地到饶嫔寝宫时,嘉靖帝正要就寝。饶嫔宫中的红药一见陈妃这幅形容,当下便明了了她的打算,不等她泪洒殿门,便主动把她迎进内殿。 “方才饶嫔娘娘还说等陛下睡下,便去瞧瞧七公主,不想陈妃娘娘就来了,请娘娘稍等片刻,容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一番预备全然无法施展,陈妃心下不悦,然而一听红药话中不对,当即便敏感抓住。 “等陛下睡下?” 嘉靖帝何许人也,如今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为了宠幸美人都要派玄洛去北魏深山中清出“活神仙”广云子为自己炼养心丹调理身子,更不用说当年。饶嫔虽然接近四旬,然则却也多了一分成熟女性的风韵,加之平常又喜好当那明事理知进退的宫中典范,一直深得嘉靖帝心,如今美人在侧,却自己独独睡去,果真透着古怪。 红药却不正面回答,只略施一礼。 “请娘娘稍等,奴婢先去请饶嫔娘娘……”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悠瑶一掌。 “陈妃娘娘驾到,作死的下人不进去通传,还要让娘娘久等!眼中还有尊卑规矩吗?既然饶嫔娘娘没有把你教好,那便由我帮她管教管教!” 陈妃陈瑶姝与饶嫔饶婵君一同进的宫,两人明争暗斗多年,陈妃为自己能占得一席妃位颇为自得,如今悠瑶以身份出头,帮她出了一口气,她不禁心情有些好转,于是也不阻止自己的婢女,悠然落座,惬意地看着好戏。 眼见悠瑶的第二掌就要挥下,却听厅首珠帘一晃,竟是饶嫔走进屋子。也不看自己的人被人掌掴,她不卑不亢地先和陈妃问好,这才似才瞧见脸颊红肿的红药,诧异道。 “不知嫔妾宫中的婢女犯了什么错,竟遭此责罚。” 陈妃一看嘉靖帝还未出现,心中不快,然而尚未摸清事情发展却也不会妄自行动。 “她不敬本宫在先,本宫便代妹妹教教她规矩。” “是么?红药是嫔妾宫中的人,她平素什么性子嫔妾最为明了。”饶嫔勾了勾唇,声音陡然凌厉。“红药,你说说,你是如何得罪了陈妃娘娘?” 红药跪伏在地上。 “陈妃娘娘求见皇上,奴婢便如实相告说饶嫔娘娘晚些也要去探望七公主,正要进去通传,不知怎么的,陈妃娘娘的人便给了我一巴掌!饶嫔娘娘明鉴,奴婢并无不敬之心。” “陈妃娘娘,不知嫔妾婢女所言可属实?” 陈妃目光一转,却不明说。 “饶嫔还知道本宫是妃,你是嫔啊。本宫入宫也有二十载,皇上除了赐予妹妹与本宫一般的宫妃奉例,以及见到本宫不需行礼等诸多特权外,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又多了一条,本宫堂堂妃子,难道还要求见你这小小嫔妾不成?” 178打蛇顺杆 厅殿中一瞬沉寂,陈妃还以为饶嫔会向往常一般争锋相对,然而她却只是勾勾唇角。 “陈妃娘娘教训得是,嫔妾下次定会注意。” 俗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般好脾气,让陈妃满腔的怨怒霎时没有发泄出,接连吃了她们主仆二人两记软刀子,陈妃决定不再耽误。 “皇上呢?本宫有要事求见。” 饶嫔不咸不淡道。 “皇上已然歇息,还请娘娘明日再禀。” 声音虽然和缓,语气却是坚决的。 陈妃最见不得她这般一板一眼的惺惺作态。饶嫔身为是太傅之女,从来行端坐直,娴静端庄,与自己恰恰相反。或许是因两人同期入宫,便时常被人拿来比较。陈妃还记得自己年轻时候风光得意,某次无心失仪,被颐德太后点评不庄重,让其多向饶嫔学习,从那个时候,她便深深地恨上了饶嫔。 陈妃从座上站起。 “皇上在哪?” 饶嫔欠了欠身,“便在后面寝殿,若是娘娘执意如此,那嫔妾也不拦着。” 说完果真让出了一条道,陈妃脸上浮出一个冷笑,拂袖而过。 这么多年,她与饶嫔,一妃一嫔。表面是她略胜一筹,然则多少还是遗憾未能列入四妃之列,以前嘉靖帝总以诞下皇子便封她为贵妃来宽慰,年轻时或许还有憧憬,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妃已然心死;再看饶嫔,生了皇子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踩在脚下? 陈妃边想边走,不多一会便到了饶嫔的寝宫之外,见殿门口站着几个宫人,却都不是嘉靖帝身边的,见了她,众人也不敢拦着,躬身行礼间只见陈妃华丽的裙摆从眼前掠过。 “好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行至内门,她把悠瑶、悠兰留下,几乎是轻车熟路,拉开了深处那道富贵平安纹样的绣门。 这饶嫔虽然低她一等,然而宫中的制式和自己的几乎如出一辙,嘉靖帝那句吃穿出行与自己无二确实也落到了实处,这道门在她寝宫中却是绣着美人赏花图。 陈妃酝酿了一下情绪,施施然跨过门槛,“皇上……” 话音未落,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昏暗烛光间荻花绣帐光影朦胧,然而饶是如此,还是能看清帐中绝非一人,饶嫔人在外面,而现在在绣床上与嘉靖帝颠龙倒凤的到底是何人?!!! 似乎想到什么,她气得发抖,还未发作,被冲撞的帐中人已然怒吼。 “滚——” 骄傲如陈妃从未这样狼狈过,在厅殿与饶嫔对上时,她双目几欲喷火,偏生饶嫔还状若无事般笑道。 “不知娘娘可见到了皇上?” 陈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对一辈子的手下败将,她决计不会在她面前露出失色。 “妹妹好算计,路还长,咱们走着瞧。” 饶嫔也盈盈笑答。 “宫中寂寞,有姐姐相陪,嫔妾自当奉陪到底。皇上那边尚走不开,恕嫔妾不能相送。” 见陈妃走远,红药移步上前。 “听说陈妃刚好撞见……皇上当场震怒……” 饶嫔唇上漾出一丝冷嘲。 “有本事爬床,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本事自保了。走吧,去看看红若如何了。” 几人移步过去,嘉靖帝已然穿戴整齐,而宫女红若却赤身@裸@体地跪在床边,见到饶嫔,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巴巴地望过来,却被饶嫔无视。 她迎上前,温柔地帮嘉靖帝整理衣襟。 “皇上,方才陈妃姐姐来过。” 嘉靖帝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眉头皱起。 “这陈妃越发不像话了,怪不得把金玉也被教得那般飞扬跋扈、行事全然没有章法。” 接过宫女手中的巾帕,饶嫔亲自伺候嘉靖帝净面。 “听说那个陷阱竟是公主自己事先设置的,本想设计他人……” “你是说阮酥吧?” 嘉靖帝叹了一声,“这个人委实不讨人喜欢,不过金玉也实在不像话!上次太后在无为寺受惊,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谣言,袭击阮酥之人竟也和金玉有关……” 听饶嫔不做声,嘉靖帝反而奇怪。饶嫔一向公允,所以有些时候嘉靖帝也喜欢和她发发无关痛痒的小牢骚。 “怎么不说话了?” 饶嫔替他揉着肩膀,“七公主是皇上至亲的骨血;而酥儿虽然叛逆无状,却也是臣妾亲口认下的义女;左右臣妾都会偏倚,不如便少说两句。” 见爱妃这般善解人意,嘉靖帝亲昵地拍拍她的手。 “你啊……” 如此一刻钟后,饶嫔把嘉靖帝送到寝宫外,欲言又止。 “皇上,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妾宫里的红若,不知皇上……” 嘉靖帝皱眉,他今日因祁金玉一事心烦,在饶嫔处用饭时便多喝了几杯,看到那个眉目明艳的宫女不免动了心思,当下便在饶嫔屋中幸了她,不想竟被陈妃……害得他也没了兴致。 再看饶嫔这般体贴入微,嘉靖帝一时也有些心虚愧疚。 “左右只是一个宫人,就由爱妃做主吧。” 饶嫔心中冷笑,脸上却还是浮出得体笑意。 “臣妾明白。” 送走嘉靖帝,饶嫔由红药扶着,复又回到寝殿。 床榻上的绣帐、被褥一切物事已被下人拿去烧了个干净,宫女红若只披了一件中衣跪伏在地,见了饶嫔,越发抖如筛糠。 “娘,娘娘饶命……” “不是本宫饶不饶你的命,而是看你能不能保住你的命。” 闻着鼻畔的薄荷香,饶嫔吹了吹茶叶沫子。 “你对皇上有了念想,若本宫有心防备,你以为你还会有今天?” 饶是嗓音柔软,可是话中的狠戾却似一把刀,让红若头伏得越发低。 自己伺奉饶嫔多年,自然明了她虽然温和,却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就如她所言,若她对自己有防备,别说没有今天,怕是命也保不住了。就如之前,也是饶嫔故意只安排她一人侍候酒意微醺的嘉靖帝…… 红若也是聪明人,当下明白了饶嫔的意图便顺着她的心意表忠。饶嫔见她这般上道,也很满意,亲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好孩子,等过些时日,本宫便带你去见太后,一切自会有最好的安排。” 如此又过了一些时日,祁金玉的事便不了了之,告一段落。便是陈妃各种想为她翻案,可惜嘉靖帝已然失去了兴趣,并明令此事休得再提,陈妃心如死灰。 偏生屋漏偏逢连阴雨,与嘉靖帝春风一度的饶嫔宫女红若居然传出了有了身孕,被饶嫔亲自领到太后跟前拜见,封为正七品常在。虽然品阶不高,然则也算有了名分,这位新晋的常在对饶嫔越发忠心,就连宫中为其单独安排了宅院,也坚决表示要留在饶嫔身边侍奉,如此主仆情深,饶嫔的人品自然又博得了一阵好评。 而陈妃先声夺人状告其献仆邀宠一事,也被传为笑谈,越发显得陈妃心胸狭小,善妒成性,宫里不知从何时还暗中疯传她以前加害妃嫔、宫人的事迹,一时又处于风口浪尖。 与此同时,其余几位皇子的正妃人选也被敲定,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凌雪旋成为五皇子祁澈的正妃;六皇子祁宣王妃还是前世的国公府嫡女常行芝;就连十五岁的八皇子祈雁也定了人家,竟是祁清平的堂妹祁清悦,两人先订婚,只等到达年岁后再成婚圆@房。 一如往昔,远在南疆的三皇子祁瀚还是被嘉靖帝遗忘了。 消息传出的时候,阮酥已回到了阮府。 她正在花树下逗弄着京巴狗阿乐,早在半月前她便要求回府,然而玄洛却各种巴着不应,直到不久之前不知谁又把玄洛遣出京城,他这才放阮酥回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要保护好自己。” “那还用得着你说。阮酥向来惜命,师兄难道不知?” “当然知道。”他停了一停,“或许等这次回来,我便能找到根治你寒症的方法。” 阮酥难以置信,更多的还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前后两世,她都被胎毒荼毒,别人唾手可得的一副好身子,在她眼中却成为了奢望,若是真的……那便是太好了! “好了,等我回来。” 玄洛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发顶上飘下一片花瓣,阮酥抬起头,竟是阮府樱林中几株尚未花朵凋零的晚樱,其余樱树叶片早已郁郁葱葱一片茂绿,唯独这几棵,还我行我素地强留下那不多的芬芳。 “这一次,德元公主的人也尽数进了各王府。” 身后宝笙的话语让阮酥霎时回神。 “是啊,只除了祁清悦尚且清白,其余的两个……” 阮酥笑了一笑,“凌雪旋的父亲礼部尚书即将告老,于祁澈,娶了一个重臣女儿为妃,除了成全皇上重视老臣的美名之外,却无半点实际用处;不过作为一介亲王,有一个贤良的王妃便是足矣。” 前世祁澈的妃子也是这般无权无势,祁澈也从不带其抛头露面,等他后面向嘉靖帝求娶自己的时候,阮酥才蓦然发现他的王妃竟在众人无意识间,不知何时已毫无声息地过世了,现在想来也是细思密恐。 “咦,这不是大妹妹吗?” 阮酥主仆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万灵素由陪嫁丫鬟金盏扶着,正慢慢地朝自己踱步而来。 两月未见,她脸色却不是太好,先前还红润健康的肤色,如今已带了一层疲色,眉目间更透着一层浓浓的愁绪,挥之难去。 179风暴前夕 阮酥心内冷笑,据饶嫔那边透出的消息,祁金玉在无为寺对自己下手一事,只怕万灵素和祁金璃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败之后,陈妃深恨祁金璃撺掇祁金玉,害她伤了双腿,所以处处给祁金璃小鞋穿,祁金璃受了这些气,自然要迁怒到万灵素头上,万氏和阮琦这两个过河拆桥的东西,便只会埋怨万灵素办事不利,特别阮琦,更是找到了冷落万灵素的借口,开始在外头花天酒地养女孩子,万灵素发现后,一怒之下闹到梁太君面前去,阮琦干脆借机表明想要纳妾的意思,还好梁太君看在万家的面子上,没有答应。 如履薄冰的夫妻关系,一定很难捱吧?万灵素才会这般憔悴。 阮酥柔柔笑道。 “原来是嫂嫂,怎么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今已入夏,暑气更盛,嫂嫂务必注意身体,毕竟咱们阮府上下,还要靠嫂嫂一人打点。” 万灵素是个心底透亮的人,立刻便听得出阮酥的弦外之音,她不想让阮酥笑话自己过得不顺逐,于是收起疲色,微微笑了一下。 “多谢大妹妹关心!只不过昨夜落了枕,没有睡好,并无大碍。” “是吗?那就好。” 阮酥叹了口气。 “原本想着嫂嫂身体不适,有些事我便不叨扰了,既然嫂嫂没有大碍,我便少不得要说一说了。” 万灵素听了,心中咯噔一声,这两个月,外头是阮琦寻花问柳,家中有万氏和做了二房的曹姨娘明争暗斗,已经闹得她无暇顾及阮酥死活,倒是巴不得她在玄洛府中住上一辈子才好,偏偏这位瘟神大小姐,元气才恢复,就紧赶慢赶地回府找麻烦。 心中虽百般不愿,万素灵却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善意。 “大妹妹见外了,既然家事由我一手料理,大妹妹有事尽管开口。” 阮酥闻言,侧目看了身边的知秋一眼,声音冷了下去。 “知秋,听见没有?既然少夫人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把咱们屋子里遭贼的事禀报上来?若是说晚了,先被老夫人知道,岂不是要追究嫂嫂治家不严之罪?” 一番话听得万灵素一脸错愕,还来不及反应,知秋已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筒子倒豆般告起状来。 “回禀少夫人,昨夜奴婢收拾行礼,顺便清点了小姐的箱子,发现竟少了好些金银钱物!定有毛贼趁这两个月小姐不在家,洗劫了咱们的屋子!” 万灵素听罢,面色铁青,这件事她其实是知道的。万氏因为谋害阮渝之事,阮风亭厌她如敝屡,突然想起翻旧账,要细查府内往年的开支,万氏心中有鬼,不得不拿出体己来填补亏空,这次大出血好比在万氏身上剜肉,她心疼了好几日后,突然想起阮酥不在府中,一时打起了她的主意,当夜便悄悄命人偷了阮酥箱子里的五百两黄金。 万素灵虽然劝过她此事不妥,但拗不过她道。 “那死丫头借着阮家的势,做着自己的营生,这一年也赚得满盆满钵,屋里圆的扁的金的玉的堆成小山,少了这么点未必就会发现,不如给我救急!” 那时万灵素便料到迟早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没想到阮酥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发现了。 阮酥目光扫过万灵素有些扭曲的笑容,颇有深意的道。 “嫂嫂怎么不说话?也是,这些东西堆起来也有一人高了,能从相府搬出去,内宅中人还没这个胆子,必定得是江洋大盗了,嫂嫂自然是无法的,我看我还是去报官吧!唉!只是堂堂相府失窃闹到官府,父亲的脸往哪里搁呢?” 万灵素还未开口,阮酥身后的丫头宝笙便阴测测地建议。 “何必惊动官府?小姐难道忘了?皇城司最擅长破案,只要和颉英大人只会一声,派人到府中暗访,拿住相干的人拷问一番,这贼,自然要水落石出的!”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语气中的警告已是不言而喻,万灵素深知阮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的性子,说得出做得到,不由额上见汗,她定了定神,装作吃惊的样子。 “竟然有这种事?那倒是我疏忽了,不过大妹妹也莫要过于小题大做,左不过是下流的奴才们一时贪心所做的勾当,还没有必要劳动外人插手,我自会彻查,妹妹且放心,你屋里的失物,定会物归原主的!” 阮酥点头道。 “如此甚好,我已拟好一份失物清单,供嫂嫂参考,知秋!” 知秋会意,忙从袖中抽出张叠好的单子,万灵素气结,却不得不命金盏收下。 阮酥方才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 “那么,阿酥静候佳音。” 万灵素觉得她的笑容满含讽刺,一眼也不想多看,强笑了一下。 “恕我还要去母亲那里请安,便不能陪你说话了。” 说罢,她扶住金盏的手,转身便走,哪知阮酥的声音凉凉地自身后传来。 “阿酥既受了嫂嫂恩惠,便奉劝嫂嫂一句,大哥性子风@流,嫂嫂还需看紧些,别闹得庶在嫡前,让人笑话。” 万灵素狠狠咬牙,只当没有听到,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 已入夏时,院子里繁花似锦,一片绚烂,相比之下,屋中的光景却显得如此颓败,为了应付阮风亭查账一事,万氏将许多摆设都拿去变卖了,整个屋子冷清清的,万灵素把方才遇上阮酥的事说罢,瞟了万氏惨白的脸一眼,筹度着道。 “如今她已将话说绝,咱们若还不把那些东西吐出来,以阮酥的性子,真将那九千岁引到家中查案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到时候,只怕公公和老夫人面前,姑姑便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万氏捏着那张失物清单,从上到下匆匆瞥了一眼,见上头除自己偷挪的五百两黄金之外,竟然还多出许多翡翠白菜、赤金麒麟、珊瑚盆景之物,顿时气得直哆嗦,连茶杯也捧不住,一连三个好字。 “好个得寸进尺的贱人!我何曾拿过她这些东西!她这是想趁火打劫啊!” 万灵素接过清单一看,也变了脸色,阮酥所列之物,恰恰都是她的陪嫁中有的,她瞬间明白了阮酥的用意,原来不仅是万氏,就连自己,都在她打击报复的计划之中,看来祁金玉的断腿,或许只是杀鸡儆猴。 万灵素背脊发凉,但她到底沉着,咬牙劝道。 “横竖落了把柄在她手上,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了,我知道姑姑如今手头拮据,这些多出的东西,我自会准备,先应付过这次,再想办法对付她。” 万氏闻言,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拍着万灵素的手道。 “委屈你了灵素,琦儿那不争气的,真是猪油蒙了心!放着这样贤惠的媳妇不疼,偏偏要去外头寻些香的臭的,若是在你之前有了身子,岂不麻烦?简直和他爹一个模子!唉,说起来,那个曹荡妇近日也不知发什么癫,日日讨好老爷,劝他多纳几名姨娘,广撒雨露,竟是疯了不成!” 提起阮琦,万灵素身子一僵,她突然想起阮酥最后那句“庶在嫡前”的嘲讽,一时默不作声。 万氏继续愁苦道。 “曹贱人的提议,老爷倒是中意得很,听说正准备在府中寻几个年轻貌美的收房,唉,一个阮渝便够了,这要是再添几个小贱种,我们娘儿几个的地位可怎么保得住?” 万灵素眯起眼眸,慢慢地道。 “前些日子,我与姑姑屋里那个管家娘子闲聊,听说了一个法子,倒可一劳永逸,姑姑且近前,我与你细说……” 夜风清凉,阮酥坐在廊下避暑,阿乐趴在她膝头,阮酥便用特制的檀木小梳替它梳毛,她虽然身为女儿,奈何心肠冷硬,对于弱小的生命也生不出多少怜爱,玄洛却恰恰相反,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却偏偏喜欢这些软绵绵的小动物,这阿乐也不过是他自己喜欢,就固执地认为她应该也喜欢,强行塞给她养的。 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后,玄洛每次来,都要把阿乐抱在怀中,揉一揉脑袋,捏一捏肉垫,看得阮酥大跌眼镜,暗讽他的行为和那七岁孩童没有区别,玄洛也不恼,只是放下狗,一笑了之。 或许是看多了玄洛逗弄阿乐的模样,不知怎的,阿乐再次爬上她膝盖,用那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她的手指时,阮酥竟也不觉得反感了。 阮酥叹了口气,抬头去看月亮。 算起来,玄洛已离京七天了,不知此时他身在何方,是否在做那等刀口舔血的勾当? “小姐,二夫人到了。” 经知秋提醒,阮酥这才回过神来,她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一整个晚上,脑中竟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想,而是……一直在想玄洛。 她低头蹙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疑惑已经一扫而光,换上自信笃定的微笑。 “二夫人,你来寻我,可是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已经被抬做二房的曹氏,仗着儿子,如今享受着万氏曾经拥有的一切,眉眼间多了一分矜贵,但在见到阮酥时,她依旧是毕恭毕敬的。 “是的,正如小姐所料,老爷早就有了再纳新妾的心思,如今我又天天提,老爷正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人选我都是按小姐所说荐的,一个是夫人屋里的月季,一个是小姐你屋里的彩绣。只是……” 她面上浮现一丝不安,万氏倒台,她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任谁也不想在此时弄几个小妖精到丈夫身边,阮风亭又不是个长情的人,曹氏虽有儿子,难保不会被这些年轻姨娘压下风头。可是出于对阮酥的敬畏,她又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阮酥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淡淡一笑。 “自古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二夫人不会不懂吧?如果我没记错,你已入府三年,若不是生了渝儿,父亲只怕早像对待其他两个姨娘一样,将你抛之脑后了,你想坐上夫人这个位置,就要懂得取舍,千万……别赴了万氏的后尘。” 曹氏浑身一个激灵,连连点头。 “小姐说得是,我也不奢望能永远霸占老爷的宠爱,只是担心将来新姨娘诞下子嗣,渝儿就……” “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阮酥的笑容里泛着阵阵寒光。 万氏以为,只有她能收买人心的话,那便大错特错了,估计她到死都不会发现,曾经对她忠心耿耿的管家娘子,也会在她落魄之后被银钱收买,她故意让万灵素听到的法子,全在阮酥的计划之中。 月季,彩绣这两个丫头,既然胆敢勾结在一起,替万氏偷盗她阮酥的黄金,那么她便送她们一程,让她们如愿以偿的得享荣华富贵。 阮酥眯起眸子,一下又一下地抚过阿乐的背脊,她还有许多强大的敌人蛰伏在外,已经没有精力耗费在内宅争斗之中,不如速战速决,趁此一举解决了后顾之忧。 180断子绝孙 四月初十,阮风亭便把月季、彩绣两个丫头收了房,或是为了体恤曹姨娘、周姨娘等府中老资历,月季、彩绣只给了通房的名分,可是为了不让新人伤怀,阮风亭还放下话来,若是她们谁怀了身孕,便抬为姨娘。一时间,不关连月季、彩绣等伺候得越发卖力,便是曹姨娘、周姨娘,甚至是夫人万氏都变着法子讨好自己。 一为子嗣绵延,鸡犬升天,改头换面;二恐被新人比将下去,惨遭冷遇,身份尴尬。 阮风亭任由她们明争暗斗,坐享其成。这段日子,他过得惬意至极,每日都精神抖擞,简直重新在后宅内府中找到了男人的尊严。 于是他对曹姨娘更加上了心,这个娇滴滴的美人,非但不似万氏那般善妒狭隘,还主动为其分忧,简直是解语花中的翘楚。如此除了在两个新通房房中走动较为频繁之外,得空也经常去曹姨娘屋里与她温存一二,同时看看幼子阮渝。 这一日,阮风亭照例在曹姨娘屋中用了饭,正闲坐逗弄小儿子,忽然觉得腹中大痛,手一松怀中的阮渝已从他臂弯中滑下,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幸好新奶娘眼疾手快,这才没让阮渝摔到头。曹姨娘闻声一看,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只见阮风亭额上大滴大滴的汗珠顺延而下,一张胖脸煞白入纸,将将被美人们滋润过的气色也在顷刻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老爷,您怎么了?” 见状,屋中霎时乱成一团。她忙让人把阮风亭扶上床榻,并去外面请大夫,自己则亲自去梁太君处禀报。 梁太君正和万氏在一起,闻言也不敢耽误,杵着龙头拐杖便疾步过来,一看儿子那口吐白沫,双眼翻白的惨样,险些站不稳。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怕是中了毒了。”张大夫沉声。 万氏一听那还得了,当即厉声怒骂。 “好你个曹姨娘,老爷待你不薄,你竟然是这般黑心烂肝,要残害他的性命!来人,还不把这个贱蹄子押去柴房!” “老夫人,婢妾是冤枉的啊……” 曹姨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今日老爷与我吃的都是一般无二,若是下毒,怎会我便安然无恙?”见母亲这般,阮渝哭得越发厉害了,曹姨娘心中一刺,慌慌朝儿子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饭桌上的饭菜还未撤下,忙道。 “桌上的饭食还未撤下,可请大夫查验,婢妾是清白的!” 闻言,万氏给了张大夫一个眼色,他正要上前,却被伺候曹姨娘的两个婆子拦住。 “还不快滚开!” 万氏震怒,然而那两个婆子还是一动不动。却见曹姨娘膝行到梁太君脚边,“老爷这般,不知太医何时能到?” 梁太君一听当即也明了曹姨娘信不过张大夫,她淡淡地在儿媳与贵妾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比起曹姨娘的满面泪痕,万氏目中虽也有凄色,然而更多的却还是隐隐的得意。 她心下一寒,拍案冷声。 “来人,再去前面催催,张大夫,你先帮老爷控制住病情,若有差池,拿你是问!老婆子虽是女流之辈,然而处置府中一个小小医师还是做得了主的!”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才被阮风亭身边的刘长随请回了府。不知是不是梁太君授意,这一次请的却是个生面孔,不是惯常阮家来往的那几位,也非玄洛偶然举荐来帮阮酥瞧病的那些。 这太医姓包,不过而立。他掀了掀阮风亭的眼皮,一番望闻问切后。 “阮相这番确实是中毒了,不好还好处置得当,已无大碍。” 听罢,万氏眉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好你个曹姨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看我不一次让你永无翻身之地。 只眼风一扫,她旁边的谢妈妈便上去,当下就是几个嘴巴,只打得曹姨娘髻歪发乱,唇角流血,偏生她还不服软,只拼命对梁太君磕头。” “老夫人,婢妾是冤枉的啊……饭,饭食还没有卸下,可以请包太医一探究竟……” 梁太君还未作答,万氏已经唇角生寒悠悠笑道。 “狡诈的贱人,查下去也是铁证如山,老夫人您看?” 梁太君的视线在屋中人身上一一过了一遍。事发后,阮酥及万灵素都赶了过来,就连尚在兵部的阮琦也匆匆告假回了家,更别说那新抬入的房的月季和彩绣。 听到隔壁房间阮渝此起彼伏的啼哭声,梁太君微一沉吟。 “曹姨娘,你确定你没有下毒?” 曹姨娘磕得头都要破了,她抬起肿胀得有些变形的脸,强压住哭腔。 “婢妾对天发誓,如说谎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美人含泪故作坚强的样子,别说男人,便是女人都要打动了。 阮酥上前一步。“祖母,事有蹊跷,不如就请包太医……” 梁太君却没有听她的话,上次阮渝之事,好巧不巧阮酥便带着太医来了,虽然救了阮渝一命,然而凡事反常必有妖。万氏是个不省心的,然而她这个大孙女就会是那良善无辜之人? 见包太医开好方子,梁太君亲自把他送出了门,却只字不提验毒一事。众人正觉奇怪,不想不到盏茶功夫,梁太君身边的冯妈妈便领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进来。那人对众人略施一礼,便拿着银针熟练地对满桌子饭食查验起来。 “启禀老夫人,这些饭菜完全无恙。” “什么?” 万氏完全不相信。“那老爷好端端怎么会突然中毒?”她突然想起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这个贱人……给老爷吃了什么,已经被她藏起来了?” 如此三番两次被栽赃陷害,便是兔子也会咬人了。 曹姨娘愤恨地从地上站起,也不顾尊卑,便与万氏相辨。 “婢妾待老爷之心天地可鉴,再说,渝儿还这么小,若是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倒是夫人,到时候阮家落在大少爷手里,还不任由你呼风唤雨?” 说到了她的心处,万氏脸色一白,“好你个下作的小娼@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完便朝曹姨娘扑将过去,然而到底抵不过曹姨娘年轻,她虽然生的娇弱,然则发了狠也不会手软。等万灵素、阮酥并其他姨娘通房把二人拉开时,两人皆是不同程度地挂了彩,看样子万氏似乎还更重一些。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还有一品相府的样子吗?!!!老婆子的脸面都要被你们丢光了!” 梁太君一看这番闹剧简直气得倒仰,把龙头拐杖拄得震响!还是阮酥提醒,这才稍稍回过神。 “你们两个都给我呆着不准动,花爷让您看笑话,如今还请您帮忙彻查一下这毒的根源到底在哪。” 那个名叫花爷的正是冯妈妈请来的人,他朝梁太君施了一礼,道。 “方才老夫看阮相气血翻腾,从脉象来看,似乎是吃了很多大补之物。不知是否方便拿方子,或是药渣让老夫查验查验?” “还不快去。” 不多时,众人便把方子呈上来,其中通房彩绣的丫鬟还战战兢兢地端上了一蛊药。花爷一看却都是助气大补的,说白了就是为了行房的壮@阳之物。 这也怪不了她们,有了阮风亭的承诺,府中的女人可是缪足了劲争宠。然而俗话说只有累倒的牛,没有犁坏的地,为了个人利益,加之阮风亭也不反对,这补药之风便越演越烈,渐渐失了章法。 花爷一一仔细查看,突然从中抽出两张。 “敢问这两张是哪位夫人的?” 众人上前一看,彩绣与月季有些茫然地承认,两人同时抬为通房,落难时倒有几分惺惺相惜。 “是我们的,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这方子都是找张大夫开的。” “没有问题。”言罢,两人才松了一口气,却见花爷以指去尝彩绣屋中端出的药,又看向月季。 “你今日可有熬药?若是没有,找点以前的药渣给我看看也行。” 言及于此,所有人都隐约察觉了问题所在。见梁太君与万氏寒刀一般的眼神,月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夫人、夫人明鉴,奴婢绝无加害老爷之心,今日因为已经提前得知老爷要去彩绣房里,我便没有熬药,然而以前的药渣,都让人埋在花坛里做花肥……” 她话音刚落,冯妈妈已经领着一干人去翻检,然则确是两手空空。 期间,花爷对梁太君微一颌首,只道进一步说话,两人饶到内室不过半柱香时间,各自出来时,梁太君脸色已然恢复平常。 “老身得知花爷能瞧出未足月的婴儿,你们伺候风亭也有一段日子了,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便请花爷替你们查看查看。” 几人一听神色各异,特别是两位新纳的通房,都露出一脸期待。一一把脉过后,花爷拱手向梁太君道喜。 “恭喜老夫人,府上这位看脉象却是珠滚玉盘,显是滑脉无疑。” 当事人月季喜不自禁,“真,真的?” 花爷只是笑,而彩绣和其余几个姨娘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唯独万氏竟是有些震惊,艰难道。 “儿媳活了这么多岁数,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法子,真这么灵验?” 花爷也不解释,只向梁太君告辞,梁太君亲自把他送到二门口。 “让花爷看笑话了,替我向淮阳王妃问好。” 原来这竟是淮阳王府中请出的人,梁太君不信任府中每一个人,居然也不怕在别府面前露丑了吗?不过也好,她倒是要看看这一群人如何收场。 阮酥于是不失时机道。 “饶了一圈,却也没有查出父亲的病因,这位淮阳王府的人怕是也不妥当。” 万氏难得的与阮酥站在同一战线。 “是啊,依我看,咱们还是再请医看看月季的身子,别闹出乌龙,月季那般皮薄,岂不羞死了?” 梁太君却忽然道。 “花爷方才告诉我,彩绣的药渣与药方却是文不对题,其中一味药,正好与曹姨娘饭间的一道菜相克,这才引发中毒。”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然而下一秒却又纷纷回过味来。 药渣和药方文不对题?这是说—— 却见梁太君一杵龙头拐杖,厉声喝道。 “来人,还不把万堇如拿下,由我亲自审问发落,谁也不许求情!” 阮琦夫妇都被这个变故震住了,就连万氏也是不可置信。 “儿媳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让老夫人如此生气……” “你还有脸说!” 梁太君向来慈爱的脸上已然浮上狰狞,一看之下,竟有些骇然! “那我就让你死也死得明白,府中的药都出自张大夫之手,而他又是你的人……” 就在这时冯妈妈从后面走出。 “老夫人,张春生已经全部招供了!” “好,好,好!”梁太君连说了三个好,见阮琦夫妇又要劝,本来还有心让她在小辈面前留一丝颜面,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让张春生那个狗奴才明里给风亭进补,实则却分别在彩绣和月季的药中放了不同的狠药,两相连续服用,不消几日便会断了人的生育能力!万堇如,你竟这般蛇蝎心肠,阮府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断了我满门香火,让风亭断子绝孙!” 这话说得太重了,阮琦夫妇也不敢吭声,万氏脸色剧变,踉跄了一步,干脆死马当活马医艰难争辩。 “儿媳冤枉,这药自老爷把月季与彩绣收房,便一直服用,若真绝育,那月季怎会被诊出滑脉?” “实话告诉你们吧,月季并没有身孕。” 众人大惊,却见梁太君满脸戾气,她抬起龙头拐杖,恨不得给万氏一棍子。 “来人,还不把这个下作的贱人给我拿下!” 181畏罪自杀 这梁太君,从小在公侯世家长大,长姐为先帝太子时的太子妃,而妹妹又是前淮阳王府王妃,虽然两位都已故去,然则,耳濡目染的成长环境,注定了她并非碌碌无为的庸才。 之前之所以选择嫁入阮家,家父也是看中了阮风亭父亲的才智和发展空间,认为其定有一番作为。果真,父亲的眼光是毒辣的,虽然当初几个姐妹中数她嫁得最逊色,可是如今几十年过去,大姐未能登上后位便香消玉殒,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而小妹虽生下清平之父祁琮继承了爵位,可惜身体不好,到手的封号拱手让人不说,还让唯一的女儿也有家难归,好在现在清平已然出头;而自己—— 梁太君闭眼,阮风亭的父亲性子沉稳,虽然出身普通,最后却官位亨通,生的长子阮风亭更是青出于蓝,让阮家走上了巅峰。回顾这大半生,梁太君是满意的,只可惜—— 她叹了一口气。 房门被推开,冯妈妈提着一个灯笼走进来,些些才让满室的黑暗硬生生拉出一道光亮。 “二小姐。” 听到这个昔日的称呼,梁太君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恍惚,她复又看了下周遭的环境,这才自嘲般笑了一笑。 “芸娘,时间竟过得这般快。” 这芸娘便是冯妈妈的闺名,她把灯笼挂在轩窗边上,也不点灯。侍候了二小姐一辈子,她对她的习惯自然是了然于心,每每二小姐心绪不佳的时候,便喜欢独享黑暗。 “父亲曾说我圆滑不如大姐,容忍不及小妹,凡事都略知一二,却又都不精通,这些侯府大家我完全应付不来,现在看来,他老人家说的是对的,连大姐、小妹都未能在这看不见的战场上有所斩获,换成我恐怕也一样无功而返。” 黑暗中,冯妈妈安静聆听,只见梁太君又道。 “我们姐妹十几岁的时候,父亲曾请一位云游的高人帮我们看相。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断语,却是‘一生难劳自把持’,看着风亭日渐步入峥嵘,原以为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不想他父亲竟又去了,现在…… 冯妈妈宽慰。 “小姐也是为了老爷好,母子连心,他必然能理解您的一番苦心。” 梁太君又叹了一声,半晌才疲惫开口。 “但愿如此吧……” 曹姨娘厢房,被强灌了几蛊药,傍晚阮风亭醒来过一次,然而没有多久便又陷入昏睡。曹姨娘衣不解带在旁照顾,听到丫鬟蓓儿来报阮酥来了,忙出门迎接。 “父亲可还好?” 曹姨娘点了点头,未消肿的脸上有泪光闪过。 “我竟不知这……竟会这样重……” 当初就是遵从了阮酥的交代,做了那几道菜让阮风亭服用,并且在被万氏责难的时候,还配合着演了那样一场戏,生生挨了几个巴掌。听出她声音中的悔意,阮酥冷笑。 “姨娘可是心疼父亲?可若非这般,如何能换得今后的一劳永逸?” 曹姨娘茫然抬眼,只听阮酥继续。 “姨娘想想,父亲病中,大哥与大嫂可曾来探视?还有周姨娘、月季、彩绣她们又跑哪里去了?” 曹姨娘微张着嘴,老实道。 “老夫人不准任何人为万氏求情,大少爷他们想必去寻帮手了;周姨娘身子不好,操累不得,倒是我让她先回去休息的;至于月季与彩绣,便是老夫人让人看押起来了,大小姐当初不也在场?” 阮酥看她一副榆木无法通窍的模样,笑了一笑。 “总之,姨娘的麻烦少了一大半,便是一件好事。” 曹姨娘越发茫然,然而想到阮风亭已然无法生育,微一怅然后总算脸上浮出些许喜色。 “还谢大小姐的谋划。” “谢我什么,这也是你的造化,好生教养渝儿,于你于他都大有好处。” 回去的路上,见知秋唇边若无似有的带着一丝笑意,阮酥奇道。 “什么事竟这样高兴,也说来让我听听。” 知秋唱了一声诺。 “恭喜小姐,万氏这次只怕……” 她收指挥掌,做了个挥刀的动作。 饶是心中已经有数,阮酥还是反问。 “何以见得?” 知秋再次确定了一遍四下无人,压低声音。 “连曹姨娘都知道大少爷夫妇会去找帮手求情,老夫人怎会不知?况且这一次她还请了淮阳王府的人来查毒,让外人插手,自然是动了见证之心,但凡还有点羞耻之心,恐怕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这话说得委婉,便是万氏不自我了断,梁太君若还想维持阮府的繁盛,便坚决不会容下万堇如,而让自己的儿子断子绝孙,如只是一个小小的休弃岂非太便宜她了?! 见知秋进步颇多,阮酥含笑。 “左右都是明天的事,咱们坐等天亮便好。” 果如众人的猜测,天还未亮,阮琦夫妇便带着万灵素的父母与其兄万阙山来了。 万堇如的父亲虎贲将军,一是阮琦的外祖父,同时也是其妻的亲祖父,然而两人方回府说清来意,老将军便重重拍桌,表示万堇如自作孽不可活,并发下话来,阖府上下谁也不准管这件事,丢不起那个人!然而万灵素不堪阮琦相逼,回头苦求父母,两人不忍女儿遭罪,挣扎了一夜这才答应去阮府看看。 万阙山虽然生性暴虐,却也看不惯父母唯小妹是从的样子,索性祖父那边也违抗了,干脆陪着父母、妹妹走一遭吧。 到底是自己人做错了事,万家人来到阮府的时候,行事也不敢太嚣张放纵,恭恭敬敬地请丫鬟去向梁太君通传,规规矩矩地坐等着。可时辰确实太早,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小丫鬟去而复返。 “老夫人还未起身,冯妈妈请奴婢转告少爷,请将军与将军夫人、少将军稍作歇息。” “什么?!” 阮琦双目赤红,退而求其次,“那母亲呢?我要见母亲!” 丫鬟为难。 “夫人被老夫人关押禁足……恐怕……” 这个当然他们也知道,不知怎的,阮琦心中突突直跳,虽然对梁太君尚有几分畏惧,但现在却非常想见万氏一面;而万将军夫妇也左右无事,见女婿这般担忧,便也打算先去见见这位庶妹,好歹彼此先通通气,一会与梁太君交涉也有说法。 于是一行人不顾丫鬟、婆子阻拦便到了关押万堇如的小院。这是一处堆放杂物的废弃杂院,似感受到人声,几只老鼠倏地一下从前面掠过,直惊地万灵素失声尖叫。 见阮琦皱眉,万灵素忙闭紧了嘴巴。 看小妹这般害怕,妹夫却不管不顾,万阙山第一个忍不住。 “阮琦,你也不扶一扶灵素?” 生怕阮琦生气,万灵素忙道。 “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别添乱!” 天,他关心她,反而被说成添乱? 万阙山气不过,负气道。 “我累了,不去了!” 万将军夫妇也暗自生闷气,若非看在女儿的面上,自己怎会公然违抗父亲虎贲将军的命令,到阮府自找麻烦? 于是几人也决定不去了,阮琦自然察觉到他们的变化,狠狠朝万灵素瞪了一眼,当然也不敢再说什么把他们气走,恭敬地施了一礼。 “那请灵素先带岳父、岳母、大哥去小院休息,我一会便回来。” “也好。” 将军夫人黄氏冷着一张脸打发走女婿,也不管阮琦是否听到,万阙山冷声道。 “小妹,你平常在家里那般厉害。便是爹与我都让你三分,怎么一嫁人便这般怂?” 万灵素有苦说不出,只和母亲黄氏紧紧靠在一起。 女婿的性子黄氏如何不了解,若不是拗不过爱女的坚持,他们也舍不得让万灵素下嫁给这种薄幸之人,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好了,你少说几句,非要让你妹子过得不好才高兴吗?” 几人才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哀嚎响彻天空,而后隐隐传来阮琦的怒吼。 几人对望一眼,纷纷转身,这才跨入小院,便见看守万氏的几个婆子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捂着脸正要跨出门槛向梁太君报信,不想却被一个高壮的男子一把提起。 “发生了什么事?” 那婆子被万阙山的凶蛮样子吓得浑身哆嗦,双脚乱晃,抖着声好不容易才凝出几个字。 “夫,夫人自裁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阮府时,阖府上下已换上了白幡,穿上的孝衣。 灵堂前,阮琦与万灵素跪在地上。阮絮由罗钦陪着,方跨入门槛,便哭得不成人样。 “哥,你告诉我,母亲怎么突然没了,我不信,我不信——” 见妹妹这般肝肠寸断,阮琦恨得扭曲的脸上也滑下了一行泪。 “她们说母亲是畏罪自杀了,然而——絮儿,你可信哥哥,我不相信母亲会是做出这等事的人!” 阮絮呆呆地看着阮琦,这张被仇恨渲染的脸上,已然没有一向的轻@浮浪荡,从来游戏人间的纨绔子,似乎在这一瞬间全然变了,这番变化让她有些骇然。 “我,我不知道……” 阮絮摇头。 阮琦握紧她的肩膀,“你想不想为母亲报仇?” “当然想!” 阮絮全然没有犹豫,她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声音陡然狠戾。 “哥,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谁……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182桃木辟邪 是谁?阮琦目光晦暗莫测,给阮风亭绝育用的原本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如果不是吃了相克的食物,怎会东窗事发? 想到这里,他恍然大悟,狠狠咬牙。 “曹姨娘那个贱人!” 阮絮也目光含恨。 “什么?曹姨娘?就凭她?” 万灵素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很是淡漠,她手中白钱滑入火盆,燃起一片火花。 “曹姨娘既没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能耐,她不过是帮人跑腿而已,真正幕后指使的人,只怕是阮酥。” 从事情败露那一刻开始,万灵素就越想越不对,给阮风亭绝育这个法子,是她向万氏建议的,本想如果有效,将来也在阮琦身上如法炮制,所以这件事,仅仅是她和万氏、大夫张春生三人知道而已,连彩绣、月季两人都被蒙在鼓里,但凭阮酥怎样本事,也不可能未卜先知,除非一开始,她们就已经掉入了阮酥的圈套。 现在想来,管家娘子的主意和阮酥在园子里刺激她的那番话,恐怕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而彩绣和月季两人,串通偷了阮酥的东西,曹姨娘却偏偏建议老爷将她们抬做姨娘,如今事败,两人也被一同清算。 好个一箭三雕。 万灵素不由背脊发凉,若不是自己一直隐在暗处,凡事都由万氏出面,这次恐怕也要着了阮酥的道。 她低声向阮琦兄妹说出自己的想法,兄妹两人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阮絮死死绞着手中帕子,阮琦的拳头也捏得咯咯作响,也正是这时,同为孝女的阮酥由宝笙扶着姗姗来迟。 她一身白绢孝服,发髻上只插着一朵珍珠攥成的白梅花,面上没有一丝悲色,她完全无视阮琦兄妹凌迟她的目光,眼角眉间都是冷峭和讽刺。 “滚!你来干什么?你不配!” 得知了万氏的死,都是阮酥一手造成,阮琦怒火高涨,霎时站起身来就要上前,却被万灵素及时拉住,拼命摇头。 “夫君!忍一时海阔天空!” 阮琦胸腔起伏,他也明白就算知道阮酥是幕后黑手,自己也不能拿她如何,因为万氏做的事本就理亏,梁太君怎会怪罪阮酥和曹氏的揭发?他死拽着万灵素的手,咬牙忍下这口恶气。 谁料阮酥轻轻拂过裙摆,竟回头对阮琦微微一笑。 “配不配,可不是大哥说了算,同为女儿的我,自然要为母亲尽孝,大哥和二妹守母亲几日,我也会守母亲几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阮酥此次另外一个收获,便是从管家娘子那里套出季氏当年的死,所谓的身体虚弱,便是因万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下了毒,本欲一尸两命,却只害了季氏,阮酥带着胎毒出生逃过一劫。前世,她也怀疑过母亲的死和万氏相关,却一直没有得到确定,如今既已证实,今天,她阮酥定要为母报仇,她便是要在这里恶心万氏,让她至死都不得瞑目。 一番话如同雪上加霜,让阮琦终于忍不住情绪失控,一脚踢开面前烧纸的火盆。 “贱人!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 眼见那滚烫的炭火烟灰通通朝阮酥身上袭来,宝笙急忙闪身上前,用身体护住阮酥,同时飞速起脚,将炭火一块块踢了回去,阮琦、阮絮反应不及,下意识啊地一声抱住头脸,但身上衣裳还是被烫了几个窟窿,特别阮琦的脖颈手背处,都被炭火灼伤了。 “灵堂之前,这是做什么!反了天了你!” 冯妈妈扶着梁太君赶进门来,一拐杖击中阮琦后背,阮琦抖了一下,满腔恶怒顿时熄灭了一半。 阮酥见状,连忙跑到梁太君身后,泪光盈盈一脸受惊的摸样。 “老夫人救我!酥儿守灵来晚了些,并不知哪里触怒了大哥,大哥便骂我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要用炭火烧我!” “你!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阮琦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是阮酥主动挑衅!这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转换角色,成了弱不禁风的受伤小鸟,简直无耻!无耻! “住嘴!没出息的东西!你也是朝廷命官,对自己的妹妹都这样鲁莽蛮横,在外头还不知怎么惹人笑话!你娘是为了保全脸面自裁的,和他人有什么相干!你想迁怒谁?” 阮酥心里好笑,她很清楚,万氏是被冯妈妈带人勒死的,梁太君希望此事无声无息过去,偏偏阮琦却抓着不放,岂不是触了她的逆鳞?相比之下,阮絮虽然看自己的目光含着明显的恨意,但她到底忍住没有发作,看来嫁进罗府的这一年多,她倒是学乖了些。 见阮琦塔愤愤不平的摸样,梁太君气不打一处来。 “这几日朝中文武都会前来吊唁,你爹如今病在床上,你作为阮家的长子,给我知晓些分寸,若在达官贵人面前失了仪态,你的前途还要不要,自己掂量!” 这番话倒是提到了点子上,阮琦愣了愣,果然塔拉下脑袋,梁太君见他老实了,方才哼了一声,她心中痛恨万氏所为,这个灵堂她一秒也不想多呆,她扶着冯妈妈的手转身就走,同时命令身边的阮酥。 “你也不必在这里触他们兄妹的霉头了,身子又不好!回去呆着吧!有外人的时候再过来!” 阮酥本也没打算真给万氏做孝女,听如此说,应了一声,跟着去了。 梁太君和阮酥一走,万灵素连忙吩咐下人重新打扫灵堂,并亲自接过凉药给阮琦涂抹伤处,她叹道。 “夫君,方才你太冲动了!受不住她的挑唆,只会让自己处于下风。” 阮琦又恨又烦,一把甩开她。 “你有主意,就不会让母亲惨死在她手上!” 万灵素垂头不语,阮絮连忙上前打圆场。 “大哥!嫂嫂是咱们当中最有主意的,要治死那个混账丫头,还得听她的话!你就少说两句!” 回到屋里,阮酥命知秋打了一盆凉水来,宝笙以为她要换下被炭灰燎到的孝服,便上前准备伺候,阮酥摇摇头,亲自从多宝格中取了一个珐琅圆罐,叫她坐下。 宝笙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她方才全力保护阮酥,却没有发现自己肩上也被烧了个窟窿,阮酥将她的衣襟撩至肩下,果见烫坏了一块皮,她叹了口气,叫过知秋,正要替宝笙上药,她却猛地站了起来。 “这是九卿大人为小姐专程炮制的,很精贵,小姐你不能……” 阮酥强硬地命令道。 “知秋,把她按坐下。” 知秋应了一声,卷起袖子作势要上前,宝笙不好再推脱,便自己乖乖坐下,沉默半晌,她垂眸道。 “多谢小姐,但保护小姐是九卿大人受命,是分内之事,小姐不必如此。” 阮酥手中的药棉轻轻擦过宝笙肩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是他,我是我,不管是谁的受命,既是舍身护我,我便不会弃你不顾。” 知秋也笑道。 “知道你眼里只有一个九卿大人,但小姐把你当自己人,你还要见外岂不太生分了?” 宝笙觉得有些脸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好门外的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们。 “小姐,皓芳大人求见!” 皓芳?绣衣使也是内侍出身,男女之间不用特别避嫌,皇城司消息最灵,玄洛不在京城,想必皓芳是来替他吊唁的,顺道过来,莫非是玄洛有话交代? 阮酥把药罐交给知秋,拍拍手向厅堂走去。 只见皓芳捧着一个约莫三尺长的木匣侯在那里,见了她,立即欠身奉上。 “大人得知阮夫人过世的消息,特地命我送了贺礼来给小姐。” 贺礼? 阮酥一噎,下意识抬头左右环视,见屋里丫鬟婆子都不在,这才松了口气,玄洛手底下这些人,真是和他一般胆大包天,口不择言! 阮酥瞪了皓芳一眼,还是勾起嘴角,示意他放在桌上,随口问。 “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皓芳笑笑。 “约莫就是这一两天了,请小姐不必太过思念。” 阮酥哼了一声,谁思念他了,真是厚颜无耻。 皓芳走后,阮酥打开那个长木匣,不由怔了怔,玄洛所谓的礼物,竟是一把系着红线的桃木剑。 她一时哭笑不得,万氏刚死,玄洛便送了这压邪斩鬼之物给她,该说他贴心呢,还是添堵? 虽然心中腹诽玄洛有捉弄之嫌,但她还是没有打算辜负玄洛这番“美意”,于是伸手将剑取出,走进内室递给知秋。 “穿个穗子挂在我床头吧!” 万氏的死,阮家为了顾全颜面,对外宣称是暴病,然而事实如何,万家人心知肚明,有万灵素知会在前,其父母都是一派平静,带着儿子上完香祭拜过,便让他先回万府传消息,而他二人则静静地坐在灵堂前,倒让梁太君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万氏和其兄夫妇,关系也不见得如何好,如今万氏死了,还有个万灵素在阮家掌管事务,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出这个头,把关系闹僵。 阮风亭此时其实已经能够下床,听说万氏死了,他先是十分愕然,但一想到万氏对自己下这般狠手,那点顾念旧情的心也没了,故而根本不愿意到灵前来,便推病不出现,甚至以照顾自己为由,免去曹姨娘、周姨娘守灵之礼,阮琦兄妹见状,越发心寒。 “都是那个小贱人害的!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阮琦看着跪在对面的阮酥,恶狠狠地咬牙,跪在他身边万灵素眼皮也没抬,声音压得极低。 “夫君,请将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家里的事,自然有我,一切等母亲入土为安之后再说吧。” 阮琦听了,便不说话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厉,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 “灵素,一切全看你的了。” 183不怕报应?二更 阮府一片素白,万氏虽然死得不光彩,丧礼却是风光大办,家中下人均披麻戴孝,万氏的金丝楠木棺停在灵前,左右各燃着两盏小臂粗的长明灯,放眼厅中,摆满了招魂幡、引渡桥、纸车纸童,还专程请了高僧念上三日的“五方破地狱经”。 阮琦夫妻跪在灵前替万氏抬着孝马,阮酥借口身上疼痛,梁太君便命她到旁边的蒲团上坐了,知秋正上来要给她捏一捏肩膀,只听门外禀道。 “印大人到了!” 印墨寒虽身着素色常服,但面色却比前些日子红润了不少,听说印夫人的病已好了七八分,加之祁金玉断了腿,嘉靖帝也不好意思把个残疾的女儿强塞给他,想来他这几日心情还不错。 看来自己的无心插柳,倒成全了他。 印墨寒走近,对梁太君行了个礼。 “逝者已登仙界,还请老夫人节哀。” 梁太君在锄荷搀扶下起身还礼,她挑眉看了一眼印墨寒,想起阮酥昨夜里巴巴地来见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有些头疼。 按说,阮酥在玄洛府上住了这么些时日,外头闲话早已传得不像样,阮家上下都觉得脸上无光,这印墨寒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半点不计较,这个马上就要晋升吏部尚书,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能对阮酥容忍成这样,若说不是用情至深,那真是谁都不信。 平心而论,除去之前与阮家结过梁子这一点外,梁太君是很满意印墨寒的,可玄洛那边态度也如此强硬,两边都不能得罪,看来,果然还是得依阮酥所说的办法来…… “多谢,正巧老身也有事要与印大人说。” “晚辈洗耳恭听。” 梁太君看了眼神色漠然的阮酥,对印墨寒略带歉意地道。 “京城世家习俗,凡父母故去,子女必须守孝三年,这点印大人想必是知道的吧?” 梁太君的意思很明白了,他和阮酥的亲事,阮家不会赖账,但是在为万氏守孝的三年内,阮酥都不能出嫁。 印墨寒面色微变。京中那些知礼重孝的大家族,确实有这么个讲究,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初嘉靖帝尚且为和北魏搞好关系,在先帝的丧期内将妹妹嫁了过去,更别说仕宦之家丧期娶妻冲喜的先例了,就是阮风亭自己,也是在妻孝内把万氏扶为正房的。 梁太君似乎看出印墨寒的不赞同,抢先在他开口前道。 “我那儿媳生前和酥儿便有些不合,若是在孝期内替酥儿办喜事,难免遭人诟病,她一向多病多灾的,莫要为这事折了福,印大人你认为呢……” 为母守孝,情理之中,何况梁太君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印墨寒若再坚持,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他抬了抬袖,目光扫过低头烧纸的阮酥,微笑之中别有深意。 “三年而已,印某可以等。何况酥儿的信物和八字庚帖都在我印家,印某相信老夫人是守信之人。” 梁太君沉吟一声。她自然可以守信,至于这三年中,那个丫头会给你折腾出什么变数来,她便不负责了。 印墨寒拈了三炷清香,敬过万氏,走到阮酥身边停住脚步,阮酥眉目冷淡地对他还了一礼。 “灵堂晦气,印大人不便久留,知秋,你带大人到前厅去坐。” 在见到印墨寒身影时,知秋便掩不住欣喜,只因场合沉重,不得不咬唇隐忍,听见阮酥吩咐,连忙走了出来。 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印墨寒也不好硬着头皮久留,他莹润的双眸锁住她,语气温柔。 “我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她想亲自感谢你,端午我娘将亲自下厨,在家中设一桌小宴,想请你前来做客,你若不来,想必她老人家会很失望……” 阮酥身子一震,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动摇,印墨寒叹了口气,向她点了点头,跟着知秋跨出灵堂。 印墨寒前脚离开没多久,祁念夫妻与祁澈夫妇竟也先后到了。指婚后不久,其余皇子便也低调完了婚,虽也有满朝文武来贺,然而却完全无法与太子大婚相较。或许得知白秋婉与阮酥交好,祁念还特地把她也一同带上。 官员家眷过世,同级或下级官员来吊唁倒是不足为奇,但万氏的丧礼,却连太子祁念和五皇子祁澈都亲自到了,这让阮府上下受宠若惊,阮风亭也不推病了,急忙穿戴整齐前来迎接。 两对新婚夫妇站在一起,皇子皆是长身玉立,素服珠冠,妃子也都浅裙淡妆,梨花压雪,竟有一较高下之感,论风华气度,祁澈不输祁念,但凌雪旋却明显被祁清平比了下去,祁澈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凌雪旋虽然也身份高贵,但是个被父母保护得太好的大小姐,不谙世事只懂享乐,居然还不是处子,新婚之夜,她自作聪明地弄了些鸡血骗他,以为骗过了祁澈,谁知他面上佯装不知,依然对她温柔体贴,其实暗地里早就恼羞成怒,若不是还用得着凌老尚书的人脉,凌雪旋根本见不到第二日早晨的太阳。 直接忽略白秋婉,祁澈的目光扫过祁清平和阮酥,这两个他当初看中的人,一个嫌他庙小自攀高枝,另一个,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一分好脸色。 祁澈曾在阮酥面前放下狠话,对她志在必得。但他没料到,在他打算请陈妃给嘉靖帝吹吹枕头风,将阮酥赐婚于他时,印墨寒会先发制人,和阮府直接定亲。 得知这个消息时,祁澈气得一脚将身边的侍妾踢下了床,但第二日见到印墨寒时,他竟可以保持满面春风,甚至出言恭喜。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哪里比得上印墨寒这个能够助他夺位的助力。 这就是祁澈,利益永远可以高于一切,在这一点上,他比印墨寒、玄洛,甚至祁家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来得果断。 清平在梁太君身边安慰了几句,便过来上香祭拜,经过阮酥身边时,她用低得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 “我知道是你做的,真是手段了得啊!只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仇怨结得多了,就不怕迟早要遭报应吗?” 阮酥失笑。 报应这个词,从清平口中说出来,真是分外可笑,若说报应,她的重生,才是这一干人等的报应吧! 她不置可否,横竖有阮风亭和阮琦在此逢迎讨好,她也懒得继续与几人虚与委蛇,干脆悄悄躲出灵堂,只与白秋婉略一颌首,便径自回去,在经过洞门时,却被假山后突然跳出来的一人拦住。 “阿酥表妹这是要去哪里?” 男人的声音十分轻挑,阮酥抬头,只见一个满脸猥笑,高大壮硕的男子挡在面前,她凝神看了他几眼,认出是方才被万氏夫妇打发回府传消息的万阙山,不由牵了牵嘴角。 “原来是大表哥,少将军不是让你回虎贲将军府了吗?你却出现在这内宅,是否有些不妥?” 万阙山嗤笑一声。 “消息我已派人去递了,而这内宅嘛……都是一家人,妹妹何必讲究这些?” 他逼近阮酥,一只大手眼看就要在她肩头落下,却被阮酥闪身躲过。万阙山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欣赏阮酥渐渐浮出的戒备神色,仿佛在看一只无谓挣扎的可怜猎物 “方才你家老夫人和印墨寒说,你要为姑姑守孝三年?那岂不是可惜了这般花容月貌?” 他折下花藤垂下的一枝花蔓,放在鼻端嗅了一嗅,而后猛地收掌狠狠揉碎扔在地上。 “妹妹还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吧,不如我们便在这里……保管让你欲@仙欲@死……” 他呼吸逐渐粗重,目中欲@念升腾。阮酥四下一看,直后悔自己大意。今日宝笙被她派去玲珑阁办事,知秋又去给印墨寒引路,她身边当真无一人可用;而入目之处,更是没有半个人影…… 184拿命来偿 灵堂到底不便久呆,阮风亭把祁念、祁澈夫妇引自会客厅,自己亲自陪两位皇子,而女眷们则交由了母亲梁太君。 宾主择席正要坐下,白秋婉便向清平施了一礼,只道与阮酥久日未见,想失陪小叙。 清平曼妙的凤目中闪过一丝玩味。 “噢?本宫与阿酥也是久未相见,说起来,也应该去看看她,然而老夫人这边……” 她这般斟酌迟疑,到弄得白秋婉不好再要求了。隔着一方垂帘,太子祁念似乎发现了她的闷闷不乐,遣身边的罗虎来问,得知了缘由微微一笑。 白秋婉正托着一只素瓷杯怔然发呆,忽听丫鬟来禀。 “白良媛,太子殿下有请。” “啊?” 白秋婉愕然抬眸,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帘下对她微笑的祁念,心中一跳,忙别过众人红着脸走过去。 “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祁念见她忐忑不安的样子,心下一软,没好气道。 “你不是要去见阮酥吗?” 犹如犯错被当场抓包,白秋婉飞快地瞟了一眼祁念,好半天才犹疑开口。 “……太子妃走不开,是臣妾不懂事……” 祁念一听,眉头一皱。 “哪有那么多规矩,既然你想去,那孤便陪你去吧。” 白秋婉清丽的双眸霎时溢满欢喜,可只一瞬又有些不确定。祁念曾当面说过让她少和阮酥来往,所以她才趁着男女分席征询清平意见,然而现在却…… “可是太子妃……” “到底谁是你的夫君,你再不走孤就要走了!” 捕捉到她目中的怀疑颜色,祁念莫名烦躁。 本来给臣下吊唁,白秋婉作为小小良媛根本没有来的必要,若非爱怜于她,祁念怎会主动相邀?可惜木美人似乎完全没有领会他一番苦心。再说他是她的夫君,是太子府的主人,自己都发话了,哪还有那么多的顾虑?难不成事到如今她还未完全信任自己? 说完,竟也不顾在外府,从帘下探过手来一把握住了白秋婉的,大步朝外,白秋婉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祁念顿了一顿,又放慢了脚步。 两人这番情景自然落在了屋中其他人眼中。目送二人逐渐走远,清平目光幽沉如海。而隔帘的祁澈似乎也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起身告辞,在与皇嫂清平与梁太君别过后,祁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 “听说阮府要把阮家大小姐的婚期延后三年,三年千日,就不知她最后到底花落谁家?” 清平眼神一凝,而梁太君却已笑着圆场。 “五皇子有所不知,酥儿与印大人已然订婚,而印大人也体恤酥儿一份孝心,已答应等她三年。” 祁澈一愣,短暂沉默后赞叹。 “墨寒好人品,阮府能得此贤婿,真是令人羡慕。” 此言一出,清平心中大震,眸光一瞬黯淡,双唇越抿越紧。她貌似得到了一切,不过比起阮酥,却是输得一败涂地;太子祁念对她心存爱慕;而意中人印墨寒又非她不娶,就连阮府给出守孝三年的条件,竟也断然相守。 为什么? ……凭什么?!!! 另一边,祁念牵着白秋婉的手,一路前行。 白秋婉几次想开口支开祁念,然而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她开溜出来相见阮酥,除了存探望之心外,自然也是寻其出谋划策,然而太子这尊大佛如此阴魂不散,一会叫她如何开口,好不容易才能与阮酥见面,却又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再打什么鬼主意?不会又要找阮酥那丫头算计什么欺瞒孤?” 发现她一会眉头紧锁,一会又唉声叹气,情绪全然写在一张脸上,祁念好笑。 白秋婉慌忙抬头,当即否认。 “臣妾不敢,况且阿酥待我很好很好,她对太子殿下也绝无二心。” 这般偏袒,若非阮酥是个女人,祁念都有些嫉妒了。 看着她小鹿一般莹润清透的双眸,祁念心中一动。若说从前对阮酥还有那么一分迷恋与暧@昧,可自从白秋婉渐渐走进内心,他才发觉比起阮酥、清平那一款,这般无害纯洁的女子才更是他的心头之好。如此,对于阮酥,除了荣登大宝后可能的锦上添花美人三千满园春@色外,更多的却是将遇良才的坦荡欣赏。 这个变化连他自己也分外吃惊。 “这般为她说话,那孤呢?你又如何看待?” 见他突然逼近,白秋婉脸色越发大红,支吾道。 “殿,殿下怎么能和阿酥比……” 话罢,猛地挣开祁念,疾步朝前走去,听到身后祁念压低的笑声,越发觉得羞窘,脚步越发快,险些连带路的丫鬟明珠都跟不上。 “白,白良媛,您,您慢一点。” 白秋婉也不理,自顾自往前,然而方进入内宅,却看见一只绣鞋落在地上,虽素雅,但看做工精致,上面还缀着米珠,便知定不是府中丫鬟的。明珠见她突然停住,松了一口气,总算让她赶上了,她福了一福,正建议要不要稍作歇息等等太子时,却发现白秋婉神色不对,一看地上的绣鞋也面露疑惑。 “奇怪,是谁的鞋落在这里了……” 明珠话音刚落,只听前面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对视一眼,白秋婉已小跑着向前。她本不爱多管闲事,可是方才那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阮酥的?只一绕过一丛花树,便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湖边山石,阮酥被万阙山压在上面,身上的衣襟已被扯下了一半,露出了大片盈白的皮肤,似乎是因挣扎反抗,还被万阙山打了一巴掌,唇角流血,此时她双手被万阙山一只大手死死扣住,而那颗头颅已经顺着脖颈锁骨一路往下…… “这才乖嘛……若妹妹一开始便如此,如何会吃那些皮肉之苦?” 万阙山拍拍阮酥的小脸,看到她脖子上被他拖将过来扼出的一圈红痕,懊恼方才对阮酥似乎下手重了些,然而美人带伤,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风致,他便是爱这口,更觉欲@火焚身。 听清身下女子破碎的呢喃,万阙山纵声狂笑。 “什么,玄洛?那个假男人,等妹妹被哥哥疼过,便不会再念叨他了……” 说完,就要解自己的裤带,哪知却发觉前方有人闯入。他入过战场,耳力本是极好,可惜耽于情@色,却麻痹大意了,等发觉正欲行动时终是慢了一步,迎头便挨了一掌。 他反应也不慢,当即起身便和来人缠斗起来,正斗得不相上下,却听耳边一声冷笑。 “原来是万小将军,若非孤亲眼所见,还真难以想象你竟是这般无法无天,阮夫人尸骨未寒,却在此欺凌女眷!还不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他疯了才会束手就擒! 被一眼叫出名字,万阙山当下一滞。原以为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以暴制暴,不怕他乱讲话,然而认出了祁念的身份后,便心下大乱起来,眼看便要处于劣势,他想也没想,飞身便逃。 罗虎还欲再追,却被祁念拦下。 “罢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他不回来,还有虎贲将军在。” 他收回视线,转身这才发现白秋婉和那叫明珠的丫鬟已帮阮酥掩好衣裳,阮酥脸颊高高肿起,似乎被打得半昏了过去,饶是知道这个女子牙尖嘴利某些时候还有些心狠手辣,然而看到她如今这个惨状,祁念还是有些不忍。 他解下身上的外袍盖住阮酥的身体,本想把阮酥打横抱起,看到旁边的白秋婉,又收回了动作,吩咐罗虎和明珠。 “你去叫几个人抬个软轿过来。罗虎,你去前面把阮相请来。” 话毕,便主动背过身去,还站到几米开外,在避嫌的同时也能确保她们的安全。 祁念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白秋婉眼里,她心中一暖,低眸间这才发现阮酥已经醒转,那双慧黠的双眸在短暂的迷茫后,瞬时目光大恸。 感受到她的颤抖,白秋婉抱紧她的身体。 “阿酥……别怕……” “姐姐,你怎么……”阮酥声音沙哑,这才发现身边竟还有他人,半晌才艰难道。 “我……是不是……” 她那时要逃跑,被万阙山一把掐住脖子就拖了好几米,而后又是一巴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难道她……一想到这个可能,阮酥几乎控制不住眼眶中打晃的泪珠。她虽然行为乖张,思想叛逆,然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骨子里都是个传统的女子,虽与玄洛也多有逾越,然则,却也是因内心逐渐接受了他之后才突破了防线,可是……若是被万阙山—— 阮酥一时心死,不过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何会这般轻轻松松就被打倒?!眼神陡然狠戾,既然如此,那只能让你拿命来偿—— 见她涣散的双目渐渐凝聚,白秋婉本还为她高兴,然而待看清她神色间遮掩不住的浓浓杀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担忧道。 “阿酥……” “不,我没事,劳烦姐姐送我回去。” 阮酥对她挤出一个微笑,看她目光坚决,白秋婉一时又没了主意,正想让祁念劝说劝说,却发现方还在入目范围内的人已没了踪迹,而明珠正好带着人抬着软轿火急火燎赶来。 “阿酥,轿子来了,我先送你回去。” 她心下一喜,也不计较祁念的去处,与众人一起把阮酥扶上轿子。 眼见轿子走远,祁念从树后闪身而出。发现阮酥醒转,他便自动回避,免得骄傲自持如她尴尬。幸亏万阙山没有得手,不然阮酥岂非无法守孝三年了? 想到这里,祁念目中也闪过杀意。 他虽然对阮酥已不复从前执着,但并不代表他看中的人便任人随意欺凌,更何况,阮酥也是他的谋士,还救过他的命。于情于理,这个头他都帮她出定了! 185负荆请罪二更 内院,阮琦卧室,万灵素带着金盏匆匆推门进来,她原本在前厅陪客,谁知原该跟着万阙山回府的小厮却悄悄摸了进来,将万阙山在后院企对阮酥欲行强暴却被太子撞见一事小声说了,万灵素听了,又惊又怒,趁人不备躲了出来,一路疾行赶回自己屋内。 万阙山逃到阮琦卧室,此时已是方寸大乱,一杯接着一杯地饮茶镇神,万灵素才踏进门,他立马从椅子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走赶上前拉住她的袖子。 “妹妹救我!” 万灵素狠狠扯出袖子,指着自家哥哥骂道。 “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平日里在家胡作非为也就罢了,怎么把这些混账事做到姑姑的丧礼上来了!你就算色心大发,也不看看对方是谁?就敢往上扑?那可是个满口獠牙的毒蛇!你也不怕快活过后,她回头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万阙山午间进灵堂进香时,瞟见守灵的阮酥,只觉娇美无限,犹如一朵带露海棠,当即身子骨便酥了一半,一路上念念不忘,他晚间喝了酒,便借酒劲摸回阮府守株待兔,如今几杯冷茶下去,酒已是醒得差不多了,这才懊悔起来。他倒是不怕阮酥,那个丫头被人传得再厉害,面对自己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若是失身,阮家也只能委曲求全促成这桩婚事。 他唯一失算的地方,便是没想到太子会来给姑姑吊唁,不仅被他撞见,还交了手,这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现在唯一能想办法解围的,便只有万灵素了,他左右开弓,假意在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涎着脸苦苦哀求。 “好妹妹!我这也是为了你啊!你们夫妻两平日没少受那厉害小姑的气,我心里窝火,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做下这糊涂事,如今我已经和太子动了手,往小了说,是大不敬,往大了说,便是犯上,到时候连你们也要牵连,你总得想个办法!” 万灵素心烦意乱地丢开手,虽说深恨哥哥行为不检,但总是牵筋带骨的一家人,她嘴上责骂,却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略一沉吟,万灵素果断吩咐金盏。 “快去前厅请我爹,还有,找一捆粗麻绳过来!” 再说那头,阮风亭突然接到罗虎来传太子口谕,要将宾主皆召集在大厅之中,又命把阮府所有出口封死,派了护院四下搜查,阮风亭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虽眉头突突直跳,但也只得照办。 一时间女眷男宾,所有人都集中在阮家正厅之内,正议论纷纷,太子祁已念雷厉风行赶到,众人见他面有怒色,都不敢言,祁念撩袍在主位上坐了,冷声道。 “今日各位都因祭奠阮夫人而来,死者为尊,本该肃穆庄严,岂料有一名色胆包天的贼子,竟敢潜入后院企图淫辱阮家大小姐,若非被孤撞见,只怕阮小姐清白不保。这等丧心病狂无法无天之徒,今日若不法办,上愧天威,下愧英魂!所以阮相,孤只怕要扰一扰夫人安宁了!”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敢在阮家的丧事上做出这种事? 太子一番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只有清平脸上一片妒恨,太子会撞见这种事,必定是带白秋婉去找阮酥了,也不知是为了讨白秋婉的欢心,还是借着白秋婉去看好久不见的美人?男人果然都是这般朝三暮四,清平讽刺一笑,下意识看向印墨寒,却见他魂不守舍,一脸担忧,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为阮酥牵肠挂肚,心里一时又酸又苦,狠狠别过头去。 让阮家颜面尽失的人,阮风亭自然也不会放过,于是怒道。 “内子尚未入土,没想到就发生了这等天理不容之事!简直不可饶恕,还请太子主持公道!” 祁念点头,目光向座下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万阙山之父万瑾同,唯有他的夫人黄氏在座,不由微微皱眉,刚要发问,只听门外一叠颤音。 “不孝子万阙山作奸犯科,不可饶恕,罪臣亲自拿了他前来请罪!” 众人皆偏头往去,却见万瑾同拽着五花大绑的万阙山,一路拖行至厅中,直至祁念面前,方将他狠狠掼在地上,自己噗通一跪,老泪纵横。 “这逆子灌了几口黄汤,便找不到东南西北,酒后无德唐突表妹,丢尽我万家脸面,是杀是剐,全凭太子处置!而罪臣教子无方,纵他犯下这等罪孽,也脱不了干系,愧对圣爱,自请扣俸降职,以完此报!” 没人注意万灵素是何时进来的,她悄悄走到黄氏身边,对她低语几句,她便几步出席,跪在儿子身边,对万瑾同哭道。 “老爷,山儿犯错虽然该死,但他是您的独子,万家唯一一点血脉,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万家可就绝后了啊!将来黄泉之下,我们夫妻有何颜面去见老将军?” “都是你平日纵得他!你还敢求情!等整治了这个孽障,我还要和你算账!” 祁念冷眼看着这家人的一场大戏,一时竟犹豫起来,难怪找不到老头,原来早就闻风溜去救急了,这下倒好,自己还没问责,他们倒抢先演这一出负荆请罪的苦肉计,说什么任杀任剐,扣俸降职,倒把难题丢了回来,万阙山干的事情固然混账,但一来也罪不至死,二来到底是他们亲戚之间的纠纷,却是也不好上纲上线,如果把他和自己动手的事算上,倒是可以勉强定个犯上罪,只是…… 祁念下意识瞥了一眼袖手看热闹的祁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大部分皇子都已成婚,有了自己的王府,纷纷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虎贲将军府一向明哲保身,不表明立场,但也是各方争取拉拢的势力,就如刚才黄氏哭诉的那样,万阙山乃万家独子,严办了他,等于是放弃虎贲将军府,到时候岂不是平白便宜了祁澈? 可是阮酥那边,若不替她出头,便会寒了她的心,失去她这样一个聪明的谋士,可也不是划算的买卖,祁念沉吟,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倒是他考虑不周了。 台子已经搭上,无论怎么说,这出戏还得唱下去才行,祁念哼了声。 “万将军言重了,你儿子犯的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此事发生在阮家,又是阮夫人的丧礼上,怎么处置,自然也要看看阮相的意思!” 三言两语,便把烫手山芋扔给了阮风亭,阮风亭看见犯人竟是自家儿子的大舅,早就傻了眼,他虽然心中有气,但主要是因为丢了颜面,阮酥如何不是最重要的,万家和阮家一脉相连,难道还真要把万阙山怎样?他可不会那么傻! “山儿虽然平日莽撞些,但也不至于一点伦常都不顾,夜里黑灯瞎火,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不如先听听他怎么说?” 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给万阙山自辩的机会了!一直沉默的印墨寒不由冷冷看了阮风亭一眼,他这位“恩师”,可真是做得出来,为了家族利益,女儿竟可以全数抛下,难怪阮酥如此手段,对付这样的家人,却是不必讲什么情面。 万阙山也不傻,连忙对着阮风亭和祁念磕头道。 “太子殿下,姑父,方才是我喝多了酒头昏脑胀,把表妹当做了府中奴婢,想叫她扶我去厢房休息,见她不理会,我这才一时气怒,想出手教训,谁知竟让太子殿下误会了……被家父一桶冷水泼醒后,我自是悔恨难当,不敢讨情,只求太子殿下责罚。” 听着这一席话,清平不由得看了一眼隐在梁太君身后的万灵素,方才她突然离席时她就注意到了,万阙山此人蛮横,脑子怎么可能转得这么快,只怕都是万灵素的主意吧?这么一来,倒把强暴硬生生掰成了教训,本是大罪,也说成了误会,这样阮酥若再纠缠,颜面就保不住,不如含糊带过,双方都好下台。 清平一笑,这个女人,倒是个角色,若是拉拢到她,想必对自己有益无害。 “是不是误会,只怕不能光听万小将军的一面之词吧?自古对簿公堂,除了犯人自证清白外,也需听听原告的陈述再做定夺不是吗?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清清朗朗的声音,却是发自印墨寒,祁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墨寒,本王知道你倾心阮酥,但她既已保住了清白,顺着这个台阶下岂不皆大欢喜?非要咬着不放,可对她的颜面也没一点好处,她只怕还要恨你!” 印墨寒摇头。 祁澈根本不了解阮酥,她可不是那种会委曲求全保全名声的人,今日他既在这里,万阙山若不得到应有的惩罚,他才是有愧于阮酥。 突然杀出个印墨寒,万灵素心头一跳,这事趁着阮酥不在一锤定音最好,若是把她引来,只怕事情就难办了,她此时也淡定不了了,连忙走出来道。 “既然事情是太子殿下撞见的,到底如何,殿下自然清楚。大小姐一个女儿家,遇上这等事,自然羞于见人,何苦再折腾她呢?” 太子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强硬到后来的和软,明显有了松动,关键看他肯不肯卖这个人情给万家。 祁念皱眉,在阮酥与万家之间权衡一番,道。 “天色晦暗,孤只看见两人纠缠,具体如何,却也不能妄言,罢了,还是劳烦阮大小姐亲自来一趟吧!” 186黥面之刑 此时的阮酥,并不知道前厅发生了什么,等梁太君身边的锄荷前来通传时,她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陷入沉思,这件事,她本来打算秋后算账,万阙山迟早跑不了,只是没料到太子竟会公然替她出头,可惜啊!他的义气也不过如此,在权衡利弊之后,又狡猾的把这个局推给了她。 阮酥冷冷一笑。 这倒是让她看清了一件事,盟友毕竟只是盟友,若想奢求他为你两肋插刀,那是绝无可能的。 白秋婉见阮酥衣裳不整,头发凌乱,顾及她女儿家的面子,连忙命知秋给她换衣梳洗,不料却被阮酥摆手拒绝了,她只扯了一件披风披上,在白秋婉陪同下来到前厅。 明明一路还面色冷静双目阴狠的阮酥,在走廊转角处,突然顿住脚步,并以极快的速度酝酿出一幅悲戚泪容,让白秋婉叹为观止。 示弱,有时候是最好的武器。 当阮酥顶着那张高高肿起的脸颊,和哭得通红的双眼出现时,众人便明白万阙山的辩解纯粹是扯谎,每人脸上神色各异,阮琦的得意,清平的讥诮,祁澈的嘘唏,以及印墨寒的……心痛。 阮酥一路掩面,在白秋婉的搀扶下走至祁念面前,几乎是站不住般盈盈拜倒,万阙山见她这副摸样,心虚不已,赶忙先发制人赔笑道。 “表妹,表哥酒后失仪,冲撞了你,这厢给你赔罪了,望你大人有大量……” “冲撞?” 阮酥冷笑一声。 “你做的那些丧德败行的事,一句冲撞,便想简单带过?” 她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提高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块皮,我一介女流,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会拿名节诬陷他人,我身上撕破的衣裳便是罪证,如果太子要我当着众人展示,我也只得拼上这块脸面了!” 说着,便作势要去解披风的带子,祁念吓了一跳,连忙命白秋婉捉住她的手,阮酥当然也只是做做样子,被阻止后,她抬起冷峭的眉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母亲尸骨未寒,万阙山便在家中轻薄于我,这等禽兽行为天理难容,如今他若要占着官威、家权,颠倒黑白,欺凌我一介弱女,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如果这等兽行都能容忍,阮酥不知这世上伦常法纪何在?” 一番话铿锵有力,正气凛然,找不出一点缝隙可钻,意思很明白了,如果万阙山今天轻易脱罪,那就是阮家无能,太子无道。 这个阮酥,真是难缠,祁澈看着祁念微微扭曲的面容,此时竟然有些庆幸自己没娶她。 既然阮酥没有饶人的意思,祁念也只能当机立断,立刻冷下脸。 “阮小姐的委屈,孤已了然,你放心,孤在这里必会秉公严办。印大人,你身为吏部侍郎,官员的赏罚都要经过你的手,万阙山所犯之事,你看该怎么罚?” 印墨寒见这阮酥这般,对万阙山早已恨之入骨,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只是悠然踱步而出,淡淡道。 “回禀殿下,万小将军既是军人,依军法惩办最合适不过,按军规,淫辱女眷当鞭一百,处以黥面之刑。” 阮酥欣赏地看了印墨寒一眼,有时候,她真是佩服印墨寒,这个处置看上去并不算重,但对万阙山、万家来说,却是打击最大的。 万家人蓦然变色,鞭打一百就算了,万阙山生得精壮,不至于受不了鞭刑,但所谓的黥面之刑,就是要在脸上刺一个罪字,相当于昭告天下,此人是有前科的,堂堂小将军,若是受了黥刑,在军中行走,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万阙山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霎时白了脸。 “爹!不要啊!若是在脸上刺个罪字,儿子今后哪还有脸在军中混?” 万瑾同也急了。 “这、这,印大人……士可杀不可辱,这样的处罚会否太过分了!” 印墨寒面无表情。 “下官也是秉公处理,容下官提醒将军一句,阮家大小姐是圣上御封的女史,论起官阶来,还比万小将军高半级,以下犯上,处以黥面之刑已经算轻了,方才将军还口口声声要认杀认剐,怎么现在连一个黥面之刑都觉得判重了?” 祁念也不耐道。 “好了,万小将军德行有亏,乃自取其辱,万将军就别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话了,听着不臊么?罗虎,带万阙山下去领鞭子,三天之后,自去刑部受黥面之刑!” 万瑾同和黄氏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但任凭处置的话已经放下,无论如何都不好收回,何况祁念也被阮酥和印墨寒逼烦了,若再纠缠,只怕会弄巧成拙,于是只得颤声叩首。 “谢殿下……” 祁念一声令下,罗虎便命人把脸色惨白的万阙山拖了下去,很快院子里便传来他的痛呼之声,万瑾同夫妻一脸心痛,更觉丢尽了脸,万阙山的叫声一停,夫妻俩忙带着下人出去扶儿子,看着他们灰溜溜打道回府的背影,阮酥轻飘飘提醒。 “舅舅可别忘了,提醒大表哥到刑部受刑。” 万家人只当没有听到,走得更快了。 前来吊唁的客人看完这出好戏,纷纷告辞离去,阮酥这才从知秋手上接过凉帕敷在面上,天色不早,祁念也无心再呆,带着清平和白秋婉准备打道回太子府,阮家人行礼相送,经过阮酥面前时,祁念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问。 “孤的处置,你可还满意?” 阮酥低着头,面上浮起一丝讽笑,若不是自己不肯俯就,只怕祁念也乐得给万家一个顺水人情,现在又来邀功,当她阮酥傻么? 然而她却也没有表露出来,欠身恭敬道。 “多谢殿下为阮酥主持公道。” 祁念以为她领了这份情,心情大好,他看着不远处正与阮风亭寒暄的祁澈,压低声音对阮酥道。 “听说近日五弟在王府召集谋士彻夜长谈,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孤为你出头,你是否也该为孤出出主意?” 祁澈是阮酥迟早要铲平的对象,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扶持祁念本是可行的,也是她原本的计划,可是祁念也非善类,从今夜他处理万阙山一事就可看出,他迷恋于你时是一种态度,当他只把你看做一枚棋子时,便又是另一种嘴脸,这样的人,比祁澈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鼎力相助,难保不会是另一个印墨寒。 更让阮酥为难的一点却是玄洛。在隐隐探知到玄洛的真正目的后,阮酥已经无法再以自己作为唯一的出发点了……任何一方势力的此消彼长,都可能影响玄洛的棋面,除非,他们两败俱伤。 阮酥略一犹豫,还是提了提唇角。 “太子放心,这件事,我自有主意,还请太子静候佳音。” 一场闹剧到此为止,折腾到这么晚,梁太君和阮风亭早就精神不济,安慰了阮酥几句,便各自回去休息,阮酥也扶着知秋转回自己的小院。一路上,她摸着自己被打了一巴掌的脸,心中恨恨地想,万阙山若以为一个黥面之刑她就能善罢甘休,那未免也太低看她阮酥了,总有一天,今日之辱,她会连本带利地讨还回来。 芭蕉树下,一道颀长人影临风立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刚出了万阙山这件事,知秋万分警惕,连忙提起灯笼一晃,看清那人面容,又惊又喜。 “是印大人!” 见印墨寒慢慢向她走来,阮酥站住脚步,脸上的冷意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了,但依旧是一幅拒人千里的态度。 “印大人方才出手相助,阮酥很是感激,我不是个喜欢欠人情的人,来日有用得着阮酥之处,印大人只管开口。” 印墨寒轻轻一叹。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和你算这些才来的……” 阮酥偏过头去,只当听不懂,印墨寒望着这沉默的冷美人,又是怜惜又是心疼,情不自禁伸手欲抚上她受伤的脸颊,却被阮酥警觉得躲开。 “印大人,请自重!” 印墨寒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关怀道。 “是我唐突了,你的脸……还疼么?你身上的肩伤应该还没有痊愈,他有没有……伤到你?” 或许是觉得置之不理他必然还要纠缠,又或许是承他今夜相助之情,阮酥耐着性子道。 “没有,我很好,时候不早了,印夫人一定很担心你,印大人请回吧!” 难得看见阮酥一个好脸色,印墨寒心情好了许多,他微微一笑,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端午之约,我会等你。” 187服软认怂二更 阮酥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虽然最后给万阙山带来了沉痛的打击,但不得不说,对方也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于睡梦里都是那一脸的猥笑和伸向她的大手,阮酥猛地睁开眼,已是出了一背脊冷汗,但她还未来得及庆幸只是做梦,便发现一条黑影站在自己床帐之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阮酥想也没想,下意识翻身坐起,扯下床头那把桃木剑,拉开帐子就朝人影刺去,那道人影反应极快,侧身一闪轻松避过,并顺势抓住了她的剑身,将她往怀中一扯。 “送你这把剑,可不是让你用来对付我的。” 久违的声音犹如玉石轻击,带着微笑,让阮酥卸下浑身戒备,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玄洛回来了。 紧绷如弦的阮酥,在这一刻,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她连忙别开脑袋,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落下来。 玄洛何等敏锐,他马上察觉到她的异样,修长手指扣住她的下巴,将她脸庞扳正,皱眉问。 “怎么?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我给你出气。” 他连夜赶回京中,还没来得及进回府,便先跑来阮府见她,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清冷,阮酥知道他一路奔劳,也不想说那些混账事给他添堵,横竖自己已经处理完了,便潇洒一笑。 “这世上,能给我委屈受的人尚未出生。” 玄洛啊了一声,垂首在她耳边呢喃。 “那便是见到我欣喜难以自持了?说说看,这些日子我不在,你有没有想我?” 阮酥难得地没有无视他的挑逗,而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肩窝处,悄悄擦掉眼泪,她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嗯。” 虽然只是一个含糊地应付,但她这般主动却还是头一遭,倒让玄洛身子一僵,他心头微暖,展开双臂抱紧了她,突然想就这样沉浸在温柔乡中,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今晚你可有点不对劲啊!万堇如不是死了么?还不开心?” 阮酥很快找回理智,她暗恨自己见了玄洛竟然变得软弱起来,不该如此依赖他的,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推开他,恢复自信淡定的笑容。 “自然开心,万堇如一死,老夫人要我守孝三年,印墨寒暂时不会再以婚约相逼。” 谁知玄洛脸上一点笑意也无,他凝视她半晌,别有深意地问。 “你所谓守孝三年,是针对印墨寒呢?还是为了防我?” 果然骗不过他,阮酥轻轻一叹,无奈道。 “我也是不得已,不是你就是他,将来或许还会有别人,我已到了出嫁的年纪,总是这般绞尽脑汁拒婚,不如先挨过这三年来得痛快。” 玄洛哼了声。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好,但不要以为这样我便拿你没办法了……” 说着,他解下腰间佩剑,径自往旁边几上一搁,同时很自然地便去解衣襟上的盘扣,这动作让阮酥浑身一凛,戒备地往里头挪了一点。 “师兄这是做什么?” 玄洛将外裳一脱,极其自然地在她身边躺下,那狐狸般的笑容里分明含着一丝狡黠,可语气却是那么无奈以及无辜。 “为兄连夜赶路十分困乏,没有力气回府了,便在你这里凑合一夜吧!” 什么没有力气,看他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就算马上潜入皇宫盗个宝都游刃有余,还凑合一夜,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 在玄洛府上,除了伤势严重的那几天外,其余时候,两人都是分房而睡,那时玄洛还知道守礼,怎么如今他越发得寸进尺,这样放肆起来! 阮酥冷下脸。 “不行!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见她拒绝得毫不留情,玄洛略觉不快,但很快,轻皱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其实他也没打算真做什么,只是因为想念她,想和她多呆一会而已,但若真惹恼了她,那就不划算了。 玄洛依依不舍地起身,重新穿好衣裳,转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罢了,酥儿若是不依,我便不勉强你,横竖来日方长……” 摸着摸着,他的手突然停在阮酥脸颊上不动了,拇指擦过阮酥唇角,带出一点猩红,玄洛目中闪过一丝危险神色,凑近她细看,眸中阴霾渐深。 “怎么回事?” 其实用井水敷过,此时阮酥脸上的肿已经消了,只是嘴角处自己咬出来的伤口还在,屋里又没点灯,原以为他看不见,谁知他招子雪亮,竟被发现了。 阮酥知隐瞒不过,叹了口气,淡淡吐出三个字。 “万阙山。” 三天后,万氏出殡,一切结束后回到阮府,阮酥拿起筷子刚准备用膳,宝笙便面色奇异地走进来禀报城南出的一桩奇事。 “昨晚秀红楼一位花魁娘子开脸点灯,许多达官显贵都去竞价,万阙山也在其中,本来志在必得,但偏有一位贵客一直和他竞价,双方相持不下,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混乱之中还动了刀子,本来万阙山是个军人,不该如此不济,但也不知何故,偏偏就被那群人按在地上,别的地方倒是没事,只是……不知道被谁一刀误伤了命根子,当即血流成河,送到大夫那里也没办法给接上,万瑾同病急乱投医,最后竟找到净身房去,奈何里头的人说,我们只管切不管接,因果报应,这位色胆包天的万小将军,只怕从此便只能望梅止渴了……” 阮酥静静听着,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玄洛的手段也太狠了,万阙山的妾室还没给他生过一男半女呢,这下万家可真是断子绝孙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下手的人只怕逃不掉,他们的身份可查出来了没有?” 虽然心中畅快淋漓,但她还是有些担心,玄洛做下这样的事,若留下把柄,万瑾同岂肯善罢甘休? 宝笙冷笑一声。 “对方是符尚书的嫡子,也是个纨绔小少爷,但他绝不承认给万阙山下面那一刀是自己下的手,公堂之上直喊冤枉,可当时双方主子和下人都扭打在一起,情况混乱,哪里查得出来,符侧妃因为兄弟的事专程去求太子,只怕太子现在也是焦头烂额。” 阮酥哦了一声,夹了一筷笋丝酿云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恐怕那一场纠纷也是在玄洛计划之中的,然后命他安排在青楼的人趁乱下手,治了万阙山的同时,还将罪过推给太子一党的符家,自从那夜太子无奈之下替自己出了头,万家的态度好像已经偏向祁澈,如今两家对上,倒是符合玄洛的利益。 对了,差不多,自己也该替太子做那件事了,无论如何,太子府里还有一个清平要对付,她必须要稳住太子。 “走吧!宝笙,好久没有去看冬桃和文锦了,吃过饭,我们到玲珑阁走一趟。” 二个月前,为了和白秋婉见上一面,阮酥在无为寺遇袭,险些丢了性命;那日白秋婉趁着帮她换裳的间隙附耳低声,只道按着她的法子让徐婴子与清平交锋,然而徐婴子却十分警惕,她几番引诱都没有上道。于是干脆说服了祁念雨露均沾,而那徐婴子初次侍寝后,也不知怎的,倒引得祁念连点她数回,若非顾忌府中势力平衡,只怕便会盛宠下去。 说这话时,白秋婉难掩目中的失落,阮酥安慰。 “姐姐无需担心,红颜易老,真心难求,你只需保持自我,太子身边再多美人,不过过眼云烟。” 既然出自德元的青云观,想必床笫上也有些手段,难怪祁念会流连忘返,男人啊!不过太子府其他人岂会让她一人得意?徐婴子既然不蠢,定也会有所行动,她和清平的战争迟早会爆发。 “道理我都懂,不过或许我也是那过眼云烟呢?”白秋婉怅然一叹,自觉此时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岔开了话题。 德元公主,青云观……阮酥呢喃。 玲珑阁中,文锦难得地站在门厅中招呼客人,见到有车停在门口,他忙出门迎接,然而待看清了阮酥主仆,那攒在唇角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 “噢?这么失望,文锦难道在等谁?” 文锦挑了挑眉,声音暧@昧。 “以为是来送金的客人,没想到竟是妻主大人,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奴准备准备。” 话音刚落,肩膀上便挨了一记鸡毛掸子,文锦俊容扭曲,脸上的温柔缱眷一瞬消失,转头便嚷,什么风度啊仪态啊全部抛之脑后! “暴力女,你干什么?!” 身后的冬桃一脸清水,她目不斜视地捡起地上的掸子,与文锦擦肩而过。 “还不去里面接@客!” 那文锦似乎还想赖皮,然而发现冬桃手腕一抬,那呼之欲出的撒娇卖萌便生生得堵在了喉口,跺脚进去了。 阮酥与宝笙看得目瞪口呆。 “冬桃,你到是和我们说说怎么驯服了文锦这匹野马?” 冬桃对阮酥欠了欠身,声音一如往昔平静无波。 “无非是让他知晓厉害,打一顿不够就来二顿,直到他服软认怂为止!” 188两败其伤 冬桃与玄洛果然是亲兄妹,骨子里某些东西真真颇为相似。 几人一起上了二楼雅间,冬桃便把两本册子递给了阮酥,其中一本打开一看,竟都是记录与文锦来往甚密的客人,除了凌雪旋、常行芝等几个旧人外,倒又增了几位新客。这文锦不愧是德元调@教的人,顶了一张平淡人皮都能兴风作浪,更别说原先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了。 他一个男子尚且如此,能被德元看中,送入太子府的徐婴子又岂非等闲? 阮酥笑了一笑。 “把文锦放在前面迎客是对的,你看,光是他手底下,就做成了这么多单生意。” 冬桃哼了一声。 “就连狗儿阿黄也知道知恩图报,看门摇尾;这个游手好闲的东西,若非再没有贡献,难道要吃一辈子闲饭不成?”这阿黄是冬桃捡的一只流浪狗,本身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那日在大街上溜达险些被人打死,被她看到便带了回来。阮酥不禁感慨,这两兄妹还真是…… 而听她对文锦一如既往不加掩饰地厌恶,宝笙闻言一笑。 “你既喜欢狗,怎么不去挑拣一只好看的,过几日我回皇城司给你要一只。” “宝笙,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至于狗,阿黄便好。” 宝笙也不坚持,懒洋洋地道。 “你高兴便好。” 见状,阮酥不由莞尔。或许是冬桃性子磊落与世无争,这两个丫头竟还分外走得近些,而知秋,却是无意中被隔开了。 “走吧,我们去看看文锦。” 楼下柜台,文锦已不知去向,冬桃一看立时眉头一竖。 “这个家伙,想必又偷懒了,小姐请随我来。” 冬桃气汹汹地走去内院,阮酥与宝笙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见她先去解了土狗阿黄的绳索,一路向前,阮酥不由有些发虚。这阿黄虽然貌不惊人,却长得甚是健壮,跳起来只怕能扑倒寻常女子,颇具威慑力。 宝笙笑着挡在阮酥前面。 “小姐莫怕,咱们只要看好戏便好。” 两人还未到内院文锦住所,便听到一阵狗吠,紧接着便见文锦抱头窜出,一边跑一边嚷。 “臭婆娘,再把那个小畜生弄到这里,小心我让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敢!” “谁说我不敢!” 文锦猛然站定,然而发现那阿黄弓身欲扑将上来,顿时又怂了,直看得阮酥、宝笙一阵好笑。 文锦脸一阵红一阵白,恶狠狠地盯着冬桃,确定她不会放狗咬人,这才回头对阮酥抱怨。 “大小姐,你带我回阮府吧,这玲珑阁我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倒还挺好的?” 听出她话中的揶揄,文锦哼了一声,正要出言顶撞,却瞅见冬桃已松开了阿黄脖上的绳索,哆嗦了一下飞快闪身躲到阮酥身后,与她狠狠对视。 “好了,冬桃你快把狗拴好。”阮酥淡淡吩咐,又交代文锦。 “五皇子妃似乎前不久在店中订了几样首饰,你若是有空便去送一下吧。” 文锦一听登时喜上眉梢,挑衅地朝冬桃瞟了一眼,宛若一只得胜的孔雀!正要转身,却听阮酥含笑又道。 “她既是你的常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这样吧,让冬桃也陪你一起去,” 阮酥一直在玲珑阁中用过晚饭才悠然离去,还未回到阮府,便与冬桃与文锦二人在半道遇上。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冬桃点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阮酥。阮酥抽开一看,虽只是只言片语,然则消息却是分惊人。她看了一眼不甘的文锦,对冬桃点了点头。 “你若还想把消息传给旧主,我并无意见。” 文锦愕然抬眸,“什么旧主,大小姐别说笑了,文锦自跟了您,眼中便只有一个主人。” 阮酥也不以为意,与冬桃又说了两句这才丢下车帘。 太子府,祁念在灯下展开了阮酥的信报,一时眉头紧锁。 “没想到祁澈竟联合了远在西南的承德王,到处招兵买马!” 谋士范增却有些怀疑。 “殿下,这消息恐怕不妥,三王中若论野心,北方的承思王当属第一,而承德王李佑成,年岁已高,且唯一的继承人已然亡故,百年之后爵位花落谁家还未有定论,犯不着为他人铤而走险白做嫁衣。” 祁念曲指,起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阮酥似早料到他会怀疑,信中只道:承德王看似无争,然则其女李蔓姝乃西凉少王之妻,殿下不可不防。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祁念。 这少王独孤释与现西凉国国主独孤胜乃一母同胞的兄弟,然而两兄弟年岁却相差足足二十余岁,等独孤胜披荆斩棘,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皇位时,这位遗腹子幼弟才刚刚出生。兴许是因血脉相连,又或者是觉得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兄弟完全没有任何威胁,这位小皇子倒得以平安长大,成年后封为少王,娶了中原承德王之女李蔓姝为妻。 说起来这段姻缘还颇为戏剧。得长兄疼爱,独孤释生性散漫随性,平生最好游山玩水,竟在十八岁那年随西凉商队到中原游历,与李蔓姝邂逅。彼时尚不知彼此身份,独孤释只当对方是普通的汉家女子,而李蔓姝也以为他不过一介西凉商人,如此这般都弄得两个年轻人颇为苦恼,等真相大白之时,更是惹得承德王李佑成勃然大怒!然而到底抵不过心中相思,李蔓姝竟与独孤释私奔回西凉,其兄追到国境也没有追上,承德王一怒之下便向先帝,也就是嘉靖帝之父请旨,只求出师平定西凉,被先帝驳下。愤懑的承德王于是宣布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直到十几年前兄长离世,少王妃主动求好,父女关系才稍霁。 而随着西凉国王日渐衰老,儿子们手足相残的局面又陆续上演,然而与世无争的少王竟也被众皇子们当成了潜在的威胁,处境堪忧。 如今承德王后继无人,而唯一的血脉也流落异国,地位微妙,或许便是为了女儿,这位老王爷也会搏一搏,比如助祁澈荣登大宝,照拂其女;而他之所以没有选择太子,想必也是因为皇位于祁念,早已是囊中之物,投靠他不过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与其锦上添花被人忽略,不如雪中送炭功勋千古。 “祁宣虽有野心却不足为惧,这个祁澈……”祁念哼了一哼,从齿缝中吐出一句。 “先给我查下去!终有一天孤要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龙天子!” 万阙山这事终究被平复了下去。 有了太子的打点,万阙山黥面之刑被免去,然则这丢了子孙根之事已经在京城中传得众人皆知,无外乎比脸上刻字还丢人数倍!、 而造成其间惨祸的人,到底是符家嫡子,虽没有确凿证据,太子还是亲自带着侧妃符玉,和国丈户部尚书符守正、大舅子符珍一起到虎贲将军府赔了罪,接待他们的是老将军万博赡,庶女万堇如死得不光彩,长子嫡孙万阙山又那般不争气,向来霸道强势的老将军也一瞬苍老了好几岁,虽则内心不平,却也不得不给未来储君颜面。 然而不等多久,符小公子老实了一段日子后,终究抵不过寂寞,又开始与狐朋狗友们走动,寻欢作乐,先前还遮遮掩掩,然则其父符尚书尚且自顾不暇,被那位来自青楼的姨娘巴得无暇分@身,便越发有恃无恐。终于有一天彻夜不归,等发现时已变成了飘在流花湖上的一具光@裸尸身,遗体肿胀不成人形,最夸张的却是子孙根也被人齐齐割去,不忍直视。 消息传来,太子侧妃符玉当场昏厥,而符夫人更是气得病倒,符尚书穿着素衣,一路泪洒皇宫,直入宫中向嘉靖帝告御状,点名便是虎贲将军府害了嫡子符珍,请皇帝为他做主! 嘉靖帝无奈,便让玄洛发动皇城司查案,终究在流花湖妓舫上捉了一个横行一方的恶霸王大官人。原来当日王大官人与符家公子同时看中了一个姐儿,正两相相争,到底是户部尚书之子财大气粗,王大官人略输一筹不甘让位。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便干脆包下另一艘画舫,等天明符小公子含兴而归,不想竟惨遭杀身之祸,而那王大官人也知道符珍与万阙山的前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企图来个瞒天过海祸水东引。 都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无论是万阙山还是符珍,均是败在了牡丹花下,令人唏嘘! “真是……因果报应!” 听完宝笙绘声绘色的描述,知秋浑身一抖。 “小姐,我怎么听得怕怕的,你说世间真有鬼神吗?” 阮酥摇扇的动作停了一停,她看了眼扇面上的大朵的绣球花簇,复又继续动作。 “有没有不知道,不过比鬼神最可怕的……终究还是人心。” “什么?” 知秋不解,阮酥摇扇起身。 “你看,这几天大嫂多么快活。” “小姐是说那王大官人是……” “嘘——”宝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得颇深。 “究竟是谁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189香囊回礼二更 转眼数日,便到了端午。似乎怕阮酥忘了端午之约,印墨寒又提前差人送来信,天青色的薛涛笺上是端正坚挺的正楷,然而笔触之间却有些犹疑,不似寻常那般一气呵成…… 阮酥看着前世熟悉的字体,有些发怔。自己的字源于他,又因七载夫妻,两人的字体几乎难辨其二,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她把纸笺用烛火点燃,扔了出去。 “给印府的礼,都准备好了吗?” 知秋忙敛住失意,“嗯,都按照小姐的吩咐,准备好了!” 阮酥点头,本来想不予理会,然而还是不太放心,亲自去检查了一遍。到底是送给印府的贺礼,知秋打点得极其认真,荷叶包的蛋黄粽、竹叶四角肉粽,码得整整齐齐,就连盛放粽子的竹篮,也被她用心地用五彩丝线打了一个如意结,吊在篮口。 “还有多余的粽叶吗?” 知秋吃惊,“小姐这是要亲手包粽子?” 阮酥点头。“印夫人不喜油腻,再备些爽口的口味……”话刚出口,只觉失言,而知秋却没有注意到,只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荷叶与粽叶都摆放在旁,又把糯米等物也一齐呈上。 “小姐看看还差什么?” “你去弄点碱来。” 饶是不解,知秋还是麻利地奉上,只见阮酥把碱用冷水化开,然后把糯米尽数泡了进去。 知秋眼睛都不眨,“小姐,这样包粽子有些奇怪。” “你们以前在南方也没有吃过?”阮酥奇怪,前世这种粽子便是蒋氏教给她的,说是南方盛行。 知秋摇头,阮酥敷衍道,“我是几年前在街上买过,这次第一次做,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知秋来了兴趣,“那小姐快包包看,也让奴婢偷学一手。” “不要急,这糯米还需要泡一晚。” 等第二天大早知秋伺候阮酥起床时,这才发现小厨房中的粽子已经包好码放得整整齐齐,看那些粽子四角尖锐,形状齐整,竟比自己还包得好。 知秋讶然,赞叹。 “没想到小姐还有这一手。” 阮酥也不理会,“我还请渔阳名医罗大夫为印夫人又开了一张方子,午间你一并送过去吧。” 知秋先是一喜,继而失望。 “难道小姐不去吗?” “不去了,我毕竟带孝之身,万氏的七七又没有过去,去别人府上到底不方便。” 虽知她话中的挪塞占了多数,然而知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自下去准备不提。 印府,印墨寒见到门口打扮一新的知秋,显然一愣。 “怎么是你,你家小姐呢?” 看到他面上难掩的失望,知秋心下一疼,忙道。 “大小姐是极想来的,只是我家夫人七七未过,终是不便到府上拜访。” 不便拜访?阮酥何曾是这般拘泥之人,只怕是不愿意来吧?!印墨寒心如明镜,唇边漾出一丝讽笑,似在自嘲。饶是知道她的拒绝之意,还这般不管不顾地贴上去,印墨寒啊印墨寒,你何时也如此没脸没皮过。 “印大人……” 知秋见他笑得古怪,忐忑出声,印墨寒才似回神,他接过知秋手中的竹篮。 “知秋姑娘这边请,家母已做好饭,若是不嫌,请一起用吧。” 知秋喜不自禁,简直不敢确信。 “真,真的吗?那,那……” “不过是一顿便饭,姑娘无需客气。” 被他和煦的笑晃了眼睛,知秋心头一荡,鼓起勇气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讨好一般开口。 “差点忘了!这,这是……小姐亲手缝的,让奴婢转交给大人。还有最上面的碱水粽,也是小姐亲手包的,只说印夫人会喜欢……” 墨绿色的香囊上,绣着几株茂兰,甚是清雅,印墨寒心中一跳;还有那碱水粽……若说上次的清心丸是巧合的话,这一次,印墨寒如何也不相信这次也是阴错阳差的猜测雷同!他又惊又喜,看来阮酥并非似话语中那般对自己无情…… 见他把香囊小心翼翼地塞入袖袋中,知秋难掩欣喜,激动得语无伦次。 “不知……大人喜欢……不喜欢,奴婢好回禀小姐。” 印墨寒微微一窘,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道。 “这个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我家小姐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流花湖畔,符府小公子的凶杀案甫一落幕,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这是京中一处内湖,因风景优美,很多画舫船娘便在上面做生意,也是远近闻名的风@月场所。然而除了这些,更是文人墨客、年轻男女赏景约会之处。如今端午,白日的龙舟赛方撤下,已是游船浮水,满湖灯影。众多的客人中,远远有两个年轻男女相携而至,瞬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见男子姿容风雅,笑得如沐春风,看向旁边的女子满是宠溺;而女子容色倾城,与身边公子每每对视,目光都带了一抹不同的情绪。路人不由叫一声好,都道是一对登对的璧人! 来人正是玄洛与阮酥。 两人上了玄洛定的画舫,对坐舱中喝酒赏景。美人在侧,纵情山水,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大抵也便如此了吧? 似不满足隔在彼此间的一尺距离,玄洛绕过桌子,干脆与阮酥并排而坐。见她一缕发刚好落在眼前挡住了自己视线,玄洛想也没想便把它捋到阮酥的耳后,看她双耳上带着的明月耳珰,把那白嫩的耳垂显得越发可爱,而这珍珠做成的耳珰,被烛光一照,闪闪发光,直把眼前人衬得越发娇媚。 他心内发痒,微微低了头,趁着阮酥还未反对,便准确地噙住了她的双唇、 耳边竹桨划浪,水声潺潺,彼此的呼吸激烈交缠,阮酥也有些动@情,只觉得自己被点燃,一瞬间只想猛烈释放……不由间,她攀附上玄洛的脖子,越发用力地加深了这个吻,缠绵吞噬,直到天荒地老……感受到她的变化,玄洛目光一软,猛烈地回应。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迷乱间阮酥腰带一松,衣襟大开,夏天的衣裳穿得本就单薄,没有多时她只觉得胸口一凉,玄洛的吻已经顺着她的唇角、往下巴、锁骨一路往下…… 饶是心内觉得不妥,然而阮酥还是没有制止他的动作。既然彼此心悦,那畅快淋漓爱上一场又当如何?上天已经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当珍惜那来之不易的真心,管他是阉人也好,不全之身也罢,反正爱就爱了,她绝不后悔! 就在阮酥以为会发生些什么,半是动摇,半是期待间,玄洛却突然停止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她的肩膀。 阮酥瑟缩了一下,目中有些迷茫,却发现玄洛正曲指轻轻拂过她肩上的肩伤,现在伤口已然完好,可惜还是留下了一个粉红色的伤疤,在莹白的皮肤上,宛若一片花瓣。 玄洛在她肩疤上落了一吻,喘息着帮她穿好衣裳,一把揉入怀里,哑声开口。 “你这个臭丫头,若不是又弄出这该死的三年,我们已经……” 已经洞房花烛? 阮酥脸红,又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 感受到胸口阵阵颤动,玄洛不满。 “师兄这样……好似欲@求@不满!” “我就是欲@求@不满!”听出她话中的笑意,玄洛发狠一般把阮酥又抱紧了些,恼羞成怒道。 “都是你这个臭丫头害的!” 阮酥笑得越发欢畅,然而笑着笑着又发现哪里不对,腿边似乎有什么……她历经过人世,当下便想到一个可能,可是……一看到玄洛那张美得过分的俊美容颜,又迷惑了…… 这……怎么可能? 玄洛却没有发现她的异状,他平复了呼吸,或许是怕一个冲动万一和阮酥擦枪走火,有些不情愿地与她些些拉开了距离,岔开话题。 “听说你给印墨寒亲手包了粽子,还给他母亲专门请名医开了药方!” 阮酥无奈摇头,笑道。 “就知道宝笙会‘告状’,粽子我下午不是已经让她给你送去一份了吗?” “不够,你还给他母亲送了一张药方!” 玄洛较真起来,简直还有几分不可理喻。 眼前蓝影一闪,阮酥还欲掩在掌心,却被玄洛眼疾手快抓住。 只见宝蓝色的缎面上,五彩丝线缝制了一个鱼戏莲池的绣样,竟是一只香囊。 “这是给我的?” 玄洛端详着上面精致的刺绣,似想到什么,他凑到阮酥耳边,笑道。 “师妹这是向师兄表达爱慕之心么?” “什么爱慕之心!” 阮酥脸红得滴血,当即否认。 “赠梳定情,香囊回礼。况且还是这般如鱼得水的绣样,不是爱慕那是什么?” 阮酥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羞窘嗔怒! “再说下去,那我就回去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 玄洛把香囊贴身收好,这才悠悠道。 “太子已向皇上禀明,下月要为太后贺五十五的整寿,届时三王也会入京,等事情过后,我们的事应该也有眉目了。” 阮酥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事会与三王进京相关,却也没有多想,只陷入沉思。 记忆中,若是算上两岁虚岁,颐德太后也才满五十五岁。这般大肆操办,想必贺寿是假,要把三王请到京中才是要紧,说到底,太子和五皇子的正面交锋总算要来了! 190生辰贺礼 夏夜和风暖,蝉鸣声声透过纱窗,阮酥合上手中册子,眉间神色略有些沉重。 冬桃给她的两本册子,一本记录着文锦的动向,而另一本,则是她入玲珑阁以来及藏身阮府时收集的所有情报,内容多与十多年前玄氏谋反的秘案有关,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上头罗列的那些蛛丝马迹,似乎都显示此事隐情颇深,甚至牵扯到朝中许多重要的人物:符尚书,虎贲将军府,德元公主,以及一些被皇城司迫害过的官员似乎都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阮酥捏着那份名单,心绪涌动。 他果然,是在复仇。 难怪近日提起玄洛,冬桃的态度和软了些,她必定发现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并没有一刻忘记家族的血海深仇,十几年的忍辱,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仇人一网打尽。 阮酥想起玄洛与完颜承浩的来往,不由扶额,冬桃不知道的是,除了复仇外,玄洛其实还有更大的野心,说来也不奇怪,有机会触碰到那高位的人,自然了解那种一手掌控天下的成就感,但凡在权力中心游走,又有几人能够免俗?何况…… 阮酥紧紧盯住其中一页纸,突然抬头吩咐宝笙。 “去客苑请曹夫子过来一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夫子曹氏便匆匆赶到了。虽然甄选已结束,然而她还是留在了阮府,除了之前替玄洛和祁念分别试探她之外,曹夫子在阮家一直很低调安分,从不牵扯到任何是非当中,想必这也是她从前在深宫中明哲保身的手段。 阮酥笑盈盈地抬手看座。 “深夜叨扰夫子,实在过意不去,但这阮府之中,只有夫子是宫中出来的人,有些事,也只能请教夫子。” 曹夫子闻言,心中一跳。 阮府的内部斗争,曹夫子冷眼旁观这么久,自然知道其中秘辛,她所求的,不过是一方平静度日的净土,期间给那些贵人们做点搭桥牵线之事罢了,太子或者玄洛,她都有往来,但也都涉及不深,不是真正隶属哪一边的,而阮酥从阮府人人都能欺凌的弱女到今日在权贵之中游刃有余,她却也是得罪不起了。 虽然忐忑,但她还是欠身微笑。 “小姐要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阮酥点点头,食指在桌沿上轻轻扣着。 “据我所知,夫子在宫中已有二十年之久,必定对当年玄家谋逆一案也有耳闻了……” 见曹夫子面色剧变,阮酥轻轻一笑。 “放心,我知道此事在朝中是个禁忌,你深居后宫,也不可能清楚些什么,况且朝堂上的事,我一个女流也不感兴趣,我只是想问,当初玄洛……从天牢被捞出来,送进宫的全过程。” 闻言,曹夫子眉间的凝重这才缓解了些许,阮酥和玄洛之间的暧昧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她若真对玄洛有了感情,想知道他的过去也属人之常情,有些事,说出来,其实也无伤大雅。 “其实这件事,小姐若留心去打听,也不是什么秘密……” 曹夫子叹了口气。 “当年玄大人的母亲宁黛小姐,因容色倾城,又弹得一手好筝,颇得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喜爱,若不是已和玄家订了娃娃亲,太后都有意将她列做太子妃人选,后来玄家出事,宁夫人自尽,太后几乎昏倒,死活从陛下手中抢下玄大人一条命,但当时陛下正在气头上,虽然答应太后不杀玄大人,却不肯让玄家血脉再延续下去,于是连夜下令把玄大人带进宫中净身为奴,并随侍在自己左右,以防他有异动。” 阮酥眉头一挑。 “这个净身的过程具体是怎样的?” 曹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阮酥,可对方却是一脸镇定自若,丝毫没有一点未出阁的小姐该有的矜持羞涩,她只得尴尬地道。 “唔,宫中内务府有一处净身房,专司此职,里头掌刀师傅共二十人,当时因玄大人出身高贵,所以为他净身的是里头地位最尊手艺最好的徐长德,具体过程嘛……大概是先喝下一碗麻药,然后固其腰部,最后按住……” 阮酥终于面色微红,打断她。 “好了,这些细节就不用说了,说之后的事。” 曹夫子也觉得十分别扭,清咳一声道。 “去势完毕后,掌刀师傅会将割下来的东西放入瓶中贴上名字,悬在专门的房间里。等人死时,再一同放入棺材以求尸身完整。但是玄大人因为后来有功,脱离奴籍自立门户时,陛下便准许他将……那件东西带出了宫。” 见阮酥陷入长久的沉默,曹夫子有些坐不住了,等了一会,方开口问。 “小姐可还有别的事要问?” 阮酥这才回过神来,沉吟片刻,笑道。 “这么说来,那位徐长德必是手艺高超,你也知道最近我家大表哥出了事,那歹徒下手不干脆,最近伤口有些感染,不知道曹夫子可有办法引见徐长德?替我表哥想想办法。” 虽然觉得她这个理由有些可疑,但曹夫子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并不打算深究,只是摇头道。 “小姐有所不知,徐长德这人好酒,十年前的中秋,他与同僚彻夜饮酒,大醉之后失足掉进了湖中淹死了……” 阮酥眸光一动,扣着桌面的十指猛地停下,她叹了口气。 “这样啊!真可惜,看来我那大表哥只能另寻高人了,时候不早了,曹夫子便回去安歇吧!” 说罢,她又叫宝笙将自己收藏的一套文房四宝拿出来作为礼物送给曹夫子,曹夫子也是风雅之人,一眼看出这是最名贵的徽墨、端砚、湖笔、磁青纸,心中自然有数,今夜的事是必须要守口如瓶的。 送走曹夫子,阮酥的心情越发复杂了,她机械地由宝笙伺候着梳洗完毕,躺在床上后,依然久久不能入眠。 徐长德死在十年前的中秋,也就是替玄洛净身之后的半年,他的死看似意外,却又实在蹊跷,难道说有人怕他嘴不严,待众人对这件事的关注淡去后,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玄洛一向以为,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女,从不避讳与她身体接触,当夜他情@动之下近了她的身,却让她明显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就因为前世与印墨寒成亲数载,所以某些熟悉的感触才让她心惊肉跳。 莫非……玄洛其实…… 阮酥一瞬间面红耳赤,带着几分惊悸。 正是因为觉得他对自己没有威胁,她才敢由随他去放肆,若他其实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么……就很危险了! 一转眼半月光阴过去,眼见太后寿宴在即,皇城司这边的血腥味也淡了些,难得清闲的玄洛在自家园中八角亭纳凉,他一身雪白束袖的外袍,长发高高束起,玉带抹额,长身玉立犹如花树堆雪。 他时不时从宝弦所端的珐琅碟子里抓一把饵食抛进池中,引得那红白两色锦鲤纷纷游过来抢食,如锦簇的花团一般。 “颉英弄来的这几个品种倒也好看。” 宝弦连忙狗腿地奉承道。 “大人比锦鲤好看多了!” 玄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些心不在焉。 “皓芳回来没有?” “已经回来了,在花厅里候着呢!” “怎么不早说?” 玄洛拍拍手,径自离开凉亭,穿花拂柳往花厅去了,皓芳垂首立在案前,见玄洛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大人,太后的寿宴已筹备妥当,各个皇子此次备下的礼单,我们的细作也全都拿到了,太子是一座南海白玉观音,六皇子是一盆翡翠制成的万年青,八皇子是水晶盘嵌赤金蟠桃……与往年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除了五皇子。” 玄洛撩袍在椅子上坐了,拿起琉璃盏喝了一口香茶。 “哦?” 皓芳道。 “五皇子专程从天竺请了一部金书妙法莲华经,乃大宝寺高僧用金粉亲手所书,据说在佛前供过四十九日,天竺离我中原如此遥远,来回便要一年,这寿礼的用心可见一斑。” 玄洛放下茶碗。 “印墨寒教的吧……倒是会讨太后欢心!不过随他去吧,祁澈能得上宠,对我们只有好处,等有一日老皇帝真动摇了,逼得祁念不得不动手时,我们再去添一把火,弄得两败俱伤最好,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似想起什么,又问。 “祁瀚呢?他那边就没有一点动静?” 皓芳有些无奈地道。 “王远从登州来信说,三皇子身边的人倒是劝过他用心备礼,可他至今还对贤妃曾被太后鞭笞的事耿耿于怀,不愿阿谀奉承,此次恐怕也只是敷衍了事。” “那个呆子!” 玄洛双眉轻蹙。 “让王远重新备一份礼,不必名贵,但定要显出真心,等祁瀚的人到京城,便找个机会悄悄给他换了。” 皓芳应下,他抬眼看了玄洛一眼。 “还有……三王已经进京,目前在各自的别院安顿下了,承思王此次还带了琼琚郡主同来,看来确实是为那件事。” 玄洛不甚在意地道。 “知道了。” 皓芳见他半日没有发话,顿了顿,还是问。 “大人,我们真的什么也不做吗?太后对阮小姐好像格外不喜,若赐婚的懿旨下来,便是板上钉钉,再想办法恐怕迟了……” 玄洛往椅背上一靠,用笔杆轻轻敲击着案上的白玉双鱼挂,牵起嘴角。 “不急,酥儿那丫头最近总是躲着我,我倒想看看,她若是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皓芳啧啧称奇,脱口道。 “不会吧?阮小姐近来不是很少拒绝大人了?怎么又反悔了不成?” 玄洛摩挲着下巴,露出微微苦恼的神情。 “大概是端午游湖那日……被她发现了些什么,这古怪的丫头,竟对我警惕起来,你说,我要不要骗骗她,好让她放心?” 皓芳见他心情好,难得逾越地打趣道。 “大人还是别骗了,否则阮小姐岂不是要更失望?” 玄洛瞪他一眼,嘴角却是含着笑意。 “和我也这样没大没小,看来应该让你和颉英一道去地牢审人。” 皓芳也笑。 “大人饶命!” 191心烦意乱 三王中,承恩王穆清言与承德王李佑成都是只身进京;而与两位低调的外姓王相反,承思王王甫丞,却携妻带子颇为浩荡,正妃杨氏乃京中名门之后,未出嫁前与良妃还是闺中密友,她与承思王共育有二子一女,世子王琼玓二十有一,娶了北方华族女儿为妻,次女王琼琚刚满十七岁,尚未婚配,而幼子王琼璞与八皇子祁雁一般大,却不似兄姐那般康健,身体有些孱弱。 这般扎眼,到底引人猜测。有说承思王此行便是为女儿择一门婚事,也有说因幼子身体不好,打算安排其在京城养病,虽都没得到证实,然则无论何种,承思王此举却让嘉靖帝吃了一颗定心丸,留在京中,变相的也是留京为质,如今三王中当属他风头最盛,这般主动服软做低,倒也皆大欢喜。 而与往常一般,三皇子祁瀚依旧缺席,只派人来京贺寿。当颐德太后拆开他的贺礼时,见竟是一部手抄的《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也就是俗称的《长寿经》,一时微讶;不过与五皇子祁澈天竺大宝寺高僧的金书《妙法莲华经》相比,就显得敷衍潦草很多,字迹都谈不上工整,龙飞凤舞一通乱画,颐德太后随手翻看了一遍便放在了一边。 见状,祁瀚的人上前一步。 “此乃三皇子殿下亲手所抄,本来殿下觉得作为礼物不妥命下官撤下;然而臣感念殿下一片孝心,便斗胆呈上,请太后恕罪!” 见颐德太后似有所思,旁边的祁金珠不失时机道。 “三弟性子急躁,能心平气和抄写经卷倒是难得;对了,他还给太后送了几匹布,均是罕见的南疆天丝坠珠缎。” 再罕见,在南疆也不过是价高的寻常之物吧?颐德太后笑了一笑,这倒符合老三随意的性子;视线再次落在经书上,只看那狂放不羁的字体,祁瀚桀骜不驯的脸霎时浮在眼前。 “抄经能修生养性,金珠,你且把哀家珍藏的佛经挑拣几本送给老三,他戾气太重,平常多接触对他也有好处。” 这便是喜欢三皇子的礼物了?祁瀚的人忙跪地道谢。 祁金珠答应一声,正要下去安排,却听太后吩咐旁人。 “琼琚也入京了,前几天随她父母入宫哀家都来不及细看,传哀家的令,让她入宫小住几天。” 祁金珠半忧半喜,能与好友见面,她当然高兴;然而想到太后让王琼琚入宫小住的目的多半和指婚玄洛相关,又开始忧心忡忡。她略一沉吟,招呼贴身丫鬟碧玺。 “你去阮府走一趟,告诉阮大小姐,我明日未时会在玲珑阁等她。切记,不可失礼。” 祁金珠做事分外妥当,调@教的婢女也十分周全,当阮酥收到她的拜帖时,不由有些怔然。今生自己与金珠不过在几次宴会上偶然见过面,按理说连交集都没有,她实在想不通祁金珠为何会主动相邀一见? 连宝笙与知秋也大惑不解。 “小姐,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二公主此行实在蹊跷。” 知秋这话倒是提醒了阮酥,然而就算有事相商,又会是什么事呢?前世两人交好,依阮酥对祁金珠的了解,她生性孤傲,平常从不主动沾染麻烦,遇事也属万事不求人的类型,就算最后被祁澈为难,也决不低头。如此,阮酥更好奇她的目的了。 “那小姐是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阮酥回答得不假思索,“左右明天也没有事,你们都陪我走一趟吧。” 玲珑阁中,祁金珠的马车方在门外停稳,便见一个丫鬟俯首行礼。 “我家小姐已在楼上等候多时,两位这边请——” 见丫鬟举止得体,姿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言语中也不见谄媚巴结,祁金珠不禁对阮酥有了几分好感,微微一笑,“有劳。” 禅香沁人,竹帘幽僻,这完全不似寻常的商贾铜臭之所,而主人阮酥目光柔和,也无半分生意场上惯见的矍铄贪婪,祁金珠不动声色打量了一遍,与阮酥彼此见过礼,便分宾主落座。 “早间便听说玲珑阁虽是阮家的产业,然而实际的主子却是阮大小姐,今日一看,这里处处雅致,品味超群,布置之人定是胸无沟壑,心怀乾坤,阮大小姐是个秒人。” 阮酥亲自给祁金珠冲杯添茶,她执起紫玉砂壶把茶汤过滤了三遍,直到颜色变成了纯粹的浅碧色,这才停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二公主缪赏,其实阁中的布置多半出自师兄之手。于我,不过坐享其成。” 见她提起玄洛眸光不由自主泛出的暖意,祁金珠知道自己这次来对了。 她执起茶杯浅茗了一口,入口的茶汤清润爽口,令人唇齿留香,祁金珠一下便品出其是产自东篱国的茶中极品“凤尾”。说是极品,只因该茶分外讲究冲泡手艺,若是一处不好,味道便会又涩又苦,所以滋味虽好,却不受欢迎,偏生她又喜欢它的刁钻,难得阮酥竟用它招待自己,是无心之举还是…… “阮大小姐好手艺。” 祁金珠真心夸赞,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 “说起来,我这次有一事冒昧相求。” 说完,她眼风一扫,随侍的丫鬟碧玺便躬身退下,如此,阮酥也让宝笙、知秋回避,等到屋中只剩她二人时,祁金珠才悠然道。 “玄大人对阮大小姐向来亲厚,我虽是旁观者,也看得出阮大小姐待大人有别他人。或许小姐可以说你们二人师出同门,我虽未体会过同门之谊,然则也有兄弟姐妹,只觉得你们之间已非平常的兄妹之情。” 这话要是换成是别人说,阮酥或许会恼,然而换成是二公主,便又另当别论了。 “二公主的意思是?” “承思王的女儿琼琚郡主已然进京,太后命人接她到宫中小住,或许不日便会下赐婚的懿旨。”祁金珠观察着阮酥的神色,见她眉头微不可察一蹙,缓缓道。 “若阮大小姐不嫌,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直白得没有一丝委婉,果然是祁金珠,从不削拖泥带水。 阮酥停了一停,直有半盏茶时间才慢慢抬起手,把两人的杯子填满。 “但是公主有没有想过,若琼玓郡主对师兄一见倾心,你我横加干涉岂不多此一举?” 祁金珠平和的美目倏地睁大,她有些吃惊地看着阮酥,然而到底难以启齿,虽觉得不可能,终还是含糊道。 “……就算琼琚……想必承思王也不会答应。” “如此,不就行了?”阮酥含笑,似是自语, “情之一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再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若真是命定的红线,便是阻碍重重也不过好事多磨。” 她这般想法,完全出乎祁金珠的预想。 “那如果玄大人与琼琚真……你可甘心?” 话毕,或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祁金珠自嘲一笑, “是我唐突了,阮大小姐请勿介怀,告辞。” 把祁金珠送到门口,冬桃小声道。 “二公主在店中买了两只发簪和一套镶珍珠的头面,不过因额饰太长,头面尚未取走。” 阮酥叹息,这个金珠也还如前世一般从不欠他人人情。 “银子收了没有?若是收了,便再挑一对相配的耳饰作为添头一起送过去。” 见冬桃退下,宝笙目光攒动。阮酥与祁金珠闭门详谈,虽然能避过寻常人耳目,然而她有武功傍身,这点距离,内里的话却是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干净。如今玄洛与阮酥频繁走动,各种原因不言自明,如此,她倒是好奇阮酥的反应。 “小姐……” 阮酥眼神平静,“你告诉师兄,让他有空来找我一趟。” 宝笙松了一口气,正要告退,却听阮酥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还是亲自去他府上走一趟吧!” 从玲珑阁到玄洛的府院,足足有一个多时辰的距离。阮酥上了马车,虽是闭目假寐,然而脑中却思绪疯长。 若是一开始对玄洛还尚处怀疑的话,这次她完全能肯定他应该是个健全的男人!否则,若非十足的把握,颐德太后为何会为他指婚琼琚郡主? 想起这个名如美玉的女子,阮酥心下一沉。 与今生一样,王琼琚前世也是金珠的闺中密友。都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父虽然是一方枭雄承思王,然而王琼琚身上非但没有耳濡目染的阴谋算计,也不似王侯贵女的狡诈阴邪,品行纯正,聪颖通透,与世无争,性格也随和,琴棋书画还样样精通,是真正旷世高洁的才女。 便是这样一位出尘不染的女子,让前世的阮酥相形见绌。她集中了世间女子的一切美好,是阮酥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在群女笑傲风云战场,虽没有夺得一席之地,却永远是众人无可企及的向往!两人虽有共同的朋友圈,然而或许是看不惯她步步为营的阿谀奉承,王琼琚与阮酥也只是泛泛之交,而至于她前世的结局…… 阮酥想了一想,却毫无印象,自金珠死后,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也不知道如此明朗风华的女子最终的归宿。毕竟因其父承思王的关系,她的婚事颇为微妙,然而若是玄洛今生真能娶她为妻,阮酥眉头一皱,于他的复仇大业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总的来说,王琼琚活成了一个传说,而遇上同样特立独行的玄洛,不知他们又会…… 192卑微疯狂二更 玄洛府邸,车将将要行至府邸门口,阮酥才觉得自己的意气用事,都不确定他是否在家,便不顾一切地赶回来了,饶是内心抗拒,阮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个名义上的师兄已多了一层不可名状的关心则乱。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看宝笙敲开了门,也不知玄洛如何交代的,开门的人一见宝笙再望了一眼背后的马车,便露出了一种类似了然的神情。阮酥猛地丢下帘子,也不知怎么的,竟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庭院八角亭,玄洛把一碟饵食递给阮酥,也不问她唐突的意外拜访缘由,只指着一汪池水笑道。 “颉英弄回几尾漂亮的鲤锦,天气阴沉,它们都躲在池底下了,快喂点食引它们出来!” 阮酥心内烦恼,一路上的猜测遐想让她患得患失,快到府邸门口时都差不多有打道回府的冲动,若非怕眼前人知道后笑话自己,便又硬着头皮进了府。然而当看到玄洛温软柔和的眉眼,那缠绕心底的疑问,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难以启齿,百抓挠心! 她敷衍地从蓝色琉璃碟子中抓了一把饵食丢下去,一时间,那白的、红的、灿金的鱼儿忽地一下窜出水面,其中一尾黑白相间的争得最凶,竟冲破五彩重围,猛地吞下不多的饵食,似显示自己的旗开得胜,最后还得意洋洋地跃出水平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这才落水沉底。 “哦,那不是墨雪!自从彩锦来了,便一直不露面,我还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酥儿一来,竟又出现了!” 声音中开怀毫不掩饰,阮酥又扔了几颗饵食。 “鱼儿你也取名字?” 玄洛紧盯着水面,却没有再见到鲤锦“墨雪”的身影,不由一叹。 “墨雪鱼尾黑白相交,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这么多年,我池子里的鱼几番交替,之前的黑白鲤锦也越剩越少,这墨雪却存活到至今,倒是有趣。”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只因为生命顽强,便让这隔岸观赏的主人上了心;一如自己——前世因一张白皮遭他惦记,今世也因觉得不应是那挂在屏风上的摆设令他另眼相看……阮酥猛地把饵食放在亭中瓷桌上。 “我要走了!” “怎么刚来就走?” 玄洛一把捉住阮酥的手,这段时间,阮酥有意躲着自己,今天她来,玄洛便明白她定是知道了王琼琚一事,正好以整暇地期待她的反应,不想这人却一言不发地和自己站了半天,面色阴晴不定,这些表现……或许并不意外,但是却不是他想要的。 素白的指尖方被握住,玄洛眉头一蹙。 “怎么这么冷,我给你的药服了没有?” 阮酥眸光一闪,鼻子有些发酸,重重扑到他怀里。当日他回来后,果真为她带回了药。然而阮酥现在才又切身体会了一遍:身痛比起心痛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玄洛待她很好很好,可是前世的印墨寒也是这般无可挑剔,但是一转身还不是与祁金玉双宿双飞?因为爱了,所以她对即将出现的王琼琚充满了恐惧,那么完美、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连她都自惭形秽,想到玄洛的温柔或许就要给另外一个人,阮酥简直痛得不能呼吸! 若是害了她的人,伤害了她的人,还尚可狠狠还击;然而感情世界中的良性竞争本无对错,一时间,阮酥陷入迷茫,如果又有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她不想变成祁清平或者祁金玉,为了男人,为了情爱,人性扭曲,良知泯灭,狰狞可怖;也不甘再似前世一般重蹈覆辙,青灯古佛狼狈逃离…… 当然,王琼琚不是祁清平和祁金玉,也许不会对她赶尽杀绝;不过比起从前飞蛾扑火般爱得炽烈,她这一世对待感情可谓步步谨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付诸真心,若再遭受叛离灭陨之痛,阮酥不敢相信她能否坚持得住! 换成半年前,出于自我保护,她大概会果断放手!可是现在…… ……她舍不得。 听到怀中人刻意压低的泣音,玄洛心中一拧,想了半天却毫无头绪,轻声问。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阮酥摇头,紧紧地抱住他。 “师兄,我有话和你说……” 听到这个称呼,玄洛心中一跳。本来只是信手拈来的一个玩笑,却在无意中让彼此之间多了一个无形的羁绊,这世间,能这样称呼他的只有一人,唯有一人! “你说……” 玄洛声音不由放柔,他轻轻地拍着阮酥的肩膀,似在安慰,虽然对她的痛苦有些无措,却想让她好受一点。 “若是有一天,你心中另有她人,可一定要告诉我……” 玄洛一震,正想笑问她的胡思乱想,然而低头间却见阮酥抬起头来,目中蓄满了泪,显是认真至极。 “若是……我会主动离开……绝不会让你为难……” 玄洛张了张唇,却不知怎么回答。 他以为得知了王琼琚的存在,阮酥会吃醋,会使小性子,会对自己不理不睬,会像寻常女儿家一般生气撒娇,逼他对天起誓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是,阮酥没有。 她只是哭着祈求自己,若心中没了她,请告知她,她会坚决转身,不会给他添麻烦! 这个答案太过沉重,让他……一时之间也有些窒息。 两人都是遍体鳞伤的人,在人世间好不容易相遇,玄洛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变心,他的心冷硬如斯,好不容易被牵动,当然也不会不值钱地随意变幻;一如阮酥,虽然他一直觉得她对印墨寒的态度匪夷所思,然而,大家都不是那般容易动情之人,怎会说变就变? “酥儿,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玄洛轻声,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 “若是酥儿不放心,那还不快嫁过来,与我长相厮守。” 阮酥没有回答,只有些恍然地问。 “师兄,你见过王琼琚吗?” 见玄洛没有回答,阮酥粲然一笑。 “师兄,我不想让你后悔,不过你如何选择,我都能……接受。” 那双含泪带笑的眸子,让玄洛心中一刺,他怔然地看着阮酥和他拉开距离,毅然决然地转身,便一头撞见了雨中。 雨…… 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虽说不大,可是却让那道远去的背影分外寂寥…… 向来冷静自持的眸子出现了一丝慌乱。 “不要走——” 玄洛飞身掠出,想也没想便抱住了阮酥的身子。 “不要走,酥儿,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不过,我从未想过攀附承思王;便是那王琼琚,就算美若天仙,千好万好,我的心中却还是只住得下一个你……” 阮酥浑身颤抖,身后温暖坚实的怀抱让她感到安心,然而心中钝痛的感觉又无时无刻令人煎熬。 “我们不要为那无关的人伤怀好吗?你这个样子……我会以为已经失去你……” 玄洛吻着她的头发,慢慢扳正她的身体,不无意外看到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他还未开口,阮酥已经扑进他的怀里,重重抱住,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坚持。 爱让人强大,让人卑微,让人打心眼里希望对方开怀……阮酥不无矛盾地想。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让它见鬼去吧,总归,现在她在,他也在,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淋了雨,阮酥回府之后便病倒了,当饶嫔宫中的红药晚间来阮府传话时,见到她那个样子也是颇为失望。 “真是可惜,娘娘还说请小姐进宫陪陪她,过几天便是太后的寿辰,娘娘忙得无暇分@身,小姐入宫正好帮她分忧。” 话里的提携之意再明显不过。上次因饶嫔的出手帮忙,才让印墨寒与祁澈险险救下阮酥的命。阮酥病好之后也到宫中拜谢,然而到底是因之前承恩王侧妃一事让两人心生间隙,虽然关系稍稍好转,饶嫔待她却颇为冷淡。如今难得地主动亲近,倒是让人意外。 换在平常,阮酥或许还会斟酌一二,可是今日得知了琼琚郡主也会入宫小住,一想到两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朝夕相处,阮酥就无法淡定。 “请红药转告娘娘,阮酥会去,只是现在暂感风寒,若是娘娘不嫌,只请娘娘尽快安排。” 这般爽快与迫切,倒让红药大吃一惊。她静静审视了阮酥半晌,这才笑道。 “得小姐这句,娘娘一定会非常高兴。小姐也无需为病伤怀,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御医,小姐好好休息,明日大早奴婢便来接小姐进宫。” “阮酥谢过红药姐姐。” 阮酥由知秋扶着,把红药送到门口。 “奴婢还是提醒小姐一句,七公主因腿疾,近来心情一向不好;而陈妃向来又不好相与,加之太后的寿辰临近……小姐此番进宫任重道远,小姐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阮酥笑了一笑。 “红药姐姐无须担心,阮酥既然入宫,只要不触及底线,定然会成为娘娘的左膀右臂!” 这句底线,倒是婉转。红药看着那张病容中尤显一丝艳靡的脸盘,欠了欠身。 “小姐留步,奴婢定会一字不漏的回禀娘娘。” 193帘后之人 服了几副药后,阮酥的病差不多好了。然而到底怕冲撞了贵人,阮酥入宫的前两日便都在饶嫔宫中度过。数月未入宫,宫中的局势看似平静,可阮酥还是敏锐的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比如饶嫔宫中那位新晋的常在红若,如今已怀孕将近两月,倒也安分,每日除了与饶嫔一起去穆皇后宫中晨昏定省,便都老老实实地在屋中养胎;七公主祁金玉果如红药形容,喜怒不定,当日得知阮酥进宫的消息,銮驾便在宫中甬道前拦了她的轿子,若非饶嫔周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而让宫人最为关注的却是,太后寿辰后几位公主的婚事恐也要定下了。 七公主祁金玉断了腿后,关于赐婚之事嘉靖帝便再未提起。然而到底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如今腿脚不便,更是扣分,陈妃也没有精力应付其他嫔妃,一门心思便是要为女儿谋一门好亲事,偏生祁金玉心比天高,这个过程便颇不顺当。如此折腾了许久,太后与嘉靖帝这才想起,除了七公主,其余的公主都尚未许配人家。 二公主祁金珠今年已然十九,已经过了婚配的最佳年纪,幼时她与段侍郎府的嫡公子定过娃娃亲,然而那位小公子却未能成年便已夭折,也不知什么缘故,金珠便与母亲良妃一直侍奉太后左右,决口不提婚事;而四公主祁金璃也已十八,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嘉靖帝又不关注,自己也不愿盲婚哑嫁,便主动忽略了婚事;至于九公主,年岁尚小,倒暂不用考虑。 其实几位公主不得关注却不是巧合,阮酥想起前世,东篱国的皇子前来求娶,只说先皇曾答应让他尚中原的公主为妻,并拿出其中凭证。原来先帝,也就是嘉靖帝之父曾御驾亲征西凉,差点被俘,幸亏东篱国的女君出兵这才逃过一劫。事后,东篱国女君让先帝派一位皇子到东篱和亲,成为她的夫侍,先帝拒不接受,也不知怎的,最后竟达成了协议,若今后东篱是男皇当权,便派一位公主前来和亲。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女君尚健在,而继承人却跳过了子女直接到孙辈,其中三位公主两位皇子斗争得最为激烈,而来中原求尚公主的皇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前世前去和亲的便是四公主祁金璃。 阮酥犹在思索,却见饶嫔由儿媳六王妃常行芝扶着,捞起珠帘,绕步进来。 “本宫与行芝正要去太后宫中拜见,阿酥身体如何,可能出去?” 阮酥心中一跳,今生她被颐德太后厌恶,想起以前,颐德太后待她虽不比玄洛,却也关爱有加,不是不遗憾;再说现在王琼琚已然入宫,既然饶嫔有意引荐,她当然会接受好意。 太后宫中,虽然离寿宴尚有几日,然而却已经一片热闹。 阮酥几人到时,发现竟然几个公主都在,而靠近金珠,打扮得清丽风华的一位便是承思王府的琼琚郡主。 依次见过礼,太后眼皮扫了扫阮酥,虽觉得眼生,却还是准确道。 “饶嫔,你身边这位可是阮府嫡女阮酥?” 饶嫔含笑点头,把阮酥往前一送。 “正是这孩子,她知道嫔妾寂寞,便入宫陪嫔妾小住几日。” 阮酥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颐德太后看着她恬静乖巧的眉眼不由一嗤,长得倒是挺周正,骨子里竟是那般叛逆,去年拒当承恩王妃听到她当场撞柱,还以为是个攀高枝的,而后却又与玄洛有了瓜葛,想起此女件件惊世骇俗之事,颐德太后笑叹,自己虽从未见过她,可是现在看到本人,不知怎的,心中的那一点点不喜竟也有消散的趋势…… “好了,饶嫔留下,其他人就先散去吧。” 众人闻言,一一施礼退出,阮酥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也不敢造次,只与常行芝躬身退出,却也没有走远,只在偏殿耐心等候。 甫一落座,九公主祁金晶便如一只小燕子一般飞扑过来。 “阮姐姐,我好想你,你几次入宫怎么都不来看我?” 阮酥爱怜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前些日子有些事,不知九公主近来可好?” 祁金晶微一偏头,快速扫了一下左右,见没有异状这才低声道。 “还好,不过皇兄却不好……” 祁澈?阮酥冷笑,能有什么不好,联合承德王府,当下又在给太后的贺礼上大出风头,“不好”二字横竖都和他扯不上关系。阮酥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耐着性子与祁金晶聊起读书写字一类琐事,短短半年未见,九公主虽还如往昔一般天真无害,却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利用的小姑娘了,也学会了明辨是非,防备自卫。 这个发现让阮酥颇为欣慰。 听到外面阵阵欢笑,阮酥抬眸看去,却见祁金玉由心腹宫女芳绾和莲绾推着,往里进来,常行芝面色霎时不好。这七公主的蛮不讲理她早有领教,如今这位瘟神不请自来,想想就没有好事,于是找了个借口干脆走为上策。 祁金玉也不阻止,见祁金晶还站着不动,眸中闪过一抹阴毒。 “九妹,你还要呆在这里吗?” “七姐姐……” 祁金晶嗫嚅,看了看阮酥,又看了看祁金玉,还是没有动。 “九公主,臣女与七公主尚有几句话要说,请公主暂时回避。” “这……” 祁金晶一时犹疑,然而看阮酥目光坚定,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偏殿。 目送她走远,阮酥道。 “不知七公主找臣女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祁金玉冷笑,她自己推着轮椅往前了两步。 “阮酥,你害得本公主这般惨,你觉得我会放过你?” “七公主这话阮酥不懂!”阮酥也笑,“就如臣女突遭杀身之祸,也是颇为困惑!” 话已挑明,四目相对,均在对方目中看到了杀意。 “那你就永远都不用明白了!”祁金玉大笑,声音陡然变冷。 “你不死,难解我心头之恨!” 说完,已然一声惊叫,芳绾与莲绾慢慢把祁金玉从轮椅上扶起坐在地上,随后放倒轮椅,咋一看便像阮酥推倒了她一般。 “阮大小姐,你怎能这样对七公主无礼?” 芳绾大声质问,佯作要扶起祁金玉,而七公主却已然痛叫呻@吟,倒像疼得不轻! 莲绾带泪忙道,“公主,你别怕,奴、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还没有走到殿门口,却已然惊动外间的嬷嬷、宫女,不多一会,颐德太后便得知了消息。到底在自己宫中出了事,她由饶嫔扶着,亲自过来,一看祁金玉痛哭出声的样子,眸光一沉。 “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金玉完全没有料到颐德太后竟然来得这样快,她往躲在人后的祁金晶狠狠瞪了一眼,双眸带泪道,“求太后做主,阮酥对本公主不敬,与孙女一句不好,便把我推倒在地!她,她这是要要我的命啊!” 颐德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表现得异常镇定的女子,眉头一皱。 “阮酥,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唇边浮出一抹冷嘲,阮酥道。 “七公主突入偏殿,赶走了与臣女在一块的九公主,而后便让婢女扶她坐在地上,却硬说是臣女推了她。” 闻言,四下皆静。颐德太后不语,方才殿中就只有祁金玉一主二仆并阮酥四个人,她深知祁金玉的性子,或者说,整个宫中的人都知她的德行,若处治阮酥,倒是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便是玄洛知道定也会有微词;然而金玉到底是公主,大概因阮酥这般有恃无恐的样子太过扎眼,颐德太后也只觉得这样放过她却也不妥。 饶嫔连忙打圆场。 “你这孩子,怎么才短短一会又……惹上事了,还不快向七公主赔礼。” 祁金玉要的怎会只是一句赔礼? 她一听饶嫔要和稀泥,当即不干了,只抱着伤腿,痛哭呻@吟。 “你们一个都欺负我腿断了,这样窝囊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活了,不活了……” 颐德太后被她嚷得心烦。 “来人,还不快把七公主送回去!至于阮酥——” 她的目光落在阮酥身上,尚未开口,地上的人却已磕了一个头,不卑不亢道。 “太后,阮酥人微言轻,到底不敢自说自话,然而若是有人看到方才发生的一切,或许能证明臣女的清@白,还请太后给臣女一个机会。” “谁?” 此言一出,就连祁金玉也停止了哭泣。 “方才便只有我们几个人,还有什么人?!” 阮酥怜悯地摇摇头,微微太高了声线。 “还请太后让帘后之人现身一见。” 此言一出,别说祁金玉,便是太后、饶嫔众人都颜色各异,众人死死地盯着偏殿的垂帘,等待太后发号施令! 终于,帘子晃动了一下,施施然走出两个人影,见着太后,当即一跪,正是二公主金珠与琼琚郡主。 众人一愣,颐德太后已冷冷开口。 “金珠,你怎么与琼琚躲在帘后?” 祁金珠尴尬,羞愧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当时她与金珠率先走入偏殿,不想却见阮酥与常行芝也随后进来,不知怎的,身边的琼琚便拉着她闪身到垂帘后,她心中虽然讶异,但也配合了好友动作,自然看到了随后的一切,只是没想到阮酥竟然早就发现了她们的存在,她心内复杂,不由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王琼琚。 王琼琚倒是坦荡,如实回答。 “回禀太后,臣女与二公主在偏殿看经书,却不知阮家小姐也随后进入,直到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还以为丫鬟已然告知她们我们已在此处,想着互不打扰,便也没有现身。” 言下之意,便是说阮酥等人知道她们的存在也不主动招呼,她们当然也不会屈尊降贵自讨没趣。这个说辞,倒让颐德太后面色稍霁。 阮酥闻言一笑,偏殿中有经书不假,而自己也是见到王琼琚入了偏殿才紧随其后,本想来个偶遇认识,然而甫一进来,便发现二女都不见了踪迹,她心知有异,然而前世随侍颐德太后那些年,让阮酥对太后寝宫了如指掌,这偏殿帘后并无门窗,当即便判断二女是藏在了帘后,只是她们这般,或者说王琼琚这般,到底是为何如?阮酥只觉好笑,所以干脆顺水推舟,在七公主不善来访时,让祁金晶先行离开。 194颐德太后二更 颐德太后倒也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关键是祁金玉让她头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祁金玉不过是轻轻摔了一下,别说阮酥这等聪明的女子绝不可能做这种蠢事,如果做,必然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更不会只是如此不痛不痒的结果,自然是祁金玉嫁祸无疑了。 为了那个印墨寒,竟然三番五次这样找一个臣下之女的茬,颐德太后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却又不能揭穿她,堂堂公主假摔诬赖臣女,这样跌份的事实在是有损皇家颜面。 颐德太后看了王琼琚一眼,她突然想知道承思王家这位郡主会怎么处理这样的局面。 “琼琚,你既在帘子后头,到底实情如何,由你来说方显公平。” 众人不禁有些奇怪,太后一向最是信任祁金珠的,而王琼琚不过才见过一两面,怎么反而问她。 闻言,祁金玉不由紧张起来,手中帕子都绞在了一起,若说祁金珠会顾念姐妹情分给她留一点薄面,这个王琼琚却是她意料之外的人。 反观阮酥,则半垂着眼,一派淡定的模样,她也想听听这位琼琚郡主会选择哪一边。 “是。” 清婉动人的声音不卑不亢,王琼琚上前一步,步态优美地对颐德太后纳了个福,方抬起头,她眼如水杏,粉面含春,银盘般的脸庞子,好似新剥鲜菱,肤白竟不亚于阮酥,但比之阮酥的冷,她通身气质却是一种不紧不慢的雍容,那是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若是站在一起对比,只怕比嘉靖帝的几位女儿还更像公主。 “方才七公主想取桌上茶水,阮小姐担心公主摔倒便上前扶她,只可惜没有扶住,宫女们闻声赶来,不想却撞倒了轮椅,一场误会而已,好在大家都没有大碍。” 颐德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承思王妃杨氏如良妃一般都是雍容大度的人,其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是个有眼色知进退的,这样既不用为难阮酥,也保全了祁金玉的颜面,是再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金玉,阮酥不过是想扶你一把,你也太过紧张了,好了,既然腿还没好,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回去好好养着吧!” 王琼琚显然打算维护阮酥,然而也给祁金玉留了后路,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特别是颐德太后明显表露出不悦,她知道再待下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便不再多言,乖乖由两个宫女推着回去了。 她一走,颐德太后脸色这才和缓下来,招手让王琼琚到自己身边来,摸了摸她的脸庞,又拉着手仔细看了看眉眼,慢慢露出笑意。 “真是个齐整孩子,听说你的筝曲可谓高岭一绝,不知道比咱们京城的玄洛如何……不如等哀家寿宴之时,你们两个合奏一曲,让大家也饱饱耳福!” 颐德太后的话,明显是暗示琴瑟和鸣之意,也是在试探她的意思了,祁金珠和饶嫔都不由看向王琼琚。 王琼琚目光略有凝滞,但很快又被微笑掩盖。 “高岭之地,文人雅士寥寥无几,琼琚的琴技不过是个虚名,京城人才济济,宫中乐师,更是各地选拔出的翘楚,琼琚若献丑,只怕扫了太后的兴,何况琼琚听闻九卿大人为纪念母亲,已多年不曾抚琴,若为此破例,倒是琼琚的罪过了。” 颐德太后自然知道前面那段话都是她的自谦之语,可是让玄洛抚琴一事,想想倒是确实有些不妥,横竖意思到了就行,颐德太后便也一笑而过,饶嫔见她心情不错,连忙赔笑道。 “皇后娘娘那里专程请无为寺的师傅进宫做了素斋,太后近日不是嫌膳食油腻么?不如咱们过去尝尝?” 颐德太后果然心动,扶着她的手道。 “既然这样,着人去请了良妃,咱们一道去皇后那里用膳!至于她们这些年轻孩子,又不爱吃这些寡素的东西,便不用跟着去了,金珠,琼琚难得上京,你带她在御花园里逛逛!” 众人应下,待颐德太后凤驾走远之后,王琼琚方转身,对着阮酥欠了欠身。 “方才没有道出实情,阮小姐不会见怪吧!” 阮酥还了一礼,微笑道。 “这等小事,太后自然不想说破,让七公主难堪,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咄咄逼人了。” 王琼琚打量着阮酥,心中也是一叹,果然是个清秀绝俗的聪颖女子,这样的人物,倒也和种种传说对得上,她既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自己便不用拐弯抹角了。 “阮小姐既是冰雪聪明的人物,想必也早知道我随父王上京是为了什么,不瞒阮小姐,虽说九卿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在京中有一无二,但始终身份特殊,这门亲事,关系到承思王府的威仪和体面,所以我也好,王府也好,都是万不能受的,这一点上,想必我能与阮小姐达成共识,又或许,我们能合作阻止这门婚事。” 话虽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她知道玄洛和自己的关系,希望能和自己联手破坏这门亲事。 阮酥微微叹息。 不知王琼琚有没有见过玄洛,那样惊艳绝伦的人物,若知道他其实并非阉伶,她还会不会是这样坚决拒绝的态度? 罢了,这可是……她自己选择放弃的,不知为何,阮酥竟隐隐松了口气,但她没有答应王琼琚的要求。 “不知郡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师兄的婚事,阮酥作为师妹,还没有逾越插手的余地,郡主若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去找师兄,若是二位不谋而合,也好共商对策。” 上辈子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她已心力交瘁,这一世,即便动情,她也绝不会阻止玄洛谋求更好的未来,一切,在见过王琼琚之后,交由他自己定夺。 到底有个玄洛摆在那里,虽有几分欣赏,但阮酥也没有打算和王琼琚深交,相互客套过几句,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回了饶嫔的寝宫。 才绕过池子,即见宝笙行色匆匆前来,阮酥便站住脚步等着她。宝笙始终是玄洛的人,在这宫中耳目不少,平日里宫外有什么消息,她都能第一时间得知,故而让阮酥省心不少。 宝笙见池边无人,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阮酥。 “玲珑阁托人送来的,说是有小姐想要的东西。” 玲珑阁?阮酥心中一动,抽出浅黄的信纸展开,迅速扫了一遍,嘴角慢慢提了起来。 “文锦从凌雪旋那里得到消息,祁澈约了承德王寿宴之夜于御花园的小明月楼商议要事,倒是大胆得很!” 宝笙笑了笑,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得意。 “不大胆也不成,小姐有所不知,三王身份敏感,进京虽住在各自别苑中,但周围早布置下皇城司的耳目,在京中去了哪些地方,来往了什么人,九卿大人都能知道,反而太后寿宴那日,各地都将进宫贺寿,人多事杂,皇城司没有功夫分心去注意他们的动向,特别小明月楼,离到时候听戏的畅音阁又远,反而是个疏漏。” “原来是这样……” 阮酥把那信纸揉做一团放进袖中,想了想道。 “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请他自行裁夺。” “是。” 到了颐德太后寿辰那日,宫中举办万寿庆典,颐德太后喜兔,今年恰好是兔年,嘉靖帝为表孝心,不仅请了无为寺一众高僧进宫念长寿经,还勒令将集市上的贩卖的兔子全都买来放生。宫中最大的戏楼畅音阁也重新刷金漆、铺彩瓦,张灯结彩只待给太后庆生。 辰时起,颐德太后穿戴九凤朝服,在栖凤宫中坐了,接受百官女眷齐贺,这一次,阮家女眷却没有被剔除在外,梁太君喜不自禁,带了万灵素大妆前往,轮到她们时,恭恭敬敬磕过头,刚想退出去,颐德太后却在珠帘后开了口。 “进来的是阮府女眷么?” 太后身边的女官纯贵答道。 “回禀太后,正是阮府老太君带了孙媳妇万氏前来贺寿。” 突然被叫住,梁太君和万灵素都有些忐忑,阮家近一两年实在是不太平,前些日子又出了万阙山那档子事,传到太后耳中,自然没有好处。 颐德太后的心思却不在那些事上,她点头道。 “听说你家大女儿阮酥和印侍郎已订下婚约了?只不知什么时候完婚,哀家也好备一份贺礼赏给两个孩子。” 梁太君一时猜不透太后是什么意思,七公主对印墨寒属意是人人皆知的,太后如果心疼孙女,出面阻扰他们的婚事还可以理解,但听她话中的意思,似乎偏向成人之美。 梁太君连忙赔笑道。 “谢太后恩典,只是前些日子臣妇儿媳不幸亡故,酥儿因要为母守孝三年,故而婚事延期了。” “守孝三年?” 颐德太后皱了皱眉。 “百善孝为先,倒是这么个理,不过阮酥那孩子也不小了,姑娘家家的,也别太耽搁了。” 梁太君一听,心头警铃大作,若说刚才太后的话还很含糊,现在她却已经猜中七分了,不知阮酥又挡了哪位贵人的路,太后这是希望她速速完婚了。 “臣妇谢太后提点。” “嗯,下去领宴吧!” 195九凤朝冠 寿宴在延禧殿举行,嘉靖帝和颐德太后于坐于殿上,嘉靖帝一侧依次是太子、各皇子、三王、文武百官,而太后一侧依次是皇后、良妃、陈妃等妃嫔,再是公主、太子妃清平、各位王妃、郡主、命妇小姐。 一百零八道菜肴顺序而上,筹光交错,舞乐齐鸣,各家女眷都顾着欣赏歌舞,阮酥的目光却落在上座的太后身上。 太后身边的女官纯贵姑姑,年逾四十,因伺候得好,太后离不开她,因此年纪到了也未曾出宫,此时她正替太后布菜,笑吟吟地替老人家解说场上表演的歌舞。 虽然乐声喧嚣,阮酥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她十分清楚,每次太后生日,都是纯贵姑姑赚各位皇子银子的好时机,这宴席上哪道菜、哪个节目若是得太后的欢心,纯贵姑姑便会告诉太后,这是某某皇子命人准备的,以阮酥对祁念的了解,他虽有心机,却自持贵为太子,从来都是不屑讨好这些下人奴仆的,而祁澈却不同,看颐德太后满含笑意地往他的方向看了几次,就知道祁澈必定没少给纯贵姑姑塞钱。 太子放不下身段,却不知这些小人物可是举足轻重的,因为他们长期待在皇帝身边,最懂上心,有时候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只怕还要超过自己的儿子,若是处理不好这些关系,你就算再能干,也抵不住日积月累的谗言,前世的祁念,便是输在这些细节。 若是从前,阮酥或许会提点太子两句,可是如今,她对太子也没有这么上心了,她移开目光抿了口黄酒,感受到有人注视,她抬起头,对面的印墨寒于是对她举了举杯,阮酥皱眉,正准备别过头不理会,注意力却不觉被印墨寒袖带里露出的墨绿一角吸引了。 印墨寒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牵了牵唇角,他慢慢自袖中取出那个绣着茂兰的香囊,一双墨瞳锁住阮酥,柔软深情。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分明是知秋的东西!这个兰花的样子,还是她苦缠阮酥替她画的,之后又一针一线地绣了出来,宝贝得什么似的,竟不想,她是用来送给印墨寒的! 对上印墨寒眼角眉梢的温存,阮酥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猛地一惊,心中怒意如翻江倒海。 但宴上安排了宫女,知秋和宝笙都不曾入席伺候,所以她一腔怒意无法发泄,只好忍下。 天色渐昏,酒宴正酣,突然有内侍进来笑着禀报。 “启禀圣上!太后!城楼外不知是谁放了百余盏孔明灯,霎是好看!” “哦?” 嘉靖帝闻言,不由面露惊喜,对颐德太后道。 “母后,此乃祥瑞之兆,不如移驾观之?” 颐德太后自然高兴,一时坐着歩撵带众人上到城楼,果见夜空之中,成千上百的孔明灯徐徐上升,灯上描金的寿字,透过火光,更是耀眼非常,不由心中大悦。 “不知是谁这样有心?” 只见清平和祁念对视一眼,摇摇走了出来,对颐德太后一福。 “是太子殿下命臣妾准备的,说是太后大寿,咱们也学民间讨个彩头,放几盏长寿灯,臣妾听说,民间给父母放灯许愿,要儿女亲自扎了方显心诚,便带着府中女眷扎了这些,自己写了寿字,分发给百姓去放。” 说着,她脸色微微一红。 “只是臣妾手笨,摆弄不惯那些竹子,灯扎得不大好看,望太后不要见怪……” 她这么一说,众人果然留心到她露在华服外的玉白双手上,伤痕累累,饶是颐德太后与清平的祖母有过不快,此时也颇为感动,亲自将她扶起,拍着她的手感慨道。 “好孩子,难为你和念儿夫妻两如此孝顺!下次这些粗活还是交给奴婢来做,看这白嫩嫩的手,扎得可怜,哀家看着也心疼!” 清平微笑。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太后万寿无疆,便是太子与清平的福分了。” 说着,她望向祁念,祁念也含笑看了她一眼,不得不说,清平这个主意,祁念是很赞许,比起祁澈只会做些偷奸耍滑的小动作,这放灯一举,要高明得多了。 太子讨了彩头,祁澈心中虽然不痛快,但他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也称赞道。 “还是皇兄想得周到!” 正说着,又有人一路小跑上楼来报,说是北魏那边快马加急,送了贺礼来给太后祝寿。 如今的北魏皇帝完颜承烈,乃颐德太后亲生女儿荣庆公主所生,所以完颜承烈便是颐德太后外孙,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这血亲关系也是两国的牵绊,千里迢迢贺寿,更显得两国的交情有别于别国,莫说颐德太后,连嘉靖帝也是喜出望外,也不等回到延禧殿,便令将使臣带来。 一时使臣来了,只见他按中原习俗身着大红常礼服,帽子上彩球攥对,霎是喜气,可见逢迎之意,叩拜完毕,他从身后侍从手里捧过一个红绸礼盒,举过头顶。 “我国陛下命我等奉上凤凰祥珠宝冠一座,愿太后有祥光照,鹤舞夕阳分外红!” 说罢,揭开红绸,打开锦盒,只见一座九凤朝珠冠静静躺在丝缎之上,彩羽点翠,凤眼流霞,三十六颗东珠洁白无瑕,光彩夺目。 众人都赞叹北魏皇帝的用心,颐德太后却有些笑不出来。 凤有五种:赤色的朱雀、青色的青鸾、黄色的鹓鶵、白色的鸿鹄和紫色的鸑鷟,这顶凤凰用的便是紫色的鸑鷟,是当年她最恨的秦妃最喜欢的一种,先帝当初为了讨好秦妃,还悄悄对她说,将来废了颐德,便给她打造一顶九尾鸑鷟凤冠,所以颐德太后的任何衣服首饰里,都绝不会出现鸑鷟的样式。 嘉靖帝和后妃们也都知道太后这个忌讳,面色微变,却都明白完颜承烈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连忙打哈哈道。 “确实是顶好冠,多谢你们陛下一片心意,来人,领使者下去领宴。” 那北魏使者不由有些疑惑,北魏制首饰的技艺不比中原,完颜承烈花了很多心思,几经辗转才从一个民间藏家手中高价得了这顶凤冠,本以为会赢得嘉靖帝母子的欢心,但看他们表情,好像十分敷衍,尤其颐德太后,竟然连个表态都没有。 他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但也懂得言多必失,既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便自觉告退再从长计议。 他起身随内侍退下,下城楼时却与一名紫色麒麟袍的官员和个白衣老道自城楼迎面遇上,由于摸不清对方身份,只得点了点头,侧身避让。 那紫衣官员经过他身边时,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让使臣不由心跳加速,这男子如此姿容,在五官普遍粗犷的北魏,只怕不被疑为妖魔便要看做精怪。 “玄洛可算来了!” 沉着一张脸的颐德太后见玄洛与广云子自城楼上来,不由露出笑意,她假意肃容责备道。 “你越发大胆了,今天哀家的好日子,你倒不知到哪里躲懒去了!寿宴也不来,该不该罚?” 玄洛撩袍而跪,先向嘉靖帝行过礼,嘴角微微上翘。 “这可是太后冤枉臣了!今日宫中大办宴席,人多事杂,玄洛不敢懈怠,便亲自带着绣衣使加紧巡视,确保万无一失,方能让太后能安心乐上一日。” 颐德太后虽然嗔怪,但语气却是宠溺的。 “这么说,倒是哀家错怪你了?” “玄洛岂敢。” “贫嘴!罚你一会代替纯贵给哀家斟酒布菜。” “玄洛遵命!” 颐德太后一笑,抬了抬手,玄洛会意,连忙起身扶住。 众人在一旁看着,心中想法各异,几位皇子虽然陪着笑,心中却是一片酸意,太后对这奸佞小人的宠爱也太过了,无论是祁澈还是祁念,使劲浑身解术,也不过驳得太后一笑,而玄洛一来,太后那种喜悦却是发自内心透出来的,她不喜紫色,但玄洛日日穿紫,却视而不见,看来玄洛这幅妖孽皮相和奉迎的功夫真是颇得太后喜爱。 玄洛扶着太后走在前面,趁众人不备,侧目看了阮酥一眼,流露出柔柔的笑意,阮酥脸上一烫,生怕被人发现,连忙移开目光,不想正巧看见身边的王琼琚一双杏眼盯住玄洛,目光极为复杂,说不上是惊叹还是惋惜。 阮酥心中一黯,玄洛这般风采,任何人见了都要为之动容,王琼琚若是知道真相,想必也不会抗拒这桩婚事吧? 太后这等上了年纪的人,不喜欢歌舞,这一观灯,寿宴也可散场了,嘉靖帝便告诉她畅音阁已经布置下,请了三个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同台竞技,颐德太后喜欢听戏,便命摆驾畅音阁。一行人正要下楼,随玄洛同来的广云子却在经过掌礼内侍身边时,盯住他手中捧的九凤朝冠,一动不动了。 嘉靖帝自从服用了广云子的丹药,于房@事颇有所成,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于是对其颇为信任,见他死盯着那顶北魏所献之礼看,不由神色一凝。 “仙翁,怎么了?这冠有何不妥么?” 广云子一甩拂尘,双眉几乎拧在一处。 “启禀陛下,今日太后大喜,这种话,原不该说,但为皇家祈福延寿乃贫道之职,便不得不说了。这顶凤冠周遭阴气环绕,有冤魂附着,乃来历不明之物,需开坛做法,驱鬼除灵,万万不能带入太后寝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席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不仅嘉靖帝和后宫众妃大惊失色,颐德太后更是颜色惨白。 “仙翁,这是北魏皇帝送来的贺礼,怎么会来历不明!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广云子闭目,不欲多言。 “贫道只是把看到的说出来,言尽于此,还请陛下和太后裁夺。” 196胜券在握 嘉靖帝面色阴晴不定,想了想,沉声命令道。 “李冀!你不是古玩行家么?你过来看看,这凤冠可有什么来历!” 礼部尚书李冀叫苦不迭,其实从那凤冠一奉上来,他便看出不妥,只是这关系到两国的交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做声,现在嘉靖帝下令,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他道了声是,上前捧了凤冠反复验看,额上慢慢见汗,正在实话实说和言辞搪塞之间挣扎,只听身后玄洛轻声道。 “事关太后福寿延绵,李大人可要仔细看清楚了!” 李冀身子微微一震,他想起日前玄洛曾找他寒暄,表面上是问今年寿宴庆典筹备的状况,但话中的隐意,却是在警告他,此是太后整寿,一旦太后今年有任何病痛,都会和寿宴上发生的不详之事挂钩。 李冀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今天他若看不出这顶凤冠的不妥,事后太后一旦有什么闪失,皇城司都会找到他头上来,为了明哲保身,他只得直言道。 “如果臣没有看错,这顶凤冠……应是北朝末代皇后的陪葬之物,有名的鸑鷟连珠冠。” 众人闻言大惊,北朝末代皇后,据说因为皇帝看中了其妹美貌,欲废后立之,但皇后德行无亏,皇帝找不到废后的理由,便暗中命人毒杀,因为心亏,特地为她隆重厚葬,陪嫁的珠宝都价值连城。 谁能料到,堂堂北魏皇帝为外祖母准备的贺礼,竟是从盗墓贼手上挖来的明器。 颐德太后气得浑身乱颤,一甩袖子打翻那顶珠冠! “完颜承烈!这真是哀家的好外孙,竟如此恶毒,一心咒哀家死!哀家是白生了荣庆这个女儿,不肖!不肖至极!皇帝,还不把刚才那个使臣拖去砍了!” 嘉靖帝不由为难,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人家是好心好意来送礼的,如果斩了使臣,这件事必然挑起两国的不合,造成局势紧张,万万不可! “母后息怒!” 嘉靖帝赔笑道。 “承烈侄儿再糊涂,也不可能如此行事,其中必然有诈,不如让仙翁去处理这冠,至于使臣,明日再审不迟,母后先移驾畅音阁,莫坏了兴致。” 太后盛怒未消,如何肯依。 “还有什么兴致!好好的寿宴,都被这晦气东西给搅了!还看什么戏!” 嘉靖帝见母亲生气,却又不知如何相劝,只得以眼神暗示皇后和后妃,但颐德太后最是迷信,又喜怒无常,此时谁也不敢出来触这个霉头,若是话说的不对、不好,只怕要连自己一块迁怒。 嘉靖帝只得去看玄洛,可他只是低着头,并没有出言相劝的意思。嘉靖帝心中暗自恼怒,这个玄洛,平日对付太后最有一套,此时却装聋作哑起来。 阮酥有些纠结,她既然知道玄洛和完颜承浩私下有来往,便敢断定今天这出凤冠戏,只怕和玄洛脱不了干系,她本来不该蹚这趟浑水,但如果颐德太后就此摆驾回宫,寿宴便散了,祁澈和承德王也不能见面,难道真的要放弃给祁澈重击的机会吗? 挣扎再三,阮酥还是主动上前,微微一笑。 “陛下、太后,恕臣女多一句嘴,臣女听说这北朝皇后生前也是信佛之人,信佛之人仙逝后,自有佛祖引渡,怎会化作恶鬼?即便因为薨得可怜灵魂一时得不到解脱,她必也泉下有感太后菩萨心肠,故将遗物既辗转至此,或许希望借太后的慈悲,得以度化飞升,太后何不将凤冠送至无为寺供奉,诵经超度,也算积德积福的善事一件,等北朝皇后成佛之后,必然感念太后恩德。” 老年人对这些神啊佛啊的最是信真,阮酥的一番话春风化雨,颇有佛门慈悲之风,倒对了颐德太后胃口,她顿时敛了怒色,眉眼间和软下来。 嘉靖帝意外地看了阮酥一眼,不得不说,他虽然不喜欢这个狡诈的丫头,但有时候,她确实比别人有办法。 “言之有理,世上万般怨怒,没有什么是解不开的,这位皇后若日夜聆听佛法,自然也会解开心结,早日成佛,母后便不必挂心了。” 颐德太后点点头。 “就是这么办才好!罢了,摆驾畅音阁吧!” 太后銮驾一起,众人连忙跟上,玄洛却故意放慢脚步,等阮酥走至身边时,似笑非笑地道。 “酥儿真真出息了!方才谁都不愿多说一句,你却抢着出头,倒不似你的作风。” 虽然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定此事和他有关,阮酥还是有些心虚,毕竟和他的大计相比,她还是选择了报复祁澈,她迅速掩去神色中的异常。 “太后对我有成见,借机表现一下,总归是好的。” 这个答案玄洛十分满意,就当她是在为了两人的婚事做铺垫了,他笑了笑,故意道。 “方才你身边那个穿蓝衣的,想必便是王琼琚吧?” 阮酥喉头一哽,按往常,她会选择性无视玄洛,根本不会搭腔,但此时不知怎么了,她竟不由自主地刺了他一句。 “没错,是不是很美?” 玄洛没有说话,阮酥忍不住抬头看他,对上那满目促狭笑意后,立刻后悔不迭,玄洛趁众人不备,迅速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依为兄看,不如你美。” 阮酥蓦然红了脸,甩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畅音阁是一座六面牌楼,除戏台外,其余五面都可观戏。每年颐德太后生辰,都有到佛前拈戏的惯例,便是将所有戏码都用写在象牙笺上,在佛前供了以后,拈出哪出是哪出。一时各人都在牌楼坐定,戏也拈好了,纯贵用托盘送至太后跟前,玄洛随侍左右,低头一看,皱眉使了个眼色,纯贵会意,忙趁人不备换了其中一只笺,这才呈上来。 颐德太后一看,都是些热闹喜庆的戏码,特别有一出《八仙上寿》更合她的心意,方才的不快也一扫而光,心中愉悦,便命开戏,玄洛趁她看戏看得入迷,悄悄退了出来,颉英早已立在柱后等待,见他出来,迎上去低声问。 “今夜太后震怒之事,属下已将消息放出去,加上颜公子那边的配合,很快完颜承烈就会知道。” 玄洛点点头。 “做得很好。” 颉英又道。 “那个使臣,怎么处置?” 玄洛轻描淡写地道。 “杀了,动作要快,明日审问他之前就要看见尸体,务必做成畏罪自裁。” 颉英点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阮酥被安排在二楼侧楼之上,祁金晶不肯和其他公主一起坐在一楼,死活要缠着她,祁金珠无奈,便重新安排了和阮酥同坐的小姐,换祁金晶同阮酥前去。 祁金晶是个话篓子,看戏也不安静,拉着阮酥问东问西,一会要阮酥给她解释唱词,一会要对戏子的容貌唱作评头论足,十分聒噪,可是大约因为前世的愧疚,阮酥竟然没有烦她,一一耐心作答,她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祁金晶,但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面牌楼上的祁澈。 终于在唱到第二出《梅玉配》时,祁澈起身自后头绕了出去,留下神色紧张的凌雪旋一人。阮酥立马看向右侧的承德王,果然不到盏茶的功夫,他也假装不胜酒力,由内侍扶着下了场。 阮酥挑起一抹冷笑,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接下来,就看祁念的了。 小明月楼,是仿造江南名楼明月楼所建,楼边专门种了植株高耸的樱花,到春天时,自里向外望去,明月当窗,樱花瓣犹如碎雪纷扬,十分风雅,现今虽是盛夏,樱花已逝,明月却依旧。 祁澈在楼中坐定,祝玉替他煮了酒便自行退下,不一会,一道高壮人影出现在暗夜之中,低调地进了明月楼。 “咦,那不是承德王么?他不好好在畅音阁听戏,到这里来做什么?” 祁念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身边的嘉靖帝一眼,嘉靖帝不爱听戏,陪了颐德太后一会便准备回宫,祁念马上跟了上去,说是看见明月楼前的昙花似要开了,邀请嘉靖帝前来赏玩,自古昙花一现都是刹那绽放很快凋谢,嘉靖帝倒是来了兴趣,便跟着他一同前往,谁知竟看到承德王鬼鬼祟祟地摸进了明月楼,不由疑心大起,当下也没心思去看昙花了。 “跟着他上去看看!” 祁念便让侍卫守在楼下,自己提了一只灯笼在前头提嘉靖帝引路,上至二楼,果见其中一间厢房亮着灯,透出两个人影,嘉靖帝吩咐祁念将灯笼熄了,两人压低脚步走了过去,却听见里头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竟是祁澈,只听他道。 “今日邀承德王来此,乃是有要事相商,望此事出了明月楼,你我都能保守秘密,切勿传到父皇耳中。” 祁念看见嘉靖帝眼中一触即燃的怒意,不着痕迹地笑了。 阮酥这丫头果然有办法,托她的福,今夜祁澈只怕便要折在此处了。 197反将一军 戏台上,此时正演一出《穆桂英挂帅》,身挑彩旗的刀马旦手持红缨枪,与黑胡子花脸战做一片,挑、刺、翻身,动作潇洒漂亮,引得台下叫好声阵阵。 阮酥面带微笑,指尖轻轻在桌上扣着堂鼓的节拍,祁金晶此时也托腮看得呆住了,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望去,却是常和皇兄来往的印大人。 印墨寒对祁金晶拱手微笑,轻声道。 “下官有话对阮小姐说,可否请九公主稍作回避。” 臣子要求公主回避,按理来说是十分不合礼仪的,但印墨寒和祁澈的关系,以及祁澈对印墨寒的信任让祁金晶不容忽视,她看了看印墨寒的表情,也不似以前那般蠢钝,咳了一声道。 “这戏,在二楼始终不如一楼看得精彩,本宫还是去太后身边看好了!” 祁金晶一走,印墨寒便很自然地撩袍在阮酥身边坐下。 阮酥根本不准备搭理印墨寒,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只是不紧不慢地拿着松子慢慢地嗑。 印墨寒也不生气,看了阮酥一眼,他轻轻一笑。 “看来你今夜心情很好。” 阮酥的眼睛依旧盯着戏台。 “大喜之日,自然心情愉悦。” 她以为印墨寒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却道。 “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五皇子和承德王今夜,并不会谈论你预料中的话题。” 阮酥猛地一顿,这次却不得不转过脸庞,她冷冷盯着印墨寒,心中千百种念头迅速闪过,她从印墨寒短短一句话很快地理顺思路,得出答案。 “也就是说,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中计的人其实是我?” 印墨寒别开目光,叹了口气。 “没错,从你第一次派文锦到五王府送首饰,我便留了心,果然近日又发现了王妃的异常,所以我故意让五皇子放出小明月楼相约的消息,引你……不,引太子前去。” 阮酥咬牙,双眼寒光湛湛。 “印墨寒……” 小明月楼中,只听祁澈一叹,语气里颇为忧虑。 “承德王,清剿乱匪军费不足一事,非同小可,你该启禀父皇才是,怎么反倒来找本殿下?” 承德王无奈地道。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小王便命人将折子送至京城,可是此次上京,皇上却绝口不提此事,小王猜不透圣意,后听说前些日子,圣上身体抱恙,一直由太子监国理事,便知道这折子定是太子压下了,无奈之下,才想到五殿下您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祁澈沉吟半晌,痛定思痛。 “本殿下明白了,父皇最近确实身子不好,你也不要再用这些事烦他了,军中将士为国流血流汗,都不能亏待,军费差多少,本殿下给你筹集,只是本殿下与诸王相比,也没什么实力,财力虽有限,但添上王妃的嫁妆,也勉强够了。” 承德王似又感动又惶恐。 “这……怎么能让殿下出这个钱!” “都是为国出力,你也不必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了,这件事不能让父皇知道,以免皇兄脸上过不去,你临走时,我会让小厮把钱送到城外。” “谢殿下!” 嘉靖帝在外头听着,陷入了沉默,而他身边的祁念,却是面色大变。什么压下折子,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是被祁澈反将一军还是阮酥有意设计?然而祁念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很快冷静下来,微微打量了一下嘉靖帝的脸色,便重重一咳。 很快,明月楼的厢房便被从里打开,祁澈与承德王看到站在外面的嘉靖帝与太子,面上都闪过惊慌,很快跪下见礼。 “你们二人怎会在此?” 嘉靖帝淡淡开口,绝口不提方才听到的内容。 闻言,祁澈眉头紧皱,竟是一言不发。祁念冷笑,只觉低估了这个对手,他决定挽回一局。 “启禀父王,儿臣方才似乎听到什么折子,还有被人压下一事……” 嘉靖帝瞥了一眼祁念,又重新把视线落在跪地的祁澈与承德王身上。 “承德王你说,私会老五,到底是为何事?” 承德王长得高壮,常年领兵,有着军人的自持与刚毅,而又因家中的变故,现已露风霜沧桑之态,他不过与比嘉靖帝略长七、八岁,可是看上去却要老上好几十岁。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 “皇上,老臣夜会五皇子,已知大罪,如今既已被皇上知晓,那老臣便把事情始末一一道来,还请皇上定夺!” 原来承德王封地西南,近来却频繁爆发贼祸,虽都规模不大,但长此以往,却也导致军费不足,如此承德王早在数月前便递上了折子,可惜都石沉大海。 这倒与父子俩在门外听到的内容一致。 祁念肃然道。 “既是这等大事,王爷应当亲自与父皇直言;至于折子——”祁念也跪下。 “父皇,儿臣认为一定要仔细清查,以免奸人得道,为祸一方!” 听到那最后加重的几个字,嘉靖帝目光一沉。 “这事朕自会查办!至于承德王,你速速重拟一份折子,待你回西北前,军费定当拨付!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也散了吧。” 祁念正要起身跟上,嘉靖帝已冷冷道。 “太子也先回吧。” 祁念一震,看来嘉靖帝已然对他起了疑心!他心海翻波,跪伏在地,与祁澈、承德王齐声道。 “恭送父皇/皇上——” 再说戏台这边,印墨寒看阮酥一瞬翻脸,眸光中掩不住的失落。 “酥儿,我有些不懂,你身为闺阁女子,为何偏生要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这些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事,交给男人们便好!你一个小女子,只需岁月安好,享受太平,那样不好吗?” 那双幽沉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眼神纯粹至极,看得出是肺腑之言! 可是阮酥却只想大笑。 “岁月安好,享受太平?”阮酥重复了一遍,声音满是嘲讽。 “印墨寒,这就是你的期望吗?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虽是不明白她怪异失常的反应,不过印墨寒还是语含殷切急急开口。 “那我们马上成亲,酥儿,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阮酥看着他灼热中带着期许的目光,有些怔然。 前世印墨寒也这样说,于是她便如他所愿,收起锋芒,退居后宅,一心一意去做他背后的小妻子,和他一起侍奉父母,安心理家,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所有的一切,不过便是让当初那个身为“夫君”的男人开怀,她一心一意地努力扮演好贤内助这个角色,然而七载夫妻,最后换来的却是什么?!!! 阮酥笑出了眼泪。 “印墨寒,你无法给我幸福,之前是,现在也是。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又一次被她当面拒绝,饶是已经习惯得近乎麻木,不过这次他隐约觉得严重得多,阮酥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残酷决绝!印墨寒心头大痛,他双唇紧抿,好半天才颤着手,从袖袋中艰难又急切地扯出那只绣着茂兰的香囊,尽量心平气和道。 “酥儿,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我知道你恼我,我们虽然各司其主,但是我对你的心意却从未变过。你看,你赠我的香囊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他目光柔和,阮酥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她猛地从座上站起,不耐烦道。 “这个香囊并非出自我手,至于如何落在你手上,又让你以为是我赠的,我也很困惑!” 此言一出,连印墨寒也面色一凝。 “酥儿,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 若不是在皇宫戏台,阮酥只怕已控制不住与他撕将起来。饶是奋力稳住情绪,阮酥还是气得浑身颤抖。 “印墨寒,我不想和你说话,反正,从今往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敌人’二字!请你不要再纠-缠-于我!” 说完,阮酥重重转身,刚走出畅音阁范围,便被祁清平带着丫鬟执墨、执砚拦住了去路。 “这不是阿酥吗,方才本宫似乎见你与印侍郎有些不对?” 她眸光清丽,脸上的嘲讽意味却十足。 被印墨寒一搅,阮酥已懒得和她敷衍,勾唇冷笑。 “太子妃好兴致,方才看你出现,我还以为娘娘也是如无为寺那日一般夜会什么人呢……” 闻言,祁清平美丽的脸孔上笑容尽散,她狐疑地盯着阮酥,狠声道。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阮酥逼近清平那张夹杂复杂神色的扭曲面容,粲然一笑。 “太子妃既然要装傻,那就当阮酥没有说过。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或许……不久之后更多人也会知晓,你觉得有趣不有趣?” 说完,无视清平满脸愤恨,微一欠身便与她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终于见到了守在外面的宝笙,见阮酥脸色不对,小心道。 “小姐……难道?” “是,我们被他们反算计了!” 阮酥言简意赅交代,“玲珑阁那边,让文锦暂时不要行动。” “这个祁澈,倒是狡猾。” “你错了,最狡猾的还是他背后的印墨寒!” 提起那个名字,阮酥目中寒芒更甚。 “知秋去哪里了?” 宝笙正欲回答,却听阮酥道。 “我不想再见到她,这件事交给你处理!” “小姐是……” 宝笙眸光闪了闪,做了个挥刀的动作,阮酥脚步一滞。 “不,她虽然……但也罪不至死。你把她送出京城,给她一笔银子,再把卖身契也还她……毕竟主仆一场,只望她今后好自为之!” “小姐仁慈。” 宝笙也不多问,施了一礼,躬身退下。 198鼻尖相对 夜间,忽来一场大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阮酥本就睡得浅,耳畔一声轰鸣,霎时便从梦中惊醒过来。 “知秋,水……” 话刚出口,这才想起她已被自己打发走。见到推门而入的宝笙,阮酥低声。 “事情都办完了?” 宝笙点头,麻利地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温度正好。 “奴婢把她送出了宫外,已照着小姐的吩咐把卖身契给了她,冬桃在外接应,想必现在已经出京了吧。” 太后大寿当日,京城破例取消了宵禁。阮酥捧着杯子,披衣坐起,恰在此时轩窗被一阵狂风砸开,宝笙正要去关窗,却被阮酥阻止。 看着窗外那株与肆掠风雨搏斗的芭蕉,阮酥一时出神,只听宝笙道。 “虽然把她送出了京城,然而知秋知道得太多,若被人利用,始终是个祸患!” 知她是忧心自己,阮酥心内一暖。 “所以我才把卖身契也还给了她。我虽不相信人心换人心,不过还是以自由相换,只希望她能惜福,有朝一日我们不会狭路相逢。” 见宝笙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阮酥柔声道。 “若你将来也想离开,我定也会如此。” 两人相处多日,宝笙知她是言出必行。 “那宝笙先谢过小姐。” 阮酥笑了一笑,复又看向轩窗外的芭蕉,似已适应了雨势,此刻叶片挺拔青翠,随雨点摇曳飞舞。 “我记得师兄在宫中也有寝宫,不知此刻……他会不会也在……” 闻言,宝笙双眸一瞬睁大。虽然一开始就清楚阮酥性子叛逆,不拘于时,但是对待男女之情上,她却有些保守,向来都是印墨寒或玄洛苦缠着她,不想她竟也有主动的时候! 尽管心中涌过丝丝复杂,然而更多的还是为阮酥感到高兴,宝笙掩嘴一笑。 “大人的寝殿在长春宫,地方虽然不大,却也是一方单独辟出的小院,小姐与我扮作宫女前去,倒也不引人注目。” “……谁说要去找他了?” 阮酥双颊发烫,可嘴上虽是否定,在宝笙找出两套宫女服装时,还是迅速换上。 两人撑着油纸伞,打着灯笼便轻手轻脚移步外面。一路上,阮酥内心隐秘而快乐,还有一种类似于做坏事的忐忑和刺激。她跟着宝笙穿廊绕亭,都很顺畅。因饶嫔的特别关照,她的两个丫鬟行动倒稍显自由,路上遇到数个宫人,对方还只以为是知秋与宝笙,丝毫没有想过另外一人已然变幻。 终于,宝笙停下脚步,对阮酥欠了欠身。 “大人夜间不喜人照料,若无要事,任何人也只能行至二门,如此奴婢便在院外等候。” 阮酥点点头,她看了一眼黑暗中依旧富丽堂皇的宫殿,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鬓发,一时之间竟有些紧张。 宝笙扑哧一笑。 “小姐这样挺好的!” 心事被洞穿,阮酥面色大红。 “哪那么多废话,我不过是看看头发有没有乱。”她往前走了两步,想想又对宝笙道。 “大下雨的,你也别守在外面了,找个地方休息吧。” 宝笙透过雨幕中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外院。 “颉英,皓芳一向晚睡,我去找他们打牌去!” “也好。” 阮酥别过她,跨过了门槛。 这里,一年之前她曾经来过,彼时入宫觐见太后,不巧寒症突发,被玄洛带回医治。想起那时候自己对他的印象,只除前世生命枯竭时那挂名的夫君身份,更多的却是警惕与戒备,不想……现在…… 一抹笑意浮上唇角,她推开院中唯一光亮的房间,一眼便看见屏风后倒映出的人影,阮酥熄了灯笼放在门外,她心内羞涩,竟忘了练武之人超于常人的五感,踌躇间深呼了一口气,移步过去。 “师兄……” 没有人回应,阮酥心脏狂跳,咬着唇一鼓作气走上前,方方绕过屏风,脸上的笑意却霎时凝固! 屏风掩下的牙床上,只躺着一个曼妙的人儿,那身形分明是个女子!衬着一豆烛光,阮酥一眼便看清了那张脸,竟是那王琼琚! 一时间,脑中无数个问题纷乱滑过,她呆怔了数秒,颤着身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惯倒了脚边的梨木圆凳,浑身血液仿似倒流。 她怎么会在这里? 玄洛呢? 睡梦中的王琼琚笑容恬静,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而与她一步之遥的阮酥,因极度震惊竟显出几分狼狈,终于,阮酥决然转身,逃也似地飞奔出屋。 被兜头的雨水一浇,阮酥瞬间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被人反将一军的挫败,或许是那不可预知的未来,阮酥今夜有些脆弱。晚间从畅音阁离开时,她便很想见玄洛,然而彼时看他与王琼琚一左一右随侍太后左右,便打消了念头,可惜,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日她真是又尝到了沮丧落魄的滋味! 可是若是这般不明不白离去,她却做不到! 感受到脸颊上一片濡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阮酥重重擦了一把眼睛,她早已不是那皮薄面嫩的无知少女,重生为人,若是活得还如前世一般糊涂被动,那真是枉为此生! 阮酥走到二门,里院玄洛不准他人进入,人迹罕至尚能解释;可是外院却也人影稀疏似乎就有些诡异了! 她眉头一皱,宝笙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一时惊讶。 “小姐,怎么?” “可见到颉英和皓芳?” 听她声音冷然,宝笙一愣。 “我守在这里尚未去找他们,怎么,难道大人……”说道这里,也是声音一变。 虽方才没有细辨,不过王琼琚却不似衣冠不整的模样;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玄洛与绣衣使都没有现身,这本身便透着古怪! 阮酥沉声。 “你在这里守着,我再进内院一趟!” 风雨依旧,除去王琼琚呆的那间宫室,共有其他大小不一的十几间屋子。阮酥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第一间。 “师兄……” 第二间、第三间……皆是无果。 阮酥心内烦躁,又抚上一间房门时,本能一拉,却不像其他那般容易打开,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握住,阮酥眸光一滞。 “师兄,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然而屋中却显然有动静,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重。 阮酥连敲数下,见门还是纹丝不动。 “玄洛,你为何不开门,你和王琼琚……” 她喉头一噎,竟说不下去,现在的立场是什么?她站立片刻,声音艰涩。 “如果……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 “你……走……” 终于,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哑的声线,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可独角戏唱了许久的阮酥却没有察觉其间的异样,双眸一亮,下一秒却又有些生气! “你果然在里面!为何还不开门?” “走——” “为什么让我走?!” 阮酥当然不依,怒气已经被点燃。“王琼琚为何会在这里?!” 她觉得如此较真有些幼稚,可是感情的世界里容不得一丝瑕疵,即便是输了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声音好似就在耳畔,估摸屋内的玄洛往门的方向靠了靠。 “我……会解释……但……不是现在……” “为何不是现在?” 阮酥靠着门,心中的倔强一下引了出来。 “难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酥儿,乖,你若是再不走……” 玄洛沉声,仿佛极力控制着什么。 “你若是再不走……我怕会……忍不住……” 忍不住? 阮酥怔然,又有些担忧,“你怎么了?”话才说完,突然想到什么,她一下子瞪大了双眸。 “难道你……” 阮酥抖声,所有的情绪刹那间软和下来,“是谁?难道是太后……” 玄洛哑声。 “哪那么多废话,还不快走——” “我……” 阮酥犹疑,如果事实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自己只身离开,便是只剩下玄洛与王琼琚两个孤男寡女,那才是真正的不智!可是自己守着他…… 阮酥目光一亮。“要不要冷水?或者我去给你请太医?” “笨蛋……” 隔着一道门,玄洛的声音异常痛苦。 “你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吗?” 说完这句话,门突然一开,阮酥惊讶地抬起眼眸,黑暗中,玄洛的气息有些奇怪,他一双桃花眼锁住自己,那眼神勾魂摄骨,只一瞬似乎便让人灵魂冰冻,就连大脑也瞬时不会思考。 “傻姑娘,既然你送上门来……” 玄洛眸光温柔,探手抚上了阮酥的脸。这样的玄洛显得陌生又……诱@人,彼此皮肤的触碰,让灵魂顷刻归位,阮酥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此刻处境的危险,本能转身就要逃,腰间便已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环住,阮酥惊叫一声,下一秒便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耳边呼吸阵阵灼热,带着蛊惑的味道,挠得她心尖发痒,只觉心底的防线渐渐崩溃瓦解…… “太后……遣走了……长春宫的人……并且给我与王琼琚赐了酒……竟是加了料……” 玄洛的声音很轻,似春夜小雨,润物细无声般刺激着所有感官。意识到自己几近沦陷,阮酥咬了咬唇,强拉回一丝清明。 果然如此! 大概颐德太后发现玄洛与王琼琚一直没有进展,而随着寿宴的落幕,承思王迟早要回北方封地,那不如生米煮成熟饭,还能间接打消承思王的疑虑。毕竟如此完美的男子,世间恐怕无人会拒绝,无人……能拒绝…… 不过—— 看着几乎与自己鼻尖相对的俊颜,阮酥脸红得滴血,她现在必须要拒绝啊~~~~~~~~~ 199定不相负 “……师兄,你还好吧?” 阮酥沉声,微微拉开彼此的距离,然而甫一动作,对方却立马捕捉到她的行为,却又靠了过来,如八爪鱼一般把她抱紧,阮酥一个不稳,脚下踉跄,两人便双双跌倒在地,还好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倒是没有砸疼。不等阮酥庆幸,霎时又被强行转移了注意力,却是玄洛不满足彼此的相拥,竟慢慢把手移向她束腰的腰带,这宫女服饰本就简单,加之又是炎炎夏日,外裳除去便会露@出贴@身的小衣…… 阮酥什么都顾不上了,立马双手环胸,力图阻碍他越加麻利的动作,厉声呵斥,可惜虽有气势,那声音却与想象中差别甚远。 “你——放手!” “不放——” 答案干脆至极,毫不拖泥带水,若非他高出常人的体温,阮酥简直以为他是装病行事!而随着彼此的动作,阮酥越发真切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她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内心咆哮,此刻若是有一桶冷水,阮酥觉得自己也需要彻底浸湿冷静冷静。 “靠太近会很热!” “热?” 玄洛重复了一遍,阮酥趁势在他腰上狠狠一掐。 被疼痛刺激,玄洛满是情@欲的双眸瞬时消散,他看了看彼此紧@贴的身体,似乎反应过来,一时尴尬。 感受他滚烫的身躯终于离开,阮酥松了口气。可惜下一秒,眼前人又不顾她拼命挣扎扑将上来,带着欲@望的声线,似是祈求。 “抱一下便好……” 阮酥几欲抓狂!!! 奋力推拒,他却抱得越发紧,不多一会,她便被自己折磨出一身汗;而玄洛仿佛觉得分外有趣,卯足了尽与阮酥对抗纠缠……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酥累得大口喘息,她咬了咬唇,极力让自己清醒些,然而到了最后,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他…… …… 雨下了一整夜。阮酥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睡着的,等再睁开双眼,身体尤在玄洛的臂弯里。看着身侧那张倾世的容颜,阮酥愣了一秒,随即脸色大红,正要起身离开,腰上环着的手臂已蓦然收紧,把她些些隔远的距离强行缩短,直到彼此密@不@可@分,这才停止了动作。 “我要走了!” 阮酥声音坚决。闻言,身边人越发加大了力道,虽未睁眼,却已哑声开口。 “怎么,师妹占了师兄这样大的便宜,吃干抹净就要一走了之了吗?” 这撒娇一般的语态,虽说十分悦耳撩@人,然而内容却与事实离了十万八千里! “明明是你……” 阮酥陡声,耳根红得滴血,可话才说了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振振有词也化为了难以启齿的咬牙声、 “明明是我什么?” 玄洛支起身子,像一只吃饱餍足的大型猫科动物,对着猎物舔了舔唇。他贴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一阵一阵拂过她的发丝,惹得阮酥心跳又乱了几分。 “你……再这样我便恼了!” 阮酥伸手推他的身体,尽量让两人离远些,可玄洛却越发得寸进尺,看阮酥被自己逼得退无可退一脸无奈,玄洛唇角一勾,方要俯下身子,却听门口宝笙一声轻咳。 “大人……琼琚郡主已经醒了……” 玄洛额上青筋直跳,见阮酥眸中露出狡猾的笑意,狠狠对她吻了一吻,这才愤懑起身。 “这个宝笙越来越不懂事,我看还是让宝弦把她换回来吧!” 阮酥掩口直笑。昨夜玄洛被药物折磨,纠缠着她不放,就在阮酥思绪逐渐崩溃瓦解,久不见其归来的宝笙斗胆过来一看,便一下撞破了两人之事!阮酥干脆让她找点下火药物,又打了一盆冷水,虽然宝笙最后还是被玄洛厉声赶走,不过因为有了她的搅局,那件事最终没有持续下去…… “……再这样几番……恐怕没事也会有事了……” 听他小声抱怨,阮酥心中一软。说到底,若非昨日玄洛苦撑,恐怕早已……她轻轻抱住他的腰,低声。 “其实……你若是忍不住……我也可以的……” 细弱蚊声地说完这几个字,阮酥羞愧地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玄洛先是一愣,随即也有些窘迫,彼此不言中已然明白对方洞穿了自己的真身。然而毕竟比阮酥要厚脸皮得多,他抱紧阮酥,揶揄笑叹。 “坏女孩……其实你想看,大可不必偷看……” “谁偷看了?” 阮酥登时跳起来,可对上他含笑捉黠的眸子,便再也没有一争高下的心情,面露担忧。 “太后若是知道……还有那王琼琚怎么办?” “你无需担心,一切我自会有办法,只不过……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或许我们的婚期会提前了。” 提前? 阮酥眸光闪了闪,是了,纸总包不住火,既然太后设计不成,她留宿玄洛寝宫的消息自然掩藏不住。 “那也不一定,上次在你的府邸不也……” 发现玄洛的眼神越来越暧@昧,阮酥打住声。 “既然还知道,那还想嫁给别人吗?” 察觉怀中人儿脸越发烫,玄洛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好了,不逗你了,快回去吧。” 阮酥主仆的身影才离开,檐下便落下两个人影,正是颉英与皓芳,见了玄洛,神色间皆有些愧疚。 “大人——” 玄洛面色不变,绝口不提昨日之事。 “找一个轿子,把王琼琚先送回太后寝宫。”他走到桌前,抖开一张宣纸,写了几个字,递给颉英。 “事情有变,把这个转交给颜公子。” 交代完一切,玄洛回屋换过衣裳,太后身边的纯贵姑姑便到了。 “九卿大人,太后有请。” 玄洛淡笑,“姑姑可知是什么事?” 纯贵恭敬地向玄洛施了一礼。 “大人何须明知故问,总之太后现在心情十分不好,请您小心。” 玄洛含笑谢过。果不其然,当他才走到太后寝宫门口时,便见宫人跪了一地。玄洛也不理会,只身进入,见他到了,随侍的祁金珠也躬身退下。 玄洛跪地拜见,颐德太后只做不见,也不知把他晒了多久,这才叹声冷笑。 “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 玄洛微微抬眸,“玄洛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听他声音中并无半分悔改之意,颐德太后当即砸了手中的杯盏。 “不明白,那你给哀家说说,琼琚这边你打算如何处理?” “郡主昨夜醉酒,歇在了长春宫,今日大早我已让人把她送回。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妥?” 太后声音抬高! “你说妥还是不妥?” 见她怒气更甚,玄洛反而笑了。 “玄洛知道太后是为了我好,只是男女之情上,若是彼此无心,终归强扭的瓜也不甜。玄洛已失去了太多,本来打算无欲无求了却此生,直到遇到了阿酥……” 似在回忆,玄洛面上不知不觉间已然一片温柔。 “她不知内情,尚且对我不离不弃。太后,玄洛能遇到她,定是我娘冥冥中的安排,现下我们两情相悦,玄洛定然不会相负。” 这一番话可谓打中了颐德太后的七寸。她怔然地看着玄洛那张挑不出瑕疵的脸,似乎想透过那张皮囊看到另一个人……而玄洛的心,她当然也明白,对于他的阉伶身份阮酥非但毫不计较,还能付诸真心,尽管不是很情愿,但颐德太后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便已胜过世间大多女子。 最终,她目光闪了闪,声音中无意识间流露出苦口婆心的无力与凄然。 “玄洛,你怎么就不懂…… 如果选择了琼琚郡主,哀家百年之后,有承思王这位岳丈,旁人尚且不敢动你半分;可若你执意求娶阮酥,或许能圆你心中念想,但一旦发生变故,你这般锋芒毕露,可有想过……” 她说不下去,饶是妆容雍贵,完美无缺,可是神色间的疲态还是一览无余;而见向来维护自己的太后真情流露,玄洛也是目光攒动, “玄洛感念太后为我做的一切,只是……玄洛不肖,这次还是要让太后失望了。” 颐德太后许久不语,目中有失望、有难过、还有很多一闪而过难以辨别的情绪……良久,只听她重重一叹。 “罢了……就当是老人家多管闲事吧!” 她摆摆手。 “不过那个阮酥,哀家真是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引得印墨寒抗旨不遵,便是你也如此念念不忘。话说昨夜你们……” 说到这里,她一双眼睛便锁住了玄洛,只把他看得颇不自然,颐德太后这才面色稍霁,大概因他的窘迫,让她寻回了些许好心情。 “说起来纯如也离宫一段时日了,却一直没人顶她的缺,如此便让阮酥来吧!” 注意到玄洛愕然抬眸,颐德太后抬了抬下巴。 “怎么,你不愿意?” “玄洛岂敢。”他行了一礼。“我早就想让她远离阮府是非,如此正好,谢太后体恤。” (反垃圾删除了好几次,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过……) 200恩断义绝 长春宫地处僻静,自后门出去,便是一片竹林,曲径通幽,十分隐蔽,王琼琚便是从此处悄悄被抬出去的,坐在轿子上,她尤自后怕,昨夜喝下颐德太后所赐之酒后,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直至一大早在长春宫被人推醒,她才恍惚觉出事情的始末,若是她夜宿玄洛住处这种事传扬出去,这门婚事便是不应也得应了。 随轿之人是一名叫宝弦的侍女,灵动俏皮,行事却颇为老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送回了祁金珠的寝宫,恰巧颐德太后昨夜留祁金珠住在栖凤阁,所以她未归之事倒是无人知晓,宝弦将她安置在拔步床上,放下帐幔,又嘱咐道。 “昨夜之事,不会有半个人知晓,一会宫女进来伺候梳洗,郡主只要一口咬定昨夜饮了酒劳乏,提前回了寝宫,一觉睡到天明便可,伺候的人九卿大人都打点妥当了,无人敢多说一句。” 王琼琚应下,不禁对玄洛心生感激,他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她才得以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中全身而退,而不是狼狈脱逃,这个玄洛倒不似传闻中那般专横跋扈…… 想起城楼上的惊鸿一瞥,王琼琚不禁感叹造化弄人,若玄家没有出事,玄洛只怕是打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公子,自己又怎会拒绝这门婚事? 再说阮酥那边,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头夜饶嫔因寿宴上看见儿媳常行芝公然让祁宣亲手给她喂酒,十分不痛快,当即就把常行芝留在宫中教训,那常家小姐也是父母凤凰蛋一般捧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马回嘴顶撞,两人因为这个闹了一夜,谁也没有留意到阮酥的去向,阮酥乐得躲回客苑更衣,宝笙打来热水,替她解下披风时,双手不由一顿。 阮酥此时情绪尚未平复,昨夜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画面一直萦绕脑海,让她处于神游状态,以至于好半天才发现宝笙的异常,她循着宝笙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竟被撕裂了一大片,暴露在外的肩头上,还有几个紫青的可疑痕迹。 阮酥双颊登时血红。 玄洛最后虽然没有碰她,但到底药性难耐,多少还是……她猛地拉起披风掩住。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便罢。” 宝笙抬眼看了看她,目光中竟带了几分伤感,她没说什么,径自闭门退了出去。 阮酥这才坐下,深深一叹。 话说回来,从昨夜在长春宫撞破她与玄洛之后,宝笙便表现得异常沉默。她对玄洛的心思,阮酥不是不明白,只是随着两人之间主仆情谊加深,这件事似乎已被淡化了,直到今天,阮酥才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问题,前世清平和她反目,究其原因便是为了男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今生知秋尚有这个苗头,便被她狠心赶走,那么宝笙呢? 换做别人,让夫君收下自己的心腹做妾,主仆同心共事一夫或许便是桩皆大欢喜的美事,偏偏阮酥自知气量狭小,若玄洛选择了别人便罢,若他坚持要与自己成结发之缘,她便绝对容不下他再有别的女人。 阮酥开始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接纳玄洛以宝弦替代宝笙的建议,至少这个难题便可以抛给玄洛抉择,不用搞得自己理亏一般。 换过衣裳,阮酥重整情绪到饶嫔寝殿请别。颐德太后做寿一共三日,第一日群臣朝贺,第二、三日便是皇族内部庆祝,除了王琼琚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朝臣的家眷一般不得再留宿宫中,饶嫔正因儿媳之事不痛快,也没有精神头顾及别的,敷衍了几句便命人送她出了宫。 阮酥自午门上了马车,出得宫门时,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地面很快积起水洼,起了一层乌蒙蒙的雨雾,车夫披起斗笠蓑衣,悠悠驾车碾过泥泞,车内阮酥和宝笙兀自沉默,听着雨点拍打在车窗上的声音,更让气氛显得闷燥起来。 约莫行了半刻钟,快到阮府正门时,突听车夫喝马拉缰,车身随之猛地一顿,宝笙迅速拉开车帘,只见雨水中,一个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地女人扑上前来,死死抱住车身,哭喊道。 “小姐!小姐我知道错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背叛小姐,我只是怕印大人失望才说了谎!我已经悔了!求小姐原谅我这次,我今后再不敢犯了!再也不犯了!” 阮酥这才认出这个头发贴面,浑身湿透的落汤鸡竟是知秋,不由下意识看了宝笙一眼, 宝笙也有些吃惊,她连忙向阮酥解释道。 “奴婢昨日确实已经将她交由冬桃,让她把知秋送至城外渡口,付了南下的船钱,看着她上了船再回来,怎知她竟……” 阮酥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看知秋惨不忍睹的摸样,也晓得她是连滚带爬想尽办法从渡口跑了回来,毕竟是将近两年的日夜相随,阮酥怎会半点恻隐之心也无?但她依旧端坐在车中,眸中一片清明冷意。 “知秋,你跟我也有两年了吧!我视印墨寒如仇寇的事没人比你更清楚,因为他,我不止一次敲打过你,而你却仗着我对你的信任,一再触碰我的底线,事不过三这个道理你是懂的,但为了印墨寒,你却敢以身犯险,情迷心窍的人最是疯狂可怕,我若今日留你,你保不准将来便会为他反咬我一口,所以我这样做,你能理解吧?” 知秋几乎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小姐!之前是我、我得意忘形,我辜负了小姐的信任,但我发誓!绝不会有下次了,知秋此生绝不会背叛小姐!如违此誓,我……” 阮酥冷冷打断。 “宝笙,赶她走!” 见宝笙双目失焦,没有反应,阮酥蹙眉,亲自伸手掰开知秋的手往外一推,毅然命令车夫。 “走!” 车夫在外头听到了一切,粗犷的汉子竟也心有余悸,这个大小姐真是反复无常,知秋姑娘可是她的心腹,她却能毫不留情说撵就撵,车夫生怕赴了知秋后尘,待阮酥话音刚落,便不顾再次扑上来的知秋,狠狠扬鞭策马,将知秋掀翻在泥泞之中。 马车飞奔起来,宝笙这才猛地回过神,她坐回原处,默默瞥了阮酥一眼,见她面容冷酷,后背不由一片冰冷。方才阮酥那番话虽是对知秋所说,但却字字砸在她的心头。 所谓兔死狐悲,知秋对印墨寒的迷恋固然可笑,但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她习武之人,耳力极佳,昨夜九卿大人和小姐在屋内的动静她已尽数听去,虽然最后没有发生什么,但她还是忍不住将掌心掐出了血痕。 情迷心窍的人最是疯狂可怕吗? 宝笙心中一片恻然,她看了闭目养神的阮酥一眼,开口道。 “小姐,知秋去了,你身边便少了一个得力的人,不如把冬桃叫回来吧?” 阮酥靠着车壁,断然拒绝。 “不行,比起呆在我身边,玲珑阁才更能体现冬桃的价值。” 冬桃是侠女,她能适应江湖的快意恩仇,却适应不了宫廷的尔虞我诈,在为人处世上,别说宝笙,连知秋都比她更胜一筹。何况,自从知道冬桃和玄洛是亲兄妹后,她也无法再把她当做一个单纯的属下看待了。 宝笙一句我可与她交换到嘴边始终没有说出,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这种气氛一直延续到两人回到家中,宝笙替阮酥斟上热茶,阮酥接过时顿了顿,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宝笙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了片刻,还是道。 “小姐是不喜欢老君眉吧?平日这些事都是知秋在做,我贸然接手,果然还是做不好,小姐真的不考虑,在府中重新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随侍左右吗?” 阮酥抬起头,清暝的双眼望向她,缓缓道。 “宝笙,你是否想回到九卿大人身边去?” 宝笙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由浑身一颤,她本能地想要矢口否认,可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阮酥等了她半晌,方点头道。 “我知道了,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会和师兄说,这几天你也乏了,下去歇着吧!” 宝笙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那双闪动的眸中,有愧疚,有不舍,但这些都没能动摇她离去的决心,她对阮酥深深施了一礼,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阮酥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兄弟尚且为了红颜倪墙,姐妹自然也会为了情郎反目。宝笙虽然不像知秋那般逾越,但只要自己继续和玄洛纠缠不清,她便如一堆埋在身边的火药,永远不知何时会一触既燃,何况,如果她对玄洛有爱慕之情,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也是折磨,不如大家好聚好散吧! 一夜之间失去左膀右臂,又在交锋中败给印墨寒,阮酥头一次感到无力,她甚至希望时间一直停留在和玄洛彼此相偎的时光,然后又猛然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坚定的复仇者,原来也会脆弱,也会渴望温暖的臂膀。 201东宫西宫 知秋第一次感到绝望,她虽为奴婢,但自幼时卖进阮家以来就没吃过半分苦,吃穿用度比普通人家的女儿还娇贵,哪里这样凄惨过,她哭着扶墙根爬起来,阮府门前的仆人看着平日趾高气扬的副小姐如此落魄,都袖手嘲笑道。 “知秋姑娘要哭请到别处去!可别在咱们府门前哭,主子嫌丧气!你也是知道规矩的,别为难我们!” 知秋又气又恨又羞又愧,但也深知这些狗奴才一向便是如此德行,只得忍着气恼走开,一时间寻死的心都有了,恰巧又一辆马车回府,阮琦自车中钻出来,不妨知秋的身影蓦然撞入他眼中,他不由皱眉,正要让仆人驱赶门前这肮脏女人,却被那双晶亮的眼吸引了目光,定睛看了一阵,才依稀从那狼狈的女人身上中辨出自己曾经垂涎的娇容。 “那不是阮酥身边的知秋吗?这是怎么说?” 门仆见问,屁颠颠迎上来将方才阮酥撵人一事绘声绘色地描画了一遍,阮琦听罢,摸着下巴感叹。 “那死丫头当真心狠手辣,可惜了这花一般娇艳的小美人……” 望着知秋远去的羸弱背影,阮琦心中一荡,回身钻进马车。 “跟着她!” 知秋一行哭一行走,恍恍惚惚穿过长街,却不知前路在何处,一辆华车自她身边驶过,激起无数水花,知秋本能地闪到一边,不料那马车却在她身前停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阮琦拉开车帘,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啧啧咂嘴。 “可怜见的,小知秋,怎么弄到这般地步了?” 认出眼前这个男子,知秋惊恐不已,本能地便要逃跑,阮琦向车夫丢了个眼色,那汉子便跳下车先一步拦住她,知秋忙转身往另一边跑去,却被阮琦钳住手腕,用力将她拖向自己,知秋当下便大声叫嚷起来,她拼命挣扎的无助摸样,惹得阮琦兽@欲更甚,当下便打算在马车上将她办了,之后再在外头找个小院养起来供自己玩乐。 “阮司库这是在做什么?” 带着寒意的清润男声从天而降,半个身子已经被拽上马车的知秋浑身一抖,抬起盈盈泪眼看向来人,绝望的心不由怦怦直跳起来。 阮琦动作僵住,下意识便松开了手,尽管心中有千般不服,但对方的官阶放在那里,他不得不放开知秋转身行礼。 “下官……见过尚书大人!” 今日早朝之上,嘉靖帝圣旨一下,印墨寒晋升吏部尚书一事便是尘埃落定,阮琦弓腰作揖时,余光瞥见这个当初随自己进京的清贫书生已是鲜衣怒马,连补服上的仙鹤都是如此趾高气扬,仿佛在嘲笑他的不堪。 “印大人救我!” 知秋滑下马车,一把推开阮家车夫,连滚带爬扑到印墨寒的官轿边,印墨寒轻轻皱眉,摆手示意她躲到自己轿边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阮琦。 “阮司库?” 印墨寒只是亲切地叫了阮琦一声,再没有多说半个字,但他语气里的威胁已是不言而喻,阮琦紧咬牙关,一腔邪火早已被浇灭,他如今的位置都是印墨寒赏的,他既然要救这个丫头,自己便只有识趣退让的份,看清这一点,阮琦恨恨地对印墨寒抱了抱拳,一摆手,带着家奴灰溜溜走了。 印墨寒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知秋,叹了口气走下轿来。 “知秋姑娘落到这般田地,莫非是因为在下的缘故?” 见知秋绞着衣襟默然垂泪,印墨寒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不由惊讶于阮酥的冷酷,虽然对知秋欺骗的行为曾感到愤怒,但这些始终抵不过她一直在阮酥面前替他说话的情谊,印墨寒从仆从手中接过斗笠蓑衣给知秋披上。 “抱歉连累了你,不知你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我让人送你一程。” 知秋鼓起勇气,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哭得无比凄厉。 “大人!知秋被小姐逐出阮府,已无处可去,求、求大人收留!” 印墨寒为难地蹙起双眉,被阮酥赶出来的人,他若是收下,定会引她不快,因为祁澈之事,阮酥想必已经记恨了自己,他实在不愿意再惹恼她。 见印墨寒犹豫,知秋顾不得地上泥烂,哭着磕头不止。 “似我这般无亲无故的弱女,流落街头唯有一死,求大人看在小姐的面上....” 这张水灵的脸溅满泥痕,额头见血,想起方才阮琦的兽行,印墨寒也知道一个有姿色的弱女没有庇护,会是怎样的境遇,他到底不忍,弯腰搀扶起她,吩咐下仆。 “我还要赶去吏部受官印,你先去雇一顶小轿,把她送回府中,交给老夫人安排。” 知秋闻言,便知印墨寒这是决定收留自己了,心情如同冬树放花,一扫凄楚绝望,竟是无以伦比的惊喜,谁能料到,她今后竟能跟在这个只能出现在梦里的男子身边,这算不算一种因祸得福? 三日一过,太后寿诞终是落幕,在宫中忙着收拾仪仗的同时,阮家也接到了太后一道懿旨,说是阮酥进宫期间,行止端庄温良,很受太后喜爱,恰巧太后身边的纯如离了宫,所以特命阮酥进宫作为女官随侍左右。 得知这个消息时,阮府上下除了阮琦夫妇外皆是欢喜的,此前也有贵族小姐进宫侍奉太后的先例,只有太后看得上的人才能获此殊荣,性质和宫女是截然不同的,若是进宫期间能讨太后欢心,便有机会赐婚皇子,可惜现在除了年幼的八皇子,别的皇子都已经有了正妃,而阮酥自己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但此事揭过不提,若她有心讨好太后,对阮家也是大有好处的。 只有阮酥知道,太后这道懿旨,根本就不是什么提拔,不过是对玄洛抗婚的回应罢了,一来太后好奇玄洛坚决要娶到的人究竟是圆是扁,二来自己成了太后身边人,出事玄洛也是鞭长莫及,太后有的是办法让她知难而退。 尽管前途未卜,阮酥还是毫无惧意,虽然这一世因为招惹玄洛,触碰了太后逆鳞,但她前世也曾是太后身边红人,她有自信扭转乾坤。 女官入宫,自有太后亲派的马车来接,梁太君嘱咐了阮酥几句,便让宝笙陪她出了府,一路坐车到午门,便有太监换了靛绸小轿来接,阮酥刚要上轿,恰遇太子往皇后处请安归来,杏黄绸轿在阮酥身边停住,祁念掀开轿帘一角,那张清俊的脸有些阴沉。 “孤没想到,足智多谋的阮酥竟也有失算的一日。” 阮酥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世事无绝对,印墨寒棋高一招,阮酥也没有办法,只是让殿下失望了,还请降罪。” 虽然被小明月楼一事搞得焦头烂额,但祁念对女人还是有风度的,阮酥不仅是谋士,还是美人,他叹了口气。 “罢了,不怪你,孤也是始料未及,只得告诉父皇折子是搬运时不慎遗失的,虽然最后是掌书內侍顶了罪,但这样的说辞,父皇究竟能信几分?孤怀疑,承德王根本就没有上过那道折子!祁澈和印墨寒一早就挖好了坑,只等我们往下跳。他和承德王配合演的这场戏,可是很让父皇动容啊!今年东营的阅兵大典,父皇已经交给他主持了。” 阮酥微微一笑。 “胜败乃兵家常事,殿下忘了,三王还在京中,他有阴谋,我们未必就无良策,三王中最富有的承恩王可是众人争取的对象,殿下即求贤若渴,何不先下手为强?” 祁念露出苦恼神色。 “你说的,孤又如何不明白?只是穆清言性子古怪,珠宝自不必说,但他如今是书画不收,美人也不受,倒叫人无从下手。” 阮酥想了想。 “太子殿下若想与承恩王攀上交情,不必做这些事,只用帮他找到一个叫萧寒的胡人即可。” 祁念微微一愣。 “萧寒?胡人?” 阮酥点头。 “此处说话不便,阮酥也不好说得太细,殿下若有心,只要从承恩王身边的人下手,便能得知萧寒的信息。” 听她如是说,祁念便不再多问,刚欲放下轿帘,他又似想起什么。 “对了,阿酥此去太后身边,一定要小心那个叫纯贵的女人。” 阮酥弯腰笑道。 “多谢殿下提点。” 接阮酥的轿子到栖凤宫外便停住了,另换了宫女出来引路,颐德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极为厉害的女人,先帝还在世时,她便频频干政,后来嘉靖帝登基后的头两年,举凡大事都必须请示过她方敢定夺,或许是曾经某些手段也并不干净,逐渐步入老年的颐德太后越发害怕所谓因果报应,开始信佛,阮酥入宫时,她正在佛前打坐,任何人都不敢前去打扰,阮酥便先去见了太后的心腹纯贵。 纯贵穿着鸭蛋绿的福纹绸衣,料子不比梁太君身上的差,行动雍容得体,更似贵妇。 “除了太后所居的正殿,栖凤宫还有两处偏院,西婳苑便是小姐的居所,余下的东骊阁,是为琼琚郡主备下的,明日,她将从二公主处搬过来,与阮小姐一同服侍太后。” 202暂不离京 闻言,阮酥脸上的笑意一僵。 “郡主也要留京吗?” 纯贵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皇上为承思王府的璞小公子请了医师诊治,而琼琚郡主担忧幼弟,也决定一起留下。太后又舍不得郡主,自然便让她随伺左右。不过璞小公子到底住在王府别院,郡主或许在宫中的时间不会多。” 最后一句,似在遗憾。阮酥心中却警铃大作,危机感再次涌上心头。回家的这两日,她也无时无刻都不放松对王琼琚的关注,得知三王不日便要离京,她些些才松口气,不想竟又……况且王琼琚皇宫、别院两处跑,表面上是少了在颐德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实则却让她多了更多自由,比起自己困在宫中,若是顺水推舟让她与玄洛频频相交,自己岂非鞭长莫及?! 纯贵又把太后的饮食起居各种习惯一一交代了一遍,末了含笑道。 “九卿大人过几日又要外出,小姐可在西婳苑中等待,晚间他或许会来找你。” 听到这里,阮酥心跳不由又加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些燥热。自那日皇宫一别,他们也有好几日没有见面,不知是不是因彼此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阮酥现在已然对玄洛产生了诸如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以至于在家的这两日,抱着阿乐也会在发呆中莫名傻笑开来。 “谢姑姑提点。”阮酥微微欠身。“阮酥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姑姑多加照拂,此乃臣女玲珑阁所制,还请姑姑笑纳。” 说完,她让宝笙递上一只宝匣,纯贵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碧翡头面首饰,款式别致,也不算特别贵重,不至于让受礼人为难,如此并也欣然收下。 “阮小姐客气,太后礼佛估摸还需一个时辰,小姐若是不嫌,可与我一同恭候。” 阮酥自不推辞,与纯贵等了许久,然而太后礼佛完毕却也没有立时召见,只说隔日与王琼琚一同来拜见即可,便早早放她回去了。 得空后,阮酥也没有闲着,立时乘着小轿又去饶嫔处给她请安。 当日因与玄洛厮缠,隔日她走得可谓匆匆,事后多少觉得不妥。饶嫔让她入宫,本是想作为助力,打压陈妃母女,可惜她完成得并不好;如今再次进宫,自然也应主动结盟,毕竟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大家还是朋友。 “难得太后对你上心,你也好好照拂她老人家,如此我们母女也能经常见面。你六哥日日与本宫作对,他那个王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搅的人不得安宁,你来了,正好。” 阮酥知是因祁宣对常行芝的言听计从让护犊情深的饶嫔不快。 “六王妃乃国公府嫡女,性子虽有些骄纵,然却没多少坏心眼。” 饶嫔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毫不避讳地对阮酥道。 “当时就晓得她是个没脑子的,所以皇上赐婚本宫也没有阻止,否则——” 她声音一顿,屏退左右。 “不过本宫却是气不过陈妃那般嚣张跋扈,唯一的七公主都已经废了,还……”饶嫔压低声音。 “近日本宫的人发现她与五皇子暗中走动,阿酥你怎么看?” 暗中走动? 阮酥眸光一瞬凌厉。前世中立的陈家突然投靠了五皇子祁澈,以至于在夺位之战中为其增势不少;而个中缘由,阮酥推测便是印墨寒以己为筹码,与陈妃合作,许诺成事后休弃自己迎娶祁金玉,最终达成与陈家结盟的关键。 抛开前世双方主被动的错位,难不成今生陈妃也想像前世一般,以荣登大宝为条件,为了七公主的归宿,再次与五皇子联手? “陈妃眼下最关注的便是七公主的婚事,难不成和这个有关?” 饶嫔静了一静,看了阮酥一眼,试探道。 “早先本宫也怀疑,然而印尚书对阿酥你一片真心,祁金玉又心比天高,换成别人估摸也说不过去……本宫是看不明白了……” 自己今生这般抗拒他,若是以此为诱,只怕印墨寒也会答应!如果事成,祁澈又多了一份助力,大抵又会走向前世结局!所以这门婚事坚决不能成立!阮酥略一沉吟。 “先前阮酥进宫,听闻几位公主的婚事不日便会有结果,不知现下是否有变化?” 饶嫔眼前一亮,她怎么忘了,宫中除了她,穆皇后也与陈妃势不两立。若自己与阮酥的猜测没错,只怕第一个会阻止这门婚事的人便是她。 想到这里,饶嫔脸上不由浮出笑意。 “几位公主的婚事自然还需要皇后娘娘过目,明日给娘娘请安时,本宫定当提醒一二。” 隔日,天方将亮,阮酥便已守在颐德太后的寝殿门口。见她如此,纯贵一时惊讶,却也在颐德太后起身侍候时如实禀报。 颐德太后眸光一沉。 “这个阮酥,你说到底是谨慎过头还是逢迎讨巧?听说她昨日甫一进宫便把哀家殿中上下都一一打点了一遍?” 纯贵亲自服侍颐德太后穿好外裳,跪地理清其中皱折。 “阮小姐送的都是自家店铺玲珑阁中的首饰,倒是不贵重,宫中诸人也不好拒绝。不过这般无一疏漏、投其所好,却是匪夷所思。” “什么匪夷所思,只怕是玄洛提前告知的吧?” 颐德太后笑叹,“玄洛还真对这丫头上心了,说起来这小子昨日还巴巴进来见阮酥?” 纯贵心中咯噔一声,噗通跪地。 “奴婢已按照太后吩咐,把九卿大人请到了别处,两人却是没有见面。不过……不过阮小姐屋中的灯却是亮了一夜……” 颐德太后点头,“罢了,夹在哀家与玄洛中间你也难做,以后那小子若是要见便让他见吧,免得咱们拦着,反而让他心生叛逆!只是琼琚这边……你也多多留意。” 纯贵知道太后还是没有放弃拉拢王琼琚与玄洛的红线,恭敬道。 “璞小公子既留京治疾,不若请九卿大人为他诊治一二,大人的医术了得,说不准……” “玄洛那小子这般狡猾,哀家若是下旨于他,只怕他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如……”颐德太后以指扣桌。 “琼琚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便让她把琼璞先接进宫,再在西婳苑旁给他收拾出一个院子,左右阮酥也离不开药,便让太医给他们一起看吧。” 纯贵当即明了,正要下去安排,又想起门外的阮酥。 “那外面的阮小姐……” “让她进来。” 不多一会,便听珠帘外有人磕头拜见,颐德太后眼皮都没有抬。 “可是阮氏阿酥?你进来——” 阮酥垂眸站起,不缓不慢踱步过去,只在珠帘前站定便不动了,动作不卑不亢,却又拿捏得当,颐德太后暗暗打量。 “不用这般小心,来,进来帮哀家梳头。” 阮酥这才掀起珠帘,轻声进去。她执起犀角梳,这正是颐德太后最喜欢的一柄,上面镶嵌的东珠让她有些晃神。 一瞬间,竟不知是在前世还是今生。 她微微抬眸,看向镜中那张雍贵的脸,闪过恍惚。前世金珠死得不明不白,自己随后惨遭休弃,起初也曾抱怨太后的不闻不问,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候颐德太后也岌岌可危,虽能维系空壳,得新帝祁澈忌惮,然而最后……想必她与玄洛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忆起眼前的人前世对自己的关爱,阮酥目中有泪意涌过,她赶紧低眸压下。 若说前世主动接触嘉靖帝、颐德太后,是存了三分功利;如今,显然已多了几分真心。 素手轻轻分开有些灰白的长发,阮酥替颐德太后上过发油,一点一点把发丝梳开,一缕缕挑起,又和假髻合二为一。这般一气呵成,手法熟稔,颐德太后眸光更沉,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出半分端倪。终于,阮酥放下梳子,很自然地拿起旁边一块反压而置的圆镜,站在颐德太后身后,为其相照,见她扶着发髻,面露满意。 “没想到你竟有这般本事,甚得我心。” 阮酥微笑。 “臣女献丑了。” 这般不遗余力地讨好自己,颐德太后审视着阮酥。 “这不会也是玄洛告诉你的吧?” 阮酥一愣,既然太后如此认为,不如顺水推舟,恭敬道。 “臣女蠢笨,师兄唯恐阮酥给太后添麻烦,也曾提点一二。” 颐德太后见她双颊泛红,倒是显出小儿女的羞态,不疑有他,笑出声来。 “阮酥,你先前为了拒做承恩王侧妃,不惜当场撞柱,并且绞发明志,最后还亲身治蝗;如今为了玄洛,倒是……” 她有些感慨,看向阮酥的神色,不由淡了几分戒备。 阮酥眸光一闪,前世随侍太后的三年,因一心扑在印墨寒身上,完全对太后身边的玄洛没有印象。不过看此番,太后对玄洛的上心程度,分明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见旁边宫女把成套的首饰一一打开,阮酥征询。 “不知道太后今日要戴什么首饰?” 颐德太后再次揽镜自照。 “就用昨日你送来的那套,哀家很喜欢。“ 阮酥面露意外,心中却很酌定,都是按照颐德太后的喜好所制,此番自然水到渠成。她把首饰一一取出插@好,却听颐德太后突然道。 “你的绣工不错,有空便为哀家绣一副观音像吧。” 203求娶和亲 等王琼琚与祁金珠来给太后请安时,天已蒙亮,两人同时注意到随侍在侧的阮酥,交换了一下眼神,目中个中情绪一闪而过。 “琼琚来了啊,等晚间把你弟弟也接入宫吧,阿酥离不开药,太医也经常在哀家这里走动,住宫里反而方便。” 王琼琚一时迟疑,其实留在京中,父王的意思便是让她静心等待一门姻缘;她本想与弟弟一起住在别院,无奈太后懿旨只得入宫,她当然明白颐德太后的意思,可是却也有自己的考量,玄洛虽然惊为天人,然而既然不打算与他结缘,那还是少见为妙,如果琼璞也入了宫,就真是麻烦了! “琼琚谢过太后,父王与母妃尚未离京,琼璞之事还需他二位定夺。” 颐德太后当然明白她的顾虑,一笑而过。 “也好。” 几人陪着颐德太后正用着早膳,忽听门外小宫娥进来禀报。 “启禀太后,九卿大人求见。” “哦?以前让他到栖凤宫见见哀家,总是推三阻四,现在腿脚倒勤快起来了。”颐德太后从纯贵手中接过一方丝帕拭了拭唇角,若有似无地看了阮酥一眼,见她一扫方才的沉静面露期许;又看向王琼琚,却是面色平静,无任何端倪,心中一叹。 “罢了,纯贵,再收拾一套碗筷,留他一起用膳吧。” 纯贵道了一声是,转身安排。不过数秒,便见一人身着紫色麒麟官袍跪地行礼,正是玄洛。 虽然在城楼上惊鸿一瞥已领略他的风采,然而近在眼前,王琼琚还是再一次被其绝世的姿容与迫人的气势折服。哎,为什么……偏偏就……她心下怅然,又凭悼了一遍这造化弄人的遗憾,却不知这番天人交战的模样尽数都落在了阮酥的眼里。 阮酥眸光闪了闪,看向对面的玄洛,不期然竟与他的视线空中相撞,捕捉到她的无措,玄洛眼神越发温润,而被这溺死人的温柔笼罩,阮酥只觉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眼睛也忘了转动……直听到耳边颐德太后重重一咳,这才似回过神来,忙低头胡乱舀了一勺东西往嘴里塞,入口却空空如也,阮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碗中早就空了。 从玄洛方向传来几声压低的轻笑,阮酥脸上一红,料想方才一幕已然落入他眼,狠狠一瞪,干脆收敛神色不再看他。被人忽视,玄洛也只觉无趣,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颐德太后聊天,或许太后也感受到他的漫不经心,膳后只说要看经书,留了祁金珠在旁伺候,便让其余三人都跪安了。 三人从殿中出来,方方与王琼琚在岔路分开,玄洛已经上前握住了阮酥的手。 阮酥吓了一大跳,做贼一般往左右看了数眼,低声。“放手,让别人看见……” “不放。”玄洛调皮地用大拇指抠了抠她滑腻的手心。 “看见便看见了,怕他们作甚?” 这般无赖,简直让阮酥膛目结舌。想说点什么反驳,却又怕引来他更加惊世骇俗的语言,试着抽离数次,徒劳无功后干脆认命一般默默受了。 见她不再挣扎,玄洛心情大好,不由又紧了紧动作,被阮酥含娇带嗔一瞪,赶紧收起玩笑,小姑娘皮薄,可不能惹恼了她! “西婳苑住得可还好?” 阮酥点了点头,“宫中什么都挺好的……”话及于此,又突然想到他昨日的失约,阮酥止住步。 “师兄昨夜是不是临时有事?” “事?没有啊……” 玄洛一愣,然而看到阮酥越来越难看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赶在阮酥愤懑转身时,扳正她的肩。 “昨夜在殿前被纯贵绊住了脚,所以……” 阮酥一怔,纯贵一方面提点自己玄洛要来,一方面却又去前面拦住他,这其中的矛盾,想必便是颐德太后的意思吧,想到早膳间王琼琚眸中的黯然,阮酥更不是滋味。然而两人难得见面,她也不想再在无关人物上浪费时间,只一停顿便关切询问。 “听纯贵姑姑说你又要出门……要去多久?” 玄洛的笑意僵在脸上。 “估计会有些久,不过我会尽快回来。”似乎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沉重,他挑了挑眉。 “怎么?舍不得师兄走?” 阮酥怔怔地看着他,才几日不见,思念的藤蔓已四下蔓延,慢慢占据了胸口全部位置,还有向外扩张的趋势。也不知是不是因重新回到颐德太后身边,再次触及前世,阮酥觉得自己最近有些脆弱。 “……是有点……舍不得。” 闻言,玄洛一时讶异。 他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捞住阮酥的腰,趁着阮酥惊叫的当口,已捂着她的嘴,纵身跃上头顶一棵茂密的榕树。 “这里,暗卫不会来打扰。” 耳畔低沉的呼吸让阮酥脸上大红,宫中不乏暗卫,不过玄洛这般光天化日之下与她一起躲在树上,却始终不妥! “我们还是下去吧,万一……“ “不用担心,我只和你说几句话。” 玄洛凑到阮酥的耳边。 “其实,我这次虽是出门,却不会离得太远,得空我便会来看你!还有不久你或许会见到颜公子,届时可不要惊讶!” 这不着边际的前半句让阮酥完全摸不清思绪,还未开口询问便被后面一句话惊得心底一震,完颜承浩怎么会突然入京?前世完全没有这一出,只怕也和身旁人有关。阮酥也不好多问,只环了环他的肩,压抑住狂乱的思绪,淡淡嘱咐。 “你多加小心,我等你回来……” 感受到阮酥今日分外乖顺,玄洛心情大好,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到底不能在太后宫中太过肆意妄为,他飞快地在阮唇上碰了一碰,这才揽住她的腰缓缓落地。 “太后虽然严厉,却十分心善;反倒是其他人……酥儿,你一切小心。” 如此又过了几日,王琼璞果然被王琼琚领进了栖凤宫,只是颐德太后却颇为古怪,把璞小公子的住处竟安排在了与西婳苑相临的小院,反而与其姐相住的东骊阁遥遥相对。 这样一来,阮酥与王琼琚免不了早不见晚见,彼此间也算有了寒暄和交集,然则到底是因玄洛的关系,阮酥并不打算与她深交;而王琼琚似乎也所见略同,与阮酥仅维系着表面的客套;反倒是祁金珠,因频繁与王琼琚到弟弟这边走动,倒是与阮酥熟稔起来,一时之间竟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这一日,才在西婳苑坐定,阮酥便注意到祁金珠神色有些郁郁。 “金珠莫非有心事?” 祁金珠叹息了一声,笑容有些难看。 “你们说,我们女子是不是终究躲不过嫁人这条路?” 阮酥还没有说什么,王琼琚已然面色一变,祁金珠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情形,只拿起茶壶给每人的杯子添满。 “北魏德亲王昨日来京,据说是为寿宴上北魏所赠的九凤朝冠一事向太后赔罪,同时也向父皇请旨求娶一位公主到北魏和亲。” 此话一出,阮酥也变了颜色。几位公主中,属金珠年岁最大,现在弟弟五皇子、六皇子都已然成亲开府,然而她和四公主祁金璃却还这般尴尬地待字闺中。若换成平时,或许嘉靖帝可以让一位臣女以公主之礼和亲,然则这般情况,显然已不大可能了。 王琼琚也面露担忧。 “……太后怎么说?” 祁金珠摇摇头。“太后什么也没有提,我自然……也不好开口。”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一场小聚也因三人各怀心事不欢而散。 王琼琚也不急着回东骊阁,先到了弟弟下榻之处。琼璞小公子身体虽然孱弱,却是个聪颖伶俐的性子。 见姐姐闷闷不乐,他有些疑惑。 “姐姐,你难道不喜欢我和你一起入宫吗?” 王琼琚一怔,掩下目中的复杂。 “怎么会呢?父王、母妃、大哥即将回封地,现在京中只留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姐姐自然舍不得和你分得太远!” “是吗?”王琼璞显然不买账。“可是你的笑完全没有温度,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京城,我也不喜欢,不如我们与父王和母妃一起回去吧,我也想北方,想去草原上骑马……” 想回去吗? 王琼琚眸光一沉,想起那夜与承思王密谈的光景,身上还是一抖。 “什么?你不想让琼璞入宫?” “是啊,若是小弟也入了宫,只怕女儿与……玄洛会更加牵扯不清。” 承思王踱步,终于艰难开口。 “琼琚,为父也知道这门婚事是委屈了你,不过——” 他顿了一顿。 “我的女儿生得这般出色,便是母仪天下也绰绰有余,只可惜祁姓皇族始终忌惮三王的实力,皇子选妃向来不考虑三王女眷,如今……三王中,老皇帝俨然对为父成见最多,让你弟弟留京为父也十分痛心,而让你远嫁京城,为父更是不舍……” 他声音痛惜,哪里还有战场叱咤间的枭雄风采,有的只是被人无奈压制的苦闷与不甘,王琼琚动容。 “父王……” 只听他继续。 “因为父亲的关系,你的归宿更是微妙。若是嫁得一方权势,恐给承思一脉增势;而若嫁得平常,老皇帝又怕遭人诟病。玄洛虽然……但到底是太后钦定的人选,如若……” 藩王处境如履薄冰,其中艰难王琼琚自然感同身受,她深深闭眼,强行把欲涌出的泪水合上。从小到大,被父母当男儿一般培养长大,内心中自然不会只有小儿女的狭隘私情,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郡主”封号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承思王姓氏的重量! 王琼琚重重跪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父王母妃待女儿这般好,琼琚定当为承思一脉尽儿女本分!” 闻言,承思王老泪众横,他偏过头,唯恐流泪的模样被女儿看到,待压下心中的不忍,才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声音中已然带了一抹凌厉。 “琼琚,苦了你了,待为父北上之日,便是你的自由之时!” 王琼琚心中大震,虽然早有怀疑,然而还是忍不住失声。 “父王难道要——” “祁姓与其余三王及京中淮阳王府一脉共夺天下,凭什么就让姓祁的稳坐江山,这也罢了,还对浴血的兄弟手足这般无情!琼琚,这都是他们逼的,为父发扬光大承思一脉,便是为了先祖遗训,重回中原!” 204唯一例外 因北魏德亲王完颜承浩的突然来访,三王也放缓了离京的脚步。话说完颜承浩虽生得高大粗壮,竟长了一张巧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把嘉靖帝哄得服服帖帖,且在招待外使的宴上,更是亲自舞了一曲刀舞,或许是为达到赔罪的目的,最后竟投太后所好地奏了一曲她最喜欢的《喜相逢》,琴声虽然比不上玄洛的旷远,然则却也是一等一的名家风范。 太后果然侧目。 “没想到德亲王对中原文化如此精通,倒让哀家刮目相看了。” 完颜承浩欠身道。 “小王自小便对中原文化极其仰慕,曾到中原各地游历,也结交了一些文人墨客,学了点粗浅皮毛,虽不大精,倒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中原人,可惜王兄替太后挑选礼物时小王不在大都,否则便不会有九凤朝珠冠一事惹太后不快了,都是小王的过错,特在此向太后赔罪。” 这个知礼擅言,又精通中原文化的完颜承浩不仅赢得了颐德太后的好感,其与中原相交的诚意也是让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反而完颜承烈这个太后的亲外孙却显得如此不用心,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嘉靖帝虽然也对完颜承浩颇有好感,但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考量,比起这毫无中原血统的王爷,自然是亲侄子坐镇北魏对中原更加有利,他不想再提那件令两国陷入尴尬的事件,于是举杯道。 “好了,德亲王何错之有,都是误会而已,事情既然都过去了,不提也罢!德亲王,来,与朕同饮一杯,尝尝这中原的桑落酒可比得上你们北魏的烈酒香醇?” 完颜承浩连忙恭敬起身,双手奉酒遥敬过嘉靖帝,方一饮而尽,他咂咂嘴,赞了一声痛快,朗声吟道。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真是上等的好酒啊!” 他声音洪亮,这柔美的诗句被他念得自有一股江湖豪气,不仅嘉靖帝龙颜大悦,众宾客也都纷纷抚掌叫好,待中原歌舞演罢,完颜承浩便命北魏带来的舞者上场助兴,这些舞者男女皆有,穿着大袖子彩袍,腰上腕上还系着铃铛,舞起来虎虎生威,热闹非常,席上一时宾主尽欢,无论大臣贵妇,纷纷出席相互敬酒。 完颜承浩敬过皇子,又向公主所坐的女宾席走来,虽然席面上光明磊落,可以不必太过避嫌,但人人都知他此来是为完颜承烈求亲,几位公主心情都不免有些复杂,侧身还礼的瞬间,早已把完颜承浩仔细打量了一遍。 中原水土养人,男子普遍也生得白皙,别说玄洛、印墨寒这等钟灵神秀,就说嘉靖帝的几个儿子,也都是极为俊秀清隽,而漠北气候恶劣,这完颜承浩虽然眉眼也英气逼人,可皮肤黝黑粗糙,身材又魁梧,哪里比得上中原贵公子美貌,可想他的兄弟完颜承烈也好不到哪去,意识到这一点,人比花娇的公主们霎时都灰了心。 完颜承浩却是非常满意,嘉靖帝的妃子个个姿色非凡,公主也是天上的仙女一般,无论带哪一个回去,他那位好色的皇兄想必都会很受用。 完颜承浩敬过酒,没有马上回席,而是走到公主旁席的阮酥面前,作了一揖,压低声笑道。 “原来嫂子竟在这里,小王敬你一杯。” 虽然四周歌舞声大得足以掩盖二人的谈话,但被他称呼为嫂子,阮酥面上还是微微发烫,她假装没有听见,抬起酒杯与他碰了碰杯,垂眸道。 “德亲王客气了。” 酒喝罢,完颜承浩却没有立马离去,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阮酥,他十分好奇能让玄洛倾心的女子究竟是圆是扁,上次在玄洛的府邸,没能好好看个清楚,现在离得这样近,刚好细细一睹风姿。 没想到她看起来比方才那几位娇滴滴的公主还柔弱几分,真是花蕊一般娇怯的人物,听说中原女子都很柔弱,动不动便哭哭啼啼,若是离开男人的庇护就活不下去,原来玄洛竟然喜欢这种,莫非是当宠物一样豢养?真是奇哉怪哉。 这样肆无忌惮的观赏连周遭的人都感觉到不妥,阮酥自是极为不快,就在她沉下脸欲发作时,完颜承浩却笑道。 “对了,听说嫂子在京城有家首饰铺,正巧小王打算采买一批名贵首饰,送给远在大都的王妃公主,只怕要有劳嫂子了。” 阮酥紧抿的唇角重新扬起。 “德亲王放心,阮酥会尽心挑选,定让北魏贵女们满意。” 这笔大单生意,能让她赚得满盆满钵,看来这个完颜承浩果然是个聪明人,与玄洛合作的同时,还不忘讨好他的身边人,既然如此,那她便沾玄洛这个光罢。 完颜承浩重新回到席中,亲自倒满了一杯酒,笑着敬向旁边的玄洛。虽说外出,然而到底赶在北魏使节抵京时回来了。 “近乎套完了,还是和玄大人商议大计要紧!” 玄洛斜倚矮榻,没有与他碰杯,而是抿着手中的酒漫不经心道。 “颜公子自称精通中原礼数,怎么却不知道,直愣愣盯着未出阁的女子看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完颜承浩愣了愣,不由抚掌大笑。 “不会吧!玄大人,我不过是好奇多看了几眼,你何至于那么小气?” 玄洛瞟了他一眼,凉凉地问。 “好看么?” 完颜承浩不以为然地道。 “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弱不禁风了,比花还难以呵护,我是不懂你们中原男人,我们北魏女子都以矫捷健康为美,你们中原男人却喜欢这种哭哭啼啼的病美人,感觉只要一口气就能吹倒……” 玄洛不由失笑,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飘向远处那抹烟云般轻薄的身影,语气竟难得地有些傲。 “她可不是什么一吹就倒的花,你若真惹恼了她,只怕带着一支精兵都未必敌得过。” 完颜承浩珊珊笑着,显然不信,玄洛也懒得再同他解释阮酥的不同寻常,她的好处,他一个人知道便够了,不需要别的男人分享,他于是一笑道。 “对了,今日铺垫得差不多了,颜公子也是时候向陛下提起两国商贸往来之事了,若能在中原和北魏之间建立起商道,这当中的丝绸茶叶买卖,便能在你我掌握之中,颜公子将来的军费可就有了着落。” 完颜承浩点头。 “这不难,你不是说你们老皇帝一直想打通这条商道吗?完颜承烈虽然对我还有些防备,但若和亲之事办得让他满意,他定会将通商之事也全权交由我办,所以玄大人,你认为求娶哪一位公主,才最符合我们的利益呢?” 玄洛直起身子,晃了晃酒杯,他天人一般的容颜映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泛起一层迷离光芒。 “完颜承烈最想娶的,自然是封地相对接近北魏的承思王之女王琼琚,可惜我们的皇帝可不是傻子,怎会允许他们强强联合,致使边疆失守腹背受敌?退而求其次,目前三位待嫁的公主,四公主祁金璃母族无势,娶回去便真成了巩固两国友谊的摆设,没什么用;七公主祁金玉母族倒是势力强盛,但老皇帝对她宠爱颇深,自然舍不得她远嫁,更何况她双腿残废,完颜承烈纵然看中政治利益,也不会牺牲齐人之福;所以只剩下二公主祁金珠,无论从母族势力和容貌性格来看,都是最合适不过的……” 玄洛说到这里,好看的双眉微微蹙了一下。 并且祁金珠性子正直,留着她始终是个绊脚石,将来一定会阻碍他的大事,不如让她远走北魏,也算除去一个隐患,当然这句话,他是不会告诉完颜承浩的。 完颜承浩把玩着片羊肉的小金刀,认真地听罢,摸着下巴道。 “你所言极是,但方才我前去敬酒,感觉这祁金珠态度冷淡,只怕会抵触这桩婚事,听说她还深得太后喜爱,让她远嫁北魏,只怕太后也不会轻易同意吧?” 玄洛嗤笑一声。 “在我们中原,不是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贵族的女儿更是必须为家族联姻做出牺牲,就算是公主也无法逃避……” 只有一人例外,想起阮酥屡屡为抗婚做的那些出格事,玄洛不由莞尔,他轻轻咳了声。 “只要北魏主动求娶,老皇帝不会回绝,太后固然宠爱二公主,在大局面前终究也会忍痛割爱,我只是担心……” 完颜承浩手中金刀一顿。 “担心什么?” 玄洛看向对面,与祁金珠聊得十分投机,甚至频频微笑的阮酥,轻叹一口气。 “不知为何,酥儿近日和二公主走得极近,我担心你口中这弱不禁风的姑娘,会为了所谓姐妹情谊,破坏这次和亲……” “什么?” 完颜承浩手中金刀猛地插@入烤羊肉中,不悦地提高声音。 “她只是个女人而已!这和亲之事虽说也是婚姻之事,但已经涉政,性质完全不同,她一介小小女子还无权置喙!玄大人,你再骄纵女人,也不会让她坏了我们的大事吧?” 玄洛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道。 “她的行动,有时候,却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205参上一脚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越发浓烈,见女宾席的阮酥起身,坐在太子身侧的白秋婉也借口更衣扶着丫鬟离了席。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却在隔宴厅不远的碧荷塘相遇。 彼此见礼后,白秋婉屏退左右,轻声道。 “阿酥,殿下不便过来,让我向你传几句话,他已证实陈妃确实以七公主的婚事为条件与五皇子相商,只是印尚书那边暂没有结果。” 果然如此。阮酥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北魏求亲祁金玉入选的希望虽然不大,然则为了以防万一,把她嫁出去才更稳妥;况且自从祁金玉断腿后脾气越发古怪,以她偏执任性的性格来看,对印墨寒只怕更加执着,既然嘉靖帝不能让女儿得偿所愿,爱女如命的陈妃定不会坐视不理! 阮酥点头,“有劳姐姐,最近你过得可好?” 闻言,白秋婉脸上浮出小儿女的羞意、她压低声音。 “不瞒阿酥,我现下已有一月的生孕。” 阮酥惊讶,这个消息却是第一次听说。微一沉吟便明白祁念隐瞒不报的用意,表面是忽略,实则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与其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不如木已成舟瞒天过海;看白秋婉双颊泛红,一副知情而沉溺幸福的情形,也为她真心高兴。 “恭喜姐姐。” 白秋婉脸色更红,语含关切。 “或许不久之后我很长时间都不能见你了。阿酥,容我多嘴一句,印尚书对你一片真心,你们又有婚约在身,不如趁早完婚,以免夜长梦多。” 阮酥笑了一笑,自动忽略这个话题。 “姐姐安心养胎,等小皇子诞下阮酥再来看你。” 白秋婉微笑答谢,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知道祁念并不喜白秋婉与自己过多接触,阮酥也不耽搁,与她别过后又先后回到了宴席。 见她去而复返,玄洛对她遥遥举了举杯,阮酥亦举杯回礼,这隔空的互动尽数落在了邻座王琼琚的眼里,她扑闪了一下眼睛,垂眸不语;而男宾席的印墨寒也神色复杂,他闷头灌了一杯酒,席间几次想约见阮酥,到了最后又被自己生生压下,如今她入了宫,两人能相见的次数可谓寥寥,若是—— 他内心黯然,逼着自己不再看她,只一转过视线,不无意外地便与祁金玉在空中相触,她紧锁着自己,精致的妆容上写满了眷念与狂热,同时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怨毒与恨意。印墨寒一愣,七公主于他,真是像极了他和阮酥…… 一抹苦笑浮上唇角,自己若再这般不撞南墙,会不会也如祁金玉一般因爱生恨,扭曲狰狞? 翌日,完颜承浩果真向嘉靖帝上表了求娶二公主祁金珠的文书。消息传到栖凤宫时,祁金珠当即脸色大变,也不顾阮酥与王琼琚还随侍在旁,跪地便求颐德太后。 “太后,孙女……不想远嫁北魏。” 颐德太后抬起眼皮,声音中不见喜怒。 “若你不想去,那换成谁,是你四妹妹还是七妹妹?” 祁金珠紧抿双唇,目光游移。虽然后宫中因利益相异形成各方立场,姐妹之情也颇为微妙,可是若是为了保全自己,让她人代己受过,她自问还真开不了口。 颐德太后看她动摇,微微叹息。 “金珠,身为天家的公主,在朝廷需要的时候该如何取舍,你应该懂得;况且你如今已然十九,祖母明白你对段家小郎一片真心,然则……已经这么多年了,也该断了!” 闻言,祁金珠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脸上的光彩似一瞬熄灭,向来自持的脸上已一片泪水。阮酥暗自心惊,王琼琚也面露凄然,到底都觉得不该久留,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躬身而退。 “阿酥,其实我很羡慕你,能有拒婚抗旨的勇气,世间女子若都如你一般,这世上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事。” 见王琼琚主动与自己攀谈,阮酥一时无法适应。两人阴错阳差同一屋檐,然则却都维系着表面的互不干涉和平友好,或许也深知有朝一日会走向对立,那保持距离便好。 阮酥笑了一笑,直言道。 “阮酥并不值得羡慕,俗话说桥看风景风景看桥,阮酥同样羡慕郡主姐弟情深。更何况事在人为,或许有的时候‘身不由己’只是一句随波逐流的借口?” 王琼琚讶异,她完全没料到阮酥会这般毫不避讳直接犀利,且不似寻常女眷遮丑避短,言语间的坦荡潇洒已然比自己略胜一筹。不过作为扬名北地的琼琚郡主,岂是泛泛之辈? 她顿了一顿,“其实圣旨未下,此事并非无转圜余地。琼琚有一个办法,不知阿酥是否愿意帮忙?” 阮酥颇为意外。 玄洛既然与完颜承浩交好,这迎娶祁金珠的主意定然也有他的意思,如此阮酥也放弃了请玄洛出马平定的打算。而若是三个公主中,能让七公主祁金玉去北魏和亲,便是上上之选!不但打破了陈妃与五皇子的同盟;况且以阮酥前世对北魏两朝君主的了解,完颜承浩上位后,祁金珠定不得善终,如此一来,也间接为自己报了仇。本来她已打算与太子祁念相商细节,只等完颜承浩到玲珑阁时说服他改变主意,不过王琼琚既然有想法,她倒是愿闻其详。 “郡主请说。” 王琼琚环顾四周,小声道。 “虽然德亲王身为和亲使,然而成婚的对象毕竟是完颜承烈,若能说服北魏皇帝另选他人,金珠自能安然脱困。” 一句话便道明了王琼琚的行事风格,大气宏观;虽在阮酥看来有些纸上谈兵,可看她目光笃定,并不似开玩笑,阮酥沉声。 “不过北魏遥远,就算见到了北魏帝,一个来回,和亲之事恐怕也已尘埃落定,不知郡主……” 王琼琚微微一笑。“德亲王的队伍中,不乏有北魏帝的人,阿酥可去找一个名叫拓跋复的人,只要能拉拢他,保管事半功倍。” 见阮酥疑惑,王琼琚悠悠解释。 “家父的封地离北魏最近,承思王一脉与北魏完颜家族也打了几世的交道;彼此之间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清楚明白。而我之所以不出头,也因家父身份特殊,若被上位者知道,只恐惹祸上身。” 阮酥冷笑。 “既然琼琚郡主担忧拖累父侯,那就不怕连累阮酥?” 被阮酥抓住要害,王琼琚一时语塞,不过她的字典里却从未有“被动”二字。她微一欠身,不紧不慢道。 “你我都是为金珠着想,若是琼琚的提议惹阮小姐不快,那便当我没说,告辞。” 目送王琼琚走远,阮酥陷入沉思。 虽然计策大致有了框架,然而细节却需要打磨,王琼琚的提议可谓雪中送炭,只不过这位琼琚郡主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了解救金珠吗?阮酥唇边浮上一丝冷嘲。 拓跋复此人是老是少是长是短他们一无所知,若要让事情顺利完成,只怕还需要尚未离京的承思王。以王琼琚的本事,定然知道自己帮太子谋事,只怕也是希望借助此事让承思王一脉与祁念牵上线搭上桥,就算不为长足发展,只眼前在京中找到照拂他们姐弟的大树,就已经赚了。 到底要不要让她得逞呢?阮酥微笑。 北魏人生得高大威猛,马背上夺天下;与祁姓皇族向来崇武擅射一样,某些方面倒是颇为投契。如今盛世太平,久无交战,眼下恰逢完颜承浩来访,三王又未走,嘉靖帝便有了让两国切磋的打算。 曲阳夏宫,两国武士勒马一字排开,怒目对立。北魏方面完颜承浩亲自出马,麾下皆是与他一般生得高大威猛的北魏武士;而中原这边无一文臣上阵,除了以皇城司玄洛为首的几位高手外,便都是叱咤沙场的将军及武官中的后起之秀,虎贲将军府的小将军万阙山也在其中之列。 双方各出动了十一人,只听比赛的号角响起,马球场上瞬时尘土飞扬,杀声大起,场面壮观浩大,引人震撼,不知道的只怕以为亲临战场,看台上女宾席中已有人吓得不适回避提前退场。 这场比赛,不只是表面的输赢,更是关系到两国的体面,所有上场的将士无一例外都立了军令状,若是失败下场堪忧,不过若能是胜出,便意味着加官进爵与荣华富贵,是以众人都十分卖力。 阮酥眯起眼睛,瞟向嘉靖帝身侧陈妃,她的兄长侄子也在场中,注意到她一脸兴奋,阮酥瞧向球场,这才发现挥杆执球之人正是陈妃侄儿陈小爵爷,他一马当先,连过北魏五人,直逼球门,只可惜最后挥杆出球被人从中拦断,否则差点成为本场进球第一人。 听到周遭一片叹气声,阮酥转过视线,再看向球场上的完颜承浩。他厮杀地颇为凶猛,与几日前亲临玲珑阁采买首饰时完全判若两人!想起当日他中途屏退众人截住自己,阮酥眸光一沉。 “不知嫂子突然向王兄之人引荐七公主是存何意?” 虽然是通过太子之手低调行事,然而还是迅速查到了自己是那背后推手,不愧是前世改朝换代的一代枭雄! “七公主虽然双腿残疾,然而却生得国色天香;况且其母妃娘家文武皆具,族中子弟不但有文臣,还有武将,在中原朝政上也算把持一方。阮酥以为,比起大势已去的良妃母族,显是上上之选;再说陈妃与良妃二人,如今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贵国皇上心动也无可厚非。” 完颜承浩摸着下巴,“几个公主皆是极好,不过——你们夫妇二人真是奇怪。” 大抵也猜出玄洛并未把实情告知阮酥,他说得极为隐晦。 阮酥嫣然一笑,也不在意他话中的调侃。 “德亲王是要成大事之人,这七公主对于北魏王是一个诱惑,若能纳其所用,于德亲王同样是助力。刀不在于落于谁手,关键是掌握刀柄之人!” “好一个掌握刀柄之人!” 完颜承浩拱手,“拓跋复持王兄御刀,某种程度上也是王兄的代言人。既然局面已无法扭转,那在下便只能依嫂子吩咐,主动出击成为那掌握刀柄之人!只是玄兄那边……罢了,你们夫妻的事,小弟也不便参合。” 他自嘲一笑,大步离去。 如果祁金玉真能嫁到北魏,祁澈便无法得到陈妃的母族势力,而至于最后北魏花落谁家,却不是阮酥考虑的;况且以完颜承浩与玄洛的实力,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比如下一步斗倒陈妃后,便能瓦解陈家…… 阮酥看着马球场上激烈交战的双方,目光深邃。 206有了骨血 赛场边齐人高的松香已燃至底部,马球比赛第一局也终近尾声,北魏武士勇猛,中原将士矫捷,双方各有千秋,战成了三比三平的局面,胜负就待最后一球定音。 只见完颜承浩一马当先,撞开几名中原将士带球冲向球门,却被勒马而来的玄洛迎头截住,双方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挥舞球杆夺球的动作竟似舞剑一般,行云流水快得肉眼难以看清,眼看松香又燃断一截,完颜承浩皱眉,左臂一伸劈向玄洛门面,玄洛不紧不慢出手与他单手过招,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竟难分高下。 座上王公贵族无不凝神屏气,嘉靖帝也不觉捏紧了龙椅扶手。 斗了五十多招,玄洛掌风蓦然凌厉起来,完颜承浩只觉一股凉气袭过,迅速后仰避开,胸口的衣襟依然裂了一道,他没想到玄洛内力竟如此深厚,惊诧抬头间,玄洛已自完颜承浩马腹下将球夺过,他勾唇一笑,勒马掉头。 “颜兄,承认!” 玄洛马踏流星飞奔而来,长竿一挑,将球传给球门附近的陈小爵爷,陈小爵爷喜不自禁,当下对准球门飞起一杆,看台上一时沸腾起来,正要欢呼,万阙山的马匹突然受惊,狂奔而出,球到门边却被那畜生一蹄子踢飞,刚巧送至完颜承浩马边,他趁着对方球门防守松懈之际,一竿挥出长驱直入,在松香燃尽的瞬间进了球。 “咣铛”一声,司仪击响金钵,高声宣布道。 “北魏胜出!” 尘埃落定,不仅看台上的嘉靖帝沉下脸,球场上的陈小爵爷更是气急败坏,他年轻气盛,又是爱出风头的性格,被万阙山坏了事,岂有不气的,当下恶狠狠地嘲骂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了势的兔子就是没用,竟还有脸上场出丑!” 他的声音不低,万阙山听见,又羞又怒,打马上前就要挥拳。 “陈靖南!敢折辱本将军,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比你这男人都不是的东西强!” 眼见争端一触即燃,祁澈连忙策马拦在两人之间,握住万阙山拳头。 “好了!有话随后再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若在北魏使臣面前丢了我国的脸面,你们谁能讨好?” 陈家是他祁澈的靠山,而自从阮府一事,万家也开始和他走得近了,双方闹僵可不是他喜闻乐见的。 万阙山自知丢了球局,本就不讨好,若再将事情闹大,更会惹嘉靖帝不快,一时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陈小爵爷见他不敢动手,嗤笑一声径自掉头走开。 趁着第二局还未开场,完颜承浩打马慢悠悠踱至玄洛面前,抱拳一揖。 “玄大人,方才真是多谢了!” 玄洛眼皮都没抬。 “你这谢得可有些奇怪……” 完颜承浩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 “玄兄,你我之间何必隐瞒,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可是知道的,方才玄兄使银珠击中了那万阙山的马腹,听说他曾欺负过嫂子,看来不假,真是个不长眼的东西,连玄大人的人都敢碰……” 玄洛不置可否地笑笑,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对了,听说拓跋复那边,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转而求娶七公主,不知这件事颜公子怎么看?” 完颜承浩目光一滞。 “原来玄兄已经知道了……” 玄洛淡淡道。 “京城之中,还没有事情能瞒得过皇城司的耳目,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过的话么?” 完颜承浩会意,苦笑道。 “是小弟眼拙,嫂子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怎么说服了拓跋复,这攻心的手段可真高明。” 玄洛含笑问道。 “这么看来,你是打算顺着她的意思行事了?” 完颜承浩点头。 “拓跋复深受完颜承烈信任,他认定祁金玉才是最佳人选,我若唱反调,必会引起完颜承烈疑心,唯今之计,我最好顺水推舟,毕竟取得商道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玄洛无奈地笑笑。 果然他猜得没错,这个自私自利的丫头!她明知比起祁金玉,将这个死脑筋的祁金珠嫁过去,才是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偏偏还要和他作对!看来得赶紧把她娶进门栓在身边,再这样让她这样放野马一般,难说什么时候,就要对着他张牙舞爪了。 玄洛懒洋洋地抚过坐骑雪白的鬃毛。 “也罢,只是我奉劝颜公子一句,祁金玉母族势力庞大,让完颜承烈得到她,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和亲之后,你必须尽快让她死在完颜承烈手上。” 球赛再次开场,中原将士在玄洛带领下,还是扭转乾坤,扳回两局最终胜出,嘉靖帝自是龙颜大悦,大肆封赏不提,晚宴之上,完颜承浩一改之前所求,竟提起北魏帝属意七公主之事,在嘉靖帝面前亲自告罪,请求更换和亲人选,这一举动让众人大跌眼镜,嘉靖帝鹰目锐利。 “德亲王,和亲之事关系两国邦交,非同儿戏,你这样换来换去未免太不严谨了吧!” 完颜承浩一脸愧色,但依旧态度坚定。 “是小王之过,其实皇兄属意大胆活泼的七公主已久,只是七公主身患腿疾,小王这才擅做主张……直至昨日,皇兄来信将小王责骂了一顿,又言已寻到替七公主治疗腿疾的名方……望陛下恕罪!” 嘉靖帝看着单膝跪在红毯上的完颜承浩,沉默许久方道。 “这件事先放一放,待朕考虑清楚再给你答复。” 支走北魏使臣,嘉靖帝立刻起驾到颐德太后所居的云环殿,恰巧一干后妃女眷也都在场,提及更换和亲人选一事,面色俱变,只是反映各有不同。 陈妃首先哭道。 “陛下!万万不可答应那些北魏人啊!金玉是您最疼爱的女儿,自小金枝玉叶的,若是背井离乡去那举目无亲的北魏,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您忍心吗?” 饶嫔见良妃面色微变,知道陈妃这番哭诉她听着刺耳,可惜她一向慈悲少言,不会与之争辩,但饶嫔可不会放弃这个打击对手的机会,她上前讽刺道。 “陈妃娘娘,依您的意思,二公主难道就不是金枝玉叶,就该背井离乡去受那苦楚吗?” 陈妃哪里肯退让一步,拉着嘉靖帝衣袍可怜兮兮地道。 “陛下,金玉命苦跌了双腿,若是嫁过去,怎会受那北魏王待见?又无亲无故,还不知怎样被人拿捏,臣妾情急之下才说错了话,根本不是那个意思,良妃姐姐也知道臣妾有口无心,这才没有发话,饶嫔不仅不肯体谅臣妾做母亲的苦楚,还要落井下石!” 她瞪了饶嫔一眼,咬牙切齿地诘问。 “饶嫔,若论护犊,后宫之中可是没人比得过你,你扪心自问,若六殿下是个女子,你舍得让她远嫁北魏?” 提起护犊的软肋,她饶嫔脸色异常难看,刚要反唇相讥,只听穆皇后开口。 “好了,你们也不必争了,金珠金玉,都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陛下自然谁也舍不得,只是现下事关两国交好,诸位妹妹身为陛下的妃子,都该摈弃私念,一心为大局考虑。” 她看了若有所思的颐德太后一眼,柔声道。 “依臣妾看,咱们京城里的贵公子虽多,但哪家娶妻不求个齐全康健?金玉双腿不便,即便陛下下旨赐婚,夫家也只是勉强接受,婚后恐怕不会圆满,何况陛下乃是明君,也不肯做那强人所难之事。这北魏帝是太后亲外孙,身上流着我祁姓皇族的血,自然是那些北魏莽夫望尘莫及的,他既真心求娶金玉,又有治疗金玉腿疾的法子,这桩婚事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颐德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对嘉靖帝道。 “皇后所言在理,完颜承烈一心求娶金玉,我们若非要把金珠嫁过去,倒是两厢不美,得不偿失了!况且金玉那孩子的腿疾,不知多少名医看过,皆不见起色,若去北魏能够治好,何乐而不为呢?依哀家看,她总也不想一辈子不能走路吧?” 颐德太后发话,陈妃心头一凉,猛然跪地,扯住嘉靖帝衣袖。 “太后!北魏人说的话岂可当真!这说不定只是他们的借口而已,金玉的终身大事可不能这样随便定夺啊!” 嘉靖帝被她哭闹得心烦意乱,一甩袖子。 “够了,陈妃!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识大体!朕认为母后和皇后的话十分在理,嫁到北魏,对金玉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你不要在此无理取闹!” 陈妃和祁金玉的的心思,嘉靖帝如何不明白,无非是为了一个印墨寒而已!他这个女儿一向骄纵,无论看上什么东西都非得到不可。从前嘉靖帝溺爱她,尚且能够忍受,但近年来,祁金玉变本加厉,害人害已不说,甚至在事关大局的时候,也依旧不知收敛,这让他对这个曾经心尖尖上的女儿不由产生了厌恶。 嘉靖帝的态度显然已经不容更改,看着心灰意冷瘫坐在地的陈妃,饶嫔用帕子轻拭嘴角,掩去一抹冷笑,阮酥与王琼琚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走到祁金珠身边,一左一右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祁金珠抬头,目中不由溢出一层薄泪,王琼琚已将拓跋复之事告诉了她,她震惊之余,对阮酥的感激已是充满内心。 “七公主!您慢些!仔细伤了腿!” “通通退下!本宫有话要向父皇禀报!” 随着殿外一阵嘈杂传来,众人都不由头疼,还未见人,只听这叫嚣之声便知道是谁来了,果然眨眼功夫,便见祁金玉亲自摇着轮椅闯入殿内,她身边跟着几个胆战心惊的小宫女,才进殿内便通通跪倒。 马球比赛原是祁金玉最喜欢的活动,但她现在双腿残废,只听见马球两字,便将前来禀告的宫女砸了个满头是血,故而今日都没出现,这下来得如此快,明显是陈妃命人将和亲的消息告诉了她。 嘉靖帝皱起眉头,声音里微含不悦。 “金玉,朕已决定答应北魏的求婚,如果你是为此事而来,便不必说了,来人,送七公主回去休息!” 祁金玉一咬牙齿,踉跄一下竟自轮椅上扑跪在地,她推开前来扶她的宫女,抬头泪目道。 “父皇!金玉此生除印墨寒外,绝不可能嫁别的男人!”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堂公主竟说出这等不顾体面的话,嘉靖帝垂眸看着地上的女儿,声音比冰还冷。 “难道你也要学阮酥以死要挟吗?” 嘉靖帝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冷漠的语气,祁金玉不禁抖了一下 ,但为了终身大事,她也顾得不那么多了,她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停留在阮酥脸上时,射出一道寒光,她绝然转过脸道。 “女儿并非无理取闹,只是女儿腹中已有了印墨寒的骨血,实在不能与北魏和亲!” 207置其死地 祁金玉语出惊人,殿内瞬时如炸开了响雷,议论声四起,嘉靖帝脸色异常难看,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祁金玉手指发颤。 “混账东西!你疯魔了吗?为了逃婚竟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胡话!还不快给朕滚下去!” 祁金玉的控诉在嘉靖帝看来分明就是拙劣谎言,他根本不相信印墨寒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但祁金玉偏偏顽固得很,她推搡着上前扶她的宫女,大喊大叫一口咬定自己和印墨寒有了苟且。 “父皇!女儿再糊涂,也不会用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太后过寿的第二天夜里,印墨寒进宫饮宴,不胜酒力,被五皇兄引到烟雨楼小憩,恰巧那晚女儿心情烦闷也在烟雨楼饮酒,我们都喝多了些,这才……您若不信,可以招他前来当面对质!” 祁金玉说得有鼻子有眼,叫人不信也难,事关公主清誉,总也不能早早了之,尽管嘉靖帝依旧不相信祁金玉的说辞,但一向看重礼义廉耻的颐德太后却铁青了脸,当即不由分说着人去传印墨寒。 殿上众人皆是神色复杂,甚至有几人还对阮酥投来同情的目光,祁金珠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坚定地道。 “阿酥放心,印尚书绝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阮酥唇边挂着一抹讽笑,祁金玉说出这些话时,她恍惚又回到了前世,那是一个雨过初晴的午后,她正坐在房中,替印墨寒修补官服上不慎刮坏的仙鹤羽毛,他走进屋中,在她面前蹲下,温柔地拿开她手上的针线,将一样东西放在她膝上,抬头时的笑容异常冷酷。 “七公主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血,再拖几日,身子就要显出来了,所以皇上近日便会下旨赐婚,这里有休书一封,望你好自为之。” “阿酥?阿酥?” 祁金珠的呼唤让阮酥回过神来,她双眸一凝,语气无比冰冷。 “他是什么样的人,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祁金珠欲言又止,眼前的女子神色冷淡,好像对此事真的漠不关心,可看她微微发白的脸色,却显然不是如此。 而王琼琚也看着阮酥若有所思。她虽然与印墨寒有了婚约,然则却又和九卿玄洛关系匪浅;若在危难时刻二选一,不知谁才是阮酥心尖尖上那个人? 大殿内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地可怕。直到守在门外的内侍小心来报印尚书已到,嘉靖帝等人的表情才稍稍动了动。不等印墨寒见礼起身,上首的颐德太后已沉声开口。 “印尚书,哀家寿宴翌日晚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仔细说来。” 印墨寒内心大震,甫一入殿便发现气氛不对,听闻太后此言,便知瞒不住了。他微微抬眼,却是看向殿侧方向,当即便锁住了面色冷然的阮酥,见她如此,痴缠的目光霎那冰冻,只觉心中凄然一片,说不出的绝望与心殇。 “那日下官因私事心情烦闷,在宴上便多喝了几杯,等酒醒时才发现宿在了烟雨楼……”说到这里,印墨寒心如刀绞,似乎又回到了浮生醉里的当夜,那甘醇的酒酿如何也浇熄不了他内心的愁怨,想到心仪的女子斩钉截铁的“仇人”二字定位,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钝痛无法呼吸…… 这般吞吐犹疑,完全不似他平素的果敢沉着。嘉靖帝不耐烦,厉声打断。 “七公主说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血,你如何解释?” 印墨寒大惊,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不由地又往阮酥方向看了一眼,捕捉到她厌弃的眼神,印墨寒哀默心死,跪伏在地。 “臣……不知道……亦……无话可说……” 此言一出,祁金玉脸上闪过一抹胜券在握的志得意满,却很快被忐忑替代。她手足并用地膝行了几步,与印墨寒并排跪拢,低泣恳求。 “金玉与墨寒心意相通,求太后、父皇成全——” 若是心意相通,之前正大光明赐婚怎会拒绝,反而要偷鸡摸狗多此一举,事情孰对孰错尚且不追究,不过祁金玉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却是越发了得了!意识到此事多半是祁金玉有意设计,太后与嘉靖帝久久没有出声,而饶嫔心中冷笑,对嘉靖帝温软开口。 “若真是有了身子,这般哭天跪地最是伤身。太后、皇上,依臣妾看,还是先让七公主起身吧。”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沉默的嘉靖帝母子,颐德太后眯眼审视着地下的祁金玉,声音颇为严厉。 “七公主,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与印墨寒有了肌肤相亲?并且腹中的孩子确实是他的骨肉?” 众人一时愣住,等回过味来,纷纷神色各异,死盯着殿中的女子,唯恐错过什么好戏。 这句话别说让祁金玉难堪,更是打陈妃的脸面。颐德太后身为七公主的亲祖母,居然不相信她。 祁金玉抬起泪眼婆娑的眼,跋扈的容颜上写满了委屈。 “是真是假,让太医查验一番不就行了?至于是不是印郎的骨肉,等孩子诞下,金玉定当公开滴血认亲以示清白!” 这般话语坚决,显然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颐德太后失笑。 “很好,传太医并‘二张’两位嬷嬷进殿。” 传太医倒是好理解,只是这“二张”……众人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风雨欲来的电闪雷鸣!原来二张是掌管秀女入宫验身的女官,在宫中颇具威信。虽说祁金玉满嘴胡言令人质疑,然而要堂堂公主张@腿检验是否完璧,古往今来从未有之,简直是莫大的屈辱!!!果真祁金玉惊恐地抬起双眼,一旁的陈妃也再坐不住了! “太后息怒,是臣妾教女无方,请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一边说一边重重跪地,不多时额头上已见青红,却不似做戏。 穆皇后也跪下。“若说陈妃妹妹教女无方,臣妾身为皇后,统率后宫、执掌凤印,也难脱其咎。” 虽说是求情,却只一味自责,并不劝说太后改变主意,皇后此举可谓微妙。其他在场的妃嫔见皇后此举,纷纷有跪地的趋势,却被嘉靖帝拂袖断念。 “谁都不准求情!” 气氛再次僵硬,直到太医与二张觐见,嘉靖帝才铁青着脸吩咐。 “七公主有些不妥,你帮她看看。” 进来的便是太后的心腹梁太医,他躬身对跪地的祁金玉施了一礼,只说得罪,便先去看她断了的腿,众人也不点破,直等老太医一通忙活,这才听他擦汗斟酌道。 “七公主的腿暂时无碍,不过臣方才诊治,公主脉象……却有些似喜脉;不过臣并不擅长妇科千金,还需国手定夺!” 说完重重一伏,如此祁金玉与陈妃的脸色也稍霁,既然断定有孕,那便没有验身的必要了。陈妃向前膝行至嘉靖帝的宝座下,风姿楚楚,语气恳切。 “既然金玉与印尚书木已成舟,还求皇上看在臣妾的面上,收回和亲的旨意吧。” 决口不提与印墨寒的成婚之事,正是她的高明;再说这般箭在弦上,倒是逼得嘉靖帝不得不拍板了! 一时之间,颐德太后与嘉靖帝脸色变幻,饶嫔一看不好,往阮酥方向看了一看,见她目光沉着,若有所思,当下提醒。 “圣上别忘了印尚书与阮府大小姐阮酥早有婚约。” 一句话,果真让嘉靖帝怒意再涌。若是旁人还好,这个阮酥,光听到名字就让他头疼,不过这个不省心的女儿如今撞到阮酥手里,他倒是好奇此女会是什么反应,或许让祁金玉长点教训也好! 嘉靖帝抚额,对颐德太后苦笑。 “母后,虽然本朝并无公主做妾的先例,然而金玉这般行为不端,估摸便要在儿子这里破例了。” 一句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就连阮酥也是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眸。 颐德太后冷冷一笑,“阮酥,你这么说?” 阮酥不卑不亢地走到殿中,恭顺行礼。 “这妻妾一事尚且不提,然而阮酥以为——” 她微微一顿,看了一眼身侧跪地的两人。只见祁金玉目露狰狞,似在警告;而印墨寒则闻声一颤,却是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阮酥内心讥诮,不动声色道。 “阮酥身份尴尬,到底惹人非议,如此便以女史身份进言。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饶是七公主与印尚书因酒乱@性,最终酿成错事;然则,偌大的烟雨楼却无一人阻止,侍奉左右的宫人奴婢竟都集体失职,想必平素也是阳奉阴违,潦草敷衍,怠慢公主;这等背弃主上目中无主的奴才用来作甚?请太后、皇上裁决。” 嘉靖帝目中一亮,虽知道一切都是祁金玉授意,然则阮酥这招祸水东引,却是给了皇家莫大的体面。 “说下去。” 阮酥瞟了印墨寒一眼,目露杀意。 “印墨寒毫无避讳,私闯内宫,行为不检,此谓无德!酒后失德,yin@乱宫闱,出事隐瞒不报,毫无担当,此谓无耻!如此无德无耻之人,定当以死谢罪!否则从轻发落,引人效仿,终成祸患,长此以往必将家之不家,国将不国!而皇族公主乃至整个朝廷都会沦为百姓与他国的笑柄,请太后、皇上三思!” 阮酥声音掷地有声,话语尤若千金。虽说毫不偏倚,然则这不带感情的论断到底引人犯怵。诸人表情各一,简直不能以一个“惊诧”笼统形容!没想到阮酥竟然这般冷血无情,便是传言中待印墨寒冷淡,却也不至于致其死地啊?这对婚约缠身的男女,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连嘉靖帝也久久无法适应,唯有祁金玉目中带泪,癫狂大笑。 “印墨寒啊印墨寒,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阮酥,你看,她想让你死呢~~~~~~” 印墨寒紧咬双唇,头垂得更低,袖下双拳越握越紧,眸中的希冀渐渐殒灭…… 208暗度陈仓? 颐德太后重重一咳。 “阮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你一而再三抗旨拒婚,好不容易才与印墨寒订婚,却又句句绝情。若印尚书当真以死谢罪,你又有何打算?” 听闻此言,阮酥被愤怒充盈的内心才稍稍找回一丝清明,她怔了一怔,半晌才哑声对跪伏在地的印墨寒道。 “若是那般,印夫人我会帮你侍奉……” 这声音中说不出的怅然与感伤,可偏生带着难以描述的怪异,仿若印墨寒已经死期来临,她诚心承诺,好让他安心赴死。 祁金玉笑得越发夸张,看阮酥的眼神简直像看一个怪物。她猛地抓住印墨寒的手,拼命摇他的手臂,寻求同盟一般企图唤回他的理智。 “墨寒,你都听到了吗?这就是阮酥,你爱得死去活来,几番拒绝我的女子!你抬起头来看啊,快——” 语气幸灾乐祸,更夹杂着万分迫切。可印墨寒却如一座石化的雕像,任她如何推拒都纹丝不动。 “胡闹!” 颐德太后终于看不下去,重拍扶手,从座上猛然起身。 “便是印尚书与七公主错事酿成,尚罪不至死!” 嘉靖帝眉头紧皱。 “母后说的是,不过金玉宫中的人却不能不罚!” 太后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显然已经默认。嘉靖帝当即便命人把烟雨楼中人全部拿下,就连祁金玉身边的几个丫鬟也被当场拖走,丫鬟们惊骇异常,哭叫着喊公主救命,可祁金玉只是收敛笑意,一动不动,直等听到把乔姑姑等几人统统杖毙时,娇美的容颜上才露出一丝骇然。 “父皇不要——” 嘉靖帝冷声。 “不要?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祁金玉张口结舌,身边的陈妃已一把拉过她的手,阻止了她所有动作,洒泪膝行向前。 “太后、皇上,金玉当真不能为妾啊,若是这般,以后皇族的脸面往哪里搁?” 既然印墨寒不死,那便抓紧机会保全女儿的名分,陈妃倒是懂得步步为营;再说她梨花带雨,哭相霎是好看,在任何困境中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现自己的魅力,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然而此刻嘉靖帝已被祁金玉搞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被陈妃纠缠不过,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般把皮球踢给阮酥。 “婚约是印、阮二府定的,印墨寒与阮酥两个当事人也在这里,若是朕强行做主,岂非要成为那以势逼人的昏君?” 陈妃一愣,目光在一言不发的印墨寒身上划过,犹豫了一秒,最终转向阮酥,咬牙艰难道。 “阮大小姐,金玉与……印尚书至始至终都是阴错阳差……本宫也是有苦难言;不过金玉到底是当朝公主,嫁人做妾始终不妥,就当本宫求你,只望将来能以平妻过门。你的大恩,陈瑶姝没齿难忘!” 说完重重一伏,阮酥往侧一让,避开了她的大礼。 其实迎娶平妻什么的,不过是嘉靖帝的一句话,就算退一步,也是印墨寒的父母做主,顶多告知阮府,断没有阮酥说话的份。不过陈妃如此做软俯低,越是于理不合,越是让人难以下台,显然是存了推波助澜逼人就范的心思! “母妃,你干嘛求她……” 见状,祁金玉也面色动容,失声痛哭。她爬过去,打算扶起陈妃,可惜她却异常固执。 “阮大小姐不答应,本宫就不起身。” 阮酥叹息一声,话语悠悠。 “陈妃说的是,七公主与印墨寒已经木已成舟……” 众人竖起耳朵,还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然而却听那道不急不缓的声线陡然一转: “不过木已成舟后面还有一句瞒?天?过?海?——” 祁金玉浑身大震,睁大眼睛死盯着阮酥。 “阮酥,你什么意思?” “臣女师从辨机公子,少时曾听师傅讲过东篱国稀事,只道夫侍间彼此争宠,便会设计让妻主服下一种叫红丸的药,以诓骗妻主有了自己的孩子。服了那药……” 话还没说完,祁金玉已猛地朝阮酥扑将过来,目光狠戾状若野兽,似乎恨不得要在她身上咬一口才罢休!幸而被左右的宫女嬷嬷压制住,这才没让这一幕上演。 这番变故,自然又是惊得众人一阵抽气,而嘉靖帝如何见过乖巧伶俐的女儿这般撒泼癫狂,气得几欲背过气!怕她再闹,让人堵住她的嘴,再用绳索捆住四肢。祁金玉拼命挣扎,到底寡不敌众,折腾了半天还是被捆在椅上,带着一脸恨意默默流泪。 阮酥无视她的疯态。 “服了那药,女子便会显露孕态,大多会维系半月;可若是处子服用,症状则会延长,短至一月,长则半年。” 殿内半晌没有声响,唯恐事态有变,陈妃愤然开口。 “完全是一派胡言,本宫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听过那劳什子东西!阮酥,你这是欺君!” 饶嫔冷笑。 “是不是真的自有太后与皇上明断,陈妃姐姐还是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吧。” “够了!” 嘉靖帝呵斥,“梁太医,阮酥说的你可听过?” “这……” 梁太医擦汗,“古往今来,奇药众多,能让女子假孕的药也有……不过若是辨机公子所言,只怕是真的……”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已让颐德太后与嘉靖帝相信了大半。 “来人,带七公主下去验身!把随驾的太医全部传来,对了,还有玄洛——” 看着女儿被人二张带走,陈妃哀默心死,颓然倒地,好在梁太医就在旁边,等她悠然醒转,当头便听到嘉靖帝怒声大骂。 “好个孽女,满嘴胡言!实在太不像话了!朕再也不想看到她,即日起便让她禁足烟雨楼,直等北魏使者一起离京。” 陈妃眼睛一闭,几乎又要晕倒。 “皇上……” 嘉靖帝也懒得理她,只走到阮酥面前,目光深不可测。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阮酥,你这是为了救印墨寒的命吧?” 怀疑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阮酥哭笑不得;可下一秒,发现周围人也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额上青筋不由跳了跳。 ——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呢!!! 而“红丸”一事却是自己信口拈来,无非借了便宜师傅“辨机”的名头挂名上市,只存心想羞辱祁金玉一番,哪知道误打误撞间竟柳暗花明? “皇上误会了。阮酥只不过认为七公主身为公主,在太后、皇上、皇后膝下长大,与其他几位公主一样,皆是注重礼教,讲究名声,断不会做出那等有损国风、折辱门第的事,如今真相大白,也算皆大欢喜,恭喜圣上——” 嘉靖帝被噎得说不出半个字,偏生又拿捏不到阮酥的错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向一直跪地的印墨寒。 “虽说印尚书是冤枉的,然而到底私闯后宫德行有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一年,自己去皇城司领三十大板吧。” 众人哪里看不出当今圣上是因心情不爽拿印墨寒出气,不过如今这般状况,谁也不好开口求情,况且颐德太后也不吭声,一个二个都选择了沉默。 “臣领旨谢恩。” 印墨寒重重一伏,直到眼前明黄色的靴子再看不见,这才从地上起身。跪了太久,差点踉跄跌倒。 “酥儿……” 急急叫住擦肩欲走的女子,印墨寒今日第一次抬起脸正视眼前神色淡漠的人儿,唇角不知何时已浮出一丝笑,由衷道。 “谢谢。” “你谢错人了。要谢,便谢这冷眼的上天吧!” 见他笑容瞬间僵硬,阮酥仰头一笑,声音凄厉。 “印墨寒,我说过,我们的关系只有‘敌人’二字!若要再加一句,你我的结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好留着你这条命,游戏才刚刚开始!”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得嘉靖帝旨,祁金玉烟雨楼中的奴婢无一幸免,全部获罪!多数杖毙,少数的几个也沦为军妓,流放边塞军营。而随她一同来的夏宫的,便在当夜被打死。饶是彼此宫殿隔得遥远,阮酥耳畔仿佛还是被哭喊、求饶、诅咒声包围……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沉入水底,任头顶和整个身体都被温热的水流慢慢覆盖…… 眼耳口鼻被热气包裹,阮酥眼睛泛酸,渐渐有些不分明,时间好似回到前世…… 那时候她被印墨寒从鸿胪寺中接回相府蓄发,彼时祁金玉连落两胎,经常来寻她的不痛快,或是带着印墨寒,故意到她眼前展现夫妻恩爱…… 每每如此阮酥只是不动声色地拿起佛经。佛门一年,她早已心死,本来或许青灯古佛麻木此生,偏生却又再入红尘,内心恨意逐渐滋长。不过那时,她内心到底是矛盾的,虽说有恨,更多的却是怔然,剩下的便是没完没了的猜测与后悔。别说复仇,便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现在想来,她都看不起当年的自己,难怪会遭遇背叛,这般蠢笨无争,连咒骂也显得单薄无力,不欺负你欺负谁? “你在干嘛?!!!” 一只手飞速穿过腋下,缠上她光@裸的身躯,蛮横地把阮酥从浴桶中用力拎出来。 玄洛咬牙切齿,声音发飘,内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诧,还有挥之不去的沉痛与怒意。 “印墨寒不是已经没有事了吗?你为何还这般作践自己?!!!” 209养虎为患 玄洛的突然出现,让阮酥大惊失色,不及多想,第一个反应便是双手护胸往水里沉去,奈何玄洛却不容她躲藏,直接弯腰往水中一捞,将光@溜溜的阮酥抱出了浴桶,带起一串晶莹水花。 不着寸@缕的身体如同从蝉蜕中脱@出,在玄洛的眼皮子底下一览无余,阮酥羞愤欲死,但又不敢挣扎,只怕动静大了惊动门外陪侍的宫女,她只得迅速在玄洛怀中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咬牙切齿地道。 “你要干什么?太后就住在前院,由不得你这样胡来!” 见她虚张声势,竟还抬出太后来吓唬自己,玄洛不由嗤笑却很快收敛神色,他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也会怕?” 语毕大步流星将她抱进卧室,走到床榻边时,阮酥竟似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狼狈地从他怀中滚出来,她迅速地拉住被子要遮住自己,却被玄洛伸手从背后死死抱住,他低头咬住她的脖颈……目光晦暗莫测。 阮酥浑身一抖,刚欲张口说些什么,玄洛突然将她翻过来压在身下,不由分说封住她的唇,将她呼之欲出的尖叫全数吞没。 与平日的温柔似水不同,疾风暴雨般的吻让阮酥几乎窒息,他的手正紧紧贴在她光裸的肌肤上,一种案板上待宰羔羊的屈辱感油然而生,阮酥愤恨交加,牙齿一闭,对着与自己缠斗在一起的舌狠狠咬下,玄洛反应倒快,及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阮酥这一口只咬破了他的嘴唇,他皱眉,拇指抹过唇上的鲜血,瞬间染上嫣红的双唇倒平添了几分艳色,显得他整个人气质妖异凌厉起来。 挣脱玄洛的锢制,阮酥飞快拉过被子裹住自己,缩到角落里大口喘息,她像一头被侵@犯的野兽般,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玄洛,你我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我阮酥还没到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玄洛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抓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轻易地将她拽了出来,阮酥以为他又要欲行不轨,提高声音道。 “你再放肆,我便真唤人进来了!” 可惜这种威胁对玄洛来说不痛不痒,他隔着被子将她圈住,恶狠狠道。 “那你便唤吧!反正迟早也是我的人,我正好可以学祁金玉逼婚,你说这般光景,印墨寒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透,联系他方才闯进来时说的那番话,阮酥恍然明白过来,必定是因为自己破坏了祁金玉和印墨寒的姻缘,玄洛误会了些什么…… “莫非你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印墨寒?” 玄洛将她一缕湿发别至耳后,在她珍珠般白皙圆润的耳垂上落下一吻,声音幽怨。 “难道不是吗?” 阮酥自脸颊到脖颈瞬间泛红,她狠狠别过脑袋,嗤笑道。 “你明知道,祁金玉和印墨寒成婚,会导致陈家和祁澈的结盟,那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局面,仅此而已!别人就罢了,我以为以师兄的才智,能够理解我的用意。” 玄洛扳过她的脸,眸光动了动。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今日祁金玉自称有孕时,你可是愤怒得很啊!” 玄洛那双清暝美丽的眼,似乎能够看穿人心最深处,阮酥不敢直视,她移开目光冷笑道。 “随你怎样想,只不过祁金玉不去北魏,二公主便逃不过远嫁的命运,师兄若非要扯上别的,我也没有办法……还有,我现在要更衣,请师兄自重。” 虽说也会拈酸吃醋,但玄洛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深谙阮酥是只能顺毛摸的脾性,倒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横竖就算她心里真的有印墨寒,他也有办法拆散他们。 玄洛一笑,好脾气地站起来后退一步,阮酥连忙伸手将床边的衣裙捞过去,顺便扯下绣帐,遮住大片春@光。 玄洛便站在床边看着,宫灯透亮,绣着海棠花的素绸丝帐上,映着阮酥曲线玲珑的倩影,让他微微有些心猿意马。 “你很喜欢二公主?” 帐外的人突然转移话题,这让阮酥不由一怔,不过也成功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阮酥穿好中衣,想想还是把外裳也一并穿上,她系着裙带,垂眸道。 “她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玄洛十分陌生地打量着她的侧影,不由失笑。 “心如蛇蝎的小豹子,竟也会无法坐视不理的朋友,好新鲜!” 阮酥没有笑,前世的她,糊涂了一辈子,直至临死才看清人情冷暖,这一世即便心肠冷硬,那也只是针对加害过她的仇人,而那些惺惺相惜的朋友,她定会竭力保护。 “师兄,是否在你的计划里,除掉二公主是迟早的事?” 玄洛收住笑,静静地望着她。 虽然祁金珠是颐德太后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和玄洛同仇敌忾,这个骨子里保守正直的女子,她既不像别人那般鄙夷玄洛的内侍身份,但却极不赞同玄洛的行事手段,他做得过分的时候,祁金珠即便拂逆太后,也会大胆进言,而且她的话颇有分量,有时候颐德太后也会听取一二,对玄洛来说十分碍事。 所以在玄洛的概念里,让她远嫁北魏已经是给她最好的结局,可是阮酥偏偏破坏了他的打算。 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见他不答,阮酥便知道一切已等同于默认了,她叹了口气,扣好最后一个扣子,这才掀开帐子。 “其实,要二公主远离京城不再对你造成干扰,并不是只有远嫁这个法子……” 她抬眸对玄洛笑道。 “师兄可记得,二公主曾有一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洗净铅华的面庞收起锋利,多了一丝温婉,玄洛忍不住在床边坐下,扯过一块绸巾,轻柔地替阮酥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 “你是说翰林院段侍郎家那位已故的嫡公子?” 阮酥点头,“据闻他还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弟弟。” “你不会打算让他与二公主……”玄洛失笑。 “如果我没记错,他与其父一般,性格清贵高绝,又无心功名,自从段学士过世,他便赋闲在家养花弄草,如今也不知在哪里漂泊……即便想让祁金玉远离是非,这乱点鸳鸯却也不似师妹的风格啊?” 听玄洛语气里的嘲讽,阮酥便知道他看不上这样的人。其实英雄所见略同,阮酥一向对消极避世的男人没有好感,所以当太后质问祁金珠是否还挂念着段家小郎时,阮酥也很震惊,突然想起前世金珠过世后,这位久不露面的小公子却突然出现在皇陵,自请为嘉靖帝守墓。旁人包括祁澈在内,都只以为是碌碌无为的小公子头脑发热溜须拍马的愚蠢手段,联系前后,阮酥却隐隐猜出些什么:金珠幼时曾跟段侍郎念书,更与段家嫡公子订了亲,而未婚夫夭折后,婚事却久久没有动静,而那位段家小郎也不曾婚许,难不成……两人之间曾有什么,只是碍于礼教身份,从而注定遗憾收场? 说到底,也是阴错阳差,只是当事人少了一分叛逆与勇气罢了,阮酥微笑。 “如果将来我能促成这桩婚事,还请师兄手下留情,放二公主平安离去如何?” 别说段小郎如今不知云游何处,就算能够找到人,他现在也不过是区区一介庶民,怎么够格迎娶高高在上的公主,这个人性子里一股文人呆气,深恨朝堂腐臭,想说服这种倔驴步入仕途也绝无可能,玄洛随口笑道。 “若有那么一天,我自然乐见其成,又怎会为难于她?” 阮酥松了口气,难得俏皮地对他一笑。 “如此,我们便一言为定!” 等印墨寒受完刑,被人从夏宫中送回印府时,已然夜深。 印母蒋氏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率奴仆打着灯笼开门一看,当即便眼前的景象惊住!她身体晃了晃,幸而背后伸来一双手把她稳稳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终究是抵不过慈母心,印夫人当即便掉下泪来。印墨寒听到母亲哭泣,急急起身,正欲开口,最终却只换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白天因为嘉靖帝的迁怒,他背上平白挨了三十大板,嘉靖帝事后也有些后悔,当即命太医一并观刑,好替他诊治。明里暗里已有了放水的意思,然而皇城司的人却故意忽略圣意,这板子打在身上,表面上没有什么外伤,可是其中利害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看当家主母已乱了阵脚,方还扶着印夫人的婢女微微屈膝,小声道。 “夫人,您带公子下去休息,这里先交给我。” 印夫人一愣,这才发现扶着自己的人正是客居在府的知秋姑娘。知道她是因对儿子存了不能有的心思,被阮酥赶走,蒋氏对她一直很冷淡。毕竟再怎么说,阮酥也是印府未过门的儿媳,是阖府未来的女主人,她可不想亲手埋下祸端,让婆媳关系不睦。 可是如今印墨寒重伤,蒋氏心系儿子,一时也分@身乏术。她思索了几秒,最终疲惫点头。 “那……有劳姑娘了。” 知秋敛衽一礼。“夫人言重,这是我应该做的。” 到底是梁太君身边出来的人,又经阮酥亲手打磨,加之有心讨好卖弄,知秋行事落落大方,颇为得体。把护送印墨寒回府的人一一送走后,她先去了一趟小厨房,打发走看药的小厮,等药汤沸开,又麻利地过滤掉药渣,倒入小盅,这才疾步向印墨寒的卧房走去。 彼时印墨寒已陷入昏睡,蒋氏坐在床侧替他打着扇子,面上泪痕已然干涸。见知秋进来,终是不忍吵醒儿子,起身道。 “墨寒刚刚睡下,先让他好生休息一会吧。” 知秋心中一滞,知她心疼儿子,然而联系前后几日,只怕更多的还是防着自己,不想让她与印墨寒过多接触!她出生下层,自小便仰人鼻息小心过活,早就练就一颗敏感伶俐的玲珑心窍,只是在阮酥身边的两年忘了身份,这才得意忘形自食其果…… 于是乖巧地放下药盅,轻声道。 “夫人借一步说话。” 蒋氏见她目光笃定,心下一疑,看了印墨寒一眼,终是与知秋一起出去。不得不说,抛开身份的尴尬,知秋却是极能干的,蒋氏听她一一禀明打赏诸人的细节,暗自赞叹,这气势比寻常府邸出来的小姐还强上几分。注意到她的变化,知秋犹疑开口。 “其实……我刚刚也得知了公子受伤的原因……” 蒋氏果然震惊,她还打算等印墨寒醒来后细问,不想知秋竟超前一步,果然是大家出来的丫鬟,不动声色间手段通天,如此更是刮目相看,眼神中已带了几分迫切。 知秋沉吟一秒,把方才打听来的一五一十说来,倒是毫无偏颇,然而等她说完,这才发现蒋氏目光发直,神色怔然,简直像丢了魂一般! 知秋大吃一惊。 “夫人,夫人。” 蒋氏这才似回过神来,说话间声音已带了一丝颤。 “你说……阮酥是真的想取我儿的性命?” 原来是因为这个……知秋松了一口气。因阮酥的关系,蒋氏待自己一向疏远而客套;如今涉及旧主,知秋内心动摇,挣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大小姐以前便……与公子有些不对,或许……之间是存在什么误会吧……” 210颠覆无常 月凉如水,清风送爽,印墨寒趴在床榻上翻阅典籍,听见屋外下人行礼的声音,印墨寒不由抬起头来,见是祁澈掀帘进来,他眸中的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合上书,撑着床沿坐起,祁澈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扶住他,又体贴地拿来软枕垫在他背后,这才开玩笑道。 “见是我,墨寒怎么如此失望?莫非你以为那个始作俑者会来探望你不成?” 祁澈指的是谁,印墨寒自然心知肚明,他看了祁澈一眼,淡淡地道。 “下官不知殿下何意?始作俑者现在不是已经来探望我了么?” 烟雨楼一事,一开始便是祁金玉和祁澈一手算计,因为他迟迟不肯答应联姻的事,祁澈才出此下策,其实那一日,印墨寒也并非百口莫辩,只是一旦要自证清白,便会把祁澈牵扯进来,他选择沉默,便是牺牲自己维护了祁澈,如今他一提点,祁澈不由面上一讪,有些愧疚地道。 “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妥了,让墨寒受苦,本殿下心中也极为过意不去,只是墨寒,你以为阮酥出手真的是为了替你解围吗?依我看,她根本是想置你于死地,我知道你喜欢她,若这是一桩好姻缘,那我也乐意成全你们,可这么久以来,你待她掏心掏肺,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化了,而她呢?却依旧视你如仇寇,一逮到机会便会对你亮出獠牙,你这般聪明的人,何至于如此糊涂?” 印墨寒两道眉毛紧紧蹙着。 “殿下此来,自然不是要同我讨论这个吧?” 祁澈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既然他选择逃避,那他便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收起笑意。 “暗人来报,不知为何,一向中立的穆清言似乎有意倾向太子,据说是因为太子帮他找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墨寒,你知道,如今七妹妹之事大局已定,我们已失去陈家,而承德王虽然站在你我这边,但实力到底不如承恩王,这样下去可十分不妙。” 印墨寒静静听着,已经猜到承恩王的突然表态应该和阮酥脱不了干系,她作为送亲使,又如此聪明,对穆清言的底子必然摸得很透,若是对症下药,给太子一些提点…… 印墨寒拧眉,虽然不想面对,但既然双方立场相悖,如阮酥所说,她对于他,已经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敌人,只是在这不见刀光的战场上,她对他能做到无情无义,他却始终对她狠不下心来…… “殿下还没有失去陈家,七公主远嫁之后,陈妃娘娘在后宫便是孤身一人,她失了圣宠,又没了倚靠,怎会与殿下翻脸?关系只会比从前更加紧密。” 祁澈沉吟半晌。 “也有道理,但是……我若上位,可以承诺她的,便是七妹妹的婚姻,而现在这种局面,她对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除非我能娶一个陈家的女儿,才能让她彻底放心。” 印墨寒淡淡挑眉。 “殿下的意思,是要让王妃消失?” 其实自洞房花烛夜,祁澈便对这个不洁不忠的凌雪旋厌恶至极,如今他已经将凌尚书的人脉收入囊中,凌雪旋自然也没什么用了,他早就想过让她暴病而死。 但面对那双墨玉般的瞳孔,祁澈却有些心慌,印墨寒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有时候做事过于怀柔,不必要的杀戮他会尽可能避免,这种风格,和阴狠的祁澈简直格格不入,祁澈一直想不明白,印墨寒这种性格的人,应该倾向于祁念,怎么会偏偏执着的选择了自己。 祁澈笑笑。 “不过说说而已,你实在不喜欢七妹妹便算了,她也实在任性妄为,送走也罢!只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阮酥那种狠毒的女人,你既然不能让她臣服,就绝不可以养虎为患,望墨寒能听我一句劝。” “不劳殿下费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半晌,印墨寒才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祁澈看他目光幽沉,显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也不计较。 “好吧,你的事你自己解决,我不会参合。” 见印墨寒神色疲乏,祁澈也不久呆,起身告辞。祁澈方走,屋门在下一秒又被推开,印莫寒还以为是知秋,这几日自己受伤,她便主动揽下了伺候他的大小事务,印墨寒不习惯,几次与母亲抗议,印夫人却只以家中奴仆稀少,有的也仅是干重活的粗妇挪塞,让儿子先忍忍,言语中颇为无奈。印墨寒虽然觉得这个理由十分牵强,然而也不忍再给母亲添烦,于是转向知秋,只冷声表示男女有别,还是注意些好。知秋大为失望,虽未完全回避,不过比起开始倒也收敛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姑娘还是……” 他话未说完,这才发现进来的竟是母亲蒋氏,一时尴尬收声。蒋氏也没发现他的不自然,缓缓走到床边扶儿子重新躺好。 “方才那位公子看着器宇不凡,莫非是……当朝皇子?” 印墨寒一怔,他虽然投靠五皇子多时,然则寻常议事均在皇子府或京中别处,说起来祁澈倒是第一次来印府。见母亲神色凝重,印墨寒只当她初见贵胄不大习惯,柔声笑道。 “正是当今圣上的五皇子,母亲若是不喜欢他,以后我不让他来便好。” 蒋氏目光涣散,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儿子身上。印墨寒眉头一蹙,自从他受伤归来,母亲便时常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还以为是因自己心伤,不过今日无意撞见祁澈,却好像更加不对了,或许……事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母亲,你我相依为命多载,您若有话要说,儿子洗耳恭听。” 蒋氏看着身畔那张与自己七八分肖似的脸,目中有水光滑过,印墨寒大惊,却见蒋氏飞快地用帕擦去泪水,再抬眼时,向来柔软的眼神却变得异常犀利! “墨寒,有些事母亲从未提过,不过现下却不得不说了……” 印府厨房,知秋守着红泥小炉细心呵护着灶上的药罐,她拿着蒲扇用心地侍弄着,等听到粗黑的陶罐中发出那久违的咕噜声响时,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住动作,伸手去拿,却忘了药罐烫手,一触之下险些把罐子掀翻,然而下一秒还是生生忍下,直把药渣过滤干净倒入瓷盅,这才用瓢在水缸中舀了水胡乱处理一下伤处。 印府人丁稀少,已然夜深,空旷的院子除了偶传的几声虫鸣叫唤外,别无声响。知秋踩在青石板上,步子分外轻盈,仿佛唯恐打破这沉寂的黑夜。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印公子对她还是有些戒备,已直言让她不要在做这些事,为免他厌烦,前几天晚间知秋都是熬好了药请小厮送去,然而今夜她却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其实暗地里也是存了私心,此刻若是印墨寒醒着,大致不会再有旁认,若能……两人独处,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如此,她脚上的步子越发欢快。 甫一绕进印墨寒居住的小院,远远便见有灯亮着,知秋心脏砰砰直跳,急步往前。素手落在门扉上正要叩响,却突然听到女子的泣声,紧接着只闻印莫寒用暗哑的声线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母亲放心,儿子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印夫人泪眼朦胧,实在未料到儿子竟也有这般狰狞的形容。正要开口,印墨寒却蓦然抬起双眼,视线锐利。 “谁?” 知秋只觉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欢喜在一刹却被莫名怪异的情绪困住,她咬了咬嘴唇,嗫嚅道。 “公子,是知秋前来送药。”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知秋抬着药盅的手都有些发酸颤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那个心念的声音如春风化雨一般响起。 “进来吧。” 没有波澜,不见喜怒,若非方才亲耳所听,简直无法联想那道压抑中带着狠戾的声音出自同一个人。 屋内,尽管印夫人眼眶发红,母子二人也算恢复如常。知秋把药盅放下,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赖着不走厚颜苦缠,她欠了欠身,正要离开,却被印墨寒叫住。 “母亲,您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和知秋姑娘说。” 蒋氏复杂地看了一眼知秋,悄悄合上了门,饶是关门声响轻乎其微,知秋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垂眸看着脚尖,竟一瞬失去了往昔的伶俐。 良久,印莫寒重重一叹。 “知秋姑娘,你都听到了吧……” 声音虽如平常一般温润,然则话里的冷峻与严厉却是她陌生的,知秋愕然抬眸,差点就脱口而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可正要开口,这才想起自己已然恢复自由,再也不是阮府中那个任人拿捏,观人脸色过活的小丫头了! 见她不语,印墨寒摇了摇头。 “我希望你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否则——” 柔和的视线顷刻变幻,一如方才声音中的颠覆无常。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211祸水东引 尽管内心万般不愿,七公主祁金玉还是赶在京城夏花凋零之前离了京。她身边的亲信丫鬟们死的死、走的走,陈妃不忍她一人凄苦,又恳请颐德太后除了宫中派去和亲的人马,再安排几个自己的人陪同前往。尽管不喜陈妃所作所为,然则也体谅她一番慈母心肠,颐德太后终是允了。 送走七公主,三位异姓王也相继前来请辞。然而令祁澈大感意外的是,嘉靖帝早先已答应拨付承德王剿匪军费,却在承德王临走时,被告知他已派玄洛携军牌调了一支强兵长驻承德王封地,直属兵部,助其剿匪。 这么大的事,他们竟完全不知道!祁澈懊恼的同时,又再一次印证了他这位父王心肠冷硬、生性多疑的性格事实,比起自己的儿子,竟更愿意信任那去势的阉人;而那个玄洛—— 祁澈眉头一皱,再怎么能耐,不过是条身体不全的狗,之前从未想过对付他,只怕还是自己算漏了!不过好歹,此番三王进京,他与太子也算勉强打成平手,祁念虽然与承恩王牵上线,终究还没有什么实质的动作。倒是印墨寒有些古怪,伤好回朝后,他三番五次弹劾阮风亭,众人还以为是因阮酥当日置其死地的那番话引他不快,虽说最后有惊无险,然而被未婚妻如此冷待也是难以忍耐,只怕不日便会提出解除婚约。可惜多日过去,除了越发肆无忌惮地得罪未来岳丈外,竟没有多余动作,大家都有些看不懂了……只是偶然提起间暗暗揣摩,莫非印尚书打算娶阮大小姐回去好生折磨,一雪前耻? 转眼又是几天,随着秋风渐起,便迎来了中原的鬼月。阮府今年没了当家主母,作为新丧,自然要大肆操办,宫中的阮酥也早早向颐德太后告假回家。 七月初一正是开地门的日子,传说中鬼门关开,诸鬼还阳,偏偏又一整日没出太阳,越发阴沉,因万氏终究是被自己亲手处置的,梁太君还是有些忌讳,命人做了七十七样果蔬供在案前,阮琦夫妻和阮絮都守着灵哭了一场,唯独阮酥没有出现。 阮酥焚香沐浴后,命人在自家院子里摆上案桌,带着丫头亲手叠了莲花纸钱,烧给她的生母季氏,一直到晚间家中用素斋,她才来到了正厅,阮絮见她一席湖色衣裙,均是宫中供缎裁制,手腕上戴了一串太后赏赐的香珠,又想到自己夫家寒酸,连头上所带的簪子都是次等玉石打制,顿时妒意横生,她瞥见面色郁郁的阮风亭,心中一动,故意笑道。 “看大姐姐面色红润,似有喜色,莫非与印尚书的好事将近了?” 颐德太后曾提点过梁太君,加紧操办阮酥和印墨寒的婚事,梁太君一直铭记在心,其实趁阮酥不在府上这些日子,她已经私下派人到印府,向蒋氏透露了将婚期提前的意思,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开始蒋氏对这门婚事显得十分热衷,连彩礼单子都送过来了,可近些日子以来,却突然推三阻四,虽然不说退婚,但态度却明显消极起来,偏偏印墨寒也一反常态地弹劾起阮风亭,搞得两府关系冷硬,这当口一经阮絮提起,本就焦头烂额的阮风亭更是憋了火气在心。 “什么好事?就是因为你大姐这样丧气,才招上那个姓印白眼狼!不知我阮家是风水哪里出了问题,自前年起便万般皆不顺逐,白养了你们三个不争气的东西,不仅不能光耀门楣,反而处处给家中添堵!” 话毕,见几个儿女都默不作声,阮风亭更加火大。前段日子,他的老对头右相白展可是出尽了风头,承恩王穆清言初见岳父,加之侧妃白蕊怀有身孕,备礼郑重拜访。女儿虽不是嫁入皇家,然而这位外姓王仪表堂堂,态度谦和,关键还出手大方。不知引得多少人暗中艳羡,只恨不得承恩王此番再娶几个妃嫔滕妾回去。反观阮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阮酥,却又摊上了印墨寒这么个反复无常的,想起右相一党的嘲讽,简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终究还是阮酥打破沉默,她微微笑道。 “父亲息怒。我早说过结交印墨寒如同引狼入室,奈何酥儿人轻言微,终究拗不过父母之命以及大哥的仕途,今天这样的局面,难道不是意料之中吗?” 阮酥打心底鄙夷她这个好父亲,为了阮琦那芝麻大点的官职就把女儿卖给别人,现在印墨寒同他翻脸,他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竟然还怪她丧气! 经阮酥提醒,阮风亭总算想起当初是自己同意万氏将阮酥出卖给印墨寒的,一时哑口无言,但他始终认为无论自己待她如何,为人子女就该服从父母方是孝道,阮酥的忤逆让他甚是恼怒,他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厉声骂道。 “你这不孝女竟然还敢顶嘴!若你当初肯嫁给承恩王,何来今日这样的局面?白展那老匹夫也不会爬到为父头上!” 阮酥被骂,阮琦和阮絮自是心中得意,阮酥见他们一脸嘲讽,也不争辩,慢悠悠地喝了口汤。 “父亲教训得是,阮家如今的处境自然艰难得很,印墨寒虽是后起之秀,但这两年的政绩已是有目共睹,在民间的声望也颇高,比起父亲,圣上显然更愿意听信他的话,父亲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反客为主,主动出击,除掉印墨寒,方能保住您的地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虽不知印墨寒怎会突然选择与阮风亭为敌,但是他终究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阮酥对阮家再冷血无情,目前始终还是命运共同体,阮家覆灭对她可没有半点好处,既然印墨寒已对阮家拔剑,那么她便要撺掇阮风亭积极迎战。 “你说什么!除掉……印墨寒?” 尽管恨透了印墨寒,但阮酥说出除掉一词时,阮风亭还是浑身一震,先不说印墨寒如今深得嘉靖帝信任,在朝中不少人以他马首是瞻,就是与他结盟的祁澈,也是万分狡猾,阮风亭的思路一直重在自保,可从来没有想过走上风口浪尖。 阮家的没落,注定当家人不敢冒险,一直安于富贵,只想攀附皇权的梁太君自然也不赞同阮酥的激进,她冷沉着眉眼。 “酥儿,你可别忘了,无论如何,我们两家现在还有婚约,你当真觉得这么做合适吗?印墨寒与你爹的斗争,究其根本还是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依我之见,反正太子现在对你爹已经十分冷落,不如我们趁此退出党争,印墨寒的矛头或许便不会再指向你爹。” 阮酥转过视线,面带嘲讽。 “老夫人错了,虽然父亲一直拥立太子,但行事却左右逢源,态度暧昧,不仅不敢得罪五皇子,还与印墨寒这个政敌结亲,这样的盟友试问谁敢信任?父亲,若想攀附一方势力,秉行中庸之道是绝不会讨好的,现如今您既已被逼到这个份上,不如趁机对太子表忠,印墨寒的人头,便是给太子最好的投名状,至于我与他的婚约……” 阮酥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要他死了,这门婚约自然就不作数了,老夫人也不用担心太后那边难以交代了不是吗?” 阮酥那泰若自然的语气,让经过大风大浪的梁太君也不由背脊发凉,先不说她是怎样洞悉了自己与太后的承诺,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对自己未婚夫竟能如此冷酷无情,梁太君依稀记得阮酥的生母季氏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也不知怎会生出这样可怕的女儿。 “父亲,老夫人!大妹妹说得有道理,父亲难道忘了,印墨寒当初可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算您肯屈就退让,他也不会放过阮家!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大妹妹与九卿大人关系极好,太子那边我们还有清平可以说得上话,还用得着怕他吗?” 阮琦越说越咬牙切齿,上次知秋一事,让阮琦大受刺激,明明是一条自己捡回来的狗,却得皇恩盛宠,公主亲睐,原本应该属于他阮琦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印墨寒夺走了。虽然他也恨阮酥,但若能借她之手除掉印墨寒,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或许是被印墨寒逼得急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阮风亭终是狠下决心,他看向阮酥。 “既然你们都有如此决心,为父也只得破釜沉舟,但印墨寒不是好对付的,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酥儿,尤其是你,切不可贸然行事!” 阮酥浅浅一笑。 “父亲放心,我怎会与他鱼死网破?这一生,我一定会亲手葬他。” 一直保持沉默的万灵素突然抬头看了阮酥一眼,她敏锐捕捉到阮酥的眸中闪过的那丝难以察觉的伤感,一时若有所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阮家对付印墨寒,是迫不得已也是不得不为,可她的娘家如今已经倾向祁澈,这让万灵素夹在中间关系尴尬,这种场合她不便多言,但能和阮酥暂时休战总是好的。 阮酥双目寒光湛湛,她等待和印墨寒正面交锋的时机已经很久了,之前无论她如何张牙舞爪,他都消极应对,那种以德报怨的温情让她痛恨!反感!因为她害怕有一天,内心深处的仇恨会渐渐稀释,剜骨之痛也会变得模糊起来,那是支持她一往无前的动力,是她绝对不能丢弃的盔甲。 “大难当前,我们阮家上下必须同仇敌忾,方能险中取胜。” 她的目光扫过阮琦和阮絮以及神色莫测的万灵素,语气中带着警告,无论有什么过节,谁也不要妄图在这个时候拖她的后腿! 阮风亭虽然过气,但始终是条油滑的老狐狸,在朝中还是有些人脉手段的,不出两日,便从自己几个门生口中套出了印墨寒弹劾自己的来龙去脉,据说是有人当街拦了印墨寒的官轿,上呈血书痛诉阮风亭的种种罪状,印墨寒大公无私,收了那人状纸转呈嘉靖帝,那血书将阮风亭描述得罪大恶极,让嘉靖帝当场动容,立即命印墨寒秘密查办此事。 阮酥展开那份私抄出来的状纸,一路看下来,嘴角不由牵起,她掀起眼皮看了看在屋内来回踱步,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般的父亲,道。 “印墨寒不愧为当朝才子,这血书定是出自他之手无疑,虽然文字朴实,但写得字字泣血,声声是泪,难怪皇上动怒,真是好漂亮的口诛笔伐!虽然夸大太过,但这状纸上所述的罪状,父亲您也多少都沾得上,他若查出蛛丝马迹,按上这些罪名,也不算冤枉了您。” 阮酥这种嘲讽的语气,让阮风亭气得连胡子都抖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骂道。 “你这是什么话!在朝为官,谁能保证没做过一点亏心事?就算印墨寒这种滴水不漏的人,也未必干净!这个混账东西好狠的心!我与他无冤无仇,竟那么想置我于死地!” 阮风亭的话,让阮酥心中一动,走神片刻,她方慢慢合上那份私抄出来的状纸。 “父亲不必着急,这状纸写得虽然蛊惑人心,但凡事讲求证据,依我看,这些玩忽职守,昏官误国的罪名,洋洋洒洒一大面,看着触目心惊,其实细细剖析,却并没有实质性的罪证,倒是圈占农田欺压百姓这一条,罗列得如此详细,必然是他准备下手的突破口,父亲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应对才是。” 阮风亭咽了口唾沫,面色有些发白。 “若是印墨寒咬住这件事那便糟糕了,去年蝗灾之时,为父为了补贴家用确实征了些地收为己用……说起来,都得是怪你当时不自量力跑去揭榜治蝗!将咱们阮家的私库都搬空了几间,为父若不想些办法补贴,哪里有你们几个如今的安逸?” 补贴家用?阮酥心中冷冷一笑,说得好听!据她所知,她这个贪得无厌的父亲,以修建赈灾粮仓为名征的地,远远低于市价,自然天怒人怨,许多地主至今都不肯在契约上签字画押,如今东窗事发,也不过是自作自受,可惜这替天行道之人,偏偏却是印墨寒。 阮酥垂眸,压下心头感慨。 “父亲放心,我有办法将祸水东引,让印墨寒自己惹火烧身。” 212唯我一人 京城凤来阁天字号雅间,见印墨寒推门进来,祁澈屏退了左右伺候的美艳歌姬,撩袍与他相对而坐,亲自给两人面前的杯盏填满。随着玉壶的动作,茶香四溢,见对方目中闪过讶异,祁澈道。 “知道你不好酒,那便用茶招待了。” “让五公子费心。” 祁澈摊手,懒洋洋地靠坐在绣枕上,“费心什么,难得你有雅兴来陪我,做主人的若再得寸进尺,岂非太讨人嫌了?” 印墨寒微窘,只一瞬,又拂过淡淡笑意。他好茶不好酒,而平素也对风@月场所避而远之,就算躲人耳目与五皇子密谈,选的地方多半也是清幽的茶楼或是别处,今日突然破例,确实罕见。 “墨寒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莫非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 印墨寒放下茶盏,“阮风亭圈占田地的证据我已掌握了十之八@九,明日上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奏皇上,看他如何收场。” 对于他一反常态的处处与阮风亭作对,祁澈也是看不明白,不过阮风亭先前设计自己与阮絮,便已开罪了他,此后一忍再忍,为的还是那个阮酥,可惜既然阮家不识抬举,印墨寒有心对付,他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如此这般,那墨寒便该再破例一回。” 他从身后提出一只镶金嵌玉的酒壶,和凤楼场景一般浮夸,只做主一人一杯给两人斟上,又亲手换下了先前倒下的寡淡茶水。 难得印墨寒竟一反常态主动先干为敬。两人也算关系匪浅,知道他并非滴酒不沾,然而这般爽性却也是难得一见,祁澈也仰脖喝下,带着熏然醉意轻@浮笑道。 “莫非墨寒真如传言所说,斗倒阮家让那可恶的阮酥成为禁@脔?” 听到这个名字,印墨寒神色一瞬冷然。 “五公子喝多了。” 这点到为止的拒绝之意,倒不招人反感,祁澈抚了抚额头,笑了笑。 “是有点上头了,这勾栏中的酒的确比外边的烈些……” 轻巧揭过这个话题,两人正随意聊着闲话,却听雅间的门轻轻叩了几下,未等主人发声,便从外推开。见进来的是个美艳女子,祁澈眉目间的怒气褪下不少,尚未开口那个女子已是娇媚展颜。 “打扰两位公子,楼下有客人让奴家转交两位一件东西。” “哦?”祁澈不以为意,还只当风月姐儿招揽客人的拙劣套路,暧@昧道。 “莫非转交的便是姑娘你?”说罢,也不顾印墨寒在场,长臂一捞便环住了那女子的腰,把她抱坐在腿上打算一亲芳泽。 一根手指挡住了他欲往下俯低的脸庞。 “公子莫急,若要奴家侍候也等我先把前面那位客人的差事办好。俗话说拿人手短,奴家虽然流落风尘,不过信义二字断不能忘!” “好一个断不能忘。” 祁念微微起身,可双手却还是没有离开女子的腰线,那女子也不介意,笑嘻嘻地从怀中取出一封朱漆封印的信件,递给他。 祁澈一愣,也不接过,“你来打开。“ 如此突兀的请求,却未引来女子的不快,她浑不在意地把信件翻转了一个圈,倏地一下撕开牛皮纸信封,只听哗啦一声,抱歉惊呼。 “都怪奴家,好像把信撕坏了……” 饶是道歉,声音中却无半分诚意。见祁澈不语,她自顾自抖开信纸,娇滴滴地把有字的那一面呈向身边人,一颦一笑都霎是好看。祁澈心中一动,正想占便宜地摸上一把,突然撇到信纸上的几个字,脸色一变,女子的笑还未绽开,已被他一把丢在地上,同时迅速抢过了她手中的信纸。 “这是谁给你的?” 这般翻脸无情,女子吓了一大跳,泪汪汪地抬起脸,低声抱怨,“公子好生粗暴……” 祁澈猛地地抓起她的衣襟,狠声逼问。 “到底是谁?!” 或许是被他毫无怜惜的眼神吓到,女子有些语无伦次。 “不,不就是地字雅间的那位客人……” 印墨寒皱眉,对方虽是青@楼女子,然而祁澈身为皇子对一个妇孺这般无礼,他不是很赞同。听到女子的话,条件反射往对面遥遥一望,窗扉大开,有什么人正倚靠栏边,似感受到远处的视线,微微抬眼。印墨寒呼吸一窒,不想对上的竟是一双分外熟悉的含笑眼眸……而祁澈也气呼呼地上前,往那一看,也认出了那女扮男装的娇容,目中杀意渐起。 “果然是阮酥!!!” 女子趁着他的动作慌忙逃离,祁澈也不阻止,只微微挥手,不知从什么地方竟跳出几名暗卫。他正欲吩咐,却听印墨寒一声“且慢——”,循声一看便见雅间中横过一双手缠住阮酥的脖子,却分明是一双男人的手。 见到此,印墨寒紧抿双唇死死盯着那个窗户,唯恐错过什么,下一秒,另一张美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脸便也一齐出现在窗口,看向天字雅间的眼神尽是嘲弄。 “可恶!” 祁澈遣走暗卫,印墨寒强压下内心的翻涌,艰难地移开视线。虽然对阮酥早晚回击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却也搞不明白她究竟写了什么,竟引得祁澈如此大怒? “墨寒,你自己看吧。” 祁澈也倒是大方,他把信纸丢过来,素白宣纸,虽然笔锋依旧凌厉,字体却与自己的差距甚远。印墨寒有些失神,等压住情绪速速一扫,也是脸色大变! “这……” “墨寒,阮酥是在威胁我呢,若你坚持要揭阮风亭的老底,便会与我斗个鱼死网破,你喜欢的这个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不简单啊。” 印墨寒眸光一瞬幽沉,无意识地看了看对面的地字号雅间,不知怎的,却见轩窗猛地关闭!说不上什么滋味,他皱了皱眉,逼自己回到正事上。此次狠查阮风亭的底,不想竟无意发现了五皇子暗中经营了一处盐矿。盐、茶、铁矿历朝历代皆属官办,由朝廷特定部门专管。祁澈此举如同怀揣了一枚定时炸弹,印墨寒十分不赞成,本来打算找个恰当的机会向他进言,现在看只能提前了。 “盐矿虽能快速筹钱,然则这个方式太过铤而走险,下官认为……” 他话未说完,就被祁澈粗暴打断。 “墨寒,本殿下不是三岁稚童,这等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地字号雅间,一个曼妙的身影闪身入内,朝窗边的玄洛与阮酥施了一礼。 “大人、小姐,事情已经办妥了。” 正是方才如天字号雅间送信的女子。 “好了,你先回去吧。” 玄洛淡淡吩咐,那女子却还不走,转了转曼妙的双眼,然而比起方才的娇媚,现在却是古灵精怪。 “大人是让奴婢回玄府还是阮府?” “哪那么多废话!” 玄洛笑了一笑,“宝弦,我竟第一次发现你话这样多。” “总要问清楚啊!” 女子,不,宝弦嘻嘻一笑,“那奴婢就不打扰两位了。” 说完绕到帘后,阮酥只见她踱入前厅,混入人流,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兄是打算让宝弦来接替宝笙?” 宝弦一走,屋子中孤男寡女瞬时有些尴尬,玄洛又靠得这般近……阮酥随意找个个话题,试图缓解不断升腾的粉红气氛。 玄洛捞起她的一缕头发,“你送回了宝笙,又不让那玲珑阁中的冷面丫头回来,身边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单打独斗总不是办法。况且,宝弦是我一早便为你物色的人选,知秋懂的她都懂,甚至还比她略胜一筹。” 强将底下无弱兵,这点阮酥从不怀疑,只是同样出自皇城司,她有点担心宝弦万一也如宝笙一般对玄洛有了心思…… 阮酥叹了一口气,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过杯弓蛇影,简直近乎疑神疑鬼。前世白目如她,今生也为了所爱患得患失,实在不像她。 “怎么又是叹气又是蹙眉的?”玄洛观察着她的表情,瞟了一眼对面的天字号雅间,身体挨得越发近。 “难道和对面的人有关?” 听他毫不掩饰的醋意,阮酥愣了一秒哑然失笑,心内一暖,原来患得患失的不止是自己一个…… “有什么这么好笑?” 玄洛被她的笑撩得心头一痒,抬手把轩窗一关,慢慢俯身放倒身子,伸出另一只手扣住阮酥的肩膀,配合一直停留在她腰间的手,直把她困在自己的方寸空间,这才心满意足地与她一起躺倒在长榻上。 屋外歌舞曼妙,丝竹乱耳。而这个空间中却只有自己与他二人,这种感觉很是微妙。 “师兄可知我为何把宝笙送回来?” 不喜欢便送回来了吧,玄洛还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虽不在意,但还是顺着阮酥的话头继续。 “为何?” 阮酥张了张口,向来清冷的眸光中似有一簇火焰熊熊燃烧,坚定道。 “师兄,你这么好,现在便有这么多人青睐于你,将来或许会更多……然而阮酥很自私,只希望至始至终与你并肩,共同进退,生死相依的唯有我一人!” 213七夕之约 话一出口,阮酥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前世的经历,重生后的她对待感情一向克制,即便心中对玄洛的感情已如藤蔓疯长,但还是被她压制下来,若不是王琼琚和宝笙让她产生了危机感,只怕再过三五年,她对待玄洛的态度依旧若即若离。 意识到方才话中的露骨醋意,阮酥心跳加速,连忙坐起来假装整理衣裳,借此逃避与玄洛对视。 直到将衣裳上的褶子道道抚平,还是没听到玄洛的回答,阮酥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十分后悔刚才的冲动,站起来正打算告辞,手腕猛地一紧,玄洛已经起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玄洛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似向人邀宠的猫儿般轻轻蹭着她的头发,声音比酒还要醉人。 “我喜欢你这样自私,你还可以更自私一些。” 阮酥怔愣之际,玄洛已经扳过她的身子,阮酥抬头,只见那双眸子水光潋滟,她的面容在他墨玉般的瞳仁中晃动,他牵起嘴角,倾下@身来,凉凉的发丝扫在阮酥的脖颈上,痒酥酥地好似麻药,阮酥那颗被磨砺得异常坚硬的心突然柔软下来,下意识闭上了眼…… 双唇相触的瞬间,阮酥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脑中那根紧绷理智的弦啪地一声便断了,玄洛气息如兰,似一尾灵巧的鱼,追逐着阮酥的呼吸,让她避退不开。 他一面细致地描摹着她的唇线,一面伸手将她的垂发别至耳后,手指顺着她脖子的曲线下移,灵巧地滑进她的外裳,阮酥心头警铃大作,她始终害怕与他跨过最后一道防线,下意识想要挣扎,玄洛却无赖地缠住她的腰身,不紧不慢地加深了吻,阮酥顿时浑身无力,连站立都难,软成了一滩水靠在玄洛身上…… 玄洛星眸微睁,似一只狡猾的狐狸,似笑非笑欣赏着她迷醉的表情,谁能想到这个顽石般坚硬的丫头,身子却是那样酥软,好似一朵雪白香软的栀子花,让他舍不得放开,虽然理智告诉他现下还不是时候,但身体却控制不住立刻就想汲取这醉人芬芳。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先要了她的人,或许也能让她稍微对他死心塌地些,少将心思花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玄洛眸子一沉,毫不犹豫地扯开阮酥腰带,阮酥惊吓之下睁开眼,他却促狭地咬住她的耳垂,阮酥颤了颤,顿时被卸了浑身力气。 “你……” 阮酥恨恨地道,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如此暗哑粘腻,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出神间,玄洛已经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按在门板上,让她无法抵抗,嘴唇游移至她的脖颈…… 阮酥双眼渐渐失去焦距,正当她已经决定丢盔弃甲由得他去时,猝不及防身后一连串叩门声响了起来,阮酥一僵,猛地支起身子就要推开玄洛。 玄洛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眉头微皱,言简意赅地道。 “继续,别理旁人。” 怎么可能不理!阮酥理智归位,顿时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瞬间羞愤起来,她可没有他这么肆意豁达,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她见推他不开,干脆温顺地垂下眸子,柔声道。 “玄洛,这里是烟花之地,但倘若你定要如此,我便依你……” 这招以退为进倒是管用得很,只是一瞬,玄洛双目便恢复清明放开了她,他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要尊重,若他还不管不顾地继续,便是禽兽行为了。 他替她将衣裳重新合上,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 “来日方长,我可以等。” 说着,他伸手拉开了门,门外等待的是凤来阁里的一名歌姬,见开门的是玄洛,双颊一红,低头不敢直视这个俊美非凡的男人。 “公子,对面那位公子让我给二位带个话,说是‘钗于奁中价已定,便插双翅亦难飞。三生石上姻缘缔,佳期只待合欢杯。” 玄洛闻言面色一变,目光犀利地射向对面雅间,祁澈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有印墨寒一人在此自饮自酌,那对墨瞳移至阮酥身上时,并没有什么温情,甚至有一丝冷光流过,使得他身上原本的温润气质消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背脊发凉的料峭。 玄洛嘴边泛起一丝冷笑,很自然地牵起阮酥的手,见印墨寒的瞳孔又深了几分,他哼了声道。 “便插双翅亦难飞么?看来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子,是铁了心要和我抢人了。” 阮酥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对那看着玄洛失神歌姬道。 “你回去告诉他,我这合欢杯里盛的可是毒酒,他若不怕死,尽管来喝。” 走出凤来阁时,夜色已如浓墨,夏末天气转凉,天空一轮白月高悬,清风中透着一丝寒气,玄洛拉住刚欲上马车的阮酥。 “等等。” 阮酥回头正不解其意,玄洛已解了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然后上前一步,抽出阮酥束发的簪子,原本梳成男子的发式披散开来,玄洛手一伸,远远站着的皓芳便知其意,忙递上檀木梳子,玄洛接过,颇为耐心地替阮酥将长发梳顺,绾了个最简单的双平髻,他摸着下巴打量半晌,又将路边开得正好的半枝莲随手摘了一朵替阮酥插在发间,这才点头道。 “好了,还是这样好看。” 阮酥心中一动,掩饰般摸了摸头发,咕哝抱怨道。 “梳什么双平髻,又不是小孩子……” 玄洛细心地将她剩余的垂发从披风里捋出,好脾气地道。 “我只会梳这样简单的女子发式,你若是不喜欢,等我学了别的再给你绾。” 阮酥便不说话了,一股暖流汇入心田,竟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愉悦,她难得地伸出手,本欲去牵玄洛的手,最后还是有些羞涩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天色还早,你若没有别的事,不如……我们走回去吧?” “好。” 玄洛弯起嘴角,对皓芳使了个眼色,皓芳便识趣地驾车很快消失,玄洛于是反扣住阮酥手指,拉着她在街头慢慢行着,一路走来,才发现整条街竟都挂着彩灯,来往穿梭的男男女女皆是衣着光鲜,烟火人间,交织如梦。 “我怎么不知今日有灯会……” 阮酥随手把玩着摊子上一只桃子灯,老板从重叠灯笼后探出头来,笑道。 “哎哟,什么灯会,今日是七夕啊!这位姑娘难道不是和你家夫君来过七夕的么?” 阮酥一怔,竟是七夕吗?她怔怔地望向含笑的玄洛,想到老板口中的夫君二字,脸颊蓦然一红,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一只活灵活现的白兔灯闯入阮酥视线,她不由停步,一瞬失神。 玄洛长臂一伸,解下那只兔子灯送到她面前。 “你若喜欢,我们也买一盏玩玩。” 阮酥目光一瞬冷凝,印墨寒的脸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心上,她摇头,指向高处的一盏莲花灯。 “还是买那盏吧!” 老板抱歉地笑笑,摆手道。 “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姑娘,这盏灯是小老儿的招牌,不能卖。” 话音未落,一锭金子便扣在了他手中,他讶然地望着那实沉沉的金锭子,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既然我家娘子看中了这灯,还请老板行个方便。” 老板咽了口唾沫,笑得几乎开了花。 “这、这!只是公子,这、这实在太多了,只怕买一条街的灯笼都够了。” 玄洛取下灯笼笑道。 “千金难买一笑,怎么会多?” 火树银花不夜天,夜市上戏耍游戏极多,阮酥难得好心情,便提着灯笼一路逛了下来,她与玄洛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物,灯谜一猜就中,没多少意思,偶然见有捞金鱼的摊子,阮酥一时来了兴致,便花十个铜板买了纸网,谁知一连捞破五张纸网都一无所获,玄洛于是含笑将她的破网接过。 “我来吧!” 他一撩衣摆在青瓷缸前半蹲下去,偏头认真地问阮酥。 “你喜欢哪一尾?” 看惯了玄洛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阮酥突然觉得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她怔了怔,方随意指着水中一尾鹅头红道。 “那个吧!” 玄洛点头,左手执袖,右手优雅地一撩,竟用那无纸空网准确无误地将金鱼捞进了阮酥手中的小瓷缸中。 围观的两个孩童啊了一声,拍手惊叫到。 “哥哥好厉害啊!” 玄洛笑笑,再次询问地看向阮酥,阮酥刚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又指了一尾乌云盖雪道。 “那个!” 玄洛一笑,依旧用那张空网将鱼捞起来放入阮酥的瓷缸中,很快阮酥便不得不将小缸换成了大缸,玄洛一连捞了十多条,什么赤云玛瑙、包金狮、蚕眼龙晴,简直游刃有余,例无虚发,玄洛身边不知何时围满了大大小小,竖着牛角辫的孩童,聒噪地叫嚷着喝彩。 想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竟然和一群小孩子蹲在一处捞金鱼,阮酥不由觉得有些滑稽,她望着玄洛的背影,眼底眉梢都是笑意,摆手道。 “够了够了!我们走吧,再捞便装不下了!” 玄洛这才站起身来,随手又丢了一锭金子给脸绿的老板,老板的哭丧脸刹那雨过天晴,屁颠屁颠作揖道谢。 玄洛接过阮酥手中的瓷缸托在手上,两人正欲离去,玄洛突觉腿上一重,低头只见三四个半大小鬼纠缠住他,嚷道。 “哥哥!哥哥别走!帮我们捞金鱼吧!” 玄洛皱眉,露出阴冷表情。 “不要跟着我,回去找你们爹娘。” 然而这对不知死活的懵懂孩童显然没什么威慑力,他们一个二个,依旧死死抱着他不肯放手,阮酥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她夺过玄洛手上那缸金鱼,递给那些孩子,笑道。 “拿去分了吧!” 得了金鱼,小孩们瞬间一哄而散,玄洛这才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阮酥。 “方才你笑什么?” 阮酥想了想,半垂了眼帘,笑意直达眼底。 “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你,似乎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玄洛一愣,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彼此彼此。” 阮酥只觉心头有羽毛拂过,痒痒的柔柔的如沐春风,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悄悄挽上玄洛胳膊,走上铁索星桥,突然有些沉溺于这种没有尔虞我诈的气氛,她竟然觉得,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214永世姻缘 两人过得桥来,湖边是一座小山,山脚下围了许多人,都抬头往那山顶上看去,玄洛牵着阮酥上前一问,才知这山上有雌雄两株百年银杏,被人奉为结缘树,只要用红线围着雌雄两树绕上几圈,便能与心上人结永世之缘,据说十分灵验,所以每年七夕之夜,前来求缘的善男信女颇多。 玄洛听了,唇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印墨寒不是自称三生石上姻缘缔吗?咱们也上去绕一绕红线,看究竟是他的三生石灵验,还是我的结缘树灵验!” 阮酥从来不信什么因缘际会之说,只是难得玄洛有兴致,她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便含笑点头,两人刚要提步,路人纷纷劝道。 “上不去!公子你看,这下面等着的不都是人吗?今天也不知哪里的贵人带着夫人前来求缘,他身边那些侍卫将通往山顶的路堵了,不放一个人上去。” 玄洛挑眉,微笑道。 “如此,便更要上山一观了。” 阮酥本就不屑于什么结缘树,她兴趣索然地道。 “罢了,不过是个兆头,何必再生事端。” 玄洛望着阮酥,双眸盈盈闪光,一字一句道。 “永世之缘,哪怕是个兆头,也是好的。” 阮酥心口一撞,便不再说话,乖乖跟着他走上前去,她心里明白,以玄洛在京城的势力,什么样的贵人也奈何不了他,虽然她不爱生事,但为了他那句话,即便生事,她也愿意奉陪到底。 上山的石阶前果然守了七八个威猛的护卫,然而预料中的阻拦却没有出现,那几个人见了玄洛,面色一变,都抱拳行礼。 “见过九卿大人。” 玄洛敛了神情打量着几人,觉得确实有些面熟,但这京中贵族侍卫众多,除了有官阶叫得上名号的以外,其余人等他也不可能留意,他点点头,也不多言,带着阮酥踏上石阶,那几个护卫上前一步,似乎想拦,但对上玄洛不善的目光,又有些犹豫,相互对视了几眼,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踏着月色,将身后的侍卫远远甩开,阮酥方才开口笑道。 “既然知道师兄身份,却还欲上前阻拦,看来山上这位贵人,确实是位贵人。” 玄洛也笑。 “看来此人的身份,酥儿已经猜到了。” 阮酥沉吟。 “八九不离十,身份高贵,还愿意带着女子做这等风雅之事的人,我想便只有他了。” “哦?酥儿那么肯定?” 阮酥难得露出俏皮笑容。 “我们打赌如何?” 玄洛握住她的手,语气柔得化得出水来。 “好,我若输了,便日日给你画眉如何?” 阮酥白了他一眼。 “那岂非便宜你了。” 两人一路说笑,这小山包不高,不过七八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山顶,虽然走走停停,但阮酥身子不好,又好面子,死活不肯玄洛抱她,她喘息着抬头,过见两株高大银杏立在那里,枝叶如盖,树干上缠满了红丝线,风吹日晒,颜色深深浅浅,尚是秋初,银杏叶子依旧是绿的,和红线配在一起,红绿相间十分好看。 树下一对年轻男女,皆是锦衣华服,两人正一起将绕好的丝线接头处打上结,似察觉到有人过来,男子抬头,借着树上挂的灯笼,他看清了玄洛与阮酥,露出惊诧的表情,但也只是一瞬,便收敛住了。 玄洛带着阮酥走过去,欠了欠身,面带微笑。 “原来是太子殿下,看来是玄洛打扰了殿下雅兴了。” 祁念心中极为不悦,今日七夕,他瞒着清平,悄悄带了白秋婉来此绕红线,自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玄洛却不给他面子闯了禁地,他其实打心底里厌恨这个外表妖魅的酷吏弄臣,自己身为储君,有时候在嘉靖帝和颐德太后面前,说话的分量还不及玄洛,这让他忌恨万分,若有一日他登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要把他除掉。 尽管杀心暗伏,祁念表面依旧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他大度地笑了笑。 “玄大人何必客气,孤已经准备下山,何来打扰之说?” 说着,祁念的目光扫过阮酥,见她身上披着不合体的紫色披风,虽梳着平平无奇的发髻,但发间尤带露水的半枝莲格外娇俏,加之她唇角眉梢皆是妩媚,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还以为玄大人带了个美人,仔细一看,竟是阮大小姐……你们师兄妹感情倒好。” 祁念自然是知道玄洛和阮酥之间的绯闻的,但亲眼所见,他越发不能接受,玄洛一个阉人,再怎么美貌,究竟不是男人,他到底哪点吸引了阮酥?当初对自己拒之千里的女人,竟然会对他露出如此柔顺的笑容。 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尽管当初对阮酥的爱意已经渐渐转移到了白秋婉身上,但男人这种动物总是奇怪,曾心心念念想要却没有得到的东西,一旦别人得到,总是不舒服,甚至会重新勾起对那件东西的兴趣和欲@望。 阮酥对祁念施了一礼,目光便完全落在白秋婉身上,她双颊红润,似乎丰腴了一些,身上穿着宽松的袍子,显然是怕人看出有孕在身,看来祁念把她保护得不错,无需她过多担心。 白秋婉的神色却与阮酥截然相反,她见两人携手而来,马上露出一脸忧虑,自从印墨寒舍身相救阮酥,白秋婉便认定印墨寒才是阮酥命定之人,而不该是这个阴阳怪气的玄洛。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阮酥,似乎想说什么,祁念立马握住她的手腕,对两人道。 “天色不早,孤先行一步,二位慢慢赏玩。” 祁念当然知道白秋婉的心思,但是他不想得罪玄洛,即便还打阮酥的主意,但那也是登上皇位之后的事了,别说玄洛难缠,阮酥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角色,只有他站在权利的最顶端,才能迫使这个狠毒的女人臣服脚下。 目送祁念与白秋婉走下阶梯,玄洛眯起双眼,转头看着阮酥道。 “太子对你,余情未了。” 阮酥唇边挂着一丝嘲讽笑意。 “男人便是如此,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一旦得到了,才知不过如此,三两天便丢开了。” 玄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道。 “你能见过几个男人,小小年纪,大言不惭。” 阮酥哼了声,走到银杏树边,树下有一盛满红线的托盘,她拣了一支,抽出线头递给玄洛,两人正要绕红线,只听不远处祁念的声音传来。 “来人!快!来人!” 玄洛与阮酥对视一眼,快步赶了过去,祁念与白秋婉尚未走远,祁念半蹲在阶梯上,白秋婉倒在他怀中,死死拽着他的袍子,一张脸颜色雪白,躲在暗处保护的罗虎率先冲了出来,见白良媛倒地,一时却也懵了,又不敢上前相扶。 阮酥于是先他一步蹲下,握住白秋婉的手。 “你怎么样?” 白秋婉面色惨白,捂着小腹嗫嚅道。 “痛……阿酥,我腹中好痛……” 阮酥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她连忙伸手摸向她裙下,只觉一片湿意,连忙摊开手掌,玄洛于是提灯一照,只见阮酥手上尽是鲜血。 玄洛皱眉,看向祁念。 “白良媛只怕已经小产。” 祁念一瞬面若死灰,抬头不能置信地诘问。 “你说什么?小产?这不可能!阿婉方才还好好的,这些日子以来都还好好的!” 阮酥打断他。 “殿下,这里不是追究的地方,现下当务之急,是先送秋婉下山,或许还有回圜的余地。” 到底是关心则乱,祁念也不计较阮酥称呼的不妥,打横把白秋婉抱起,便疾步朝前走去,阮酥正欲跟上,却被玄洛阻了动作。她蓦然抬眸,也懊恼自己太过冲动。玄洛是颐德太后与嘉靖帝的人,向来不参与皇子相争;而自己虽与太子有约定,和白秋婉也交好,不过如今局面若是贸然插手,大概只会麻烦不断。只是——前世唯一诞下太子骨肉的便是白秋婉,按时间轨迹来看正是这个孩子,难道……一切又要变化了? 这个想法让阮酥有些沉重。 “师兄,这个孩子你觉得是否还能保住?” 见她一脸忧虑,玄洛暗叹了一声还是直言道。 “只怕凶多吉少。不过对他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是啊,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更何况男人本就擅变……就算侥幸存活,如今倚仗宠爱或许还能安然度日;可到弃如敝履的一日,终究只能成为彼此拖累。” 人真是矛盾,前世得知印墨寒给她服下的是绝子药时,她是恨的;可在青灯古佛的那一年,却又不止一次庆幸还好没与印墨寒生下孩子,否则,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他。 右手被一块绢帕温柔包住,阮酥收回思绪,这才发现是玄洛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手指上的血污,力道不轻不缓。拿捏地恰到好处。直等一双素手重新恢复如初时,玄洛这才漾出笑意,语气中已习惯性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先把咱们的结永世之缘结下再说。至于别的,酥儿无需担心,你师兄我本就不是普通男儿。” 听出他一语双关,阮酥闻之一红,把红线塞进他手里。 “师兄别胡说了,再耽误下去其他人也上来了!” 玄洛竖起耳朵一听,果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也收敛神色,牵起阮酥的手走到雌雄二树前。认真道。 “那咱们可要绕高一点,否则被旁人的遮盖住,那便不灵了!” (请假条:周日有事,断更一天,大家周一再来看哈,谢谢大家~~) 215自食其果一更 第二日阮风亭下朝回来时,难得地春风得意,满面喜色。他把阮酥叫到书房,声音很是轻快。 “酥儿,为父已把那封信并地契全部交由了圣上,圣上果然大怒,印墨寒此番便要自食其果了!” 阮酥唇边浮现一抹冷笑。针对去年阮风亭低价征地一事,阮酥撰写了一份双方交割的信件,信上重点言明此事乃阮风亭与印墨寒共同参与完成,等事毕后每人根据差价按比例平分银两,信末交割单上有印墨寒的亲笔签名。 虽然这样一来,阮风亭的嫌疑已然坐定,但是看在他主动负荆请罪,并且自愿提出数倍承担差价外,嘉靖帝的怒气少了一半;反倒是印墨寒,把恩师告到御前,本是打了一把大义灭亲的牌,可到最后竟变成了一出分赃不均贼喊捉贼的戏,简直把当今圣上与满朝文武当白痴愚弄戏耍。据说嘉靖帝当场便让人卸下了他的官帽,送大理寺听候发落! “如今印墨寒成为了风口浪尖,父亲却也不能大意,我们得时刻提放他倒打一耙。” 阮风亭沉吟。 “为父也这样认为,就怕五皇子祁澈……” “这个人父亲便不用忧心,反倒是印府那边和大理寺,我们需时刻留心动静。” 知道前世祁澈便暗中经营私盐,阮酥虽不算了如指掌,但稍加调查,也能摸出个大概。她以此为挟,就已存了警告之意,若是祁澈对这件事有所动作,那休怪她不客气。 阮风亭不明白女儿为何这番酌定,然而见她不欲细谈,自己这把年纪还要靠她出谋划策,便也闭口不问。 “好,为父自会安排。” 与阮风亭议完事,阮酥便带着宝弦到了久别的玲珑阁。见到站在阮酥身边的陌生丫鬟,冬桃淡漠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讶异,然而终是什么也没有问,只引着她二人到了二楼雅间。 几人坐定,阮酥也是一叹,自己的丫鬟走的走,赶的赶,现在还留守身边的谁能想到竟是这位身怀秘密,最初认定不会长久之人?她轻轻翻过冬桃递过来的册子,上面的消息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见眼前人似乎在走神,阮酥才猛然发觉好像少了些什么。 “怎不见文锦?” 冬桃抬眸,竟是犹豫了一秒。 “他在后面,小姐要去看吗?” “后面?”见她处处透着古怪,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阮酥困惑。 “难道又偷懒了?” 冬桃抿了一下唇,“小姐去看看就知道了……” 后院厢房,虽是秋天,小院中栽种的植物已经没有往昔的生气,奄奄地倒垂在地面;寻常大开的轩窗,现在也是一反常态的死死紧闭……阮酥一边走,一边掩不住心中的疑问,想问冬桃,然而见她面色异常诡异,那到嘴边的话,生生又被咽下。 终于,冬桃在门前站定,神色间竟有些犹疑挣扎。她尚未开口,只听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碰撞落地,很快一道男声虚弱响起。 “走……你来做什么……” 冬桃尴尬地看了阮酥一眼,“……文锦,小姐来看你了……” 听到这句,文锦一时噤声。阮酥实在见不得自己的人被旁人欺负,虽然也想不通怎么只一个多月未见,这小子居然嚣张成那样子。 “怎么,连我来了,文锦也要闭门谢客吗?” 半晌,才听文锦懒懒回答。 “……哪里,只是文锦现在实在羞于见人,只恐污了妻主的眼睛。” 声音虽还不是很精神,不过却总算恢复了昔日的玩世不恭。 阮酥笑了笑。 “哪有那么多话,还不快开门。” 屋中声音停了一停。 “门没有锁,妻主自己进来吧……” 阮酥推门进去,屋中光线灰暗,散发着一股久未通风的腐闷气味。阮酥皱眉,若这个时候还反应不过来,那也太迟钝了。果不其然,方一捞起悬挂的珠帘,便见文锦气息不稳,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饶是隔着一张人皮面具,那苍白如纸的颜色似乎也已透过皮肉显露出来。 “你怎么了?” 阮酥大惊,实在难以把眼前人和那个性子妖娆的少年联系在一块。 “……病了。” “只是病了?” 阮酥冷笑,文锦艰难地抬起眼,睫毛轻颤,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听到外面狗吠声,阮酥回头一看,竟是冬桃养的那只“阿黄”欲跳入屋中,被冬桃拦在了屋外。 “太吵了,妻主请回吧。” 听到冬桃的声音,文锦睫毛颤了颤,终是背过了身子。此景此景,阮酥若有所思,她摔下珠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外的冬桃面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冬桃看着她的神色,咬唇道。 “德元给他下了毒,最近却迟迟没有送来解药,所以……” 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为了方便控制,主人们通常都会给死士、手下服药,定期送解药。这个道理阮酥自然明白,但看冬桃神态颇不寻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阮酥眯起眼睛。 “知道得这么清楚,别告诉我你又私闯青云观了?” “我……” “还要瞒着我吗?” 冬桃脸色一变,良久才艰难开口。 “确如小姐所料,只是我……技不如人……”她眼圈有些红,大概是因两次折在德元之手有些不甘。 阮酥呼了一口气。这个冬桃,本来以为她会心肠冷硬,对文锦的生死不管不问,不想自己到底低估她了;与用父异母的哥哥玄洛不同,冬桃的正义感有时候真让她有些难以形容,长此以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德元有什么条件?” 冬桃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眸,试探道。 “她……想请小姐一叙……” 阮酥观察着冬桃的神色,目光莫测。 “你很担心文锦?” 冬桃一愣,声音却颇为坚定。 “总归也是一条人命……” 青云观,与第一次来时一样,此番也正下着雨。 阮酥由冬桃与宝弦陪着,拾阶而上。似乎是预料到她的动作,德元长公主早早便让一个容色温润的男子守在观口,见她到了,男子揖了一礼。 “原来是贵客到了,主人有请,贵客请随我来。” 话毕优雅转身,一头撞入风雨中,不得不说德元虽然遭人诟病,可是调@教出来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与第一次走的不同,男子领着阮酥从侧面偏殿走去,七拐八绕,又是雨大,竟越走越偏僻。阮酥倒是不担心,左右身边还跟着两个高手。只一炷香时间,男子把几人引到一座二层阁楼前,隔着一方竹帘,他朝里低声说了几句,便见帘子从里面被拉起,左右又出现四个长相俊美的少年,朝阮酥欠身行礼。 “贵客请进,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阮酥也不推辞,跟着少年往里进入。二楼小阁,四面通透,垂挂着各色贵重丝帘被风阵阵吹起,似乎下一秒便会被不断变大的雨势浸湿。阁中摆设很风雅,中间背对楼梯坐着一人,正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听雨,正是德元长公主。 “阮酥见过长公主殿下。” 阮酥上前行了一个宫礼。 “上次就说过,本宫已是方外之人,阮大小姐无须这般多礼。” 话是这样说,德元脸上却颇为受用。 阮酥也不饶弯子,沉声道。 “礼不可废。不过请殿下恕阮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前来,还请长公主给文锦赐药。” “哦,小文锦的药竟没有送去?” 德元一脸无辜,询问身边的男子。 “是文默失职了。” 先前引阮酥主仆进来的男子躬身道歉,“我现在便去准备。” 德元挥了挥手,显是默认了。 “一别已有半载,如今阮大小姐风头更甚初时。” 阮酥苦笑。 “长公主此言差矣。半年之前我险些丢命,而后又经历母丧,现在种种,更是一言难尽。” “好一句一言难尽。” 德元重复了一遍,视线从阮酥身上移开,再次望向窗外无边的雨幕。 “上次便觉得你很像本宫年轻时候,不过你尚知道暗藏实力,本宫那时候却太过急利功心……” 这莫名得类似交心的一句,让阮酥简直不知如何接话,干脆沉默不语。 “本宫那些侄孙、侄孙女,好几个都和你关系匪浅。七公主是你手下败将;六皇子因母妃关系与你还能挂上兄妹名分;而五皇子的妹妹九公主与你颇为交好,四公主是你大嫂的表姐;如今二公主又和你一起侍奉太后。“ 阮酥静静听她说话,实在揣摩不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敷衍笑道。 “不过因缘巧合,能结交长公主殿下等贵人,也是阮酥的荣幸。” 德元笑了笑,这一次对她这句拍马之言显是没了兴趣。 “本宫夜观天象,紫微星南有苍狼星现,这天下恐怕要不太平了。” 阮酥心中一动,若是按照前世的轨迹,再隔一年,太子祁念便会被玄洛追杀至死,而白秋婉听闻其死讯,便抱着幼子自刎,想到昨日那个孩子,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不知阮大小姐如何看这事?” 阮酥目光一滞。 前世从未插足政局的德元长公主,如今在各处遍布眼线,究竟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想起前世冬桃的不告而别,会不会就是因潜入了青云观被眼前人诛杀了? 唇边的笑意霎时凝固,阮酥的声音肃然而冷漠,言不由衷道。 “几个皇子中,恐怕只有五皇子尚且能与太子一争。不过他到底势单力微,并无强大的母族作为助力,依臣女看,这苍狼星虽现,却不会威胁到紫微星的地位。” “是吗?” 德元长公主牵了牵唇角。 “若是他能找到一个强大的母族呢?” “母族?”阮酥蓦然抬眼,一瞬也反应了过来。 “长公主是说五皇子会迎娶侧妃,巩固权势?” 德元摇头,目光晦暗。 “你错了,是重新迎娶正妃,凌雪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216谁攀附谁二更 七月十四,阮家大作法事,纸人纸马、银钱、金纸也不知烧了不少。等这喧闹的一夜终于过去,阮酥在第二日也踏上了回宫的行程。总的来说,回家十四日,阮府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然而与阮府的风平浪静相比,京中其他几府便显得不是很太平。 恰逢鬼月,竟传来虎贲将军府闹鬼的消息,虽然没有吓到万氏父子,但竟把万少夫人,也就是万阙山与万灵素的母亲黄氏吓到了,胡言乱语间只说是太子侧妃符玉的弟弟符珍来索命了!于是万灵素大早便与阮酥同时出了门,赶着去看母亲。而方回到宫中,便听到此次皇家祭祀,太子与五皇子竟同时缺席。一个是因良媛白秋婉身体不适,病得颇为严重,暂不能走开;而另一个却也是正妃凌雪旋突染暴病,分@身乏术。 想起那日德元长公主的话,阮酥目光深邃。 德元故意提醒自己,难道也是表明自己是站在太子这边?然而若是有心扶持祁念,又何必在他身边安排暗人徐婴子?一个大胆的猜测陡然浮起,难不成那个苍狼星指的并不是祁澈,而是另有他人——比如她扶植的对象? 阮酥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在场皇子身上。六皇子祁宣毫无建树,性格更是叛逆无脑,轻易受人蛊惑;而八皇子祁雁一直都不起眼,虽已与淮阳王府结亲,不过母族与岳家同样华而不实,并无任何实质性帮助…… 难道会是远在南疆的三皇子祁瀚?是了,论战功、论才华,他不输太子,母亲也位列四妃,而且母族执掌兵权,舅舅更是武将中的翘楚威武大将军,若是德元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只要他想,皇位只怕便是囊中之物。 当阮酥把这个想法告诉玄洛时,玄洛正好心情地帮她修剪着几案上放着的几枝长短不一的金桂,银剪咔嚓,随后一一插入青釉胆瓶中。 “师兄你觉得呢?” 阮酥十分好奇他的打算,玄洛既也在暗中复仇,那若祁瀚真的上位,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局? “如果德元支持的确实是三皇子祁瀚,师妹又会如何做?” 玄洛拿起一枝花枝,慢条斯理地摆弄好造型,再用剪刀修剪成自己满意的模样。 阮酥一怔,只听玄洛继续。 “若是那般,师妹大概便会任其发展,不予理会吧?” 还真……八@九不离十吧……阮酥心中一动。 “祁瀚性子光明磊落,若这皇位落于他手,对天下黎民百姓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玄洛赞同。 “他驻守南疆的这些年,不但守住一方安宁,并且大力发展边塞农业,支持边境贸易,在百姓中声望颇高。不过——” 果然,又是欲抑先扬。 阮酥无奈道。“师兄你说。” “师妹觉得德元如今身份地位如何?” 阮酥沉吟。“虽然她的行径颇遭世人诟病,然而我倒觉得她这般特立独行,倒也恣意快活。”金银不愁,美男环绕,这等富贵闲人的生活状态别说阮酥自己有时候还有点羡慕…… 玄洛没有错过她一分一毫的表情,展颜笑道。 “扶植祁瀚上位,你说他还能给德元带来什么别的的好处?” 阮酥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实在想不出来,有些不服气地辩解。 “或许德元要的并非是那些肤浅之物?” “是吗?那你觉得她想要什么?” 玄洛放好最后一枝花,把胆瓶置到圆几上,驻足欣赏。 “这个……” 她眼睛转了转,看向眼前男子,目光一时晦涩。 “都说钱权二字世人难逃,师兄,若换成你是德元,你会怎么选择呢?” 玄洛讶然抬眸,转继轻笑出声,随手从胆瓶中抽出一支金桂,修剪过后插到了阮酥的鬓间。 “是啊,美人在侧,写意风@流,我还有什么想要的呢?当然是赶紧把她娶回家,好好疼一辈子。” 鼻畔桂香袭人,阮酥有些恍惚,这般随性自然,简直若夫妻间的耳鬓厮磨。她把头轻轻靠在玄洛怀里,揽住他的腰,犹如一只汲取温暖的猫咪。 “等太后不再反对我们的婚事,师兄娶我过门可好?” 玄洛双目一亮,这是阮酥第一次主动提及他们的将来,似有些不可置信,他哑声道。 “你再说一遍……” 哪有这般不知矜持的……阮酥耳根发烫,松开手转过身去。 “不说了!” “就是不说我也听清楚了!”玄洛反抱住她的身子,半俯下身靠在她的耳畔。 “便是不答应你也逃不掉的,左右玄夫人的位置已经为你留好了。” 闻言,阮酥的心中犹如涟漪圈圈漾开,他的呼吸阵阵拂过脸颊,烧得她的脸越发滚烫,阮酥只觉自己已经醉了。 有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正安然享受着彼此的甜蜜相拥,却听门外一声惊呼,阮酥和玄洛同时抬起脸,入目间竟是王琼琚与王琼璞姐弟二人。 王琼琚脸色大红,拉起同样尴尬的弟弟,施了一礼。 “是琼琚唐突了,如此,便不打扰两位了。” 玄洛不出声,阮酥却有些脸热,她看着王琼璞,这才想起是问诊的时间到了,大抵是姐弟二人久等玄洛不到,便找上了门。 前不久,颐德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让玄洛给王琼璞看病,其用意不言自明。不过此举确实高明,一箭三雕,既让皮薄的王琼琚骑虎难下,也让玄洛不得不与之多多接触,同时把王琼璞的住处安排得离自己那么近,只怕也在暗中期待她最先沉不住气吧?若是那时,一个被嫉妒扭曲的女子,与大度宽容的琼琚郡主鲜明对比,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但阮酥岂会轻易中招,她正打算对玄洛下逐客令,谁料玄洛倒是反客为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微笑招呼王琼琚姐弟入内。 “既然郡主已带了小世子过来,便不必再过东骊阁去了,就在这里诊治罢!” 王琼琚一愣,虽觉得有些不妥,但玄洛既然更愿意留在阮酥的西婳院,她自然不会勉强。 “好,大人需要什么,我这便命人去东骊阁取。” 颐德太后待王琼琚姐弟不薄,特地从太医院将王琼璞治病所需的药材工具备了一份过来,方便玄洛取用,既然玄洛不想过去,那么也只好将就他将东西送过来了。 玄洛啊了一声,指着阮酥道。 “不必麻烦,我常用的药材工具这里都有备份,需要什么,让酥儿找便是了。” 说着玄洛走至窗前,在盛着清水的铜盆中洗了手后,随意拿起盆架上搭着的一块巾帕擦手,王琼琚注意到那帕子上绣着娇艳的海棠,又瞥见阮酥略略发红的双颊,便明白这是阮酥日常所用之物,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方才她在外面便听到了玄洛那句“玄夫人的位置已经为你留好”,现下玄洛又是提起阮酥这里常备着他的药箱,在西婳阁行动又如在自己家中一般,分明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王琼琚到底是识趣的人,待玄洛替王琼璞把脉完毕,开过药方,便立刻告辞出来,姐弟两人才出了西婳院,她便沉下脸教训弟弟。 “方才在西婳院,你为何待九卿大人态度无礼,难道忘了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玄洛替王琼璞诊治时,王琼璞竟一态反常地不愿配合,问他感受也爱理不理,但这豆蔻少年如何是玄洛这种老狐狸的对手,不过被玄洛打趣两句便不攻自破,闹了个面红耳赤,一路赌气出来,又被姐姐训斥,他极不服气地抢白道。 “那个玄洛明明知道太后的意思,却还故意在阿姐面前与阮酥举止亲密,分明是没把我们承思王府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给他脸色看!” 王琼琚冷脸正色道。 “不自量力!玄洛能从一个秉笔内侍爬到如今的位置,手段岂非寻常,他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分辨真心假意,是敌是友!你可别忘了,你的命还捏在他手上,他若想治你,办法多得是,别的不说,只消故意拖延你的病情便够你受了,好在他看你不过是个未出茅庐的愣头青,懒得同你计较,今后切不可如此幼稚了!” 王琼璞抿着嘴,委屈地道。 “阿姐也太过小心翼翼了,依我看,玄洛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如今是有太后撑腰,他才敢如此目中无人,将来若太后殡天,他还不是要攀附我们承思王府的势力?否则太后何必替他谋划这门亲事!” 想起承思王的话,王琼琚不由叹了口气。 “谁攀附谁,却还不一定,太后提议的这门婚事,父王虽然表面上不情愿,但私底下早已认可,否则怎么会让你我留在京中,替你治病,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王琼璞大惊,说话都不由结巴起来。 “什么?……父王真的要把阿姐嫁给玄洛吗?他、他可是个阉人啊!阿姐你才色双绝,天下多少贵公子求娶,为什么父王要这样屈就!” 王琼琚摸摸弟弟的脑袋,悲凉一笑。 “傻瓜,我们承思王府树大招风,强强联手便会成为陛下的眼中钉,他最希望的,便是承思王府能与没落的贵族联姻,既成全了身份相配,又不用担心我们势力做大,可这样的话,父王便什么也得不到了,所以只有玄洛才是最合适的。对于承思王府来说,牺牲的不过是阿姐一人而已,也算一笔划算的买卖了。” 长姐为母,王琼璞自幼就在王琼琚身边长大,感情颇深,听她如此说,目中立刻蓄了一层薄泪。 “阿姐……难道你已经决定要……” 王琼琚点点头,语气十分平淡。 “没错,即便玄洛属意阮酥,我也必须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你要记住,我们王家从来都是不甘人下的豪杰,身为王家儿女,一切都要从家族的荣耀出发,卧薪尝胆,也只是为了承思王府终有一日能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内心万分不忍不甘,但王琼琚的话却让王琼璞浑身一震,身为将来的郡王,他身负比王琼琚更为深重的责任,他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觉悟。 他紧紧握住王琼琚的手,从牙缝中狠狠迸出一句话。 “阿姐放心,若有朝一日事成,我一定会杀了玄洛,还阿姐自由之身。” 217落井下石 太子府临水雅苑,虽不到白梅花开的季节,但枝头的绿叶依旧繁盛热闹,可看在此时的祁念眼中,却是一片惨绿。 祁念已经三天未出府门了,嘉靖帝和穆皇后知道了白秋婉小产之事,也颇为痛心,毕竟第一个皇孙就这样没了,做长辈的自然遗憾,因此赏赐了许多名贵药材给白秋婉,还特许祁念半月不必理事,让他好好调剂一下心情。 若是往日,祁念有个小病小痛都会坚持理事,好在嘉靖帝面前表现得十分勤勉,可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一直守在白秋婉床边握着她的手。 白秋婉面色苍白,帝后赏赐的药材补品再好,对于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也难以下咽,短短几日,那红润丰腴的面颊便凹陷了许多,虽然伤心欲绝,但她看着陪她一同憔悴的祁念,却还是强颜欢笑。 “殿下不要再为此伤心了,所谓天意难测,有得有失,上天定然是觉得臣妾得殿下如此怜惜,幸福得太过,所以才这有此一劫,既然咱们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那也是勉强不了的事,殿下要保重身子,横竖来日方长……” 祁念拿起床边白秋婉亲手绣的婴儿肚兜,紧紧捏在手中,低头喃喃道。 “不是天意难测,是人心难测,怪孤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但是阿婉放心,那幕后之人,孤必定让她拿命来偿。” 清平带着执墨执砚,捧了许多补品候在临水雅苑的大厅中,坐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太子身边的小厮竹青才出来禀报。 “娘娘,太子殿下说了,白良媛状态不好,任何人来都不接见,所以您还是请回吧!” 清平心下一沉。 真是伉俪情深啊!清平心中嫉妒恼怒得几乎发狂,明明自己才是祁念从正门抬进来的太子妃,且才情美貌胜过那平平无奇的白秋婉不知百倍,偏偏祁念就和瞎了眼一般,被这个白秋婉迷住了,虽说为了保持后院势力平衡,他对各院的宠幸都还比较平均,到后来,便不能自持,十天有八天都待在白秋婉这里,有在需要她出谋划策的时候,才会来敷衍她一下,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现如今白秋婉掉了孩子,他更是变本加厉,直接住在临水雅苑,对妻妾拒之门外,这种行径,对自视甚高的清平来说,是一种折辱。 清平掩去目中冷意,抬袖拭泪,似乎白秋婉掉的那个孩子是自己的亲身骨血一般。 “好好的小世子,说没就没了,也难怪白良媛想不开……” 她从袖中取出一道金符递给竹青,叹息道。 “这是本宫亲自前往无为寺替白良媛求的平安符,你转交给白良媛挂在帐上,可保安康,本宫亦会带太子妃所有女眷为她祈福,只望她尽快康复,再为殿下开枝散叶。” 竹青忙双手接过,连连称是,心想太子妃心思深沉,只怕替白良媛祈福是假,要让太子知道她关心白良媛才是真的。 “不必了,你拿回去吧!” 清平刚要移步离开,却不妨祁念已经掀帘出来,他一把从竹青手上抢过那道金符,直接抛到清平怀中,眉目无比冷厉。 “孤已经请沉德大师看过,白良媛如今除了养好身子,更需要防小人,今后她的衣食起居,孤会亲自把关,无需太子妃费心!” 清平瞬间懵住了,祁念这一番举动,分明已经认定了她是迫害白秋婉落胎的主谋,竟然问也不问就把罪名扣在她的头上,清平压下心中愤恨,温婉一笑道。 “内宅上下本就是臣妾在打理,所以白良媛小产,确实是臣妾失职,殿下要问罪臣妾无话可说,可殿下不问青红皂白,便怀疑臣妾是背后捅刀之人,着实令人心寒。” 祁念双目怒火熊熊燃烧,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白良媛有孕一事孤瞒得严丝合缝,试问这内宅之中,除了目达耳通的太子妃外,谁能知晓?太子妃放心,没有证据,孤绝不会冤枉好人,这件事孤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走出临水雅苑,清平强忍眼中泪水,面目狠绝,一步一步走得极快,执砚在她身后抱怨道。 “太子殿下怎么能这么绝情!娘娘您为殿下的大业,不知做了多少贡献,而他却为了白良媛这个废物冤枉您!真是太不值得了!” 执墨瞪了执砚一眼。 “别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清平慢慢松开被咬出血印的下唇,疼痛让她从暴怒中清醒了几分,她冷声问执墨。 “白秋婉怀孕的消息,都有谁知道?” 执墨一愣,走上前低声回禀。 “当时按娘娘的吩咐,符玉、徐婴子和陈碧鸳这三人,奴婢都曾放出消息给她们,也不知是谁下的手……” 清平点点头。 “三天,三天之内,必须抓到这个人,我要祁念为今日所言悔恨难当!” 因前些日子连日阴雨,颐德太后风湿又犯了,玄洛便夜夜到栖凤宫中替她推拿针灸,缓解疼痛,这一日终于天清气朗,颐德太后起床后觉得腿脚好了许多,便极有兴致地带着阮酥、王琼琚、祁金珠三人到御花园中散步。 颐德太后让王琼琚和祁金珠一左一右扶着自己,独独冷落了阮酥一人,她却依旧举止自如,默默跟在旁边。 纯贵在前头引路,一面说些笑话逗颐德太后开心,一面将园中好景致指给她看。 “太后您看,那湖上的龙舟可好不好看?这是五殿下特意从江南定制送进宫来的,五殿下说了,他已经物色了十几个划船高手,等您老人家哪日有兴致,便命他们进宫来赛龙舟给您解闷。” 颐德太后果然高兴。 “澈儿这孩子,还是这么有心,别人都想着法讨皇上欢心,就他还知道记挂哀家这老婆子!” 阮酥眼波流转,唇边挂着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时时不忘在颐德太后面前为祁澈说话,看来纯贵没少拿他的好处啊!这祁澈也真够沉得住气,印墨寒在押这种焦头烂额之际,还不忘讨好颐德太后。 “那几株蓝色的,不是观音莲么?怎么竟开得这样好!” 颐德太后突然脚步一顿,扶着祁金珠和王琼琚的手往宫墙边走去,她指着飘香藤下那几株蓝色的莲花,喜出望外地对众人道。 “沉德大师说,这观音莲是生在佛脚下的花,因此哀家命人去江南寻了种在宫中,可是因为水土不服,怎么也成活不了,即便活了,也不见开花,哀家原本以为,这宫里是养不活观音莲的,这是哪个花匠养活的,传他过来,哀家有重赏!” 祁金珠指着阮酥,笑吟吟地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阿酥,太后要赏你,还不快跪下谢恩?” 颐德太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这花真是你种活的?” 阮酥垂眸,不卑不亢地道。 “回禀太后,这观音莲生于泥洼,习性喜阴,爱水却又怕涝,极其难养,宫中处处干净确实不适合观音莲生长,而飘香藤根部蓄水充足,久旱不死,所以阮酥想了个办法,将观音莲栽种在飘香藤脚下,本来只是碰碰运气,不想倒真见效了。” 颐德太后颇为意外地打量着阮酥,沉吟半晌方道。 “你果真很聪明……” 听不出是褒是贬的一句话,让祁金珠暗自替阮酥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颐德太后反对阮酥与玄洛之事众所周知,阮酥的聪明,究竟是会讨巧还是引她反感确实不好说。 好在颐德太后终是缓缓笑了,她吩咐纯贵道。 “这花难得,叫人用金剪刀剪两支供到佛前去……” 纯贵领命而去,她方对阮酥道。 “哀家说话算数,种活观音莲是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赏赐?” 阮酥尚未开口,颐德太后身边的另一名女官纯安便匆匆沿石子小路跑过来,打断了这个话题。 “启禀太后,印府的老夫人蒋氏想要求见太后,已经在长灵台前跪了一夜,奴婢知道太后不会管这种事,所以便没有理她,谁知天都亮了,她竟还在那里,奴婢怕闹出人命,只得前来禀报……” “蒋氏?” 颐德太后微微皱眉,下意识看了阮酥一眼。 “是那个吏部尚书印墨寒的母亲?” 纯安点头。 “正是她,听说她儿子犯了圈占良田诬告朝臣之罪,现被陛下摘了顶戴押在大理寺候审,这老夫人急了,听说太后菩萨心肠,便病急乱投医,来找太后求情,奴婢看她病歪歪的,只怕身子不牢靠,额头都磕破了,也是可怜见的。” 阮酥心头大乱,袖中双拳不由握紧,这种苦肉计一定是祁澈想出来的,他害怕嘉靖帝迁怒,自己不敢出面替印墨寒求情,却怂恿印母做这种事,如今秋初,夜晚更深露重,印母那大病初愈的身体,怎堪忍受这种苦楚,她一时咬牙,恨不得将祁澈千刀万剐。 祁金珠大为惊讶,她想起印墨寒对阮酥的舍身相救以及衣不解带的照料,发自内心感叹。 “那印尚书本宫也是见过的,倒像是个志向高洁的君子,怎么会做这种事?该不会真是被人诬陷吧?” 一旁的王琼琚则是表情冷淡。 “在朝为官,又是吏部尚书,更当按律办事,若心怀傥荡,便该相信律法会还他清白,何必畏惧审查?” 比起祁金珠的感性,颐德太后显然更为欣赏王琼琚的理智,她点头道。 “没错,皇上是明君,自然是不会冤枉了他,只是可怜他娘,纯安,你带几个会说话的宫女过去劝劝,送她回府。” 纯安正要领命,阮酥已上前一步,叩首道。 “太后方才不是问阮酥要什么赏赐么?阮酥已经想好了,请太后将印夫人之事交给阮酥处理。” 颐德太后居高临下地睨着阮酥,她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姑娘了,听说印墨寒正因为弹劾阮风亭才遭此一劫,而在祁金玉一事上,她对印墨寒也表现得冷酷无情,如今撇开关系冷眼旁观即可,为什么又要主动跳出来? 虽然迷惑,但颐德太后还是准备成全阮酥,她点头道。 “既然是你自己请求,那哀家便允了,但一定要妥当处理。” 阮酥应下,没做多想便匆匆转身离去,颐德太后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吩咐纯安道。 “悄悄跟着她,哀家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有情有义还是准备落井下石。” 218陌路之人 长灵台三百零八阶,直通颐德太后礼佛的佛院,是颐德太后年轻时命人修建的,但自从她有了年纪,腿脚不好之后,便没有再亲自走上去过,都是乘歩撵来回,所以当阮酥看到固定跪在台前的蒋氏时,心不由都揪做一团,她甚至可以想象,同样腿脚不好又上了年纪的蒋氏,爬上这么长的阶梯,需要费多大的力气,遑论还在这冷硬的汉白玉石板上跪了一夜。 见蒋氏额头青紫带着血痕,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阮酥绷住声音,吩咐身边的两个宫女。 “去抬一顶软轿过来,再备一把遮阳伞、一些参片和燕窝。” 支开宫女,阮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扶住蒋氏,声音哽咽。 “夫人这又是何苦……” 大太阳底下,蒋氏此时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好半天才认出阮酥,她呆了呆,突然猛地对阮酥磕起头来。 “阮小姐,看在墨寒他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求你在令尊大人面前替他求求情吧!他这次若能平安回来,我一定劝他不再与你们阮家作对,我会带他回柳州,不再来招惹你了!” 蒋氏的举动,如同在阮酥心口插了一把刀,她还记得前世自己初入名利场,生涩懵懂,处处碰壁,有一次印墨寒公差外出,她被祁金玉等人设计泼了一身馊水,蒋氏丝毫不嫌弃她浑身恶臭,将她抱在怀里失声痛哭。春天她曾含笑教她绣花,生病时她曾日夜给她擦身喂药, 也正是她,亲手用黑粒籽做成染料替她染黑了一头白发…… 而正是这个对她恩重如山的女人,此时却为了她最恨的男人,跪在她的面前。 阮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自从再世为人,她很少这样哭过,她跪在蒋氏面前抱住她。 “您不能跪我……阮酥受不住……” 蒋氏抬起婆娑泪眼,苦苦哀求道。 “阮小姐,墨寒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请你们阮家无论如何,放他一条生路吧!” 再罪大恶极,在母亲眼中也是骨肉,何况印墨寒的确是个孝子,阮酥突然意识到,蒋氏才是她复仇路上最大的阻碍,纵然她心肠冷硬,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蒋氏如此悲痛…… 阮酥头一次觉察,自己每伤害印墨寒一次,这个自己视若生母的女人便会受到相同的伤害,这是永远无法化解的矛盾。 见四个内侍抬着软轿向这边走来,阮酥知道不能在人前失态露出破绽,她连忙搀扶蒋氏起身,同时迅速地擦掉泪水,尽量理智地安慰道。 “夫人放心,印大人如今只是在大理寺待审,尚未定罪,若他是无辜的,陛下自然会还他清白,退一万步讲,圈占良田也不是什么大罪,陛下惜才如金,像印大人这般深受赏识的,即便坐实了罪名,最多也就是贬职罚俸,离死罪还远得很。” 本来,她已经准备将祁澈私营盐矿的罪名推到印墨寒头上,她料定祁澈这种无情自私的人,到时候必会丢车保卒,也让印墨寒尝尝被同盟背叛的滋味,可如今,蒋氏跪在她面前时,她却有些犹豫了。 “你、你的话可当真?” 蒋氏是地道的妇道人家,对朝中这些尔虞我诈半点也不懂,所以祁澈一番话便把她吓得六魂无主,可听阮酥那么一说,她又有些迷糊了。 阮酥实在受不了蒋氏那悲戚的目光,她坚定地点点头。 “我保证。” 无论如何,她要先让蒋氏放心,看来亲手取印墨寒性命的愿望或许是实现不了了,她可能得借助他人之手杀了他,否则她实在无法面对蒋氏。 有了阮酥的允诺,蒋氏一颗高悬的心放松下来,她不再纠缠阮酥,顺从地被人抬上软轿,不忘喃喃保证道。 “这就好,这就好,你放心,待墨寒回来,我一定劝他离开京城。” 见她被吓成这样,阮酥心中一酸,却又无言以对,她从宫女手中接过燕窝和人参片,喂蒋氏服下,又扶着轿子亲自送她出宫,一路上,她不断地替蒋氏揉着跪得青紫的膝盖,蒋氏几番推辞也拗她不过,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你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目送阮酥与蒋氏走下阶梯,石狮之后,目睹一切的纯安方才转身回到栖凤阁,颐德太后见她回来,找个理由支开了王琼琚和祁金珠,纯安这才将方才情景转述了一遍,末了道。 “她哭得伤心,似乎对印夫人感情颇深,倒不像是装的……她还承诺印大人必能性命得保。” 颐德太后手指拨弄着园中花草,沉吟一瞬,皱起眉头。 “这就奇了,这个阮酥一会要印墨寒死,一会又要印墨寒生,简直莫名其妙……本来玄洛这样顽固,哀家心中已有些松动,怕就怕这阮酥是个心机深的,既吊着印墨寒,又缠住玄洛不放,果真如此,这种女子便是绝对留不得的!” 阮酥默默陪着蒋氏的软轿走出甬道,崇灵门外,印府的车轿正停在那里等待,阮酥一眼便见到了车前那个焦急张望的女子,目光猛地一聚。 那个女子迎着阮酥的目光,浑身一震,有几分恐惧几分羞愧,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蒋氏这才反应过来,弃奴遇旧主,自是无地自容,她觉得阮酥不像传言那般狠厉,反而是个温柔可亲的姑娘,连忙向她解释道。 “知秋姑娘当街落难,墨寒心善,便收留了她,阮小姐千万不要多想……” 阮酥微微一笑,安慰她。 “夫人放心,人各有志,能入印府是她的福分,我并不介怀。” 说毕,她命宫女将蒋氏扶上马车,这才转过身打量知秋,她已经不再是丫鬟打扮了,绸衣上的蔷薇花刺绣十分精致,发髻上也戴着珍珠头面。 阮酥讽刺一笑。 “印墨寒收你做妾了?” 阮酥锐利的审视让知秋如坐针毡,听她出言嘲讽,知秋涨红了脸,几乎是抢白般道。 “公子不是那种人!他只是没有拿我当下人对待。” 好一个温柔可亲的公子啊!阮酥含笑,连连点头。 “我还一度自省,是否对你过于冷酷了,看来是庸人自扰了,跟着我着实委屈了你,如今你求仁得仁,倒是可喜可贺!” 很好,她果然没有错看了知秋,两年的主仆情谊,至此终究是恩断义绝了。 阮酥懒得再与她多言,转身要走,知秋却在她身后鼓足勇气道。 “小姐!做出这样的事,你的良心当真过意得去吗?” 当初对她忠心耿耿的知秋,竟然会诘问她是否良心难安,这倒是出乎阮酥意料之外的,她转过头看着知秋,面容冷厉如冰雪封城。 知秋没有后退,从见到印墨寒的第一天起,她就不断在心中为他叫屈鸣不平,在阮酥和印墨寒之间,孰对孰错,她心中早有答案,如今主仆情分已断,她终究将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小姐的手段了,老爷怎会是公子的对手,这一次必然是小姐要置他于死地。这样残害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小姐的良心当真没有半丝愧疚?” 阮酥淡淡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我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活着,便是为了亲眼看到印墨寒死,你跟着他,便是我的敌人,下次再见,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说毕,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宫门,阳光下,知秋注视着她逆光而行的背影,一阵胆寒,像是在看一个残暴又强大的怪物。 219藏红花水二更 大理寺主审犯事的官员贵馈,牢房也不同于刑部,条件要好得多,桌椅被褥都十分洁净,窗外还可见到绿树红花,然而这些都改变不了沦为阶下囚的事实,印墨寒自嘲一笑,森冷的牢房让他冷静了下来,这一次对阮风亭贸然出手,确实是不智之举,看来他还是不能很好的控制情绪。 “换班时间到了,你们几个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便好!” 牢房外响起的声音让印墨寒心中一动,他回过身来,果然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遣走别的狱卒,那名男子方恭敬地对他作揖。 “大人受苦了!” 印墨寒微微一笑。 “我交待的事情,你可转告给了沈岱?” 印墨寒上位后,他身边的执笔文书沈岱也被他收做亲信,倍受提拔,沈岱此人的特点,便是特别能够笼络人心,上上下下都能打点,大理寺虽然不像吏部到处是他的耳目,但有那么几个自己人,丝毫不奇怪。 男子点头。 “沈大人已经着手去办了,一定会抢在阮府前头,扭转局势的!请大人放心!” 说着,他上前把锁头打开,将层层铁链解下,方低声向着门外道。 “一切都妥当了,贵人请进!” 昏暗的走道里,一道颀长身影缓缓走出,他解下斗篷,钻进牢房,印墨寒挑眉看了一眼,摆手让那狱卒退下,方才淡淡道。 “牢房这等腌臜之地,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 祁澈随意地在木椅上坐下,情真意切地看着印墨寒。 “墨寒说哪里的话!你是我的谋士,更是我的知己,知己落难,我心急如焚,又怎会坐视不理,你放心!我已经连夜召集谋士共商对策,一定很快救你出去!” 印墨寒在心中冷冷一笑,真是好演技!沈岱每日都会命人给他传递消息,祁澈的一举一动他自然也了如指掌,祁澈心急如焚他倒是相信,毕竟他还指着自己助他谋求皇位,但祁澈可不愿意冒着私营盐矿一事暴露的危险出来说话,这些天他一直在观望形势,直到获悉沈岱在外的活动,才知印墨寒也并非毫无对策,他有得是办法自保,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探望”。 “多谢殿下费心,我已经安排妥当,阮风亭若以为几封仿造的契约就能置我于死地,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虽然看穿了对方的虚伪,印墨寒还是不动声色地道谢,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会与祁澈这种人为伍,可惜,六皇子和八皇子不堪扶植,三皇子又正直太过…… “那我就放心了……” 祁澈欣慰地笑道,话锋一转,眉眼突然锐利起来。 “话说回来,墨寒,你可知那些伪造的契约,是出自谁人之手?” 印墨寒微愣,唇边噙起一丝苦笑。 “不必殿下刻意提醒,我自然明白,能仿我的笔迹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 祁澈沉吟,拍拍印墨寒的肩膀。 “忠言逆耳利于行,墨寒虽有怜香惜玉之情,奈何那人心如蛇蝎,是断断心慈手软不得的,这一次能侥幸脱险,下次又如何呢?” 见印墨寒沉默不言,祁澈眸光一暗,转而道。 “何况墨寒你是个孝子,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体恤老夫人为母的心情,你出了事,老夫人日日寝食难安,病体尚未康复,便连夜进宫求见太后替你求情,听说整整在长灵台跪了一夜,真是让人闻之伤感!” “什么?” 关心则乱,和阮酥一样,印夫人便是能挑动印墨寒情绪的那根弦,他不禁悲怒交加,连声诘问。 “你说我母亲在长灵台跪了一夜?殿下既知,为什么不前去阻止?我母亲身子不好,别说久跪,光是那毒日头如何能受得住!殿下口口声声视我为知己,莫非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祁澈连忙解释。 “墨寒不要动怒,你也知道,我如今自立门户,不比从前住在宫中那般自如方便,我今晨一得到消息便立马赶往长灵台,却终究晚了一步,阮酥已奉太后之命将夫人赶出了宫门……” 意料中的愕然只在印墨寒脸上一闪而现,随即他冷静地否定道。 “不可能,纵然阮酥对我百般无情,但于我母亲,她却从来没有恶意,之前我母亲的心疾,也是她请玄洛治好的,她不会这么做,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没想到印墨寒并没有听信他的挑拨,这让祁澈一时哑口无言,只得呐呐道。 “也可能是奉太后之命,迫于无奈吧!我倒没有亲眼所见,不过宫里众说纷纭罢了……时间不早了,我也不便久留,有什么需要做的,尽管让沈岱来找我。” 太子府,夜入三更,本该是好眠之际,清平却带着执墨执砚并几名粗壮婆子闯入鸾鸳阁,将帐中熟睡的陈碧鸳拖了出来,执墨搬过椅子,清平便端庄就坐,接过执砚递过来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陈良娣,谋害白良媛,导致她首胎小产一事,你可知罪?” 陈碧鸳这才如梦初醒,又惊又恐,虚张声势地叫骂道。 “祁清平,你可别冤枉好人!谁不知道,你为了诞下皇长孙,处处拜佛求药,可惜皆不见效,现在白良媛有孕,你比谁都怀恨紧张!你自己也有嫌疑,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清平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押跪在地的陈碧鸳,不得不说,她确实的一语道破了她的心病,太子一日未登基,后位便一日没有着落,就算她是太子妃,也不能保证高枕无忧,这太子府中,谁能第一个生下儿子,便意味着筹码多了一分。 清平温声道。 “陈良娣是陈家的人,出身高贵,没有证据,我又怎敢问罪于你呢?” 她的声音徒然一冷。 “来人,带人证物证!陈良媛既然要对质,本宫便叫她心服口服!” “是!” 众人应下,不出片刻,便见执墨怀里抱着一只猫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满脸青肿,被打得不成人样丫鬟,陈碧鸳一见,脸色顿时煞白如纸,清平满意地睨着她。 “陈良娣不是说自己冤枉吗?怎么这会不说话了?你是不是料定我只会去查白良媛的饮食药物,所以笃定你在白良媛养的猫身上放血钩虫一事万无一失?可惜啊!你的丫头经不住拷问,拶刑还没上,便什么都招了。” 陈碧鸳如同卸下了浑身力气般瘫坐在地,那丫鬟哭着膝行过来“小姐,奴婢该死、奴婢害了您……”陈碧鸳泪流满面,狠狠甩了一个她一个巴掌。 “滚开!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清平幽幽一叹,清丽的眼眸突然染上一层冷色。 “陈良媛怎能怪她,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横竖你妹妹陈碧鸯在掖庭也颇寂寞,依本宫看,她一定十分期待你去与她作伴!” 陈碧鸳猛地一抖,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双生妹妹是为什么身陷掖庭的,每当听说她在掖庭的悲惨境遇,她便寝食难安,想到今后她们在掖庭的重聚,她就深深恐惧,同时,对清平的恨更是变本加厉,她突然疯狂大笑起来,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清平逍遥快活。 “祁清平,你别高兴得太早!除掉我,太子殿下也不会倾心于你!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个白秋婉,就连外头那个阮酥也排在你前头!你算什么东西!迟早也要和我落得同样下场!” 清平双眸一收,重重捏住茶杯。 “掌嘴!打到她不能说话为止!” 两个婆子架住陈碧鸳,执墨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连抽了她七八个耳光,陈碧鸳愤恨地看着清平,吐出一口鲜血。 “不信?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受到的宠幸仅次于白秋婉,却无论如何都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太子殿下压根不想让你替他生儿育女啊!” 清平猛然一怔,她美丽的面目渐渐变得扭曲,疾步上前捏住陈碧鸳的下巴。 “你说什么?” 陈碧鸳心中畅快极了,她与清平对视着,目露怜悯。 “告诉你吧!除了白秋婉,水房配给我们所有人的水全是放过藏红花粉的,只有白秋婉生下皇长孙,才是殿下心中希望的,而你,太子妃娘娘,其实与我一样可悲!” 清平的面颊徒然失去血色,指尖颤抖几乎捧不住茶盏。 藏红花是避@孕之物,难怪无论她服用多少补品都没有作用!原来从一开始,祁念就已经决定好了,无论她怎样呕心沥血地替他谋划,他还是将她淘汰出局了,只怕将来等他登上帝位,掌握了天下,坐在凤位上同他共享江山的人也不会是她,而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白秋婉! 清平突然有点想笑,她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好不容易爬到太子妃的位置,究竟为了什么?她原本以为,她已经取代阮酥,成为祁念身边的利刃,他需要她共谋天下,没有想到到头来,他也只是需要她罢了,像她这样城府极深的女子,根本就不是祁念眼中值得托付真心的人。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上,阮酥真是比她看得透彻,清平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 “把她拖下去……还有,藏红花的事,若被太子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活不成。” 220不死不休 西婳院内,阮酥挑着蝴蝶贝灯上的烛火,心中犹如水火煎熬,傍晚万灵素借着进宫看祁金璃之际,悄悄来了西婳院一趟。 “大妹妹,公公如今的处境犹如头顶悬剑,陛下现在在气头上,方押了印墨寒,若你不趁机抛出私营盐矿的证据,给他致命一击,只怕等陛下消了气,放虎归山,阮家定会遭到大肆反扑!” 阮酥又何尝不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可是她一想到蒋氏白天那般痛不欲生的模样,就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若印墨寒死了,蒋氏必然不能活,她要报仇不假,但伤害蒋氏,她自问做不到。 “你回去告诉父亲,时机未到,请他稍安勿躁。”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没想到恩仇也如此,阮酥按了按疼得厉害的脑仁,正准备吩咐宫女吹灯就寝,门外突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扣门声。 “阿酥可睡下了?” 听出是王琼琚的声音,阮酥不禁犹疑,王琼琚与她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表面上和谐亲厚,但私下却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替祁金珠解围那次外,从不主动来找自己,何况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她扬眉示意宫女开门,果见王琼琚站在门前,她退了钗环,随意披了一件披风,可见来得匆忙,这般形容让阮酥双眉微微一皱,她屏退宫女,方道。 “郡主深夜到访,是有急事?” 王琼琚深锁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我得到消息,今日印夫人自宫中回府后,突然暴毙府中,我想起你白天自请去处理印夫人的事,突觉不安,所以前来知会你一声!” 王琼琚后半段话,阮酥一个字都没有听见,王琼琚在说完印夫人暴毙府中几个字后,阮酥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耳中嗡嗡作响,许久,才缓缓地问。 “你说印夫人如何了?” 王琼琚见她刹那间面无血色,不由一惊,然后她便知道今夜是来对了,从纯安那里得到的消息,果真不假,冰雪聪明又向来从容的阮酥,竟然在听到这妇人的死讯时方寸大乱,她心底轻轻一叹,人,果然都是有弱点的。 “不知是不是积弱多年,经不起这一夜长跪的缘故,总之我听说,印夫人自回府后,只说困乏,饭也没用便睡下了,结果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等下人发现,已经落了气……” 她掀起眼皮,见阮酥半晌没有动静,便起身拍拍她的肩膀。 “你白日前去劝解印夫人的事,宫中很多人都知道了,就怕有心人利用此事将矛头对准你,所以你要提前想好对策……” 留下这句话,王琼琚匆匆离去,阮酥通体冰凉,如坠梦中,仍旧不敢相信方才王琼琚说的每一个字,她突然站起身来,随手取过衣架上的披风,推门便要出去,却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那人将她拦腰截住,旋身重新回到房门,顺便将门带上。 即便看清来人是谁,阮酥依旧如同一只发怒的豹子,她狠狠地推开玄洛。 “放手!我现在必须出宫!” 这微不足道的力气,对于玄洛来说犹如蜉蝣撼树,他纹丝不动,轻易地握住她的双肩,简短的反问。 “出宫?去哪?” 阮酥冷冷地瞪视着他,同样简短地回答。 “印府。” 玄洛眉眼淡漠。 “不必去了,我刚从印府回来,印夫人确实已经死了,你身边那知秋还算能干,印墨寒不在,她便主持大局,连夜替印夫人擦身换衣,布置好了灵堂,如今印府一切井井有序,不必你操心。” 阮酥脚下一软,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但她很快又挣扎起来。 “这不可能,我要亲自去确认!” 玄洛终于蹙起眉心,阮酥对印夫人的感情让他烦躁不安,世上没有无由来的感情,印夫人和阮酥接触的次数寥寥可数,以阮酥这般冷情冷性,岂是如此容易动容的?遑论这般失态?直觉告诉他,所有的症结,一定都在印墨寒身上,说到底,究竟是因爱生恨还是别的什么,都让玄洛十分恼怒。 玄洛猛地将阮酥压制在墙上,在她耳边冷声道。 “你不能去!你可知今日自己错在哪里?你今日万万不该在印夫人前来求情时主动站出来,更不该在长灵台支开宫女,现在宫中都在猜测你们之间的对话,已经有传言说,正因你出言刺激印夫人,才导致她气竭身亡!” 岂料此时的阮酥根本已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那个她奉若生母的人离开人世了,她的重生不仅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一点福泽,甚至加速了她的死亡,悔恨、不甘、自责、痛苦等种种情绪吞噬了她的理智,让她变得自暴自弃,前世的种种温情在她脑海中飞快穿梭,让她几欲混乱。 “让我出宫!我必须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不!我要先去皇上面前澄清一切,让他放印墨寒回来!她上辈子是握着我们的手走完的,这辈子不能这么走得凄凉!” 玄洛无比震惊地低头望着她。 “你在说什么,阮酥?” 阮酥猛然回神,或许是玄洛震撼的面容拉回了她的理智,她一瞬清醒,终究是接受了蒋氏的死亡,一时无可言答,只绝望地望着玄洛怔怔流泪。 玄洛捏住她的下巴,自己都未察觉到手指在微微用力,她方才那些话看似神志不清,但玄洛知道,就是这些胡话,暴露了她深藏心底的秘密。 “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上辈子是什么意思?你和印墨寒,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被他一逼问,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阮酥一时乱了方寸,平日的淡定和从容消失得烟消云散,她仿佛回到了被印墨寒背叛的那个夜晚,所有人都似带着面具的恶鬼朝她走来,阮酥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口气上不来,脖子一直倒仰过去。 玄洛始料未及,连忙伸手探向她的脉搏,待确定她只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方放下心来,他抱起阮酥走向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拉好被褥,自己便在床沿坐下。 弹指间,灯火熄灭,黑暗中,玄洛细细体味方才阮酥说的那番话,暗自心惊,一种荒谬的念头自脑中闪过,却又迅速被他打消。 他不信报应不信鬼神,更不信世上会有还魂这种荒唐的事! “你究竟,在隐瞒些什么呢?” 手掌抚过阮酥脸颊,玄洛轻轻一叹。 白月当窗,月光如水般温柔清凉,印墨寒躺在牢房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明夜色静谧,沈岱那边也进行得十分顺利,他这一夜却总是坐立难安,仿佛冥冥中感到了不详的预感。 他翻身下床,铺好纸张,准备默写一段《百战奇略》让心神稳宁下来,岂料刚提笔,便见灯光攒动,几名狱卒并一个宣旨内侍提着灯笼向他的牢房走来。 牢房洞开,宣旨内侍看了印墨寒一眼,缓缓展开那道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印墨寒应声下跪,接旨这种事,对于他一个吏部尚书来说,本是家常便饭,但今天不知为何,印墨寒却听见自己的心脏噗通直跳,那种惶惑不安的赶紧再次萦绕心头,让他恐惧。 “……圣上感念天下母慈子孝之情,特赐印墨寒先行回府办理后事,待蒋氏殡丧完毕再审此案!” 印墨寒笔直的跪在地上,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他脑中此时只剩“暴毙”二字,砸得他失魂落魄,五感尽失。 “印大人,接旨吧!老夫人尸骨未寒,还等着您快些回去替老人家扶灵守孝呢!印大人?印大人?” 印墨寒麻木地接过那道黄绢攥在手中,他站起来,没有看赶来接他的沈岱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牢门,脚程极快,众人都赶不上,他径自牵了大理寺马厩里一匹快马,翻身绝尘而去。 当他赶回印府时,入目已是一片素白,伴随着哭声,钟钵声,和尚念经的声音,印墨寒抬头,漫天纸钱飘零,如同六月飞雪。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灵堂,一具金丝楠木的寿材静静躺在厅中,上头刻的祥云莲花,是印墨寒亲手绘制的样式,虽然极不情愿,但蒋氏还是逼着他替她备好了后事所需的一切,她嗔怪道。 “这可不是什么不吉利,人人都有这么一天,提前备好为娘才能安心啊!” 一滴泪飞快自印墨寒目中坠落。他一晃跪到在棺前,跪在一旁哭泣的知秋见他回来,惊喜万分,连滚带爬膝行过来。 “公子,老夫人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印墨寒没有看她,他的声音很轻,很冷。 “就是你陪母亲进宫的?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印墨寒除了悲痛欲绝,还有满心的疑惑,走至灵堂的这一段路上,他已经听见种种传言,好好的蒋氏,自长灵台一跪,回府不多时便气绝身亡,虽然蒋氏身有疾病,但断不至于如此,尽管种种矛头都指向阮酥,但他还是不信,他要听最了解她的知秋亲口确认。 知秋微愣,随即痛哭流涕,她哽咽着将崇灵门外阮酥对她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印墨寒,末了补充。 “小姐说她这辈子活着,便是为了亲眼看到公子去死,我想定是老夫人坐在车中听到了,老夫人本就有心疾,哪里禁得起这般大起大落刺激,惊恐之下,这才痰迷心窍,待发现时,已经迟了……” 说着,她扑在印墨寒脚边泣不成声。 印墨寒没有扶她,许久之后,他方点点头,唇边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阮酥,如你所愿,印墨寒此生,便与你不死不休。” 221一梦南柯 人落气讲究入土为安,更讲究落叶归根。印墨寒老家柳州,若是一路扶灵南下,最快也要半年光景;然而葬在京城,蒋氏却又去得匆匆,京中坟地尚来不及备下。好在印墨寒如今身份显贵,巴结之人众多,他回府当日,便有人主动前来赠献风水宝地,就在知秋满心欢喜以为问题迎刃而解时,印墨寒却推拒了所有人的好意,只打算把棺木暂停京郊鸿胪寺,待寻到合适的地方再安排蒋氏下葬。 出殡那天,暴雨倾盆,饶是拍马送丧之人众多,可大多也耐不住这恶劣的天气,越往后走,人越来越少,只两个时辰,除了印莫寒几个挚交外,便只剩印府花钱雇来的帮工;与前阵子阮府万氏、符府符小公子等相比,可谓冷清辛酸。 看着前面固执坐在车头被风雨淋得透湿的清隽身影,知秋内心犹如被针刺一般地疼。这几日印墨寒几乎不眠不休,天天跪在蒋氏灵前,如此自虐一般地折磨自己,旁人只道是母子情深,然而知秋却明白,印墨寒这般反常,除了母亲暴毙,更多的还是和那个名叫阮酥的女人相关!亲生母亲被心爱之人害死,她不敢想象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不过也好,从此以后,公子应该会和阮酥走向陌路了吧……知秋欣慰地想。 在马车沿途破庙停歇躲雨的空档,一柄纸伞遮住了眼前的雨幕,印墨寒恍惚侧眼,这才发现车下站着的一脸担忧的柔情女子。蒋氏棺椁不便移动,是以他一直坐在扶灵的马车里,这些天,多亏有知秋帮忙,他才能抽出闲暇尽情悲伤,而看到她,脑中不由又浮现了与之相关的那位旧主,印墨寒嘴唇抖了抖,心头犹如被生剐了一块。 “这几日,多谢你了,知秋姑娘。” 知秋执伞的手微不可察一颤,她还以为经历了这些,自己与印墨寒关系已然更进一步,不说达到相濡以沫的程度,但显然不该还是那句疏离而客套的“知秋姑娘”。 她眸光黯了黯,强压下心底的失落。 “公子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夫人走得心伤,她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更加难过的。” 印墨寒空茫的视线落回下不歇的雨水上,神色凄然。 “是啊,老天都不忍了。” 见他面上濡湿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知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替他擦拭,隔着一块绢帕,知秋明显感觉印墨寒身体一僵,然而好在他到底没有退缩,最终还是很配合地一动不动,就算态度还是这般淡漠,不过好歹也是进步了吧?她心情雀跃,越发体贴用心,可擦着擦着,却发现印墨寒眼神越来越不对,只片刻竟目光发直,大有目龇欲裂的趋势,知秋不解,执帕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条件反射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看,当即便吓得绢帕落地。 一骑快马在十米开外突然停下,嘶鸣声在潇潇落雨中分外刺耳,生生打破了破庙的沉寂。知秋只见马上率先跳下一个头戴雨笠身披蓑衣的男子,也不看这边,他把马前的人拦腰抱下,素白纸伞撑开,雨笠除下,露出的正是阮酥那张五官明艳却分外苍白的脸。 电闪雷鸣之间,阮酥犹如一只鬼魅,正一步一缓往这边过来。 印墨寒呼吸困难,袖下双拳用力紧握,他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挡在前面,厉声道。 “你来干什么?” 阮酥却似没有听到,双目恍然,她的目光自下马的那一刻起便一直锁在印墨寒所乘的那辆马车上,待开口时,声音竟分外嘶哑。 “……母……印夫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话语中的伤感悲痛情真意切,再看她一身素衣素鞋,印墨寒心下一沉,然听她语气艰难,好似并不相信这个事实,印莫寒双目赤红,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一下掀起车帘,露出了那口黑漆的棺木,怒极反笑。 “阮酥啊阮酥,你到底在演哪一出戏?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要我的命,要我母亲的命?可是你便是恨我,却实在不应该对旁人下手!!!” 雷声轰隆,把他的尾音无限拉长。破庙中的人听到动静,出来一见这幅情景也是大吃一惊,他们都是印墨寒的朋友,自是站在他这一边,阮酥既然出现,有人便要为印墨寒打抱不平,却被沈岱拦住。众人这才发现不远处一人一马驻足而立,虽被雨笠遮住看不真切,然而只那身形,还有马鞍上的皇城司标志,只怕便是玄洛无疑!此刻玄洛都只是冷眼旁观,若是他们上前对一个女人出手,以多欺少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 被印墨寒怒骂,阮酥恍若未闻,所有的希冀在露出棺木的那一刻,顷刻破碎。 她双手哆嗦,几欲站不稳,踉跄上前一步,似乎是在确认,连衣角鞋面被泥水打湿弄脏也浑不在意,突然,她猛地跪在泥地上。 印墨寒心中大震,似一下丢了魂,知秋见他这个样子,心内担忧。 “小姐,你是在赔罪吗?可惜,已经晚了!” 阮酥抬眸,一双眼尖利如刀,看得知秋浑身发冷。她的视线重新落在棺木上,是众人看不懂的复杂心殇。 “印夫人,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没想到今生竟是这幅光景……” 闻言,印墨寒怒声大吼,一把夺过知秋手中的伞往地下一扔。 “你走,我娘绝不想再见到你——” 阮酥目光怔然,只片刻便垂目向摆放蒋氏棺木的马车磕了三个响头。终于她从地上站起,捞起旁边放着的素白纸伞,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开口。 看着那道人影决绝转身,再由玄洛抱上了马背,直至二人重新消失在雨幕之中,印墨寒的视线却还没有收回。他心内钝痛,颤手抚向蒋氏的棺木,一滴泪飞快从眼眶滑落。 “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比起来时的一路疾驰,回去的路上,马速降了不少。玄洛圈紧阮酥的腰,在她耳边呢喃。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阮酥抬了抬眼,心中的凄然和落寞在看到蒋氏的棺木的瞬间达到顶峰,不过现在,似乎……还好。 她侧了侧脸,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玄洛的怀里。 感受到她全身心的依赖,玄洛唇边不由浮出一丝笑意,不动声色收紧了环住她腰身的那只手。 雨幕之下,马儿轻踏,若非前面是那般煞人的风景,别说还有一番情@趣。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微微发颤,玄洛把头靠在阮酥的肩膀上,抱紧她瑟瑟发抖的小身子,试图想把体温传递给她。 “冷?” “不冷。” .声音沉闷,玄洛这才发现身前的傻姑娘居然在一路流泪。 “怎么了,还在难过?” 阮酥抽抽鼻子,前所未有的软弱。 “我只是觉得……很无力,师兄,很无力……不知道现在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当日在宫中得知蒋氏的死讯后,阮酥便昏厥了过去,后面的一天一夜,都是浑浑噩噩,脑海中只一个问题反复盘旋,引得阮酥对自己的重生,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她以为死过一次,已然变得无情强悍,殊不知再次面对挚亲的离世时,还会这番奔溃,不堪一击。 “什么是对是错?你指的是……印墨寒?” 玄洛问得异常小心,雨水划过他的鼻尖落在阮酥的发丝上,他伸手帮她弹开,仿佛想弹走心中的烦躁、 阮酥半晌不语,良久,才闷声开口。 “师兄,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玄洛沉默了一秒,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然带了上翘的笑意。 “虽然我向来喜欢趁人之危,然而对你,酥儿,却是例外。” 话中的宠溺爱护不言而喻,阮酥只觉心跳漏了一拍。 当日她的失控和反常,玄洛那般敏锐聪颖,定然有所察觉。这两日她都在想,与其等他发问,不如主动道明一切?不过还魂重生本就是无稽之谈,饶是玄洛思维广阔,会不会也把她当做怪物?但若要以别的方式挪塞欺瞒,阮酥却不想骗他。可是千想万想,却不曾料到他会主动成全她的秘密,让阮酥自己选择。 “师兄,你真好……” 阮酥鼻音有些重,在玄洛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哑声开口。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相府嫡女,母亲早亡,天生白子,生而不祥,满头银发……” 这场雨下得似乎异常漫长,饶是阮酥的故事讲述得有些混乱,玄洛却听得异常认真。听到故事中的白子少女日渐峥嵘,嫁得所爱,可惜最后却遭遇背叛休弃,剐肉至死……他心情沉重,越发抱紧了身前的人儿。 “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会。” “是啊,有些累……” 阮酥呢喃,目中泪水横流,再次直面前世的种种,只觉又回到了生命飞速流逝,魂魄抽离,含恨起誓的时刻。 “南柯一梦,一梦南柯,这个故事是有些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亲手了断……” 玄洛吻走阮酥的眼泪,伸手点向她的睡穴。 “睡一会吧,等醒来便都好了……” 222请旨赐婚 京郊摘星楼,离玄洛的府邸不过三里之遥,这里原是本朝星象师的观星之所,因广云子颇受嘉靖帝器重,便被御赐为其下榻之处。 玄洛到的时候天已尽黑,他把马绳扔给出来迎接的小道士,便轻车熟路地沿着楼侧楼梯上了五楼,只推开半敞的木门,便见茶案前的广云子含笑作了个请的姿势。玄洛也不客气,撩袍一坐。 “别告诉我你早就料到我今夜会来。”语气竟是分外熟稔。 广云子把茶盏往玄洛跟前一推,笑叹。 “总归你也不信阴阳五行、八卦命理,小道便也不去讨人嫌了。” 玄洛执杯的手一顿,方要把茶盏送到唇边,想了想又重新放回桌上。 “仙翁不妨说来听听。” 虽然对方还是一副慵懒的形容,然则今日的状态显然和平日不同,广云子一扫浮尘,双目微眯。 “就拿小老儿来说,在北魏深山多年,对中原虽多有耳闻,却从未下定决心前来,你到的前一日,小道心血来潮卜了一卦,竟是呈万象归一,诸事顺利之,却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广云子素有“活神仙”的雅称,北魏皇室请他出山多年,却从未得到其首肯,前任北魏帝,也就是完颜承烈的父亲一怒之下打算强行把他绑来,没想到广云子未卜先知,竟躲得众人遍寻不着,如此一二,只熬到新皇上位才重现人前,却也依旧神出鬼没,上次若非完颜承浩暗中帮忙,玄洛也不会那般顺利。想起当日在深山中见到的头发蓬乱,衣裳褴褛的糟老头,玄洛不由失笑。 “都说中原水土养人,我从前都不以为意,在仙翁身上,倒是立竿见影。” 被一个后生这般打趣,广云子也不生气。 “小道身为方外之人,讲求的便是随遇而安四字。落魄时以天为被以地为榻;荣华时独享摘星……”说道这里,他声音一顿,拱手朝皇宫方向恭顺一礼。 “当然,这也是托圣上的福。” 玄洛调侃。 “仙翁不仅随遇而安,且也入乡随俗。” 广云之面色不变。 “你们中原人不是常挂在嘴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小道深以为然。” 话毕两人对视一眼,以茶代酒碰杯大笑。 “你师傅从前曾在我面前夸口他那个徒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向来不信,现在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玄洛疑惑。 “何以见得?” 广云子莫测一笑,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三枚铜钱。 “趁小道今日心情好,免费替你卜上一卦。” 玄洛沉吟,平常不削一顾的,这次到底从桌上把铜钱取起托在掌心。本想漫不经心一扔,可到了最后,竟是异常认真地双手合十,把铜钱颠了又颠,这才缓缓散在桌上。 广云子看了一秒,“还需五次。” 玄洛竟是难得地配合,见他摇完,广云子托腮。 “奇了奇了,你摇卦的时候求的是什么?” 玄洛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道。 “姻缘。” 果然,广云子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打跌,这个样子,哪有平素仙风道骨的神仙风范?眼见玄洛脸色越来越臭,广云子这才收敛神色,他捻了一下胡须。 “你也别恼,小道这是替你师傅高兴,他若是得知那个皮劣的小子有一天也开始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定然很高兴。” 再一次提及这个师傅,玄洛也有些动容。 “一别数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你也别担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就像我,以为能远离俗世,最终还不是离不开这万丈红尘!你师傅嘛,却是刚好相反,只要他想回来,自然便会来找你。” 玄洛点头,视线重新落回桌面上一字排开的三枚铜钱上,声音中竟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仙翁,不知这卦象如何?” “若是姻缘……” 广云子捻起其中一枚铜钱。 “与你相结姻缘红线之人已经出现,只是有些奇怪——”他把第二枚铜钱拨弄开,皱眉。 “那个人好像有两段红线,话说……你不会看中了有妇之夫吧?” 玄洛面色一沉,“一派胡言!” “罢了罢了,心诚则灵,左右你也不信,大抵也不精准。” 广云子把铜钱收回袖袋中,一言不合就打算招呼小道童来送客。这般性情,让玄洛简直哭笑不得。 “仙翁,先别急着赶客人走,我今日前来,却又一事想向您请教。” “噢?辨机那老东西的高徒也有想不明白的东西?” 话虽是刻薄,然而却慢慢坐了回来,显然对玄洛的疑问十分有兴趣。 “仙翁见多识广,玄洛有些好奇这世上是否真有死而复生的人?” “死而复生?” 广云子捻须。 “史书上前有始皇帝派徐福去蓬莱求不死神药,后有武帝李夫人还阳相见……消息虽不可考,然而小道始终认为万事万物皆逃不过机缘二字,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玄洛曲指扣着桌面,似在思索,良久,他起身告辞。 “打扰仙翁。” “小道通过你手到了中原,一达夙愿,说来也是你我之间的机缘,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交集,若你还这般见外,那小道岂非应该诚惶诚恐?” 一席话不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前得知广云子竟是师傅的挚交,玄洛还有些不解,恣意潇洒我行我素的辨机公子什么时候竟和这等道貌岸然之人成为朋友,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自己肤浅了。 玄洛拱手再次行礼,这才大步走出摘星楼。漫天星空下,广云子站在窗前目送黑夜中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若有所思。 回到玄府的时候,见宝笙一直守在卧房门外,玄洛询问。 “她如何了?” 宝笙微微行礼。“小姐尚未醒来。” “好,你先下去……”话才说了一半又立马改变了主意,“你随我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一直到夜半三更,玄洛才放宝笙回去,他推开卧房的雕花木门,直到转过屏风看清绣床上安眠的人影心中才微微放松。想起方才向宝笙逐一证实的几个名字,玄洛脑海中大致谱出一个框架。 他素来不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一类,所以对于阮酥白日中的那段故事,虽是大为惊异,却尚保留怀疑态度。皇城司中酷刑审犯,犯人到了癫狂边缘,也会产生各种荒唐臆想;可是若是真的——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弹指点开桌上的火烛,从笔架上取出一支兔毫在宣纸上一一写下印墨寒、祁清平、祁金玉等人的名字。故事中那位相府嫡女是阮酥的话,最后位居相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自然便是印墨寒,若他求娶的公主是祁金玉,难道曾经姐妹情深最后背后一刀的就是那祁清平? “小姐在阮府中便与当时还是郡主的祁清平貌合神离,不过奴婢发现她对祁清平似乎颇为了解,手段也更胜一筹,祁清平虽然厉害,却不是她的对手。” 玄洛慢慢回味着宝笙这句话。 阮酥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爱恨纠葛,却没有提及更多的政局变幻。 在那个故事中,祁清平成为了皇后,印墨寒官拜宰相,阮府一脉衰落最终满门抄斩,若是按照现今的局势,便是印墨寒扶持的对象登了皇位,阮风亭历来便是太子一党,难不成故事中最终荣登大宝的是五皇子祁澈? 笔尖在宣纸上陆续又添上了几个皇子的名字,随即又把颐德太后、嘉靖帝、甚至是祁金珠、祁金晶等几个公主也一一写上。祁金玉的名字被朱笔划掉,玄洛抱手看着那张繁复的名字网,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这里面没有当下频频动作的长公主德元,也没有执掌皇城司的自己! 比起白日听故事时的嫉妒与失落,玄洛如今更带上了一丝审视。 故事中他与阮酥完全没有交易,那他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在故事中相府嫡女最后殒命的当口,德元和自己尚未登上舞台,或者说,在那个故事中并没有成为主导大局的力量?不过——若是祁澈胜了,按照他如今的布局,只怕也是惨然收场…… 这个想法让玄洛颇为震撼,他双目骤紧,脑中飞转,只觉祁澈尚无统揽大局的实力,而太子……正思索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呢喃,玄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他忙走到帐前,见阮酥睡得似乎并不十分安稳,不由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睡梦中的阮酥似有所感觉,竟像一只小猫一般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玄洛唇角一勾,鼻畔的安神香让他的神经慢慢舒缓,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环住阮酥的腰慢慢躺下…… 当清晨的第一抹光线洒入房间时,阮酥慢慢睁开了双眼。入眼的绣帐让她一瞬怔愣,而后又慢慢放松了心情,她微微偏脸,果然发现玄洛便在她的身侧,这个场景竟是那般熟悉,久而久之到她已然有些习惯。 “在笑什么?” 闭眼中的玄洛往前一探,搂紧了她的腰。 “只是觉得如果我们都不回宫的话,太后会不会震怒?” 或许是一觉好眠,阮酥已然接受了各种事实,消极的情绪也逐渐消散。 “管她是否震怒。” 玄洛显然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上前一步。 “一会我们便去太后面前请旨,让她成全我们的婚事。” 223请罪·夜会 饶是知道玄洛想法异于常人,然而听到这句话,阮酥内心还是大为震撼,当然更多的还是感动。 她挤进他的怀里,颤声道。 “……你不害怕?” 知她说的死而复生一事,说真的,直到现在玄洛还不是很相信,否则也不会连夜去找广云子求证。不过即便是真的又如何?他本就不是迂腐胆怯之人,再说身边人怎么看怎么都是鲜活温热的少女,若为这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理由就否定心中所爱,才是最大的荒谬! “为什么害怕?”玄洛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含笑道。“你忘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阮酥微愣,想了一想才意识到玄洛指的是皇宫中自己寒症突发,被他带到长春宫诊治一事,那时候他正慢条斯理地对着一架人皮屏风作画,并且直言不讳指明自己这块皮子适合做一幅刺青…… 心中一动,阮酥慢慢道。 “若是那时师兄未曾救我,不知我们现在又会怎样?” 玄洛闻言也是一顿,他思索片刻,认真道。 “广云子说过世间万物逃不过机缘二字,总归冥冥中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听到这句话,阮酥脑中仿若有电流划过,一时间竟有些豁然开朗,前世和今生两条平行河流在这一刻融汇交@合。 是啊,前世她境况凄凉,入宫觐见太后一类也素来与她无关,便是侍奉颐德太后的三年,因心系印墨寒,对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也诸多回避,与玄洛至始至终没有交集,所以对他最后的求娶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又有何妨,无论是飘渺的过去,还是未知的将来,最重要的还是把握当下,他们彼此相悦,便是最好的答案。 阮酥握紧玄洛的手,目中也流露出憧憬神色。 “一切都由师兄安排。” 两人一起到栖凤宫拜见太后的时候,才发现宫中竟是意外地热闹。陈妃与一个大妆女子跪在太后面前,旁边还站着一脸尴尬的穆皇后。 见到他们回来,颐德太后发沉的脸色才稍稍有些平静,然而似乎不想让他们久留,她率先便打发玄洛到王琼璞处诊脉;而阮酥却被她以佛经久放积灰需要打扫,命她与祁金珠二人去偏殿收理。 偏殿与王琼璞的住处是两个方向,与王琼琚、玄洛二人在岔口分别后,祁金珠担忧地看了阮酥一眼,低声道。 “阿酥你也别怪琼琚,她对九卿大人本就无意,一切只是太后她老人家单方面的心思。” 若是在三王进京时,阮酥或许还会这样想,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相处,阮酥对王琼琚已然多了三分戒备,但是内心再是有异,到底金珠与王琼琚交好,阮酥也不好过分犀利。 “听说承思王离京时,已把琼琚郡主的婚事全权托付给了太后,只怕不妙。” 祁金珠一时语塞,她与王琼琚相交多年,自然也知道她虽然颇有主意,却也不是那种会反对父命为自由抗争的人。两个都是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内心极其不愿看到两个好友因为一个男人彼此反目。 阮酥当然明白她的忧虑,心中默叹,岔开话题。 “方才那位夫人我看着似乎有些熟悉,难道是陈家的姻亲?” 祁金珠叹了一口气,屏退宫女,与阮酥一起进入偏殿。 “那便是陈爵爷的夫人徐氏,她今日来,是为自己那一双女儿求情。” “求情?”阮酥眸光一闪,“难道太子府中的另一个良娣也出事了?” 祁金珠压低声音。 “还真被你说中了,原来白良媛的小产竟是陈碧鸳下的手,太子妃已把她关押掖庭。昨日你出宫的时候,太子妃到皇后跟前负荆请罪,自责自己掌家不严,不知怎的,竟被陈妃知道了,也不顾凤仪尊卑,竟当着皇后的面给了太子妃一巴掌,闹得好生难看!” 阮酥唇边浮过一丝冷嘲,就算是陈碧鸳做的,恐怕和祁清平也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证据确凿,便是向太后求情,大概也于事无补。” 祁金珠点头。 “太后最容不得心思叵测的女子,这陈家姐妹,确实也太过了……” 阮酥心中一叹,金珠性子清贵高洁,便也推己及人,经历两世,阮酥当然明白颐德太后能走到今日一步,自然不是简单的“明辨是非,擅分忠奸”几个字就能一概而括的。而经历了蒋氏的死,阮酥越发下定决心,一定要保全身边的重要之人! “金珠,你是否还记得段侍郎家那位小公子?” 祁金珠执佛经的手一颤,手中的经卷倏地一下从手心滑落,幸亏被阮酥眼疾手快接住。她嘴唇抖动,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看着阮酥沉静的眼神,祁金珠自觉心底的隐私被窥破;若是换成别人,她还可以拿出公主气势理直气壮否定一切,然而对方是帮她避过和亲之祸的挚友,祁金珠向来讲究投桃报李,当下便坦然道。 “阿酥,我不清楚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不过……这个人和我此生已然无关。” “真的无关吗?” 阮酥眸光微闪。 “宫中传言太后寿辰后便要把几位公主的婚事定下,可是出了北魏一事,这事却又搁浅了,然而只怕不日便会有结果……” 祁金珠目光攒动,似在动摇,阮酥又道。 “更何况我听说这些日子太后也在暗中帮你相看对象……” 祁金珠抿唇,阮酥所说不假,自她过了十五岁生辰,母妃良妃便开始留心她的婚事,往常,面对母妃的安排,她都用舍不得太后来挪塞,弄得她颇为无奈;经历北魏和亲后,想必良妃心急如焚,大抵已私下请太后主持大局,只为了却一桩心事。 见她挣扎,阮酥又说了一句。 “金珠,还是你已经觉得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祁金珠猛地抬眼,声音异常坚定。 “若非心悦之人,我是不会嫁的!” “那便好。” 阮酥微笑。 “段明润在中元节曾重返京城,我的人已经找上他,起初他也态度不明,不过,现在他很想见你一面。” 太后晚饭后有抄写佛经的习惯。晚间,众人一起伺候完颐德太后用饭后,阮酥便命宫女把盖着一块红色绸帕的托盘呈过来,颐德太后由纯贵伺候着净过手,漫不经心询问。 “是什么东西?” 阮酥微笑。 “太后之前不是命阮酥绣一幅观音像吗?赶巧昨日出府,绣像正好装裱完毕,今日阮酥便把带进来了,就是不知是否合太后的心意。” 昨日阮酥匆匆出宫,众人对她的行踪也颇多猜测,颐德太后耳通目明,早间玄洛与她二人回宫前面,就已得知阮酥由玄洛陪着去拜祭了印母蒋氏。对阮酥古怪的行为越发捉摸不透的同时,不由又加深了对玄洛的担忧。 这孩子一直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现在怎会这样糊涂,竟也有些匪夷所思的味道,只怕是爱惨了那个女子! 阮酥还不知道自己已被颐德太后定位为妲己、褒姒一类。她扶着太后的手走上前,示意她揭开绸布,颐德太后神色倦怠,本来打算让人放着稍后再说,然而到底好奇阮酥的绣艺,懒懒扯过红绸四角垂下下的璎珞穗子,敷衍一拉,然下一秒,却被眼前的绣像吸引了全部注意! “果真是巧夺天工!” 颐德太后诚心称赞,她把鎏金的护甲小心翼翼取下,唯恐勾坏那精致的丝绣,摩挲着绣像上莲花宝座以及左右座下栩栩如生的两个童子,目光专注。 “这幅绣像是你绣的?” 忽然,她眼神一瞬莫测,沉声开口。 “哀家记得去年阮家曾进献过一副寿星像和一副观音像,这针线走势似乎与你这幅颇为相似?” 都是出自同一个人,当然相似。只是第一幅寿星像阮酥原本便是打算来笼络太后的,绣得万分用心,可惜却阴错阳差被李代桃僵;而后那副观音像虽也精巧,但就没怎么花心思了,据说便被太后当场命人烧掉了! 阮酥微微一笑。 “都是亲生姐妹,况且家父给我们请的刺绣师傅也是同一人,手艺相似也不足为怪。” 颐德太后不语,这刺绣与书画一样,便是相似也只是形似也神不似,阮絮她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不过听闻了她诸多事迹,直觉前面两幅绣像定然不会出自那种浮夸虚荣之人的手。阮酥这般遮掩,大概也是存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再怎么被家族冷遇,然而在外人面前还是需要撑起家族颜面,倒是个识大体的人。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佛像上,真是越看越喜欢,随口道。 “你入宫不到两个月,手速竟这般快。” 闻言,阮酥俏脸一红,有些扭捏地开口。 “其实……这幅绣像阮酥早有准备……师兄曾提过一二,所以……” 话中的讨好之意不言自明。王琼琚目光闪了闪,而颐德太后脸上的冷硬也渐渐消散。 “好了、金珠与琼琚先下去吧,阮酥留下,陪哀家说说话。” 二女乖巧行礼,祁金珠转身的时候匆匆看了阮酥一眼,果然捕捉到她的视线,两人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默默移开。 祁金珠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寝宫,她带着贴身丫鬟碧玺先到了西婳苑,再出来时,却是径自朝宫门方向走去。作为深受太后宠爱的公主,比起阮酥等女官行动不便,她出入宫廷却是方便得多。 “前方何人?” 碧玺拿出一枚令牌。 “二公主有事出宫,请诸位大哥行个方便。” 祁金珠与其母妃良妃一样都是出名的客气,手下的奴婢也个个没有架子,和其余皇子、公主们完全不一样,也颇得宫中侍卫、宫人们的敬重。 当下便有人开了宫门。 “碧玺姑娘客气,这边请——” 待马车驶出皇宫,碧玺爬上了马车,祁金珠看着这张以假乱真的脸,由衷道。 “阿酥身边的人果真个个了得。” “宝弦谢公主殿下夸奖。” 碧玺,不,宝弦嘻嘻笑着,“段公子已在玲珑阁中等候公主,公主放心,小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阿酥做事我是极信任的。” 祁金珠含笑,方还压抑的狂乱心跳似乎又被宝弦的几句话引了出来,她脸颊发烫,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224就此殒命? 已然夜深,西婳苑的灯却还未熄,阮酥手中不停,正在缝着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几声低不可闻的叩门声响,坐在屋角的碧玺满含期许地抬起脸,阮酥放下手中的活。 “她们应该已经回来了。” 碧玺见她起身,便也再顾不得矜持,在阮酥的首肯下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一脸喜色的祁金珠,以及和自己一般形容的宝弦。 饶是有心理准备,碧玺还是愣了一秒,好半天才从宝弦脸上移开,对祁金珠艰难道。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感受到心腹丫鬟的担心,祁金珠略有愧疚。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想太多。” 碧玺抿了抿唇,无奈地想,她家公主平常那么规矩,哪会有偷溜出宫的行为,果然是近墨者黑,和这惊世骇俗的阮大小姐走近了,人也开始胆大了! 阮酥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便知事情成了一半,微笑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公主早些就寝吧,若是明日有人问起,公主只需咬定去玲珑阁取首饰即可。” 闻言,祁金珠一瞬失望,好不容易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段家小郎,正想找人分享倾诉一番,哪知却被阮酥逐客;但是转念一想,也意识到眼下并非长谈的时机,于是不再停留带着碧玺转身告辞。 把祁金珠主仆送出门外,阮酥看着已然恢复本来面貌的宝弦。 “冬桃和文锦可还好?” 当日去青云观中取了解药后,她只在玲珑阁中短暂停留,虽隐隐觉察冬桃与文锦之间关系改善,却也没来得及细问。 宝弦扶着阮酥坐在榻上,又麻利地给她倒了一杯水,看到方才被阮酥随意丢在一边的几块裁剪好的布料,目中一亮。 “小姐是要给大人做衣裳吗?大人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阮酥俏脸一红,这个宝弦就是太过机灵,搞得她有时候都有点应付不来,当下干咳一声。 “哪那么多废话,问你正事呢!” 宝弦眉目弯弯。 “冬桃姑娘和文锦公子都很好,冬桃姑娘还让奴婢把这封信转交给小姐。” 阮酥接过一看,都是冬桃和文锦收集的一些线报,其中一条关于祁澈的霎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再看了一遍,这才把信放到烛上点燃,丢在地上。 第二日,阮酥几人服侍太后用早膳,不知谁开了个头,话题又引到了太子府中的一双陈氏良娣身上。 “陈妃的意思是,她知道两个侄女做了错事,也不敢再为她们说什么好话,不过恳请哀家准允她们二人出家,去寺中赎罪。你们怎么看?” 阮酥唇角微勾,这个陈妃倒是聪明,青灯古佛虽然清苦,然而比起贬谪掖庭,好歹还能明哲保身。 纯贵给太后添上香茶。 “送到佛前聆听佛主教诲,让两位良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起来也是功德一件。” 太后不语,阮酥心中一动,昨日冬桃的信上已经证实五皇子妃凌雪旋身染重疾,而她通过乞丐、贩夫走卒、算命卜卦等情报网中得来的线报,五皇子私下已与陈爵爷,也就是陈妃的哥哥见过面。如今纯贵明显帮陈氏双姝说话,只怕也是祁澈的授意。 联系青云观中德元的一番话,阮酥瞬时恍悟,难不成祁澈打算重择的王妃便是出自陈家? 难怪—— “阮酥,你怎么看?” 颐德太后的话一下拉回了阮酥的思绪,阮酥抬眸,不慌不忙道。 “让陈家两位良娣在佛前赎罪未尝不可,只是两位良娣被贬掖庭的原因,一个因明器求胎,一个却是谋杀皇嗣;此等天理不容的大罪,便是一死也难脱其究,太后、皇上仁慈,已然给了最轻的处罚,若是还送她们去佛寺……” 颐德太后目光一凝。 “说下去。” “若是还送她们去佛寺,只怕是昭告天下,杀人非但不用偿命,还能逍遥法外;而开了这个先例,若整个皇族乃至民间百姓有人效仿,只恐律法失效,再难服众!” 颐德太后沉吟,虽然对阮酥成见颇深,却也欣赏她犀利的洞察力。 “琼琚,你觉得呢?” 王琼琚敛目。 “琼琚赞同阿酥的想法,不说别的,太子身为储君,将来府中嫔妃还会再有身孕,若此事一而再三,便会陷入死局。” 颐德太后点头,这也是她最为担忧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后宅不稳,谈何坚守? “太子已开府迎妃,既然是太子府的家务事,哀家这做长辈的也不好把手伸得太长。纯安,传哀家的懿旨,谁也不准插手,这件事便让太子与太子妃两人定夺吧!” 纯安领命退下。阮酥眸光一闪,表面上是让太子夫妇放手去干,不过太后此举却是敲山震虎,为太子树威!毕竟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若是处置府中的一对良娣,还遭人置喙被人牵制,那将来继位,难免处处受制。 吃过饭后,众女陪着太后在园子中闲逛,却见传旨的纯安去而复返。 太后奇怪。 “不是让你去传旨吗?” 纯安施了一礼。 “回太后,奴婢在宫门遇到太子府的马车,只说陈良娣中的陈碧鸳今早没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怎么没的?” “据说是……畏罪自杀,大早去送饭,才发现已经吊死在横梁上……” 似确定一般,纯安看了太后一眼。 “陈家那位爵爷夫人刚刚也入宫了,说她女儿坚决不会自裁,是被人下的手!” “走,去看看。” 穆皇后处,几人刚进大殿,便见太子夫妇跪在殿中。而以为会吵闹不休的爵爷夫人竟分外安静地与陈妃坐在一边,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阮酥奇怪,随颐德太后一起跨入门槛。 “怎么回事?” 穆皇后忙道。 “碧鸳那孩子没了,陈夫人似乎有些误会,不过方才已然说清了。” 颐德太后一叹。 “你们先下去,哀家有几句话要和陈夫人说。” 陈夫人讶异地抬起红肿的双脸,昨日前来求情还是华服大妆,今日鬓上光秃没有钗饰,衣服也穿着一身常服,可见来得匆匆。 阮酥心中一叹,便是再嚣张的女子,在母亲跟前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几人走出殿外,感受到祁念的视线,阮酥于是借口更衣避开众人与他相见。 “陈碧鸳死得不是时候,如今这般,便是把陈家逼到了殿下的对立面。” 这般死得蹊跷,大多数人也只会觉得是太子的授意,祁念自己也有所察觉。 “孤也知道,只是——不过死了也好!” 听他这番说辞,阮酥有些不大相信。 “真是殿下下的手?” “孤是说过要让害了阿婉腹中孩儿的人一命换一命,然而却也知道时候未到,只能说在这件事上孤也被人摆了一道!” 阮酥皱眉。 “是谁下的手,殿下可心中有数?难不成殿下府中已经混入了……” 混入了奸细,祁念目光如炬,“府中左右便是那几个人,孤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竟这般胆大妄为!” “五皇子与陈家走动越发频繁,而五皇子妃据说病入膏肓,殿下可想好对策。” 陈家执掌兵权,虽比不上三皇子祁瀚的舅舅威武大将军,却也不容小觑,祁念当然不会乐见这块肥肉落入祁澈之口。 “若他要迎娶陈家女,这事倒好拖延,但是还缺一味猛药!” “阮酥探听到一个消息,五皇子暗中经营盐矿,殿下可找找相关的线索,治其个出其不意!” “盐矿?”祁念显然有些怀疑,似乎完全没有料到祁澈竟这般胆大! “是,殿下还需留意印墨寒!若是能折断这扇臂膀,定然会让五皇子元气大伤!” 见阮酥眸光冷然,祁念神色玩味,和所有人一样,关于阮酥对印墨寒的态度,祁念也是捉摸不透。 他正要询问一二,忽听前面罗虎恭维道。 “不知太子妃是要去——” 祁清平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方才阮酥与祁念双双离场,便被她瞧在了眼里。 “殿下是在那边?” 罗虎估摸着身后人应该准备着差不多了,这才侧身让开。 “正是,殿下心情烦闷,正独自在前面竹林中散心,要不……等属下先去通报一声。” “不用,本宫自行前往便可!” 说完,清平扶着执墨的手,毅然上前。 却说另一边,阮酥沿着原路迅速返回。皇后的宫阙是整个皇宫中风景最雅致的,这里分四季节令,种满了各色的花木,万紫千红中当属一碧荷池最为醒目。眼下已然秋天,莲花尽谢,然而荷叶却依旧碧绿一片,远远看去,亭亭玉立,霎是动人。 阮酥无心欣赏,她疾步上前,却被一众人拦住去路。 “总算逮到你了!” 陈妃由心腹悠瑶、悠兰扶着,绝美的容颜上写满了狰狞,她诡异一笑,令人唇齿生寒。 死过一次的人,便会格外敏感,这个表情,简直与前世祁清平打算折杀自己时一模一样!阮酥心下不好,今日和太后前来,宝弦并未陪侍身边,她懊恼大意让对方捡漏,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陈妃却似准备良久,早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在阮酥转身欲跑时,身体已被左右几双手齐齐拉住,阮酥想要大叫呼救,口鼻却却一只大掌狠狠捂住! 前面祁金珠、王琼琚的声音是那么地真切,阮酥被人拖着强往后拉,直到几只手把她猛地拽入池水中,只听噗通一声,她的身体瞬时被冰冷的池水包围,阮酥拼命挣扎,头顶却被一只手死命往下压…… 胸口钝痛,阮酥只觉眼前视线逐渐模糊,偏生思维却分外清晰,只听陈妃笑得分外妖娆。 “阮酥,你应该庆幸,本宫让你走得还不是太难看。你说,等印墨寒看到你肿胀的尸身时,他还会喜欢吗?” 225冥冥注定 灯影扶摇,萤光漫天。 一个扎着总角的女孩由一个老嬷嬷牵着,衣裳虽有些破旧,却打整得分外干净。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她看着周围五彩的灯火,视线从兔子灯上划过,下一秒又落在了其余小狗、小花身上! “小小姐是想要一盏灯吗?” 旁边的老仆蹲下身子,温声开口。“想要哪一盏,老奴给你买。” 小女孩摇摇头。 “李妈妈,酥儿不喜欢,看看就好。” 李妈妈微微叹气,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另一对衣着光鲜、奴仆环绕的孩子,柔声道。 “老奴带着铜板,小小姐不用担心,是想要哪一盏?” 听李妈妈语气坚定,阮酥眼神终于有所松动,她仰起头,看看这盏、又看看那盏,最后选了一盏最不起眼的荷灯。 荷灯扎得有些小,或许是因赶工的关系,上面的颜料描绘得略显凌乱,连整朵花都没有完全覆盖,也因此,被摊主随意丢在一边,连里面的烛心都没有点燃。见小女孩眼光奇特,摊主一愣。 “小妹妹,这些小兔、小狗多可爱,若是你喜欢这盏,买一盏别的,这个就当做添头送给你。” “不,我就要这盏!” 阮酥执拗的抬起头,不带一分犹豫。 “这……”李妈妈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看在小小姐这般坚持的份上,也开口询价。 “一个铜板,便宜拿走吧。” 李妈妈看着那盏有些残缺的灯,眉头微皱。 “小姐,要不要换一盏?” “不,我就要这个!” 见阮酥开开心心地提起灯,李妈妈无奈,只得付款上前牵起她的手。 “李妈妈,再去买点丝线吧。” 李妈妈奇怪,“小姐要做什么?” 阮酥绞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想绣一只荷包送给您……不过嬷嬷不要嫌弃酥儿的手艺。” “不嫌,怎么会嫌呢?” 李妈妈目中有泪涌动,“谢谢小小姐,老奴何德何能。” “府中便是嬷嬷和我最亲,酥儿长大以后还要给您养老呢!” 女孩的话虽然稚气,却目光坚定,李妈妈的泪再也忍不住,她抱紧阮酥。 “我的好小姐……” “嬷嬷别哭啊……” 似乎被她的情绪吓到,小女孩有些手足无措,从怀中掏出手帕赶紧帮她擦拭。 “嬷嬷只是太高兴了……” 她擦干眼泪,牵着阮酥往前,等主仆二人买好了绣线,这才发现与阮府众人走散了。今日夫人额外开恩,允许阮酥与阮琦兄妹一起出门看灯逛庙会,想起万氏的手段,若是一个不好,不知又会有什么责罚在等着她们。 “小小姐,我们先回去吧,不然晚了夫人又会怪罪。” 饶是内心贪恋,阮酥还是懂事地点头,李妈妈看她这样,越发心疼。 “小小姐快点长大,等以后嫁人成为当家主母,一切便都好了。” 五六岁的阮酥对嫁人完全没有概念,然而听到一切都会好,便天真地道。 “能天天出来看灯?” 李妈妈目光慈爱。 “灯会不止七夕有,上元也会有,此外,还有好多好多好玩好看的东西,等小姐长大就知道了。” 阮酥欢呼一声,摇晃着荷灯一步一跳往前,主仆二人有说有笑,殊不知危险已经步步紧逼。 京郊树林,阮酥张大嘴巴,想叫却发现声音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荷灯滚在一边,颜料不均匀的灯面上,现已是整体通红,色泽诡异而妖冶。 “还站得起来吗?” 一只手伸到阮酥面前,却是半大少年的沙哑声线。阮酥抬起眼,看着这个带着诡异面具的小小少年,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笨蛋,若是还想遇到坏人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 少年招呼随从把重伤的李妈妈简单处理好伤口,阮酥见他手法熟稔,似乎不像使坏,心下的疑惑渐渐放下,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忐忑地开口。 “你……能不能送我们回府,我是阮酥,我的父亲是当朝左相……” “阮老头的女儿?!”少年抱着手,上下打量,显是不信。 “就是要冒充也像样点,阮相家的小姐乃嫡出,怎会如你这般形容。” 被人当面奚落衣裳粗陋,阮酥脸红得滴血,抢白道。 “我没有冒充!我这样不过是为了……体验生活,不信,你把我们送到阮府就知道了!” “是吗?” 少年目光划在地上重伤昏迷不醒的李妈妈身上,“堂堂相府,竟只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仆带着嫡出小姐招摇过市,真是有趣。若非今日遇到我,你只怕已经……” 话说到这里,少年似一下悟出什么,眼中闪过怜悯,他示意随从把李妈妈背起来,把手递给阮酥。 “生在狼窝,也不知道你能活到什么时候,走吧——” 生在狼窝……活到什么时候…… 阮酥猛地睁开了双眼!却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梦中回过味来。 “你醒了?” 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阮酥眼珠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了西婳苑的床上,她眨了眨眼睛,还有些理不清思绪。 “师兄,你怎么……” “睡了一觉莫非傻了?” 一只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的腰和肩膀,把她扶坐起来,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决绝。 “荷塘中是谁下的手?” 阮酥双目睁大,这才想起之前的一切,不过那时候她被人压入水中,以为必死无疑,不知竟又获救了!若非听到玄洛这句话,或许她会以为自己又重生了。 “是师兄救的我?” 玄洛摇头。 “是王琼琚。” 阮酥倏地睁大双眼,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难以消化。王琼琚?怎么可能?只听玄洛言简意赅道。 “她说见你久去不归,便与二公主一起去寻找,却刚好看到你不慎落水。” 玄洛环住阮酥,突然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向她的左胸,阮酥脸一红,正欲推拒,却听玄洛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他们说把你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还好王琼琚懂得急救之术……我这几天守着你,每每感到心神不宁,直到确定你的脉搏还在跳动,这才放下心来。” 阮酥目光有些湿润,也是分外感慨。 当日被陈妃的人强压入水时,听到的或远或近的谈话声。或许那时候陈妃也以为她不行了,便命人撤了手,只是本来王琼琚与祁金珠看到的应是一具尸体,最后竟阴错阳差让她逃过一劫。 “倒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没事,我已经答应她,会帮你还上。” 阮酥睁大双眸,失声。 “那她让你娶她怎么办?” 玄洛为难道。 “虽然不是很愿意,但若那样……为兄恐怕也只能……” “不行!” 阮酥张开双手回抱住玄洛,似宣誓主权一般用尽全力。 “你是我的!谁也不准抢走!况且你说过玄夫人的位置已经替我留好了!” “噢?是吗?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王琼琚怎么办……” “那不算,是我欠她的,只需要我来还便行,一切都和你无关!” “原来为兄在酥儿心中竟这般重要?那我便放心了。” 听他笑得惬意,阮酥一下回过味来,用尽全力在他腿上重重掐了一下,疼得身边人一声闷哼,咬牙抗议。 “师妹下手好重!” “让你骗我!” “小骗怡情,不然为兄怎么知道酥儿的心意?” 阮酥脸色越发红,两人又调笑了几句,听到是陈妃下的手,玄洛眸光一下沉了下来。 “找死!” “这也难怪,陈妃视我为眼中钉,是我太大意了。不过偏生祁清平却来得那么凑巧,这就值得回味了。什么时候,陈妃竟与太子妃有了瓜葛?” “你是说……” “我也不太确定,不过……师兄还记得我那个故事吗?”阮酥一叹。 玄洛一愣,阮酥指的是前世祁清平成为祁澈的皇后? “先不提这个。”回忆梦中的情景,阮酥眉头微蹙。 “师兄,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那是十多年前的七夕庙会,我与母亲的陪嫁嬷嬷李妈妈一起外出,不想最后竟被歹人绑走,若非李妈妈拼死救下,我或许还不知会流落何方。不过那时候,还有一位少年救了我们。” 想起李妈妈隔日含泪断气时的情景,阮酥心中大痛。前世,那个少年把她们送回阮府后,便默默离开了。后面阮酥也试图打听少年的下落,特别在与相府决断,闯出一番名堂后,也想当面酬谢少年的救命之恩,想亲口告诉他,若非他那句怜悯的质疑,或许她早就坚持不下去。可惜这小小少年却似从人间蒸发一般,无论阮酥如何寻找,都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说是阮酥前世的遗憾。 “十多年前的七夕之夜……你说……他当日带着一只面具?” 玄洛呢喃。 阮酥点头,“是啊,是庙会中最常见的那种鬼面人面具。” “你怎么突然想见他?” “只是昨夜突然梦到他……”阮酥微笑,“说起来,当日祖母问我怎么成为辨机公子的徒弟,我还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了彼此的相识之缘。” “或许真是冥冥中的注定。” 玄洛含笑,让阮酥靠在自己的怀中。 “谁能料到当日看着血染的荷花灯都痛哭不停的小女孩,今日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阮酥不可思议地张大双眸,仰头看他。 “……你……师兄?” 玄洛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还好当日多管闲事,否则,现在后悔的或许便换成我了。” 226赐婚条件 阮酥心如潮涌,竟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惊喜,一时只能感叹命运之无常,缘分之奇妙。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帘外一阵清咳打断,抬首间,只见祁金珠带着碧玺走了进来。 “九卿大人,太后正命人找你呢!阿酥这里,由本宫照看就好。” 有外人在,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便多言,阮酥朝玄洛点点头,两人目光交换间,便有了默契,玄洛于是起身告辞。 “有劳二公主!” 出得西婳院,玄洛负手行来,目光瞥见园中一蓬绿菊,被茂密疯长的长春藤围困在花坛中,花开得奄奄一息,不由联想起阮酥如今的处境,祁清平、陈妃、祁澈等人都想至她于死地,阮家是靠不住的,虽有自己回护,但到底隔着名分,许多时候鞭长莫及,溺水恐怕只是开始,这次幸亏有王琼琚,但若有下次…… 玄洛不禁皱眉。 只有名正言顺的跟在自己身边,才能万无一失,无论如何,这桩婚事是再也拖不得了。 打定主意,玄洛径直前往颐德太后寝宫,花门之下,王琼琚正带着弟弟王琼璞站在廊上逗弄鹦哥,见玄洛来了,王琼璞哼了声,取了鸟笼转身便跑。 见弟弟失礼,王琼琚有些尴尬地放下银勺,欠身向玄洛施礼。 “太后正在抱厦等着大人。” 玄洛倒不急着进去,在王琼琚面前站定,微笑道。 “多谢郡主相救酥儿,这份人情玄洛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相报。” 王琼琚心情复杂,救下阮酥,她内心其实是后悔的,只是当时见她溺在水中,本能地便唤了人来,后来玄洛赶到,她一仰头,撞见那光彩照人的容颜竟是苍白如纸,王琼琚心中暗自一惊,印象中的玄洛总是从容不迫,却会因为阮酥在生死边缘挣扎而紧张失色,那时她便意识到,这局棋,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可是如何能放弃?承思王府的将来,以及父王的嘱托,都逼迫着她必须将这盘死棋下活。 王琼琚目光温婉。 “九卿大人客气了,我与阿酥本就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救她也在情理之中,怎敢记大人的情,若说相报,也该是琼琚报答九卿大人为舍弟诊病之情才对……” 玄洛微微一笑,略点了点头便要入内,王琼琚见他要走,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袍袖,自觉不妥,又触电般放开,面容瞬间如染红霞。 那微小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玄洛的眼睛,但他假作不见,扬眉问。 “郡主还有事?” 王琼琚很快恢复了镇定,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这……其实琼琚突然想起,却还真有一事要求九卿大人帮忙,只是方才夸下海口,现在又反口,倒显得厚颜无耻了。” 听她如此说,玄洛只得耐着性子回身。 “郡主但说无妨。” 王琼琚面露忧伤之色。 “其实,我有个自京城嫁至西北的密友名曰叶弗绫,近来她家族中人因获罪,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散落四处,所以她托我上京时代为打听,因此案是皇城司主责,故而想向大人讨个人情,替我查一查这些亲眷都流落到了何处。” 见她真的是有正事相求,而非耍手段纠缠自己,玄洛倒放松了些,他诚恳道。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案犯的下落,皇城司文库中自有卷宗,但这些卷宗既不可带出文库,也不可摘抄记录,若只是一两人还可口头相告,但叶家支脉庞大,若要每一人的下落……” 王琼琚连忙道。 “如果大人方便的话,能否带琼琚进文库查阅卷宗?琼琚保证只看叶家一脉,且翻看卷宗时,大人可在一旁监督,琼琚绝不敢造次胡来!” 玄洛垂眸看着王琼琚,心中暗筹,叶家一向本分,此次不过是在党争中受了牵连,并不是要犯,卷宗里更没什么有价值的秘密,何况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王琼琚也不可能借此做什么文章,承思王府的人,卖个人情总是好的,也顺便还了阮酥的人情,省得过后彼此再有纠缠。 “带郡主进去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你能记下那么多内容么?” 王琼琚喜出望外。 “琼琚虽然愚笨,但会尽量去记,若还不行的话,只得……多叨扰大人几次了!” 玄洛点头应下,便无意再与她多言,拱手后便掀帘入内。王琼璞在远处看见玄洛走了,这才拎着鸟回到她身边,他探头往里一看,极不情愿地问。 “阿姐和那玄洛说了半天话,可有什么进展?” 王琼琚暗叹一声。 “进展?玄洛此人,坚如磐石,严丝合缝,谈何进展?我现在能做的,最多只是创造机会罢了。” 看卷宗是假,接近玄洛才是真的,玄洛既然答应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便意味着她有很多机会与他挑灯独处,她必须利用这有限的时间,使尽浑身解数让他知道,阮酥能做的,王家的女儿也同样能够做到。 抱厦花厅,颐德太后正在打花牌,纯贵、纯容、纯安三人坐在脚踏上陪着,玄洛走到太后身后,见她捏着牌犹豫不决,便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牌色,一笑俯身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颐德太后恍然,抽出一张丢下,三人一看,都笑称不要,转眼功夫便赢了牌局,颐德太后笑着把牌抛在桌上。 “玄洛这小子,比狐狸还精,他一来,哀家就赢了!” 颐德太后摆手遣三人下去,这才收起笑。 “听说阮酥那丫头溺了水,没什么大碍吧?” 玄洛神色晦暗莫测。 “若琼琚郡主来迟一步,恐怕她已魂归九泉,下手的人着实有些猖狂,在您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便敢下手,今后只怕还要变本加厉,玄洛身为皇城司九卿,有责任彻查此事,还后宫一个清静。” 颐德太后不动声色地托起茶杯呷了一口。 “我还不知道你么?这后宫之中,前后有多少枉死之人,你也只是隔岸观火,如今牵连阮酥这丫头,你就突然有责任感了?那好歹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多少桃李争春,不过昙花一现,就算她现在宠爱略弛,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比别人重,你查出真相预备如何?把她押进皇城司?哼!我看你是被阮酥迷了心窍,才会有如此不智的想法!” 虽然颐德对此事不闻不问,但没想到她心中透亮,一眼就看穿害阮酥的黑手是谁,玄洛略感意外,但他很快便笑道。 “太后教训得是,玄洛当然不会如此莽撞,也没有蠢到要以此拿人治罪,毕竟酥儿还不够格,但是玄洛手上,却还有不少那人残害后妃的把柄,若是顺便查出些什么……该怎么处置,皇上自会裁夺。” 颐德太后双眉一横,是真的动了怒。 “说到底,你还是准备为她出头?玄洛,你想清楚,动了陈妃便是与陈家为敌!你以前一直秉持制衡之道,是以皇上信你用你!如今你为了一个女人,要选边站?要涉入党争?你这么做合适吗?” 玄洛唇角微弯,温声道。 “既然太后不希望玄洛涉足党争,不如就应了玄洛这桩婚事,酥儿若嫁给了我,便能得到庇护,我便也不用时刻担心有人想对她不利,否则玄洛只能采取极端的法子,以绝后患。” 没有料到他话锋一转,竟转到了他和阮酥的婚事上,颐德太后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在他额头上重重一戳。 “好啊!搞了半天,你竟是想激哀家给你赐婚!” 玄洛撩袍一跪,诚恳地道。 “太后,玄洛知您老人家真心为我,玄洛也并非不知进退,自玄家横遭变故起,我此生便注定与真情二字无缘,斡旋于争斗之中,心狠手辣之事做尽,冷酷已成本能……唯有与阮酥待在一起时,方能感到一丝柔情,我愿与她真心相付,护她一世喜乐无忧!请您成全!” 颐德太后深深地看着玄洛,竟然有些恍惚,时光一晃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宁黛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玄洛进宫,那肖似宁黛的眉眼,笑起来玉雪可爱,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看着他长大成出类拔萃的少年,又从死牢中将他救下,护于羽翼之下,这份宠爱,甚至超越了膝下的几个皇孙,正是如此,颐德太后才更牵挂他,她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玄洛的招摇会让他不得善终,可他却不能领会她这份苦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放下茶杯,慢慢地道。 “玄洛,想必你也看得出来,阮风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阮家……迟早是要落败的,阮酥其人,到处结仇,树敌无数,娶了她,除了满足你那一腔真情外,毫无益处,你真的要这么选?” 玄洛目中没有一丝动摇。 “阮酥于我,如同心头朱砂,抹之不去,断不是利益二字可以衡量!请太后成全!” 颐德太后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 “好吧,哀家可以成全你,但是你知道,阮酥那孩子如今依旧有婚约在身,印墨寒那边若是不松口,哀家也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这样吧,只要印墨寒同意,哀家便替你做主。” 227试上一试 西婳院阮酥卧房,祁金珠坐在阮酥的床头,庆幸道。 “阿酥,还好你没事。” 阮酥点头。“多亏了琼琚郡主,不然我当日估计就……” 提起这九死一生,两人都不胜唏嘘,或是想到这宫中的汹涌暗潮,祁金珠脸色有些不好看,阮酥给宝弦一个眼神,对方拉了拉碧玺,又把周围随侍的宫人也尽数遣了出去,等屋中再度剩下阮酥二人时,阮酥笑道。 “公主殿下还没有和我说那日出宫的事呢。” 闻言,祁金珠俏脸发烫,她看了看周围,这才红着脸小声道。 “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前次回来是为了拜祭他的父亲与兄长。” “那你们——” “我……我也不知道……” 祁金珠咬着嘴唇,面上闪过纠结。她当然明白自己出宫的目的,自己坚守了那么多年,说白了无非也是因放不下内心的执念,然而见到段明润本人,到底是皮薄,很多话到了嘴边却又问不出口…… 阮酥当然明白她的顾虑,目光如炬。 “金珠,你只需告诉我,若段明润愿意与你长相厮守,你会临阵脱逃吗?” “当然不……” 祁金珠矢口否认,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又觉得似乎太不矜持,一时羞窘。 阮酥笑意越发深,想到祁金珠能远离是非,改写前世的命运,也是十分期待。 “段明润离开京后,便四处游山玩水,性格很是随心所欲;然而我的人得到的消息,他却也并非不事生产,手中还有几笔生意在做,只是心思不在上面,虽小有起色,却也颇为散漫。” 阮酥一边说一边打量祁金珠的神色,只见她非但没有露出自己担忧的失落,反而还一脸赞同,本该如此般开口。 “段郎就是这样的人,入朝为官也不符合他的性子,这样也好。” 阮酥听她一点就通,正色道。 “段明润本人不想出仕,然而若是像普通驸马一样入赘公主府,恐也不符合他的性格,金珠,你明白若坚持和他在一起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这个问题有些犀利,却又是前行道路上避不开的事实。祁金珠神色凝重,她沉思片刻,再抬起眼时已目光坚定。 “阿酥,我与你虽认识不长,不过我知道你会懂。”她重重一叹,看向窗外那一蓬绿菊,真心实意道。 “这宫中的一切,我已经倦了,若能远离是非,并且能和相爱之人相携白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唯一不舍的,恐怕便是我的母妃了……” 阮酥心中微荡,公主身份虽看似光鲜,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金珠就是活得太过耿直清醒,所以在前世才会那般君子慎独、,宫廷生活确实不适合她。 “良妃娘娘你无需担心,有太后照拂,况且她本身也有自保的能力。只是这段明润……金珠,或许咱们还需试上一试!” 玲珑阁二楼雅间,段明润端坐其中,他看着桌角飞速下滑的沙漏,目中闪过一丝焦急。 今夜阮大小姐派人告诉他,金珠会到玲珑阁中与他相会,然而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却都没有看到佳人的影子。他站起来在屋中左右踱了几步,几次想告辞先走一步,却在要行动的当口,又生生回来了。 突然,房门一响,段明润喜出望外地抬起头,那声“金珠——”还没有说完全,却见一众带刀侍卫从外闯入,为首的那个,身着紫色麒麟服,眉目出色,他心中一跳,一眼便认出了是九卿玄洛。 “原来是九卿大人。” 段明润不卑不亢朝他拱了拱手,并没有寻常人的胆怯惶恐或谄媚巴结。 两人同样出身华族贵胄,少年时虽不熟稔,却也是交集颇多,加之段明润虽不理朝政,然而玄洛的事迹却广为流传,让人难以忽略,是以甫一见面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玄洛眉头一挑,视线划过眼前气质出尘的年轻人。 “原来是段小公子,一别数年,不想今日会在此处相见。” 段明润微微一笑,毫无波澜地看了一眼站在玄洛身后的侍卫。自小耳濡目染,虽有心忽略,然京中的规矩却已烂熟于心,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玄洛的出现只是巧合,于是开门见山道。 “不知九卿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段小公子果然是聪明人。” 玄洛微笑,示意身后人往前,只见那人双手托来一只匣子,打开一看,竟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块。 “离开二公主,这是太后娘娘的条件。” 段明润眉头一皱。 “金珠呢?” “二公主被太后关押宫中。不过你放心,太后历来疼爱她,自会为其泽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门当户对?” 段明润失笑。 “怎么,难道你不服吗?”玄洛声音中掩饰不住的轻蔑。“公主金枝玉叶,便是寻常人都高攀不上,太后怎会舍得让她跟着你居无定所,四下飘零?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大抵也难以忍受这等生活把?” 一番话,说得段明润微微变色,他一拂衣袖,玄洛还以为他会似那些古板书生一般愤而离开,好笑地看向微敞的房门,不想段明润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还请九卿大人转告,段明润求见太后。” “哦?求见太后?难道你想当面据理力争?”玄洛冷嘲。 “不过太后真是料事如神,既然短小公子敬酒不吃——拿下!” 左右人上前,一把擒住段明润。 “我最后让你再选一次,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玄洛托着匣子,灯火下,黄金金光大闪,惹人迷醉。听到门口一声压低的抽气,玄洛唇边的笑意越发浓。 “怎么样,段小公子选好了吗?” 段明润不愧是铮铮君子,他笑了一笑,虽说有些凄凉,偏生背脊却挺得笔直。 “你也是听命行事,我不会与你为难,不过若是方便的话,烦请九卿大人转告太后,段明润求见。” 玲珑阁另一间厢房,阮酥好不容易把祁金珠哄住了让宝弦先送她回宫,这才怒气冲冲地转至旁边的雅间。 “师兄,你太过分了!只是试上一试,怎能就胡乱把人关进大牢?!” 玄洛执茶盏的手一顿,他笑着把手中的器皿放回桌面。 “不付出代价,怎能看清真心?为兄这也是为二公主着想。” 话虽如此,可天知道在面对玄洛的重重逼问下,阮酥是多么担心段明润会放弃,饶是有前生的结局参照,阮酥还是没有底气,幸亏…… 见对面人神色松动了下来,玄洛借势把阮酥往怀中一带。 “这段明润是个硬骨头,怎么样,二公主满意不满意?” 一提起这个,阮酥就来气,咬牙道。 “若是我被人关押大牢,师兄你满意不满意?” “若是那样,我便去劫狱,顶多抓住和你一起关押几天,说起来也别有一番乐趣。”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竟轻笑出声。阮酥简直无法理解眼前人的脑回路,曲指报复一般地在他肩上用力叩了几下,无力道。 “师兄这般自作主张,阮酥又要前功尽弃了。” “前功尽弃?”玄洛收起笑意,“说说看,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只要段明润通过了这个试炼,我自然会想尽办法帮助他们二人离京。” “离京?”玄洛收敛神色,“怎么离京?堂堂公主突然失踪,你如何向太后、皇上甚至良妃交代?” “这些我当然有考量……”虽然泄气,然而阮酥依旧坚持。 “虽然我也想让段明润与金珠光明正大,获得太后与皇上的首肯赐婚,可是光凭段明润不愿出仕这一条,必不会被太后所喜;况且又因金珠之前还与他的兄长定过婚……皇家重礼,果真是难上加难……” 看她疲惫,玄洛帮她揉着额角。 “你别忘了祁金玉是如何攀上印墨寒的?” 明白玄洛所说的是借孕强嫁一事,阮酥睁大眼睛。 “这怎么可能?!”别说金珠不会答应,她也不会答应!其实她原打算送金珠与段明润远走高飞,若实在不行……不过玄洛定然不会赞同,这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为好。 “不过段小公子一直求见太后,难道会有什么隐情?” 玄洛也皱眉。 “这事我也奇怪,实在想不出他与太后之间会有什么筹码……不过,若是他坚持,我觉得倒是可以一试!” 阮酥点头,“我先想想……几位公主的婚事迫在眉睫,这事不能再拖。” 玄洛见她走神,吃醋一般上前噙住她的唇,轻轻一咬。 “整天关心别人的事,那我们的呢?” 阮酥心中一跳,波波涟漪随着唇齿的交融在心底荡开。其实看着金珠与段明润两情相悦,她也格外高兴,很多时候,观人视己,联系到玄洛和自己,脸上无意识间都会浮上笑…… “过来这边。” 玄洛执起她的手,走到屋角,阮酥这才发现那里竟有一只大箱子,在玄洛的示意下,她打开了箱盖,一眼望去,只觉心如擂鼓,种种情绪奔流而上,让人实在难以描述…… 大红绸缎上流光溢彩,上面用各色丝线绣了凤凰、牡丹等吉祥纹饰,并点缀了宝石、珍珠、金线等物事,层层叠叠,连肚兜都没有落下,竟是一整套的嫁衣。 阮酥大为震撼,更多却是浓浓的感动,目中水光涌动,“师兄……” “喜不喜欢?” 玄洛从身后环住她,靠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柔软。 “嫁衣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咱们之间还差一场婚礼。” 228车顶蘋花 绮罗红缎,金线银丝,玉石彩宝片片,阮酥手指抚过那流光溢彩的嫁衣,惊喜的同时,又有一丝不安。 虽然太后终于对这桩婚事松口,且印墨寒现在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两人解除婚姻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她总感觉,此事不会如此顺逐。 回宫的马车上,祁金珠显得非常焦虑,是以并未先走,反倒在玲珑阁外坚持等到阮酥同行。阮酥设计段明润一事,她是极其反对的,她一向相信段明润是光明磊落之人,这样是考验实在有负两人之间的信任,但阮酥却不以为然地道“金珠你对世间男子了解得太少,这次便听我的吧,只有段小郎过了这一关,我才能放心让你跟他走。” 祁金珠知道阮酥全心全意为自己好,也不忍苛责她,但一想到段明润被玄洛带走,入了皇城司那骇人听闻的地方,她便坐立不安。 见祁金珠长吁短叹,阮酥笑着安慰道。 “金珠不要心疼,段小郎在师兄那里,不会受什么苦的,戏演罢了,师兄自会放他回去,倒是你,这几日千万要和往常一般,断不可让旁人看出破绽。” 祁金珠重重点头,阮酥突然严肃起来的面容让她意识到,做出这个大胆的选择那刻起,她便无可回头,对未来的向往充盈着她的内心,但离经叛道的决定又让她微微战栗。 “宫中耳目众多,你那个计划真的可行吗?” 阮酥握住她的手,胸有成竹地道。 “师兄特制的假死药乃是一绝,我已经找人试过,连京城最好的名医都看不出来,必然也能骗过宫中太医,你只需安心演好这场暴毙的戏,等送葬完毕,当夜师兄便会派颉英将你从皇陵带出,送你出城与段小郎会合,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有人疑心,也没有胆子去查验公主的棺椁,只是……你要知道,这样一来,二公主祁金珠这个人,从此在世上便不复存在了,不仅你的身份、地位都会随之烟消云散,也意味着你必须隐姓埋名,永世不能再出现在宫中那些故人面前,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一想到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亲人,祁金珠双目有薄泪涌出,她咬着下唇摇头道。 “我不后悔,但我假死离开,母妃一定会伤痛欲绝,每每思及此处,我便觉得自己不孝至极,阿酥……我走之后,还请你替我承欢膝下,闲时多去看望我的母妃,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恩德!” 阮酥点头,也有一丝伤感,她本就没几个朋友,内心也舍不得祁金珠离开,但暴风雨迟早要来,阮酥自己是以命相搏的赌徒,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却不一定能保祁金珠全身而退,和心上人双宿双飞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尽孝。” 马车进了崇灵门,两人便各自低调分开,阮酥回了西婳院,祁金珠也回自己寝宫,才踏进宫门,碧玺便打着灯笼疾步迎出来,低声在她耳边回禀道。 “琼琚郡主姐弟两在里头等候公主快有一个时辰了,奴婢不敢说您去了阮小姐的玲珑阁,便只好扯谎说您去了太子府。” 祁金珠不由一惊。 “琼琚怎么来了?今夜不是轮到她在太后那里当班吗?” 颐德太后步入老年后,越发怕寂寞,总喜欢让小辈陪在身边,按她平日的规矩,祁金珠、阮酥和王琼琚三人都会轮替着在外间陪夜,今夜正好轮到王琼琚,所以阮酥和祁金珠才得以脱身,怎么却又…… 碧玺道。 “听说是因为今晚四公主和九公主过栖凤宫去,太后欢喜,便留她们两人作陪,免了郡主的差事。” 祁金珠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自从王琼琚和阮酥这两个外臣之女进宫后,便替代了祁金璃和祁金晶,以祁金璃那喜好巴结的性子,定然是坐不住了,所以撺掇着祁金晶和她一道去讨好太后,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偏偏那么巧…… 祁金珠随碧玺走进寝宫,王琼琚正和王琼璞两人坐在八仙桌旁拆九连环,见她进来,王琼璞忙起身作礼,王琼琚微笑招手。 “难得今夜你我都得空,本想说过来找公主对弈,怎么偏巧赶上你不在家!” 方才进来前,祁金珠已经想好说辞,她状似随意地道。 “听说太子哥哥府里那位白良媛刚刚小产,他伤心得很,我便趁今夜得空前去府中探望,顺便也给她送了些凝血补气的药材过去……” 王琼琚暗叹一声,对弟弟道。 “到底是我们的女菩萨,对一个良媛都如此用心。” 王琼璞也赞同地笑道。 “公主姐姐人美心善,对谁都那么好。” 见姐弟两毫不怀疑,祁金珠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愧疚之情,按理说,王琼琚是她多年挚友,比和阮酥的交情还要更深,段明润的事原不该瞒着她才对,但阮酥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对一个人走漏风声,祁金珠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咽了下去,她移开目光,吩咐碧玺道。 “着人在风露亭摆一桌小宴,再去把我埋在梅花树下那坛女儿红挖出来,今夜我要用它款待琼琚。” 碧玺愣了愣,有些不确信地看着祁金珠,还未说什么,王琼琚便抢先皱眉道。 “那坛女儿红不是你五年前埋下的吗?说要再等三年才最出味,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挖出来岂不是可惜了?” 今日不挖,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祁金珠强笑道。 “若真想饮,这宫中多少年的佳酿没有?那五年的女儿红又算什么,不过贵在是我亲手所酿,今夜趁着你我都在,兴致也在,就饮了才好!” 王琼琚见她坚持,便不再推辞,随她一起移步园中风露亭,三人把酒言欢,一饮便至三更,一整坛女儿红生生是见了底,祁金珠不胜酒力,美目朦胧,王琼琚忙遣宫女将她扶回寝宫,亲眼看她睡下,这才带着弟弟出来。 为了散一散酒气,两人走上宫楼,特地绕路回东骊院。王琼璞因为身子不好,平日王琼琚极少允许他饮酒,但祁金珠难得兴致好,那酒又温和甘甜,因此王琼璞也饮了不少,微微酡红的双颊上抑制不住的兴奋。 “阿姐有没有觉得,公主姐姐今日话比往常多些?” 王琼琚也有些纳闷。 “不止是话多,我看她却又些不对劲。” “有吗?我倒觉得,她可能只是是在太子府中遇到了什么好事,特别开心罢了。” 王琼琚不言,目光转向城楼之下,一辆宫车正缓缓驶过,王琼琚一眼便认出那车檐上挂的八角琉璃灯,乃是祁金珠过生辰时陛下所赐,本来是一对,因为王琼璞喜欢,所以祁金珠还给了他一只。 王琼璞也认了出来。 “咦,那不是公主姐姐的马车吗?车顶上落了好多白蘋花瓣,配着这月色,倒别有一番风情呢!” 王琼琚猛然一震,她扶住城墙,若有所思地道。 “太子府与我们承思王府同在王府大街,从皇宫到王府大街的必经路上,有……白蘋花么?” 皇城司牢房,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铁锈,散发出阵阵死亡的气息,钻进衣袍,让段明润背脊发冷,但他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两名绣衣使打着马灯过来,打开了牢房,方退至左右,玄洛撩袍走了进来,负手在段明润面前站定。 本来还十分淡定的段明润见了玄洛,心头不由一颤,他的那些残忍手段他也略有耳闻,虽然打算硬抗到底,但目光扫过牢房外种种刑具,指尖还是不由微微发寒。 玄洛一笑,摆手屏退左右。 “段小公子,多有得罪,今日之事不过是为了试探你对公主的真心而演的一场戏,我不会对你怎样,请你来皇城司,是有一事要问,问完之后,我自会命人送你回府。” 段明润抬首,惊讶万分。 “演戏?” 玄洛含笑不答,但他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段明润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高悬的心依旧难以放心,说是有事要问,以玄洛的性子,若是问不出他想要的东西,只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去。 “九卿大人请问。” 玄洛伸手将油灯拨亮了些,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妖异冰冷,让人望之胆寒。 “十三年前,有人将一封秘信送至陛下案前,那封信里罗列了种种我玄家里通外敌企图谋逆的证据,正是那封信,导致我玄家上下,同族宗亲一百三十九人皆遭腰斩之刑,而我听说那封信,正是由令尊亲手呈上的……” 段明润面色蓦然雪白,他急忙解释道。 “那信虽然是我爹转呈的,但却和我段家没有一丝干系,一直到呈给皇上之前,我爹都没有看过那封信的内容!” 玄洛勾唇冷笑。 “段小公子不必紧张,我知道那信和你段家没有干系,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送信的人是谁?” 玄家的谋逆案已经过去很久,久远到足以让人遗忘,而玄洛这些年来的表现,更让人几乎忘却了他反贼后人的身份,段明润心有余悸地看着玄洛,后背阵阵发凉。 “经手那封信的只有家父和愚兄,而如今他们都已去世,恕段某爱莫能助……” 229落于你手 若是一句毫不知情就能被轻易打发,那玄洛也不会位列九卿,掌管皇城司了。玄洛唇角一勾,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欢愉。 “那玄洛冒昧一问,段小公子坚持求见太后所为何事?” 闻言,段明润身体微不可察一颤,虽说面色平常,然而这点变化还是没有逃过玄洛的双眼。 “大人何必强人所难?总归段某此番回京是为二公主而来,那些陈年旧事自然段某不知情,也不会和此事相关。” “话是这样说。”玄洛步步紧逼。“然而玄洛却好奇段小公子与太后谈判的筹码。试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内情,才足以打动太后以公主的婚事作为交换?别忘了,纵是段大公子已离世,你与二公主之间却永远隔着一个辈分!” 皇城司文库,王琼琚漫不经心地翻着叶家的卷宗,余光却不住往玄洛身上瞟。他与她隔着两只书案,摇摇相对,无暇的容颜在晨间的光线照应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让人难以移眼。 似感受到她的目光,玄洛猛地抬眼,四道视线在空中相撞,王琼琚心中一紧,连忙垂下眸子,心脏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一个男人,长这样好看干什么?不过以后若能天天面对这样一张脸,倒也不错。虽说一开始极其不愿,然而接受了父王的安排后,王琼琚便竭力让自己看到这桩婚姻的好处,毕竟只有知行合一,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郡主是不是已经看完了?” “还没有……” 王琼琚失口否认,却不似玄洛期待的主动告退,一句话竟打在了当口。 “一整日都呆在皇城司,郡主不需要回栖凤宫当值吗?” “大人无需担心,我已向太后告假,娘娘已暂时免除我的差事,直到卷宗翻阅完毕。” 一句话,让玄洛顿感不妙,一开始以为她并非目的不纯,不过现在看来……太后那句免除差事,显然就有促成好事的意味,总不能王琼琚一直看不完,便让她在皇城司呆上一辈子吧? 于是他站起身,在书架上取下几本书。 “涉及叶家的卷宗都在此,玄洛还有事,这里便让皓芳随侍,有什么需要的,郡主尽管安排。” 王琼琚一愣,聪明如她自然也敏感地察觉了玄洛的戒备。左右来日方长,无需死缠惹人反感,她把卷宗一合,笑容婉约。 “既然大人有事,那琼琚也先告辞了,等隔日再来皇城司叨扰。” 玄洛也不阻止,只命人把她送到皇城司门外。 从封地带来的贴身丫鬟芸香把王琼琚扶上马车,她也不急着回宫,只命人带着礼物往太子府方向驶去。因北魏和亲一事,太子祁念也和承思王府有了往来,于情于理,她也应该走上一走。 太子祁念入了宫,而太子妃祁清平也有事外出,却是侧妃符玉前来相迎,她穿得极为素雅端庄,两人分宾主坐下,丫鬟奉上香茶,符玉有些抱歉地道。 “未曾准备,怠慢郡主了。” 祁念是未来的储君,府中的茶果点心都是严格按宫中制式,有些与嘉靖帝享用的也一般无二,这般婉转,符玉果真如传闻一样,很是自谦。 王琼琚微微一笑。 “反而是琼琚来得匆匆,没能提前送上拜帖,给侧妃添麻烦了。” 闻言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分外融洽。 “白良媛的身子是否好些了?” “是在好转,不过到底伤了身子,只怕还需调理多日。” 王琼琚叹了一声,也没有要去探望白秋婉的意思,她此番前来本就是为了向太子祁念示好,若是多此一举,惹得那位心尖尖的人又出什么岔子,倒是不美。 “真是作孽,那个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心思,最终这般竟是害人害己。” 听符玉主动提起罪魁祸首陈碧鸳,王琼琚一时微讶,她本就不愿沾染是非,敷衍答道。 “大抵便是一个当局者迷吧……” “当局者迷?”符玉笑了一笑。 “总归也是太子良善,竟给了陈碧鸯休书,把她送回了陈家。” 此言一出,王琼琚也是颇为意外。不过太子此举看似软弱,却也是目前最好的方法。陈碧鸳的死,让太子府与陈家反目,虽然陈妃目前失势,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背后的陈家,除了折损了一双女儿,却依旧权势熏天,这也是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是陈妃对阮酥下的手,却拿她无法的原因。虽然祁念的行为不一定让双方关系恢复如初,但至少也能让彼此稍加和缓。 “太子仁慈,乃天下百姓之福。” 符玉赞同,“郡主慧眼。听闻郡主入京便是为了终身大事,恕本宫多言,不知郡主可有人选?” 虽说承思王与颐德太后都属意玄洛,然而却只是几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符玉还有两个兄长尚未婚配,王琼琚才貌俱佳,能娶到这样完美的媳妇,再加之承思王助力,对符家都是大好! 符玉的心思王琼琚自然明白,自从她搬入栖凤宫后,京中很多贵胄大户中的夫人也不时到宫中打探她的婚事,只是得知一切已交由颐德太后做主,多数人都已经死了心,少数几个也打算去太后面前探寻一二,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 王琼琚笑得矜持。 “父王离京时,已把一切都委托给太后,琼琚自然不敢违命。” “是吗?” 短暂的失望后,符玉还是不想放弃。 “郡主可知道京中的放灯节?再过五日便是,若是郡主不嫌,届时我们可以一起游玩。” 王琼琚犹豫。 “侧妃抬爱,琼琚自不敢拒,不过还需向太后回禀。” “这个你不用担心,等明日本宫便入宫向太后请旨。” 回宫的路上,王琼琚却让车夫选了另一条路,芸香奇怪。 “这个方向……郡主是要去采买东西?” “非也,只是想去确认一件事。” 方才确认金珠昨日并未来太子府,王琼琚便和符玉状似无意提起京城景致,得知栽种白蘋最多的乃是状元坊,若没记错的话,那便是从朱雀大街回宫的必经之路,她依稀记得阮酥的铺子便开在那附近。 马车行得颇为悠缓,果然才走到街头,鼻端便传来淡淡香气,王琼琚拉开车帘,满树的白色花瓣随风落下,调皮地闯入她的马车。 “郡主,真好看啊……” 芸香失神,王琼琚目光却陡然凝固,她看着不远处“玲珑阁”三个大字,陷入沉思。深受打击的不是挚友祁金珠与阮酥的莫名亲近,而是她的隐瞒和欺骗。 金珠,你到底怀揣什么秘密,竟连我也要防备? 一骑快马从马车旁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白蘋花瓣猛地扑面而来。 “什么人,好生失礼!” 芸香呢喃,帮王琼琚理着被风拂乱的刘海。 王琼琚目光微眯,虽然速度很快,然而有些人只消一眼便让人过目难忘。方才看到阮酥的店铺招牌时,王琼琚已然注意到对面立在马上的印墨寒,他神色幽沉,显然驻足良久。不过既然出现在此,是否和玄洛与阮酥的婚事相关?当日从纯安口中得知太后已经应允,王琼琚心乱如麻,她虽然不齿背后插刀,但是——万不得已,或许也能姑且一试? 凤来阁地字雅间,印墨寒推门而入,见到坐在窗边的人,他冷声开口。 “不知九卿大人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玄洛做了个请的姿势。 “印尚书何须明知故问,你我眼下的交集,便只有一个酥儿。我今日便是想让印大人解除与酥儿的婚事。” 印墨寒仰头大笑,好似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笑话,半晌,才凛然质问。 “解除和阮酥的婚事?凭什么?” “凭什么?” 玄洛微笑,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给俩个杯盏添满,却不推到对面,只又寻了一个空杯,把其中一杯的水倒进去。 “你与酥儿的婚事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印大人忘了,玄洛不介意再重复一次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玄洛是提醒他这段婚事来得并不光明?当日他以阮琦的前途要挟,从阮风亭手中取得了定情信物,手段虽有些遭人诟病,不过那时他对阮酥可谓一片真心,诚心诚意想娶她为妻,可惜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真心,换来的又是什么?印墨寒双目似喷出火来。 “便是如何,与阮酥有婚约的还是印某,九卿大人纵是心有不甘,印某也没办法。” 这般嚣张无状,全天下怕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和自己说话!玄洛收掌捏碎了手中的杯盏,声音也带了一丝狠戾。 “你要如何才能解除婚约?” 印墨寒满面恨意,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吐出这几个字。 “婚约我不会解除!她此生——注定只是印家妇!” “你——” 玄洛纵身而起,一把拎起印墨寒的衣襟,饶是擅长骑射,可是面对武功高强的玄洛,印墨寒还是败下阵来,只片刻便被他逼到墙角。 “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解除婚约!” 印墨寒冷笑,目光异常坚定。 玄洛的声音也发寒。 “印尚书是否忘了此前的牢狱之灾?“ “便是阮风亭那老匹夫的陷害和栽赃吗?有道是邪不胜正,便是九卿玄洛,印某也会奉陪到底!” “好一个奉陪到底!” 见印墨寒这般软硬不吃,玄洛也失去耐心。 “你是在和我宣战吗?不过酥儿不是筹码,她的心从不属于你,我自然也不会任由她再落于你手!” 230一夜反目 一天之后,阮酥已经为祁金珠的逃离做好了万全准备,她知道陈家在京郊有个庄园,庄园里种的是从西凉引进的一种稀有香桂果,而且还从西凉请了专人照管,每年入秋结下的第一批果子,陈家都会进献给嘉靖帝、陈妃和祁金玉,陈妃自然吃不了那么多,所以通常会送给各宫一些做人情,祁金珠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而阮酥打听到,就在昨夜,陈家已命人快马出城,去庄园采摘第一批香桂果,不出意外,第二天傍晚就会送到宫中,阮酥原本打算让祁金珠在食用香桂果时,同时服下假死药,等祁金珠“暴毙”后,便让命人在余下的香桂果中注入毒药,这样不仅祁金珠能够顺利金蝉脱壳,陈妃也注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两全其美。 万事俱备,而玄洛那边却迟迟没有将假死药送来,偏生这两日玄洛号称公务繁忙,一直没有进宫,饶是阮酥如此笃定,也不由焦虑起来,难道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成?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阮酥便顾不得许多,亲自到长春宫走了一趟,玄洛自然不在,迎接她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宝笙。 “小姐请回吧!大人说他改变主意了,这假死药不能给你了。” 阮酥震惊不已,虽然诈死潜逃的计划事先确实没有和玄洛商量,但她早在之前她就曾探过玄洛的口风,当时他并不反对自己替祁金珠撮合这段姻缘,何况那夜别过祁金珠后,她回来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玄洛,他只是静静听着她的安排,并没有说什么,阮酥以为他自是同意的,而如今回想,他当时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几分端倪。 可是他若是不同意,大可当面反对,为何要在她布好全局后,才抽掉她弦上之箭,让她无可奈何。 这么说,他这几日不入宫,便是在躲着她吧! 尽管心中怒意涌上,阮酥还是微微一笑,试图从宝笙这里下手。 “宝笙,师兄不肯给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手上必然也有那药,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次?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绝不会让师兄发现是你。” 宝笙缄口不答,只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拿过一个匣子。 “小姐要的东西,恕我无能为力,入秋了,这是大人替小姐新配的驱寒丸药,小姐既然来了,也不好空手回去。” 看来两年的同仇敌忾,到底比不过对玄洛的一往情深,阮酥自知从宝笙嘴里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费唇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匣子,转身便走。 原本她还很期待玄洛送给她的宝弦,现在看来,什么宝笙、宝弦,关键时刻,都是和玄洛一个鼻孔出气的,只有冬桃全心全意听命于她,可惜她复仇之任在身,不能随时为她所用,只怕她必须再物色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死忠,否则处处受制于玄洛,她实在没有安全感。 虽然关键之处,被玄洛摆了一道,但阮酥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栖凤宫中,她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对策,一面替颐德太后将发束交集旋拧,做成凌云望仙髻,又定好湖色冷玉冠,斜插上一支翠竹映月钗,这些首饰都是玲珑阁替颐德太后量身打造的。 颐德太后对镜照了照,十分满意。 “难为你一双巧手,这发髻梳得庄重不繁琐,竟比纯贵她们几个手艺都好!头面也雅致不俗,难怪这么多千金诰命,都喜欢光顾你那首饰铺。” 阮酥又替颐德太后选了一对夜明珠耳环,笑容十分谦虚。 “倒不是阿酥的功劳,太后气质本就清贵无匹,不必刻意穿戴雍容,就是些家常衣饰,反而更显得您如南海观音,清净庄严。” 颐德太后迷信神佛,最喜欢人夸她如神佛,阮酥的话,让她不由弯起唇角,起初对阮家的偏见导致的疏离,已经在日常相处中慢慢淡化,不得不说,阮酥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如果她能和王琼琚身份相易,那么她也乐得成全玄洛这桩婚事。 颐德太后的神色变化,全数落在了旁边研制胭脂的王琼琚眼中,她心中的忧虑不由放大,阮酥其人,确实让人捉摸不定,她自诩为察言观色的高手,也不能完全摸清颐德太后的喜好,而和她同期进宫的阮酥,却是衣食住行,一草一纸,都能恰好符合太后喜好,一开始阮酥在这微妙的竞争中还显得不太积极,可近日,她一显山露水,却是成果喜人。若说王琼琚最大的筹码就是太后的支持,那么现在,这个筹码眼看就要消失了。 偏巧今日祁金璃和祁金晶也在栖凤宫,和只顾着在廊上逗鹦鹉的祁金晶不同,祁金璃可谓是嗅觉灵敏,很快就察觉到如今太后身边的形势变化,祁金珠与世无争也就罢了,祁金玉在时,嚣张跋扈,太后面前就没有她邀宠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祁金玉出嫁了,却又多处两个外臣之女霸占了太后身边的位置,她当然不甘心,何况因为万家的缘故,这个阮酥,她是十分厌恨的,她阴阳怪气地道。 “是啊!阿酥姑娘最会做人情了,她玲珑阁里的首饰,不止太后这里,宫里几位得宠的娘娘都有份,不过我听姑妈说,阮家夫人去世的时候,阮二小姐曾和你求一套头面装裹,可阿酥姑娘嫌晦气,居然不肯答应,这可有点不孝啊!” 阮酥面上带笑,扫过祁金璃的目光却是极冷的。 “不知舅母是怎么和四公主说的,但二妹妹看中的那套头面,可是顶五凤冠朝珠冠,乃一品诰命才有资格戴的,我家祖母尚且没有这个殊荣,用在母亲身上当然不合制式了,我父亲身为丞相,自当处处以身作则,若为了给亡妻风光大葬而胡来,成何体统?” 一席话说得祁金璃哑口无言,阮絮讨要的当然不是五凤朝珠冠,不过是阮酥随口诌的,横竖口说无凭,谁能去证实? 祁金璃挑拨不成,反而惹得颐德太后十分不快,比起祁金璃搬弄是非,阮酥的知规守矩更让她刮目相看。 “大清早的提死人做什么?没得丧气!你若是闲得慌,便去你二姐那边走一趟,看看她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过来!” 一顿数落吓得祁金璃住了口,连忙应了声是,才要起身出去,祁金珠已经行色匆匆地走进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金珠昨夜受了些凉,今早起身便感到不适,故而来得晚了……” 颐德太后见她面色苍白,容颜憔悴,不由有些担心,忙吩咐王琼琚。 “既然这样,你还过来干什么?赶紧回去歇着!琼琚,你陪着她,若是不好,赶紧宣太医来瞧。” 王琼琚正要上前,祁金珠连忙婉拒。 “不必了,就让阿酥陪我吧!” 王琼琚闻言,微觉意外地看了祁金珠一眼,颐德太后倒没有在意,点头应了,阮酥于是扶着祁金珠,在宫女陪同下出了寝宫,正要问祁金珠发生了什么事,抬头却见长廊之上,王琼璞与祁金晶在一起逗鹦鹉玩,王琼璞此时只拿一根孔雀翎,逗得鹦鹉对着祁金晶频频扑翅点头“公主万福!公主漂亮!”。 祁金晶咯咯直笑,一张俏脸兴奋得发红,也不顾男女大妨,拉着王琼璞袖子不放。 “哎呀!你怎么做到的?铃铛性傲得很,除了太后,平时谁逗都不开口呢!” 眼前的少女灿若玫瑰初绽,王琼璞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所措地往后躲了一下,索幸祁金晶很快发现了阮酥,飞奔过来打招呼。 “阿酥姐姐!你进宫那么久了,怎么一次也不来找我玩?” 祁金晶行事一团孩气,并不得太后喜欢,虽然都是一母所出,但她可不像同胞哥哥祁澈那般游刃有余,若不是祁金璃拉着,她还是不太敢往太后面前凑,因此见到久违的阮酥,自然兴奋异常。 阮酥看着依旧天真无邪的祁金晶,心情很是复杂,她此时和祁澈的敌对关系于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和祁金晶自然不该再多来少去,否则以祁澈的行事,必然会将祁金晶作为一枚对付她的棋子,近而远之,对她才是最好的,虽然于心不忍,但阮酥还是选择默不作声,祁金珠此时正是心急如焚,见阮酥态度淡漠,便命碧玺拿了个鲁班锁给祁金晶,敷衍她道。 “二姐和阿酥还有事要办,你且和世子一起玩去吧!” 阮酥看着祁金晶失望的双眼,心中暗叹一声,将来若能成功斗垮祁澈,不知这孩子会有多么怨恨自己,转过回廊,祁金珠突然握紧她的手,阮酥回神,对上祁金珠的眼睛,不由愣了。 此时祁金珠双眼已经蓄了一层泪。 “阿酥,你不是说过,考验段郎一事只是演戏,当夜就会放他回去吗?为何如今三天已过了,玄洛还将他扣在皇城司中?” 231重新布局 祁金珠的话让阮酥顿觉意外,她下意识摇头。 “不可能!金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祁金珠紧抿双唇,将她拉至隐蔽的花荫之下,从袖中抽出一张揉得发皱的纸递给阮酥。 “那夜玲珑阁夜会,段郎的亲随洪策便一直在玲珑阁下等他,目睹他被玄洛的人押上马车,从此就没有回过府,这个洪策也有点手段,辗转打听到段郎一直被关押在皇城司密室之中,那个密室据说是用来审问极其要紧的重犯的,洪策着急,这才想办法将消息递进宫中给我!” 阮酥飞快地扫过那张纸条,对上头有些颠三倒四的言语心存怀疑,皱眉道。 “你如何能确定这是洪策亲笔所写?” 祁金珠着急地道。 “洪策从小和段郎一起长大,我幼时跟着段先生念书,大家关系极好,故而还商定了一些暗号,不可能有别人知道,这张纸的内容,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绝对不会有假!” 阮酥沉默了,联想玄洛的前后行为,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千算万算,她却唯独对玄洛没有防备,现在看来,玄洛毫无疑问是在破坏祁金珠的逃亡计划了。 “阿酥,我从不质疑你,可是说句实话,那个玄洛我是不相信的,这些年他在朝中的行事你也看见了,根本不是什么良善君子所为!他岂会冒险做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我看这次……咱们恐怕是所托非人,若是真的走不了,我也认命了,可我担心的是,他会对段郎不利,以此绝了我的念想……” 想到生死未卜的段明润,祁金珠再也忍不住泪落如雨,阮酥看着她绝望的脸庞,慢慢捏紧了那张纸条,思索良久方抬头道。 “金珠,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就算是师兄也不能阻止!只是……恐怕我们要改变一下策略了,但我这个法子比诈死逃走更为险峻,不知你能否做到?” 祁金珠听说她有办法,急切地点头。 “无论多么凶险,只要能和段郎远走高飞,我一定会努力去做!你说吧!” 阮酥闻言,靠近她附耳低语一阵,只见祁金珠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惶恐,她退了一步,犹豫道。 “这……一定要这样做吗?我是想走,但却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阮酥冷笑一声。 “他算什么无辜的人?金珠你相信我,我所说的,绝非子虚乌有,半分没有冤枉好人,你照我说的去做,才能保证你走之后,你身边的人都能全身而退!” 是夜,玲珑阁雅间内,冬桃和文锦两人相对而坐,阮酥从宫中传出消息,让他们今夜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此处等候,文锦懒洋洋的歪在榻上磕着瓜子,虽然戴着人皮面具,然则那些浑然天成风姿气度却难以遮掩,十分魅惑,而对面的冬桃却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漠然地坐在椅子上擦拭着她的宝剑。 即便在德元公主座下,文锦的相貌和媚术也是数一数二的,不需刻意勾引,就有无数女子主动撞进他的网中来,可偏偏冬桃这甚至算不上漂亮的冷面丫头,却把他视作飞蝇一般无视,这让文锦气不打一处来,他心生逗弄之意,故意将剥下的瓜子壳打在冬桃的裙摆上,见她冷冷的目光瞥过来,他弯了眼角,笑得妩媚。 “呆子!怎么如此无趣?放着满室的春@光不看,却只会那目光放在那把破剑上么?” 说着,他身子一侧,肩头的锦缎滑落大半,雪白的胸膛若隐若现,冬桃面无表情地拂掉裙摆上的瓜子壳。 “身为男子搔首弄姿,不知羞耻!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 文锦怒上心来,他猛地起身走向冬桃,冬桃也毫不示弱地握住剑柄站了起来,两人正要动手,木门却突然开了,阮酥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冷眼扫过二人。 “你们这是打算做什么?” 见她面目冷肃,冬桃知道必有正事,主动放下了剑,而文锦,天生就对这个颇有手段的“妻主”怀着几分畏惧,也便住了手,笑吟吟上来就要挽阮酥胳膊撒娇。 “妻主来得好慢啊!文锦实在无聊,打算和这臭丫头切磋一下而已。” 阮酥一挥袖子,将文锦甩脱,她皱眉道。 “你这些勾人的手段,还是留着用在别人身上吧!之前你说过,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会绝对效忠于我,现在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交给你,你能办到吗?” 见阮酥今日不苟言笑,文锦便也不再插科打诨,正色道。 “之前妻主替文锦求药,文锦这条命便是妻主的了,妻主有事尽管吩咐,文锦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阮酥点头。 “既然如此,我问你,你的瞳术,对男人管用吗?” 文锦一愣,忽然暧昧地笑了笑。 “自然了,德元公主的情报网里,除了那些千金贵妇,也不乏有些爱好特殊的朝臣贵馈,就算是正常男人,惑他一时也不是难事……” 冬桃闻言,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阮酥却大为满意。 “很好,那么依靠瞳术,你进皇城司救出一个人的可行性有几成?” 这个问题却让文锦有些意外了,他是吃过玄洛的亏的,在德元公主身边时,也没少接触过皇城司的人,那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别说玄洛,就是他左右的颉英和皓芳,他也不是对手。 “只有三成……妻主,你也知道,那些绣衣使可算不得男人,我不大有把握,若瞳术无效,交起手来,我或许会折在他们手上。” 见阮酥大为失望,文锦沉默了一下,道。 “不过我愿意一试,就算报答妻主相救之恩,只是如果我此去回不来……” “我随他一起去。” 文锦惊讶地回头看着冬桃,神色有些复杂,冬桃却漠然地白了他一眼,对阮酥道。 “这小子身手还不如我,他有三分把握,我便有五分,加在一起算八分,机会总是大些,而且若是他死在里头,我也好收尸回来给小姐一个交代。” “喂,你!” 阮酥拦住青筋暴起的文锦,对冬桃笑道。 “冬桃,此次我要让你从玄洛手上救人,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再怎么没有好感,始终是血脉相承的兄妹吧!若是她的目的是想害她哥哥呢? 冬桃毫不犹豫地摇头。 “我相信小姐。” 同一天夜里,白秋婉披衣在月下祈福,在祁念的悉心呵护下,她已渐渐从丧子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横竖来日方长,有祁念的宠爱,孩子迟早还有再有。 她刚刚起身,看了看时辰,祁念差不多要从议事厅回来了,自她小产之后,祁念便不再掩饰对她的独宠,夜夜宿在她的住处,两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恩爱温馨,此时白秋婉洗了手,正要到小厨房为祁念做一碗他最爱的莲藕马蹄粥,她的亲信紫玉疾步走了过来,将一封信交给她。 “良媛,这是阮小姐托人送来的,说是要紧事,请你务必帮忙。” 白秋婉听闻,连忙回屋,拔下钗子裁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信纸来,白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白秋婉想了半日,仍旧不明所以,但阮酥求她办的事,她总是义无反顾的。 “太子殿下到了!” 听见门外的通传声,白秋婉迅速将那信纸在灯上燎了,回身走出厅堂,要替祁念解冠宽衣,祁念却托起她的脸庞,仔细端详了片刻,皱眉道。 “怎么脸色还是不好,看来那凝血膏也没什么效,等明日孤再命人重新去寻良药!” 白秋婉回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中带着一丝娇嗔。 “这天下最好的药,都被殿下搜罗在府中了,哪里还有什么良药?臣妾也并不是脸色不好,只是这些日子有些闷得慌了……” 祁念沉吟,白秋婉心思单纯,即便有心去结交祁清平、符玉、徐婴子等人,他也因为担心她被人算计,故而吩咐她远着府中姬妾,却没有想过,自己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也是会闷烦寂寞的。 “臣妾有些想念阿酥,后日晚上便是民间的放灯节,不知殿下能否借此机会请阿酥来府中坐坐?” 白秋婉这个请求毫不过分,虽然祁念不是太喜欢单纯的白秋婉和狡猾的阮酥来往,但见她一脸期许,他也不忍拒绝,他伸手抱住白秋婉。 “这有何难呢?正是巧了,符玉也和孤说了放灯节欲请琼琚郡主之事,既然你想阮酥了,孤明日便让符玉进宫,顺便把她也请来。” “谢谢殿下,只是……” 白秋婉将头靠在祁念肩膀上,有些迟疑地道。 “越过几位公主,单请阿酥和郡主,似乎有些不妥,不如也顺道请几位公主过来?大家热热闹闹的赏灯不是更好?” 祁念点头,白秋婉的无心之言,却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和阮酥始终有旧,来往过密也不大好。 “说得是,那便都请来吧!” 232灯夜私奔 第三日傍晚,五皇子府的马车匆匆进了崇灵门,祁澈快步行上阶梯走进太和殿,嘉靖帝身边的内侍曹福早在厅外候着,祁澈一见他便问。 “父皇突然召本王进宫所谓何事?” 曹福平时没少拿祁澈的好处,时常替他通风报信,祁澈一问,他连忙摆手低声道。 “今日二公主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竟然到陛下面前说了殿下许多不是,殿下进去可得小心!” 祁澈脸色十分难看,二皇姐一向是个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怎么会突然与他作起对来?他在殿外调整了一下心绪,方走了进去。 太和殿里,嘉靖帝坐在龙椅上,旁边站着祁金珠,祁澈行过大礼刚起身,嘉靖帝也不赐坐,当头便满面阴沉地问道。 “澈儿,你那王妃缠绵病榻多时了,听说你到处请医问药,日日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怎么也不见好吗?” 祁澈连忙叹了口气,满怀伤心地答道。 “实在是顽疾恶崮,多少名医也没有法子,所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儿臣只能用人参补药等物替她吊着,只求多熬一日是一日吧!” 嘉靖帝一拍案桌,怒道。 “当真是恶疾?可你皇姐怎么听说是你厌弃凌雪旋,有了再娶的打算,故而对她下毒,才导致了今日她卧床不起的局面!” 祁澈面色大变,又惊又怒地看着祁金珠道。 “儿臣一向与王妃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怎么可能下毒害她!二皇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子虚乌有的谗言?” 若不是阮酥告知,祁金珠也绝不相信祁澈会做这样歹毒的事,虽不知阮酥是如何得知的,但她相信阮酥绝不会骗她,她起身走到祁澈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道。 “这并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谗言,而是五王妃身边一位亲信见她奄奄一息,为救她的命找到了本宫,向本宫痛斥你的恶行,她还说她手上握有你下毒的证据,五弟,与其在此狡辩,你不如主动向父皇请罪,立马给五王妃服下解药,否则父皇也不会轻饶你的!” 祁澈心头大震,却不由怀疑,亲信?凌雪旋自从嫁进王府,就被他全程监视,身边的人全都是他安排的,哪有什么亲信?祁金珠分明就是在虚张声势,他虽然急怒攻心,但凭这一点,却能够保持镇定。 “皇姐既然一口咬定是儿臣所为,那儿臣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不如就请皇姐把这所谓的‘亲信’请上来,大家当面对质,也好还儿臣一个清白!” 祁金珠微微一笑。 “这是自然,只是今日乃放灯节,还是不要坏了父皇的兴致,加之本宫也已经答应了太子哥哥的邀约,要前往太子府赏灯,五弟若是当真问心无愧,明日清晨,咱们再到太和殿说个清楚。” 毕竟做贼心虚,祁澈到底还是有些底气不足,见祁金珠肯延迟一天,自然应允,他出了皇宫,直奔印府,把此事一字不漏地对印墨寒说了,末了愤愤道。 “我一向觉得二皇姐不是威胁,谁能料到她竟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印墨寒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殿下错了,二公主确非池中之物,她今日这一出,自是背后有人教唆的……你也知道,自阮酥进宫之后,她和二公主便走得很近,促成七公主和亲之事,难说也有为二公主解围的目的。” 祁澈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果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阮酥!她定然是因陈妃娘娘欲溺死她一事气疯了,竟攀咬到本王身上!” 印墨寒手中茶盖一紧,心跳不自觉得漏了一拍。 “陈妃对她出手了?殿下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我?” 祁澈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赔笑道。 “墨寒别恼,本王也是怕你对那丫头余情未了,所以才……” 印墨寒将茶碗放在桌上,他努力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淡淡道。 “殿下多虑了,如今我对她,只余下恨而已……” 每年初秋,民间为了祈求风调雨顺,秋收时能够粮草满仓,都会举办放灯节祈福,这一天里,夜幕刚至,街道上便开始熙熙嚷嚷,人头攒动,珠帘翠幕,六街三闹,绽水晶云母。 几辆华车自大街驶过,侍卫护行,一看便知是皇族贵馈出行看灯,百姓们都好奇地围在两旁,驻足观看。 祁金珠坐在八宝香车里,整个人紧张得微微发抖。 “阿酥,段郎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阮酥沉吟道。 “今夜过节,皇上和太后都要去城楼上赏灯,玄洛必然得随侍左右,皇城司那边也会将大部分人手调遣过去保护,这样冬桃他们的营救便多了一分把握,如果他们成功将段小郎带出,会放信号弹,我便送你到城外与他会合。” 祁金珠掀开车帘,看着周遭戒备森严的守卫,忧心忡忡。 “可是这么多侍卫,我们怎么脱身?” 阮酥从容而笑,轻轻摇扇。 “脱身不难,稍安勿躁吧!” 皇城司衙门前。两株苍天榕树随风窸窣响动,在这初秋微凉的天气里,越发显得鬼气森森,冬桃和文锦均身着夜行衣,躲在榕树之上探看,如阮酥所料,放灯节之夜,皇城司的人手确实调派了三分之二到皇宫去,加之玄洛不在,戒备比平时松懈了不少。 冬桃欲从正门潜入,却被文锦一把拽住,他拉着她绕到一处墙根,拨开杂草,露出半个被野狗刨出来的洞穴,得意地道。 “这个地方乃是上次我受公主之命到皇城司附近探查时发现的,钻过去便是密室后门,连玄洛都不知道!” 冬桃始终是个有风骨的女侠,见这个狗洞,自然无比嫌恶,硬着膝盖不肯钻,文锦拐了她一下,自己矮腰钻了过去,眨眼对她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与其去正门送死,不如委屈一下,何况……我可还有点舍不得你死呢!” 冬桃微愣,冷哼了声,还是学着他矮身钻了过去。狗洞后头果然是密室后门,两人运起轻功越上高窗,借着月光,一眼望见被绑在刑具上的段明润,他此时身上脸上到处是血,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牢房外,两个绣衣使执刀而立,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两人对望一眼,文锦低声对冬桃道。 “悄悄潜入是不可能的,我先去引开他们,你想办法把那姓段的弄出来,我们去马车那里会合!” 正要跃身而下,冬桃却抓住了他的衣袖,文锦抬眼看她时又猛地放开了手,她迟疑地道。 “你……自己小心。” 文锦嘴角一弯,笑容明亮,却不同于往日的魅惑,他拍拍冬桃的肩膀,无声飘下高窗,冬桃在窗上蹲了片刻,果然便见牢房外的两个绣衣使突然拔刀跑了出去,一时火光攒动,有人高喊“刺客夜袭!往北围堵!”冬桃趁机从怀中掏出化铁水,撒在铁窗之上,待那粉末腐蚀了窗栏,便毫不犹豫挥剑一砍,破窗而入。 冬桃背起半昏迷的段明润,带着他从狗洞钻出, 运起轻功一路赶往汇合处,将段明润在马车上安置好,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文锦归来。 冬桃低头看看手中的信号弹,若此时放出,便意味着她必须飞快赶往城外接应阮酥,但文锦……话说,他该不会是落在绣衣使手上了吧? 冬桃只觉心中一寒,她犹豫了一下,重新把信号弹塞回腰间,握紧长剑正准备重回皇城司,却见一道人影踉跄行来,认出是文锦,冬桃连忙疾步上前将他扶上马车,放出信号弹,方驾车狂奔。 文锦半日没有动静,冬桃下意识一摸他身上,只觉手中湿冷,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的体温也似渐渐在变冷,她竟不由颤抖,一手持缰,一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文锦!你、你还活着吗?” 许久,文锦动了动,将头靠在冬桃怀中,气若游丝地道。 “没死……我遇见了玄洛身边那个叫颉英的家伙,差点死在他手上……不过他也小看了我,我这才得以逃脱……” 冬桃高悬的心方才放下,咽下一口唾沫,文锦突然回握住冬桃的手,柔声道。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呢?你的真名叫什么……能告诉我么?” 冬桃脑子嗡地一声,懵了片刻,方低声道。 “玄澜,我叫玄澜。” 赏灯会过得异常平静,一干人虽各自心怀鬼胎,表面却是其乐融融,见白秋婉高兴,祁念便也甚是欣慰,只是直至送走阮酥等人,白秋婉也还未明白过来,阮酥让自己撺掇祁念邀请众人所图何事。 太子的府宴虽然结束了,但大街上的热闹却丝毫没有退却,灯潮、人潮,竟比来时更加汹涌,侍卫一时难以开路,迫不得已在大街当中停滞片刻,将人手调到队伍前头去驱赶民众,也就是在这时,人群中突然飞出几名布衣百姓,手持长刀,直取祁金珠的马车,来势凶猛,驾车的侍卫一时傻了眼,还不及反应,阮酥便掀开帘子,大声提醒。 “快往旁边的小巷跑!” 寡不敌众,远处的侍卫又被人群堵住,一时过不来解救,除了逃跑确实也没别的法子了,那侍卫当机立断,一拽缰绳,取道小巷,奈何那些刺客穷追不舍,竟还蹿出几名骑士,一路逼赶,侍卫高度紧张,只得听着阮酥指挥,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毕竟马车里坐得可是金枝玉叶。 等那驾车侍卫回过神来时,马车已经远离热闹的街道,逼近山崖了,侍卫急忙勒马,正想回头看看后方,只觉额头一痛昏死过去,打中他的乃是一柄剑鞘,出手的人飞身上前,将剑身收回鞘中,回身一掌便止住了疾奔的马匹。 阮酥掀开车帘,见是名高瘦的汉子,相貌凶恶,留着络腮胡子,方才追赶他们的几人也陆续聚过来,皆是一脸的江湖豪气,阮酥让祁金珠留在车中,自己慢慢下了马车,走到几人面前,欠身一福。 “今夜多得诸位相助,虽不知几位大侠高名大姓,阮酥先在此谢过!” 那为首的高瘦汉子抱剑笑了一下。 “我叫莫桑,和这几位兄弟都是玄澜的朋友,想必你就是那个阮大小姐吧?看着弱不禁风,倒是好胆识。” 他好奇地打量着阮酥,这个浑身香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家闺秀,竟然能把他的结拜义妹玄澜收于麾下,这让他十分震惊。 “过奖。” 阮酥笑了一下。 “还要劳烦几位,帮我把马车推下山崖……” 233公主遇刺 城郊的山道之上,冬桃取出马车里的纱布药酒,替昏迷过去的文锦和段明润先后包扎了伤口,做完这一切,她亦是是疲惫不堪,文锦靠在车壁上,睡梦中犹自蹙眉喃喃道。 “什么破地方,硌得慌……” 冬桃犹豫了一下,扶着文锦躺下,让他的脑袋枕在她腿上,她低头看着文锦的面容微微出神,美人在骨不在皮,饶是被面具覆盖,却也能看出是极其出色的轮廓,就是肖似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玄洛这一点,令人生厌…… 风吹草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冬桃抬头,一眼便看见骑在马上的阮酥,面上猛地一红,飞快将文锦的脑袋搬开,跳下车来。 几匹快马停驻在马车前,阮酥赞赏地看着冬桃,笑意盎然。 “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做到的!” 她的目光落在外在马车座上的文锦身上,见他面色如纸,胸前的纱布有血迹溢出,皱眉道。 “文锦受伤了?唉,这一次,倒真是难为他了,回去你好好照顾他。” 同来的祁金珠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不见段明润,焦急地拉住冬桃问。 “段郎呢?” 冬桃朝马车里看了一眼,祁金珠连忙拉开车帘,段明润躺在里头,衣无整处,不仅身上多处可怖的伤痕,十个手指头也肿涨得厉害,一看便是遭受了酷刑折磨。 祁金珠吓了一跳,身子虚晃险些站立不住,她颤抖地摸上段明润的脖颈,感受他平稳的脉搏跳动,方才落下泪来。 阮酥看到这一幕,也是又惊又疑,这都是玄洛干的?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即便真的不打算成全祁金珠,也不该如此折磨段明润!他难道真想用酷刑逼段明润放弃? 兵贵神速,不及多想,阮酥回头便对冬桃道。 “公主从未离开过皇宫,段小郎如今又昏迷着,能否请你的这几位朋友护送他们一段?” 阮酥开口,冬桃毫不犹豫地转身向莫桑抱拳道。 “莫大哥,有劳!” 莫桑闯荡江湖多年,胆大妄为,不畏权贵,没什么事不敢做,纵然隐约知道了祁金珠的身份,他依旧豪气干云一口答应。 “玄澜,人交给我,有我在,保证将他们平安送离京城!” 夜晚的山峦间,一抹月光轻轻铺在地上,露水混合着夜风的味道,让人心脾清透,祁金珠望着前路茫茫,虽依旧带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破出樊笼的欣喜若狂。 为了逃避追兵,莫桑决定带两人远离官道走山路,岔道口,阮酥停下脚步,重重抱了祁金珠一下。 “金珠,从此之后,你便自由了,望你永远也不要再踏上这个是非之地。” 祁金珠含泪点头,拉着阮酥的手不肯放开。 “阿酥,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你却改变了我的命运,得友如你,祁金珠此生无憾……” 她目中闪过一丝忧虑,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随我一道走吧!这皇宫里,终究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地方,你在京城又是敌人多过朋友,与其举步维艰,不如……” 阮酥轻轻推开她,坚定的眸子闪闪发光。 “我的战场在这里,我的执念也在这里,所以我哪里也不会去,金珠,一路保重!” 另一边,却是已经乱做了一锅沸水,祁金璃和祁金晶同车,亲眼目睹祁金玉的马车被刺客追杀,直至消失在她们的视线范围,都吓得不轻,前头的侍卫们刚刚脱身要追上去,却被自私又怕死的祁金璃叫住。 “派一队人马去追便够了,剩下的人,快护送我们回宫!” 祁金晶十分担心祁金珠和阮酥,见状忍不住插嘴道。 “四姐,难道不多派一些人吗?二姐和阮酥姐姐现在很危险啊!” 祁金璃骂道。 “你懂什么!谁知道那些刺客是什么身份!我们本来带的人就不多!现在已经丢了二姐,若是连咱们两个也搭上去怎么办?赶紧回宫,父皇自会派绣衣全城搜查的!” 祁金璃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巴不得阮酥和祁金珠就此死了才好,这样她不仅少了一个敌人,后宫之中,她也会成为最尊贵的公主,将来婚配,也能有个好选择。 王琼琚的马车在最后,一开始她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等丫鬟芸香挤开人群回来禀报,她不由大惊失色,但惊恐之余,一片疑云在她心头萦绕不去,脑中又不断闪现过祁金珠近日来的种种异常,就在昨天夜里,为了试探祁金珠,她状似无意的问她“听说段小郎回京了,你想不想见上一面,我家别院还有几个可靠的人,可以安排……”不料却被祁金珠摇头打断。“无缘无分,都是命中注定,不必强求。” 以王琼琚对祁金珠的了解,她就算认命,但对段明润绝对是挂心的,见面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这样无动于衷,除非……她已经见过他了! 返回皇宫前,王琼琚悄悄将芸香遣下车,吩咐道。 “芸香,你现在就去别院,让刘训他们查一查段明润这几日的动向,回来报我!” 消息传到皇宫,原本赏灯会喜气洋洋的气氛霎时被焦雷劈散,听说二公主被刺客一路追击,下落不明,良妃当场吓得六神无主,颐德太后亲自拍着她的手背安慰。 “别怕!金珠自会吉人天相的!” 看着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讲述方才经历的祁金璃姐妹,嘉靖帝震怒不已,天下竟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匪贼,竟敢当街行刺公主! “玄洛!再加派一倍人手,即使把京城翻过来!也要给朕找到二公主!” 玄洛应声退出,皓芳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眉间阴霾浓重骇人,几乎不敢说话,眼见走出大殿,玄洛还是没有指使,他忍不住问。 “大人,属下这就去召集所有绣衣使,堵住四道城门,全力搜寻二公主。” 玄洛站住脚步,皓芳直觉他浑身散发着冷意,连忙低下了头。 “不必了,二公主此时想必已经同段明润跑了,若追回来,殿上一对质,那丫头便死定了,你该去问问颉英是怎么看人的?” 皓芳闻言大惊,半晌他方回味过玄洛的话来,他不能置信地道。 “难道是……” 不等他道出那个名字,玄洛已经打断。 “去找几个目击证人,她迟早要回宫交代,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帮她把这个谎圆过去。” 如玄洛所料,很快就有绣衣使回报,说在城郊的悬崖边找到了阮酥,事关重大,嘉靖帝连同太后皇后、妃子皇子,全都彻夜未眠在太和殿内等候消息,听说和祁金珠同车的阮酥被找到,连忙命人将她带进来询问。 此时的阮酥简直狼狈不堪,衣裳被荆棘划了无数口子,光着一只脚走进大殿时,双唇还在不住发颤。 嘉靖帝还未开口,良妃便不顾仪态快步走过来握住阮酥双肩追问。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金珠呢?” 阮酥愣愣地抬头,对上良妃的眼睛,突然掩面痛哭出声,她啜泣着道。 “那些刺客来势汹汹,我与二公主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跳下马车分头逃跑,我跑出没有多远,回头便见二公主被他们当胸一剑刺中,从悬崖下翻了下去……” 良妃听了,脑中嗡地一声,双眼一翻,径直晕死过去,颐德太后忍着悲痛震惊,连忙命宫女们上前将她搀扶回寝宫,嘉靖帝一屁股坐在龙椅之上,从齿缝里迸出一行字。 “阮酥……你可看仔细了?金珠当真被刺客所杀?” 阮酥哽咽着点头。 “那一剑,正好刺在公主心口……公主惊惧的表情,臣女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一行泪水挂下面庞,她的神色悲伤至极,玄洛站在嘉靖帝身边冷眼看着她,竟有些气闷,这丫头的演技,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要说了!” 颐德太后不忍听下去,一时也是泪落如雨,皇后和饶嫔等人连忙上前劝慰,纷纷陪着掉泪,颐德太后一面哭,一面吩咐玄洛。 “无论死活,一定要找到金珠!皇家公主,断不能横尸在那荒山野岭!” 大殿里弥漫着悲痛难言的气氛,唯有陈妃冷哼道。 “据你所说,那些刺客都是丧心病狂之徒,为何他们杀了二公主,却独独放过了你?” 阮酥早料定陈妃会质疑,她不紧不慢地道。 “臣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仿佛正是为公主而来,此前在大街上,也只有我们所乘的马车遭到袭击,而自我们分开之后,那些人就不再管我,径直追着公主去,臣女斗胆猜测……他们可能是专程为刺杀二公主而来的!” 玄洛猛然察觉过来为何祁金珠会突然到嘉靖帝面前揭发祁澈了,他的目光如针一般盯住阮酥,真是个敏捷的丫头,原本以为,坏了她的计划,她便会暂时消停,没想到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布局,而且比原本的还要狠毒致命。 陈妃不是玄洛,自然猜不到阮酥这番话的用意,她马上便掉进了阮酥的圈套,怒道。 “简直一派胡言!二公主为人谦和亲善,从不与人结仇,怎会有人要刺杀她!分明是你在撒谎!” 阮酥垂下眸子。 “臣女没有撒谎,在回宫的车上,二公主曾和臣女提起过,明日太和殿与五殿下相约对质一事,她说要替五王妃声张正义,臣女还曾劝过她,此事沾惹不得……” “阮酥!无凭无据,你不要信口雌黄!” 匆匆赶来的祁澈正好听到这席话,气得脸都绿了,虽然他平日里坏事做尽,但凌雪旋一事上,他还是自信祁金珠不过是在诈他,就算她手上真的有证据,他也还犯不着冒着危险去刺杀一个公主灭口! 234栽赃嫁祸 阮酥惶恐地道。 “阮酥只是道出事实,并未意有所指,五殿下何必如此敏感。” 祁澈还要说什么,却被嘉靖帝冷冷打断。 “你还记得些什么,给朕全部都说出来,不得有半句隐瞒。” 丧女之痛让嘉靖帝无法保持冷静,阮酥做出回想的样子,啊了一声。 “对了,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刺客,手臂上纹了条蝎子,在月光下看,颜色发红。” 祁澈蓦然变色,还不及辩解,祁念突然也自大殿外走了进来,惊讶地接话。 “孤记得上次咱们兄弟几个骑射比赛,五弟身边有一名新招的侍卫,手上也纹了一只蝎子,这阮家姑娘养在深闺,若非亲眼所见,总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吧?五弟,你作何解释?” 祁澈方寸大乱,他最近的确是从江湖上重金请了这样一名杀手,随侍在他左右,可他万万没想到,阮酥竟然会知道,一定是太子和她合谋! “皇兄!她是养在深闺,但她的耳目们可不在深闺,要打听可也不难吧?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可是多得很,比如皇兄。您不也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孤和阮酥串供构陷你吗?” 祁念的声音陡然严厉,上首的颐德太后与嘉靖帝等人听闻,也是面色大变。自古皇位争夺,不乏兄弟反目,然而若以一个无辜的公主成为垫脚石,今后无论谁稳坐江山,却已然注定不是仁君。 祁澈当然也发现了太后等人神色不对,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父皇,二皇姐一事真的和儿臣没有半分关系,为证清白,儿臣愿亲自去捉拿行事之人!” “你?”嘉靖帝一拍龙椅! “怎么自证清白?把你的侍卫人头呈上吗?” “父皇,真的不是儿臣。儿臣与二皇姐无冤无仇。便是她听人谗言,于儿臣有些误会,却也不是大事。再者,儿臣若打算报复于她,岂会还留阮酥性命,陷儿臣于不利之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霎时一片安静。 祁澈也是病急乱投医,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不过后面的那句话却是让人悚然。 祁念一笑。 “阮酥一介女流,在那样的阵势下不死也会吓得不轻,能否安然回来还不好说。再说,就是因为处处破绽,所以才能最大限度确保当事人脱身,好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皇兄你少含血喷人!” 祁澈目眦欲裂,若非是在御前,恐怕早就扑上去与祁念扭打起来。 嘉靖帝一挥衣袖。 “够了,就算此事和你无关,你那位王妃又是怎么回事?” 祁澈重重伏地。 “宫中不乏国手,父皇只消请太医去府中查验一二不就知道了……” “这段日子,你就禁足府中!你那位王妃也让宫中的太医亲自诊治!”他把玄洛叫上前。 “缉拿贼众一事,全部交给你,不管真相如何,你速速查明!” 玄洛施了一礼,领命退下。 阮酥回到西婳苑时已然天亮,整个栖凤宫死一般沉静,太后悲痛过度病倒了,阮酥稍作休整,便和王琼琚一起随侍在旁。 不过两个时辰,皇城司那边便传来消息,只说已找到了祁金珠。 颐德太后听闻,不顾身体不适,宣玄洛前来。看到托盘上光秃秃的八角琉璃灯框架和带血的衣裳碎片以及一些女子的钗饰,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阮酥,你去看看是不是昨日金珠的穿戴之物?” 阮酥带泪仔细查验,“不错,这些都是二公主的东西……” 闻言,颐德太后哭得越发厉害,阮酥与王琼琚忙上前安慰,想到昨日还好端端的孙女便没了性命,颐德太后泪如泉涌。 “玄洛,你好生说说,还发现了什么?” “绣衣使在山崖下找到了公主的马车,还在十几米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这些东西……只是公主的遗体却已……” 玄洛顿了一顿,似在为难。颐德太后抬起脸,厉声质问。 “却已什么?” 玄洛斟酌,“却已……无存……“ 颐德太后声音在发抖,“什么意思?” “……山中猛兽颇多,恐怕是闻到了血腥味,故而……” 话未说完,颐德太后已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不到半月,刺杀公主的一案已被告破,竟是竹山教余孽。去年蝗灾中趁乱起事,妖惑流民成立长平军,被祁瀚剿灭,但还是有漏网之鱼,此时犯事便是为了报复祁姓皇族。 消息传到栖凤宫时,颐德太后重重一叹。 “若非金珠生在皇家,哪会有此一劫,只望她能早登极乐,下辈子投身到平凡殷实的人家。” 阮酥用假髻把太后的头发盘好。 “金珠心善,一定会过得好的。” “好了,就带那只素簪吧。”妆成,颐德太后扶着阮酥的手站起来、 “走吧,我们去看看金珠。” 此事平息后,便要着手安排二公主的身后事。因尸身无存,只把祁金珠的首饰钗环、衣裳饰品等收归封箱,在皇陵中建一个衣冠冢;而祁金珠昔日居住的院落,也将遣散宫婢,整宫封闭。 两人来到祁金珠的寝宫,还未入门,便能感受到整个宫阙的萧条冷清。颐德太后眼圈一红,与阮酥等人踏入小院,虽然主人离去,然而景色依旧,一花一木都透着祁金珠品味和素雅。见状,颐德太后不免又是一番触景生情,阮酥随她慢慢走着,虽然表情沉重,心情却是分外轻快。突然,耳畔传来一阵琴声,曲调呜咽,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分外凄然与悲伤,颐德太后一愣、 “还有别人?” 阮酥眸光一闪,此情此景,又有这般动人的技艺,除了王琼琚别无第三人。前世她便以一手名筝名扬天下,若非听过玄洛操琴,这琴声风骨确实无人匹敌。 两人移步过去,果然在风露亭中看到了王家姐弟,见到太后,王琼琚正要起身,却被颐德太后制止,直到一曲终了,才让她上前见礼。 “琼琚也是来陪金珠的吗?” “是啊,当日还在此处和二公主一起畅饮女儿红,她走得这般匆匆,琼琚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颐德太后目光黯然。 “是啊,哀家也多么希望是一场梦,可惜,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见太后再度难受,纯贵忙上前宽慰。 “太后切勿太过伤怀,若您如此,二公主也走得不安心。” 颐德太后叹了叹,正要转身,王琼琚却上前一步。 “太后娘娘,二公主寝宫不日就要封闭,宫婢也将被遣散,琼琚斗胆向太后要一个人。” “谁?” “便是二公主身边的碧玺。”王琼琚略停一停,动容道。 “二公主与琼琚姐妹情深,要碧玺过来,也算成全一个念想吧。” 阮酥有些意外地看向王琼琚,太后也颇为感慨。 “琼琚有心了。只是哀家已允碧玺到阮酥身边,你是否还有其他的人选?” 王琼琚略一失神,微笑。 “原来已被阿酥抢先一步,左右琼琚也时常到西婳苑走动,倒也方便。” “你们都是好孩子。” 颐德太后看看阮酥,又看看王琼琚。 “今日玄洛会进宫,你就不必陪哀家回去了,一会一起去东骊阁等他吧。” 是担心玄洛一入宫就来西婳苑,遗忘了替王琼璞诊脉一事?阮酥感叹颐德太后良苦用心的同时,内心的危机感越发滋长。 太后走后,王琼琚让王琼璞先把琴筝抱回去,自己从旁边提起一个竹篮。 “这些都是我为金珠准备的,虽然不多,不过总是一片心意,阿酥和我一起烧了吧。” 遮篮的绢帕扯下,露出的竟是用金银纸张折的大小锭子,阮酥心下一突,不动声色道。 “大白天的,在金珠宫中总归不妥,不如换个地方?” “换地方?”王琼琚面露不解。 “反正是在金珠的地方,这里又没有外人,就算被人看到了,也是能理解的。难道阿酥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顾虑?” 难以启齿? 阮酥好笑,若方才对王琼琚的警惕是错觉的话,这一次阮酥有十足的把握,或许眼前人已对祁金珠的死产生怀疑,并且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什么难以启齿?郡主诚心待金珠,我亦然,你我都是为了金珠好,这一点,相信郡主心知肚明。只是这里到底是金珠的寝宫,她平素喜静。恐也不喜在她这里焚纸烧银,弄得乌烟瘴气。身为朋友,咱们何必扰人清静,强人所难呢?” 表面是拒绝自己的提议,实际上却是警告不要在祁金珠的事上做文章。见对面人目光凛然,王琼琚唇上泛起一抹笑意。 “是啊,金珠喜静,我也觉得还是换个地方为好。” 她招呼芸香把篮子提起。 “阿酥是和我一起到东骊阁等九卿大人,还是先回西婳苑?” 换在平常,阮或者会懒得在旁边盯梢,搞得自己被动可笑不说,若是过了恐还被玄洛不喜,可这一次,阮酥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 “既然太后让我们在东骊阁等师兄,那阮酥自然不好违令不从。” 235才不在乎 因祁金珠的事,玄洛已经许久未入宫单独约见阮酥,是以一进栖凤宫便径直朝西婳苑走去。然而才入了宫门,便见守在门口宫侍来报,阮酥在东骊阁等待。玄洛微怔,又问了几句,直问得面前的宫人额上冒汗,这才改变方向。 果然一到东骊阁内殿便看到了阮酥的身影,她正拿着绣绷有一下没一下地缝着,与她遥遥相对的王琼琚也单手捧着一本书,不言不语。两人虽然话不投机,然而维系平常场面上的友好和睦一般都是做尽,这般不理不睬喜形于色倒是不多见。 玄洛心中一动,正欲上前,哪知一向不亲近自己的王琼璞却主动走了过来。 “玄哥哥,我们去那边吧,两位姐姐有事,就不打扰她们了!” 玄洛抬头又看了两女一眼,见二人都没有要过来解围的意思,只得和王琼璞下去,速战速决。 “王琼琚惹你不高兴了?” 回去的路上,玄洛止不住好奇发问。 阮酥凉飕飕地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玄洛摸着鼻子,有心逗弄,然而栖凤宫人来人往,又恐被人取笑,想了想干脆上前,一把捉住阮酥的手,任阮酥狠狠瞪他也不放手。 “多日不见,怎么一来就给我这样一张冷脸?” 跨入门槛,见阮酥屏退左右,玄洛纳闷,声音中还透着一丝丝委屈。 “师兄,你不解释一下吗?” 让宝弦守在门外,阮酥反手关上房门。 解释? 玄洛笑了一笑。 “竹山教近来虽没有犯事,不过对朝廷而言毕竟是一个隐患,反正迟早都要诛,如此也能让他们发挥余力。” 如此轻描淡写,阮酥心中一拧,她抿了抿唇,强压下心底的烦躁。 “师兄,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让我想想……莫非是关于我们的婚事?” 见他这般旁顾左右而言他,阮酥忍无可忍,她走到玄洛身边,与他相对而坐,神情中已流露出伤心。 “师兄,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也无心一一探明。本来结果已明,我大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和我分担。这么多日子,都是你宠我,包容我,明里暗里为我做了很多事……其实阮酥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不想你那么累,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一番话说完,阮酥鼻子有些酸。 当日看到段小郎身负重伤,她是极度震怒的。然而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玄洛并非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他这样做,只怕是段明润当日执着相见太后的内容牵扯出什么秘密,比如——玄家满门抄斩? 玄洛神色微动,种种情绪在目中翻涌。 只听阮酥继续。 “师兄,我不想和你做貌合神离的夫妻,若是可能,希望能成为心意相通的眷侣……” 话未说完,阮酥只觉腰上一紧,已被玄洛张开双臂紧紧抱入了怀中。 “酥儿,谢谢你。” 玄洛吻着她的头发,眼眶竟有些湿润。独自强撑了这么多年,以为此生便会孑然一人,不想上天竟让他能遇到了如此缘分,他当然不会放手。 “这事说来话长……” 他凑在阮酥的耳边,简明又扼要地把当日玄家一案前后讲了一遍。阮酥听得心如刀绞,到了最后已经忍不住无声流泪,唯恐被他看到,便靠在玄洛的肩膀,加大力道反握住与他十指相扣的手。 “我虽然入宫为侍,不过却暗中查明真相。当日便是段明润的父亲把写有玄家通敌谋反的秘信转呈皇上,只可惜段明润此人看似老实,却分外狡猾,我以前试过找寻他的下落,却都被他避过,左右段家与此案无关,我便也没有继续找下去,当日把他带到皇城司秘牢,我有些失控,一时下手颇重……” “你是说段小郎的消极避世其实是和这件事有关?” “或许吧……”玄洛叹息一声。 “但是此案涉及颇多,很多人也不得善终,其实这样也好……” 是啊,既然某种程度上能逃过玄洛的追踪,那带着金珠隐名埋姓低调度日,定也不成问题,阮酥暗舒一口气的同时,一颗心又揪住,小心翼翼询问。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手足存活于世?” 玄洛皱眉,“不可能,同族宗亲一百三十九人皆遭腰斩之刑,我之所以逃过一劫,也是太后懿旨,从死牢中救出。” 想起那个画面,玄洛闭上双眼。 “酥儿,那时我与我的几位堂兄弟关押在一处,我永远无法忘记他们得知我不用死时艳羡交织的复杂眼神……我带着他们所有人对生的渴望存活于世,从那一刻起,玄洛注定不能只为自己而活……跟着这样一个我,你会害怕吗?” “你都不曾害怕,我怎会害怕?” 说道这里,玄洛也笑了。 两人都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不同于阮酥的死而复生,玄洛这般不也是另一种层次的重获新生? 玄洛轻抚着阮酥的头发。 “你收了祁金珠的丫鬟?” “是,这件事虽然看似没有疏漏,不过王琼琚显然已经怀疑,与其让碧玺为她效力,不如留我所用,再说金珠调教出来的人,我也放心。” 提起王琼琚,玄洛眉目中闪过一丝阴霾。 “若是印墨寒一直不退婚,咱们难道就要这样枯等?” 听他话语颇为无奈,阮酥心中一软,柔声道。 “师兄难道还是那样拘泥形式的人?” 玄洛意外抬眸,只见阮酥绞着衣袖,红着脸小声道。 “金珠既然能为了所爱抛却身份,我又何尝做不到呢?” 前世她能与阮家一刀两断,选择和印墨寒私定终生,今生怎会被这些俗世框架左右?就算没有太后、皇上的赐婚,那又怎样?只要内心认定,她便跟定他了!所谓的风言风语,她才不在乎! 玄洛在阮酥的额前落下一吻。 “不,怎能委屈了我的酥儿。为兄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让你做最幸福的新娘!” 玲珑阁中,听闻冬桃在文锦卧房,阮酥走到后院,一眼便看到敞开的轩窗中冬桃耐心给文锦喂药。那文锦虽然满嘴挑剔,看向冬桃的眼神却是情意绵绵,而那只被冬桃捡回来的黄狗,似乎早就被她遗忘了,见到阮酥不由低咽出声,似在控诉主人的不管不问,这才惊醒屋中的一双儿女。 见到阮酥,冬桃脸上猛地一红,话也说得有些不溜索了。 “小,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阮酥看了看屋中的文锦,后者的目光与她对上,似做贼心虚般猛地僵硬移开。 看着一脸羞窘的冬桃,阮酥也不点破。 “我在楼上雅间等你,你忙完再过来吧。” 阮酥在楼上看了一会账本,便见冬桃推门而入。 “小姐,您找我有事?” 阮酥合上账本。“玄澜,文锦此人出自青云观,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若你们……我不是很赞成!” 冬桃脸上大红,有些急切地抗议道。 “他近日已经变了太多,并且上次德元不给他解药,也是因为他数次忤逆于她,文锦说了,他早就想脱离青云观了……” 阮酥摇头,心中分外感慨。 情之一事,便是如玄澜这般快意恩仇的侠女也躲不过,她性子耿直,一旦付诸真心便会一心一意,最受不得伤害,正因如此,阮酥也最为担心,耐心道。 “玄澜,你是师兄的亲妹妹,你也知道我和你哥哥的关系。不说这个,这两年来,你在我身边,情谊非同一般,我真心也希望你能收获幸福,只是文锦这小子,你了解他的过去吗?或者他对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冬桃浑身一震,却依旧倔强道。 “那你了解玄洛吗?玄洛的过去和对你所说的一切又都是真的吗?” 见阮酥神色一僵,冬桃也有些后悔,她能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来,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好,只是文锦…… 冬桃心内酸涩,抿唇转过话题。 “凌雪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因二公主的事,祁澈或许暂时不会取她的性命了。”她顿了一顿,小声道。 “还有二公主他们已安然到了南方,段小公子伤已大好,她让莫大哥转告小姐,不用为她担心。” 见冬桃不欲再提,阮酥也拾阶而下,想起今天来玲珑阁的目的,直言道。 “玄澜,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与你哥哥兄妹相认?” 冬桃不可思议地抬起眼,半晌才自嘲笑道。 “他是天之骄子,怎会愿意认我这个出生江湖的野人?这门血亲,只怕玄澜高攀不上!” 兄妹两人出生、生活无一不天壤之别,冬桃对玄洛的抗拒可谓日积月累,是以对她的拒绝,阮酥并不意外。 “上次你说自己是因母亲的遗命才立下重誓,况且现在你应该也知道了玄洛并非如世人眼中抛却仇恨,投靠皇族;既然目的一致,你们兄妹二人联手岂不更容易报仇雪恨?如那日早早到来,你不也可以尽快脱离誓言枷锁,重获自由?” 236一家三口 一番话,说得冬桃神色略有松动。她对玄家并无多少感情,生性又洒脱恣意,之所以把自己陷入复仇的泥沼,便是和母亲临终时被迫立下的誓言相关,若是能早日解决此事,纵情山水,隐退江湖,别说还真有点期待。 “玄洛对我娘的事情一无所知,小姐……觉得他会相信我?”冬桃蹙眉,转瞬又道。 “或者,小姐便以玄镜的一位故人来提吧,至少见面也少些尴尬。” 阮酥点头。对于玄镜在外面有红颜知己并育有一女一事,她也不敢肯定玄洛是否能接受,既然冬桃也不愿意与他相认,以故人的名义相见倒并非是一件坏事。 “只是你也知道你哥哥的手段,纸总包不住火,你总归也要有真相大白的心理准备。” 解决完这事,阮酥的心情分外轻快,她又仔细看了下冬桃收集来的线报,这才与碧玺坐着马车回了宫。回去的路上,碧玺一如平常分外沉默,阮酥也任由她,把碧玺带到身边本来便是打算就近监视,等以后金珠的事不再被人想起,她若是想出宫或是另寻出路,阮酥也不阻止,至于收为心腹,却是从未想过。 “阮大小姐,请问公主是不是还活着?” 碧玺突然抬起脸,满是期待地开口询问,看表情显是酝酿许久。阮酥一愣,碧玺抿了抿唇,斟酌道。 “虽然小姐与公主相识时间不算太长,然而奴婢也知道小姐断不会害公主,只是……只是奴婢实在想确定她的安危,否则内心不安……” “是王琼琚让你问的吗?” 阮酥声音淡然,目光极其锐利,碧玺却丝毫没有被她的气势震住,不卑不亢道。 “琼琚郡主曾私下找过奴婢,然而奴婢也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未曾透露半分。 “你做得很好。” 阮酥微笑,碧玺从小在宫中长大,在祁金珠身边又被培养得大体沉稳,却是自己的人难以企及的。 “至于金珠的安危……你应该相信二公主的选择。” 选择?碧玺嘴唇微颤,下一秒却是热泪盈眶,在马车中给阮酥行了一个大礼。 “奴婢代二公主谢过小姐。” “不用谢我,金珠能否平安,其实你的作用也很大,比如王琼琚不就开始怀疑了吗?” 碧玺浑身一震,郑重道。 “公主殿下是碧玺的主子,小姐亦然,奴婢对天发誓,如有背主,便让奴婢万死不辞!” 阮酥心中一叹,有道是路由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东西现在就说为时过早。 “起来吧,你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总之,你我都要小心。” 知道玄洛今日在宫中,甫一入宫门阮酥便往长春宫方向走去,然而才走到半路,却见宝弦疾步过来。 “小姐,阮家少夫人在西婳苑已等候多时。” 万灵素?阮酥有些奇怪。 “难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宝弦摇了摇头,“她脸色有些不好,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讲,只说急着见你。” 比起阮家的事,阮酥显然觉得玄洛更重要,是以便不以为然道。 “让她先等着,我去去长春宫便来。”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道女声夹嘲带讽从不远处传来。 “表妹,本宫就说了你这位小姑最靠不住,偏生你还不相信,依本宫看,与其在这里耽误时间,不如请母妃和外公出马,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阮酥主仆站定,便见凤凰木后绕出两个衣裳华丽的女子,然而比起走在前面的女子神色飘然,后面的那一个显然有些苍白,正是四公主祁金璃与阮琦之妻万灵素。 “阮酥见过四公主。” 阮酥微微一福,这才对神色凝重的万灵素道。 “大嫂急着进宫,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万灵素在见到阮酥的当口目中闪过光亮,也不顾祁金璃的挑拨,竟是径自上前,一把握住阮酥的手,隐隐发抖。 这种有些亲昵的姿态让阮酥分外不适,然而见万灵素确实不太对劲,便也没有抽手。 “大嫂,借一步说话。” “什么——你说阮……大哥被关押大理寺?” 西婳苑阮酥绣房,万灵素抖着嘴唇。 “大妹妹,我也是走投无路。万家因大哥的事,对阮家有了隔阂;而黄嫔娘娘到底人微言轻……我实在是万不得已……求你……” 万灵素泪眼婆娑,竟是膝盖一软跪倒在阮酥面前。 说白了,因为万堇如的关系,连带阮酥对万家上下并无半点好感。前世万灵素嫁进来的时候阮酥已经离开阮府,听闻姑侄二人的频频交锋也乐看好戏;这一世,两人虽然之间偶有摩擦,但到底没有达到深仇大恨的地步。阮酥瞥着地上这位表面落魄却依旧身姿倨傲的女子,目中闪过欣赏,虽说容色平常,可是治家手段与闺中品行倒是可圈可点,某些方面还极为出色,实话说,万灵素配阮琦还真是可惜了。 “若我没有猜错,大嫂舍近求远,不去找虎贲将军府帮忙,除了万阙山的关系,只怕万家已然对你提出了什么你不能接受的条件?” 万灵素愕然抬眸,阮酥知道自己已然猜中了三分。 “嫂嫂在闺中极得父母宠爱,虎贲老将军也曾遗憾你非男儿身,大哥平常眠花宿柳,本就非良婿,好不容易替他谋了个兵部的从六品的司库的肥差,偏生又不争气,让人拿捏到贪墨的把柄,若我是嫂嫂的娘家人,也定然反对这门婚事!” 听阮酥说完,万灵素脸上的希冀全案陨灭,目中好似没了焦距,她惨然一笑,从地上爬起。 “大妹妹不帮便是,何苦落井下石,奚落于我?没错,爷爷和父母都有袖手旁观的意思,他们也劝我趁机向阮府要一张和离书,再不济休书也成,可是……” 她抹了一把眼泪。 “是啊,阮琦有什么好,既不上进,德行又那般……可是,我便是喜欢他了,怎么办。若在他风光时锦上添花,落魄时一走了之,其实我真如此,天下人也不会对我如何诟病,可是……我还是舍不下他……阮酥,你要是想笑便笑吧;当然,你也有你的立场,我无话可说亦绝无怨言!” 说完,她转身便走。 “大嫂留步——” 万灵素诧异回头。 “劳烦大嫂再把事情的始末细细和我说一遍。” 已然夜深,西婳苑的灯还没有熄灭。轩窗一动,下一秒便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窗翻入,见到对灯绣花的阮酥,玄洛一笑。 “等了你半天,竟不来找我,无奈何为兄只得不清而入了。” 阮酥抚了抚胀痛的额角,抬眼间这才想起白天的另一件要事,抱歉道。 “是我忙忘了,让师兄干等……” 玄洛看着她疲惫的眉眼,目光若有所思。 “为你那不争气的大哥?话说为兄怎么不知道你们兄妹感情也有和好的一天?” 阮酥把绣绷放在桌上。 “其实白天万灵素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乐见其成的,阮琦这家伙,就算这次没有折进去,下次也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只是——” 想起万灵素最后坚决又痛楚的话语,阮酥心中一软。 “若说原因,或许我只是为另一个执着又苦命的女子不值吧。” 由己观人,前世的自己若是有人拉自己一把,会不会就不再跌入万劫不复?不对,金珠明明提醒过自己,只是她那时和现在的万灵素一样完全听不进去罢了。 “万灵素?” 玄洛从鼻子中哼了一声笑,也没有多想。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印墨寒。“ “此话怎讲?” 放在桌上的绣绷被玄洛拿在手中,见他面上浮出玩味笑意,阮酥奇怪,探身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想问题想得出神,最后竟把一副鸳鸯戏水的图案绣成了两大一小三只水鸭子,况且松紧不一的绣线,毛躁的图案边缘,和她平日的绣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一家三口,倒是不错。” 被他揶揄,阮酥登时红了脸,一把抢过绣绷。 “针还插着,小心扎手。” 玄洛笑笑地看她的动作,这才慢条斯理道。 “阮琦虽是在兵部出的事,然而所有的罪证却是通过一个叫黎尚的人上交给了皇上,而那个黎尚,表面上颇为中立,他的子侄却在承德王麾下,印墨寒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目的不言自明。” 阮酥目光闪了闪。 “祁澈被嘉靖帝禁足,王妃凌雪旋也不得不病好以除嫌疑;可是我以为现下印墨寒应该为另一件事焦头烂耳,便是恨我入骨,也不应该在这时候动手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阮酥顿了一顿,决定不再隐瞒。 “除非祁念并未把祁澈私营盐矿的事呈报皇上!” “盐矿?” 玄洛目光深邃,只听阮酥解释。 “我曾告诉太子祁澈经营盐矿,所以……” 玄洛暗抽了一口气。 “这个盐矿,也是因为那个故事?” 见她点头,玄洛心中莫名涌出烦躁。虽然对阮酥的死而复生多少有些接受,可是心底上他还是希望那只是一个故事。原因无他,只在那个故事中,自己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路人,而眼前的女子却和另外的男子双宿双飞,最后惨遭抛弃。 “印墨寒如此行为其实也能理解。”玄洛冷笑一声。 “或许我逼得还不够紧!” 237金缕衣裙 因祁金珠一事,太子也被颐德太后与嘉靖帝迁怒,好端端的弄什么放灯节看灯,搞得二公主祁金珠莫名陨命。祁念舍不得责罚白秋婉,便把这一切都怪在了侧妃符玉头上。 符玉颇为不甘,她不过只邀请王琼琚一人,后面那些公主女官全都是白秋婉的主意,凭什么只拿她问罪?这太子偏心不是一点两点。再想起放灯节那日,本打算让两位兄长在王琼琚面前露脸,刷个好感,结果也因匪徒一事半途而废。符玉很是气闷,联系府中权势最盛的陈氏姐妹也不过那般下场,自问又不是祁清平的对手,干脆干脆称病闭门不出。 这一天,她照旧闷在院子中看书,却听丫鬟来报。 “太子妃朝这边过来了。” 符玉一愣,连忙让丫鬟匆匆理了下衣妆,这才赶到花厅迎接。 “侧妃妹妹这一病时间也太久了些,是时候也该多到太子面前走动走动。” 茶过三巡,祁清平才说明今天的来意。 “府中寂寞,本来你我六人一块入府,如今陈家二女不在了,便只剩我们和来自民间的白良媛与徐承微。白良媛方方小产,太子多加关照也能理解,不过那位徐承微……” 符玉本能有些反感,她能成为太子侧妃,便是在夏宫因帮太子解围,只身救了落水的陈闭鸯,博的是一个贤名,如今真的要为了所谓的争宠与她人一较高下吗? 只听清平不急不缓道。 “妹妹出身高贵,自然不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然而妹妹难道想一辈子便躲在这衡月院中一步不出?太子身边有名有实的目前就只有咱们四人,但以后太子继任为君,后宫三千的时候,妹妹怎么办?害人之心不可有,然防人之心却也不能无啊。” 祁清平的话可谓字字珠玑,让符玉危机顿起。 一个小小的民间良媛,如今已骑到了自己的头上,若是自己还这般消极,那朝不保夕的日子恐怕便不远了,可是想到祁清平的为人,符玉还是万分警惕。 “谢太子妃提点,不过臣妾还是认为以和为贵。” “妹妹能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太子府的荣幸。” 祁清平笑了一笑,准备起身。 “听说承思王回封地前,曾拜托太子照拂王家姐弟。”见符玉神色明显专注起来,祁清平笑意更深。 “侧妃的两位哥哥都一表人才,若是由太子举荐,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佳缘。” 太子府制式仿照皇宫,议事的前庭与后宅泾渭分明,遥遥相隔。符玉捧着一罐八宝珍馐,才绕到书房小院,便被小厮竹青拦住。 “侧妃留步,殿下正在屋内会客,不便相见。” 符玉一怔,却也表示理解,书房禁地,无关人等本就应该止步,然而挂念两位兄长的婚事,她干脆坐在廊下等候。 竹青劝了几遍她都不走,无奈只得进屋禀报。 屋中,祁念被阮酥缠得正焦头烂耳,闻言神情一振,颇不耐烦地撵客。 “话已至此,女史今日便回吧,你大哥的事孤心中有数,若是能帮上一帮,自会相助!” 阮酥唇边泛出一丝冷嘲。 “大哥的事不劳殿下操心,只是——说来说去您还是不愿相信五皇子经营盐矿?” “空口无凭你让孤如何相信?” 祁念的声音陡然抬高! “阮酥,孤信你不假,然而孤也有自己的判断力。你给出的线索宛若大海捞针,眼下祁澈也暂时消停,若没有确属的证据,孤当然不会冒险!谁又能保证这不会又是另一个圈套,比如太后寿辰时小明月楼那般?” 阮酥被问得语塞。 祁澈经营盐矿一事不假,然而前世自从嫁与印墨寒,阮酥便主动回避,很多敏感的政事他如果不提,自己都只字不问!于是个中细节和具体内容她都不是很了解。上次在风来阁中凭借只言片语含糊吓过祁澈,这次本打算让祁念顺藤摸瓜,或许能有什么眉目,结果…… “太子是找不到,还是根本就没有找?” 被当面质问,祁念有些不耐烦。 “阮酥,既然你坚持,那孤也不再保留。这个消息来源可疑,孤和孤的谋士们都觉得犯不着在上面浪费人财物力。” 这就是自己曾经打算倾囊相助的伙伴! 虽然某些方面能理解,可阮酥还是气得不行,可下一秒又释然了!这般畏首畏尾、保守封闭,难怪前生会是祁澈的手下败将! “既然如此,阮酥告辞。” 阮酥也不多言,穿起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这才走出书房。 见祁念的客人离开,符玉心中一喜,忙捧着小盅往书房迈步,方走了几步,却听贴身丫鬟凝秀嘟囔。 “太子的这位客人身材娇小,全身蒙得分外严实。不会是位女客吧?” 符玉脚步一滞,厉声警告。 “谨言慎行!” 霓裳坊是京中有名的成衣铺,因款式新颖,花样繁多,很受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欢迎,便是宫中的嫔妃也偶有关顾。 这一日,坊门口停下了一辆制式平常的马车,虽车身与外观都略显平常,然而只看那马车的材质和车帘掀开时无意露出的内饰,却是一等一的好料,想必又是哪位贵人乔装出行。掌柜眼毒,立马丢下手中的活计出门迎接,等把一主二仆迎上楼上雅间,帏帽除下,露出的正是太子妃祁清平那张富贵中尤带一丝孤冷的脸。 “印公子到了吗?” 掌柜福了一礼,虽然对太子妃不以官职相称略感怪异,然则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参合的,便也一听而过。“公子已在隔壁等候,小的这就去请他来。” 祁清平点头,吩咐执砚下去挑拣采买,自己则让执墨在旁随侍。不过一会,只听几声叩响,清平心中一紧,尽可能用平常的声音道了句“请进”,说话间心口的跳动已然加快。 见过礼后,印墨寒坐在下首。“不知太子妃唤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清平略抬下巴,执墨便伶俐地到外间守着。 “时间紧急,那我也长话短说,承恩王不久前曾给太子送来不少银两,太子已秘密命人分散采买兵器,暗中招兵买马。” 一边说,一边观察对面人的表情。经历了母亲暴毙,印墨寒的眉眼比平顺多了三分犀利,然则这非但没有让人觉得他冷冽不好亲近,竟还多了一丝别样魅力,惹得清平的心跳又乱了几分。 若是一开始在阮府印墨寒属意的就是自己,那她何苦兜兜转转煞费心神?清平不无遗憾地想。 “太子妃和下官说这些,难道不觉得荒唐吗?” 思绪被这声质疑强硬拉回,清平冷笑。 “荒唐?公子是觉得我出卖枕边人让人齿寒?不过既然你今天能来,想必太子府中的龌龊多少也有耳闻!” 印墨寒眸光幽沉。 祁念宠爱白秋婉已是众人皆知,这个软肋早被祁澈挂心许久,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打击祁念的致命武器。不过只是争风吃醋,便让祁清平选择了背叛,这个理由却有些牵强。 “便是乱花迷眼,将来太子荣登大宝,执掌凤印的还是太子妃您,太子妃此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呵,做一个有名无实,一辈子都生不出嫡子的皇后吗?” 清平惨然一笑。“有时候我也后悔,何必执着这些富贵荣华,还不如像阮酥一般抵死抗争远离是非,若是能遇到如公子一般长情的人,就算平平淡淡一生也是极好的!” 印墨寒执杯的手一顿,僵硬了两秒这才送到唇边轻轻一抿。 虽然对那个名字爱恨夹杂,可是听到对方提起,却还是感叹阮酥的通透与潇洒,可惜…… “谢谢太子妃的线报,那下官便收下了。只是不知道太子妃为何而求?” “只要你们达成心愿那一日,放我一条生路便可。” 祁清平答得极其卑微,印墨寒短暂一怔,有些动容,这天下因爱生恨的不止他一人! “另外提醒公子,阮酥昨日曾私会祁念,听说其兄已被关押大理寺,只怕和这个相关!” 印墨寒眉头一皱,本来现下并不是拿下阮琦的绝佳时机,他本想纵容他的贪得无厌,等到无法控制的一刻才让阮家全家陪葬,可惜玄洛为了逼自己退婚,明里暗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弄得印墨寒颇为被动,为了转移压力,他才提前出了这张牌,好好的棋子,当然不能浪费! 他冷笑一声。“谢太子妃提醒,下官告辞。” 房门再度合上,执墨走进屋子,神色颇为担忧。两个亲信中,祁清平也更倚重沉稳的执墨,是已温声道。 “你在担心消息走漏?” 执墨点头。“陈碧鸳一事。已引得太子怀疑,若是这事再……” “他不是在抓府中的奸细吗?本宫便送给他一个,只是不知道最后符玉与阮酥哪个运气会更好一些。” 执墨一点就通。承恩王是阮酥举荐牵线的,事情败露怀疑到她头上也顺其自然,再者昨日两人还不欢而散;至于符玉,虽然谨小慎微,然而钓鱼讲究的便是耐心与诱饵,这点,她绝对相信祁清平的本事! “执砚呢,东西买好没有?” 执墨心内咯噔,暗怨执砚不分轻重,今日采买不过掩人耳目,竟磨蹭到现在还不回来、 “奴婢去找她。” 话才说完,便见执砚推门而入。祁清平的视线在那卷流光溢彩的流云锦上滑过,不动声色起身。 “走吧。” “太子妃,与印墨寒同来的竟是那个知秋!方才奴婢看到她买了好多东西。” 见她越发没有章法,执墨低声呵斥。 “嚷什么,印府没有其他女眷,找她不也顺理成章?” “只是……”执砚看了祁清平一眼。 “只是印墨寒最后还多买了两身桃红色的金缕衣裙。在阮府的日子,奴婢多少也了解知秋的喜好,她平素只喜欢那些淡雅的素色,那两身一看便不是给她买的,况且那时候奴婢发现她脸色也异常难看。” “桃红色?” 见祁清平神色一滞,执砚知道自己没有白费心思。 “款式都是年轻女子的,难道印墨寒最近结交了什么女眷不成?” “只怕还是那个阮酥吧!” 齐清平咬牙。阮酥向来就喜欢这些鲜亮明媚的颜色,只是这个印墨寒实在诡异,既不退婚,又大张旗鼓和阮家作对,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238血书上奏 因为阮琦的事,阮酥借口安慰家人,特向颐德太后告了假,颐德太后当下允准,她虽不喜阮家,但对阮酥的看法已全然改变,特别听说了阮家此前待阮酥的种种不善之举后,更觉得她的心机也是出于自保,如今她在阮家危难之际还能不计前嫌,可见有容人之大量,倒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女子。 阮酥前来请辞时,颐德太后轻轻拨了拨浮茶,状似不经意地道。 “听说你大哥阮琦此次涉及的贪款不过七千两白银,胃口倒不算大,哀家知道,他乃是你们阮家唯一的嫡子,你若想为他讨个情,哀家可以替你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从轻发落。” 阮酥垂眸道。 “谢太后恩典,对于手握重权的贪官污吏来说,七千两白银自是九牛一毛,但我大哥不过一个六品司库,这笔贪款已是不小,何况这些银子,每一笔都是克扣戍边军士的军饷粮草所得,性质恶劣,实在罪不可恕,于情于理,阮酥都不敢讨情。” 颐德太后注视她半晌,点点头。 “好孩子,放心去吧!你祖母年迈,嫡母过世,大嫂此时定是力不从心,家务只怕没人料理,哀家暂且许你一月的假,待你大哥的事尘埃落定,再回宫来!” 阮酥俯身叩首,她非常了解颐德太后,她年轻时虽然参政,但却十分忌惮别的女子如法炮制,因此比起时常提携家族的陈妃,她更喜欢对政事不闻不问的良妃和皇后,从颐德太后满意的表情里,阮酥更认定她方才的话不过是出于考验,她若当真,便是不识抬举了。 刚下马车,阮酥便留意到阮府门口不远处停着一顶蓝色官轿,锦州青锻的质地和祥云暗纹,乃是朝廷三品大员的制式,由此她已猜出来者是谁,只是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来这里做什么。 见阮酥停下脚步,四个轿夫抬起轿子走了过来,轿帘掀起,果然露出一张俊秀无双的脸来,阮酥唇角不由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真是稀客啊!印大人,要进府中小坐么?家父也许久未曾与大人叙旧了。” 印墨寒丝毫不恼,他看她的目光中透着冷峭,面容上确实温和可亲的微笑。 “不必客气,听说酥儿你今日回家,我路经贵府便顺道来看看你,对了,前几日我带知秋姑娘裁衣,也给你选了两身衣裳,不知可否合酥儿的意思?” 说着,他微抬下巴,便有随从捧着两只包装精致的礼盒上前,半跪在阮酥面前。 阮酥微微皱眉。 “印墨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到了如今,两人已经势同水火,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所以本该恨她入骨的印墨寒,依旧对她做出这种温存有佳的姿态,着实让人反胃。 印墨寒整个人隐在轿内,他笑了笑,俊美的脸上罩着一层阴鸷的投影。 “这话问得奇怪,你我既是未婚夫妻,我赠你锦衣自是情理之中……” 他抬眸,双眼定在阮酥脸上,将那张让他爱恨交加的脸深深地印入瞳仁,语气突然变得狠厉。 “阮酥,你想和玄洛那阉人双宿双飞是吗?可惜我是不会让你如愿的,无论阮家落到怎么样的地步,我还是会娶你,你生,我要你日夜跪在我母亲灵位前忏悔赎罪,你死,我也要将你葬进印家祖坟,永世不得翻身。” 那双清冽的眸子,已经染上浓浓的仇恨,变得扭曲冷酷,阮酥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刚刚重生的自己,她淡淡道。 “印墨寒,你疯了。” 印墨寒一笑,放下轿帘,他的随从见状,硬将那两只礼盒塞给阮酥身边的小丫鬟,阮酥目送那顶蓝色官轿远去,冷嗤一声,小丫鬟抱着盒子,手足无措地望着阮酥。 “小姐,这……” “扔了。” 阮酥没有理会印墨寒的挑衅,因为阮琦的事,阮家上下正乱做一团,尽管阮琦不争气,但作为唯一的嫡子,阮风亭自是倾尽全力相救,他打听到大理寺卿何湛很喜欢收藏太湖石,便着人花五千两银子从江南购得一座“仙翁望月”,大费周折运至京城送到何湛府上,没想到对方连门都不肯开,阮风亭一方面气得半死,一方面又毫无办法,梁太君也动用她在命妇中的人脉,四处托关系打典,却都是石沉大海。 一家子焦头烂额地忙活着营救阮琦,哪知都是一无所获,这让才五十不到,原本正精神矍铄的阮风亭一下子苍老了不少,他颓丧地道。 “这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想当年我阮家春风得意时,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吏部,多少都要给我几分薄面,这才几年,竟落魄至此了……” 梁太君叹息不已,万灵素默然垂泪,圈地之事虽然最后只是降职罚俸,但嘉靖帝疏离阮风亭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十分明显,甚至私下暗示他已经到了告老的年纪,所以阮风亭近来一直惶恐战兢,儿子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真是雪上加霜。 “父亲在叹什么气?” 轻悠的声音飘入大厅,阮家上下的眼睛都蓦然亮了,曾几何时,这个被他们视作丧门星的嫡女已经成了阮家的救命稻草,似乎只要她肯想办法,事情总是有转圜的余地。 阮风亭已经忘记了家长和父亲的威严,满怀期望地迎上前来,急切地道。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大哥的案子再过几日便要定罪了!你还不赶紧去求求玄洛,或是求求太子!不管是谁,只要能救你大哥,都要想尽一切办法!” 阮酥冷眼看着自己这个父亲,他似乎从未想过自己是如何对待女儿的,索取却每每如此理所当然。 “我已经见过太子,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淌这趟浑水了,毕竟有五皇子在一边虎视眈眈,为了区区没落的阮家,太子犯不着落人口舌。” 阮风亭颓丧地后退一步。 “那可怎么办?陛下如今已有了让为父告老的念头,若琦儿再被流放,咱们阮家可就彻底完了!” 想到这百年的富贵基业就要毁于一旦,阮风亭发自内心地恐惧。 “父亲放心吧!陛下一时还不会动父亲,他确实厌恶您的贪婪庸碌,他内心自是想扶持印墨寒代替您的,但印墨寒年轻历浅,若现在就提携他和白展那老头子平起平坐,恐怕会拔苗助长,难以服众,所以在印墨寒积累足够的威望之前,你都暂时是安全的,陛下给父亲的暗示,不过是让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罢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个女子,她的话却分外有说服力,竟让阮风亭放心不少,但想到尚在狱中的儿子,阮风亭又是忧愁不已。 “就算如此,那你大哥的事,你总得想个办法吧?难道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看来偏心的亲爹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儿的难处,真是予取予求成了习惯,若不是留着阮琦还有用,阮酥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 “死当然不至于的,但大哥的罪状,条条都有确凿的证据,父亲若妄想大哥还能官复原职,那简直是笑话了,当然……若能戴罪立功,倒也还有翻身的机会。” 昏暗的牢房,到处都是潮湿霉烂的腐臭味,一向养尊处优的阮琦,这辈子从未如此落魄过。 半个月未能洗澡,身上甚至都生了虱子,况且那混杂着老鼠屎饭食,他一看就想吐,根本不屑碰上一碰,所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只是这种贵公子的矫情,终究抵不过饥饿,所以当一双鹅黄绣鞋踏入牢房,出现在他眼底时,他正抱着一碗冷饭狼吞虎咽。 “唉,大哥这般形容,真是可怜啊!” 阮琦抬头,纤尘不染的织锦披风下,阮酥那张怜悯与冷漠的眼居高临下注视着他,愤恨与屈辱瞬间充满了阮琦的内心,他丢开那只破碗,冷冷地看着她。 “阮酥,你这个心肠歹毒的丫头,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站起来,想要在这个嫡妹面前尽量保持一丝尊严,却猛地发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正是被他冷落许久的结发妻子万灵素,一时怒气便上来了。 “我已经被关在这鬼地方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想到办法?将军府不是能耐得很吗?怎么关键时刻全做了缩头乌龟!我娶你究竟有什么用!” 如出一辙的口吻,如出一辙的厚颜无耻,这就是阮家的男人,难怪万家看不上他。 万灵素也气上心头,都到了这种地步,他不仅不知反省,还一味地只会迁怒,但自幼对表哥的憧憬爱慕,让她还是狠不下心对他置之不理,见这曾经玉树临风的丈夫,鬼不似鬼人不成人,怨气也化作了揪心的疼痛。 “夫君,你便少埋怨两句吧!我和大妹妹此来,便是为了救你,你若想尽快脱出牢笼重见天日,便乖乖听大妹妹安排才是!” 阮琦到底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有志之士,虽然与阮酥有杀母之仇,但在自己的命运面前,他很快就妥协了,他已经受够了这种非人的境遇,只想尽快重回富贵乡。 他猛地握住铁栏杆,换上惊喜又谄媚的笑容。 “真的?大妹妹,我就知道大哥纵有千般不是,你也不会不顾手足之情的,你是不是已经求了玄洛?或者是太子?大理寺是不是不会定我的罪了?我还能不能官复原职?” 阮酥彻底被阮琦的无耻震惊了,她退后一步,不让他碰到自己一片衣角,嫌恶地道。 “大哥也是为官两载的人了,怎么还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想翻身,我确实是有一计,但那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若你还想依靠裙带关系全身而退,恕我无能为力,你还是安心待在此地吧!” 阮琦听了,不由大失所望,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是栽了,但他还是觉得只要阮酥愿意,神通广大的她还是能让自己安然无恙的,他心中虽然愤恨,但也明白不能得罪这个救星,只好点头道。 “大妹妹说得是,你肯想办法,大哥已经很感动了,你且说来我听听!” 阮酥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丢给他。 “你照着这里头的内容写一封血书,何湛已经收了父亲的太湖石,自会替你转呈给皇上,至于事情能不能成,便看你有没有卧薪尝胆的决心了。” 239跗骨之蛆 这一日早朝,嘉靖帝处理完政事,便命内侍将一封用托盘盛着的血书,送至殿下给各位大臣传阅,皇帝有命,纵然那斑斑血迹让人触目惊心,诸位大臣还是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展开详读,然而这一看,眉宇间的狐疑都变成了赞许。 “这封血书,乃罪臣阮琦所写,朕认为,他在修筑堤坝一事上,倒是颇有些见解,众爱卿也知道,奉县连年水灾,导致民不聊生,堤坝修建尽管已开工一载,无奈地质松软,仍是不见起色,甚至多次出现溃堤,朝廷广征能人,却都没有成效……” 嘉靖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话中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大臣们自是能够揣测圣意,纷纷出列。 “这血书里的筑堤之策,确实是可行的,既然这个阮琦有筑堤之能,不如贬他到奉县大堤上做监工,不仅负责统筹堤坝修筑之事,同时也与修筑工一同服役,比之流放更为艰苦,也算恩威并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阮风亭站在大臣之中,大气也不敢出,阮酥这个主意倒是绝妙,奉县筑堤乃是倍受嘉靖帝重视的大事,若能成功,阮琦不仅能洗脱前罪,还可调入前途更为光明的工部,只是筑堤不仅生活条件恶劣,更要忍受劳苦折磨,几年不得回家,能把人生生熬死,阮酥这么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嘉靖帝拈须沉吟,似在考虑众臣的提议,他的目光突然转向印墨寒,不动声色地问。 “印卿,你以为呢?” 阮风亭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顿觉此事无望,这丧心病狂的印墨寒,一向恨不得至阮家于死地,谁料印墨寒合上那封血书,微笑道。 “此决议既显陛下厚德载道,又有利于兴修水利之事,乃是一举两得,臣觉得甚是妥当。” 欠身之际,印墨寒很好地掩过双眼闪过的惊诧,阮琦血书里所列的五条筑堤计策,竟和他费了一年时间四处寻访能人异士,总结出来的五条筑堤计策不谋而合,他原本打算再完善润色一番,选择适合的时机上呈嘉靖帝,但没想到,竟被牢狱之中的阮琦抢了先。 印墨寒当然不会认为以阮琦的才智能想出他煞费苦心才总结出来的良策,让他震撼的,是阮琦背后的捉刀之人,心惊的同时,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才智,当然他并不清楚,前世他在收集筑堤之策时,阮酥也是功不可没的,她陪他走访贤能,替他整理资料,是以她才对这五策如此熟悉,甚至用这法子让阮琦置死地而后生,重新救活了他已经走进死胡同的仕途生涯。 可是,印墨寒也不会让阮家人再有苟延残喘的机会,他微微眯起眼睛,一个计划慢慢在心头雏形初现。 圣旨一下,阮琦即日便启程前往奉县,阮风亭举家将他送至城外,万灵素命仆人递了一锭银子给押解的衙役,两人便很识时务地走开了,阮风亭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 “你此去筑堤,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派驻奉县的水部郎中丘望澄,乃耿直之辈,不会刁难你,只要你好好表现,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阮风亭嘱咐完毕,万素灵便上前含泪将一个包袱递到阮琦手中。 “夫君此去,归期难定,自不比在府中有人伺候,万事都需自行料理,这里有银票千两,碎银若干,是给夫君打点人脉的,棉被行李、春夏秋冬四时的衣裳,我也已经备妥,只是你乃戴罪之身,不便张扬,随后我会命人送至奉县……还有……” 她看着阮琦消瘦但依旧俊朗的面容,面目微红,有些犹豫地俏声说道。 “还有,昨日大夫刚刚诊出我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还未来得及告诉夫君……只怕他日夫君返京之时,这孩子也该出世了,夫君得空时,好歹给孩子想个名字……” 都说患难见真情,阮琦平日在外花钱养的那些相好,此时全都无影无踪,反而是被他冷落多时的发妻,依旧全心为他着想,阮琦感动之余,有闻得万灵素腹中有了自己骨血,一时悲喜交加,感慨地抱住万灵素,哽咽道。 “夫人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专心筑堤,争取早日重返京城!你好好养胎,千万不要劳神操心,家中事务,可暂将絮儿接回府中料理……” 阮酥站在万灵素身后,不以为然地看着这幅夫妻别离图,心中微嗤,阮琦这种人,是典型的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他现在落魄,自然就记得万灵素的好,若是将来他飞黄腾达,便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四处风流快活,万灵素这样的聪明人,却连这么明显的现实都认不清楚,可见情之一字,如同魔障,真是能毁人心智的。 转眼中秋将至,阮琦也前后寄回了两封书信,除了过问万灵素腹中胎儿的情况外,更多的是将修筑堤坝时遇到的问题反馈给阮酥,阮酥看后,再凭着前世的记忆,一条条列出解决之道,重新给他寄回去。 扪心自问,阮酥是极其厌恶阮琦的,可阮家此时,还是她对付印墨寒的盾,无论如何也不能垮掉,她已经计划好,等阮琦立功回京之后如何通过玄洛控制他,让他老老实实为己所用。 秋意渐浓,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大坝上地势居高,更是风冷寒凉,粗茶淡饭又不堪下咽,更别提每日与工匠们一同劳作了,阮琦身娇体贵,哪里吃得这些苦楚,没过几日,便忘了阮酥提醒过他认清自己戴罪的身份,戒骄戒躁,就算装,也要在水部郎中丘望澄面前装出个艰苦卓绝真心悔过的样子来,他手掌脚心都起了水泡,一碰便疼,便干脆装病赖在驻地不去上工。 那些出身贫寒的匠人本就看不惯这些士族子弟,何况得知阮琦还是因为贪腐被贬谪至此的,更是纷纷到丘望澄那里告状。 丘望澄早就看出阮琦根本不是善类,奈何他很有些小聪明,提出的建议都恰巧一语中的,因此固然对他偷懒十分不满,也不好十分斥责,加之让阮琦来干活本就没多少帮助,干脆不理会他,只在有难题时前去问他。 阮琦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了几日,这天坝上放饭,阮琦走出去领了饭食,正要转回驻地,突然被几个迎面走来的工匠撞了个趔趄,他少爷脾气上来,一阵骂咧,对方倒也老实地连赔不是,阮琦也觉无趣,哼了一声挥袖而去,此事揭过不提,哪知到了夜里,阮琦却感觉双腿胀痛,翻来覆去睡不着,同住的几人都被他的痛哼吵醒,掌灯一看,却见他双腿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脸色也转为青紫,不由吓了一跳,赶紧去禀告丘望澄。 丘望澄很快将奉县最好的大夫请了过来,可是诊治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阮琦虽为罪臣,但到底是嘉靖帝亲自安排的监工,筑堤之事还得指望他,丘望澄也怕有个闪失,忙命人将阮琦抬上自己的马车,连夜送往京城就医。 阮琦在马车之上,不仅要忍受着一路狂奔带来的颠簸,还要忍受越来越加剧的疼痛,简直半条命都快要交待了,此时他心中第一反应,竟是恨极了阮酥,若当时不是她出这个主意,自己便不至于受这些苦楚,这样凄惨的日子,还不如流放来得轻松。 马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阮琦睁开眼睛,汗珠划过额头,他抖着手掀开车窗布帘,一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京都西城门,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马车向城门靠近的过程中,有另一辆低调的马车缓缓驶来,在他们身边停住,于是赶车的小吏便也勒马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对方。 阮琦疼痛难当,猛地掀开车帘,叫骂。 “蠢货!停下了干什么!还不赶紧走!你可知道我是谁么?耽误了救治,你担待得起?” 对面马车上的车夫掀开轿帘,借着淡淡月光,阮琦终于看清了车中的人,他的瞳孔瞬间便收缩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迸出一个名字。 “印墨寒!” 印墨寒端坐在车中,举手投足都是闲适惬意,他朝阮琦很有礼貌的勾了勾唇角。 “阮兄,事到如今,你还妄想活着进这道城门么?” 尽管那笑容看上去优雅无害,还是成功地让阮琦背脊发凉,他警惕地看着他,狠狠地道。 “你想干什么?送我进京就诊的可是丘郎中!我若在途中出了意外,他一定会追查到底的!你敢冒这个险对我下手吗?” 印墨寒十分怜悯地看着他。 “一个被‘跗骨蛆’咬过的人,又哪里值得我特地动手呢?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跗骨蛆’是什么东西吧?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剧毒蚂蟥,被它咬过的人,若是救治不及,便会如你这般,一夜之间自双腿起,开始全身肿胀、化脓、溃烂……一只‘跗骨蛆’十分稀少,可谓百年难得一遇,而你,在修筑堤坝的过程中便不幸遇上了那么一只,该说是幸运呢?抑或是不幸呢?” 阮琦浑身发毛,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抖的否定。 “你胡说八道!我不会中你的计!我们走!快走啊!” 他抓起车内的书本抛向那名小吏,却被轻轻躲过,那小吏翻身下车,竟自走到了印墨寒马车边,鄙夷地望着阮琦。 “大人,这小子实在聒噪得紧,不知还要等多久才咽气,属下也好直接将尸首送至阮家。” 印墨寒瞥过阮琦身下慢慢渗出的黄水,轻描淡写地道。 “快了,最多半个时辰,不知阮风亭看见这般狼狈的尸身,会作何感想。?” 阮琦整个人不住颤抖起来,身上血肉迸裂,不断流出的脓水散发着阵阵恶臭,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颤声质问。 “印墨寒,你好歹毒!你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柳州带到京城的?如果没有我,你一辈子都是个穷酸书生,哪有今天的地位!你难道一点都不念当初的知遇之恩吗?” 印墨寒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他的眉眼异常冷酷。 “知遇之恩?你可知你们阮家但凡有一人活着,我便日夜煎熬,心绪难安,不过话说回来……若你的尸首能让阮家上下从此记恨阮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左冷,看好他,以防他一会受不住寻了短见。” 留下这句话,印墨寒放下车帘,不再看面目灰败的阮琦半眼。 240阮琦之死 晨曦散开,第一缕阳光缓缓移动,把阮府大门上挂的门匾字迹逐一照亮,门房的小厮打着呵欠,如往常一般缓缓从里把大门打开,下一秒却被惊惧取代,连嘴巴都来不及合上。半晌,小厮的眼睛才艰难地从车帘下露出的那条肿胀流脓的腿上移开,虚张声势道。 “哪里来的奴才,大早在阮府门口撒野干嘛!” 左冷神色凄然,涕泪满面,上前拱手颤声一拜。 “劳烦小哥帮忙通传一声,阮大公子回来了……可……我们终究来晚了一步……” 话毕已是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什,什么……你说那,那是阮大公子?” 小厮脸色大变,手指马车的手不停发抖,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府中跑去,一边走一边大喊,“老,老爷不好了——” 一时间府内犹如被炸开了锅,听闻阮琦噩耗,万灵素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由贴身丫鬟金盏扶起,还是神色恍然。 “他们说,夫君,夫君……” 金盏含泪点头,“是,据说连夜就从奉县送出,可是赶了几天路,却终在城门口咽了气……” “不,我不信!” 万灵素木然了一秒,完全是跌跌撞撞扶着肚子破门而出,或许是走得太急,跨门槛时一个不小心踩到裙边,踉跄一步,差点跌倒,还好被金盏眼疾手快扶住。 等主仆二人来到大门口时,阮琦的尸身已被阮风亭命人抬下,被一件长袍兜头盖住。见阮絮哭得死去活来,而梁太君与阮风亭皆是神色惨然,似丢了魂一般,万灵素艰难压下心中的不安,忍泪上前。 “老夫人、老爷……那,那个真……真的是夫君?” 梁太君亦是泪痕糊面,憔悴转身冷然地看了金盏一眼,知道消息瞒不过,便让这丫头拦住万灵素,等收殓后再来,没想到这个孙媳还是当前一步赶了过来。 “你怀有身孕,还是先……” 万灵素却似没有听到,怔然地走到担架旁,也不顾散发的奇怪脓臭和阵阵恶心,抖着手慢慢移向那覆面的衣袍,终于下定决心往下狠狠一拉,一时间,那张被狰狞惊惧定格扭曲的脸霎时便出现在人前,抬担架的小厮吓得手一软,一个不稳担架落地,尸体滚落在地,惨不忍睹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只见阮琦双腿肿胀变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弯曲着,想必死前保守折磨,而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脓水流淌,黏腻腻地往下掉…… 此情此景,四下皆震。 饶是之前已匆匆看过一眼,阮絮还是骇然得失声惊叫,下一秒便忍不住干呕起来;而梁太君与阮风亭也是脸色剧变,更别说其他毫无血缘的下人与阮府门口围观的百姓,场面一度混乱。 就只有万灵素毫不嫌弃,扑在阮琦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夫君……” 白幡浮动,纸钱漫天。 灵堂中,阮酥一身素衣,匆匆赶了回来。若非亲见阮家上下的哀败颓然,简直难以置信这竟是真的! “怎么回事?” 阮酥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未等阮风亭等人开口,一身孝衣的阮絮已如疯狗一般对她厉声嘶吼。 “都是你,若不是你让大哥去奉县筑堤,大哥怎么会殒命在此?” 梁太君与阮风亭都默然不语,显然对阮絮的说辞也有些赞同。 很好—— 阮酥冷笑,“没错,河道筑堤是我的主意,然而二妹妹若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大哥关押大理寺怎不见你出谋划策?” 阮琦出事后,阮絮也曾让夫婿罗钦出面,可惜那人完全不闻不问。于是阮琦下放奉县,家里人接她回府协助万灵素治家,阮絮便干脆把细软家当都搬了回来,显然存了久住的准备。可惜在府中一月,等来的不是阮琦衣锦还乡、光耀门楣,而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身。想到自己的强硬坚守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阮絮就气不打一处来,急切地寻找一个发泄口,而阮酥,正好被她定位为这一切不幸的根源! 于是她抬起肿胀愤恨的眼,死不让步道。 “我没有大姐姐这般本事,但至少削官流放也不会送命!” “谁说削官流放不会丢命?” 阮酥反问,讽道。“这点二妹妹若是有兴趣了解,可以随时向父亲请教!” 阮风亭心下一沉,他虽然碌碌无为,然而年轻时候没少参与党派相争,在流放途中亲手处置过的对立之人也不在少数。被阮酥当面揭发,他重拍桌子,狠声站起。 “方法有千万种,你偏生就选了筑堤一条!琦儿虽与你不亲,然而却也是你手足相连的兄长,就算你不想取他性命,不过让他吃苦受罪也是必然的!如今——”他的表情再次陷入茫然,竟有些绝望的味道。 “你大哥死了,你心满意足了!” 闻言,阮酥简直无语至极! “父亲难道是觉得大哥的死是我一手促成了吗?若非他被别人抓住把柄,怎会有此一祸?不说这个,如今阮家不复当年,女儿也是不忍大哥饱受流放之苦,更不希望他的仕途就此停步,毕竟阮府阖府,还需要他一个嫡子扩充门面,若是他不在了,阮府就此倒台,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一声,可比阮琦的死更为致命,梁太君长叹一声。 “今不比昔,如今阮府真是……今日来吊唁的也没有几个……” 此言一出,阮风亭也目光空洞。 与万氏的丧事相比,阮琦这次可是极度冷清,同朝官员没几个前来,便是阮琦的岳家万家竟也不来吊唁,女婿罗钦只来了一趟便借口有事离开了。堂堂左相府成为昨日黄花,这是他极其不能接受的! “若不是你非要与印墨寒作对,阮家怎会沦落至此?” “是啊!”阮絮目光一转,歇斯底里质问。 “要是大姐姐乖乖嫁给印墨寒,爹怎会被他上奏,遭皇上冷遇;不过大姐姐向来自私,一开始太子垂青于你,你如果欣然入府,只怕现在阮府也不会这幅田地。口口声声说要阖府昌荣,然而打心眼里最不想让阮府好的只怕就是你吧!我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个丧门星!” 阮酥漠然的眼一一扫过梁太君和阮风亭,这两人皆是神色瘟然,阮酥怒极反笑。 “原来我阮酥的罪过竟是罄竹难书,如果把一切缘由都怪在我身上能让你们好受一些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说完,她转身便走。 正要出大门,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大妹妹留步”,阮酥回头,对着病怏怏的万灵素嘲讽一笑。 “怎么,大嫂也是要来兴师问罪吗?” 万灵素仿若病入膏肓,鬓边插着一朵白花,衬得她极其苍白病态,她掩下婆娑泪意,对阮酥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是来谢谢大妹妹的,夫君这般,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阮酥目中寒意稍减,她看了白茫茫的阮府一眼。 “大嫂能这样想,阮酥欣慰。大嫂此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万灵素苦笑,伸手抚向尚未显怀的小腹,眉眼中总算找回一分神采。 “当然是好好生下这个孩子,重振阮家。” 虽然不出乎意料,然而阮酥还是有些憾然。 “……值得吗?” “一女不嫁二夫,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或许会听父母的话回万府,可是——”她眼神柔和,坚定道。 “既然他来了,我当然要好好地照顾他。” 心中重重一叹,也罢,人各有志。 “嫂嫂节哀。阮府众人恨我入骨,我或许很久都不回来,你若有事,可与之前一样到宫中找我。” 万灵素点头,“你一切小心。” 阮琦被跗骨之蛆咬了,最终丧命,虽然说来蹊跷,然而阮府众人只得认命。而不出意料的,阮府也逐渐呈现衰败趋势,阮风亭越发感受到嘉靖帝的不重视,却也没有如今上的期望主动告老,原因无他,便是要为万灵素腹中那个嫡孙考虑也要撑下去。 然而比起左相阮府的名存实亡,右相白府却是一派喜气,蒸蒸日上。中秋过后的一日,从西北传来消息,侧妃白蕊已经为承恩王诞下了一个小世子,母子平安。 是故,白展在府中大摆筵席,邀请京中的皇亲贵胄、达官显贵到府中赴宴。 阮酥与王琼琚到白府的时候,宴席方刚刚开始,送过颐德太后的赏赐,她们被白夫人赵氏迎到楼上雅间。 “两位小姐请这边来。” 几人方上楼梯,突然一个婆子走过来,对几人施了一礼。 “太子妃见两位小姐来了,便邀请两位一块同席。” 赵氏一听,忙询问两人意见。阮酥眉头微蹙,然而见王琼琚没有拒绝,便也没有反对。几人走进雅间,却见太子府的一干女眷全都在场。祁清平、符玉自不必说,可是久不露面的白秋婉与徐婴子竟也在席间。不过也难怪,太子与承恩王关系越发不错,此番示好也在情理之中。 彼此见礼后,符玉便掩饰不住对王琼琚的亲近。上次她向祁念提起符家与王琼琚的婚事,没想到祁念只略微思索了下便应承了下来。符玉的父亲虽是户部尚书,不过如今户部权利分散,倒没有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而两个兄长也颇为低调,倒是符合嘉靖帝为藩王之女择亲的条件。若是事成,三王中拉拢了两个,于他的大事可是锦上添花! “听说阮家哥哥不幸身亡,阿酥节哀。” 祁清平声音怅然,颇为遗憾。 阮酥笑容淡漠。“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之前梁太君不是没有走过祁清平的门路,却被她巧言舌簧打发了。阮琦逝后,也只是悄悄前往阮府探望梁太君,说什么阮酥已先她一步拒绝了太子,任她如何苦求祁念都不松口,也是没脸见老夫人云云……搞得阮府众人对阮酥越发恨之入骨。 清平浅笑,凤眼望向楼下大堂中的热闹繁华。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左右两府向来旗鼓相当,谁能想到现下竟是这般高下立现!”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或许这便是阮府的劫数吧。” 阮酥长叹,这般言辞低落,与平常的犀利不饶人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清平的堂妹清悦郡主嗤笑。 “话可不能这样说,世人都知这承恩王侧妃的位置本是阮姐姐你的囊中之物,你不也弃如敝履,反观不也是一种强求?” 在主人的宴席上提及这等敏感话题,明显是找主人的晦气了。虽然席间并无白家要人,却让随侍的丫鬟们听得清清楚楚。 阮酥含笑看了一眼祁清平。 “清悦郡主说的是,说来太子妃先前暂住阮府的时候,也和阮酥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故作思索,祁清悦却脸色大变,当时祁清平舍弃淮阳王府暂居阮家,原因便是要躲避叔叔、婶娘的打压,阮酥旧事重提,显然是要离间姐妹的和气。 “阮酥你——” “禁言!” 祁清平冷哼一声,祁清悦目中闪过委屈,“姐姐……” “好了好了。”符玉见差不多了,这才来打圆场,“你们再不动筷,这一桌席便要冷了。” 几人由丫鬟侍候着净了手,皆是默默。正吃着,不知楼下谁喊了一声, “拜见五皇子、五皇子妃。” 阮酥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见凌雪旋大妆前来,旁边跟着笑容满面的祁澈,咋一看倒是夫妻情深。 “见过印大人。” 拜过祁澈的官员狗腿地对与他一同前来印墨寒见礼,阮酥冷笑,移开视线。甫一抬眼,却发现祁清平双目失神,盯着的正是印墨寒的位置,似乎是感受到阮酥的注视,她睫毛一颤,生生转过了方向。 阮酥慢慢拿起银质小勺舀了一口燕窝,唇边快速闪过一丝轻嘲。 241败北滋味 宴席进行了一半,注意到白秋婉频频往自己方向看,阮酥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借口更衣,与宝弦一起离了席。 白府花园八角亭,白秋婉让亲信紫雨与宝弦一块守在外面,走到阮酥面前,面色有些纠结。 “阿酥,阮家大哥这事,太子也是无心,希望不要伤了你们的和气……” 望着白秋婉担忧的脸,阮酥心中叹气。 白秋婉对自己万分真诚,对待祁念也是一片真心,夹在双方之间,确实为难。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白秋婉的一番好意注定只能付诸流水。 “殿下与我之间不过是君臣谋士关系,只是有时候太子听不进去,我也没办法。不过姐姐放心,无论我与殿下如何,我们之间都是朋友!” 白秋婉也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无力道。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还有……他也好好的……”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阮酥心中一顿。 按照前世轨迹,白秋婉会在明年夏天诞下祁念唯一的子嗣,再过一年,祁念也被祁澈陷害,死于流花河畔,而眼前人也拔剑自刎……若是依照从前的计划,斗倒祁澈,祁念荣登大宝;可是因为玄洛的关系,阮酥对祁念已然多了一层保留,再加上多了德元长公主这位意外人物的参与,阮酥对祁念的未来不免多了一分不确定! 她想说点什么,然而看白秋婉恬静安然的眉眼,所有的话又堵在了喉口,化作了一声“姐姐保重”…… 与白秋婉分开后,阮酥便与宝弦往回走。 “小姐,那五皇子妃有些不对。” “如何不对?” 宝弦古灵精怪一笑,压低声音。 “虽然面皮精妙,不过碰上奴婢却是班门弄斧!” “你是说……”宝弦是易容高手,阮酥当下明了,冷笑一声,“看来凌雪旋还是没有逃过一劫,不过以祁澈的性子,既然能让人易容成五王妃陪侍身边,想必也不是简单人物。” “此人下盘沉稳,定然是个练家子,然而周边却没有半分杀气,约莫也是个高手。” 两人正走着,突然见前方两道丽影从荷塘上搭的弧形拱桥相携而过,正是话题中的五皇子妃“凌雪旋”以及祁念的侧妃符玉。 她们在闺中便是密友,如此一来,祁澈的这位王妃没有“暴毙而逝”,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现在看来,祁澈比起祁念明显技高一筹啊……” 阮酥感叹,话音刚落,却听拱桥上一声惊呼,主仆二人回头一看,只见桥上的女眷吓得花容失色,竟是太子侧妃符玉落了水,亲信丫鬟凝秀哭喊着。 “快来人啊,符侧妃落水了——” “她不是会凫水吗?”阮酥目中闪过惊疑,本着少管闲事的原则正要与宝弦先走一步,然而走了两步,又生生顿住。 “宝弦,过去看看。” 符玉被宝弦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昏了过去,等她被太子府众人手忙脚乱抬回府时,已然惊动了席间众人。 太子祁念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符玉所乘的马车,不动声色走到阮酥跟前。 “符玉这个蠢货,明明知道两府不对盘,还和凌雪旋走那么近!” 显然只是当成了两府利益相争的一个小小插曲。 阮酥冷冷一笑。 “太子难道不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刻意吗?” 祁念一愣,不以为然道。 “凌雪旋大病初愈,况且和祁澈本就貌合神离,你也不用太过敏感,或许只是一件小小的落水事件!” “殿下错了,这个凌雪旋已被李代桃僵,或许真正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祁念怔然。 “你说什么?” “阮酥也是方才才知晓,殿下不妨细查!不过,除此之外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阮酥细想印墨寒与祁澈的性格,印墨寒此人,可谓棋无废招,步步为营;而祁澈前世能成为黑马,从默默无闻的皇子即位为君自有不凡之处,关是收买宫人润物细无声的姿态便已先声夺人占尽便宜! 联想到清平席间偷看印墨寒的眼神,阮酥皱眉。 “太子妃近来是否有些异样?” 祁念还未回答,却见罗虎疾步过来,神色凝重。 “殿下,出事了……” “说!” 罗虎看了阮酥一眼,言简意赅道。 “白良媛不见了!我们的人尸体被人发现在白府花园。” 白秋婉小产后,祁念便在她身边加派了人手,更是调拨了两个武功高强的暗卫私下保护她。闻言,祁念目光阴沉,已经失去冷静! “可恶,一出声东击西,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阮酥也是万分震惊,所有人都被符玉落水吸引了注意,自然无人关注其他事情。见祁澈转身要走,忙道。 “殿下要去哪?” “当然是要找祁澈要人!” “殿下万万不可!” 罗虎不顾尊卑,拦下祁念。“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自二公主祁金珠出事后,京中巡城的侍卫多了一倍。虽然很想立马封城搜索,可是嘉靖帝向来多疑,若是自己这般先斩后奏,难免会引得父子猜疑,才是最大程度的中了祁澈的计!是以,祁念当夜便进宫向嘉靖帝奏请。 嘉靖帝沉思了一秒,看着太子被痛色写满的脸,冷声道。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间女子,你若是愿意,朕再给你指几门婚事!” 祁念胸中苦闷难当。 “父皇,儿臣也知道为人君者不能有软肋,可是阿婉在儿臣心中不一般,请父皇成全!” 嘉靖帝注视着这个生来尊贵的儿子,久久不语,忽然穆皇后从殿侧走来。 “皇上万万不可,此事臣妾第一个反对!” “母后——” 祁念失声,简直无法想象这居然出自穆皇后之口。 “闭嘴,你也知道你是未来储君!祁念,为了一个女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想过你的责任?色令智昏,你难道要做一个昏君吗?!!!”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严厉,完全不是平常慈爱和缓的模样,让祁念久久不能适应!随后,穆皇后长衫一甩,撩袍而跪。 “皇上,恕臣妾失态,太子思虑不全,臣妾自会带他回去教导。” 上首的嘉靖帝半晌无语。 他想起那一年,自己也不过比太子如今长上几岁,一次南下微服私行,便在汉州旧口邂逅了一位民间佳人,那名女子也是天真纯洁,不谙世事,和宫中的皇后、宫妃完全不一样,他一下子便深陷其中,彼此私定终生,许下郑重迎娶的誓言后,回到宫中,不无意外就遭到了颐德太后的反对。如此一拖再拖,等太后终于不再反对,他欣喜让人寻找迎回,却只知心上人一家死于一场大火,全部无存。 记忆中即将迎回她的那段日子,他日思夜想了无数个理由,思量着怎么向对方解释自己的身份,让心中人坦然接受自己,可最后……终究是一场空。 嘉靖帝颓然,一种无力感席卷了全身,他看着地上跪着的皇后与太子,百感交集,竟似看到了从前的颐德太后和自己! “白良媛前段时间小产,现在又被人绑走,念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没有保护好她,将来如何稳坐江山?” 说出这句话时,嘉靖帝心中一片惨然,谁能想到若干年后的自己,竟也和颐德太后等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并且也能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她们的观点? 祁念目光大恸,竟呈哀求之态。 “父皇……” “太子!” 身边的穆皇后厉声打断他的话。 “你还要让母后失望吗……” 祁念浑身一震,挣扎、恳求的不止他一人!若是这次败了,输的不止就是一个白秋婉……虽然万分不舍,孰轻孰重,他已明了。一番天人交战艰难抉择后,不得不给出了答案。 祁念伏地深深一拜,一滴泪飞快地从眼眶滚落,和地上华丽的金纹地毯融为一体。 “儿臣深夜打扰,请父皇恕罪!” 回宫的路上,阮酥和王琼琚所乘的马车竟被人当前拦住,跟车的下仆问清情况,过来禀报。 “阮大小姐,印尚书请您过去。” 阮酥本能便想拒绝,然而联系白秋婉的失踪,心中迟疑,莫非印墨寒只身前来便是来提条件?略一沉吟,便扶着宝弦的手下了马车。 阮酥上前走了几步,“有什么话便说吧!” 轿帘半掀,印墨寒踱步下轿。 “月色如故,今日我请了你数次,你都不来,怎么现在酥儿又改变了主意?” 依旧是那般含情脉脉的语气,偏生阮酥听来恶心至极,不过此人现在恨自己入骨,说起来想必也不轻松吧? 阮酥冷笑一声。 “何须弄得这般形容,你演得不容易,我看着也累,说吧,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条件?” 印墨寒负手转身,仰头看着高悬的弯月。 “你想多了,我不过来告诉你一件事。” 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看向阮酥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岌岌可危的猎物。 今生今世,他也被弄得这般恨意挣扎扭曲冷酷,阮酥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比起前世的谦谦君子虚伪含情,倒是顺眼得多。 “什么事?” “当然是关于你大哥——”见阮酥霎时睁大双眸,印墨寒呵呵一笑。 “阮酥,众叛亲离和败北的滋味都很难受吧?我很期待你走投无路落于我手的那一日。” 242将计就计 今夜注定不眠。 长春宫中,阮酥敲开了玄洛的门。自从玄洛与冬桃合作后,两人都变得异常忙碌,结合冬桃的民间线索、玄洛的京中情报网,很多东西似乎即将一触即破,越发逼近真相。这段时间,玄洛都很忙,约莫在暗中布局,阮酥也不好打扰,不过一有时间便主动找寻,以解相思之苦。 “过来这边。” 玄洛把阮酥牵到书案边,衬着烛台的光,阮酥垂眼一看,入目的竟是数百上千个名字,很多已故之人,已用朱笔被一笔划掉。 阮酥心惊,因为她发现玄洛整理出的这些名字便是前世最后祁澈坐拥天下时的阵营和其他各中势力,唯独德元下面只有零落的几个诸如文锦一类的人名。玄洛绝顶聪明,大抵是参照了自己的那个故事,然后推断出了一些什么。 阮酥大为佩服。 “师兄是有什么打算?” 玄洛微微一笑。 “我本以为这个平衡会持续很久,不过看来某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听他这样说,想必已经知晓了白秋婉的失踪以及凌雪旋的李代桃僵。阮酥心中一叹,想起路上印墨寒的挑衅,以及王琼琚若有所思中夹杂讥诮的神情,心中便是一拧,她靠在玄洛肩头,疲惫道。 “师兄,是我太轻敌了,一个印墨寒已经把我弄得大为挫败……” “怎么?” 听阮酥讲完事情始末,玄洛眉头一蹙。 “阮琦的死我也早就怀疑。不过说来即便你让他逃过一劫,今后能否为你所用,却也难说。即便整个阮府,在整个局势中能起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阮酥漠然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单,睫毛扑闪。 “我当然也知道,只是……想到他的势力逐渐扩大,就很担心……” 重活一世,便是为了复仇而来,她真的输不起! 玄洛握了握她的手。 “来日方长,印墨寒表面上虽然略胜一筹,不过只要他跟着祁澈多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对,盐矿——” 阮酥呢喃。“只要祁澈倒台,印墨寒也难逃干系!只是……” 玄洛摇头。“祁澈太过狡猾,我已命人去查了他的行踪痕迹,却已被他全然改面。不过既然明的不行,便只能来暗的。” “暗的?” 阮酥奇怪,“北魏皇帝已来信向圣上请旨开辟商道,皇上也很是赞成;若祁澈还想做生意,必定要走这条路。” 听他语气酌定,阮酥猜测玄洛大致对商道已十拿九稳。 “不过眼下白秋婉在他们手上,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上太子。” 玄洛偏头。“你很想帮太子?” 看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阮酥心中一跳。 “若师兄还有其他的选择……” 玄洛难得地斟酌了一下。 “此消彼长,或者先这样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玄洛才依依不舍把阮酥送回西婳苑。她正要吹灯卸下,却听守夜的碧玺敲门而入。 “小姐,太后身边的纯容姑姑求见。” 纯容此人,不似纯贵圆滑,也不似纯安耿直得太后心,在太后宫中元老中,向来便属可有可无的人物。不过能在暗潮汹涌的深宫中存活并且成为太后身边人,当然也不容小觑。 虽然万分奇怪她的来意,阮酥还是不敢大意。 “请她进来。” 纯容妆面为卸,头发亦一丝不苟,显然还没有睡下。彼此见礼后,纯容直白道。 “白良媛一事,皇上皇后都不许太子插手,殿下实在无法,恳请阮小姐助他一臂之力。” 阮酥微微一怔。 “你竟是太子的人?” 纯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太子少时曾救过奴婢一命,奴婢无以为报,太子却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如今大抵也是没有办法,这才让奴婢向小姐传话。” 一时间,阮酥真不知是为白秋婉庆幸还是遗憾。她因祁念的宠爱遭到一劫,好在那个人也没有舍弃她。 “我知道了。”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我先想想……” 天明,阮酥早早起身,便去颐德太后处侍候她起身,昨日白家发生的一切,太后已有耳闻。 “白家也真是沉不住气,就是承恩王侧妃大喜,也在千里之外,何必那般高调!如今可好,混入贼人,弄得好端端的良媛也不见了。” 话虽这样说,然而太后却没有半点下旨找寻的意思。也是,白秋婉并非出身大族、身份也只是个小小良媛,况且失踪一夜,清白与否尚且不好肯定,这样一个小小的妃嫔,丢了也便丢了。 阮酥心中一寒。 “这位白良媛据说也是信佛之人,想必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颐德太后抚了抚鬓角,“她那时曾随太子妃来宫中陪伴哀家,真真是个精通佛理的孩子,也是可惜了。” 阮酥于是不再多言,侍候完太后,她走出正殿,便见宝弦上前低声道。 “冬桃姑娘已经在各处布置了人,若有消息她会即刻来报。” 阮酥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宝弦让她转交祁念。 “太子那边,让他稍安勿躁,一切静观其变。” 太子府,自白秋婉失踪后,祁念竟似丢了魂一般。除了必要的入宫觐见,就只呆在白秋婉的小院闭门不出,连幕僚谋士也鲜少召见,整个人颓然不少。 府中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太子妃和侧妃都曾劝过,可是均被祁念赶了出来,一个仰脖,又是借酒浇愁。 “这般不争气,只怕都不消祁澈动手!” 清平冷笑,却听谋士范增求见。 “请他进来。” 隔着一扇屏风,范增跪拜后在客座落座。 “恕下臣冒昧拜见,此事确实已经……” 范增面色凄然,似乎又想起太子祁念的耽于政务,一声长叹。 “太子不见下臣,可是这事却又十分紧急,还请太子妃转呈太子。” “范大人客气,只是大人尽可以去找太子身边的罗虎或竹青,于本宫,却是有些为难。” 范增叹气。“太子妃有所不知……其实罗虎已经数日未见,恐怕也是去替殿下办什么要事;而竹青,上次替微臣送了两次折子,便被太子训斥,是以再不肯接。所以下臣才逼不得已恳请太子妃走一趟。” “竟有此事?” 清平冷笑。只怕罗虎也是替祁念去寻找白秋婉了吧?祁念啊祁念,你若是拿出对白秋婉一半的心待我,我何须如此? 带着鎏金甲套的素手缓缓拂过朱漆封印的信封。 “既是这样,那本宫便去试试,只是若是不成……还请大人海涵。” “下臣谢过太子妃。” 见范增千恩万谢别过,祁清平命人关上房门,从妆匣中取出一枚长约半寸的银刀,快速裁开,迅速扫了信件内容后,这才从抽屉暗格中抽出另一只盖有同样朱漆封印的信封重新把信件塞入,小心地把另外一头封好。 她吩咐了执墨几句,便扶着执砚的手往白秋婉的小院走去。院中厢房,才走到门口,清平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酒味,她皱着眉头,耐着心跨入门槛,入眼便见祁念歪斜在榻上,已然喝深;而白秋婉养的几只猫儿正在他脚边欢快地跳跃,他也不计较,竟爱屋及乌地抱起其中一只,悠悠顺毛。 “臣妾见过太子。” 祁清平敛衽一礼,祁念这才抬起醉眼朦胧的眼,打着酒嗝。 “原来是太子妃,你来了?” 清平眉毛一挑,看了看四下竟找不出半点能落脚的地方,干脆站住不动。 “竹青呢,怎么殿下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 “孤让他们走了,烦……”他闷头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数秒,竟摇摇晃晃朝祁清平走来。“阿婉,是你回来了吗?” 看着他布满胡茬的脸,清平内心掩过厌恶,也不欲多呆。 “这是范增大人让臣妾转交殿下的,不打扰殿下,臣妾先走一步。” 偏生祁念好似喝醉了,死拉着人不放,清平一个不稳,便被祁念带倒在地。那些猫儿见两人躺倒,似乎觉得好玩,有几个胆大的,竟朝清平靠近,冷不防就要踩到她的脸上,吓得清平连声惊叫,挣扎躲闪间假髻一松,猫儿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玩具,竟扑上前探爪拖走…… 执砚试着驱赶,反被挠了几爪子;一片混乱间,竹青终于跨入门槛,见状也是脸色一变,上前忙把猫儿驱走,面色惶恐。 祁清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厉声。 “你就是这样照顾太子的?” “太子妃饶命。” 见猫儿似乎又去而复返,清平也懒得计较,扶着执砚的手忙不迭离去。 两人才走,方还喝得烂醉的太子祁念突然睁开双眸,完全没有半分醉态。 “太子这是……” 竹青忙上前把他从地上扶起,看着满地狼藉,想笑又不敢笑。 祁念也懒得解释,只把信封撕开一口,见到里面红色一片,便也不再往下看。 “这封信也被人打开过。”为了保密,信纸被范增涂了一种秘药,只要被人触及,整张纸就会由白变红。 “请太子妃与侧妃的信件都已打开过,难不成……” “不管谁是奸细,只要祁澈能上钩……” 祁念目光锐利,神色酌定。 时间一跨便是一月,白秋婉的下落依旧毫无进展,而祁念的颓势却越发厉害,几个幕僚谋士见而不得,只得频频请太子妃祁清平与侧妃符玉传递信件,直到某天,嘉靖帝口谕宣其入宫—— “到底是怎么回事?” 甫一入殿叩拜完毕,便听嘉靖帝怒吼,紧接着一封奏折便从天而降。 祁念接过一看,上面罗列的都是承恩王暗中给他银两,自己到处招兵买马一事!其中几处地名,更是写得分外详细,显然已做了详细调查。 “此事实属儿臣私下所为。” 祁念答得利索,嘉靖帝气得从座上站起,脸色铁青。 “暗中招兵买马,祁念,你是要谋反吗?” “父王息怒。” 祁念重重一拜, “除了这几处,儿臣还在雍州和钦州放了大量驻军。” 非但不认罪,还回答得这样坦荡,嘉靖帝简直不知道是应该夸他诚实呢还是说他厚颜无耻? “雍州和钦州是中原的盐矿所在,其余几处也有海上盐田。儿臣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某次听盐政司说交易量不如从前。而据儿臣所知,盐产因为官办,且又是日常之物,向来每年的销售量都很持平,断不会出现浮动悬殊之说,特别是销往异国的。” 嘉靖帝神色凝重,“异国……你怀疑有人私采盐矿?” 盐、茶、铁之所以历朝历代都是朝廷官办,因铁能铸造兵器,盐、茶则是日常所需,如被私人垄断,谋取暴利,便会引起经济动荡,严重点会造成社会浩劫,诸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家命脉被人掌控。 “是。” 祁念把兵力驻守情况,以及与承恩王的信件往来,包络银钱账目都一一上呈嘉靖帝。 “本来儿臣早打算告诉父皇,不想阿婉出事,儿臣便疏忽了,请父皇降罪!” 243风起云涌 嘉靖帝眉头几乎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摆手让祁念起身。 “不怪你!想必是你暗中查探此事,那幕后之人已经有所觉察,他知道那白良媛对你极为重要,故而抓了她做筹码……” 祁念不由心中一动,果然如阮酥所料,只要将盐矿一事上奏,以嘉靖帝老谋深算,自然能猜到这一层,那么白秋婉就不只是一个失踪的小小良媛那么简单了,绑架人质威胁储君以干涉查案,这样恶劣的罪行嘉靖帝自然不会再放任不管。 嘉靖帝摆手示意殿内内侍宫女通通退下,只余下父子两人,方压低声音道。 “查了这么久,你一定是有了线索,才引得那人坐不住了,说说看,都查到些什么?” 祁念点点头,郑重道。 “私营盐矿无非两途,一是私自开湖采矿,二是买通官员从官盐中偷运转卖,若是这第二种尚还好办,但据儿臣所查,近年西凉、北魏自我朝流入的盐量远非明面上那几笔,与之交易的人手笔可是不小,仅仅偷运绝不可能满足,朝廷一向对盐湖掌控森严,偌大的私矿放在那里,若说官府一无所知,除非两州知府都是酒囊饭袋……” 嘉靖帝记得,雍州知府杨旭靖和钦州知府赵启元都是实打实靠着政绩,从县令一路攀爬至此的,两人都是为官二十余载的老油条,这么大的事若说毫无察觉是绝无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也已参与其中分了一杯羹,他冷笑一声。 “若此事属实,这两人自是不清白了,但背后还有主使,此人不仅有能力私营盐矿,并能让两名四品大员替他瞒天过海,可见身份不低,对于这个人,你心里可有底?” 见祁念面露犹豫之色,嘉靖帝提高了声音。 “现在没有旁人,你大可直说!” 祁念立刻撩袍而跪。 “儿臣很早以前便察觉,杨旭靖与赵启元和五弟素日往来密切,且据多方线报,赵启元之子赵含明能供职户部,五弟功不可没,而且……还有传言说,五王妃凌雪旋病重之时,五弟曾考虑过娶杨旭靖之女杨妱月为妃……” 提起祁澈,嘉靖帝果然面露诧色,但也只是一瞬,便重归平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嘉靖帝对自己的每个儿子都十分了解,祁瀚那个二愣子揭过不提,祁宣,祁雁虽然母族光鲜,但论才智手段,没一个能比得上祁澈,机敏如祁念,自然也清楚几个兄弟当中,谁才是对他储君地位最具威胁的,无论是小明月楼告密一事,还是祁金珠被谋杀一案都已经表明,这两兄弟早已不复当初,就连表面的和平都要维持不住了。 在夺嫡这个大前提之下,儿子们说的任何话,嘉靖帝都不得不先掂量掂量,他的手指慢慢松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紫檀木椅上的龙首。 “你是怀疑,澈儿就是那私营盐矿、绑架白良媛之人?” 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祁念眼中,让他心有余悸,在多疑的嘉靖帝面前,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原本不该兵行险招,他不由想起不久前夜会阮酥时的一幕。 她身着黑绸斗篷,亲手将几封密信及一个装有特殊药水的琉璃净瓶交于他手中,朱唇轻启。 “这是师兄秘制的药水,殿下命范增涂于信纸之上,可助殿下找出府中奸细,找到奸细后,切勿打草惊蛇,我们还需要借她之手,让祁澈得到消息……” 祁念扫过那几页信纸,将信将疑地问。 “既然没有证据,你怎么能肯定祁澈与两国交易账本的确实存在?又怎能肯定账本一定藏在祁澈的王府之中?让范增在信里建议孤搜查五王府,更是无稽之谈,孤虽为储君,却也没有这样大的权力,若要硬闯,即便能有所斩获,也会引得父皇震怒,到时候只是两败俱伤而已!” 阮酥杏眼微弯,泛起迷离浅笑。 “殿下放心,阮酥以性命担保,账本绝对存在,且以祁澈这般多疑又谨慎的行事,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必然不放心假他人之手保管,一定就藏于王府之中。至于搜查王府……却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让祁澈信以为真罢了。过些日子,还请殿下进宫将盐矿之事密奏陛下,陛下身边有个叫曹福的内侍,他是祁澈的耳目,殿下只要想办法让他相信陛下已默许您搜查王府之事,这消息自然很快就会传到祁澈那里,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他首先要做的事便是转移账本,届时殿下只需伺机而动即可……” 祁念收回思绪,压下眼底浓浓的恨意,叩首道。 “这些蛛丝马迹,当然还不足以证明是五弟所为,但儿臣已经想到引蛇出洞的办法,不出十日,必将证据上呈父皇!” 西市大街,一辆普通的马车匆匆停在五王府后门,车上走下一名面白无须的干瘦男子,悄悄潜入王府,一个时辰后又匆匆归来,乘车离去,高门大院人来人往,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却激起了府内千层波澜。 王府内室,祁澈一扫潇洒姿态,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他踱来踱去一阵纠结,终是忍不住,自墙上将那幅“广寒斗月图”取下,露出一间暗格,祁澈忙解下腰间玉佩,压入暗格的凹槽之中,只听“咯噔”一声,两扇小门径自打开,祁澈将躺在里头那本泛黄的账本取出,转身走出内室,来至书房。 书房中,“凌雪璇”正垂首恭候在那里,祁澈走上前,将账本递给她,郑重吩咐道。 “阿宓,天黑以后,你悄悄出府,将这账本交到墨寒手中!记住不要易容,你原本的样子,反而没人认得出来。” 名叫阿宓的女子是印墨寒自江湖中寻到的高手,武功不在冬桃宝弦之下,印墨寒用三个赌约使她完全臣服,并心甘情愿替他待命祁澈身边办事,她接过账本,略有些犹豫。 “殿下,属下没记错的话,印大人之前便交待过,要您尽快将这账本毁掉。” 祁澈双眉倒竖,不由怒意填胸,这个阿宓,虽说跟了自己,嘴上却总是挂着印墨寒的吩咐,显然没有把他当做真正的主子,他冷笑道。 “好一句毁掉!说得容易,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与西凉北魏的签订的契约吗?数十万的白银,你居然要本殿下毁掉?” 阿宓不再说话了,印墨寒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希望祁澈有一天,不会折在自己的贪婪无度之上,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接过那账本收入怀中。 “属下……知道了。” 御花园内,各色菊花开得正酣,蕊吐金丝,粉砌云霞,绿云扰扰,雪绽幽寒,颐德太后见到这些菊花,又想起祁金珠生前独爱菊花一事,伤感不已,因此让阮酥与王琼琚折几只供到她的寝宫内。 两人命宫女绞了各色菊花数十支来,亲自挑选插瓶,西婳院中,阮酥拈起一支绿菊插进白玉双耳瓶中,状似无意地对王琼琚道。 “好花栽得瓶供养,也只有这羊脂白玉瓶,才配得上这花中高士,琼琚以为呢?” 聪明人说话不需点破,便能听出弦外之音,王琼琚自然明白阮酥话中所指。符玉近日向她频频暗示结亲之事,符家门楣不低,在朝中颇有分量,却不是一手遮天的权臣,符家两个儿子虽出众,又并无太大的野心,这亲事若是能成,对于承思王府而言也算意外之喜……王琼琚深感纠结,平心而论,比起仅算是英才的符家兄弟,她内心到底更加欣赏玄洛举世无双的容颜和气度,然而他再好,始终是不全之身,更让她抱恨的是: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渠沟,玄洛对阮酥的用心,她竟也难以撼动。 虽此时放弃玄洛是明智之举,但就此成全他二人,王琼琚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她不仅不接阮酥话头,反而叹道。 “是啊!此花此景,金珠若在该是多么欢喜,阿酥你说,京城之外,可也有这样好的菊花?” 阮酥目光一凝,她自然明白王琼琚在暗示什么,她是唯一一个对祁金珠的死存疑的人,现在二人相安无事,她还愿意装聋作哑,然时局瞬息万变,若有朝一日……始终是个隐患。 阮酥正要说什么,只听背后一声轻咳,二人回身,却是玄洛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九卿大人……” 王琼琚先自一惊,玄洛今日未着官服未束冠,一席颜色极浅淡的紫衣穿在他身上,闲适优雅,倒像个闲庭信步的贵公子,王琼琚注意到他右手拿了一只精巧的锦匣,看款式像是个首饰盒,便明白他有礼物要送与阮酥,心中一时又是尴尬又是酸涩,不待玄洛开口,便强笑道。 “左右这花也摆弄得差不多了,既然阿酥此时有客,便由我送至金珠寝宫去吧!” 玄洛闻言,从善如流地让出一条道路,并十分体贴地吩咐宝弦。 “郡主纤纤弱质,怎好让你一人抱着这样重的玉瓶走动?宝弦,还不陪郡主走一趟?” 见他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王琼琚更是觉得多待一刻都是自取其辱,胡乱福了一福,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至屋里只剩下二人,阮酥方才收起笑意,正色道。 “师兄大白青天来找我,莫非祁澈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玄洛好整以暇地打开那锦匣,里头雪白的绸布上安置的,却不是首饰,而是几颗圆润透亮的红色糖丸,他拈起一颗,喂到阮酥唇边。 “知道你怕苦,我特意改良了上次的丸药,加了蜜饯、红枣、桂圆等研磨而成的,你且尝尝,若还是苦,我再想办法。” 阮酥面上一红,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清凉的药丸入口即化,清甜回甘,只余一丝淡淡苦香…… “药自然都是苦的了,我又哪有那么矫情!吃个药还怕苦?” 虽然嘴上这么说,阮酥心中却还是莫名的柔软起来,玄洛为她配制的驱寒丸药确实是苦口良药,比她日常吃的汤药还要苦上五分,某次她当着玄洛的面服药,不过是一个轻轻的皱眉,他便看了出来,状似无意地问她是不是觉着苦?她自诩坚强不多事,下意识便摇头否认,谁知他竟记下了…… 阮酥抬头,想说些温存感激之语,对上玄洛那双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眸,却又面庞发烧,一时扭捏起来,玄洛知她性子,倒也没有逼她,一笑之间便转移了话题。 “傍晚时分,祁澈府中的买办照常出府采买菜蔬,但我手下的人发现其中混入了一名面生的女子,宝弦已确认过,便是假扮‘凌雪璇’的那人无疑。” 阮酥双眼瞬间便亮了。 “祁澈果然还是坐不住了,时不待人,我必须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 玄洛握住她的手腕,淡淡道。 “不必了,我已替你转达到了,接下来怎么办,都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你现在人在宫中,还是少些动作为妙,不要忘了,外头自是风起云涌,这深宫内院,却也不见得平静。稍安毋躁,静候佳音吧!” 244趁胜追击 东门菜场,五皇子府的马车照例停在菜坊门口,柳买办按采买名录招呼手下的仆妇、小厮分头行动,等采购完毕再到这里集合。 他像往常一样坐回马车休憩,刚闭起眼睛轻哼小曲,调子还没完全,忽听前面厮杀声大起,柳买办一惊,连忙拉开车帘,却见那个随自己出府的眼生丫头被几个精壮男子团团围住,几人不由分说便是开打,飞檐走壁间蔬果翻地,鸡鸭飞天,在菜贩和百姓们的阵阵惊呼声中,一片狼藉。他虽然不懂,不过也明白这丫头定不是常人,虽说身形灵活,看着也有两下子,然而对方到底人多势众,当下便有落败的趋势…… 是非之地到底不能久留。 柳买办擦了一把汗,连忙驾车往回走,慌不择路差点踩踏了一个百姓,他猛拉马缰,等马车终于挺稳,还来不及舒口气,一把长刀已经横在了颈口。 “光天化日竟在天子脚下滋事,带走!” 柳买办愣了一秒,这才发现那生脸丫头已被人擒住,也不顾男女有别,竟是当着众人上前搜身,显然在找什么。 “大胆,你可知道你拦的是哪家的车驾?” 见对方一副一无所获的形容,柳买办登时拿出皇子府买办的威风,怒声呵斥。 “原来是五皇子府……” 听他声音中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柳买办还以为对方已经买账,正想摆出架子训斥一二,不想钳制的力道越发加大,疼得柳买办痛呼出声。 “带走,沿途经过的地方,给我一寸寸地搜,切莫放过任何一处!” 栖凤宫内殿,鹤炉吐香,彩菊生芳。 颐德太后端坐上首,阮酥与玄洛随侍左右,而殿中心,王琼琚手扶瑶琴,十指纤纤,琴声嘈切,势如万马,奏的正是一曲《十面埋伏》。 “琼琚的琴声越发精进了。” 一曲终了,颐德太后微笑称赞。 纯贵看她心情好,讨巧逢迎道。 “是啊,今日难得九卿大人也在,栖凤宫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颐德太后的笑容一僵,纯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抵太后又想起了死去的祁金珠,正打算说点什么补救一二,却见向来不爱说话表现的纯容上前。 “琼琚郡主的琴声极为不错,听说阮小姐也有一手好丹青,不若太后让阮小姐当场作画,也让我们几个长长见识。” 经她一提,颐德太后才忆起阮酥便是因在去岁的上元灯宴中蒙眼作出传世名作《乌月山水图》声名大振,虽然那幅画最后也被辗转到她手,让其一睹风采,不过到底不是亲眼所见,内心还是极为怀疑,于是好奇心当场被勾起。 “平常只听琼琚弹琴,却没有见阿酥你展现什么才艺,如此,你也别藏着掖着。” 阮酥还未开口,玄洛已一声轻笑。 “太后这是冤枉酥儿了,她刺绣、做账、经营样样拿手,只是擅长东西实在太多,自然顾此难以及彼。” 这般态度随意,却把颐德太后哄得眉眼弯弯。 “贫嘴,什么顾此难以及彼,还没有成亲就这般护短,竟连哀家也说不得了?” 话音刚落,阮酥便见琴筝旁的王琼琚面色一变,于是也笑着解释。 “太后息怒。师兄不过是为了维护师傅的名声,毕竟他老人家一生只收了我们两个弟子,阮酥若是太过没用,岂非丢他老人家的脸面?” 一句话,让气氛再度和缓。颐德太后别有深意地看了阮酥一眼。 “是啊,到底是辨机的徒弟,那还不露一手,让我们也看看是否有辱师门?” 话虽是对阮酥说,却是朝着王琼琚的方向。王琼琚袖下的手悄悄握紧,她当然听懂了这是太后对她的安慰,即使阮酥真的才技惊人,不过是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师傅罢了!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眼前的女子如此幸运,拜得名师,得到玄洛的垂青。这场战役可以说还未开始她便输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输得这般莫名其妙,心有不甘,虽说京城不比封地,不过,若只是输在先来后到四个字上,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既然在正确的时间能让她与玄洛相遇,王琼琚坚信他们之间应该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擦肩而过……她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玄洛竟从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了心尖的执念…… “果然……不错。” 王琼琚的思绪被颐德太后的一句赞叹打断,她抬起眼,这才发现阮酥依旧伏在几案边作画,虽还未完全作好,然而画面已经大致成形,有山有水,不是记忆中《乌月山水图》的模样,竟是一副万里河山图,然后中间的的题字和落款,却又被阮酥龙飞凤舞地用各种字体写满了“寿”字,百寿图与万里河山相映成趣,成救了一副别开生面的“万寿无疆”。再看她笔法老练,落笔峥嵘,整副画卷呈现出一种磅礴之势,有一种起落之美。 王琼琚掩下心中的惊异,再一次重新定位眼前的对手,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胜算,心烦意乱…… 颐德太后默默看着身边的三个人,不无意外捕捉到了王琼琚眼中的挣扎,心内默叹。一开始只是自己的单独想法,不过看琼琚这样子,显然已经入戏颇深;然而无论是玄洛频频向自己请旨赐婚,还是他与阮酥之间的互动,这两个人只怕已经拆不开了……若让琼琚强行插入,反倒不美,或许找个机会问问她的想法。 打定主意,颐德太后便以夜深遣散了众人,玄洛几人躬身正要退下,却见一直守在门外的宫女来报。 “启禀太后,吏部尚书凌夫人求见。” 颐德太后一怔。 “吏部尚书夫人?印墨寒不是还没有成婚吗?” 纯容解释。“凌夫人,恐怕是前尚书夫人,也就是五王妃的母亲。” 颐德太后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只是这么晚了……你去问问,若是无要紧事,便让她明日再来吧。” 凌夫人的到来,想必和女儿凌雪旋脱不了干系,估计也是祁念的谋划之一。于是阮酥拦下正欲转身的纯容。 “五王妃方大病初愈,凌夫人上京,只怕是来探望女儿的。只是这么匆忙入宫,难道和五王妃有关?莫非之前二公主所言的一切都……” 阮酥好似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立时打住。祁金珠失踪前,便是因在嘉靖帝面前状告祁澈毒害凌雪旋,虽然后面已证明公主的遇害和祁澈无关,不过这难免已经成为了太后的一块心病。 果然太后一甩衣袖,沉声肃然道。 “速宣凌夫人觐见!” 皇宫内殿,祁澈跪在地上,丧着一张脸。 “父皇,不知儿臣做错了什么,大理寺突然发难,拿了儿臣府内买办和下仆共九人,” “耐心等大理寺结果吧,其他的你便不用管了!” 嘉靖帝声音淡淡,完全不理会祁澈的哀求。不过他虽然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太子祁念,却还是留了一手,让皇城司暗派绣衣使监刑左右,一有异状即刻上报。 祁澈摸不准嘉靖帝的态度,越发心内不安,后悔那时候就不应该让阿宓把账本送给印墨寒,如今消息封锁,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不过墨寒说得对,若是太子得到了账本,势必会第一时间到嘉靖帝面前揭发,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恐怕也没有什么线索吧? “儿臣对父皇忠心耿耿,请父皇莫要听信谗言……” 他话尚未说完,却听外面内侍来报“太后驾到”。 嘉靖帝面色一凝,忙起身外迎,见太后神色不对,也有些奇怪。 “母后,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事吗?” 颐德太后扫了一眼地上的祁澈,目光闪过一道寒凉。 “原来五皇子也在。那好,哀家问你,你的王妃现在何处?” 祁澈头脑一阵嗡响。抬眼看见阮酥笑得讥诮,恨不得当场把她撕成碎片!联系阿宓被擒前后,立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他很快调整情绪,语气颇为无辜。 “王妃在府中,想必已经就寝了。祖母是要传召她吗?孙儿即可让她入宫。” “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颐德太后重重拍桌,这番震怒让嘉靖帝也是心下一惊。 “母后息怒。”他给心腹一个眼色。“还不快宣五王妃觐见!” “慢着——”太后厉声制止,“阿酥,让凌夫人进来。” 殿门打开,进来一个神色悲凄的大妆贵妇,见到跪地的祁澈,她神色激动,若非是在御前,只怕已经扑将上去和他拼命。 “求皇上为臣妇那可怜的女儿做主!” 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嘉靖帝定睛一看,也认出了这是五皇子祁澈的岳母,前户部尚书夫人,内心惊讶。 “夫人起来说话,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关臣妇的女儿凌雪旋……”她咬了咬牙,声音中恨意难平。“前段时间听闻女儿突患重病,臣妇便入京探望,可是三番几次都被五皇子拒之门外,好不容易得以相见,却发现……却发现……” 她抖着嘴唇,看着祁澈的眼神好似在看什么骇然的事物! “却发现那人虽然是雪旋的样貌,可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人!五皇子,雪旋就是做错了什么事,也请您放她一马,饶了她的命吧!” 245死牢策反 此言一出,嘉靖帝也当场变了脸色!铁青着脸走向跪地的祁澈,愤然质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澈知道再也瞒不过,脸色大变,可下一秒忽然仰头大笑,颇为莫测和诡异!他重重跪伏在地。 “父皇,儿臣心里苦……” 嘉靖帝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祁澈还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在凌夫人的泪目逼视下,他抬高了声音。 “孽障,你的王妃呢?” “父皇,她嫁给儿臣时已是不洁之身,儿臣一忍再忍,结果这女人却实在丧德败行,竟是青云观姑祖母的常客!” 青云观德元公主历来被人诟病,其假借修仙豢养男宠的事迹简直是皇室的耻辱,这个凌雪旋竟然是青云观的常客,难不成道观已成为了秦楼楚馆不成? “什么青云观的常客,五皇子你不能含血喷人!” 凌夫人也顾不上哭了,猛然止泪,厉声反驳。“便是雪旋不和你的意,你也不能这般辱没她的名声!” 祁澈冷笑,目光怨毒。 “辱没名声?究竟是黑是白,父皇只消派人查上一查不就明白了?况且,这里还站了一位阮女史,青云观是何等形容,不如请她说说?” 众人一听,当即明了祁澈指的是德元长公主向阮酥馈赠男宠一事,不由神色各异。 阮酥目不斜视站到殿中。 “五皇子似乎错了,青云观阮酥是去过几次,若是太后、皇上感兴趣阮酥定会知无不言。只是现在咱们探寻的是五王妃的下落,请五皇子不要岔开话题。” 凌夫人也趁势道。 “是啊,雪旋究竟被你弄哪里去了?若是看不顺眼她,臣妇即刻就向太后与圣上求一封休书,只求你把她交还于我!” 说完又是凄厉大哭,让人揪心不已! 嘉靖帝皱眉,语气已然松动。 “澈儿,凌雪旋究竟在哪里?” “是啊。”太后态度也变得和缓,“不管什么原因,你先把人交出来。” 祁澈目光攒动,脸上霎时写满了悲凄,他重重伏地,一时竟涕泪相连。 “雪,雪旋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凌夫人张大嘴巴,哇一声哭出来。“不可能,我们离京时她明明还好好的……” 祁澈脸上也被泪水覆盖。 “之前王妃确实已经病入膏肓,然而……二皇姐却怀疑儿臣给其投毒,无奈何儿臣只得……儿臣知罪了,请太后、父皇降罪!” “荒唐!”颐德太后从座上站起。 “王妃重病你欺瞒不报,现在却又以这等行径偷梁换柱,身为皇子,竟是这般目无王法,简直是皇家之耻!” “孙儿知错,请太后降罪!” 嘉靖帝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凌夫人,狠声。 “来人,把祁澈关入大牢,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出来。” 大理寺大牢,长径幽深,气氛阴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慢慢踱步而至,虽然周身被包裹得一丝不苟,然看身形曼妙,只怕是个女子。只见她不慌不忙,动作颇为雅致,面对周遭死囚的凄厉哭喊和左右挂着的带血刑具,丝毫没有半分别扭慌乱,范若在满室芬芳的花园中闲庭漫步一般。 终于,引路人把她带到一间内室,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女子笑着谢过,除去兜帽,对着负手背对之人福了一福。 “阮酥见过太子。” “没有找到。” 祁念叹声回转。“那些人身上并没有找到账本。” “噢?”阮酥的眉眼锐利,“那位假扮五皇子妃的女子身上,可问出什么线索?” 祁念咬牙,焦躁地在不大的内室里走了两步。 “也不知祁澈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是一言不发,就算如何大刑伺候都不吭一声,实在是个刚烈的女子!” 阮酥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女子,殿下没有试过怀柔政策?” “怀柔?孤也试着以金银财宝和自由之身交换,然而她偏生就不买账,这些出身江湖的,真让人捉摸不透!” 阮酥目光闪了闪。 “或许可以让我试一试。” 大理寺牢房呈“品”字形分散,然而在几个看似死角的地方,其实却是暗牢的所在,非常人得知。祁念带着阮酥绕过各个明牢,在某一处停住了脚,不知他拨动了一个什么机关,轰鸣声中只见青石板砌成的墙壁左右移开,露出了内里骇然景象。 一个女子被刑具死死制住,她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褴褛的衣裳上满是斑斑血迹。见祁念走远,阮酥拿起烛台上前用素手慢慢拨开那张乱发覆盖的脸盘。或许是感受到旁人的触碰,女子蓦然睁开了双眸,一双眼似锋利的刀夹带杀意。 阮酥一笑。 “曾宓,你可认得我?” 听她完整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曾宓一愣,然而很快她便恢复了常态,冷声。 “念在你和我同为女子,我不想与你作对,你走吧。” 声音沙哑,可是洒脱率性却依旧和前世一模一样!阮酥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她干脆寻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铺开手帕坐下。 “印墨寒用三个赌约让你心甘情愿为他效命;然而对待救命恩人,不知曾宓你如何回报?”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巧合的话,这下子曾宓也有些怀疑眼前人与自己的渊源,她想了一想。 “你什么意思?” 阮酥眉头一挑,不急不缓说了几个字,曾宓面色大变,脸上的怀疑之色一扫而空,竟还有些激动。 “原来当日之人竟是小姐!”然而转继又有些为难,憾然道。 “可是我现下身在牢笼,小姐的恩德只怕来生才能报答了……” “我等不了下辈子,况且,你也不会死。” 知道眼前人来的目的定然和印墨寒相关,曾宓咬着唇角,半晌才有些试探地道。 “……不知小姐要我做什么?” “账本,当日祁澈有没有把一本账本交由你?” 听罢,曾宓好似松了一口气。 “是有,不过这个账本已经被我销毁了,至于其中缘由,还请小姐不要追问。” 即便不追问阮酥也知道这定然又是印墨寒的吩咐!想来他已考虑到其中险阻,派了暗人在祁澈身边,自然也私下做了安排。 “真是可惜……” 阮酥表情遗憾。“曾宓你是不是真心报答于我?” 曾宓方松了一口气,一听又立时警惕起来。 “只是我现在正在印公子手下做事,不知这事是否与公子相违?” 话是这样说,然而曾宓心里也没有底,虽然第一次见到对面人的真面目,然而在五皇子府做事这么多日,她已然知晓眼前人与印墨寒和祁澈之间的对立关系。可是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比起印墨寒三个赌约换来的愿赌服输,阮酥的救命之恩,显然更应该涌泉相报。她自问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可是阮酥即将提出的要求却让她万分纠结。 “我无意挑拨,不过你一个江湖女子,快意恩仇,却被印墨寒用雕虫小技蒙蔽受骗,偏生你还这般维护他,那我便多言一句,你觉得那三次真是你技不如人,输给了他?” 曾宓双目圆睁,不由想起和印墨寒相遇的那一日。 那时候她初入京城,在京城大街上看到有百姓拦下官员大轿当场鸣冤,然而那当官的非但不理不睬,被百姓苦缠不过竟然弃轿而走,曾宓最见不得这种为官不作的狗官,当即纵身跃前,拦下印墨寒的去路,打算为那鸣冤之人打抱不平。 尤记得印墨寒听她慷慨说完,微微笑道。 “姑娘,虽说眼见为实,可是很多事情并非是你所看的那样。” “什么意思?” “便如这户人家。”印墨寒用下巴指了指地上哭喊不休的老妇,“自称田产被恶霸地主所占,然而据在下所知,当时那户人家已以银钱过户,只是她以不识字为由,没有在契书上签字,现在却又倒打一耙,任人看到她这幅形容,只会同情于她,你说下官是该管还是不该管?” 曾宓被问住,然而听地上人哭得凄厉,还是颇不相信。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你若感兴趣,自己去查看一番便是,在下还有事,借过——” 而后曾宓私下去查,果然与印墨寒言辞一致;春花满庭,她在路上又拦下了他的官轿。 “喂,当官的,你说的果然没有错!是我输了,干脆我请你喝酒吧!” 印墨寒短暂一愣,也认出了她就是那日多管闲事的女子。 “在下并不喝酒。” “哪那么多废话!” 曾宓对几个轿夫拱手一拜,“今日便由曾宓请几位大哥喝酒,还望大人们赏脸。” 印墨寒为人随和,轿夫们与他的关系也颇为和睦,闻言早就被勾起了酒瘾;再看眼前女子磊落光明,和那些扭扭捏捏的闺中小姐们完全不一样,当下也放下了戒心,撺掇印墨寒,印墨寒拒绝不过,只得答应。 流花湖畔酒坊,酒坛一字排开,曾宓看着对面人托碗小口浅酌,大笑。 “大人是担心被曾宓灌醉?清白不保?” 印墨寒抬眸,目中思绪一闪而过。 “非也,在下是怕姑娘醉倒了。” “怎么可能?大人有所不知,江湖朋友给了我一个外号叫酒中仙。不如曾宓就和大人再赌上一局,看今日咱们谁先把对方醉倒?” 印墨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可等酒坊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才发现印墨寒周边的空罐不知道何时竟已经和自己这边的一样多,而他目中却依旧清明一片,倒是她竟有些迷离了…… “我输了……” 曾宓打着酒嗝,摇晃着又举了一下杯,琥珀浆液里,衬着印墨寒微小的倒影分外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因什么醉了。 “……真好看。” 印墨寒一愣,突然看向了窗外。 “一会即有暴雨,姑娘还是早点回吧。” “暴雨?” 曾宓也看向了湖上的一片星空,眼下星光璀璨,根本没有半分要变天的预兆。 “你骗人……怎么可能会下雨,明明这般好光景……”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错误,不过片刻便见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曾宓怔然。 “还真要下雨了,我竟输给了你三次……” “在下告辞。” 印墨寒拱手道别。“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江湖女子不拘小节,快意恩仇敢爱敢恨,便是因为内心的种种奇异,才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印墨寒,见他要走,曾宓忍不住出手去拉。 印墨寒闪身避开。 “姑娘神通广大,在下的名姓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借着微微醉意,曾宓红着脸大声道明心意。 “……印公子我想留在你身边……” 然而面对自己的一方真情,印墨寒却表现得极为冷淡。 “谢曾姑娘错爱,在下已有了未婚妻。” 赤@裸裸地被当场拒绝,饶是曾宓面皮再厚也忍不住红了脸,她谄笑一声。 “印公子误会了,曾宓不过是因输给了你三次,愿意留在你身边效劳。若你不嫌,我们今后便以主仆相称!” …… 忆及往事,曾宓怅然一笑。 “都是曾宓技不如人,公子何来诓骗一说?” 阮酥轻嗤一声。 “拦轿那日的老妇家人确实收了田户银两,契纸上未落契签字也是事实;不过老妇却是被子女相逼前来状告,若是拒绝便会不给饭吃,于她不过为了苟安存活;印墨寒不给你讲清事情始末,存有偏颇,此为其一。而第二件赌酒一事,他本就是千杯不醉之身,不可能输。至于最后天降暴雨一说,朝廷有监天司,民生社稷,衣食住行大半靠天,官员自然也分外留心,印墨寒早早得到消息也无可厚非。” 曾宓喉头一滞,觉得哪里不对,又实在想不出反驳之语。更何况本来印墨寒也没有拿她如何,这一切都是自己主动相求的,这个事实对着阮酥她却说不出口,于是干脆结束这个话题。 “既是如此,那不知小姐要曾宓所做何事?” “举证祁澈,然后——离开印墨寒!” 246曙光前夕 离开印墨寒? 曾宓别有深意地看着阮酥。 “小姐,这是两件事。” “是又如何?” 阮酥笑得分外挑衅。 “你仔细考虑,明日我会来问你的想法,想想你在荆州的父母。” 曾宓沉默,人虽在江湖,却也并非是无家可归。因为家贫,幼时家乡经历大灾,颗粒无收,于是父母便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在外要饭,也就在那个时候,她和父母走散,单打独斗了许久,直到被师父收留,这才学习武功进入了江湖。 一年前,她偶然找到了幼时失散的父母,却得知父亲前些日子突染病不起,幸亏一个姑娘出手相救,给了银两,请了大夫,这才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从那以后,她便决定报恩,听父母说姑娘是京城人士,便只身入京,这才遇到了印墨寒。 阮酥不再看她,转身就走。 说她以恩要挟也好,目的不纯也罢,既为报仇重生,她当然不能舍弃含恨而死的誓言! 才走到大理寺门口,便见玄洛负手而立,见到阮酥笑叹了一声,有些无奈道。 “让你静候佳音,你偏生要参上一脚,幸亏皇上倚重皇城司,不然等在这里的人便是别人了。” 阮酥心中一跳,这才暗自心惊自己的大意。她怎么忘了嘉靖帝此人最为多疑,虽然太子现在颇占优势,然而君臣父子,他与太子的关系首先讲的还是君臣。 “是我大意了。” 玄洛抚了抚她的头发。 “那个女囚你竟认识?” 阮酥点头。“一个故人。”说完又觉得有些讽刺。 前世自己与印墨寒成婚的第一年,他也是因三个赌约莫名其妙沾染上了这位侠女曾宓姑娘,虽然印墨寒一再强调两人只是主仆关系,然而身为女人,阮酥自然感受到了她对印墨寒不同寻常的情愫。为了除去这位潜在的敌人,阮酥暗中调动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她的父母,帮他们渡过难关,并间接让曾宓知晓。曾宓果真如自己所料,前来拜谢,当阮酥提出让她离开印墨寒的条件后,她挣扎了半天,终于同意了,并且说到做到,在阮酥前世死前再未出现。 而今生,为了斗倒印墨寒,阮酥重理细节,便接着冬桃的手主动帮助了曾宓的父母,不想在这个时候还真派上了用场。 “听说那丫头是块硬骨头,你究竟有几分把握能策反她?” 玄洛微笑伸手,将阮酥拉上马车,阮酥掀开车帘,看着大理寺的牌匾渐渐远去,唇角浮出一丝自信的笑意。 “曾宓和冬桃虽然性子一热一冷,但骨子里的侠气却是异曲同工,她跟了祁澈这么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不清楚,若不是印墨寒相托,她怎会和这种人同流合污?现在我让她举证祁澈,既不有违侠义之道,也不至于威胁印墨寒的安全,她考虑清楚以后,一定会照我说的做!” 她眼中杀意毕现。 “祁澈毕竟是皇子,虽然一个凌雪璇,一个盐矿,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但至少他已经没有成为上位者的可能,以陛下的性子,一定会将他流放边疆,给一块封地做个名存实亡的王爷,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祁澈倒台以后,印墨寒孤立无援的样子!” 玄洛眸似寒潭,在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印墨寒三字时漾起一丝涟漪,他伸手替她将髻上歪掉的珠花重新插正。 “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报复印墨寒?” 阮酥没有注意到玄洛的表情变化,她冷冷地道。 “我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亲眼见到他死,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人道因爱生恨,爱有多深,恨也亦然,两世为人仍不肯放下的执念,无论是哪一种,都已深刻入骨。玄洛眸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黯然一笑。 “我原以为,比起印墨寒,这世间种种,总还有些别的更值得你记挂……” 阮酥这才察觉他话中有话,刚想说什么,玄洛已开口打断。 “明日我要动身前往塞北,此行至少一月,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罢,玄洛闭目靠在车壁上,他昨夜一整夜都在看与北魏之间建立商道的图纸初稿,亲自提笔修改到天明,只躺了半个时辰便到大理寺接阮酥,别离在即,他原本打算抓紧时间与她温存片刻,谁知她心心念念都是印墨寒,致使玄洛一时心情不佳。 “我有些乏了,一会让宝弦陪你回去。” 阮酥胸口有些发堵,这些日子,因为阮家连遭变故,她几乎全身心投入在与印墨寒的周旋当中,若不是玄洛提起,她几乎忘了,玄洛最近都在为商道的事费心奔走,毕竟比起参与无谓的党争,扩充实力,抢占经济命脉对他来说才更为重要,阮酥有些惭愧,无论他有多么奔忙,总会抽出时间为她分心留神,而自己,却几乎从未主动过问过他的事情,就算是潜意识里觉得他足够强大,就算她帮不上什么忙,可这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阮酥欲言又止,想解释两句,但对上玄洛静如精雕的睡颜,难得地懦弱起来,她下意识认为以玄洛的性子,约莫不怎么喜欢啰嗦黏糊的女人,于是最终选择闭嘴,不去打扰他的安宁。 空气死一般沉寂,阮酥独自坐着,尴尬且难受,见马车里有一本《七略》,便拿起来随意翻看,她低头胡乱翻书之际,却没有发现玄洛慢慢睁开了眼,正凝视着她。 若说玄洛原本只是因她提起印墨寒时那种执着而吃味,现在她分明察觉他的不快,却还能旁若无人的看书,他倒是真有些气闷了。 好一个面冷心冷的女人! 晚间,阮酥才伺候懿德太后用过晚膳便有些坐不住了,懿德太后见她心神不宁,从她手中接过漱口的茶水,不动声色地问。 “玄洛明日要走了?” 阮酥知道太后已经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干脆欠身请求道。 “听说塞北气候寒冷,风沙颇大,阿酥想为师兄赶制一领御风的雀金裘...” 懿德太后微笑,她似乎有些明白玄洛了,自宁黛死后,再没有替玄洛亲手缝衣制裳的人了,这孩子十年来日日与人勾心斗角,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似乎已经忘了温情为何物,虽然阮酥或许并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但是起码,她能让他变得更像一个寻常人。 “去吧!雀金裘费事,只怕你今夜很要耗些功夫了,缺什么,只管和纯贵要就是了。” 阮酥前脚才回到西婳院,纯贵后脚便送了上好的雀金羽和孔雀翎来,阮酥谢过,挑亮了灯,在脑中勾勒着玄洛修长的身量,仔细裁剪起来。 雀金裘乃是蓝冠紫金雀的羽毛混合孔雀翎织就而成,不仅能很好的抵御风雪,而且轻薄华美,暗紫流光的色泽与玄洛十分相称,但是因为工艺高超,阮酥不放心别人来缝制,她的手很巧,时间虽紧,但若连夜赶制,应当能赶在玄洛出发前送过去。 更深露重,随伺的宫女都已频频打盹,阮酥干脆遣她们去睡,她揉了揉酸涩的脖颈,手中针线交织如梭。 “小姐.....” 宝弦灵巧地推门进来,浑身带着风露,阮酥派她在大理寺盯梢,此时回来必有要事禀报,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阮酥手中活计,促狭笑道。 “哎呀!这羽裘真好看,配我们大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阮酥面上微红,比起冬桃和宝笙,这丫头当真是聒噪得很,她白了她一眼。 “大理寺那边可是有什么异动?” 宝弦这才想起正事,四下看了看,凑近阮酥耳畔说了些什么,跳动的烛火映在阮酥双瞳中,闪闪发光。 阮酥嘴角慢慢牵起。 她果然没有猜错,祁澈那样贪婪,怎会舍得销毁那价值万金的账本,原来竟藏在那样的地方,看来她在曾宓身上用的功夫始终没有白费。 “曾宓说,印墨寒也已派人潜入大理寺问她账本的下落,她不说便是愧对于他,但为了报答小姐,她愿当堂举证凌雪璇之死。” 阮酥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她点头。 “速去太子府,请太子一定要赶在印墨寒之前拿到账本,那可是给祁澈致命一击的匕首!” 菜市附近,贩卖鸡鸭的张氏一家正在屋里相拥着瑟瑟发抖,三更天时,突然来了一队官兵大爷,径直闯入他家里的鸡舍,张老头吓得赶紧吹熄了灯,捂住老伴的嘴躲在屋中动也不敢动。 几个卫兵在臭烘烘的干草堆里一阵摸索,终于找到深埋其中的账本,连忙疾步奔过来交到罗虎手上,罗虎拍了拍灰,这才双手奉给马上的祁念。 祁念接过来翻了翻,面上笑意越来越深。 “祁澈,你当真胃口不小啊!不知道父皇看到这些,是否会和孤一般震惊?” 他目光一冷。 “罗虎,你速速进宫禀告父皇,就说孤已经找到了祁澈私营盐矿的铁证,明日便可在大理寺开堂会审。” 罗虎领命,打马而去,祁念这才调转马头,悠然回府,行过两条大街,迎面却见印墨寒白衣蓝裘打马而来,身后只跟了一辆马车,随从数人,他在祁念面前勒住马,却并不下马行礼,只拱手欠了欠身。 “臣见过太子殿下。” 祁念掂了掂手上的账本,目光刀锋一般锐利。 “印卿来晚一步,账本已在孤的手上,若是想强夺,你带这么几个人,只怕有些困难吧?” 印墨寒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账本,浅浅一笑。 “殿下误会了,以下犯上,乃是大罪,臣不敢逾越,臣此来……乃是为了完璧归赵。” 247功亏一篑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大理寺衙门内一场特别的三堂会审便拉开了序幕。嘉靖帝震怒,定要命大理寺、刑部、吏部三堂会审祁澈,案犯是皇子,事关天家颜面,大理寺卿何湛不敢怠慢,一大早便与共审此案的刑部尚书褚思煜坐在堂上反复商讨。 “印墨寒怎么还未到?虽与你我同级,但始终是个为官尚两载的小辈,如此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作为吏部尚书,印墨寒也在三堂会审之列,事前他不仅对何湛的邀约借故推脱,不参与沟通案情,事到临头,还迟迟不到现场,实在是傲慢得紧,引得何湛十分不满,褚思煜却不这么认为,他对何湛微微摇头。 “左大人此言差矣,印墨寒平日与五皇子走得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避嫌,对咱们大家都有益处,依我看,此人心机深沉,一会升堂,他很有可能袖手旁观。” 两人正讨论着,印墨寒却已到了,暗红色官袍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眉飞入鬓,俊彩神清,他对两人拱了拱手,微笑道。 “晚生来迟,还请二位大人恕罪,只是吏部一向不审案子,此次会审还需由二位主审,晚生在一旁聆听学习便可。” 何湛暗畴,褚思煜所料果然不错,他也明白祁澈的事或涉党争,便不再多言,一时嘉靖帝的圣驾到了,三人接驾完毕,嘉靖帝在垂帘之后的龙椅上坐了,三人才分别在主审官的位置上落座。 何湛一拍惊堂木。 “请五皇子上堂。” 秋风瑟瑟,红叶飘零,一辆八宝香车飞驰而过,碾过残叶,留出两条长长的印迹。 阮酥不断掀开车帘催促车夫,昨夜她的雀金裘一直到后半夜方才完工,疲惫力竭,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油尽灯灭,天光泛青,她也顾不得梳妆,连忙和太后请了命,前去找玄洛,好不容易赶到玄府,宝笙却告诉她玄洛一行早已出城,阮酥只得又追了上去,路过大理寺衙门前时,她突然喝令车夫停车。 不知为何,她今早眼皮老是跳,虽然祁念那边应是铁证在手,又有嘉靖帝坐镇,印墨寒自是不敢干预另外两部审案,可心中为何还是隐隐不安? 好不容易拿捏到祁澈,一定不能让他逃掉,可是玄洛那边……阮酥挣扎了一下,还是道。 “宝弦,你在这里盯着,若有不对,立刻到城外告诉我。” 玄洛此次塞北之行,除了皇城司随行的骑士外,还带了一队商贾,阮酥在颠簸的马车之上,一眼便看见悠悠前行的车队中间那辆官家锦车上皇城司的标志,她心中着急,干脆吩咐车夫解下一匹马来,自己打马追了过去。 “皓芳大人,有个女子打马朝这边来了,看样子来势汹汹的,只怕有诈!是否要将她拿下?” 随侍在玄洛车旁的皓芳抬眼,发现竟是阮酥,不由心中暗喜,骂那禀报的绣衣使道。 “你有没有点眼力见?还不快放行!她若不来,咱们这一路都有得受。” 玄洛一大早便冷着张脸,同行商贾巨富前来恭维见礼,他都视而不见,径自钻进马车,搞得大家都很尴尬,皓芳连忙俯身对着车窗道。 “大人,阮小姐来了。” 马车之中,绒毡锦裘,铺设华丽,玄洛正随手翻看手卷,闻言手指一顿,缓缓掀开了车帘。 阮酥在车前勒马,气喘吁吁,虽然在玄洛的调理下,她身子好了许多,但依旧弱不禁风,不过一里的路,便觉颠簸得浑身疼,见了玄洛,无由来一阵心虚,想要下马,竟是身子一软,差点跌下来,玄洛目光一紧,不待他人反应,早已飞身掠过,几个漂亮的旋身,便抱着阮酥稳稳落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 阮酥抱着他的脖子,惊魂普定,还不及回答,便见车队里许多商人都探头出来向这边张望,不由面上一红,咬牙低声道。 “先放我下来,很多人在看啊!” 玄洛一笑,干脆抱着她钻进马车,将她放在锦榻之上后,才发现她身上还背着个包袱,不由打趣。 “怎么?这是准备打点行装追随我?” 阮酥白他一眼,自身上解下包袱打开来,顿时紫光流溢,她咬了咬下唇。 “给你的,塞北风沙大,雀金裘御寒很好。” 玄洛见她眼下乌青,发丝散乱,素颜未妆,便猜到了始末,心中一暖,他又恍然想起今日是祁澈三堂会审的日子,唇边勾起一丝狐狸般饕足的笑意,之前那点郁结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他突然伸手扣住阮酥下巴,阮酥一惊间,柔软的唇瓣已经贴了上来。 阮酥呼吸急促,意乱情迷间,不由攥紧了玄洛的衣襟,许久,他才抬起头,将喘息不止的阮酥揽入怀中,柔声问。 “什么时候学的骑马?我怎么不知道?” 阮酥身子一僵,回忆不由飘浮到遥远的前世,那一次,印墨寒公差外出,她从宫中得到消息,政敌欲在半途中毒杀印墨寒,彼时她孤立无援,找不到一个人帮忙,情急之下,牵马出厩,狂奔十里追上他,被他抱下马时,浑身仍在瑟瑟发抖。 见她缄默不答,玄洛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左右也和印墨寒脱不了关系,他不再追问,只在阮酥额上印下一吻,这才将她自怀中拉开。 “你虽聪明,但是印墨寒也不笨,若此次无法给祁澈致命一击,千万不可再贸然出手,无论如何要等到我回来。” 阮酥点点头。 “知道了,我会等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直到商队的影子融入红日,消失在地平线上,阮酥这才放下车帘,叹道。 “回去吧!” 送走玄洛,她一颗纠结的心方才冷静下来,记挂起祁澈的死活,刚折回城门,宝弦已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落在马车前面,阮酥见她面色严峻,不似平日言笑晏晏,心内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冷冷地问。 “曾宓临阵倒戈了?” 宝弦双眉紧皱,摇头道。 “那倒没有,她遵守与小姐的约定,当堂承认凌雪旋乃是被五皇子毒杀,五皇子自己也供认不讳,只是,他再次提起凌雪旋对他不忠之事,还说她曾怀过野种,自己是为了打掉那个孩子,药下得狠了,这才误杀了她……他当堂说出了凌雪旋藏尸之处,刑部命仵作查验了尸体,确如五皇子所言,有一月身孕,又拷问了王府、凌府人证,都证实了五王妃红杏出墙一事……” “那那个账本呢?” 阮酥迫不及待发问。 提起这个,宝弦也是颇为愤懑。 “本来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但是太子突然出现,向皇上告罪,说所截获的账本乃是伪造之物,不足以证明五皇子便是盐矿的幕后东家。” “什么!!!” 阮酥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心情,她怔怒了数秒,这才咬牙吩咐。 “去太子府!” 才到了府门口,太子身边的竹青已在门外守候,见了阮酥,他微一躬身,显然早已料定阮酥的到来。 “阮女史,太子在衔泥小筑等你。” 衔泥小筑乃是白秋婉居住的小院,太子匪夷所思的行径与白秋婉的莫名失踪一相联系,阮酥心下一咯噔,已在心中描画出了大致轮廓。 果不其然,才与宝弦踏入院子,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竹青把主仆二人引自内殿厢房,便在帘边停住了,示意阮酥进去。 阮酥掀帘,白秋婉的厢房装点得雅致而不失生活情趣,一桌一椅、一饰一物都透着主人的用心;她顾不得欣赏,疾步绕过内门的屏风,一眼便看到了躺在祁念臂弯中脸色灰白双眼紧闭的白秋婉,竟呈病入膏肓之态。 一瞬间,阮酥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理解,她愣了一秒,这才开口问道。 “她……怎么了?” 祁念把白秋婉小心地放到枕上,视线依旧胶在她的脸上。 “印墨寒给阿婉服了雌虫,并找了一名死囚服下雄虫,他只要杀了那人,阿婉也会丧命,孤无法找到那名死囚,也解不了阿婉的蛊,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 一句话说得异常平静,然而话中的隐忍与愤怒还有浓浓的关爱之情却让人难以忽略。 阮酥所有的质问尽数堵在了喉口,她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霎时席卷了她,一时百感交集。 情是迷局,白秋婉的存在注定了太子的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就如自己和印墨寒,之前她之所以能算计得了印墨寒,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他对她下不了手,处处忍让只守不攻;可今非昔比,一个冷酷无情的印墨寒,已经不再是她能掌控和预料的……便如今日,眼看曙光在望,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阮酥身体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可以说,她所有的谋略,皆是师承印墨寒,印墨寒始终棋高一着,这个强大的敌人,她突然没了把握,是否真能胜过? 248重出江湖 阮酥心内重叹。 “太子,借一步说话。” 祁念视线尚未从白秋婉身上移开,似乎还没有起身的打算,阮酥转身,先到了厢房外侧等候。深秋的风已然带上了三分寒意,被冷飕飕一灌,阮酥的情绪也趋向了平静。 “太子今后有什么打算?” 见祁念终于出屋,阮酥淡淡开口。 “自然是找到救治阿婉的办法,然后替她报仇!” 一句话都是以白秋婉为中心,丝毫没有提江山社稷、千秋大业!似乎看到了阮酥眸中的失落,祁念补充。 “当然,等孤上位,祁澈和印墨寒一定要让他们拿命来偿!”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地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这一刻,阮酥总算明白了前世祁念失败的致命原因,不是轻敌,不是实力不足,最重要的却是时至今日,他始终坚信自己还是那荣登大宝之人。这般胜券在握也让他渐渐放松了警惕,疏于细节,终究被人从各处逐一击破,请君入瓮作茧自缚。 “自古江山与美人不能同存,殿下有没有想过,只要白良媛在一日,你便会处处受制,或许今日失去的只是击垮祁澈的时机,然而下一次……” 祁念没有等阮酥说下去,便烦躁着狠声打断! “够了!你不是和阿婉交好吗?阮酥,孤实在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听他如此言明,阮酥自然明白自己并非提出的第一人! “殿下能这样想,阮酥由衷为良媛高兴,可是大业未成,如今放虎归山,殿下不能不防。”大概是因为目睹了前世祁念的失败,所以阮酥的语气分外悲凉。 “你觉得孤注定会失败?” 祁念冷笑。“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这般咱们还是分道扬镳为好,免得将来孤兵败城下连累女史。” 阮酥心内大震,她还要对付祁澈和印墨寒,祁念可是最好的助力,若是他与自己决断,那阮酥便会再次陷入被动;不过祁念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是不是冥冥中也注定了他会重蹈前世覆辙? 阮酥深吸了一口气。 “阮酥至始至终都希望殿下是最终坐拥江山的那一人,从前没变,现在也没有变。若是缘分已至,阮酥别无他言,请殿下保重,告辞!” 目送那道窈窕的背影远去,祁念内心也有些后悔,然而很快被别的情绪替代。 “江山与美人注定得一不可吗?孤偏生就要证明给你们看!阮酥,你们都给孤好好地等着!” 话音刚落,便听到静谧的小院中一阵轻咳,分明是出自白秋婉,祁念连忙转身而入。 “阿婉,你醒了?” 他收敛神色,重新漾出温柔笑意。 白秋婉气息衰衰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与祁念聊了一会,这才小心翼翼试探开口。 “臣妾方才似乎听到了……阿酥的声音?” 祁念顿了一下,眉目中阴霾一闪而过,轻描淡写道。 “不过是为一些琐事,你若是想她,什么时候孤让她入府陪陪你。” 白秋婉心内讶异,却依旧笑容如初。 “一切都由殿下安排。” 霓裳坊雅间,珠帘叮咚,沉香浓郁,一个道妙曼身影姗姗而至,她屏退左右,方才解下暗蓝色斗篷,露出一身华丽的绣花衣裙来。 “五殿下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始终受了禁足的惩罚,圣宠有亏,印公子还有心情约我在此烹茶品茗?” 话虽这样说,但印墨寒能约她见面,清平内心其实是欢喜的,对面悠然品茶的男子,犹如立于清池边的修竹,气度清华无双,让她内心忍不住波澜起伏。 “请太子妃前来,正是有事相告。” 印墨寒淡淡含笑。 “太子妃与其担心五殿下,不如想想如何自保?太子那边,你恐怕已经暴露了,在下此来,便是为了给太子妃提个醒。” “是吗?” 清平显得不以为意,美目中闪过一道狠戾。 “他现在被白秋婉绊住了脚,恐怕也无暇顾及。”当日白秋婉能顺利被祁澈的人所擒,正是祁清平暗中帮衬所致。 “话虽这样说,不过如今白良媛重回太子府,太子却从未公开,虽然瞒不过各方耳目,然而却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就算他心念白秋婉,难道太子妃便会以为太子就会一蹶不振,眼睁睁拱手将皇位相让?” 此言一出,祁清平终于露出一抹深思,她眸光一转,声音中已带了一层魅惑笑意。 “谢印公子提醒,只是公子此番唤我而至,只怕已经有良策?” 印墨寒执杯浅抿一口。 “太子妃别忘了,与你同有嫌疑的,还有一个符玉……” “你是说……祸水东引?” “那就看你本事了。” 祁清平愣了一秒,暗自失望。她还以为帮了印墨寒那么多,这次他会主动出手帮她解决麻烦,不想只是抛砖引玉让她自己处理。就如祁念,面对不上心的女人,连其他的情绪都吝啬施舍吗?她眸光一黯,突然笑开。 “说起来这次我还要告诉印公子一个好消息。” 印墨寒浑不在意,依旧幽幽喝茶。 “太子妃请讲。” “祁念已与阮酥闹翻,依祁念的脾性只怕已无再度交好合作的可能!”祁清平唇上牵起一抹诡笑,衬得她的脸色分外阴沉。 “如今玄洛也不在京中,阮家又是那般无济于事,正是千载难逢拿下阮酥的绝佳时机!” 哪知对面人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重重把杯往桌上一放!清平被那声刺耳的声响弄得心下一惊,只见他眼中写满了不容忤逆的坚持,声音也冷硬如斯,语含警告。 “今后没经我的允许,不要老想着算计阮酥,她始终比你棋高一着,你若执意要与她纠缠,只是自寻死路。” 清平气恼,嫉妒与愤懑揪得她的心一阵狂缩,不加遮掩讽刺道。 “哼,听印公子欣赏的语气,倒不像在说一个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敌人。” 印墨寒垂眸吹茶,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愫,再抬头时,眉眼间已经换上料峭寒意。 “对强大的敌人怀有敬畏之心,亦是为了取胜。” 清平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犀利冷嘲。 “真的吗?还是说……你舍不得?” 闻言,印墨寒有些不耐烦,他把杯再度重重放到桌上,一锤定音结束这个话题。 “太子妃只要记得,阮酥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中。” 雅间中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静,听到门外执墨一声轻咳,那是她们定下的暗号,祁清平已然明白时间耽误不得。她笑了一笑,被仇恨冲散的眸光重新凝聚焦距。 “印公子可曾想过,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太子妃曾经说过,只求一条生路。” 印墨寒声音依旧淡淡,仿佛方才的争执并不存在。 “那不过敷衍之辞,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印墨寒微微皱眉,他当然不会认为,像祁清平这种野心勃勃的女人,会仅仅因为吃醋而背叛祁念,在她这种一生追逐地位的女人眼中,成为一个囚禁深宫的不得宠皇后,也比自由身庶民强,他轻轻一笑。 “凌雪旋既然已是废子,五殿下身边确实还缺一位贤内助,殿下一直对太子妃颇为眷恋,下官可以在此替殿下许下承诺,若殿下有朝一日能够荣登大宝,必会迎你入东宫。即便是一代明君太宗皇帝,也曾纳弟媳为妃,想必殿下对于你的身份也不会介怀。” 不得不说,印墨寒真的是很能洞悉人心,他开出的条件,让清平不由心中一跳,祁澈对她,确实是有过觊觎的,而且以他的性格,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渴望,若是将来嫁给祁澈,她还是有成为皇后的可能。 但是同时,她又十分失望,因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仅没有回应她的暗示,还很委婉地把她推向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有些自嘲般一叹。 “横竖在你眼中,我便是个追名逐利,不值得真心相付的女人。” “至少太子妃得到了其一。” 印墨寒笑叹,“比在下却是幸运得多。” 凌雪旋生怀孽子堕胎丧命,对于皇室来说毕竟也是一个耻辱。然而考虑到凌家几代忠烈,自凌尚书告老后,整个家族已无权势相交,走向了没落。嘉靖帝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给彼此留足情面,对外只称五王妃染病暴毙,远远择了一处把其落葬了,并未纳入皇陵。 这般掩人耳目,自然博得凌尚书一家好感,凌家千恩万谢后便迫不及待离京了,唯恐今上改变主意召来杀身之祸。此事告一段落后,嘉靖帝便以竹山教余孽藏匿山庙、道观为由,在整个京城展开搜捕,其中德元长公主修行之处青云观成为此番行动的重点查验对象。 等搜查的官兵到了青云观门口时,却见一个华丽的宫轿在门前起步,似乎正要离开。 “这是……” 领头的大理寺少卿左羚生得眉目威严,性格却最为圆滑,见轿旁垂首立着一个面貌绝美的男子,当下便猜出了轿中人的身份。他微一摆手,制住了欲闯入观中的兵士,自己更是迈步上前,在离轿子一丈远的地方止住步,恭身下拜。 “微臣见过德元长公主殿下。” “哦?”宫轿中有人一声嗤笑,一个略微苍老却不是威仪的声音随后响起。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本宫?” 249德元公主 声音中分外感慨,竟有些沧海桑田的之感。 左羚忙道。 “微臣奉圣上之命,前来观中查验,多有打扰,还望长公主殿下恕罪。” “便是本宫不恕罪,大人便会遣人而返?” 德元冷笑,“既然左右结果都一样,大人这般惺惺作态岂不显得浪费时间?” “左羚不敢。” 态度虽然不卑不亢,不过内心不免踌躇起来。嘉靖帝命令搜观一事,无外乎是因五王妃凌雪旋一事。现在看来,这位久不露面的长公主已然开始反应,反正来日方长,自己倒是没有必要撞到枪口上,成为炮灰却也划不来。 “不知公主现下要去何处,微臣可让手下在前开道。” 聪明人之间讲究的便是不点自通,德元明白对方已然给了自己方便,当下也语气稍缓。 “有劳左大人,本宫久未回宫,此行自是为了入宫。” 左羚一愣,侧身让路。 “请——” 皇宫中,听闻皇姑不请自来,嘉靖帝头一阵大,想了想干脆移驾栖凤宫,去和颐德太后商量。太后一听也是眉目一敛,冷笑道。 “这个德元,竟还是这般我行我素,这么多年过去了,行径越发荒诞,现在把手伸向了皇子身边,皇上不过小以惩戒,居然还要闹上门来。哀家倒是要看看,她这又是要演什么一出?” 她侧头对纯贵道。 “就说皇上在哀家这边,请长公主过来。” 纯贵领命退下,颐德太后眸光一沉。 “皇上下令搜观,可有想好如何安置德元公主?” 嘉靖帝不以为意道。“皇姑既然有心修道,那朕便把她送到真正的名观中修行,正好也让她得偿所愿!” 嘉靖帝此人,最恨这等谋逆无状的女子,身为女子,便应该严格遵守三从四德,低调度日。便是无法无天,自己一个人堕落也算了,竟然凌雪旋也是她的座上宾,想起京中高户还潜藏着无数个“凌雪旋”,嘉靖帝额上的青筋就一直跳,决心这次一定要把青云观连锅端起,坚决不留后患! 颐德太后见儿子面目阴沉,好心提醒。 “你这个皇姑,便是你父皇都拿她不着;无法无天的毛病,也是你皇祖父、皇祖母惯出来的;另外,据阮酥所言,这观中年轻男子颇多,也不知她有没有暗中还馈赠了什么人,我儿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嘉靖帝脸上瘟色更重,若德元真的暗中赠送男宠,默默拉拢各方势力,就算只是无心之举,未免后患也坚决不能留。 “谢母后提醒,朕一定会见机行事。” 说话间,德元已踱步进来。虽然青春不再,然而她依旧是背脊挺直,宫步威严,她微一欠身,朝上首的颐德太后与嘉靖帝见礼。 “不想时间过得这样快,虽然同住京城,本宫却已许久未见皇上与太后了。” 颐德太后闻言也是感叹。 “是啊,一别多年,哀家老了。” 德元唇边漾起笑意。 “本宫记得咱们同岁,太后这般说,岂不是暗示德元也一样老了?”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彼此眼角眉梢中的皱纹中看到了世事变迁留下的岁月痕迹。 时光飞速倒流,彼时颐德不过是接替梁太君长姐梁飞鸾的新晋太子妃,那一年,她初为新妇,与还是太子的先帝大早入宫觐见帝后,然而甫一入宫却见一对华服男女朝这边走来。前方的女子气势逼人,一路走一路似乎在训斥身旁的男子,偏生男子也垂首不语,竟这样毫无回避地与他们对上。 “原来是太子哥哥。” 那女子见到太子,笑着行礼,颐德这才认出眼前人正是盛宠的德元长公主,她与先帝并非一母同胞,乃皇后的表妹淑妃所生,因淑妃早逝,这位德元公主便被皇后养在膝下,与太子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 “德元,你又欺负驸马了。” 太子看了一眼站在德元身后面色麻木的男子,心内一叹。 “是父皇和母后说的嘛,驸马是本宫的,别说骂,就是打上一打也是应该的,况且本宫又没有打他!再说,驸马也喜欢这样对他!” 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用手肘拐了拐旁边面无表情的男子,声音甜腻。 “夫君你告诉太子哥哥,是不是很喜欢本宫这样对你?” 见驸马的脸色越发不好,太子冷哼。 “德元,够了!”他面色一沉,“还不来见你的新皇嫂。” “新皇嫂?” 德元抬眸,似乎才发现大妆的颐德,不知是不是颐德的错觉,只觉对面公主看自己的目光颇为不善。 “原来是你啊,你可别像先前的那位,要活得久一些啊……” “德元!” 太子冷声打断她的话,“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行礼。” 德元嘻嘻一笑,这才懒洋洋地对颐德行了一礼。 “太子哥哥你快去吧,别让父皇和母后久等。” 彼此擦肩而过,太子握了握颐德的手,有些无奈地道。 “孤这位皇妹,从小被宠坏了,你别介意。” 何止是宠坏了,而后的几年,德元提出与驸马和离,并入主道观豢养男宠,一件又一件事越发没了章法,实在是骇然听闻。 颐德想起眼前人修行之前曾入宫一趟,并和先帝两人在宫中内殿秉烛夜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守夜的宫侍只说先帝与长公主大吵了一场。此后,这位公主便先斩后奏出家,先帝闻言,气得当场呕血,于是发出重话,任其自生自灭,皇家一律不管!不过,话虽是这样说,等先帝过世,儿子嘉靖帝继位,颐德太后才发现宫中礼部每年按照公主的制式给德元长公主供应奉例,便是先帝临走前还专门委托亲信给这位他又爱又恨的皇妹留了东西,至于其中内容,颐德再一次被隔阂了…… 若说秦太妃那个贱@人是先帝的心头肉的话,德元长公主却也在他心中占据颇多,至于自己这位皇后,如今的皇太后……颐德唇边浮出一丝轻嘲。 不过这位长公主性格确实古怪,年轻时,自己也未得罪过她,却对自己颇为不敬,是以颐德对她也全然没有任何好感。 “不知皇姑此番入宫所为何事?” 见太后与德元彼此注视,竟都不说话,嘉靖帝打破沉寂。 德元一笑。 “既然皇上发话了,那本宫便斗胆一问,不知道青云观做错了什么,竟引得官兵大肆搜查,本宫这么大岁数了,难道连个清修的地方也不能留了?” 嘉靖帝简直被德元气得老血一呕。先贤说过唯女子小人难养矣,他一直认为是那等撒泼打诨的粗妇,然而看眼前的皇姑,简直颠覆了他心中的所有想象,一时之间,竟生出一种庆幸,还好把祁金玉送去了北魏,不然几十年后岂非又是另外一个德元。 然而尽管内心愤懑,到底是自己的长辈,嘉靖帝还是强忍怒意开口。 “朕觉得青云道观终究地方狭小,是以正打算让皇姑任选一处名观继续修行。” 此言一出,便听德元一声轻笑。 “谢皇上体恤,其实本宫也早有重回红尘的打算,如此倒也正好,先帝曾给本宫修了一座公主府,如今本宫便搬回那里吧。” 嘉靖帝心内咯噔,长公主性格乖张,他最为厌恶,见她宁愿做女观也不想当公主,他干脆把先帝给她的府邸收回。如今公主府早已不复存在,被他分为几处,依次赏赐给了不同臣下。 “公主府原址已不复存在,若是皇姑愿意,朕可以另辟一处新建长公主府邸。” “既然这样,那本宫已经住惯了青云观,把匾额改一改即可,免得劳民伤财。” 见她态度轻慢,完全没有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简直猖狂至极!嘉靖帝忍无可忍,干脆把话讲开。 “皇姑可认识五皇子妃凌雪旋?” “凌雪旋?”德元重复了一遍。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说来,她似乎还是皇姑的座上宾。” 德元笑开。 “本宫的座上宾多了,太后身边那位小朋友不就是?“ 不用回头也知道她话中的对象是谁。嘉靖帝正要说话,却被颐德太后拦住。 “皇上,既然长公主体恤百姓,那便如公主所言,把牌匾换了。不过,近来朝廷得到消息,竹山教余孽扮作出家修道之人藏于各个庙宇,若是长公主不嫌,不若入宫小住几日,等事态平息之后,再回公主府不迟?” “太后一片关心,本宫若拒绝那就说不过去了,如此先容德元回去准备准备。” “也好。” 阮酥奉太后之命把德元公主送出宫门,一路上,德元均是不言不语,就在宫门在望,阮酥以为即将完成任务时,轿辇上的德元突然道。 “阮小姐是否还记得当日本宫和你说过的观星之语。” 阮酥抬目,她当然记得,回来时候还与玄洛对德元的目的展开了讨论,却是无果。看着这位今生突然涌出的全新势力,阮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 “长公主殿下一语成谶,太子已与五皇子正式交战,只希望两位殿下的战火不要影响到天下的太平。” “噢?这是你希望的?” 德元一笑,由那叫文默的美貌男子扶下轿辇。 “本宫却是希望他们能大闹一场呢。” 见阮酥微怔,德元又补充了一句。 “替本宫向小文锦问好。” 250趋利避害 因德元的即将到来,阮酥这几日都异常忙碌,招呼宫女亲自收拾出一座院落,然而想到她随侍的那几位“男宠”也有可能随她一块入宫,颐德太后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德元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后宫内院,去哪里给她找一处无需女眷回避的地方?难不成要让他们住到前殿不成?” 前殿便是三大殿,是历朝历代皇帝处理政事之处,与后宫泾渭分明。前些日德元让人送上一个名册,上面写了要与她一起入宫的人,竟无一个女眷,当场便被太后与嘉靖帝驳回。 “我家公主说了,若是皇上、太后令下,我等可以尽数入宫为侍。” 所谓的入宫为侍便是净身成为太监,然而就算这些人心甘情愿,太后与今上也不肯接受,谁知道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搅得皇宫不得安宁。 一时之间,颐德太后也为当日提出请德元入宫小住的建议感到后悔,她疲惫地揉着额角,喃喃道。 “若是玄洛也在就好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阮酥也心神游离。 算起来玄洛离京已有十来日,可惜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回,想着塞北之地日益寒冷,阮酥的内心便揪成一团。 “琼琚去哪里了?” 阮酥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和自己一块干活的王琼琚不知何时竟离开了,一时微讶。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吧?” 颐德太后也不在意,又和阮酥说了些闲话这才让纯贵、纯容几人陪着去佛堂念经。 阮酥刚刚走近西婳苑,便见宝弦匆匆而至。 “小姐,方才太子急急入了宫,奴婢去打听才知原来皇后趁着太子不在府上,竟把白良媛私自带进了宫。” “什么?” 阮酥脚步一滞,白秋婉被找到,祁念一直秘而不宣,虽然难以瞒过帝后,不过穆皇后此举显然便是存了不利之心。 “上次白秋婉失踪,太子曾请旨封城搜捕,皇后很是反对,只说为人帝者不能有软肋,白秋婉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宝弦也赞同,见阮酥正要转身,她出手拦下。 “太子一个男子,到底鞭长莫及,方才奴婢见他往栖凤殿这边来了,只怕想找小姐讲和,不过却被人捷足先登。” 阮酥眸光一转,一瞬有了答案。 “王琼琚?” “小姐聪明。”她压低声音,“奴婢听到她向太子主动请缨,直说答谢太子照拂她姐弟二人之恩,便表示小姐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不过依奴婢看,承思王府郡主姐弟在京半年,太子似乎也没有做什么啊?” 看她古灵精怪故作托腮思索,阮酥哭笑不得,没好气道。 “宝弦,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姐这般聪慧,奴婢能想到的,小姐当然早有洞察!” 宝弦言笑晏晏,还不忘恭维。 阮酥斜睨她一眼。 “你是说她先是取代我在太子身边的地位,最终的目的却是要挤走师兄身边我的位置?” 宝弦笑得无辜。 “这都是小姐自己说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阮酥虽在太后身边当差,然而与嘉靖帝的嫔妃们走动却不频繁,特别是穆皇后,于她的交集最多时只怕便是太子选妃那阵。是以,阮酥便与宝弦往饶嫔那走了一趟,出来迎接的依旧是饶嫔的心腹宫女红药。 “娘娘今日便听喜鹊在树梢上叫,只说会有贵客来,这不,就把小姐盼来了。” 阮酥看着她冷漠的笑脸,心知她是为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不过怪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饶嫔此人又何曾付出过一分真心?她们的关系不过利益交换,如此兴师问罪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喜鹊报喜,不过报的定然不是阮酥。算起来娘娘宫中的红常在也快要临盆了吧?” 阮酥故意把话打住,然而令人奇异的是红药面上却无任何怒气,反而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自己,转身引路。 饶嫔内殿,饶嫔躺在榻上,旁边一个宫人正跪在地上帮她敲肩揉腿,阮酥见她大腹便便,当下便认出了其身份,掩住满脸诧异行了宫礼。 “是不是觉得本宫有些不近人情?” 饶嫔伸出手,红药忙上前把她从长榻上趺坐起来。 “这都是娘娘宫中的家务事,阮酥一个外人当然不容置喙。” “好一个不容置喙。” 饶嫔摆手示意左右退下,微微一叹。 “就如你所言,太子府的白良媛与皇后也是一家,本宫与你作为外人自然也不好插手。” 饶嫔此人,讲究的便是礼尚往来,阮酥既然来了,当然不会让她做赔本买卖。 “阮酥今日自然不是空手而来,其实是有消息要转告义母。” 现在嘉靖帝已着手调查德元长公主,难免会顺藤摸瓜到六王妃常行芝这里,而如今六王夫妇感情良好,饶嫔爱子如命,不知听到这个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哦?” 饶嫔果然有了三分兴趣。 “不知是关于……” 听阮酥说完,饶嫔眉头果然越皱越紧。 “这个贱人,巴着我儿,却又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不知这个消息,能否让娘娘助阮酥见白良媛一面?” “好,明日早间本宫去皇后那里请安,你便随本宫一起去吧,至于能不能见到白秋婉,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隔日天蒙亮,阮酥便带着宝弦到了饶嫔宫外等候。饶嫔乘着小轿,在她面前略一停顿。 “白良媛被皇后关在后院佛坛,守卫森严,今日只怕希望渺茫。” 阮酥笑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饶嫔一声冷哼,与阮酥擦肩而过。 穆皇后在某些方面与颐德太后颇为相似,皆是信佛之人,又素来讲究道义规矩。等阮酥一行来到皇后大殿时,才发现嫔妃们已然来了七七八八,不过与前世一摸一样,并没有陈妃,从前她便目中无人,早起请安也是偶然前来,现在因为陈氏双姝与皇后彻底撕破了脸,她连这最后的敷衍也懒得装了。才跨入门槛,便见四公主祁金璃、八皇子祁雁以及九公主祁金晶也在其中之列。 “阮姐……”祁金晶目光大亮,才吐出两个字,这才发现有些不妥,连忙改口。 “阮女史也来拜见母后吗?” 阮酥目中涌过复杂。 祁澈和自己势同水火,而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对自己坦率真诚,如何处理与祁金晶的关系,实在令人头疼。 “是啊,今日去拜见饶嫔娘娘,便正好与娘娘一块过来了。” 祁金晶靠近阮酥,难掩亲昵。 “那姐姐以后多来几次吧,现下母妃管我颇紧,都不能时常去西婳苑找你玩了。” 联系到祁金晶与王琼璞的两小无猜,阮酥迅速明了王贵人突然插手祁金晶功课的用意。王贵人虽然出身不高,也没有什么才智,却并不糊涂。能平安无事地拉扯两个儿女长大,除了本身的谨小慎微,低调无争,毫无威慑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与生俱来的趋利避害的本事! 她定然是发觉了九公主与璞小公子之间有别他人的情绪,为防万一,趁着女儿懵懂尽快掐断,倒是把伤害降到了最低。 于是阮酥温声道。 “九公主要听母妃的话,她都是为了你好。” 四公主祁金璃闻言,面露讥诮。 “这般惺惺相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真正的姐妹呢。” 如今宫中公主渐少,祁金璃也越发阴阳怪气。 “阮姐姐人好,任何人都喜欢和她在一起。” 不等阮酥开口,祁金晶便反唇相讥,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公主了。 “人好?难道你不知道五弟被她害得差不多丢了性命,没想到九妹竟是这般善恶不分!” 闻言,祁金晶一时瞪圆了眼睛,想反驳,却又不是很肯定,她求证地看着阮酥,面露委屈。 “阮姐姐,四姐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她的期盼的眼神,阮酥只觉无处循形。她正了正颜色,对一脸讽刺的祁金璃道。 “四公主未免太看得起阮酥。众所周知,五皇子的惩处皆经皇上之手,皇上圣明,严遵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四公主对这个结果有什么不满吗?” 祁澈的死对头是太子,若是不满,岂非暗示这一切都是祁念的阴谋诡计?况且还牵扯上嘉靖帝的决断,如今她们还在皇后的宫殿……祁金璃一时有些头大,强辨道。 “阮酥你血口喷人!——你明明知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只听上首一个威仪的女声响起,祁金璃面色大白,伏地跪下。 “母后——” 在此起彼伏的“皇后千岁”声中,穆皇后眼光冷冽地扫了阮酥等几个一眼,面色铁青。 “四公主出言不逊,妖言惑众。从今日起禁足三月,并罚写《女戒》一百遍。” 祁金璃含泪谢恩,她的母妃黄嫔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思量再三,却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说。穆皇后这才沉着脸让所有人平身,有几个俏皮的嫔妃趁机说了几个笑话活络气氛,一时间,大殿重新恢复了鲜活,谁也没有注意到阮酥身边的宝弦却在不知不觉间没了踪迹…… 251处心积虑 说笑了一会,穆皇后又命人捧上几大盘福橘“洞庭红”来给众人吃,那橘子甘甜如蜜,产量甚少,又不易存运,即便是进贡宫中的也数量不多,穆皇后一次命人捧上那么多来,倒不愧为后宫之主,大气不藏私。 阮酥作为臣下之女,与众妃嫔同坐自然有些不妥,她便站在饶嫔身后,亲自洗手剥开橘子给饶嫔,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有刺可挑。 “饶嫔姐姐好大的排场!听说这位阮女史入宫乃是专程侍奉太后的,如今太后不在场,自然以皇后娘娘为尊,阮女史只顾着孝顺饶嫔姐姐,该不是没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吧?” 那说话人是一名极美的女子,眼弯如月,面润桃花,身段窈窕若拂柳,仪态万千,即便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之中,也是异常打眼,但阮酥在人群中一眼见到她,却并不是这个缘由,着实因为,她的面相十分眼熟,阮酥见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又生得容色出众,便猜到她是近几个月深得嘉靖帝宠爱的姚绿水。 这姚绿水乃是陈家一名舞姬,陈妃回家省亲时她当庭献艺,被其一眼相中带进宫中,姚绿水除了姿容绝妙,还身轻如燕,能跳一种金盘舞,据说陈妃曾命内侍捧了金盘,姚绿水双足置于其上,能连续旋转三十圈不落地,且和后宫诸位循规蹈矩的娘娘不同,这色艺双绝的年轻姑娘,如同一朵新鲜水灵的芙蓉花,马上吸引了嘉靖帝,日日和她如漆似胶,整个人竟容光焕发,年轻了好几岁。 姚绿水进宫不到三月,便从一个小小的答应连跳几级,被封为了姚嫔,这对一向很有分寸的嘉靖帝来说,简直是史无前例的,不止如此,嘉靖帝还特地将莞香居改名绿水阁赐予了她,在水边修建了一个金莲台专门供她跳舞。 而相对应的,饶嫔捧上位的红常在却失了宠,难怪饶嫔让怀有身孕的她下跪捶腿,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三月时间就和自己平起平坐,想来饶嫔心内也是气不过吧? 阮酥垂目,果然见饶嫔抚摸左手金镯的手下意识收紧,她冷冷地挑眉道。 “姚嫔,你进宫也有三月了,难道不知阮酥乃本宫义女?即便我们母女二人有逾越之处,皇后娘娘尚且没有发话,哪里轮得到你越俎代庖?本宫劝你,春风得意也该安守本分,可不要忘了形。” 穆皇后坐镇后宫,一向以和为贵,和饶嫔关系又不错,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挑拨的,她内心十分不喜欢这个陈妃引荐的姚绿水,便沉吟一声道。 “好了,姚嫔,正如饶嫔所说,阮酥和她乃结义母女,于情于理也该随侍身旁,且她对本宫也是极为恭敬的,你就不要再说些引人不快的话了。” 姚绿水冷笑应了一声,眼珠子却定在阮酥身上上下打量,阮酥仔细回望着她,终于恍然觉过来那眼熟的感觉来自何处了,姚绿水的五官,特别是眼睛和嘴唇,生得似乎有些像文锦,或者说像玄洛更加贴切,正这么想着,果然听见周遭低声窃笑。 “描浓了眉峰,点了唇似乎更像了,还刻意日日穿紫衣,也不知是要模仿谁?” “姐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陈妃得宠那么多年了,皇上的心思,没人比她了解,要说这姚绿水如何美,我看也不尽然,为何陈妃一眼就选中了她?啧啧,我只不过没想到,那人残暴如斯,以色侍君的传闻竟是真的。” 阮酥心中一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听不得任何人诋毁玄洛,她眉心才一蹙起,那姚绿水又当着众人道。 “听说阮女史绣工卓绝,既然你对各位娘娘都那么有心,那么本宫要你替本宫绣一双舞鞋,想必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阮酥看着这个美艳动人的姚绿水,心中有几分鄙夷,白让她长了一张形似那人的聪明脸蛋,可是脑子却是不那么好使,她太年轻了,根本不谙深宫中的生存之道,她想学陈妃气势压人,却不知陈妃的嚣张背后自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撑腰,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舞姬,占着圣宠得意一时,锋芒太露,有朝一日失宠,只怕下场会凄惨无比。 阮酥怜悯地看着姚绿水,微微一笑。 “阮酥绣工粗陋,承蒙娘娘不嫌弃,阮酥亦不敢推辞。” 姚绿水得意极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如何,始终是个臣下之女,亏陈妃还表现得十分忌惮她,若她知道阮酥在自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她继而得寸进尺地道。 “我这舞鞋呢,是专程用来跳金盘舞的,绣工必须精妙绝伦,绣好之后,用珍珠将绣花全数勾描起来,且足尖处要垫寸许厚棉,你明白了吗?” 众妃嫔都不由皱眉,既然要点缀那么多珍珠,叫人绣花岂不是浪费功夫,这个姚绿水,分明就是和陈妃同气连枝,故意压人,穆皇后亦非常不喜她这做派,但她一向秉持中庸,特别不会轻易去开罪嘉靖帝喜欢的人,眼波流转,想看看阮酥如何反应,倒是饶嫔怒气涌上,刚要发作,却见阮酥对她轻轻摇头,继而答应姚绿水。 “娘娘的要求,臣女记下了。” 阮酥如此乖觉,姚绿水便也没了借故发挥的余地,气氛重新恢复平静,众人正剥橘子,只听宫女通传,说是太子前来请安,阮酥一听便知道他是为白秋婉的事而来了,果不其然,祁念入内后,先是行礼问安,和穆皇后扯了些日常起居的话,便按耐不住进入正题。 “听说早间母后宣白良媛入宫问话,怎么不见她人?儿臣今日正事办完了,正好要回府中,若母后的话问完了,不如由儿臣顺道带她回去罢,省得麻烦。” 穆皇后双眉微微皱起,祁念多次因白秋婉坏事,已是让她格外震怒,这次将白秋婉带进宫,本来想悄悄处置了她,但想到儿子对其用情至深,又怕祁念反应过大,伤害母子感情,一时犹豫起来,如今祁念不提还好,看他那满面掩饰不住的担心模样,穆皇后的火气再次被勾了上来。 “本宫近日时常头痛,昨夜又梦到凶星陨落,砸入本宫寝宫,今日佛前占了吉凶,又问过广云子,说这是哀家今年有劫,须得儿媳中属兔者进宫诵经祈福方能化解,太子若还关心本宫这个娘亲,便委屈白良媛一段日子又有何难?” 一向和颜悦色的皇后,难得这般色厉内荏,而且理由还让人无法驳回,祁念知道要人无望,不敢惹怒穆皇后,只得应下告退。 众妃嫔见穆皇后心情不佳,面色难看,都不敢继续逗留,都先后借故告退,阮酥正要和饶嫔一同退下,却被穆皇后叫住。 “阮酥,本宫有一幅孔雀开屏图不甚勾了丝,你留下帮本宫修补修补。” 等寝宫内只剩阮酥一人,穆皇后方招手叫阮酥走近,亲切地微笑道。 “阮酥,本宫借故留下你所为何事,想必你该知道?” 阮酥扶持祁念时,穆皇后为了避嫌,在宫中甚少和阮酥接触,如今眼看要少了一个助力,她又替儿子担心起来,纵然有心拉拢,方才姚绿水刁难时,却也没有替她挡下。 穆皇后和祁念母子两人,性格可真是颇有相似之处,谦逊亲和,似乎对臣下都很善待,但倘若你的安危与他们的利益冲突时,他们也绝不会伸出援手,虽不像陈妃那样狠毒,但一样都是薄情寡义,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这样看来,祁念能如此对白秋婉,也真算是出乎意料了。 阮酥垂首。 “恕臣女愚钝。” 穆皇后收起笑容,不高兴地道。 “你也不必和本宫装聋作哑,你当初在太子选妃时那些助白秋婉上位的手段可一点也不愚钝,至于后来救下牢狱中的白秋婉,并成功将她安插进太子府中的事迹,更是令本宫佩服。” 穆皇后的话,倒让阮酥吃了一惊,太子选妃时对白秋婉的帮助,她自以为不着痕迹,没想到全都没有逃过穆皇后的眼睛,更遑论白秋婉父亲的事,她从未出面,一切都是假印墨寒之手解决的,穆皇后也不知是怎么查出的。 明人不说暗话,阮酥跪地。 “皇后娘娘,白秋婉与我有姐妹之情谊,我希望她好自是情理之中,何况她性情淳朴,与世无争,留在太子身边,不过是一朵解语花,绝非阮酥包藏祸心,想要设计殿下,安插一说,倒是冤枉阮酥了。” 穆皇后抬手示意她起来。 “你不必紧张,以白秋婉那般愚蠢无用,你就算真要图谋什么,她也只会坏事而已,本宫相信你不会害念儿,只是白秋婉这个人着实已成大患,继续留在念儿身边,总有一天要被人利用,本宫不想留着她,你怎么看?” 阮酥沉吟一瞬,答道。 “臣女以为不然,白秋婉两次成为太子软肋,太子用情至深固然有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太子府中出了奸细,里应外合,才让对手有机可乘,臣女认为,若是杀了白秋婉,只会让娘娘与太子母子离心,正中对手下怀,而太子府中隐患仍在,得不偿失。” 252掌上之舞 阮酥走出穆皇后寝宫时,宝弦已经在拱桥上等待她了,主仆二人一会面,宝弦便将阮酥命她探查的情况如实禀告,得知白秋婉在佛塔之中,除了行动受限外安然无恙,阮酥放了心,皇后说得没错,就目前的局势,白秋婉待在祁念身边,非但不能有任何帮助,反而会坏事,至少在那个奸细被找到之前,她都不能回到太子府。 “小姐……还有一件事……那些人说的话,都是无中生有,造谣诽谤,您可千万不能相信啊!” 见宝弦突然岔开话题,吞吞吐吐又满面气恼的样子,阮酥不由一愣。 “什么话?” 宝弦愤然道。 “我们大人冰清玉洁!绝对没有以色侍君,那个姚绿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天天紫衣剑眉的引人误会,真是气死人了!” 阮酥嘴角一抽,即刻明白宝弦一定是听说了些什么,但她如此形容玄洛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她咳咳两声道。 “傻丫头,姚绿水入宫仗的是谁我还不明白吗?那个人势力大不如前,不便亲自出手,自然要想办法借刀杀人,我和师兄的关系……” 她面容微红,顿了顿还是道。 “我和师兄的关系,众人都知道一二,利用师兄造谣,只怕是针对我来的,我猜她让我替她绣鞋,其中一定有名堂。” 二人绕过花圃,正欲回栖凤宫去,却不妨大树后头蓦然走出一人,宝弦连忙护住阮酥,却听对方一喝。 “大胆奴婢,连孤的驾也敢拦吗?还不退下!” 宝弦一愣,见是祁念,不由有些犹豫,虽然知道阮酥与太子是盟友,但两人已经决裂,太子还来找阮酥干什么? 阮酥拍拍她的肩膀。 “晚膳据说有江南肥蟹,你先去菊斋那边采些菊花等着我。” 阮酥发话,宝弦便知她有把握,点点头作礼退下,她才刚离开,祁念便握住阮酥左肩,急切道。 “母后既然单独留你谈话,必然是问你对阿婉的处置,你可想办法救阿婉出来了?” 阮酥轻轻摇头。 “殿下目前要做的,应是全力彻查奸细之事,良媛在皇后娘娘手中,若印墨寒再拿她身上的蛊毒要挟殿下,娘娘便会先一步杀了她,印墨寒知道这一点,反而会弃掉良媛这颗棋子,殿下利用这些时间,去找寻蛊毒的解药,岂不两全其美?” 祁念没想到阮酥竟会置白秋婉于不顾,冷笑道。 “依你的意思,只要蛊毒一日不解,奸细一日不除,阿婉便要被幽禁在佛塔之中不见天日?” 阮酥点头。 “良媛跟了殿下,注定生涯忐忑,她既没有害人的能力,亦没有自保的能力,便只能如此了。” 祁念一时怒气填胸,捏在她左肩上的手不禁用力,阮酥吃痛,本能地抬手将他的手自肩上扳了下来。 “好一个只能如此!好一个姐妹情深!阮酥,当初孤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会倾心于你这个冷酷的女人!但愿有一日,处于生死攸关的人是玄洛,你便能体会到孤现在的心情。” 他冷笑一声,退后一步。 “孤本来还想与你修好,但如今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既然你不愿救阿婉出来,孤便找能救她的人结盟,望你好自为之。” 阮酥望着祁念愤然离去的背影,手慢慢捂住疼痛的肩膀,能救白秋婉的人?莫非祁念指的是王琼琚吗?看来祁念果然动了与承思王府结盟的念头,那就让她看看,王琼琚准备如何取得祁念的信任吧!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阮酥和祁念的争执都落在了德元公主眼中,她长长的护甲点在紫檀桌面之上,笑容莫测。 “有趣!有趣!文默,皇兄曾对本宫说,女子便该安于本分,知礼守德,不可干政,但这世上多少女子,聪明才智胜过男子百倍,若全都埋葬于闺阁之内,岂不是暴殄天物?看来不甘心的,不止本宫一人啊!” 美貌的男子跪在地上,将剥好的石榴奉上,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楼下渐渐走远的阮酥。 “依文默看,公主若想收用这个阮酥,却得万般小心,公主可别忘了,文锦那小子正是因为她背叛了公主。” 德元拈起晶莹的石榴子,笑道。 “谁说本宫要收用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点上本宫和玄洛倒是很像,本宫呐,只是需要一个把水搅浑的人而已,偶尔替他们添把柴火,局面乱了,才是本宫想看到的呀!” 三天之后,阮酥亲自将一双桃红色镶嵌珍珠舞鞋送到了绿水阁中,尽管那绣鞋精美无双,姚绿水也只是让宫女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不疼不痒的哼了一声,便点点头,让阮酥走了。 态度如此轻慢,也不见阮酥有半点委屈,阮酥前脚刚走,姚绿水身后的帘子里便绕出一个人来,正是陈妃,姚绿水拿起一只绣鞋,对陈妃邀功道。 “这个阮酥,百依百顺的,也没娘娘说得那般厉害嘛!臣妾按娘娘的吩咐,扮得与玄洛有几分相似,又散布那些话给她听,她也平静得很,并不上钩。” 陈妃叹道。 “这就是阮酥的狡猾之处了,但是你放心,就如白秋婉对于太子,玄洛也是阮酥的软肋,她迟早会下手的。” 不管对阮酥如何厌恶,但阮酥所做的绣鞋,确实是让人爱不释手,姚绿水按耐不住,当夜便邀请嘉靖帝到绿水阁看她跳舞,嘉靖帝也欣然前往。 内侍将小宴摆在水边,乐师们奏起霓裳羽衣曲,只见姚绿水身穿飘逸的织锦羽衣,轻轻跃上金莲台,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跳到高@潮处,莲步轻点,足尖立起,飞快的原地旋转起来,腰间的百褶裙如同一朵百合花,徐徐绽放,看得嘉靖帝如痴如醉,唇边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阿黛……” 嘉靖帝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回忆里,那时他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颐德太后的寝宫初见那个女子时,惊艳了他的整个少年时光,然而太子心性让他开口搭讪时不经意流露出一种青涩的骄傲。 “你只会弹琴?跳舞会么?” 那宛如谪仙的女子也是同样高傲自负,她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殿下可见过掌上舞?只可惜今日无人为我托掌,否则可以让殿下见识一二。” 年少的嘉靖帝不及思考,已经将掌心摊在了她的面前,女子一瞬诧异,迟疑半晌,竟然脱掉了绣鞋,当那对玉润珠圆的莲足踩在他手心里,嘉靖帝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砰然而绽,那女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笑靥如花。 “殿下可要托好了……” 一声凄厉尖叫,将嘉靖帝迅速拉回现实,音乐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聚焦在倒于莲台之上的姚绿水身上,只见她脚上那双桃红舞鞋上,不断有献血溢出,洇红一片,嘉靖帝不及多想,连忙几步赶上去,抱起她来。 “快宣太医!” 阮酥被传到绿水阁的时候,正欲和衣睡下,见传旨的内侍不善的神色,宝弦便本能地紧张起来。 “小姐,只怕是出事了,要不要去禀告太后?” 阮酥摆手制止,一抹了然冷笑浮现在她唇边。 “太后已经睡下,不必惊动她老人家,我便去看看她们打的什么算盘?” 绿水阁今夜很是热闹,灯火通明,内侍宫女站了一地,阮酥走进去时,不仅看到了眉头深锁的皇后,连陈妃和饶嫔也都闻讯赶来,只不过两人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饶嫔不难看出她心急如焚,而陈妃,那伪装的担忧之下,却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姚绿水躺在宽大的床帐之中,抓着坐在床边的嘉靖帝衣袖,哭得死去活来。 “陛、陛下!痛!要痛死了!臣妾、臣妾不要拔针,臣妾忍受不了!” 年轻的小妻子此时花容惨白,满脸又是汗又是泪,模样着实惹人怜爱,嘉靖帝心脏纠作一团,拍着她的手安慰。 “绿水听话,忍一忍,太医手法高明,马上就过去了!” 陈妃一双杏眼,如钢针一般钉住阮酥,轻声道。 “不知是哪个心狠手辣的贱人,竟在舞鞋的足尖处,安插了十根钢针,平地走路还罢了,只要她一跳金盘舞,旋转过度,那钢针便刺破隔垫,扎入脚趾,真是好狠毒!唉,也不知姚嫔今后,还能否再跳舞。” 随着太医用镊子将深入她脚趾的细针拔出,姚绿水杀猪一样尖叫起来,十指连心,这种疼痛确实非常人能忍,姚绿水顿时便昏死在嘉靖帝怀中,记得他扯住太医衣襟。 “让你轻着些!怎么下手还是这样重!拖下去杖责五十!” 太医有苦难言,所谓快刀斩乱麻,若是他磨磨蹭蹭地拔,只怕姚绿水更有得受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说什么,谁叫床上躺着的,是皇帝的新宠呢? 嘉靖帝轻轻将姚绿水安置在枕头上,这才转过身子,脸色沉得犹如寒潭深渊,他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只带血的绣鞋,狠狠砸在阮酥脚边,声音森冷无比。 “这双绣鞋,是你做的?” 253治脚偏方 “确实是臣女所做。” 阮酥弯腰把绣鞋从地上捡起,捧在手中查看。绣鞋的缎面已被鲜血污红,与桃红色的鞋面精妙过度,衬着上面缀着的明珠透出一抹鬼魅奇异的美来。 见阮酥从怀中摸出鎏金小剪,几下便把鞋面剪破,一时间珍珠落地,哐哐当当掉了满地,陈妃厉声呵斥。 “怎么,阮酥你要毁灭证据吗?” “娘娘稍安勿躁,” 阮酥唇角勾起,素手翻飞,不过片刻绣鞋已被她剪成了几个部分,阮酥从中挑出鞋尖部分,脸上的笑意更深。 “这针法虽然精妙,然而与这个部分一比较——”阮酥手指向鞋垫内侧一处不起眼的部分,托在掌心。“却是明显用了两种不同的走线方式,而行针之人拉线方向却一径往右,看来是惯用左手之人。”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饶嫔眸光一转,连忙从阮酥手中接过其中一只足尖垫,仔细端详。 “果然,看这里还有一个裁剪的痕迹,显然钢针是被人裁剪开加进去的,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奴,竟与姚嫔有此深仇大恨?” 此言一出,殿中的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竞相把足尖垫传看了一圈。嘉靖帝看罢,沉着脸不说话,皇后也神色莫测,只静静等待阮酥的下一句话,却听陈妃一声冷笑。 “便是这样,又如何证明夹藏钢针的人并非是你。” 阮酥也不着急。 “众所周知,臣女惯用右手。而且考虑到姚嫔娘娘擅足尖舞,为使舞鞋牢固,走针便用了循环双‘回’针法,这藏针之人恐是觉得麻烦,所以夹杂暗处的线便没有拆去;而内里的厚棉考虑到舒适性,臣女便都用了上贡的锦棉,层层重压,左右鞋各用了十两,司库都有备案。” 陈妃一声冷嗤。“你倒是大方!” 这上贡的锦棉,因天生带着金色杂絮,颇受皇室喜爱,然而却又因产量稀少,除了太后、帝后等身份尊贵的,寻常人要使用,都需要专门去宫中司库申领。 “去传司库主簿!”穆皇后看阮酥神情酌定,心中已是偏向了她这方。 不多一会,便见主簿匆匆而至,同时还带了一只银质小称。 “启禀皇上,皇后及诸位娘娘,阮女史于初三那日确实找小的领过二十两锦棉,这里都有记录。” 嘉靖帝默默看过,示意他剪开其中一只足垫放到称上称量,一测之下果然少了四两。 “这锦棉粘性不佳,为了能柔韧有度,臣女用针线织了一个网,层层按压缝紧致其密不可分,便是要插@入钢针也需大力才能插稳;而为了能让钢针在姚嫔跳舞时能顺利刺入她的双足,唯一方法,只能打散重塑。” 阮酥捻起其中一簇棉花,“看这些棉絮中还夹杂着细白的棉线,恐是那人剪破网格之后又无暇挑拣,仓促间干脆混杂封裹。” “说了这么多,却还是不能证明你并非那藏针之人!” 陈妃唇上噙了一丝笑,慢条斯理开口。 阮酥毫不露怯。 “其实当日阮酥一共做了两双绣鞋。” 这又是什么意思?见嘉靖帝神色有些不耐烦,阮酥慢慢道。 “太后娘娘偶然看到阮酥拿针,便觉得这个绣鞋样式精妙,阮酥便给她也做了一双。只是等两双鞋子同时做好时,太后却相中了臣女给姚嫔做的那一双。那一双的足尖垫就只用了普通的厚棉,臣女当时还说换成锦棉再说,太后娘娘却说自己又不跳舞,普通的厚棉也是无妨。是以……臣女只得把原本给太后做的这双送给了姚嫔,这点,琼琚郡主可以作证。”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既然是专门给太后的御用之物,用上锦棉等也就顺理成章,除非嫌命太长,不然夹杂钢针岂不是找死?说起来还是姚绿水撞了大运,不过这个阴错阳差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嘉靖帝却不大相信,太后信佛之人,再说已然活到那把岁数,便是偶然兴起,恐怕也不会选那般五彩斑斓的绣鞋。但是如此平白揣测自己的母后,也是大不敬,干脆沉声吩咐。 “速传琼琚郡主。” 只一炷香时间,王琼琚就到了,所说果然和阮酥的没有分毫偏差,并表明太后一选完,这鞋便被立即送到了姚嫔之处。 一时间,真相似乎已经大白。殿内一时沉寂,嘉靖帝眸光犀利,一一扫过殿中众人,皇后依旧面无表情,饶嫔眉间带喜,而陈妃则有些蹙眉不甘,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阮酥身上,眼前人依旧背脊挺直,不过周身的气质却是那般的冰冷决绝。 嘉靖帝沉思,直到纱帐之后传来姚绿水一声压低的呻@吟,他忙起身上前探视。 “绿水,你怎么样?” “疼……” 姚绿水睁开迷蒙的双眼,泪眼幽怜。 “皇上,您可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那个阮酥一定是嫉恨臣妾酷似九卿玄洛,所以便在绣鞋里放了钢针……” 她睁大双眸,霎是楚楚动人,可惜这一番动作却没有换来嘉靖帝的怜惜回应,竟是转瞬变脸把她扔下。她不解侧脸,这才发现层层纱帐之后“罪魁祸首”阮酥非但不是她想象中荆条覆身五花大绑的模样,反而完好无损地站在几米开外,对她盈盈一笑。 那笑容说不出的好看,可姚嫔却不想欣赏,只觉得分外嘲讽,好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正要开口质问,却听嘉靖帝斩钉截铁道。 嘉靖帝起身走到穆皇后面前。 “皇后,你身为后宫之主,一定让这一切水落石出,这宫中也该清理清理了。” 皇后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妃一眼,盈盈拜倒。 “臣妾遵命。” 不消两日,绿水阁的一切便水落石出,原来竟是姚绿水身边的一个奴婢,那人因失手打破了姚嫔最喜爱的琉璃盘,被姚绿水重罚,她怀恨在心,便趁着阮酥献上绣鞋姚嫔不以为意之时,偷偷把钢针缝在了鞋尖之内。 穆皇后显然不信,恩威并施逐一敲打,她终于交代出那幕后之人,竟是陈妃为了报复阮酥一手设计。可惜穆皇后把这一切禀明嘉靖帝后,却还是只换来让那个奴婢一人顶罪了事。 “那个贱人,无非占着娘家显赫,皇上一再包容,实在可恶!” 饶嫔愤愤不平,她与陈瑶姝斗了一辈子,眼看陈妃独女祁金玉远嫁北魏,自己胜利在望,不想这个女人短暂消停后气焰又逐渐嚣张,虽然也能理解嘉靖帝此举是关系朝廷局势,然则,那股久藏内心的憋闷之气还是让她实在难以舒解。 阮酥敛目。 “若是让她成为陈家的弃子……” 饶嫔一愣,转瞬内心便燃起兴奋。 是啊,陈妃屹立不倒便是因为背后的陈家,若是其成为了弃子,这个人自然也没有保全的必要了。 “不知阿酥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不敢说,不过阮酥倒有一个拙见供娘娘参考。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然圣上如今宠幸姚嫔,不若让其取而代之?” 二女同样出自陈家,如今嘉靖帝年岁渐长,比起城府深沉的陈妃,显然全部情绪都写在脸上姚嫔更可心得多。若是让两方自相残杀,并引导陈家重点扶持姚嫔,后方空守,不失为处置陈妃的最好时机。 “没错,陈瑶姝所倚丈的,无非是皇上的宠幸;如果被自己人反咬一口,本宫真是期待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饶嫔笑出声,“总归她也是因你那双绣鞋伤了双足,咱们也应该去看看。” “全凭娘娘安排。” 两人来到绿水阁时,姚绿水正在责罚一个小丫鬟,那人帮她双足上药,不知哪里轻了重了,惹得她处处不满。 “你们是不是看本宫不能跳舞,就要失宠了?走啊,若想滚便能滚多远滚多远。” 她的焦躁不是没有理由,陈妃知道自己容色不在,不断引荐她人为自己固宠,如今得知姚绿水可能在无法跳舞,又暗自让陈家给她物色了几个美人,环肥燕瘦,各有所长,已在昨日入了宫。 “是什么惹得妹妹这般不高兴?” 饶嫔扶着阮酥的手从外走进,两人位阶相同,然而到底饶嫔资历较深,又诞下了皇子,这声姐姐确实担得下。 “原来是饶嫔,你今日来也罢了,为何还把这个讨厌的人也往我这里领。” 姚绿水出身低微,说话也不经大脑,全凭一时的义气行事。 阮酥怜悯一笑。 “明明知道真正的罪人不是臣女,然而比起无法扳倒的陈妃,显然恨相对弱势的一方会来得更容易些。您说对不对,娘娘?” 这般尖利直接,气得姚绿水目眦欲裂,她胡乱从桌上抓了什么往阮酥身上砸去,却被阮酥轻巧一躲,东西应声而碎,竟是嘉靖帝御赐的一只青釉瓷碗。 “看来,今日我们来错地方了。” 姚嫔出身大家,最看不得这些小家子气的动作,当即便领着阮酥转身就走。走之前,她放下了一张药方。 “这是治疗脚伤的偏方,至于姚嫔信不信,烦请自便。” 她受伤后,嘉靖帝听不得她日日哭诉,来得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来了;而陈妃得知她脚伤不愈,已另寻替代;饶嫔平常和自己并不走动,此刻却送来药方。尽管内心依旧警惕,可不得不说,经历了人情冷暖,她还是有些动容。 “哼,谁知道会不会是什么毒药!” “简直不可理喻,罢了,算本宫多管闲事。” 饶嫔正要伸手去抽桌上的药方,却被姚绿水用手扣住。她凭的便是这样一双脚,若是废了,自己也就完了,自然不肯放弃。 “是不是毒药,本宫自会请太医查验!若是真的,妹妹定然会亲自上门赔罪!” 饶嫔笑得讽刺,却没有再说什么。 254添柴加火 和阮酥交换了一个眼神,饶嫔便径自离去了,姚绿水见阮酥仍旧站着不走,心中烦躁,厉声呵道。 “你还不快滚!难道要本宫差人赶你吗?” 阮酥径自捡了床边一张雕花圈椅坐定,略含讽笑道。 “娘娘这般颐指气使,莫非还当自己是如日中天的宠姬吗?皇上不是已连续七日不曾到绿水阁来看望你了?没有背景,若再失了圣宠,从前那些被您糟践过的人,迟早都会趁机踩上一脚,死到临头而不自知,也真是可怜啊! 姚绿水面色一白,虽然她也感觉到近日嘉靖帝的冷淡,但她总觉得那只是因为自己近来过于任性之故,她年轻貌美,又生得肖似玄洛,只要养好脚伤,一定会有翻身的机会! “大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口出狂言!” 阮酥早已洞悉她心中所想,怜悯地道。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这张脸还在,陛下总是会继续眷顾你的?别妄想了,从你当着陛下的面说出酷似玄洛这一点,你就已经没有机会了。想必陈妃娘娘带你进宫之前,一定对你说过玄洛乃是以色侍君,并且陛下对他颇为倾心,所以你日日穿紫衣,描剑眉,你以为陈妃让你做这些是为了固宠,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陈妃会特意嘱咐你,绝不能在陛下面前提起酷似玄洛一事?而当你在陛下面前说出这句话后,你难道没有感觉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姚绿水本是一脸不屑,但当阮酥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不由迟疑起来,阮酥唇角一弯,继续道。 “看来我猜得没错,陈妃一定是交代过你的,只是你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你真以为陛下宠爱你是因为玄洛之故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说起来,这还是宫中一桩旧事,我也不便对你多言,只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陛下与我师兄根本没有传言中的暧@昧,陈妃让你模仿他,不过是为了挑起你我之间的仇怨,但这些谣言,却是绝不能传到陛下耳中的,你自己想想,陛下向来注重贤名,却被扣上沉溺男色祸乱后宫这种污名,他内心是何等震怒,何况……这话还是从你口中说出,你既有这种想法,陛下再看你那紫衣剑眉,又怎会不嫌恶反感?再者,为了平息谣言,陛下也不会再临幸于你。唉,说到底,你不过只是陈妃借刀杀人的一柄刀而已,现在没用了,又这般啰唣,继续留着你,保不定要嚷出什么事情来,不如除掉的好,我看,陈妃要动手,左不过也就是个把月的事了,可怜啊可怜……” 一番话说得姚绿水俏脸铁青,尽管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阮酥是在挑拨离间,但顺着她的话细想而去,又不由背脊发寒,脑中闪现嘉靖帝那日蓦然变色的摸样,让她一阵后怕。 “我不信!我是陈家的人,陈妃不能失去我这个帮手!只要我再次得宠,她一定会继续支持我!” 阮酥起身,清凌凌的双眼中满含冷酷。 “可别忘了,你的脚是怎么伤的?陈妃在宫中多年,手上的冤魂无数,想必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你若是不信,我们大可试试……” 姚绿水自然也知道自己这双脚是被谁动了手脚,她心中自然恨极,只是还要依仗陈家,所以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她出事以后,陈妃也一次没有露面,甚至连个解释都不给,尽管依旧对阮酥还存有戒心,但她的话,到底让她动摇了,气焰已经不似之前的嚣张。 “试?怎么试?谁知道你是不是要用诡计害我?” 阮酥微笑。 “陈妃因七公主之事和我结仇,而你我之间,本就没有利益冲突,我何需让自己多一个敌人呢?” 见姚绿水目光犹疑,咬唇不语,她瞥了一眼厅外打盹的宫女,走近床前,低声在姚绿水耳边低语半晌,这才退后,福了一福。 “那么臣女便告退了,娘娘还请好生休息。” 阮酥走后,姚绿水在床上坐了许久,挣扎了许久,终于敌不过心中恐惧,自保的本能让她咬牙下了决心,她一把扯过矮机上那张饶嫔留下的药方,唤道。 “来人!” 这位难伺候的娘娘一发话,绿水阁几个小宫女立马战战兢兢小跑进来。 “娘娘有何吩咐?” 姚绿水一甩手,将那张药方抛在她们面前。 “这是饶嫔送给本宫的偏方,据说治疗脚伤有奇效,你们拿去太医院配好来给本宫敷用。” 几个宫女闻言,连忙捡起,磕头领命而去。 出了绿水阁,阮酥一眼便看见坐在花溪边等待自己的饶嫔,连忙疾步走过去。饶嫔这才扶着红药的手站起身来。 “如何?” 阮酥面容恬淡,目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 “义母放心,姚绿水怕死得很,她一定照我说得做。” 饶嫔露出一抹欣慰笑意。 “那咱们便守株待兔罢!” 夜深,阮酥卸了妆容,坐在镜台边梳头,缠丝花的黄杨木梳滑过青丝扰扰,她不禁记起玄洛曾将两人发丝缠在一起,笑道。 “如此,算不算结发之好?” 思及此处,阮酥面染淡粉,眉宇间却浮出一抹淡淡愁绪,对着那玄洛赠的木梳自言自语。 “就快一个月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话才说完,宝弦便急匆匆推门进来,将手里一张窄长花笺交给阮酥。 “小姐,信鸽传回消息,说塞北那边关于商道的谈判出了问题,大人给绊住了,只怕归期要延后。” 阮酥微愣。这商道之事,本就在玄洛和完颜承浩计划之内,无论是贸易类型、赋税高低、驻兵多少,两人早应在私下商议定了,此番前去不过是走个过场做做样子给双方的皇帝看,怎么会出问题? 她连忙揭开花笺,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秀眉顿时拧做一团。玄洛在信中说,此次北魏除了完颜承浩外,还派了一名特使同去,那特使性格刁钻,对商道之事多有质疑,估计事情敲定尚要一段时间,让她不必挂念。 阮酥知道京中耳目众多,其中缘由玄洛信中不便多说,但她隐约也能猜到七分,听说祁金玉嫁到北魏之后,改了性子,与完颜承烈夫妇和谐,完颜承烈也愿意听她进言,因为深恨自己,祁金玉自然也对玄洛没有好感,只怕没少给完颜承烈吹枕头风,多半是完颜承烈起了疑心,才故意如此。 阮酥不由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替祁金珠挡掉和亲,没有对祁金玉斩草除根,反而留下隐患,倒拖了玄洛后腿,如此此女远在北魏,鞭长莫及,总得想个法子补救才好。 正思虑万千,只听一个面生的小宫女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待阮酥抬头,方才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 “奴婢是姚嫔宫中的细柳,我们娘娘请女史到绿水阁一叙……” 阮酥收回思绪,浅浅一笑。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宫女细柳面色一变,急忙跪下。 “女史,今夜绿水阁有变,正如女史所料,我们娘娘现在已经没了主意,还要仰仗女史帮忙,请女史千万不要推辞!” 这么快?看来陈妃也真是急不可耐啊!阮酥点点头。 “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姚嫔娘娘,先行稳住,我随后便到。” 那小宫女走后,阮酥便让宝弦替她重新绾起发髻,宝弦给阮酥系着披风的带子,目含警惕。 “小姐,姚绿水始终还是陈家的人,小心有诈!” 阮酥将垂发拂至脑后,混不在意地笑道。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绿水阁中,姚绿水长发披散,穿着丝绸里衣坐在床上,胸口起伏不定,美丽的面容几近扭曲,塌下一个宫女伏跪在那里嘤嘤哭泣,脸肿得犹如桃子一般。 “你招不招?” “娘娘,奴婢在你药中加的,真的只是珍珠粉啊!太医说了,这南海珍珠粉,有养颜之效,敷在伤处,能使伤口不留疤痕,所以奴婢才……娘娘不信,可以让太医验明!” 姚绿水更加烦躁,她按照阮酥所说,当着绿水阁上下表明要使用饶嫔赠送的偏方,然后让自己的亲信细柳盯着绿水阁所有宫人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当夜那药方才熬制好,放在月下晾晒,就被细柳逮到这小宫女鬼鬼祟祟往里头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姚绿水让人验了验,确实是珍珠粉,但她虽抓不到把柄,此时却已彻底信了阮酥,便把小宫女拿下拷问,奈何她抵死不招,让姚绿水一时没了办法。 “给本宫继续打!” 站在她身边的内侍得令,上前左右开弓又是一顿巴掌,直打得那宫女吐出一颗牙齿,她依旧口齿不清地嚷道。 “奴婢冤枉,奴婢真的没有害娘娘!” 姚绿水怒道。 “你还不招认!” 她气得一时忘了脚伤,跳下床就要亲自动手,触及伤处,却又身子一歪,痛哼一声被宫女扶住,此时阮酥悠然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含着三月春风般的微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笑盈盈道。 “姚嫔娘娘,她不招认,不过是咬定你没有证据罢了,不如让阮酥一试?” 255各取所需 见姚绿水点头,阮酥递了个眼色给宝弦,宝弦当即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抓起那宫女的手便狠狠扎了上去,那宫女惨叫一声,拼命扭滚想要挣脱宝弦,却依旧咬牙道。 “娘娘!奴婢没有罪!就算是告到皇后娘娘面前,奴婢也绝不屈打成招,请娘娘明察!” “好个嘴硬的贱人!” 姚绿水气急败坏地看了阮酥一眼。 “阮女史,你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嘛!” 阮酥笑而不答,气定神闲地走到桌边,用簪子挑了些许瓷盅里的药膏,一面走向那小宫女,一面轻声道。 “方才宝弦那支簪子上呢,与当初刺入姚嫔娘娘脚趾的钢针一样,也抹过碧玉噬香水,夹竹桃和青柳叶汁调和而成的,想必你并不陌生吧?” 说着,她十分温柔地俯身,抓住那宫女受伤的手指,便要给她上药。 “你说这珍珠粉没有问题,不如先自己试一试,也好让娘娘信服啊!” 那宫女面色一刹雪白,面对那黄橙橙的药膏,竟像见了鬼一样,恐惧得连连摇头后退,阮酥双眼一眯。 “宝弦,抓紧她,我要给她上药!” 话音未落,那宫女已吓得瘫软在地,缩成一团。 “不要!不要!女史饶了我吧!我招!我这就招!” 阮酥哼了一声,丢开手,坐回椅中,冷冰冰地望着她。 那宫女打了个寒颤,知道一切已逃不过她的眼睛,狡辩已是无用,一时万念俱灰,只得抹泪哭道。 “那珍珠粉是陈妃娘娘让奴婢加的,珍珠粉本来没有毒,但是沾上碧玉噬香水,便会化作剧毒之物,抹过之处,不出七天,便会从伤处开始腐烂化脓,以致全身溃烂,陈妃娘娘说,没人知道姚嫔娘娘伤处有碧玉噬香水,横竖方子是饶嫔娘娘给的,只要奴婢下手仔细,一定查不到……” 阮酥轻轻一笑,姚嫔的伤处因为没有别的异样,所以皇帝也没有派人查验,还好当初她留了个心眼,让宝弦悄悄把拔下的钢针捡了回去。 真相大白,姚绿水此时已是花容失色,她本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陈妃不至于如阮酥所说,对自己赶尽杀绝,哪知她心如蛇蝎,竟然下次毒手,还要她死得这样凄惨!她咬着指甲浑身颤抖。 “把这个贱婢拖下去杖毙!” 阮酥摆手。 “且慢!娘娘可不能杀她!” 姚绿水激动地道。 “这贱人妄图谋害本宫,你说我不能杀她?” 阮酥古井无波的双眸定在她脸上,语气中是不可置疑的威严。 “你杀了她,陈妃那边便暴露了,你只会死得更快!若你想活,此时便不能打草惊蛇。” 姚绿水一噎,生生压下心中愤恨,将宫中众人遣了下去,这才软下眉眼,面带愧色地对阮酥道。 “之前是我有眼无珠,被别人当了枪使,希望阮小姐不计前嫌救救我吧!我、我已经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敢再肖想得宠得势,只求保下这一条命。” 阮酥淡淡瞟了她一眼。 “保下这一条命?有陈妃一日,她就不会放过你,你若想高枕无忧,只有取而代之。” 姚绿水大惊失色,内心不由胆怯起来。 “陈妃家大势大,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我一个舞姬出身的人,一无所有,现在又快被打进冷宫了,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阮酥食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冷笑道。 “谁说你被打进冷宫了?你忘了,你的容貌,便是你最大的资本。” 姚绿水惊疑地望着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肖似玄洛的话都是陈妃诓我的吗?” 阮酥点头又摇头。 “你确实是像一个人,但并不是玄洛,那个人才是陛下真正心中挂念的,陈妃不告诉你真相,是因为她只想让你得宠,却不想让你真正得到陛下的心,你若能学得不着痕迹,我敢保证,你一定能够宠冠后宫。” 说到这里,阮酥叹了口气,这桩宫中秘辛,若非饶嫔告知,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其实又怎会想不到呢?嘉靖帝每次看玄洛的眼神,的确是与众不同的,难怪引人误会,原来,他竟是透过玄洛看着另外一个人。 “真的?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做?” 姚绿水不断催促,阮酥还是沉默不语,宁黛,是玄洛心中不可触及的神圣领域,真的要用这种手段来击垮陈妃吗?说实话,阮酥内心十分纠结,可是,姚绿水真的是一粒天赐的好棋,若是放弃了,与陈妃的纠缠又会变得遥遥无期,印墨寒那里,她已经失利,不能再败了。况且陈妃垮台,对北魏的祁金玉,多少也会有所影响,这也算是她弥补之前的过失吧? 打定主意,阮酥这才重新抬眸。 “从今天起,你必须脱去紫衣,抹掉剑眉,你身上不能再有半点玄洛的影子,我会教你,怎样去不着痕迹的模仿另一个人……” 转眼,便要临近农历十月。往常,在秋日螃蟹上市时,穆皇后都会在宫中举办品蟹宴,邀请颐德太后、嘉靖帝与宫中妃嫔赏菊喝酒。然而因为前段时间太子与五皇子祁澈斗争不断,弄得她全然没了心思,这事便一拖再拖,若不是这几天饶嫔打趣提起,她已经全然忘记了。 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得到嘉靖帝的首肯后,皇后便广发帖子,除了太后、妃嫔等照例出席的,加上了在宫中的德元公主,此外还把这一年出宫开府的皇子们也请了回来。而借着这个宴席,嘉靖帝也免除了祁澈的禁足,然而当黄嫔趁势向帝后提起同样禁足的四公主祁金璃时,穆皇后以一句“口无遮拦,迟早惹祸”便把她给打发了回去,见嘉靖帝没有表态,黄嫔只得咬唇无奈退下。 小宴在御花园徐徐开幕,各色上品名菊用心装点在宴席各处,黄橙橙的螃蟹用高脚银盘盛着,美酒佳酿、精美点心、时令水果摆满了各张桌子;而助@兴的节目也选得分外精妙,惯常的歌舞后,一个执笛乐姬牵了两匹四蹄赛雪的漂亮黑马至宴厅中间,众人看马儿身披锦缎,颈挂金铃,鬃毛系珠,倒是稀奇;只见那乐姬把横笛放到唇边,两匹马儿便踏着曲调节拍舞动,腾跃飞旋。 果真奇特,众人不由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连颐德太后也看得津津有味。一曲终了,两匹马儿衔起放在地上的两只方杯,竟分别朝太后与皇帝方向跪下,在座的人连连称奇,穆皇后笑着道。 “瑞马朝圣,实在是个好彩头。” 颐德太后喜色拂面。 “赏!” 嘉靖帝见母亲高兴,也大赏乐姬,太后自二公主祁金珠没了之后,便很少真正开怀,能博得母亲一笑,嘉靖帝也十分感念皇后的用心。 “这节目选得不错,皇后辛苦了。” 穆皇后微一欠身。 “皇上谬赏,臣妾久居深宫,并不知道这些新奇玩意,这些都是念儿的一片心意。” “太子?” 嘉靖帝一愣,往祁念方向看去,见他与太子妃祁清平端坐席间,一样的行端坐直,恰到好处,正是世人心目中的未来帝后模样;然而比起六皇子祁宣夫妇偶然浅笑间的眼波交流与低语交谈,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貌合神离”的味道。 他眉头一蹙。 “太子府的白良媛不是被你接进宫了么?差不多也该放回去让他们夫妻团聚了,” 穆皇后心中一跳,最近祁念对她言听计从,百言百顺,她还暗自高兴,却忽略了这茬。于是也含笑道。 “良媛之前小产盈亏了身子,臣妾把她接进宫也是为了帮她好好调理调理;再说,之前便已庶在嫡前,若是这段时日太子妃有孕,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若是白秋婉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先于祁清平诞下皇嗣也没什么;然而一个身份平常的嫔妾,若是一而再再而三被夫君大肆恩宠,就是在寻常人家都会被冠以“宠妾灭妻”的话柄,既然皇后要管,便由她吧。 嘉靖帝内心一叹。“你注意分寸。” “臣妾省得。”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短促的琵琶声响起,但见舞台中间鱼贯而上两列舞女,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一个抱着琵琶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上了舞台中间的莲台,乐声响起,面纱女子足尖绷直,素手轻摆,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她身段婀娜,动作娴雅,曼妙迷人,一支反弹琵琶跳得行云流水,惹得人如痴如醉,恨不得上前摘下她的面纱一睹芳容;随着曲调变得急缓,女子放下琵琶,足尖顶地飞快地旋转起来,竟是一曲金盘胡旋舞,两支舞蹈完美衔接,喝彩声四起。她旋转得飞快,和着五彩八破裙,宛若一只振翅而返的飞燕,似乎下一秒便会羽化升仙,实在赏心悦目。 葡萄美酒夜光杯,嘉靖帝看着莲台上的女子眸光中闪过惊艳,然而也仅此而已,后宫三千,什么美人没有,不缺这一朵,也不多这一个。他斜睨旁边的穆皇后一眼,难不成她也要效仿陈妃赠送姚绿水?不过第一个做的尚且对人胃口,第二个东施效颦却要引人警惕了! 他不动声色喝了一口酒,穆皇后却也没有任何反应。突然莲台上女子一声惊呼,嘉靖帝循声抬眼,只见那女子身体一歪,狼狈地倒在莲台,似乎是扭到了脚,然而她却飞快撑地站起,把重心放在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腿上,继续循着节奏飞快旋转。 随着她的动作,覆面的面纱也盈盈落地。执杯的手僵在了半空,嘉靖帝看着那张泪眼中夹带倔强的容颜,好似灵魂已然抽离。 “阿黛——” 256装模作样 终于,乐声停歇。 穆皇后看着神色大变的颐德太后,眸光迷离的嘉靖帝,目带嘲讽,冷声呵斥。 “姚嫔,你扮作舞姬,成何体统?” 莲台上的姚绿水脸色一白,身体微一踉跄几乎不稳。终于她由侍女从高高的莲台上扶下,跪倒在帝后面前。 “原本应在莲台上表演的舞者是臣妾昔日在陈侯府中的故人,因她突然身感不适,臣妾便斗胆替她上阵,请皇上恕罪——” 这支舞是陈妃备下的,上面的舞者便是陈侯重新为她物色的新人,只是阮酥巧施计策让本尊不能上台,顺理成章让姚绿水取而代之。 闻言,嘉靖帝沉醉的目光渐渐清明。姚绿水卸下箭眉,也不似寻常扭捏的紫衣打扮,妆容颇为清雅,她五官本就生得明丽,如此浅描淡抹反而洗去了平素的俗魅,多了几分雍贵,再加之现下隐忍而倔强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虽然知道并非一人,不过嘉靖帝的内心还是荡了一下。他以眼神征询皇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叹了一口气。 “这不怪你,平身吧。” 看姚绿水艰难撑地起身,或因双足疼痛额上冒了一层薄汗,嘉靖帝恨不得亲自上前搀扶,然而感受到颐德太后冷冽的目光,便招呼身边人。 “还不快带姚嫔下去治伤。” 姚绿水敛衽一礼,正要转身,突然太后厉声道。 “是谁让你打扮成这幅德行?” 姚绿水一愣。“臣妾……臣妾……” 她有些无助地看向皇后下首的陈妃,似乎见对方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眼底失望一片,咬唇小声道。 “是臣妾的错,以后……” “还不滚下去。”嘉靖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左右只是个跳梁小丑,不值得母后动怒!” 姚绿水身体一僵,灰头土脸挫败离席,身后陈妃恨得咬牙切齿,飞速攒起一个笑意。 “启禀太后,姚嫔虽是臣妾引荐入宫,但是方才这支舞,臣妾却完全不知情。” “不知情?” 颐德太后威仪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明笑意。 “陈妃,便是要固宠,你的花花肠子未免也太多了。或许你们陈家本就如此,不然也不会教出陈家那一对女儿。” 提起这一死一休的 “鸳鸯儿”,陈妃脸色越发难看,然而对方到底是尊贵的太后,这口气再不甘也只得生生咽下。再者姚绿水是她带进来的人,她如何解释都脱不了干系,想到这个贱@人竟这般恩将仇报,陈妃下垂的凤目中闪过杀意。 “好了,下去吧。” 颐德太后被这一搅,顿时也没有留宴的心情,她扶着阮酥和王琼琚的手摆驾回宫;太后一走,嘉靖帝也借口乏了,起身离开。 穆皇后躬身相送,直到嘉靖帝身影不见,她与下首的饶嫔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散了席。 西婳苑,阮酥侍候完颐德太后刚刚进来,便听宝弦来禀, “皇上已经在绿水阁宿下了。” 阮酥唇角一勾,“嘴上说着‘跳梁小丑’,行动上却恰恰相反。”然而话才说完,意识到计策已经成型,阮酥的心情却越发沉重。 “有没有师兄的消息?” 宝弦不料她的思维竟这般跳跃,短暂一怔后便换上了然笑意,暧@昧道。 “大人若是知道小姐对他日思夜想,别提会多高兴。”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信封。“今日皇城司递来的消息。” 阮酥红着脸骂了一声“贫嘴”,飞速展开信封中的花笺。上面交代的都是一些寻常琐事,并未提到归期。 看到这里,阮酥心中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是一沉。时间紧迫,若能赶在玄洛回京之前把陈妃的事情彻底解决,等他得知了真相,或许会多少原谅一点自己吧? 想到这里,她只觉万分烦躁。干脆拿起榻边放着的针线有一下没一下地缝着。 “小姐这是在赶嫁妆?” 宝弦好奇地探头过来,认真点评,“不过这花样太素了点,不喜庆闹腾。” “谁赶嫁妆了?!” 宝弦反问。“小姐和大人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吗?” 阮酥手中一顿,脑中不由浮现玄洛相赠嫁衣的情景。本来嫁衣,床品等一切物事都应该出自新娘之手,不过玄洛既然已经帮她备齐,那自己……倒是也可以送他一身新郎礼服。 “你若是没事的话,去帮我采买一匹上好的红绸。” 宝弦脸上笑意更深。 “奴婢定让小姐满意。” 看着身畔嘉靖帝沉沉睡去,姚绿水翻了一个身,止不住微笑。虽然身体疲累,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因为在一夜之间,她能断定自己又重新坐回了宠妃的宝座! 与嘉靖帝温存多次,可是没有哪一次他是这般珍重,仿佛担心一个用力便会把她揉碎。女人的自觉告诉自己她已然成为了另外一人的影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姚绿水慢慢抚上自己脸颊,触手的光滑柔腻让她笑容更深,她求的便是荣华富贵,那些虚幻的真心本就不是她们这等朝不保夕的低贱舞姬所奢望的,如此正好! 事实果如姚绿水的期望,第二日源源不断的赏赐便接踵而至,虽然位阶并没有提升,然而嘉靖帝时自己的关怀和宠爱却已让整个后宫为之侧目。 或许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姚绿水一改往常的劣性张扬,行动颇为乖巧低调,渐渐的,竟连皇后也对她心生好感,有几次还当着众妃的面当场夸奖,惹得众人颇为嫉恨,偏生却又拿她无法,只除了当日择她入宫的陈妃。 “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抱了皇后的大腿,本宫就拿她无法吗?” 陈妃捧着一只瓷碗,用银勺搅动着里面的补品,却不急着入口。 “她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在侯府中做事?你去告诉哥哥,把她送进宫,本宫自有用处。” 心腹悠瑶犹豫了一秒,“娘娘,其实……那个人已经在宫中了。” “什么意思?” 见陈妃猛地砸了碗,悠瑶抖了一下。 “前些日子奴婢在回廊上遇到了侯爷夫人,她亲自把姚嫔的妹妹送入了宫,并且让奴婢暂时不要转告娘娘。” 陈妃气得一下从椅上站起,动作太快,折断了精心护理的长甲也浑然不觉,她脸色铁青,不知是因不可置信还是羞愤,微微发抖!这一对兄嫂的秉性她自然心知肚明,对一双女儿都能狠下心弃如敝履,如今避开了自己公然向姚嫔示好,是不是意味着…… 这个结果,让她实在难以接受! 她一掌打在悠瑶脸上。 “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本宫是你的主子,还是陈侯是你的主子?” 见悠瑶捂着脸跌在地上,伏身不语,陈妃怒气更甚。悠瑶与悠兰都是侯府中的家生子,也是随她一起入宫的,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比不过一张卖身契。 “去,让大嫂速来宫中见我!” 陈妃等到日暮昏沉,没有见到陈侯夫人,却只等来了兄长陈侯的一封信。信上说让妹妹不要与姚绿水争一时之气,如今她盛宠在身,况且又同是出自陈家,两人应该荣辱与共,共同进退,更何况,古还有出身舞姬的卫子夫荣登后位…… 这个不恰当的比喻,彻底粉碎了陈妃心底的最后一抹温情,她粗暴地把信件撕碎,心中冷笑。如果一开始收拾姚绿水还出于看不顺眼的话,现在,多年不曾有的危机感一下子席卷了她。一山不容二虎,尽管依旧面容姣好,可和年轻貌美姚绿水想比自己已然成为昨日黄花,若是盛衰再显,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向那低贱的舞姬低头?除了近一年的坎坷,她这一生可谓顺风顺水,连皇后都要给她礼让三分,那个结果,光是想想她都受不了! 她看着旁边大气也不敢出的两个心腹,一个计划在心中慢慢成形…… 饶嫔身边的红常在,虽是宫女出身,但到底怀有皇嗣,眼看临盆的时间逐渐逼近,各宫的妃嫔们都一一送上了贺礼。除了与饶嫔交好的皇后一党外,其余的人都分外斟酌,刻意避开了吃食与贴身穿戴之物,以珍品摆件居多,总归不失礼便可。其中,姚绿水的贺礼尤其打眼,竟是嘉靖帝御赐的一柄金如意;这般大手笔,惹得众人又是一番议论。 当夜,阮酥正在佛殿陪侍颐德太后,纯贵忽然绕步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 颐德太后手上不停,数着佛珠睁开了双眸。除非有大事发生,不然她在佛前静坐,手下人都不会打扰。纯贵施了一礼,低声道。 “饶嫔屋中的红常在小产了。” 颐德太后眼皮不抬,并没有言语。这些宫闱争斗,她已然熟悉得近乎麻木。 纯贵小声道。“据说凶手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姚嫔……” 见颐德太后手上一顿,纯贵小心翼翼继续。 “皇后秉公执法,却被圣上护短,无奈何只得请太后过去主持大局。” “竟是这样心肠毒辣,白让她长了那样一张脸。” 太后沉声,不着痕迹地往阮酥方向看了一眼,“哀家乏了,皇上的家务事便让他们二人自己解决吧。” 纯贵答应一声,忙出门传话,颐德太后慢慢拨动着手中的佛珠, “近日看你频繁在饶嫔处走动,这事你怎么看?” 意识到屋中没有第三个人,静默中的阮酥蓦然回神,斟酌道。 “事出有因,若真是姚嫔动的手,阮酥实在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 “毕竟出生棚门,到底气量狭小,日积月累便开始贪图那些有的没的,哀家见得太多了,草鸡永远变不成凤凰!” 阮酥皱眉,这话说得刻薄,虽然用在姚绿水身上处处贴切,然而凭借两世对太后的了解,阮酥只觉有些不对。 “太后是怀疑姚嫔因嫉妒红常在怀有了身孕,是以下手?” “她为何下手哀家管不着。只是,阮酥——” 她的声音陡然抬高,忽然高举佛珠,猛地砸到了阮酥脚边。 “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257被逐出宫 佛珠在脚边断开,各式珠子弹跳着滚得到处都是。 不好的预感飞快闪过,阮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太后息怒。” “息怒?”太后从蒲团上站起,眸光冷然。“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做错了什么?她做的事情太多了,是以实在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件事触碰了太后的逆鳞。凭借前世经验,阮酥知道太后在宫中不乏眼线,只是若非太过出格,她一般都不会出手干预。前世最后惹得颐德太后出山,使出雷霆手段的,一是嘉靖帝缠绵病榻,传出太子祁念谋逆;二便是嘉靖帝殡天新君祁澈继位。那时候阮酥离开太后多年,已然不知道太后用什么筹码压制了祁澈,令他对她与玄洛一直颇为忌惮。 “阮酥愚钝,请太后明示。” “明示?”颐德太后冷笑,“当日在蟹宴上,哀家见到姚绿水的模样时便心下存疑,而你这几日行迹诡秘,显是避人耳目。阮酥啊阮酥,你竟然利用玄洛对你的一片真心,做出这等伤害他的事,让哀家怎么说你好呢?” 阮酥心中一绞,一直担忧惶恐的事终于纸包不住火。她张了张唇,想辨解,然而对方到底是前世对自己疼爱怜惜,还对玄洛一直关爱呵护的颐德太后,纵是心中已经浮出了无数多个理由,可话到了嘴边,阮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 “怎么,无话可说了?” 颐德太后看着眼前的少女短暂一瞬便几番变化,显呈天人交战之态,也是万分感慨, “哀家看玄洛对你分外执着,而你也对其付诸了真心,本来已经……可是你偏生做出这等事——”她哀叹了一声。 “阮酥,你让哀家很失望。” 阮酥心下一痛,双唇轻颤,不禁也有些质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然而错过了这个斩杀陈妃的最佳时机,她不知道下一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一个颐德太后都对这个真相分外震怒,若是玄洛知道…… 阮酥不敢想下去。 “是阮酥思虑不周,不过臣女确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太后明鉴。” 阮酥深深伏地,极度的自责和患得患失的挣扎情绪如藤蔓无边滋长,缠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苦衷?你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陈妃?” 似乎是为验证颐德太后的猜想,只听纯贵在门外小声禀报事态最新进展,得知帝后严番审查,一切的罪证却突然指向了陈妃,现下嘉靖帝大怒,已经让人传唤她到御前审问时,颐德太后唇边露出一丝讽笑。 “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但是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一颗真心,阮酥,你不应该如此糟践它。” 阮酥泪盈眼眶,此时此刻,她心中竟然完全没有胜利者的欣喜;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一切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头伏得更低。 “陈妃为难你多次,你这般选择本也无可厚非。若没有半点手段,也不适合在宫中行走,只是——在这件事上你实在太急功近利了。罢了,你走吧。” 阮酥觉得哪里不对,不过此时此刻却宁愿鸵鸟心态,她强收住泪,蹒跚起身。 “阮酥告退。” 才走到佛堂门口,却听颐德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 “姚绿水这件事哀家会帮你收尾,至于最后玄洛能不能原谅你,阮酥,你好自为之——” 阮酥脚步一顿,艰难道。 “阮酥谢过太后——” 前殿的激烈程度远比众人的想象更为精彩。当阮酥跨入西婳苑时,宝弦便迎了上来,低声把事情始末描述了一遍,见阮酥却有些心不在焉,还只当她累了,言简意赅道。 “饶嫔娘娘让奴婢转告小姐,一切尽在掌握。” 这位红常在,便是饶嫔为陈妃备下的一枚棋,两人明争暗斗几十年,终于能在这一天分出胜负,阮酥也颇为感慨,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双眼尽是疲惫。 “好了,先这样吧,你们也下去休息吧。” 打发走宝弦,阮酥深呼了一口气,她坐在轩窗旁,怔怔地看着一豆烛光,胡思乱想间却见碧玺匆匆而至。 “小姐,琼琚郡主到了,似乎有要事来访。” 要事?阮酥愣了一秒,如今王琼琚投靠了太子,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疏离,都这么晚了,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何“要事”等不及天明。然而人已经到了,她也不好强撵回去,只得好脾气地耐心等待。不过片刻,便见王琼琚扶着贴身丫鬟芸香跨入屋子,注意到阮酥脸色略有苍白,她有些尴尬地道。 “阿酥,我也觉得太过仓促,不过太后令下,如此,琼琚只能得罪了。” “得罪?”阮酥眉头一皱,一时辨不清她的来意。 “此话怎讲。” 碧玺正要下去看茶,却被王琼琚出手制止。 “不用麻烦。方才纯贵姑姑传来太后口谕,她让我即刻送你出宫。” 出宫? 阮酥身体一晃,险些不稳,事到如此,她总算明白了太后那句怪异的“走吧”是什么意思,原来不是自己多心,她真的打算让自己出宫。 她一下从椅上站起,王琼琚只当阮酥想去找太后求情,不想阮酥神色恍然地静默片刻后,却是勉力一笑。 “阮酥知道了,有劳郡主。” 身畔的碧玺暗自心惊,她随祁金珠在颐德太后身边随侍多年,印象中,太后很少如此毫不留情地把什么人连夜赶走,不知阮酥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 而王琼琚见阮酥这般爽利,短暂一怔后,随即笑道。 “若是九卿大人得知了真相会是什么反应呢?” 阮酥眸光一紧,笑容尽收。 “左右都是我与师兄之间的事,他什么反应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王琼琚唇角含笑,看了眼一边忙碌的碧玺。 “不愧是阿酥,一直都这么理智,不过为达目的如此铁血无情,真是让琼琚望尘莫及。” “郡主何须自谦?”阮酥声音骤然冰冷。 “至少在夺人所好这一点上,阮酥难以企及。” 阮酥连夜出宫,没有选择回阮府,而是径直往朱雀大街的玲珑阁走去。看着朦胧睡眼中前来开门的伙计,阮酥只觉感慨良多。 本来建立玲珑阁的目的只是为了方便冬桃收集线报,不想现在竟也成了自己的落脚之处。不过两世为人,比起前世黄粱一梦尽数破灭无家可归,今生至少有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容身之所。 听闻阮酥连夜赶至,冬桃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从后院急急过来。见到这张熟悉的脸,阮酥心中不由一松。 “冬桃,留下陪我说说话。你们二人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目送宝弦与碧玺远去,阮酥指指旁边的凳子。 “坐。” 感受阮酥心情低落,好似遭受了什么打击,完全没有平常的精明强悍,冬桃奇怪。 “发生了什么事?” “玄澜……”阮酥重重一叹,心中的苦楚、迷茫、苦闷、忧虑种种情绪齐聚而上,有些话她不方便对宝弦说,更不方便对碧玺言明,不过玄澜不仅是玄洛同父异母的兄妹,同时跟了自己两年多,虽然两人表面身份悬殊,然而不知不觉间阮酥早已把她当成了朋友。 “我这次恐怕……” …… 银月如钩,阮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桌上不知何时开了一坛酒,见她伸手又抚上了酒盅,冬桃皱眉。 “你不能再喝了。” “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果真如此。” 印墨寒千杯不醉,自己却是酒量极差,而因为身子不好,印墨寒也常常阻止自己饮酒,往常都以香茶替代;今日重新畅饮,本来以为会如同前世一般很快迷离,然而阮酥痛苦地发现竟是越喝越清醒。或许是心事太重,竟连酒精也无法麻痹。 “以你对你哥哥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不会……恨我?” 味蕾被酒精蔓开,犹如阮酥苦涩的内心。 冬桃强行把她手中的酒杯夺走。玄洛心思深沉,虽然两人有一半的血缘关系,然而冬桃从身体到内心,都从未把他当作手足。不过看阮酥哭得这般伤心,她不禁想到另外一个与那个传说中的哥哥形容肖似的人,若是有朝一日文锦背叛了她,她会怎么办? 玄镜对娘亲从未真心,可是她还是为他殉情,并让自己为玄家报仇!情是魔障,冬桃一时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也不忍阮酥还这般折磨自己,想了想道。 “便是恨又如何?如果……你真喜欢他,便是两人隔着杀父之仇又如何?” 阮酥愕然抬眼,呢喃重复了一遍,一时间竟有茅塞顿开之感。冬桃出身江湖,这个快意恩仇果然并不浮于字面上的四个字! 是啊,人生一世要么积极争取要么潇洒放弃,哪有那么多的爱恨纠结万不得已? “你说的对,既然已经认定了师兄,我便不会再放手!” 她的愁绪一扫而空,往常便是太拘泥于形式,如今被冬桃无心之言点破,眸中希冀重现。 “店里有师兄从北魏、西凉各处请来的匠人,如果我打算去北魏找师兄,玄澜你觉得哪几个人选最为合适?” 258背叛求亲?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从京城东城口验过路引,便疾驰而出。马车样式普通,然而内壁却夹杂了铸铁,而跟在马车四周的几个人,均是身姿超然,看样子都是练家子。正是阮酥、冬桃、文锦、宝弦与玲珑阁中的北魏人贺楼嬴、贺楼宏两兄弟。 想到昨日冬桃短暂思索后,便决定陪伴自己前往北魏,阮酥也是万分感激。 “北魏遥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月有余,若是迟了或许还会耽误更久,会不会误了你的事?” 冬桃潇洒一笑。 “左右我的事便是为玄家报仇,反正正主玄洛也不在,我又何须这般卖命,能躲躲懒也是极好的。” 阮酥当然不会听真,她这般轻描淡写,当然也是为了让自己没有压力。 而文锦、宝弦和碧玺大早得知,也毅然决然要求同往,考虑到碧玺不懂武功,阮酥便让她留在京中,冬桃又从玲珑阁中选了来自北魏并擅长武功的贺楼兄弟随行。一行人虽然人数不多,不过好在除了阮酥都颇为强悍,对于漫漫前路,阮酥不由增加了几分信心。 因为摸不准玄洛的行程,是以阮酥完全不敢耽误,担心一不小心便与他擦肩而过。考虑到他带着偌大的商队走官道的可能性更多,一行人除了睡觉歇息,几乎都赶在了路上,如此二十来日,阮酥等人克服重重艰险,一路往北,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目的地逐渐逼近,却在半道上遇到了暴雪山崩,把前后大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小姐,这路已经封堵了近五日。” 宝弦神色凝重,“当地人说,若按照寻常惯例只能等到来年春雪融化才能通路。” “来年?”阮酥脸色一变,几乎急得喉头上火。 行走一月,现下不过十月光景,若要到明年春天,岂不是就要等上大半年? “从塞北归来也只能走这条路吗?” 一路上他们都四下打听,完全没有任何朝廷商队的信息,风雪堵路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和玄洛错开。 宝弦犹豫了一下。 “我们走的这条路是近路,北魏与中原往来通常也走这条道。不过除了这里还有另外一处……” 见宝弦欲言又止,似有保留,联系前世随印墨寒出访北魏的经历,阮酥心下一动也明白了她的顾虑和迟疑。 “你是说穿越承思王的封地过境?” “正是。”宝弦棉裤赞赏,“只是……” “只是我们都明白承思王父女对师兄的心思,你担心我们从承思王封地路过,会有麻烦?” 宝弦点头。山高皇帝远,便是在皇宫,只是一个不小心,都差不多让陈妃得手,若是阮酥的行踪暴露,便不知道承思一脉会不会借故做什么文章。 入目之处白茫茫一片,连着灰暗的天色,完全看不到天际。 阮酥皱眉。他们从京城消失了这么久,她不相信各方势力不会发现自己的离去,特别是王琼琚,若是觉察她是去塞北与玄洛碰头,只怕早已知会其父承思王。于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路他们都乔装打扮,在宝弦的巧手布置下,阮酥一行一会是赶路的主仆,一会又变成了投奔亲眷的姐妹,有几次为了方便,还与文锦假扮姐弟。而他们的路引,自出了京城也随着身份不同相继变化。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以选了,若是运气好一点,或许还没有走到承思王的封地咱们便能与师兄汇合。” 众人听她声音乐观,也纷纷响应说好,末了,文锦感叹道。 “看不出小姐也是这般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人,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冷面冷肠冷心肝呢!” 他话音刚落,立马迎来冬桃的一记暴栗。 “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有你这样夸人的吗?” 文锦瞪圆双眼,耳根发红。 “别仗着武功高就动不动打我的头。我是男-人-,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冬桃被他说得一愣,正要如往常一般再收拾过去,突然听到其他人低声轻笑,顿时回过味来,霎那间红了脸颊。 “我,我去后面看看……” 看着年纪相仿的这一对少年少女,阮酥微笑。一开始她十分不理解冬桃的选择,然而自从听闻了她那句“你真喜欢他,便是两人隔着杀父之仇又如何?”之后,所有的一切便都明了顺畅。 情是魔障,爱却也是解药。只希望此生冬桃与文锦,自己与玄洛,都能修成正果。 几人再度乔装打扮,也不知是不是宝弦故意,这一次却让文锦与冬桃扮作了一对新婚夫妇,而阮酥作为文锦的长姐,宝弦自己则一身男装扮作男子,与贺楼兄弟都佯作镖师,护送姐弟三人。 中原生意人开展边塞贸易,往往便是男主人一人先行,若是在当地扎稳了根,重金聘请镖师护送妻儿老小一家来异地团聚居住也是常态,他们这一打扮到也不引人注意。 几人入了承思王封地都城扶风郡,与承恩王封地汉人与异国人士混居不同,承思王这里,却不见任何异国面孔。看冬桃、文锦面露困惑,阮酥好心情解释。 “虽然完颜承烈是本朝荣庆公主所出,与中原颇为交好;然而北魏历任皇帝和中原却战事颇多,承思王一脉在塞北多年,对北魏忌惮和防守也从未松懈。” 冬桃恍然大悟。 “这样看的话,三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恐怕便是承思王了。” 阮酥侧目微笑。 “何以见得?” “虽然三王都与邻国接壤,然而承恩与承德两位异姓王接壤的国家都是零碎小国,除非几国联手,否则无论哪一方都不足为惧;而承思王毗邻的北魏却这般强大,若没有强大的兵力,只怕难撑。” 阮酥掀开车帘一缝,入目之下的街市井然有序、欣欣向荣,道。 “虽然比不上承恩王封地富庶,却也有盛世之势。此处外有北魏贼心不死,内有朝廷虎视眈眈,内外忧患之下还能发展如此良好,只能说承思王此人确实不简单。” “什么人,竟在此大放厥词!” 一道粗暴的声音打破了阮酥的思绪,她拉开车帘,这才发现自己所乘的马车被人从前拦住。几人纵马当前,均是身姿修长,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并不像寻常百姓。 文锦跨出马车,拱手行礼。 “在下与家姐、内人到扶风郡寻找姐夫,人生地疏,若是言语不当多有得罪,还请几位公子见谅。” 他声音清晰,车里车外听得一清二楚,看到身旁冬桃偷笑,阮酥脸上飞起红霞,暗道文锦一定是故意的。 车帘飞快一抖一落间,几人也看清了在依偎在车中的两个女子,或许也觉得对几个女子一味纠缠也没有乐趣,轻蔑道。 “原来是没见过市面的外乡人,这一次便放过你们。提醒你们一句,入乡随俗,不懂便不要乱说话,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话毕,那几人便让出了一条道,文锦忙连声道谢。马车重新启动,缓缓朝前驶过,阮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也不知是缘还是孽,才进门便遇到了承思王府的人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不过这位承思王世子,王琼琚与王琼璞的哥哥王琼玓,倒是与来京向颐德太后贺寿时有些区别。那时候他低调斯文,与其父王甫丞一样锋芒毕藏,哪知也会有当街截人的行为? “罢了,先去探听一下消息。” 冬桃点头,“或者先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几人在一座叫“醉仙楼”的酒楼落座,阮酥刻意回避了二楼雅间,选择了一楼的大厅。虽是汉地,不过到底靠近塞北,民风和规矩比起中原来说并不拘谨。其他人见几个女子抛头露面毫无回避,都只略微一望便再无其他,显然也不觉得奇怪突兀。 楼中心站着一个说书人,阮酥一行人进来时,他上一个故事刚刚收尾,正拿着空碗一桌一桌地讨要赏银,到了阮酥这一桌时,文锦玩心突起。 “我们方才才到,都没有听到你的只言片语,便来要赏银,这有些不合适吧?” 说书人惯耍嘴皮子,自然也不会被一个年轻公子问住,他捻须一笑。 “几位客人若是看得起小老儿,不妨可以把下一场的赏银先付了,若是不满意,小老二双倍奉还!” “双倍奉还?这倒是有意思。”他从怀中摸出一块五两银子的整锭。 “不过无需在下满意,你只需哄得家姐高兴,这块银子便是你的!” 说书人双目一亮,朝阮酥微微拱手。 “不知这位小姐想听什么?” 阮酥拢了拢身上的雪裘。 “前朝风云,后堂内事,这些东西奴家也听腻了,就不知先生有没有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段子?最好是大家都没有听过的。” 此言一出,便是一开始对说书人见钱眼开巴结讨好行为鄙薄的都稍稍消气,纷纷响应要让他讲述一个全新的段子,否则便要做这“双倍奉还”的见证,替阮酥他们讨回公道。 说书人从文锦手上接过银子,高深莫测一笑。 “各位静静——小老儿在扶风郡讨生活,自然要守承思王的规矩,当头一条便是不妄议王府。不过小老儿即将讲的这个人,虽然将要与承思王府结亲,到底尚未尘埃落定,那便容咱们先过过耳瘾。那就是前不久向承思王府求亲,来自京城皇城司的九卿——玄洛!” 259晴天霹雳 说书人话音未落,桌上几人皆是蓦然变色,尤其冬桃,已一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说书人见她一张怒容,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一时怔然结语,阮酥却扯着冬桃袖子拉她坐下,侧目低声道。 “不必激动,坊间这些说书人最爱捕风捉影,信不得真,且听他怎么编排。” 说着,她对说书人淡淡一笑。 “奴家一行自京城而来,玄洛之名如雷贯耳,这消息倒着实让人震惊,还请先生继续。” 说书人尚不知哪里得罪了这几位贵客,听阮酥如此说才放了心,故作神秘道。 “诸位不信这也难怪,玄洛虽说位高权重,但到底……咳咳,不是寻常男子,何况他乃是个花容刹鬼,玉面修罗,心狠手辣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按说咱们承思王府雄霸一方,无论如何也犯不着结这门亲才对,但若是普通世家子弟,又哪里比得上人家势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们这位承思王也正是看中玄洛的位尊势重,不顾世俗眼光也要纳他为婿!所以说,玄洛到这塞北边境才一月有余,承思王府的使者竟拜访了不下三五次,说起这件事倒也稀奇,这样好的姻缘,据说这玄洛开始却还不大情愿,推三阻四直气得承思王扬言要同他皇城司断绝往来,但就在七天前,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玄洛竟一改常态,主动派了他身边的绣衣使前去承思王府提亲!这下妙哉!两边皆是同心顺意一拍即合,岳父贤婿两厢交好,等好事将近,这扶风郡只怕有得一场好热闹可看喽!” 人群中有人问。 “既然玄洛本是不愿意的,那又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呢?这其中的秘辛,先生可说得出一二?” 说书人瞟见阮酥一行个个聚精会神眉心紧蹙,料想他们对玄洛之事很感兴趣,一心想要讨个好彩头,哼哼两声,得意扬眉。 “这你却问对人了,小老儿既吃这一行饭,自然要比寻常人等消息灵通些,诸位想想,玄洛带着商队到塞北是要来做什么的?自然是为了商道一事,这商道一通,我朝与北魏买卖往来便是畅通无阻,咱们这边的瓷器、丝绸、茶叶之类,皆被北魏奉为上品,到时候别说扶风郡,这整个大漠一带都要富得流油,以玄洛为人,这样大的一桩功绩当然无论如何都要达成,可问题就出在北魏的使臣极不配合,导致谈判久拖不决,这开辟商道一事也迟迟不能落定,倒给玄洛出了个难题……” “可这和承思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书人顿了顿,似乎被问住了,但他眼珠子一转,很快圆道。 “朝廷的事情,岂是你我这般平头百姓能够知晓的?总之据小道消息,这商道一事若要谈成,必须借承思王府之力,玄洛权衡利弊,自然以大事为重,商道得通,又能白得一个天仙般的郡主,即便不能享用,放在家中也赏心悦目,何乐而不为呢?” 在场的男子听了最后一句话,都露出暧昧神色,哄笑着拍手叫好,只有阮酥这一桌个个面色复杂,兀自沉默,偏偏说书的还不知好歹涎着脸凑过来。 “诸位贵客,这段子可还入耳?” 见身边的冬桃目眦欲裂的摸样,文锦连忙丢下一锭银子在他碗中,摆手打发。 “行了,行了,这个赏你,快走吧!” 走出醉仙楼,众人揣度着阮酥脸色,都不敢言语,宝弦护主,这下哪里忍得住,当即便为玄洛辩解。 “小姐,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我们大人对你一心一意,他绝不可能向承思王求亲的!” 冬桃瞥了她一眼,冷然道。 “哼,这可难说!无风不起浪,以我的经验,坊间流言,虽然夸张些,但多半都是真的,最近塞北这边不是一直没有消息吗?难说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宝弦听不得有人说他们家九卿大人不是,一叉腰身抢白道。 “嘿!你这个人,究竟和我们家大人什么仇怨?老在小姐面前说他坏话!你该不是印墨寒派来的卧底吧?” 眼见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阮酥一手拉住一个,冷下脸来。 “住手!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亏你们一个出自皇城司,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现在不过一个说书人的段子,就让你们自乱阵脚了?那么假如是对手以言语离间你们,想必已经得手了吧?” 冬桃一向对玄洛这同父异母的哥哥心存偏见,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但见阮酥当事人如此淡定,不由有些不服气。 “小姐,你相信他?” 阮酥点头。 “坊间流言半真半假,但我估计师兄有求于承思王这点倒是真的,余下的那些,约莫是说书人的哗众取宠罢了,既然商道之事未定,师兄便还会到扶风郡拜访,我们便在王府附近找个落脚处守株待兔!” 恰巧承思王府就建在城郡繁华地带,阮酥一行人便投宿在对街的客栈之中,一连几日都是风雪夹杂的恶劣天气,阮酥知玄洛不会来了,不由怅然,加之玄洛向王府求亲的消息日益在街头巷尾盛行起来,所谓人言可畏,冬桃与宝弦又就此事日日拌嘴,纵然信得过玄洛,听得多了,总是心情不佳,她身子本就羸弱,如此一来二去,勾得寒症复发卧床不起,玄洛特制的药丸也只能勉强维持精神,宝弦冬桃焦急不已,特别是冬桃,若不是文锦拦着,差点要打马穿越山道去寻玄洛来。 好容易盼到这一日雪停了,久违的日头探出云层,阮酥也不犯病了,裹了灰狐裘下得楼来,正巧被她派在王府附近探听消息的贺楼赢与贺楼宏两匆匆踏进客栈,几个纵身落到阮酥面前,惊得大堂里正喝早茶的客人们纷纷侧目,阮酥正要斥责两句,却听兄弟俩急切切地道。 “大小姐!九卿大人到扶风郡了,承思王已经去城北迎接,咱们是不是赶快过去和大人会和?” 阮酥面露喜色,连忙扶着冬桃宝弦的手站起来,文锦早已在客栈门口备好马车,载着阮酥一路奔往城北,扶风郡的百姓这几日都听了颇多关于玄洛的段子,十分好奇他究竟是不是如传说中那般美貌妖冶,因此一路上拥堵不堪,马车根本过不去,阮酥掀开车帘,遥遥望见玄洛骑着一匹雪鬃马在人群中央,他身披她亲手做的裘金裘,腰悬长剑,笑意雍容,明亮如同皓月当空。 阮酥怔了一秒,心如被拨乱的水面,不顾众人阻拦,扶着冬桃的手便下了马车,贺楼兄弟连忙挡开人群为她开路,玄洛身边跟着皓芳,被一群绣衣使围住,正与承思王相谈甚欢,压根没有注意到艰难靠近的阮酥,阮酥一步三歇,气喘吁吁,宝弦却喜滋滋拉着她往前挤。 “小姐撑住!一会大人看到小姐,定然惊喜万分呢!” 好容易挤到承思王一侧,宝弦正想招手只会对面的皓芳,却听承思王感叹。 “贤婿啊!本王相信你乃一言九鼎之人,既已命皓芳前来提亲,便不会抵赖,又何必劳师动众地亲自送这些聘礼过来?” 玄洛清朗的声音穿越嘈杂,清清楚楚地传到阮酥耳中。 “口头之盟未免过于轻慢,在下既诚心与王府结成秦晋之好,便不会疏于礼节,出门在外难免备礼不周,还请王爷见谅才是。” 承思王拍着他的肩膀,虎目笑眯成了一条缝。 “贤婿说哪里的话,心意到了就好!心意到了就好!” 两人的对话犹如当头一道焦雷,劈得阮酥瞬间懵了,沸腾的人声恍若隔世,她方寸大乱,脑中嗡嗡作响,往日的镇定此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目光流过玄洛身后那些披红挂彩的楠木箱子,又怔然划过玄洛渐远的笑颜,喉头一口腥甜径直上窜,但她总算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在冬桃拔剑之前死死按住了她的手,强撑着吐出三个字。 “我们走。” 人群尾随承思王一行涌去,空荡的大街上只余一辆马车冷冷清清地停在那里,经此一激,阮酥好不容易稳下来的病情又再次复发,皮肤上迅速结了一层白霜,即使裹着厚厚的皮褥也不断打颤,宝弦连忙从匣子里将药丸拿出,却被阮酥抬手挡开,晶莹如红珠的药丸滚在土里,冬桃一把推开宝弦,怒目横眉。 “把玄洛的东西拿开!小姐不稀罕它。” 宝弦此时也是又愧又臊又迷惑,若不是听见玄洛亲口所说,就是打死她也不信玄洛会为了商道之事抛弃阮酥,本来还理直气壮地为玄洛辩白,这会却也无言以对,情急之下,她跳下马车。 “我还是不信!究竟如何,等我去找皓芳来说个清楚,一定给小姐一个交代!” 瑟瑟发抖的阮酥突然抬眸,清明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宝弦,你此时一旦离开,便不必再回来,我与你家旧主之间,只能存其一,你自己选择。” 宝弦到底没有走,玄洛命她跟随阮酥时,便对她说过“从今往后,你便是酥儿的人,凡事先以她为重,不必顾虑我。”若此时离去,便是违背了玄洛之命,但她又不相信玄洛会背弃阮酥,一时憋出泪来。 “小姐,大人这、这可能是权宜之计,你不要怪他……” 文锦唇边挂着嘲讽笑意,煽风点火道。 “宝弦啊,你又何必再强辩呢!在东篱,凤目薄唇乃薄幸之相,十有八九都是负心人。” 260绝境重逢 冬桃听得烦躁,恶狠狠地瞪着文锦。 “那你岂不也是一脸薄情相?还有脸说别人!小姐现在又不肯吃药,你既专精邪门歪道,与其在这里说风凉话,不如想想办法!” 此时阮酥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半昏半醒歪在冬桃怀中,文锦见她情况严重,有些犹豫地看了冬桃一眼。 “法子倒是有,在东篱,如她这种寒症发起病来无法缓解,只要宽衣解带,让一个修习过采补之术的人替她在小腹处输功运气,推拿一番便能回暖,但你们中原最讲究男女授受,我可不敢下手,否则依她的性子,转醒过来只怕我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宝弦马上跳出来反对。 “不行!小姐是我家大人的人,大人交待过我要守好她,不许别的男人碰一点半点!我看还是趁她晕过去,给她喂一粒丸药是正经!” 说着就要去拿药匣,冬桃双眉倒竖,从腰间抽出匕首一划,生生将宝弦逼退。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你家大人?这么护着玄洛,你还是趁早投奔他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一杯喜酒!” 她扭头厉声吩咐贺楼兄弟。“你们两个把她拦在外面!”又自裙上割下一段束带扔给文锦,咬唇道。 “你进来!蒙上眼睛!” 宝弦见状,气急败坏,当即和贺楼兄弟动起手,奈何她以一敌二,又一时难以脱身,只得在外头高声叫骂。 “你们都拿我当外人!都欺负我!你们等着,是非曲直,总有一天要叫你们都后悔!” 文锦钻进马车,见冬桃侧过脸去,有些不自在,他笑着凑过来,将那抹红巾放在鼻尖一嗅,方在她耳边低声道。 “放心吧,我不会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冥冥中,阮酥感觉自己身陷水火之中,一时冷一时热,眼前无数画面交替,一会是印墨寒面无波澜地注视着她“真心?我从未对你有过什么真心,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痴心错付。”一会是玄洛笑意盈盈地对承思王道“在下今日诚心与贵府结下婚誓,定不反悔,还望王爷今后多多相助!”,一会又是冬桃愤怒的脸“难怪近来音讯全无!原来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口闷气呛入胸口,阮酥咳嗽着坐起身来,起得猛了,一阵晕眩,入眼依稀便见玄洛坐在面前,正含笑解下覆眼的红巾,她犹未清醒,看着他冷笑道。 “玄洛,你来这里,是打算嘲笑我的吗?” 文锦愣了一下,伸手在阮酥面前晃了晃,笑道。 “小姐,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那位负心的九卿大人。” 红巾拿下,两人之间面容的差别也明显起来,阮酥的视线逐渐清晰,她为自己方才竟然还有些惊喜感到可笑,她摆摆手。 “你先出去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文锦委屈,这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容貌,谁又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选择,他自然也不想和那个阴狠的玄洛长得相似,还是冬桃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才忿忿不平地退出温暖的马车,宝弦见事毕,狠狠地推开文锦钻进来,此时冬桃已帮阮酥穿好中衣,重新裹上厚厚的狐裘,宝弦见阮酥神色如常,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正想再劝她返回去找玄洛,阮酥却好似已经看穿她的想法,抬手制止。 “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听。” 印墨寒伤她至深,以至于她早就不信情之一字的分量,所以开始她一直在拒绝玄洛,可他就是有本事如藤蔓一般,狡猾地钻进她坚冰一般的心。 其实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她给过他选择的机会,早在王琼琚初初出现时,她就对玄洛说过,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毫无怨言,她不能原谅的是,在她终于放下顾虑,决定义无反顾地为他投入这红尘炼狱中时,他却给她当头一棒,敲醒了她的美梦,让她再次品尝到背叛的残酷。 宝弦眸子一黯,阮酥却已掀开一丝车帘,入眼是荒凉的古道,碎雪夹杂着丝丝寒意扑来,让她浑身凛然,宝弦连忙上前燃炭添香,暖好手炉递到阮酥手中,埋怨地白了冬桃一眼。 “小姐昏睡的时候,咱们已出扶风郡了,即便要回京,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啊!这大下雪的,小姐身子怎么受得住!” 冬桃抱剑靠在一侧,眼皮都没抬。 “再留一日,我怕你去给某人通风报信,到时候只怕就走不了了。” 冬桃的话,阮酥极不赞同,天气恶劣,即便要走,也不该挑这样的时候,阮酥再怎么样,也不是负气折磨自己的人,何况她凭借着前世随印墨寒出使北魏的记忆,很快察觉到一件事。 “这不是我们来时走的山道!” 冬桃解释。 “现在雪下得越发大了,山道实在太危险,小姐目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如此劳顿,因此我们选了官道。” 官道?阮酥神色一瞬凝重起来。 “不好,快调转马车,我们回扶风郡!” 冬桃和宝弦双双不解。 “这是为何?” 阮酥正色道。 “因为气候特殊,塞北和中原的往来是有季节性的,现在已经入冬,除了十分要紧的事,基本上迁徙经商的人群都会休养到开春再动身,但有一种人例外,那就是前往京城向贵族纳贡的佃户,因为运送的货物极多,他们不得不选择平坦的官道,因此塞北官道上,便集结了一群雪盗,平日以游牧为生,入冬便专门抢劫官道上的纳贡队伍,这些雪盗以村为群体,通常都是百来人一起行动,且下手不留活口,若是碰上了,你们几个就算身手再好,也难敌得过!所以趁现在还没遇上,必须尽快折返扶风郡!” 前世她和印墨寒自北魏回京,就是为了躲避这群雪盗,放弃官道走了大漠,谁知大漠虽无盗劫之灾,却是沼渣遍布,风雪无常,害得他们几乎送命,所以阮酥才选择了看似险峻,其实有惊无险的山道。 这一行人除了阮酥,都对塞北极其陌生,见她神色严峻,自然也不敢怠慢,连忙掉转马车往回,却哪知自己早已被雪盗们跟了一路,一连半月,官道上便只有这一拨行客,是以阮酥他们才入了雪盗的势力范围,便被盯上了,不立即下手,只不过是看出贺楼兄弟不是善茬,想拖得他们人困马乏之时再下手,见他们突然折返,便知是察觉了什么,一呼百应,纷纷从蛰伏的丘陵后勒马窜出。 “弟兄们,动手!别让肥羊跑了!” 驾车的贺楼兄弟惊怒不已,厉喝一声护住马车,并迅速抽出长刀与之对战,雪盗都是游牧民族,野蛮凶残,在马背上又如履平地,一群人策马围着马车怪叫奔腾,饶是文锦也加入了战局,依旧应接不暇,大刀不断劈在车身上,阮酥在车内看着被刀刃划开的缺口,一阵触目惊心,冬桃把她交给宝弦,自己也跳出马车去助文锦等人。 一柄长刀插入车身,宝弦护着阮酥险险避开,袖中飞出几星暗器射向车外,阮酥跟着她左闪右避,喘道。 “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宝弦,你有没有把握冲出重围去扶风郡求援?” 宝弦愣了一瞬,立刻否定。 “不行!就算血战到底,我也不能离开小姐片刻!” 就算冲出重围去搬救兵,快马加程也要一天一夜,而现在这状况只怕连半个时辰都难撑过去…… 阮酥面上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坚定。 “方才有些话,我不好直说,这些雪盗对佃户确实是不留活口,但若是女子便不同了……还有文锦也生得颇有姿色……想想办法,或许总能拖延几天……” 宝弦悚然睁大双眼,剧烈摇头。 “万万不可!我绝不能让这些禽兽碰小姐半分!” “别和我啰嗦,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求生的欲望比谁都要强烈,性命当前,是讲不起什么三贞五烈的,她大仇未报,绝不能死在这里,留着这条命,才有转圜的机会。 说话间,阮酥猛地发力,将宝弦推出车外,不容置疑地瞥了她一眼,她方才一咬银牙,抽刀砍死扑上前来的一名雪盗,纵身抢了马狂奔而去。 “追那女的!别漏掉一个!” 阮酥突然一把拉开车帘,高声道。 “诸位英雄,与其这样死斗,两败俱伤,不如我们谈谈条件。” 她的声音轻灵如冷泉,破空而出,倒引得雪盗们纷纷侧目,本来只是好奇,在见到她的面容时,却又不由自主停下厮杀。 阮酥是个很美的女子,云鬓浸墨,冰清玉润,深红色的大氅映衬得她越发肤白如瑞雪,与浓眉大眼,蜜色皮肤的塞外女子相比,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特别是她身上清贵无比的气质,处处昭示着她必然身份不凡。 “方才是你在说话?” 雪盗的首领显然对阮酥很感兴趣,他策马小跑过来,面带涎笑靠近阮酥。 “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情况下,你和我谈条件?” 冬桃等人见他不怀好意,忙围护在阮酥身边,阮酥却并未流露出一分惧色,她淡淡一笑,目光从容。 “诚然阁下说得不错,但你也看见了,我身边这几位也都不是泛泛之辈,若你执意死斗,就算最终擒下我们,你的人马也要折掉半数,不瞒你说,我们此行是带了不少钱,但大都是银票,且是京城瑞丰钱庄的银票,你们无论到哪里去兑现银,都注定惹人注目,迟早被官府盯上。无论怎么算,都不是值当的买卖吧?” 那首领摸着下巴冷笑,显然在考虑阮酥的话,正当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面色剧变,一扬马鞭吼道。 “是谁!来者是谁!” 阮酥回过头去,只见雪尘滚滚,飘渺烟光中,一队骑士踏着碎雪飞驰而来,为首那人,雀金裘被风鼓起,流光潋滟,似一道紫虹照亮了煞白雪原。 261屈辱难当 阮酥看着迎面而来的玄洛,心情十分复杂,她一向信奉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关头本不该矫情,可此时玄洛的雪中送炭,却令她无比难堪,因此在他遥遥对她微笑时,她却狠狠放下车帘,重新避回车内。 车外厮杀声不绝于耳,而阮酥此时却心猿意马,自玄洛出现那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已经获救,可就是这种放心,却又让她感到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这个时候,她绝不愿欠他半点人情。 打斗声逐渐平息,一切重归平静,阮酥听到徐徐的马蹄声正向自己靠近,双手不由紧紧攥紧了裙摆,她听到车外刀剑铮然出鞘,冬桃冷然道。 “还请大人留步!” 玄洛酒一般的声音响起,语调上挑,带着调侃笑意。 “怎么?救了你家小姐的命,却连她一句感谢都听不到?你们这是什么礼数?” 冬桃咬牙切齿道。 “九卿大人相救之恩,我家小姐感激不尽,回京后必备礼叩谢,但现在,还请大人留步。” 玄洛哦了一声,含笑道。 “我偏不留步。” 话音刚落,他已纵身下马,冬桃抽剑上前,却被皓芳颉英双双拦住。 “退下!” 眼见冬桃要吃亏,文锦连忙上前拦在她面前,笑容里带一丝阴阳怪气。 “哎呀!九卿大人,人家姑娘不愿见你,这般强逼硬抢,可不是君子所为呐!” 玄洛冷哼一声,一扬马鞭,文锦躲闪不及,妩媚的脸庞上即刻多了一道鞭痕,冬桃见文锦受伤,怒上心来,轻叱一声和皓芳颉英动起手来,阮酥听着外头动静正情绪紧绷,突觉眼前豁然敞亮,半截掀起的布帘后是似笑非笑的玄洛,正垂眸注视着她。 “千里迢迢赶过来,还没见到我的面,你就舍得走?” 他语气调笑,修长的手指径自向她伸来,本是习以为常的亲昵,此时却让阮酥有一种被人当众剥光般的耻辱感,她怒气填胸,想也没想就拔下束发的玉簪朝他一划,双眼寒光四射。 “不要靠近我。” 玄洛并没有躲,虽然阮酥手劲不大,但他白皙修长的手背上还是被她划了一道伤口,涌出零星血珠,玄洛瞟过那道血痕,目光阴沉下来,眼前的女人竟如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一般,对他充满敌意,他笑容不见,出手如电握住阮酥手腕,阮酥只觉腕上一麻,玉簪自手心滑落,惊呼一声,整个人已被玄洛拦腰抱出马车。 “回驻地。” 他丢下三个字,皓芳和颉英便收了剑,随他一同上马,冬桃怎肯让他带走阮酥,与文锦一同砍断马车上的缰绳,招呼贺楼兄弟策马追了上去,很快,她便在绣衣使的队伍末尾发现一个身影,竟是神色有些闪躲的宝弦,不由张口骂道。 “原来是你,叛徒!你忘了小姐说过什么!” 宝弦方才为甩追兵,四下狂奔,误打误撞遇上自扶风郡赶回驻地的玄洛,如蒙大赦,一心只想救阮酥等人性命,哪里还顾得上阮酥的嘱托,连忙将他们遇匪的事禀告了他,哪知玄洛如此嚣张,带人来将雪盗杀尽之后,竟连一句解释也没有,便不由分说强行将阮酥掳上马,她一时也不敢面对冬桃,连忙转头呐呐道。 “你这死脑筋,和面子比起来,到底还是保命要紧嘛!” 阮酥身材娇小,整个人几乎被玄洛身上的雀金裘裹住,他手臂勒住她的腰腹,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阮酥的后背紧贴着玄洛胸膛,这让她羞愤欲死,坚强如她,竟被逼得溢出一层薄泪,她咬牙切齿地道。 “是我太过天真,没想到,身遭过剜骨割肉之痛的我,竟还敢再相信男人,真是活该……既是我自作自受,便不打算再纠缠于你,大家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玄洛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此话一出,他联系前后,心中已明了了大半,本欲解释一下,想了想,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她如同寻常女子一般赌气吃醋,又觉得煞是可爱,顿时起了捉弄之意,他最终莞尔一笑,低头用双唇在她的耳廓轻轻摩挲,带起她皮肤一阵战栗。 他满不在乎地啊了一声,故意道。 “可惜你后悔也晚了,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自然想怎样就怎样,你又待如何?” 阮酥哑口无言,气闷填胸。 “你!你简直无耻!” 玄洛抬手将她乱动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柔声低笑。 “风冷,别冻着。” 玄洛此行的驻地在中原与北魏接壤处的一个小郡城,离扶风郡不过几十里地,颉英征召了一些百姓,加上驻兵,连夜将阻断的道路抢修出来,此时已畅通无阻,不必再绕道而行,因此不过一个时辰,阮酥便见到了那些色彩绚丽的北魏风格建筑。 玄洛在官邸前勒马,将阮酥抱下来,阮酥虽然一向不爱做无谓的挣扎,却也不肯就范,攀着玄洛肩膀,她看到追着她而来的冬桃一行人被皓芳颉英拦下,说不出的愤慨。 穿过雕花栏柱,玄洛抱着她径直走向卧室,将她放在那张铺着五彩织锦的大床上,伸手将她的绣鞋脱下扔在地下,便要去扯她的衣带,阮酥心头警铃大作,一时又气又怕,摸向脑袋寻找自卫武器,奈何她的发髻在奔腾中已经散开,簪子早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她没有办法,直着脖子虚张声势道。 “你再向前一步,我便咬舌自尽!” 玄洛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一向鬼精鬼精的阮酥,逼急了也会搞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出,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他假意冷着脸。 “你若有胆子,大可试试。” 阮酥被玄洛一激,只觉得受辱甚深,平日那些冷静机灵,此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泪中含怒,想也没想,竟然真的一合牙关,玄洛吓了一跳,手疾眼快捏住她的下巴。 “你疯了吗?” 对上那对决绝的眸子,玄洛低叹一声,垂首吻住了她,阮酥睁大眼睛,不仅奋力抵抗,还扭头躲避,死活不肯让他进犯,她那些踢打虽然不足为惧,却弄得玄洛很是烦躁,干脆控住她双手,欺身将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他灵活地锁住她的唇,轻松得逞,阮酥无计可施,只得任他为所欲为,无力感和耻辱感涌上,泪珠大滴大滴自脸庞滑落下。 玄洛见她那摸样实在可怜,有些于心不忍,却又不想停下,心满意足之后,他方才心软,离开她的唇略抬起头。 阮酥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重生以来,她便把自己武装得所向披靡,何曾这样狼狈,玄洛伸手替她拭泪,语气有些哀怨。 “别哭了,你这样,我险些要以为自己是强迫良家女子的暴徒。” 阮酥瞪视着他,说出来的话狠绝无比。 “玄洛,你听着,若我阮酥有翻身的一日,必会十倍奉还,让你悔不当初!” 见她一字一句都带着刻骨恨意,玄洛只得坐起身,顺手将她也拉了起来,他笑叹。 “没想到一向聪明的酥儿,今日也糊涂起来,还没听我解释,就要急着定罪?” 阮酥微愣,突然不说话了,听玄洛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另有隐情,她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子,只是听到他亲口向承思王求亲,这个打击实在太大,让她方寸大乱,已经没了发散思维。 玄洛正要开口,只听卧室外头响起一个年轻女子急躁的声音。 “你们都让开!我知道玄洛回来了!让开!我现在就要见他!” 不过是顷刻之间,阮酥甚至还来不及惊诧,便见一名长身少女气势汹汹闯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有些难看的皓芳和颉英,阮酥不由奇怪,以他们的本事,不至于连这样一个女子也拦不住,除非她身份特殊,他们不便动手。 少女眼大唇红,有着很深的双眼皮,尤其一对眉毛,生得格外好,又黑又浓,是北魏女子特有的张扬明艳,她身着绯红色圆领窄袖绸袍,上绣精致团花,纱冠之上,缀有繁复的彩球明珠,一双鹿皮靴子头部微翘,又与男装有几分不同,阮酥听说,有些北魏贵族女子,偏爱做男子打扮,英气中不失妩媚,又不显俗媚,她正暗自揣度着眼前女子的身份,对方却也发现了她,见她与玄洛衣裳凌乱地坐在床上,登时瞪大双眼,眉眼中显出勃然怒色。 “这女人……是承思王送给你的侍姬?” 玄洛并未起身,只是理了理衣裳,微微笑道。 “昭容公主,这里是我的地方,你不该如此无礼,至于她是谁,也不是你该过问的。” 昭容公主! 听到这个称谓,阮酥不由意外,昭容公主完颜霞,乃是荣庆公主所生,完颜承烈的同胞妹妹,她不在北魏皇宫呆着,怎么会出现在这两国接壤的郡城之中,还跑来质问玄洛他床上的女人是谁? 完颜霞噎了一噎,大概以为阮酥不过是个暖@床的角色,并不构成威胁,北魏女子对这些事情看得倒也很开,她很快想起闯进来的目的,咬紧下唇,软下语气哀求玄洛。 “玄洛,你退掉和承思王府的亲事好不好?商道的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262讨要利息 玄洛抬眸瞟了完颜霞一眼,淡淡道。 “昭容公主,商道乃事关两国利益往来的大事,并非儿戏,此前你提出的种种疑虑,我亦仔细考虑过,认为很有道理,究竟要不要共辟商道,确实还需从长计议。” 完颜霞蓦然变色,她一时哑口,半晌才结巴道。 “你、你明明知道之前我为什么不同意!行,算你厉害!那件事我可以不再强求,你只要答应取消和承思王府的婚约,商道的事,我可以立即点头。” 玄洛不以为意地道。 “昭容公主莫非不知道,我此次前往扶风郡,便是去送聘礼的么?承思王府非一般贵族,婚约之事亦非儿戏,公主你出尔反尔成性,我岂能为你一句话去冒这个险?” 阮酥安静地听着两人对话,并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些信息,难道…… “好!好!你既然一定要逼我!我便如你所愿!明日我们就签订协议可以吗?白纸黑字,你可以放心了吧?希望我守信用,你也莫要失言!” 丢下这句话,她恶狠狠地瞪了阮酥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皓芳与颉英对视一眼,对玄洛笑道。 “这果然是个好主意,昭容公主想以商道之事威胁大人,谁知我们反客为主,倒是她先沉不住气了。” 玄洛这才浮出一丝笑意。 “她也不傻,商道的事对两国都有好处,可以拖延,却不能失败,她失去筹码,自知拿不到更有利的条件,适可而止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北魏帝也会怪罪她商谈不利。” 随后,他抬头对皓芳道。 “记得传个信给承思王,多谢他此次的配合,答应他的事情,我会做到。” 皓芳应下,目光扫过面色不太自然的阮酥,与颉英交换了一个眼色,躬身告退。 两人走后,玄洛便笑盈盈地看向阮酥,她一阵脸热,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 “你别说话!” 玄洛果然不言,只静静地望着她,弯月般的眼中闪烁着笑意,阮酥咬住下唇,理了理思绪,尽量镇定地道。 “想必刚才那位刁蛮的昭容公主,就是你在信中提及的那位……不好相与的使臣吧?北魏帝对颜公子仍怀有戒心,所以派了一母同胞的妹妹同来谈判。” 玄洛眸中带笑。 “接着说。” 阮酥略一犹豫。 “……看来完颜承烈对颜公子还是不够信任,否则他不会派亲妹妹随同而至,想必也正是因为这位公主在完颜承烈面前颇得宠信,她的阻拦给你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她的迟疑哪里能逃过玄洛的眼睛,他往床内移了一步,双手圈住了阮酥。感受到身后这个怀抱,阮酥身体一僵,内心更是生出千言万语,干脆放软身体靠在他的胸前。 “酥儿就不好奇完颜霞提出的条件?” 联系到完颜霞看自己那带着嫉恨与鄙夷的眼神,阮酥无奈笑叹一声,她抬起手,曲指微微抬起玄洛的下巴。 “师兄桃花这么旺,真是让人忧心不已……” 玄洛眸光闪了闪,“我向来洁身自好,酥儿无需忧心。” “哦,不过承思王这边……”阮酥咬唇,想起当日亲见他们翁婿和谐的一幕,心中还是一刺,本来想避而不谈,不过既然玄洛此番说开,自己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纵然是做戏,等我们回到京城……到时候太后和王琼琚……” 一根手指封住她的唇,玄洛微微俯身,从怀中抽出一只信封递过来。阮酥不解,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信封,触目之下不由呆住,一时之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你……他……竟然……” 信件内容是关于商道在承思王封地的一些谋划,然而当前一条便是与承思王府的婚约无效,一切都是为了商道考量,信件末尾有玄洛与承思王的亲笔签章。 “我怎会做对不起酥儿的事?” 玄洛笑看阮酥的反应,却见她眸中似有水光闪动,下一秒,眼前的姑娘便扑到了自己的怀里。阮酥深深闭眼,欣喜、惊疑、内疚种种复杂情绪在脑中晃过,玄洛的赤诚之心,让她越发感觉自己对不起他,关于让姚绿水模仿他母亲宁黛求宠一事……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酥儿误会了我,难道就没什么表示?” 他的声音中带着笑,蜻蜓点水一般在心尖划开层层涟漪。阮酥心中一动,有些茫然地抬起脸,却见玄洛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气息划过自己的睫毛,一瞬间好似把人的魂灵全部抽离。 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拂乱得刘海,玄洛声音嘶哑,指尖的薄茧如一支兔毫笔慢慢描绘着阮酥的轮廓,从饱满的额,顺着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了她丰润的唇上…… “我不该讨一点利息?” 话音刚落,却见眼前女子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唇。玄洛一愣,在阮酥紊乱的气息中感受到她疯狂的悸动,他心中一软,用力抱紧了她的腰,在彼此狂乱的心跳中热烈回应…… 不知不觉间,两人倒在了锦被之上,阮酥的衣裳本就凌乱,如此一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阮酥头脑如浆糊,玄洛的吻顺着她的锁骨慢慢往下,突然玄洛喘息着停住了动作,感受到他的动作就要抽离,阮酥猛地抓起他的手,在他不解的注视下,阮酥红着脸,大着胆子迎上了他的目光。 “师兄,不要走……” 玄洛苦笑。“再不走,就要……” 阮酥探身向前往他更贴近了一分,羞窘中带着一丝坚定, “师兄,我想成为你的女人……” 闻言,玄洛身体一颤,阮酥却不给他半分犹豫的机会,双手如灵巧的蛇钻入了他的衣襟,玄洛的呼吸越来越重,既然他们彼此渴望对方,那便放纵一次又如何?总归阮酥都是他的妻,是他终将迎娶的人,很快便反客为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阮酥睁开眼睛,外面天色已然昏暗,一个绣帐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她微微侧脸,玄洛睫毛微颤,似乎还没有醒转,想起方才的火热,阮酥脸红得滴血,若是——若是…… 她的手缓缓移向了小腹,若是能有一个孩儿那该多好…… 前世,她与印墨寒七载夫妻都没有孩子,今生,阮酥第一次渴望能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诞生,特别孩子的父亲还是—— 看着枕畔的绝世的容颜,阮酥心中涌过酸楚,狂乱的欢愉之后,失落感越发浓烈,因为得到了,所以更害怕失去,阮酥越发担忧玄洛得知姚绿水一事的反应。 “怎么一会傻笑,一会又叹气的?” 耳边一阵温热,阮酥蓦然回神,有些不自然地道。 “师兄,你说我们会不会马上便有孩子?” 玄洛一怔,下一秒竟是傻傻笑开。 “酥儿是担心有了孩子,无法交代?” 看到他脸上的揶揄笑意,阮酥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又添了新愁,是啊,玄洛再如何权势熏天,可表面上还是个内侍,若是自己突然怀孕了,这个孩子只怕还会给他惹来麻烦。 玄洛吻了吻她的额头,伸手把阮酥拉抱在怀里。 “别担心,一切自由我安排,不过——咱们的婚期只怕要提前了,总归我已向承思王送了聘礼,不如请他主持大局,我们尽快成婚!” 阮酥心头狂跳,张了张嘴,却半天组织不出语言,唯有用力抱紧他,只听玄洛温声道。 “酥儿,这场婚礼既没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又未得到太后的首肯,委屈你了。” “不,我很高兴,师兄,只要能与你在一起——” 晚间摆饭,当阮酥与玄洛手牵手地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时,众人面色各异。颉英、皓芳松了一口气,宝弦则是一脸的喜气盈盈扬眉吐气,而冬桃却有些忧虑,反倒是文锦呈欣慰之态,还对阮酥调皮地眨眨眼。 被他那样一望,再想起文锦的出身之地,阮酥心虚,只道被他看出了门路,脸上大红,脚步踉跄差点不稳,幸亏玄洛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才没有跌倒。大家见玄洛待阮酥越发小心翼翼,一双眼更是一分一毫不离左右,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似有所悟,看两人的目光越发暧@昧。 见阮酥不自在,玄洛干咳一声,肃然道。 “还愣着干嘛?!” 颉英、皓芳忙敛色,唯有宝弦不怕死地嘻嘻笑道。 “大人,小姐真是日夜不停地赶来见您,当时发生误会,都气得旧病复发,您可一定要好好补偿她啊。” 彼此交握的手一紧,阮酥抬起眼,正好对上了玄洛温柔的目光。 “那是自然,不过再过几日,你们便要改口了。” 改口? 众人一愣,还是宝弦最先反应过来。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道喜。玄洛心情大好,连连看赏。 “等把商道一事签订了,我们可以慢慢回京,你们若想告假,也可以一并。” 其他人还未开口,宝弦便第一个抢着道。 “真的吗?那奴婢能不能请求涨月钱?” 玄洛好笑。 “你家小姐克扣你了?竟把好端端的皇城司高手饿成这样?” 在众人笑声中,宝弦面不变色。 “大人错了,是夫人!” 263婚礼前夕 为庆贺商道一事顺利达成,承思王府举行了大型宴会,邀请北魏使者与玄洛一行。当玄洛与阮酥齐齐出现在宴上时,完颜霞瞪圆了双眼,倏一下从座上站起,似乎下一秒便要冲到两人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完颜承浩伸手拦在她面前,冷声道。 “你干什么,这里不是北魏皇宫,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早就看不顺眼这个堂妹了,若非之前为了商道一事被她钳制,如今木已成舟,那便没有再忍耐的必要了。 完颜霞抽出腰间弯月刀,用刀柄狠狠打在完颜承浩的手臂上。 “区区一个侍姬,竟与本公主平起平坐,中原不是礼仪之邦吗?我倒是问问这是哪里的规矩!” 见她明艳的脸颊上布满怒意,完颜承浩好笑,往玄洛阮酥方向看了一眼,正撞上两人甜蜜依偎宛若无人的一幕,面上笑意更深。 “昭容,玄洛再如何生得好看,到底……咳咳,我真是好奇,你为何对他这么执着?” 被完颜承浩不怀好意质问,完颜霞耳根一红。 “便是不能用,我放在眼前看也不行吗?就许你们男人豢养侍妾,不许我收集几个舒心好看的在身边?” 完颜承浩一愣,“你不会还想学东篱国迎娶夫侍吧?” “有何不可?” 完颜霞回答得理直气壮,她话音刚落,却听上首的承思王道。 “这位姑娘看着有些面善。” 玄洛微微一笑,声音中满是宠溺。 “王爷好眼力,她便是与琼琚郡主一起随侍太后左右的阮府嫡女阮酥。因玄洛长久未归,便亲到塞北前来找寻。” 注意到完颜霞一瞬变色,完颜承浩笑容玩味。 “哦,原来不是普通的侍妾啊。我在京城时,便知他二人情同意和,便是承思王府的琼琚郡主也不是对手,昭容你此路颇艰啊。” 完颜霞一掌狠击桌面,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不过这位昭容公主历来不好相与,众人也没有当回事,完颜承浩冷笑一声,执杯转向场池中的歌舞。而完颜霞袖下的手却越握越紧,她盯着阮酥,若有所思。 承思王封地与北魏最近,得知那位素有“高岭之花”的琼琚郡主属意玄洛却屡屡碰壁,完颜霞止不住的得意。她与王琼琚年纪相仿,因有一半的中原血统,母亲荣庆公主素来也喜欢拿自己的女儿与王琼琚比较,听说这位“别人家的孩子”第一次输得这么惨,完颜霞内心涌出恶意的快感。不过一开始却对王琼琚的选择匪夷所思,当她把心中的疑虑告知皇兄完颜承烈时,完颜承烈哈哈一笑,只说吾妹还缺乏历练。不过就算为了承思王府一脉的长治久安,也犯不着……直到领略了玄洛的天人之姿,她才似有所感…… 不过完颜承浩说的对,再长得如何好看,终究是不全之身;自己接近玄洛,说白了还是和与王琼琚的暗中较劲相关;是以听说玄洛要与承思王府结亲,她第一个便跳出来反对,怎能让王琼琚得逞?!当然,这个心底的秘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而另一边,承思王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眼神。 “京城往北,一路风雪,阮女史此番受苦了。” “有同伴照拂,路途虽然遥远,却也谈不上受苦。阮酥在扶风郡这几日,只觉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王爷不愧是国之栋梁。” 闻言,承思王纵声大笑。 “承蒙阮女史夸奖,本王愧不敢当。不知皇上与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好?” 阮酥在心中骂了句老狐狸,王府在京中有别院,这些状况他如何不知?不过突然提到京城皇宫,顿时让阮酥心生警惕。 “皇上与太后一切安好。” 承思王悠悠看了阮酥一眼,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王爷,商道的事已然了结,玄洛还有一事冒昧相扰。”玄洛拱手,“酥儿与我情投意合,如今又千里迢迢来北地找寻,玄洛想请王爷为我二人主婚,在扶风郡成婚。”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完颜霞手中的杯盏猛然落地,而承思王也是面露不解,他捻了捻须,沉声道。 “得九卿大人信任,老夫惶恐。不过本王与阮女史非亲非故,况且阮家高堂尚在,只怕于礼不合。” 玄洛早料到他的拒绝,淡淡道。 “若是王爷达成此事,玄洛答应王爷的事还能商榷。” 承思王沉吟。阮酥在京中与印墨寒有婚约,而承思王府之所以让王琼琚极力争取玄洛,不过也是占着有太后的抬爱;表面上玄洛是想让他主持婚礼,先斩后奏形成大局,其实暗地里不也是敲山震虎,委婉地让自己知难而退,主动断了琼琚的念想。不过玄洛开出的条件……他不是不心动,于是承思王狡猾道。 “此话好说,不过终身大事可不能草率,既然九卿大人不嫌,本王还需要多加准备。” 事情顺利地出乎阮酥的预料,直到两人回到座上,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师兄,你究竟答应了承思王什么条件?” 玄洛不以为意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左右承思王府家大业大,总归还是一个‘利’字。” 想必便是玄洛在商道一事上许了承思王什么好处,不过……脑中飞速闪过京中诸人的影子,看着旁边恣意欢笑之人,阮酥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妃被皇上打入冷宫,不知祁金玉会是什么反应?” “便是因为她出了事,祁金玉才无暇顾及,不然又在枕边吹风,完颜霞也做不了主。说起来,这还是酥儿的功劳。” 交握的手被玄洛紧了紧,阮酥心内一刺,勉力挤出一个微笑。 自从与玄洛重归旧好,她几次想开口述说解释当日的举动,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咽下;而宝弦为了让两人关系更好,便添油加醋地把阮酥做的事渲染了一番,里里外外都是为玄洛考虑,还把她亲手为他缝制新郎装的事也说了好几遍,只恨不得让两人更蜜里调油。 “仅凭我一人之力,也无法斗倒陈妃。” 玄洛点头。 “如今宫中皇后一党坐大,姚绿水表面得陈府支持,不过无儿无女,地位始终微妙。不知咱们回京又是怎样一番局势?” 想起太子府的奸细,被皇后囚禁的白秋婉,敌我难辨的德元公主,以及……印墨寒……阮酥就一阵头疼,她靠在玄洛身上,突然对重生复仇之路感到疲惫。 如果今生她忘记仇恨,只一心一意选择对的人相爱相守,会不会便没有那么复杂,也不会那么累? “师兄,等你事情了结,我们便远离宫闱,游山玩水,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玄洛不料阮酥竟也开始有了远离纷争的心思,微微一愣之下,却也顺着她的话头笑道。 “好。” 这个上翘的弧度让阮酥心中狂跳,她眸光闪了闪,“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师兄,你我注定无法潇洒抽身而退,不过我会努力……” “嫂子在和大哥说什么悄悄话?” 一声玩世不恭的声音打断了阮酥的遐想,两人抬起脸来,却见完颜承浩举杯来到桌前。 “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弟便在这里先祝玄兄与嫂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酒杯相碰。 “何须这么急,左右到时候少不了你一杯喜酒。” 完颜承浩苦笑。 “我是很想留在扶风郡等婚期过后,不过昭容吵着要回去,明日便要启程了,只等我把她送回大都,若是赶得及便再来凑凑热闹。” “玄洛,我回大都并不是伤心欲绝落荒而逃!”完颜霞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恶狠狠地剐了一眼自己的堂兄。 “阮女史对吧,本公主敬你们一杯。你可一定要看好他啊,千万不能让王琼琚趁虚而入。” 阮酥听得莫名其妙,与完颜霞碰杯,后者仰脖一饮而尽,说不出的洒脱。前世,这位昭容公主最后下嫁了完颜承烈手下的的一员大将,当完颜承浩谋反时,昭容公主便和夫君一起起兵反抗,最终全军覆没。 看着举杯畅饮的兄妹二人,阮酥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眼前的虚幻即将成为历史,而自己……又会是如何呢? 翌日,承思王便差人送来了观星所择的几个吉日,玄洛与阮酥相商,决定选在最近的那一日,阮酥屈指一算,离现在不过还有十九个光景,然而后面的好日子却又相隔一月半之遥,扶风郡到底是别人的地盘,不便久留,于是两人便忙得脚不沾地准备婚嫁之物。 因来得匆匆,阮酥并未把在京中为玄洛缝制的新郎衣裳带来,而玄洛为她备下的嫁衣也留在了玲珑阁,所以一切都得重新添置,她亲力亲为,一直忙活到婚礼前一日才些些妥当。 三更鼓响,阮酥在宝弦和一众喜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上妆,看着镜中俏丽得滴出水的美艳容颜,宝弦眉眼弯弯。 “一会大人看到了一定移不开眼。” 阮酥双颊晕红,道了声“贫嘴”,双眸中亦是写满了期待。 突然冬桃形色匆匆走进屋子,阮酥看出她神色不对,屏退随侍的喜娘。 “发生了什么事?” 冬桃迟疑地看了宝弦一眼,压低声音。 “王琼琚刚刚回来了,和她一起到的……还有印墨寒。” 264阻止成婚 阮酥面上蓦然罩上一层寒霜。 来得好是时候啊!王琼琚便罢了,印墨寒堂堂吏部尚书,竟巴巴地跑到这偏远的塞北之地,只怕是她和玄洛准备成婚的消息已经走漏,让他坐不住了吧? 印墨寒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脑海中“你休想和玄洛双宿双飞!你生,我要你日夜跪在我母亲灵位前忏悔,你死,我也要将你葬入印家祖坟,永世不得翻身!” 阮酥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近来,与玄洛耳鬓厮磨的这段时光,已经让她对人生重拾向往,反而对复仇的执着渐渐有些淡了,现在看来,却还不是时候。 她挺直腰背,目光坚定无畏。 “走,我们就去看看,他们打算干什么?” 喜堂早已布置妥当,大红彩灯从日暮时分便被点燃,专门有侍女负责添油,因此一夜皆是灯火通明,映照得厅中大片大片的红色绚烂夺目。 因是半夜,除了洒扫侍女外,厅中尚无一个宾客,王琼琚回到家中,先去闺房内更衣梳洗,便只余印墨寒坐在厅中悠悠拨着浮茶,抬眼间,阮酥已步出喜堂,她长长的喜服逶迤在地,风姿卓绝,更比平日添了许多妩媚,印墨寒看着她,有瞬间的走神,曾几何时,他曾在梦境中见过这样的阮酥,只不过,没有现在这样神色冷漠,她坐在床沿,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直到他掀开喜帕都不敢抬头,他有些好笑地勾起她的下巴,低头映上她艳若桃李的双唇,她嘤咛一笑,勾住他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印墨寒,从此以后,你便是我阮酥的全部。” 印墨寒心头猛然一痛,他自嘲地笑笑,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梦?就算日出西山,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也不会对自己有半点柔情,真是可笑至极。 放下茶盏,他轻轻撩袍站了起来,慢声细语很有教养,说出来的话却让阮酥几乎将十指掐青。 “酥儿出门已两月有余,我甚是担心,因此特地前来带你回去。” 阮酥站定脚步,冷冷与他对望,突然笑了一声。 “阮酥一向离经叛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我来说皆是一纸空文,莫非你以为,那所谓婚约能缚住我不成?” 竟敢公然来和玄洛抢人,宝弦头一个便忍不了,但她也明白印墨寒和阮酥的婚约未解除,怎么说玄洛这先斩后奏来得也有些理亏,冬桃又木然不肯开口,她只得赶紧上前笑道。 “我家小姐和九卿大人的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等天一亮,便要拜堂成亲,我劝尚书大人一句,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木已成舟,莫要强求。” 印墨寒垂眸拢了拢深褐色的披风,笑意不减。 “尚未拜堂,一切都未有定数,怎么说木已成舟?” 阮酥双唇抿成一线,此时此刻,她不想和印墨寒多费唇舌,他一介文弱书生,如果是来闹场的,不管他官阶几品,她也不惧就这样把他“请”出去,然而阮酥尚未开口,便听玄洛的声音自厅外传来。 “印尚书跋山涉水来喝在下这杯喜酒,着实令人感动啊!” 此时玄洛还未及束冠,浑身红衣分外醒目,眉眼间有一种冰冷的艳色,他唇角噙着淡笑,眸子却是十足冷厉,身后跟着的皓芳和颉英,皆是摸向腰间佩剑,乃至他们一进得门来,印墨寒左右的随从,也不由紧张起来,皇城司的作风令人胆寒,要保护印墨寒全身而退,着实不易。 玄洛瞥了两人一眼,语带责备地道。 “大喜之日,怎能见血?人家好心好意来贺喜,你们可怠慢不得啊!” 话中的威胁已是不言而明,印墨寒自然知道玄洛的作风,但他似乎没有顺势下台阶的打算,依旧袖手立在那里,两人之间看似平静,却是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要擦枪走火,承思王闻讯匆匆赶来,他半夜被随从推醒,尚未来得及穿戴整齐,进门便见这一幕,也是着实头大得很。 玄洛代天子行令,动辄便能越过刑部大理寺查办官员,印墨寒乃是吏部尚书,掌管着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升迁,两人都是得罪不得的角色,若是在承思王府起了冲突,无论哪一方有个闪失,都是大事。 毕竟和玄洛有交易,承思王到底是利字当先,他思考了一下怎样化解眼前的尴尬,上前拍着印墨寒肩膀道。 “印大人前来塞北做客,怎么也不提前只会一声?本王也好为你接风洗尘啊!正赶上九卿大人与阮家小姐喜结良缘,倒替本王省了接风宴,哈哈,走!印大人若还不困乏,且与本王到前厅喝几杯去!” 印墨寒微一侧身,方才还礼。 “不敢劳动老王爷,酒便不喝了,下官此次前来却不是为了私事,而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捉拿要犯,还请老王爷见谅。” “要犯?什么要犯?” 此话一出,别说承思王,连阮酥与玄洛都是面色微变。 印墨寒没有回答,而是悠然看向阮酥,轻启薄唇。 “阮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初你教唆二公主诈死私逃时,莫非没有想过有东窗事发的一日么?” 这下阮酥是彻底震惊了,祁金珠的事,宫里宫外,就算留下蛛丝马迹,也牵扯不到印墨寒,除非…… 阮酥突然想起尚未露面的王琼琚,心中隐隐有些明了了,她原本以为,即便不认同自己的做法,但祁金珠能与段小郎双宿双飞,王琼琚作为她最好的朋友,起码会保持缄默,却没想到,她会为了玄洛,将这件事抖给印墨寒。 看来明日这婚,注定是成不了了。 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印大人这帽子扣得着实让人惶恐,却不知有什么证据吗?况且,陛下若是怀疑公主乃诈死私逃,也该交由刑部、大理寺追查,印大人乃吏部尚书,是否有些狗拿耗子?” 阮酥这话未免难听,然而印墨寒毫不在乎,依旧面带微笑。 “问得是,没有证据便没有定论,所以陛下为了顾及你的颜面,特将此事交给与你有婚约的我,再者,你莫非忘了,你可是有品级在身的女史,吏部也并非毫无过问的资格,阮酥,此事关乎皇家颜面,陛下震怒非常,要我速速将你带回京城审问,你若想抗旨不遵,可就休要怪我公事公办了。” 玄洛当然不会就让印墨寒这样带走阮酥,他悄悄扣住她的手腕,似要让她放心,继而对印墨寒道。 “涉及皇族的秘案,一向由皇城司查办,此案之前也是由我主审,若陛下有不清楚的地方,我自会回京一一解释清楚,实在无需印大人越俎代庖。” 印墨寒抬眸,双瞳犹如结了冰的墨玉。 “九卿大人真是会说笑,当初此事由皇城司查办,便是疑点重重,大人自己尚有徇私的嫌疑,陛下又如何放心把阮酥交给你审?有陛下手谕在此,大人莫要与下官为难。” 说着,他果真从袖中取出嘉靖帝的手谕,面无表情地递给玄洛,玄洛瞟了一眼,并没有接,他的声音里已是带了三分杀意。 “既有陛下旨意,玄洛自然没有异议,明日婚礼结束后,玄洛自会带阮酥回京受审,你不要告诉我,你连一天一夜也等不了吧?” 印墨寒眉头微皱,目光与玄洛绞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厅中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承思王默然不再替阮酥说话,毕竟教唆公主逃跑可是死罪,若是阮酥此次难逃一劫,那便不能算他失信,而王琼琚,也从此少了一个竞敌。 “大人与阿酥的婚礼,恐怕是不能继续了……” 一道含着叹息的女声穿过厅堂,打破了僵持的局面,王琼琚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走到众人跟前,她换过衣裳,洗净一路的风尘仆仆,灰色的貂裘披在她身上,看起来雅致非常,她先对承思王行了一礼。 “女儿夜半回家,还不及给父王请安。” 承思王微一沉吟,责备道。 “你不好好在太后身边伺候,大老远跑回来做什么?” 王琼琚暗叹一声,眉眼间尽是无奈之色。 “此番回扶风郡并非女儿所愿,其实女儿与尚书大人一样,也有太后的一道口谕,要转达给阿酥。” 阮酥挑眉,静静注视着王琼琚,唇边不觉漾起讽刺的冷笑,王琼琚自然也从阮酥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些什么,但她仍表现得浑然不觉,迎向阮酥的目光满含悲悯。 “太后口谕,阿酥与印尚书的婚约,有书有聘,非同儿戏,除非印大人主动奉上休书,否则这桩婚事便是固若金汤,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唉,阿酥,金珠的事,你着实太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265回京问罪 王琼琚的一席话,其实阮酥并不意外,颐德太后一直为祁金珠的死深感沉痛,好不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将这种沉痛平复下去,接受了祁金珠死亡的事实,却被告知一切不过是阮酥亲手导演的一场骗局,她怎么能不震怒?特别是在阮酥打出姚绿水这张牌,已经让她大失所望的时候,王琼琚抛出祁金珠的事,无疑更是雪上加霜,颐德太后居然只是在给他们赐婚一事上反悔,已经很给玄洛面子了。 想到这些,阮酥不由对王琼琚有些刮目相看了,王琼琚一开始就对祁金珠的死抱有怀疑,她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能一直忍到阮酥离开京都才揭发,也算是相当沉得住气,最重要的是,她料定阮酥若在,即便这件事暴露,她也有本事圆过去,所以才一直伺机等待,等待阮酥出现破绽的一天。 说到底,离开京城来找玄洛,算是她最大的失策,阮酥暗叹一声,她终归是个女人,不可能分毫不为感情左右,在远行塞北一事上,她甚至没有多做思考,只不过想念玄洛,于是便来见他,就这么简单而已,并且她没有后悔。 她抬眼看见挡在自己前头的玄洛,心中突然非常安宁,他从前是个多么无情的人啊!仿佛一切在他眼中,只有价值和利益衡量,她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合作伙伴,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一次又一次地为她破坏原则,以至于到今天,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有猜忌,成为了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 阮酥轻轻拉了拉玄洛的袖子,在他回头的瞬间,满含温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玄洛一怔,很快便收起了眼中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会心一笑。 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交流便可领会。 然而这一切,落在印墨寒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漠然看着这两个人,心中的痛楚在放大,但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 “阮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是打算自己走,还是我派人请你?” 阮酥对印墨寒笑了一下。 “印大人奉旨前来,我怎会叫你为难,但你总要给我一点换衣服的时间吧?当然,若是印大人不介意我这个嫌犯穿着嫁衣上京,阮酥自然也没有异议。” 印墨寒没有反对,阮酥与玄洛这一身喜服对他来说分外刺眼,他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于是点点头,撩袍转身。 “我在外面等你。” 内堂之中,玄洛遣走冬桃和宝弦,亲自替阮酥解开束腰的绣带,略带惋惜地道。 “我曾想过洞房花烛夜亲手解下它,却没料到是这番情景。” 阮酥面色微红,别开目光,闷闷地道。 “反正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在乎什么洞房花烛夜?” 玄洛摩挲着她的脸颊,细腻的轻吻落在她额头,辗转反侧。 “那不一样,名不正言不顺,总归担心有朝一日让你跑了。” 阮酥温顺地钻进他的怀中,鼻尖蹭着他身上馨香,头脑一热便道。 “师兄这样放肆的人,什么时候也讲究起这些繁文缛节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有没有婚礼、花烛,我半点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反悔,我便不反悔。” 玄洛轻笑,捧起她的脸,眼神促狭起来。 “既然如此,便先叫一声夫君听听。” 阮酥想要别开脸逃避,无奈被玄洛制住,闹不过他,只得垂眸咬咬下唇,从齿缝间溢出一声细若蚊声的“夫君……” 难得见她这般娇羞无措的样子,玄洛心中一漾,情不自禁垂头,阮酥睁大眼睛,下意识抓紧了玄洛衣襟,长长的深吻之后,玄洛方才拉开两人的距离,柔声道。 “京城那边,什么情况还很难说,我让皓芳先护送你从后门离开,等我解决了这件事,再接你回来不迟。” 阮酥浑身一震,难怪玄洛不言不语,竟是打的这种主意,她反手握住他的手。 “不!此前嫁祸竹山教,只怕皇上对师兄已起了猜忌之心,现在你若私放了我,必然龙颜震怒,陛下的性子师兄再清楚不过了,他最忌讳脱离掌控的权臣,之前师兄所做的事都是为了陛下,即便无法无天他亦可以容忍,但若是为了我,便不一样了,商道的功绩便会毁于一旦!” 玄洛深蹙着眉头,这些他当然知道,但祁金珠的事,阮酥可谓是犯了滔天大罪,原本可以求情的太后现如今也是要问她罪的人,若是最终没有处理好,只怕…… 阮酥看出玄洛所想,含笑道。 “二公主的事,当初是我一意孤行,即便知道这对我毫无益处,但我既然再活一世,总想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让你为我善后……” 见玄洛眉心一蹙,阮酥抢在他开口前掩住了他的唇。 “但你既然已经为我善后,就得管我到底,无论京城什么情况,我相信我们总有办法转危为安。” 天还未亮,一行人就动身上路了,阮酥虽是被押解回京问罪的,但还是被和王琼琚安排坐在一辆马车当中,一路上,阮酥敏锐地发现王琼琚对玄洛的态度有些微妙,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王琼琚看玄洛的眼神,和之前那种纠结惋惜不同,反而多了一丝悸动,虽然她掩饰的很好,但她有意无意扫过玄洛的目光,都是带着温度的。 眼见临近京城,阮酥望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王琼琚,主动挑亮了车中炭火,含笑道。 “想必你也知道,金珠和段小郎私逃这件事,不仅会给我致命的打击,最坏的结果,会导致他们两人遭到朝廷的追捕,若是被抓回来,为了保全皇家颜面,金珠会被囚禁一生,而段小郎,则是必死无疑。我从前一直在赌,赌你起码会顾念和金珠的情谊,没想到还是把你看错了,我以为你对和玄洛联姻多少还是心有缺憾的,聪明如你,应该接受符家的示好,符小公子才是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 王琼琚捧着热茶,轻轻地吹,杯中蒸腾的云雾使她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模糊。 “没错,此前与你相争,大都出自我父王的授意,我也恨父王牺牲我的终身幸福,后来目睹了九卿大人的风姿,我心中又是满满的遗憾,那样惊采绝艳的人却身有缺陷,实在可惜,符玉的提议,我不是没有心动过的,但自我得知了九卿大人的秘密之后,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阮酥拨弄银钩的手猛然一顿,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做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秘密?” 王琼琚呵呵笑了一声,将茶盏搁在一旁的矮几上,直视着她。 “阿酥,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当年那位徐长德,尽管被太后料理干净了,但他总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徐长德好酒,酒醉之后,有些必须守口如瓶的话也就不小心告诉他们了。” 这下阮酥当真笑不出来了,难怪王琼琚改变了主意,得知玄洛根本不是内侍以后,本来那七分的欣赏之情只怕也转化为了十分的爱慕,符家的公子哪里还入得了她的眼。 关于玄洛,阮酥并不害怕多一个竞争对手,她担心的是,王琼琚知道了玄洛的秘密,她若得不到玄洛,会不会因爱生恨,让这件事成为玄洛的把柄?嘉靖帝之所以这样放心玄洛,完全是因为他无论给玄洛多大的权力,他也威胁不到他的帝位,古往今来,从未有内侍能够成为皇帝,这种事毕竟为天下人所不容,但若他还是完好如初的玄公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么看来,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王琼琚都是必须除掉的敌人了。 阮酥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好吧!既然你成功阻止了这场婚礼,那咱们从今往后,就是鹿死谁手,各凭本事了,若是这一次我输了,那么最终就算你得到师兄,我也毫无怨言。” 阮酥其实心里很清楚,玄洛对王琼琚没有兴趣,就算她死了,玄洛也不会选择娶她,但她没有选择把这些事说出来刺激王琼琚,反而要在言语上给她制造一种仍有希望的假象,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王琼琚,对于玄洛来说,非常危险,在除掉她之前,阮酥宁可将矛头引向自己,也不能让她对玄洛绝望。 这一路上,印墨寒以阮酥是嫌犯为由,一直对她看得很紧,将原本贴身伺候她的冬桃、宝弦等人换成了自己的人不说,一旦玄洛有意与她独处,印墨寒和王琼琚都会变着法陪同在侧,生怕被他们生出什么变故。雪越下越厚,半个月后,一行人回到京城之时,正是隆冬时节,进城的当夜已过了子时,嘉靖帝和太后早已安歇,印墨寒无法连夜问审,便决定将阮酥关进大牢,派自己的人亲自看守,他原本以为玄洛一定会跳出来反对,没想到他竟欣然接受,只是要求牢中的条件一定要好,务必让阮酥吃饱穿暖,然后当着众人安慰了阮酥几句,便径自回府去了。 印墨寒目送玄洛调转马头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无论玄洛还是阮酥,都绝不是束手就擒的善类,他于是侧头对亲信沈岱道。 “派人盯着玄洛的一举一动,还有,阮酥身边那几个人,全都要收押,一定不能让他们找到替阮酥翻供的机会。” 沈岱点点头,终究还是有些迟疑,他从治理蝗灾时便跟着印墨寒,可以说亲眼看着印墨寒对阮酥从一腔深情到如今的恨之入骨,印墨寒心中的纠结,他多少还是能看出几分,他忍不住低声提醒。 “大人,这件事如果坐实了,阮小姐便是一个死罪。” 隔了半晌,印墨寒才道。 “她不会死,但我要她这辈子都活得很痛苦。” 266趁夜杀人 宫里来人将王琼琚接走之后,印墨寒决定亲自将阮酥押送到大理寺牢房内,玄洛不在,印墨寒便干脆掀开车帘钻进了阮酥的马车中,对于印墨寒的进入,阮酥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手中的书轻轻翻过一页。 印墨寒看见书皮上的《玉山奇谭》几个字,心中有些异样,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传奇,阮酥所坐的马车是他让出来的,他有在行路的途中打发时间的习惯,所以车中常备着各种书籍,没想到阮酥一拿,便拿了他最爱的一本,这样的知心,若不是隔着血海深仇,该是多么惬意,印墨寒压下心绪的波动,不再看阮酥一眼,径自拎起小几上的暖壶给自己斟茶,不料马车猛然一个颠簸,茶水四散,紧接着一道利刃刺穿车壁,径直向阮酥袭来。 印墨寒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抱住阮酥,就地一滚,剑刃朝他背脊上擦过,带出一丝血花,而他身下的阮酥,表情从惊恐,慢慢变为复杂,最后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满含嘲讽笑意,印墨寒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高声命令道。 “拿下刺客,务必活捉!” 刺客一共七人,身手虽不凡,但还是敌不过印墨寒精心选拔的高手,只是此时已是夜深人静,街道上几乎没有半个人,经过长途跋涉的守卫们,终是百密一疏,谁能想到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劫杀三品大员的马车,倒给这些刺客钻了个空子,但一击不中,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在他们被守卫杀至三人,将被擒住之际,这些人突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印墨寒马上道。 “别让他们自尽!” 可惜终究迟了一步,这些刺客显然是没有抱着活着回去的打算,迅速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剧毒,侍卫捏住他们下颚时,三人已经脸色乌青七孔流血而死。 阮酥坐在厚厚的锦褥上,打量了一下四周,心中不由嗤笑,印墨寒带她还真是不薄,这间牢房,除了有几根铁栅栏之外,其余几乎和普通的房间没有区别,墙面雪白,内里没有丝毫异味,桌椅也干净整洁,不落一点灰尘,桌上放着铜镜木梳,旁边的盆架上甚至有铜盆和净水,阮酥走了一圈,还发现牢房后单独留了隔间做厕房以保护隐私,这样的条件,想必是用来暂时关押待审的皇族贵馈的。 门外守卫的,亦是两个面貌精干的女子,阮酥看得出来,她们身手应该不差,特地找这样的人看守自己,实在是小题大做了,阮酥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她悠然自得地洗脸卸妆,解开发髻正准备梳头,却见铜镜中映出一个身影。 阮酥转过身来,嫣然一笑。 “印大人怎么有空来此,方才那些刺客,查出来历了吗?” 印墨寒没有回答,他摆手让那两个女侍卫退到长廊尽头,隔着牢房,他审视阮酥。 那些刺客,对阮酥确实是抱持着杀意来的,所以绝不可能是玄洛的安排,但也不会是王琼琚,眼见可以光明正大的搞垮阮酥,她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祁澈? 印墨寒摇头,这件事他只需作壁上观便可,不会这么蠢,那么还有谁,希望阮酥在受审前消失?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印墨寒垂眸看着阮酥,目光中竟然含着一丝悲悯。 “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人想让你死?’ 阮酥一下下地梳理着如瀑的青丝,无所谓地道。 “想要我死的人实在太多,眼前不就站着一个吗?” 印墨寒没有说话,阮酥海棠一般的面容映在他的瞳仁里,如同两束跳动的火苗。 无论是因为阮家还是印母的死,都注定他今生不能再爱这个女人,他只能用恨来解释自己对她那种扭曲的执着,临行前,他在太后面前演了一场深情的戏,太后终究答应他将来可以在刑场上用死囚替换下阮酥,从此世上便再也没有阮家的嫡女阮酥,他会把她带回那个小院,不给她任何名份,就这样囚禁一辈子。 他不是恨她吗?那么让她一辈子待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反而是种折磨? 印墨寒打开牢门走了进来,在阮酥的注视下,他脱掉了外袍仍在她的床上,紧接着是中衣……阮酥终于开始慌张起来,她的脸色几乎一瞬苍白,警惕地握住一截簪子。 “印墨寒,你想干什么?” 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竟让印墨寒有些得意,但他面容依旧平静,他将手里的纱布药膏放在桌上,拉过一张椅子,背对着阮酥坐了下来,露出那道长长的剑伤。 “帮我包扎一下。” 听见阮酥不能置信地冷笑了一声,印墨寒又道。 “终归是救命之恩,这要求不算过分吧?帮我包扎好,我便离开,不在这里扰你清净。” 阮酥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走至盆架边,拧了湿巾过来,开始替他擦掉伤口上已经凝结的血污,他的背脊清瘦却挺拔,这熟悉的轮廓让阮酥不禁想起了在塞北草原上那噩梦般的一个月,印墨寒背着奄奄一息的阮酥,一步一印踏在雪水泥地中,他视线模糊,声音嘶哑,托着她腿弯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 “酥儿……不要睡,抬头看看天上那只鹰,它在指引我们回家的路呢。” “默寒……放下我吧,我坚持不住了,就让我在这里睡会吧,我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胡说,怎么会没有遗憾,你不是说要给我生一群孩子,看着他们满地乱跑,你还没有做到,所以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地活着……” 一滴泪落在印墨寒背上,阮酥迅速地擦掉它,但是已经来不及,印墨寒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 “你哭什么?” 阮酥笑了一下,她狠狠咬牙道。 “印墨寒,你当真是一个又矛盾又可悲的人。” 第二日正巧是大寒,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这一天是例行休沐日,连官员们都放假窝在家中抱着火炉躲懒,而本该带着女眷去各自的别院泡温泉的皇子们,却都在入夜后乘马车进了宫门,不为别的,只为参加那场关于二公主之死的秘密审讯。 本已开始呈现萧条景象的祁金珠寝宫,今夜却是灯火通明,王琼琚之所以向颐德太后推荐这里,乃是因为做贼心虚的人,总是容易触景畏怯,可惜,这大概不适用于阮酥,乃至她穿过左右两排带刀侍卫走上殿来的时候,还是那么从容平静,连半点动摇都没有产生。 嘉靖帝坐在龙椅之上,他身后的珠帘内,有颐德太后坐镇,阮酥目光轻轻一瞟,便将在座的诸位尽数收进了眼底,这真是皇后妃嫔,齐聚一堂,皇子公主,一个不缺,数十双眼睛盯着她,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满含期待,有的事不关己,唯独只有九公主祁金晶的眼中,看到了难过与担忧。 阮酥突然在人群当中,发现了她的父亲阮风亭,他看向阮酥的目光,比任何人还要愤恨,似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阮酥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里,阮家正在迅速颓败,他从前做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一件件被人翻了出来,简直让人应接不暇,逼得他拉下这张老脸,进宫到穆皇后面前哭了一场,穆皇后想起还有用得着阮酥的地方,这才让太子把事情压了下去。阮风亭刚心有余悸地回到府中,又被告知阮酥策划了这样一场惊天大案,恐惧如同潮水一般笼罩了整个阮家,阮絮也匆匆赶了回来,劝父亲道。 “爹,大姐姐犯下的罪,可是要诛九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顺利回到京城候审啊!万一罪名坐实了,那咱们全家都要跟着她遭殃,你可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呢!” 阮风亭当然明白阮絮的意思,但无论怎么厌弃阮酥,毕竟是亲生骨肉,阮风亭再狠心,此刻始终也有些下不了手。阮絮早就巴不得阮酥赶紧去死,只是她受够了教训,不敢招惹她,此时阮酥落得这个地步,便是母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见阮风亭不语,转而抓住梁太君的衣袖游说。 “老夫人,大姐真的是个不吉利的白子,再也留不得了啊!咱们这个家就是因为她,母亲和大哥先后惨死,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每况日下,这些都不说了,最关键的是,这次的事会给阮家带来灭顶之灾,之前太子殿下帮父亲压下去的那些事,说不定也会被牵扯出来,到时候,咱们统统要给她陪葬!” 万灵素忍不住道。 “絮儿,大小姐只是上京待审,还没定罪呢!我感觉她总有办法化解一切。” “大嫂,你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吗?怎么还替她说话?是没定罪,可等到定了罪再下手,那还来得及吗?” 阮风亭面容纠结在一起,显然已经动摇了,他最害怕的就是眼前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即便不用陪葬,也有因阮酥被流放的危险,他绝不容许这样一个氏族大家就毁在自己手上。 “够了,都别说了,我自有主张。” 阮酥回望着阮风亭,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印墨寒昨夜用那种怜悯眼神看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竟然能够为了自保,做出刺杀亲生女儿这种事。 “阮氏阿酥,你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吗?” 嘉靖帝的声音透着十足的威仪,还有一股隐忍的愤怒,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最端庄的女儿祁金珠,竟然会做出诈死和男人私奔这种事,他想来想去,只能将一切都归结到阮酥身上,让皇室曝出如此丑闻的人,他绝对不能轻饶。 267相互攀咬 阮酥在殿前跪下,不紧不慢地叩首道。 “臣女听说了,臣女也很惊诧,二公主被刺身亡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怎么会说她是诈死和人私逃呢?这些污蔑二公主名誉的人,二公主在天之灵亦不会放过她。” 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阮酥。 “满口胡言!什么有目共睹,二公主坠崖分明就只有你一个人看见,此后也没有找到尸骨,这么多疑点,你还想抵赖!” 阮酥抬眼望声音的方向望去,居然看见了坐在最下首的陈妃,听说祁金玉怀了身孕,被完颜承烈封了皇贵妃,她曾几次写信给嘉靖帝替陈妃求情,大概是考虑到两国的交好,嘉靖帝虽恨陈妃谋害了他的骨肉,却也不好让北魏皇贵妃的生母在冷宫里待一辈子,等红常在的事情平息下去,陈妃便又被从冷宫里放了出来,只是嘉靖帝再也不会宠爱她了。 “娘娘这些所谓的疑点,当时不是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吗?事隔半年又拿出来质疑,究竟有什么说服力呢?” 陈妃冷笑道。 “本宫当然不会扯着往事不放,若不是前些日子本宫和琼琚聊天时提起二公主生平,只怕谁也不会对这件事起疑!琼琚,还请你当着所有人再说一遍那天晚上的事!” 王琼琚一直像个局外人般静静地立着,直到被陈妃点名,她这才沉思了一下,伤感地回忆道。 “二公主出事前的某日,我曾去她的寝宫里找她,可是一直等到深夜,她才从宫外归来,说是去了太子府,还将她埋了多年的女儿红开坛畅饮,当时我却也没有多想,如今回味起来,她的言语之中,句句都似有诀别之意,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 看这一唱一和,阮酥算是明白了,原来王琼琚除了到太后面前告发她以外,还拉了个陈妃打掩护,真是谨慎周全啊! 王琼琚话到一半,站在太子身后的清平突然显得非常惊讶。 “二公主说她来过太子府?可是……在那夜观灯之前,二公主几乎已经有三个月未曾到太子府拜访了啊?她为何要这么说?” 被清平一提点,众人都恍然悟了过来,祁金珠之所以撒谎,必然是要隐瞒真正去过的地方,比如和人私会。 “阮酥,那天夜里你也不在宫中,现在你告诉哀家,你去了哪里?” 颐德太后的声音自珠帘之后响起,阮酥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能猜到,此刻的太后几乎是强忍着喷薄的怒意,阮酥表情从容地答道。 “启禀太后,那夜阮酥确实是和二公主在一起,只不过我们两人没有去太子府上,而是在玲珑阁中煮酒烹茶,七公主远嫁北魏之事,二公主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因为她知道,陛下属意联姻的人原本是她,二公主是个心善的人,尽管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她却非常自责,在宫中抑郁难纾,因此才想到宫外换换心情,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至于她为什么要对郡主撒谎,我想是因为二公主那些日子和我交心颇深,以至于冷落了郡主这个老友,所以她才以珍藏的好酒作为弥补,她一向是怕伤害任何人的,郡主硬要把公主的体贴说成可疑,我也无话可说。” 遮遮掩掩地撒谎反而漏洞百出引人怀疑,不如加以润色坦诚相告,阮酥的一番话圆得合乎情理,毕竟当夜段明润去过玲珑阁的事,除了玄洛和段明润的亲信外没有别人知道,谁又能证明,阮酥在玲珑阁中藏了公主的奸夫。 王琼琚眉头轻轻皱起,她本来准备了许多人证物证,来证实二人那夜的行踪,假如阮酥以谎言搪塞,那她便可当场揭发,并咬定阮酥一定是因为安排祁金珠私会情郎,所以心中有鬼,谁知阮酥竟然大方承认,还抛出了合理的解释,倒叫她使不出后招来了。 印墨寒及时补充道。 “女史所言确实有理有据,只不过,就在二公主遇刺的同时,段家的小公子段明润也失踪了,这便有些蹊跷……” 阮酥不答反问。 “我听说那位段小公子,一向行踪飘忽,去留无定,怎么能叫失踪?而且按印大人所说,京城每日的失踪人口都不会下百,若都和公主的遇刺扯上关系,那刑部各位大人岂不是要累死?” “而且段明润并不是在公主遇刺当天离京的。” 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印墨寒,响彻大殿,玄洛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殿来,撩袍跪在嘉靖帝面前,双手呈上卷轴一册。 “玄洛奉陛下之命,前往塞北商谈开辟商道之事,如今总算不辱使命,这是与北魏签订的契书,还请陛下过目。” 嘉靖帝目前最关心的莫过商道一事,印墨寒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宜打断,便只好看着曹福接过契书呈给嘉靖帝,嘉靖帝展开契书,一字一句看过去,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玄洛这件事办得果然好,可以说是拿到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商道开辟以后,未来的十年间,将大大改变塞北的经济状况,那些野蛮的游牧民族,有了互通商贸的机会,毛皮、宝石和奶制品可以卖到中原,也会放弃那些抢掠的勾当,一旦双方的摩擦少了,边境战事也会相应减少,玄洛这次,可谓大功一件。 嘉靖帝心中极为满意,但他自诩是个公正严明的皇帝,不能因此不追究祁金珠的事情,他不动声色的合上契书。 “玄洛,你方才进来时说了什么?朕没有听清。” 玄洛在嘉靖帝身边多年,对他的了解超过任何一个皇子,他知道嘉靖帝虽然表面对商道的事没有任何表示,但他这话,已经是在给他解释的机会了。 “陛下,据玄洛所知,段明润早在公主遇刺前五天,就已经离开了京城,这一点,段家邻里以及周围的商贩都可以作证。” “可是九卿大人,即便不是同一天失踪,难道就不能在城外回合了吗?这么做,只怕是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还有,刑部不久前抓获了一伙竹山教的头目,据褚大人审问,他们根本对刺杀公主一事一无所知,终归都是死,又何必在乎多添一项罪名?所以九卿大人要怎么解释皇城司当初的论断?” 印墨寒就是比王琼琚等人厉害得多,每一句话都能问到要害,然而玄洛也不是简单角色,他不为所动地笑问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邪教乱民是死罪没错,但刑不涉亲眷,可刺杀皇族乃是要诛九族的,换做谁也不会轻易承认吧?” 眼看焦点转移到了玄洛头上,王琼琚不禁有些着急了,虽然和印墨寒之间有合作,但是他们的目标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不管怎么说,王琼琚内心始终对祁金珠怀抱着一丝愧疚,她想尽量淡化祁金珠和段明润的私情,更不希望把玄洛牵扯进来,而印墨寒却认为这两点才是最关键的,一直咬着不放。 王琼琚不想祸及玄洛,于是试图重新把祸水引到阮酥身上。 “无论是谁干的,这件事情都实在太可疑了,当时看那些刺客的来势,明显是算准了时机,若不是提前安排好奇袭,那么多侍卫,如何能让他们轻易得逞?阿酥,当时金珠坚持要与你同车,我便觉得奇怪,而且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位公主,为什么只有你们的马车被追至郊外?” 阮酥冷哼一声。 “听郡主的意思,这场刺杀案是我自导自演的了?郡主莫非认为,我一个与你一样幽居深闺的女子,竟然能够暗中调动那么多势力与侍卫抗衡?未免也太抬举我了!何况各位公主都是在放灯节当日才受到太子的邀约,而我当日早晨因为告假回家,更是午后回宫时才被告知的,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能策划一场惊天大案,就算是在座的各位皇子也难以做到吧?还是郡主认为,邀约二公主赏灯的太子殿下,也是提前和我串通好了的?那这个案子,还真是牵涉颇广啊!” 祁念阴沉着一张脸,他终于明白当初白秋婉提出邀请的意图了,他内心几乎已经肯定,阮酥就是策划这起公主私奔案的主谋,他恨透了阮酥利用白秋婉将他拉上贼船,但现在为时已晚,他不仅不能揭发她,还必须为她说话,否则一旁虎视眈眈的祁澈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连忙出列向嘉靖帝解释道。 “父皇,放灯节一事,原本乃是因儿臣侧妃符玉与琼剧郡主交好,想借此邀请她前来府中做客,儿臣听她说了之后,觉得只请郡主一人未免不妥,这才将诸位皇妹一并邀请了,这件事,除了琼琚郡主事先知道外,其余人等确实都是当日才收到的帖子,绝无串通之说!” 阮酥马上抓住祁念话中的重点,故作惊讶道。 “这么说的话,准备时间最为充分的,难道不是郡主你吗?你怎么反而怀疑起我来了呢?” 王琼琚脸色铁青,她万万没有料到,祁念会站出来替阮酥圆场,他不是已经和她决裂,向自己抛出橄榄枝了?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选择了维护阮酥。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印墨寒的双眸越发晦暗,当时王琼琚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一次定然可以扳倒阮酥,没想到阮酥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自乱阵脚,他轻轻叹了口气道。 “郡主,阮女史说得没错,没有证据,单凭推论,确实不能随意给人定罪。” 听上去像是在质疑,但他一句话便点醒了王琼琚,她马上换上一幅哀痛神色。 “阿酥,你、我连同二公主三人,相知一场,原本你若肯主动认错,谁又忍心当众指认你,可是你……” 她于心不忍地咬咬下唇,痛定思痛道。 “你还记得二公主的贴身侍女碧玺么?其实,一个月前,她已经当着陛下和太后的面,把什么都招了,今日说是审问,其实是太后慈悲,想给你一个主动认罪的机会,你既然冥顽不灵,那只得让她上来与你对质了。” 268公主显灵 提到碧玺,王琼琚原以为会让阮酥方寸大乱,没想到她面上毫无惧色,反而坦荡点头。 “是该对质,我也很想问问她,二公主待她恩重如山,她为何要污她清名。” 王琼琚没想到阮酥脸皮这么厚,而本来已经准备直接问罪的嘉靖帝,现在却有点被阮酥搞糊涂了,当初那种种可疑的迹象,似乎在阮酥口中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如果不是还有碧玺的供词,嘉靖帝几乎都要相信,阮酥真的是无辜的。 不过片刻,碧玺便被带了上来,她身上完好无缺,一看就不曾被用刑,她显得非常平静,只是在见到阮酥的时候,带了深深的愧色,她先给嘉靖帝行过礼后,又对着阮酥磕了个头。 “小姐,碧玺感激你的收留之恩,也替公主谢你当初的成全之情,只是这毕竟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恕奴婢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压力了,奴婢、奴婢已经什么都招认了,您也不要再挣扎了,咱们主动认罪,也得个好死好解脱。” 阮酥在心里暗叹,她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碧玺这个丫头,前世直到祁金珠死时,都陪在她的身边,虽然她对祁金珠忠心耿耿,但是个不经吓的,估计王琼琚就是用刚才那些伎俩,把她诈了,但你想以死解脱,我可还要好好活着,恕不奉陪了。 阮酥含笑睨着碧玺,故作不解。 “我什么都没做,你要我招认什么?” 只听珠帘之后,颐德太后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她厉声命令道。 “够了,碧玺,你把对哀家说的话,再对她说一遍!省得她不见棺材不落泪!” 碧玺吓得浑身一震,连忙老实地道。 “阮小姐原本计划让公主假死逃离皇宫,但她怕走漏风声,不让公主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公主待我亲如姐妹,她不忍心让我难过,便悄悄暗示了我,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阮小姐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但我有预感,公主迟早要走,放灯节的那天晚上,公主非常伤感,她在寝宫内将素日心爱之物都摸了一遍,还叮嘱我今后要好好照顾良妃娘娘,最关键的是,公主将良妃娘娘送给她的一块翡翠戴在了脖子上,那块翡翠是良妃娘娘母亲的遗物,娘娘又传给了公主,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公主一直很宝贝它,因为怕跌了,从来都是放在锦匣之内,让我好生看管的,那天她却突然拿出来戴上了,那时奴婢便知道,公主今夜……不会回来了。” 碧玺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当初阮酥制定计划时,一直是提防着碧玺的,但她毕竟是祁金珠身边最信任的人,祁金珠忍住没对良妃说的话,却不小心透露给了碧玺,虽然她后来想想也觉得后悔,没有再将第二次逃亡的事对她透露半点,但碧玺还是看了出来,她心中一直压着这块大石头,虽然守口如瓶,却是噩梦连连,特别阮酥把她一人留在京城,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又在她心头扩散,最终王琼琚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把所知道的全都招了出来。 宫中了解碧玺品性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忠诚且老实巴交的丫头,颐德太后也知道,所以她从未怀疑过碧玺撒谎,她脸上又愧疚又难过的神情,也不是能装得出来的。 眼见嘉靖帝和颐德太后的表情再次阴冷下来,王琼琚脸上几乎要显现出胜利的微笑,但就在这个时候,殿外出现了一个女人。 “你撒谎!” 她搀扶着宫女的手,踏进大殿,有那么一瞬间,众人似乎以为故去的祁金珠又再次复活了,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看错了,眼前的女人分明是良妃,只是因为她们母女两个眉眼酷似,良妃又穿了一身祁金珠素日常穿的宫装,才让众人晃了眼。 自从祁金珠走后,良妃就像是从宫中消失了一样,日日住在无为寺诵经礼佛,是以嘉靖帝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今日突然看见打扮成女儿模样的良妃,嘉靖帝自然很不舒服,因为无论祁金珠是生是死,毕竟都是宫中一个忌讳了。 “良妃,你这是什么打扮?你素日行事是最有分寸的,今天怎么这样荒唐起来?” 良妃用帕子拭泪,哀伤地道。 “陛下有无数儿女,纵然少了一个,伤痛过后终究会淡忘,可是臣妾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没了,臣妾这辈子都无法淡忘,臣妾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假装金珠这孩子还活着,还在臣妾身边承欢膝下,臣妾知道一个死去的人,是不该频频在陛下面前被提起了,所以臣妾住到了寺院中,聆听佛音,吟诵佛经,希望佛祖可怜我作为一个母亲,能让我横死的女儿得以超脱……可是最近,臣妾频频梦见金珠,梦中的她浑身是血,哭得臣妾心都碎了,她说‘母妃,我这辈子,作为一个公主的标榜,活得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半分差池,可是死后,全连一个名声都无法保全,母妃,我死得不得安宁啊!’” 说到最后,良妃已经忍不住哭泣起来,模样悲戚至极,她素日便有大菩萨的外号,深得宫中众人爱戴,印象里的良妃娘娘,话很少,却总是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即便丧女之后,她也只是安静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直到今天,才看到她心头的痛楚,殿内众人一时都戚戚然,有的也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与她多年夫妻的嘉靖帝,更是被她感染了,想起祁金珠,脑中都是她孝顺温柔的印象,一时也生出自责之感。 “你的意思,也是相信金珠已经不在人世了?” 良妃点点头。 “陛下,做父母的,谁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长命百岁?哪怕她犯了弥天大错,哪怕她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还活着,我都不会放弃,可是碧玺,她确实是在撒谎!” 说着,她伸手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红绳,拎出随身佩戴的翡翠来展示在王琼琚面前。 “郡主,听说你曾亲自去金珠的屋里搜这块翡翠是不是?那本宫今天就告诉你,它在这里,在金珠离本宫而去的那夜,本宫就再也难以入睡,所以我命人把它从金珠宫中拿了出来,日日佩戴在身上,就犹如金珠陪着本宫一般。” 王琼琚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良妃会来这么一出,然而她明明知道那块翡翠是假的,却也无法指认良妃,一来良妃自己母亲的遗物,谁能比她更有发言权,二来看嘉靖帝一脸恻然的样子,显然已经被良妃打动。 她的声音几乎有点发飘。 “娘娘,金珠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再有什么错陛下也会原谅她的,你纵然要保护她,也不必用这种法子。” 良妃显然愤怒至极,一向和蔼地她,竟然怨毒地斥责王琼琚。 “王琼琚,污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达到目的,你的良心当真过意得去?亏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还不等王琼琚反应,她已经低下头,将目标转向了碧玺。 “碧玺,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宫,本宫问你,卖主求荣,你怎么对得起金珠?” 在听到良妃入内后,碧玺便下意识地不敢看她,因为她虽然不是有意的,却也招出了祁金珠的秘密,现在被这凄厉地声音一吓,本能地抬起头来,良妃的身影与祁金珠猛地重合在一起,碧玺眼前一懵,脑子突然开始嗡嗡作响,她面色苍白,大张着嘴,叽叽咕咕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 良妃见她没有反应,更是上前一步,将那块翡翠送到她眼前。 “你说这翡翠是金珠带走的,那你告诉本宫,这是什么?是什么?” 碧玺的视线不由看向那块翡翠,冷不防跳起来,浑身颤抖地后退。 “公主,公主求求你不要带我走!真的不是我要背叛您啊!你、你安息吧!我会日日在你灵位前磕头谢罪的!” 她像是见鬼了一般,边哭边喊,突然又平静下来,冷冷地指着王琼琚。 “琼琚,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让我死不瞑目,我化作恶鬼,也要一辈子缠着你!” 那种语调神态,竟然和祁金珠一模一样,一阵冷风吹过,殿上的灯笼轻轻摇摆,所有人皮肤上都不禁起了一层寒粒,祁金晶到底年幼,惊恐地喊了一声。 “二姐姐显灵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王琼琚背后竟然有些发凉,但她很快想起祁金珠根本没有死的事实,连忙转头对嘉靖帝道。 “陛下,这个丫头大概是被良妃娘娘吓得精神失常了,臣女认为,还是把她带下去让太医诊治一下,等她恢复正常再问不迟。” 嘉靖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碧玺身上,他发现这个丫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一举一动和神情举止,都变得和祁金珠恍若一人,良妃已经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金珠,是你回来了吗?金珠……” 碧玺木然地看着良妃,空洞的眼中却也落下泪来,嘉靖帝似被震动了,最终他道。 “若是问心无愧,何惧厉鬼敲门?依朕看,还是去把广云子请来吧!” 269作茧自缚 广云子上殿来时,碧玺已经被宫女按住,但她依旧保持着祁金珠的姿态,那模样看得人瘆的慌,所以陈妃提议将她绑住,良妃马上哭着哀求嘉靖帝。 “陛下,她是你的女儿金珠啊!您不能这样对她。” 嘉靖帝叹了口气,对广云子道。 “老神仙,世上,是否真有还魂之说,这个宫女是否……真的被金珠附体了?” 广云子一甩拂尘,拈须打量了碧玺片刻,转身对嘉靖帝道。 “陛下,鬼魂附体之事,古往今来其实并不罕见,就说当朝,邵阳府便有一农妇被其夫之姘头所毒害,眼看官府准备草草结案,这农妇便附在自己五岁的小女儿身上陈述冤情,陛下若是见到五岁的女童,以一妇人的神态口吻说话,便不觉得公主显灵是什么稀罕事了。” 听广云子如此说,包括皇后在内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殿内空气又冷了三分,却听印墨寒冷静地道。 “碧玺自小就跟随在二公主身边,对二公主的熟识程度,可谓无人能及,要模仿她亦非难事。” 印墨寒当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从良妃上殿那一刻起,到广云子说出这番话,他都一直在回忆一件事,这一路上,阮酥明明没有离开过他和王琼琚的视线,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给了她这样的机会?串通良妃、广云子制造出这一场装神弄鬼的大戏。 玄洛适时地反驳道。 “神情语气倒是可以模仿,但不知各位有没有注意到,碧玺的右手食指第一个关节一直是弯曲的,听说二公主幼时因为长时间练字,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个习惯,但常人却并非人人能够做到,就算做得到,要一直保持也十分困难,这丫头就算演戏,也不至于细腻到这种程度吧?” 众人循着他的话看去,发现果然如此,至此,嘉靖帝已经完全相信,他连忙对广云子道。 “请老神仙想想办法,让金珠安息吧!” 广云子念了一句无量寿佛,才走近碧玺,她便猛然挣扎起来,广云子迅速咬破手指,用献血在碧玺额头上画了一道符咒,振振有词地念着经文,只见碧玺浑身抽搐,不一会就昏倒在宫女怀中没了意识,广云子这才叹道。 “公主的仙魂已经得到超度,羽化而去了。” 良妃便又哀哀地哭起来,嘉靖帝安慰她。 “好了,爱妃,金珠已经自证清白,安然而去,你也莫要伤心了。” 阮酥看准时机,噗通一声跪在嘉靖帝面前。 “陛下,臣女有罪。” 嘉靖帝一听见阮酥的声音便一阵头大,他耐着性子道。 “既然金珠诈死一事乃子虚乌有,你何罪之有?” 阮酥道。 “若不是有人要利用二公主构陷臣女,公主也不至魂归九天后,还要背负污名。” 王琼琚一张脸铁青,她就知道,阮酥此番被扰了和玄洛的婚事,怎会轻易息事宁人,果然她接着便道。 “二公主仙逝已半年有余,若真是有疑问,便该在案发当时提出,而不是在事隔半年之后,一切证据都已不复存在时再重新拿出来调查,这明显是针对臣女,策划已久的一场阴谋,还请陛下严惩这主使之人,以告慰公主在天之灵。” 嘉靖帝锐利的眼眸有意无意瞟过脸色煞白的王琼琚。 “你说这一切,都是有人为了陷害你而策划的?” 阮酥坚定的点头。 “陛下,其实就在昨夜,臣女被押送往大理寺牢房的途中,曾遭到刺客暗杀,必然是主使之人知道自己的阴谋尚有漏洞,希望臣女能在面圣对质之前死去,再做出畏罪自杀的样子,那么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嘉靖帝十分惊诧。 “你昨夜遭到了刺杀?此事当真” 阮酥目光转向印墨寒,似十分惊诧。 “难道这么重要的事,印大人竟然没对陛下禀报吗?昨夜之事,印大人数十名手下都是亲眼所见的,印大人背后的剑伤,便是证据,陛下若还不信,可以请太医前来验看,印大人的伤口是不是昨夜所伤?” 嘉靖帝看着印墨寒,面上已经有了怒容。 “印卿,朕要你亲口告诉朕,阮酥所说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你为何隐瞒不报!” 印墨寒已经站了出来,垂眸道。 “陛下,阮酥说的确是事实没错,只是昨夜七名刺客,全都已当场自裁,在事实尚未调查清楚之前,臣不敢妄下定论,影响陛下对本案的判断。阮酥似乎怀疑臣隐瞒不报,是想要加害于她,可臣若要害她,又何必拼死救她?何况,阮酥若死在押送的途中,臣对陛下也无法交待。” 阮酥轻轻笑了。 “印大人救命之恩,阮酥没齿难忘,怎会怀疑你呢?只是昨夜一起进京的只有你我、师兄以及郡主四人,师兄若是杀我,自己更加解释不清,自然不会是他,如果也不是你的话,那只有知道我们行踪的郡主了。” 现在,阮酥不得不感谢她那个狠心的父亲,为她送出这神来的一剑。 王琼琚大惊失色,听到阮酥遇刺时,她便十分惊讶,还在猜测是谁如此愚蠢,没想到阮酥已经把屎盆子扣到了她的头上,她再也难以保持冷静,提高声音道。 “阮酥!你简直是污蔑中伤!不过是因为二公主的事,我怀疑了你,你便如此布局陷害于我,这般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你我真是枉作知己!” 阮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怀疑二公主与男子有私的是你,让碧玺做伪证的是你,方才二公主附在碧玺身上,痛斥指证的还是你,如今你竟然说是我布局陷害于你?郡主真是指鹿为马毫不脸红啊!” 站在人群中的阮风亭终于醒悟过来,现在的局面,明显是阮酥占了上风,及时助她一把,阮家就彻底得保了,他连忙走到大殿中央,踉跄跪倒在皇帝面前,哭得老泪纵横。 “陛下明鉴,别的不说,酥儿遇刺,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分明是幕后主使要杀她灭口!老臣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如何还能失去一个女儿,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阮酥内心冷笑连连,她这个老爹,比起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能够把自己做的事往别人身上推得一干二净,自己扮演一个受害者的角色,也算是够不要脸的。 嘉靖帝被阮风亭哭得烦了,想起折磨了自己一个月的事,竟然只是王琼琚为了设计阮酥而搞出来的,若是她成功了,那么不仅祁金珠名节尽毁,皇室也是脸面全无,让天下人看尽洋相,不由勃然大怒。 “王琼琚!你简直其心可诛!该当何罪!” 被嘉靖帝一吼,王琼琚瞬间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天时地利人和样样占尽的自己,作为原告,竟然会让阮酥有了翻盘的机会,她赶紧跪倒在地。 “陛下,臣女绝对没有陷害任何人,真的只是因为二公主之死过于蹊跷,才向太后进言的,臣女虽然审问过碧玺,但绝对没有逼她说过任何违心之言!她为何突然反口翻供,以及殿上突发疯癫,都绝不是鬼神附体那么简单,值得再调查啊!” “你还敢狡辩!来人,把这个搬弄是非的女人拖下去交给刑部,按律处置!” 王琼琚终究只是个闺中少女,听到按律处置四个字,再沉得住气,也不禁吓得呆住了,好在一直冷眼旁观的颐德太后终于发话了。 “皇上,琼琚乃是承思王最疼爱的女儿,你已经失去了爱女,莫非要承思王也如此吗?她纵然有错,但承思王却是忠心耿耿地在为你守护边疆,莫要寒了老臣的心啊!” 一句守护边疆,嘉靖帝很快就悟出了其中利害,承思王镇守塞北,如今他才刚决定开辟商道,处处有用得着承思王的地方,若是将他的女儿治罪,就算不把他逼反,他也定会生出异心,为了一个阮酥,这样做明显是不值得的。 “母后所言极是,看在承思王劳苦功高,一直忠心为国效力的份上,朕便格外开恩,将王琼琚降为六品乡主,以儆效尤!” 祁金珠一案就此落幕,一道身影自人后悄然离去,回到德元公主的寝宫之中,他附耳将今夜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末了,皱眉微微疑惑道。 “公主,您说这世上,当真有鬼魂附身一事吗?” 德元公主笑了,她点着那人的额头。 “文默啊文默,亏你还是个从东篱过来的,这不过是阮酥那丫头,利用文锦的瞳术施的障眼法罢了,别人看不穿,连你也傻了不成?” 文默恍然,啊了一声。 “公主是说……” 德元公主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唇边,文默立刻住了口,她笑道。 “那丫头啊!确实是个角色,她既然回来了,这今后的日子啊,又有好戏可看咯!” 270家族决裂二更 从皇宫出来,阮酥便径自驾车前往玲珑阁,心内却一直七上八下。玄洛本打算与她同行,可惜临行一脚却又被太后身边的纯贵姑姑请了去,想起在扶风郡时他询问天寒地远太后怎会突然放她前来塞北,都被她挪塞而过,如今,事情总算瞒不下去了。 偏生宝弦还沉浸在痛打王琼琚的胜利喜悦之中,因为证实阮酥是无辜的,所以她并冬桃和文锦全都被释放了。阮酥心内有事,只觉呱噪烦闷,正想出声制止,突然马车一滞,她惯性往前一扑,差点跌出车。 “发生了什么事?” 阮酥不由分说捞起车帘,厉声道。 左右两辆马车一字排开,其中一辆想上前,立马被旁边那辆挡住,显然僵持之势已持续良久。阮酥眯起眸子在半掀的车帘上一扫,一前一后露出的正是印墨寒那张眸光幽沉的脸以及阮风亭张惶游离的神情。 这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见。不过对方既然半道相截,自然不会轻易离开,所以纵使百般不愿,阮酥也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之继续周旋。 “二位拦住阮酥马车,不知所谓何事?” 见到父亲,居然连最起码的尊卑伦常也省略了,阮风亭老脸一红,意识到派人刺杀一事已经暴露,不过现在阮酥不是好端端的嘛,况且若不是他锦上添花,王琼琚怎会落败得那么快?再说身为世家儿女,便要有随时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是以他心中的那点歉疚和心虚早已烟消云散!只见阮风亭狠狠剐了印墨寒一眼,宛若一切都没有发生地道。 “酥儿一路辛苦,既然事情都办妥了,那便和为父一起回家吧。” “回家?” 阮酥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不得不说她这个身生父亲的厚脸无耻真是让她望尘莫及。 “回家?送死吗?” “你——” 这种鄙薄嘲讽的姿态让阮风亭当场有些难以下台,特别是旁边还有印墨寒旁观!他的怒气一瞬点燃,愤然道。 “阮酥,你处处树敌,若是没有家族庇护,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脱离了阮家你什么都是不是!还不快跟为父回家,之前的事为父可以既往不咎!” 阮酥好似听到了世间最好的笑话,她仰头轻笑。 “是啊,父亲说得对,脱离了阮家我什么都不是,毕竟行走江湖,阮府嫡女这个名头永远都排在第一位。” 阮风亭听她说得古怪,一时也有些摸不准她的态度,放软声音道。 “阮府永远是你的家,家里人都很想你,快和为父一起回家吧。” 想?只怕想如何再在她身上搜刮更多的利益吧? 阮酥笑出了眼泪,她摇了摇头,目露轻蔑。 “若是以情打动,父亲早在十八年前,或是两年前或许还有用,如今……”她看了看远处庄严肃穆的宫阙,沉吟了片刻。 “若阮大人认为我是借着家族庇护苟延残喘,阮酥自请从族谱除名,从此路桥归西,各不相欠!” 阮风亭完全没料到阮酥竟然大胆忤逆到这种程度,好半天都没有消化话中的内容。她的不配合他早有心理准备,然而现在竟然要与阮家脱离关系,当即气得双目喷火! “好,真是好得很吶!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哪家的闺秀和家族决裂,既然你翻脸无情,那为父只能请太后和皇上做主,让他们评评理,到底谁对输错!” 阮酥冷笑一声,面露怜悯。 “家丑何需外扬,阮大人是嫌事还不够多,脸面还丢得不够吗?” 这一句可谓打到了阮风亭的七寸,如今阮府声望每况愈下,自己也是诸事不顺,之前还能仗着老脸在嘉靖帝面前哭诉一番,不过这等方法有一不能用二,免得适得其反,令人生厌。他重重看了阮酥一眼,气怒转身。 “老夫就当没有你这等薄情冷血的女儿,好自为之!” 目送阮风亭的马车走远,阮酥收回视线,移向另一边气定神闲的淡然男子。 “印大人可看够了?” 印墨寒悠悠一笑,态度是温泉水一般地熨帖与舒缓。 “既然酥儿忙完了,那便随我一块回家吧?” 阮酥愣了一秒,再次笑开。 “阮风亭是以父女名义让我回家,怎么,你难道要以婚约一事来让我就范吗?不过印墨寒你别忘了,我既已和阮府决裂,那与你的婚约也就变成了一纸空文,你若是执意要讨个说法,可以去找阮风亭,毕竟我那妹妹阮絮和妹夫罗钦向来不和,我想阮相一定会很乐意接受吏部尚书这位新女婿。” “哦,是吗?” 印墨寒仿佛不为所动,连唇边的笑容都没有减少。 “便是你不是阮府嫡女又如何?阮酥,对于你我势在必得。” “是吗?” 阮酥轻笑一声,“你如此执着于我,若非是前世的痴恋,便是内心的魔障。印墨寒,娶妻娶贤,倾慕你的人那么多,我们便好好的做彼此的敌人不好吗?” “敌人?” 印墨寒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们早已是敌人,而你正是这场战役的最终战利品。” “是吗?”阮酥似笑非笑,“嘴巴再厉害实力不足只会贻笑大方,印大人。” 被她当面讽刺,印墨寒的面貌依旧平静,但阮酥猜此时他内心一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以为遮住了自己的耳目,缚住了自己手脚,其实不然,最主要的,是他小看了她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擅用瞳术蛊惑人心的文锦,一个是擅用人皮面具易容的宝弦,正是在他们俩天衣无缝地配合下,几次利用自己更衣之际,将人掉包了。王琼琚虽然亲眼看着她走进厕房,又走出来,但是却并不知道,出来的那个人只是带着人皮面具的宝弦,而真正的阮酥,早已溜到玄洛那里,商量对策。 阮酥摔下车帘,就在马车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印墨寒突然开口了。 “你果真很厉害,在王琼琚的监视下,还能找到机会布下这个局,这次,确实是我大意了。” 阮酥浅笑,拉开了一缝。 “印墨寒,输了就是输了,不必给自己找多余的借口,况且,这只是开始而已,今后,我会叫你输得更惨。” 说罢,她微微朝他点了下头,在外人看来,礼数一点不错。 才前行了几步,忽听身后一阵尖锐的勒马嘶鸣,阮酥眉头一跳,骑在马上的文锦已经主动答疑解惑,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欢脱。 “是九卿大人。” 阮酥的心狂跳起来,正欲伸手去掀开车帘,却又犹疑了,而宝弦却早已等不得,喜气洋洋地替她完成了这个动作。 “大人总算来了,小姐一路没见你,心情很是低落呢。” 玄洛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化雨,他别有深意地往尚未离去的印墨寒方向看了一眼,向她摊开手掌,她便自然地将手交给了他。 “今夜这一局,赢得漂亮,却叫师兄连发挥的余地都没有了。” 阮酥内心惊疑,然而也因为这一句悬在半空的心也稍稍平静,她笑笑地看了他一眼,嗔道。 “你又哄我!若非你想出这个装神弄鬼的法子,又请广云子出面力证,陛下怎会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文锦不服气,方才早就沸腾可惜看阮酥情绪不对,这才刻意压抑,现在玄洛来了,终于能直抒胸臆,他一扬长鞭,瘪嘴朝阮酥邀功道。 “小姐不要忘了,这件事可是全仰仗我的瞳术,怎么只感谢九卿大人?” 冬桃一巴掌拍在他背脊上,打得他嗷地一声惨叫。 “骑你的马,就你话多!” 众人笑成一团,宝弦机灵,立马跳下马车和玄洛交换,玄洛也不拒绝,心安理得接受了她的好意。马车之中,他替阮酥拉紧大氅,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笑道。 “对了,你怎能那么肯定,良妃会配合你演这出戏?” 阮酥有些疲惫地靠在他的肩头。 “良妃自己也明白,公主诈死与男人私奔这种事,会让整个皇室沦为笑柄,这是皇上不能容忍的,所以已经‘死去’的祁金珠,是绝对不能复活了,即便把她找回来,等待她的也不会是什么好结局,最有可能的是作为皇室必须隐藏的一个污点,被软禁在这深宫中直到终老。良妃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怎么忍心把女儿至于这种境地?横竖知道女儿还活着,并且过得很好,她就谢天谢地了。” 玄洛嗯了一声。 “没想到从来不说谎话的良妃,演起戏来,倒是煞有介事,若非她逼真的演技,只怕效果要大打折扣,皇上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动。不过说到演技,碧玺更是可圈可点呐!几乎让所有人相信了二公主鬼魂附体的事。” 阮酥摇头。 “那不是演技,文锦告诉过我,东篱所谓的瞳术,其实就是一种催眠术,这种催眠术,可以让人潜意识里相信任何事情,别说是金珠,就算是猫是狗,但凡自己灵魂里都信了,也没什么演不出来的。我一直担心碧玺叛变,所以早就留了一手,每次我带她到玲珑阁时,都会让文锦对她施展瞳术,然后穿上金珠的衣服,易容成金珠的样子,演一场厉鬼索命的戏,久而久之,已经对她形成了心理暗示,以至于良妃娘娘以那个模样出现在她面前时,这催眠术便启动了。” 玄洛搂紧了她。 “只可惜,这件事还不足以治死王琼琚,罢了,今日我在皇帝的妃嫔当中,却没有看到生面孔,看来你选中的姚绿水,对你还不够忠诚……” 阮酥眸子一紧,含糊地道。 “算了,她是个愚蠢的女人,这种场面,还是不要出现的好,以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内心有些忐忑,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当玄洛看见姚绿水,他们之间,还能如今日这般亲密无间吗? 271欣慰感动 马车不急不缓往前行走,阮酥靠在玄洛的怀中,静静享受只有两人的时刻。 “师兄,方才太后传你是为何事?” 最终,她还是止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心翼翼道。 玄洛抚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问了塞北一行的一些琐事,太后年纪大了,越发不习惯我长期离京远游。” 太后对玄洛的依恋疼爱显然已经超出了主仆之间的关怀,阮酥虽觉有异,不过注意力却在另外一件事上。 “她还有没有说其他的?比如……” 阮酥咬唇,玄洛提起姚绿水时一派云淡风轻,似乎并没有发现其中端倪,不过依照太后的性格…… 对于她的欲言又止,玄洛还只当她是担忧两人的婚事,他越发抱紧了怀中的女子。 “太后最容不得德行不正的女子,王琼琚这般,太后定对她失望至极,所谓的婚事,自然也不会再提。过几日我再向她请求赐婚,说不准她老人家一个高兴便答应了。” 他神色松弛,眼底眉梢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之色,阮酥心中大恸,喉头苦涩,只觉被撕裂成两半,条件反射便开口反对。 “先别急着……” 玄洛奇怪,阮酥目光黯了黯,避开他征询的视线,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 “太后眼中容不得瑕疵,其实……其实我刚刚才和阮家断绝了关系……若是现在去请求赐婚,恐怕会惹太后不喜……” “断绝关系?” 玄洛蹙眉,阮酥便把阮风亭派人刺杀的始末说了一遍,玄洛听得眉头越来越紧。 “所以,你现在出宫回的并不是阮家?” “是。”虽然知道一切到底瞒不过,不过阮酥还是希望玄洛不要这么快知晓真相,于是主动道。 “之前之所以能离宫去塞北找你,师兄,我说了谎,是因为我做了一件触怒太后的事,被她赶了出来……至于其中缘由,阮酥恳请师兄不要探查……是以,我在宫中已无容身之地,这次回来便打算长住玲珑阁……” 见阮酥神色前所未有地紧张,似在苦撑坚持什么,玄洛目中闪过狐疑,同时也对她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太后把她赶出宫深感好奇。不过心爱之人这般苦苦哀求,玄洛到底不忍。 “我说过我向来喜欢乘人之危,然而对酥儿你却是例外;若是你不想说,我便不会查。” 阮酥眸中水光闪动,半是欣慰半是感动,不过他虽然不去探查,可一旦看到姚绿水那张脸,一切都会明了……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阮酥脑中思绪飞快,陈妃安然无恙,姚绿水便沦为了废子,如今唯有除去陈妃,才能让这个混乱的局面逐渐平衡…… “小姐,我们便在此告辞了。” 车外传来冬桃的声音,阮酥面露困惑,掀开车帘。 “告辞,你们要去哪里?” “玲珑阁便在前面……” 冬桃话音未落,便被文锦笑着打断,他朝阮酥暧@昧地眨眨眼。 “小姐和大人好不容易聚首,咱们便不再打扰了。” 闻言,宝弦露出了个算你识相的神情,头昂的越高,阮酥却越发困惑。 “既然玲珑阁到了,我便也下车了,何来告辞一说?” 她才说完,身后人已是环住她的脖子,玄洛凑到她耳边,目光中盛满促狭笑意。 “你到了?那我呢?” 这么多人看着,阮酥略有些不自在,白了他一眼。 “你当然是打哪来回哪去,怎么,难道你想住在玲珑阁不成?” 玄洛啊了一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我不住,你也不住。” 阮酥仍在发怔,玄洛已经放下车帘,吩咐道。 “回府。” 宝弦跳上马车,夺过车夫的马鞭欢快应了一声,长鞭一扬,掉转车头便要驾车离开玲珑阁,阮酥捉住车壁,一脸着急正要要说什么,玄洛却扳过她的肩头,食指竖在她唇边。 “别和我说那些繁文缛节,何况现在是深更半夜,没人看见。” 据离开玄洛住处已半年有余,阮酥就着玄洛的手走下马车,抬头时熟悉的湖光山色撞入眼中,阮酥不禁忆起住在这里的那些慵懒时光,心中竟然安宁下来,可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园中景致,身子蓦然一空,玄洛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阮酥紧拽着他的衣襟,弱弱地抗议道。 “我自己有脚。” 玄洛却置若罔闻,抱着她一路穿过水汀、拱桥、长廊,阮酥越过玄洛肩头见到宝弦冲她暧@昧一笑,小跑着离开,不由心头怦怦乱跳,虽然和玄洛已经有过亲密接触,但那次是在两人误会解除,百感交集之下才一时冲动……但若他又想……阮酥面颊发烫,不禁紧张起来。 进了卧室,玄洛将她放在床榻上,抬手便探向她的领口,阮酥羞得急忙闭上眼睛,玄洛微微一怔,抬头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摸样,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忍笑,故作不解道。 “怎么了?闭眼做什么?” 阮酥睁开眼时,玄洛已经帮她脱下外袍,正要动手解她的里衣,阮酥猛然记起一事,突然抬手死死拢住领口。 “你的身份毕竟是个秘密,还是、还是不宜……” “不宜什么?” 阮酥哑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不宜沉溺……万一有了孩子,只怕成为祸害这种话,对上玄洛一脸清明无辜的表情,她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玄洛见她睫毛轻颤低头不言,贝齿将下唇咬得嫣红,欲言又止地摸样,只觉分外可爱,一时心猿意马,本来只是打算做别的事,现在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必担心,不会的……” 他只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便俯身吻住了她,阮酥还来不及问清他话里的意思,已经被那颀长的身影罩住,她慌张地攀住他的背,将脸埋进他肩头,一阵馨香钻入鼻尖,也不知是玄洛身上的味道,还是窗外的花香…… 云歇雨散,阮酥双眼迷蒙,微微喘息,玄洛抬手将她汗湿的刘海拨至额后,在她额上辗转轻吻,他犹未尽@兴,只是阮酥身子羸弱,经不起折腾,所以他不敢太过放肆,只得强忍着用他宽大的中衣将她莹白的身子裹住,方才重新抱住她。 情@潮渐渐褪去,阮酥终于清醒过来,又记起他方才的话。 “你刚才说……” 玄洛也想了起来,眸光黯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 “你这寒症虽然有所缓解,但因陈疾已久,伤了根本,所以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暂时无法有@孕的……” 阮酥前世看着别人家小夫妻生儿育女,甜蜜热闹,便一直想要有个孩子,可偏偏印墨寒喂了她七年避子药,让她深受打击。这辈子重新来过,又得了一幅无法怀孕的身体,虽然以目前的状况来说正合适,但也意味着,将来她即便能与玄洛做正大光明的夫妻,也无法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能不失望,她勉强笑道。 “也好,少了许多麻烦。” 玄洛揉揉她的脑袋,安慰。 “放心,我说了只是暂时,这座院子坐北朝南,前有照壁挡风,后引天然温泉,是极适合养生的地方,我本以为那药丸能根治你的病,谁知你不听话,跑到塞北极寒之地,引得寒症复发,必须好好调养才行……” 说着,他披衣下@床,走到书架旁,将第三层最左边的书籍抽出,那书架便自行移动,露出后头一间小小的暗室来,阮酥探头看去,只见里头几排架子上,全是各种瓷瓶,玄洛拿了其中一个走回床边坐下。 “这是我之前专门为你研制的药酒,可改善你的阴寒体质,结合内力推送效果更佳……” 说着,他将阮酥身上的中衣拿掉,并将她翻了个身,倒了些许那透明液体在她背上,然后用掌心慢慢研磨。 阮酥反应过来。 “你带我来这里……本来是打算……” 阮酥喉头一哽,突然说不下去了,她发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玄洛忍笑,啊了一声。 “是啊!是打算给你治病的,只是你好像想成了别的什么,为兄怕你失望,病便只好迟些再治了。” 阮酥顿时肠子都悔青了,不仅吃了他的亏,现在还被他笑话,她气得直要坐起来。 “你!你!你给我出去!” 玄洛连忙按住她。 “别动,药酒撒了……” 第二日,阮酥推开轩窗,一夜雪停,此时竟出了太阳,玄洛卧房外的茶花是极其耐寒的品种,即便是冬日,也嫣红一片,薄雪覆在上头,白红相间异常明艳,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清香。 昨夜玄洛替她用药酒研背果然效果绝佳,当暖意在四肢百骸渗开,阮酥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午间,中衣已经穿在身上,想到可能是玄洛所为,她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红,急忙埋首用湿巾擦脸,不让伺候梳洗的宝弦看出端倪。 宝弦目光瞥过阮酥脖颈上的青痕,不由掩嘴一笑,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欢快地陪她聊天。 “今天大人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进宫一趟,让小姐多睡会,玲珑阁那边已经交代过,他们会统一口径,说小姐身子不适,不见任何访客,小姐可以在这里安心养病。” 听到进宫二字,阮酥不由身子一僵。 “师兄进宫可有要事?” 宝弦道。 “好像是商道的事,有许多细节要与陛下禀报。” 阮酥略放了心,如果是商道的事,必然还牵扯到户部,一定会在前殿商谈,暂且可以不用到后宫去,虽然太后放她一马,可纸终归包不住火,姚绿水的事,玄洛迟早是要知道的…… “对了小姐,今早我去玲珑阁传话时,正巧碰到姚绿水从宫里派来的几个人想求见小姐,我不敢把小姐在这里的事透露出来,便收了他们送的一封信,小姐你看看。” 阮酥直起身子,眉眼间多了许多烦忧。 宁黛的事是饶嫔旁敲侧推告诉阮酥的,宝弦年纪尚轻,根本不知道其中隐情,见阮酥神色沉重,宝弦有些不解。 “姚绿水正是得宠的时候,小姐难道不打算继续利用她对付陈妃了吗?” 阮酥叹了口气,将那封信接了过来,撕开封口抽出信纸粗略看了一遍。 信中姚绿水告诉她,陈妃有在北魏的女儿撑腰,重出冷宫,她是个记仇的人,因为红常在的事,对姚绿水可谓恨之入骨,她的手腕比起姚绿水厉害百倍,这一个月来,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改往常的跋扈嚣张,不仅万事低调小心,对太后、皇后唯唯诺诺,连对比她品级低的妃嫔也谦逊有礼,一幅夹着尾巴做人的可怜摸样,所以十个人中有九个,都以为她是真心悔改,加之祁澈在嘉靖帝面前常常“不经意”地敲边鼓,让嘉靖帝都对陈妃有了些许改观,反而将姚绿水搬弄成了个忘恩负义,善妒狭隘的形象。 姚绿水信中的语气,已然危机感十足,陈妃毕竟是陈家的女儿,而姚绿水不过是个出自陈家的舞姬,亲疏关系立显,虽然她依旧靠着模仿宁黛在博嘉靖帝宠爱,但画虎难画骨,很多状况不请教阮酥,她便不知道如何将这个“宁黛”演下去,因此特来求救了。 272侧面攻击 阮酥把信件扔到熏香炉中点燃,这香炉呈莲花造型,在莲叶烘托下尤带露珠,让她想起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眼看着信件渐成灰烬,阮酥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的桌案前,上面刚好放着一局残棋,黑白棋子对立厮杀,已呈难解难分之势,双方棋路都走得很稳,也不知道是玄洛与谁留下的未破之局。 她执起一枚黑子。 之前让姚绿水模仿宁黛时,阮酥并没有点破宁黛的身份,是以姚绿水虽然明白自己是某个人的影子,可其中的秘辛却是一无所知;而如今陈妃重出江湖,又刻意做软服低,结合多年盛宠得来的经验与手段,加之家族助力,若没有致命一击只怕又会卷土重来再现巅峰…… 阮酥眉头蹙起,又从棋棋篓捻起一枚白子,缓缓落下。 姚绿水的优势,便是那张肖似宁黛的脸,究竟要不要再让她出山呢?然而即便没有玄洛这个原因,阮酥也深知除非让嘉靖帝真正爱上姚绿水,宛若祁念对白秋婉,否则,只凭那拙劣的模仿,终究难成气候,更别说扳倒宠冠后宫多年的陈妃。事不宜迟,她完全没有时间慢慢打磨姚绿水,唯有剑走偏锋,尽快抓住陈妃的把柄,一击即中! 只是这个把柄…… 阮酥看着棋盘上更显混乱的棋势,陷入沉思。 陈妃残害宫妃、谋杀皇嗣,前世她便有所听闻,然而上辈子直到阮酥死时,陈妃依旧盛宠不衰,可见这事完全不能成为致命武器。她想了想,吩咐宝弦。 “你速去太子府走一趟,传话祁念,我想见他。” 临江仙酒楼位于京城流花湖畔,与周遭一众的风月场所不同,这里却只是个正经的酒楼,卖茶卖酒经营饭食,在莺燕环绕的妓坊戏船中如一股清流。不过到底因地理位置特殊,倒是成为很多文人墨客公子佳人的夜会之所,而半年前阮酥与玄洛端午游湖时,便知道这也是皇城司的产业之一。 顶楼雅间,当祁念推开虚掩的房门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轩窗旁悠然喝茶的阮酥,她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彻底激怒了祁念,自从数月前与阮酥分道扬镳,这几个月与祁澈的争斗可谓毫无建树,祁清平和符玉两人都有奸细嫌疑却也不好除去,偏生白秋婉依旧被皇后控在身边,而与之合作的王琼琚半途便回了塞北,现在又惹出这一干事,和目光长远的阮酥相比高下立显。 都没有解下御寒的大氅,祁念便毫不客气地在阮酥对面落座,毛领上的雪沫子抖落下来,刚好落在阮酥捧杯的手背上化为水珠,激得她眉头一蹙。 “殿下似乎心情不佳?” 阮酥用绢帕把手背上的水珠擦干,对他不欲长坐的姿态视而不见,抱起膝上的汤婆子漫不经心道。 祁念哼了一声。“阮女史约孤前来所谓何事?若是为当日殿上之事,孤已经记下了。” “殿上之事?”阮酥重复了一遍,这才意识到因祁金珠事发,当日放灯节自己拜托白秋婉邀请众人一事已被祁念耿耿于怀,当下便笑道。 “前番是阮酥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 虽说是赔罪,可话语里却无一丝歉疚之意,祁念强忍着怒意,尽量心平气和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又有何用?孤一会还有要事,还请女史长话短说。” “如此雪景正好,殿下这般仓促岂非辜负了大好光阴?” 阮酥眯眼看着流花湖上冰面雪花折射的美景,祁念却已然没有心情继续陪她风花雪月,本来阮酥主动相邀,他内心还多少有点期待两人的再度合作,毕竟王琼琚徒有虚名,府中奸细尚未铲平,心头之患祁澈又偶有动作,实在让他寝食难安。不过到底是千金易得,名将难求,祁念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阮女史若没有其他事,孤便先走一步。” 阮酥摇了摇头,“殿下还是这般没有耐心。” 她换了个姿势重新抱起汤婆子,腾出一只手曲指轻指窗外。 “殿下仔细看看那人是谁?” 祁念凝眉一看,冬日流花湖水冻住,花船们只得停靠岸边,虽依旧开门迎客,到底比不上往日碧波涟漪下的迷情旖旎,不过这并不影响老鸨们的生意,因为再过不久便是流花湖畔众妓坊竞花魁的时日,而阮酥遥遥一指方向之人,正是倚栏斜靠三层船栏之上,一个穿着大红雪帽的女子,虽然身边不乏各色美人,不过祁念还是被她的眉目惊艳,半晌才收回视线, “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若有内情,阮女史无需再故弄玄虚。”声音中竟有一丝怅然和惋惜。 阮酥微微一笑。 “阮酥没记错的话,陈爵爷府上,与两位鸳鸯儿一同嫡出的唯有陈小爵爷陈靖南,而那位身着红衣的美人,却是他的红颜知己揽月,将在三日之后竞选花魁。” 阮酥昨日自顾自对弈时,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前世陈靖南与汝南侯府大婚后,新夫人偶然得知了揽月的事,便仗着出身高贵,请陈侯爷做主把揽月发卖了,惹得陈靖南与之反目,坚持要把她休弃,一度沦为京中人茶余饭后之谈。 祁念沉吟,顿时明白了阮酥的意图。 “如今陈靖南正在议亲,多家侯府世家都对其有意,若能……不过他天性风@流,又怎知会不会只是逢场作戏?” 同样出自豪门世族,穆皇后当然也不希望陈妃的家族风头更甚从前,是以也在暗自关注陈靖南的婚事,只要家族受创,与之荣损相关的陈妃自然也不会好过,对想靠陈家势力上位的祁澈也是一个打击。不过区区一个烟花女子,祁念还是不敢抱太多希望。 “有没有效果,殿下只需当日一观便可;至于后面的,还请殿下自己定夺。”竞选花魁后便意味着要挂牌接@客,只要陈靖南此生尤对揽月有意,便不会有问题。 一晃已过三日,当天夜里,阮酥并未按照玄洛的吩咐早早睡下,而是在灯下用心地缝着一双婴儿虎头鞋,即便难以有孕,不过这些东西尽早备下总是必要的。三更过后,还来不及换回本来面目的宝弦匆匆而至,她推开房门,有些兴奋地道。 “小姐,揽月姑娘已被太子的人竞下,陈靖南的人知道交代不过,火速请来正主,那陈小爵爷进来时,正巧看到抬着揽月的软轿从眼前经过,想也没想便命人上前抢人。双方交手狠戾,等天亮定然便会传遍京城了!” 阮酥表情不变,“你把太子是竞拍之人的消息也尽快散布出去,只说白良媛被穆皇后关押,而那揽月与她面有相似,太子偶然看见便过目难忘。” 宝弦道了声是,却不急着退下,阮酥知她定是对自己出卖盟友一说心存疑虑,放下手中的活。 “陈妃能这么快从冷宫出来,除了祁金玉的来信恳求之外,更多的却是皇后的毫不作为所致。” 见她似有所悟,阮酥冷笑一声。 “穆皇后算准我与陈妃势同水火,她再次出山,我定不会坐视不管。然而只想隔岸观火,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借他人之手不费一兵一卒除去心头大患,哪有那么便宜?左右祁念已被祁澈搅得心头不安,我便拉他们母子下水,一起与我患难御敌,至少好过一个人苦苦强撑。” 宝弦赞叹一声,躬身下去,才拉开房门,却见玄洛早已站在了门口,也不知方才的话听进了多少,宝弦飞快地回忆了一下,确定并没有任何不妥才笑盈盈地大声见礼。 “奴婢见过大人。” 玄洛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 “还不滚下去。” 而屋中的阮酥动作一顿,在玄洛进来的时候,已经献宝一般地把方才做好的一对虎头鞋送到他面前。 “好不好看?” 虎头鞋绣工精致,两只小老虎上还活灵活现的绣了四足和尾巴,霎是可爱。玄洛把@玩了片刻就爱不释手,可对上阮酥乖巧温柔的笑意,一张脸又冷了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有这么糟蹋身体的吗?” 阮酥吐了吐舌头,亲昵地往他怀里一靠。 “你好几日都没有回来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也挺不习惯的。” 一连几日,玄洛都没有回府,阮酥心中越发不安,十分担心姚绿水一事被他知晓。不过现下看玄洛面目淡淡,或许……还不知道吧? 玄洛一听,果真不再生气。 “商道一事,皇上对承思王的做法有些不喜,如今王琼琚姐弟犹在京中,皇上有心想让王琼璞为己所用。” 阮酥一下听出了后面的含义。三王鼎足,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冒然灭藩平定,只怕会点火自焚,若是采用怀柔政策,让继承人和自己一条心,实乃为君之道;不过王琼璞之上还有世子王琼玓,让他越过其兄继承王位,想来还有波折。 “九公主与琼璞小公子年岁相当,不知皇上有没有考虑过联姻一策?” 玄洛眸中带笑,似乎一下看穿了阮酥的意图。 “四公主依旧待字闺中,而王琼琚也悬而未嫁,这个法子虽好,却暂时不能被皇上采纳。” 见阮酥眉头紧锁,玄洛笑了笑捞起她的腰把她抱到怀里,“你又和祁念开始合作了?” 阮酥点点头。 “陈妃被赦免,实在出乎意料。不过她处处小心,倒是不好下手,干脆从陈家出发,彻底斩断他们的后路,不知关于陈家,师兄可有什么建议?” 273夜送曲谱 玄洛莞尔。 “陈家能有今天的地位,除了祖上积威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当今皇帝贡献很大,当初先帝曾几次动过易储梁王的心思,许多臣子纷纷跟着倒戈,只有陈家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所以太子继位后,给予陈家的殊荣也非常人能及,这就是陈妃屹立不倒的资本,就算皇帝对她已心生厌恨,但念及陈家的恩情,总是要手下留情,所以你选择绕过陈妃直接从陈家下手是对的。” 阮酥思筹着他的话,进一步道。 “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居功自傲者,若是能离间陛下对陈家的信任,陈妃便会失去保护伞,到时候只需投一粒小小的石子,也能让陈妃山崩地裂。只可惜陈候老奸巨猾,行事谨慎,要算计他却没那么容易。” 玄洛点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陈候为人低调,但却有个性急的儿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点……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吗?” 阮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他不安分的手拉下来,正色道。 “没错,本来只是为了拉祁念下水,这么看倒是步好棋了,不过,师兄不是一向讲求制衡之道,若是陈家倒台,你那边……” 见她面带犹豫,玄洛忍不住笑了,很好,她现在做事竟也懂得为他考虑了,这让他深感欣慰。 “没事,你放手去做,陈家倒了也好,那个位置刚好可以换换血,皇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平衡,终有一日是要打破的……” 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宝弦隔着纱窗问。 “大人和小姐可歇下了?” 玄洛皱眉。 “什么事?” 宝弦犹豫道。 “王琼琚来了……说是特地给大人送样东西来的……” 玄洛面露疑惑,看了安安静静的阮酥一眼,刚要开口拒绝,阮酥却已经收拾针线匣子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 “师兄就去见吧!虽然现在身份变了,但人家还是承思王的掌上明珠,三更半夜来拜访你,却被拒之门外,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别忘了人家手上可有你的把柄,若是惹急了,到陛下面前揭发了你可怎么是好?” 醋意虽是半真半假,但她的后一句话却没有开玩笑,玄洛扳过她的下巴,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 “我就在外间见她,你先别睡,等着我回来。” 说着,直起身拂了拂衣裳,挑起珠帘出了卧室,向客厅去了。阮酥这两日所住的暖阁乃是一个套间,用珠帘月洞门相隔,因此厅外说话,卧室里听得清清楚楚,阮酥明白玄洛这是要她知道自己心怀坦荡,会心一笑,干脆就坐下继续缝制那双虎头小鞋。 王琼琚被宝弦带进暖阁时,心跳竟有些快,没猜错的话这里定是玄洛居住的地方,他在这里见她,实在让人难以镇定。 但看到玄洛身上那件雀金裘时,王琼琚涌动的心潮便冷却了几分,这件紫裘,自在塞北他便不曾离身,王琼琚当时只觉得那天边流霞一般的绚丽十分衬他,可回京之后,无意听到纯贵她们说起,她才知道那是阮酥所做。 当真,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玄洛见她抱着一个锦匣,失神叹息,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但在王琼琚抬头看向他时,又尽数变作笑意,他抬手给她看座,温和地问。 “乡主深夜来访,不知可是有何要事?” 王琼琚有些别扭,她还不太习惯这个新的称呼,特别从玄洛口中叫出来,似乎处处都透着讽刺,她咬了咬下唇,将那锦匣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从里头拿出一本薄薄的卷册。 “上次在东骊阁,大人说的那个《燕歌行》曲谱,我已经寻到了,今夜突然记起,所以便给大人送来……” 听她这么一说,玄洛倒颇为意外了,他接过那本曲谱翻了翻,目中闪过一丝惊喜。 “此次行走塞外,玄某也曾花重金、遍访名家求这曲谱,却都没有寻到,不知你……” 被他那双美丽的凤目注视,王琼琚有些脸热,垂眸道。 “大人有所不知,《燕歌行》失传已久,就算是最有名的琴师也无法演奏,但曲子在民间仍有流传,塞外的游牧民族还还保留有一些,这是我一路上拜访各部族的老者,听他们哼唱之后一段段记下来的,有些缺失的段落,我自己加以补全了,还望大人不要见笑。” 玄洛合上卷册,郑重点头。 “如此已经很好,多谢,这份心玄洛记下了,将来必当相报。” 王琼琚双目盈动,还想再说什么,却想起现在已是深夜,自己单独来访本就已经很出格,若是从前不知道玄洛的秘密还好,如今却是孤男寡女……想到这里,她面颊微红,欠身对玄洛一福。 “那么,琼琚便告辞了,舍弟如今已同我一道出宫住在王府别院,他的病,还需仰仗大人……” “这是自然,我之前开的药,你且继续让他服着,等过一两天,我便亲自过去看看。” 说罢,玄洛让宝弦送王琼琚出府,自己走进内室,阮酥低头慢悠悠缝着虎头鞋,口中淡淡道。 “我竟不知道,你们俩还曾在东骊阁弹琴品谱,能替师兄寻到心爱之物,看来王乡主果然是个妙人。” 玄洛走过去,将那只虎头鞋从阮酥手中抽走,笑道。 “好好的一双鞋,别折腾它了。” 阮酥这才发现,那虎头上的黄线有好几处都错了针,她方才凝神听着玄洛和王琼琚的对话,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尽管假装淡定,在玄洛面前还是露了马脚,她面色一僵,沉默不语。 玄洛环过她的肩膀。 "母亲早年曾听北魏琴师弹奏《燕歌行》,闻之惊艳,从此对抚琴产生了兴趣,学成之后,便一直想弹奏此曲,可惜幼时的记忆始终模糊,没有曲谱,这便成了她未了的心愿……我少时并不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琴也是学得敷衍潦草,只可惜为时晚矣。” 阮酥听了,一时竟哑口无言,想到姚绿水的事,她越发心虚起来,更多的却是后悔,她千不该万不该,被胜负冲昏了头脑,去触碰玄洛心底最伤痛之处,想到玄洛终究会见到姚绿水,她便止不住恐惧…… 阮酥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清晨玄洛前脚刚走,她便立刻将宝弦叫到身边,递了一封信给她。 “你帮我把这个送去给太子,然后再想办法进宫告诉姚绿水,让她近日不要有任何动作,也暂不要想邀宠之事,安安静静待在自己宫中即可,陈妃我自会帮她解决。” 再说陈家那边,陈侯得知儿子与太子的纠纷,立刻将陈靖南叫来骂了一顿。 “你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抢女人抢到太子手上去了!还不快跟为父去太子府请罪!” 陈靖南一脸不服气。 “不去!我事前哪知道他们是太子的人!何况整个京城都知道揽月是我的红颜知己,此次竞争我本是志在必得,太子却非要来掺和一脚,分明就是故意的,现在还要我去做小伏低,凭什么?” 陈侯怒道。 “竖子不肖!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那是未来的皇上!我们陈家能富贵多久,全都要看人家的脸色,你与他置气不是自寻死路吗?况且,你现在就在议亲,让那些世家知道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你?” 陈靖南冷笑。 “未来的皇上?只怕不一定吧!父亲支持的分明是五皇子,依我之见,五皇子的能力更胜太子十倍,谁知道将来坐那位置的人是谁?父亲忘了陈家的荣耀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当初选择立场时坚定不移,才有今日的皇恩浩荡,若是两头摇摆不定,终究都是讨不了好的!至于议亲,左右都是为了阖府的强盛,若是五皇子上位,咱们家还需要那小小的姻亲巩固权势?” 陈侯一噎,陈靖南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在祁金玉被迫和亲时,陈家便已正式将宝押在祁澈身上,祁澈与嘉靖帝的相似之处就在多疑上,既然表了态,就不好再对太子奴颜婢膝和稀泥。 “哼,够了,你不愿去便罢了,为父会备一份礼物命人送到太子府上赔礼,此事便揭过不提,不过一个青楼女子而已,你也就此打住,少给陈家惹事!” 陈靖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在揽月身上他多少是投了真心的,祁念将她抢下后,却没有直接领回太子府,只把她安排在外头楼中住着,陈靖南考虑再三,当夜便忍不住买通人潜了进去。 揽月许是看清自己出身低贱,于太子不过是个玩物,永远不可能有上位的机会,一见陈靖南,便哭得梨花带雨,表示自己心中只有陈靖南,求他务必将自己带走,陈靖南本来就是自负狂妄的性子,在女人面前更是惯逞英雄,竟然真的安排了陈府的死士将揽月劫走。 消息传到祁念那里时,阮酥恰巧也在,她对祁念嫣然一笑 “殿下是时候进宫了,秋婉能否回来,便看殿下的表现了。” 274百足之虫 得知阮酥散布了竞下揽月之人是自己,祁念多少还有些介怀,然而想到若能借此把白秋婉放出来,所有的不快便都烟消云散。他走进嘉靖帝寝宫时,刚好遇到祁澈从里头出来,祁念隐约从他身上闻见一股奇异淡香,便想起阮酥对自己所说的话。 “祁澈从不在大处上显山露水,他一贯的做法便是从小事下手,细枝末节都顾全得很好,乃至陛下觉得此子温存体贴,倒比殿下更具亲和力,近日陛下虽然表面上精神矍铄,但听广云子说,其实每到夜里都会气虚体乏,丹药都不起作用了,因此近日连后宫各位娘娘那里都不大去了,祁澈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细节,趁机向陛下表示关心,殿下可千万看仔细了,他有没有用那种东西……” 祁念回神,与祁澈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方才进殿。 嘉靖帝正披着狐裘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见祁念进来,也并未停下手中的朱笔,低着头随意问了祁念几件政事,突然话锋一转道。 “听说你近日在青楼里收了个花魁进府?” 祁念连忙撩袍一跪。 “回禀父皇,那女子尚未入青楼,只是个清客,儿臣因怜惜她能歌善舞又有几分才气,陷入风尘未免可惜,方才命人前去竞价,也不敢收入府中,只是放在外头楼里……” 嘉靖帝蘸了蘸浓墨。 “即是如此也就罢了,朕还听说,陈博裕的儿子也看中了她,还因此和你的人动起手来?” 祁念一脸老实地答道。 “是的,儿臣并不知道陈小爵爷早就看上了那女子,他自小被陈侯宠爱,性子难免嚣张些,此番被儿臣夺下,必然在人前丢了面子,陈家居功甚伟,儿臣实在不该为个青楼女子与他相争……不过昨夜那女子已被人劫走,想必是陈小爵爷心中不服派人干的,这倒也好,儿臣已经命人做成了失足落水的样子,也算成全了陈小爵爷。” 嘉靖帝笔尖猛地一顿,抬起头来,两道目光锐利如刀。 “念儿,你要明白,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自古君为天,臣为地,再居功甚伟权势滔天,对于皇家来说,也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好比玄洛,朕看中他的才能,所以他才能脱离贱籍,呼风唤雨,但若是他对朕起了二心,朕一样可以将他打回原型。陈家也是一样,你可以给予他们恩宠,但前提是他必须知道感恩,而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陈家的好处,嘉靖帝自然是记在心里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艰难上位的太子,天子的自负,注定陈家的恩德他可以感怀,但如果让别人三不五时地提醒着他,只会让他生出陈家以功臣自居,势欺天子的感觉,而揽月的事,正好犯了这个忌讳。 臣下的儿子,竟然胆敢和皇帝的儿子争抢女人,那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他们不敢抢的? “儿臣知错了。” 祁念面带愧色,心中却是冷笑连连,果然阮酥说得不错,所谓天子威严不可触犯,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用对了地方,便足以撼动嘉靖帝对陈家信任。 “罢了,话说回来,这么快便看上了别人,朕看你对那白良媛也不是真的那么上心,这两日朕就让你母后把她放回去,你今后要吸取教训,女人可以宠,但绝不能成为左右你决策的砝码,否则,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祁念心中大喜,白秋婉不在府上这些日子,他可谓饱尝相思之苦,对着清平和符玉两个美人也味同嚼蜡,王琼琚献了多少计策,也没能把白秋婉弄回来,倒是阮酥小小一个主意,不仅打击了陈家,还让白秋婉重新回到他身边,不得不说,两人还真是高下立显。 “父皇放心,儿臣只有分寸。” 嘉靖帝面色稍霁,点点头让他起来,祁念吸吸鼻子,似乎闻到什么怪味,突然厉声呵住正往银鹤之中添加香料的曹福。 “混账东西!谁让你在父皇寝宫点这种香料的?” 曹福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香料是方才五皇子送进宫中的,嘉靖帝闻着大为提神,心中喜欢,便让他点上,被祁念一吓,他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求救般看向嘉靖帝,嘉靖帝不悦地皱起眉头。 “是朕命他点的,这香料提神醒脑,朕觉得甚好,怎么?这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祁念忙道。 “父皇有所不知,有种花名为罂粟,有提神奇效,但成瘾性很大,民间常用它来提炼毒药控制人心,用做香料虽没有大害……但也容易产生依赖,身强力壮者便罢了,若是气虚者使用,便如火熬空锅,长久下去必受其害,儿臣闻着这香味,便有些像添加了那个……” 嘉靖帝眉心猛地一跳,却依旧面色平静。 “曹福,把这香拿到太医院,命他们验一验成分。” 玄府之中,有一处芦雪轩,种着异种茶花,朵朵大如拳头,即便是大雪天气,依旧没有冻死,反而开得如火如荼,白雪覆着红花,有一种对比之美。 阮酥正裹着厚厚的狐裘,与玄洛坐在轩中用晚饭,面前的黄铜火锅里,汤水正咕咚咕咚翻滚着肉香,玄洛涮菜的姿态竟也十分优雅,倒叫吃火锅看起来也像是一件很风雅的事情。 这么想着,阮酥忍不住笑了,见玄洛挑眉看她,她咳了一声道。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汤锅,看着倒挺别致……” 玄洛夹起一片嫩牛肉放进阮酥碗里。 “南方弄来的,那里冬天虽不如京城那么冷,但湿气重,这种吃法可以去湿驱寒,辅以石斛、山参等药材,对你的寒症有好处。” 阮酥心中一暖,聪明的男人一旦照顾起人来,那便万事都能细腻到极致,半点无需你操心,连吃的东西都考虑的如此周到,倒叫阮酥受宠若惊了,见她咬着筷子面色泛红,玄洛笑笑,他已经摸清了阮酥的性子,对待仇人,没什么是不能说不能做的,但是遇上对她好的人,譬如自己,她反而犯起别扭来。 为了让她不那么窘迫,玄洛轻轻抿了口酒,轻松转移话题。 “对了,揽月的事,只能起到离间的效果,还不足以撼动陈家根本,你下一步可有什么计划?” 阮酥细细地咀嚼着嫩牛肉,阴测测地笑道。 “想当初陈胜起义前为了造势,便让人在纸上写了‘陈胜王’三字塞入鱼腹之中,可见不仅百姓迷信天命之说,帝王最为忌讳的也是‘顺应天命’四字,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陈家身上,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想呢?只是陈侯谨慎得很,我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玄洛略微沉吟,双眸一弯。 “没有破绽,咱们可以制造破绽,陈侯不好下手,但听说陈靖南痴迷收集太湖石,且有个特别的爱好,便是让画师以太湖石为布景为他画像,那么如果有一座万里挑一的上品摆在面前,他定然不会拒绝,这上头大有可做的文章。” 经他提点,阮酥眼睛亮了亮。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主意了。” 嘉靖帝寝宫,燃着浓浓的龙涎香,祁澈送的香料拿到太医院一辨,果然含有少量罂粟壳,尽管太医解释这点分量不足以对人体产生危害,但多疑的性格让嘉靖帝情愿相信祁念的话,甚至怀疑祁澈事先买通了太医,祁澈消息倒也灵通,事发后立即进宫请罪,并百般解释自己只是听说它有醒脑之效,并不知道香料的成分,他涕泪交流又巧舌如簧,嘉靖帝差点就被说动,但他身边的饶嫔却不失时机地道。 “本宫听说殿下自己日常所用之物,但凡接触皮肤的,都要叫下人查清来历,怎么到你父皇这里,反倒如此大意?” 就因为这句话,嘉靖帝本来已经平息的怒意瞬间爆发,顺手操起砚台便砸向祁澈,祁澈怨毒的目光扫过饶嫔,带着一袍子墨汁,顶着风雪,在嘉靖帝寝殿之外跪了一整夜,双腿都冻得失去了知觉,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殿前,嘉靖帝才心软消了气,命人将他抬回王府。 香料的事让嘉靖帝心情极差,批阅奏折时,不巧又收到几本弹劾陈侯的奏折,无一例外是说陈侯的之子陈靖南近日收了一座名曰“万里河山”的太湖石,并搬了条太师椅往石头前面一坐,让画师给他画了一幅肖像,题字“坐江山”,谋反之心不言而明。又说安顺府凭空出现一块巨石,上头天然刻有“祁氏无道,陈主代之”几字……嘉靖帝一本本看过来,额上青筋渐渐暴起,陈家祁澈,同气连枝,他是有耳闻的,此时看到这奏折,登时勃然大怒,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曹福,去传玄洛过来!” 玄府之中,嘉靖帝口谕很快便到了,玄洛与阮酥相视一笑,起身便打算进宫,阮酥叫住他,亲手抱了那件雀金裘过来替他披上,并踮起脚尖给他系带子。 “皇上找师兄过去,必定是要彻查陈家,虽然正中你我下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以陈家势力依旧,这件事必然会很棘手,师兄务必……万事小心。” 275当面挑衅 玄洛入宫不过一个时辰,便命皓芳回来传话,只说嘉靖帝让其马上赶赴安顺府,押送巨石入京。安顺府距京有百余里,便是日夜兼程快马也要三日,加之巨石不易搬动,此去一个来回少说也要十日。 阮酥忙从屋中搜出几件厚衣递给皓芳,“还请大人转告师兄一路小心。” 目送皓芳走远,阮酥穿戴整齐,唤了宝弦。 “带上礼物,我们去太子府一趟。” 太子府中,白秋婉的衔泥小筑已被一片冬雪覆盖,然而檐下树梢都挂满了各色的彩灯,虽是日间灯光未亮,不过闹腾欢欣的局面还是让人看得心中一亮。 见到脸色好转许多的白秋婉,阮酥发自内心笑道。 “多日不见,姐姐看着倒是不错。” 白秋婉目光温柔,面盘上透着恬淡幸福的光晕。 “是啊,每日在皇后娘娘处吃斋念佛,为我那素未谋面的孩儿祈福,倒是平静很多。” 皇后一直没有对她下手,除了白秋婉一如往昔天真无害外,便是忌惮与太子的母子关系。阮酥感叹,像白秋婉这般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直到祁念匆匆赶来,阮酥也不多停留,和他一起移至外厅。 “皇上已命九卿大人去安顺府押送巨石入京。如今扳倒陈家眉目可待,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差池,阮酥此来,便是要与殿下相商对策。” 哪知祁念却不急着绕到正题。 “之前孤对女史多有误解,如今秋婉已然回府,女史若有空便多来走动。” 话中的言和之意显而易见,之前因祁澈命印墨寒放出身中虫蛊的白秋婉,使得斩杀祁澈的最好机会功亏一篑,两人由此发生口角继而分道扬镳,现下祁念主动示好,显然存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之意。 阮酥唇角勾起。 “白良媛从前便与阮酥交好,既然殿下不嫌,阮酥以后便唠叨了。” 闻言,祁念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转到正题。 “你放心,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孤定也不会再让他们诡计得逞。前些日子,孤已寻到一位苗疆异士,就算暂时取不出阿婉身体中的蛊虫,也能找到克制的方法。” 这是让阮酥安心他绝不会再被祁澈牵制? 阮酥微笑,“揽月一事,已让有意与陈家结亲的豪门世家暂时断念,不过陈家始终权势熏天,未免事态有变,宫中陈妃,还请皇后娘娘多加留意;至于五皇子和印墨寒那边也请殿下不要大意。” 祁念点头。 “陈家已被父皇密令监视,祁澈未免嫌疑明里倒是不会下手,不过背地里……”祁念咬牙切齿。 “印墨寒这人城府颇深,也不知祁澈许了他什么好处,处处与孤作对!女史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弱点?” 这句话倒是启发了阮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印墨寒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祁澈,按理说祁澈品行低劣,心狠手辣,便是有枭雄之姿,却也不是继任为君的最佳人选,倒不如眼前的祁念,还保存着人性的良善与真诚。这背后的原因,阮酥从未考量过,现下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正思索着,忽听身后一声女声轻轻笑道。 “印墨寒的弱点,自然便是阿酥了。” 这声音……阮酥微微皱眉,回头间果然看到王琼琚一身风雪由外到内,竟然都不用通报,便能大摇大摆出入太子府? 或许是看出阮酥的疑虑,祁念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孤方才和你说的那位苗疆异士便是琼琚乡主为阿婉寻来的。” 王琼琚确实很聪明,在白秋婉一事上毫无进展后便亡羊补牢,果真难缠得紧。 阮酥不动声色道。 “乡主果然交际颇广,阮酥记得在宫中求证金珠一事时,陈妃和乡主言语也颇为亲密。”她淡淡看了一眼祁念,声音骤然冷凝。 “殿下真是艺高人胆大,什么样的人都敢用!” 祁念神色一变,他仔细回忆当日殿上情景,看向王琼琚的目光满是忌惮。王琼琚当然也感受到了祁念的变化,神色一顿,随即悠悠笑道。 “阿酥,便是你不满我爱慕九卿大人,也无需在殿下面前抹黑于我。毕竟女子闺阁怨憎,到底难登大雅之堂。” 一句话便把和陈妃的交集轻轻松松划拨到了情敌较劲之上。祁念眸光闪了闪,虽然不理解玄洛一个阉人怎么有这样大的魅力,引得二女为其相争,不过若真的只是女子间的不容相妒,他倒是不感兴趣,这场利益角逐中,他只需要对方对自己的忠诚便可! “听说王小公子已和乡主一起回到了王府别院,左右太子府和承思王府别院相隔不远,不如就让他到太子府小住,孤为阿婉请了几位名医,也好方便照应。” 王琼琚一怔,太子虽然没有和她翻脸,然而因为阮酥那句话,已然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警惕。留王琼璞小住太子府,说白了也就是变相的留质,若是白秋婉有个万一,只怕小弟便第一个不好,偏生她又不好拒绝。 她思量一二,躬身一拜。 “有殿下这句话,琼琚便放心了。听说玄大人已然奔赴安顺府,臣女正想与其同行,却又放不下小弟,琼琚在此谢过殿下。” 听着她平缓语调下的挑衅,阮酥气得袖下双拳紧握,恨不得上前打上一巴掌。从前看其他府邸妻妾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阮酥还觉得姿态难看;前生自己被祁金玉取而代之休弃鸿胪寺,剩下的也仅是哀默心死的绝望麻木……不想现在竟也开始——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王琼琚先是夜送曲谱,再不顾世俗相伴左右,再加上姚绿水一事,阮酥的危机感越来越浓…… 祁念淡淡扫过面露复杂的阮酥,委婉劝说。 “……天寒地冻,乡主此行恐怕会很辛苦……” 王琼琚仰头一笑,颇为潇洒。 “殿下忘了琼琚乃是北地长大,酷寒行路对我们来说本就是常态。况且——”她别有深意地看着阮酥。 “男未婚女未嫁,我这般大胆追寻九卿大人,阿酥应该能理解吧?” 自己和玄洛确实还差一场婚礼,所以现在也少了理直气壮名正言顺质问的身份!而王琼琚此招确实高明,一方面向祁念表明了自己并无加害白秋婉的意思,同时也不会参合陈家之事,还又让自己吃了一只苍蝇!实在可恶至极! “乡主奔放,太后娘娘一向夸你乖巧懂事,若是让她知道你竟这般……不知她老人家又有什么反应?” 王琼琚毫不相让。 “阿酥也是离经叛道之人,这般大惊小怪实在让琼琚惊讶。再说为了心中所爱奔放一次,兴许再过百年也会传为佳话。”左右因为祁金珠的事情,颐德太后已对她心生芥蒂,那她也没有必要再在乎她的感受了,反正现在她已经爱上了玄洛,藏藏掖掖从来不是王琼琚的作风,不如顺从本心大胆去争取! 祁念看火药味越来越浓,连忙来打圆场。 “衔泥小筑的梅花开得不错,不如让阿婉陪女史去前面一观?” 阮酥也不欲和祁念为难,等面色担忧的白秋婉从里间出来,便随她一起出了屋。 “阿酥,我方才听到你们在说……” 白秋婉咬了咬嘴唇,“时到今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拒了印尚书,选择九卿大人。” 阮酥叹了一口气。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若是师兄不好,王琼琚怎会紧咬不放?” 看白秋婉还是不明白,阮酥也不欲继续详谈。 “对了,我方才忘了让太子留心太子府的奸细,还劳烦姐姐转告,或许利用得当还能一并铲除!” 离开太子府,阮酥并未急着回玄府,而是到了玲珑阁。冬桃细细和她禀明了楼中各一状况,末了,有些凝重地道。 “我们去塞北的这段时日,楼中的进账颇为可观,不过我翻了账本,购入的都是零星散客,并非是什么老主顾,实在蹊跷得有些不对。” 凡事反常必有妖,阮酥眸光一闪。 “你速把账本和销售细册拿来给我看看。” 冬桃麻利呈上,阮酥素手一一比划而过,一笔一笔仔细审看。 “这一位客人挑拣的东西,都是从工艺精妙的款式入手,买的也是最多最杂,会不会是哪家同行来采买样品打算模仿?”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回来后便四下查验,却没有哪家店铺出了与玲珑阁相似的款式或工艺接近的首饰。” 阮酥沉吟,若非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危险了。两世浸@淫家宅宫闱争斗,阮酥可谓也是这方面的高手,一个小小的发饰能做出多少文章,阮酥闭起眼睛都能想出不少,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我在明,敌在暗,她倒是要看看对方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她笑了笑。 “什么都不用管,至于别的,咱们静观其变就好。另外——” 阮酥顿了顿。 “你派人把印墨寒的底细给我仔细查一查,越多越好,可以的话,我要他三代之内的所有资料。” 276南辕北辙 冬桃闻言一时吃惊,却也没有说什么。阮酥拨了拨茶碗中的浮茶,突然道。 “对了,文锦是否还在玲珑阁?” “我去叫他。” 不多一会,文锦便和冬桃一前一后出现在雅间中,他朝阮酥微微一拜。 “小姐找我有事?” 阮酥点头,几人也算患难之交,她于是直言道。 “师兄领命去安顺府办事,几个时辰之前才走;然而刚刚我在太子府中遇到王琼琚,她当即决定要去安顺府与师兄汇合。” 尽管语气平缓,然而冬桃和文锦还是听出了话中的酸涩与气闷,两人对视一眼,文锦笑道。 “小姐唤文锦前来,是让我前去搅局?” 阮酥抬起目光,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小家子气,有些不自然地道。 “我现在不便离京,可是那边又实在……” 文锦笑开。 “情到深处,怎一个是非曲直?” 他话音刚落,便遭到冬桃一个暴栗,文锦委屈地看向她,冬桃已经大声道。 “你既然懂得这么多,便出出主意啊,哪里那么多废话!” “我虽然有很多主意,可是王琼琚始终是女子,很多事情不便直接参合。”见冬桃又瞪圆了双眼,文锦忙道。 “方才我看宝弦鬼鬼祟祟的,说不准她已经暗中做了什么。” 虽然贴身照料阮酥,然而阮酥一旦到玲珑阁中与冬桃等相商事务,宝弦都会主动回避,听文锦这样一说,她才想起王琼琚直言打算与玄洛同行时,宝弦便一脸古怪,两人从太子府出来时,她还安慰自己不要担心,只是那时候阮酥内心烦躁,也就听之而过,难道…… 只片刻,宝弦便被文锦叫到屋中,听阮酥询问,当即笑盈盈道。 “诚如太子所言,此行定然辛苦,王乡主毕竟女儿之躯,万一途中有个病痛,到底不便。知道小姐为难,于是方才奴婢就借着大人的名义,让宝笙给他送点东西,顺便与王琼琚一起同行,若王乡主计划不变,只怕现在她们已然出京了吧。” 阮酥内心赞叹,宝弦不愧是玄洛身边的第一人,考虑得稳妥细致,派个自己人在身边就近监视倒也事半功倍,免得真如宝弦所言,一路上来个病病痛痛又缠上玄洛,惹出什么不必要的后续和麻烦。不过这个宝笙…… 阮酥内心复杂,之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她,之所以舍近求远让文锦出马,终也是忌惮她对玄洛的淡淡情愫,一个知秋为了印墨寒和她主仆生变,宝笙在那时候也主动请辞,现在……不过宝弦到底不知情,她也不好明说。 “如此也好……” 阮酥叹了一口气,见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开怀,宝弦眨了眨眼。 “小姐是担心她也会对大人有非分之想?” 宝弦果真太古灵精怪,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阮酥一时微窘,却听冬桃道。 “宝笙和知秋不同,小姐尽管放心。” 三人还在阮酥身边时,冬桃和宝笙便颇为交好,如今宝笙不在阮酥身边做事,不过和冬桃还偶有走动,加之冬桃平素最喜打抱不平,是以她会主动帮宝笙说话,阮酥一点也不奇怪。 阮酥正不知如何接话,宝弦已经抢先一步,半是回答半是解释道。 “冬桃说得对,宝笙机敏,况且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很多事情想必她会明白。” “但愿如此吧。” 接下来的几天,阮酥便在玄府呆着,做些婴儿绣品打发时间。这几日陈家上下都很平静,宫中的陈妃也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隐藏在背后的暴风雨来得越凶猛,阮酥已经迫不及待一决胜负的最终时刻。 她手中的婴儿肚兜上绣的是一朵芙蓉的绣样,阮酥正拿金线慢慢收边,突听外面一阵喧哗,阮酥心中一沉,把手中的活放在旁边的绣篮中,起身道。 “发生了什么事?” 宝弦从前厅折返,速速来回禀,一向言笑晏晏的脸上写满了肃然。 “大理寺的人来了,只说要捉拿小姐!” 捉拿? 阮酥目光一闪,一下子联系到当日冬桃所言之事。 “可说是因为什么?” 宝弦摇摇头。 “来不及了,小姐,我们赶紧换装,我易容成你的样子,等先蒙混过去再想办法。” 她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一声朗笑。 “原来如此。” 宝弦一惊,条件反射挡在前面,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当看清了印墨寒手中的御赐金牌,目中的光亮也在一瞬间黯了下去。蟠龙金牌,见牌如见真龙,违令便是抗旨,难怪…… 阮酥头皮一麻,横目看向从白雪红花之后踱步出现的天青色衣摆,冷笑道。 “印大人乃吏部尚书,什么时候大理寺的事情也归你管了?” 隔着一地的如火如荼的血色山茶,印墨寒止步。 “听闻未婚妻竟是通敌叛国的谋逆,印某便去圣上跟前恳请让我监审此案,圣上仁慈,当场便答应了。酥儿,你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等事,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一时间阮酥猛然回味,看着印墨寒痴情一片的脸,表情竟带上了一分松弛。 “通敌叛国?这个帽子实在太大,阮酥一介女流,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竟有如此的本事?印尚书既对小女这般上心,就不打算替我洗涮冤屈?” 她目光纯净,谈笑间声音轻快,完全没有半分害怕。 这等荣辱不惊的气度,普天之下的只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有。印墨寒眸光幽沉,唇边无意识间已流露出一丝笑。 “有人向皇上上奏你在首饰中夹藏消息传送他国,不过玲珑阁中西凉、北魏匠人诸多,而文锦还是东篱人,难保你也是冤枉的。酥儿放心,我既已向圣上求得监审此案,自然会为你做主。只是如今你楼中的赵冬桃、文锦等几个从犯已逃得无影无踪,如此,只能请酥儿去大理寺的牢中呆……” 他话未说话,突然顿住,直直盯着阮酥身后一点,阮酥奇怪,这才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竟是方才她所做婴儿肚兜。许是没有放好,不知何时顺着篮边滑下,落在了她的脚后。 阮酥也不在意,弯身把东西捡好,小心地折叠起来重新放到篮中。 印墨寒的目光如刃,声音中已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 “酥儿好兴致,这是为你那未谋面的侄儿所制?” 侄儿?阮酥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阮琦的遗腹子,算起来,还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万灵素便要生了吧?只是她要不要备一份礼呢? 阮酥的沉默让印墨寒眸中的疑色更浓。 “酥儿,这里毕竟是九卿大人的府邸,你若不配合,那我也只能强请了。” 见宝弦一瞬气息冷凝,阮酥摆摆手。 “既然印尚书都这么说,那阮酥自然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吩咐宝弦给自己取了几件厚衣,便和印墨寒一直走到门外,虽是捉拿要犯,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一辆普通的马车。 “小姐……奴婢和你一起去。” 宝弦奔到马车前面,阮酥摇摇头。 “当务之急便是去找师兄,我不会有事。” 见她目光酌定,宝弦面露迟疑。阮酥说得没错,不过玄洛交代自己不要离她左右,但是玲珑阁中匠人许多都是玄洛找寻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番对方要对付的明显不只是阮酥一人! 想到这里,宝弦不再犹豫,她朝阮酥深深一拜。 “小姐,请多保重!” 马车驶动,印墨寒也爬了上来,阮酥只当做没有看见,哪知他竟然朝她逼近,在阮酥不耐侧身时,出手如电迅速擒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段时日都是和他在一起?” 声音中的愤怒和切齿,说出来连印墨寒都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生气,是在玲珑阁中没有看到阮酥,还是因为玄府中那件婴儿的肚兜……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隐隐不安,一个不确定的念头浮上脑海,虽觉得荒诞,却更激得他怒海翻波,无意识间越发握紧了阮酥的手。 “你疯了,印墨寒!” 阮酥被他爱恨夹杂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想挣脱他的钳制,偏生印墨寒力气实在太大,阮酥只消稍稍一动,立马换来他更大的力道。 “我和谁在一起,我想和谁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几乎是嘶吼着叫喊出这句话,许是声音太大,惊动了外面赶车的马仆,马车顿了一下,停了下来。 “大人。” “走——” 印墨寒稍稍找回了点理智,却没有放松对阮酥的钳制。是啊,她和谁在一起,想和谁在一起都是她自己的事,自己如何能左右?可是,自从在扶风郡看到了阮酥与玄洛的喜堂,印墨寒便控制不住内心心潮翻涌…… 最开始梦中时不时会梦到阮酥端坐喜床,揭开红囍盖头露出她忐忑不安又满含期待的脸,然而——后面的梦中,竟是越来越多他们在一起的生活琐事,有几次他还梦到与阮酥在牙床、长榻上温存,共赴鱼水之欢。他至今都记得她压抑娇@喘的声息,以及盈白肌肤的细腻触感…… 都说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若非没有羁绊,他怎会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徘徊不出? 所以,他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阮酥会选择别人,毕竟,梦中她乖巧地属于自己,现实中,怎会南辕北辙呢? 277挺身而出 凭着前世对印墨寒的了解,阮酥当然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她于是安静下来,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神情复杂,眼神中种种情绪奔涌而过,阮酥暗暗吃惊,慢慢往里侧挪了一寸,哪知她才一动,印墨寒突然俯低了身,迅速而猛烈地覆住了阮酥的唇…… 气息霸道而强势,仿若要把人拆穿入腹吞噬干净,带着重重的惩罚味道,完全不同于玄洛怜惜温柔……阮酥拼命推拒,捶打,都不能撼动分毫,她猛地抬起手,从发上拔下一支金簪,想也没想便朝印墨寒脖间横刺过去。一时间,簪尖有血沁出,却丝毫没有动摇印墨寒的动作,他竟然反握住阮酥的手,拉着她往里更深了一寸。 良久,他放开了她,他脖间的血已把阮酥的中衣领口染红,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好似一朵绽开的烈焰罂粟。 “你可以下手更重点,若是得不到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声音中除了不同往日的狠戾癫狂,还有一丝淡淡的愁绪。 阮酥惊骇地忘了后面的动作,半晌才猛地坐直身体,抱膝缩到马车的另外一角,戒备地看着他,双目写满了疑惑,还有怜悯。 “你这般自暴自弃是做给谁看?” “自暴自弃?” 印墨寒胡乱擦了一把颈间的血,“或许吧。” 梦中和现实如两道夹藏狭窄的道,偏生在某个奇妙的交点让彼此融合让他遇见,不断折磨和摧毁着他的意志和神经。他看着阮酥若有所思的眼,苦笑一声。 “不过你又怎会懂?” 一时之间,阮酥简直产生了印墨寒也是重生的错觉,她狐疑地看着他幽沉的眸子,随即自嘲一笑,怎么可能,若他也是重生。怎会还会对自己有那样扭曲的执着,恐怕还是如前世一样弃如敝履,看都懒得看一眼。 终于,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众人见印墨寒脖颈上的伤与阮酥中衣上的血一时惊诧莫名,然而看印墨寒紧抿双唇一言不发,便都聪明地选择视而不见。 牢房还是那一间,阮酥看着桌上铜镜反射出自己影子露出了个无奈的笑,不过几日,自己竟又进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缘分? 牢房外,印墨寒注视着阮酥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中涌过一丝奇异的复杂。 正当守卫打算退下回避时,印墨寒转身离开。走之前,他低声交代看守阮酥的女侍卫,声音中的关怀呵护他自己都觉得矛盾。 “这几日务必小心,特别是她的饭食饮水,若有异状便来报我。” 山道上,宝弦马不停蹄,完全不敢耽误。方才她往玲珑阁去了一圈,果见官兵四下把守,整个楼已贴上了官府封条;不过冬桃和文锦,也不知这两个人跑哪里去了?宝弦本想试着联络下他二人,然而想了半天却完全没有任何要领,干脆乔装打扮去寻玄洛。 幸而安顺府押解巨石一事虽是秘密行动,不过目标太大,宝弦只稍做打听,便明确了方向。原来玄洛一行为了尽快赶路,把巨石押解上旱船,以在冰冻冰面上洒水制造水膜的方式,一路从南到北运往京城,此种方法比原始的人拉马驮省力省时了不是一点,不过到底天寒地冻,注定速度不会太快。 宝弦日夜不停,终于在离京的第五日在灞河下游见到了皇城司一行。她心脏狂跳,激动地几欲流泪,顾不上连夜赶路的疲乏,狠拍马臀朝队伍奔去。突然雪地中银光一闪,宝弦一愣,机敏地往后一看,只见低矮的雪树后面突然涌出一支劲装蒙面的黑衣人,迅雷不及耳的速度,竟以她为中心,快速而猛烈地朝玄洛一行挥刀斩去。 对方人数不在玄洛之下,宝弦一惊,当即抽出腰间的软剑,从马背上跃起与对方缠斗起来。 耳边厮杀声不绝于耳,对方来势汹汹,显然已是早有准备。到底是体力不支,终于,宝弦发现自己应对得越来越吃力。 不行,不能现在就倒下,还要告诉大人小姐的事…… 宝弦一个分神,肩上便挨了一剑,她一个不稳从马背跌落,在地上滚了一滚,险险避开致命一击,然而不过片刻眼前却一阵眩晕,对方的剑上竟是猝了毒的!她晃了一晃,咬牙勉力支撑,心中却越来越没有底,终于,捕捉到闪身而过的旁边一人,宝弦大喜,顾不上肩伤大痛奋力道。 “皓芳……” 朱色身影一顿,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终于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寻到一丝熟悉。 “……宝弦?” “是我……” 皓芳挥剑解决了几个宝弦身边的麻烦,一把抱住她疲软下坠的身子。 “你中毒了……” 宝弦费力挤出一丝微笑,微弱道。 “我没事,告诉大人,小姐……” “小姐什么?” 宝弦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终于,臂弯一沉,皓芳心中一跳,飞快触到她的脉搏,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他不再耽搁,出手点住宝弦的几个大穴,把她打横抱起便运起轻功往后掠去。 而另一边,突然飞身而来的杀手让队伍被迫停住。玄洛眸光一沉,侧目看向宝笙。 “保护乡主。” 宝笙道了一声“遵命”,内心却苦涩不已,内心更把宝弦那个鬼丫头骂了千万遍。 她就说她怎么把这个差事交给自己,然而在城门口遇到了接头之人,一瞬恍然大悟顿时大呼上当。然而到底舍不得放弃这件“美差”,既然选择上了贼船咬牙也要走下去,好在一路上王琼琚也省心,大家虽然同路前行,却也各走各的,能不说话便不说话。直到在途中遇到玄洛的队伍,这个省心的乡主顿时便多事起来,见过厚脸皮如祁清平,没想到王琼琚居然更胜一筹!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宝笙不想搅局,在玄洛逼视下也不得不从…… 哎,怎一个心酸了得。 她在心中叹了一叹,往王琼琚乘坐的马车靠近。 “前面太危险,乡主我们还是去后面避一避吧。” “大人在前面浴血杀敌,我怎能袖手旁观,作那缩头乌龟?” 王琼琚掀起一缝帘子,目不斜视凉凉道。 宝笙心中冷笑,当时在阮酥身边时便和王琼琚多少有点交集,面对这个一度被阮酥定位为难以逾越的对手,宝笙默默观察中也有些钦佩;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宝笙觉得这朵“高岭之花”虽然看似高洁,某种程度上也有恃才放旷的资本,可惜却有些心术不正!这让宝笙很是反感,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阮酥也做了不少坏事,为何自己对她却是讨厌不起来? “地狱修罗屠戮之地可不是乡主您这等闺秀围场行猎的秀场,您若是真心担心大人,或许不上前添乱会更好一些?” “你怎么说话的?” 见王琼琚脸色越来越难看,贴身丫鬟芸香怒得从车上跳下,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奋力挥向宝笙!她从小和王琼琚一起在北地长大,和京中娇滴滴的姑娘不同,也有一套完美的马上功夫以及一身武艺,平素的女儿家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当下便要为主扬威,教训一下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可是她到底忘了眼前人的皇城司出身,马鞭挥出,还没有近宝笙的身,便如一条麻绳一般软绵绵地被她用剑尖挑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落在了地上。 看着宝笙一脸讥讽,芸香张了张嘴,怒气也在顷刻间被点燃,也不顾实力悬殊,上去便要和她拼命。 宝笙懒懒地昂着头,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废物。既然要打,那就让你尝尝厉害!于是猫捉耗子一般陪她戏耍起来,早已忘记了玄洛的嘱托。大约盏茶功夫,芸香便分外狼狈地瘫在地上,她抬起黑黝黝的大眼,咬牙切齿道。 “果然是阮酥调教出来的,和那个贱人一样心狠手辣!” 宝笙蹙了蹙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技不如人,便气急败坏指天骂地,原来琼琚乡主的人也就这样嘛。” 被她嘲讽,芸香更气,正从地上起来要与宝笙再分个你死我活,却被前面一声女人的惨呼打破思绪。两人皆是一惊,条件反射往马车看去,马车中,王琼琚早已不见踪影。宝笙心道不好,纵身往前跃去,这一看当即忘了呼吸。只见王琼琚满身是血的倒在玄洛怀里,胸前一个窟窿,潺潺流着血,也不知还有没有活着…… 而他们前面,一个挥刀的黑衣人已被拦腰砍成了两半。 宝笙头皮发麻,根本不敢看玄洛,难道方才王琼琚跑去为玄洛挡了一刀?这个笨蛋!简直是多管闲事!她简直不能形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 “郡主——” 芸香也从惊梦中回过神来,想也没想便大哭着冲了过去!玄洛淡淡看了一眼尤僵在原地的宝笙,把王琼琚抱起,大步走过来把她放回马车上。 “回去自己领五十鞭。” 宝笙脸色一白。 “是。” 278当面说清 王琼琚伤势有些重。在玄洛的示意下,宝笙帮她除去衣物,仔细检查伤口,她仔细查验了一番,还好那刀剑偏了一分,不然下去,便是直@插心脏。 芸香哭得不能自已,看到宝笙在帮王琼琚看伤,突然止住泪,冲过来用尽力把她推到一边。 “不准你碰我家郡主!” 意识到玄洛就在车外,宝笙眉头一皱,也顾不上计较芸香的动作,尽量心平气和道。 “乡主重伤昏迷不醒,这里就只有我略懂医术,你若想让她有事,尽管拦着!” “只有你懂医术?” 芸香笑容悲愤,突然,她一捞车帘,对着车外的玄洛便是深深一跪。 “还请九卿大人看在郡主不辞劳苦为您寻找曲谱的份上救救我家郡主。” 宝笙真是恨透了这对不知死活的主仆,她逼着自己耐心把王琼琚包扎好,也跳下马车。 “芸香姑娘真是打得好算盘,大人与乡主毕竟男女有别,你坚持让大人替她疗伤,是不是想趁机赖上我家大人?若非看到乡主真是伤得极重,我还以为这场刺杀是你们自己策划的呢!” 芸香被宝笙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语塞。 “你,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怎么了?是谁好端端的在京中不呆着,偏生千里迢迢跑来尽给人添麻烦?!这种情让人真难领啊~~~~” 芸香气得双目含泪,她咬了咬牙,可怜兮兮地看向玄洛。 “九卿大人……” 玄洛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宝笙,和声道。 “芸香姑娘,宝笙对刀剑创伤很有经验,让她照顾乡主较为妥当。” 见玄洛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芸香急得脸都憋红了,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颉英往这边过来,玄洛对她微一颌首,便朝前面迈去。 “大人……” “嚷什么?” 宝笙凉凉地站在一边,抱臂冷笑。“怎么,要去追大人,不管你家乡主死活了?你若是要走,我便也走了,这辆马车丢在这里,万一被路过的野兽闻到乡主甜美的血腥味,你说会不会更有趣?” “你——” 芸香目眦欲裂,虽然知道话中的情景不可能,偏生面对宝笙的毒舌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回击过去。看她这般无用,宝笙越发得意,连笑两声。 “怎么?不和我吵了?最好再去大人面前告我几状啊,乡主与芸香姐姐这般精贵之人,宝笙我可不想再陪了!” 芸香咬着嘴唇,她虽然有些冲动逞能,不过却不是蠢人。玄洛有押送巨石的差事在身,现在王琼琚受伤明显成了拖累,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病患便放慢回京的脚步,不出意外的话,后面的路恐怕还是这个讨厌的宝笙和她们一起同行。可是—— 芸香回头望了望王琼琚所乘的那辆马车,目光攒动。 野袭的黑衣人已被斩杀大半,剩下的一看情形不对便迅速撤走了,然而玄洛这边也伤亡惨重,看着一地尸骸,他神情冷得可怕。 “可有什么线索?” 颉英想了想,“搜了那些人的身,却没有什么有用的,虽有几人是朝巨石方向移动,但看方才厮杀的情况,显然主力都在我们这边,有些奇怪。” “哦?”玄洛摸着下巴,“如果是陈家的人,咱们一路行来,给了他们无数个击毁巨石的机会,都不见行动;偏生这个时候王琼琚却受伤了……” 颉英若有所思,“大人是认为……” 玄洛笑容冰冷。 “若是后面那个女人所为,真如宝笙所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是添乱’,不过既然陈家的人老是不来,那只能按照原来的安排了。” 这块巨石本就是他和阮酥的作品,运送到京其实并没有多少必要,嘉靖帝多疑,眼见为实不如耳听为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些东西说不清楚反而更显真实。 “还有一天的路便到前方雍州,属下即刻就去安排。” 玄洛点头,“雍州采石场众多,也混杂着各方耳目,你多加小心。” 颉英刚退下,一直不见的皓芳忽然脸色铁青地出现。 “大人,宝弦来了。” 玄洛一瞬目光紧凝,心中突然闪过不祥的预感。 “难道酥儿出了什么事?”他让宝弦寸步不离阮酥,上次在扶风郡她不得已离开时,是因为遇到了雪盗,难道这次…… “她方才被对方毒剑所伤,一时状况不明。而京城那边,阮小姐似乎真的出了事。” 皓芳声音很是沉重,见玄洛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具体如何,她没有说完……” 另一辆马车,宝弦气息奄奄地躺在车上,比起王琼琚的状况更要糟上几分。玄洛给她把了一会脉,从怀中拿出一枚丹药递给皓芳。 “宝弦这边你照看着,王琼琚交由宝笙,你们若想一路彼此照应倒也方便。颉英已先行一步去了雍州,如今……” 他眉头紧锁,显在犹豫。 若是抛下队伍先回京城,却又担心这个节骨眼是出了差错,可是阮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皓芳视线不离脸色灰败的宝弦,挣扎了数秒终道。 “到雍州的路程不过一日,不如便让宝弦和乡主先在此地等候,容属下先押送巨石再折返接她们?” 玄洛目光从他俊秀的脸上滑过,叹了一口气。 “皓芳,这次是我欠了你。” 他拍拍他的肩膀,“多陪陪宝弦。” 见玄洛去而复返,芸香大喜,她刚刚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让郡主和九卿大人一块同行,就算不能耽误,不过等皇上知道是因郡主受伤晚了那么一两天,应该也不会怪罪吧?她正要开口,玄洛已经快速吩咐宝笙,听完他的安排,芸香大失所望。 “大人,算芸香求您,这里前不挨村后不挨庙的,郡主若是有个万一……” 她哭得楚楚动人,可惜玄洛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若是芸香姑娘不满意,你们可以自便,左右承思王府的人也不少,况且杀手们也是冲我来的,咱们分开回京反而更安全一些。” 王琼琚此番离京,除了带了贴身丫鬟芸香,还有京城承思王府别院中的数名高手。所以玄洛之所以怀疑这场刺杀是她的自导自演,也不是没有缘由;再加上先前宝弦猝了毒的剑伤,若是对方真是冲自己来的,为何那柄刚好就没有抹毒;还有王琼琚偏离心口的伤处,好几个“刚刚好”凑在一块,便成为了一个大写的匪夷所思。 见玄洛这般决绝,芸香怒极反笑,冷嘲道。 “可怜郡主一番苦心,真真明月照沟渠,我们郡主哪里比不上阮酥,便是为了你挨上一刀也不能换来你的一分眷顾。只可惜有的人,就是当局者迷,有的人把他当宝他不削一顾,而有的人利用他死去的母亲,偏生还……” “你说什么?” 玄洛一开始还浑不在意,可是听到那句“死去的母亲”时顿时目光一变。 听玄洛声音霎时冷酷无比,芸香内心打鼓,也有些不太确定现在所做是否正确,可是想到重伤不醒的王琼琚,那护主之心再度熊熊燃烧,她抬起下巴,大声道。 “九卿大人还不知道吧,阮酥在你去塞北与北魏商谈商道之时,利用姚绿水打击陈妃。”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玄洛的神色,见他并没有显露初什么意外,笑意更深。 “而那个姚绿水的言行举止经她调@教,竟和已故的玄夫人一模一样,果真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 她正说得得意,却见玄洛手上一动,显是高手出招的架势,芸香吓了一大跳,奔向王琼琚的马车。 “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 马车周围承思王府的人不动声色地上前,团团把车子护住。玄洛周身满是杀意,他环顾一圈,看不清息怒,终于,目光落在了宝笙身上。 宝笙暗叫不好,她咬了咬唇。 “小姐确实和姚绿水有过来往,不过期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芸香毕竟是乡主的人,大人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玄洛目光晃了晃,联系在扶风郡与阮酥相遇的前后,难怪她会被太后赶出了宫,难怪不让自己询问其中缘由,难怪一提到姚绿水那个名字便眼神闪烁,难怪…… 种种疑虑如一颗颗珠子,被这根别有用心的绳索牵引,一切都理清了头绪。 玄洛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眼前突然浮现少时母亲只身赴死的情景,她说“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找一个彼此爱慕的人,平凡安稳度一生”,他以为他已经快要实现了,然而——不得不说,这件事已经在他心口上深深割出一道,伤口外翻血淋淋潺潺流血。 酥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人,或许小姐会和您解释……” 发现玄洛的表情越来越可怕,宝笙忐忑道。她虽然爱慕玄洛,但是更不忍他如此失控伤怀,况且在阮酥身边将近两年,王琼琚和阮酥二者非要选一个的话,她更愿意站在阮酥这一边! 玄洛自嘲一笑,想起中毒的宝弦,自言自语道。 “是啊,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才好!” 279谁主沉浮 大理寺牢房,阮酥执笔的手忽然一颤,画面上玄洛的眉眼一顿,霎时便被滴下的浓墨污黑了一块。看着那张被瑕疵破坏的容颜,阮酥叹了一口气,已经第五张了,自己果然不擅长人物肖像吗? 前世为了迎合印墨寒,她用心学了山水泼墨,一副《乌月山水图》更是临摹到极致,可是在人像上就几乎没有涉足了,现下在牢狱中无聊,守护的女侍卫们倒也通情达理,给她送来书本纸笔打发时间,阮酥试着讨要点绣线绣绷,却换来女侍卫一句话。 “印大人说了,阮小姐的一切要求都尽量满足,不过绣花毕竟费眼,若小姐想刺绣,等从这里出去再绣不迟。” 阮酥思绪一顿,摇了摇头。 又是印墨寒,在牢房的几日,她都能感受到各种关照,别说用刑,便是惯常的提审都没有,若非自由被限,简直就如在家一般闲适惬意。可是—— 她在砚台上添了添笔,继续在宣纸上描绘,那点污块被她妙笔一划,素白的纸面上便出现了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饶是挡住了半张倾城绝世的脸也不觉得突兀,反而还更增了几分情@趣。阮酥看着这张在脑海中描绘了无数次的容颜,心口一阵紧缩。 “师兄,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她在牢狱中已然度过了八天,按照原计划,玄洛这时候应该已经抵京,若是宝弦与之遇上,说不准还能更快一些,然而挂念之人不但没有出现,也没有派任何人前来知会。阮酥直觉便觉得不对,可是很多事情耐不得深思,越是细想,那些不吉的思绪便如一道魔障侵扰着她的神经,为了分散注意力,于是她开始做点什么抵消内心的不安。 案上宣纸被人从上抽走,阮酥蓦然一惊,这才发现印墨寒不知何时竟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他拿着玄洛的画像,面上闪过一丝阴霾。 “你倒是好兴致!” “还给我!” 阮酥厉声,方还柔顺怅然的脸上一瞬被警惕嫌恶取代。自从那天他在马车中强吻了她,便一直没有出现,虽然知道自己在牢中的优待多半出自眼前人的关照,然而身负血海深仇,阮酥那颗已然不再坚硬冰冷的心不会、亦不肯被他打动。 印墨寒狭长的眼慢慢从画面上移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把画像撕碎的冲动,他笑了笑,声音中透着难以描绘的畅快。 “在等玄洛来救你吗?不过我看你注定要失望了。” 阮酥双目一瞬紧缩,“什么意思?” “想知道吗?不过我偏生不告诉你。” 印墨寒压低声音,恶意地笑了,那张依旧儒雅温润的脸上,是阮酥看不懂的癫狂神色。见阮酥视线犀利,周身气氛一瞬冷凝,印墨寒止住笑,他往牢房外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 “既然有人来看你了,这个消息便由她来向你转告吧。” 说完,径自走出牢房,阮酥却对是何人前来完全没了兴趣。她额间胀痛,努力压下种种不好的想法,可是越是刻意不去想,那些不详的预感却如毒蛇一样越缠越紧,迫得她霎时没了主意、 “大妹妹。” 阮酥浑身一颤,终于被这声呼唤强拉回了神智。她回头一看,一时间也有些愕然,站在牢房门口的女人腹部高高耸起,平淡的眉眼上却是不多见的幸福光晕,竟是她那大哥阮琦的结发妻子万灵素。 “原来是……大嫂……” 她拿不准万灵素的来意,从前和阮家尚未决断之时,两人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敌对变成了后面的帮扶。不过如今自己已然和阮家没了关系,万灵素突然前来,到底所为何事?不过阮酥能确定的是,她的前来定然和阮风亭无关,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出了事生怕女儿给家族惹祸,不惜遣高手杀掉亲生骨肉,此刻肯定在暗自庆幸已然和她断绝了吧? 听到阮酥的称呼,万灵素松了一口气。她扶着肚子,小心地走到阮酥跟前。 “大妹妹你不用担心,玲珑阁通敌叛国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这几日我已让祖父和父亲游走,不出意外,再过几天你便能出来了。” 她的出手相助,让阮酥实在无法理解,特别还牵扯到万家。因万堇如和万阙山的关系,万家对自己定然恨之入骨,怎么现在…… 万灵素不愧是被其祖父虎贲将军看中的孙女,很快明白阮酥所想,主动答疑解惑。 “如今陈家处境微妙,而他们扶持的又是五皇子祁澈;虎贲将军府虽然在皇子相争中向来保持中立,可事到如今,也必须做出抉择,祖父和父亲都认为太子才是未来天子,是以作为与陈家相斗的关键,大妹妹你自然不能有事。” 阮酥恍然。 与其说万府放下仇怨对她施以援手,不如说是利益相较下的抉择,如今阮酥被挂上通敌叛国的大罪,太子祁念自然不好出手,若是换成一个之前没有参与皇子党争的,便就十分合适。大局当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不过阮酥却还是眸光一闪。 “便是太子授意,万府若是不愿,想必太子也不好勉强。想必这中间大嫂也作了不少吧?” 说完,她对万灵素行了一礼。 “夫君的事,大妹妹你出了不少力,我当然也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一句话平平淡淡,却道明了她的立场。忽然之间,阮酥百感交集,之前帮助阮骑,也是为了重生复仇,却没想到无心插柳,她压根就没有指望过阮家或是万灵素能承情。现在突然意外收获,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说感谢太过见外,若是大嫂今后有用得着阮酥的地方,阮酥义不容辞。” 万灵素笑了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今日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她注视着阮酥,“九卿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阮酥浑身一紧,急道。 “他怎么了?” 万灵素看她如此紧张,当下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她好几日前便到处打点关系请求探视阮酥,可是一直得不到答复,直到今天早间突然得到首肯,等她赶到大理寺门口时,等候她的竟是吏部尚书印墨寒,简单的寒暄后,这个气质温润淡雅男子突然道。 “想必九卿大人的事夫人已经听说了,酥儿重情,与玄大人又是师兄妹一场,有些话印某不好开口,这个消息就只有劳烦夫人转告了。” 万灵素目光一转,微笑。 “妾身认为有些事还是等大妹妹从牢中出来,再让她慢慢知晓不迟。” “是吗?”印墨寒也笑,“若是这样印某觉得夫人此次或许就不用去看她了。” 万灵素心下微惊,“妾身不明白印大人的意思。” 印墨寒嗤笑一声。 “既然这样,那印某也就抛开来说了。便是你们万家不出手,酥儿也不会有事。” 见万灵素面露古怪,印某寒含笑继续。 “别误会,并不是我对阮酥余情未了,而是这次的目的本就是玄洛。如今既然巨石中途被人毁坏,而玄洛亦下落不明,皇上已下令查抄玄府,那事情也快接近尾声了。夫人总不希望作了这么多,竟都是徒劳无功吧?” 万灵素总算领教了印墨寒的可怕,一个从柳州来的白丁学子,竟然在短短几年,在京城中翻云覆雨,把他们这些贵胄耍得团团转。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明白了。” 印墨寒让到一边,“一会印某进去先和酥儿说几句话,请夫人稍等。” “师兄他怎么了?” 见万灵素走神,阮酥上前抓住她的双肩,急切地又问了一遍。万灵素看着眼前方寸大乱的人,张了张口,终是有些不忍,直到听到外面一声轻咳,这才避重就轻斟酌道。 “九卿大人在押解巨石途中失踪了……” “失踪?”阮酥动作不由收紧,喃喃,“什么意思?” 万灵素被她抓得生疼,“大妹妹,你冷静一点……”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一道清润的男声悠道。 “什么意思?自然便是畏罪潜逃!玲珑阁中的异邦匠人多为玄洛所荐,已经有人在卷宗上签名画押,只说玄洛便是那幕后主使,他利用圣上对他的信任,豢养奸细,贩卖消息给他国。而陈侯一事,都是他一手策划!如此嫁祸贤臣。残害忠良的逆贼,酥儿你说皇上会如何对待他呢?” 一番话,别说阮酥怔住,便是万灵素也目瞪口呆。他们所有人都小看了印墨寒,明明是一头嗜血的野兽,可是却把他当成了不惧威胁的家宠,多么地无知可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阮酥目光带血,喷薄上涌的怒火和胸中的悲伤情绪如藤蔓一般滋长蔓延,互不相容,两相碰撞,找不到宣泄口,逼得她几欲崩溃!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伤心难过,强行压下心尖的疼痛仰头大笑。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最后,却只换来咬牙切齿的三个字—— “印墨寒!” 被点名的人表情不变,声音中似乎是洞穿一切的平静。 “阮酥,我说过要让你活得很痛苦。” 280出手相助 阮酥从大理寺牢狱中出来的那日,京城正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天色尚早,街上的厚雪还来不及被人洒扫,已然埋了两级石阶。阮酥拢紧身上的雪帽,提着裙摆慢慢往下,方一触地,鹿皮小靴已被白雪完全没住。 一辆蓝色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似乎听到身后的动静,车上人撩开车帘,对阮酥伸出了手。 “酥儿,我们回家。” 声音中的恬然笑意温暖和煦得不太真实,宛若寒冬中迸射的一道璨目日光,阮酥脚步不停,目不斜视从印墨寒身边走过。 见她这般,印墨寒也不恼,他从马车上跳下,撑开了一柄绘制着黄色水仙的油纸伞为阮酥挡住了头上的风雪,好脾气道。 “虽然你已经洗清了嫌疑,不过玲珑阁尚被查封,难道你现在要回阮府吗?” 阮府,当然不会回。 阮酥淡淡看了一眼伞面的图案,唇边露出一丝讽笑。黄色水仙意味着重归旧好,前后两世,她和他完全不可能再有然后,印墨寒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喜欢做这些动作,真是无聊。 她拢紧斗篷,不动声色躲开了印墨寒的伞面,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阮酥只觉好似又回到了那日被印墨寒休弃,孑然一人到鸿胪寺的情景。 秋风萧肃,芦草摇晃,那时候的自己已然心死;而现在,她握了握袖袋中那柄黄杨木梳,那是玄洛所赠,虽然并不贵重,却也是两人感情的开端。现在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她,下落不明的玄洛,蠢蠢欲动的陈家,还有蛰伏暗处的敌人……一切的一切,都容不得她黯然神伤,注定无瑕悲春伤秋! 于是阮酥昂起头,好似一个志得意满的斗士,她瞥了一眼印墨寒,声音中比寒冬的气温还有冷上三分! “印墨寒,你不是希望我活得很痛苦吗?恐怕这次又要让你失望了。” 看她双目中重现光彩,似乎有火熊熊燃烧,印墨寒含笑,心中竟涌出诸如宽慰的情绪。 “是啊,酥儿,我很期待。” 于是阮酥不再多言,她用冻僵得几欲麻木的手弹走斗篷雪帽上的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去,身姿笔挺,决绝得如同皑皑白雪中的一株腊梅。 直到她的影子再也看不到,印墨寒这才笑叹着上了马车,车厢中,一个穿得厚重的女子抿了抿唇,很自然地上前帮他收起伞递上手炉,想了想,还有些复杂地道。 “公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期待她的表现,知秋,你跟在酥儿身边多日,你说,她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知秋动作一顿,却还是换上了一副温软的神情。 “小姐生性淡漠,又从不服输,这次虽然有些……不过……不过应该总会绝处逢生?” 忽略到她声音中的言不由衷,印墨寒笑了一声。 “你似乎很讨厌这位旧主?” 知秋笑容一僵,看似是无心之言,她却不敢大意,思索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斟酌道。 “小姐待我不薄,虽然缘浅,到最后却也给了我自由之身;只是……我对她的行为还是有些不大认同……” 若是换成心狠的主子,别说遣还卖身契,便是打死或发卖都合情合理。阮酥在知秋眼中不算心善,也知道她对自己显然太过宽容,关于这件事知秋多少有些心虚,可是想到眼前淡雅如尘的男子被阮酥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那点内疚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再说阮酥那边,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极为艰难,心中却一直在盘算扭转劣局的关键。忽然,街角出现了一顶软轿,见到阮酥,那守在轿子前的人目光一亮,他抬了抬遮脸的斗笠,竟是随侍德元长公主的美男子文默。 文默对阮酥行了一礼。 “总算等到小姐了,公主府中已为您备好了厢房,小姐这边请——” 阮酥眸光一抬。 “是长公主殿下让你来的?还请文公子转告殿下,阮酥感谢她的相助,不过我现在已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小姐是要去客栈落宿还是去投奔亲友?” 文默反问,明明是不中听的内容,可是被他清润的嗓音一述,竟让人难得地不会反感。他不给阮酥寻找借口挪塞的机会,小声。 “官兵们一直没有搜到文锦和冬桃姑娘,其实他们也在公主府。” 阮酥一听,当即恍然,怪不得!她于是不再犹豫,道了声“有劳”,起身上了娇子。 青云观已焕然一新,道观的牌匾取下,替代的是楷体写成的“长公主府”四字,和巍峨牌坊幽深小径搭配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味道;从前放香炉的地方已变成了一座雕花砌玉的照壁,而贯梭于檐角廊下的各色美男子们,也被清一色的内侍宫女取代,俨然已有了皇宫制式的形容。 轿子在内殿停下,阮酥由文默领路,到了一方厅堂,地点似乎还是原来德元的会客之处,不过经嘉庆帝手笔,一切已经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很不习惯吧?本宫如今回来,也觉得颇为不适,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可却已然没有家的感觉了。” 含笑的女声从屏风后响起,虽带着疲态,却不失威仪,阮酥忙上前见礼。 “阮酥谢殿下危难时期出手相助。”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无需太过见外。” 她声音分外轻巧,没有半分的居功挟恩,倒让阮酥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自己是重生之人,可是面对德元公主这等全凭意气形事的老狐狸,阮酥实在有些捉摸不透。 “冬桃和文锦想必也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吧。” 德元一下听出了阮酥的话中之意。 “别担心,冬桃和小文锦说起来都是本宫的故人,一会自会安排你们相见。不过事到如今,本宫很是好奇阮小姐今后的打算。” 阮酥捧杯的手一顿,她默默叹了一口气,把杯子重新放回案上。 “形势不太乐观,殿下应该知道阮酥与陈妃势同水火,如今阮酥的处境殿下也清楚,不知长呆府上会不会让您为难?” “为难?区区一个陈家。” 德元扶额笑道,声音颇为不削。 “阮酥你也无需试探本宫,既然已经把你接到了公主府,本宫当然考虑了前后,难道你以为本宫是那畏首畏尾惧怕人言之人?” 当然不是,眼前人可说是皇室中的异类,便是在后世恐怕都难以超越,于是阮酥不再纠结。 “当务之急,便是尽快与太子重商扳倒陈家的方法,只是阮酥现在也暂时没有头绪。” “哦?若是阮小姐不嫌,本宫到有一个计策。” 阮酥在公主府的客院终于见到了冬桃和文锦,甫一见面,饶是冷淡如冬桃,也红了眼眶。 “小姐,还好你没有事。” 阮酥鼻子也有些酸,“玲珑阁那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们怎么到了公主府?” 说起这个,冬桃面色一变,她狠狠地剐了文锦一眼,声音中尤夹杂着愤怒。 “当日文锦坚持约我出门。可在半路上却非要一起到公主府,我正觉得奇怪,他却施展瞳术把我弄到了这里,醒来之后才知道玲珑阁出了事。” 阮酥一愣,看向进门便神色耷拉的文锦,眸光犀利。 “你一早就知道玲珑阁会出事?” 文锦眸光闪了闪,咬了咬牙,干脆道。 “不错,我确实事先得知了有人会对玲珑阁下手,是以便哄着她出来,只是——”他看了看面色依旧不善的冬桃,“小姐,不管你信不信,文锦再多言一次,自从跟了您,我已然和殿下断了联系,这次也是文默事先递来消息,我也是半信半疑,却又不好向他人言明,免得被怀疑为吃里扒外的奸细,可是……事情好似还是那样子。” 他自嘲一笑,神色委屈。 阮酥游目看向冬桃,又看了看文锦,终道。 “文锦,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冬桃说。” 文锦点头,并体贴地为她们合上了门。等屋中只剩下她二人,阮酥拉过冬桃坐下。 “怎么,对他失望了?” 冬桃抬起双眼,眼神中受伤情绪一闪而过,倔强地偏过头潇洒一笑。 “是我大意了,男人本就不能信!” 阮酥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文锦他那样做也有他的苦衷,况且现在大家都没有事,不是已经最好了吗?” 冬桃若有所思,良久却道。 “小姐不要再提他了!” 这样关心则乱的样子,让阮酥更为感慨。 “玄澜,就像你和我说的,两个人彼此倾心,就是隔着杀父之仇又如何。文锦这样做,虽然惹你不快,不过既然彼此爱慕,便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两个人好不容易相遇,别让这些误会冲淡缘分。” 冬桃默默听着,并不答话。阮酥也知道多说无益,有些事情还需要本人自己消化,冬桃出生江湖,过惯了快意恩仇黑白分明的生活,对欺骗隐瞒可谓零容忍,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尽早让玄家一事了结,也好让她脱离誓言枷锁,再度回到自己的天空! 281成为共犯 两人沉默了一会,冬桃突然抬头问道。 “小姐是否已经决定和德元公主合作?我认为她并不是可以沾惹的人,小姐若是这次选择以她为伍,只怕今后难以摆脱。” 阮酥知道她担心什么,德元表面上只是个奢侈糜烂的老女人,实际是豢养男宠却只是个幌子,她利用男色在京城结下的情报网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比如方才她对阮酥道出文默的几位入幕之宾,惊喜之余,阮酥忍不住怀疑,就算是嘉靖帝的后宫,德元公主只怕也有眼线。而且从阮酥对文锦的试探以及她自己的观察发现,德元公主其实并不是一个纵情声色的人,她选择的这些男宠,除了貌美之外,都身怀绝技,与其说是男宠,更像是门客,且这些能人异士的数量甚至超过祁念和祁澈,她背后的动机,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阮酥叹息。 “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她手中确实握有扳倒陈家的关键,诚然也有别的法子可用,可对手是印墨寒,且事关你哥哥……我实在赌不起。” 听她提起玄洛,冬桃便闭嘴不再劝了,因为母亲的缘故,冬桃始终认为玄家的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辈,加之玄洛的手段完全违背冬桃的三观,若不是为了玄家,她根本不想和这同父异母的哥哥扯上任何关系,可这次自塞北归来后,冬桃便对玄洛有了改观,一路看着两人相持走来,她知道玄洛是阮酥冷硬心肠里唯一的柔软,内心也对玄洛的生死产生了担忧…… “小姐放心,这个人诡计多端,狡猾得很,定然不会有事的。” 明明不是什么好话,却还是让阮酥心头一暖,略略卸下了忧虑,是啊!玄洛那样狡诈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她一定要全力以赴改变京城的局面等待他归来。 栖凤宫,不同以往的灯火通明,厅中只点了两盏宫灯,这几日因为玄洛的事,颐德太后受惊不小,竟然犯起了头痛,灯光过亮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幽暗的光线里,她靠在凤榻之上,纯贵和纯安一个在为她揉着太阳穴,一个在为她按摩足底,颐德太后烦躁地起身推开她们。 “好了!服侍了这么多年,这按摩的手法还是赶不上玄洛。” 纯贵和纯安连忙跪下告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嘉靖帝震怒之下,除了颁布对玄洛等人的通缉令外,还将留在京城的皇城司全员查办,不料玄洛不仅自己无法无天,手下的人也是胆大妄为,面对御林军也奋起抵抗,竟跑了不少漏网之鱼,印墨寒利用这件事,趁机煽动素日对玄洛忌恨颇深的大臣们,在朝堂上痛斥玄洛十宗罪状,什么操弄权柄、残害忠良、结党营私、横征暴敛……这些罪状,每一样都没有冤枉玄洛,但因为知道这些都是嘉靖帝纵容默许的,所以平日几乎没有人敢提起,但如今玄洛通敌叛国,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嘉靖帝顿时觉得玄洛平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另有所图,印墨寒又怀疑玄洛主持商道一事动机不纯,和完颜承浩之间或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嘉靖帝越想越觉背脊发寒,当即听从了印墨寒建议,若抓捕过程中玄洛胆敢抵抗,便格杀勿论。 颐德太后听说之后,马上去了嘉靖帝寝宫,但她晚了一步,许是早就料到母亲会前来求情,嘉靖帝先一步便动身前往夏宫休养去了,颐德太后无奈,思前想后,为了玄洛,还是找来了她并不太想再看见的人。 见那个袅娜纤细的身影走进来跪在自己面前,颐德太后疲惫地睁开双眼,抬手示意她平身。 “知道哀家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阮酥抬头,不由心头一震,颐德太后虽然不如德元公主那般将驻颜之术发挥到极致,但也算保养得当,可如今的她,看上去就像苍老了几岁,连双鬓都染上了斑白,可见这几日她有多么心力交瘁。 恐怕这京城中,真正挂心玄洛的除了自己外,便只有一个颐德太后了,阮酥有些感动,诚恳地道。 “太后放心,不惜一切我也会粉碎这个针对师兄的阴谋,他会平安归来的。” 颐德太后看了阮酥半晌,突然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边,她紧紧握住阮酥的手。 “所谓沧海桑田,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哀家老了,镇不住局面了。通敌叛国之罪,沾上便是万劫不复,今日叫你来,便是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在这种时候依然对他不离不弃,若你有半分退却,哀家便会命人去找印墨寒,以你们的婚事为条件,换玄洛平安。可事实证明,玄洛他,没有看走眼。” 虽然在这件事上,阮酥绝不会有丝毫犹疑,但颐德太后的打算还是让她有些愕然,她竟想过把她卖给印墨寒来搭救玄洛,可是关心则乱,颐德太后这次真是错估了印墨寒,为了诛杀玄洛,他步步为营算计到这一步,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更何况玄洛死了,他对她更是志在必得。 “阿酥听说,太后年轻时也是雷厉风行,手腕强硬,实在没有必要实行这种靖绥之策,虽然阿酥的法子可能有一点极端,但若成功,不仅能还师兄清白,还可粉碎陈家,一绝后患,不知太后可愿让阿酥放手一搏?” 颐德太后将信将疑地望着阮酥,她知道这个姑娘有时候行事可谓疯狂,但此时她又不得不依靠于她,玄洛在党争上从不表明态度,所以不能指望哪个皇子会冒险替他说话,而颐德太后自己,因平日对玄洛的过分庇护,嘉靖帝那边已经明显不打算继续卖这个面子。 “不管你打算怎么做,只要能救玄洛,哀家都会助你。” 再说此刻,嘉靖帝的銮驾正在向夏宫行进的途中,本来现在还不到开春,夏宫乃是为了避暑而建,环境比较阴寒,实在不适合冬天居住,但嘉靖帝此次铁了心要斩杀玄洛,为了躲避颐德太后的威压,也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因为出行匆忙,他身边只带了姚绿水一人,然而他此时心中也没有精力与她柔情蜜意,望着面目酷似宁黛的姚绿水,他不断地想起玄洛,更加心烦意乱,当初留玄洛一命,也是因为颐德太后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虽是逆臣之子,但同时也是阿黛的骨血啊!” 就是这爱屋及乌的恻隐之心,让他姑息养奸,竟然放任玄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通敌叛国,被亲信背叛的滋味自然很不好受,所以趁此机会,嘉靖帝将此事全权交与印墨寒,自己出宫走走想换一下心情。 姚绿水却显得格外高兴,久不出宫,几乎闷坏了这个来自民间的舞姬,她哪肯安静地坐在那华丽的车驾之中,掀开帘子东看西看,此时銮驾已经到了远郊,突然姚绿水指着不远处山头上的一处,回头对嘉靖帝微笑。 “陛下您看,那座宅子里桃花开了,别处还未化雪,这里却已经是春天了呢!” 嘉靖帝回神,猛地抬头看着姚绿水,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碧,梳着简单的发式,笑容柔软迷离,又突然和记忆中某个倩影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年,嘉靖帝才十八岁,因为母亲的关系,他也一同受宁家之邀前往远郊的宁府别苑做客,记得在马车中,宁黛就是穿着相似的衣服,半开玩笑地指着窗外对她道。 “殿下您看,那是我家别苑的桃花,别处雪尚飘摇,而我家里春天却已经到了呢!” 就是在那段时日里,十八岁的嘉靖帝情窦初开,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在那片桃花下强吻了宁黛,嘉靖帝永远也忘不了宁黛满面通红,捂着双唇又惊又怒的摸样。 嘉靖帝低头看姚绿水,神态有有些恍惚,其实对于姚绿水酷似宁黛的外形,他近来已经习以为常,毕竟相处得越久,两个人的不同之处便越是暴露的明显,可这一刻,嘉靖帝甚至产生了她是宁黛转世,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的错觉,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脱口而出。 “走吧,我们就去你家看看!” 姚绿水怔怔地点头,将头靠在嘉靖帝肩上,手心里却已经腻起了一层冷汗,昨天夜里,御前侍卫洪松悄悄给了她一封信,一看字迹,她便忍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就算没什么本事,她也知道阮酥和玄洛惹上了什么样的麻烦,但想到近来嘉靖帝对她的宠爱略弛,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里头写了一段话,阮酥言简意赅地告诉她,只要照做,她便能彻底扳倒陈妃,高枕无忧。 栖凤宫中,阮酥坐在脚踏上替颐德太后捶腿,然而颐德太后看着她叹了口气。 “当初因为姚绿水赶你出宫,没想到今日哀家也成了你的共犯,只希望这么做真的奏效……” 阮酥低低应了一声,她此时心情也很复杂,如果不是时不待人,她是绝不会再启用那个与宁黛相似的棋子的。 宁家别苑并不是她的目标,她真正的意图,是在前往宁家别苑的途中,德元公主送给她的情报很有价值,但她不能拿着这些把柄直接去觐见嘉靖帝,他是那样多疑,比起从别人口中听说,眼见为实才能让他信服,而要实行这个计划,就必须把嘉靖帝引到那个地方去。 现在只能祈祷玄洛知道以后,能够看在她一心为他的份上,不怪罪于她。 282还施彼身 嘉靖帝的车驾在山道上缓缓行驶,这一带离京城不算太远,风景优美,气候又颇为温暖,是许多达官贵人修建别苑的首选之地,宁黛死后,宁家受到牵连,许是不想再勾起往事,便将这块土地和宅子变卖,回归祖籍南府。 嘉靖帝不知道最终是谁买下了这座宅子,因为害怕触景生情,他有整整二十年绝口不提宁黛,也刻意避开留有她音容笑貌的地方,可是今日,佳人在侧,时光倒流,让他心生无限感慨,竟然破了这个例。 然而还没有走到山顶的宁宅,嘉靖帝先在山道之中发现了另外一处宅院,飞檐斗拱,辉煌灿烂,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之中,十分宏伟壮观,嘉靖帝不由侧目,不动声色地问身边内侍。 “修建得这么富丽堂皇,想必是朝中某位大员家中的宅院了?” 内侍不敢有所隐瞒,连忙答道。 “启禀陛下,这块地好像是陈侯买下的,只是奴才也不知道,陈家原来还在这里修建了这样的别苑……” 嘉靖帝的眸子越发深邃了,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的皇帝,朝臣中富可敌国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以美酒刷锅,石蜡做柴的荒唐事他亦听过不少,不过一笑了之,但陈博裕一向深居简出,却在自己绝不会涉足的深山中悄然修建了这样的宅院,可见平时的做派都是专门给他看的,这里头的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那些差点被玄洛事件掩盖过去的陈家种种事迹,此时又重新浮上嘉靖帝心头,他也没有心情再去追忆美好,沉声道。 “咱们就去陈家看看。” 嘉靖帝精简了依仗,只带了一队人马,和姚绿水坐着一架步辇前往陈家豪宅,然而在离宅子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被陈府的人拦下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的车驾?想必是走岔了路,可这里是陈家的土地,不如让我等护送阁下下山可好?” 言语虽还算礼貌,可是神情里却暗含高傲,嘉靖帝不由怒从心来,随侍的御前侍卫洪松见状,连忙上前喝道。 “陈侯呢?陛下銮驾在此,还不快命他出来接驾!” 那家人愣了一下,这才看清那深红步辇上暗色龙纹,又见洪松常服的布料,乃是四品御前侍卫专用雪青缎,他脑中轰然一声,带着所有人一齐跪下,颤声道。 “不知陛下驾到,我家大人、大人他在京城,奴才们这就去找他前来接驾……” 洪松冷笑一声。 “不必麻烦了,陛下只是前往夏宫途经此地,来此暂时歇息,你们带路吧!” 陈家人听说,忙不迭地爬起来,想回去通传,又被洪松制止,只得硬着头皮引着嘉靖帝的步辇进了宅院中。 得知嘉靖帝到此,陈家人都白了脸色,花园里一时跪满了人,嘉靖帝搀扶着姚绿水的手下了步辇,姚绿水盯着下跪的人群,好似看见了什么一般,突然失声啊了一声,却又马上捂住嘴,嘉靖帝顺着看过去,见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身上,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气质不凡,五官深邃俊美,眸色较浅淡,有些塞北风情,他虽然垂眸跪在地上,但眼神里毫无惧色,嘉靖帝甚至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倨傲的冷意。嘉靖帝没有说什么,收回目光看向精美的雕栏画柱,撩袍往内屋走去,陈家人头皮一紧,但哪里敢阻止,只得提心吊胆跟在后头。 嘉靖帝在厅中走了一圈,眉头不由越皱越深,他居然在陈家的大厅里看见了画仙陈季常的八骏图、雕刻大家苏慕白的玉雕八仙饮宴等物,这些东西,他一直命人在民间搜寻真迹,记得当时陈侯还表态一定会为陛下寻来,万万没想到,他确实寻到了,只是用来私饱中囊而已。 “那边种植松柏的院落,看起来甚是雅致,陛下可想过去走走?” 洪松的建议,让陈家人全都变了脸色,一个胆大些的家人赔笑道。 “那边是下人的住处,难等大雅之堂,恐怕污了陛下的眼睛。” 本来嘉靖帝没什么兴趣,但这家人的态度分明就是欲盖弥彰,不去也必须要去了,于是 嘉靖帝没有理会,径直带着众人向那院落走去,不料到了面前,黑漆大门却是锁闭着的,陈家人连忙颤声说这就命人去找钥匙,嘉靖帝以眼神示意洪松,他便拔出随身佩的玄铁精刀,一刀斩断了门锁,咣当推开了门。 这是个异常宽阔的大院,放眼望去,竟和个马球场的大小无异,奇的是里头空无一人,嘉靖帝望着地上纵横交错的拖痕,又扫了一眼悄悄擦汗的陈家人,沉默半晌,转身出了院子。 叩首送走嘉靖帝的銮驾,陈府别苑的管家面无血色地爬起来道。 “大事不好,速速回京通知大人!” 嘉靖帝坐在厚厚的锦榻之中,冷着一张脸,姚绿水半声也不敢吭,陪着他一起沉默,不一会,内侍道“洪大人前来御前复命。”嘉靖帝才从深思中回神,吐出一个字, “说。” 只听洪松沉声禀报。 “臣悄悄潜入那院子查探了一番,发现那地方应是一个练兵场,地上的拖痕都是匆匆藏匿兵器架导致的,从那些家丁行动的姿势来看,也明显是练过武的。” 嘉靖帝袖中的拳头慢慢握紧,他锐利的目光突然转向旁边的姚绿水。 “方才陈家别苑那个人,你认得?他是谁?” 姚绿水立马露出惊恐之色,连连摇头否认。 “不,臣妾不认识。” 她的慌张神情马上出卖了她,嘉靖帝耐着性子,慢慢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 “你究竟是忠于朕?还是忠于陈家?” 姚绿水俏脸煞白,几乎是瞬间便从锦榻上滚下来,跪在嘉靖帝脚边,泪水连连地磕头道。 “臣妾、臣妾自从入宫,心里便没有陈家,只有陛下一人,陛下既一定要问,臣妾就算是背弃陈妃娘娘的知遇之恩,也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全盘说出了。” 嘉靖帝的脸色更绿了,他隐隐感觉到,陈妃一定在背后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果然姚绿水诺诺地哭道。 “那人叫陆进恒,是陈家旁支女儿所生的侄少爷,他和陈妃娘娘乃是青梅竹马,陈家决定送娘娘进宫前,他还曾上门闹过事,臣妾那时候还年幼,对这些事也记得不大清楚了,只因陆进恒的父亲乃北魏贵族,有北魏血统,五官实在特别,所以臣妾记得他的摸样……臣妾听说自娘娘进宫后,陆少爷就回了北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所以有些惊讶……陛下可千万不要迁怒娘娘,毕竟那都是进宫前的事了,娘娘又为陛下生了七公主,就算有旧,也早该断了……” 其实这些事,姚绿水全是从阮酥的信里得知的,她确实见过陆进恒,但他和陈妃的私情,她当真一无所知,陈家保密工作一向做得极好,怎么会让她这等低贱的舞姬得知这等秘密,所以她也有点忐忑,若阮酥只是为了诬陷陈妃,那么真相大白之际,她也是跑不掉的。 其实姚绿水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她并不知道,陈侯最宠爱的姬妾正是文默的入幕之宾,德元公主早就掌握了陈家许多把柄,只是她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来握住将这把刀送入陈侯的心脏。 阮酥便是那个人。 栖凤宫中,颐德太后放下碧玉药盏,双眉一挑,惊诧至极。 “你是说陈家当真想谋反?” 阮酥笑笑。 “陈侯其实并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陈家壮大至此,本已再无所图,可人的欲望总是不断攀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归还是人下,他明明也贪图享乐富贵,却能克己奉公隐忍多年,太后不觉得很可怕吗?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野心,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一番话说得颐德太后沉默了,阮酥明白,陈侯其实并不想造反,只因颐德太后内心深处是不愿动陈家,不这么说,很难让她下定决心。 豢养精兵死士这种事,朝中很多人都在做,包括她爹阮风亭,但嘉靖帝的突然驾临,确实会让陈家人本能地怀疑是陈侯犯了事,会故意去藏去掩,所以事情就变得可疑起来。当然,这些只是推波助澜的,最最重要的是,姚绿水成功地让嘉靖帝发现了陆进恒。 如果说,暗中建盖豪宅,私藏稀有珍宝,培植私兵这些都不足以让嘉靖帝对陈家下狠手,那么陈妃那个藕断丝连,有着北魏血统的情人呢?再进一步,如果嘉靖帝认为,自己捧在手中十多年的掌上明珠,竟然不是亲生,又当如何呢? 阮酥轻轻地笑了。 别说是天子,只怕就连民间的普通男人,都难以接受吧? 印墨寒给玄洛扣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也好,她就将这顶大帽子转送给陈家! 283请君入瓮上 当听到嘉靖帝怒气冲冲地回到皇宫,颐德太后与阮酥都明白计策奏效了。几乎在嘉靖帝跨入宫门的当口,颐德太后便领着纯贵、纯安在宫墙下拦住了他。 “皇上,玄洛一事还请谨慎为之,莫要听信谗言!” 开门见山地,颐德太后便抛下这句话,话中的恳求语气让嘉靖帝浑身一绷,他抬起脸,也不顾周遭跪了满地的内侍、御林军侍卫,不悦道。 “太后听闻朕回宫,不是来嘘寒问暖,却是挂念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让朕实在心寒!” 虽然已过了承欢膝下的稚龄,可是亲生母亲对玄洛的过分关怀,让嘉靖帝勃然生怒。换在从前,虽也觉得古怪,不过他睁只眼闭只眼,区区一个奴才,太后想多宠一些便一些吧,左右只是老人家的消遣,一个不全之人也无法构成什么威胁,犯不着为他和母亲置气。可是现在得知玄洛竟是那通敌叛国之徒,颐德太后还这般维护,显然已成了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样板,嘉靖帝心中对玄洛不免更恨上几分,究竟用了什么迷魂阵,竟把太后哄得团团转? 见皇帝神情不善,颐德太后叹了口气。 “若玄洛真是那十恶不赦之徒,便是你不出手,哀家也坚决不容忍;可是这么多天,玄府也查抄了,皇上可找到什么明证?想必还没有吧?玄洛那孩子哀家看着长大,秉性是什么,皇上也最为清楚,这些年更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做了不少事,若玄洛真要通敌叛国,只让奸细乔装匠人,简直是辱没了他的本事!况且,他这些年来,树敌过多,偏生在离京时候出事,说起来未免也有些凑巧。还请皇上三思,万万不能让小人当道,伤了忠良的心啊……” 所谓知子莫若母,颐德太后这番话可谓说到了嘉靖帝的心坎上,他随一沉思,便也觉得有理。祁澈与陈博裕走动频繁,而印墨寒又是祁澈之人,而之前玲珑阁之事便是几个不常在御前走动的官员联名提出的,正因为那些人和玄洛没有冤仇,一切都从社稷考量,便让嘉靖帝当场震怒,现在想来,会不会也是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 他神色稍缓。 “还请母后先回栖凤宫,这事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太后神色稍霁,目送她的銮驾走远,内侍曹福便来报,五皇子求见。嘉靖帝面上拂过一丝不耐,本想拒绝,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到露华殿候着吧。” 露华殿乃陈妃的宫阙,这个曾经宠冠六宫的宫妃,住的楼台亭阁无不精致奢华,一草一木都透着用心,虽然宫殿的主人如今已盛宠不再,然而到底瘦死骆驼比马大,檐角的八宝宫灯、廊下的八宝盆景腊梅……都是宫中一等一的好物。 嘉靖帝的突然到访,简直让饱受冷待的陈妃受宠若惊。圣驾还未到时,她已经屏退左右,独自抱着手炉在宫门前等候。等嘉靖帝走近,入目的便是白雪掩映下红衣美人折梅图,这个场景让他一时愣住。 想当年,宁黛不顾他的苦苦恳求,还是依照媒约坚持嫁给了玄镜,让初登皇位的嘉靖帝大感挫败。那时候的他,频频借酒浇愁,众妃无法,便是太后也没有主意,只有陈瑶姝,这个因为家族关系入宫的妃子,一次又一次地夺走他手中的酒盏,不惜触动逆鳞噘着嘴表达对宁黛的不满和醋意,想尽一切办法哄他高兴…… 其实一开始,他对陈妃是没有感觉的,无非是抚慰功臣巩固权势的一件工具,他的后宫从来不缺,然而渐渐地,这个明媚活泼的少女,却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他的心,久而久之竟成为了一种习惯…… 嘉靖帝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多年没有穿红衣了。” 陈妃一愣,已然不再年轻的脸上亦是写满了对岁月的惆怅。 “皇上竟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宁黛最喜欢身着红衣,而陈妃少时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虽比不上宁黛传奇,却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媛,加之自小被父侯宠爱,更是养出个无法无天的脾性。未出阁时,因时常被人拿来与宁黛比较,于是陈瑶姝便有心和她争个高低,宁黛喜红,她也件件着红,宁黛擅琴,她便也请来名家苦学……如此种种,世人却不敢以“东施效颦”小看之,只因陈妃各方技艺也是一绝,久而久之竟也自成一派,惹人惊艳。便是这样一个骄傲的女子,入宫后不顾宫中禁忌,行径肆意任性,起初嘉靖帝很是反感,可是最终他能逐渐放下宁黛,可以说,和眼前人关系匪浅。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个红衣抚琴的女子已不是那冰冷决然的旷世名秀,而是这巧笑嫣然的倾城佳人。 可是一切的一切,自从宁黛死后便都变了,虽然隐隐知道原因,但嘉靖帝却从来没有问过缘由,这一次,他忍不住道。 “为何后面便不再穿红衣,也很少抚琴?” 陈妃笑容微滞,她看了看手中折断的梅枝,似有迷茫。 “说出来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你说——” “臣妾其实很嫉妒玄夫人。”见嘉靖帝目光一顿,陈妃若无其事接着道。 “不过说起来虽说是臣妾独自较劲,可是自从玄夫人离世,臣妾却突然觉得少了一位知己,或许只是臣妾自作多情,再不穿红衣,亦很少抚琴,也算是缅怀故人吧。”其实真实原因却是陈妃见好就收,毕竟宁黛已经死亡,若是再如往昔,勾起嘉靖帝不快,反而画蛇添足。 嘉靖帝却听得分外感慨。不愧是陈瑶姝,年轻时不畏皇权,如今也一样毫不忌惮,他看着她,突然寻回了一丝青春时候的影子,主动抚上她的肩。 “走吧,去你的宫里坐坐。” 陈妃目光一亮,却难得地有些踌躇。 “皇上,五皇子还在……” 嘉靖帝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抬眼看向陈妃身后的祁澈,只怪他第一眼被陈妃勾起往事,便把正事也忘记了。 “儿臣拜见父皇。” 祁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嘉靖帝目光肃然,沉吟片刻便道。 “如今玄洛之事,你如何看待。” 祁澈微一斟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要证据确凿,自然一切都要按律法查办。” “好一个证据确凿。”嘉靖帝眸光一紧,“既是如此,那便由你负责此案,和印墨寒一起探查,若是发现玄洛,留下活口押解京城候审!” 祁澈仔细咀嚼着话中的信息,嘉靖帝前往陈侯别院一事他和陈妃都已经知晓,不过父皇只字不提,却让自己插手玄洛一案,并且对玄洛的处置也从格杀勿论变成了留下活口,显然事情已经有变。 不过这当口他到底不好多说什么,飞快地和陈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领命退下。 “大冷天的,皇上都不让五皇子进去喝一杯热茶。” 陈妃很自然地替嘉靖帝撑起伞,柔声道。 嘉靖帝眯起眼睛,“你们陈家似乎最近和老五走得很近?听说之前还准备让陈家的女儿做五皇子妃?” 陈妃心下暗惊,却还是不动声色道。 “五皇子妃一事臣妾并不知晓,不过大哥和五皇子之间应该只是臣子间的正常来往。陈家得到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恩典,父亲还在世时,便教导我们不能忘本。” 嘉靖帝嗯了一声。 “不知金玉在北魏是否还好?” 提到心尖上的女儿,陈妃几欲热泪盈眶。 “她现在怀有身孕,身子骨也有些不爽利,臣妾每日在佛前祈祷,只望佛主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晚间,太子祁念便被嘉靖帝速召入宫。 白日陈妃的温婉,让他很难硬下心肠质问陈侯以及她那位情人之事,就如姚绿水所言,就算有旧,便也是成年往事,没有再提的必要。然而当他饭后到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却在参玄洛的数本罪状中无意看到了弹劾陈家的一本,署名竟是虎贲将军府老将军万博赡,上面列举了陈侯与其子陈靖南的数条罪状,什么私建军队、欺男霸女、公然收贿……嘉靖帝一一扫过,却在将将合上奏折的瞬间,被一句话吸引。 “陈侯有一远侄,名唤陆进恒,乃北魏皇帝完颜承烈谋士,因近年解决了北魏的几件大事,深得北魏帝信任,传闻让七公主和亲一事,也是出自他的建议。” 不知不觉,嘉靖帝竟念出了声音,想到白日里在陈侯别院中见到的那个北魏男子,他目光一阵紧缩。虎贲将军万博赡乃先帝时期的悍将,向来谨慎,在最近十几年已经逐渐淡出了政局,如今不顾高龄毅然上表,若非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拿阖府的前途开玩笑。 “近年解决了北魏的几件大事……” 他喃喃念了一遍,看着跪在地上的祁念。 “你尽快去万府,向老将军求证。个中详情,查出结果再来报朕。” 284请君入瓮下 深夜,西婳苑的灯久久未熄,终于等到了阮酥要等的人。 纯容闪身而入,对阮酥歉意道。 “娘娘今夜睡得有些不安稳,奴婢现在才稍稍得空,让阮小姐久等。” 阮酥摇摇头,“姑姑客气,不知……” 纯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 “太子连夜被皇上传召入宫,方才已命人转告奴婢一切顺利,都已按小姐计划进行。” “很好,有劳姑姑。” 目送纯容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黑夜,阮酥唇边若有似无勾起一丝笑。 由分量极重的万老将军出马指证陈侯再合适不过,而如今,嘉靖帝命祁澈和印墨寒着重去追查玄洛,这边却私下派祁念秘密彻查陈家。阮酥心内叫好,嘉靖帝此举,主要目的便是分散祁澈的注意力,让其麻痹。一心到底不能二用,她十分期待陈家覆灭那日,祁澈痛失靠山、印墨寒兵败如山的模样! 而后的几日,阮酥都尽心地留在栖凤宫服侍太后,有了阮酥的精心照顾,太后也逐渐展颜,虽然还略有愁容,不过比起之前已然好了太多。 终于有一日,太子祁念到宫中拜见嘉靖帝,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父子俩彻夜不眠,秉烛夜谈了一整晚。第二天天还未亮,几队人马已从京城四门出发,包抄了陈府,当日,陈侯府中二百零一人全部关押,而那位陈妃的表亲陆进恒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出了府,不知所踪。 等消息传入皇宫时,四下皆惊!陈妃苦寻嘉靖帝不得,正要起身去找颐德太后求情,却收到了一条禁足之令! “怎,怎么会这样……” 陈妃双手颤抖,实在想不通前几日嘉靖帝还和自己柔情蜜意,怎么一回头却捉拿了自己全家?她一日一日在宫中苦熬,直到有一天,饶嫔扶着红药的手来到露华殿,对她展露了个莫测的笑。 “你还不知道吧,陈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再过几日便要满门监斩,不知道那时候皇上如何处置你呢?” 陈妃愕然地抬起眼,曼妙的美目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些天她吃不好睡不好,饱受心事折磨,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糟糕!不过饶嫔与她从不对盘,她仍心存侥幸,半晌也回敬了一个齿寒的笑。 “饶婵君,你少妖言惑众!另外,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宫,竟不依礼拜见?!” “依礼拜见?忘了,你现在还是妃,本宫还是嫔,不过那又如何呢?” 饶嫔笑得讽刺。 “陈瑶姝,收起你的美梦吧。” 她从红药手中接过一张纸,丢在地上。 “可还记得这人?” 陈妃嫌恶地别过头,可还是耐不住好奇瞟了一眼,这一看,手中的鎏金暖炉也应声落地。 画上,是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桀骜不驯的眉眼一如少时模样,岁月没有磨灭他的意志,反而更添加了沉稳不凡之气。看着这张和记忆深处不断重合的脸盘,陈妃心底不由一疼,不过她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失态的时刻,昂起头来坚决否定。 “这人是谁,我完全不认识他!” “是吗?”饶嫔扶额一笑,留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你认识不认识他不要紧,一会在殿上的时候,希望你也能如此镇定。” 殿上? 饶是面上冷静,陈妃也隐隐察觉了不好,她在殿中左右踱步,最后坐在妆台前,她心神不宁,看着铜镜中那张略带张煌的脸,狠狠把镜子砸在了地上。 一夕之间,成王败寇,难道天要亡我吗? 心腹宫女悠瑶、悠兰看她又是哭,又是笑,不免心惊胆战,一个人也不敢靠近。终于,只听她长笑一声。 “来人,替本宫更衣、梳妆!” 两个丫鬟浑身一颤,陈妃等得不耐烦,狠狠回头,悠兰这才发现她唇角已然殷红,显然方才被自己咬破了唇也浑然不觉。 “怎么,难道还要本宫请你们吗?” 等穆皇后身边的房嬷嬷进来时,入目便看到陈妃大妆华服坐在正殿主位上,外面雪地盈白,然而露华殿中一切照旧,熏香袅袅,暗香涌动,而宫殿的女主人一如往昔明媚张扬,简直和那落败之人丝毫扯不上半分联系。 房嬷嬷在心中叹了叹,上前行礼。 “还请陈妃娘娘移驾永和宫。” 永和宫乃穆皇后所住的宫殿,陈妃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扶着悠瑶、悠兰的手走了出去。宫殿里,颐德太后、嘉靖帝、穆皇后等都在列。也不知是不是因雪天的关系,整个宫殿阴沉得可怕,陈妃不由拢了拢身上华丽的外袍,她明明穿得不算少,怎么会突然感觉有些冷? 她不紧不缓地给上座人一一见了礼,神态恬然舒缓。 穆皇后看了上首的太后与皇帝一眼,发现他们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冷声表态。 “陈瑶姝,你可知罪!” “知罪?”陈妃好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瞟了穆皇后一眼。 “臣妾禁足露华殿多日,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这般态度轻慢,和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一模一样,不过便是夹着尾巴也救不了你!穆皇后眸光犀利,却是含笑说了一句。 “陆进恒已在京州被捕。” 闻言,陈妃淡然的脸上有异色闪过,不过很快她还是宛若无事般笑了笑, “便是臣妾一家都已被拿下,区区一个表亲,皇上既然要拿便拿吧。” 无足轻重的语气,恍若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嘉靖帝眸中却不见欣慰,他盯着陈妃一丝不苟的妆面,却越发觉得厌恶和恶心,他握紧龙椅把手上的龙头,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只听嘉靖帝语含狠戾一字一顿道。 “金玉到底是谁的孩子?” 此言一出,陈妃倏地睁大双眼,她望着宝座上的嘉靖帝,几乎是怒不可遏。 “金玉当然是您与臣妾的孩子,皇上怎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嘉靖帝脸上笼罩了一层雾,见他半晌无语,穆皇后声音骤然变冷。 “荒唐?本宫没有记错的话,金玉出生的前一年,圣上允你出宫省亲,在陈侯府上住了将近半月,而陈侯现在的府邸,便也是在那段时期扩展翻新重建的。” 陈妃心中警惕,她哀哀地看向嘉靖帝。 “没错,皇上对臣妾的恩宠臣妾时刻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铭记在心?” 穆皇后面露嘲讽,“据说那段时日陆进恒恰好在府?” 联系上下文,陈妃总算明白了穆皇后的重点,她猛然抬头。 “臣妾回府省亲是在庚顺十一年十月,而金玉出生是在庚顺十二年十月出生的,前前后后总共相差了十二个月,皇上,您要相信臣妾,臣妾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而金玉确实是您的骨血啊!” 她声音凄厉,宛若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看向穆皇后的眼神好似带着血海深仇。她想了千万个他们对付她的借口和理由,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拿远嫁北魏的女儿做文章!金玉已经足够不幸,这些人如此狠的心,竟还要在她们母女身上泼脏水!!! “空口无凭自然不能作为证据,来人——” 穆皇后怜悯地看着情绪激动的陈妃,心中却是快意的。 “传陈太医。” 陈太医乃陈家举荐进入太医院,从族谱上追溯,和陈家出自同宗,深得陈妃信任,她入宫的几十年,所有看脉问诊都是由他经手。所以皇后此举,对陈妃而言虽然略有惊讶,她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等陈太医跪在地上,颤抖着说出那几句话时,陈妃所有的酌定与冷静都化作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 “你胡说,本宫何时让你开过延缓胎儿诞生的保胎药——” 她愤怒地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猛地从地上站起,便要扑上去厮打陈太医。陈太医吓了一跳,却也不好躲开,眼看她带着的尖利的鎏金护甲即将划到自己的脸,一直不说话的颐德太后一个眼神,左右立马疾步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便把陈妃往后拉开。 陈妃拼命扭打挣扎,然而到底养尊处优多年,如何奈得过那些粗人,终于,她骄纵的脸上露出凄厉,她于是不再反抗,戚戚然地看向嘉靖帝,一双妙目满是委屈和无力。 “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啊,金玉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啊,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还有什么比戴了绿帽子更让人愤懑? 当从陈太医口中得知陈妃服用了延迟胎儿出生的药时,嘉靖帝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上前捏死那个贱人!然而到底顾忌九五之尊的颜面,他忍了又忍,终于咬牙切齿对伏地猛颤的陈太医呵道。 “还有什么,你继续说——” 陈太医正要开口,忽然陈妃又在那癫狂大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终是在颐德太后的示意上,陈妃被仆妇用绢帕堵住了嘴。 大殿重现恢复了安静,陈太医满头是汗,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缓缓道。 “后宫……宫妃的所有问诊药方太医院都要存档备案……陈妃当日开的保胎药也不例外……唯恐被人识破……臣……臣……便把所需的药材……用惯常病痛药方开了……而后又在露华殿挑拣出来给陈妃煎药……臣罪该万死……还请圣上不要迁怒老臣家人……” 说完,竟是口吐鲜血,众人骇然,颐德太后与穆皇后更是吓得当场背过身去,等侍卫上前查看,却发现他把毒药藏在牙关,已然毒发身亡! 285伤敌自损 发生了这种事,任人都没有再审下去的心情,然而到底关系到皇家骨血,没有人选择退场。很快,御前侍卫洪松从太医院取出了十八年前陈妃的药方卷宗,与他同来的,还有太医院最擅长妇科千金的梁太医。 “梁太医,你好生看看这几张药方,若是把里面的药材打散,开出的药还能治是什么病?” 尽管宫人已费力打扫,然而到底时间仓促,陈太医的留下的血迹还未全部清除。梁太医跪在地上,看着斑斑血迹,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展开卷宗,仔细审视那几张方子,眼神也越来越专注。 “这几个方子都是给妇人调养身体,安胎保体之用。只是——”他提起笔,把几张方子又看了基本,在宣纸上比比划划写了好几张药方。 “这些药材拆分开来,可以治妇人崩漏,也可以寻常的风寒痢疾,若是再挑拣几样,还可以写出这样一张方子——” 方子被内侍递送上去,嘉靖帝随意看了几眼,却没有头绪。 “说简单一点。” 梁太医行了一礼。“胎儿在母体十月堕地,不过有些婴儿未足月便会降生,这张方子便是给这些早产婴儿使用,保产妇足月生产,这在《药王典》上也有记载。” “足月生产?那能否延期?比如两月——” “这个……” 听嘉靖帝的声音骤然变冷,而颐德太后与穆皇后都眼神不明地盯着自己,梁太医话语越发谨慎。 “若是操作得当,便是可以的,只是这样延期而产的胎儿,到底都会比寻常胎儿大一些,而出生时候毛发也会异常茂盛,且睁眼时间会比其他孩子要快一点。” 嘉靖帝想起祁金玉出生时便有一头黑黝黝的胎发,而当稳婆方给她裹上襁褓,从产房中抱出递送给他时,这个孩子竟然已经睁开了双眸,惹得众人连连称奇,而嘉靖帝更是龙颜大悦,当场赐名“金玉”,一直捧在手心宠爱了多年…… 想起往事,嘉靖帝额上的青筋鼓胀得越发厉害。他拧眉恶狠狠地看向陈妃,而她现在口不能言,唯有双目涌泪,都说不经常落泪的美人一旦哭起来最为动人,然而陈妃如今这个样子,却让嘉靖帝更加恨之入骨。 他挥手屏退闲杂人等,一步步走到陈妃跟前,宠妃的背叛让他内心五内俱焚,嘉靖帝又恨又疼,终于,他挥起手,重重地打向那个从不舍得责罚的女人。 只听“啪”一声,陈妃美丽的脸盘霎时出现了五根手指印,她被他打偏过头,鬓歪钗斜,而堵嘴的绢帕也因为冲力从口中惯出。好半天,陈妃才费力地转过脸,她看着嘉靖帝,竟是那么地陌生冷酷!半晌,她吃吃地笑了,还好金玉已在北魏,陈妃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庆幸这门婚事。 “贱人——你为何背叛我?!” 嘉靖帝看她这般,更是怒不可遏。 “背叛?” 陈妃只觉万箭攒心,可下一秒又觉得万分讽刺。 谁能想到,她宫斗了一辈子,无数多的手下败将,哪知最后也有被人宰割的一天?她看着这个给了她无上尊宠的男人,果然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第一次,这个叫住陈瑶姝感到疲惫。 “我没有……” “没有?” “我真的没有。”陈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左右的钳制,一个猛扑跪在了嘉靖帝腿边,她抱住他的腿,从未有过的狼狈苦苦哀求。 “皇上,求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臣妾是被冤枉的……那个陆进恒,我少时虽和他有过过往,然而自从臣妾入了宫,身心皆是皇上啊……” 她胡乱求情,直到了这个时刻,还不放弃向嘉靖帝急切地表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嘉靖帝已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是痛吗?不,还有刻骨铭心的恨——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被陈家愚弄至此!终于,他挥了挥手,左右人立马把陈妃从地上拉起,押了下去。 “皇上,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啊——” 陈妃呼喊,双眼写满了绝望。嘉靖帝背过身去,终于她的声音越来越远,颐德太后看着面色不善的儿子,叹了一口气。 “得知陈侯通敌叛国,陈妃自裁,等宫人赶到已不治。” “就这样吧。” 嘉靖帝声音嘶哑,“母后,儿子好累。” 当陈妃自裁的消息传遍宫廷时,阮酥正在西婳苑剥着核桃。天气越发阴寒,暴风雪一夜袭来,打死了御花园的几株奇花异草,让这萧索的冬日显得更加冗长。阮酥紧了紧手中的暖炉,抬眼间却见宝弦从檐外绕进,手中好似抱着什么,等那声熟悉的犬吠声挨近时,阮酥这才发现竟是玄洛送给她的京巴狗“阿乐”,不由惊喜。 “宝弦,你什么时候回阮府把它带出来的?” 宝弦笑盈盈地摇摇头,指指门外。 “并非奴婢,是少夫人来了。” 顺着她的指尖,阮酥这才发现到花门处站着的端庄秀美的妇人,不是万灵素还是谁,阮酥忙起身把她迎进来。 “大嫂身体不便,若是有事找我,让人递信进来便是,何苦大冷天的跑这么远?” 万灵素扶着肚子缓缓坐下。 “总归想着你一个人在宫中也是寂寞,这狗儿离了你们也怪可怜的,我便走一趟了;再说,孩儿未降生时,多走动走动,对胎儿也好。” 阮酥感激万灵素的细心,阿乐自从自己入了宫,便一直留在阮府,阮酥虽然偶有挂念,不过到底不似玄洛那般疼爱小动物,想到接到身边照料,又是狗毛,又是顽皮到处破坏东西,也颇为头疼,久而久之居然就淡忘了,现在想想也有些愧疚。 她抓起阿乐的前爪,发现小家伙竟然又养胖了一圈,笑道。 “你这家伙倒是过得好。” 阿乐不明所以,汪汪汪地对着阮酥猛摇尾巴,惹得姑嫂二人相视而笑。 “陈家的处决已在早间结束,二百多人无一幸免。” 阮酥点头,想起祁澈气急败坏回来试图挽回局面的样子,也很好笑。谁能想到,之前祁澈金蝉脱壳留下的账本漏洞,最后竟完美地成为了陈家的墓志铭?既然祁澈不是盐矿的真正幕后主使,那陈家便上,左右陆进恒近年为完颜承浩解决了北魏的几件大事,那便让私盐走私一事浮出水面吧;而关于七公主和亲一事,说成父女团聚会不会更恰当些? 假亦真时真亦假,有时候睁眼说的瞎话说着说着也便真实了,谁让嘉靖帝相信了呢? “不过这个陆进恒……到底是谁下的手?”事情顺利地出乎意料,万灵素本该大喜,不过她性格谨慎,还是忍不住向阮酥表明了疑惑。陈家被关押后,漏网之鱼陆进恒却在十天后被杀,等他的首级被镖师送到大理寺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然而问及出镖之人,镖师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一说高黑的胖子,又说是个细白的书生,还有说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版本不一,惹得嘉靖帝大怒,然而那个镖局却是江湖上出名的坚守信义,颇具威望;自古江湖和朝廷互不干涉,嘉靖帝虽然火冒三丈,但也不好迁怒,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在左右臣下的劝说下,释放了镖师,此事便告一段落。阮酥和祁念等人也松了一口气,本来这个罪名便是欲加之罪,若是陆进恒平安回到北魏,恐怕又会牵涉出两国外交问题,死了最好! 可以说,陆进恒的死,是整个局锦上添花的一笔。不过这个出手之人到底是谁呢?阮酥自觉和一人相关,然而到底不好对万灵素言明,干脆岔开话题。 “陈太医的家眷似乎已经离京了?” 万灵素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阮酥为何发问,不过还是如实回答。 “陈太医突然暴毙,实属意外,一家人已经扶灵回乡了。” 这个陈太医,说来也和阮酥有过渊源,两年前祁金玉邀约的夏宫之行,阮絮烫伤了脸,与她们姐妹二人一同随行回阮府的便是他;而后知道他竟是玄洛的人,曹姨娘的儿子阮渝被万堇如下了蛇藤草一毒时,也是他出手相助。如此,在皇宫中,得知陈太医出来指正陈妃,阮酥是震惊的,也不知道皇后与他私下有过什么,最后竟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阮酥叹了一口气。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诚然不假。她不想在复仇的道路上牵扯过多无辜的人,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或许自从选择迈上了这条不归路,前路已然由不得她选择。 比如……遥遥不知归期的玄洛。 万灵素见她失神,温声道。 “听闻九卿大人这边祁澈和印墨寒最后也没有什么明证,皇上已经解除了玄府的查封,抄出的物事也尽数归还了,或许再过不久九卿大人就回来了,大妹妹勿要担心。” “但愿如此吧……” 286诡魅阴云 这一夜,阮酥可算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而那边厢,祁澈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没有母族做靠山的他,失去了陈家这个最强大的盟友,相当于被砍断了双足,在今后的储君之争中将会举步维艰,他内心的暴虐全数暴露出来,彬彬有礼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当印墨寒深夜前来拜访时,瞥了眼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的侍姬,便明白祁澈此刻已经焦躁到了极点。 “你来了。” 祁澈颓败地坐在椅上,看也没看印墨寒一眼,不断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内心的汹涌,他想对印墨寒发泄怒意,但若不是印墨寒赶在嘉靖帝彻查之前销毁了他与私矿的联系,或许现在,他也不能继续坐在王府上,所以他还是忍住了。 “陈妃那个行为不检的贱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活活将本王的一番心血全都毁了!连带陈家也没了,没了……” 印墨寒捡起砸在地上的紫檀文玩,轻轻搁在案上,面目很是平静。 “不是陈妃行为不检,宫中的妃嫔,又有谁背景完全干净?她不过是覆灭陈家的一个突破口,设局的人将这个套做得环环相扣,铁证如山,让陛下不得不信,把她和陈家一起连根拔除……” 祁澈懊丧地捶着桌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妃和陈家那些事,连你我都不知情,怎么祁念竟有本事挖出来?在一朝之间便改变了局面,让你我功亏一篑!” 印墨寒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但他此时不想让祁澈知道。 “殿下,盟友没了,可以再找,现在与其惋惜,不如尽快摘除和陈家的干系才是要紧,否则那幕后之人恐怕会趁胜追击,将剑锋指向你我,还有……玄洛失踪这么久没有出现,着实让人不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京城之变,陈家灭门,恐怕也有他暗中推助,现在尘埃落定,他却依旧不肯现身,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提起玄洛,祁澈背脊一寒,他突然清醒过来,有些怨恨地看着印墨寒。 “也不用模糊视线了,你当本王不知道吗?阮酥前脚进宫面见太后,姚绿水后脚便撺掇父皇前往宁家别苑,天下竟会有那么巧的事?若是一开始便听本王的,将她毒杀在大理寺天牢内,做出畏罪自裁的假象,父皇也不会在意,而你却一意孤行,不肯伤她分毫,现在好了,那女人的毒牙都咬住本王脖子了,你却还对她心存怜惜,怕本王报复她?” 印墨寒不语,因为祁澈说得不错,祁念根本不足为惧,阮酥才是幕后的操盘手。对敌人仁慈,便是自寻死路,何况她是那样可怕的敌人,一着不慎连自己的命或许都会搭在她手里,这一次,若是在大理寺牢房中便除掉阮酥,这局面不会有翻盘的机会。 “你听着,本王这次不会再顾及你的面子,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除掉阮酥!” 太子府中,祁念专程在府中湖心亭备下酒宴邀请阮酥,这次一举除去了陈妃和陈家两大眼中钉,他与穆皇后母子的地位可谓更加固若金汤,也让他再次对阮酥刮目相看,之前的种种芥蒂仿佛都烟消云散,他打听了阮酥的喜好,一百五十多道菜式全是阮酥喜好的口味,甚至千里迢迢从各地寻了反季节的水果讨好阮酥。 阮酥却显得心不在焉。 “殿下,陛下的御膳为一餐一百二十道菜,您这顿饭已经超出了这个制式,恐怕不妥,虽说我们此次姑且得胜,但五皇子必然还会在暗中紧盯,借机反扑,您万万不可让他逮到丝毫破绽。” 祁念朝她举了举杯,微微笑道。 “无妨,这顿宴席是孤交代罗虎亲自准备的,没有外人知道,何况这湖心亭又只有你我二人,阿酥不必拘束,来,尝一尝这道清蒸河豚,这是去年春天江南流花河岸捕上来的头一批鲜鱼,一直控制水温精心护养,送到京城时却只余一尾存活,有价无市的东西,孤连父皇都不曾进献。” 阮酥有些不自在,今天她之所以肯赴宴,其实也是想来看看白秋婉,可是祁念却说白秋婉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作陪,这让阮酥不由起了疑心,对于祁念的殷勤她只做不见,垂眸抿了口酒道。 “殿下费心,只是师兄尚无消息,阮酥实在食不下咽,不知此前央殿下追寻师兄下落的事……” 祁念笑意略有僵硬,但他也明白,对于阮酥有些事不能硬来,他哈哈一笑。 “阿酥与玄洛真是兄妹情深!” 祁念对于二人关系的定义,让阮酥不太舒服,玄洛想娶她的事京城几乎人人都有耳闻,祁念此时故意装傻让阮酥敲响警钟,但碍于玄洛的特殊身份,也不好多加解释。 “陈家有今天,阿酥的出谋划策固然至关重要,但最终让陈家无法翻身的那些铁证,却不是短时间内能搜罗出来的,若非多亏了另一股力量,只怕陈家一时还难以倒台。” 阮酥眉头一跳。 “殿下是说,有人暗助殿下扳倒陈家?” 祁念还未回答,阮酥脸上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喜色,是了,虽然自己是出主意的人,但是很多事情,她都是借助祁念的手来实现的,当时她还曾担心,祁念无法制造出充足的证据指正陈家,以及陆进恒匪夷所思的死……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没错,他一定已经回来了! 想到这里,阮酥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对祁念福了福。 “多谢殿下款待,太后那里还等着阮酥陪侍,恕阮酥不便久留,先行告辞了。” 祁念笑盈盈地起身送客,却在目送阮酥远去之后,紧紧握住了白玉酒盏,那纤细婀娜的身影映在他瞳仁里,几乎烧起火焰来。 他耳边再次响起穆皇后的话。 “阮酥此女,七窍玲珑,机敏无双,今日她有本事除掉陈家,来日便能除掉你,绝不可让她成为你的敌人,自古夫为妻纲,你只有将她收入自己囊中,才能真正驾驭她、控制她,让她对你全心全意,反之,若是让玄洛娶了她,以他这般立场不明,将来若是倒戈则后患无穷。” 祁念并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内心对阮酥的征服欲其实从未磨灭,作为储君,他迟早君临天下,就算钟情白秋婉,三宫六院也是不可避免,他是个高傲的男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会生出扭曲的占有欲,尽管这不一定是爱。 穆皇后的话,只是让他产生了危机意识,但阮酥冷淡的态度,不断拒绝回避却让他这沉寂已久的这个念头熊熊燃烧起来,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她眼中,甚至还比不上一个阉人! 本来今日,祁念已经打定主意要告诉她,若是她愿意一直辅佐他,将来他登上大位后,可以让她成为皇后,毕竟清平他已不敢信任,而白秋婉那般柔弱,即便将她置于高位,她也镇不住后宫,但换成阮酥则不然,她一定可以成为他最有力的后盾,还可以保护白秋婉免受其他妃嫔的迫害,再合适不过。 可是阮酥,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祁念拿过对面那只白玉盏在手中晃了晃,仰头将阮酥喝剩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余香犹在,带着冰冷滑入肺腑。 祁念不知道的是,和他同时目送阮酥离开湖心亭的,还有远处的回廊上一双阴狠的妙目,清平拢了拢斗篷,偏头对执墨道。 “速去告诉五殿下,那会武的婢女不在她身侧,正是最佳动手时机。” 阮酥坐在轿中,一颗心惴惴不安,有一件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玄洛已经回到京城,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难道他不知道她很担心他么?就算是怕打草惊蛇而不能露面,总可以派人报个平安吧?她又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 阮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至于轿子悄悄偏离了正街,转进暗巷她都没有发觉,直到轿子突然停下,阮酥才猛然回神,她掀开轿帘一角,一棵阴森的歪脖子老槐树撞见眼中,阮酥蓦然感到不对,特别今日宝弦还不在身边,虽然她安排了一名皇城司的高手跟着她……视线里没有看到那人,阮酥心中一沉。 “小姐不必找了,那阉人固然厉害,也已经被我等处决。” 轿夫的声音徒然变得陌生,他们转过脸,眼睛里的厉芒毕现,阮酥马上明白,她原本带来的那四个轿夫,恐怕在她待在太子府期间,已经被取而代之。 阮酥当然明白是谁要她死,易容成她身边的轿夫,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看来这一场谋杀,祁澈策划得非常周全,只怕其中还有清平的协助吧? 这几个人一看便知是训练得如机器般坚定不移的死士,与她没有利益纠葛,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动的,这里是背阴的暗巷,很少有人经过,阮酥暗中攥紧了拳头,脑子飞速转动,思考脱身的办法…… 眼见他们缓缓自腰间抽出长刀,阮酥下意识摸向轿子暗层,那里放着宝弦给她的防身之物,一把小巧的连珠弩,宝弦教过她如何使用,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 阮酥正要抽出连珠弩,抬眼却见墙头上翻下几道黑衣身影,挡下阮酥面前的长刀,迅速和祁澈的死士缠斗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祁念的人? 阮酥还来不及思考,一只手便将她从轿中拽出,沉声道。 “走。” 287得知真相 拉住阮酥的男子,墨色大氅之下,看不出身形,他带着斗笠,乌纱缚面,显然并不想表明身份,虽然掩藏得很好,但依旧无法骗过彼此最熟悉的人,阮酥心情复杂地被他拉着走了一路,终于在接近玲珑阁的地方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阮酥定定地看着这个黑衣男人,脸上的表情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出离的愤怒,那人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 “为什么要救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 她咬牙切齿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印墨寒。” 黑衣男子果然站住,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拿下斗笠,那张同样冰冷含恨的俊脸回望着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是我?” 阮酥冷笑一声。 “大氅可以掩饰身形,面纱可以遮盖容貌,声音也可以刻意改变,但是你手心的刀痕却永远褪不掉。” 印墨寒愣了一下,目光徒然震惊。没错,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触碰阮酥,此前他几次失控,都对她有过逾越的行为,以阮酥的细致,记得他掌心那道浅浅的痕迹也不足为奇,但是.... “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是刀痕。” 这回轮到阮酥哑然,前世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她脸热之余,便有些心疼地吻过他手心那道浅浅旧伤。 “被什么伤的?怎么这样不小心?” 那时印墨寒淡淡一笑,看着那伤痕若有所思的道。 “我六岁的时候,家中突逢变故,我用手挡了一下,被那些歹人划破掌心,索幸没有伤到骨头。” 阮酥听了什么也没说,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细嫩的面颊上,小猫似的轻蹭,似乎想用温存抚平那过往的伤痛,以后每次,他遇到挫折,她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抚慰他粗砺的内心。 几乎成了本能,又怎么会忘记? 印墨寒看着移开目光的阮酥,不由自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有些失控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难道那些都不是梦?” 阮酥狠狠甩开他的手,目中依旧愤怒至极,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需要你救我,我宁愿与你一辈子彼此憎恨!印墨寒,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却在转身那一瞬,泪落如珠。 阮酥狠狠抹掉眼泪,没错,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动摇她向他索命的决心,剜骨之痛已经印刻在她的灵魂里,她不会回头。 印墨寒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吗?这个女人一向如此蛇蝎心肠,那些温存缠绵,不过只是自己妄想过度产生的梦,他明明知道,只有她死了,自己的夙愿才有达成的一天,他才不会愧对那些逝去的家人,可是为什么,在得知祁澈的计划后,还是忍不住前来救她? 阮酥明明是毒药,他却甘之如饴,真是可悲可笑。 印墨寒自嘲地笑笑,失魂落魄地离去了,而对街的酒楼窗边,有人看了他们很久。 清丽无双的女子收回目光,颇有感触地长叹一声。 “所谓爱有多深,恨也亦然,琼琚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如印尚书这般优秀的人,如何能让阿酥怀恨至此,如今看来,却是有些懂了。” 说着,她试探性地观察对面的男子,幽幽道。 “毕竟,眼泪是不会说谎的.........” “闭嘴。” 阴冷彻骨的两个字让王琼琚浑身一颤,玄洛虽有煞鬼太岁的名声,但对她一向还算和颜悦色,她何曾见过他如此可怖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真的不敢再开口。 因为她看见,刚被玄洛放下的那只青瓷酒杯上,迅速攀爬了一层如蛛网般的裂纹,酒液尽数流出。 陈妃之死,让嘉靖帝很是阴沉了一阵,任何一个男人被枕边人戴了绿帽子,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都要气个半死,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靖帝只觉得深受背叛,连相伴他多年的皇后、饶嫔都不想多看一眼,只有和姚绿水在一起时尚觉舒心,于是干脆多日宿在绿水阁。 这一日,姚绿水正轻轻给嘉靖帝揉着肩膀,突然曹福小跑进来,神色慌张地向嘉靖帝禀报。 “陛下,九卿大人回来了,现在正在绿水阁外求见呢!” 嘉靖帝蓦然睁开眼睛,这个消息可谓让他浑身一震,斩杀了陈家数百口人之后,嘉靖帝变得越发疑神疑鬼,更觉像皇城司这样专门监视控制大臣的特务机构至关重要,然而玄洛的失踪,让皇城司群龙无首,难以运作,嘉靖帝正愁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玄洛接管皇城司的能人,玄洛便贴心地回来了。 他一时大喜过望,挥袖对曹福道。 “还不快宣他进来!” 余光瞥见言笑晏晏的姚绿水,嘉靖帝眉头一皱,他并不想让玄洛看见这个酷似他母亲的女人,于是拍拍她的手道。 “朕有正事要谈,你且先回避片刻。” 姚绿水知道自己生得和玄洛有几分相似,也听过玄洛的名头,本能对他有些畏惧,听了嘉靖帝的话,福了福身,转过花厅径自悄悄出去了。 玄洛很快便进了寝宫,凤目天颜,依旧是绝好的风度,撩起雀金裘单膝向嘉靖帝一跪,一阵风雪的清寒扑面而来。 “玄洛特来向陛下请罪!” 嘉靖帝还未来得及展现的慈祥笑容略收了收,此前他曾下旨对玄洛格杀勿论,如今他以罪臣自称,莫非是记恨下了,谁知玄洛抬头,恳切地道。 “陈博裕谋逆犯上,罪大恶极,玄洛掌管皇城司却一直不查,请陛下责罚!” 见他绝口不提之前的诛杀令,嘉靖帝渐渐放了心,半直起身亲自扶起玄洛。 “自古人心难测,陈博裕隐忍多年,险些连朕都骗过了,又怎么是你之过?唉,说起来,朕也差点听信了这些奸妄之辈,错怪于你!对了,听说你运石回京的途中遭人伏击,想必也是陈博裕为了销毁证据所为,可有什么大碍?” 玄洛低着头,一抹冷笑悄然从他唇边划过。 好一个亲厚仁爱的皇帝陛下啊!一句错怪,便将此事轻描淡写带过,对臣子的关怀也表现得恰如其分,好似之前翻脸无情欲痛下下手的事根本不存在一般。 “多谢陛下,臣并无大碍。” 嘉靖帝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地道。 “既无大碍,为何迟迟不肯露面?莫非……还担心朕会因谗言降罪于你?” 嘉靖帝就是这样的人,他可以错杀任何人,却不容许别人对他有半点贰心,哪怕出于自保都不行! 玄洛掩过目中嘲讽,抬眸低声道。 “陛下误会了,玄洛面圣来迟,一来是因为同行的王乡主为歹人所伤,顾及她的伤势,从而拖延了行程,二来,则因玄洛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些事,便顺手查了个水落石出,好来向陛下复命……” 说着,他倾身附在嘉靖帝耳边,低语一阵,只见嘉靖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直接将手边的珐琅酒器砸在了地上。 “这个不孝的小畜生!简直反了天了!陈家的事朕尚未迁怒于他,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他既想拥兵,好,朕明日就让他到边塞去守边陲!” 陈家那圈养的那一队死士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及得上祁澈在禁军中打压异己,企图培植自己的势力架空禁军统领?要知道,禁军直接保护着皇帝的安全,如果统帅换成了他的心腹,逼宫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连太子都不敢轻易触及,祁澈的手倒真是长啊! “陛下圣明,三皇子镇守南疆多年,如今也该回京尽一尽孝了。” 嘉靖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心直嘴硬不讨喜的儿子,又想起与他一样直楞的贤妃,心头竟生出一丝愧疚来,想他宠幸多年的陈妃,背地里却做下这样背叛他的事,反而一直被他冷落的祁瀚,却忠心不二地替他守护着边疆。 本来并没有产生让祁瀚回京的念头,经玄洛一提,嘉靖帝倒真的有些想念祁瀚,叹了口气。 “也罢,他自小离京在外,从未在朕膝下承欢,这次便让他回来歇歇吧!” 玄洛前脚将将走出绿水阁,一脸优雅笑意忽然尽数化作杀气,方才他看着嘉靖帝的脸时,心中那把利剑,已经无数次刺穿了眼前那穿龙袍男人的心脏。 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他在归途中遇到段明润,是天意让他得知玄家灭门的真相。 那天,他施施然在段明润面前现身。 “段小郎,真是巧遇,玄某没记错的话,你我似乎还有些话未来得及叙完?” 见到这张举世无双的容颜,段明润霎时变了颜色,他紧抿着唇道。 “九卿大人,段某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明白并不见得比糊涂来得好。” 玄洛不以为意地笑笑,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朵嫣红的绢花,在段明润眼前轻轻拨弄。 “还君明珠终有日,陛下若是见到失而复得的二公主,想必心中定会万分欣慰吧?” 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自明,那朵绢花,段明润一眼便认出是祁金珠日常戴的,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恐惧,玄洛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如果今天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祁金珠抓回去。 段明润知道,等待一个私奔公主的命运是什么,尽管他不怕死,但他却不能让祁金珠受到半点伤害,段明润挣扎许久,终于还是违背了父亲的遗命。 “根本就没有什么检举玄家的秘信,当年我父亲之所以对外如此宣称,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玄家很谨慎,以至于根本找不到破绽,可是陛下对您的母亲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不除掉令尊,便永远得不到宁夫人,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九卿大人,真相就是如此残酷,所以我说,明白并不见得比糊涂来得好!” 祁渊,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玄洛迟早要让你数倍偿还,我要叫你祁家王朝毁于一旦! 廊柱之后,一截浅蓝色的裙摆拖曳而过,玄洛倏地抬头,眸中射出万道厉芒。 “谁在那里!” 柱子后头的姚绿水吓了一跳,她只是好奇,这个传说中的玄洛究竟长什么样子,又不敢与他照面,所以才鬼鬼祟祟躲在柱后偷看,她哪里晓得,玄洛武功高强,听力目力非同常人,瞬间就发现了她,心悸之余,她又安慰自己,自己是皇帝的女人,而对方不过是臣子,她不该如此害怕。 于是姚绿水鼓足勇气,从廊柱后缓步走了出来,她脸上挂着宁黛的微笑和情态,这是嘉靖帝最喜欢的样子,也是最能带给她自信的样子,所以她便不自觉地表现了出来。 “本宫乃绿水阁的主人姚嫔。” 288不是外人 “什么,你说师兄回来了?” 阮酥急切地从椅上站起,几乎打翻了手里的茶碗。 见她如此关心则乱,宝弦心中叹息一声,下面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宝弦性子爽利,她这般纠结姿态当然没有逃过阮酥的眼睛。阮酥目光一凝,眸中的光彩一寸一寸地熄灭,却还是有点自欺欺人地问。 “师兄现在何处?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宝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大人从宫中出来便直接回玄府了……” 回玄府?阮酥脑中思绪飞转,那种事到临头的感觉越发强烈,她大致已经猜出了真实的原因,说来也怪,姚绿水事件未爆发时,她是惶恐不安的,然而如今,在短暂地惊慌后心中更多的却是平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论什么结果都要去面对,该来的总归会来。 然而见她转瞬间表情变了又变,宝弦还只当她伤心,毕竟玄洛失踪的这些日子,非但不联系阮酥,等回到了京城也不登门来访,事件本身就透着古怪。宝弦自在去安顺府的途中遇上玄洛,却又因为中毒受伤,便与宝笙、王琼琚等人与玄洛兵分两路,可是后面皓芳从雍州回来后,便径自安排亲信把她送回了京城,他和王琼琚、宝笙他们则另选了一条路。她那时候病得糊里糊涂,也没问清原由,便傻乎乎地任其安排了,难不成玄洛的变化,便和之后的经历相关? 后面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宝弦皱眉。想起方才见到皓芳时,他神色不耐的样子,她就来气。听说王琼琚是与玄洛同时回京的,这个消息还是暂时不要告诉阮酥的好。 见阮酥迅速地换了出门的大氅和衣装,宝弦也忙跟上。 “小姐是要去玄府?” 阮酥点头,她看着宝弦关怀担忧的神情,心中生出愧疚。 “你的伤还没有全好,这趟便让冬桃和我一起去吧,你安心在玲珑阁等消息。” 尽管对阮酥的决定有些奇怪,不过宝弦还是乖乖地听从了她的安排。站在窗前,目送阮酥所乘的马车越走越远,心中暗暗祈祷一切尽快恢复如初。 玄府,守门的侍卫见到阮酥,几乎没有阻拦便放行进去,态度恭敬,一如往昔,完全没有任何异状。然而越是这般,阮酥心中却越没有底,她抿紧嘴唇,袖下的手不自觉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纾解内心的忐忑。 终于,马车在二门前停住,往前便要进入内院后宅,一般到了这里便要换乘小轿,阮酥扶着冬桃的手下了马车,正要上轿却见皓芳上前。 “大人在花园湖心暖阁,小姐这边请。” 阮酥脚步一滞,“师兄身边有客?” 和玄洛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她自然也熟悉了他的一些生活习惯,玄府中待客之地主要有三处,而对于重要或私密的客人,玄洛一般喜欢选择在湖心暖阁,一来风景优美,一年四季皆是美景;二来则是环境幽僻,四面环水,很难藏人,较为安全。 “是有一位……客人……不过大人说,都是熟悉的人,让小姐无需避讳。” 阮酥带着心事前来,比起平素本就额外敏感,所以虽只是一瞬,然而皓芳的不自然还是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阮酥情不自禁一叹,对这个“熟悉的人”不免有了计较,冬桃发现她微微发怔,小声道。 “小姐?” 阮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既然师兄这么说,那阮酥只能打扰了。”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阮酥隔着一池冰冻的池水,遥遥看到大打开的八仙花轩窗前那一对专注对弈的男女,内心还是狠狠地揪痛了一下。 果然是——熟悉的人…… 冬桃也注意到了玄洛身边的女子,暗叫不好。她狠狠地看着对面闲情雅意微微含笑的玄洛,十分鄙视他此刻的安排。便是和阮酥有误会有不快有矛盾,两个人静静地解决不好么?偏要牵扯一个外人干什么?这般行为实在说不上磊落! 见暖阁中人相视一笑,似乎颇为亲昵,冬桃愤然低声。 “小姐,要不要我把她请出来?” 阮酥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我与师兄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至于其他——我自有分寸。” 两人相处接近三年,冬桃也明白阮酥的性子,左右坚持留下也是尴尬,于是她深深地又看了阁中对周遭一切似乎恍若未察的玄洛一眼,微一欠身。 “我在外面等小姐。” 也不知是不是玄洛授意,等冬桃离开后,皓芳便遣退了左右随侍的下仆,自己也转身退下。 寒风冷袭,阮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一步一步向暖阁走去,步伐分外坚定。王琼琚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一处。 “大人,你的棋路已经乱了。” 玄洛蹙眉,自从听到阮酥来访他便心不在焉,这么多日,他几乎每一日都在思念阮酥,可是那刻苦的相思,最终却在姚绿水一事上,让他产生退却,特别是今日在酒楼上亲眼目睹阮酥与印墨寒的纠缠,一个他从未留意的疑虑逐渐放大,逼得他几欲疯狂。 阮酥她——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自己?否则怎会拿他的母亲……再想到阮酥与印墨寒之间道不明的前世羁绊,玄洛越发烦躁,他随手丢下一枚白子。 “乡主若是觉得无聊,尽管先走。” 哪怕被玄洛这般冷待,王琼琚还是笑容不减。她当然不会走,好不容易等到玄洛和阮酥心生芥蒂,不亲眼见证再适时地加把火如何对得起这个机会?虽然知道玄洛请她前来,明里说诊治,实际多半是利用,不过能和爱慕之人多些相处,王琼琚心甘情愿。 “一会大人若有什么需要琼琚做的,琼琚都不会拒绝。” 她低声说完这句话,心情前所未有地愉悦。便是玄洛与阮酥两情相悦又如何,阮酥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惜伤害心爱之人,注定两人之间会不断产生间隙;而她,于玄洛并没有什么矛盾,两人的结合,更多的却是长远的利益,再说王琼琚自问自己各方面并不输阮酥,她坚信自己的不离不弃终有一日会软化玄洛那颗冰冷坚硬的心。 “师兄。” 终于,这声魂牵梦绕的称呼在耳边响起,饶是面上镇定,可玄洛执棋的动作还是顿了一下。 “你来了?” 他头都没有抬,声音颇为冷淡,几乎都不停手上的动作。 阮酥咬了咬唇,移目看向身边笑盈盈的王琼琚,在玄洛落子的瞬间,她也慢慢放下手中的棋子,动作娴静优雅。突然,她拉起衣袖慢慢地触上玄洛的额头,似乎是要帮他擦拭汗水,令阮酥失望的是,玄洛竟没有避开她的动作,一时之间,阮酥莫名生出自己竟是那最多余的人的感觉! 她心中一拧,眸光一沉。 “阮酥与师兄有几句话要讲,还请王乡主暂避。” 王琼琚这才似发现了阮酥的存在,她缓缓移过眸子,含笑道。 “原来是阿酥到了,大人也真不懂怜香惜玉,都不给她置一个座位。” 这幅理所当然的女主人姿态彻底激怒了阮酥。 “王琼琚,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没有我说话的地方,难道就有你说话的地方?” 王琼琚好脾气地笑道,比起阮酥的冷然,竟还多了一分淡然处之的笑意,实在惹人讨厌!阮酥却不想和她斗嘴,看得出来,她的出现并不是偶然,阮酥视线划过她不坏好意的脸,死死地盯着玄洛,软下声音。 “师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的恳求令玄洛动容,不过——想起绿水阁中姚绿水那张一切都恰到好处的脸,玄洛心口便疼得厉害! 为什么—— 他很想大声质问阮酥原因,可是又担心自己会心软…… 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被他捧在手心,一心呵护的人,竟然便是笑里藏刀对他下手的人,这种背叛的滋味,丝毫不亚于嘉靖帝确定陈妃给他戴了绿帽的心情!他本来不欲见她的,可是内心又叫嚣着给她一个机会,这种矛盾纠结的感觉令玄洛窒息,不过,若是轻易原谅她,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自问做不到,姚绿水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被挚爱之人狠狠戏耍的滋味让他几度失控。 刻意不看阮酥期许中夹杂担忧的脸,她都对自己这么无情了,他何须还成全她的颜面。终于,玄洛紧了紧袖下的手,冷声道。 “王乡主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阮酥一愣,至始至终,玄洛都没有看自己一眼!没有表达任何爱恨,冷漠得十分可怕!不爱了,便连喜欢或憎恶都懒得表达了吗? 她突然想起前世印墨寒休弃自己时那毫无征兆的时刻,也是这样的无喜无悲。阮酥是骄傲的,便是不舍,她也坚决不允许自己那么低声下气狼狈不堪,特别还在王琼琚的注视之下。 “既然师兄在忙,那阮酥下次再来叨扰。” 玄洛见她对自己的方向福了一福,竟是毫不犹豫便转身离去,双目骇然得可怕。终于,那道窈窕的倩影顺着九曲游廊渐渐消失,玄洛猛地掀翻了桌上的棋盘。 黑白棋子落了一地,王琼琚悠悠起身,她笑叹了一口气,声音说不出的熨帖温婉。 “既然大人心情欠佳,那琼琚也先告退了。风光甚好,还请大人不要和自己置气,若有需要,琼琚随时奉陪。” 289痴心妄想 五皇子府,祁澈跪在地上,满面恍惚之色,仿佛方才听到的话全都是错觉,直到宣旨太监不耐烦地再三催促,他才踉跄起身,接过那卷明黄色的绸卷。 宣旨太监前脚才走,祁澈双目便徒然狠厉,抄手将那道圣旨狠狠砸在地上,他身边的侍姬吓白了脸,忙不迭捡起,劝道。 “殿下,使不得啊!这若是让陛下知道,可是忤逆犯上的大罪!” “滚!” 祁澈一脚踢在侍姬腰部,力道太狠,娇弱的女子不由喋出一口血来,但她只能生生忍下,甚至不敢出声,因为这道圣旨,对祁澈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无论圣旨里把驻守南疆写得如何冠冕堂皇,始终也改变不了“发配”的本质,这怎能不让他疯狂! “殿下好大的火气!” 凉凉的声音贯入耳膜,祁澈一个激灵,急不可耐地赶上来拉住印墨寒。 “墨寒,你快给本王想想办法!本王绝不能去那荒凉之地,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印墨寒脸上的表情不温不火,他摇头道。 “殿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方灭吴国,您如今不过是暂时失意,只要太子一日不即位,鹿死谁手还很难说,怎么会完呢?况且推助此事之人的目的,也不完全是针对您……” 祁澈目光一动。 “此话怎讲?” 印墨寒声音极低。 “听说三皇子驻守南疆这些年,与麾下将士同吃同住,情同兄弟,他手下那数十万大军的,殿下自是镇不住的,如今陛下召三皇子回来,表面上赐府封王,实则是夺了他的兵权,殿下擅于朝堂,三殿下擅于沙场,此一举便削弱你二人各自的势力,只怕背后之人,别有用心……” 祁澈一听,顿足道。 “如此,本王便更不能去南疆了!本王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难道就这样白费了不成?” “不,殿下,圣旨已下,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怎样将死局下活,南疆固然远离权利中心,但并不代表您此去会是一无所获,笼络人心的把戏,我相信您会比三皇子做得更好,他的那些旧部,能争取多少便要看您的用心了?待到背后那人起事之日,便是殿下重返京城之时……” 北魏王宫,华丽的雕花大床上,垂着重重纱帐,祁金玉躺在里头,圆睁双眼看着帐顶,目中的怨毒几乎要将帐子盯出一个洞来。 她抚着高高耸起的肚子,眼神阴冷。完颜洪烈曾允诺她,若这首胎是个男孩,便封她为北魏皇后,所以祁金玉私下也请医把过脉,得知是男胎的可能性较大,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眼见日子便要熬出头,心下正喜,谁知祁澈便派人带来了陈妃自缢陈家灭门的消息。 祁金玉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当场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当她再次醒来后,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母丧亲亡的悲痛,而是对自己失去娘家依靠,皇后宝座或许也会化为泡影的恐惧,祁澈的暗人趁机在她耳边道。 “公主,此次娘娘和陈家不幸罹难,虽说是陛下的旨意,但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却是那个阮酥,她勾结太子和饶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陛下相信您不是亲生,这才害死了陈妃娘娘……五皇子几次曾想除掉她,奈何印墨寒就是舍不得……” 祁金玉整个人几乎气得抖了起来,她的腿,她倾心的人,甚至是她的母亲,她的亲眷,全都毁于阮酥之手,如果世上有不共戴天之仇,说的一定是她和阮酥。 祁金玉曾在脑中无数次想象将阮酥踩在脚下碾得血肉模糊的模样,但却只能想象而已,实际上是阮酥远在千里之外,都不肯放过她,对她而言,阮酥就是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就算她远嫁北魏,依旧纠缠着她,笼罩着她,让她几乎发疯。 一张满怀担忧的俊脸出现在头顶,祁金玉这才回神,愣愣盯着在她身边坐下的完颜洪烈,狠毒的目光一瞬化作无助,哭得凄凄切切。 完颜洪烈连忙扶她起来,柔声安慰道。 “孤都听说了,只是爱妃还怀着身子,莫要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孤要心疼的。” 阮酥本以为断了腿的祁金玉被送到北魏,应是生不如死,但她始终不是神仙,千算万算却也算不准所有人心中所想,或许是异域风情作祟,又或者深得其母的御夫之道,总之祁金玉倒是把个完颜洪烈迷得团团转,甚至不惜为她广罗天下名医治腿,现在祁金玉虽依旧不能长时间行走,但总算可以不用总待在轮椅上了。 “陛下,母妃与陈家遭此变故,臣妾已是母族无人,便是能诞下皇儿,只怕也不堪为后,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完颜洪烈听了,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君无戏言,岂是说收就收的?无论你母族有没有人,你依旧是中原的公主,只要能为孤生下长子,谁敢多言?你不要多想,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养好身子,安心诞下皇子要紧!” 祁金玉稍稍放了心,又同完颜洪烈撒了一阵娇,这才将头靠在他怀里,眸光阴狠无比,说出来的话却哀伤婉转。 “陛下,母妃走得突然,作为女儿,没能送她最后一程,臣妾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等生下皇儿,请陛下允准臣妾回中原奔丧……” 一连几日,阮酥都十分忙碌,频繁游走于各色人物之间,无论是饶嫔下帖请她进宫品瓷,还是祁念邀请她进府赏花,她都没有拒绝,可是宝弦知道,这样的阮酥十分反常,她虽然让自己看起来人前精神抖擞,但回到玲珑阁后,她常常都是对着棋盘枯坐一宿。 宝弦明明知道是为了什么,却也只能干着急,阮酥是性子骄傲不肯服软的人,别说劝她去屈就玄洛,在她面前就连提到那个名字,她都会勃然变色。 玄府那边,不断有令人咋舌的消息传来,据闻王琼璞为求医方便,暂住了玄府,作为十分疼爱弟弟的王琼琚,自然是一日三趟地往玄府跑,倒像半个女主人似的。 阮酥听了这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起身穿了斗篷,命冬桃赶了马车往街上去。 这几日,鹅毛大雪已经不曾下,天空只飘着细碎的几星雪珠。 “小姐想要去哪?” 冬桃淡淡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阮酥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只是为了避开玲珑阁中那些担心的、探究的目光,以及玄洛和王琼琚的种种传闻,才躲到这大街上来。 想来,她其实当真是既无可去之处,也无可寻之人。 阮酥掀开车帘一角,冷意轻轻扑面,她吸了口气,只觉凉气侵入肺腑,她侧头望向沿街的铺面,忽见一家粗陋的小饭馆开着门,里头寥寥几张木桌上,放着铜制的火锅。 阮酥突然想起某日她与玄洛坐在亭中,如寻常夫妻般围着火锅涮羊肉的情形,下意识便对冬桃道。 “就在这里停下吧!” 阮酥就着冬桃的手下了马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那家饭馆,因为天气寒冷,这店家生意倒还不错,大都已经坐满,只有靠门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人。 阮酥猛地顿住脚步,眉头深锁,正要转身,那人却抬头叫住了她。 “既然来了,何不坐下?” 他眉眼透着一丝苦涩,淡淡一笑。 “今日是我的生辰,一个人涮火锅未免过于冷清,我也无心同你争什么是非曲直,便权当是拼个桌子吧?” 阮酥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回到桌前坐下,换作往常,她只要见到印墨寒,无边的怨恨便会涌上心头,可今天她却似乎连憎恨他的心情都没有了,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你能喝么?寒症碍不碍事?” 印墨寒随意地问,这样的语气让阮酥心中略觉异样,却依旧摇了摇头。 印墨寒于是捡了个白瓷杯子,斟了一杯温过的黄酒放在她面前,似是自言自语。 “若我母亲还在,每年我生辰这日,她都会做一碗柳州的阳春面,我将那面的味道转述于下人,做出来的却无论如何都不一样,想来也对,这里毕竟是北方,是京城,谁又能做出正宗的柳州面条呢?除了一个人,尽管不可能,我却相信她一定可以……” 说着,他慢慢抬起头,墨玉般的眸中深深映着阮酥的影子。 “你可愿意,替我母亲煮这一碗面?” 阮酥回望着他,冰冷的目光中是深深的震惊,许久,她方动了动唇角。 “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290不想见她 生活总是奇怪,你越想遇见什么人时,往往艰险重重;然而心底万分排斥的人,却又在不经意间莫名出现。 这个时候,阮酥十分后悔自己当时选择与其同桌,她倏地从椅上站起,抬脚间却被后面的一声苦笑定住脚步。 “你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难道真被我说中了,你真的会做?看来梦中的那些都是真的……” 梦?这是阮酥第二次听印墨寒说起,她心下一沉,目光落在印墨寒寂寥中夹杂期许的脸上,面露复杂。 “什么梦?” 似完全没有料到阮酥会主动相询。印墨寒睁大了眼,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亮,他似乎想上前拉住阮酥的手,却在最后一刻又颓然地选择了放弃。 “酥儿,你相信不相信有前世一说?我梦见你嫁给了我,我们彼此倾心,结发恩爱,白首不离……” “够了!” 阮酥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几乎歇斯底里吼道。 “那是梦,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印墨寒未料阮酥的排斥抗拒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见小饭馆中很多人放下筷子往他们这边望去,隔着火锅氤氲的水汽,印墨寒短短一怔,眸光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冷静幽沉。 “这么大反应,酥儿,难道你在逃避什么?” 逃避? 阮酥唇边漾出一丝冷笑,留下了一句让印墨寒匪夷所思的话。 “我从来不会逃,否则现在怎会站在你面前?” 说完,她理了理衣裳,毫不犹豫地离开饭馆。 马车上,冬桃下意识放缓了马车的速度,从小饭馆出来他们差不多已经绕着京城走了半圈,阮酥心情不佳,她心中明了,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叹了一口气,看着紧闭的马车车帘,虽然知道问不出答案,却还是问了一句。 “小姐想去哪?” 自从上了马车,阮酥便思绪纷乱,一会是前世和印墨寒相爱相守的片段,一会又是自己含恨重生时的情景,再有便是玄洛花园暖阁中看到他与王琼琚含笑对弈的画面……听到冬桃的声音,阮酥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天色已然尽黑,她呆了一呆,有些歉疚地道。 “尽然都这么晚了,咱们找个地方吃了饭便回去吧。” 冬桃应了一声,可是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没有改变。 “小姐若是觉得心烦,不如找他说个清楚,这样互相猜疑,又有外人插足,总归不是办法。” 都道旁观者清,那一日阮酥说下次再来,可是这一个“下次”,却再也没有然后。其中缘由和冬桃口中的“外人”不无关系,可是最致命的,却还是玄洛当日的冷漠生生伤害了她。因为在乎,才会伤心,经历了重生,她以为自己已然坚不可摧,然而再次面对感情的时候,依然还是那么地脆弱不堪一击! 不过——比起前世印墨寒的翻脸无情,这一次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阮酥摸了摸怀中的木梳,强压下心底的退缩。 “或者……把我送到玄府,你便先回去吧。” 冬桃听出她声音中的决心,也不多问,扬起了马鞭。 和上次一样,见了阮酥的马车,府中无人阻拦。阮酥轻车熟路,也不问玄洛身在何处,便径自到了之前和他居住的小院。多日未入,院中开得绚灿的红花已然凋零,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分外萧索,阮酥深吸了一口气,站在了卧房门前,屋中没有点灯,想必玄洛并不在,她失望地往前推了一推,房门竟然开了,这才发现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落锁。 这个发现让阮酥又是惊喜又是惆怅,让她自由出入玄府,并一切毫无设防,是不是代表着玄洛其实已然没有那么……恨她?多日的愁绪也因为此散了大半,阮酥小心地走进屋子,顺着记忆点亮了桌上一盏贝灯,当温柔的光线笼罩而下时。她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做的婴儿用品被一件件整齐地罗列平铺在长案上,虎头绣鞋,小袄小裤,还有那各色的肚兜……这只长案是玄洛日常看书办公所用,阮酥心中狂跳,似乎看到了玄洛静坐案前,托腮把玩着这些婴儿物事,面露微笑。 “师兄……” 她情不自禁拿起最中间的那双虎头鞋捧在脸旁,泪珠滚落。 身后一声轻不可察的响声打破阮酥的思绪,她抹了一把眼睛,警惕地回过身,却见屏风之后黑影一顿,阮酥心下一跳,短暂的怔愣后便被忐忑和狂喜取代,想也没想,她便上前,却在迈出一步时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师兄,是你吗?” 虽然话语酌定,不过声音中还是带上了一丝颤。因为实在不想再见到无关的闲杂人等,是以阮酥到了玄府便直接往他卧房,除非他刻意躲着她,否则,阮酥相信他不会带外人入侵自己的私人领地。不过这么快便能与当事人相见,阮酥却是始料未及的! 屏风后的人影几乎没有动,却还是出声说了两个字。 “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阮酥几欲再度泪盈双目。两人一别已一月有余,上次相见,也是甚无交流。她已经攒了满腹的话想和玄洛倾诉,现在,总算空间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阮酥情难自禁,那些相思刻骨、愁肠百结、解释言说……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含泪呢喃。 “师兄,我好想你……” 这声音中的情绪自持与情感张弛玄洛如何不懂,他深知阮酥是那种口硬心软偏生还隐藏心事之人,如今被她近乎大胆表明心意,不是不触动的……可是想到宫中姚绿水那张险些让他错认的脸,那涌出的感动便被漫天的恨意替代。 “为什么?” 玄洛的这三个字宛若一把刀子插到了阮酥心口,阮酥咬了咬唇,凝视着着屏风上的身影,带着哭腔道。 “师兄,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明明知道错了,还一意孤行。玄洛深深闭眼,双拳紧握。 “你可知母亲对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阮酥张了张唇,她懂,她当然懂。因为宁黛的喜好,他不惜寻找失传的琴谱;而因为宁黛的死,他此生不再碰琴……她自然知道已经触碰了玄洛的禁忌,阮酥垂下眼,只觉得一切的理由都是苍白,唯有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恳求他的原谅。 “是我错了……对不起……师兄……” “够了!” 屏风后的人声音中透着烦躁。 “我是什么?我是谁!阮酥,在你为印墨寒难过心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阮酥蓦然睁大眼睛,有些跟不上玄洛思维的跳跃。 “印墨寒,我没有……” 玄洛胸口激烈起伏,那些蛛丝马迹铺天盖地猛地下扣渐渐凝结,犹如一张密集的蛛网,早已逼得他疯狂!终于,玄洛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只是你复仇的一枚棋子,那我愿赌服输。阮酥,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走?他赶她走? 阮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压抑的哭泣也在一瞬间决堤。若是一走了之,只怕今生便注定与玄洛成为陌路。不,不——阮酥摇着头,想也没想便走上前,慌乱而茫然地道。 “不,师兄,我不走。是我错了,你这么惩罚我都可以,不要赶我走。” 看着她含泪哀伤的眸子,玄洛心如刀绞。好几次都有伸手想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可是到了最后却还是逼着自己冷硬转身。 他自问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经历了家破人亡,很多俗世常态他已然看开,不过—— 阮酥这一次真的触露了他的底线,若是就这样罢了,母亲怎么办,玄家那些含冤而终的人命怎么办?一个鲜血淋漓的灭门惨案,不想在心爱之人眼中,竟成了斩杀敌人的利器?有一便会有二,有朝一日,若有需要,自己会不会也被她挥刀成刃,毫不留情抛弃? “你走吧……” 玄洛深深闭眼。 “趁我还舍不得对你下手之前走吧……” “不——” 阮酥呼吸一痛拼命摇头,哭得撕心裂肺。 “师兄我们重新开始,我不要离开你,求你不要抛弃我……” “是你抛弃了我。” 玄洛声音前所未有地决绝,也带了哽咽。 “酥儿,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糟糕。不过还好……现在你很好,我也还好,或许在我们都还没有丧失理智之前分开便是好的……” 他怨她,怪她,若说恨,有,却还没有达到致命的地步,不过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她?强颜欢笑,貌合神离,不是做不到,可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爱人,这些徒有其表的虚浮表演,便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发现实在难以捡起这平素最擅长的伪装。 阮酥痛,他又何尝不难过? 烛影把玄洛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阮酥满面泪痕。也不知过了多久,玄洛转身离开了屋子,阮酥看着他越来越远,逐渐看不见,脸上绝望一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玄府,小雪飘摇,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一种类似于孤魂野鬼的心情霎时席卷了阮酥的灵魂。 重生为人,便是为了复仇而来,可是失去玄洛的瞬间,她却觉得此生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两世为人,最后却都是与爱绝缘,阮酥想笑,可张了张嘴,却换来了牵筋带骨的悲痛,心口的痛楚逐渐放大,渐渐席卷了她的神经,终于,她脚下一个踉跄,两眼一黑便没了意识…… PS:不好意思大家,今天早上醒来才发现昨天更新的那章有一个大BUG,祁金玉是秋初出嫁的,所以不可能在同年冬日怀孕生子,呃,写着完全忘记了时间轴。网易的更新已修改,不过其他平台的恐怕无法同步更改了,就此更正一下,祁金玉尚在孕中。实在对不住,鞠躬,谢谢大家~~ 291狭路相逢 “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没有了,大哥,你说她的家人会不会找她?” “怎么找?左右我们已经出了京城了,难道你要把她送回去?” “可是……” “你若想回去嫁给阿古丽那个老女人的话便去吧,阿兄绝对不会拦着你!” 一句话,把小小少年的声音生生逼了回去,旁边自称“大哥”神情冷傲的男子勾唇一笑。 “去吧,他们不是说只要你找到了妻主便不再为难你的家族,左右也出来这么多时日了,现在总算也有了个交代。”他瞥了一眼马车上眼睛紧闭的女子一眼。 “虽然这女子看起来年纪大了点,人也长得孱弱,配你是稍差了些,不过看在是救急的份上,你便不要嫌弃了……”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对面的少年面露古怪,频频给他使眼色,循着他的视线一看,这才发现口中那个“看起来年纪很大还长得孱弱”的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尉迟律摸摸头,尽可能露出了一个温暖无害的笑,用流利的汉语道。 “姑娘,你醒了?你寒症突发,晕倒在大街上,若不是在下的兄弟阿海出手相助,此刻想必你已经去见阎王了。” 虽然有些连哄带吓的味道,不过他说的可是事实,若不是尉迟海多管闲事,他可不会多带这个危险的货物出京,要知道拐卖妇孺,私带活人,若是被发现可是大罪,特别是对他们这些来自异国商贩。不过看着姑娘孤零零一人晕倒在街上无人问津,想必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出手相救也是功德一件。 他竖起耳朵,正等待那女子开口,却见她睫毛扑闪了下,却是一言不发。 “怪了,难道是个哑巴不成?” 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有些遗憾,转继又攒起一副得体的笑意,尉迟海浑身一抖,阿兄这幅表情向来便是坏事得逞之前给人下套的惯常动作,尽管做得十分文雅,却是十足的奸商形容。他警惕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见女子却是一副懵懂形容,默默替她哀伤了一下。果然,只听尉迟律用好听的声音继续道。 “你们中原人不是有一句话,对待救命恩人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尉迟海正听得一愣一愣,阿兄已经把他捞过来,“姑娘,在下这位兄弟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一把人才,再说,昨日你的衣裳可是他换的哦,你们中原人最注重名节……” “阿兄——” 尉迟海涨红了脸,大声制止。尉迟律却完全不予理会,一边说,一边打量眼前人的神色,左右她落在他们手上,便是不干也得干。可惜女子只是在凝神细听了几句话后,便又闭起了眼睛不予理会,看上去似乎疲惫至极。 这种有些随波逐流自暴自弃的姿态不知怎的,让尉迟律有些心虚。那个姑娘眼中完全没有光亮,似乎对世间的一切已然没了兴趣。他当然不会对她的过往多感兴趣,不过一个大男人这般胁迫一个弱女子,怎么说怎么有种……乘人之危欺人太甚的味道?他越想越尴尬,干脆走为上策。 “阿海,这位姑娘就交给你了。” 他朝他暧昧地眨眨眼睛,逼得少年又瞬间面红耳赤。 “阿兄——” 小小少年声音未落,这个捣乱的兄长已然跳下了疾驰的马车,爬上了另外一辆。车夫在前面低骂了一声,而后却也是见惯不怪一笑。少了一个人,本来并不狭窄的马车便显得越发宽敞起来,尉迟海把玩着手中的头发,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侧身向平躺的姑娘,正想自然而然寒暄一二,可一低头,却见那女子已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极美,却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深潭水,透着无限的哀伤…… 不知怎的,尉迟海心中一痛,可客套的开场白也变成了一句关怀。 “你还好吧?” 女子不语,尉迟海这才想起阿兄的自语,或许这个女子真不会说话?他抓抓头发,努力让气氛显得轻松一些。 “姑娘,你别听阿兄乱说。他嘴巴向来有些欠,不过心肠却很好。我们看你晕倒在大街上,便救了你,可惜通关文牒今早就到期,无法只得委屈你随我们一起出了京。” 似乎也觉得这句话有些无法自圆其说,小少年忙补充,“等你好了,想什么时候离开,我们便放你离开。” 放她离开? 女子,也就是阮酥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若是真心只是救人,大可以放缓前行的脚步,虽然平躺,不过阮酥也能感到这车速飞快,等到时候她真的选择离开,人生地不熟,换成寻常女子只怕也会退却,实情只怕还是他那位狡猾的兄长更靠近些。 大概是感受到了阮酥的怀疑,尉迟海的头垂得越发低。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身不敢看她,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后腰被人轻轻触碰,少年触电一般回头,这才发现女子已然坐直了身子。她比划了几个动作,娴静优美,尉迟海看呆了眼,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女子是想问有没有吃的东西。他愧疚地抓抓头发,让车夫停车。 “你等着,我就去拿。” 车帘一掀一放,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阮酥叹了一口气,笑得恍惚。命运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她不想留在京城,不想再听到玄洛与王琼琚的纠缠,也不想再看到阴魂不散的印墨寒,便给她了这个安排,说来也是幸运。躲避也好,逃离也罢,就让她做一次胆小鬼,接受这次命运的放逐吧。 少年很快进了马车,他用瓷盘盛着几张饼,递到阮酥面前,笑容羞怯。 “赶路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你忍忍,等到了驿站便好了。” 阮酥对他露出了个感激的笑容,小少年立马红透了耳根,慌张递上一只水囊,背过身去。 “这是水,先,先凑合一下,后面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找……” 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终于在一个驿站停住。尉迟律连续试探了阮酥好几次,发现她都是毫不吭声,大抵已经认定了阮酥是个哑巴,便越发有恃无恐,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路引,对外只宣称阮酥是从京城购置的女奴,买来为尉迟海做妻子的! 尉迟海闻言,脸红得越发厉害,他偷偷看了阮酥好几眼,发现女子依旧面无表情,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关于她的名姓,尉迟律本来想以花儿草儿等随便敷衍,向来不吭声的尉迟海却突然反对,红着脸道“她的眼睛很好看,便叫她明珠吧”,见兄长笑得一脸猥@琐,尉迟海越发羞窘。 “我去看看她。” 他本来想推开门,想了想却还是敲了一下,入目却见阮酥背身坐在窗前,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专注。阮酥一路行来,都很漠然,尉迟海一时好奇,也走上前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却见驿站楼下一对华丽的仪仗秩序行过。 “那是京城五皇子的队伍,据说中原皇帝把他派驻了南疆,没想到竟和我们碰上了。” 他用有些生硬的汉语柔声解释,却见阮酥支起下巴朝他微微一笑,一张脸瞬时又涨红。 “我,我去拿点东西……” 他随意找了个借口,便慌乱地逃离了现场,可是在关上门的瞬间,又感到懊恼后悔。阿兄说了,回到家便让他们成亲,自己现在这样躲着她会不会惹她不快? 看到门合紧,阮酥脸上的笑意霎时凝固。 在京中便知道祁瀚就要回京,而与之交换的便是五皇子祁澈。她隐隐猜测这个安排出自玄洛,不过按照这个趋势,她实在有些困惑玄洛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表面上让两股势力重新洗牌,不过,若是祁瀚入京,祁念的地位或许也会受到影响,想起玄洛对祁瀚的百般容忍,难道他打算扶持三皇子祁瀚上位?不过很快阮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如此,何须等到现在,玄洛有无数多的机会为他铺路,只怕还是和玄家的复仇相关…… 她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一股大力从外推开,紧接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便闯了进来,见了阮酥,不由分说便要拿下。 从他们的服饰一看,阮酥一眼便认出了是祁澈的人,心道难道他认出了自己?她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面露惊惧! 尉迟律十分警惕,从捡到她开始便给她的脸做了不少文章,和宝弦的人皮面具易容不同,尉迟律竟是个化妆高手,几番变化,弄得阮酥看自己都分外陌生。不过一路上既没有寻人的告示,也没有什么异状,尉迟律这才稍稍放心,再次认定阮酥是个无依无靠且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对自己拔刀相助的行为越发得意…… 很快阮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布置华丽的驿站客房内,祁澈端坐上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狠戾凶残,他负手走到阮酥跟前,用力抬起她的下巴。 “好大的胆子,竟敢窥视天颜!” 292巧计脱身 虽然是威慑的口吻,阮酥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祁澈唇边那一丝暧昧调笑,以及那根在她下巴上来回摸索的手指,都带着桃色。 阮酥内心一阵反胃,听说祁澈此次南行,没有带一个女眷在旁,这连日的赶路,估计乏闷得很,即便没有认出是她,只怕此番作为也是不怀好意。 意料之中的羞愤惶恐没有出现,对方女子不躲不闪,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直视着他,让他内心隐隐有些兴奋,身为皇子,身边太多女人,无论是被他杀掉的正妃凌雪旋,还是那些曲意逢迎的侍姬,都让他觉得乏味,因为她们都很蠢,想来,他真正入得眼的人,除了得不到的清平郡主,便是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阮酥。 眼前女子的眼神,便像极了阮酥,连五官也有几分相似之处,本来只是觉得这对东篱兄弟可疑,才让属下扣住他们盘查,没想到他们所携的这个中原女子,却成了意外之喜。 行途寂寥,但凡男人都需要女色消遣,祁澈像是来了兴趣,丢开阮酥下巴,回到座椅上,慢慢拨着茶盖,他向祝玉努了努下巴,祝玉会意,便上前对阮酥道。 “你不用害怕,这位是当今五皇子殿下,那对东篱兄弟形迹可疑,已经被我们的人马扣下,虽然他们说你是他们买下的女奴,但侍卫搜遍了行李,都没有发现卖身契和户籍,可见是强抢拐带,五皇子殿下见你可怜,有意收留你在身边侍奉,你快谢恩吧!” 阮酥心中冷笑,好个祁澈,都被发配南疆了,还有心思收用美女。 “多谢五殿下的好意,只不过小女既不是被强抢,也不是被拐带,与他们同行,乃是我自愿,无需五殿下费心。” 祁澈十分诧异,他讽刺地笑道。 “没有迁出的户籍,又不是强抢拐带,这么说,你这是私奔了?好个厚颜无耻的女子,你可知自古聘为妻,奔为妾?” “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殿下虽然贵为皇子,却也不是小女的父母兄弟,便不劳殿下过问了。” 祁澈一时错愕,按说祝玉表达得已经很明白了,他有意收用她,一般民间女子,别说能爬上皇子的床,就算能够上给皇子端茶递水,都会感恩戴德地扑上来,而眼前这个女人,宁愿给两个东篱来的野小子做妾,也不肯服侍自己,这让祁澈感到尊严受辱,他本欲发怒,但虚伪的性格又让他不愿在女人面前失态,何况与一个民女多费唇舌也实在有失身份。 他冷哼一声“不可理喻!”便不耐烦地站起来准备走,只交代祝玉。 “找两个婢女给她梳洗一下,至于那兄弟俩,押送至衙门,以拐带妇女论处便是。” 祝玉知道祁澈的意思是要让此女今夜陪侍,忙连声应下,祁澈脚还未踏出门槛,只听身后阮酥凉凉的道。 “五殿下戴罪前往南疆,一路上不安分地思过悔改,却先收了一个侍妾,若是让陛下知道,只怕不太合适吧?” 祁澈猛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犀利如鹰,阴森地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大胆刁民!竟敢妄议皇子!简直罪该万死!” 祝玉吓得魂飞魄散,谁能料到一个民女有胆子说出这种话来,他冲上来就要甩阮酥耳光,却被她灵巧的避开。 “怎么?殿下难道不信我说的话吗?殿下仔细想想您被派驻南疆的原因,您觉得心机深沉如您,陛下会放心让您脱离他的掌控?您难道没有怀疑过,身边或许安插了陛下的眼线?” 面对阮酥的语出惊人,祁澈反而冷静下来,他上下打量着阮酥,沉声质问。 “你不是一个普通民女,你是什么人。” 阮酥笑笑,对他欠了欠身。 “吏部侍郎之女姚凤月见过殿下。” 祁澈显然不信,狐疑地眯起眸子。 “你是姚峦的女儿?” 阮酥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她淡定地点点头。 “没错,方才对殿下所说的话,也是我爹告诉我的,尚书印大人应当也知道,怎么?莫非印大人没有告知殿下?” 祁澈到底不是傻子,不仅没有听信她的挑拨,反而冷笑道。 “堂堂四品大员的女儿,却跟着两个东篱国的商贩私奔,你认为本殿下是那么好糊弄的么?” 说起姚凤月,祁澈虽然没有见过,但却也听过不少传闻,据说她不仅性子硬,命格更硬,十六岁出嫁,不到一年,丈夫便患病身亡,此后两次再嫁,都在半年内克死了丈夫,姚侍郎只得将她接回娘家养着,又觉得此乃家丑,轻易不让她出门见人,姚凤月青春年少,哪里守得住,据说平日与父亲的学生也有些沾染,面对姚峦的家法,她竟放言道“为何女子定要出嫁从夫!丈夫死了又要守一辈子活寡,横竖我是个克夫命,不如就学德元公主,只谈相好,不谈婚嫁,岂不两厢痛快?” 若真是这种出格的性子,那么眼前这个女子的行径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仅凭一面之词,是无法说服祁澈相信这种事的。 阮酥急中生智,很快把前世印墨寒告诉她的姚家事迹在心中串联了一遍,加以润色编出一套说辞。 “殿下觉得很荒唐么?小女也觉得荒唐,广云子那种江湖老道的话如何信得?说什么我是女身男命,性属阳,若是嫁人,便是有违阴阳之道,故而不能长久,只有东篱国阴阳相反,女子为主男子为辅方可化解,我爹深以为然,匆匆给我寻了这对俊俏的东篱兄弟,送我出城,对外宣称是暴毙,这会只怕都开始出殡了,谁料会被殿下撞见,说来也是活该,殿下若是送我回去,也不知我爹会不会气得倒仰过去?” 阮酥似笑非笑地说着,表情里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来,仿佛真的想看这一场好戏。 祁澈沉默着,总觉得眼前的女子非同寻常,说的话不可取信,但又无法在她的话里找出破绽,他也不能真的把她送到侍郎府,如果她所说全都是真,那自己这么做,无疑是让姚家出丑下不了台,姚峦是印墨寒的人,也就是他的人,这种关键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 可是……就这么放她走吗?万一有诈呢?祁澈审视着阮酥,沉默盘算着。 阮酥就知道多疑如祁澈,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于是她决定抛出让他不得不信的砝码。 “殿下还是不信我么?难道要我说出去年梅陵之事,殿下才肯相信么?” 祁澈脸色一变。 印墨寒初为尚书,年轻历浅,难以服众,吏部官员们看着这个面白无须,年级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顶头上司,心中总是憋屈,其中以姚峦最甚,因此他设计一件相当棘手梅陵案丢给印墨寒,梅陵乃工部一名老主事,极擅农事,曾在灾年带领百姓种植旱谷,救活了一方民众,因此倍受爱戴,姚峦利用这点,撺掇当地百姓写了一封万人陈情信,信中说工部大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而梅陵这样真正替百姓做事的人却一直坐着芝麻官,可见吏部不公,要求印墨寒罢免工部侍郎任免梅陵,当时的工部侍郎虽无大的政绩,却也没什么过错,这样的任免显然是不可能的,姚峦已经计划好,若是印墨寒无视民意,这些百姓便会闹到天子脚下去,没想到印墨寒非常聪明,他一面说服百姓梅陵年事已高,若真心爱戴他,就该让他颐养天年,而不是案牍劳神,一面上书嘉靖帝,给梅陵树碑立传,建庙修祠,对于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农民来说,建庙修祠等于封神,确实是比做官还要光耀神圣的事,于是事情很快便圆满解决。 印墨寒没有倒,这让姚峦惶惶不安了很久,但印墨寒却好似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一般,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很久,姚峦对印墨寒也开始改观,惊于其才,印墨寒才借祁澈之口暗示姚峦,当初梅陵一事他早就知晓内情,也是从此时起,姚峦对印墨寒真正产生了敬畏,从此安分地替他办事。 这件事,可以说是姚峦的一个污点,除了极亲近的人外,他是绝不会透露给别人知道的。 祁澈的怀疑渐渐淡去,看来眼前的女子,却是是姚凤月没错了,当然他想不到的是,阮酥对于前世的印墨寒,也是无话不谈的亲人。 “可惜了姚小姐国色天香,那两个东篱的小子着实不配,姚大人真是糊涂……” 祁澈面上闪过惋惜之色,这句话他倒是出自真心,他听说过姚凤月长得不错,但没想到是如此的冷艳迷人。 阮酥有心戏耍祁澈,故意笑道。 “殿下过誉了,殿下也是绝好的风致呢!若是殿下不惧流言,凤月自是愿意侍奉左右的,总强于那两个不解风情的东篱小子……” 祁澈面色一僵,他是喜欢这个有趣的美人,但他更加惜命,怎么会把个嫁过三次还克夫的女人收为己用,见“姚凤月”似有意缠上自己,他却只想赶紧摆脱她。 “既是姚大人的意思,本王也不好勉强,何况广云子道行高深,他总不会信口雌黄,小姐也莫要与令尊斗气了,人各有命,依本王之见,小姐还是姑且听之。” 说罢,他不再与阮酥多言,立刻吩咐祝玉。 “传我的令,立即送姚小姐和那两个东篱人出城!不得有误!” 祁澈倒也大方,除了尉迟兄弟的货物全数归还外,还赠送了他们一些盘缠以及一辆上等马车,阮酥爬上马车时,那兄弟俩都是云里雾里,尉迟海年幼,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中原当官的可真是奇怪,先是说咱们是奸细,要往死里拷问,现在又送钱送车的……” 尉迟律虽然也茫然,但他看着身边袖手淡定看雪的“明珠”,总觉得事情隐隐与她有关,果然一夜之后,才别过护送他们的官兵,这个他们一直以为是哑女的“明珠”突然开口。 “调转车头,走北城郡。” 尉迟兄弟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特别尉迟海,掩饰不住眼中的兴奋。 “大哥,你看,明珠不是哑巴,她会说话的!咱们这随手一捡,可没有吃亏啊!” 比起弟弟的天真,尉迟律的关注点却不一样,她路上一直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对他们爱理不理,现在突然主动开口,到底…… “为什么要走北城郡?” 阮酥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种不容置疑的眼神让尉迟律不由住了口,虽然他到中原行商也算有几年了,被灌输了不少男尊女卑的思想,但骨子里东篱男子那种对女子的奴性始终根深蒂固,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女人,强大得不是他能违抗的。 他撇撇嘴,哼了一声,还是依照阮酥的吩咐调转了马头。 阮酥抬手,一片碎雪化在手心。 以祁澈的性格,固然信了她的话,事后也会派人到京城证实,到时候他若知道姚凤月还好好在姚府待着,而玲珑阁的主人却不知所踪,只怕很快便会命人一路南下追杀她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只是因为玄洛而自我放逐,现下,或许却不得不真到东篱去避一避了。 293意外收获 尉迟兄弟乃土生土长的东篱人,这个国家讲究男女平等,然而女子若是强大财粗,也能迎娶三夫四侍,成为妻主。而尉迟家族已经十多代都是女子当家,在母亲为尊的家族长大,骨子里已然对女子有着天生的敬畏。 尉迟律是其中的异类,不满家族安排的联姻,毅然决然出走经商,多年后,得知一父同胞的小弟尉迟海也要走上了自己的老路,便询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闯天下?尉迟海到底没有大哥那般特立独行,然而想到未来妻主阿古丽苍老霸道的模样,骨子里也十分抗拒,经尉迟律游说,终于鼓起勇气去退婚。 哪知对方闻言后也不生气,只说若是他能自己找到一个妻主便放过他们全家,只因尉迟家族世代在阿古家族做事,说白了也是她家的家仆,能被主人家看中纳为夫侍可是万分的荣幸,生怕母亲会生气,尉迟海连夜便和大哥溜得无影无踪。 阮酥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文锦也是东篱人,然而到底自小在中原长大,性格已然没了东篱男子的……别扭,她想了想。 “那你们为何舍近求远,在东篱就近寻一位妻主不就行了?” 尉迟海红着脸看了阮酥一眼,自从知道她不是哑巴后,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相处的时日,也发现她平易近人亲切得紧,也没了最初的害羞。 “若是自主择妻,便是入赘妻主也要准备一大笔礼金,更别说开府迎妻纳妾了。我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所以……” 原来钱还是要留着给姐姐们娶夫侍……阮酥恍然大悟,虽然也能理解,不过到底文化差异,还是觉得不大习惯。 “那你们国家就没有男女互相爱慕,无需聘金自主婚配的?” “除非出走异国。” 尉迟海还未回答,旁边骑马的尉迟律已沉声道,阮酥一怔,只听尉迟律慢慢解释。 “东篱律法规定,男女成婚所过聘金必须要到官府备案,否则便是暗婚,若被官府发现,会被查办。” 阮酥越发感兴趣。“这么说,如果拿不出聘金的便无力嫁娶了?” 尉迟律摇头。 “若是那般则由官府指定婚事,男子二十不娶,女子十六不嫁,将会治罪!” 见阮酥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尉迟律有些不自然。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已经有妻主了!” 呃……不是逃婚吗? 似乎是怕阿兄生气,尉迟海忙拉过阮酥小声道。 “阿兄今年方满二十岁,他逃婚前便有了心仪的女子,此番已存够了聘金,这次回去便是打算向那位小姐自荐枕席。” 呃,好吧…… 似乎是感受到阮酥的视线,马上的尉迟律耳尖已掠过一缕薄红,他一扬马鞭,四蹄溅起一池碎雪,飞散在空中。 经由北城郡前往东篱,中间要有二十余日的水路,比起另外一条路整整要多出五六天,加之一路上几乎又是荒无人烟,并不能沿途小憩做生意,是以并不是商旅一行的上佳选择。再说又是隆冬时节,船资比其他季又要多出三分之一。等安顿好一行人,尉迟律打了打算盘,看向阮酥的眼神越发莫测。 “左右五皇子祁澈送了你不少银两,你又何需这般小气?” 听了阮酥这句戏言,尉迟律有些气闷。银子当然也是其一,只是随着阮酥的开口说话,他对眼前女子越发捉摸不透。表面上她身无旁物,处处仰仗他们兄弟二人;不过看此人恣意坐在厢房窗口吹海风的样子,哪里有半点背井离家前途茫茫无依女子的样子?隐隐的,尉迟律感觉自己似乎沾上了一个麻烦! “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尉迟海的年幼率性,把什么东西都主动抖给了别人,反观他们,竟是连此女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阮酥一愣,“你们似乎没有问过我。” 这声音中的无辜简直让尉迟律吐出一口老血,却听对面的女人道。 “我叫阮酥。” 阮酥?尉迟律一惊。 “便是中原京城那个……阮酥?”他咽下前缀中无数个形容词,声音复杂。往来中原行商多年,自然对京城中风起云涌的人物多有耳闻,他愕然地看着眼前淡然含笑的女子,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她的说辞,一时真不知是应该感慨他们莫名的狗屎运,还是意外的倒霉? “什么那个阮酥?” 阮酥奇怪,尉迟律却惨然地偏过头看向窗外。在京城茶馆,他已然听说了阮酥的无数多场故事,什么拒做太子妃,抗旨不婚,灾区治蝗以及和九卿玄洛的一二香@艳事……他哀默一声,直觉不是阮酥的对手,正寻思着船只靠岸便找个机会把这人给甩了,却听阮酥缓缓开口。 “说来,也是你们兄弟救我于危难。孰轻孰重,我也清楚,自然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关于阿海的婚事,若是可以,我可以效劳。” 效劳?如何效劳?若是让眼前人陪阿海演一场戏,他可不敢!哪知对方却推到他跟前一个小包袱,尉迟律奇怪,打开一看竟是女子的的钗环饰物,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阮酥随身所带,当时捡到阮酥的时候,也发现了她携带的首饰华贵,不过兄弟二人都十分耿直,倒是没有起觊觎之心。 “这些便当我一路上的盘缠,等下次尉迟公子到达京城时,可凭任一到玲珑阁中支取银票,算我送给阿海成婚之用。” 尉迟律有些不可置信,他眸光闪了闪,似在思索,却在最后一刻坚决拒绝。 “这如何敢当,是尉迟律唐突了,等船只靠岸,在下便遣人送小姐回中原!” 阮酥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这次要去东篱国一趟。” 她这几日偶然从往来的商旅中听到了一个传闻,只道中原消寂已久的高才辨机公子出现在东篱。此人是玄洛的师傅,和他的情谊非同一般,玄洛这些年虽然嘴上说尊重师傅闲云野鹤的选择,不过阮酥无意中察觉他也在暗暗找寻。若是自己能说服辨机先生与她一起回去,不知道能不能修补两人已然冰裂的关系? 终于,船只在码头靠岸,阮酥伸伸懒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咸湿的空气。东篱靠近海边,天气已然没有中原寒冷,眼下冬日未散,入目却已是一片春绿盎然景致。她扶着栏杆下船,却在下一秒面露不可思议! “玄澜,你怎么会在这里?” 码头上,冬桃亦是神色激动,犹豫了一秒,终道。 “当日小姐突然失踪,我们四下找寻未果,而文锦见我担心,便做主去找了德元长公主,也是她的人看到商队中有人肖似小姐,而后再接到小姐传递的消息,于是我就来了!” 一时间,阮酥百感交集。打定主意要去东篱寻找辨机公子时,阮酥便在上船前找到镖局请人给玲珑阁传了消息报平安,没想到,冬桃竟千里迢迢找到了这里。看着她消瘦了一圈的小脸,阮酥更是感动。 尉迟律察觉有人来接阮酥,短暂的惊讶后松了一口气。 “既然阮小姐已经有人来接,那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把阮酥送给他的首饰原数归还,忙不迭拉着恋恋不舍的尉迟海就要离开。 “两位留步。” 阮酥从冬桃怀中取出几张银票。 “此乃四国通兑的银票,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尉迟公子不要嫌弃。” 自从得知了阮酥的身份,在阿兄尉迟律的打压下,尉迟海已经无法像起初那样亲近阮酥,如今就要分道扬镳,也是忍不住的失落。 “谢谢阮小姐好意,不过在下还是那句话,愧不敢当,左右也是我们兄弟有错在先。” 他抱了抱拳,“就此别过!” 看着他们走远,冬桃探过身来。 “小姐,他们是谁啊?” “一对普通的商人。” 她的话音刚落,却被一声朗笑打断。 “却不是普通的商人,小姐的运气似乎格外好,说不准咱们在东篱寻人最后还要请他们帮忙呢!” 二女回头一看,却见文锦笑盈盈地赶着马车停在她们身后。 “尉迟一姓乃是东篱皇商御用之姓,这两兄弟看似寒酸,就算出自尉迟旁支,却也无需靠他人支援凑足聘金,只怕这中间还有什么秘辛。” 不过萍水相逢,旁人既不想言明,那阮酥自然也不好多管闲事,于是她岔开话题。 “这一个月,京城那边可有什么变化?” 冬桃想了想,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比如印墨寒得知阮酥失踪,把整个京城都翻了过来;而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玄洛却似乎毫无动静,反而和王琼琚走得越发近,而关于复仇一事上,也不再找自己合作;出自皇城司的宝弦,本来还以为她会选择离开,没想到得知了阮酥的下落后,她却主动选择留守玲珑阁,只叫他们放心…… 看出她的纠结,文锦眼睛一转。 “左右都是那几件事,不过德元长公主让我转告小姐,等你散心够了回到京城,还请一叙。” 听他这样说,阮酥不由蹙眉。 德元的实力越来越超越了她的想象,看来她不止在京城密布眼线,便是中原,乃至异国,都有她的势力。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若是阮酥之前还是猜测,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她的目的……只是这般不避讳自己,公然暴露自己的一切,又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要借自己这双手,慢慢实现她的目的? 294荒谬真相 在异国他乡寻找一个行事低调的人的难度远远超出了阮酥的想象。整整七日都毫无进展,见她神情挫败,冬桃和文锦对视一眼。 “我在江湖中的朋友都完全没有听到辨机公子的消息,会不会这个信息本就不实?” 其实如此几日,阮酥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不过到底万里找寻,说放弃便放弃也不是她的作风。这几日她也用过多种方法,先是高调拍卖自己复制的名画《乌月山水图》,作为玄洛的师傅,想必会对玄洛身边的女子充满好奇,然而画卷竞得万两白银,这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老前辈还是没有踪迹;而后通过文锦和冬桃,请东篱黑白两道重金寻人,依旧石沉大海。 “若是此事为真,九卿大人恐怕也不会没有行动。可是自我们从京城出发,却没有听到他丁点消息。” 文锦说的不无道理,虽然东篱遥远,不过以玄洛的手段知道消息只是早晚问题,若是连他都无动于衷的话,恐怕这信息来源确实可疑。 “不过辨机老前辈隐世多年,早已淡出朝堂江湖,如果真是人有心为之,其用意又是什么?还有,这里离中原这么远,若一切都是假的,他们到底是要吸引何人呢……” 冬桃和文锦一滞,只听阮酥继续道。 “实在不行只能去尉迟家族拜会一下,或许能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尉迟家乃东篱的皇商,其家族世代为皇室服务,主家一脉掌管了东篱近四分之一产业,不说富可敌国,也是一方财主。果然如文锦所言,尉迟律与尉迟海两兄弟是家族中的旁支末系,虽然都被冠与了家族姓氏,不过比起威风八面的主家显然萧条冷落得多。不过等阮酥一行敲开尉迟律兄弟家的大门,还是略有吃惊。 环环相进的小院,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花草树木打理得整整齐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殷实的人家,光看房屋制式,已相当于中原朝中四品大员的规格。难怪阮酥几次提出要给尉迟海赠送成亲聘金时,尉迟律都坚决拒绝,早先还当人家是客气,现在想来倒是她唐突了。 几人由家仆带着,到了一间四面透亮的会客室,来接待他们的是一名正值风华的年轻女子,听阮酥说明来意,不禁莞然。 “原来小姐便是让舍弟念念不忘之人。”见阮酥有些尴尬,她收敛笑意,微微屈身表达歉意。 “忘了自我介绍,我乃尉迟微,在家中行二,这件事到底是家兄与小弟唐突了,还请小姐勿怪。” 原来便是尉迟海的大姐,阮酥见对方五官生得虽不是十分出众,气质却格外大气沉稳,气场十足,一副当家主人的架势,暗暗在心中赞了一赞。虽然对阴阳颠倒的东篱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这些天接触了许多独当一面,性子坚毅的女子,阮酥对东篱的文化越发感兴趣,甚至萌生了若有朝一日在中原呆不下去,改名换姓长居在此的想法。 “尉迟小姐客气,说来也是阮酥一路上承蒙两位公子照拂。我此番前来,一来表达谢意;二来,其实也有些冒昧,还想向小姐打听一个人。” “哦?”阮酥的毫不遮掩,倒是合了尉迟微的胃口。从兄弟口中得知了阮酥的来历,母亲是十分反对接见的,不过尉迟微却对这个来自中原且传闻丰富的女子颇多好奇,自顾自说服了母亲便独自来见了,听她如此说,不由询问。 “小姐但说无妨。” “阮酥在来东篱的途中偶然听说了我国的辨机公子现身东篱的消息,说来,这位前辈与小女还有些渊源,可是在东篱数日,却毫无头绪,不知尉迟小姐可能为阮酥指条明路?” 文锦说过,尉迟家族在东篱势力颇大,表面上只是沾满铜臭的商人,却与东篱皇室走得很近,没有弄错的话,与尉迟海联姻的阿古丽只怕也是皇亲国戚。阮酥试着打探了一下,阿古丽何人没有明证,不过尉迟家族在年初确实放出消息要送一位公子入宫作为女君的夫侍…… “难不成那个阿古丽便是……如今的东篱女君?” 阮酥咽了一口口水,若是没有记错,当今女君与嘉靖帝之父差不多年纪,若是她的猜测没有错,那这个答案似乎有些…… “小姐难道不觉得尉迟海长得像一个人?” 文锦笑容不减,阮酥愣了一下,细细回忆尉迟海的样貌,却完全不得章法。见冬桃目光变冷,文锦于是不卖关子, “小姐觉不觉得他其实和九公主有些像?” 经她一提,阮酥这才发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文锦压低声音。 “文锦曾在德元长公主的库房中看过本朝历代皇室人员的画像,其实九公主与梁王殿下五官颇为相似;而多年前先皇出征西凉,得东篱女君相救,女君便提出让一位皇子到东篱和亲成为其夫侍,传闻她当时相中的便是梁王殿下。” 阮酥恍然。梁王乃先帝最宠爱的秦太妃所出,难怪颐德太后对九公主祁金晶向来忽视,她一直还以为是因为金晶天真懵懂,不知上意不得太后喜爱,不过真实原因恐怕还是出在那张和死对头儿子颇为酷似的脸上吧? “辨机公子?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本朝女君对中原文化多感兴趣,若是小姐有意,尉迟微可代为引见。” 阮酥完全没有料到竟然还会有这样一般奇遇,当下答应下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得知尉迟海自归家后便被尉迟夫人禁足在府,而尉迟律则拿出自己准备的聘金恳请母亲出马为他求亲,气得尉迟夫人生了好大一通气,阮酥听得颇为唏嘘,但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也不好指手画脚,干脆敷衍而过。 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沉,阮酥才告辞。几人在酒楼吃过饭,见文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主动让他带冬桃四下逛逛,闻言冬桃脸颊一阵涨红。 “小姐,你不去吗?” 阮酥狡黠一笑。 “我有些乏了,已经没有力气逛了;再说有我在,你们反而不自在!” 冬桃脸色越发红,文锦对阮酥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拉着她消失在人流中。 “真好。” 阮酥对着他们的背影微笑感叹,她站了许久,直到看不到两人的身影,这才有些怅然地转身。灯影浮华,廊街柳巷,阮酥走走停停,这才忆起再过不久便是除夕之夜,玄洛的生日也要将近了,这样想着她便四下留意周围的铺子,打算为玄洛准备一份生辰贺礼。 逛了好几间铺子,终于选定了一只紫玉雕刻的麒麟挂件。看着这威风凛凛的神兽,阮酥眼前不由浮现玄洛身穿皇城司官袍的模样,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默叹一声,推开了客栈房间的门。屋中的灯竟是亮的?!阮酥一愣,却见桌前坐着一个青衣窄袖女扮男装的女子,她起身对着阮酥微一施礼。 “我乃宫中一品侍卫翟秀,还请阮小姐随下官走一趟。” 阮酥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传说中的辨机公子。 黑色的楠木床上,躺着一个两鬓斑白却依旧风采不减的男子,他气质和煦,神色温暖,年轻时定然是个润泽如玉的美男子。阮酥环顾四周,雕花木框,庭前芭蕉,是中原江南的模样;而四周的摆设,无一不透着文人气息。 她上前两步,床上之人却没有睁眼,阮酥一时迟疑,犹在思索要不要先退下等待时,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低缓而沉静的声调。 “你来了?” “小女阮酥,拜见辨机前辈。” 阮酥一惊,就地给他行了一个拜见长辈的礼。 “你便是阮酥?”床上的人有些虚弱,他咳嗽了几声,似要起身,阮酥正想上前扶他起来,却一想到他的身份,又僵住了脚步。 “抚我起来。” 听他这样说,阮酥不再犹豫,她麻利地垫起靠枕,扶他靠坐起来,见桌上放着一只玉壶,触手过去竟是温的,便自顾自给他道了一杯水。 辨机公子注视着阮酥的动作,目光慈爱。 “玄洛有没有送过给你一枚如意玉坠?” 阮酥恭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四足蟠龙青墨如意玉坠,这是玄洛通过曹夫子的手赠给她的,与玄洛拥有的那只合二为一,刚好能凑成一个“辨”字。 “没错,就是这个!”辨机公子摩挲着玉坠上的刻纹,看向阮酥的眼神越发亲切。 “你怎么只身一人前往东篱,阿洛呢?” 阮酥声音一滞,对方在玄洛心中德高望重,地位丝毫不亚于母亲宁黛,与玄洛生分的原因她实在不好意思道明,于是含糊道。 “是因为我太过急利攻心,做了一件让师兄难过的事,是我错了……” 想起这刻在心底的人物,阮酥内心便是一阵苦涩,她强忍下目中的伤感,虽然觉得希望渺茫,却还是尽量轻松道。 “不过,我不会放弃他。前辈,师兄很想你,一别数年,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回中原?” 辨机一愣,目光有些遥远。 是啊,离开故土,到底有多少年了?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只能奢愿了。 “本来还想见阿洛最后一面,不过不想却见到了你,想来也是上天的安排。” 话中内容有些不祥,阮酥心中一拧,微微皱眉。见状,辨机微笑。 “傻孩子,有什么好避讳的,我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来,和我说说,你似乎咱们认识阿洛的?” 尽量忽略他面容的病入膏肓之态,阮酥刻意让自己显得开怀些,辨机公子听得分外认真,终于,等阮酥说完最后一个字,辨机笑道。 “既然遇到了你,那老夫也讲一讲陈年旧事,还望你不要嫌老夫啰嗦。” “怎么会呢,还请前辈慢慢说。” 看到辨机公子已然沉睡,阮酥替他拉紧被角,脚步沉重地走出宫室。 天边涌出鱼肚白,不想时间竟过了这么久,阮酥揉了柔胀痛的额角,却没有缓解神色的凝重,谁能想到玄洛灭门的真相竟是那么……荒谬…… “阿洛心思深沉,却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还请你多多担待。这对玉佩,是老夫离开中原时候赠给他的,只戏言让他将来送给心仪的女子,哪知一去多年,阿洛经历家破人亡,而我这一病便难以起身……” 说这话时,辨机公子神色怅惘,谁能料想那位中原无所不能的狂才,竟然也有这样流露无力的一面。 “阮小姐,他还好吧?” 阮酥闻言惊愕抬头,这才发现东篱女君竟没有走。难不成这几个时辰,她都守在外面?阮酥心内感慨,命运真是神奇的存在,辨机公子离开中原,所有人都以为他隐退江湖,恣意山水,成为那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事实上他却只身前往东篱,与女君结成秦晋之好,入宫成为了她三千夫侍之一。 这种反差,恐怕天下人都闻所未闻,难以接受。不由地,阮酥的目中已带了一丝探究。 饶是保养得当,东篱女君面目也显露苍老,便是再早上十年,以女君和辨机公子年岁的差异,那时候女君也已不再青春。不过一个为屋中人寝食难安,一个留守异国不离不弃,这份万年之恋,或许只有当事人才会懂。 “前辈已经睡下了。” 阮酥轻声。 东篱女君呆了一呆,目中万千思绪涌动。 “他身子越来越不好,想见徒弟玄洛一面,早先朕也派了使臣求访中原,可惜却恰逢他出访北魏。如今,朕也是逼于无奈,这才放出辨机公子出现在东篱的消息。” 原来如此。 饶是知道希望不大,阮酥还是尽可能温声道。 “等阮酥回到中原,一定让师兄前来拜访,说不准前辈的病就会……” 话还未完,突然有个内侍慌慌张张奔到女君身边,阮酥忙侧身让开,只见那内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不止,抖声道, “启禀圣上,庭公子他……薨天了……” 295不怀好意 阮酥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庭公子乃是辩机在东篱后宫中的封号,一时震惊,再看女君已是面色雪白,身形摇晃,女官连忙搀扶住她。 “圣上!” 女君一言不发搀着女官的手疾步走进房中,掀开帘帐,只见辩机合目而卧,双手交叠于腰间,神情温雅如睡去一般,女君颤手抚过他的脸,泪珠一串串跌落在他面颊之上,女官忙道。 “圣上,庭公子走得很安详……” 阮酥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辩机公子与爱人相守半生而寿终正寝,也算是此身无憾了,她更多的是替玄洛无法见到师傅最后一面而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无法替玄洛达成心愿而扼腕,逝者长已矣,生者由可待,阮酥扶住姑且算是玄洛师母的女君,安慰道。 “人生得一相知相爱之人,便是天大幸事,何况前辈能与圣上相守一世,即便归了仙途,也是完满不过,还请圣上节哀。” 女君点点头,凄惶地道。 “我早知道这天会来,只是他曾说过,起码再陪我赏一次东篱春樱盛放的美景才会离去,没想到他还是没能熬到那一日……” 女君到底是一国之主,即便心中悲痛万分,却依旧能冷静地安排辩机的身后事,出殡送葬,都按照中原制式,鹤棺雪绫,白梅素菊,没有十分铺张,却多了一份出尘清幽,下葬之日,竟是天朗气清,樱花枝头尚在含苞的骨朵都悄然开放了,众人皆啧啧称奇,女君也信了阮酥所言,辩机公子登仙羽化之说,心中的悲伤略有平复。 刚料理完辩机的后事回转宫中,便有一队人马来报。 “陛下,此前西凉来访的使臣……正在官邸内嚷着要求见圣上,还说准备了一场比试,要与我东篱人才互相切磋,增进交往。” 见女君面上露出勃然怒色,阮酥心下暗踌,东篱与西凉有海域接壤,自古便在海权上便多有争议,只是东篱国力不弱,女君又精明能干,于是两国都能心照不宣地避开摩擦,多年相安无事,可近年来女君年事已高,精神渐渐不济,为了避免出现手足相残,继承人的选择她直接跳过了子女辈,到了孙辈。如今,孙辈中最为出色的三位公主两个皇子又因夺嫡之争,互相拆台,毫无团结可言,倒给了西凉跃跃欲试的机会,听说此前西凉的军舰便几次欺压驱赶东篱渔民,此番借讲和之名前来出访,女君才安排他们在官邸下榻,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挑衅了。 “既然他们如此不懂礼数,朕也没有必要给他们面子!翟秀,传朕旨意给西凉使臣,待庭公子丧期满后,方可允许他们觐见!有什么比试,也等到届时再说!” 一旁的皇长孙公主泽琦帝姬立马站出来反对。 “皇祖母,这恐怕不妥,能让圣上守丧的,只有正室王夫,庭公子只是侧室,是不该享有如此殊荣的,皇祖母如果因此拒见,倒给西凉落下了话柄啊!” 泽琦乃女君与正室王夫所出的长公主所诞,虽没有明晰尊号,不过地位已相当于中原的太子,她一向不满皇祖母因辩机而冷落其祖父,故而连辩机的葬礼也托病没有出席,平日与她争锋相对的皇二公主凌贺帝姬此时倒是和她口径一致。 “皇祖母,皇姐所言甚是,西凉虽然来者不善,但却是以交好的名义前来我东篱,皇祖母若此时不见,他们便会说是我东篱没有谈和的诚意,再严重些,便会是挥兵东篱的借口啊!” 女君目光冷冷扫过两个孙女,最终落在沉默的阮酥脸上,这几日阮酥代替了几个不孝儿孙,为辩机守灵戴孝,处理一干事宜,除了让她深受感动外,也见识阮酥的能力。 “阿酥,你怎么看?” 听见女君对阮酥的称呼如此亲你,还有意征询她的意见,两个皇女皆是难掩愤恨之色,除了在中原的传奇极与玄洛的暧昧关系外,阮酥还因是辩机高徒而扬名天下,于是对辩机的不满,便转嫁到了阮酥身上,甚至在操办辩机后事的过程中,两人都曾暗中使绊子,可惜皆被阮酥四两拨千斤一一化解。 “皇祖母,阮酥乃是中原人士,实在不宜过问我东篱国事,何况中原一向男尊女卑,女子不得问政。” 女君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们一眼。 “阿酥乃庭公子之徒,便也是朕的弟子,各国自古都有外国子民入朝称臣的先例,东篱亦然,朕认为没有不妥之处,至于你们说的中原女子地位低下,在阿酥身上可不适用,朕听说就算在中原那等男尊女卑的地方,阿酥也屡建奇功,获封女史殊荣,这样的人才到我东篱,朕更当重用,你们还有什么异议?” 两位皇女一时答不上话,阮酥见女君对自己如此倚重,也不好继续袖手旁观,她听说此前与西凉的交锋,都是由辩机在周旋,自己既然承了辩机之徒的名声,即便不为玄洛,也要为他尽一次徒弟的职责。 “承蒙圣上抬爱,阿酥纵然才疏,也愿为东篱效犬马之劳,以阿酥浅见,外交一事十分微妙,既要圆融得体,又不能有失国威,两位帝姬所言,都在强调东篱不可失礼,为何却没有想过,这些西凉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庭公子新丧之时来访,已经失礼在前,东篱若一再忍让,反而失了气势,况且,此前家师在时,西凉只敢搞些不入流的小动作,现下家师一走,他们便明目张胆要切磋比试,只怕用意颇深啊!” 泽琦帝姬冷笑一声。 “中原人说话,真是九曲十八弯,说了这么一堆,也没个解决的法子,看来你的那套只适合忽悠你们中原的皇帝罢了!” 阮酥浅浅一笑。 “殿下也太心急了,阿酥想说的是,西凉失礼,故而圣上不必亲见那些西凉使臣,这是上国姿态,可他们提出的比试要求,却是可以应允的,此是礼尚往来。” 凌贺嘲讽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比试时做手脚?这比试若是输了,恐怕不是难堪那么简单,他们定会趁机提出过分的条件!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阮酥目光平淡如水,瞥过凌贺时却让她背脊一凉。 “瞻前顾后是难成大事的,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西凉出什么牌,阮酥都会想办法应对。” 阮酥回到女君给她安排的住处,文锦和冬桃早已听说了阮酥替东篱献策的消息,冬桃十分担忧。 “小姐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西凉这次是有备而来,定是有胜算的,若是东篱输了,小姐只怕会被万人唾骂,最关键的是……那两个帝女只怕不会放过小姐,为了东篱,实在不值得。” 阮酥拨着浮茶,垂眸道。 “你错了,我此番不是代表东篱迎战,而是代表辩机公子迎战,毕竟我借前辈名声,在中原行了许多方便,总该报答一二,何况,我这么做,是有私心的……若是他知道,或许会原谅我之前所为吧?” 冬桃当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登时垮下一张脸。 “哼,那个家伙平日里装得情圣一样,谁知道竟然这么小肚鸡肠,依我看,这种男人不要也罢!何必对他苦苦哀求!” 文锦听了,咳嗽道。 “喂喂,玄澜姑娘,再深情的男人也是有尊严和底限的,连我们东篱国的男子也做不到百依百顺一点脾气也没有,你怎能要求那位骄傲的九卿大人如此啊?小姐既然认定了人家,极力挽回就是明智的,换作是你,只怕就一走了之,悔恨终身了吧?” 对上冬桃凶狠的目光,文锦只得闭嘴,阮酥打断两人道。 “我要你们替我做一件事。” 见她突然正色,两人神情也认真起来,肃容洗耳恭听,阮酥食指轻点圆桌。 “替我夜探西凉官邸,摸清楚他们的套路,我便知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 十日之后正午之时,东篱与西凉的比试在皇宫骑射场内如期举行,正对看台的,是一个用木头临时搭建的高塔,那塔约有三层楼高,极为陡峭,塔顶之上,用红绸悬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镂花铁球,被日头一照,镂花之间隐隐有流光闪过,不知藏了什么玄机。 虽是初春,可正午的阳光却也着实炫目,不知是否故意,西凉使臣面前的长案上,不见瓜果,却偏偏摆了一堆上火之物,生煎、油炸、碳烤之上还抹了厚厚的一层炼乳,连汤也是滚热辛辣的,侍女还言此是东篱特产,专门招待贵宾的菜色,搞得西凉使臣无法责难。 足足在日头下等了一个时辰,西凉使臣的屁 股都有些坐不住了,女君的銮驾方才姗姗到来,随着她在主位落座,七八顶华盖这才遮住头顶的烈日,女君赐下果酒与众人解渴,恩威并施,西凉使臣满心的怨怒,也只得被清凉的果酒浇熄了大半,说话的语气也谦卑起来。 一番寒暄之后,西凉使臣终于绕回正题。 “西凉在陆,东篱在岛,隔海相望,可谓唇齿相依,但也正是因为隔得太近,总免不了有些争端,我们陛下的意思,横竖海权之争已是百年无解,实在没有必要伤了彼此的和气,若是能以岁币代替,亦可免除兵戎相见。” 泽琦帝姬先就冷笑一声。 “这个想法甚好,只不知贵国的意思,这岁币究竟应该由谁向谁纳呢?” 使臣笑了笑,小而精明的双眼中透出一丝奸猾。 “确实不好定夺,所以我国提议化繁为简,就以每年一场比试为定,由败者向胜者纳岁币,公正和平地解决两国之间的争端,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荒唐!” 凌贺重重放下酒杯。 “岂有以比试决定国事的?简直是儿戏!” 使臣目光幽冷。 “连年海祸致使民生艰难,如今你我二国都是休养生息之时,在下以为,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争端是最好的法子,若贵国没有诚意,我等自然也不敢勉强。” “你!” 女君抬手,制止了孙女与使臣的争执,她目光别有深意地定在阮酥身上,继而轻轻一笑。 “贵国的提议,朕认为可行,自古君无戏言,希望贵国也能遵守承诺。” 使臣躬身,隐去唇角一抹得意的笑。 “这是自然,尔等已将万事备好,只等一局定夺胜负,便与贵国互换国书。” 女君颔首。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比赛规则讲解清楚,方可比试!” 296澄王景轩 那使臣闻言,起身指向那木头搭建的高台,款款而谈。 “规则很简单,诸位请看,此塔顶端悬着一枚精铁铸就的绣球,绣球中藏有明珠,我国与贵国各派一名勇士,率先取得那枚绣球,且将绣球中的明珠取出者为胜如何?” 虽然已私下做了手脚,但为了保险,西凉还是提出了双重条件,说罢之后,他揣摩着女君脸色,有些忐忑,生怕对方看出端倪反悔,没料想女君点了点头,道。 “不错,简单有趣,那便开始吧!” 尘埃既定,西凉的武士很快便到了塔下,那是个劲瘦有力的男子,肌肉贲张,面目冷峻,一看便知是个高手,使臣见女君没有表态,不由催促。 “不知东篱这边派哪位勇士应战?” 话音刚落,便见阮酥从座上起身,轻拂裙摆款款走了出来,她细腰窄肩,面若海棠,裙上绣的樱花随风摇曳,真真是个弱柳扶风的美人。 “便是在下。” 使臣脸上的表情十分滑稽,他有些恼怒地看向女君。 “陛下,这……这不是在戏耍我等吧?” 女君轻噙美酒,唇边含着浅笑。 “西凉的诸位莫非不知道,我东篱一向是以女子为尊,派女子上场,又有什么奇怪?” 那使臣面色一阵阴晴不定,半晌冷笑点头。 “既然如此,我等也无可非议,只是请贵国定要遵守诺言!” 女君才要应下,只听人群之中,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破空而来。 “且慢!这场比试,由我来参赛!”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骑射场上,有一长身男子策马而来,眨眼功夫便到了看台之下,他飞身下马,姿势利落漂亮,一撩衣摆行上看台,阮酥回眸,正与他四目相撞。 看惯了玄洛、印墨寒,阮酥早已对美男子有了免疫,只是在看到此人时,阮酥还是不禁愣了一下,男子神态之中,有几分女君的傲气,而那张俊秀的脸庞,精致的五官,却是像极了辩机公子,阮酥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辩机公子年轻时的风采。 阮酥想起此前女君与她提过的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女君在四十余岁上,曾冒着生命危险,给辩机公子诞下的一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辩机唯一的后人,澄王景轩。因生产时女君年岁已高,是以澄王的年纪,比自己的侄女泽琦帝姬、凌贺帝姬年纪还小上几岁。 毕竟是辩机亲自教习,他与东篱这些低眉顺眼的男子截然不同,浑身皆是潇洒英气,他的目光扫过阮酥,也是微微一凝,他虽然生在女尊男卑的东篱,但深受中原文化熏陶,十分不喜东篱霸道跋扈的女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温婉如水,楚楚可怜的中原女子,心中不由一动,但他很快移开目光,向女君一拜,目中沉痛。 “母皇,儿臣来迟了……” 女君见了自己与辩机的骨肉,失去挚爱的痛楚重新被勾了起来,但她始终要以大局为重,抬手命他起来。 “回来便好,东海的流寇驱逐得如何了?” 辩机逝世时,澄王正奉命在东海驱逐海盗,刚旗开得胜准备凯旋,父亲逝世的噩耗便传到了军中,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还是没有来得及替辩机送葬。 澄王的目光冷冷扫过西凉使臣,此次追击流寇,他顺藤摸瓜,调查到那些贼人的背后竟有西凉势力支持,一字一句道。 “儿臣不辱圣名,已将流寇全数歼灭!” 西凉背后沁出些许冷汗,使臣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这场比试可以开始了吗?” 女君还未发话,澄王已经一撩衣袍。 “好,就由本王来领教领教西凉勇士的高招!” 阮酥皱眉,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只怕要破坏自己的计划,她轻轻挡在澄王面前。 “殿下,圣上已命阮酥出赛,殿下连夜赶路,还是稍作休息,悠然观战便好。” 澄王上下打量着她,只觉得这女子柔弱得他一个指头就能推倒,哪里肯答应,他虽为东篱男子,但也是东篱男子之中最为出格那种,颇有些男子气概。 “不必说了,我既说了上场,便一定要上场!” 阮酥无奈,这位年轻的澄王,可一点也没继承其父的谋略之才,好逞能的性格,倒和三皇子祁瀚同出一辙。 见澄王已经蹬蹬蹬飞奔到了木塔之下,冬桃劝道。 “小姐别担心,这个澄王看起来武功不错,我看对方的高手不是他的对手。” 阮酥摇头。 “匹夫之勇,怎敌阴谋诡计?先看看再说,不行便只能助他一臂之力了。” 阮酥所料果然不错,澄王确实身手了得,几个翻纵便上了高塔,然而对方也是百里挑一高手,两人眼见快要爬到塔顶,伸手去触那铁球时,便缠斗在了一起,拳脚之间,各有胜负,澄王几次险些扯到红绸,也几次险些坠下高塔。 看台上,莫说女君紧张,连并不喜欢这个“小舅舅”的两位帝姬都不由捏紧了衣角,毕竟事关东篱是否向西凉进贡岁币,一着之差,可能全盘皆输。 令人欣慰的是,澄王不愧为辩机之子,几番遇险,终究还是稳稳攀住了木桩,且巧妙地借翻身之势,一脚踢中西凉武士胸口,那武士站立不稳,跌下高塔,就在东篱众人都面露喜色之际,情势却出现了翻转,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将手伸向铁球的澄王,突然双目圆睁,向后坠落,而方才坠下的西凉武士,却神乎其技地半途飞身而上,踩着澄王的身体踏上了塔顶。 众人的惊呼盖过了文锦略带嘲讽的话语。 “那人袖中藏了冰蚕丝,把澄王给拽了下去,看来他没有机会了……” 阮酥拧眉,把手伸向冬桃,言简意赅道。 “弓箭。” 冬桃连忙将事先便准备好的弓箭递给阮酥,弓是竹弓,箭是羽箭,即便柔弱如阮酥,张弓搭箭也不那么吃力,女君不由向她瞥来,只见阮酥玉指轻放,那箭便如流星赶月般急速射出,擦着风直取塔顶,正要拽下铁球的西凉武士突感背后一凉,本能地弯腰避开之际,那箭已擦着他的腰身,命中铁球。 系着铁球的红绸断裂时,阮酥已经到了塔下,她抬起手,不偏不倚拽住铁球上余下的一截红绸,朝众人微微一笑。 “承认,这一局,是阮酥赢了。” 众人纷纷惊叹阮酥箭术了得,隔了这么远,却能百步穿杨,莫说女子,就连男子也难以做到,落在地上的澄王目中更是闪过无限诧异,他不由走到阮酥身边,惊疑不定地问。 “你怎么做到的?” 他看过阮酥的手,白皙柔软,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力道和精准度。 阮酥抬眸微微一笑,走近他低声道。 “我命人在那个铁球上,动了些手脚……”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箭术,阮酥只是把一块极其难得的强力磁石分做两半,一半置于铁球上,一半用于制作箭头,所以阮酥只需把箭朝着正确的方向送出,二者自然合二为一。 西凉使臣早就惊得呆住,他没想到阮酥会用箭把那铁球射下,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在一片欢呼声中,他起身反对。 “不对!这位姑娘没有爬上高台,投机取巧,获得铁球也做不得数。” 女君笑得讽刺。 “方才你只说率先取得铁球,可没说用什么方法,怎么叫投机取巧?” 西凉使臣一时语塞,随即又强辩道。 “尽管如此,贵国中途换人已经违反规则,还是不能作数。” 如果说先一个质疑是强词夺理,但西凉使臣的后一问却是有理有据,女君不由沉默,阮酥于是一笑。 “大人说得有理,那此番便算平局,接下来谁能先把铁球中的明珠取出,便算获胜,大人认为这样可公平?” “再好不过!” “由于刚才我方违反规则,所以还是西凉先请!” 使臣总觉得阮酥笑容的背后,充满了狡诈,但他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占领先机,于是也不推让,抢过铁球,摸到事先设置好的机括,便用力一扭。 虽然私下已经试过无数次,无一失手,但不知为何,此次无论他怎么用力,却都掰不开那道咬合的凹槽。 使臣双瞳中映着阮酥风轻云淡的笑,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他永远不会知道,昨天夜里,阮酥已让冬桃用水银浇筑在了那机关内,封住了凹槽。 在众人的注视下,阮酥从使臣怀中取走铁球,然后她身边那个美貌的侍从文锦便提了个竹娄走上前来,阮酥将铁球置于地上,打开竹娄的盖子,里头竟然爬出一条寸许长的小蛇来,顺着铁球镂花的缝隙钻了进去,片刻功夫,又钻了出来,文锦捏住蛇头,自它腹部轻轻往上推,很快,一粒明珠便从小蛇口中被吐了出来,阮酥接过明珠,那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她的笑颜,格外夺目。 “大人还有话说吗?” 使臣前胸起伏,狰狞着一张脸,半晌狠狠地吐出几个字。 “你不是寻常女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阮酥收起笑容,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乃辩机公子关门弟子,阮酥。” 297有了妻主 西凉纵然心有不甘,到底众目睽睽,想要反悔已是不可能了,只得定下了岁币纳贡的条约,当场交换了国书为定,除了面色阴沉的两位帝姬外,东篱自上而下,一片欢欣鼓舞,女君大悦,于当夜在清凉殿内举办宴会,西凉使臣推说身体不适,半个都没出现,而阮酥到底体弱,也不过应酬一番,便告退请辞。 一道人影等在长廊尽头,月白礼服越发衬得他俊美非凡,贵气逼人,阮酥站住脚,示意冬桃文锦在这里等着,这才缓步走向那人。 景轩低头看着这个不过才到自己肩膀的女子,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如同照亮夜空的星子,他心中微微一动。 “听母皇说,你并不是我父亲的弟子,你今日所做之事,也并非为了东篱。” 阮酥对他福了福身。 “我是为了令尊,便是为了东篱。” “不对。” 景轩摇头,语气里有几分别扭。 “你是为了玄洛吧?” 阮酥表情一动,最终没有掩饰,有些伤感地笑道。 “是,殿下原来也知道玄洛。” 景轩冷哼一声。 “自然知道。” 这个名字可是被辩机心心念念挂在嘴上念了十多年,常常夸赞他天分如何高,如何聪明伶俐,让他这个亲生儿子嫉妒不已。 没想到,难得一个他产生兴趣的女子,眼中还是只有一个玄洛。 “你会回中原去吗?” 这个问题让阮酥怔了怔,辩机公子的逝世,让她原本打算促成师徒见面的计划化为泡影,她有些不确定,今日自己所做的,是否够分量打动玄洛,所以,心头其实是不安的,想见他,又怕被他的绝情打击,她垂眸道。 “迟早是要回去的。” “但至少不是现在对吗?” 景轩目光亮了亮,转移话题道。 “今日你为东篱立了大功,母皇知道你权势钱财打动不了你,所以让我来问问,你想要什么?若是拒绝,便是不给我面子了。” 阮酥头疼,她其实挺怕和这种固执的人打交道,为了打发他,阮酥仔细沉思了一下,突然想起胜出之后,尉迟律曾拉下脸来求她,让他们兄弟出席庆功宴,结果被尉迟海捅破,都是为了见他那位心仪的小姐。 阮酥想起在宴席上看到尉迟律面对他的心上人,武骑将军的女儿红珠,红着脸呐呐无言,连上前打招呼都没有勇气的扭捏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忧,听说澄王和武骑将军走得近,他既然开口,她倒有心替尉迟律撮合一下。 “确有一事,想求殿下帮忙。”、 别过景轩,阮酥便与冬桃和文锦准备离宫。轿辇才方方起轿,却见一个华服的女子并一个锦衣的少年朝她走近。 “阮小姐请留步。” 原来是尉迟微与尉迟海姐弟,阮酥移步下轿。尉迟微对阮酥拱手一礼,语含抱歉。 “当日在下还夸下海口向女君引见阮小姐,不想竟还来不及动作,小姐便已入了宫。不知道小姐寻找的那位故人是否已有眉目?” 辨机公子入赘东篱女君的后宫一事,在东篱皇宫是个秘而不宣的机密,阮酥自然也要替他们保守秘密。 “还是没有消息,陛下给了我一些线索,不过这些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听她声音黯然,尉迟微主动道。 “尉迟家族乃东篱皇商,人脉遍布国郡各处,若是小姐不嫌,尉迟家可以代为帮忙。”生怕阮酥拒绝,尉迟微又补充道。 “我等是尉迟旁支到底人微言轻,不过小姐如今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主家当家夫人又宅心仁厚,只要小姐开口,主家定会竭力相助。” 阮酥佯作思索。 “阮酥谢过尉迟小姐。不过故人生性淡薄行踪不定,既然他不愿意现身,我又何须去打扰他的清净,还是顺其自然吧。” 尉迟微注视着阮酥,见她确实没有再找寻的打算,叹了一口气。 “也好,不知阮小姐何时回中原?” 阮酥一愣,今日已是第二个人如此问她。其实离开了这么久,她早已归心似箭,可是一想到玄洛冰冷的眼神以及那句“不想再见到她”内心便抽筋拔骨一阵痛……不过辨机已逝,她已然没有继续留在东篱的必要。 “很快吧,或许便是这几日。” 闻言,尉迟微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弟弟尉迟海。 “既是这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姐能不能带小弟阿海一起走?” 一起走?阮酥瞟了一眼对面面露期许的少年,隐隐觉察到什么。 “尉迟公子家在东篱,便是要游走各国四处经商,也有尉迟家族照拂,跟着我一个女子到底不便。” “不,阮小姐误会了。”尉迟微主动忽略她话中的拒绝。 “实不相瞒,尉迟家族原定送阿海入宫成为女君夫侍,不想这小子主动到御前拒婚,陛下曾答应只要他找到妻主,便会放他一马。后面的事小姐也知道了……如今,阿海独自归家,入宫一事自然很快便要上议程,而小弟被母亲禁足这几日,已表明非小姐不嫁,母亲为难,所以在下……”她笑了一笑,把脸色涨得通红的尉迟海拉到阮酥跟前。 “阿海虽然年纪小了点,不过这孩子性子活泼,最会讨人高兴,相处久了,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阮酥头上当即划下三条黑线。 “其实,阮酥在中原已有夫君,我与夫君两情相悦,已然容不下第三个人。”见尉迟微正要说什么,阮酥飞快道。 “另外关于入宫一事,陛下也曾和阮酥提起,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加之庭公子新丧,陛下已无心纳夫,尉迟小姐不用担心。” 说完,也不看尉迟姐弟愕然的眼神,阮酥微一行礼便上了轿子。 东篱女君曾告诉她,纳尉迟海为夫侍是辨机的主意,这几年他身体越发不好,生怕自己离世后女君寂寞,无意中看到了长相肖似梁王的尉迟海,便做主让其入宫。 “他只知道当时朕在一列皇子画像中一眼相中了梁王殿下,却不知其实一开始朕注意的便是他。中原先皇宠爱梁王,唯有抛砖引玉出此下策,随后朕若稍加让步或许中原便会送他来和亲……” 说这话时,女君脸上闪现这和年岁完全不同的憧憬惘然。 “他那时候性子高傲,得知朕乃后宫三千的东篱女君,愤然离去。如此,与中原的约定也不了了之,他既然不愿,朕再三勉强也没有意思。哪知十年后,他竟主动出现在了朕的宫阙…… “东篱历来男女平等,近几朝因女帝当政,女子地位越发尊贵,便是寻常人家三夫四侍也是常态。可是自从遇到辨机,朕才发现前半生俨然白活,其实,你们中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对的。 “他还当朕依然是那几十年前的东篱女君,却不知道他先去了,我的心也死了,还怎么会寂寞呢……” 阮酥前脚才离开东篱皇宫,西凉使臣后脚便到了。 使臣向上首的东篱女君行了叩拜大礼,大方解释道。 “宴前西凉国主突传急召,我等唯恐失礼,只好以身体不适没有赴宴,还请陛下恕罪。” “哦?那不知大人这般急病速愈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女君话音刚落,便迎来在场东篱贵族一阵大笑。西凉使臣也不恼,他微一躬身,微笑道。 “国主得知我等竟耍小聪明与贵国提出比试,实在愚不可及,不自量力。”他这般主动服软,倒是让殿上的东篱贵族神色稍霁。 只听西凉使臣不慌不忙继续。 “东篱与西凉毗邻,偶有纷争亦不过是误会,此番我国陛下的意思,便是要与东篱化戾气为祥和,常言道,是邻必护,是亲必顾,若能与东篱结秦晋之好,那便再好不过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诧色,四下窃窃私语。 “东篱风俗与内陆迥异,帝姬还要留着继承皇位,自然不可能嫁到西凉去,难道西凉皇帝会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吗?” “便是送来,也不知道会送予哪一位帝姬?” “不过让西凉公主来东篱和亲也可以,孙殿下中有几位还未开府成家,尚一位西凉公主正好也可以免去入赘妻家。”东篱虽然有本事的男子也可以与别国男子一样三妻四妾,可是自从几位女君上位后,男子纳妻娶妾的越来越少,便是皇室中人,也没人如此。 …… 连女君也面露困惑。 “大人也知道东篱与其他诸国略有不同,不知贵国国主的意思是……” 果然那使臣接着便道。 “东篱风俗以皇女为尊,西凉自然不敢相求,但听闻圣上幼子澄王殿下丰神俊朗颇具风仪,所以此番我等是来替我国公主向向澄王求亲的。” 听说求娶的澄王殿下,众人表情各一,但显然都没有起初那么抗拒了!唯有女君面上得体的微笑瞬间如同冻结了一般,片刻,她慢慢放下酒盏。 “景轩已有妻主,不能与贵国结亲。” 这般生硬拒绝,实在出乎西凉使臣的预料。 “妻主?在下倒不曾听过啊!” 女君扫了一眼身侧最疼爱的幼子,声音中是不容置疑的酌定。 “便是今日胜了贵国的阮酥。” 298一纸赐婚 天明,阮酥还没有起身,却听前院一阵喧闹,生生把她从梦中拉回现实。梦中她与玄洛已经从归就好,两人在太后的赐婚下速速成亲,婚后不久阮酥就怀了身孕,两人静坐窗前畅想未来,玄洛抚着她的肚子,笑着说要生一个像她一样聪颖的女儿…… 正是梦中最美好的时候,偏生—— “发生了何事?” 阮酥皱眉,看着帐顶陌生的绣花,虽然知道一切只是梦,可是现实强烈的反差却足够让她心生不悦。只见冬桃推门而入,眼神有些古怪,还夹杂着一丝恼怒。 “小姐,宫中女君来人了,但是……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在她的帮助下阮酥速速穿衣梳妆,冬桃麻利地帮她盘好发髻,低声。 “只听说是关于什么赐婚……” “赐婚?”阮酥重复了一遍,“出去看看再说。” 宣旨之人便是那日来客栈寻阮酥的一品侍卫翟秀,这几日,阮酥也知道她是女君的亲信,但听完圣旨内容,阮酥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张圣旨恕阮酥不能接。” 阮酥从地上站起,“想必陛下有些误会,阮酥在中原已有夫君,汉地有云女子不嫁二夫,阮酥谢陛下抬爱,还请大人代为转告。” 翟秀安静地听阮酥说完,笑得不以为意。 “阮小姐在中原的夫君……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您尚未与定亲的吏部尚书印墨寒完婚;而至于另外一位皇城司九卿玄洛……”她压低声音,眼神暧@昧。 “现在或许还能两情相悦,然而情之一事自然不能画饼充饥;况且澄王殿下虽然行为有些出格,不过骨子里到底是东篱男子,定也能与玄大人和平相处。” 阮酥愣了一下,待反应出翟秀话中的那句“画饼充饥”是何意时,不由大怒!她这般大言不惭地点明“七寸”,可以说翟秀的意思便也是东篱女君的授意,不过即便玄洛如何,也不容他们置喙,况且……他本身便身体康健! “这些都是阮酥的私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冬桃,送客!” 阮酥冷着脸转过身,翟秀也不强求,把圣旨和一应赏赐放下便施礼辞别。 “澄王殿下一表人才,且肖似其父庭公子,专一长情,还请阮小姐三思而行。” 阮酥不予理会,等无关人员全部退散,冬桃上前。 “小姐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办?阮酥冷冷扫向地上各式贵重的聘金,目光中转过一丝寒芒。 “无论如何今天我们必须要走!” 澄王府,景轩执着一本书,好半天都没有翻页。随身侍卫常风见状,上前打趣。 “殿下可是在想念未来的妻主大人?” 这常风与景轩一般年纪,也是东篱少数几个行为叛逆的男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更随景轩几番出生入死,加之性格颇为投契,是以虽为主仆,却情同兄弟。 听出好友的揶揄,景轩有些窘。因为不喜欢跋扈霸道的东篱女子,他对婚事十分抗拒,连带对母皇让其相看妻主一事都十分排斥,女君疼爱幼子,到也不勉强,直到见到了阮酥—— 他从未想过女子竟也会那么婉约柔美,一颦一笑都宛若春月,实在赏心悦目;偏偏还足智多谋,胆大心细……可以说,就因为种种不同,只第一面,便让景轩对阮酥深深沦陷。这个发现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那晚无意撞到尉迟微向阮酥推荐小弟尉迟海时,去而复返的景轩犹豫了一下,最终闪身躲到了柱后,他知道不妥,却又好奇她的答案,一双手已经紧张得冒汗,这种感觉便是在击打流寇,浴血奋战时都没有过…… 还好阮酥拒绝了,不过那句和夫君两情相悦,已然容不下第三个人,却让景轩身体一僵。一定是那个玄洛,为何……他偏生就那样的好运?景轩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殿上的,西凉使臣提出结亲一事时,他已经有些熏然,当矛头指向自己时,竟产生了一种随遇而安的颓然,没想到母皇竟然—— 想到这里,景轩脸上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常风,你说她会喜欢什么?” 常风抓抓头,难得地有些六神无主。 “东篱的女子向往权势,属下家中几个姐妹,若是能多得到一些特权都十分高兴。大抵中原的姑娘也是这样吧?” “不。” 景轩摇头,脑海中闪过阮酥笑意妍妍的脸,伸手握住头顶上端飘下的一片落樱,唇角不自觉间已然勾起。 “她不一样……” “小姐,尉迟家的人在午时会来接应我们!” 阮酥点头,自从表明了拒婚的意图,他们居住的小院便里外三层地增加了不少侍卫。这让阮酥分外恼火,也有些后悔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就是沉不住气,若是当时不要弄得那么僵,说得那么清楚,或许还能挤出时间尽快离开?不过阮酥自问事情就算重来一遍,自己大抵还是会那样做。正毫无头绪时,有人递进来一个消息,只说尉迟微请她不要担心,若阮酥有需要会全力协助。 “不过……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冬桃点头,尉迟微身为东篱皇商,一举一动都被皇室左右,加之阮酥也拒了收留尉迟海的建议,便是人家不计前嫌,先小人后君子稍加防备也是需要的。 夜幕降临,见阮酥屋中的灯熄,两个身边人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灭了灯,守卫的侍卫也稍微松懈。 “你说澄王殿下与阮小姐成亲,是按照中原风俗以夫为贵,还是效仿东篱以妻为尊?” “既然是在我东篱结的亲,自然是入乡随俗,你没听说女君在宴上回绝西凉使臣时,已称呼阮小姐为殿下的妻主了?” “是倒是……不过澄王殿下到底是女君唯一的皇子,且又是庭公子的子嗣,以陛下对澄王的疼爱来说,会不会为他破例?” 对方一愣,转继笑道。 “就是破例也和你我无关,不过东篱很多贵女们可要伤心了。” “是啊,没想到澄王殿下那性子竟还有人青睐,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赶明让我家那小子也学学……” “你就东施效颦吧!” 两人说得正热闹,却不知阮酥三人已放到了一角的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下榻的小院。 几人分开行动,果然在约定地点见到了尉迟微安排的接应之人,阮酥带着面纱,做男装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篱随处可见入赘妻主家的漂亮夫侍。 文锦则是一身女装,略施胭脂,别说还挺有风情。见尉迟微安排的接应之人颇多,文锦犹豫了一下,询问阮酥。 “小姐,这边人手足够,冬桃那边却只有她一个人,不如我先去那边,咱们在渡船上见!” 阮酥点了点头,压低声音。“你们小心。” 文锦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投入到夜色中。阮酥见他走远,转身。 “如此,便麻烦各位送我先去渡口。” “这是自然,小……公子这边请——”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几人跟前,见阮酥本能一滞,似有疑惑,那人解释。 “尉迟家今日有货船靠岸,咱们便假装前去验货,也好掩人耳目。” 阮酥不疑有他,上了马车。可是走了许久却还未到达目的地,她掀开帘子一看,视野中没有汪洋大海,却是幽深雅致的一片江南园林。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答她的,却是景轩一声叹息,声音微颤,似在压抑着什么。 “没想到……你竟然要走……那玄洛有什么好,你竟都不看我……” 阮酥一惊,也顾不上其他飞速从马车上掠下。 景轩起先还沉浸在自己的怅惘中,只一瞬便反应过来,拔剑拦住了阮酥的前路,温柔的表情即刻消散,视线一瞬凌厉。 “阿酥不会武,你到底是谁?” “果然被小姐言中了。” “阮酥”冷笑着拉下面巾,露出的正是冬桃那张平淡无痕的脸,她笑得讽刺。 “不知殿下答应了尉迟家什么条件?富贵荣华,家财万贯,抑或是——与尉迟海共?侍?一?妻??” 东篱女君给阮酥安排的居所分外清雅,小院中栽满了樱花,周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而整个建筑群中最为特别的,便是矗立在樱花林中的一座九层塔楼,站在顶楼,几乎能鸟瞰东篱都城的大半景致。 本该逃走的阮酥,此刻却和文锦出现在塔楼顶层,她看着城中四下涌出的官兵,视线骤然冷凝。文锦见她脸色不好,也叹了一声。 “尉迟家果然靠不住,小姐,下一步该怎么办?” “今日渡口、官道定然会大肆封锁。我们便按原计划藏在西凉使臣的官邸中,总归西凉人早迟要离开东篱,正好也给我们行个方便。” 文锦眼中闪过光亮,笑道。 “小姐英明,西凉与东篱关系微妙,与中原也不善,加之小姐先前又狠狠折辱了他们。东篱人千算万算,也不会料到我们竟然敢堂而皇之地躲到了敌人的地盘上!” 比起他恶作剧一般得逞的恶劣心态,阮酥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开怀。 “走吧。” 两人这才行到半路,突然看到天空中一簇闪亮的烟花冲上云霄璀璨绽放,认出那特有的花样,阮酥和文锦同时变色。 “不好,玄澜出事了!” 299新婚成礼 西凉使臣官邸,阮酥与文锦在此呆了整整三日,然而东篱皇宫那边却丝毫没有提准澄王妻主失踪的消息,传来的却是皇室昭告天下澄王与中原女子阮酥将在十五日后举行婚礼。为了庆贺,东篱女君免除了百姓三年的赋税,这在东篱国中尚属首例,如此,整个国家都沉浸在喜气盈盈的气氛中,就连很少过问政事的百姓们都对这场婚礼充满了期待。 文锦面色焦躁,这两天他都想尽办法搭救冬桃,不过澄王防备颇紧,如此,他背着阮酥偷偷联络上德元长公主留在此地的暗人,然而到底遥远,德元在东篱的势力尚浅,完全无法与强大的皇室抗衡。 对外宣称与阮酥成婚,而成婚的女子先不说是否拿冬桃暂代,但显然东篱此举便是变相的生米煮成熟饭,就算阮酥已经逃出东篱,这个东篱王妃的名头却注定被迫要相携半身。 文锦垂头丧气,忧心如焚,回到了故土被家乡人摆了一道让他十分难受,偏生又毫无办法,他几次偷看阮酥,却见她紧抿双唇盯着窗外的一株雪樱,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几欲开口的建议便又生生咽下。 不行,若是阮酥现身,即便冬桃安然脱身,以她的性子定然也不会原谅自己。 就在文锦内心又第一百三十一次叹息时,却听阮酥突然道。 “我要去找澄王谈判。” 文锦愕然抬眸,但见阮酥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继续留守此处,我去换玄澜回来,若是我们暂且都不能脱身,你想办法回到中原,找……师兄。” 说这句话时,阮酥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文锦一想到那个翻脸无情的人,虽不忍破坏阮酥的心情,纠结了一下终是迟疑道。 “若是……九卿大人不肯出手的话……怎么办?” 闻言,阮酥睫毛止不住轻颤,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向窗外随风飘散的樱花,声音异常平静。 “若是那般,我便留在东篱,澄王景轩一表人才,说来也没有辱没于我。文锦,你觉得呢?” 在德元公主身边侍候时,文锦便周旋于各方女子之间,可以说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能精准地猜出对方的想法。虽然在不动声色的阮酥身上很少奏效,不过文锦此刻还是感受到她失意心殇时故作坚强,强颜欢笑的心情,不由地也心中一拧,可是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冬桃,那反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请原谅他的私心。 文锦对着阮酥深深一礼。 “文锦谢过小姐,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当得知阮酥主动现身时,已经多日愁眉不展的景轩心情豁然开朗,宛若被阴云密布的俊脸也一瞬晴好。他一下从椅上站起,走了两步,又回到镜前,对着常风不确定道。 “本王这样还好吧?是否失仪?” 常风笑得打跌,“殿下这般风姿,若是常风是女子都移不开眼,只可惜命运捉弄……” 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景轩对镜整了整衣冠,又担心佳人多等,匆匆看了下觉得应该没有多少大碍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粉红樱树下,阮酥一身白袍,身影分外寂寥。景轩呼吸一滞,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阮酥都喜着艳丽颜色,没想到她穿素衣也是如此地举世无双,只是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竟让人分外心疼…… “阿酥,你终于来了。” 景轩心跳加速,他上前几步,声音很轻,很柔,似乎担心一个大声她便会受到惊吓。片片花瓣从他们身边纷扬落下,形成一场花瓣雨,美好得宛若时间会在这一刻停止…… 那张心心念念的脸终于转向了自己,不知怎么,景轩竟有些许羞怯,往常他看那些东篱男子面对自己的妻主服服帖帖,一副以妻为天的姿态,他都嗤之以鼻,没想到当他遇上了令自己心动的人儿时,也会如此……反常失态。 “阮酥见过澄王殿下。之前不告而别,是阮酥的过失,不过还请殿下放过我的侍女。” 只字不提两人即将举办的婚礼,景轩有些失望,他看着阮酥冰冷而陌生的眸子,竟有些心虚。总而言之,这般强取婚嫁,也是他们的错,不过面对心爱的女子,他实在舍不得放她离开。 “阿酥,你即将回成为本王的妻主,我会像父亲一样,一生一世都对你好。” 男子的声音恳切而真挚,换做常人或许已经被打动,阮酥叹了一口气,躲开他期许而火热的视线。 “殿下何必强人所难。阮酥说过,我已经有了夫君,并且我们两情相悦,无法容下第三个人。” 玄洛,果然又是那个玄洛! 景轩目光一黯,倔脾气一瞬被激起。 “本王不是三岁稚儿,若你们真是两情相悦,何以你在东篱这么多日,他都没有给你传来只言片语?便是你,也不见你递信回中原。”见阮酥蓦然变色,景轩眼神锐利,接着道。 “再者,尉迟兄弟也说了,他们先前捡到你便是在京城玄府附近。试问,一个真心疼惜你的人,怎会容忍你一个姑娘家冰天雪地晕倒在大街上不闻不问;另外以皇城司的实力,却在知道你失踪后,也不派人找寻……”还有一句话,他忍住了,尉迟律还告诉他,阮酥被他们带出京城的前几日,均是一言不发哀大于死的模样,搞得兄弟二人还以为她是哑巴,那样子显是受了什么刺激。景轩直觉便和玄洛相关,在心中更为阮酥的痴情错付感到怜惜和不值。 “阿酥,他待你如何,你心中清楚,何苦还自欺欺人?” 他痛呼出声,企图唤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子,却见阮酥往后踉跄了两步,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不要……说了……” 这般痛楚,景轩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撕裂了。 “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他很轻易便扣住了阮酥的腰,入手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让他心如潮涌,盈盈一握的纤腰,好似稍加用力便会折断,原来女子也会这样柔弱,如同风@月中的一株娇花……这样的阮酥,才是他熟悉的,绝对不是一开始冰冷决然的冷酷模样!他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对着自己日夜相思的梦中人温声道。 “阿酥,我喜欢你,请你留下来——” “不——”阮酥疯狂摇头,身体被钳制的无力感让她十分被动,然而击碎她的却是景轩前面一字一句的控诉。有些东西,果然不是自己刻意忽略便没有发生,自欺欺人的时刻当真要划上句号了,不过她真的不想啊…… 阮酥惨然一笑,“不,师兄绝对不会抛弃我的……” 泪珠划过她的脸颊,这般无助迷茫看得景轩越发难受,他正要用袖口帮她拭干泪,却发现阮酥大口喘息,景轩大惊。 “阿酥,你怎么了?” 回答他的,却是臂弯中的沉重。指尖处还有呼吸,还好只是失去意识,景轩忙把她打横抱起,急道。 “快传御医。” 转眼十五日一晃而过。樱花纷飞,金梳过头。 冬桃含着泪为阮酥换上嫁衣,颤声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姐……” 当日她被擒后,景轩虽没拿她怎么样,却给她服用了软骨散。等阮酥登门晕倒的那一日,她便被安排在阮酥跟前侍候。说真的,景轩这厮虽有些执拗得蛮不讲理,但对阮酥却是格外上心。阮酥病中时,他几乎都是不眠不休守在床前,对阮酥,凡事亲力亲为,唯恐阮酥有何不妥。这份真心,连她一个外人都有些动容,只可惜当事的两个……却偏偏都爱错了人。 尽管心中难受,冬桃还是强迫自己开心一些。 “小姐,你看你穿这身嫁衣多好看啊,东篱的嫁衣和咱们中原的不同,不过无论在何处,小姐定都是最美的那一个。” 可是任凭冬桃如何说,阮酥却似丢了魂一般,连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冬桃忍住伤心,从妆匣上取出一只凤凰展翅的金簪,就着帮她插到发髻的当口,迅速附到她耳边低声。 “小姐,一会花轿会绕城走半圈,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带你离开!” 可惜阮酥还是没有反应。自从她从昏迷中醒转,便这样不言不说,不哭不笑,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景轩大震,当即禀明女君,把宫中所有的御医都请来诊治,可惜得出的结论却是惊人的一致,只道阮酥受了超出自身的刺激,自我封闭了五感。 景轩发了好大一会呆,就在以为冬桃以为他会放弃与阮酥成婚时,没想到他起身到床边,把阮酥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带她去院子里晒太阳,万分耐心的和她讲各种故事,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一些对她的一见钟情相关的悸动与喜悦…… 那个场景,让冬桃半生难忘,便是很少情绪波动,都忍不住鞠了一把泪。 其实……若玄洛真的放弃了阮酥,东篱的景轩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远离纷争,没有倾轧,更重要的是,他对阮酥目前确实无可挑剔…… 见阮酥妆成,冬桃和喜娘忙扶她上轿。 东篱妻主纳夫,本应由女子骑马去迎接夫侍,不过阮酥如今身体欠佳,便换成乘坐小轿去宫中接景轩出宫,两人按例在京中绕城后再一起回澄王府,便算礼成。 皇宫大殿,看着跪在下首无悲无喜分外乖巧的阮酥,女君也有些不是滋味。 “景轩,从今往后你也是有妻主的人了,一定要诚心相待。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无需多久,阿酥便会恢复从前爱说爱笑的样子了。” “儿臣遵旨。” 景轩答得分外认真,他扶起身边的红装女子,牵起她的手,目光虔诚而温暖。 “阿酥,我们一起回家。” 殿外,冬桃掀起轿帘正等待阮酥上轿,突然景轩把阮酥拦腰一抱同时微一纵身,两人便稳稳地落在了那匹披红挂彩的马上。 他凑到阮酥耳边,声音亲昵。 “阿酥,我带你看看都城的精致,这里将会是我们携手一生的地方。” 怀中的女子依旧无动于衷,尽管这几日已经有些习惯,不过景轩还是有些说不上的失落,转念一想,他又释然,和一个生病的人置气干什么。玄洛不珍惜她,他会千倍万倍地爱她,便如母皇说的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他相信阿酥会懂的。 这样想着,景轩的心情不由好起来,他抱紧阮酥,潇洒地一扬马鞭。 “驾——” 游街的队伍一一走过都城最繁华的街市,百姓们占据沿街各处,都要一睹机智战胜西凉使臣,且给他们带来福泽的澄王妻主到底何许人也。见马上的一对新人珠联璧合,宛若天生一对,不由大赞,纷纷对澄王夫妇投掷各色鲜花,以表祝福。 见怀中的女子瑟缩了一下,景轩护住她的身体,以防她被胡乱抛掷的花朵砸到。 “阿酥,他们都在祝福我们呢。” 阮酥却置若罔闻,只见她徐徐抬起了头,定定看向一点。 “师兄……” ~~~ 雪藏的玄某人终于要出现了,突然好心疼小景轩…… 300婚礼劫持 多日不语的阮酥突然开口,叫的却是玄洛,这让景轩心中一刺,下意识朝着她目光所向之处望去,只见如云如雾的绚烂樱花,哪有什么人影,便知阮酥是无意识地呓语,越发抱紧了她,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一腔深情。 而此时泥人般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阮酥,心中却是地动山摇,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河边那棵高大的樱花树,不能确信方才那一晃而过的身影,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她思念成疾的错觉? 直到人群簇拥着迎亲的队伍走远,樱花树下这才纵身跳下三个人来,皆是长身玉立,身覆玄色斗篷,其中身材最高的那人,尽管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但单从露在外头的下巴轮廓及那抹水色薄唇来看,亦能辨出这是个出众的美男子,惹得大胆的东篱女子都纷纷侧目看他,想要上前搭讪,却被他身旁那两个也颇俊秀的男子阴狠一瞥生生吓退。 三人就站在那里目送队伍离去,或许是性格直楞,又或许是真的没有发散思维,颉英竟然主动上前询问玄洛。 “大人,是否劫人?” 一旁皓芳一口气几乎上不来,拼命以眼神暗示颉英,那个木头却无动于衷,皓芳咽了口唾沫,看向玄洛,心中有些惴惴,虽然说了恩断义绝,但阮酥失踪之后,玄洛竟然还是调动皇城司各处寻找,终于在一个月前,东篱这边的细作有了消息…… 在玄洛的谋划下,京城各方势力已经重新洗牌,六王祁宣与三王祁瀚顶替了祁澈的位置,处处与祁念作对,局面比往常更为复杂,按说玄洛不该在此时离开,他却毅然向嘉靖帝自请出访东篱。 皓芳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玄洛,此去东篱的主要任务是否为寻找阮酥?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噤声,于是皓芳只得自欺欺人地告诉属下,此去主要是寻找辩机公子,顺带粉碎一下东篱和西凉联手围堵中原的可能…… 尽管玄洛态度冷酷,但其实皓芳看得出来,就算对阮酥的所作所为依旧心存芥蒂,他到底还是在乎她,到时候若是阮酥上道些,拽着他的衣袍哭晕过去什么的,说不定玄洛便心软了。 哪知刚踏上东篱的土地,还来不及向女君通报递贴,阮酥与澄王的好事便传遍了街头巷尾,今日还让玄洛亲眼看见两人共乘一骑,搂搂抱抱的摸样,皓芳真是想想都背脊发寒。 玄洛没有说话,身上散发的杀气却让皓芳难以呼吸,这位主子目前心情可不怎么好,若是方才那些东篱女子敢上前招惹,皓芳真担心玄洛会忍不住出手杀人。 与中原不同,东篱的风俗,乃是新郎新娘都要在前堂向宾客敬酒方可入洞房,然而阮酥情况特殊,便只好改为景轩代劳,冬桃则先行将阮酥送回了洞房。 景轩突然要与阮酥共骑一乘完全打破了她游街途中逃跑的计划,冬桃总算感受到了与一腔热血执拗之人打交道的麻烦和被动,她叹了口气,才关上门,阮酥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一改空洞神情,双目闪烁。 “方才,我好像在街上看见师兄了……” 阮酥突然恢复神智,冬桃先是惊喜,随即又不得不语气苦涩地劝她。 “小姐只怕是看错了,这么多日子中原那边都没有动静,他怎可能突然出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阮酥皱眉,虽然她也不敢肯定,但那惊鸿一瞥,却又让她从消极中重新复活过来,燃起斗志,她果断打断冬桃。 “我们必须在澄王回来之前逃离这里。” 听见事到如今,阮酥还是存着逃婚的心思,冬桃丝毫不意外,虽然澄王不错,但阮酥这个人,向来是不愿为人摆布的,比起之前的自暴自弃,她更愿意看到这样的阮酥,于是重重点头。 “此前小姐神智不清,我便自己做主和文锦想了逃离的计划,虽然方才一路上没有寻到空隙,但此时没有护卫在侧,总能找到机会……” 到底放不下阮酥和冬桃,文锦便请德元的人返回中原求助,自己则留在东篱时刻关注动静。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只见景轩大步跨了进来,俊逸的面庞上被酒气染上一层春@色,他摆手对冬桃道。 “你出去吧!” 时机已失,此时动手只怕成功的概率不大,但若留景轩和阮酥单独在此,只怕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无可挽回,冬桃一时情急,咬牙一掌劈向景轩。 “澄王殿下,得罪了。” 冬桃的突袭让景轩酒醒了一半,他是见识过阮酥身边这丫头的身手的,确实是个高手没错,但还不是他的对手,他闪身避开冬桃攻势,缠斗一阵,回眸猛然瞥见阮酥已打开门逃了出去,心下一急,出手不再留情,一掌击退冬桃,径自跃出洞房去追阮酥。 阮酥提着裙摆跑过长廊,惊见地上倒着几具侍卫尸体,只当是文锦下的手,方下阶梯,便见文锦隐在芭蕉树下,心中一喜,向前走了几步,又猛地站住了脚步,廊上灯光的映照下,她终于看清,文锦脖颈上横着的那柄长剑。 见颉英、皓芳二人架着文锦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阮酥满面震惊,顿时肯定了白日所见,颉英和皓芳在这里,那么就代表…… 她还来不及惊喜,只觉腰间一紧,一声冷笑自耳边传来。 “酥儿,为兄是否该恭贺你新婚大喜啊?” 阮酥猛然回身,当即撞上一道宽阔的胸膛,鼻尖熟悉的幽香让她悲喜交加,她抬起盈盈泪眼,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在见到玄洛冰冷的表情后生生噎住。 “师兄……” 玄洛不复往常那般温柔细致,一截铁臂勒得阮酥腰部剧疼,他垂眸看她,眼神充满了嘲讽与冷漠,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时,他与她之间那种相互试探利用的关系。 冰凉的手指撩过她的眉眼。 “表情怎么如此恐惧?怎么?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阮酥只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但她始终是聪明人,很快便反应过来,玄洛说出这样的话,定是对她与澄王的关系有所误解,刚要开口解释,景轩已经追到园中,见阮酥被个陌生男子拦腰抱住,心头惊怒交加。 “哪里来的狂浪之徒,连王妃也敢动!” 他暴喝一声,劈掌袭向玄洛后背,玄洛轻哼,推开阮酥,自己轻松避过。 景轩虽然身手不错,但比起玄洛仍有差距,加之皓芳跳上前来帮忙,很快便吃力起来,玄洛被他缠得烦了,眼中杀意闪过,翻身跃到景轩背后,对准他命门刚准备下手,阮酥却出声阻止。 “师兄不可!他是……” 辩机公子四字尚未出口,玄洛咻地回头,阴狠神色吓得阮酥一时说不出话,顾虑到对方东篱王室的身份,玄洛到底没有下死手,一掌劈晕景轩后,他擒住阮酥,将她双手反握在身后,凑近她道。 “这洞房还没入呢,看把你心疼的!” 他轻轻冷笑,不给阮酥任何辩解的机会,用斗篷将她一裹,飞身跃出府邸。 玄洛携着阮酥飞檐走壁,丝毫不顾虑她是否经受得住,阮酥只觉冷风灌耳,眼冒金星,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待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窗外海风明月微微摇晃,好像是在船舱之中…… 玄洛立在床边负手看着她,高大的身影如阴霾般笼罩住她,阮酥猛然坐起身子,一时头晕眼花,差点撞在床柱上,玄洛扶住她的肩膀,却已然没有往日的温柔。 他捏起她的下巴,迫使阮酥抬起头来看他,在见到她夹杂欣喜委屈的眼神后,非但没有怜惜,唇角还浮上一抹阴冷的讽笑。 “怎么。你就是用这种可怜巴巴又欲拒还迎的模样勾@搭上别的男人的?” 一句话,震得阮酥一颗好不容易重新聚拢的心顷刻又碎了满地。她倏地睁大双眼,身体忍不住隐隐颤抖,脸上都是不可思议以及浓浓的无助与茫然…… 玄洛眯眼,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 “我弄死了姚绿水。”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人态度亲昵,仿若爱侣间交颈低语,然而那低润的声线再动听,;却是带着无法掩饰的恨意。阮酥深深闭眼,一滴泪从眼眶中划下,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虽然姚绿水只是一枚棋子,但到底罪不至死,玄洛这种行为,实在陌生得可怕,近乎扭曲与偏执,实在让她无法认同。 “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似乎见她越痛苦,玄洛的心情越好。他没有松开她,声音依旧温柔,语气却是如三月春寒,冻得人僵硬冰冷。 原来阮酥离京后不久,饶嫔便被嘉靖帝升了妃位,晋封为妃的饶嫔与皇后关系决裂,或许知道自己色衰爱弛,她便拉拢了很多地位低微却风情各异的美人,主动给她们创造了不少面圣的机会,嘉靖帝每日在各色美人间周旋,终于病倒,而病发的原因,竟是难以启齿,原来姚绿水见嘉靖帝不像之前那样专宠自己,危机渐生,为了邀宠,不惜在侍寝时给嘉靖帝下了猛药,导致他在行@房时亏耗太大晕了过去。 “怎么,难过了?” 玄洛伸舌吻去阮酥脸颊上不断下落的泪珠。 “酥儿真是好计策,让一个酷似为兄母亲的人天天在那个男人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他仰头大笑,在阮酥的愕然中强掩下目中的殇痛与苦楚。笑声方落,毫无症状的,玄洛突然俯身封住了她的唇,唇角冰冷,如暴风骤雨一般肆虐而疯狂,带着喷薄而出的恨意和惩罚。这番变化让阮酥完全僵住了思绪,她瑟缩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人竟会如此对她,可随着他动作越发放肆,阮酥眸中的痴迷和爱恋一瞬化作了厌恶和抗拒。见状,玄洛的心冻了一下,却未收敛。他反手扣住她推拒的双手,不顾阮酥的挣扎,猛地撕开了她的衣襟…… 301玄家家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酥疲惫地睁开双眼。她看着帐顶陌生的图案,恍惚了半天这才记起自己是在从东篱回中原的船上。阮酥叹了口气,抬了抬手,入眼遍布青紫红痕,身体沉重,如同被重物狠狠碾过,无处不疼,这种不适感时刻提醒着玄洛之前对她做了什么…… 没想到!!!没想到…… 阮酥想笑,笑容牵动嘴角的伤处,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与其承受这种羞辱,她宁愿玄洛冷眼相对。 动身前往东篱的时候,因为关系不明,阮酥对两人冰释前嫌,恢复如初还有着强烈的期盼,然而经历昨夜的一切…… 她只觉得心中什么东西已然破碎成粉,不复从前……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带进一股咸湿的海风,阮酥浑身一震,还以为是玄洛来了,待见到冬桃从屏风后折过来,绷紧的身体霎时这才放松下来。 “你来了,玄洛可为难你?” 声音刚出,才发现沙哑如拉锯。昨日,任凭她如何哭喊,恳求,咒骂,玄洛都不停止肆虐她的动作,他狠狠地进入她的身体,要了一次又一次,唯有折磨,彼此疼痛,那张写满恨意的脸才稍稍恢复平静。到了最后,阮酥已经没了力气,自暴自弃地任他为所欲为,已然变成了哀默心死的麻木。 冬桃收起脸上的沉重,尽量轻松道。 “没有,就把我和文锦分开关押。刚刚他旁边那个皓芳突然放我出来,只说小姐大概已经醒了,让我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阮酥呆了一呆,自动忽略她这个问题。 “扶我起来、” 动作间这才发现自己竟身无片缕,可是冬桃动作太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果然当看到她身上遍布的各色伤痕,冬桃惊了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她未经历人事,不过已经知道这些痕迹意味着什么,传闻中躯体不全的阉人会很变态,喜欢通过折磨他人来填补身体残疾带来的自卑,之前看玄洛对阮酥百般呵护,还以为他是个例外,不想也……冬桃鼻子一酸,实在无法想象阮酥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阮酥不着痕迹地拉过被角掩住身体,咳嗽一声。 “愣着干嘛,还不快帮我找件衣服。” 虽然她很想沐浴清洗一番,不过目前的形式,她几乎沦为玄洛的阶下囚,自然也不会矫情地提各种条件自取其辱。 冬桃回神,忙侍候她起身穿衣,看着阮酥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种种思绪飞快涌过,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试探开口。 “小姐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下一步…… 阮酥呢喃,面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身体虽然不舒服,意识却是极度地清醒。 “等船靠岸,我们便想办法离开。” 离开?冬桃愣了一愣,下一秒也重燃希望,有些激动地道。 “太好了,我真担心小姐会像我娘那样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吗? 阮酥心中撕心裂肺一阵痛,放手这个决定其实对她也很艰难,她咬了咬牙,努力潇洒一笑。 “我虽然……错情过他,不过该结束便结束了,有些缘分强求不来。爱一个人便要低贱如尘任人折辱,从不是我的作风。花有盛败,草有苦荣,其实也就是这样一回事。” 这番话与其是对冬桃说,其实更多的却是讲给自己听。前世被印墨寒背叛,遭遇生剐之痛;而这一次,她有错在先,虽然一直希望能得到玄洛的原谅,不过经过昨夜,阮酥已然决定放弃。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既然无法过这个坎,那就好聚好散,也好过爱侣反目,贻笑大方。 或许,自己注定不能得到感情,总归她已经用尽全力挽回,不过为时已晚也无可奈何,犹如手中紧握的沙,收得越紧,流得越快。也好,那便让她披荆斩棘,挥剑斩断一切羁绊,专心复仇!这才是她重生的目的不是吗? 冬桃欣慰,认真道。 “是啊,玄家就没有一个好男人,比起远在东篱的澄王殿下差远了,小姐三思,切勿错过真心人。” 提到景轩,阮酥心中一动,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感慨,不过一个印墨寒,一个玄洛,起初不也完美无缺?事实上她在男女一事上毫无天分,既然两世都以失败告终,更要时刻警醒,切勿再去触碰这块毒药。 “这一切不过是因缘巧合,以后休要再提!” 如此船又在海上行了十余日,自从那日后,玄洛就没有再来找过阮酥的麻烦,冬桃松了口气,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船只靠岸,岸边早已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文锦垂头丧气地坐在车前,见阮酥出来总算舒了一口气。玄洛阴着一张脸,和颉英,皓芳已在马上等了许久,注视着阮酥由冬桃扶着,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面上闪过不耐。 阮酥一看那架势,便知道这辆车是为她准备的,车架是用上等的楠木制成,装饰的车帘流苏无一不是上品,便是悬挂在车前的琉璃灯也精致可爱,想必内里也很舒适,换在从前阮酥一定会感念玄洛的细致体贴,可是如今,除了心口无法控制的微微抽痛外,阮酥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感觉。 她含笑扫过马车一眼,神情是不容挑剔的客气疏离。 “多谢玄大人日夜关照,既然已经上岸,那阮酥也不打扰,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皆神色大变。颉英盯着阮酥,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命在旦夕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任皓芳如何打眼色都不理会,厉声道。 “大人还未发话,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以说两个亲信的情绪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玄洛的反应。 阮酥笑容越深,“若说来,阮酥也是身不由己;而此番,我与大人也算两情,既然两看生厌……” 她话音未落,却见玄洛挥鞭朝阮酥袭来,冬桃早有准备,一个漂亮的旋身便破解了他凌厉的攻势。其实两人武功天壤之分,不用说玄洛显然手下留情,不过既然阮酥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她自然不会再为他说任何好话。 “怎么,九卿大人还要强抢民女吗?” 玄洛置若罔闻,只盯着可刻意避开自己视线的人。当听到那句“两看生厌”时,几乎是气疯了头,可是在马鞭挥向阮酥时,却在最后一刻又减弱了力道。他实在不齿自己近似矛盾的行为,明明是恨的,不过心脏深处的柔软又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个狠心的女子在心中的真实地位。她本只是和自己捧场做戏不是吗?一方面和前世的恋人印墨寒纠葛不清,另一方面又才到东篱便和澄王景轩拜堂成亲。 他是什么? 只是一个被这个可恶的女人玩弄于鼓掌的跳梁小丑?!! “我玄洛要的人,没有谁能逃出我的手心。” 听到这句夹杂情绪的话,阮酥眉头皱起,仰头冷笑。 “可是我偏要走呢?” “那只能——” 他嗤笑一声,慢慢扬开手中的鞭子,见冬桃和文锦同时挡在阮酥跟前,语含轻蔑、 “酥儿,你若不想他们死在你面前的话,乖乖上马车,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声音如焦尾琴,带着无限的诱惑与缱@绻,阮酥却只觉得万分讽刺。 “乖乖上马车,成为你的禁@脔吗?” 这种近乎敌意的态度让玄洛心底空空的,捕捉到阮酥戒备的眼神,玄洛内心烦躁,声音陡然凌厉。 “酥儿,你明明知道你们完全没有任何胜算,这样……还要和我作对吗?” 此言一出,阮酥也有些犹豫。自己不会武功,玄洛一人就能轻松拿下冬桃和文锦,更遑论他身边颉英、皓芳两位高手!她原本以为以玄洛骄傲的性子,自己和他开门见山摊牌,正好一拍两散,不想却低估了这家伙的不可确定性…… 看出阮酥的动摇,冬桃微微往她身边靠了一靠。 “别担心,小姐,我有办法让他放我们走!” 阮酥吃惊,却还来不及细问,玄洛已经等得不耐烦。 “酥儿,你考虑得怎么样?” “自然还是和你一刀两断!” 冬桃朗声道,已经帮阮酥做了主! 这个丫头,今日三番两次顶撞与他,若非看在两人曾经合作过的份上,玄洛简直想捏碎她的骨头! “不想死就不要拦在前面!” 玄洛策马往前走了几步,文锦紧张,一下挡在最前面,主动护住二人,这个动作让冬桃心中一暖。她走上前,主动与他并排,在文锦的疑惑中,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物件。 “玄洛,你可还记得这个!” 不过是一块青绿色的玉佩,便是那成色也非一等一的好物。皓芳实在不明白向来聪颖的冬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了糊涂,等惹怒了大人,最后还不是自家小姐受罪?正思索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圆场一二,免得以后玄洛回心转意时,又后悔自己对阮酥下了重手,抬眼却见玄洛脸色已经不对! “你……从哪里得到的?” 他的视线带着几分探究,从那块平淡无奇的玉佩上移到冬桃那张同样平淡无奇的脸上,然而这个丫头还是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不露端倪。 “玄家家主玉佩,见之如见家主!我从未想过也有用上的一天。”冬桃顿了顿,“至于它的来历,很简单。为了弥补心中亏欠,玄镜把它送给了我娘。不过笑话,以为这样便能换来良心的安宁吗?真是个缩头乌龟,你们玄家没有半个好东西!” 她说这话时,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玄家血脉相承的其中之一。 玄洛横目,面露审视,声音无悲无喜,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是秦栾的女儿玄澜?” 听他口气酌定,显然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也好,倒免了双方浪费唇舌。 “没错!我便是玄镜企图遗忘的污点。明明是假情假意,偏生有些人便当真了,我那个傻瓜娘亲死前还逼我发誓要为玄家报仇,你说可笑不可笑?” 提起这个让她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冬桃眼中有泪水涌动,突然身边有人靠拢,这才发现是阮酥和文锦离她更近了一步,双目中皆是写满了担忧。一抹笑浮上冬桃的脸颊,她对他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听说持玄家家主之位能号令玄家子弟!” 实在太不像话了!颉英,皓芳从震惊中回神,正要上前给这丫头点教训,却被玄洛出手制止。 “……没错。” “那我以家主的身份命你从今往后,不再接近阮酥,也断不能再为难她,伤她性命!” 302三足鼎立 见阮酥主仆走得决绝,颉英直白道。 “大人,就这样放他们走?” 皓芳实在无法忍受颉英的耿直单一,“你少说两句,大人自然有自己的主意。” 颉英一时委屈,“冬桃那丫头说不准接近阮……却又没有说放他们走,便是咱们扣住人,也不算出尔反尔啊。” 呃,也倒也是…… 皓芳偷瞄玄洛一眼,实在懒得再理颉英这个添乱的老实人,等待玄洛的安排。 “走——” 见玄洛扬鞭,皓芳心中一喜,看,去追了吧。反正从这里回中原京城只有一条路,也好,说不准到京城两人又和好如初了,自己还是有空多提点一下那个呆子要紧。 没了玄洛这个瘟神,回京的路途众人心情都格外舒畅。阮酥几人在码头买了一辆马车,也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本来十多日就能抵达的路,硬是让他们走足了一个月。 不过眼下正是春光灿烂时,一片绿意盎然,正如几人此刻的心情,大家都不着急,享受着这浮生偷闲的愉快时光。终于,眼看京城城门口近在咫尺,玄澜叹了一口气。 “姐姐,其实我没有告诉你,咱们这一路上后面都有人跟着,也曾暗中为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至于是谁,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和玄洛分开不久,阮酥便正式与玄澜结为异姓姐妹。上路第一日玄澜和文锦便发现了玄洛三人的跟踪,起初她和文锦还以为对方又要来找麻烦,严加防守了几日后,却毫无动静。不过想到玄洛的为人,玄澜只道不能被他麻痹,可惜一路警惕,对方非但没有出现任何不妥行为,还默默为他们做了不少事,比如解决了几个看到阮酥流口水的登徒子,打发了几处城池关卡盘问的士兵,还有半路车轮陷落泥沼时很快便有人来热情相助…… 玄澜实在不明白的玄洛的用意,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和文锦抱怨。 “凡事反常必有妖,你说玄洛会不会又有什么企图。” 文锦看了一眼面前眉头紧蹙认真思索的少女,有些无奈地道。 “若不是他亲口承认,我简直不相信你竟然和他有血缘关系,你说,同样是一个爹生的,你怎么便这样不开窍?” “什么不开窍?”一牵扯上玄洛,玄澜便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炸毛。 “不要把我和那个家伙扯上关系!” “好吧。”文锦苦笑,他指指阮酥的房间,压低声音。 “你觉得你姐姐有没有和他再和好的可能?” 虽然没有提“他”是谁,不过玄澜自然明了,她一下子拉下脸来。 “是姐姐亲口和我说的,坚决一刀两断!怎么,难道你有什么怀疑不成?” “是吗?”文锦似笑非笑,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若是这样,那某些人大概要苦恼了。” “什么苦恼?” 玄澜实在不喜欢他的故弄玄虚,恼道。“你怎么话都只讲一半?” “果然不开窍。”文锦摇摇头。 “总归他们二人也是存在太多误会,如今那个人跟在我们后面默默帮做这些事,以他的个性,想必已经开始后悔了吧?” “那也是他活该!” 难得的,在这个问题上,玄澜和文锦高度的一致。文锦看着她神采奕奕的小脸,不由越凑越近。 “喂,你不嫌热啊!” 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那张俊美有双的脸,看着少女红着脸一溜烟跑进和阮酥同住的客房,文锦笑叹了一口气。 玄澜从回忆中回神,她注视着阮酥的脸,尽管十分排斥玄家的男人,不过若阮酥还是放不下那个家伙,而那个人确实也知错就改的话,自己还是会尊重阮酥的选择。毕竟一进京城,很多东西便会应接不暇,提早理清思绪总是好的! 阮酥楞了一下,脸上弥漫出一丝苦笑。 “缘聚缘散,不能强求,或许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玄洛所做的一切不由地竟让她想起了今生的印墨寒。若是狠狠伤害了,以为施舍温暖便能让她无知无畏地继续飞蛾扑火,显然低估了她的自尊心。阮酥前世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今生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再重蹈覆辙! “好吧……” 看着阮酥平淡无波的脸,玄澜也不知是应该替她庆幸还是……不过离开那个危险分子,总归会好一些吧? 京城局势的变化显然已经超出了阮酥的预料。不过三月,祁念已被莫名出现的三王祁瀚和新晋的六王祁宣逼得节节败退,可以说,与祁澈尚且能勉强打个平手的话,突然加入战局的全新对手,却第一次让这位身居高位的太子感到了恐慌。 因为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势在必得,所以祁念眉目中有一种淡泊名利的超脱气质,可是随着与祁澈对决的日渐吃力,不知不觉间已被各路欲 色取代,如今,还夹杂上了一抹杀意。 听闻阮酥已经抵京,祁念也不忌各方耳目,竟主动出现在了玲珑阁,显然局势的扭转已经让他极度不安! “太子不要着急,皇后娘娘还是中宫之主,只要殿下一日还是太子,那些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话虽如此……不过父王身体突然不好,就怕会有什么变故。” 阮酥意外抬眸,一时陷入沉默,这一天终于来了吗。虽然今生很多细节和前世已经发生了翻天变化,可是关键交叉点却又神奇融合,被那只称作命运的手无形推动。上辈子祁澈便是在嘉靖帝病重时,陷害祁念拥兵谋反,按照时间轨迹明年的这个时候便是祁念的死期。 “不知五皇子在南疆的情况如何?” 祁念现在似乎对祁澈这个手下败将不感兴趣,听阮酥问起,方才不在意地道。 “那丧家之犬倒是不足为惧,南疆那边,庞大将军对他爱理不理,接风宴之后便推说军中事务繁忙,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老三手下那些将士更是嚣张得很,根本不服他管,据说他给逼得焦头烂额,一连给印墨寒写了几封密信,都没得到回应。” 说到此处,祁念不由冷笑。 “孤原本以为印墨寒这人尚有几分气节,没想到旧主刚败,他便弃如敝履,转而扶持起祁宣来,那个玄洛又和祁瀚走到了一处,倒让孤变得被动起来。” 提起这些往事,祁念便恨得牙痒,阮酥在他喋喋不休地抱怨中,也对这几个月京中的局势变化有了个大体的了解。 她就说祁念也算个人物,怎会被一个二愣子祁瀚加一个妈宝男祁宣逼得节节败退,搞了半天,这两人身后都各有高人加持,祁瀚自不必说,阮酥还在玄洛身边时,便多次见他暗中帮衬,听闻祁瀚回朝时,玄洛在离京尚远的韶亭中亲自相迎,并为他再次破例,抚琴煮酒,一夜畅谈之后,竟哄得祁瀚对他惺惺相惜,还为自己曾经对玄洛的出言不逊自责不已,当夜便不顾玄洛劝阻,孤身一人骑马到十里外的雪岭之中折了一支梅花给玄洛赔罪,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阮酥听到这里,心中有些复杂,祁瀚那个直肠子,哪里是玄洛这种老狐狸的对手,他一定是想办法让祁瀚“无意中”得知了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先让他彻底转变对自己的印象,再来个长亭相迎,促膝长谈,以玄洛的口才和心机,想打动祁瀚简直易如反掌,更何况他本来就有些江湖侠气,根本禁不住这种交心结义的路数,只怕一来二往,已经对玄洛死心塌地了。 但玄洛是真心要扶持祁瀚上位吗? 阮酥可不敢苟同。玄家的血案在他心中埋下的仇恨,一直是根深蒂固,有增无减,单从姚绿水一事,他的决绝冷酷便能看出,玄洛只怕是一个比自己更加坚定的复仇者,而且他还是一个有野心的复仇者,即便颠覆了嘉靖帝,他又怎会甘心匍匐于仇人之子的脚下? 至于印墨寒,她便有些想不通了,他应该明白,无论有怎样的大才,轻易背叛旧主的人,即便能成功扶持新主上位,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祁澈虽然一时失利,但也并非没有翻身的可能,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比祁宣更有夺位的潜力,印墨寒为什么会这么快便放弃了他?难道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阮酥有些头疼,如果她此时选择了祁念,那就意味着三足鼎立的局面,就彻底变成了她与玄洛、印墨寒三人的较量,与印墨寒敌对乃是意料之中,可是对玄洛……她真的能做到一朝情断,便反目成仇吗? 见阮酥眉头紧锁,久久不语,祁念想起穆皇后的话,适时地在她耳边轻声叹息。 “对了,你不在京城这些日子,阿婉又有了身孕,她欢喜得不得了,只是现下的局势,孤……也不知是否还能保她母子平安……” 虽然知道祁念打的什么主意,阮酥还是犹豫了,前世祁念死后,白秋婉抱着孩子替他殉情的惨状,犹在她脑海之中回荡,她如今家无可归,爱人背离,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还值得她保护。 “殿下放心,阮酥自当竭尽所能,为殿下效命。” 303意外有孕 才送走祁念,宝弦便敲门进来,只说万灵素到了。 阮酥揉了揉胀痛的额头,“请大嫂进来。” 宝弦笑盈盈地道了一声,轻轻合上了房门。阮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们才回到玲珑阁,自己便开门见山把和玄洛一刀两断的事言明于她,并让宝弦主动选择去留,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她竟然还是决定留下。 “我这里不收二心之人,你最好再仔细考虑一下。” 宝弦磕了一个头,声音郑重。 “奴婢自从跟了小姐,左右便是小姐的人。就算有朝一日与九卿大人敌对,宝弦也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她倒是通透,虽然阮酥并不完全信任,不过既然宝弦坚持,自己再反对倒显得小气了,总归顺其自然吧。 房门再度被推开,万灵素由贴身丫鬟金盏扶着,身形已经有些笨重,阮酥忙从座上站起,上前扶住她另一只手。 “大嫂要见阮酥,让人送张帖子来便可,何苦这般劳神折腾。” 万灵素胖了一大圈,整张脸上莹润着幸福的光晕,她笑了笑。 “总归生产前多走动走动是好的,大夫说这孩子个头有点大,只怕生起来会有点费力。” 女子生产便如走一趟鬼门关,若不是真对阮琦情根深种,如何会舍生冒这样大的险,某种程度,阮酥也对万灵素十分钦佩。 “嫂嫂福大命大,小侄儿也舍不得让娘亲遭罪。” 两人说说笑笑一会,万灵素这才扯到正事上。 “祖母年事已高,父亲又有些不便,眼看我临盆之日逐渐逼近,这掌家一事便越来越力不从心。虽然有些冒昧,不过还是恳请大妹妹看在未出生的侄儿面上,和阮家共渡难关。” 万灵素说得句句恳切,阮酥有些为难地道。 “大嫂应该知道我与阮家已经再无关系,这件事恐怕……” “其实父亲也很后悔,阮家人丁凋零,成器的子弟说来却只有大妹妹一人。与大妹妹断绝关系说来也是一时意气,他也没脸再来和大妹妹言和,那只能由我厚脸皮来了。” 便是阮风亭亲自来,阮酥也坚决不想再蹚阮家这趟浑水,不过万灵素大腹便便走上一遭,她也不好意思说得过分犀利,于是阮酥婉转道。 “大嫂身边的金盏姑娘我看是极能干的,大嫂不若让她搭把手,而老夫人身边也有不少从南方老宅跟来的掌家能手,还有父亲身边的曹姨娘……虽然他们任一都比不上大嫂的万分之一,不过众人拾柴,总归会有解决的办法。” 万灵素是聪明人,见阮酥如何不松口,也知道此事已无回寰的余地,当下便岔开话题。 “谢大妹妹提醒,都说一孕傻三年,你看我这也是糊涂了。”她捻起桌上茶果盘中的一枚青果,有感而发道。 “这果子倒是清爽可口,我初初有喜那阵子特别爱吃。”她扫了扫阮酥面前的骨瓷小盘,“没想到还和大妹妹有了相近的喜好。” 阮酥心中陡然一惊,手中的青果也不知是应该放下还是拿起。听万灵素又说起怀孕的各种琐事,什么第一次孕吐,第一次胎动,第一次饮食习惯大变样……阮酥神情越来越恍惚,终于万灵素主仆方离开,阮酥便急急把在店中忙碌的冬桃叫过来。 “阿澜,不知京中最擅妇科千金的是哪位大夫?” 玄澜一愣,还只当阮酥哪里不舒服。 “寻常的药馆恐怕不妥,不如我拿了姐姐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个大夫来看看?” 阮酥摇头。“不,还是你陪我走一趟,店里的人都不要告诉,便是文锦也要先瞒上一瞒。” 见她神情肃然,玄澜也不好多问,和阮酥赶着马车便出了门。而两人在京中逛了大半圈路过无数多个医馆,阮酥却都没有下车的意思,玄澜奇怪。 “妙春堂在京中颇具圣名,而它对面的广安堂也是百年字号,姐姐是要去哪一间?” “名声太响,就怕会不会遇到什么人……” 阮酥呢喃,“或者随便去找个医馆看看便是。” 她反常的瞻前顾后左右为难让玄澜越发好奇,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若是阮酥自己不肯说,玄澜也知道白问,仔细想了想,道。 “我倒是认识一个懂医的朋友,只是他行医的地方有些腌臜,若是姐姐不介意,可以到茶楼雅间等我,我把他寻来再说。” “不用这么麻烦,带我去便好。” 所谓腌臜的地方,原来便是流花湖畔的妓子花船,这行脚医一身风@流,看上去和寻花问柳的欢客无差,若非玄澜引荐,阮酥实在难以把他和悬壶济世的医者联系在一块。不过两世为人,阮酥自然也不是那肤浅的以貌取人之徒,彼此见礼后,阮酥正待说明来意,那人却连搭脉都不用,便已经带着微微熏意懒懒开口。 “这位夫人面色红润,人中深直,看样子像是坏了男胎。” 玄澜看他竟这般敷衍,都没看便开始胡言乱语,有些不悦。 “柳三,这位是我的姐姐。你少胡说八道,不然便是不给我玄澜面子!” 柳三这才放下手中的酒盏,略微收色,他看了看阮酥。 “不知道玄妹子的姐姐是来看什么?” 阮酥略略压下内心的波澜。今日也是万灵素的一句无心之言提醒了自己,从东篱回来后,她的月事便一直未至,起初阮酥也没有在意,毕竟身体羸亏,月事不准可谓贯穿了她的前后两世。可是待听到万灵素的一些孕期症状,阮酥的心便越来越难以平静,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突然浮上心头,引得她坐立难安,却仍心怀侥幸,不过被柳三一针见血点明、一时真不知如何作想,总不会真……那么……巧吧…… “还请柳先生帮我看上一看,若是真的……不知……这孩子是否有碍?” 柳三眼皮也没抬,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自顾自坐下,他探向阮酥的脉搏,慢慢道。 “夫人的生孕已接近两月,如今脉象稳健,这个孩子长得很是康健,夫人无需挂心。” 此言一出,玄澜一双眼睛猛地睁大,她看着面色从容的阮酥,一时无法消化这条惊涛骇浪的消息! 接近两月?!那便是在东篱时候。不过那时候她和阮酥一直寸步不离,想来和景轩无关,难道这个孩子是……想起在船舱中看到的被玄洛折磨得青紫错痕的身体,玄澜心中简直不能用“震惊”二字形容。那个家伙不是阉人吗?怎么……可能?!!! 难怪阮酥要避开众人,也难怪她会意外纠结。玄澜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花船的,失神间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被阮酥一把扶住。 “在想什么?” 闻言,玄澜咬了咬唇,一时间竟比阮酥还要纠结。半晌才呐呐道。 “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阮酥不由伸手抚向了自己平坦的小腹,没想到这里……竟然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虽然自觉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不过阮酥却还是舍不得放弃。前世,她万分渴望能生下与印墨寒血脉相承的骨肉,可惜半生抱憾;而今生,在与玄洛彼此心悦恩爱甜蜜的日子,也是无时无刻不期盼两人的孩子诞生,却被告知很难有孕。 如今,却在与孩子父亲情断反目的时刻,这个小生命无声无息地来了…… 若是生下,以后或许会有无尽的麻烦,那些羁绊、情感、爱恨……估计会纠缠她一生,但是—— 阮酥的眸光闪了闪。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孩子,也只是我的孩子。” 见她目光坚定,显然已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玄澜微微松了一口气,目光一亮。 “对,他不仅是姐姐的孩子,也是我的侄儿,我一定会和姐姐一起守护他健康成长!” 两人的马车方走,殊不知花船顶楼雅间的轩窗上忽然探出一个人影。尽管乔装打扮,刻意低调,不过那人还是一眼识穿了阮酥的身份。只见祁瀚摇了摇手中的琥珀色琼浆,笑容中带着无奈和不解。 “传闻阮酥行径出格,没想到还真是有些……有别常人,你说她带着丫鬟来逛花楼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他对阮酥的印象,一来便是三清祠时的主动出手相助;二来便是她随祁念南下治蝗遭遇贼祸时来登州充当说客。尽管只是偶然几面,不过祁瀚却觉得她是个磊落光明又胸有沟壑的女子,值得相交,对她很是欣赏,虽认定其绝非池鱼,不过短短几年,阮酥在京中闹出的动静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幕僚张弛道。 “他们从二楼端口的方向出来,似乎住在那里的客人闲来无事便帮船上的姑娘们诊治,听说竟是个大夫。” “大夫?” 祁瀚一时眉目凝重。 花船妓子因身份尴尬、地位低下,不缺生意的医师几乎不削给这些流莺看病。而阮酥到底得了什么病,竟躲过宫中太医,京中名馆,遮遮掩掩来到这污秽之地,难不成她染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不成?想起进京时听到的诸多流言,比如那位名声在外的皇姑祖母德元长公主和阮酥关系颇近,祁瀚目中露出嫌恶。 “还好玄兄已经和阮酥撇清了关系,她竟变得这般不自爱,也实在出乎本王的预料。” 304强行逼婚 霓裳坊雅间,清平执壶坐在窗前,好心情地洗杯、涤茶、研碎……沸水三道,直把茶汤变成了透明的浅碧色,这才收起手中的动作,双手把茶盏送到对面人前面,含笑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多日不见,太子妃别来无恙。” 印墨寒幽沉的眸子瞟过桌上的茶,却没有动,脸上展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笑意。 饶是知道眼前人带着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不过被心尖上的人注视,清平内心还是忍不住泛起微微荡漾。她直视着印墨寒,尽己所能把最端庄完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如今五皇子已贬谪南疆,印公子又另扶新主,不知公子对清平可有什么新的安排?” 闻言,印墨寒眸光闪了闪,他执起桌上的茶盏,放在唇边,却很快又放回了桌上。 “先前下官曾向太子妃许下承诺,若有朝一日五殿下荣登大宝,定迎太子妃入宫。不过,如今事有变化,不知太子妃有什么更好的打算?” 更好的打算?清平心中暗潮涌动。其实在得知了祁澈的失利后,虽然有过失望,不过更多的却是狂喜。几乎在同时,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寻印墨寒商量对策,寻求更好的利益。不过印墨寒此人城府深沉,若无举足轻重的筹码,她自然不会浪费难得的谈判扭转机会。 清平抿了一口茶,状若无意道。 “听说阮酥已经回京了,却没有回玄府。” 果然对面人眸光一阵紧缩,虽很快恢复如常,却还是让清平看了个明白。 “既是太子妃邀下官相见,就不要再提无关之人了。” 清平心中冷笑。 “怎么能算作无关之人呢?听闻阮酥失踪后,公子也调动各方势力大力寻找,如今既然已经有了消息,清平作为知情人,自然也有告知的义务。” “既是那般,便更不不用劳烦太子妃了,下官若想知道,自然会亲自去查。” 是怕她添油加醋诋毁心上人的名声?还是防备她不怀好意的左右离间? “公子倒是个执着之人。” 清平冷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我也言归正传。如今三皇子和玄洛走得颇近,公子又选中了六皇子,太子这段日子可谓十分艰难,所以得知阮酥抵京,便迫不及待地前去拜见,似乎也达成了合作的共识。” 听闻阮酥再次选择了祁念,印墨寒微一怔愣,却完全没有惊讶,唇边不由露出一抹快意。 “她总是喜欢和我作对,不过这次——倒是把玄洛也加上了。” 有时候人的目光通透和毒辣可谓天生,清平一顿,这才回味出他这句话后面的深意。 是啊,若是阮酥与玄洛一条心,怎会还把自己置于三足鼎立的微妙局面?况且虽然之前阮酥也有意避嫌,若非特殊情况,很少长住玄府,但也没有这样泾渭分明划清界限。听暗人的禀报,两人虽是同时回京,不过却是一前一后,倒像是赌气回绝一般! 恐怕真如印墨寒所料,两个人之间真出现了什么问题? 见印墨寒有些心不在焉,清平不禁有些不高兴。 “既然别人的事情也说完了,那清平也坦诚相告。” 她看着对面目光淡漠的男子,内心涌出一丝不甘。 “清平和之前所求一样,等公子事成,保我一条生路。另外,若是可以的话……”清平盈盈看向印墨寒,一双妙目中写满了柔情和期盼,这个眼神,便是心念白秋婉的祁念很多时候都难以抗拒,那换做心念阮酥的印墨寒……不知又是怎样一番风景? “我想留在公子身边……” 印墨寒微微讶异,他抬起头,温润的眸子中闪过玩味,竟是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太子妃不要和下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清平失声。 “其实一开始在阮府我便注意到了你,只是那时候,我为利欲所惑,没有下定决心抛开那万丈红尘。印郎,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 想到她曾一心一意辅佐的祁念,祁清平落下泪来。 “我只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若是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只是那时候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美人垂泪,特别是强势而霸道的美人柔弱流泪,宛若铁汉柔情,很难不被打动。 印墨寒定定看了清平一眼,叹了一声。 “太子妃让下官……有些惊讶……” “你可是嫌弃我并非完璧?” 清平抬起泪盈盈的眼,有些难以启齿地道。 “自从白秋婉掉了孩子,祁念便再也没有碰过我……当然,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公子的同情。清平不求名分,只望公子能让我陪在身边,便是为奴为婢我都甘愿……” 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印墨寒淡然起身。 “我想……太子妃是否对在下有些误会,恕下官先告辞!” “不——” 清平起身挡在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物,伸手送到印墨寒面前。 “是清平情急了,印公子看看此物再走不迟。” 却是一支简单的凤凰金簪,东西虽说精致,却有些小巧,看起来更像孩童佩戴的。不过祁清平这般步步为营的人,自然不会只是平白拖延时间,印墨寒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清平抹干泪,凄然一笑。 “这就涉及淮阳王府的一件秘辛,世人只知我父王母妃早逝,独留孤女遗世,其实……” 阮酥才回到玲珑阁不久,便收到颐德太后的口谕让她进宫一趟。虽然身体劳累,阮酥还是毫不犹豫地进了宫。 栖凤宫,没了自己和王琼琚随侍在旁,俨然少了很多生气。阮酥才行过礼,太后已是关切询问。 “你这孩子这两月跑去什么地方了?急得哀家夜里都睡得不安稳,玄洛也四下寻找。” 面对太后对她的关切让阮酥一时有些意外,毕竟今生不比前世,两人亲近的缘由还是因玄洛被判了通敌叛国的罪证后,一起合作;不过想起上辈子太后对自己的疼爱,阮酥还是十分动容。 “发生了一些事,阿酥便到东篱去散了散心,是阿酥思虑不周,让太后挂念了。” “傻孩子……” 太后叹了一口气,前面提起玄洛,阮酥竟没有多大反应,这让颐德太后多少有些担忧。 “你和玄洛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那件事,他……” 见阮酥点了点头,太后也有些不忍.。 “说起来发生这些事有些……不过都已经是过去了,这孩子真……” 玄洛就是太钻牛角尖,眼下她已逐渐接受了他们,这孩子自己又开始闹别扭。 “阿酥,你过来。” 颐德太后屏退身边人,和阮酥坐在一块。 “哀家打算做主为你和玄洛赐婚……” 话未说完,便见阮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还请太后收回懿旨。” “怎么,你不愿意?” 颐德太后脸上浮出一抹探究。 “之前玄洛与你都心心念念能正大光明在一起,为何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阮酥心里发苦。 “有些东西错过了便是错了,既然有缘无分,总好过两看生恨结成怨侣……” “阿酥,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虽然点着上好的灯烛,不过太后不喜光线太亮,整个栖凤宫昏黄中有些暗沉,把颐德太后的脸色也笼罩出一层难以描述的阴霾。 阮酥深吸了一口气, “……是。” “好,好,好。” 颐德太后连说了三个好,好半天这才沧桑一笑。 “你们年前人的世界哀家是越来越不懂了。阿酥,你看看这个。” 一封朱色封面的文本被她递过来,阮酥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两国互递消息的国书,而看封皮上的玄鸟图案,显然是来自东篱,阮酥心底一沉。 “太后,阿酥看这些有些不妥……” “哀家让你看你便看。” 阮酥有些不自然地慢慢扯开固定的绳索,缓缓拉开折叠的文本,再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国书出自东篱女君之手,上面提及对先帝的约定,只说会派一位公主前来和亲。而前番,因阮酥解了东篱的燃眉之急,女君大为欣赏,其子澄王又和她两情相悦,两人已在东篱完婚。不过到底尊重中原的礼数,如今便向贵国请婚,望中原皇帝赐阮酥公主身份,送其到东篱和亲,而澄王殿下也会不日启程,亲自到中原呈送聘礼迎亲回国。 虽然知道景轩的事不会因为离开东篱便终结,不过阮酥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来得这样快!而前世送到东篱和亲的公主是四公主祁金璃,而来求婚的东篱皇子也是现今女君的孙辈,今生因自己的插足,却完全变了样! “阿酥,这就是你拒绝和玄洛成婚的原因吗?” 尽管声音依旧慈祥,不过颐德太后的眼神已经冰冷一片。 阮酥脑中嗡嗡大响,胸口剧烈起伏,非常气恼东篱的苦苦逼迫! “不,阿酥和澄王殿下只是朋友,绝非如国书上所形容的那样,这之间有误会……” “误会?” 颐德太后淡淡扫过情绪激动的阮酥。 “既然误会,那便接受哀家的赐婚,赶在东篱和亲使团到来之前完成婚礼!” 见阮酥面露抗拒,显然不肯,颐德太后目光越来越冷。 “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305萧氏亭月 拒绝嫁给玄洛,又不肯与东篱和亲,难道她想嫁给印墨寒不成? 见颐德太后已有了怒意,阮酥以额触地深深一揖,低柔的声音里却透着不肯妥协的执拗。 “无论是谁,阮酥都无成婚之意,东篱那边还请太后不必挂心,事在人为,澄王殿下一时还到不了中原,这段时间内,阮酥定会想出万全之策,绝不影响中原与东篱相交之谊。” 颐德太后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曼声道。 “阮酥,你也明白,哀家本来一直属意王琼琚与玄洛相配的,如今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哀家也已是垂暮之人,玄洛的婚事可拖不得了,你若现在放弃他,将来是绝无回头路可言了。” 阮酥身子一顿,目光聚焦在地毯的繁复花纹上,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道。 “谢太后好意,只是阮酥心意已决,绝不会与玄洛成亲。” 才从栖凤宫出来,饶嫔身边的红药已在花桥之下对她微笑“许久不见,娘娘十分想念小姐,还请到宫中一叙。” 阮酥点点头,随她往饶嫔寝宫行来,该来的迟早要来,虽然她们曾合作愉快,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是到摊牌的时候了。 自陈妃与姚绿水死后,刚刚晋升的饶妃已然成了后妃中除皇后外地位最尊贵的人,虽然宫室制式一切如故,但不难看出,饶妃的眉眼似乎比之从前舒展了许多,处处透着威仪清贵。立在她身边的祁宣,亦是神采飞扬,见阮酥进来正欲行礼,母子俩交换了神色,祁宣赶紧亲自上前扶住。 “这里都是自家人,妹妹不必如此拘礼。” 阮酥揣测着祁宣话里的意思,大概能猜到饶妃的用意,果然饶妃开门见山道。 “姚绿水给陛下用了禁药,导致龙体亏损,事发后畏罪自缢,但本宫明白,这是有人在暗中处决了她,至于是谁,本宫并不在乎,姚绿水的事让陛下甚是心寒,倒是淡了添美之心,反而眷顾起我这宫中老人来……” 姚绿水死于玄洛之手,最大的得益者却是饶妃,两个最宠的女子先后背叛,使得嘉靖帝身心俱疲,相比皇后的不苟言笑,默默奉汤侍药的饶妃显得温婉沉静,倒成了他的避风港。 阮酥不动声色地微笑。 “恭喜娘娘。” 饶妃目光温善。 “这后宫能如此干净,阿酥自是功不可没,俗话说知女莫若母,你我母女情谊深厚,本宫自认知你甚深,阿酥之志,不在宫闱亦不在庙堂,本宫正与宣儿商量,若有朝一日局势安定下来,便给阿酥一个逍遥郡主的封号,五湖四海,畅行无阻,不受皇权君威,三纲五常所缚……” 阮酥不由怔了怔,本以为饶妃所谓的知女莫若母,不过是肉麻的套话,不曾想她竟然还真是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比起无上尊崇的地位,一个自由的身份,确实更让人心动。 这种条件是皇后和祁念绝不会应允的,即便将来祁念能荣登大宝,也不会让她从此逍遥方外,直到榨干她所有的利用价值为止,他们都不会放她自由。 不得不说,逍遥郡主这个封号,她还是蛮喜欢的,真是可惜…… 阮酥轻轻一叹。 “娘娘的体贴着实让阿酥感动,但要阮酥与印墨寒共事一主,除非山崩地裂,海水倒流……看来阿酥与娘娘的缘分也只能至此了。” 明知道她与印墨寒水火不容,还妄想鱼与熊掌二者皆得,怪只怪饶妃实在太贪心了。 一句话直接打翻了饶妃的如意算盘,饶妃面色阴晴不定,但她确实也是了解阮酥的,对方已经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她本来还试图再努力一把,看来果真是白费唇舌了。 她目中阴狠一闪而逝,又尽数化为笑意。 “既然如此,那本宫也不会勉强你,红药,好生送阮小姐回去。” 望着阮酥离去的背影,祁宣有些心猿意马,许久回过神来,又是浓浓的担忧。 “母妃,这丫头棘手得很,我目前尚且根基不稳,她若执意帮着太子,只怕咱们……” 饶妃冷笑一声。 “你怕什么?印墨寒能帮你我至此,难道还会不如区区一个后宅丫头?她从前能如此顺风顺水,难道就没依仗过玄洛和本宫?如今她孤军奋战,还能翻出什么波浪?” 似想起什么,她双眼微微眯起。 “何况与东篱的和亲若能成真,还怕送不走她么?” 阮酥回到玲珑阁时,整个人已是疲乏不已,人都道孕妇嗜睡,她也不例外,就着玄澜的手喝了一碗燕窝,这才倒头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养足精神头,也是午膳的时候了,阮酥知道自己体质弱,为了腹中胎儿,她让玄澜给她准备了数种进补的药膳,强逼着自己多吃些,当然,这些事都是瞒着众人秘密进行的,因为玲珑阁中人有半数都是忠于玄洛的,她实在不想叫他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待过段时间局势稳定些,她就找个隐蔽的地方,悄悄把孩子生下,过个一年半载,再对外宣称是自己收养的。 阮酥一面喝着鲫鱼汤,一面翻开祁念差人送来的秘信,看到后头,她不由放下汤匙。 祁念在信中告诉她,罗虎已经查得,符玉便是太子府中那个奸细,这枕畔叛徒让他辗转难眠,决定找个机会彻底除掉符玉。 阮酥皱起眉头,直觉告诉她祁念一定是被误导了,虽然没有抓到铁证,但清平入太子府后,行事实在太过低调了,野心勃勃如她,若非有了贰心,必然会不予余力地助祁念上位,怎会如现在这般,碌碌无为囫囵度日? 阮酥随手拿过狼毫,飞快地写了一封回信给祁念,见玄澜进来,便交给她去送,不料玄澜接过信放入怀中,却屏退了左右,附耳对她道。 “姐姐之前让我查印墨寒的底细,这回可算有了眉目。” 阮酥精神一震,作为印墨寒前世的妻子,她却对他的家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出身寒门,幼年丧父,每次她提议到柳州拜访亲友,印墨寒都以家族伶仃,没什么亲戚为由敷衍带过,那时她对印墨寒死心塌地,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现在想来,却处处透着可疑。 印夫人上京时,同行的老家人纵然穿戴俭朴,言行却不乏大户人家的风仪,印母还曾送过阮酥一套老玉头面,刻着雅致的松鹤纹样,虽然有些年代,但那质地做工,也绝非出自普通的“寒门”。 “印夫人蒋雯,并不是地道的柳州人士,据闻是斛州寻常人家的女儿,十八年前跟着丈夫迁徙到柳州的,其夫印子珅是个私塾先生,学问极好,文锦辗转查到,他竟是一代名士萧远山门下的弟子。” 阮酥瞬间捕捉到了玄澜话中的重点。 “萧远山当年在才气方面,可谓是齐名辩机公子的,能被他收做弟子的人非龙即凤,怎么会才是个私塾先生?” 既然父亲是萧远山的弟子,怎么印墨寒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就算他谦虚低调,也不会避讳自己妻子才对,除非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十八年前,震惊天下的萧家大火,活活烧死了九十六口人,除了萧家主仆外,还有在萧家进学的数十名门生,印子珅不愿提师门,可能是怕提及伤心吧?” 阮酥摇头。 不对!这当中一定漏掉了什么。 “萧远山的家里都些什么人死于那场火灾,你查过没有?” 玄澜一愣,有些不明白了,不是让查印墨寒底细么?难道连那些旁枝末节的人也要一并查么? “萧远山好像有一妻一女,未曾纳过妾室……具体的嘛,姐姐稍等,我把文锦叫来问问。” 文锦很快便进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堆得满桌都是的菜肴,露出些许惊讶,阮酥饮食一向节制简单,这种吃法,着实有些反常。 “对于萧远山的事,你知道多少?” 文锦本想打趣阮酥两句女子应当保持身材之类的俏皮话,但见阮酥面色肃然,便生生打住,正正经经地回话。 “萧远山这人品性清雅,妻子也是斛州闺秀,他的独生女萧亭月,据说乃是斛州第一的才女,萧远山眼界甚高,狂言斛州无人能配萧亭月,于是拒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人,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被萧远山奉若珍宝的小姐,居然未婚先孕,十月怀胎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可怜那孩子不过五六岁,便和萧家人一同葬身火海,尽管尸体烧得焦黑,母子俩尚且紧紧抱在一起……” 阮酥的思路很快便串联到了一起,她至今还记得,印夫人身边跟着的老嬷嬷,一直唤她作小姐,倘若蒋氏和印墨寒便是死里逃生的萧亭月母子,那么烧焦的尸体必然是替身,或许便是印子坤真正的妻儿。 他们母子俩逃出生天,却改名换姓,离开故土,只怕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这背后究竟有何内情呢? 阮酥猛然想起一件事,寒意顺着背脊蜿蜒而上。 十八年前,她的父亲阮风亭,不也正在斛州任刺史之职吗? 306混淆视听 玄澜见阮酥神色不佳,有些担忧地道。 “姐姐,难道哪里不对?” “萧家一代名士,怎会死得这般蹊跷,你可知道他有什么仇家?” 文锦皱眉,“不过是个眼光颇高的读书人,能有什么仇怨。案轴上所言只是莫名走水,似乎是因雷击引起。而萧家后人也无人翻案,这事便也尘埃落定画押结案了。” 九十六口人一夕殒命,如此草率完结,定和一方父母官为官不任有关,可以说萧家的惨案也算时任刺使阮风亭的不作为间接促成!不过即便如此,印墨寒却让阮家全体偿命,这代价未免就有些重了。凭借阮酥两世对他的了解,印墨寒虽然城府颇深,却非恩怨不分嗜血杀伐之徒,除非——这件事本身边和阮风亭脱不了干系!!! 这个假设让阮酥遍体生寒。 如果一切都如自己的猜测,那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印墨寒对阮家的颠覆转折便都能解释了。阮风亭背负了萧家近百余口人命,前世印墨寒在祁念被诛后亲自监斩了太子一党,其中包括阮家一脉;而他对自己的翻脸无情,或许也是家仇的迁怒与延续?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不对,他一开始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变化便来源于那偶然的一夜。可是就算得知了真相,自己是仇人之女,她一个不受家族待见的挂名嫡女又何其无辜?可怜前世阮酥对他一心一意,却大大忽略了人心无常,穷尽一生只换来痴心错付。 阮酥的手不由自主紧紧握住。 不过阮风亭此人虽心狠手辣,却是十足的买卖人作风,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一些徒劳之事,其亲手酿成萧家惨案,又到底怀揣什么目的? 印象中阮风亭斛州任刺史之职任期满后,便进京为官,而后几年便风生水起,直至官拜宰相。可以说斛州是他整个仕途生涯的重大转折,也是阮府走向繁盛的契机。不过阮酥前世却不止一次想过,便是嘉靖帝性格多疑,相较锋芒毕露行事破釜的官员更喜欢碌碌无为逢迎讨巧的庸才,然放眼京城,她父亲阮风亭却也不是其间翘楚,便是侥幸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位,能长盛不衰维持至今,凭借的便不仅仅是一个运气了。难道……他身后还隐藏着什么高人不成,比如——萧远山家那场大火的真正主谋? 联想印墨寒前后两世都对太子毫不待见……不过阮酥立马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十八年前,祁念尚且也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就算宫中皇子早熟,谋划一场灭门血案似乎也有些牵强,可是…… 一个奇异的想法猛然浮上阮酥的心头,她不由呢喃出声。 “萧亭月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 “这个……”文锦也有些奇怪阮酥的反应。 “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萧家人一直守口如瓶,只能再细查了,不过时间久远,线索已断,只怕会耽搁许久。” “不,若是能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或许一切便都迎刃而解。”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只听阮酥低声。 “印夫人蒋氏,是否便是那萧亭月!” 春日虽已来临,不过这倒春寒却未散,阮酥又在孕中,唯恐生病连累了腹中的胎儿,便穿得格外多。这一日,长公主府的文默送来了德元的请帖,只说庭前的梨花盛开了,邀她一观。 自从得知了德元的意图,阮酥便有些敬而远之,虽然也知道自己在东篱多亏她出手相助,不过阮酥不想走出一个漩涡又掉入一个泥潭,把自己陷入被动境地,是以回京这么多日,都没有登门道谢,只让文锦代她送去一套珍贵的红宝石头面,权当谢礼。 文锦自然知道她不欲与德元公主结交,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送回首饰回来时小心翼翼转告阮酥。 “长公主殿下说,或许有朝一日,小姐会再去找她。既是如此,提早登门至少彼此还能保留一个体面。” 话是没错,不过阮酥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 自己怀了身孕,按照她的打算,等肚子显怀便隐居把孩子生下来。这中间夹杂了无数多的不确定,便是要合作,也等她生下孩子重回京城时再做打算。阮酥实在不想在德元那个老妖怪面前暴露软肋,反被她控制,既然对方难以捉摸,那还是少见面为好。 “实在不凑巧呢,我的大嫂昨日方诞下孩儿,阮酥正巧要去阮府看望,长公主殿下的邀约,只能隔日了……” 文默当然知道这是阮酥的推脱之词,不过德元既没有别的要求,便也不多言,他浅浅一笑。 “即是这样,那文默先回去禀长公主殿下,告辞,” 楼下长公主府的车马走远,玄澜走上前,把给新生儿准备的礼物尽数呈上来,让阮酥亲自过目。见她准备了一只碧玉雕的如意锁,还有两只赤金的婴儿镯,既不失礼,也不逾越浮夸,刚刚正好,阮酥赞道。 “妹妹做事越发出色了,以前我总担心你不知人情世故,现在看来,倒是白操心了。” 玄澜脸一红。 “从前在江湖上飘摇,这些细致活完全没有头绪,也幸亏这两年……” 提起相处的时日,两人都有些唏嘘。 “如今,那个人做一切都避开了你,阿澜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所谓的“那个人”自然便是同父异母的哥哥玄洛,自从与他决断,大家提起本尊便都有意避开他的名讳。 玄澜潇洒一笑。 “既然答应了我娘,而且暴露了玄家的家主身份,虽然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但江湖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还是尽力为玄家讨回公道。” 阮酥点头,想起辨机公子临死前告诉她的一些陈年旧事,道。 “他如今押注三皇子祁瀚,依我看并不是扶持其上位,看样子倒像要闹个天翻地覆一般。”见玄澜不懂,阮酥压低声音。 “玄家当年的灭门是嘉靖帝一手促成,他少时便喜玄夫人宁黛,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最后借以谋逆之罪让玄家满门抄斩,只可惜本来被赦免的宁黛却只身赴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玄澜沉默了数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一个红颜祸水,一个见色忘义!不过——”她顿了顿,皱眉道。 “姐姐,虽然皇族无德,但是天下百姓又有何错?若是他为了复仇引出战乱我一定会阻止!” 阮酥点头,玄澜出身江湖,在社会各个阶层摸爬滚打,比上位者更多了一分与生俱来的慈悲,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如今看似三足鼎力,不过他志在复仇,我……亦如此,至于印墨寒,若是一切成真,恐怕也差不多……这个局面实在混乱!” 玄澜不明白阮酥怎么也是志在复仇,却也没有过多纠结。 “印夫人的所有资料都被衔接得太过自然,竟是毫无突破口。而那个萧亭月的信息也毁得差不多,唯独画像还流传于世,我和文锦四下找寻,竟寻到了七八个版,但最为怪异的便是每个版的容颜都不尽相同,其中几幅不乏出自名家之手。” 阮酥托腮冷笑。 “一个人的样貌纵然因画师风格迥异略有区别,不过性格体貌总有类似。那些画像却完全南辕北辙,毫无共同之处,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却也是个高明的模糊手段!” 世人有收藏名家仕女图的雅好,萧亭月一代才女,又有那般传奇色彩的父亲,画像更是流传盛广,若是要一一抹去到底不易,不如伪造画像误导大众。萧远山一方名士大儒,结交几位国手画师也非难事,这些流传诡异的画像估计便是萧亭月母子金蝉脱壳时期的杰作。有名家坐镇,世人自然不疑有他,真真厉害! 指尖一一摩挲过张张画像,阮酥眸光闪过一丝探究。 “走,带上这些画像,我们去阮府走一趟。” 既然她们难以分辨,便让知情之人告诉她们答案! 万灵素为阮府添了一枚男丁,阮府四下喜气,处处张灯结彩,一扫之前的低迷衰败。当门房告知阮酥到了时,阮风亭一愣。 “这个逆女,又来干什么!” 他实在忘不了被阮酥当面断绝关系时的气闷和愤怒,虽然前番万灵素主动邀约阮酥回来掌家一事也得到了他的默许,不过想到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儿,便忍不住一阵青筋直跳。 曹姨娘生怕他把人赶出去,毕竟受过阮酥的恩惠,柔柔上前好言道。 “大喜的日子,再说大小姐递的也是女史的帖子,若是进不了这个家门,传出去恐怕有损阮府名声。” “曹姨娘你也太眼皮子浅了。便是拿着朝廷命官的帖子又如何,爹爹身为一品大员,难道还怕她一个区区四品女史不成?” 众人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华服珠翠的女子风情曼妙地跨过门槛,正是阮府的二小姐阮絮,如今阮府一日不如一日,丈夫罗钦也不再畏首畏尾,大胆地纳了几个美妾,对阴阳怪气的阮絮越发敬而远之。阮絮到底心比天高,气不过便干脆搬回了阮府,先前听闻万灵素有意让人代为掌家,正主动请缨,不想却被直白拒绝了,得知她竟去玲珑阁请阮酥出山,阮絮气得砸坏了自己屋中好多物事,却还是换不来一个好心情。 307染血真相 “怎么?絮儿不欢迎我这个姐姐?” 低柔的声音才从身后响起,阮絮便下意识地抖了抖,吃过阮酥不少哑巴亏的她,始终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大姐有些畏惧,特别被她身边那个凶丫头冷冷一瞥后,原本的气焰都焉了一半,只咬牙翻了个白眼以示不满。 阮酥似未察觉大厅里冷凝的尴尬气氛,解下披风递给玄澜,悠然往太师椅上一座,径自抬起热茶喝了一口。 “许久不见,父亲一向可好?” 虽是问候,但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轻慢的语气,让阮风亭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他铁青着脸,没好气地道。 “你还回来干什么?阮家已经没有你这个女儿!” 经过几次教训,阮风亭算是明白了,在阮酥身上他根本谋取不到任何好处,凡事只要涉及这个死丫头,只会把阮家置于炙烤,因此断绝关系最好,她成王也好,成贼也罢,他根本不在乎,只希望离这扫帚星远远的,可惜事与愿违,她还是找上门来了。 “阮家有没有我这个女儿不打紧,只不过我有一件事要问,父亲若是在乎阮家的生死存亡,就请屏退左右。” 阮风亭愣了一下,他左相的头衔自然已是空壳,但嘉靖帝对印墨寒等人始终有所忌惮,尚且需要他和白展来制衡大局,所以生死存亡这种说法实在过于危言耸听。 阮絮嗤笑一声。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会安什么好心?” “住嘴,退下!” 阮风亭看了阮絮和曹姨娘一眼,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威严,无论阮酥出于什么目的,但这狡猾的丫头可不会专程跑来和他开无聊的玩笑,阮风亭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听听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阮絮一噎,不得不愤恨离去,当屋内只剩下父女两人,阮酥也懒得再卖关子,冷下脸色,开门见山道。 “十八年前,萧远山一族九十六口命案,与父亲脱不了干系吧?” 不知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久到阮风亭几乎都快忘了,可这三个字从阮酥口中轻轻蹦出时,阮风亭还是浑身冰凉,回忆如同索命的恶鬼般重新缠住他,惊得他手中茶盏滑下,回神去扶时,滚热的茶水已经泼了一手。 “混账!你、你简直是疯了!哪里听来谣言,便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阮酥冷眼看着阮风亭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的猜测已经证实了大半,虚张声势也掩盖不了他眼中的惊恐。 “我敢问出这句话,自然是有了一定把握,父亲自以为处理的很干净,却可曾想过,萧家或许还有幸存者,迟早要来找你报仇?事到如今,父亲与其在我面前伪装,不如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好早些商量对策。” 听到幸存者三个字,阮风亭脸上的血色可谓一瞬褪了个干净,他失态地站起来,紧紧抓住阮酥肩膀。 “你说什么?什么幸存者?可是、可是太子那边查到了什么?” 肩膀上的手颤抖不已,阮风亭气急败坏的吼声震得阮酥双耳发麻,让她觉得无比讽刺,踩着那么多人的鲜血爬到这个位置,面对索命的冤鬼,竟然会怕成这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阮酥拂开他的手,冷冷道。 “父亲,现在把真相如实相告,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阮风亭甩开阮酥,像是被逼上绝路一般,负手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冷静了些,他又怀疑地审视着阮酥。 “太子现在唯你是从,既然他查出还有漏网之鱼,竟没有告诉你真相吗?” 阮酥还未说话,阮风亭又摇头喃喃道。 “是了,是了,这件事皇后娘娘恐怕一直瞒着太子,毕竟他当时还是个孩童……” 阮酥眸子闪了闪,语气无比蛊惑。 “正因为无法向皇后开口,太子殿下才让我前来问你,父亲该不是想逼得太子亲自去问皇后吧?” 阮风亭神色凝重,挣扎许久,方哑声开口道。 “想必你也听说过,陛下多年前曾倾心过一个民间女子吧?” 答案阮酥几乎是脱口而出。 “便是萧远山的女儿萧亭月?” 阮风亭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很快释然,阮酥今天既然前来质问这件事,必然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了,既然她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那确实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他点点头。 “没错,二十多年前,皇上刚登上皇位不久,首次南巡至斛州,正巧遇上萧亭月在摘星楼以棋会友,那萧亭月虽为女子,却惊才绝艳,技压群雄不说,甚至还能同时与四人对弈,连皇上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这样的女子,怎会不吸引人?从那时起,陛下便对萧亭月上了心,在斛州整整停留了三个月。” 阮酥心中五味杂陈,难怪印墨寒棋艺高超无人能及,想必都是师承其母,可印象中的蒋氏,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内宅妇人,她曾经教给自己的,也不过是些针线厨艺之类的事,以至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把这个慈眉善目的长辈和那闻名一时的才女联系在一起。 “萧亭月对陛下的态度一直都是若即若离,但又不像其他女人那般欲擒故纵,那女子出身书香门第,身上有一种儒士的清贵淡泊,反倒让咱们陛下更加放不下了,好不容易博得美人芳心,拟下婚书后当即亮明身份,要带萧亭月回宫封妃,这种天降的恩宠,换作寻常人家只怕欢喜得不得了,萧远山那家伙却古怪得很,竟然态度大变,公然违抗皇命,萧亭月就更是离谱,竟然一刀剪了婚书抵死不从,皇上被他们父女二人搞得颜面全无,又狠不下心强逼,最终负气离去……” 阮酥有些震惊,曾经的蒋氏,竟是那样敢做敢言大放异彩的女子,若是从前,她绝不相信一个人怎会有这样大的转变?但现在想来,自己的前世今生,不也判若两人?从那样的血海地狱爬出来,又有什么不可能? “陛下虽然负气回宫,迎萧亭月进宫的念头却一直未曾断过,六年间,他曾亲自前往斛州,又不断派人去斛州试探萧亭月的态度,频频碰壁之后,便认为是萧远山心高气傲,即便是嫁入皇家,也不容许女儿为人侧室,当时陛下着实是迷恋萧亭月,竟打算命亲信去向萧家许下承诺,待将来时机允许,便封萧亭月为后……” 原来如此。 阮酥唇边挑起一个极其寒冷的笑容。 “只怕陛下这个想法还未告知萧家,便先被皇后娘娘得知了吧?地位受到威胁,自然要除去隐患,那么身为斛州父母官的父亲大人,想来便是皇后娘娘手中那柄杀人的刀了?九十六条人命,上至耄耄老人,下至无知幼童,父亲一个都没有放过,真是令阿酥佩服。” 面对她丝毫不掩饰的嘲讽,阮风亭被无情地揭开痛处,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怒道。 “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为父?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就说你那好师兄玄洛,手上沾的人命只怕自己都数不过来,比为父更狠毒十倍!你却视而不见?你可知当初有多少人争着为皇后效力,为父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哪有如今的阮家?你们姐妹的荣华,也是那些人血堆砌起来的!” 阮酥笑得讽刺。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可都没怎么沾过他这个父亲的光,可他身上背负的罪孽,却要她一同偿还,她什么也没做错,却要被印墨寒恨之入骨,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世道多么不公平! 她冷淡地注视着阮风亭,将话题重新引到重点上来。 “父亲还是没有坦诚相告,萧亭月还有一个儿子不是吗?” 阮风亭双目变得晦暗莫测,看阮酥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你说什么……” “谋杀皇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父亲还要瞒着?” 与阮酥平静无波的双眸对视,阮风亭败下阵来,颓然道。 “那个小皇子,他叫祁默,生得极好,天资又聪颖,陛下只见过三次,却喜欢得不得了,只是皇家子嗣养在民间,实在不成体统,所以此事一直是个秘密,知情者甚少。陛下若要立萧亭月为后,自然他便会成为太子,皇后娘娘怎能坐视不理……” 祁默……祁默。 阮酥无声地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念出,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印墨寒掌心的刀伤,自称是幼时被歹徒所伤,现在想来,必是阮风亭为了保险起见,先派杀手对萧家上下进行屠戮,随后才放火毁尸灭迹,至于印墨寒母子是怎样从那尸山血海中捡回一条命,便无从得知了。 阮酥突然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她想起印墨寒说过“我的孩子,身上岂能流着你阮家卑贱的血液。”当时他眼中那汹涌的恨意,她看不明白,现在想来,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起初的几年,印墨寒曾喂她服玉容膏时说“这是我专程请人替酥儿配制的,不仅美容养颜,还……有助于受孕,我希望咱们能生一堆孩子,绕着这院子乱跑颇为有趣。”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那甜滋滋的玉容膏味道开始变得有几分苦涩,想必便是他得知了真相,在原本的玉容膏中加了避子药。 阮酥扯了扯嘴角,唇边绽放出凄凉笑意。 得知同床共枕的竟是仇人之女,印墨寒是否夜夜辗转难眠?他是否随时需要忍住掐死她的冲动,让自己反复在仇恨中煎熬? 她与印墨寒的是非恩怨,注定是一个无解的局。 阮酥叹了口气,正要招呼玄澜把萧亭月的画像拿进来,大门却咣当一声洞开,万灵素的丫头金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失声痛哭。 “老爷,少夫人刚生下的小少爷,本来一直好好的,方才却突然抽搐不止,浑身乌黑……现在已经、已经断气了……” 308引蛇出洞 闻言,阮风亭也顾不上产房污秽,翁媳身份尴尬,一个箭步冲进房间,见小小的婴儿尚躺在摇篮中,襁褓中双目紧闭,若非脸上怪异的青黑色,恍若睡着了一般。 他目光一阵紧缩,几乎站立不稳,好半天才逼自己移过视线,对旁边缓缓摇动篮子,好似丢了魂一般的万灵素厉声质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灵素麻木地抬起头,一一看了屋中人一眼,却没有说话。金盏含着泪,咬牙死盯着阮酥,却在最后偏过了头,紧紧扶住万灵素,随她一起无声地注视着那个已经没有生气的孩子,默默垂泪。 阮琦的遗腹子便这样死于非命,联系儿子最后的惨状,阮风亭一个气背,几乎要晕过去。他再问了一遍,可万灵素主仆却还是毫无反应,正焦躁难安时,忽听身后一声怪异的冷笑。 “大姐姐怎么躲在门口不敢进去,难不成是怕自己害死了小侄儿,担心冤鬼索命?” 阮风亭一愣,这才发现随他一起出来的阮酥,却站在几米开外的门槛边,面露复杂,他心下一疑,冷声道。 “絮儿,你什么意思?” 阮絮扶了一把发上斜插的花钗,亭亭走上前,抹泪道。 “大嫂便是要袒护大姐姐,却也不能这样偏心,一个杀了大哥唯一骨血的人,你就这样放过?” 玄澜一听她这般含血喷人,正要上前,被阮酥无声拦下。 “絮儿说是我下的手,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阮絮转向门边,对上阮酥冷硬的目光,心中一抖,却还是大声道。 “证据便是你送来的贺礼!爹,大嫂便是把阮酥送来的镯子与那枚玉佩给小侄儿戴上,却不到一会便立即浑身乌黑……她,她太可怕了……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阮絮蹲下@身子,跪在摇篮旁边,正要伸手触及摇篮中的婴儿,万灵素却突然抱起孩子起身,一张脸上除了悲泣外还有浓浓的恨意。 “这绝不是阿酥所为……” “大嫂,你是疯魔了吧?” 阮絮不料她竟这样是非不分,愤懑道。 “如果不是那些首饰上有毒,侄儿的手腕和胸口怎么最为青黑?” 阮风亭一听,目眦欲裂,见万灵素尤抱着孩子不放手,“灵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坚持什么?把孩子给我!” “大嫂,她一定是为了报复大哥,她便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 阮絮不失时机道,她看向门前的阮酥。 “大姐姐,便是以前我们如何对不起你,可稚子无辜,你竟也下得了手!” 阮酥在阮府的处境,便是自己未嫁来时万灵素便心知肚明,万氏对她多年苛待和几番毒手,注定阮酥便不会与阮琦有寻常的手足情谊,可是…… 万灵素呆呆看着怀中慢慢变硬的孩子,目中的信念也有些动摇。见她失神,阮风亭一把夺过孙子,迅速扒开孩子的襁褓,婴儿的莲藕一般的手臂上,挂着一对金镯,而脖颈上也坠着一块玉佩,都是极佳的材质,寓意也十分美好,不想,祥瑞的背后却是厉鬼索命的催命符。 看着那已经透黑的皮肤,阮风亭抱着婴孩的手不住颤抖。终于,他缓缓回头,目中怒意滔天,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饱含万种情绪的长叹。 “作孽啊,我只恨当初你出生时没有亲手把你捏死。” 一个已经对自己下过杀手的“父亲”,这种没有杀伤力的言语显然已经很难让阮酥有所反应。 她安抚地看了玄澜一眼,示意她不要担心,之所以一直站在门口不进来,便是忧心会冲撞了腹中的孩子,不过人家既然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倒,她当然不会退缩。 “如果我要对这个孩子不利,有千种万种不露痕迹的方法方式,何苦这般愚钝麻烦?” 她的视线落在阮絮身上,目中是穿透灵魂的寒凉。 “谁,谁知道了?!” 阮絮被她一看,浑身一震。“一个人丧心病狂起来怎能用常理形容?” “丧心病狂?”阮酥从鼻子中哼了一声笑,她扶着玄澜的手慢慢走近,那孩子生得极好,遗传了阮琦坚挺的鼻子,不知有没有长了一双万灵素慧黠的眼眸?可惜却还没有见上一面,便这样没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身孕,阮酥内心突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若是此刻失去孩子的是她,她简直不知道会怎样…… 阮酥眼眶不由湿润,她看了看眼神空洞的万灵素,低声道了声谢。 “大嫂谢谢你,我一定会为这个孩子讨回公道!” 万灵素猛然回神,她目光转了转,几近痴怔的双眸一阵紧缩,紧接着便哇一声哭出声来,颇为凄厉。 “阿酥,这个孩子连名字还来不及取……我还没有看到他长大,没有目睹他重振阮府,教他识文断字,学会走路,甚至还没有听他叫我一声娘亲——阿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金盏扶着万灵素不断下滑的身体,也失声恸哭。关于万灵素对阮酥的莫名信任,她虽然有些困惑,却也在潜移默化中随了主人的性子。于是在玄澜把阮酥的贺礼送来的时候,她不疑有他,立即送到万灵素跟前,并且和少夫人一起亲手给小少爷一一戴上,怎知竟然酿成了大祸!她真是悔啊…… “大小姐,少夫人便是因为极看重你,才把小少爷身上的饰物统共换成了你送来的,你可一定要为少爷讨回公道啊……” 阮酥听得更为难受,她逐一扫过屋中的众人,阮风亭、曹姨娘、阮絮,以及闻讯赶来的阮风亭的几个姬妾,到底会是谁…… “大嫂,当时在屋中的还有谁?” 万灵素抬起头,强收起泪,定定在屋中来回看了好几遍,目光狠戾,似乎恨不得把仇人生吞活剥。 “二妹妹当时也在场,似乎还有……曹姨娘……” “原来如此。” 阮酥淡淡一笑。 “小侄儿的出生,在这个家中恐怕最受影响的便是小弟渝儿了。” 这一声可谓惊起千层浪,屋中人看向阮酥与曹姨娘神色各异。曹姨娘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实在难以置信阮酥竟向自己出手!不过她自知不是阮酥的对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小姐,妾身始终谨记您的教诲,做人要有本分!渝儿是庶子,便是长孙少爷一辈,嫡庶有别,那种事是妾身是绝对不敢妄想的!” “姨娘不要紧张,不过你没有这个想法,却无法保证你身边的人没有这个行动,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渝儿成为阮家家主,你身边的人也有荣光不是?” 此言一出,曹姨娘身边的丫鬟也个个变色,特别是离她最近的亲信蓓儿,虽然知道阮酥厉害,自己对其也很敬畏,不过到底关系自家性命,咬咬牙干脆豁出去道。 “大小姐此言差矣,若是姨娘和奴婢们都有嫌疑,那当时在屋中的二小姐不也同样难逃干系?!古有则天皇帝手刃亲女嫁祸王皇后,会不会也有人效仿借刀杀人给大小姐找不痛快呢?” 当时在屋中的除了万灵素主仆、曹姨娘之外,便只剩下阮絮了。 犹在暗自得意的阮絮不料矛头一下引向了自己,张口便叫。 “荒唐,他是大哥唯一的子嗣,我便是再恨你,怎会下此等狠手?!” “恨我?现在二妹妹不就看到了吗?如果我的罪名坐实,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劫,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 阮絮一噎。 “那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嫌疑吗?” “自然是有。”阮酥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既然大家都难逃干系,那只能请师兄出马,去皇城司走一趟了。” 皇城司的名头一祭出,果然在场的人无一变色。阮府人皆不知阮酥已然和玄洛情断,单单听到这个活阎王的名号便天生害怕,若是落在玄洛手里,恐怕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不是阮酥的一句话? 阮风亭也越听越觉得不对,在心情渐渐平复之后,也觉得事情实在巧合得太过诡异。却如阮酥所言,若她要对这个孩子不利,早有千万种办法,何必用这等愚蠢的方式自取其辱?不过阮酥若洗清了嫌疑,那在场的人…… 到底不甘愿唯一的嫡孙就这样没了,阮风亭挣扎了良久,想起阮酥说萧亭月的孩子或许还活着,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气数已尽的无力感,终于认命一般叹了一口气。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竟有人胆敢在眼皮子下做出这等事,所谓家贼难防,只能麻烦九卿大人走一趟了。” 阮酥答得极为爽快。 “女儿这就去请。” 玄澜这才走到门口,却见久未露面的梁太君由冯妈妈扶着,杵着龙头拐杖跨过门槛。自从阮琦过世后,梁太君便鲜少出现,便是万灵素产子她也只道了一声知道了,都未来见上一见。可惜闭关屋中吃斋念佛这么久,虔诚之心没有感动佛主,也未换来阮氏一门的昌盛,竟迎来了这个悲凄的结局…… 看到襁褓中的死婴,梁太君脚步一时虚浮,好半天才转过视线,向来冷硬的目中已然浮上了一层泪。 “不用劳烦九卿大人了,凶手已经找到了!” 众人一愣,却见冯妈妈身后几个婆子强扭着一个丫鬟,狠狠按在地上。便是刻意穿得灰头土脸,然而那张惊慌仓皇的脸还是让人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竟是阮絮身边的丫鬟抱琴! “怎,怎么回事?”阮絮完全不可置信,近乎恼羞成怒!“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丫头胆子这么小,怎么可能……” 千算万算竟是自己身边人下的手,除了惊怒之外,更多的却的丢人!这个该死的丫头,竟然让她在阮酥面前没了颜面,真是该死! 阮风亭一看也是万分震惊。 “母亲,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通许久不出现在人前的母亲怎么突然露面,还自称抓住了杀人真凶? 梁太君叹了一口气,褪去了华服珠翠,俨然苍老了好几岁。 “这多亏酥儿的提醒。” 原来金盏来报了孙少爷殒命之后,阮酥看阮风亭乱了阵脚,便打发人去告知梁太君。毕竟发生了人命,最忌浑水摸鱼不动声色转移证据趁乱出逃。阮酥在阮府已无说话的立场,于是她便命人找到老夫人,请她出山主持大局。阮酥坚信以梁太君侵淫后宅数十载,这突发的考验应不在话下,果然她确实不负自己所望;而阮酥方才与他人互相指证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帮梁太君争取时间。 “出事后,抱琴便反常地往府外跑,而从她的屋中,找到了这些——” 冯妈妈呈上一个托盘,上面各种瓷瓶,见众人不解,她低声解释。 “经府中医师查验,都是剧毒之物!” 四下倒抽气声四起,阮风亭目眦欲裂,一脚踢到抱琴的心口,抱琴往后一倒,好半天才从地上撑起身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阮絮张大嘴巴,好不容易才从被身边人打脸的愤懑中平复过来。 看着眼前面目姣好,身姿曼妙的主子二小姐,抱琴嫣然一笑,可惜现在瘦骨嶙峋,双脸也是清灰一片,这个惑人的笑容出现在这张清寡的脸上,只让人觉得扭曲狰狞。 阮酥心中一叹,犹记得抱琴原先也是个美人胚子,变成这个样子,恐怕和阮絮也拖不了干系吧? 这还真被阮酥猜中了。阮絮此人喜怒无常,妒恨心又重!早先她在夏宫容颜被毁,便不少拿身边丫头出气,嫁入罗府后又处处不得志,眼看眼中钉阮酥越发风生水起,内心越发不平,这就苦了她身边的丫鬟,一个个过得胆战心惊!暗地里早有了报复的心理,不过奴仆似主,她们也似阮絮一般欺软怕硬。时间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直到万灵素产子,一条毒计在抱琴心中渐生。 “二小姐,这不是您吩咐奴婢做的吗?” 抱琴扬起干瘦的脸,笑容似鬼。 “太子妃娘娘给了您几样毒药,只说让您见机行事。今天阮酥刚好来了,我们入屋时,你便让奴婢手捧饰物给您看,只因为您知道我一双手心上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涂满了致命的毒药。” 她直勾勾地盯着阮絮,当着众人的面摊开了双掌。 一时间,屋中人目露骇然,有几个忍不住已经尖叫出声。若万灵素之子姑且算乌黑的话,抱琴一双手已经通体透黑,似乎毒体入骨,把上面的皮肉已经灼出了几个肉洞,实在是……不忍直视。 309杀人动机 阮絮尖叫起来,她气愤地冲过去一巴掌扇在抱琴脸上。 “你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侄儿下毒手!究竟是谁,给了你什么好处,连我你也敢陷害!” 抱琴嘴角溢血,却依旧死咬不放。 “事到如今小姐还要抵赖吗?你在罗府没有地位,在娘家又不受重视,但你一心想着重回往日风光,所以巴结上太子妃,才做下这等狠心事不是吗?” “住口!住口!荒谬!” 阮絮简直气疯了,她上前对着抱琴就是一阵踢打,却被万灵素身边的嬷嬷拉开,金盏扶着气息奄奄的万灵素坐起来,她虽然虚弱,但双眸中的冷厉却让人不敢直视,她抬头看着梁太君和阮风亭。 “这个孩子……是夫君唯一的血脉,更是阮家正统的继承人,阮家难道准备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 万灵素的话,已然是逼着阮风亭处置阮絮,阮风亭心绪烦乱,嫡孙之死让他心痛惋惜,但阮絮到底不是别人,而是他宠爱的女儿,他固然恨她狠毒,但到底有些犹豫,相较而言,梁太君却冷酷得多,阮琦已死,这个遗腹子相当于万灵素唯一的支撑,也是他阮家和将军府维系关系的纽带,阮絮杀了这个孩子,等于毁了阮家的前途,叫她如何不恨。 “谋害阮府嫡孙的凶手,无论是谁我都绝不会放过,灵素放心,你且好好养着,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梁太君话音刚落,冯妈妈便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向身后几个妇人使了个眼色,她们当即上前架住阮絮,阮絮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也明白梁太君不会对她留情,连忙挣扎着爬过去抱住阮风亭的腿。 “父亲救我!女儿真的没做过啊!父亲!” 看着阮絮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的模样,阮风亭有些动摇,但梁太君冰冷的声音马上点醒了他。 “她既然能对亲侄下手,就没有顾念过血脉相连四个字,还算什么阮家的女儿?只不过是个丧心病狂的凶徒,若你还要纵容包庇,便是寒了阮家上下的人心,今后还有谁会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奔走?” 比起毫无用处只会添乱的阮絮,万灵素才是阮家不可失去的主心骨,宫中,黄嫔又巴结上了饶妃,四公主也有可能成为东篱王妃,她们都对万灵素极为信任,今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还需要万灵素为之周旋,阮风亭想到这一点,果断推开阮絮,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把她和那个贱婢拖下去关押起来,等待处置。“ 阮絮面如死灰,可无论她如何哭嚎踢打,阮风亭和梁太君都没有理会,房间内重新恢复了平静,梁太君此时已是心力交瘁,她冷冷地看了阮酥一眼,很后悔当初没有坚信“白子”之说,只要阮酥出现在这里,阮家总是躲不过血光之灾,她刚欲开口赶她出去,万灵素却发话了。 “大妹妹能否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尽管心中不情愿,但梁太君与阮风亭交换过神色,都觉得现在安抚万灵素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交待金盏要好好照顾少夫人之后,便退出了她的卧房。 阮酥于是走到万灵素床前坐下,覆上她的手,还未开口安慰,万灵素便对上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儿之死……并不是絮儿下的手。” 阮酥神色一顿,抱琴之所以攀咬阮絮,只是因为仇恨,看阮絮的样子真的并不知情,可曾经建议阮风亭杀她灭口的人,阮酥难道会站出来替她洗刷冤屈吗?她逃若不过这一劫,阮酥乐见其成,可是万灵素既然也看明白了,为什么却…… 万灵素反手握紧阮酥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刺骨,可是异常有力,她没有像所有痛失失去麟儿的母亲那样倒下,心中的悲恨反而驱使她变得更加坚韧。 “如今阮家势败,你爹和祖母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绝不会为了我的儿子,去与太子府讨公道,大妹妹想要絮儿死,我便成全妹妹,只希望你能替我的儿子报仇,我要祁清平,血债血偿!” 阮酥看着她被绝望扭曲了的面容,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声音轻而冷酷。 “大嫂放心,这件事,阿酥应下了,一定不会叫你失望。” 昏暗的柴房内,一团人影缩在柴堆之中,抱着自己低声饮泣,玄澜推开门,一束光线打在那人身上,腐烂的血肉已经自手掌攀爬到了脖颈、下巴,模样可怕又凄惨。 玄澜在柴房内找了把椅子抬过来,吹掉积灰,垫上一方丝帕,阮酥便就着那椅子坐下,低头温柔地注视着几乎面目全非的抱琴。 “这毒已经蔓延至全身,你应该明白自己是活不过今夜了,该交待的,便老实交待了吧!” 抱琴麻木地流着眼泪,却依旧一言不发,阮酥很有耐心地道。 “你勾引罗钦,还在阮絮眼皮子底下怀了孩子,被她知晓,不仅毒打了你一顿,还给你强行堕胎,你恨她甚深,所以事情败露以后,你自知没有活路,便死也要拉扯上她,对吗?” 抱琴猛地抖了一下,抬头怔怔地看着阮酥,似乎很意外她如何知晓自己和阮絮的恩怨。 阮酥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来这里之前,她先去看了阮絮,她那个狗急跳墙的妹妹,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管来得是谁,厚着脸皮向她喊冤求救,阮酥才一出言引诱,她便把对抱琴下手的事说了出来。 当然,知道了想要的情报,她也不准备给她洗冤就对了。 “只要你告诉我和太子妃的交易,我便不会说出真相,让阮絮陪你一起死,如若不然,你就自己一个人悲惨地去死,你可想清楚了。” 抱琴听见阮絮还有可能脱身,面目立马变得狰狞,她连忙爬起来对阮酥磕头。 “大小姐,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但求你……不要放过二小姐,还有,我家中还有母亲和弟弟,你能不能帮我保全他们逃离太子妃的毒手?” 阮酥应承得很大方。 “你也知道我的本事,这些我都能轻易做到,你死后,你的家人,我会安排离开京城,给他们新的身份,保证祁清平这辈子都找不到,你说吧!” 抱琴放了心,情绪重新平稳下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方道。 “太子妃本来想要嫁祸的人,是大小姐您,她说您和少夫人相交甚好,必定会来看望初生的侄子,而且以您素来的习惯,一定会送小少爷一套玲珑阁打造的佩饰,届时我只要借机下手,您便有理说不清,阮家不会放过您,少夫人也会和您反目……那个毒药,其实是有解药的,只不过我准备回房涂抹时,却被老夫人逮了个正着,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大小姐,您别怪我,我知道您厉害,我是不敢害您的,但太子妃拿我的母亲和弟弟的性命威胁,我实在没有办法……” 阮酥笑道。 “我知道,因为你恨极清平,才在最后把她供了出来。” “我很后悔不该意气用事,若是被太子妃知道,她一定会杀了我母亲和弟弟,大小姐,你一定要遵守承诺啊!” “放心,我决不食言,你安心上路吧!” 看了抱琴一眼,阮酥起身走出柴房,她身边的玄澜十分气愤。 “祁清平可真够狠毒的!为了陷害姐姐,竟然拿一个初生婴儿的性命做筹码,无论怎么说,老夫人对她也算有知遇之恩,她这么做实在是没有良心!” 阮酥冷冷一笑。 “良心是什么东西?在清平眼中,阮家早已没有利用价值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祁清平又不是第一次和我过招,她也该知道,要对付我,这种小把戏可没有万全把握。抱琴那丫头心智不坚,万一事情败露,她便会同时被阮家和将军府记恨上,究竟是什么驱使她冒这么大的险……” 两人边走边谈,绕过湖边,正往大门走去,却在石桥上被阮风亭拦下,他的神色十分焦灼,听闻阮酥去看阮絮,便急忙赶了过来,当然,并不是害怕阮酥会对阮絮下毒手,而是阮酥之前说的那件事,让他极度坐立不安。 “你忘了你今日回来是干什么的?那件事还未说清楚,你这就要走了?” 他抓着阮酥手臂,好似抓住一棵救命稻草,阮酥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无比厌恶。 从来没有把她看做亲生骨肉的父亲,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却又妄想让她善后,他和阮絮可真是一个德行。 “父亲却不想想,谁才是最怕这件事败露的人?天塌下来,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撑着,父亲倘若擅自动作,把对方逼急了,只怕对您没有什么好处。” 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阮风亭略一迟疑,阮酥已经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阮风亭还欲上前,却被玄澜抽出佩剑逼得连连后退,只得眼睁睁看着阮酥的影子消逝在夕阳之中。 上了马车,玄澜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道了出来。 “姐姐难道不准备把印墨寒的身份告诉你爹?” 阮风亭若是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狗急跳墙,用尽办法除掉印墨寒,不管能不能得手,总归是符合阮酥的期待,可阮酥却没有这么做,这让她很是不解。 阮酥没有回答,她掀开车帘,望着如血的残阳,心中也没有答案。 理智告诉她,若要报前世之仇,便不该放过这个机会,可是知道印墨寒与她一样的复仇者身份后,她反而迷茫了。 九十六条人命,与割肉剜骨相比,究竟哪一个更痛? 她理解印墨寒的做法,但却不能原谅印墨寒对她的残忍,阮风亭欠印墨寒的血债该偿,但印墨寒欠她的,她也无法释怀。 310咎由自取 一日后,阮家二小姐暴毙而死的消息传遍京城,阮家把棺材送到罗家,要其将阮絮葬入罗家祖坟,不想罗家竟以阮絮不守妇道有辱门楣为由,拒绝承办丧事,棺材在罗家后门处摆放了几日,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尸体便要发臭,阮家终究无奈,只得抬走草草下葬。 此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觉得罗家无情,同情阮絮,也有人说当初阮絮是带孕嫁入罗家,死得活该,但谁也没有追究阮絮的死因,唯有玄澜尚有几分感叹。 “没想到阮风亭真能对女儿下得去手,阮絮死在自家人手上,身后事竟又这般凄凉,纵然生前如何可恨,但也有些可怜。” 阮酥不以为然地喝着燕窝。 对于阮絮,她不是没有手下留情过,可是她丝毫不知收敛,一有机会便想致她于死地,这种隐患,为何还要留着她? 对于阮絮的死,阮酥十分淡漠,可是太子府中的那一位却无法淡定,执墨把阮絮的死讯告诉清平后,她的表情立马变得阴沉起来。 执墨狠狠地道。 “说什么暴毙,分明是阮家人自己处置的,只怕抱琴那贱人临阵倒戈,没有赖上阮酥,却咬住了阮絮,如今她的老娘和弟弟也不知去向了,定是阮絮应承了她什么条件。” 清平拧眉,摩挲着食指上的猫眼石戒指,微微笑道。 “单靠一个抱琴,怎能搬得倒阮酥?我原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行就罢了,横竖这个结果也不错,他若是知道……定会高兴的吧!” 霓裳坊一如既往的热闹,门前停满了达官显贵的马车,其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当中走下一主一仆,身上穿着寻常的藕荷色斗篷,没有人注意到二人何时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雅间。 命执墨守在门外,清平方才解下那席斗篷,露出底下为人倾倒的容色来,她褪掉了华丽的衣着首饰,一如未出嫁时的小姐打扮,浅粉色的衣裙和简单的碧玉簪让她看上去好似春日里的第一株桃花,她聚起笑靥,缓缓走向窗边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声音饱含柔情。 “让公子久等了。” 印墨寒转过身来,察觉到她的不同,心中微有些惊异,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她拉开得体的距离。 “太子妃有事,尽可以让人代为转达,这样的见面还是越少越好,否则太子迟早要起疑,太子妃以为呢?” 清平不免有些失落,为了来见他,她猜想着他的喜好,试过了所有未出嫁时的衣裳首饰,甚至让自己看上去有些阮酥的影子,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是很难想象的,就算最初为了讨好祁念,她也不曾如此地委曲求全。 “我也知道……可是……我想见你……” 印墨寒蹙起双眉,女子如水,他对她们一向怜惜且有风度,但他却不是来者不拒的人,清平的情谊,他只能心领,却不代表他会回应。 “如果太子妃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那恕下官公务繁忙,无法奉陪了,告辞!” “慢着!” 清平情急,她一时也顾不得脸面,拉住印墨寒的袖子。 “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让阮家赔上了两条人命吗?” 印墨寒站住脚步,回头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清平发觉印墨寒神色中的动容,她竟然有些感激阮酥和抱琴,于是便将计就计,一字一句对他道。 “是我,施计让阮风亭的女儿毒杀了他的孙子,看着儿孙骨肉相残,想必阮风亭比下了油锅还要煎熬。” 印墨寒确实意外。 得知阮琦的遗腹子和阮絮先后殒命,他心中不是没有快意,阮絮死有余辜,婴儿纵然无辜,但也是死于阮家人自己之手,亦全是阮风亭的因果报应。 思维敏捷如他,不难猜到其中发生了什么,尤其当时阮酥还在阮家,他几乎可以肯定,阮絮之死是阮酥的杰作,他甚至有些欣慰,阮酥总能给阮家带来灾祸,似乎让他为她找到了与阮家划清界限的理由。 可是现在清平竟然跑来告诉他,她才是幕后主谋。 印墨寒诧异之余,心中却也敲响了警钟,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的那段日子,他确实难以冷静,对阮风亭的针锋相对是有目共睹的,还好当时有阮酥做幌子,才掩饰住了他的失控,难道被清平看出了什么端倪? 他表情淡然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太子妃果然好手段,可是这和下官又有什么关系呢?” 清平缓缓放开他的衣袖,唇边绽出柔柔笑意。 “清平已经向您亮出底牌,您又何必对我遮遮掩掩呢?殿……下……” 刻意拉长的句尾,让印墨寒蓦然变色。 “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嫣然一笑。 “祁念曾经对我起疑,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听从殿下的教导,在太子府本本分分,做到不闻不问不听不看,但我也并非就这么闲着,我知道阮酥迟早要对你不利,所以早已暗中派人盯着她……以及她身边那个冬桃,两个月前,冬桃突然联系了她在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往柳州走了一趟,我知道那是你的家乡,便找了个人跟着他们。” 冬桃的朋友都是些江湖高手,寻常的细作自然是没那个本事的,还好当时清平发现了一个绝佳人选。 “殿下还记得曾宓么?她当初出卖了你,你却没有怪罪于她,反而在其中周旋,还她自由,虽然你让她离开永远京城,其实她却没走,大概是因为心中有愧,所以一直留在京城,希望能做些什么弥补殿下……” 说到此处,清平有些吃味,究竟是心中有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同为爱慕印墨寒的女子,她自然看得出来。 “曾宓身怀绝技,却是个单纯的姑娘,她也相信阮酥要对你不利,所以便听了我的话,暗地里跟着那些江湖野人一路从柳州查至斛州……” 她的声音如同黄莺般动听,落在印墨寒耳中,却犹如魔鬼低吟。 “殿下别忘了,清平自小在宫中长大,为了生存,也收集了不少绝密情报,联系曾宓查到的那些东西,不难猜出你的身份……” 印墨寒的思维有些发飘,但并不是因为清平洞悉了他的秘密,他也不怕她以此来要挟他,她要是敢那么做,他不介意借祁念之手除掉她,让他真正心烦意乱的是,阮酥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们之间隔着灭门之仇…… 那个女人,会是怎样一种表情?是嘲笑他对仇人的情根深种?还是鄙夷他对她无法痛下杀手的软弱?抑或是惊恐交加,转身向阮风亭示警,他失神地想着,清平的话却将他拉回了现实。 “据我所知,阮酥当日回到阮府,没有优先去看万灵素,却是和阮风亭关起门来密谈了许久,殿下现在非常危险,若是皇后和太子知道您尚在人世,一定会斩草除根!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果然,是最后一种吗?印墨寒笑了一下,垂眸看着清平,语气十分平淡。 “太子妃打算怎样先下手为强?” 清平的目光蓦然亮了起来,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本来她已经想好,只要能得到印墨寒,曾经执着的东西便只有放弃了,可是现在却让她得知,自己心仪的竟也是一个皇子,这简直是老天给她的恩赐。 “我找到了当初给你接生的稳婆,据说殿下腰侧有一粒的红色胎记,陛下想必是记得的,还有您在柳州的表妹一家、真正死于火海中的蒋氏之姐,还有您母亲身边那些老家人,也是知道内情的,这些都是现成的人证,我们大可上殿指正,这样一来,阮家一门自是株连九族,皇后即便不死,也要被打入掖庭,至于祁念,想必也逃不过废黜!剩下的祁澈已经失势,祁瀚一介莽夫,祁宣是个草包,与你相比皆有云泥之别,谁才是继承大统的人选,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印墨寒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一抹讥诮划过嘴角,他温声道。 “所以,这就是那日你对我百般示好,甚至不惜告知淮阳王府秘密的初衷吗?” 清平愣了一下,瞬间领会过来他的意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没错,因为他的秘密,她确实是重新燃起了执掌凤印的野心,她向他道出淮阳王府的秘密,确实也有这个意图,但她对他的爱,却绝不是假的。 “恐怕要让太子妃失望了,我确实是为萧家九十六条冤魂复仇而来,但对那个位子,却丝毫不感兴趣,你要是想通过我爬上后位,最好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但若你能守口如瓶,我们不但可以继续合作,我还能应允你,无论是祁澈还是祁宣,上位后都可以立你为后。但你如果一意孤行,继续骚扰我在柳州的故人,那就别怪印某心狠手辣了。” 一股寒意从足底一直攀爬到背脊,清平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无论是祁澈还是祁宣,只要能毁灭仇人,对他来说谁都一样,而在他看来,只要能当上皇后,无论委身于谁,对清平来说也都一样,在印墨寒心目中,自己只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而已,别说阮酥,甚至连曾宓、知秋都不如。 渴望在瞬间破灭,清平差点忽略了一件事,印墨寒在继承了萧家品性的同时,身上始终还是流着祁家冷酷的血液,她丝毫不怀疑,她如果触碰了他的底线,他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311身孕暴露 玄府客苑,丝丝柳带初发绿芽,偶有燕子停留枝头,昭示着温暖的春天已悄然而至。 探过脉息,玄洛两根修长手指自王琼璞腕上离开,微笑道。 “近日小郡王脉象平稳了许多,亦不再咳血,看来不日便可痊愈。”听说弟弟这常年顽疾终于得到根治,王琼琚喜不自禁,不管王琼璞愿不愿意,强按着他的脑袋给玄洛作揖。 “大人对舍弟的救命之恩,琼剧姐弟感激不尽,承思王府上下皆会感念大人恩德。” 玄洛笑笑,起身走至桌边拿起丝帕擦手。 “乡主言重,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不过小郡王虽已经康复,但底子始终薄弱,还需静养些时日,舍下人多嘈杂,玄某便不再相留了。” 话虽然说得委婉,但逐客的意思已很明显了,王琼琚面色微僵,虽然知道之前玄洛允许她住进玄府照顾弟弟,是存了利用她刺激阮酥的心思,但她总以为,只要有机会和玄洛朝夕相处,他总会渐渐移情于自己的,毕竟她乃高岭之花,从来不乏倾慕者,可看如今玄洛的意思,竟是嫌她烦了,虽然深感挫败,但剔透如王琼琚,也知情识趣,不会苦苦纠缠惹人生厌。 她对玄洛敛衽做礼。 “叨饶大人数月,实在过意不去,寻常俗物自然是入不了大人的眼,等琼剧回到王府别院,想要备一席薄酒聊表谢意,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玄洛眉头微蹙,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 “玄兄!快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今日围场狩猎,本殿下猎到了那头赤云纹的鹿王,我听说太子和老五追了它许多年都没有得手,谁知不过如此,我看他们是被这锦衣玉食娇惯坏了,连只鹿都对付不了!啧啧!”玄洛转身,只见祁瀚手中提着一颗巨大的鹿首,身后四个侍卫抬着鹿身,他不由面色微变,不快地道。 “殿下似乎忘了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可知道自十年前起,陛下便放豪言要猎得这头鹿王,可惜每年都被它逃脱,以陛下的脾性,一定想亲自征服它,太子和五皇子并非无能,而是深谙陛下的心思,一直甘当配角,殿下却抢了陛下彩头而毫不自知……” 大地回春,嘉靖帝的身体也在广云子的调理下,逐步回转过来,但凡皇帝,即便不追求长生不老,也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嘉靖帝为了证明自己尚且老当益壮,才有了这次春猎,此前玄洛再三交待祁瀚,此次春猎不必争强斗狠,走个过场便好,谁知这个二愣子,转眼就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连谁是主角都分不清楚。 祁瀚身后的幕僚张弛偷偷给玄洛使了个眼色,苦着脸道。 “大人有所不知,我家殿下在南疆一向豪迈惯了,开始尚能按大人所言低调行事,但经不住太子和六皇子言语相激,便和他们打赌要猎到鹿王,陛下虽然将这鹿赏给了殿下,依属下看,却不是很高兴……” 玄洛有些头疼,且不说那两人背后的阮酥和印墨寒都是人精,即便没有他们相助,祁念和祁宣也比祁瀚要更通人情世故,祁瀚不傻,却不屑于这些攻心之计,且还不受控制。 “横竖做也做了,玄兄就莫要顾虑太多了,我这个人做事但凭高兴,不爱看他人脸色。倘若父皇当真要为了一头鹿记恨,那我也无话可说。 祁瀚果然浑不在意,径自将那个鹿首置于白玉石桌之上,王琼璞少年心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鹿,忍不住好奇地戳戳鹿角,祁瀚这才注意到王琼琚姐弟,笑道。 “原来你们姐弟俩也在,那正好,现有新鲜鹿肉,晚上大家一起喝酒!” 王琼琚心中一跳,期待地看向玄洛,虽然有祁瀚相邀,到底也要看主人的意思。 玄洛深知祁瀚其人只能顺毛摸,说教太多反而会让他产生厌烦,因此也不打算扫了他的兴,于是一笑应了,命人将那鹿抬下去烹饪。 晚宴摆在水亭之中,王琼璞年纪小,加上身体弱,吃饱了王琼琚便命令他回房就寝,皓芳见状,悄悄在玄洛耳边嗤道。 “看来郡主又要借此在这里赖上一夜了,她倒还真是舍不得大人。” 玄洛抬起酒杯抿了一口,思绪微微飘移。 舍不得?相比之下,另外那个女子倒是冷酷得很,说断就断,毫无半点留念,真是讽刺。 想到阮酥,玄洛原本平静的心情突然变得糟糕起来,倒是王琼琚和祁瀚你一言我一语,从塞北见闻到南疆风光,聊得十分投机。 王琼琚虽然中途曾倒戈过祁念,但一向不受重视,况且她与阮酥交恶,自阮酥回到祁念阵营后,她和承思王府便彻底站在了祁瀚阵营,是以玄洛和祁瀚交谈,都不怎么避讳她,祁瀚还很欣赏这个塞北女子的高超琴艺,听说她的郡主身份被剥夺后,甚至还到太后面前打抱不平,进言该恢复她的封号,本算是忤逆的行为,却恰巧遇上阮酥拒绝了颐德太后赐婚,倒被他歪打正着,颐德太后竟然表示会考虑一下。 这种拔刀相助之谊,让王琼琚对祁瀚十分感激,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率真,祁瀚最喜欢别人与他坦诚相待,一时便多喝了几杯,话也变得多了起来,见玄洛默然似有心事,他心中突发豪情,拉着玄洛道。 “玄兄该不是在想阮酥吧?那样的女子,我看完全不值得玄兄留恋,亏我以为她为人磊落,没想到竟是我错看了她!你可知我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她?” 祁瀚本不是喜欢道人长短的性格,但奈何酒量不高,常常喝醉了便口无遮拦,见玄洛目光一聚,他越发来劲。 “妓子花楼!而且找的是专门给青楼女子看脏病的行脚大夫!若非得了难言之隐,哪里需要躲到那种地方医治?玄兄你说……” 话未说完,他手中的酒杯突然掉落在地,祁瀚看了看满地的碎片,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双眼发直有些不可置信。 玄洛抬头对张弛道。 “殿下醉得连杯子也拿不稳了,还不快送回府去?” 张弛会意,连忙同小厮将祁瀚扶起,匆匆告退,祁瀚一走,玄洛马上看向王琼琚。 “玄某乏了,恕不相陪,自便。” 不等王琼琚说话,他便径自起身离席,快步走出水亭,皓芳跟了上去,暗夜之中,看不清玄洛神色,皓芳却能感觉到一股迫人的寒意。 “去玲珑阁一趟,把宝弦带来见我,现在就去。” 三更鸦啼,月色弥散,宝弦有些忐忑地走进昔日那个熟悉的书房,玄洛负手立在窗前,修长的身影似被颜色笼罩了一层阴影。 “大人传唤我?” 宝弦此时心中其实很是矛盾,虽说她在阮酥面前表了态,会誓死跟随,但到底玄洛才是那个把她从掖庭里救出来,传她武功,给她新生的人,如果两人将来真的反目成仇,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扛不住心中的负担。 “我问你,阮酥最近寒症可有复发?或者染上什么别的病?” 宝弦松了口气,心中甚至有些欣慰,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果然大人还是关心小姐的,透露一下阮酥的身体状况,也没什么不妥,更谈不上背叛二字。 “大人无需担心,小姐近来身体不错,好久都没有发病了,不仅人胖了些,面色还特别红润,就是有些懒怠,时常睡到午时才起身……” 玄洛听着宝弦的陈述,越发证实了心中猜测,他的面色开始变得复杂,静默许久,方才摆手道。 “你回去吧!” 宝弦愣了,大半夜叫她来,就为了问这么一句话?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玄洛却已经转身走进里屋,她只得怏怏离去。 屋内,一双虎头鞋静静躺在竹制的小簸箕中,玄洛拿起其中一只,慢慢攥紧。 万万没想到,她那极寒体质,竟然怀了身孕,会是……他的孩子吗?还是…… 不可能,她绝不是那种人!玄洛下意识地否定了后一个猜测,冷静下来以后,他分析了宝弦的描述,基本断定阮酥腹中胎儿是他们从东篱回来时……那一日所怀的……他玄洛的骨肉。 意识到这一点,玄洛竟然有点茫然,他只身在腥风血雨中漫行,坚定地实施着他的复仇计划,从未想过牵挂二字,即便当初与阮酥在一起时,他也觉得她足够强大,不会成为他的软肋。 可是现在,世上却有了一个流着他血液的小生命,脆弱、珍贵、还孕育在那样一个倔强冷酷的女子腹中。 她那样恨自己,会打掉这个孩子吗? 杀人不眨眼的玄洛心中竟生出一丝恐惧,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这种可能发生! 就在玄洛打定主意的同时,王琼琚已经悄然离开宴席,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她停住脚步,唇边浮现一抹莫测笑意,吩咐身边的亲信。 “去查查方才三皇子所说的那个行脚大夫,务必要查出,阮酥究竟得了什么病?” 312保护方式 烟笼纱帐,海棠明珠。 这是一个雅致的女子闺房,玄洛轻嗅了一口空气中的西番莲香味,暗暗压下内心的狂乱与波涛,好半天才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层层帐帘后那个睡得分外香甜的身影,他目光久久忘了移开。 或许是得知了她怀了自己的孩子,今夜特别渴望见到她…… 果如宝弦所言,她丰盈了不少,面色也透着健康与红润……玄洛探身上前,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前,动作间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身半跪在床上,伸出的手顿了一顿,终于慢慢抚向她的头发……一时间,隐匿的思念与情绪如江水决堤,激得玄洛一时神色复杂。 多久了,那飘零无依的魂灵好似一下找到了归途的港湾;心底对阮酥的怨憎与伤怀,几乎也在一瞬间瓦解消散……直到这个时候,玄洛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想她,而对她的思念与恋慕显然已经超越了阮酥对母亲宁黛的冒犯…… 一时之间,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孩子的到来,至少——让他们的将来有了可能! 玄洛心口颤动,绕着阮酥发丝上的指尖迅速地移到了她的腰间,一个倾身便把阮酥轻轻地抱在怀里,像找到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用行动直接表达了内心的决定! 而阮酥随着玄洛的动作,猛地睁开了双眼,迷蒙中闪过惊惧,待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别怕,是我”时,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她呆了一呆,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恨自己已习惯了他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不抗拒他的接触…… 不过他怎么来了?难道……阮酥还来不及细想,背后的人已经越发把她拉紧,亲密地昭示着所有权。 温热的呼吸透过发丝阵阵洒在阮酥的耳尖,分明是耳畔厮磨模样,却让阮酥身体越发紧绷,那一夜被狠狠摧残的记忆仿佛在这刹那间顷刻复苏,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这个反应让玄洛心生担忧,他下意识拉过她的手腕打算替她诊脉,怀中的人却猛地一挣。若是平常,阮酥那小小的力气完全无法挣脱玄洛的钳制,可惜知道她身体特殊,玄洛不敢用力,于是只一瞬间,便见阮酥飞快地从他怀中起身,迅速地移到床脚,美丽的双眼中写满了戒备和惊疑。 “这里不是九卿大人应该来的地方!” 声音中的冷漠和疏离宛若一桶冰水霎时浇熄了玄洛的所有幻想。他看着阮酥乌黑的长发,显然早料到她的抗拒,不以为意柔声道。 “酥儿,随我回玄府吧。” 回玄府?! 阮酥心中一跳,强压下身体的不适,短暂的失神后唇边浮过一丝轻嘲。 “大人的话实在莫名其妙。难道这便是你追花逐蝶的手段?好好留着拿去讨好你的王乡主吧!” 尽管口气十分不善,不过那熟悉的声线却如一双无形的手,轻易便撩动了玄洛心底的琴弦,他看着那张分外淡漠的熟悉的眉眼,声音中依然带着笑。 “酥儿还在生气?” “生气?”阮酥心中一揪。多久了,已经决定自立根生不再沾染这情爱毒药,可是在玄洛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面无表情道。“大人觉得阮酥会闲得无聊和一个外人置气?” 被阮酥这般冷待,玄洛心情却完全没有影响,他唇角一勾,朝前凑了一凑。 “既然觉得为兄是外人,怎么还知道这是我讨好王乡主的手段?” 没来之前,玄洛对阮酥的决绝冷酷还是有着几分忧虑;然而当她提到王琼琚,这一切愁绪便都烟消云散,若不在意,怎会还时刻关注? 阮酥看他面上的揶揄神色,心中一刺。 “那是九卿大人的私事,和我无关!当日大人既已答应玄家家主不再接近我,还请大人遵守承诺。” 这冰冷的眼神,让玄洛脸上的笑容瞬时凝固。他盯着阮酥看了半晌,似乎还在眼前人目光中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不耐和厌恶,心情一下差到了极点。 “我答应了玄家家主不接近阮酥,却没答应不接近自己的孩子。”见阮酥神色变得异常难看,玄洛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 “酥儿,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重新开始……” 话刚出口,他便察觉不妥,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见阮酥似笑非笑道。 “重新开始?” 她重复了一遍,突然想大笑。曾几何时,那个心心念念的答案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从未有一刻,阮酥觉得自己竟这般卑微如尘,便是前生被印墨寒休弃,她也骄傲地选择了转身离开,可是这一次,千般万般地挽救补偿,却渐渐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直到最后失去控制,乱得没了分寸! “既然九卿大人已经知道我有孕了,为了避免继续误会,阮酥也在此言明,这个孩子并不是你的!” “你说什么?” 玄洛双眼倏地睁大,他实在不肯相信这句话是从对面那个曾经对他一心依恋的女子口中说出。 “我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阮酥抬起眸子,语气从未有过的冷硬寒凉。 “如今我已有三个月身孕。” 玄洛心一沉,三个月前,她刚好在东篱…… “你说,这个孩子是……澄王的?” 几乎是咬牙切齿,玄洛从牙缝中吐出这句话,分外艰难。 “是我的,这个孩子是我的,也只是我的。” 出乎他的意料,阮酥却没有承认谁是孩子的父亲,可是这个态度落在玄洛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是你保护景轩的方式吗?” “随你怎么想。” 忽略他茫然痛楚的眼神,阮酥背过身去。 “阿澜的房间便在不远处,九卿大人若不想闹得很难看,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玄洛苦笑,也不知道是笑自己的失落心伤,还是阮酥这个不恰当的威胁。 “区区一个玄澜,你以为便能吓走我吗?” “自然不能。” 阮酥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推倒了几案上的花瓶。瓷器碎裂声在黑夜中异常刺耳,玄洛眉头一皱,只听对面那个狠心的女子酌定道。 “令尊负了阿澜的母亲,阮酥只是以为大人其实并不愿意见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 玄镜夫妇感情深厚,也正因为此,当年被赦免的宁黛才赴死殉情;可以说,玄澜的存在,是玄氏夫妻感情上无法忽略的瑕疵,是以,对于女儿的出生,玄镜并未有太多的热情;而玄洛,虽然知道有一个妹妹,却不闻不问,从前也没有过找寻打算,显然也是心存芥蒂。 玄洛面色变了一变,正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玄澜有些焦急的声线。 “姐姐,你还好吧?” “嗯……只是想喝点水,不小心碰倒了花瓶。” 阮酥的声音分外淡定,说这句话时,她的目光始终不离玄洛。 “那我进来了。” 玄澜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自觉不对。话音刚落,她已抽刀闯进阮酥的屋子,却见另一面轩窗大开,吹得床帐纱帘乱晃,阮酥遥遥站在对面,抚着小腹若有所思,见她进来,阮酥抬起眼。 “玄洛刚刚来了,看来我离开京城的时间要提前了。” 玄澜一惊,“姐姐,难道他已经知道这个……” 阮酥摇头打断她的话。 “我方才暂时骗过了他,不过玄洛却不是那么好欺瞒的人,所以为了以防后患,还是先走为上。不过走之前,我还要去做一件事。” 她捡起地上碎片中的一截花枝,麻利地用银剪修剪过后重新插@到了另外一只完好的花瓶中。 “天亮之后随我去太子府走一趟。” 太子府,阮酥大早到来让祁念分外惊异,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从白秋婉的衔泥小筑赶来。 “你是说,要孤除去祁清平?” 听了阮酥的话,祁念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是,虽然奸细一事太子妃状似没有嫌疑,不过阮酥觉得她最近似乎安静得太过异常了!况且,以祁清平的性子,留在身边,多少都是一个隐患。”她笑了一笑,眼神分外冰冷! “或许太子还不知道,您这位太子妃,和印墨寒已经暗中有了来往!” 之前阮酥还搞不清楚祁清平为何要杀了万灵素的孩子嫁祸自己,却无意中想起一年之前她在无为寺被祁金玉派来的杀手伤了时,昏迷时玄澜便目睹祁清平夜会印墨寒;而后面种种情形,清平看印墨寒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同…… 她真是大意,过了这么久,竟然忽略了这对前世曾经控诉她插足他们真爱的男女竟不知不觉间又有了联系。清平和自己本就不对盘,那这次这般着急陷害,会不会也是为了表现什么,比如讨好……印墨寒? 毕竟印墨寒几番对阮府不利,不但把阮风亭逼得节节败退,还取了阮琦的性命。祁清平投其所好,不惜与阮府翻脸,此举不但能断了阮家的唯一的嫡孙,还能让万灵素恨上自己,可谓一箭双雕。不过这般身心不贞,不知身为她夫君的祁念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祁念一听到阮酥的话,便面露阴霾。 虽然他对祁清平没有任何感情,不过和天底下所有男人一样,绝不容许别人的背叛,哪怕那个人被他弃如敝履,从未放在心上。 “竟有此事?!!!” 祁念似乎没有丝毫怀疑,目光发冷。 “这样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和祁清平脱不了干系!比如阿婉的第一个孩子……阿酥放心,要让一个女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方法,孤一定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313见面礼物 太子妃小院,卧房中香气袭人。清平沐浴完毕,披着一件绣着大片粉蓝铃兰的薄裳好心情地坐在妆台前理妆。如今白秋婉再次有了身孕,祁念便干脆搬到了衔泥小筑,搞得她这个东宫太子妃倒成了摆设一般。换在以前,她或许会不甘,不过如今,却反而感激祁念的冷淡,若非如此,怎能换来一身自由,频繁出府与印墨寒见面。 虽然知道那个眸光幽沉的男子对自己还是夹杂偏见,不过清平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好,她期待印墨寒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小姐,今天戴哪一套首饰?” 执砚捧着首饰匣,上前供她挑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清平便吩咐身边的亲信私下里称呼自己为“小姐”,而衣着装束也尽数恢复了未出阁的形容,似乎唯有如此,在她接近印墨寒的时候才更多了几分信心。 妆匣上中的珍宝一换从前的富贵雍容,有些明艳,和自己欣赏的雅致不大相同,倒有些像阮酥的喜好。染着红蔻丹的指尖慢慢拂过珠花簪钗,最后落在了一支碧绿色的玉髓簪子上。她记得太后生辰时阮酥便带了一支类似的,那时候印墨寒遥遥盯着她的身影便再没有移开眼。 执砚见她选定,便接过来仔细地把簪子插入清平浓密的乌发中,清平注视着镜中俏丽的身影,虽然已为人妇一年有余,不过铜镜倒映的人影还是那么地出挑娇俏。 “我和阮酥比起来如何?” 执砚愣了一秒,“自然是小姐最棒,阮酥那个贱人从来都是您的手下败将,如何能和小姐相提并论!” 她声音笃定,带着十足的护主意味。曾几何时,身边的两个丫鬟,她梗倚重沉稳的执墨,觉得执砚性子太过冲动,恐难成事。可是随着与印墨寒的逐渐走动,执墨越来越发现她的不对,不禁面露担忧,终于有一次忍不住大胆劝诫,清平恼羞成怒,从此以后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待她如一,却越来越不喜欢和她交流一些心事。 “那你觉得……太子他们为何第一眼相中的都是那个贱人?” 执砚不削地嗤笑一声。 “不就是玩那招欲擒故纵的把戏?!吊着这么多人,让人见得到吃不到!” 清平噗嗤一声笑出来,欲擒故纵吗?可惜男人都吃这一套呢。或许自己一开始对祁念也是太过执着,而现在在印墨寒身上目的性还是太强,果真急功近利会吓走不少人啊。她好心情地起身和执砚一起去衣柜前选衣服,却见执墨猛地进屋,竟有些慌不择路的味道,清平皱眉。 “发生了什么事?” 执砚也顾不上见礼,一口气道。 “小姐,阮酥大早便来府中拜见了太子,而后太子身边的罗虎便往咱们这边来了,只怕不好……” 执墨的反常让清平不敢大意,可她还来不及咀嚼这个信息,却听门外一声男子冷呵。 “把这里里里外外包围好,不准放出一只苍蝇!” 清平脸色一白,疾步出去,两个带刀的侍卫已经一左一右抽刀把她挡住。 “太子妃留步。” “反了你们!本宫要见太子殿下。” “娘娘稍安勿躁,殿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清平抬起头,却见罗虎佩刀朝自己走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轻蔑。她不由气怒,狠声道。 “大胆狗奴,这是你和本宫说话的态度吗?” 可惜罗虎却丝毫不买她的账,他一声冷笑。 “等你还是娘娘的时候再说这句话罢!” 祁念没有让清平等了太久,然而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清平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阮酥,原来是你——” 她目眦欲裂,好似一切都有了答案,不禁暗自后悔自己太过得意忘形!祁念与阮酥是盟友,她千算万算没有料到阮酥竟会通过祁念的手让自己载跟头!不过还没有定论,清平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攒起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娇媚向迎向祁念。 “殿下,不知发生什么事?” “贱人——” 一巴掌挥向了清平,清平头一歪,倒在了地上,执墨、执砚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扶起地上的清平时,那张精心描绘的脸颊上已经浮现了五个手指印。 “为什么?” 清平抬起脸,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没有为什么。” 祁念的声音一如往昔,听不出任何情绪,阮酥略有些吃惊。 “阿酥,如何处置,便交给你了。”他转身迎向阮酥,态度明显放柔。见阮酥面露奇怪,祁念笑了一笑。 “这个贱人心属何人孤根本不在意。不过阿酥既然能再次为孤效力,孤自然也要有诚意。如今,祁清平便作为我们结盟的见面礼,不知阿酥是否满意?” 声音委婉动听,落在阮酥和祁清平耳中却又是另外的味道。 不等阮酥反应,祁清平便歇斯底里尖叫起来,可她才发出第一道声音,便被左右的侍卫一脚踢到心口,歪在地上半晌都喘不过气来。执墨、执砚正要去扶,也被左右侍卫扣下,几乎没有怜香惜玉,便当着众人的面卸掉了她们的下巴。 见状,阮酥内心更是复杂。因为祁清平身后的淮阳王府名存实亡,未有外戚干政的威胁,无意中成就了她太子妃位的筹码;可惜成也萧何败萧何,也正因为此,祁念才毫无顾忌地除去她。恐怕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若是祁念觉得这场交易值当也会双手奉上。更何况,在之前,她已经渐渐在祁念这里耗尽了忠诚与最后的丁点恋慕…… 不知怎的,此情此景,竟让她想起了前世印墨寒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样是夫妻,同样一朝翻脸无情!何其地讽刺,何其地……雷同…… 不愧都是流着祁家血液的人啊…… 清平牵动嘴角,却一咧嘴吐出一口血来。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神色已然褪下,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地刻骨仇恨! “你恨我也没有用,这一切都是你的咎由自取。” 阮酥看着那张狰狞骇然的脸,反而平静了下来。本来和祁念再度合作,是存了一分对白秋婉的关照之心,她尚有犹豫;不过如今祁念挑明了话,给自己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无形中也坚定了她的立场。 毕竟她因复仇重生,能手刃仇敌,便已涵盖了大多意义! “这两个人是祁清平的心腹,她做了什么,殿下严加拷问,或许会有收获!至于祁清平……” 阮酥的目光移向这个未出阁的少女打扮的美人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殿下不若效仿五殿下还施彼身。” 太子府隐匿的地牢内,祁清平被人绑在刑具上,发丝蓬乱,一张美丽的脸孔已经找不出昔日的风采,苍白似鬼。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疲惫地抬起脸,然而当看到那双粉色绣鞋慢慢踱步入内,一双眼立马被惊惧取代,扭曲的表情让她的脸颊更透出几分诡异。 “阮酥……你干脆一刀杀了我……” 气若游丝间,她用力朝着对面的女子咆哮,可惜气息的柔弱让这一切在黑暗的牢室内显得不堪一击,徒成笑料。 只听眼前女子一声轻笑。 “第三天了,清平可还坚持得住?听说这人肉做药引熬汤,能医治很多病呢,再等等,再有二十七天,你便能解脱了——” 看着刑具上枯瘦的美人被强行堵住口,擦拭得银白光亮的刀快准狠地划破她的皮肤,猩红的血液顺着光洁的大腿蔓延而下,阮酥胃中涌过一阵不适,突然想吐…… 一旁的玄澜见状连忙扶住她。 “姐姐,要不我们先出去?” 其实对阮酥提出要留着祁清平的命生剐她三十日,她与祁念起初都是万分震惊的。不过想到那个无辜丧命的婴儿,玄澜也觉得让清平轻松死去确实太便宜了她!而祁念实在想不通阮酥外表这样娇柔的一个美人,怎会这般心狠手辣,还只以为她开玩笑,可见到她态度坚决后,顿时面露古怪,越发庆幸当初幸好没有把她娶到身边,也彻底打消了穆皇后提出纳她入府的建议! 阮酥摇摇头。 前世,她便是这样像牲口一样被人对待,如今一切颠倒,终于,终于……算不算大仇得报? 可惜她心内越发没有开怀的感觉,只觉得万分疲惫。 见狱卒用托盘呈上一块带血的肉,而刑具上的清平,早已昏死了过去。 “走吧……” 阮酥抚了抚肚子,“我们今夜就动身。” 玄澜一听,喜出望外,她十分担心阮酥现在的情绪,虽然很多时候一切如常,不过这个惊骇的场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让她每每与阮酥相处都增加了几分怪异!还好,他们就要离开京城了,估计一阵子之后,阮酥便会像从前一样了吧? “这里就交给殿下和宝弦。” 本来她十分想亲自送清平上路后再离开,可惜因怀有生孕一事已被玄洛知晓,阮酥十分担忧会临时发生什么意外;不过现在就了却清平的性命到底不甘,如此便让她受够一月之刑再说吧。 “这些……宝弦会不会告诉那个人?” 玄澜的声音中透着担忧,阮酥这些天做的事都没有瞒着宝弦,相反,她还请她把太子府中的暗卫易容成祁清平。到底立场不同,玄澜实在不想这些事被玄洛知道,不过阮酥似乎完全不在意。 “告诉便告诉吧,若是那样,他恐怕也一时不会关注我们的去向,再好不过。” 314插翅难飞 初春,深夜尚且寒凉,阮酥裹着貂绒披风,自玲珑阁上了马车,掌柜和伙计都站在门前躬身相送,她隔着车窗交代了一干事宜,方才放下车帘,令文锦驾车离开。 她只说此去是前往邻近京都的卞城谈一笔生意,玲珑阁的掌柜和伙计都是玄洛的人,虽然这一两年来被她收服了七八分,表面上都为她是从,可是保不齐他们内心还是效忠玄洛的,她不得不防。 马车是她为自己特制的,车中坐蓐及四壁都铺着厚厚的毛皮,即便路途颠簸,也伤不到她腹中的胎儿,行至城门,戍守的城官本欲上前盘问,但瞥到车身上刻着的那朵朱红瑾花,便立即后退一步,命人开门放人。 阮酥丝毫不觉得意外,动身之前,她便向祁念坦言自己要到卞城隐居一年,希望祁念可以为她安排一处隐蔽的住所,并且保证不在她身边安插任何眼线。 这样的要求,祁念自是疑心的,甚至怀疑阮酥是不是改变主意,不想继续辅佐他,见祁念面露难色,阮酥一笑道。 “殿下放心,我若想逃跑,自然会消失得悄无声息,何必多此一举?我离开京城,自然有不能露面的理由,至于是什么,与殿下并无关系,还请殿下不要过问,若有事情要与阿酥商量,都可通过书信往来。” 既然全力把宝押在阮酥身上,祁念自然也懂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果然全数照做,处处为她安排妥当。 城门外,官道两边的梨花已经尽数绽放,花瓣悠悠洒落,见到这番美景,文锦笑着将车帘掀开一半。 “你们快看,夜间赏花,竟是这般好的景致!” 碎雪般的花瓣扑入车中,带来一缕微醺的淡香,阮酥抬手接了几片花瓣,笑得惬意,然而不解风情的玄澜却打开文锦的手。 “你这的家伙!春风尚冷,要是冻着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车帘重新落下,玄澜给阮酥腹部捂上一层锦被,又将暖炉上温热的安胎保育汤倒了半碗给阮酥。 新配的汤药味道与此前的截然不同,阮酥一时还不习惯,喝了半碗,她偏头问玄澜。 “柳三先生还是没找到?” 虽然是个行脚大夫,但医术竟是真不错,此前阮酥喝他配的汤药,觉得气色大有改善,因此一直坚持下来,可是就在三天前,玄澜再次到花楼找柳三配汤,他却已经不知去向了,为此玄澜也有些郁闷。 “他虽然在那座花楼安身已有半年之久,但此人一向漂泊不定,若哪日不告而别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姐姐的药还未配完就跑,也太不负责了,若是让我寻到,一定狠狠教训他。” 虽然玄澜所说无可厚非,但阮酥始终觉得柳三的突然失踪有些蹊跷,既然玄洛已经知道她有孕,只怕柳三那边……若真是因为这个连累了一个好大夫,阮酥倒是真有些憎恨玄洛,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玄澜,柳三是她的朋友,若她得知此事,只怕要与玄洛拼命,即便到了此时,她还是不希望他们兄妹成仇,只含糊带过。 “罢了……到那边安定下来,再寻新的大夫吧!” 话未说完,她便觉恶心,迅速掀开车帘一阵干呕,玄澜连忙起身替她拍背,阮酥呕了一阵,靠回车中,喘气对玄澜低语几句,玄澜随即对外头高声吩咐。 “赶着投胎呢!你慢些,小姐有些头晕……” 文锦低估了一声,马车便慢了下来,玄澜一面给阮酥揉着额头,一面道。 “其实小姐不必走得那么急,卞城比京城要冷,再等两日天气更暖些对孩子更好……” 阮酥坚定摇头。 “不行,听说一个月前,东篱的船便已经靠岸,算算日子,只怕再有十日,澄王的队伍便要到京城了,那时必有一番纠缠,我若不及时脱身,何如走得了?还有……我听太子说,此前北魏曾向陛下递了国书,皆因祁金玉要回京为母奔丧,她已经封了北魏皇后,此次回来,必要找我报陈妃之仇,以我现在的身体,同时应对那么多状况,始终吃力,不如先避开也好。” 玄澜点点头不再说话,阮酥便闭目养神,因为清平的事劳神几日,突然放松下来,即便是在晃动的马车之中,也很快昏昏睡去,但这好眠还没持续多久,便被马车猛然一个颠簸惊醒。 “你怎么回事?” 玄澜习惯性地一把掀开车帘,想要责怪文锦冒失,却迎上文锦贴过来的后背。玄澜一愣,文锦却已经抽出长剑,警惕地护在两人身前。 “妻主深夜出城,不知要去往何处?” 一个清朗的声音划破夜空,让阮酥浑身僵硬,夜色化开,拦截在马车前的一队人马逐渐清晰起来,借着月光,阮酥看清了为首那匹白马之上的人。 连夜疾驰下来,他的发冠已不知何踪,发丝随风飞扬,却掩不住他浑身的潇洒风度,那张清俊的脸庞上,除了思念,亦有一丝怨愤,在阮酥惊骇的目光下,景轩一跃跳上马车,玄澜才与他过了几招,便被他随行之人缠住。 “可算赶上了,不枉我弃了队伍,日夜兼程赶来,再晚一刻,便截不住你了吧?阿酥!” 阮酥勾了勾唇角,抬头看着景轩,此时她内心的惊异已渐渐平息,冷静地问。 “不知是谁向澄王透露了我的动向?” 景轩远在千里之外,若没有眼线,不可能知晓京城的情况,而且她急于离开京城的原因,除了玄洛应该没有别人知道,玄洛要留下她,有很多办法,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是景轩…… 景轩不答,只是在阮酥面前摊开掌心,眉宇间的怨气尽数退却,化作一片柔情。 “不管是谁,我该谢谢那个人,走吧!王妃,和我回去!” 见他避而不谈,阮酥也没有追问,瞥了眼和对方随从战做一团的文锦、玄澜,她轻叹口气,还是将手放到景轩的掌中,现在的状况,已是挣扎无用,何必再白费力气。 “文锦、玄澜,住手吧!咱们回去!” 马车被侍卫押解着原路返回,同样的景致,心境却是截然不同,玄澜看着外头悠悠打马前行的澄王,竟是满脸的神清气爽,一副志在必得摸样,便是满肚子气,摔下车帘,她担忧地对阮酥道。 “姐姐……我们,就这么回去?” 阮酥双手拢在袖中,淡定地闭上了眼睛。 “若要硬拼,我们没有半点胜算,既是天意要我避不开他,那便只有迎刃而上!” 城门前,戍城官见阮酥的马车去而复返,周围还多了十余名骑士,不由大为讶异,连忙命人下楼查探情况,景轩于是命随从递上国书,戍城官不由面色大变,反复验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按计划,东篱的队伍还有十日才到,两旁的街道铺面都已洒扫干净了,届时将由太子亲自携众臣夹道欢迎,引入皇宫觐见嘉靖帝,可这个澄王,竟然提前到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选了个深夜…… 迎接外国皇子着实是个大事,戍城官不敢私自做主,更不敢贸然放景轩进城,只得擦了把额上的汗珠。 “这……要不请澄王殿下稍等片刻,下官这就进宫回禀陛下!” 阮酥在车中笑了。 虽是这么说,但小小的戍城官,哪有进宫面圣的资格,这件事肯定要先经过太子府,交由太子决定要如何处理这尴尬的局面,祁念可不希望自己的谋士远嫁东篱,只要他来了,她便有脱身的机会。 祁念果然来得飞快,那戍城官是罗虎的人,他虽不知马车内坐的是何人,但却将马车似被澄王劫持的事如实禀报了,祁念闻言,哪里还睡得着,匆匆穿戴整齐,带着太子府侍卫杀到城门前时,哪里还有景轩等人的身影,几名侍卫见祁念满面怒容,伏地瑟瑟发抖。 “殿下……那澄王等得不耐烦……只说咱们怠慢于他,硬闯进城来,因他是外国上宾,我等也不敢动手……” 完了!澄王劫了阮酥,此时一定进宫去了!祁念气得一脚踢翻那名领头侍卫。 “废物!一群废物!” 建在太极湖中的鸿胪行馆,乃是专门接待外国贵宾之处,年老的礼部尚书官服、官帽穿戴得一丝不苟,亲自将景轩等人迎到此处下榻,他于睡梦中被仆从叫醒,接过国书时的惊讶现在还未缓解,但始终是见过风浪的老人,面对这突发状况,依然镇定得很。 “夜已过半,陛下定已安寝,还请澄王殿下先在行馆安歇,待明早下官将国书呈于陛下,再好好替殿下接风洗尘。” 景轩颔首应下,虽然他急于将事情敲定,但基本的礼数还是要遵循的,若是不知进退扰了嘉靖帝清梦,给他留下坏印象,事情反而难办了。 礼部尚书见对方没有异议,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澄王带来的那顶八宝香车,最终含笑告退。 景轩这才掀开车帘,车内,阮酥的脸色分外冷淡,她倒是低估了景轩,看来他的情报网倒是颇广,知道祁念前来便要坏事,竟然强行突入城中,直接去了礼部尚书府,这国书一旦交接给礼部,明日一早,嘉靖帝必然要在太和殿接见景轩。而自己被他劫持至戒备森严的鸿胪行馆,更是插翅难飞。 礼部尚书从前与她爹阮风亭走得颇近,阮酥便赌他乃太子一脉,命文锦悄悄给他递了条子,谁知对方明知车中有诈,却视若罔闻,倒是阮酥失算了。 景轩心情很好,伸手要挽阮酥下车,却被文锦和玄澜挺身拦住。 “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澄王殿下自重!” 景轩目光冰冷地扫过二人,笑了一下。 “本王与阿酥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你们却与我谈什么自重,岂非可笑?” 玄澜怒道。 “卑鄙!当时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这种强逼的婚事,我们是绝不承认的!” 文锦也笑盈盈地讽刺。 “殿下这等行为,若在东篱只是恬不知耻地倒贴,但在中原,可是强抢民女,明日殿上对质,就算你乃上宾,只怕也讨不了好吧?” 见阮酥冷着脸,对两人的过激言语似是默认,景轩心中一刺,他后退一步,定定看着阮酥。 “阿酥,你虽百般不待见我,但我既然千里迢迢追了过来,便不准备放弃……你若觉得东篱的婚礼不作数,我便让你们的皇帝亲自下旨,让这门婚事名正言顺!” 说毕,他留下“看好王妃”四个字,拂袖而去。 315上殿逼婚 景轩一走,玄澜同文锦两人将阮酥扶下马车,景轩身边那几名保镖依言上前一步,堵住三人退路,玄澜正要发怒,阮酥却按住她的手,悠然踏上阶梯。 玄澜追了上去,安慰阮酥道。 “姐姐别担心,澄王今夜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目无法纪,就如文锦所言,明日他若敢架着你上殿求婚,只会招致皇帝的反感!” 阮酥摇头。 “不对,景轩今夜劫持我,固然是为了制止我逃婚,但他不傻,这样的不智之举会带来什么结果,他不会不知道,听他方才所言,倒像是对此事胸有成竹,我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文锦也赞同地道。 “他若非在京城有耳目,怎么知道小姐急于离开?今夜将我们囚于此处,却不是一时冲动……” 玄澜听他们二人说得严重,心中也有些不安。 “既然如此,还是走为上策!” 说着,她飞快地扫过周围环境,却发现行馆建于岛中,四下一片汪洋,不由咬牙。 “可恶,这里竟是个水阁! 唯一的路又被澄王的人看死,却是不好逃走!” 阮酥沉默着,自被景轩抓住那刻起,她便没有停止思考,近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飞速晃过,画面在其中一件上猛然定格,阮酥笑得古怪。 “原来如此,这下却麻烦大了……” 文锦玄澜对视一眼,正欲发问,阮酥突然抬头看着文锦。 “文锦,你是东篱人,海边长大的,水性应该不错吧?” 文锦一愣,马上笑了。 “小姐眼光真是毒,不瞒你说,我原本便是渔夫之子,自会走路便会凫水,赶海淘浪不在话下,因为家道艰难,又生了一副好容貌,这才辗转被转卖到德元公主身边……只是,我一人要逃离这水阁倒是不难,若带上你们……” 玄澜是个旱鸭子,阮酥又是孕妇,文锦想到这里便频频摇头。 阮酥笑道。 “谁要你带我走了?我现在的身子,若是下水,岂不是一尸两命?我只需你逃出去帮我做几件事……” 第二日正午,太和殿摆好了国宴,虽然东篱的澄王来得突然,但器具杯盏、菜色摆设、包括排练的歌舞表演都是提前一个月便准备好了的,虽然置办起来有些仓促,但也不失国威。 景轩一大早便入宫觐见了嘉靖帝,才见面便先告罪,礼节一样不错,言谈彬彬有礼,态度又谦卑,嘉靖帝心中的不快倒也消去了大半,亲切地表示要替他接风洗尘。 按照中原礼仪,主人就座后,方才奏礼乐迎宾入席。是以嘉靖帝先携皇族、众臣依次坐定,入座后,颐德太现,祁念身边的位置乃是空缺的,不由疑惑。 “今日乃是国宴,太子妃怎么却缺席了?莫非身子不适么?” 阮酥走后,祁念曾到地牢看过清平,那昔日的娇弱美人如今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让他看着有些反胃的同时,亦顾念起昔日同床之情,摆手让人赐她绞刑,自己便离开了。 清平的死讯传来后,他命人好生收拾擦洗了她的尸身,即刻装棺入殓。 皇后一问,他立刻显现出满脸哀痛之色,出席扑通一声跪在御前。 “父皇……母后……” 还没说话,已是忍不住声音里的哽咽,嘉靖帝见他神情不对,也收住笑容问道。 “怎么吞吞吐吐的?你皇祖母问你话,可是太子妃有恙在身?” 祁念一揖到底,颤声断续哭道。 “ 清平她……昨日晚膳食了一尾新鲜河豚……起初没什么事,谁知到了深夜,竟脸色乌黑,呕血不止,等太医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半夜里咽的气……儿臣命人查了,竟是因府内厨子贪杯,昨晚的河豚没有认真处理,儿臣已将他们全部处死……” 太子妃突然食物中毒死了,四座皆是大惊,但也没有人怀疑祁念的话,太子喜食河豚之事人人皆知,虽然他每年食用的河豚,都会经过一道道繁复的工艺处理,但所谓百密一疏,总有失策的时候。 颐德太后瞪大双目,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斥责道。 “哀家早就劝过,那河豚再鲜美,毕竟是毒物!你身为太子,将来要继江山重任,怎能贪食这等危险之物?害得太子妃陪上性命!” 嘉靖帝更是难以置信,前些日子还进宫请安的太子妃竟然一夜之间便没了,也怒道。 “ 太子妃没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来禀报,竟还在这好好坐着!” 祁念表情悲痛欲绝,面对太后和皇帝的数落,一脸委屈又似是百口莫辩,他抬袖擦了一把眼泪,勉强道。 “儿臣知罪,只是澄王代表东篱而来,乃关系两国交好的大事,儿臣不敢因为太子妃的故去,令这举国欢宴染上哀色……” 清平曾有勾结敌方之嫌,所以此刻皇后十分怀疑清平是罪名坐实被祁念处置了,但她此时必须先维护儿子,忙抹泪道。 “太后,陛下,念儿与清平一直恩爱有加,这样重大的变故,最伤心的便是他了,我们怎么还能忍心责难他呢?本宫看国宴他也不必参加了,还是令他先回去处理清平的后事吧!” 嘉靖帝长长叹了口气,摆手。 “罢了,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你母后所言极是,你回府去吧!太子妃的后事,朕会命礼部协理……” 祁念双眉一皱,自是不愿离席,毕竟他还十分挂心阮酥,但嘉靖帝既然发话,他若不照办便会露出破绽,只得抹泪告退。 目送祁念离开,大殿上众人却是各怀心思,淮阳王府诸人对清平的死充满怀疑,但又不敢对太子所言提出什么质疑,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玄洛则是一脸了然冷笑,横竖祁清平也是印墨寒阵营的人,他乐得坐山观虎斗,只是颇有深意地瞥了对面的印墨寒一眼,果然见他神色有些恍惚,虽说身为盟友,祁清平的为人和野心他都极为不齿,但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无论真假,印墨寒心中还是一片恻然。 而对于清平之死,最为震撼的莫过于阮家了,当初抱琴的指控,阮风亭母子虽然选择了忍下这口气,但不代表内心不憎恨清平,现下听闻她的死讯,竟是觉得大快人心,梁太君甚至在案下握了握万灵素的手,低声道。 “这是报应啊!老天也知我那小孙儿死得冤枉,令他化作厉鬼,向清平索命呢!” 万灵素浑身微微颤抖,目光却无比清明。 不!世上哪有什么报应!不过是有人兑现了诺言,替她报了大仇而已! 万灵素的舌尖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她很感激阮酥,但若是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由自己手刃杀子仇人! 太子妃死得实在突然,四下一片哗然,唯有饶嫔心中十分欢悦,她得意地看了眼脸色僵硬的皇后,轻声提醒嘉靖帝。 “陛下,太子妃逝世固然令人伤怀,但可别忘了,澄王还侯在殿外呢,让人家等这么久,可不是待客的礼数啊!” 嘉靖帝这才恍然想起接风宴的事,向身边的内侍点头示下,一时间,竽箫同奏,礼乐齐鸣,殿内气氛又重新喜庆起来,澄王景轩便在这美妙的乐声中缓缓走上殿来。 都说东篱女子当家,男色盛行,东篱男子比女子还要柔媚,众人都好奇这东篱皇子是何等风采,很快从清平的暴毙当中转移注意力,纷纷侧目,可惜想象中的妖娆男子并未出现,澄王身着墨绿色常礼服,身姿挺拔,容貌俊秀中带着清贵之气,毫无媚态,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赞美之余又不由有些失望。 但这种失望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众人很快看清楚,景轩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动人如春花映水,秋月出云,却是以行为出格闻名于世的阮酥。 两人并肩上殿,自然引来无限遐想,玄洛和印墨寒更是双双变色,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酒盏。 只要看到阮酥,便没什么好事,嘉靖帝阴沉着脸想,面上亦有些笑不出来。 “阮酥,朕记得虽赐了你女史封号,但似乎从未把礼部的差事派给你过,未经宣招,这样大摇大摆随澄王上殿,你眼中还有礼法么?” 阮酥闻言盈盈下拜,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无辜地看着嘉靖帝。 “陛下,实在是冤枉,臣女并非自愿前来,昨夜我欲前往卞城谈一笔首饰买卖,岂料半途却遭澄王殿下劫持,押解至此,臣女也想知道澄王殿下意欲何为……” 听说她是被澄王绑架,玄洛和印墨寒的神情缓和了些,嘉靖帝却十分意外,但他认为阮酥一向狡猾,这话多半是诬陷,目光落在景轩身上。 “澄王,阮酥所言可是事实?” 嘉靖帝本意是想听他自辩,景轩却一派坦然地承认。 “陛下,阿酥所言属实。” “你!你实在太放肆了!我朝对你礼遇有加,奉若上宾,你却做出劫持女官这等荒唐事!至我中原国威于何地!” 景轩单膝下跪,抱拳道。 “陛下,请听我说完,我这么做实在是迫于无奈,阿酥与我,正如两个月前那封国书所言已在东篱完婚,她乃是我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王妃,她想逃婚,我自然不能放任,此次专程前来和亲,便是希望能由陛下替我二人主持婚事……” 听闻阮酥已在东篱嫁人,众人的震撼不亚于清平之死,难怪最近没听说她和玄洛、印墨寒继续纠缠,原来竟是如此! 玄洛面无表情,双目却泛着幽冷光芒,当景轩说出主婚二字时,连印墨寒也向他投来嘲讽的目光,好似在说,你也不过是被她抛弃的可怜人罢了。 殿上顿时沸腾起来,阮酥与玄洛、印墨寒、甚至太子之间的暧昧在京城早就传得比戏文还要精彩,此时又多了一个东篱皇子,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席中名媛,玩味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不断流连,看法也各有不同,有人心中鄙夷她放荡多情,人尽可夫,也有人对她能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感到艳羡不已。 印墨寒半垂着眸,好似一切与他无关,在阮酥得知了他的秘密后,他便告诉自己,一切到此为止了,他与这个女人,注定只有你死我活。 玄洛却做不到如此淡定,十多年的假内侍身份,没有磨损他半点身为男子的骄傲,他一向奉行”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他自席上起身,刀一般的目光射向景轩。 “澄王殿下,若你们真的成过婚,为何阮酥会只身一人回到中原,也从未对人提及这桩婚约,何况据你所说,昨夜她为了躲你竟然还选择出逃,这样的婚约,绝非你情我愿,又如何做得数?” 景轩一见玄洛,心中的火便蹭蹭地冒。 “她为什么抛下我独自归来,想来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又何必多此一问?莫非要我说出当日之事,伤了两国和气不成?” 王妃在洞房前被人劫走这种事,若是被天下人知道,景轩将沦为东篱笑柄,因此女帝当即命人封锁消息,对外宣称阮酥乃是回乡探亲,拟下国书送至中原,企图通过官方交涉来挽回局面,玄洛本来料定景轩丢不起这个面子,没想到他倒是不惜破罐子破摔,竟然反过来威胁自己。 若是让嘉靖帝知道他在婚礼上劈晕澄王劫走阮酥,差点造成两国交恶,玄洛自然讨不了好,他眯起眼眸,冷光自瞳中闪过,却是没有再开口。 嘉靖帝被这个混乱的局面搅得心烦意乱,澄王的要求实在唐突,他需要好好斟酌一下,于是敷衍道。 “和亲大事,关系中原、东篱两国交好,草率不得,依朕看,澄王也不必操之过急,好好在京都玩赏几日再议不迟!” 嘉靖帝言尽于此,景轩若是识相,自然知道顺台阶下,可是景轩偏偏不接话头,反而抱拳,与嘉靖帝对上的目光坚定如铁。 “陛下,请恕景轩无法不急!阮酥怀了我的骨肉已三月有余,若不尽快完婚,莫非待孩子诞下再议?就算是东篱,恐怕也没有这般体统!” 316谁的骨肉 “你说什么?“ 颐德太后和嘉靖帝异口同声,质问的目光尽数落在阮酥身上,似要活活将她凌迟。后妃命妇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早知道丞相家的大小姐出格,没想到竟然这么下作,阮家的名声算是被她败光了。” “阮家的名声算什么,澄王可是从东篱追过来的,我看连我朝的脸面都没了!” 颐德太后听着这些闲言碎语,简直失望至极,阮酥竟然做出这种事,比当初收到那封荒谬的国书时还让她更为震惊,本来答应过阮酥由她自生自灭,但此时她只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又疼惜玄洛一片真心错付,一时怒恨交加,厉声吼道。 “阮风亭!你身为一品大员,怎么教出这种德行败坏的女儿!” 被太后点名,阮风亭忙不迭出席猛然跪地,连连告罪。 “老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 比之阮风亭的惶恐,印墨寒则是双眼失焦,广袖猛地带倒了面前酒杯他却浑然不觉。 他此时的心情,就好像曾经恋慕过一朵带有剧毒的花,这朵花毒死了他的亲人,他尚在不能伸手采颉,也不忍心一脚将它踩烂的矛盾中徘徊,便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它摘下,戴在自己的发冠上,那种感觉,印墨寒说不出这究竟是不甘、是愤怒、是悲伤、还是是绝望。 景轩没想到太后的反应如此之大,众人投向阮酥的目光也尽是鄙夷不齿,忙反问道。 “阮酥与我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她怀我骨血有何不妥?不知哪里算是德行败坏?太后娘娘认为不妥,只不过是因为这门婚事在贵国尚未得到承认,若是陛下愿意为我二人主婚,这难道不是一桩值得两国庆祝的喜事吗?” 澄王的话,听上去是那么天衣无缝。 在中原,女子未婚先孕是令家族蒙羞的丑闻,寻常百姓家出了这种事,全家都无法抬头见人,出门也只敢走隐蔽之处,若是礼教森严的氏族大家,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因为强行堕胎而死的少女不在少数,但更多疼惜女儿顾念名声的家庭,则会将错就错,干脆成全了这桩婚事,令一切变得合礼合法。 如果阮酥真的怀了澄王的孩子,那么速嫁无疑是保全双方体面的唯一办法,而阮酥如果嫁到遥远的东篱,最高兴的自然就是敌对阵营的饶妃了,她早就和祁宣商量要促成这次和亲,没想到澄王和阮酥早有私情,到叫她只需借机顺水推舟。 饶妃笑盈盈地对嘉靖帝道。 “陛下,如果澄王所言属实,那这确实是一桩美事啊!难怪澄王殿下放着公主不求,偏偏相中我这义女,若是太后觉得礼数有亏,不如在中原替他们补办一场婚礼便是了!” 穆皇后的面色变得很难看,她还要留着阮酥替她的儿子效力,岂能让饶妃如意。 “陛下,说来说去,这不过是澄王的一面之词,如玄洛所言,这件事要是这么简单,阮酥何不就在东篱安分地当王妃,澄王何须千里迢迢追到中原来?” 嘉靖帝眉头一皱,皇后的多嘴让他相当不悦,他哪里在乎阮酥是不是自愿嫁给澄王,闹成这样,他更偏向饶妃的意见,不仅合了澄王的意,还能送走一个祸星,可是皇后的话却又处处在理,让他不能糊涂处理此事,嘉靖帝一时头大。 就在众人争执之际,没有人注意到印墨寒缓缓起身,走到离他不远的玄洛身边,声音都有些不稳。 “澄王所言,是不是真的?” 印墨寒和玄洛的相处方式,从来是虚与委蛇彼此试探,双方之间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若不是因为急于求证,印墨寒是绝不会如此失态直接发问的。 玄洛没有回答,他双手拢在宽袖之中,虽然面无表情,但此时内心并不比印墨寒淡定多少,千百个疑问在他心中翻涌,没有人告密,澄王绝不可能知道阮酥怀有身孕…… 玄洛想起那夜祁瀚酒后失言的情形,猛然抬头,目光定在安坐于女宾席的王琼琚脸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本来拈着银筷,悠然与人闲聊的王琼琚回过头来,对上他阴森的视线,笑容不由有些僵硬。 玄洛瞬间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他眼中隐隐有杀机流过,万分懊悔当时对王琼琚掉以轻心。 这件事一旦被证实,无疑会让她和阮酥同时陷入绝境,任凭阮酥如何能言善辩,只需请一名御医上殿号脉,她便赖不掉了,而很可能是孩子生父的他,却无法站出来将这个孩子认下。 脱离掌控的局面让他难以保持冷静,如果阮酥被澄王带回东篱成婚,即便他神通广大,要想再次夺回她也难如登天。 玄洛的手中在袖中握紧,他缓缓抬头看着印墨寒。 “我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皇后出面说话后,嘉靖帝便久久不言,这让景轩有些着急,他忍不住催促道。 “还请陛下给小王一个答复。” 嘉靖帝知道再不拿主意,这个难缠的澄王是不会罢休的,他正想说什么,突然瞥见澄王身边那个被置于悠悠众口,万千唾沫星子之间的女子,虽不言语,看澄王的目光竟带着淡淡的嘲讽和怜悯。 逆来顺受不辨不解,岂是这个阮酥的风格?嘉靖帝顿时改变了原本的决定,他看着阮酥道。 “阮酥,你身为当事人,难道就没什么话说?” 被嘉靖帝点名,阮酥这才应了一声是,才要上前,只听旁边的景轩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阿酥,我来自东篱,不会如中原人般在乎女子贞操,更不介意你腹中的孩儿流着谁的血液,你便让我认下这个孩子吧?我发誓,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你信我!” 阮酥双眼澄明冷酷,没有丝毫动摇地道。 “我拒绝。” 说罢,她在众人的瞩目下信步上前,施了一礼后,她抬起脸,清水般的目光徒然一紧,直映嘉靖帝眼瞳。 “别的暂且不论,但东篱女尊男卑,从无郡主公主嫁到中原,两国可谓往来甚少,阮酥不才也是四品女史,寻常人等也接触不到,陛下难道就不觉得奇怪,澄王殿下远在东篱,究竟是怎么得知我怀有身孕的?并且竟能在我欲离开京城之际连夜赶来截住我,莫非殿下在京城安插了奸细吗?” 嘉靖帝面色一变,他一直觉得东篱是个极为荒唐的国度,又因为没有领土接壤,因此他继位后,并不怎么重视和东篱的往来,若不是这几年两国都和西凉有些冲突,他还真没有想过搭理东篱,就如阮酥所说,在中原的东篱人,只有极少的商贾和男宠,阮酥虽是女子,但也是游走在权力中心的人物,澄王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除非他在京城有耳目。 景轩没有想到,阮酥不争不辨,一开口便轻易将皇帝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敏感点上,若在企图模糊,必然会招致皇帝的怀疑,他只得下定决心,看向女宾席…… 说实话,虽然算是合作对象,但他还未见过那个女子,目光尚有些不能确定。 迫于无奈,王琼琚站了起来。 “没有什么奸细,是臣女。” 因为害怕玄洛怀恨,她本来没想和阮酥当面对质,但看玄洛方才的表情,分明已经猜到是她,她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替澄王助阵。 阮酥唇角浮出一丝莫测笑意。 很好,终于把利用景轩,企图加害她的幕后主使逼出来了。 果然是你,王琼琚,你想躲在景轩背后使绊子,没那么容易!既然要斗,咱们就堂堂正正过招。 王琼琚缓缓走至大殿中央,向嘉靖帝一拜,抬头时满脸坦然真挚。 “此事乃是臣女去信告知澄王殿下的,姐妹一场,实在不忍她因这未婚先孕的丑闻声名狼藉,自然也希望她腹中孩子的生父能早些出面承担……毕竟,阮酥自回京后,体态一日丰腴似一日这是有目共睹的,臣女原本未曾敢做过多的联想,实在是因为三皇子殿下的一句话,这才起了疑心……” 祁瀚一愣,虽然突然杀出来的东篱皇子让他对阮酥印象再次大跌,但那始终是些与他无关的爱恨纠葛,他正自饮自酌看热闹,却突然被王琼琚推到了风口浪尖,见嘉靖帝、太后等人的目光齐齐射向自己,祁瀚皱眉放下酒杯。 “我可不记得自己在背后议论过阮酥……” 再怎么对阮酥的品性产生怀疑,但他始终还是未忘记她当初相助之恩,绝不会因为和王琼琚交情颇好便偏帮着她,王琼琚也料定了祁瀚的性子坦荡,一笑道。 “殿下莫非忘了,你说你亲眼看见阮酥曾出没花楼,去寻行脚大夫,并且那大夫是专门替……青楼女子治病的妇科圣手,这是你亲口所说,是否属实?” 被她这么一提,祁瀚当真想了起来,一时有些后悔当初酒后失言,但被王琼琚当面质问,他又不屑反口撒谎,即便收到玄洛警告的一瞥,他还是大方承认。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看见了,只不过阮酥找那大夫做什么,我却一概不知,也不能信口雌黄冤枉他人。” 到那种地方找妇科大夫,无非就是那些破事,还能有别的吗?殿上妃嫔贵女好似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无不以袖掩口,向阮酥投去嫌恶的目光。 王琼琚双眼晶亮,笑道。 “殿下为人正直,自然不想冤枉他人,但我已找到那位大夫,若陛下愿意传他上殿问话,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见对方如此笃定,皇后预感阮酥此次的远嫁是逃不掉了,她有些发慌,忙劝道。 “陛下,传这等腌臜之人上殿,恐怕不雅……” 不等嘉靖帝发话,颐德太后已经面无表情地截住了皇后话头。 “宣!” 很快,失踪的柳三便被带上殿来,他还是一身布衫,浑身的玩世不恭却浑然无踪,身形甚至有些瑟缩,陌生而恐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走到阮酥身边时,他听到对方一声低叹。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害我,看在玄澜的面子上,我会饶你一命……” 柳三身形一滞,随即便被嘉靖帝充满威严的声音吓得跪地。 “草民柳三……叩见陛下……” 嘉靖帝阴沉着脸色,有些不敢相信阮酥这样的名门闺秀竟然去找这种三教九流,看来除了心中有鬼,便没有第二个可能,他没好气地道。 “柳三,你身边这个女子,你可认得?“ 柳三回头看向阮酥的同时,玄洛十分懊悔,难怪他找不到此人,原来王琼琚竟先他一步下了手,忽略王琼琚对他的心思,算是他这次犯下的致命的错误。 王琼琚知道玄洛此时恨极了自己,但她没有半点后悔,阮酥在京中一日,便要牵着玄洛神魂,那么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她盘问过柳三,当然知道阮酥腹中的孩子是谁的,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要这么做,若是他们之间再多这样一个羁绊,还有半点她插足的余地么? 柳三不敢直视阮酥,几乎是匆匆一瞥,便闭眼狠狠点了一下头。 “认得,这位姑娘曾找我问诊,草民替她切过脉,珠走玉盘,是典型的滑脉,时间大概三月有余,草民、草民还替她开了不少安胎药……” 阮酥嗤笑,除了怀孕时间,别的柳三也算实话实说,她下意识地看向玄洛,仿佛告诉他,如何?我并没有骗你,这个孩子,根本与你无关! 玄洛依旧面色如常,阮酥说她有三月身孕时,玄洛虽然恼怒,但事后想想,她若想与他撇清干系,自然不会承认怀了他的孩子,再看今日大殿上,她对澄王的态度,玄洛已经笃定,柳三是在撒谎,那孩子绝对是自己的骨肉。 倒是印墨寒的脸色越发煞白,他不得不考虑玄洛方才的提议,如果阮酥真的有了身孕,唯有这一途,才能将她留下…… 印墨寒凄然一笑,让她随澄王去东篱不好吗?眼不见心不烦,他没了羁绊,也少了一个死敌,可是为何,他竟还是想让她留下? 四座哗然,饶妃在嘉靖帝耳边叹道。 “三个月前,阿酥不正是身处东篱吗?看来这孩子确实……” 嘉靖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阮酥此次,无论如何顽抗,这门亲事她是决计逃不过的,除非她死! “阮酥,你还有什么话说?” 阮酥笑笑,她的笑容让志在必得的王琼琚发自内心不安,按理说,天时地利人和,她可谓已经占全,可阮酥却一点也不像走至绝境的人。 “好个人证物证俱在,乡主这一场骗局设得可谓天衣无缝,用心良苦让阮酥佩服得很!只是这样随便找个人上殿指证,便要给人定罪,是否太不尊重陛下了,所谓一家之言不可信,若这样能够取信于人,那么阮酥即便找十个人证指认乡主也有身孕亦并非难事啊!” 王琼琚行端坐正的大家闺秀,岂能经得住这般调侃,当即风度全失,怒道。 “阮酥你咬死不认便罢了,但决不允许你污我清白!” 但阮酥的话嘉靖帝却听了进去,王琼琚与阮酥的过节不是什么秘密,若是仅凭王琼琚一面之词就给阮酥定罪,只怕会被那起言官在背后骂他昏聩。 “阮酥,要知道王琼琚究竟是否诬陷于你,其实很简单,朕会宣两名太医院院士进殿替你把脉,你可以相信他们二人绝不会被任何人买通,只是一旦有了结果,你的颜面只怕也会荡然无存,对于和亲之事,你更不得再有半句抗议,你可听明白了?” 317当场验身 嘉靖帝话音刚落,座下的玄洛和印墨寒便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印墨寒的眸中泛出一片挣扎之色,但重新坐正之后,又归于平静,只待那个时机到来。 他已经不再去思考这么做是否正确,不过一切遵从本心而已。 王琼琚端庄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得意,她本以为阮酥会大惊失色,百般狡辩拒绝,没想到阮酥却躬身一福。 “陛下圣明,阮酥愿意自证清白。” 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淡定模样,这反常让王琼琚有些不安,也让玄洛心头略觉异样,他开始有点猜不透,阮酥究竟想干什么? 片刻后,两名德高望重院判颤巍巍走进大殿,王琼琚一见,立刻放了心,嘉靖帝果然公正,找了太医院最难缠古板的两个人来,这两个老院判一个姓林一个姓方,皆已年逾七旬,分别有“铁判官、石观音”的外号,从不肯在医术上弄虚作假,当年连颐德太后的账都不肯买,她不担心阮酥能对其做什么手脚。 阮酥环视四周,走到万灵素的身边坐下,宫女便将缎垫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阿酥有些口渴,可否向嫂嫂讨一杯茶水喝?” 万灵素连忙将自己的茶碗递给她,不知她是真的渴了,还是紧张所致,阮酥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这才不疾不徐地挽起袖子,从善如流地置于锦垫之上。 看着林院判的手指搭上阮酥雪白的手腕,不仅是玄洛和印墨寒,连景轩神色中也透出一丝紧张来。 大殿上突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许久,林院判把手指从阮酥腕上拿来,颤巍巍走到大殿上一跪。 “启禀陛下,阮女史的脉搏走向缓急皆有,偶有塞滞,但却不是走珠,可能是气血郁结之故,也或许乃心神不宁导致,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喜脉。” 王琼琚身体猛地一颤,声音都变得有几分扭曲。 “这绝不可能!还请林院判再仔细把一次!” 林院判在太医院是元老级的人物了,若论资历,还在另外一位方院判之上,他医术高明不说,人也十分自负,王琼琚情急之下说的话,明显触怒了他。 “老夫说没有便是没有,乡主这是怀疑老夫的医术?还是认为老夫是态度敷衍,糊弄陛下?” 王琼琚自知失言,白这脸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既然陛下请了两位院判上前,还是都诊断一下才见得公平。” 林院判见王琼琚分明还是质疑他把脉的结果,赌气对方院判道。 “老弟,老哥医术不精,你来看看,给这位小乡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方院判也不推辞,上前重新号脉,捻须瞥了王琼琚一眼,凉飕飕地道。 “老夫号脉的结果,与林大人所言一字不差,除非乡主自己安排人,否则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请来,也是同样的结果。” 两位资深院判异口同声地肯定,可谓是权威认证,同时也狠狠打了王琼琚的脸,暗指她想要操控诊断结果。 意外的反转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玄洛心情甚是愉悦,好个灵敏的丫头,两位院判不易下手,她只怕是在自己身上做了手脚呢!高悬的心终于落下,他重新恢复往昔的冷静,回头对印墨寒一笑。 “我估摸着,咱们的交易可以取消了。” 他本来想让印墨寒出面将此阮酥腹中的孩子认下,无论嘉靖帝信不信,先把局面搅乱争取一些时间,现在想来,还好印墨寒没有机会替他背这个黑锅,否则这家伙若是假戏真做,便又是一个麻烦。 印墨寒没有笑,他只是深深地瞥了玄洛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阮酥看着王琼琚铁青的脸色,心中冷笑连连。 前世她侍奉颐德太后的最后那年,有幸见证了宫中一桩奇事。 曾有人向颐德太后告发先帝最年轻的妃子赵太妃不受妇德与人有染,甚至珠胎暗结,颐德太后听了,便强行把赵太妃押来命太医把脉,结果出乎意料,赵太妃脉搏是有些不稳,但并不是怀孕的脉象,颐德太后找来许多太医会诊,也没人看出端倪,一怒之下,便将告发者杀了,直到一个月后,赵太妃悄悄堕胎被人发现,严刑逼供之下,她招认出奸夫便是已经失去圣心的安溪道长,此人曾在民间习得许多旁门左道,其中一种,便是让孕妇服下寒石水,可以在短时间内出现心悸的症状,同时也会影响脉搏,赵太妃正是用这种法子骗过了太医的眼睛。 因此阮酥如法炮制,她命文锦逃出水阁,去找了寒石水交给万灵素,让她悄悄放在茶水之中,务必在阮酥要水的时候递上,万灵素虽然不知阮酥要做什么,但还是半点不敢怠慢,这才瞒过两个院判,让王琼琚吃了个哑巴亏。 阮酥暗笑,能侥幸逃过一劫,还真得感谢两世为人给她的阅历。 皇后见局面瞬间扭转,故意露出一丝惊讶神情。 “这便奇怪了,两位院判自然不会做伪证,可王乡主为何一口咬定阮酥怀了身孕,这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你看阮酥的身段,也不像怀了三个月孩子的人啊?“ 景轩也意外至极,他看向王琼琚的目光中,也多了一分质问和怀疑。 王琼琚此时已经乱了阵脚,她实在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差错,柳三受不住她大刑伺候才吐露出的那些事,不可能是假的,阮酥究竟是怎样做到的?难道她真的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买了太医,王琼琚不甘心地挣扎道。 “皇后娘娘,琼琚听说什么时候显怀得根据个人体质不同,瘦弱的人五六个月才会看得出来,而且单凭身段,阮酥已比从前胖了些许,至于诊脉……孕妇的脉象也有成千上万的,诊断不出来也有可能,就算她没有怀孕,臣女也敢说,她和澄王确有夫妻之实,绝非完璧之身,娘娘请人验看便知!” 话才说完,玄洛已经站了起来,他的眼眸中冷光流转,面有怒色。 “王乡主身为郡王家的女儿,一向矜持高贵,竟对另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出这样不堪的话,不觉得有失身份吗?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你的修养和检点呢?” 被玄洛质问,王琼琚一时哑口无言,大殿之上的小姐们也对王琼琚非常不齿,觉得她根本不复从前的优雅,简直是疯了,才会提出这种检验对方是否处子的馊主意,也亏她好意思说得出口。 阮酥知道王琼琚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决定不失时机地给她添一把火,她那副淡漠的表情一瞬变得极为悲愤,带着受辱的震怒与委屈,猛然向嘉靖帝一跪。 “陛下!阮酥脸皮再厚,也是个女子,试问有哪个女子能够忍受清白受到诋毁?人格受到侮辱?如果澄王殿下和乡主要用这种手段逼婚,那么阮酥情愿陛下赐我一死,起码能保全最后的尊严!” 嘉靖帝此时也极为震怒,王琼琚分明理亏竟然还不依不饶,换了谁心中都有了判断,他若不替阮酥做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刁民柳三!你方才不是说阮酥的脉象是滑脉,还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你可知欺君乃是问斩的大罪!” 柳三白了脸色,从方才两位太医为阮酥诊断之后,他心中便直呼不妙,但他也不明白阮酥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听说嘉靖帝要把他问斩,一时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却听见跪在他身边阮酥轻声对他道。 “我说过会留你一命,就看你能不能把握机会了……“ 柳三尚在发怔,阮酥已经对嘉靖帝开口。 “陛下,方才此人走过臣女身边时,臣女察觉到他小腿有些颤抖,像是勉力在站稳,臣女怀疑,他是被人屈打成招,才说出那些诬陷臣女的话来的!” 柳三也是聪明人,经阮酥一提点,他马上会意,对着嘉靖帝磕头不止。 “陛下,请陛下饶草民一命,草民愿意供认!这一切都是乡主的计划,她知道三皇子殿下为人正直,便事先打听了三皇子的行踪,找了一个体貌酷似阮小姐的女子走进花楼,故意让三皇子殿下看见,又逼我做伪证,说是给阮小姐看过病,还要上殿指认阮小姐怀有身孕,其实草民根本没有见过阮小姐。” 说着,他艰难地站起来,卷起裤腿,露出苍白的小腿来。 “乡主命人用烧红的长针刺入我的双腿,逼我说谎,仔细验看,便能发现有极其细小的针眼……草民、草民平生最怕疼痛,经不住她折磨,这才昧着良心说出那些话来。” 作为玄澜的朋友,柳三自然是站在她们这边,只是他确实是忍不了疼痛,加之阮酥怀孕是事实,他不敢在殿上作伪,但既然阮酥有能耐颠倒黑白,他自然是很乐意随她指鹿为马,报复王琼琚,同时解救自己。 阮酥心说这个柳三反应倒是个人才,反应快,思维也很敏捷,他急中生智编造出的这番话,当真符合逻辑合情合理,王琼琚这一次,只怕跑不了了。 318攻心为上 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本该胜券在握的自己,王琼琚一下傻在当场,她反应极快,一跪到底,额头触地,慌忙争辩。 “陛下,这中间有诈,臣女对柳三礼遇有之,从未对他用刑;至于让人乔装阮酥一事更是子虚乌有,当日出现在花船的确实是她本人!臣女冤枉,还请皇上明辨!” “明辨?!”穆皇后恨极了王琼琚的临阵倒戈,本来押宝祁念,却又调转投入祁瀚阵营;而且方才还意图把阮酥送往东篱,意图砍断太子的臂膀,简直其心可诛! “本来以为经历了金珠一事,乡主会长点记性,没想到你这满嘴谎话、栽赃嫁祸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为了构陷阮酥,居然私对无辜百姓处以酷刑。既然乡主不承认,反正两位资深院判也在现场,请他们查验看看不就明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上首的嘉靖帝和颐德太后更是气怒!而在场的命妇闺秀臣子们虽不清楚二公主祁金珠一事究竟是如何,不过看到柳三勉力站起的小腿,一个个皆若有所思,特别是那些曾经对王琼琚动过求娶心思的人家,神色颇为复杂。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这位承思王府的高岭明珠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心肠竟这般毒辣狠戾! 王琼琚面露张煌,没想到用来指正阮酥的有力武器最终竟用到了自己身上。若是经两位院判指正那还得了,她的人生只怕就要完了…… “太后……” 她看了一圈,泪眼朦胧地迎上宝座上的颐德太后,声音艰涩。 “是琼琚错了,这都怪臣女鬼迷心窍……只因我恋慕九卿大人,而大人却又对……心有所属,我这才误信谗言被人利用!琼琚在数日之前接到一份来历不明的信件,只说阮酥未婚有孕,是以……臣女这才出此下策,只想她远嫁东篱,或许琼琚与九卿大人便会多一份希望……”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说辞让众人哗然的同时不由又浮想联翩;而一个名门闺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子大胆示爱,实在是……有损门面。 不过玄洛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到底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阮酥行为怪异剑走偏锋尚能理解,怎么王琼琚方来京城一年,也被他迷得团团转,还真是诡异了……连嘉靖帝也眼含审视,他是知道颐德太后本打算为王琼琚和玄洛指婚的,只是听说一开始王琼琚十分抗拒,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竟也…… 便是为了替承思王府避嫌也太……嘉靖帝年轻时游历花丛,见识过各色女子、性烈如宁黛、傲然若萧亭月,以及跋扈美艳似陈瑶姝……对女人他自诩多少也算了解,王琼琚年少成名,又生得色艺双绝,如此目下无尘之人绝非那般容易姑且将就……除非—— 被各色的目光暗自打量,玄洛目中闪过不快,他不动声色把手中的杯盏放在桌上,还未开口,却见颐德太后从座上站起,面色沉重。 “既然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念在你父承思王的份上,罚你贬为庶人,从王府族谱中除出,今生不得入京!” 闻言,王琼琚不可置信抬头,脸上泪意汹涌,颤声道。 “太后,您既给了琼琚希望,现在为何又无情斩杀……” 面对她的质问,颐德太后也面露不忍,私心里王琼琚变成这个样子,和她也脱不了关系!是以方才王琼琚向她求情时,她的心也软了下来;可是颐德太后更不愿居心叵测的女子留在玄洛身边。所谓的责罚,前面两条对于远在北方封地的承思王不过一纸空文,即便王琼琚贬为庶人且从族谱除名,若承思王有心照拂这个女儿自然也无人阻拦!最为致命的便是最后一句——今生不得入京,便是彻底地断了她与玄洛的缘分! “琼琚,离开京城,对你是最好的出路。” 颐德太后长叹一声,“来人,带她下去吧。” 这一次王琼琚没有反抗,其实她也深知太后的处置已经十分手下留情了,她最后往玄洛方向看了一看,可惜那个人头也没抬,都吝啬看自己一眼。王琼琚脸上扯出一个微笑,也不知是笑自己的痴心错付还是对方无情无义,亦或是不甘两次占了先机都成为阮酥的手下败将,起身离开了大殿。身姿笔挺,一如那年夏天,她与父王母妃从北方封地初初来京觐见皇族时的模样。 聪颖大方,得体高雅,那是她给皇族众人的第一印象;而这次…… 颐德太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时感伤。 王琼琚的事告一段落后,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殿中央今日真正的主角来自东篱的澄王景轩身上。 嘉靖帝清了清嗓音。 “既然一切都是误会,不知澄王是否还要坚持求娶阮酥?” 景轩一愣,反复琢磨着嘉靖帝的话,瞥了一脸神色冷漠的阮酥,略一挣扎还是拱手行礼诚挚道。 “小王对阮酥一片真心,还望陛下成全。” 说真的,若能把阮酥远远打发走,嘉靖帝求之不得,可是几次交手,嘉靖帝也明白殿中面色冷凝的女子俨然不是能任其摆布的! “阮酥,你的想法呢?” 嘉靖帝沉声发问。 阮酥微一躬身,明亮的眸子扫过身边俊逸的男子,竟让景轩有些紧张。 “事关两国交好,阮酥自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还请皇上给我一炷香的时间,阮酥有几句话要与澄王殿下说。” 闹了半天,嘉靖帝也有些烦躁,若是阮酥能自己把这个麻烦的局面搞定他也乐见其成,于是他摆摆手。 “如果澄王不反对……” 景轩眸光闪了闪,从上岸收到陌生来信告知阮酥已然怀孕时,他是万分震惊的,当即就洞察了很多秘密。不过再是不甘,阮酥对玄洛一心一意早是事实,说白了他也是后来者,东篱女子三夫四侍,要想家庭和睦最忌夫侍们互相排挤彼此内斗,是以潜移默化间他其实已经认可了玄洛的地位…… 于是他不再犹豫。 “还请陛下恕小王失陪,景轩去去就来。” “去吧,别让朕等太久。” 话虽对着景轩,可是嘉靖帝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玄洛;玄洛状似浑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默默关注一切的颐德太后更为头疼,她揉了揉额角,吩咐纯贵。 “一会让玄洛过来陪哀家出去走走。” 太和殿地处整个皇室宫阙的正前方,是整个宫殿中的最高处。天朗气清,阳光照在大理石阶梯与汉白玉栏杆柱上,越发显得整座大殿壮阔威严。 阮酥与景轩一前一后走着,左右随侍倒也识趣,主动落在他们十几米后,给两人留足空间。 “殿下一路上应该听说了不少关于阮酥的传闻。” 冷不防,景轩便听到阮酥这样一句。是啊,阮酥在东篱时的出色表现和与众不同,让他对这个女子一见倾心。当玄洛在婚礼上连夜把她劫走,景轩醒来想也没想便打算率兵去追,还是母皇出手拦下。 “景轩,以武逼之,最为不智;若你对阮酥有心,还得攻心为上。” 所以景轩强压住内心的冲动,耐着性子按照两国邦交的程序递上国书,并且亲自精心准备好国礼和聘金,自东篱出发。而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王妃也无时不刻关注,既然见不到她的人,他便四下派人打听她的过往。得知她颇具传奇的曾经,景轩唏嘘的同时,竟对阮酥越发怜惜……联系两人见面至今的不痛快,这一次景轩答得异常小心。 “阿酥,我的父亲曾和我说过,若是喜欢一个女人,便要为她遮风挡雨。你的从前我无机会参与,后面的一切我愿意陪你。如果玄洛愿意,我不介意与他共同相伴你左右。” 最后一句,景轩说的异常真挚,他极力想挽回关系,哪怕阮酥能对他友好一点都比现在这样好吧?阮酥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殿下误会我的意思了。方才在大殿上你也看到阮酥的另一面了,阮酥绝非良善之人,所过之处定有血雨腥风!并非你的良配。” 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同寻常的郑重味道,见景轩若有所思,阮酥接着道。 “你之所以对我……说白了也是因为中原与东篱两地女子风格迥异。其实殿下可以在京都多呆一些日子,你便会发现阮酥其实不过尔尔;保不准还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接受我。” 面对阮酥的言说,景轩心中来气!为了撇开他,阮酥竟不惜这样形容自己!他承认关于婚事这件事上,是有点卑鄙,不过他真的喜欢她…… “玄洛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偏袒?你信不信我立马便去你们皇上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若是这样,你和王琼琚又有什么分别?!!!” 几乎是本能,阮酥想也没想便说出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又觉得懊恼,明明都已经和他一刀两断,却还是条件反射选择维护。 听她这样说,景轩更是生气。其实只是一句无心试探,既然阮酥没有怀孕,对玄洛本尊的真实情况他也拿不准,可是她竟当即翻脸,倒是不打自招了! “当然有区别,王琼琚只想做他身边的唯一,而我……” 他的声音柔软了下来。 “阿酥,我从未奢望,若是可以……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319各存打算 太和殿外另一边,颐德太后由玄洛扶着,慢慢地走下汉白玉台阶。见身边人虽然神情恭敬陪伴左右,然而那幅刻意淡定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显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 “怎么,担心阮酥和澄王那边有变?” 开门见山的,颐德太后便冷声哼道。对于阮酥这个姑娘,其实她内心也很矛盾,怜惜她生世凄迷,走到今日付出的定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努力和代价;同时又憎恶她冷血无情,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手段实在偏激。是以对于玄洛对阮酥的执着她从一开始都是反对的,极力想撮合王琼琚和玄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之王琼琚越来越令她失望,心底也逐渐接受了阮酥,可是两个当事人却又一刀两断了! 玄洛抬眸,含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其实澄王那边我倒是不担心;只是酥儿与我……”他叹息一声,面上竟露出类似茫然的无助挫败感…… 这幅表情已经多年未在这张无懈可击的脸上出现过,上一次还是十多年前把他从死牢中救出……什么时候与阮酥的爱恨纠葛竟已与灭门之祸上升到了同一高度?颐德太后面露审视,眼风一扫,纯贵等人便都躬身退下。 “你和阮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低,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然。玄洛一愣,斟酌了一秒,这才露出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如实道。 “酥儿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这一句让颐德太后霎时勃然大怒! 这么说王琼琚根本没有说谎?!那阮酥的所作所为就更恶劣了!她思想最为老旧保守,平常讲究的就是一个体面规矩,对阮酥的未婚有孕是极为鄙夷不齿的,可是千算万算,那孩子竟然是玄洛的……皇家欠了玄洛实在太多,她实在也不忍心拿重话责问,半晌才铁青着脸憋出一句。 “你,你们怎能那样荒唐……” “这不怪酥儿,一切都是我……情不自禁……” 玄洛低着头,他的新生是颐德太后一手促成,而这么多年,也多亏她多方照拂,自己才能保全身体,拥有今日的地位。对嘉靖帝他是恨的,可是颐德太后的疼爱和维护当然也不能抹杀忽略。玄洛已做好准备,有朝一日大仇得报时要给眼前老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颐德太后好半天才从震怒中回过神来,难怪阮酥连夜出京,也难怪她不愿远嫁东篱,同时又费尽心思掩藏身孕……一时之间,颐德太后对阮酥的气也消了一大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玄洛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柔情。 “我之前对酥儿作了很过分的事,她一直恼我。如今,我自然要守护她好好诞下孩子。” “也好,哀家正打算让你外出一阵子。今日的事皇上大抵已经对你疑心了,你出去避避也好,京中的一切先交给哀家。” 尽管说得委婉,玄洛还是洞穿了真相。自王琼琚当着众人说出那番不顾体面的话来,他便发现嘉靖帝看自己的神情透着怪异;而景轩和印墨寒等心系阮酥的,恐怕也对他产生了怀疑。纵然阮酥怀孕一事暂时瞒下了所有人的耳目,可是时间一长若有人诚心查证,只怕也是一个麻烦! 阮酥掩下身孕一事,表面上是为了自己,其实他何尝不是受益者?! 想到这里,玄洛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联系阮酥的着急离开,看来她没有放弃这个孩子,她想生下……和他的骨肉。 玄洛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给颐德太后行了一个大礼。 “玄洛谢过太后,太后的再造之恩,玄洛没齿难忘,若有需要定会相报!!” 颐德太后看着那张酷似宁黛的脸,眼中流淌着玄洛看不懂的情绪,她笑叹了一声。 “哀家做这些哪里需要你回报,玄洛,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其实一开始哀家本想让你远离纷争,隐名埋姓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可是哀家知道你绝非常人,天资及抱负不容许你畏首畏尾了却余生,于是哀家让你重新回到权利中心,这些年,你经历的那些哀家都看在眼里,你也不负哀家的期望,一切都做得极为出色。不过很多东西是把双刃剑……” 她看着那双桀骜中无意染上温情的眼眸,心道情爱之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玄洛的变化全然是阮酥的功劳。 “玄洛,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哀家的一片苦心。” 颐德太后已经很少这样和他说话,如此推心置腹让玄洛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不过——想起龙椅上的嘉靖帝,玄洛目中飞速闪过一层阴霾,他笑了一笑。 “太后对玄洛总是好的。” “就你贫嘴。”太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想来阮酥他们也应该结束了,扶哀家进去吧。” 果然,颐德太后与玄洛才迈入大殿,便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有人知道阮酥是如何说服景轩的,当二人重新回到太和殿时,景轩沉声向嘉靖帝禀明打算在中原小住一段时间,而与阮酥的婚事再从长计议。 听说一切有了转圜的余地,穆皇后大喜,她看着姿容不凡的澄王,笑容满面。 “中原与东篱两国风俗相差甚远,殿下若是喜欢中原,选择长居在此我朝是十分欢迎的。”她顿了顿。 “殿下若是不嫌,本宫可为你安排一位向导。眼下春光明媚,正好让她带你一起赏玩京中景致。” 景轩也没放在心上,公事公办的谢过皇后。他选择暂缓婚事,留在京城本就是为了与阮酥增进感情,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其他,他根本没做他想。直到穆皇后点了一个名字,从女宾席间走出一位羞答答的清秀佳人,景轩这才感到不妙。 不过穆皇后却也全然不关心他的表情。 “这是本宫的四公主,性子最为温婉,殿下在京的这段日子便由她相陪,尽我朝之谊。” “这,这可不行……” 想也没想,景轩便当面拒绝。与中原女子一样,东篱男子也很注重自身的名节,免得将来被妻主嫌弃!自己虽是女帝之子,或许没有这个顾虑,不过深受其父辨机公子影响,景轩自觉既认定了阮酥,对其他的女子便避如蛇蝎。 四公主祁金璃闻言,一时羞愤。自己高龄未嫁,本就处境尴尬,听闻东篱送来和亲国书,虽然对那个怪异的国度还是诸多不适,可当穆皇后来黄嫔宫殿坦言相告打算送她去和亲时,思虑再三她还是答应了!可是事后黄嫔从别处得知,原来国书上点名要的却是阮酥! 祁金璃自觉被穆皇后玩弄手掌,可是到底母妃黄嫔人微言轻,万般委屈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直到今日在大殿上亲眼目睹了景轩的形容…… 如果是这般风姿的男子,她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景轩竟会拒绝! 而众人听闻了穆皇后的安排,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阮家和万家现在投靠了太子祁念,而与两家都沾着姻亲的黄嫔与四公主自然也成为了皇后的拉拢对象。中原礼数森严,民间男女尚有避讳,更别说未出阁的皇室公主,皇后这个看似荒唐的安排显然是有意撮合四公主和澄王的婚事!若是事成,既保全了太子的羽翼,同时也解了四公主之急,还侧面拉拢了投靠祁念的权贵,可谓一箭三雕! 景轩上前一步。 “陛下、皇后,四公主与小王始终男女有别,这毕竟会影响公主殿下的闺誉,还请皇后收回成命!” 嘉靖帝不悦地看了一眼穆皇后,实在不喜欢她的急功近利。 “澄王说得有理。”他环顾四周。 “宣儿、印钦,澄王留京这几日便由你们相伴。” 祁宣与印墨寒连忙上前接旨。殿中人神色各异,嘉靖帝的几个儿子,太子祁念自然不希望阮酥远嫁;而祁瀚与玄洛是同一阵营,看刚才玄洛的反应只怕也会阻止这场婚事;剩下的八皇子祁雁年幼撑不起局面;那只有六王祁宣了。 不过这个组合也很有意思,祁宣和其母饶妃一样,都希望阮酥走得越远越好,而谋士印墨寒……想起他和阮酥之间理不清解还乱的关系,场中人一时神色各异。 而阮酥却懒得理会这些,既然她的麻烦已经解决,那正好脱身。趁着宴中歌舞升起,阮酥小坐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离了宫。 皇宫门口,阮她的马车方驶出宫门,便被人拦住。见到阮酥,宝弦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只听隐蔽的车帘后,祁念的声音淡淡响起。 “阿酥,借一步说话。” 在席间,阮酥已经得知了祁清平的死讯,意外的同时又暗恼祁念的自作主张。她示意玄澜驾车紧随,直走了接近两炷香功夫,祁念才命人慢下速度。 “一日夫妻百日恩,祁清平到底跟过孤一场,便是念在从前她为孤做得事,孤也要保全她最后的尊严。” 他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听不出情绪。 “殿下实乃多情之人。”阮酥唇角露出一丝讽笑,扶额摇头。 “即便要保全祁清平的体面,那宝弦呢?阮酥以为和祁清平的颜面并无冲突!” “她终究是皇城司出生……”祁念犹豫了一秒,阮酥的语气已经表明了她的不悦,不过他才是太子,还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孤不信她。” 原来如此……不然按照原计划,阮酥还准备让易容成祁清平的暗卫联络上印墨寒,或许还能套取什么绝佳的情报。 一时间,阮酥真不知是应该形容祁念心太软,还是沉不住气…… “既是如此那宝弦我便带走了,之后的事便按照先前的计划一一行事。” 宝弦喜出望外,一下跳上了阮酥的马车! 祁念沉吟了一秒,“阿酥,难道你真的……” 他耳目众多,方才大殿上的情形早有人尽数禀告,联系阮酥提出隐居一年的条件,他立马猜测到了这背后某件事的可能性。 “殿下,您逾越了。”阮酥的声音意外的冰冷,“这件事和殿下的大业无任何关系,还望殿下今后不要再提!” 320避世之所 卞城桃花镇,是一个离卞城城府较远的小城市,人口稀少、环境单一,大多数人们都过着重复单调的生活。 这几日,镇上的人们都在议论城东几日前新搬来的那户人家,无论是当家夫人的神秘莫测,还是府上二小姐和一男一女随侍的不同寻常,便是他们到来时乘坐的马车,拉车的马儿都成为百姓们的谈资……这也不能怪桃花镇群众无聊八卦,小镇新鲜事少,好不容易来了这样一户处处透着焦点的人物,如何不被人关注? 这不,见一辆八宝香车在街上不急不缓行过,沿街的百姓们无一不探首伸目,争着挤着上前,唯恐看少了几眼留下遗憾! 好不容易摆脱了围观的人群,赶车的文锦额上也腻了一层薄汗,他拿袖子胡乱一拭,嘟囔道。 “这还是中原的城镇吗?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没有见识!” 车中的玄澜也深有同感。 “姐姐,太子找的这处隐蔽之地虽说偏塞,不过再这样下去,只怕传出什么奇怪的传言,反倒暴露了咱们的行踪,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吧?” 阮酥摸着微微拱起的肚子,为了避免麻烦已做妇人打扮,她唇边噙了一丝笑,不以为意道。 “这里的人民风淳朴,邻里街坊俱都认识,突然来了外人到底好奇,等多住些日子应该就好了。” 见阮酥并没有搬家的打算,玄澜和文锦都略微诧异,不过想起他们来时的道阻且长也瞬间打消了主意。阮酥身体到底特殊,经不得这样折腾,或者先这样吧,等有问题又再说。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文锦打起帘子,玄澜跳下车,扶着阮酥下来。见四周又投来各式目光,不免气闷,她背过身把阮酥尽数挡住,气呼呼道。 “或者以后姐姐想要什么东西,我去买吧。” 阮酥好笑。 “让他们看几眼又没有什么损失,而且在自己的地盘还这般拘束,岂非别扭,咱们也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玄澜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气不过这些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若是个高手还好说,上去揍一顿,偏生还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哎,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几人才进屋子,宝弦便迎了上来。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地方虽不大,但是让他们四人收拾到底吃力,于是阮酥便让她雇了几个帮工。离开了京城的尔虞我诈,宝弦闲得发慌正愁无事可做,这一下立马精神抖擞,拿出皇城司阅人审案的架势,在桃花镇寻找人手,最后敲定了两个妇孺在小院做些洒扫一类的粗活。 发现和早上出门时比较已经焕然一新,阮酥满意地点点头。和文锦几个一起把今日外出采买来的物品一一布置妥当后便累得直不起腰,她半躺在榻上,看着窗外一盆开的黄灿的春花,眸光温润。 “小姐,太子有信。” 来不及享受着短暂的闲暇,宝弦已经拿着一封密函走了进来,阮酥叹了口气坐起来,透过半敞的轩窗,她看到一双精明带着探究的眼睛正往屋内窥探,但很快便被一个背影挡住,外头传来文锦略带嘲讽的声音。 “这位大人,信送到即可,小姐已经说了不会外客,你请便吧!” 宝弦连忙走过去将窗户关严实,转回时依旧带着满脸的不屑。 “太子养的狗却也这般鬼鬼祟祟,若是我们家大人在,早命人卸了他的膀子!” 提到玄洛,宝弦自知失言,连忙小心翼翼去看阮酥脸色,见她并无怪罪之意,这才松了口气。 阮酥一面拆信,一面轻描淡写道。 “你说得不错,我已对太子说得很清楚,我的事,不该他过问的希望他不要过于好奇,若下次还是如此,该怎么做,你明白的。” 虽然目前她和祁念是一条船上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可以毫无保留,她怀有身孕的事,若是被祁念得知,或许会成为祁念反过来拿捏她的把柄,她绝不允许这种可能发生。 拆开密函,阮酥飞快地浏览过一遍,唇边不由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祁念在信上说,被贬为庶人的王琼琚为顾及颜面,于第二日天未亮时便低调出城,蓝蓬马车在城郊外一直候到日出,也没等到玄洛前来相送,终究还是一顾三回头黯然离去。王琼琚走后,承思王府在京势力便以王琼璞为尊,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始终年轻沉不住气,竟跑到玄府门口谩骂玄洛对其姐无情无义,恰好被前来拜访的祁瀚撞见,一句“对救命恩人口出狂言,小郡王也不配谈情谊二字!”便把他堵得面红耳赤,当场宣布今后要与祁瀚不相往来。 王琼璞既与玄洛、祁瀚等人有了隔阂,印墨寒便教祁宣趁机拉拢承思王府,于是近日祁宣常常带着王琼璞骑马喝酒,听说还往花楼里去听了两次琵琶,关系打得火热,祁念字里行间,无不乏着酸意,看得出对承思王府势力落入他人囊中颇具妒意。 阮酥冷笑。 “太子这是在提醒我,他是因我才丢了承思王府这块肥肉,要我心怀感激为他效命呢!” 宝弦顺着她的口风,试探性道。 “依我看,六王和太子都不是什么贤良之辈,反观三王倒还讲些道义……” 阮酥何尝不知宝弦这话是在劝和她与玄洛,便不接话,只合上信低头思索。 祁宣资质平庸,谋略不如祁念,带兵不比祁瀚,母族没有皇后强大,也不像祁瀚又军方势力支持,在三个皇子当中乍看是势力最弱的,但近一年来,嘉靖帝给他的殊荣却只增不减,除了饶妃重新得宠的原因外,嘉靖帝定也有自己的考虑。 祁澈流放南疆,虽然都是自作自受,但嘉靖帝作为夺嫡战中的胜者,自然想得到这与祁念脱不了干系,嘉靖帝的多疑注定他对祁念的不安分产生了戒备,担心他耐不到自己归西便会起兵逼宫。祁瀚呢,虽然重归京城,却因贤妃之死,一直对嘉靖帝面服心不服,若是不改出言不逊的毛病,很难真正得到嘉靖帝的亲睐。反观祁宣,虽无大才,却从不争强斗狠,对嘉靖帝更是百依百顺,可谓乖巧省心,嘉靖帝即便退位让贤,依然可以做幕后掌控大局的太上皇,再有印墨寒帮衬,很难讲嘉靖帝心中的天平什么时候便偏移了。 祁宣目前还没什么大动作,一时找不到破绽,但是他的母亲饶妃却非无懈可击。 想定之后,阮酥研磨铺纸,提起狼毫一挥而就,递给宝弦。 “去交给门外那条狗。” 宝弦接过看了几眼,不由有些惊讶。 “小姐这么做是……” 阮酥在信上只提了一件事,便是要祁念想办法尽快和陈妃之死撇清干系,最好能制造一些证据,将这件事推到饶妃头上。 阮酥用笔杆轻轻敲击案上的双鱼笔洗,悠然道。 “算来祁金玉再过一个月便要到京城了,她见到皇帝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自证身份,到时只需滴血认亲,皇帝便会得知陈妃及陈家乃是枉死,不论他后不后悔,祁金玉如今贵为北魏皇后,为了给她一个交代,首当其冲便是要追究主谋……” 宝弦听了,恍然大悟,又有些担忧。 “可是当时这件事,出头的不止饶妃一人,连皇后和太子,甚至太后都在推波助澜,更别说这幕后的策划者便是……” 阮酥点头。 “没错,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但那又如何呢?即便祁金玉心中恨我入骨,但她也无可奈何,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家大人,若不是姚绿水已死,我还得担心她反口将我供出,现在即便彻查此事,祁金玉也抓不到我一丝把柄。所以这个主谋,只能是饶妃或皇后中的一人,至于是谁,便看各自手段了。” 如果此事祁念能做得天衣无缝,那么便能一举击败饶妃,只是她目前避居卞城,消息始终滞后,不知事情能不能这么顺利…… 宝弦将祁念的信使打发走后,阮酥这才步出卧室,在小花园中闲庭漫步,据说孕妇适当运动有利于腹中胎儿健康成长,她便慢慢绕着石子小道行走,抬眼见阿乐在草丛中欢快地追逐一只虎斑花纹的野猫,忍不住走过去看,因为要在桃花镇长住,阮酥怕玲珑阁无暇照管阿乐,便将它一同带了过来。 那只虎斑猫身段矫捷,双目闪闪十分狡猾,每每在阿乐追得失去兴趣时,主动伸爪逗弄,引得阿乐满院子乱跑,阮酥觉得有趣,一时便看住了。 过了半晌,虎斑猫觉得腻烦了,便转身跃上墙头跳出院子,阿乐尚未尽兴,于是拔腿便想追出去。 纵然阿乐不会咬人,但这狗品种极为罕见,阮酥担心它出门生事,便喊了它一声,阿乐回头看看阮酥,呜呜叫了几声,最终还是小跑回来,卧在门槛上晒太阳。阮酥一笑,命新雇的周嫂弄些牛肉来喂它,自己转身走回房中午睡。 傍晚时分,阮酥在睡梦中被一阵吵闹扰醒,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门,只见大门处,玄澜按着个半大孩子,将他双手反剪,厉声叱责。 “有人生没人教的臭小鬼!才多大年纪,竟下得如此狠手!” 阮酥顺着玄澜的目光看去,却见阿乐气息奄奄地趴在门槛之上吐着舌头,背脊上的白毛已被鲜血染红,不由心跳一滞,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 玄澜虽然不喜欢玄洛的狗,但依旧十分气愤。 “不知哪里来的小兔崽子,趁我们不在,冲进来提着棍子对阿乐就是一阵毒打!” 阮酥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个男童,只见他约莫八九岁年纪,身上衣料是华贵的云絮丝,颈项上戴着镶嵌珠宝的赤金璎珞,正无所谓地对她翻着白眼,地下躺着一根带血的粗棍,料想是玄澜从他手上抢下的凶器。门外不远处,一群孩子正往这里张望,丝毫没有惧意不说,还有人对那男孩吹口哨挤眉弄眼。 阮酥心急,顾不上那小孩,先对正替阿乐查看伤势的文锦问道。 “怎么样?” 文锦抬脸,对阮酥摇了摇头。 “脊椎断了,不知熬不熬得过去,我先把它送到大夫那里看看……” 阮酥心脏紧缩成一团,且不说这小东西是玄洛赠予她的,总有些特殊的情愫在里头,那狗本身也极有灵性讨人喜欢,两年来已经和她的家人无异,现在却被一个小孩伤成这样,阮酥登时怒上心头,等文锦将阿乐抱走,她马上回头看着那男孩,尽量压抑住怒火。 “你为什么要打它?它招惹你了么?” 男孩高傲地仰着下巴,双目充满了桀骜与轻蔑,阮酥见他不说,便向闻声赶来的宝弦使了个眼色,宝弦会意,一跃落在门外那群看热闹的孩子中间,抓小鸡般徒手拎起一个,再飞身回到阮酥面前,将小孩往地上一按。 “你来说!若是不说实话,便打断你的腿!” 孩子们见了宝弦身手,都害怕起来,惊呼一声四散而逃,那地上的男孩这才慌了,连忙道。 “不关我的事!是文少爷家里有只哈巴狗,值很多钱,谁见了都稀罕,但是今天大家看见了这条狗,才知道他家里的那条根本不算什么,文少爷不高兴了,说镇上谁也不许养比白家更好的狗,便动手把这狗废了……” 被称作文少爷的男孩这才哼了声,盛气凌人地抬头对擒着他的玄澜嚷嚷。 “我就是讨厌这破狗又怎样?就是你这个臭女人!我看不顺眼也敢叫我爹打死你!” 玄澜和宝弦都暗暗吃惊,这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竟然如此蛮横残暴,不过是因为妒忌,就要毁掉一条生命,看来其父母不仅有权有势,对这孩子定然也骄纵得过火。 阮酥垂目注视着文少爷,突然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子不教父之过,今天我便代你父母教训你这小畜生!” 男孩万万没想到阮酥竟然敢打他,愣了愣,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两脚乱蹬。 “贱人!你竟然敢打我!” 阮酥眯起眸子,一字一句透着狠厉。 “贱人?教养出你这狗东西的人,才配得上贱人二字,我今日不但要打你,还要叫你父母后悔将你纵容至此!阿澜,卸了他的胳膊!” 321鸡犬升天 玄澜微愣。 “姐姐,他毕竟还小……” 阮酥挑眉。 “小?十岁已是知事的年纪,胆子再大些,只怕连人也敢杀,若不拔了他的獠牙,将来便是个恶魔!” 就在玄澜踌躇的时候,宝弦已经一把抢过那孩子。 “小姐说得没错,从前皇城司便审过这样的案子,就是这样一群崽子,虐杀了一名年老的乞丐,对付这些没心肝的东西,心软不得!” 说罢就要下手,不料洒扫的周嫂小跑过来,一叠声叫道。 “夫人使不得啊!这是云骑尉大人家的独少爷!若是碰坏了一点半点,只怕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快快放开他吧!” 阮酥见周嫂脸色发青,似乎非常害怕,不由冷笑道。 “云骑尉?不过一个正六品的官职,也敢如此嚣张?看来是应了那句俗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周嫂见阮酥语气如此轻蔑,也知她来头不小,但她还是不信阮酥的背景敌得过这位云骑尉,于是连连摆手,悄声在阮酥耳边解释道。 “夫人不知道啊!这不是一般的云骑尉!他可是太子殿下的老丈人!他家女儿得宠的势头不输当年杨贵妃,民间传言她还怀有太子的骨肉,用不了几天便要封太子妃的!您手里这个可是她的亲弟弟,未来的国舅爷,所以快快放了他吧!” 这番话倒叫阮酥十分意外。 清平和陈氏双姝已除,所以太子府中的嫔妾,明显只剩下三人,符玉是户部尚书之女,自然不可能是她,更不可能是默默无闻的徐婴子,说到得宠且怀有太子骨肉的,除了白秋婉又有谁呢? 阮酥记得白秋婉的父亲是一名亭长,当年陈妃为了把白秋婉从选妃的名单中剔除,还给其父扣了个勾结竹山教的罪名,若非阮酥找了印墨寒疏通关系,只怕一家人不是死便是流放,后来白秋婉虽然得宠,到底安于内庭,从来不参与权谋之事,阮酥倒也没关注过她的家庭背景,如果说祁念出于私心,把她父亲提拔成一个六品的云骑尉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下不仅是阮酥,连玄澜和宝弦的目光都在一瞬间变得复杂。 “小姐,难道他是……” 阮酥实在不愿将这个小混账和琉璃般清澈的白秋婉联系在一起,一时沉默不语,小鬼听了周嫂的话,又见阮酥没有发话,以为她被自家名头震住,越发壮了胆子,高声叫道。 “告诉你吧!贱人,我可是未来太子妃的亲弟弟白文泰少爷!我爹马上就要晋封云鼎伯了!你还不放手,我就找人放火烧了你家!” 阮酥收回思绪,目光如冰雪落在白文泰叫嚣的嘴脸上,简单吐出一个字。 “卸。” 宝弦闻言,按住白文泰双臂,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扯,便传出一连串喀哒的骨节脱臼声,白文泰的惨叫惊呆了地上那个孩子,连滚带爬逃出阮酥的小院,周嫂吓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喃喃自语。 “这下完了啊,这下完了啊……” 阮酥完全没有理会那面目扭曲的小孩,只是吩咐宝弦。 “把他扔出去。” 说罢,她径直转身走向屋内,一面走,一面对玄澜道。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想到白家人仗着秋婉,竟如此跋扈!听那小鬼所言,太子似乎有意为白父讨个爵位,真是笑话,一无功勋二无政绩,赏个三等子爵已是封顶,还妄想做什么云鼎侯?若是真向皇帝开了这个口,只怕碰一鼻子灰不说,还会让他对太子印象大打折扣,认为他乃是个色令智昏之徒!” 说着,她回到屋中重新提笔写了一封劝谏信交与玄澜。 “找人送去给太子,这个节骨眼上,每个人都在等着抓彼此的小辫子,我决不允许这件事成为印墨寒或是……玄洛手中的把柄。” 阮酥一直未睡,直候到半夜,文锦才将阿乐抱了回来,虽然找了镇上最有名的兽医,但阿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文锦摊开包裹的狐裘,阿乐四肢便软绵绵地塔拉下来,阮酥没想到这伤势竟然严重到无力回天,伸手碰了碰阿乐冰冷的小身体,脑中不断浮现白日里它憨态可掬的可爱模样,心中一阵难过,重重闭上双眼。 看来,对那小恶魔的处罚,还是太轻了。 阮酥正如此想着,却被如雷贯耳的砸门声打断了思绪。 “里面的刁民,再不快滚出来受死!便放火烧宅子了!” 阮酥猛地睁开眼睛,目中闪过冷酷的光泽。 “我还没去寻他们,没想到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文锦,去命周嫂开门。” 大门一开,便见火光攒动,围着门口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面相凶恶的衙役首当其冲,伸脚便往周嫂腹部招呼,不料却踢了个空,文锦及时以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脚踝,猛地用力,对方便痛叫出声,扭曲了面容。 文锦嫌弃地丢开他,从鼻尖哼出一声笑。 “哪里来的三脚猫,也敢在这里撒野。” 另外几个衙役见他虽然相貌妩媚阴柔,出手却狠辣高明,不敢贸然上前,只虚张声势地吼道。 “便是你这刁民伤了文少爷?” “什么文少爷武姑娘?今天我家夫人是教训了一只没爹娘的小崽子,不知可是你们说的文少爷?” “大胆!” 随着一声厉喝,下仆掀起车帘,扶着一对衣饰考究的中年男女走下车来,男人扳着一张冷脸,而那妇人的五官,果然与白秋婉有几分相似,区别在于,白秋婉脸上,从不会又如此怨怒跋扈的神情。 “伤我儿子的是谁?叫她出来!不过是一只狗,她怎敢下如此毒手!若她知趣识相,到我儿床边磕头认错,我可以只卸她四肢,不牵涉别人!” 男人听了,皱眉道。 “妇人之见!杀人偿命,害人伏法,自要扭送公堂,岂能由你胡乱定夺!” 文锦一听乐了,这夫妻两人,一个要对阮酥动用私刑,一个要将她收押正法,皆是口气不小啊! 文锦冷笑道。 “二位来得正巧,我家夫人的爱犬今日遭了你家黄口小儿毒手,正在举行丧礼,你们二人既然前来吊唁,我们夫人可以不计前嫌,给你们一个磕头上香的机会……” 说着,立在一旁的玄澜便掀开一个匣子,里头放着两块白色的孝布。 夫妻二人见了,简直肺都要气炸了,白夫人颤声呵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真是反了天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冲进去拿人!” 衙役们得令,腰间佩刀铮然出鞘准备杀将进去,吓得周嫂和刘嫂瑟瑟发抖。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以下犯上?” 玄澜冷哼一声,拿掉孝布,露出匣子里一方小小的印鉴来,白荣茂始终是在朝当官的人,一看那黄玉质地,便知是四品官员的印鉴,立马察觉不对,猛地抬手制止了企图闯入的衙役,他的语气也变得有些试探。 “敢问……里头是哪位大人?” 虽然语气变得客气了几分,但其实白荣茂心中依旧是不怕对方的,就算高他两阶又怎样,有太子府撑腰,伤了他的儿子就必须奉茶道歉!只是这印鉴又与普通的四品官印略有不同,黄玉中带着一抹红絮不说,印上的螭虎似乎也要秀气几分,倒似个雌虎,叫他猜不透对方身份。 文锦凑近白荣茂,笑得阴森且别有深意。 “哪位大人?莫非白老爷忘了,当初你身陷竹山教之乱,是谁救你们白家虎口脱险,又是谁助你女儿获今日荣宠,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白—老—爷—” 白荣茂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瞳孔猛地收缩成一点,连连后退几步,半晌方对文锦和玄澜抬袖道。 “今日是白某冒犯了!还请……里头那位贵人大人有大量,念在我们为人父母的份上,不要计较。” 见他态度急转直下,白夫人诧异至极,揪着他的袖子不放。 “老爷,那个贱人可是卸了我们文泰的胳膊啊!凭她是谁,你岂能就这样息事宁人!” “住口!管好你的儿子便罢了!” 白荣茂脸色铁青,一甩袖子大步流星扭头就走,白夫人虽然气恨交加,也觉出不对,灰溜溜地跟了上去,衙役们面面相觑,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这座宅子里住的,乃是个惹不起的主,脖子一缩,个个消失的悄无声息。 留下惶恐的周嫂和刘嫂,看文锦和玄澜的眼神都如洪水猛兽一般,在她们这些平民百姓眼里,白家已经是一手遮天的权贵了,没想到碰上里面那位柔柔弱弱的夫人,竟然瞬间便成了垂头狗尾巴草,简直让人咋舌。 马车之上,白荣茂终于忍受不了哭哭啼啼的白夫人,烦躁地呵斥。 “够了!别哭了,你知道今日文泰是栽在谁手上么?阮酥!里面那人,她是丞相嫡女,四品女史阮酥啊!秋婉和咱们家能有今天,全靠她一手提携,你说我哪能和她硬碰?儿子受点委屈,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白夫人三十五岁上才得了这个儿子,自小宝贝得不行,哪里见得他受半分委屈,何况她从不觉得自家依仗了阮酥什么,立马嚷道。 “那又怎么样?不过一点小恩小惠,你还当她是再造父母啊!我们秋婉有今天,靠的是太子倾心,你这个当爹的,连给儿子出气都不敢,有什么用!你等着,改明儿我就进京城找秋婉、找太子去!你怕她,我可不怕!” 白荣茂见她如此不可理喻,无奈地一挥袖子。 “妇人之见!” 后院的迎春花根下,文锦和玄澜用小铲子挖好坑,阮酥亲手将装着阿乐的锦匣放了进去,轻轻抚摸一阵,方起身接过宝弦手里的花锄,黯然道。 “我来埋吧!也算我送阿乐一程。” 虽然心中愤怒难平,但对方乃是她结拜姐妹的父母,阮酥到底不能闹得太过难看,横竖宝弦下手重,白文泰的双臂只怕也得养上两三个月,也够那小兔崽子受一阵子的了。 “酥儿月下葬花,可真是好雅兴啊!” 清洌如酒的声音居高临下,随风而来,阮酥手中花锄一紧,不由抬头。 只见玄洛站在屋顶,眉眼含笑,双手拢在袖中,犹如闲庭漫步的野客般悠闲自得,他宽大的衣袍被夜风吹得飘来荡去,背后是一轮圆月,月光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辉光,好似月神下凡。 “大人!” 相比宝弦的惊喜,玄澜对自己这位哥哥的来访显然不怎么欢迎,她急忙护在阮酥身前,掏出青绿玉佩大声道。 “玄洛!你忘了玄家家主的命令么?我不许你再靠近半步!” 玄洛轻哼一声,手掌翻飞间,一根极细的银丝便从袖中飞出,缠住了玄澜手中玉佩,不待她反应,只见玄洛手指灵巧一收,那块玉便被他握在掌中,他随手往身后一抛,嘲弄地对玄澜道。 “等你找回玉佩再说吧!” 说罢,如同掠水白鹤一般,翩然自屋顶飞下,将阮酥拦腰一抱,大咧咧地径自朝屋内走去。 322违抗为敌 怀中人身体有些僵,却难得地没有反抗,这般安静乖巧让玄洛心中一喜。待进入屋子,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上,正打算说出那一路上酝酿了无数遍的软话,却听阮酥抢先一步冷冷道。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玄洛略微失落,不过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阮酥如何刺他、骂他、赶他、甚至……打他,他都要耐着不走。左右到了这里便是为了亲自守护她们母子,再说孩子也有了,或许再加把劲便能把婚事也补了,那这一趟就圆满了! 反正此生他就认定阮酥了,除非死亡,否则坚决不会再与她分开! 于是玄洛只当没有听见,见阮酥的眼睛有些浮肿,似是伤心难过哭泣过,心中一紧,想问原因,又有些迟疑,干脆从怀中取出帕子给她擦擦脸捂捂眼,环视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丁点热水,当即唤道。 “宝弦——” 宝弦自看到旧主出现时,心中便喜不自禁!不过碍于玄澜和文锦在场,也不好过分热情,现在听到他在屋内传唤,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答应一声便迫不及待地跑进阮酥屋子。 “大人找奴婢有事?” 玄洛点了点头,“打盆热水来。” 宝弦领命退下,才走出屋子便见玄澜气鼓鼓地堵在前面,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那该受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的叛徒!宝弦有些心虚,正想侧身绕过,偏生玄澜这个死心眼的,也先她一步挡住去路!宝弦瞪圆了眼,玄澜也不含糊,彼此沉默间,二女的气氛越来越诡异,眼看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战就要爆发,文锦扶额忙上前拉过玄澜。 “要找麻烦也去找里面的罪魁祸首,关宝弦什么事?” 玄澜一愣,想想也是,正捞起袖子打算去找玄洛拼命,文锦忙给宝弦一个眼神,手上不松,强把她往后拉了几步。 “阿乐那边还没有结束,我们过去看看。” 知道文锦是想和稀泥,玄澜十分不满。 “少废话,姐姐还在那个恶棍手中,你再拉着我小心我不客气!”’ 光凭身手,他还真不是玄澜的对手,文锦苦笑一声。 “你啊你,能不能帮你姐姐也考虑考虑!” 话音刚落,玄澜当即翻脸,瞬时把气都发到了他身上! “我怎么就不考虑了?难道要像你这样袖手旁观才对?” 见她一张清水脸上转瞬浮起怒意,文锦头大。 “小姐若是不想见玄洛,只怕他当场出现便会让你我把人赶出去,可是……你也看到了,现在那人在屋里呆了半天,小姐也没有任何吩咐,只怕她已经有了主意。你硬是上前添乱,小心弄巧成拙!” 玄澜一听有理,阮酥对孩子的关爱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文锦只说若是阮酥恨极了玄洛,肯定不愿意留下这个骨肉,毕竟将来嫁人啊什么的终究会是一个麻烦。 虽然玄澜并不十分认同,但想起临行之前阮酥怅然若失地把在东篱给玄洛购置的礼物,以及玄洛先前送她的所有东西一一仔细封装收好留在玲珑阁的一幕,内心也有些犹豫,一时间也涌出诸如若是阮酥还对玄洛有情,而两人能和好如初或许也不错的想法。 见她神色似有软化,文锦继续道。 “左右这院子也小,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们也能及时赶到。” 玄澜正要说好,一想到玄家男人的秉性,立马又有些不放心。 “玄洛诡计多端,万一那人封住了姐姐的哑穴怎么办?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见她又要闯进去,文锦一把拉住她的手,主动服输。 “得了吧,我们先把阿乐的事弄完了,一会我陪你在屋外守着!” 待宝弦去而复返见文锦和玄澜已经走开不由松了一口气,她赶紧把热水送进屋,忍不住抬眼一瞄,发现屋中玄洛与阮酥一站一坐,大人脸上攒着笑意,不过小姐还是冷冰冰的,显然还没有和好。 宝弦暗暗捏了一把汗,决定给她家大人鼓鼓劲。 “今日阿乐突然没了,小姐心情不好,大人您好好劝劝她。” 阿乐?玄洛短暂一怔这才想起这是他两年前给她送的那只京巴狗儿,没想到阮酥千里迢迢避世隐居,竟把自己送的小玩意也带了过来。这个消息让玄洛又多了几分信心,同时也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因为他! “不过是一条狗儿,没了我下次再给你寻一条更好看更名贵的!” 他鞠水弄湿帕子,小心地把湿帕送到阮酥跟前,正弯下身子打算亲自帮她擦脸,阮酥已经猛地站起身来。 “宝弦,你先出去。” 宝弦失望地嗯了一声,转身关上了房门。见人已经走远,阮酥这才抬眼看向玄洛,情绪已经恢复了一惯的冷凝。 说真的,在看到他从天而降的瞬间,阮酥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摇。 任凭如何坚强冷硬,她始终也只是一个女人。前后两世,经历了家族背弃、爱侣反目、生死轮回……原以为无法再动心起念,潜意识里却还是非常渴望温暖,只是因始终求而不得,才让她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牢牢封锁住,力图通过戒情断爱寻求自保。可惜在玄洛这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了例,如今,她已经决定和他一刀两断,可是在阿乐惨死,内心无比脆弱伤感的当口,他竟又出现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阮酥深深闭眼。 “还请大人尽快离开。” 这种陌生的态度和语调,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他与阮酥之间!玄洛眸光闪了闪。 “酥儿,我这次是诚心而来,我们和好吧。” 十几日未见,阮酥似乎又丰盈了不少,脸色也比以前更显健康红润,若是表情还不这样冷淡就好了!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咫尺,玄洛强忍几次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好言道。 “你连夜离京后我便到处找你,本来还能到得更早些,只是景轩那厮和印墨寒都在寻你,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引到别处,这一耽搁便到现在……” 明明途中已经准备了千万种说辞,可是在面对本尊的时候,玄洛这才发现还是各种词穷;他实在未料到自己竟也有笨口拙舌的时候,看阮酥还是毫无反应,心中越发不确定,忽然想起太后叮嘱,只说阮酥性子烈又要强,别和她硬碰硬,女人嘛便是要宠着哄着,等她心软了,一切便就好了!总之要有耐心,一切来日方长…… 好吧,反正他也没有奢望今日一天便能让阮酥回心转意! 见她身姿笔挺,似乎身体已经疲累,却还是倔强强撑不在自己面前露怯,玄洛心疼。 “你身子不好,别老站着……” 他想扶她坐下,但看到阮酥一言不发拒人离千里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改变了主意,轻轻搬起一张扶椅又轻轻放下,又担心上面沾染落灰不干净,干脆用袖擦拭了几遍,这才低声示意阮酥坐下,唯恐动作太大惊动了她腹中的孩子,还有……眼前的她…… 便是遭遇家变,身陷低谷,玄洛还未这等低声下气过,不过他却不觉得委屈,眼巴巴地望过来,目中的希冀一览无余。 终于,阮酥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见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一时无奈。若玄洛打算苦熬死耗,自己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偏生他还软硬不吃,实在是个麻烦! 忙了一天,阮酥也身心疲惫,早已没有和玄洛争锋相对恶语相向的兴致,往前走了几步便打开了门。 玄洛一急。 “酥儿,你要去哪?” “既然你不走,那我走。” 伸出的手无力落下,玄洛的声音显得前所未有的寂寞。 “罢了,还是我走吧。” 他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万分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脚步恍若被冰霜冻住,期期艾艾地又转回身。 “夜里凉,酥儿你盖好被子。” 可惜对方已经转过了身子,看不到她的表情,玄洛心中一拧,又担心逼得太紧惹人生厌,一步三回头终于跨出了门槛。 甫一出屋,便见阮酥小院一半以上的人都聚到了这里。文锦和玄澜面露嘲讽,还带着淡淡的戒备;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妈子,疑惑的目光一遍遍落向他和文锦;唯有宝弦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看着还相对顺眼。 玄洛拂了拂袖,面色倨傲而莫测,顷刻间便恢复了皇城司九卿太岁的气势。在阮酥面前愿意放下身段,不代表着在这些人跟前也要低声下气。 “宝弦,还不快替我收拾一间屋子。” 宝弦愕然地抬起眼,一时间欢喜得话都有些不利索。 “大人,您和小姐和好了?太好了!” 文锦和玄澜对视一眼,自然不信。 “慢着,不请自到还耐着不走,这可不是九卿大人的作风啊。若是按律法来讲,你这是强占民宅,当要……”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玄洛一双眼死死地锁住自己,阴寒的眼神仿若地狱索命厉鬼让他一瞬遍体生寒!文锦吃过玄洛的亏,本身就对他有着畏惧,如今大胆进言不过占着身边的玄澜和屋里的阮酥,被这样一盯,当即就说不下去了。 玄澜一看文锦吃瘪,想也没想便要为他争回脸面,却见阮酥面无表情从屋内踱出,她呵住兴高采烈的宝弦,语气分外决绝。 “谁也不准替他准备屋子和吃食!若有人违抗,便是与我阮酥为敌!” 323雨中痴望 五更鼓响,阮酥从床上坐起。屋内虽燃了安神香,可都到这个时辰了,她还是睡不着。左右没有睡意,她摸索着正要起身,突然听睡在窗前榻上的玄澜低声道。 “姐姐,那个人……还在房顶上。” 黑暗中,阮酥的呼吸有些凝固。 今日玄洛的到访,让文锦和玄澜如临大敌,碍于阮酥的狠话,宝弦也没敢再给玄洛行方便。原以为这家伙自讨没趣会知难而退,再不济也会暂时离开去找个饭馆客栈休息先安顿下来,没想到玄洛当即便纵身一跃,落到了小院的房顶上,似乎是为了能方便观察阮酥,还特地选了她闺房对面的屋顶…… 玄澜正要上前和他理论,却被阮酥拦下;唯恐玄洛夜间使坏,她当夜便坚持宿在了阮酥屋里。 不过一晚上,别说阮酥睡不着,便是她也毫无睡意。玄澜安慰自己定是长榻太硬太窄,睡着不舒服,不过行走江湖那几年,便是在野外风餐露宿,树梢上将就一夜都很香甜,怎么现在……大概是由奢入俭难了?不过任凭她调整了无数多个睡姿,还是辗转难眠,鬼使神差的,玄澜偷偷把窗户拉开一缝,黑夜中,对面的情景一览无余,而屋顶上某个人还维持着方才的景象,宛若一具石化的雕像…… 换在平常,她或许会毫不留情地骂一声活该!可是此刻……不知怎的,玄澜竟开始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那个玄镜,是否也曾像这样一心讨好娘亲,寻她欢心? 听到后面的动静,玄澜忙回头,发现阮酥下了床,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那样一句。屋中没有点灯,任凭她目力再好,却还是看不真阮酥的神情。 “随他!” 好半天,这毫无情绪的声音从对面女子口中淡淡吐出。玄澜一愣,虽然觉得并不意外,隐隐间,却也有些失落…… 她暗恨自己墙头草,应该和阮酥同仇敌忾,怎么现在胳膊肘却往外拐,却不知阮酥在她看不到的当口,也侧身飞快抹掉眼角的湿润。 何必呢…… ——早知如此。 不过便是这一个如此,却还是已经换不来那个当初。 阮酥自认并非认死理较真之人,可是想起在玄府水阁玄洛避而不见,继而当着王琼琚的面给她难堪,任凭她只身离开甚至晕倒在外都不闻不问,以及……从东篱归来时候那状似报复惩罚的折辱便禁不住浑身发抖。 她虽然留下了这个孩子,除了因前世终身无孕,对孩子有着超于常人的期待外,或许或多或少对孩子的父亲也有着一些她也不愿意承认的情愫。不过说她矫情也好,偏执也罢,既然决定了独善其身,便绝不再重走旧路! 恨了,伤了,悔了,哄了,便好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若是这般,假设有人告诉她前生印墨寒在她死后如何自责,如何后悔,如何如何如何,那岂非就让她对他的所有爱恨一笔勾销? 不过比起印墨寒为萧家复仇黑白不分的情变,玄洛这边,终究是自己先有错在先。玄洛也未像印墨寒那样虚与委蛇,明明内心恨极,却还是坚持和她共演了几年恩爱戏码,两下相较,倒是光明磊落! 他和印墨寒始终是不同的…… “啊,下雨了……” 被玄澜打破思绪,阮酥恍惚抬头,这才发现外面已有雨声,也不知道玄洛……思绪间,她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了窗边,一掌推开了轩窗。 雨水淅沥,雨势并不大,不过坚持不走只怕也会淋出病来。他这样一路行来,恐怕也没有吃东西,再加上路途疲劳…… 不对,她根本就不应该关心他! 阮酥咬了咬唇,正想离开,却见对面屋顶上玄洛一转不转地注视着自己,痴缠的视线宛若一只无形的手,一下攫紧了她的神经。 见外面雨水有变大的趋势,玄澜挣扎了半天,终于道。 “姐姐,要不我去赶他走,否则淋病了,又要赖着不走!” 语气虽是冷硬的,但软化的表情却显示着对玄洛的担忧。阮酥内心一叹,本来应是反对的,可是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不争气。 “也好,若是他不走,就让他先去檐下避避。”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看在阿乐的份上。” “好嘞!” 玄澜答应一声,取了伞纵身上了屋顶。 “玄洛,姐姐身子不爽利,你硬是缠在这里,扰她清净,伤到宝宝怎么办?” 见阮酥房间的窗户已经虚掩关上,却未关严实,想必有人藏在某处也在关注这边的动静,玄洛唇角一勾,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在这刻也有烟消云散的趋势。 “是酥儿让你来的?” “你别误会,姐姐只是看在阿乐的份上,今日它才没了,不想让它伤心罢了!” 说完把伞一递,显然不打算多留。 “等等,你既然唤酥儿为姐姐,那自己的亲哥哥呢?” 玄澜脚步一滞,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主动和自己扯上关系,嘲讽一笑。 “玄镜从未认我,你这个哥哥我也不敢高攀,你我还是以名姓相称吧!” “名姓相称那多生分,其实……我的母亲和我很早就知道你们的存在。” 第一眼看到家主之印便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早早知晓也就没有什么意外了! 玄澜不以为意一笑。 “知道又怎样?反正我始终是玄镜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人生中的黑点!” 越是不在乎,其实内心中还是夹杂渴望吧?玄洛的视线从阮酥屋子转到玄澜的脸上,生得平淡无奇,一点都不像父亲,估计她娘也不会如何倾国倾城。少时得知玄镜竟然在外面有女人,他是愤然的,不过母亲宁黛却相当平静,还试图说服父亲把她们母女接回玄府,还好父亲始终未答应…… 就在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同样流着玄家血液的手足时,这个妹妹出现了,暗中也在替玄家复仇。想到这里,玄洛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着玄澜,恳切道。 “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一个你们,说的除了自己,自然还有娘亲秦栾。玄澜也不知道是欣慰还是什么感觉,总之怪怪的,她的母亲穷尽一生用生命爱了一个男人,生前被其避而不及从不承认,现在却得到了他后人的一句感慨。 “这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玄洛目光闪了闪。 “其实我母亲曾找过你们,只是……不过也好,阴错阳差逃过一劫。” 玄澜愣了愣,小时候娘亲带着她东奔西藏的记忆刹那浮上眼前,那时候母亲只含糊表示爹爹的夫人找上门了,咱们还是不要相见为好。幼时的自己混迹江湖,听了太多爱恨纠葛杀人灭口的戏码,便自我代入宁黛的找寻定然也是不离其二,对玄家更恨了几分! 不过现在想想,那时候她的方式显然不同。有一次自己落单被宁黛的人抓了个正着,正以为死到临头时,那些人却带她沐浴更衣,买了很多玩意和吃食哄她开心,随行之人都清一色唤她“小小姐”,十分恭敬。只是当初偏执的自己只以为他们是引鱼上钩,留着她不过是为了抓住娘亲一网打尽,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偷跑了出来。等凭着娘亲留下的暗号遇到她的时候,秦栾无奈一叹。 “宁黛是个好人,我本想让你回去享受几年富贵日子,和你爹一家团聚,现在看来你注定只能和为娘浪迹江湖了。” 玄澜一惊,这才意识到娘亲竟然没有去找她!那时候她还未像现在这般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当即便扑到秦栾怀里,嚎啕大哭…… 注意到玄澜的神情变了又变,玄洛继续道。 “你娘是个烈性的女子,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选择自裁。” 玄家满门抄斩后,玄镜的尸首却不翼而飞,等玄洛重掌重权,派人暗中找寻时候这才发现他的父亲已被人安葬在了京郊的一处普通陵地,而与他共穴的还有一个名字,便是玄澜的母亲秦栾。 他原本打算把玄镜的坟迁到别处,却被闻讯而来的村民阻止。其中一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被与他合葬的夫人亲手下葬的,只是封土时,那位夫人突然自裁,她的女儿便把他们一起葬在此处。而那姑娘渐渐长大,四下奔走间唯恐父母坟地被荒草淹没,于是临走之前给了村民一笔钱,请他们帮忙照拂。 “多小的一个孩子,便要忍受父母双亡,真可怜啊。” 玄洛目光攒动,声音分外敬重,惹得玄澜情绪越发涌动,只见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那是她傻,天底下没有见过比她更傻的人!” 是啊,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傻的人……阮酥不傻,说一刀两断便一刀两断,决绝得很!玄洛黯然地想,自然不会似秦栾那般为他守节自裁,当然若真有那样一天他也决不允许! 不过想到有朝一日阮酥带着他们的儿子,嫁与景轩、印墨寒或者别的什么男人,他孑然一人惨遭抛弃,有家不能回,有儿子不能看,有心爱之人不能抱的惨烈情形心中便寡凉寡凉的,心情不由更低落了几分。 324苦肉之计 “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让父亲和你们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玄澜陷入了沉默。想过,如何没有想过,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小的她当然也渴望亲情,希望被那个母亲一心恋慕的男人呵护成长,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才坚决地打破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 玄洛似乎从未等待她的回答,自言自语道。 “酥儿腹中的孩子,若是没有父亲,以后……” 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啊!玄澜猛地抬起头来,再度目露警惕。 “便是没有父亲,姐姐爱他,我也会守护他成长,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是吗?” 玄洛笑了一笑,难得的竟没有反驳。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阮酥的窗上,撑伞继续盘膝而坐。 “你……不走?” 看他这样,玄澜有些不高兴,不过这个不高兴来得蹊跷,她赶紧掩下,重新换上了那副冰冷疏离的面孔。 “我们有言在先,别病了到时候又赖着不走!” “玄氏子弟病倒在家主面前,难道妹妹会见死不救?” “家主?”玄澜忽地一笑,以同样的话回敬之。“等我找回家主之印再说吧!” 什么时候这丫头也开始伶牙俐齿起来了? 玄洛一噎,声音颇为无奈。 “那没办法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既然有心让我看不到我的儿子出世,那玄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得,贫嘴吧你!玄澜嘴角抽了抽,转身的时候却还是把自己手中的那把也留在了房顶上。撑两把伞,应该不那么容易病吧!再说又不是琉璃做的,哪有那么容易便倒下。 走了两步,又转身过来。 “姐姐说了,你可以到屋檐下躲躲。” 忽略他目中的狂喜,玄澜嗤笑一声。“当然还是看在阿乐的份上!”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进入阮酥的屋子,见阮酥却还是站在窗前,不由奇怪。 “姐姐,你还没有睡?” 阮酥嗯了一声,唯恐让玄澜看出心事。 “他应该不会如何,阿澜还是回自己的屋中吧,我一个人不打紧。” 玄澜自然不肯,见阮酥已折身回到床上,自己也自顾自躺在榻上。在外面呆了半天,本来就毫无睡意,现在越发清醒!她翻了几个身,察觉阮酥还没有睡着,挣扎了半天还是咬唇道。 “姐姐,等小侄儿长大,他如果找你要父亲怎么办?” 现在不过是块肉,阮酥还真没有考虑得那样长远,她想了想,轻松笑道。 “有我们陪在身边,他便是问也不会放在心上,反正时间还长,到时候再说吧。” 黑暗中,玄澜神情有些怅怅。怎么会不放在心上,虽然娘亲疼她,可是看到其他的孩子有父亲陪伴,自己当时的羡慕心情却还是挥之难去。 “姐姐,我小时候其实很想见我爹,虽然他对不起我们母女,可是我经常想,只要他愿意陪在我们身边,我便原谅他!” 回屋后的玄澜似乎分外敏感,不用想也知道和外面的玄洛有关!不过说起这无缘的亲情,阮酥自己又何尝没有妄想过?可惜前世被万氏各种虐待,阮风亭也好,梁太君也罢,都对她不闻不问,让她对这些虚无的东西早已心死。可是她的孩儿…… 阮酥的手不由抚向已然拱起的小腹,盼了两世的孩子,让人无措又惊喜的小生命,她还真舍不得让他受丁点委屈。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替小侄儿重新找一个爹?” 好半天,阮酥听到玄澜如此开问,一时奇异。本来还以为玄洛说服了玄澜,她会劝说自己再观察观察,继而与他和好,没想到玄澜竟问她是否会考虑再嫁!对面屋顶上的玄洛如果听到恐怕会一口老血,拉拢了半天,竟然还是这般不开窍,真不知他们是不是同一个爹生的?! “阿澜,我不会再嫁。虽然没有父亲,对这个孩子不太公平,不过我会尽力去弥补。” 虽然是毫无意外的答案,却还是让玄澜伤感不已。 “我娘从前领着我行走江湖的时候,很是辛苦。一个女人又当爹又当娘,还要忍受飞短流长的非议,真的很不容易……姐姐还这么年轻,我真不忍心今后你也这样……” 阮酥久久不语,玄澜的关心让她十分感动,她理了理思绪。 “阿澜,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玄澜一怔,实在未曾想到阮酥的思绪突然跳转到这里,嗡声道。 “或许吧,比如我娘遇上玄镜那个灾星,大概就是前生欠了他的!” 阮酥微笑摇头。 “不,阿澜,你娘既然决定与玄镜在一起,继而生下你,便是他们之间的羁绊,或许也是命中的使命。我们每个人降生于世都有使命,比如你,便是为了玄家报仇,而我……” 她的目光分外清明。 “也有自己的使命,孩子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意外恩赐,我很感激也很珍惜,不过这并非是我的全部。” 玄澜听得稀里糊涂,突然想起阮酥某次也说过是为了复仇,联系这两年来自己跟在她身边的观察,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便憋在了心口。 复仇?难道和印墨寒相关?! 阮酥却未打算向她解释,她翻了一个身。 “时间不早了,睡吧。” 天蒙蒙亮,宝弦便早早起身,见她家大人举着一把伞像只猫儿一般还是窝在屋顶,嘴巴张了半天都忘了合上。 呃,这叫什么……难道大人在使苦肉计? 这样一想,宝弦眼前一亮,见阮酥和文锦的屋门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飞快掠身上了房顶。 “大人,就您一个人来?” 昨日实在太过匆忙,搞得她都不敢和玄洛多说话。昨夜观察了半天,本想趁着夜深前来拜见玄洛,却又不敢大意,毕竟玄洛初来乍到,文锦和玄澜定会分外警觉,别被抓个现行就不好了。还好她沉得住气,果真就发现阮酥闺房的轩窗不知什么时候虾了一个缝,而到了五更雨起,玄澜那丫头便抱伞出来了。 幸好,幸好…… 玄洛懒洋洋地瞥了宝弦一眼。 “便是本大人一个人前来又如何?” 还能如何?不就是关心您嘛……若是玄洛只身前往,说明京中还有要事,亲信颉英、皓芳定然留守替他操持。不过换在从前,无论多要紧颉英、皓芳都会任一跟随玄洛左右,如今一个人都没有相随,只怕这事情还有些严重。 于是宝弦狗腿道。 “小姐要是知道大人对她一片真心,一定会很快与您和好如初的!” 那还用说! 经历了昨夜和玄澜的交心,玄洛是相当有信心。阮酥身边三个人,宝弦向着自己;而文锦虽然反叛,却到底害怕他,必要时吓唬吓唬也就过去了;剩下一个玄澜,始终血脉相承,父亲把玄家家主之令都给了她,迟早也要认回去,只要与她修复好兄妹关系,还不是帮着自己?! 想起和阮酥夫妻和睦,琴瑟和谐,玄洛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突然,一声不合时宜的喷嚏生打破了他的遐想,宝弦脸上一苦,大人还真生病了!若是让颉英、皓芳知道自己任凭大人在这淋雨不闻不问,不知又会不会拿她是问?! “不过是一点风寒,不碍事!” 玄洛不以为意,可是越是毫不在意,身体却越要和他作对,接二连三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看着那张绝美的容易一瞬变成了苦茄子,宝弦愁得眉目都要拧了起来。 “大人您这一病,他们更好赶你走了!” 只消一拿孩子说事,别把病气过给阮酥,玄洛便是心中不愿,也不得不照办! 玄洛也有些沮丧,眼看胜券在握,他还准备等阮酥起身,自己再上前痴缠痴缠,结果身体不争气,自然不敢再放肆了!不过就这样灰溜溜离开,教他如何舍得? “我自己便是大夫,一会你偷偷为我准备点药,保管很快就好!” 宝弦一想也是,“一会我就要去药店抓小姐的安胎药,给大人备上便可!”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午间。 等阮酥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饭点,刚梳洗完毕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打开轩窗往对面房顶看去,却见文锦气冲冲地敲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忐忑的宝弦。 阮酥一看便明白了大半,果然听文锦阴阳怪气道。 “小姐,宝弦偷偷给玄洛抓药送药,该当何处?” 本来他打算当一切都没有看见,可是玄洛那厮却各种敲打威胁他!文锦一时被激怒,便祭出了阮酥,反正他们也很好奇这位正主对玄洛的反应,不如就此试试? 被阮酥淡然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宝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姐,是因为大人感染风寒,他一个人在此无依无靠的,奴婢便斗胆……” 虽然表明效忠自己,不过宝弦的护主之心也好理解。再想到她曾为自己受过重伤,阮酥责难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杀人了——” 窗外一声杀猪似的嚎叫打破了几人的思绪,主仆几个往外看去,便见玄洛扭着一个妇人从小厨房拎出,狠狠地丢在了院中间,不是宝弦新雇的刘嫂还是谁? “说,到底是谁指派你来的?!!!” 325小以惩戒 刘嫂见事败,面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她急切地看向阮酥,不住磕头。 “求夫人饶命,老婆子也是被人所逼!今日家里媳妇前来告知,白夫人因为昨日的事对夫人您恨之入骨,要给您点教训!于是让儿媳妇送来一包药命老婆子偷偷放到您的饮食里,只说是泻药。若是老奴不从,便要打死老奴的儿子。老奴便趁着宝弦姑娘来您屋中,把东西放到了药罐里。都是老奴鬼迷心窍,求夫人饶命啊……” 又是白秋婉的父母! 阮酥目光闪了闪,还未开口,一旁的玄洛已经一脚踢到刘嫂的身上,只见她身子一歪便传来咔嚓一声,众人皆惊,不会被他踢断骨头了吧?! 刘嫂一声惨呼晕倒了过去,阮酥脸上浮出怒意,不忍再看。 “宝弦,过去看看。” 宝弦迟疑,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阮酥只使唤给玄洛放水的自己,只怕已经记恨她了!她求助一般的看向玄洛,后者脸色亦不好。 “这哪里是什么泻药,分明是让女子此生绝育的狠药!” 玄洛目露阴霾,既然已经被文锦识破,他便也懒得躲藏,干脆在小厨房呆着。只是刘嫂不知道里面还有人,抖手抖脚把东西扔进药罐,便被玄洛逮了个正着! 见有人胆敢谋害阮酥,再认出那药的真面目,玄洛当即怒气冲天,如果是在皇城司,只怕已经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 几人一听这个说辞,俱都面露骇然。阮酥还有身孕,若是误打误撞吃了下去,这个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文锦呸了一声,愤懑异常! “这些个没有良心的,竟然恩将仇报!昨日阿乐的事情小姐已经放他们一马,现在还撞枪口上找死!简直是活腻了!!!” 玄洛赞赏地看了文锦一眼,顺势抓住他话中的关键。 “阿乐的事是怎么回事?” 文锦正在气头上,便如炮仗一般噼里啪啦把白文泰虐杀狗儿,白荣茂夫妇夜半砸门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极其愤然地点评了一句。 “他们也不想想自己家女儿走到今天,亏的是谁!良心都被狗吃了。”说完又觉得辱没了同样是狗的阿乐,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畜生吃了!这些人就该千刀万剐下那阿鼻地狱……” “文锦,够了!” 阮酥看他越说越不着边,冷声打断! 白荣茂夫妇的行为让她齿冷,不过因为白秋婉,她对他们尚且还有几分顾忌。可是换成玄洛就不同了,她十分担忧他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行为,从方才踢断刘嫂骨头一事便不难看出他已经怒不可遏,之所以没有阻止文锦说出前因后果,不过是知道若玄洛想知道一件事迟早也能查清,那不如就当场言明,免得他到时候又冲动! “阿澜,去请个大夫帮刘嫂看看;文锦,你先把人弄到屋中。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刘嫂不慎跌倒摔伤。” 她淡淡吩咐,显然已经做了息事宁人的打算。 玄洛怒气填胸,扯着鼻音道。 “酥儿,她要谋害我们的孩儿!好吧,即便她是着人指使,罪不至死,可是姓白的一家呢?你若是担心太子府中那位良媛,我却没有这些顾虑。既然做了,便要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我玄洛的妻儿,怎能白白受气?!” 说完,纵身一跃,阮酥一看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急唤文锦和宝弦去追!却听大门被砸得贼响,本该去请大夫的玄澜去而复返,她从房头落下,脸有瘟色。 “姐姐,有很多官兵朝我们这边来了,人数不下百人!” 来得真快! 阮酥眸光一凝。“周嫂呢?” 玄澜几人这才想起小院中的另一个大活人,只怪刚才太忙,竟一下子忘了! “只怕是周嫂见刘嫂被玄洛……便去报官了!” 若是这样便好办了! “你何时见过平民百姓报官官府来得这么迅速,且还领了那么多官兵?” 玄澜和文锦对视一眼,宝弦气得咬牙。 “定然是场预谋,姓白的除了胁迫刘嫂投药,还指使周嫂一有不对便立马报官,而官府的人马恐怕也早有准备!实在是太过分了!!!” 阮酥嘲讽一笑,从昨夜的情形来看,这件事只怕和白秋婉的娘脱不了干系!白荣茂虽然一朝得势,便横五横六,可是人在官场,又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到底不会这样无脑;但是他身边那位初尝权势跋扈蛮横的夫人便不一样了!再说深入内宅,断人子嗣这等事,也只有妇人更擅长些。 本来念在秋婉的份上,阮酥还想给他们几分颜面,不过既然对方不要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门来,她很乐意把他们的脸都撕得粉碎!!! 门一打开,那些衙役、官兵便都扑将了进来,一个个都带着家伙,领头之人颐指气使地对开门的文锦呵道。 “有人报官你们伤人性命,私自用刑!管事的是谁,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伤人性命、滥用私刑?”文锦笑容阴寒。 “小爷我在府上大半宿都不知道,不知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那人一看文锦俊秀文雅的外表,便不把他当回事,认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二两肉的花架子! “废什么话,还不快给老子押下!” 文锦微愣,平日他们但凡出街,很多关于他们小院的事便传得纷扬,怎么昨日闹得那样大,对方却似一无所知,毫无忌惮,不是不知道轻重的傻大胆,便是被人诓了!比如白荣茂觉得丢人,封了消息? 一个长得膀大腰圆的兵士首当其冲,朝文锦扑来。可是令人错愕的是还未沾身,便狠狠倒地,再也起不了身。众人发现不对,几个人一起扑来,可是不过几招,还是被文锦打得落花流水。 “还有谁想和小爷过招?” 竟这样厉害?众人默默退后了一步。那领头的也察觉不对,只道不会被白夫人那个贱人忽悠了吧?不过想到到手的三百两白银,那初初冒出的些许退缩便顷刻烟消云散! “大胆刁民,你若是再闹便是妨碍公务!” “不知道我们府上出了什么事,劳诸位大人前来?” 一声俏生生的声线让僵冷的气氛瞬间变柔,众人抬头,只见是一个亭亭玉立的丫鬟从花门处过来,虽然颜色不算惊艳,却也让桃花镇这些鲜少见到如此派头的士兵们看直了眼。 “小美人,你家主子摊上了事。乖,快来爷这边,大爷心情好或许能救你一命,抬你去府上做个暖床丫鬟。” 领头人在镇上也是耀武扬威惯了,听说这家人惹怒了云骑尉夫人,已经给对方判了死刑,越发肆无忌惮!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只见那丫鬟手中什么一弹,口出狂言的领头人已经捂着眼睛一声惨叫。 “啊——我的眼睛——” 随着几声咕噜声弹跳响起,只见两个沾着鲜血的梅核瞬势滚落,而领头的人已经双目流血。 “看够了没有,若是不够,姑奶奶奉陪到底!”宝弦盈盈一笑,那些人不想面子被抹了,正想动手,眼前的少女才似想起什么咦了一声。 “差点忘了你们的来意,是说有人报官说我们伤人性命、滥用私刑?府中除了夫人我们几个,便是镇上雇佣的周嫂和刘嫂,哦,周嫂原来你在那里啊,方才我找了你半天,不想你竟逛到了这处,可把刘嫂一个人忙得够呛。” 被宝弦点名,躲在人群中的周嫂越发畏缩,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明明亲眼看到刘嫂被那个突来的男子踢晕了,怎么还一个人忙得够呛? 只听宝弦继续道。 “既然周嫂无碍,那被伤了性命的只有刘嫂了!” 宝弦叫了一声刘嫂,便见一个老婆子抖着身子从后面过来,见到这些官兵似乎吓得腿软,竟话也说不利索,颤着嘴张了半天才挤出“大人”两字,不是刘嫂还是谁? 看众人下巴都要掉下来,宝弦提高声音,笑眯眯道。 “府中除了周嫂、刘嫂两位签的是短工活契外,其余均与我家夫人签了死契,别说私刑,便是打杀了也任由主家发落!既然两位大嫂安然无恙,各位私闯民宅不知又怎么说?” 领头之人受伤,底下人不知其中猫腻,看刘嫂好端端的,再看文锦和宝弦的身手了得,;一时退缩。 “这……不过是一场误会?” “误会?小爷听到明明有人报官了啊!” 被文锦逼视,立马有人把周嫂推了出来。 “对,是这个人——” 周嫂吓得瘫软在地,她是见过这些人的手段的,还未等文锦惊吓,已经哆哆嗦嗦供了个干净。 “是白夫人逼我的,只说让刘家娘子给夫人下药,若她事败,夫人身边的几位煞鬼定不会放过她,到时候老婆子就去官府找人!”虽然她也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不过也深知说出实情才能保命! 原来如此…… 队伍中有早就不服领头人对云骑尉府惟命是从的人,当即不削。 “我当是谁,原来是白荣茂那个庭长!不过是女儿好命,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六品官了?”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今日这事若是呈上去,够他喝一壶的!” …… 等府邸大门重新关闭,宝弦和文锦忙去后院向阮酥回禀,玄澜也卸下了易容的东西,恢复了本来面貌。 “我还担心这云骑尉府势力遮天,便是被证无事,他们依旧会纠缠不放!” “若是这般,昨晚白荣茂便会先下手为强了,怎会等白夫人一个内宅妇人兜兜转转经营这样一出捉贼拿脏的戏码。再者,白荣茂虽一朝得势,到底出生低微,下面人就算恭敬,内心定也有不服的!再说这种靠女儿裙带关系上位的,还这般横行霸道,更令人不齿。如今机会来了,当然要抓住把柄踩上一脚。” 玄澜一听在理,一时感慨。 “是啊,这世道真心希望人过得好的只怕寥寥,大多数还是盼着别人越惨越好。” 这般老成的姿态,让几人都笑开了。 “对了,玄洛那边……” 经文锦提醒阮酥这才记起先走一步的玄洛,心道不好。 “小姐放心,大人自有分寸。” 宝弦忙道。 便是这样自有分寸,才让阮酥心神不宁。玄洛身为皇城司九卿,平素什么折磨人的手段都使得出,她已让白荣茂夫妇通过正当程序受了教训,其他的就……她越想心越乱,当即吩咐几人。 “你们都去找找,若是见到不妥赶紧阻止!” “酥儿是在找为兄吗?” 一声朗笑在头顶上响起,阮酥抬起头,却见玄洛站在房顶,声音或许是因风寒的关系带着一层有别平常的嘶哑。 “你方才去做了什么?” 一开口便是问其他有的没的,玄洛有些气闷。 “不过是小以惩戒,到时候酥儿就知道了。” 326左右为难 云骑尉府,白夫人一直在厢房中陪伴着独苗白文泰,见他脸色灰败的样子,越发心疼。淌眼抹泪了半天,突然看到心腹婆子在花架旁张望,立马敛色踱步出去。 “事情办得如何了?” 穷汉有了两个臭钱便想着讨美妾,白荣茂起初不过是个小小庭长,却也难逃男人们的通病,可是现在年近五旬,膝下不过白秋婉与白文泰一女一子,这一切都和白夫人暗中操作相关,而今日给阮酥服下的药便是她惯常拿来对付丈夫身边女人的,只要吃了,不仅没有任何异状,诊治起来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谁让阮酥卸了爱子的胳膊呢?那便让她终生无嗣来偿! 等了半天,心腹婆子竟哆嗦不出半个字,白夫人眉目挑起,视线凌厉。 “说啊,哑巴了?” “启、启禀夫人……也不知刘家的有没有成事……不过等官府的人前去拿人时,却被周家的供出了夫人您……” 白夫人额上青筋一阵跳,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交代是刘嫂事败才让周嫂去报官,怎么最后又交代出自己?“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那婆子苍白着脸,嗫嚅了好久还是憋不出半个字来,她气得把人往外一推。 “废物!” 想到周嫂已经把事情前后都供了出来,越发不妙。这一切都是背着白荣茂做的,与其等他兴师问罪,不如主动相告,也可以商量下补救的方法。 “大人呢?” “老爷大早出门了,现在不知……” 白夫人这才想起白荣茂今日外出公干,所以她也是趁着他不在家才胆大指使人对阮酥不利,哪知竟会这般出师不顺!她呆了半天,又派出心腹去打听官府那边的动静,听到领头人双目受伤,而有些人已然决定把云骑尉府颠倒黑白、欺压百姓的事上奏,当即吓得没了主意。偏生白荣茂那个该死的还未回来,白夫人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叮嘱门房大人一到即刻来报。直等到掌灯时分,才见白荣茂身边的管事匆忙赶来。 见到白夫人,他当即跪倒,声音发颤。 “夫人不好了,大人受了重伤……” “你说什么?” 白夫人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人已经抬回来了,只是……” 管事抖着声音,犹犹豫豫说不下去。 “总之,夫人您自己去看吧。” 白夫人头一阵眩晕,也不等心腹婆子搀扶,便疾步往白荣茂卧房过去。尽管回来的途中身边人已经帮白荣茂稍作清理,然而当白夫人看到他一身血污的样子还是吓得不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白荣茂乘坐的马车不知怎的在路上突然惊马,四下乱奔间白荣茂也从车上被甩出,跌到十几米的土丘之下。等底下人找到时,已经昏迷不醒,手脚之处已经多处受伤! “大人能不能熬过这夜,还是要看他的造化。” 真是屋漏偏于连夜雨!听大夫这样说,白夫人几乎要晕了过去,一遍又一遍道。 “出门不是都好好的嘛?怎么会这样?” 白荣茂重伤不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阮酥的耳中,她执着笔,好半天也写不下去半个字。 玄洛做得漂亮,一场惊马天衣无缝,便是联系到他们头上也无凭无据。只是这个所谓的“小以惩戒”,会不会有些重了? 如果换成是旁人,比如当初的万阙山,她便没有多少感觉,可是牵扯到结拜姐妹的父母,阮酥内心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角落的厢房,那原先是一间放杂物的屋子。自从白日里宝弦暗中照拂的事败露,玄洛便大大方方赖着不走。他完全把阮酥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占屋住下了。自己采买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被褥家具,一个傍晚也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给吃食也没关系,自己动手,自顾自把新买的炉灶搬到小院,竟开始架锅煮饭,看得文锦等人大跌眼镜,本来的敌对气氛,俱变成了好奇,随着玄洛近乎完美的收场逐渐消散。 阮酥也没料到玄洛的生存能力竟这般强悍。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很少见他动手干这些衣食住行的杂事,还以为也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远庖厨君子,完全没想到干什么都有模有样! 宝弦也是在短暂的惊讶后,不无得意地表示,她家大人就是这么完美! 犹在思索,却听门上珠帘一扬,阮酥循声回头,只见玄洛一身青衣,长发束着其中部分,其余都懒懒地散在肩上,这般慵懒的形容,也就是两人在玄府散漫恣意的时候他有过,平素惯走御前,从内到外都是一丝不苟。 未等阮酥开口,玄洛便把一只瓷盅放在门边的几凳上,却不上前。 “酥儿,这是我为你特意熬制的安胎药,往后这一切还是由我亲自动手,旁人我不放心。” 异样情绪涌过阮酥心口。白日里发生的事让她也心生警惕,都是自己人的小院,还会有此疏漏,若是一无所知服下后果真是不可想象。如果换成是玄洛亲自动手,她便不会有这个后顾之忧。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和他再无瓜葛,自己这一动摇,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 似乎料到阮酥所想,玄洛笑了一笑。 “酥儿不必有心理负担,左右这孩子也是我的骨血,身为父亲为他做点什么都是应该的。” 阮酥还是没有说话,彼此沉默间,玄洛心中暗自失望,但是自己不走,阮酥恐怕也不会吃。他抬眼再看看心底上心心念念的女子,暖黄的烛光把她的轮廓衬得分外柔软,从门边到她落座的位置不过几尺,可是这咫尺的距离却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不断缩短直至消失? “我感染风寒,不便过来,药放在这里,酥儿你趁热喝。” 说完这一句,玄洛又愁肠百结地往阮酥那边看了一看,哎,再过不久恐怕他都要变成深闺怨夫了……转身间,脚步分外沉重。 “……你无须再做这些。” 还是在拒绝他吗?玄洛脚步一滞,有些负气地道。 “做不做是我的事,用不用也由你自己决定。左右我已经习惯侍候人了,也不差这一件二件。”说完再不看阮酥,蹬蹬蹬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本想狠狠把门砸上,想了想又轻轻合上。 和一个孕妇置什么气,他真是不想和好了? 阮酥逼自己收回视线,心无来由地一揪。 习惯侍候人了吗?说的大概便是被颐德太后从死牢中提出,摸爬滚打夹缝中求存的那些年。从小出生名门,又因天资过人被辨机收为唯一的弟子,一朝跌落泥端,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扭转乾坤? 阮酥睫毛闪了闪,逼迫自己不去想他。玄澜进屋一看那瓷盅还放在原地,不由叹气。阮酥屋里的动静,可谓牵动着小院所有人的神经。方才看玄洛无功而返,宝弦便求她去劝劝,只说自己这个时候实在不方便露面。 玄澜毫不犹豫答应了,无论是谁,大家都希望阮酥把孩子好好的生下来。 她打开盅盖,这才发现这个瓷盅外表平平,却是精巧,内里竟是里外前后都分成了两层。盛放药汤的上层被玄洛放了话梅、蜜饯等零食;而里外却是两只小盅夹套,外面灌上热水再放入里面那只,正好保温。玄澜咂舌,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想也有这样细致的一面。 她取过汤匙、小碗,把药汤盛好放在桌上。 “姐姐,趁热喝了吧,对孩子好。” 今日的安胎药因刘嫂的关系她便一直未进,阮酥也知道自己身子单薄,为了能诞下康健的孩子,便一直注意调理。如果仍要长居桃花镇,以云骑尉府和她的几番过节,她已经不敢再轻易去请医问药雇佣帮工,以后的将养确实是个问题,玄洛的到来可谓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不过……为了以后的方便,看来只能再折腾一次了! 打定主意,阮酥不再犹豫,拿起勺子。 玄澜一喜,絮絮叨叨又和她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刘嫂已经由玄洛诊治,她醒来也表示这一切都是自己跌倒摔伤所致;再有就是云骑尉府现在忙得一团糟,白夫人六神无主,听说方才已经让人传信去太子府,请女儿拿主意去了。 以白夫人的脾性,不用想也会把和白文泰的事狠狠渲染一笔。知道她和白秋婉的关系,玄澜轻声。 “姐姐,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不用,我相信秋婉不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人。” 然而事情远远超出阮酥的所料。和往常一样,卞城桃花镇的家书未经祁念的手,便直接被送到了白秋婉的衔泥小筑。 白秋婉坐在花厅之中,京城五月天,正是繁花盛景好去处,她现在身子不便,不能出外踏青,祁念便很体贴的找了很多当季盛开的盆栽放在她的小院,并在中间修建了一个花厅,便于她观景赏花。 她用银刀裁开信封,白夫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禁面露微笑,可是才看完几个字,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消失,到了最后竟是呆呆怔住,好似丢了魂一般! 亲信紫雨发觉不对,“良媛,怎么了?” 白秋婉不语,只把信件递给紫雨。紫雨匆匆一扫,这才发现上面除了罗列阮酥小题大做,命人卸了白文泰的胳膊外;还暗中构陷,撺掇镇上官兵上表云骑尉府罪折;另外白夫人还怀疑白荣茂的重伤和阮酥也脱不了干系。毕竟白荣茂从前在泽县担任庭长,对飞禽走兽可谓如数家珍,府中的马也是每日出发前都会命人亲自检查,可是好端端的两匹马儿却突然受惊疯跑,却是诡异了,且事情还发生在白文泰事后第二日,实在太凑巧…… “阿婉,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本来要为文泰讨回公道,却意外得知她乃你父的救命恩人,和你也素有渊源,便赔罪告返,哪知这位阮小姐还是不饶人,实在是把白家逼上了绝路!也不知你爹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紫雨大吃一惊,“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一边是生她养她的父母家人,一边是多次相助的金兰姐妹,白秋婉目中含泪。 “阿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她伤心地六神无主,紫雨担忧,“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要不我们和殿下说一声?” 白秋婉正犹豫不决,只见祁念从檐下走来。 “阿婉有什么事要和孤说?” 327蝴蝶效应 白荣茂到底没有熬过来。短短两年,成为云骑尉大人后,整天富贵锦绣堆里呆着,到底疏于锻炼,而从马车中滚落,却是折断了腰,当晚便去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时,白秋婉一听当即便晕倒了过去,等祁念赶到的时候,竟已经因悲伤过度动了胎气,在产房中呆了一天一夜,生下来一个不足月份的女婴,孩子才落地便断了气。 痛失爱女,祁念一口气险些上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 看太子铁青着脸,满脸煞气,一副随时要把人拉下去砍了的形容,仆妇、宫人们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紫雨,你说!” 被悲愤中的太子点名,紫雨头大,也不敢妄言,从白秋婉安放书信的匣子里取出白夫人先前送来的那封信,哆哆嗦嗦递给祁念。那一日虽然被祁念撞上,不过白秋婉却忍住没有说,是以对信件上的一切,祁念完全不知情。 等他看完始末,一张脸上已经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怒意。 “好你个阮酥,既然你无情,休怪孤无义!” 这一幕正好被领命到太子府探视的房嬷嬷撞见,她心知不妙,速速弄清前因后果,也不待拜见祁念,便火速朝皇宫奔去。 “什么?你说因为阮酥的关系白秋婉早产,念儿要与她反目?” 才一听完,穆皇后怒得从椅上站起。 “这个白秋婉,真是个红颜祸水!本宫早就说她不是个好东西,上一次这般,现在又……简直是扫把星!” 她在宫中焦躁地踱了几步,本来想唤祁念进宫,想了想,干脆自己去太子府走一遭。 太子府,果然不出穆皇后所料,祁念又是守在衔泥小筑大步不出,听说白秋婉已经醒来了,为了避免她伤怀,祁念命人偷偷从民间抱回来一个女婴,结果了所有知情人,告诉白秋婉这便是他们诞下的孩子…… 穆皇后气得七窍生烟,等祁念闻讯赶来,刚迈入门槛,兜头便见穆皇后扬起一个杯盏狠狠朝他砸来。 “混账,为了一个女人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竟然做出混淆皇室血脉的事!简直是胆大包天!” 祁念目光哀凄,苦涩道。 “母后,阿婉家中才遭剧变,又有丧女之痛,儿臣实在担心她撑不住。不过是个女孩,若母后不喜欢将来阿婉有了别的孩子,儿臣便把她送走……” “好长情的太子啊。”穆皇后声音嘲讽,“本宫迟早要被你气死!” “母后息怒!”看穆皇后越来越不对,祁念也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 “求母后成全儿臣和阿婉,至于别的,儿臣都听您安排。” “都听本宫安排?太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穆皇后失望至极,心口揪疼。 “听说你要和阮酥对立?” 见儿子没有否认,穆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吼道。 “你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如今前有祁瀚虎视眈眈,后有祁宣威胁左右,再加上辅佐他们二人的玄洛和印墨寒,你如果再主动砍去自己的臂膀,简直是自寻死路!” “不是还有承恩王吗?”祁念辩解。 “再说阮酥不过是一个女人,她仗着孤对她的信任肆无忌惮,伤害阿婉的家人,最后害了儿臣的公主,实在是可恶!母后,这女人实在是太过嚣张,儿臣只是想让她,还有世人知道,即便没有她阮酥,我祁念照样能笑到最后!” 说道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狠戾! 穆皇后久久不语,白秋婉一事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若是之前不要心软一刀结果了那个女人,即便母子反目,或许祁念也不会这般失去理智! “你能不能笑到最后本宫不敢奢望,不过若是你与阮酥决裂,你定然会输得很快!” 自己儿子的秉性,她十分清楚,因为一切都是与生俱来,很多东西都理所当然势在必得,渐渐地完全没有任何警惕。否则一个祁澈的蠢蠢欲动也不会搞得他那么狼狈,更遑论来势汹汹的祁瀚和祁宣! 祁念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儿臣省的!若是实在不行,儿臣自有办法让阮酥不得不诚服于孤,请母后放心。” 卞城桃花镇。 白荣茂的死让阮酥也十分不好受,不过若说责怪玄洛,却又无从讲起,再怎么也是白家欺人在先,他也是为了帮自己出气;可是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白秋婉温柔浅笑的脸庞便在脑海回荡,让阮酥心生愧疚。 这一天,便是白家出殡的日子,听说祁念特地派了治丧官前来,整个小镇迫于官威,皆是清一色的换下彩招,装上白幡。 如此,玄洛面露不削。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云骑尉,搞这样名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皇帝呢!” 玄洛的出言不逊,屋中几人早已习以为常,而阮酥和玄澜则听上去又多了一层别的意味, “等这件事风头过了,我们便要搬走了,就此便不再麻烦大人了。” 席间,阮酥淡淡对玄洛道。玄洛一愣,因为他主动包揽了替阮酥开方煎药的所有活计,这才好不容易在阮酥小院谋得一席之地。尽管阮酥待自己依旧冷淡,却也不再避讳自己,譬如现在已经有了同席吃饭的机会。眼看阮酥身边的三人几乎已经被他逐步攻陷,阮酥却突然又要赶他走了? “酥儿去哪,我自然都要跟着。” 想也没想,玄洛便脱口而出。 “阮酥听说大人在京中惹上了麻烦事,难道您就置之不顾?” 玄洛一怔,随即苦笑。印墨寒与景轩遍寻不着阮酥的踪迹,不知怎的竟达成了合作的共识,两人皆对他的真身十分怀疑,加之王琼璞如今投靠了祁宣,几人时常玩闹在一处,某次酒后王琼璞口吐醉言,直把玄洛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并且隐晦表示他乃完整男儿身,让众人大为惊异! 毫无悬念的,这个消息当即便被捅到了嘉靖帝的面前。不过好在颐德太后早有准备,让玄洛早先一步离京,对外只称是为她办事。面对皇帝的质疑,她极力掩过,却还是弄得颇为被动,连带留守皇城司的颉英、皓芳处境都十分艰难。 “不过是一点小事,再过些时日恐怕就不会有人再记挂了。” 听玄洛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阮酥叹了一口气。在卞城桃花镇不知不觉便呆了半月多,再过不久祁金玉的队伍便要到达京城,京城那边自然又是一阵繁乱,关于玄洛真身一事保不准还真能被掩下去。 “小姐,再换地方,临时找医师也不方便,就让大人留下吧!” 宝弦才说完,文锦也道。 “是啊,来到桃花镇这个僻窄之地竟也能遇到白荣茂一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小姐情况特殊,万一又被有心人盯上……”眼看玄澜对玄洛越来越不一般,他当然不能把这位未来的大舅哥得罪了。 玄澜也表示,“姐姐,我的想法和他们一样。” 闻言,阮酥也有些动摇,自己吃苦受累不算什么,但她真的不敢拿自己肚子里的宝宝冒险。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大人了……” 玄洛高兴地合不拢嘴,强压下内心的得意,尽量心平气和道。 “酥儿,你我之间,何须这么见外!” 几人正聊着,忽听有人叫门,文锦开门一看,竟是一个头戴白孝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个长随,也皆是白孝覆身。 文锦皱眉,本能的认定是白家前来闹事的!正想赶人,那人一揖到底,递上拜帖。 “还请这位小哥进去传报一声太子府范增求见。” 文锦一愣,“还请大人稍等。” 很快他便去而回返,“我家小姐请您进去,不过——” 文锦冷眼看着他头上刺目的白孝。 “难道大人就要这样求见我家小姐?” 范增这才想起不妥,连声致歉,把白孝取下扔给两个长随,重新整了整衣冠,这才随文锦跨过门槛。 隔着一方竹帘,范增递上了祁念的秘信。 “此次因老臣代太子前来奔丧,殿下便命老臣把信件一并交于女史,还请女史过目。” “原来治丧官便是大人。” 因白家一事,阮酥也好奇祁念的反应。是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继续合作,还是会多少敲打责难?不过信件打开,祁念的措辞一如既往,除了告知已经按阮酥交代的制造证据把陈妃一案尽数推到了饶妃身上;最后还提到白秋婉得知其父暴毙,悲伤过度早产,诞下了一名女婴。 字里行间,看不出喜怒,却让阮酥不住失神。 谁能想到,由小小的京巴狗儿阿乐竟蝴蝶效应地引发出这一系列事件?白文泰断臂、白夫人加害、白荣茂身死,继而白秋婉早产! 对白家其他人,阮酥自问毫无亏欠,只是秋婉…… 她扶了抚额,只觉打出了一盘烂账,剪不断理还乱!从此以后,对于祁念,除了以祁清平作为见面礼的“知遇之恩”,恐怕又要加上一条对白秋婉的复杂歉疚。 阮酥从手腕上取下一只金镯,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件很少离身的首饰,交由玄澜包好递给范增。 “离京在外,阮酥身边并没有带什么好东西,还请大人替我把此物转交白良媛,就当给小公主的见面礼。” 范增谢过收下。 “如今云骑尉大人身故,白府纵是皇亲,却也难逃衰败。再过不久,朝廷便会指派新的地方官员入驻桃花镇,不知女史有什么打算?” 也算善意的提醒吧,毕竟新来的官员还不知道是谁的人。 “大人放心,这一切阮酥早有安排,具体如何定会提前告知殿下。” 328微妙关系 眼下已五月中旬,随着天气渐渐湿热,阮酥的孕期反应也逐渐增大,玄洛舍不得她太过奔波,和阮酥商量了下,便决定移居到离卞城不远的银水郡,这里的郡守先前受过皇城司恩惠,唯玄洛马首是瞻,比起其他底细不明敌我不清的城郭,倒也方便。 众人走得低调,总归到桃花镇将满一月,那些采买的炉灶家具带着也兴师动众,便和来时一样,一辆马车安安静静地出了城,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出城办事,丝毫没有料到主人家已经一去不返。 “就是可怜阿乐单个儿留在这里了。” 马车上,阮酥声音有些黯然。 “酥儿若喜欢以后我再给你挑几只。” 玄洛柔柔握住阮酥的手,等意识到行为已然超过了那条红线时,一时心如擂鼓!胆战心惊地等着她的反应。 阮酥也愣了一下,自从玄洛开始为她抓药看脉后,便时常见面,万不得已时也会有些肢体碰触,今日出城,她本欲让宝弦和玄澜和自己同车,让玄洛和文锦在外赶车,不过玄澜却道外面风景好,自己想吹吹风便和文锦一起先占了车架的两个位置。 玄洛也知趣,不等阮酥发话并主动表示自己骑马独行,她正松一口气,不想临出门时胃中一阵翻涌,顷刻便吐得天昏暗地,等被玄洛抱上马车时,已经气息奄奄忘了反抗。 马车气氛一时凝固,车厢内的第三人宝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极力往角落缩,企图掩饰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呐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大人您可千万要抓住啊。 终于,阮酥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感受到指尖的温热一寸一寸地消失,玄洛只觉得灵魂好似也一分分分离,这种感觉真是百爪挠心…… 到嘴的肉怎么能白白放过?他猛地收指,那缓缓抽离的动作便被强行制住。 啊啊啊,大人终于反攻了!一定要挺住啊!!! 角落里的宝弦看得心潮澎湃,就差摇旗呐喊了!她紧张地看着阮酥,心情毫不亚于玄洛的忐忑。 就在阮酥怒目看向玄洛,打算发飙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阮酥身体不稳侧身便是一个摇晃,眼看就要翻倒,玄洛长臂一捞,正好把她抱了个满怀。 啊啊啊啊啊,终于—— 宝弦激动地胸潮起伏,正在这时马车倏地停下,她唯恐车外的人担忧多事,迅速拉开车门钻了出去又飞快地合上,整个过程不过瞬间,文锦一看她兴奋而鬼祟的神情便明白了个大概,一把拉住欲往里一探究竟的玄澜。 “你们两个姑娘家先赶车,我去骑马。” 说完,他跳下车解下旁边那匹玄洛备好的马,正要蹬腿跨上,宝弦已抢先一步,笑容暧@昧。 “我一个孤家寡人横在你们中间讨人嫌干嘛!还是我骑马好了!” 被她直白揶揄,玄澜脸色大红,有些无措地低下头,早已忘了马车里的阮酥和玄洛。还是文锦脸皮厚。 “那就谢宝弦姐姐成全!” 车厢里,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稳稳妥妥地被他抱到了怀里,玄洛只觉得自己那颗破碎了长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刹那圆满。怀中的身体比起上一次拥入怀时明显丰盈了不少,虽然视觉上早已确认,不过真真切切触手相拥那刻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他痴痴地看着阮酥,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只想上她更舒服些。 见阮酥尚是晕乎乎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玄洛心中更觉怜惜,他伸出指尖轻轻地帮她揉着额角,指腹下柔腻的触感让他心中一荡,内心深处更是快速涌起一股冲动,牵引出那封存许久的刻骨相思,叫嚣着迫切渴望亲近。 怀中是他刻在心尖上的女人,是怀有他骨肉,他此生厮守一生的爱人!心猿意马间,玄洛俯下身子,毫不犹豫地噙上了那两片红润饱@满的唇。只是浅尝即止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似乎想通过这个动作传递自己的真情不假、情意绵长。 “呜……” 阮酥支起双手拼命推他,力图阻止他的逾越侵@犯!可是态度是坚决的,手上的力道却似海绵吸水,越来越弱,倒显得这番姿态有些欲拒还迎! 玄洛的吻前所未有的热情,却十分温柔。他太过熟悉自己,很轻易地便攫住了她的呼吸,继而轻易撩动了她的神经,控住了她的感官,让这本来勉强算是坚强的抗争不知不觉间裂出一条缝隙,逐步瓦解…… 随着彼此间唇齿的进一步交缠,阮酥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伸掌推拒的动作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收指紧揪。她抓住他的衣襟,似乎怕稍一松懈,自己便会溺水浮沉,唯有紧紧攀附,才能重获新生…… 她的变化让玄洛心中更为悸动,不过她现在有孕在身,始终不能太过……玄洛很快寻回理智,逼着自己慢慢收回动作。看着那张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显得越发娇美,淡淡浮上了一层桃花色,玄洛更加舍不得放手,他飞快地在她红艳艳的双唇上又轻啄了一下,这才强行转过视线,喘息着抱着阮酥躺倒在车里。 穷尽一生追求的时光深处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 玄洛满足地想,直到这一刻他也才真切体会母亲宁黛赴死时叮嘱的那番话的含义。 确实,与相爱之人厮守真的很好。 随着意识恢复清明,阮酥内心也是猛烈震荡。 她以为凭着坚定的信念、强大的意志,就能完全地把有些人、有些事彻底地隔绝在外,可是,她却错得离谱,因为她发现她的身体完全拒绝不了他……女人的心格外敏感,也格外容易……沦陷……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抵不住了…… 要不要再……相信他一次?就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不对!阮酥自嘲一笑,笑自己的懦弱。哪里是为肚子里的孩子,明明是为了……她何时也变得这般表里不一言不由衷?重活两世,竟然要拿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当挡箭牌? 不行,她脑子实在是乱…… 阮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现在的心情,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理会,或许睡过去就不会烦恼了。 孕妇嗜睡,又被玄洛那样一般折腾,没多久阮酥便进入了梦乡。见阮酥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玄洛扯过车上的薄毯,细心地给阮酥盖上,又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力图让她睡得很舒服一些。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人恬淡的眉眼,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她的五官,仿佛要镌刻到心上去。不,早就无需镌刻,她的身影不知何时便占据了自己灵魂深处,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他注视着阮酥,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唇角不知不觉已经勾起。上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让这张绝美而莫测的脸显露出一抹难得的柔软…… 终于,车在第三天的傍晚到达了银水郡。等阮酥一行进入城,玄洛已命人打点好了一切。马车径自停在一条名叫八子胡同的深巷中,这里有一处宅院先前的主人移居发卖,可惜因为要价太高,便成为了有价无市,饶是看房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还是没有寻到新主。三天之前终于出手,买主正是玄洛。 宅子依旧不大,依旧是两进的小院,和桃花镇那座差不多布局。安顿好阮酥后,玄洛便很自然地把相邻的侧间霸占了。其余三人,除了玄澜还有微弱抗议,另外两个只做看不见,显然已经接受便习惯了他的存在。 地位能得到众人的肯定,玄洛又止不住小小得意了一马,他偷偷打量阮酥的神色,自从在马车里偷香成功后,她便一直躲着自己,不过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色厉内茬。他明白阮酥是在矛盾与纠结,也不打算逼她太紧,自己也自觉收敛,毕竟来日方长,要给阮酥时间。 直到晚饭用完,也没有听到阮酥的反对之言。玄洛一喜,喜滋滋地为她熬药去了。等敲开阮酥房门把药盅送上,却见阮酥在案前写字,不过一瞬又探手去揉后腰。她最近极其容易疲乏,手脚也因怀孕有些浮肿,写了几个字便开始腰杆酸胀,于是放下笔轻锤了几下,动作有些吃力。 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玄洛悄悄移到她身后,掌心运力轻轻推拿。 一股热力贴着后腰慢慢活络开僵硬的肌肉,阮酥惬意地闭起眼。 “宝弦,一会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驿站,送到玲珑阁。” 玄洛瞟眼看了下上面的呈启和落款,当下便知是递给祁念的。阮酥换了地方,便没有打算瞒着祁念,怀孕如此辛苦还为他出谋划策,再听信件并非直转太子府,想来他们之间已形成一套传递方式……祁念那小子哪辈子赚的好运,这般非同一般真是让他嫉妒不已。 注意到阮酥尤未睁眼,玄洛不动声色把信揣入怀中,复又移出门外,唤来宝弦,正想把信递过去,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 “药已经放在了门旁的几案上,你先去酥儿屋中侍候,结束了再来我这边。” 一晃又是二十多日过去了,阮酥的身子越来越笨重,现在身孕已然满五月,夜里老是睡不好,白天精神也不济,如此浑浑噩噩了好几天,阮酥突然惊觉按照原计划,祁金玉应该已经抵京了,怎么祁念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是把罪状尽数推到了饶妃身上,大获全胜,大抵也会递消息告知一二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忆那日寄信的情景,一时后悔。 其实当日玄洛进屋时,她便辨出了他的脚步声,之所以故意装作弄错人,不过是为了避免尴尬。这段日子,她对玄洛的心思越来越复杂,夜里的辗转难眠一半因这个人而起。那日的一时之念,原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曾料到一个自作聪明的举动,最终还是弄巧成拙了! “让玄洛过来见我!” 宝弦奇怪,小姐对大人虽然冷淡,可是已经好久没有给冷脸子,怎么现在又突然生气了?她不敢耽误,忙去小厨房把正为阮酥做调理补品的玄洛叫来。 “酥儿找我?”玄洛含笑走进屋,声音似春风化雨,熨帖舒暖。 阮酥却丝毫未感染到他的好心情,怒目转身。 “那天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329大厦将倾 玄洛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马上一脸无辜地眨着眼问。 “什么信?” 阮酥恨得牙痒痒。 “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天的人是你?” 当时佯装不知,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心安理接受他安抚的矛盾,他还真当她是傻子不成? 被阮酥识破,玄洛却也没有半点心虚,居然大大方方承认。 “信我烧了,我不想让京都那些破事打扰你养胎。” 见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摸样,阮酥怒上心头,起身冷笑。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不是还该为九卿大人的贴心感动?” 近日玄洛的做小伏低死缠烂打,只差临门一脚,便要动摇阮酥冷硬的心肠,但他的暗中算计,却让阮酥怒不可遏,一瞬清醒,现在看来,还是怪自己太松懈,差点忘了他本就和她站在不同立场,才会做出这般引狼入室的蠢事。 “你走吧!我这里容不下居心叵测之徒!” 玄洛知她真的恼了,竟然对自己下了逐客令,眼见苦心经营的缓和气氛又要回到冰点,他哪能甘心,上前便要拉她的手。 “我擅自烧毁你的信件是有些过分,但也确实不完全是出于私心,酥儿,白秋婉的杀父之仇,你觉得祁念真能那么大度不与你计较?不过是因为他现在还用得着你,有朝一日等他得势,必然会清算白家的事……” 阮酥见他不仅赖着不走,还要挑拨她与白秋婉的关系,只觉得和玄洛已是无话可说,一时转身便要离开,可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明显,身形也笨重了不少,猛地站起来便有些摇晃,玄洛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却被阮酥狠狠推开。 “你别碰我!” 玄洛皱起双眉,有些皓芳自京城传来的消息,他本不想说出来让阮酥心生愧疚,但现下看来也没得选择了。 “酥儿不信?你可知道,祁念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不待阮酥开口,玄洛便道。 “白荣茂的死让白秋婉大受刺激,产下的乃是一名死婴,并且她因此再不能生育,祁念明明恨你入骨,却故意隐瞒实情,你该明白是为什么!酥儿你性子倔强,若是从前,我断不会逼你和我选择同一立场,但经过此次,祁念那边,你是绝不该再继续下注,否则终有一日会自掘坟墓。” 阮酥震惊地看着玄洛,一时难以接受。 “你是说……秋婉的孩子……死了?” 玄洛无所谓地点点头。 “所谓天道轮回,怪只怪白家自己作孽,报应到女儿头上而已,何况白荣茂是我弄死的,你不必自责。 阮酥扶着桌沿,双唇有些发颤,她本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但正是因为自己也怀着孩子,才能将心比心,她有多么在乎腹中骨血,白秋婉自然也是一样,无论始作俑者是谁,白秋婉今生再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却都是被她所累,她做不到如玄洛那般轻松冷酷。 阮酥喃喃苦笑。 “我欠了她一条命……” 玄洛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据说女人一孕傻三年,阮酥自然也不能幸免,就爱多愁善感,他正要再劝两句,玄澜却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见玄洛在旁,也不避讳。 “姐姐,太子府来人,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当面禀报!” 阮酥眉心轻跳,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一定要见她不可?莫非因为玄洛烧了她的信,使得这二十多天里,京城的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警惕地看了眼玄洛,虽然他刚才说的关于祁念那些话不无道理,但这不代表就可以为他的恶劣行为脱罪。 经过刚才阮酥态度坚决的驱逐,玄洛倒也不敢再触她的逆鳞,自觉地走了出去。 “我去看看安胎药熬得如何了。” 玄洛走后,阮酥披了件宽大的披风掩住隆起的腹部,这才在软塌上坐定,将祁念的人请了进来。 来人竟是上次见过的范增,只见他脚步匆忙,满面阴郁,一见阮酥,甚至连客套话也没说一句,便直入主题。 “陈家的事出了变故,原本太子已按小姐的计划安排妥帖,所以七公主跪求陛下问罪时,我们本以为一切万无一失,谁知大殿之上当堂对质,却遭饶妃反戈一击,准备好的人证全部反口,反过来指认皇后才是陷害陈妃的幕后真凶,并且当时太子调查陈家的证据,也都被查出是作假,陛下大怒,当即把皇后打入冷宫,太子软禁待审,下官只得快马加鞭来向小姐求援……” 阮酥不由睁大了眼睛,局势的一瞬反转让她震惊不已,她寒着一张脸没有说话,脑中却已千回百转。 凭饶妃和祁宣的才智,断不可能让祁念母子陷于如此绝境,是印墨寒……一定是印墨寒察觉了祁念的异动,将计就计,消无声息之下便扭转了大局。 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她不在京城,书信往来便需数日,对于情势难有更直观的了解,给祁念的建议往往都不能及时送达,何况还被玄洛暗中阻扰,这一步走错,便导致了全盘皆输。 见阮酥沉默不语,范增双眼有阴霾闪过,语气加重了几分。 “小姐……现在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所能依仗的,便只有您了……” 阮酥抬眸看向范增,明明是极秀气清澈的眼睛,却让他在对上她视线时,寒意直透背心,他下意识按了按左边衣袖。 “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谁也劝不住,下一步估计便是要废太子,这样的局面,若小姐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 明哲保身吗?阮酥笑了笑,不可否认,祁念隐瞒白秋婉产下死婴一事的动机值得怀疑,但她同样也不会轻信玄洛的三言两语,她对祁念没什么感情可言,但对白秋婉的亏欠却让她无法坐视不理。 “范先生多虑了,阮酥既是太子幕僚,自然不会在危难之时对太子弃之不顾,请范先生先行回京,待阮酥打典一下,便速速赶回京城。” 范增目中的迟疑方才消散殆尽,他对阮酥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那范增便先走一步,回京静待小姐佳音。” 范增才走没多久,玄澜便忍不住道。 “姐姐要回京?可是你现在的身子……” 她的目光落在阮酥腹部,虽然现在有披风遮挡看不出来,但现在毕竟是五月初夏,总这样披着迟早要引人怀疑的。 阮酥笑了笑。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去收拾收拾吧!咱们回京。” 再说那范增出了阮酥的院子,走过两条暗巷,到一颗歪脖子柳树面前突然站住了脚步,发出几声类似布谷鸟的鸣叫。 不料等了一会,却依旧没有动静,他有些恼怒,刚要再发信号,只觉身后一道人影悠然落下,忍不住斥责。 “怎么来得这样慢?” 说着,他转过身去,见到的却是温柔含笑的玄洛,范增顿时神色一变,本能地拔腿便要走,却被玄洛一个箭步抢先扣住肩头。 “在找你养的那些狗么?可惜,我嫌他们烦得很,便全都杀了。” “下官不明白九卿大人在说什么?” 范增心跳很快,他预感今天撞在玄洛手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明白么?” 玄洛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肩膀慢慢移到脖颈,收拢。 “太子一直派人盯着阮酥不是么?否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封信既然已经被他烧掉,那么阮酥的行踪范增又是如何得知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自桃花镇离开起,祁念便派人监视着阮酥的行踪。 范增脖颈被他扼住,空气被隔绝在外,他痛苦地乱掰玄洛手指,却不能撼动对方半分,玄洛突然出手如电,捏住范增左手手腕,利落干脆地从他衣袖中卸下一截箭袖。 “因为一直监视着阮酥,我在这里的事太子自然也知道了吧?他疑心阮酥已经倒戈,因此你来之前他便下令,若阮酥不准备继续为他卖命,便斩草除根杀之后快!我说得是不是?” 虽然表面上他避嫌离去,实际才离开房间,便纵身上了屋顶,拨开瓦片注视着屋内的一切。 在阮酥兀自沉默时,范增悄悄按上左袖准备发动箭袖的动作却逃不过玄洛眼睛。 范增整张脸几乎憋成猪肝色,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额头上也腻起一层冷汗,就在他以为玄洛要将他杀死之际,玄洛却松开了手,将他往地上一掼。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气数已尽,命该如此,阮酥可不是他的救命稻草。” 范增狼狈地爬起来,脖颈上五个指印有血迹溢出,他惊恐地看了玄洛一眼,这才跌跌撞撞一路逃离,玄洛于是掏出一块白绢,悠闲地擦拭手指上的血丝,阮酥孕中嗅觉敏锐,若是闻到血腥味,定然要反胃。 “大人为何放他走了?” 宝弦随即从墙头纵下,惋惜地道。 “小姐若是知道真相,或许就不会再帮着太子,重新回到大人身边不是吗?” 玄洛轻轻一叹。 “终是怪我上次做错了,如今酥儿防我,却和防贼一般,方才我发现那范增牙齿里藏着剧毒,若是他当着酥儿的面自尽了,我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可是大人难道就不担心,小姐回到京城扭转局势,太子势力又死灰复燃?” 玄洛不由微笑。 “那丫头确实有这个能耐,只不过这一次,恐怕是人算不如天算......” 宝弦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话,还要再问,玄洛已经转身折返。 “走吧!酥儿一定正在找你,莫要让她起疑了。” 330三个锦囊 六月的京都,天气晴好,暖风微醺,却并不算太炎热,朱雀大街一如既往的繁华,人来人往间,到处可以闻到浅浅的花香,时下正流行东篱的一种熏香,乃是将干花缝入衣袖、衣领,因此年轻的女子们都争相效仿,整个城市似乎都笼罩在这样的温柔香气中。 卖各色干花香料的摊子前,一辆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起,露出半张极美的容颜来,让那忙碌中的摊主小娘子都不由一怔。 “栀子花。” 直到那只修长的手将一锭银子抛在摊上,小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忙不迭地用细麻布袋装了雪白的栀子花瓣,双手奉上。 那异常美貌的男子接过花,放在鼻尖一嗅,扬起唇角,递向车内那个朦胧的女子身影。 “初夏新开的香栀子,可喜欢吗?” 女子却没有理会他,甚至连脸都没有转一转,摊主小娘子望着,心中说不出的艳羡与感叹,这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在被这仙人一样美丽的男子讨好时,还能拿乔作势。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而动,玄洛似乎丝毫不介意阮酥的冷淡,犹自颇感兴趣地把玩着手中香栀花囊,车子驶过几条大街,至玲珑阁前时却没有停下,车夫反而打马往一旁的小巷中驶入。 巷子尽头是一座四合院,青瓦白墙,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长势繁茂,几乎覆盖半个院落,将烈日隔绝在外,让整个院子显得十分清幽。 这是一年前阮酥悄悄置下的产业,房契上落的是玄澜的名字,当时她喜这院子小巧精致,地段隐蔽,离玲珑阁又近,没有多想便买下了,没想到却成了她避世养胎之所。 马车在四合院前停下,阮酥终于把目光瞥向身边那张明媚张扬的脸,语气不是很友善。 “我再劝九卿大人一句,印墨寒和澄王已拿住了你的把柄,若你回京的消息走漏,以皇帝陛下的疑心,势必要想办法弄清楚真相,若要逼你……验身,可不是像我这般,弄些民间偏方便可以糊弄过去的。” 说到验身二字,阮酥纵然心性再沉稳,也忍不住双颊微红。心跳可以用药物改变,但那什么……可是狐狸尾巴,藏不住的。 虽然阮酥的语气非常冷淡,但话中暗含的担心却让玄洛心头微暖,他惬意地眯起双眸,自袖中取出两张透明的,薄薄的膜。 “酥儿放心,不会走漏,宝弦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她做得到的,我岂有做不到的道?” 说着,他取出其中一张覆在自己脸上,随着灵巧的手指翻动、推按,再次抬头时,阮酥面前已经是一张俊秀但陌生的脸。 虽然此前已经见识过易容术,但第一次目睹易容的过程,还是让阮酥有些震惊,玄洛这人除了医术高明之外,会的旁门左道却也不少,竟然还谈得了风月下得了厨房,真是怪哉…… 正在胡思乱想,玄洛的手已经向她的脸庞伸来,惊得阮酥本能地往后靠去,玄洛及时扣住她的下巴,脸庞凑近,他的呼吸轻轻吹在她额头上。 “别动,我替你也改一改相貌,才能掩人耳目。” 阮酥笔直地坐着,微微仰起脸,时间静止不动,面前这张脸她还不是很习惯,但那对长长的睫毛却很是熟悉,上下轻颤仿佛能撩拨人心,阮酥屏住呼吸不去多想,掌心慢慢腻出一层汗。 似乎过了很久,玄洛才放开了她,随手打开马车上的匣子,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这样咱们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到处走动,不用日日躲在这深巷之中。” 阮酥看着镜子中那张秀丽的容颜,虽然没有她本来的样子美,却也十分清秀动人,随着五官眉眼的调整,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截然不同了,即便她现在与那些故人擦肩而过,想必也不会有任何人将她认出,确实方便许多。 “多谢。” 阮酥想了想,还是有些微不自在地表达了感激,这算是这么多天来,她给他的第一个好脸色,玄洛双眸一弯。 “夫妻之间,何须这样客气。” 阮酥怒道。 “你不要得寸进尺!” 玄洛无辜地眨着眼睛。 “说好了扮夫妻,咱们总要先习惯,才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夫人说对不对?” 阮酥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掀开车帘便要下车,玄洛连忙纵身下车,抢先将她拦腰一抱,稳稳地放在地上。 扮做车夫的文锦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只假装望天。 那一日,阮酥命他们迅速收拾了行装便要上路,开始根本没打算带上玄洛,谁知他却再次从天而降,落在马车上死乞白赖地纠缠,和宝弦两人一唱一和,说什么阮酥一旦进京,即便隐藏身份,一个大着肚子的独身女人也着实引人瞩目,若是再遇上那些仗着她家中没有男人,前来惹事的狂徒,玄澜、文锦、宝弦三人都不在身边,也是麻烦,不如就和玄洛扮做夫妻,彼此有个照应不说,也省去不少异样的眼光。 单纯的玄澜不谙其兄内心险恶,竟深以为然,和他们站在了同一阵营,文锦心中敞亮,却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着打哈哈,阮酥阴着张脸,虽然有千百种拒绝他的方式,最终却还是默许了。 阮酥站稳后,回头看了文锦一眼,文锦会意,飞快地跳下马车,走近她身旁,阮酥从袖中取出三个锦囊交给他,低声道。 “蓝色的给宝弦,黄色的你想办法送进太子府,剩下一个红的,你去交给万灵素。还有……交代宝弦一句,她机敏聪慧,遇上别人我并不担心,但是印墨寒,千万不要和他独处。” 文锦点点头,小心地收入怀中,也低声回应。 “小姐放心,我知道了。” 两人交代完毕,大门也正巧打开了,里头走出几个干练利落的仆妇来,见了几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热情地笑着迎上来。 “可是玄公子带着夫人回来了?小的们奉命守了宅子一年多,这还是头一遭见着主子呢!” 文锦后退一步,像个真正的大管家一样,颐指气使地吩咐道。 “夫人有孕在身,喜静怕吵,你们好好伺候便可,有什么事找公子禀报便可,少去叨扰夫人!” 这一句却是玄洛威胁他说的,文锦完成任务,马上脚底抹油,自称旧宅还有事打点,便溜走了。 太子府大门,身穿铠甲的侍卫似门神一样守在门口,每过两个时辰换班,半个月过去了,嘉靖帝对祁念的软禁依然没有解除,太子的废立,牵动着朝堂瞬息万变,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决心的事,但是祁金玉不依不饶,一日三次到嘉靖帝寝宫哭陈妃死得冤枉,却又让他有些动摇。 树倒猢狲散,祁念昔日的门客们有的被驱逐出京,有的见风使舵转而投靠了祁宣,此时的太子府,显得门庭冷落,只有衔泥小筑,花木如旧,一串串紫藤花自木架上垂坠而下,随风轻轻摆动,白秋婉难产后还未恢复,躺在花架下的软塌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貂绒毯子。 祁念坐在她身边,原本修正得一丝不苟的俊美容颜,此时也有了些许胡渣,他摸着地上懒洋洋的猫,颓丧地笑道。 “阿婉,这一次,或许孤真是西楚霸王,英雄末路了……” 白秋婉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皇后的失势让她对自己的恨意更变本加厉,犹记得宫变前一日她派房嬷嬷到太子府把女婴抱走,白秋婉不明就里,却听房嬷嬷冷声道: “良媛昔日诞下的乃一名死婴,这个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还想让太子殿下罪加一等吗? ” 白秋婉简直难以相信,无助地看向祁念,后者的沉默让她的希望瞬间陨灭……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大半月,不过此时她尚未从丧女丧父之痛中缓过神来,祁念这边又遭此变故,她自己已是强弩之弓,却还是握紧了祁念的手,努力对他露出一个苍白微笑。 “殿下,阿酥不是说了吗?她不会弃你于不顾的!我虽不问政事,但也知道如她那样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说起阮酥,白秋婉心情很是复杂,从前那种惺惺相惜的姐妹之情,好像随着父亲和女儿的死,慢慢淡成了一汪水,溶成了深渊,说实话,她并不知道现在该以何种表情对面阮酥,可是眼下,她却是祁念唯一的希望。 “是吗?” 祁念冷笑一声,范增当时带来阮酥的回话时,他还曾欣喜若狂了好一阵,可现在又是三四天过去了,阮酥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简直怀疑阮酥当时只是在诓骗范增,说不定那女人现在已经和玄洛跑了。 提起阮酥,祁念的视线徒然冰冷中,直到范增的身影在花园中晃过,警惕地绕过巡视的侍卫,朝这边走来,他的眼神才重新恢复了温度。 “殿下,刻着瑾花的马车已经进城,是阮酥回来了。” 祁念灰暗的眸子似乎一瞬被点亮,他猛然坐了起来,膝下熟睡的猫被惊醒,喵地一声跳开。 “真的?” 范增也是满脸喜色,激动地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祁念。 “这是她身边那个妖媚的男宠送来的,说是殿下一看便知。” 祁念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扯开锦绳,抽出一卷信笺展开,飞快地浏览一遍,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将那信笺握在手心,兴奋地嘱咐范增。 “你去告诉她,孤已了然,望她全力以赴,若孤此次能够度过难关,她的功劳孤定会涌泉相报。” 331挡箭靠山 栖凤宫的寝殿外,两个女子恭敬地侯在那里,盛装打扮的“阮酥”,神色微有些不安,她身边的玄澜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声道。 “干什么这幅惶恐姿态?姐姐不是说了,太后这里无须勉强,反正她总是站在玄……洛这边的,即便被识破,把他祭出来就得了。” “阮酥”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有理,扬头清了清嗓子,尽量模仿着本尊平日那幅从容自若的姿态。 很快,纯安自殿内走了出来,笑盈盈地道。 “太后宣小姐入内。” “阮酥”连忙跟着纯安,穿过林立的宫婢,进了颐德太后的寝室。 时候尚早,颐德太后显然是才起床不久,还穿着织锦团花绸睡袍,染了灰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纯贵正在给她梳头,见状,纯安轻声禀报道。 “娘娘,阮小姐来了。” 颐德太后没有回头,只是抬眼透过梳妆镜瞟了一眼跪在身后的“阮酥”,她的目光从她的脸庞慢慢下移,落在她纤细的腰身上,目光一紧,抬手制止了纯贵替她盘髻的动作。 “你梳得不好,让阿酥来替哀家盘那个百鸟朝凤髻。“ 那是阮酥曾经为讨颐德太后欢心自创的发髻,因为非常繁复费事,所以只在颐德太后生日时梳过一次 跪在地上的“阮酥”愣了愣,额上渐渐腻起一层冷汗,她应了声是,硬着头皮走上来接过纯贵手中的发钗,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颐德太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局促,突然摆手让纯安、纯贵带着宫婢们出去,等寝室里只剩“阮酥”一人时,她方冷笑一声。 “阮酥那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哀家也敢糊弄!说吧,你是谁?” 宝弦知瞒不过去,也十分机灵,连忙伏地磕了个头。 “奴婢名叫宝弦,只因小姐她如今实在不能露面,才出此下策,小姐也说了,太后不是外人,在您面前不必掩饰,只是方才人多眼杂,奴婢才……望太后恕罪。“ 一句不是外人,倒让颐德太后听得颇为舒心。 “你就是玄洛送给阿酥的那个婢女?哀家让玄洛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想必那小子一定寻你们去了。” 宝弦忙道。 “太后圣明!我家大人也随小姐回京了,目前正扮作夫妻藏在民间。” 颐德太后听了,若有所思地感叹。 “如果可能,哀家倒情愿他们两个真是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过些舒心日子,可气都是不省油的灯,偏要回来!” 听出话中的垂怜之意,宝弦机灵地道。 “我家大人说了,他也想远离这纷扰之地,但又舍不得太后娘娘,毕竟他奉娘娘为再生父母,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怎能离开呢?” 玄洛教的几句话,听得颐德太后心头一热,高高在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比慈爱,她从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个雕花锦匣递给宝弦,笑道。 “哀家知道,那孩子和哀家是最亲的,这里头是上供的安胎养神丸,你替我带给玄洛,让他好好给阿酥养胎,既有了血脉,无论如何艰难,都要尽力将他保下。“ 宝弦接过,磕头谢恩,颐德太后正要问她些什么,只听纯安在外间有些犹豫的声音传来。 “娘娘,七公主带了许多人守在栖凤宫外,虽然不敢进来,但看样子来势汹汹……” 颐德太后冷哼一声,看向宝弦。 “这是要来拿你呢!金玉这样子,原本在宫里就骄纵,如今做了北魏皇后,越发放肆得不像话!走!哀家亲自送你出去,就看她敢如何!” 颐德太后对这些孙女,最疼爱者莫过于祁金珠,余下的祁金璃心术不正,祁金晶上不得台面,祁金玉又跋扈凶横,她没一个看得上眼,但至少祁金璃和祁金晶都很安分守己,不像祁金玉那样嚣张,此次她回京,可谓架势十足,带了三百人的一支队伍进城不说,来向她请安时,那顶皇后制式的凤舆竟然直接抬进栖凤宫门,更别提她一直不依不饶地逼着嘉靖帝要为陈妃报仇,把个皇族闹得人仰马翻,搞得颐德太后原本对她的那点愧疚瞬间荡然无存。 宝弦跟在颐德太后身后走出栖凤宫,果然看见一群北魏服饰的宫女侍卫守在外面,祁金玉坐在凤舆之上,昔日的公主装扮已变作北魏皇后服饰,彩衣描凤,满头珠翠,艳光四射,加上盛气凌人的神情,简直像极了当年那个美丽妖娆的陈妃。 “金玉给皇祖母请安。” 见颐德太后带着“阮酥”走了出来,祁金玉有些惊讶,她不得不从凤舆上走下来行礼,但目光却死死盯住“阮酥”,目眦欲裂,她刚听说阮酥进宫后,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将身边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都动用起来,是不准备让“阮酥”活着离开皇宫了。 颐德太后冷冷扫过她的身后,面上没有半点笑容。 “你这阵势,不像是来给哀家请安的吧?” 祁金玉也不准备多费唇舌,这一年来,她每一天都活在要给陈妃和陈家报仇的疯狂念头里,回到中原的嚣张气焰,便是要动用北魏的压力,让嘉靖帝不能草草处理此事。 她原本一直认定阮酥和饶妃才是幕后真凶,但没想到查来查去,种种证据最后竟会指向皇后和太子,皇后虽然和陈妃不合,但也不像饶妃那样是直接撕破脸的,而祁念和她的关系虽然不如祁澈,但一直扮演着宠爱妹妹的大哥哥角色,这样的反转让祁金玉不能接受,可是当时诬陷自己并非亲生的陈太医遗孀,又一口咬定是皇后抓了他们一家老小,逼着陈太医做伪证,而负责调查陈家的那几名官吏,也供认一切都是奉祁念之命行事,铁证面前,祁金玉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但依旧不得不接受事实。 想到皇后的狠毒,和祁念与自己装出来的兄妹情深,她越发怨恨,誓要他们血债血偿,但她最恨的还是阮酥,不管有没有证据,她的直觉都告诉她,陈家的覆灭和陈妃的惨死,幕后出谋划策的一定是阮酥,她最不能放过的,就是这条毒蛇。 本来祁金玉此时还算冷静,偏偏颐德太后身后的“阮酥”,竟然笑吟吟地与她大胆对视,一副有恃无恐的贱样,让她气血上涌,劈头盖脸便道。 “皇族母多心了,但金玉此来的目的确实是除恶,皇祖母身后的那个女人,虽然看似柔弱无害,其实比蛇蝎还要恶毒,她手上沾着我母妃和陈家上下百余人的鲜血,我今天一定要手刃她,为我母妃报仇雪恨!” 好狂妄的口气,宝弦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阮酥要她做出这幅姿态激怒祁金玉不是没有道理,对方越失态,颐德太后便越愤怒,她们也才越安全。 颐德太后眯起眸子,冷漠地看着祁金玉。 “陈妃一案,不是已经有了结果吗?还是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阮酥是此事幕后主使?” 祁金玉咬着牙齿。 “谁都知道,阮酥和太子走得近,这个贱人比泥鳅还滑,专门躲在人后指点,皇后和太子必然是受了她的怂恿,才会害我母妃!反是造成我母妃惨死的人,都是凶手,不管有没有证据,我都绝不放过她!” 祁金玉的话,让颐德太后心里很不舒服,当时为了玄洛,这件事她亦有参与,说起来,整个皇宫内,促成陈妃之死的几乎人人有份,连嘉靖帝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穆皇后和祁念只不过比较倒霉,被亲信反口供出了而已。 “你的意思,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是你怀疑的对象,你都要连坐?北魏皇后殿下,真是好狂妄的口气啊!那么阮酥与哀家也走得颇近,你今日是不是要连同哀家一起拿下!” 祁金玉说的话,都是针对阮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戳中了颐德太后的痛处,对她的激动十分不解,但她再怎么嚣张,嘉靖帝和颐德太后她始终是忌惮的,连忙解释道。 “金玉不敢,但皇祖母千万不要被这个贱人花言巧语蒙蔽了,金玉绝对没有诬赖她,只要将她交给我,严刑拷打之下,她必然会老实交代,难说还能供出背后的漏网之鱼!” “简直一派胡言!” 颐德太后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虽然祁金玉指的漏网之鱼乃是饶妃,但在她听来便是意有所指,这更加坚定了她保护阮酥的立场。 “这里是中原,阮酥是有堂堂官阶在身的人,别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有罪过,即便有,也该由皇上下旨处理,还轮不到你这个北魏皇后过问,我告诉你,今天哀家不仅要阮酥平安离开皇宫,即便在哀家看不到的地方,你也别妄想动她一根汗毛,她若有事,便不再是单纯的内庭纷争,而关系着中原与北魏今后能否和睦相处,你身为北魏皇后,其中的厉害,自行判断!” 祁金玉懵了,她浑身的气焰仿佛被当头一盆冷水浇灭,颐德太后的话再清楚不过,她若是敢私自动了阮酥,便要直接和北魏算账。来此之前,她也料到颐德太后可能会向着阮酥,但她以为只要自己一再坚持,总是能带走阮酥的,处理皇后和祁念时,颐德太后也劝了嘉靖帝几句,但无果后便只是摇头叹息,难道阮酥还能比得过她的亲孙子不成? 她简直不能理解,颐德太后为什么回护阮酥到这种地步,气怒惊诧的同时,还有一股郁结难舒,她虽然仗着美貌和儿子,得到完颜承烈的万般宠爱,但北魏后宫,也有多少虎视眈眈的女子与她斗智斗勇,她们个个是权臣的女儿,她无根无基一人在北魏,若是把娘家人也得罪了,今后怎么在北魏立足。 再怎么恨,她也不敢真为了一个阮酥,上升到两国外交的高度。 颐德太后见她咬唇不语,当即下令。 “传哀家懿旨,调一队御林军,护送阮酥出宫,哀家不允许她有任何不测!” 332慧眼识人 马车驶出正德门,玄澜这才勒马,下车对身后的御林军行礼致谢。 “送到此处便好,劳烦各位大人了!” 御林军也对她欠了欠身,确定没有北魏的人马跟上来,这才转身回去复命,玄澜重新跳上马车,里头的“阮酥”已经忍不住掀开帘子,脸上满是兴奋好玩之色。 “小姐所料果然不错,只要她一回到京城,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这早等着将她剥皮吃肉的祁金玉,要想今后有太平日子,必须先找个人杀杀她的锐气,让她知道,阮酥可是轻易动不得的!” 玄澜那张冷水脸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是啊!起码她今后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们怎么样,只能使阴招,不过这一点上,她可不是姐姐的对手!” 想起什么,她回头问宝弦。 “对了,时不待人,那个锦囊上还交代了什么,我们赶紧去办!” 宝弦得意一笑。 “放心吧!我都安排给宝笙了!过不了几日,六王府那边恐怕有好戏看了,若是太子和万灵素配合得好,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 两人边说边笑,快到玲珑阁时,玄澜却猛地勒马,若不是宝弦身手了得,几乎要被她颠出马车,她刚想埋怨几句,玄澜却一抬手制止了她。 “我认得那匹马,鞍上绣着火麒麟,那是澄王的坐骑。” 宝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一个仆从牵着匹雪骏等在玲珑阁门口,他们旁边,还有一顶二品大员的蓝色官轿,想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宝弦心中一阵不诧,哼,小姐已经是她家大人的了,这些狂蜂浪蝶却还总来纠缠,她一把掀开车帘就纵了下去。 “既然找上门来了,便让我去会会他们!” 玄澜也跟着下了马车,一把拉住宝弦。 “你忘了姐姐说过,不让你和印墨寒独处。” 宝弦哪里管这些,反而扯着她往里面走。 “你在,澄王也在,还有玲珑阁里那么多伙计,怎么是独处?” 玄澜想想也是,况且这两人迟早要见,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便只得由随着她。 才踏入玲珑阁,宝弦脸上的神情便猛地一变,目光如水,淡淡微笑,俨然是如假包换的阮酥。 易容术,换脸不过只是皮毛,模仿一个人的神态才是最关键的,机灵的宝弦,胆大心细,加之常伴阮酥左右,对她的情态拿捏可谓入木三分,若不是颐德太后知道阮酥怀有身孕,根本难以将她识破。 宝弦走入玲珑阁二楼那间专门招待贵宾的厢房时,印墨寒和澄王正在品茶,见到那个阔别两月的身影,澄王明显地一怔,随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阿酥……” 相对他脸上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印墨寒却显得平静异常,他慢慢放下茶盏,起身浅浅微笑。 “澄王与在下恭候芳音已久。” 宝弦冷冷地扫过二人,疏离客气地笑了笑。 “阮酥乃是个生意人,这玲珑阁也是做女子生意的地方,恕不便招待二位,掌柜,送客!” 掌柜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景轩没想到“阮酥”这般的冷漠无情,难堪之余,也有些不甘心,他正想说什么,只听印墨寒淡淡开口。 “既然是生意人,便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澄王听说玲珑阁乃是中原最好的首饰铺,所以前来为女帝陛下挑选一些礼物,酥儿赶我们出去,是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吗?” 宝弦有些气愤地看了印墨寒一眼,她倒想接口答是,好替玄洛赶走这两个情敌,可是对方借着为女帝挑选礼物的名头,她倒还真不好拒绝,否则就是对女帝不敬,印墨寒绝对能借着这个名头将事情挑大。 “岂敢岂敢,掌柜,去把玲珑阁最上等的珍品奉上,给澄王殿下挑选!” 掌柜走后,屋内便只剩下四人,印墨寒的目光扫过宝弦平坦的小腹,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状似随意地问道。 “酥儿离京这两月,听管家说乃是去南边采选货品,不知都去了哪些城市?” 宝弦心头突地一跳,这是开始盘问了?可惜,为了不让人生疑,这些套路阮酥早就设计好了,她面无表情地道。 “我听说淡州珍珠最为光润,是稀世上品,因此往淡州去了一趟。” 印墨寒显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噢?这个在下也略有所闻,不过淡州珍珠产量极少,珍品更是万里挑一,听说一旦有极品出水,都会举行拍卖,竞争十分激烈,不知酥儿可竞得佳品?” 宝弦一笑,向玄澜伸出手,玄澜连忙走到博古架边,将墙上挂着的美人抱琴图取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子,她转动机括,打开暗格,从里头取出一个精致宝匣,奉与宝弦。 宝弦接过,打开匣子,只见一对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躺在绸缎之上,其圆润洁白,可谓世间罕见,那是阮酥花重金,令人在淡州竞拍下的上品,既然要圆谎,那便要不露破绽。 “收获不多,但这一对东珠,也不枉我亲自走这一遭了,说起来,这等罕见的珍珠,倒是正堪配女帝陛下的,澄王殿下觉得如何?” “阮酥”的和颜悦色让景轩心情好了许多,他觉得她或许没有表面那么冷漠,会不会已经不再记恨之前的事? “既然阿酥费了许多周折得来的,母皇想必格外喜欢,便是它吧!” 宝弦有意作弄,故意道。 “既然是给女帝的礼物,本该相送,但殿下也知道,竞拍这对珍珠,我也是花了不少价钱的,小本生意,实在贴补不起,还请殿下见谅。” 只要她肯给自己好脸色,景轩哪里在乎花多少钱,风度翩翩含笑道。 “这是自然,阿酥不必与我客气。” 宝弦笑容里有一丝促狭。 “既然如此,就按一万两银子的本钱转给殿下好了。” 印墨寒和景轩同时一怔,淡州珍珠有名不假,但即便是十年前那对名动天下的“雪荔枝”,也不过竞得四千两银子,这一对比起”雪荔枝”,尚有差距,一万两明显就是狮子大开口。 玄澜皱了皱眉头,宝弦这死丫头,又在公报私仇,因此暗中扯了扯她的衣摆。 岂料宝弦对她神秘一笑。似乎在说,怕什么!这个澄王,没少找小姐麻烦,如今狠狠敲他一笔,也算报仇了,而且你不觉得,这样做也很符合小姐的风格么? 尽管“阮酥”这是明目张胆的敲诈,景轩还是丝毫不介意,千金买一笑这种事,古来王孙公子做的便不少,何况他堂堂一个皇子,于是微笑道。 “珍品无价,只要阿酥高兴,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切,真是给点笑容就蹬鼻子上脸了,这样下去,这个澄王只怕更要对小姐纠缠不休,宝弦已经懒得应付,扶着玄澜起身,重新恢复冷淡。 “我这便让掌柜将珍珠打点好送到澄王下榻之处,生意谈过,恕阮酥身体乏累,便不奉陪了。” “阿酥!” 景轩情急,连忙上前一步要拉她的手,宝弦下意识地轻巧转身避开,玄澜连忙上前挡在她前头。 “澄王殿下,这是在中原,讲究男女授受!请你自重些。” 尴尬的景轩一时只得收回手,看向印墨寒,希望他能想办法挽留住阮酥。 印墨寒径自越过他向前走去。 “澄王殿下,我们此来的目的,只是为女帝挑选礼物而已,既然事情办妥,便不要打扰人家休息了!走吧!” 见印墨寒头也不回地离开,阮酥又是一脸不耐烦,景轩只得郁闷地追出玲珑阁,在印墨寒欲钻进轿子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这样走了?” 印墨寒抬头瞥了他一眼,对这个迷恋着阮酥的澄王,他一向没有好感,若不是还需要利用他对付玄洛,他实在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于是他冷淡地道。 “殿下再纠缠下去,只会引人厌恶,还是知难而退的好!” 景轩眯起眸子,郑重地对他道。 “本王不会放弃的,只要玄洛身份败露,世上便再没有值得她挂心的人,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印墨寒淡淡一笑。 “如此,就等殿下先扳倒玄洛再说。” 说毕,他径自上了轿子,命令轿夫离开,放下轿帘,印墨寒柔软的笑意全然变成嘲讽,说什么喜欢阮酥,连本尊和冒牌货都认不出来,他所谓的爱意,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第一眼看见阮酥平坦的腹部时,心中已经起疑,但正因为拿不准,他才出言试探,那个冒牌货确实学得很像,但对于已经把阮酥的一颦一笑深深印刻在灵魂里的印墨寒来说,稍微一点不自然,他都能察觉。她自以为对答如流却其实一直被他的步调牵着鼻子走,若是真正的阮酥,根本不屑应对他的盘问。 印墨寒笑了笑,低头翻开手心,抹掉涂在掌心上的粉末,露出那道深刻的刀伤来。 为了确认这一点,方才他喝茶之际,故意把这只完好的手展示在那个“阮酥”面前,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她是知道他手心这道旧伤的,从前深刻的印记突然消失,再怎样淡定的人,即便不表现出好奇,目光也会稍作停留,可是她完全没有,仿佛本该如此。 记得阮酥身边除了冬桃,还有另外一个来自皇城司的丫头,易容这种事,甄宓做得到,她自然也可以,这一招,还是他首先用在凌雪璇身上的,又怎能骗过他的眼睛? 里面的人是替身,那么便证明真正的阮酥不便在人前露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两个月前,王琼裾在大殿上的指证是真的,阮酥此时,已经是身怀六甲。 想到这里,印墨寒十指深深嵌入肉中,脸色也变得极为可怕。 不仅如此,她现在恐怕还和那个玄洛待在一起吧?琴瑟和谐,还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等待着他的出生,真是美满。 他脑中不断浮现玄洛抱着阮酥,手掌轻抚过她隆起的腹部,两人幸福相视而笑的画面,嫉妒得几乎发狂。 333转移注意 青云观,不,如今应该叫长公主府。 花园中花树下,支着一双华丽的华盖,和着满庭芬芳一只带满珍宝的手从棋篓中捻起一枚黑子,桌上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已呈厮杀状,却难得的,两边的棋路都不显混乱。 侍从躬身送上茶果、甜点,德元瞥了一眼玉釉瓷盘上的糯米红豆团,眉头微皱。 文默一看,当即会意,施礼上前。 “这一盘糯米红豆看着不错,奴看着眼馋,求殿下赏给奴吧。” 德元面色慵懒,“就你会哄本宫,拿去吧,若吃不下也别硬撑!告诉厨中的,本宫一年内都不想再见到这类东西!” 声音尤带笑意,语气却是冰冷的。也难怪,自上月祁金玉回到中原,德元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亲自下帖邀请皇族众人包括祁金玉到自己府上做客。因小宴时间临近端午,她还命人准备了很多以粽子为首的糯食,可惜直到宴会结束,来的人却寥寥无几,而那几个正主别说颐德太后、嘉靖帝,便是祁金玉、祁念、祁瀚等一干小辈,竟无一人露面! 自己好歹也是皇族中的长辈,没想到竟会这样名存实亡。 德元看着清冷的宴场,露出一个莫测的笑。 “他们不给本宫面子,也休怪介时本宫不留情面!文墨,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场比较好呢?” 文墨垂眸往她杯中添满酒水。 “如今北魏皇后把京城搅得一团乱麻,殿下只消坐等好戏,时机到了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好一个出其不意!” 德元微笑着把视线重现落到棋盘上,看了下自己所执的黑子,前景甚好,而对手也很斟酌,迟疑间还没有落下棋子。 “小文墨,今日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文墨飞快地瞟了一眼与德元对弈的蒙面女子,轻道。 “还真有几件趣事,且听奴慢慢道来。前不久的奇珍会上,据说有一对来自洋的宝石,引得京中诸人竞相拍买,结果却被一位神秘买主给定了;此外,天水产的翡绫,本就精贵稀少,有价无市,最近却频频出现在京城,更奇怪的却是每每一出现,便都被人采买了……” “竟有此事?”德元有些无聊地笑了一声。 “宝石先不说,那翡绫按祖制只有太后、皇后与太子妃才能穿着,买得这般遮掩,只怕不是内务府行为,购货之人的身份倒是有趣!” “可不是嘛,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文默夸张地叹了一声,见蒙面女子还是没有反应,不动声色转过了话题。 “还有太子府那边,据说太子用血书亲手写了百罪书,呈到了皇上跟前,并主动恳求陛下废黜其太子身份,朝中反应颇大,皇上却迟迟没有定论。” “这么会定论呢?太子的罢黜可没有这样简单!只怕还是祁念的苦肉计吧?不过耽搁这么久现在突然上演以退为进,估计还是出自阮酥之手吧?” 文墨眨眼,“殿下料事如神,血书才一上表,以虎贲将军为首的一众老臣便为太子求情,万家孙女万灵素乃是阮酥的大嫂,两人私下也比较要好……” 他说得极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回应。“另外,阮酥也已经回京了,当日便被北魏皇后为难,只是那女人狡猾,找上了太后,倒是完好无损。” 注意到对面的蒙面女子表情一瞬变化,德元伸手递向文墨,由他扶着从座上站起,漫不经心道。 “那印墨寒那边有什么动静?” “阮酥回京当日去玲珑阁找过她一次,此后便再无联系。” “是吗?”似也不想知道答案,德元看了看半天未动的白子,摇头对蒙面女子道。 “棋可以下得慢一点,却千万不能输。今日就在此吧,明日本宫再来,希望那时候你的棋子已经落下。” 蒙面女子眼皮也没有抬,这般怠慢德元难得的竟也不怪罪,她拢了拢衣袖,施施然转身。 “走吧,文墨。” 却说皇宫那边,祁金玉的凤銮在正德门拦下了六王妃常行芝的马车。 这几日,明明阮酥在她眼皮底下晃,可惜苦于颐德太后的懿旨,她偏生不能拿她怎么样!不过陈妃和陈家的事还没有了断,她当然不会放弃。是以这段日子她没少找饶妃麻烦,可惜都被饶妃四两拨千斤给打发了,纵是拿出北魏皇后的派头,她也丝毫不买账。意识到在饶妃身上讨不到任何好,她便把主意打到了六王祁宣身上,奈何饶妃爱子如命,别说从祁宣这边下手,便是近身一二都没有机会!于是确定六王妃常行芝独自进宫,祁金玉便决定碰碰运气,饶妃对这个儿媳向来不上心,若是拿下她,或许还能问出什么祁宣的把柄! 果不出所料,常行芝只带了十余人入宫,见祁金玉大批人马拦在车前,本能就有些畏缩。因为年纪相仿,还未出阁时,她们这些京中的贵女便与几位公主时常玩闹在一处,常行芝虽然贵为国公府嫡女,可是碰上骄横跋扈七公主祁金玉,也吃了不少亏;如今虽然成为了她的六嫂,可是自少女时期对祁金玉的忌惮让她面对这位小姑本能的还是有些害怕,再看她来势汹汹,当即便觉得不妙,也不进宫了,命车夫调转车头便要打道回府! 可是祁金玉哪里给她这个机会! “六嫂见了本宫怎么像躲贼似的,怎么,难道六嫂就这么不欢迎本宫吗?” 车外,祁金玉的声音一如既往唯我独尊,常行芝不得法,只得掀开车帘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对祁金玉行了个国礼。 “六王妃常行芝见过北魏皇后。” 国礼过后按例祁金玉便要对她行长幼之礼,可是祁金玉兀自站着不动,常行芝也不敢强求,她有些尴尬的起身,勉强笑道。 “不知皇后找臣妾可有要事?” “怎么,没有要事便不能找六嫂叙旧了?”祁金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一头嗜血的野兽在欣赏猎物的无措和彷徨。 捕捉到她目中的鄙夷,常行芝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尊卑有别,不过好歹这里是中原,且她现在已经成为了祁金玉的六嫂,区区一个北魏皇后,无非也是蛮夷之地;再说今朝不比往昔,太子被软禁,六王祁宣得印墨寒扶持,极有可能继承大宝,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她完全没有必要在祁金玉面前露怯。如此,常行芝不由有了几分底气。 “若是皇后娘娘无事,本宫还要前去拜见饶妃娘娘,恕臣妾失陪一步,” 说完便扶着丫鬟的手正要上马车,手腕却被祁金玉一手扣住。 祁金玉打得一手好马球,平素对行鞭等武艺也十分在行,虽然经历了断腿,不过如今调理得当,基本已经无碍,只这样简单一扣,便轻轻松松让常行芝不能动弹。 “娘娘这是要干什么——” 常行芝最爱面子,被祁金玉一而再、再而三为难,便是木头人也生出了几分脾气,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可是对上祁金玉那双笑里夹刀的眼,还是不由抖了一下。 “干什么?无非是觉得六嫂这只镯子实在别致。这块宝石怎么如此像奇珍会上的那块红宝?当日本宫也命人去拍,却是失之交臂,没想到那最后重金竞下之人竟也是自家人!” 她的声音分外阴毒,常行芝听得头皮发麻,如今京城形势变幻,太过招摇便会惹麻烦,于是去竞拍时她极力低调。如今东西到手虽然觉得戴出来会有些逾越,毕竟这样的好东西便是太后、皇后跟前都稀罕,可是又架不住爱美扮俏的心,思量着藏在衣袖下总归不会有事,不想还是被祁金玉一眼看到了。唯恐她小题大做,常行芝尽量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道。 “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镯子,若是娘娘喜欢,本宫赠你便是!” “六嫂真大方!” 祁金玉嘴上说着,眼神却是不削,那只紧扣常行芝的手更是没有放松半点力道! “本宫见你这件里衣也是极好的,不如六嫂也脱下来赠金玉如何?” 虽是俏皮的语气,不过声音中的敌对姿态却若一道寒芒让人难以忽略。 常行芝也恼了! “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祁金玉哗啦一声扯下她一截衣袖,“用翡绫做成中衣,嫂嫂真是奢侈。不过堂堂皇子妃竟公然使用此等制式,不知父皇知道又是什么反应?” 闻言,常行芝努力维系的气势瞬间瓦解,她极力掩下内心的慌乱,强撑体面道、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和六嫂一起去父皇面前讨个说法了!” 京中深巷小院,阮酥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正在院中晒太阳绣花。文锦从外走进,低声禀报。 “小姐,那常行芝已被祁金玉缠住,恐怕六王那边会忙乱一阵子了。” 阮酥放下绣绷,“如此甚好,祁金玉的不依不饶看来在某些方面也让咱们省了不少心。” 当初她交给宝弦的锦囊除了让她入宫觐见太后,其二便是诱导常行芝做派奢侈,暗中逾越。常行芝注重享受,这个倒是很容易上钩,接下来只要引起嘉靖帝怀疑,若是再进一步查抄一下六王府什么的,难保饶妃不会自乱阵脚,届时只需争取时间等待时机便可。 “饶妃这边乱了,万老将军再多方进言,虽然皇后尚不能抽身而退,至少能让太子获释,重新掌权。毕竟和沉不住气的六王与忤逆无状的三王比起来,祁念尚且符合温良恭谦让的君子做派。” “无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皇帝的这一群儿子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文锦感叹。 阮酥心中摇头,还有一个印墨寒,只是老皇帝尚且不知情罢了!不过若是嘉靖帝知道他的身份,太子之位会不会又陡生变故? 正想得出神,腹中一阵波动,阮酥瞪大眼睛,条件反射地抚向高耸的肚皮。玄洛正巧从外走来,见状还以为她哪里不适忙上前查看。方一探上阮酥的腹部,便觉手心下微微扭动,他愣了半晌,绝美的五官一瞬闪过狂喜和欢乐,缓缓化作一声发自内心的笑。 “酥儿……他动了!我们的孩子动了!” 阮酥也沉浸在喜悦中,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每时每刻都牵动着自己的心。这次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活动,可谓是重生以来最大的变幻,让她禁不住触动流泪。 334扭转乾坤 一张绢帕轻轻靠近了阮酥的眼角,丝绦柔软的触感慢慢婆娑着皮肤,替她掩下了目中的泪。阮酥惊觉往后一躲,可是如 今身体笨重又顾忌着腹中的孩子,动作难免迟疑,便是在这个踌躇的当口,玄洛已经长臂一伸,扣住了她的腰。 抬眼间四目相对,注意到文锦不知在何时溜了个干净,阮酥眼中闪过些许慌乱,她颤了颤睫毛,企图让自己镇静些,有些暗恼身体本能无法抑制的狂乱心跳,却没有注意到温热的呼吸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双唇上带着试探的触碰轻轻来临,阮酥猛地睁大眼睛,可那微弱的抗议随着感官的逐渐侵蚀,渐渐地便被玄洛疯狂的热情吞噬…… 感受到她的软化,玄洛越发加深了这个吻,起初的狂乱后,便化作了绵长的相思和怜惜,他的掌心慢慢游移,顺着她的锁骨丝丝描画,顺着曼妙的曲线逐渐往下,最后落在了她高耸的腹部上…… “不……” 声音含糊不清,阮酥只当玄洛要做什么,拼命扭动,却被他一个旋身,反手抱到了膝上,让彼此越发接近。 感受到他身体某处的变化,阮酥羞愤得双颊滴血,那推拒的动作也渐渐尴尬停下,别惹火自焚才好!才一犹豫,某人立马察觉到她的妥协,换来了更强的攻势,让她大脑一片浆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玄洛才喘息着放开她,他抱着浑身瘫软的阮酥静静地躺在躺椅上,轻抚她乌黑的长发,难以抑制心潮翻涌柔声轻道。 “酥儿,我们成亲吧。” 阮酥犹有些神志不清,听到这句话条件反射嗯了一声,玄洛大喜,当即就想抱起她在原地转上三圈,可是考虑到阮酥的身体状况又生生地忍住。不过生怕她改变主意,玄洛忙道。 “酥儿,我马上便让人去准备!” 阮酥一下回过神来。 “不行,方才我没有听清!” 玄洛眯起眼睛,扬眉一笑。 “那是你亲口答应的。” 想起方才的一幕,阮酥红透耳根。 “那是你使诈!” “兵不厌诈,况且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的夫人,小骗怡情!” 这般振振有词,还有理了?!阮酥竖起眉毛。 “你说过虽然向来喜欢乘人之危,不过对我却是例外!” 好吧,他确实说过…… 玄洛看阮酥似乎又要生气的样子,暗自后悔自己太过急功近利。他叹了口气,主动认栽。 “好吧,既然酥儿不愿,那为夫今后就不提这个事。只是你月份也越来越近了,等孩子生下,酥儿要如何向他解释我的身份?” 阮酥一时被问懵了。 自从决定独自生下孩子后,玄洛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准备了太多自个儿带孩子的方式和方法,也想了很多孩子提及父亲时的应对策略,却偏生算漏了他会这般死缠烂打。如果届时孩子落地,玄洛还似如今一般,这便有些……那啥了……没有见过爹还好,天天在眼皮底下呆着,父母关系又…… 阮酥想想也有些头疼。 怀孕本就精神疲乏,玄洛舍不得她再为这等玩笑之语纠结伤神,左右他自己也有了打算,既然阮酥犹豫不定,那他便霸道地为他们的未来做决定,时间会让一切都水到渠成。 于是他吻了吻阮酥的额角。 “等这边事情定下来,我会尽快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让酥儿正大光明地成为玄夫人,孩子也得到世人的祝福与承认。” 祝福与承认吗? 说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阮酥内心也涌出一丝憧憬。她越来越不肯定自己对玄洛的伤情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治愈?总之,玄洛纠缠的这段日子,她对他已经无法像当初一样冷下心肠,竟已经习惯了深巷小院中仆役们公子夫人的称呼,似乎也逐渐适应了这位……孩子的父亲。 况且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王琼琚,没有了因冒犯宁黛产生的生分,颐德太后也不再反对……彼此间还多了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 玄洛这些天对自己做的一切,她不是不触动。活了两世,前世苦求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大抵也便是如此了。 她要不要再相信他一次?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只是……若是选择与玄洛和好如初,她和玄洛如今各司其主,只怕祁念与祁瀚都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阮酥的笑容有些僵硬。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托辞,她应该松口气才对,可是她却莫名失落了…… “我不会放弃祁念,你也已经选择扶植祁瀚,你我的立场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 “在你心中,祁念就那么重要?” 满心的欢喜化作了这个苍白的答案,玄洛眸光黯了黯,却还是不肯放弃。 阮酥起身,所有的旖旎情绪烟消云散,声音理智而艰涩。 “祁念以祁清平的命作为礼物相赠,于我有恩;而对于白秋婉,我欠她一条命。” “祁清平吗?” 玄洛笑了一声。“若只是这个原因的话,我可以等。酥儿,祁念已无回天之力,若他败了,你还会拒绝我吗?” “什么意思?” 阮酥眸光一阵紧缩。玄洛的语气太过酌定,让阮酥隐隐有些不安。 “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既然酥儿已经布好了局,我便不会插手。如今和你相较的便只有祁金玉和印墨寒,至于意外出现的人,我也很期待。” 局势果如阮酥谋划地一般顺利。 常行芝的逾礼行径在祁金玉一番添油加醋渲染下,惹得嘉靖帝大怒,当即便命人到六王府搜查,不仅在常行芝的院子里搜到了不少太子妃品阶才应有的礼服、珍宝饰物,竟然还在祁宣的书房暗格中找到了一枚翡翠雕琢而成的太子印。 “反了你们!太子还未废黜,便开始打那个位置的主意。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 嘉靖帝越听越怒,当即便命人把六王夫妇拿下,押解回府禁足,等饶妃听到消息前来求情时,嘉靖帝已经称病避而不见。 不过近日他真的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太子祁念软禁在府,北魏皇后祁金玉不依不饶咄咄相逼,枕畔之人勾心斗角,而剩下的几个儿子又都不省心。 这一刻,嘉靖帝觉得万分落寞,竟分外想念玄洛。若是他还在身边,至少能为自己分点忧,可是一想到印墨寒和来自东篱的澄王景轩一口咬定他内侍身份有恙,嘉靖帝一颗心又沉了下来。当初是母亲颐德太后极力保下了玄洛的命,如果玄洛并未净身,只怕和太后脱不了干系。不过是一个无关的外人,竟背着自己的儿子隐瞒关照,让嘉靖帝十分心寒。 虽是六月酷暑,嘉靖帝却浑身发冷,一时之间,他对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竟生出类似感同身受的味道,化作一声长叹,在他脸上显露出个苍凉又无奈的笑。 内侍曹福看他愁眉不展,小心翼翼道。 “温贵人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皇上去那解解闷?” 温贵人是饶妃当初亲手抬举上来的,嘉靖帝想也没想便摇头否定;曹福看自己拍错了马屁,后悔不迭,越发警惕,斟酌了数秒又提了几个美人名字,可惜嘉靖帝都毫无兴致。 “罢了,随朕出宫一趟。” 太子府衔泥小筑,一豆烛光,虽不亮堂,却把整个屋子照得分外温柔恬静。祁念坐在案前,犹在写着什么,一旁的白秋婉发髻松松地挽着,隔着一张长案,坐在灯下缝补着一件衣裳,两人偶一抬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相视一笑,画面异常温馨。 嘉靖帝在窗外站了良久,本不愿打扰这温情的一幕,却还是忍不住推门跨进了门槛。屋中人被惊动,待看清来人,俱都伏地行礼。 也不叫他们起身,嘉靖帝径自走到长案前,随手拿起祁念手写的宣纸,上面的笔迹一如既往工整端正,正是自己亲手调@教教导出的熟悉模样,而书写的内容却是古往今来的治水计策。 嘉靖帝眉头一挑,有些意外。 入夏以来南方雨水渐多,之前也有城郭发生水患,先前也是祁念治下官员着手治理,而自从陈妃事发,他便把治水一事划归给了祁宣。只是祁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人失望;而祁念被禁足在府,本就自身难保,却还不忘民生疾苦,这一点,倒是颇有一国之君的责任和担当。 他百感交集地放下宣纸,入目却见长案上放着一件褶色的长袍,上面还插@着针,显然是方才白秋婉在做的针线,不过从款式看显然是件男装,只怕是在为祁念缝补? 这个发现可谓比看到祁念的治水策略还让他触动。 嘉靖帝定睛看了看深深伏地的白秋婉,想起此女被人劫走,祁念张皇失措来宫中苦求自己封城搜索的模样,陷入深思。 “你贵为太子,何须这般节俭?” 祁念心一跳,当下便明白嘉靖帝指的是白秋婉方才缝制的那件旧衣,恭敬道。 “父皇从小时常教导儿臣‘克勤于邦,克俭于家’,身为皇子,与民同甘、与民同乐,更要时刻谨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况且——”他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以为情地道。 “儿臣的衣服都是阿婉亲自缝补的,她的针线很好,完全看不到针脚,缝补过后和簇新的无异。” 一个大男人这般婆婆妈妈地向自己的父皇夸耀自己良媛的针线手艺,嘉靖帝也不知道听了应该是夸奖还是揶揄,一时愣住,竟有些羡慕起祁念来。 好啊好,朕让你禁足失过,你倒溺在这温柔乡里了?!不过看着这对小儿女,嘉靖帝脑海中不由又浮出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女子。 如果是宁黛是他求而不得的挚爱,那萧亭月便是他心尖上那朵解语花。她是继宁黛之后,第二个让他产生了征服欲的女人,只是比起宁黛的冷酷无情,萧亭月还和他诞下了一个儿子,只可惜一世夫妻,终究有缘无分! 嘉靖帝叹了一声,背过身去。 “朝廷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你去做,明早赶紧入宫,如此怠慢躲闲小心言官弹劾!” 祁念一怔,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伏地再拜。 “儿臣遵旨。” 阮酥果然没有说错,白秋婉某些时候是他的软肋,却在关键时候有扭转乾坤的作用! 335风暴前夕 大殿之上,百官林立,祁念重新站在百官之首,身上穿着半旧的杏黄色朝服,不显山不露水,玉树芝兰,气质内敛,嘉靖帝在龙椅之上看着,内心感叹,虽然祁念性子有些优柔,但在几个儿子里,就属他还有几分贤君之相,自己先前竟起了废黜的念头,确实过于鲁莽了。 嘉靖帝假意斥责了祁念几句,又教训了他些为君之道,众臣知祁念这算是重掌东宫了,便都默契地将陈家的事揭过不提,早朝眼看就要在和谐的气氛中度过,哪知祁金玉却在退朝之前闯进殿来,指着祁念控诉。 “父皇,太子犯下如此重罪,为何还能重回大殿!难道母妃含恨冤死,陈家横遭灭门的惨案,您打算就这样既往不咎吗?”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当堂顶撞,嘉靖帝顿时怒从心起,冷冷地看着祁金玉。 “陈家一案,朕已严办了当初查案的几名官员,太子只是失察之过,朕已命他闭门反省,你还想怎样?要朕废了太子吗?你这个北魏皇后,难道妄想干预中原储君的废立不成?” 祁金玉没想到曾经口口声声要为陈妃讨回公道的嘉靖帝,现在竟然态度大变,祁念也从罪魁祸首被定位成了失察之罪,她也不管嘉靖帝脸色变化,只知道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祁念就此翻身。 “父皇,我知道您舍不得儿子,但与您数载恩爱的母妃,难道就只配落得这样凄凉的下场吗?九泉之下她若看到这一幕如何能够瞑目?您就不怕她的亡魂夜夜索饶在这宫墙之内哭泣喊冤?” 若说此前嘉靖帝对这个女儿还怀有几分愧疚,但近日来,祁金玉的表现已经让他心生厌恶,也正是自她回中原后,皇室就没有一日安宁,从皇后到饶妃,祁念和祁宣,她一个也不肯放过,现在竟然公然诅咒自己会被陈妃的冤魂纠缠,嘉靖帝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她骂道。 “你放肆!朕的决定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教养出你这般忤逆无状的女儿,我看你母妃死得也不算冤枉!来人,把她拉下去!” 两个内侍领命而上,见祁金玉目眦欲裂的摸样,又不敢冒犯她,只得低声哀求道。 “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公主您就开开恩吧……” 祁金玉怒瞪一眼,正要推开前来扶她的两名内侍,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 “公主,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般行事,只会火上浇油……” 她身子一僵,转过身去看着站在群臣中的印墨寒,那曾经痴恋的眉目正对她浅浅含笑,让她满腔怒火无由来便熄灭了一半。 “来日方长。” 印墨寒轻轻说了四个字便不再看她,祁金玉怔了怔,竟如同一头被驯服的狮子,偃旗息鼓,拂袖转身离去,让两名内侍生怕有个闪失,连忙急追上去。 见祁金玉离开,祁念竟是一脸的惭愧恻然,撩袍对嘉靖帝跪下。 “父皇,陈家的事,儿臣追悔莫及,一定会亲自去陈公灵前谢罪……” 嘉靖帝皱眉,一摆手。 “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祁念应了声是,掩去嘴角一抹笑意,肃容起身退了回去,他心中好不得意,阮酥果然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怂恿祁金玉闹到大殿上来,搞得嘉靖帝难以下台,祁金玉自以为有理,但她却忘了,陈妃和陈家虽然冤枉,但并非全无污点,她越是死咬不放,嘉靖帝心中那点愧疚越发淡却,甚至生出了他们死有余辜的念头。 大殿之外,祁金玉甩下身后的内侍宫女,怒气冲冲向前走着,这般横冲直撞让她在遇上转角的步辇时没来得及避退,眼见便要撞了上去,却有一只手绕过她的纤腰,灵巧地将她往旁边一带,稳稳放到了一旁。 祁金玉跋扈惯了,何曾避让过谁,被人推开,心头火起,想也没想抬手便往那人脸上招呼去,却被握住了手腕,抬眼只见一张妩媚的男子脸庞,她心下惊慌。 “哪里来的臭男人,敢碰本宫,你好大的胆子!” 那男子轻轻丢开她的手,袖手退到步辇旁,只听步辇中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金玉真是好大的火气,竟动手教训起我身边的孩子来了。” 听出那是德元公主的声音,祁金玉蹙了一下眉头,她对这个名声狼藉的长辈还是有些忌惮,她不想和对方沾惹上半分关系,于是胡乱福了福。 “原来是皇故太的轿辇,是金玉无礼了。” 说着便要借口离去,岂料德元公主掀开步辇上的轻纱,一双眼睛盯在祁金玉脸上,看得她发毛。 “看金玉的脸色,今日必是受了委屈,也不知是谁,竟敢给我们北魏皇后气受?” 德元公主一笑,对祁金玉招了招手,祁金玉只得不情愿地走过去,只听德元公主在她耳边道。 “不如本宫来给你出这口气如何?” 祁念并没有真的去陈家坟头拜祭,却自请主持治水一事,接连几日都未回太子府,俯首勤政殿整理治水之策,孝子贤君的形象广获群臣好评,嘉靖帝见他如此勤勉,心中也觉宽慰,特许白秋婉陪侍在旁,嘉靖帝也会时常会过来探视,这一日嘉靖帝到勤政殿时,恰逢祁念夫妻正在用午膳,听说是白秋婉亲自下厨,嘉靖帝便饶有兴味地尝了些,只觉那粥饭淳朴鲜美,比之御膳别有一番风味,他见白秋婉身边还有一个朱漆食盒,随口问。 “这是送给谁的?” 白秋婉与祁念对视一眼,咬着下唇不说话,嘉靖帝觉得不对,于是皱眉又问了一遍,祁念才代她答道。 “儿臣心挂母后,但戴罪之身,不敢前去东宫探望,所以秋婉她才做了几道小菜,想替儿臣尽一尽孝道……” 说着,又跪下凄切地道。 “望父皇恕罪!” 嘉靖帝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白秋婉两眼,此前皇后先有杀她之心,后又长期软禁她于佛塔,但她却能在皇后失势之时以德报怨,可见白秋婉确实人如其名,温婉贴心,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夫妻二人一眼,道。 “你母后主持后宫以来,一向贤良公正,也怪陈妃招摇太过……只是金玉那里,总得给她一个交待,你放心吧,等金玉回了北魏,朕便将你母后放出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祁念和白秋婉忙双双扣头谢恩,嘉靖帝又道。 “自清平故去,太子妃之位空缺已久,朕看白良媛温顺贤德,倒也堪配此位……” 祁念闻之,大喜过望,白秋婉却叩首婉拒。 “谢陛下恩典!但阿婉出生低微,并没有这等资格,何况阿婉性子软弱,不堪此任,心中唯有一痴愿,便是此生伴随太子殿下左右,所谓白头到老,又岂在一个名分……” “阿婉,你……” 祁念动容之余,也对白秋婉的推辞大为意外。 嘉靖帝心中却已有了计较,半晌之后,他道。 “朕正是看多了这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才更觉白良媛的可贵,太子需要你这样心地纯良之人辅助,你就不必再多说了。” 小院之中,阮酥一面喝粥,一面听宝弦禀报祁念重新得志的事,听到白秋婉得以晋封太子妃,穿戴五凤朝服时,微微叹息。 “命我是还不了她了,只能这样作为弥补,至于能不能镇住太子府的那些姬妾,还要靠她自己。” 宝弦哼了一声。 “白秋婉这个人根本就是蠢不堪言,我照小姐的嘱咐教给她的镇宅三策,她听了之后却是摇头不语,反而说什么我手段过于毒辣,也该积些阴德,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分明还是对白荣茂之事心怀芥蒂的,只是太子现在需要小姐,她不便表露……” 玄洛斜靠在窗楞,似笑非笑,阮酥不喜欢他插手的事,他便不插手好了,但他还是希望阮酥在得知白秋婉的态度后能有所动摇。 沉默半晌后,阮酥自嘲地笑了笑。 “我知道,杀父之仇,换做任何人都无法轻易释怀,我不敢强求,白荣茂的死虽然因我而起,但并不是我下的手,扪心自问,我为祁念做的一切也算功过相抵,从今往后,我会专心养胎,不再插手朝堂之事,你再去一趟玲珑阁之后,便可借外出采货之由,自此间抽身而退。” 宝弦喜出望外,扮这个“阮酥”,她得处处留心,步步防备,实在是太累了,终于得到解脱,她高兴得只差没有欢呼出来,连忙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奔出门去。 离开四合院,宝弦和玄澜低调地往玲珑阁走去,玄澜只觉身后一阵寒意,猛然回头,却又什么也没有,宝弦奇怪地问。 “怎么了?” 玄澜站了半晌,才摇头道。 “没什么,大概是我多心了。” 二女走远之后,暗巷之中方闪出两道身影,印墨寒看向身后的四合院,露出恍然神色。 “大人,阮酥有孕,玄洛定然也在里头,若是现在将他二人拿下,那么玄洛的真身自是不攻自破,就算欺君之罪可逃,但他以男子之身游走后宫多年,陛下焉有不杀之理?” 印墨寒沉默着,没错,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可以一箭双雕拿下里面那两人,之所以犹豫,只不过是他不想让天下人知道,阮酥怀了玄洛的孩子。 “你先派人守在附近,当心不要被玄洛发现,其余的事我自有打算。” 336阮家被抄 入夜,嘉靖帝刚批完奏折,祁念便命人送来白秋婉亲手酿的松子露,加了淡淡的米酒,嘉靖帝尝了两口,心情不错,正准备将进贡的那套小叶紫檀文玩赏与祁念,曹福却绕过廊柱进来了。 “陛下,七公主觐见,说是有要事上奏……” 嘉靖帝舒展的面容一瞬阴冷,重重将松子露搁在案上。 “还能有什么要事!无非就是陈妃的事!她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不见!让她滚!” 曹福掂了掂袖中祁金玉给的金锭子,沉甸甸的,他于是连忙赔笑道。 “若是那件事,奴才也不敢通传惹陛下不快,只是公主此来却说是为了什么萧家亭月……” 埋藏多年的记忆猛然被唤醒,嘉靖帝蓦地一惊,双瞳里腾起汹涌波涛,半晌后,他果断吐出一个字。 “宣!” 冷宫凄凉,园中杂草野花四处蔓延无人清理,几乎将石子小路遮住,内侍打灯笼在前头照着祁念,一路避开横生的枝叶,走进殿内,入目一片素色,白色帐幔已经陈旧发灰,穆皇后身着暗蓝色衣袍,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喝粥,几乎和屋子融为一体,祁念心中一片凄迷,上前握住她的手,动容道。 “母后,念儿看您来了……” 穆皇后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粥碗搀住他。 “你怎么来了?快快回去!若是被你父皇知道还了得!” 她在冷宫之中听到祁念重获嘉靖帝信任的消息,心中已经大为欣慰,只希望儿子能谨言慎行,不要再被人捏到把柄才好。 祁念瞥了一眼桌上那个粗糙的陶瓷碗,一阵心酸,不过短短几个月,穆皇后保养得宜的面容似乎也苍老了许多,他反握紧母亲的手,咬牙道。 “母后不必担心,父皇已经答应,过段时间就让您离开冷宫重掌凤印,母后暂且再忍耐些许日子……” 说着,他目光阴毒地瞟过穆皇后身边的两个宫人。 “当然,若是有人敢在这段时间苛待于您,孤便立刻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宫人吓得面色发白,连忙跪地表忠。 “奴婢们誓死效忠皇后娘娘,万不敢有半点怠慢。” 得知嘉靖帝已经动摇,穆皇后自是喜不自禁,她从小养尊处优,从名门闺秀到太子妃,再到一国之母,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吃过半点苦,这几个月的冷宫生活,虽然下人还不至于给她脸色,但也过得颇为清苦,每日冷粥布衣,面对着破败的宫室,满屋子乱窜的老鼠,她几乎绝望,若不是还挂念着儿子,差点生出了自裁的念头,看来忍耐果然是对的,如今眼看便要守着云开见月明了。 她双眼发亮,握着祁念的手,激动哽咽,正想和儿子说几句体己话,昏暗的宫室蓦然亮了起来,十几名内侍宫女提着灯笼鱼贯而入,惊动了母子两人。 看见为首的人乃是曹福,祁念有些意外,但从嘉靖帝之前的语气来看,是默许他前来探望穆皇后的,所以他并不紧张,慢慢站了起来。 “曹公公深夜来此,可是父皇有什么旨意给母后?” 高贵的祁念,从前一向是看不起这些阉人奴才的,可是阮酥劝他,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对待下人奴才,特别是嘉靖帝身边的人,一定要谨慎,祁念吃了亏以后倒也听进去了,这次重新回到权力中心,他再见到这些人,倒也是客客气气的。 曹福作礼笑道。 “巧了,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里,倒让咱家省了不少事,正是陛下传召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还请两位随咱家走一趟。” 看曹福笑容之中颇有深意,祁念心中略感忐忑。 “曹公公可知父皇传召所谓何事?” “咱家不知。” “父皇没有任何暗示?” “咱家不知。” 曹福的敷衍冷淡让祁念心中恼怒,穆皇后捏了捏他的手,母子两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有些不安,这种不安随着嘉靖帝寝宫越来越近,不断扩大,犹如化不开的夜幕。 更鼓敲过三遍,梁上的黑猫一声尖叫,阮酥于梦中猛然惊醒,她长发披散,背后腻了一层冷汗,听见里头动静,外间的玄洛连忙闪身进来,只见阮酥满面惊恐之色,便知她是梦靥了,赶紧把她揽入怀中,一遍遍抚摸安慰。 “酥儿做了噩梦吗?若是害怕,不如我留下陪你睡。” 玄洛自然是趁火打劫,但阮酥竟然没有推拒,她抱着玄洛的腰不住喘息,神智尚未从梦中完全苏醒,梦里,她回到了阮家满门抄斩的那天,当时的她虽已和阮家断绝关系,但还是本能地不想目睹那一幕,因此特意避开出城游玩,也不知是天公有意与她作对,还是印墨寒故意为之,那日天降暴雨,地势低洼的刑场被水淹了一半,行刑的地点临时改在了她回府必经的菜市场口,阮酥永远不会忘记,当她掀起帘子时,十几颗血淋林的人头正骨碌碌从台上滚到地下,尤其她爹阮风亭,正圆睁着一双眼睛直瞪着她。 那时的阮酥,尚不似如今这般心狠,当场便惊恐得通体生寒,口不能言。偏偏此时印墨寒从刑场上下来,作为监斩官,虽然衣袍干爽,却还是沾染上了空气中淡淡的血污,他跳上马车,双臂从身后圈紧了她,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风一样轻的声音在她耳边拂过。 “不要怕,酥儿,欠了血债,总会有地府的恶鬼前来索命,没有什么大不了。” 阮酥笑得难看,她极力用阮家的无情无义说服自己,却永远忘不了印墨寒当着那十几具尸体的面,扳过她身子吻她时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 阮酥深深吸了口气,本能地往玄洛怀里钻了钻,重获新生的自己,为什么还是不能摆脱那些噩梦的纠缠? 被玄洛腰带上的鎏金刻鹿膈得生疼,阮酥突然下意识想起一件事,推开玄洛,皱眉问。 “不对!三更半夜,你穿戴得这样整齐要去哪里?” 玄洛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怀孕的女子内心格外脆弱,又爱疑神疑鬼,莫非她以为自己会在半夜丢下她一走了之不成? “皓芳放了一枚信号弹,必定是有事发生,我正想出去看看。“ 阮酥垂下眼帘,宝弦和玄澜还未从玲珑阁脱身,夜深人静醒来,若不是有玄洛在身边,她还当真有些不安,尽管此时应当说你去便罢,我不需要你陪也能过得很好,阮酥还是选择了沉默。 玄洛知道阮酥性子,虽然沉默,但她那无助的眼睛已满是挽留,当即抱着她一同躺下,拉上被子,下巴轻蹭她的头顶。 “但酥儿若是一个人害怕,我便不去了,横竖皓芳知道这里,若是重要的事,他会找来。” 阮酥点了点头,这才安心的重新闭上眼睛。 只是这好眠不过半个时辰之久,便再度被敲门声惊醒,窗上映出一道侧影。 “大人,皇帝命皇城司连夜查抄阮府,只怕宫中有变。” 玄洛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正想起身出去,却被阮酥拽住了衣摆,她的目光坚定而冷静。 “让他进来,我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玄洛想了想,既是阮府被抄,那么阮酥必然也脱不了干系,这种时候,再分什么阵营倒显得生分了,于是扶阮酥坐起,沉声命皓芳进来回话。 一道紫影闪入屋中,玄洛看清皓芳身上穿着紫色锦衣,面覆软甲,显然是执行任务过程中偷空溜出来的,也有些诧异。一般情况下,他不在京中时,皇帝是不会直接调遣绣衣使办事的,现在下了这样的命令,必然是事态紧急。 “怎么回事?” 皓芳也是一脸费解。 “属下不太清楚,听颉英说,今夜七公主夜闯老皇帝寝宫,不知怎的,皇帝当夜便传唤皇后与太子,现下又命我等查抄阮府,将阮风亭带进宫中审问……” 说着,他的眼神不由瞟向阮酥,却见她眸子暗如寒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玄洛已经一把将阮酥抱起。 “糟糕,只怕是印墨寒的身世暴露了,你速去备车,阮家覆灭,酥儿便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 “你说什么?” 阮酥在玄洛怀中抬起头来,一双冰冷的眼睛审视着他,玄洛缄默半晌,只简短地答道。 “先离开这里,我再告诉你。” 马车之中,阮酥再次发问。 “印墨寒的身世是什么意思?” 纸包不住火,何况是阮酥这般剔透的女子,尽管百般不愿意,玄洛还是决定不再隐瞒。 “印墨寒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便是皇帝当初不顾太后反对也要接进宫中的民间女子。” 阮酥毫不意外,她表情淡漠地直视着玄洛。 “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皇城司早就查到了,遮遮掩掩,看来我们彼此都不够信任呢!师兄。” 黑暗的马车中,阮酥看不清玄洛的表情,漫长的沉默后,玄洛开口 “既然如此,那么当年箫家的灭门真相,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了……” 阮酥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道。 “没错,是我那好父亲所为,我也终于明白了上辈子,印墨寒为何那般待我。” 玄洛的面容有些模糊,他似乎笑了一下。 “知道真相,你还会恨他吗?” 她不答,反而微笑地看着他问。 “你希望我恨他吗?” 玄洛没有说话,墨玉般的双瞳一动不动凝视着阮酥,阮酥笑容越发深了。 “你自是希望的,否则也不会隐瞒这件事,为什么呢?莫非是怕我知道真相之后,原谅他前世的所作所为,甚至对他旧情复燃?” 见他继续沉默,阮酥抬头望着车蓬,似乎自己也很困惑。 “我这辈子,本是为找印墨寒复仇而生,可如今想来,既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再继续沉溺在前世的恩怨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毕竟易地而处,我也能理解印墨寒的做法,我与他,都是被命运禁锢的可怜之人啊!” 见玄洛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阮酥突然粲然一笑。 “我不再记恨他,但并不代表他曾在我身上划下的那些伤口便不疼了,我不会原谅他,他亦不会寄情于我这个仇人,所以,你究竟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最后那句话,竟然含着些许嗔怪,玄洛心头一动,明白阮酥已对他完全放下芥蒂,喜不自禁,忍不住将她抱紧了些,片刻温存过后,阮酥推开玄洛,问道。 “对了,你说祁念必败无疑,就是因为印墨寒?” 玄洛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袖手靠在车壁上。 “那只是其一,其实我离京之前,曾无意间窥见广云子替祁念卜了一支签,你可知,这老神棍轻易不替人算卦,若是算了,却又是例无虚发,偏还不肯泄露天机。” 阮酥眸光一紧。 “什么签?” 玄洛唇角微勾。 “金乌西坠兔东临,日夜循环恒古今,衔得泥来成叠后,一朝风雨复成泥。” 337白日见鬼 “……衔得泥来成叠后,一朝风雨复成泥。” 阮酥重复了一遍,目中有些迷茫,难道一切真的已经注定了吗?不过印墨寒的生世暴露,怎会莫名出自七公主之口?祁金玉离开中原一年,便是对印墨寒念念不忘,到底也鞭长莫及,况且甫一回京,她的重心便全用在为陈妃与陈家翻案报仇上,阮酥不认为她还有时间精力洞察印墨寒的秘密。 而现在却意外经由她显露出这个秘密,并且选择在太子重掌权利、她自己大势已去的当口……这个幕后人的时间结点拿捏得真真是好,都不用露面便让朝堂局势轻易扭转,实属看热闹不嫌事大…… 看热闹不嫌事大!突然想到什么,阮酥脑中飞速转动,目光越来越专注。 “师兄,我已经知道让祁金玉出来指证的背后之人是谁了。” “是谁?” 玄洛声音淡淡,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关注,或者说……早已明了,阮酥心下微讶。 “难道师兄早就知道了?” “也只是猜测而已。” 看阮酥脸色越来越不好,玄洛轻轻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 “不过现在看来能有这样的手段必然便是德元无疑。如今印墨寒认祖归宗,京中的势力又要重新洗牌,祁宣与印墨寒定然会决裂,而祁念也好,祁瀚也罢,总归都是老皇帝的子嗣,最后谁主沉浮,便让他们各凭本事吧。至于德元想做什么,我们又何必去插手呢?” 阮酥一时愣住,她抬头看向玄洛,后者也垂目温柔地与她对视,让阮酥的心跳不由又乱了几分。她张了张唇,被那双洌滟的眸光看得忘了呼吸,一时间心如擂鼓,那个突然涌现的可能让阮酥有些措手不及,几乎不敢相信…… “师兄的意思是……再不管祁瀚了……” “傻酥儿。”玄洛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脊背,淡淡的呼吸划过阮酥的鼻尖眉梢。 “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和你还差一场婚礼;往后,还要亲眼看他出生,陪他一起成长……” 他吻了吻阮酥的头发,憧憬一般开口。 “再以后,或许还能给他再添几个弟弟妹妹……” 闻言,阮酥胸口剧烈起伏,一抹潮湿浮上眼角,让她一霎喉头哽咽。实在是难以置信……却又偏生这样真实!她双唇颤了颤,半晌才闷声小心开口。 “你不……报仇了?” 玄洛叹了一声,释然笑道。 “人生苦短,讲究一个见好就收。我既已经找到了生命的全部,自然不能太贪心。酥儿你呢?” 阮酥心脏猛烈跳动。若说玄洛的回归似细雨润物细无声般打动着她的心,让所有的冷漠戒备逐渐瓦解奔溃;可是最为震撼她的,还是他言及放弃复仇,愿意与她归隐于世,安稳度日。那么……自己呢? 阮酥脑中纷乱,她含恨重生,重活一世便是为复仇而来。可是,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流逝,玄洛的温情也逐渐冲淡了她内心对复仇的执念。如今,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自己能否也潇洒地和过去做个了断,勇敢地开始全新的一切? 阮酥犹豫不决,犹在天人交战,只觉腹中孩子一动,她呆了呆,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口。 孩子,你是在提醒娘别忘了你吗? “师兄,京中不安稳,安全起见,我们这次或许要走得远一些。” 终于,阮酥抬脸微笑道。玄洛一怔,短暂的惊讶很快被狂喜替代,他收臂紧紧地抱着阮酥,眼睛亦有些潮湿,急切地想向她倾述自己的开心,可是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开始,最终用行动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 “叫夫君。” 伴随着一句含糊不清的呢喃,他低头,深深地吻住了阮酥。 车外月光圆满,竟是一轮满月。马车轻驰而过,正是时光静好,岁月绵长。 一团乌云浮来,原本皎洁的月光霎那被浓黑笼罩,与此同时山道上几匹行进的马儿突然停住。也不知过了多久,浮云掠开,银色光芒霎时洒向大地,也映出了领头人阴柔温润的侧脸,正是印墨寒。 “大人,从这里赶回京城快马加鞭还需要一个时辰。” 印墨寒脸色铁青,无人敢上前,左冷想了想,硬着头皮挡在了他的马前。 “滚——” 印墨寒不耐烦地扬起马鞭,正要狠狠朝马臀拍去,左冷拔剑一挥,当先一步挑开了印墨寒的鞭子。他跳下马背,单膝跪地。 “属下得罪,还请大人回京。”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跳下马背,跪地齐呼“请大人回京”。 耳边风声烈烈,印墨寒望着黑夜中看不到尽头的林木山道,深深闭眼。 得知阮酥连夜出京,他想也没想便打马跟上,一路上疾驰而至,满脑中只反复叫嚣着一句“一定要追上她”!不知怎的,不安的感觉席卷着他的心,让他突然产生一种追不上阮酥此生或许便再难相遇的不详预感,直至左冷从后面赶过来,告诉他宫中情况有变,印墨寒也置之不理。 从耳目处知晓祁金玉连夜入宫,而后嘉靖帝传唤穆皇后和太子,最后当夜命皇城司查抄阮府,带阮风亭入宫审问……种种迹象印墨寒当然明白意味着什么,可顾不上思量对策,得知阮酥玄洛离京,他当即便追了过来! 玄洛近来完全没有动作,难不成他早就谋算着要带阮酥远走高飞? 这个想法让印墨寒挥鞭的速度不由又加快了几分,想走,没有那么容易! 可是,现在…… 别说马车,便是马车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玄洛实在狡猾!迎墨寒收回目光,看着跪了一地的亲信,眸光闪了闪,袖下双拳紧握。 “回京!” 想走吗?!阮酥,我一定会为你制造一个不得不回京的理由! 皇宫金銮宝殿,嘉靖帝端坐龙椅,他一夜未眠,却丝毫没有任何疲态,祁金玉的消息让他心潮翻涌,思绪难平,好几十年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清醒过了! 天亮之前左相阮风亭被关押大狱,阮府被查抄的消息让朝臣们心惊胆战,众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见昨日还站在众臣之首的祁念又全然没了踪迹,忍不住又是一阵猜测。都说伴君如伴虎,每个人都分外小心,唯恐触及霉头惨遭迁怒。可是一早上的朝会,对于阮风亭,嘉靖帝却只简略提及他关押天牢等候发落,便不再多言,倒是空出来的位置,竟让印墨寒暂顶。印墨寒正要领旨谢恩,只听身后人群一阵骚动,印墨寒回头,却见祁念身着常服,疾步走来。 他走到中间噗通一跪、 “这一切都是阮风亭一人所为,还请父皇收回成命,饶母后一次!” 穆皇后怎么了?而且,这又和阮风亭什么关系? 四下哗然,最先反应的便是穆皇后的母族,穆府与陈家相当,也是文人武士皆出的世家大族,只是因穆皇后稳坐后位,而太子祁念身为储君,为了避免外戚当权,嘉靖帝便削了不少穆府的权势,这点穆皇后也从未反对,还很贤良地劝说兄弟放权,深得嘉靖帝赞许。 如今皇后遭难,穆府自然坐不住,穆皇后之兄穆国公上前一步。 “穆府世代忠烈,穆皇后有幸得皇上垂怜,执掌凤印。方才太子之言让老臣惶恐……不知皇后因何事触犯天颜?” 嘉靖帝看着神色疲惫的祁念,目中闪过不悦。 “这不过是朕的家务事,尔等不必多问!” “怎会是家务事?”祁念苍白一笑,也不顾是身处朝堂,咄咄道。 “母后身为一国皇后,便是有错在先,父皇,难道您就要为一件陈年旧事枉顾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夫妻情分?” 他重重一拜,“父皇,斯人已逝,还请怜取眼前人。” 穆国公听得分明,大抵也嚼出点味道,想必是他那位皇后妹子从前谋害了哪个宫妃的性命?如今事发,被嘉靖帝秋后算账?不过即便这样,就要废黜皇后,岂非也太小题大做了?别说皇家,就是寻常的宅门庭院,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等弱肉强食的戏码自然也最为普遍。后宫中与皇后尚能一争高下的便是陈妃,虽然此人的死和皇后也有些渊源,不过太子既说乃陈年旧事,或许便另有其人,一个无名无姓的家族,穆国公自是不以为意。是以,他重重跪地,口呼。 “皇上,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嘉靖帝气得从龙椅上站起。“大胆穆远尚,你这是在逼宫吗?” 祁念一看不妙,他选择在朝堂上替穆皇后求情,其实也在赌嘉靖帝的颜面和体统。毕竟再怎么说,萧亭月无名无分,便是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年少夭折;若是嘉靖帝执意较真,为了一个身份低微已死之人废黜皇后,不免太过意气用事,太过儿戏,实非一国之君应有的气度,只要群臣奋起而谏之,不怕嘉靖帝会迫于压力收回成命。 于是祁念干脆挑明。 “父皇,萧亭月一事阮风亭虽然尽数交代,不过其一口攀咬幕后之人乃是母后,实在蹊跷。当年儿臣虽然年幼,不过反对萧亭月入宫的除了母后,还有很多人,若是这般,岂非人人都有嫌疑!” 除了皇后,反对最强烈的还有一个颐德太后!祁念什么意思,难道要逼他把颐德太后也拿下?嘉靖帝气得七窍生烟,重拍龙椅。 “祁念你好大的胆子!” 群臣大气也不敢出,却听一声笑意从殿后传来。 “念儿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 嘉靖帝闻声看去,却见德元长公主由她那名妖魅的男宠扶着,一步一步地正往里走来。他一看到这个皇姑便一阵头大,还以为是祁念请来的救兵,当下声音更冷了几分。 “皇姑虽是朕的长辈,不过祖宗规矩自古朝堂女子不得干政,还请皇姑移架他处,不要令朕为难。” “皇上误会,本宫并不干政。”德元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她脚步不停,慢慢朝前,对着嘉靖帝微微一拜,“只是本宫无意洞悉了两件事,事关重大,且关系到江山社稷。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知如何做主,只得前来请皇上定夺,也请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姑,还能有什么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嘉靖帝不耐烦,敷衍道。 “何事还请皇姑速速道来。” “那只能请本宫的一位小朋友来讲一讲了。”德元转身,双掌轻拍,只见殿外走进一个面覆白纱的女子,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才走了几步,那覆面的纱巾突然落地。待看清薄纱下显露的脸颊,众人只觉得恍若见了鬼,特别是祁念,眼珠子都全然忘了转动。 “民女祁清平,见过皇上。” 338呼之欲出 祁清平,便是那个已经过世,葬入皇陵的前太子妃? 朝堂如同炸开了锅,众臣也顾不上避讳,眼睛不住在她脸上和祁念身上瞄,一个明明死透的人怎会突然死而复生?且听德元的意思,还牵涉到江山社稷? 嘉靖帝也是久久不能回神,他看了一眼下首面色剧变的祁念,声音骤然变冷。 “祁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告诉朕太子妃因误食河豚暴毙,现在你当如何解释?!” 祁念的目光从殿中面无表情的女子身上强行收回,脖颈上青筋鼓起,虽然面色还是极力平静,可是脑中已经大乱!只消一眼,他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虽然人已不复记忆中光鲜明媚,浑身沾染了一层枯败阴霾,却货真价实是他昔日的枕畔人祁清平!可是他明明让人给她施了绞刑,即刻装棺入殓,怎么现在…… 祁念眸光翻涌,他敛住神色,做出一副凄然的样子。 “父皇,清平早已过世,如今殿中站的人究竟是谁,儿臣也是不知……” 他跪在地上,勉强一笑。 “昨夜突遭大变,母后和儿臣自是处境艰难,今日皇姑太却领了这样一个冒充者上殿,不知侄孙哪里得罪了长公主,竟要落井下石,致孤于死地?” 嘉靖帝眸光收紧,祁清平的出现实在太过震撼,一时让他忽略了这背后推波助澜的那只手。 祁念说的没错,昨夜皇后才方出事,第二日德元便带了这个疑似祁清平的女子前来,无论目的如何,实在是其心可诛!况且这中间的两件事挨得实在太近……想起他昨夜审问祁金玉从何得知关于萧亭月的事,祁金玉却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如果这件事是从德元口中…… 他冷冷地看向挺直身板站在大殿中央的华服女子,虽与整个大殿格格不入,然而她目光雍容,唇边带笑,仿佛惬意之极,联想其历来的荒唐行径,嘉靖帝已经掩饰不住怒气。 “德元,凡事有个适可而止,趁朕还未改变主意,领着你的人滚吧!” “皇上让本宫滚?” 德元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笑了一声,她慢慢环视大殿,视线在群臣上一一划过,终于,落到了一人身上,好心情地继续道。 “这个姑娘的来历本宫先前也怀疑过,不过经查却真是本尊。若是皇上不信,淮阳王也在,何不请他来看看侄女的真伪?” 被点名的淮阳王祁迹头大,祁清平的暴毙,确实让整个王府生疑,可是那也是建立在祁念尚且还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的基础上。如今穆皇后失势,祁念的太子之位能否保住还尚不能断,至于这个死而复生的太子妃也不知是怀揣什么目的现身,一时间祁迹上下不得。 “前太子妃虽是微臣侄女,可是自幼便养在宫中,而后又长居阮府,嫁与太子后,与府中的走动更为稀少。臣打眼一看,这姑娘确实是太子妃的形容,可到底是不是其人,恕老臣愚钝……” 听完祁迹的话,德元一声冷笑。 “王爷不认识自己的侄女,可是她却认得你呢。不如便让清平自证身份,诸位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当场对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一席话,说得大殿上的气氛又僵了三分。德元的有恃无恐让嘉靖帝陷入沉默,若殿中之人真的是祁清平,于祁念只可能是雪上加霜。虽然对穆皇后失望至极,不过太子祁念是他几个儿子中唯一拿得出手的,若是今日顺着德元的思路,让祁念罪加一等,只怕才是中了她的计。 于是嘉靖帝摆摆手。 “此事朕自有定论,还请皇姑移驾偏殿,容朕退朝后再议!” 祁清平抬起眼,一双温润的眼睛此刻已写满骇然狰狞,好不容易才等来了扳倒祁念、报复阮酥的机会,她怎会容忍这般潦草的敷衍盖棺!若是不抓紧时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真相,那一切都完了。 她本能地朝某个方向看了看,他的朝袍不是他素喜的天青色模样,可那挺立的背影,却让祁清平模糊了双目。多少个日夜,让她一遍遍咬牙坚持的,除了是亲手结果祁念和阮酥的决心,心心念念的还有……一个他。 她逼迫自己强忍住几欲夺眶的泪,咬牙快速道。 “皇上,若此事关系到流落民间的皇嗣,关系到萧亭月,关系到……那位叫祁默的皇子……若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 当听到“萧亭月”三个字时,嘉靖帝明显身体一晃,再待清平说出祁默还活着,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焦躁地从宝座上站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快说来!” 祁清平唇角一勾,她泛泛一望,盈盈眸光中,扭曲的双目似乎也柔软了许多,半晌定格在先前那个身影上。 “在嫁与太子后,民女偶然窥破了一件事……” 祁清平清了清嗓子,她声调平缓,娓娓道来。众臣听得唏嘘,原来祁清平发现祁念建府封妃后,仍对阮酥念念不忘,不免内心嫉恨。于是明里暗里也和阮酥一较高下,时刻关注。可是在某次发现阮酥调遣全部力量集中打探一个人的情况,清平顺藤摸瓜,也潜心调查,竟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十余年前穆皇后命阮风亭灭了萧氏满门,所有人都以为大火中那对母子相拥的尸身是萧亭月母子,其实萧亭月殒命火场不假,只是她怀中那个孩子却是其父萧远山门生印子坤的独子…… “印夫人蒋雯与萧亭月自幼交好,看到丈夫儿子惨死,自己心灰意冷,便把萧亭月的儿子认作自己的孩子,带着他投奔柳州亲友,亲自抚养其长大……” 柳州……印子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彼此的视线中皆看到了一个可能,一个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果然见上首的嘉靖帝也面露激动,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正是印墨寒站立之处! “阮酥发现了我知晓了这个秘密,便连夜知会太子。太子薄情寡义,唯恐我抖落祁默皇子的身份,对外宣称我暴毙,把我关押太子府内牢,交由阮酥处置! “而那……阮酥!” 说到这里,清平突然哗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长裙,夏日里裙装本就轻薄,随着她的动作,两条白花花的长腿便暴露在众人眼前,她也不管,越发把裙子往两边扒拉开,众人一愣,有些迂腐的老学究本着非礼勿视的规矩别开视线,只听清平癫狂控诉。 “阮酥此女可谓蛇蝎心肠,她说要让臣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命人生剐民女三十日,只说要用我腿上的肉做药引……看,这些都是当时留下的伤口……” 有几个大胆的匆匆一看,果见清平莹白的皮肤上千疮百孔,上面道道长疤,很是可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印墨寒脑中也是大乱! 祁清平出现的时候,他是震惊的,可撼动他神经的,还是祁清平言语及的所谓“真相”!!!阮酥真的是因为清平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便对其下了杀手?况且还是用那样疯狂的方式,他的内心说不出的冷寒…… 外表上娇娇柔柔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这般……狠毒…… 而仅仅是一个得知了内情的外人便要这般报复,那自己呢?他突然想起那日清平告诉自己阮酥回到阮府后第一时间便去与阮风亭见面,可是过去了这么久,皇后、太子甚至阮风亭都未曾来对他下手,印墨寒松口气的同时对阮酥又有了一层不该有的遐想。 既然没有把他的身份告知阮风亭和太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阮酥对他……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阮酥怎可能对他有情;现在放他一马的可能,大概便是还有后着吧? 想到这里,他很快冷静下来,既然祁念不知情,祁清平这番话便还需斟酌。他眸光幽沉,重新恢复了理智。 见印墨寒也面露复杂,清平露出了个满足的笑。 “臣女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求生无道,求死无门!大抵是这幅样子恶心到了太子,在阮酥离开后他来见了我一面,赐我绞刑。我还以为已经解脱了,不想醒来之后却……” 她声音阴测测的,好似索命厉鬼。 “既然天不收我,注定便要民女把阮酥他们的罪行公布于世,还请皇上为民女做主!” 大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呼吸加重惹祸上身。 这一出惊变,可谓比祁清平的死而复生还要震撼人心,龙椅上的嘉靖帝也是久久不语,他看着印墨寒,目光中似有探究,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法言说的期待。 祁念听得冷汗连连,他重重一伏。 “简直是一派胡言!父皇,什么印……之坤之子,儿臣完全一无所知!而祁清平明明暴毙身亡,已经入土为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心怀叵测,用心险恶,还请父皇明查!” 嘉靖帝瞟向祁清平,这一刻这个女人的真伪已经不那么重要,不过如果印墨寒真的是他与亭月的孩子……他坚决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他的机会! 嘉靖帝目光如炬。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蒋雯带走的孩子便是朕的祁默?” 清平声音如珠,沉声道。 “皇家子嗣岂能胡乱混淆,民女自是不敢大意。 很久以前民女便找到了当初给祁默殿下接生的稳婆,据说殿下腰侧有一粒的红色胎记,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还有殿下在柳州的表妹一家、也是知道内情的,只要皇上宣召,不怕水落石出!” 339……我的骨肉 嘉靖帝双唇颤动。 “来人,即刻去柳州……” “何须这样麻烦?” 德元唇角微勾,“事既然是借本宫的手捅出来的,这些人自然也为皇上传唤来了。他们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只等皇上一声令下。” 嘉靖帝目中波涛涌动,这一刻,看德元的目光竟难得地有些顺眼。 “宣——” 印墨寒心底一沉,只片刻后,果然见到表妹一家和不多的几个亲眷入得殿来。到底是平头百姓,虽然印墨寒入京为官后也时常照拂,家境比起从前富足不少,不过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被金銮宝殿中肃穆的气氛一迫,险些站不稳。 见为数不多的至亲惶恐难安的情景,印墨寒面露阴霾。他已经警告过祁清平,不去打扰老家人的安宁,她却还是出尔反尔了!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一击即中打垮穆皇后母子的捷径,可是打心眼里,他对高高在上的嘉靖帝从未有过父子亲情,在火海中阴错阳差拼命救下自己的是养母蒋雯,而他以印墨寒的身份活了接近二十载,此生他从未考虑过改名换姓,亦从未有过攀龙附凤的打算! 不过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个穿着葱绿色衣裳的女子身上,那人似感受到他犀利的注视,瑟缩了一下,正是阮酥昔日的婢女,如今在印墨寒府上做事的知秋! 犹记得那夜蒋氏告知了自己身世,知秋恰巧在门外听到了始末,印墨寒当初便命她守口如瓶,没想到这个人竟在他不知道的当口和德元有了牵扯。 想到蒋氏,印墨寒鼻子一时泛酸。 不是母子,却胜母子。到底是多疼爱自己,蒋氏这才强压下杀夫灭子的仇恨,亲自登门去向阮府求亲,只因为知道儿子印墨寒心系一个叫阮酥的姑娘。可是直到祁金玉假孕逼婚,阮酥大殿上翻脸无情致己死地事发后,这个善良的女人不忍爱子再受情爱折磨,这才告知了他这尘封数年的灭门真相。 得知阮风亭便是纵火的真凶,而穆皇后是那幕后主使,印墨寒心中一阵恍然。如果借此便和阮酥一刀两断或许最为清爽,他便能理直气壮地恨她,也能无视她对自己的厌恶和排斥。可是偏偏……一切都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合理模样…… “印卿……” 正失神间,突然听到上首嘉靖帝出言,印墨寒忙敛目上前。嘉靖帝强忍住情绪的波澜,尽量心平气和道。 “能让朕看看你腰侧的胎记吗……” 印墨寒默叹了一口气,“臣遵旨。”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明明不到一炷香时间,可是诸位大人却觉得漫长至极。终于,殿首明黄色的衣角走入,只见嘉靖帝紧紧握住印墨寒的手,一起走到龙椅前方,满脸已经抑制不住地激动。 “真的是默儿,朕的祁默,朕的五皇子回来了……”印墨寒略长祁澈几月,按年岁差异正好排名第五。 众人一愣,还是白展奸滑,当先一跪。 “恭喜圣上五皇子父子相认,一家团聚——”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效仿,跪地三呼。唯有祁念格格不入,扯着嗓子焦躁大喊。 “父皇,这是一个局,您千万不能相信啊,这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经德元一手谋划!还请父皇三思,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 嘉靖帝早已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哪里听得进去,见祁念还这般大喊大叫,沉下脸来。 “朕一向以为你是个行端坐正的君子,不想竟也和你母后一般心术不正!还不滚府邸自行思过,关于你谋害太子妃一事,容朕慢慢和你清算!” 清平一听,双目大亮,满心的欣喜溢于言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民女谢过皇上,谢过五皇子殿下。” 祁清平脑转得快,如果不是印墨寒在嘉靖帝跟前进言,他不可能这么快便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此,看向印墨寒的目光热切中不由又带了几分憧憬。 “只是民女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请皇上替民女做主,与太子和离!” 祁念不顾夫妻情分,对她下了此等狠手,她要避开他倒也合乎常理,嘉靖帝想也没想便开口答应。 “准了。” 清平大喜,恭恭敬敬又磕了三个响头。恢复了未嫁之身,从今以后她终于又能坦荡地接近印墨寒了! “还有阮酥,此女心狠手辣,用心险恶!在朝堂宫闱间翻云覆雨,乃是本朝一大毒瘤!此女不能再留,还清圣上定夺!” 祁清平一时得意,不顾龙椅旁印墨寒的越来越冷冽的视线,脱口而出。却见嘉靖帝半晌没有动静。却不知在后殿,印墨寒除了帮她证实身份,同时也向嘉靖帝言及了她心头最恨的那个人! “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 印墨寒穿戴好衣裳,躬身跪地。 嘉靖帝被那句父皇叫得心花怒放,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他弯腰扶起印墨寒,声音说不出的慈爱。 “默儿但说无妨,对父皇不要这么生分。” 印墨寒顿了顿,“其实是关于阮酥……” 注意到嘉靖帝的面色一瞬阴沉,印墨寒苦笑道。 “酥儿怀有身孕将近六月,是……儿臣的孩子……” “你说什么?” 嘉靖帝声音抬高,从昨夜到今日,一件又一件的事已经逐步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实在措手不及。 印墨寒笑容有些凄凉。 “之前王琼琚在殿上指证酥儿怀孕,确有其事。只是所怀的子嗣是儿臣的,并非澄王殿下……而儿臣与阮酥之间存了太多的误会和隔阂,这个孩子来得……而就在昨夜,酥儿与玄洛已经连夜出京,求父皇下旨搜捕,无论如何,儿臣的……孩儿不能流落民间、认旁人为父!” 说到后面,印墨寒声音中已经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狠戾!且情深复杂处,他几乎都被自己的谎言所迷惑,阮酥怀的确实是他的孩子,只是被玄洛哄骗让他们二人天各一方,骨肉分离! “此事当真?” 刚刚经历了父子相认的嘉靖帝自然最不能容忍二十多年前的悲剧再次在眼前上演,听印墨寒语焉不详,似有难言之隐,再联想阮酥古怪的脾气和对他从不友好的态度,只当这个孩子来得并不光彩。不过既然是皇家的子嗣,默儿的骨肉,便是阮酥不愿,也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况且玄洛不是出京替颐德太后办事了吗?为何会与阮酥在一起,且一起离京!那不久之前出入宫廷那个腹部平坦的“阮酥”又是何人? 一连串的疑问让嘉靖帝的眉头越来越皱。 “阮酥此女行径叛道,为人不羁,不听管教,声名狼藉。虽说怀了皇家血脉,但到底不配成为皇家儿媳。你若在乎孩子,生了便是;至于阮酥,朕不许你迎她入门!” 印墨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可转瞬又释然了。 这样……也好。 他也实在不理解自己对阮酥近乎扭曲的偏执情感,这种超乎所有的独占欲很多时候连他本人也感到困惑。不过只要她在他身边便好!至于玄洛,即便不戳穿他假内侍的身份,印墨寒也一定会让他永远地消失在阮酥面前。 阮酥身边,有他一人足矣。哪怕,这或许已经不是爱…… 京城以南,便是樊都,这是仅次于京城的第二大都城,人口密集,商业繁华。或许也因远离朝堂,整个城郭的氛围平缓而轻快,比起京都的浑厚庄严,更为舒缓惬意、 这一日,阮酥与玄洛正在家中,突然听到前院屋门叩响。玄洛替阮酥拢了拢衣襟,起身道。 “或许是宝笙到了,我去开门。” 因为宝弦、玄澜暂时无法脱身,离开京城时文锦便主动留下帮衬,等事态全部完结后再与阮酥汇合。随着阮酥月份逐渐增大,玄洛一人始终不便,如此便让宝笙先来。 门一打开,果然便是宝笙,看着玄洛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宝笙一愣,可很快便冷静下来,她左右张望了一眼,确定无碍那极力掩饰的情绪再也无法遮掩。 “大人,大事不好!” 玄洛回头看了一眼,见阮酥并未跟出来,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悦,低声道。 “一会再说!” 宝笙虽然不似宝弦机敏冷静,却也是皇城司调@教出来的高手,能让她这般惊慌无措看来真的是发生大事了! 宝笙脸色一白,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努力攒出一个笑脸随玄洛一起进去。走过花厅便见阮酥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看着一本书,腹部已经高高供起,或许是因为在孕中,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宁,与记忆中犀利冷峻的模样截然不同。 宝笙心中一跳,一抹苦涩在心口荡漾,却又骂自己痴心妄想。大人既然都已经与阮酥有了孩子,他们又那样好,自己也应该放下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上前见礼、 “宝弦那边如何了?” 宝笙眸光闪了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措辞尽量轻松道。 “是有些事情被绊住了,不过有颉英和皓芳相助,相信不消几日夫人便能见到她了!” 见阮酥一时沉默,玄洛笑着上前。 “宝弦那丫头毛手毛脚的,便是到了也只能去看门护院,在你身边我不放心,晚两天来也正好。” “也好,让他们歇几天。文锦早就对我老霸着玄澜大有意见,等忙完这段时间,找个日子把他们的事情办了吧。” 听阮酥转过了话头,玄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走到阮酥跟前紧挨坐下,吃味一般撒娇道。 “妹妹都要出嫁了,不知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时候才能名正言顺与娘子拜堂啊?” 340阶下之囚 阮酥似嗔非嗔地道。 “你莫不是要我挺着这么大一个肚子和你拜堂吧?那岂不是存心惹人笑话?” 玄洛笑道。 “怕什么,谁敢笑话,我便割掉他们的舌头。” 两人说说笑笑,没一会阮酥便困倦起来,不觉靠着玄洛肩头睡了过去,玄洛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拉好被子,这才闭门走了出来,见等待在庭院里的宝笙一幅心急如焚的表情,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 “说吧,出了什么事?” 宝笙目光沉痛。 “宝弦假扮夫人被印墨寒识破,已被当场拿下,随后他又带人查封了玲珑阁,抓住文锦和玄澜,他们三人被押在大理寺里,轮番用刑逼着招供夫人下落,宝弦和玄澜我是放心的,可是文锦恐怕会为了玄澜,说出些什么来……” 玄洛面无表情地听着,宝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得咬着下唇继续道。 “大人与夫人离开的这一月里,京中可谓地裂山崩,陛下对印墨寒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很是宠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为了补偿他们母子,他甚至杖毙皇后,废黜太子,穆国公害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陈侯,便怂恿废太子佣兵自立,连夜逃向西北承恩王的封地,只怕迟早会有一场战事……大人不在,咱们皇城司也被印墨寒处处打压,若不是三皇子,恐怕连皓芳和颉英也是寸步难行。” 她还欲再说,却被玄洛抬手制止,他瞥了一眼屋内,示意宝笙与自己远远走到院子里一处隐僻的芭蕉树下,方才道。 “京城的事你不必再管,从今天开始,你的职责便是留在这里保护酥儿,直到我回来为止。” 宝笙应下,又惊觉不对,抬头失声道。 “大人的意思是……” 玄洛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我本想亲眼看着她生下孩子,现下恐怕是不能了,京城的残局总要有人收拾,偏安一隅又能躲得了几时?不如索性一次解决了麻烦也好。” 曾经有那么一瞬,玄洛是真的想要放弃京城那尔虞我诈的战场,就与阮酥过着闲看落花笑添茶的日子,但宝笙的到来马上把他拉回了现实,世上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他们这种一只脚还踏在泥潭之中的人,一旦卸去獠牙便会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 玄洛走回房中,阮酥依旧睡得很沉,舒展的眉眼格外恬静,这几日她越来越嗜睡,人也变得有些娇懒,玄洛勾起唇角,伸手在她微微起伏的肚子上温柔摩挲,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是他的宝贝,是他腥风血雨中横行数年唯一的温暖,纵然她坚持,他又怎么舍得让她置身险境呢? 倾身在阮酥额头上吻了吻,玄洛暗叹一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阮酥醒来时已近黄昏,纱窗外绚烂的彩霞让她格外惊喜,正想叫玄洛来看,却发现他不在屋中,她于是坐起身,挺着腰慢慢走出门去,正巧宝笙抬着一个托盘走来,见她起来了,连忙将托盘置于一边上来扶她。 “师兄人呢?” 明知道宝笙对玄洛的心思,再让她伺候自己,阮酥心中始终有些别扭。 始终主仆一场,宝弦深知阮酥心思剔透,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将京城局势突变,玄洛留下她只身回京的事全都说了。 “大人说夫人如今不便在京城出现,待孩子生下之后,他自会接你回去。” 阮酥非常地冷静,她既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扶着门栏慢慢坐下。 左膀右臂全都被一网打尽,如今她身边除了宝笙,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何况她大腹便便,骑不得马,即便现在备车,也追不上玄洛。 阮酥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女人,她知道如今印墨寒得势,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玄洛即便带上她,也不一定还能护得她周全,正是不想她和孩子涉险,才做出这种决定,但她还是有些怅然。 “清平竟然没死吗?” 短暂的失落后,阮酥的脑子重新恢复清醒,她开始一条条理顺那些分岔的横枝末节。 “太子当时也是难以置信,虽然没有亲自目睹行刑,但尸体他是特地确认过的,确实是祁清平没错,如今她居然死而复生,实在是天意捉弄。” 阮酥浅浅冷笑。 “世上哪有那么多死而复生和天意捉弄,是徐婴子吧!她平日实在太不起眼,却在此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找一个替身毁容勒死冒充清平也不是什么难事,祁念哪会去仔细辨认?只怪我当时大意,千算万算,竟然忽略了太子府里还有这一枚德元公主的棋子。” 宝笙也很震惊。 “难怪她会和德元公主一起出现!想必一开始,德元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利用清平对付太子。” 阮酥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德元看似胜了这一局,却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她莫非以为自己扶持了印墨寒,就可以控制他不成?那真是大错特错了,祁家这些男人当中,没有人会比他更可怕,否则,祁念明明能逃过一劫,为何偏要自寻死路……” 兜兜转转,没想到命运竟又回到当初的轨迹上来了,前一世的祁念之所以谋反,无非也是印墨寒一手促成,他知道箫家百条人命不足以让嘉靖帝对自己的骨肉痛下杀手,只有逼祁念自己往刀口上撞。 印墨寒始终是比自己更为坚定的复仇者啊! 那么祁念和白秋婉的结局究竟会如何呢?前世祁念谋逆兵败,被玄洛追至流花河畔,下令放流矢射杀而亡,白秋婉即刻殉情。这一世,玄洛离京在外,他回京后,一定会劝祁瀚主动请缨迎战祁念,祁瀚耿直仁厚,即便不合,也不会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或许他们两人还有一线生机…… 阮酥抚了一下肚子,叹了口气,如今她自己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即便想救白秋婉,也是有心无力,能不能留得一命,终究看各自造化吧! 转眼又是雨季,阮酥已怀孕七月有余,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宝笙照顾她倒真可谓尽心极力,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玄洛要她安心养胎,阮酥便尽力不拖他后腿,每日除了绣些婴儿的小衣裳、肚兜等物打发时间,便是等待玄洛的信鸽。 阮酥绣好肚兜上喜鹊的脑袋,揉了揉脖子将针线放到一边,从旁边的竹簸箕里将玄洛的信笺再次展开读了一遍。 祁念谋逆,清理他暗伏在朝中余党一事,便只有依靠皇城司,嘉靖帝纵然怀疑玄洛真身,也不好在用得着他的时候撕破脸皮,在玄洛的交涉下,宝弦等人虽吃了些苦头,好歹还是重获自由。 头顶有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传过,阮酥走下屋檐,雪白的鸽子便落在她手臂上,她不禁有些纳闷,这段日子,玄洛每隔七天都会来信,可距离上一封信,不过才三日而已,莫非有什么急事? 阮酥解下鸽子脚上的信笺,展开一阅,当即变色。 “祁默将至,速离樊都。” 信笺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乃是玄洛笔迹,墨透纸背,比平日更为潦草,显然是写得匆忙,阮酥心头一沉,虽然不知京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总之此地不宜久留,她连忙回屋收拾包袱,可是宝笙才刚出门采购,只怕还得一时才能回来。 阮酥匆匆收了几样细软,准备直接到街口去遇宝笙,谁知才拉开大门,便被门前的景象震住了。 她栖身的小院已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印墨寒坐在一匹高大的雪骏之上,浅蓝色常礼服绣着瀚海麒麟,他的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面如寒月,说话的语调却是格外温柔。 “酥儿,我来接你回京了。” 阮酥一瞬手脚冰凉,但她唇边却慢慢浮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原来是尚书大人,不,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殿下?” 印墨寒淡淡一笑。 “还是唤我印墨寒吧!” 他勒马后退一步,一辆襄珠嵌宝的马车便呈现在阮酥面前,一个奴仆跑过去跪伏在车马边,印墨寒于是看向阮酥,似乎在等待她上车。 阮酥知道大势已去,即便宝笙来了也不过是多一个阶下囚,于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在她扶着车壁欲踏上车夫背脊之时,印墨寒又开口道。 “慢着,酥儿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总该小心些才是。” 他略提高声音,向人群中道。 “知秋,照顾好你家小姐。” 听到这个名字,阮酥脖子一僵,接着便见知秋走了出来,她身上衣饰华美,两个眼睛却又红又肿,显然是哭成这样的,她满面屈辱和羞愧,看也没看阮酥一眼,只是低着头扶住她。 马车中,阮酥犀利的目光将知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方才笑道。 “我以为,以你对印默寒这般死心塌地,他即便不封你做个侧妃,也该收你做侍姬才对,怎么还在让你干这伺候人的行当?” 露骨的嘲讽让知秋几乎无地自容,但她还是死撑着道。 “公子给我聘了好人家,是我自己选择留下来的。” 自大殿之上,她成为祁清平的人证之后,印默寒便迅速给她安排了一门婚事,五品都尉府的续弦,看上去似乎是还不错的安排,但对于痴恋着印默寒的知秋来说,无疑是诛心之举。 “我便不留你了,知秋姑娘好自为之。” 印默寒的声音很温柔,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 知秋从未如此绝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她所仰慕的公子从来不是贪慕荣华之人,更不在乎那个皇子身份,她后悔自己竟被祁清平说动,违背了公子的初衷。 知秋一遍又一遍的哭求叩首,久到喉咙失声,双腿麻木,印默寒才垂眸看了她一眼。 “既然你执意不走那就算了,恰好我想到了新的安排,你暂且留下吧。” 欣喜若狂的知秋哪里知道,印默寒的安排竟是让她来伺候她背弃的旧主,那个他心里最在意的女人,这无疑是一种加倍的折磨和折辱,可即便如此,知秋还是不愿意离开印默寒。 阮酥从知秋痛苦挣扎的表情中,已然猜到了几分来龙去脉,冷笑一声后便闭目养神。 入夜,车马在驿站中停驻,底下人备下一桌山珍,印默寒原本以为,阮酥不会愿意和他同桌用餐,没想到她却不亏待自己,大大方方抬碗便吃。 不知道为什么,印默寒竟可耻的有些喜悦,可是见她抚着腹部,无意识流露出的温软爱意,他心头又是一阵无名怒火熊熊燃烧。 放下筷子,印默寒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轻描淡写地道。 “如此淡定,酥儿是认为玄洛迟早会来救你?可惜玄洛即便赶来,也已经太迟了,如今皇帝深信你怀的乃是我的骨血,他已经允准我将你收为侍姬,只怕要委屈酥儿无名无份地同我过一辈子了。” 阮酥的微笑里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她抬起阴翳的眼盯住他。 “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你有半点好处吗?” 印默寒笑容十分温润,像一个无辜的君子。 “当然是为了救你啊!阮风亭谋害皇嗣,罪当诛其九族,所以阮家满门,除被万老将军保下的万灵素外,皆会在初九那日游街斩首,你身为阮家嫡女,若不是因为有了我的骨肉,又怎么逃得过同样的命运,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 341一举拿下 回京的马车行得很慢很慢。印墨寒似乎有意放缓速度,本来五六天的行程,硬是被他拖出半个月来。一路上,他对阮酥极其温柔,那种体贴入微的关怀如同发自内心,让人迷惑。每每如此,知秋双目不由黯然并闪过嫉恨,而印墨寒仿若浑然不知,即便面对阮酥的冷脸,依旧很享受此种你侬我侬的独角戏。 如此不急不缓最为磨人脾性,幸亏是在孕中,阮酥极容易疲困,可清醒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免开始胡思乱想。 玄洛是否已经知晓自己被印墨寒带走了?他现在在哪里?依照他的性子,势必会想办法救她出来。不过既然嘉靖帝已经默许了她和印墨寒的关系,玄洛大抵只能暗中行动……想到这里,阮酥脸色突然变白。 自己能想到的,印墨寒当然也会考虑得到!他一向思虑周全,如此故意拖延时间,只怕便是给玄洛制造机会,顺便设下陷阱请君入瓮?! 阮酥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印墨寒此行带了百人,都是披甲带剑的御林军,若是对上皇城司,恐怕还是有些勉强……但看印墨寒不急不缓的幽沉眸子,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让阮酥有些看不懂。 见阮酥失神,印墨寒策马过来与车同行。 “怎么,酥儿觉得闷?” “怎么会呢。” 阮酥皮笑肉不笑,“只不过我觉得这路走得太慢了,京中的局势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局势?” 印墨寒笑容依旧温润,“酥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万里河山哪里比得过软玉添香,其实我要的始终只是一个你罢了。” 这般情真意切,换成外人恐怕不被迷惑也会动容,阮酥摇摇头,笑得越发讽刺。 “只是一个我?殿下未免太抬举我了。我也不想和你再打机锋,印墨寒,你到底想干什么?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阮酥第一次如此清楚明白地和他挑明。印墨寒垂眸,夏日的风微微拂来,吹散皮肤上的焦热,却吹不开他心底的阴霾。 “孩子?那当然便是看酥儿的表现了。” 尽管还带着笑,可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却让阮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前世,无论是他让她服玉容膏,还是把她从鸿胪寺接回丞相府蓄发待嫁,都是这幅无害亲切的形容。不知不觉,这个表情已经被阮酥冠上了假仁假义的名头,有多真挚,便有多可怖。 右手不由抚上了腹部,阮酥声音格外冷寒。 “印墨寒,罪不及子女。你再恨我,这个孩子始终是无辜的。” “无辜?” 印墨寒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眸中的光彩在一瞬陨灭。 “孩子无辜,那我母亲呢?阮酥,你敢保证我母亲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阮酥张了张口,想说没有,可是今生蒋氏的死多少是因她陷害印墨寒入狱,蒋氏大受刺激导致。阮酥双目不自觉间浮上悲凄,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得钝痛一片。 “印夫人这样……我真的不想,我多么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安享晚年……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她的悲痛不似装的,印墨寒微怔,他早就发现阮酥在面对某些人和事时情绪特别脆弱,特别容易崩溃,到像真情流露……而往往看到她难受心殇,他的心也不住战栗。直到这种时候,他才觉得他们的心挨得格外近,他的心情阮酥懂,阮酥的情绪他也明白。 他多想把她拥入怀中,狠狠抱住……只是理智把一切都掐灭在萌芽阶段。 印墨寒仰脸重重呼了一口气。阳光大好,天朗气清,正是夏日天蓝气爽好天气,可是他和阮酥之间,却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个酷冷隆冬才能天气晴好? 他看着说道后面忍不住低声啜泣的阮酥,一抹怜惜浮上眼角。 “便是为了保住你肚里的孩子,也不用这般惺惺作态,令人恶心。放心,母亲慈悲,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不会对一个婴儿下手!” 说完,他打马向前,再不看阮酥一眼。 夜幕降临,一行人歇脚在客栈留宿。阮酥借口身体不适没有下楼和印墨寒同桌共食,早早地便躺在床上。听房门从外面轻轻推开,阮酥侧脸一看,果然便见知秋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小姐,东西我放在桌上了。” 比起一开始费了半天劲才憋出的称呼,这几天,知秋总算稍稍习惯,或许说是麻木。她自嘲一笑,把东西放好,便安静地退到门边。她和阮酥之间完全没有话说,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能陪在公子身边,既然话不投机,那还是少讲为妙。 “这般卑微如尘,印墨寒却不领情。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样才能成为他的入幕之宾?” 清冷的声线在空中响起,知秋咬唇抬眸,眼中满是屈辱。 “什么入幕之宾,公子才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那你还执着地赖着不走到底想要什么?当初奋不顾身地背弃我又为何而求?” 被阮酥含讽带嘲的话一刺,知秋脸色越来越苍白。人最可悲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明明一无所有还看不破。 不等她开口,阮酥淡淡道。 “这一路印墨寒没少喝酒吧。俗语有云‘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剩下的便由你自己把握了。” 知秋略有些惊愕抬头,似乎未料到阮酥的建议竟这般直白粗暴。看出她的不削,阮酥笑道。 “别看不上这个,印墨寒此人向来自持,对外又很警惕,除非他主动,不然很难得手;而你对他忠心耿耿,向来又在意他,即便事发惹他生气,却不会再赶你走!” 知秋目光转动,似在犹豫。 “若是这个不行。” 阮酥冷笑,“其实还有一个方法,能保证你全身而退,还能在他面前博得好感!” “什么方法?” “助我逃走。” 第二日天明,印墨寒一行早早地便从客栈出发。但即将出城时,知秋突然慌慌张张地在马车上叫住他。 “公子,小姐她……她突然……” 见知秋抖声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印墨寒不敢大意,勒马跳上车,一拉开车帘,便见阮酥浑身是汗地瘫在马车上,脸色惨白,竟无半点血色,印墨寒呼吸一窒。 “酥儿,你怎么了?” “……疼……” 好半天,阮酥才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气若游丝。 印墨寒脸色大白,想也没想便把阮酥打横抱起,可后知后觉才忆起他们是在马车上,大声吩咐。 “掉头,找大夫——” 妙春堂的伙计正在拆门店的门板,却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跟前,他正想呵斥这不知礼数的客人,虽然医馆规模不大,可悬壶济世的医者在中原颇受敬重,他们见惯了谨小慎微的病患,对这等嚣张的来客自有一套应对之策。可是他尚未开口,马车上迎头跳下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他抱着一个女子疾步便往店内赶。 伙计上前正要阻止,一柄刀已经飞快地横在了他的颈前。 “让大夫过来——” 伙计呆了一呆,眼前人明明是个五官柔和的男子,却是满脸戾气,“这,这边请——” 阮酥被放在床上,气息奄奄捂着肚子不住喊痛,见印墨寒尤握住她的手不放,知秋掩住心底的失落,温声上前。 “公子我们先回避一下吧,您在旁边大夫也不好诊治。” 来得匆忙,这医馆统共就只有一名男大夫,印墨寒眉头微蹙,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是——他眸光闪了闪,那大夫被他一看越发抖成一团。 “不如公子您先出去,小姐这边有我在旁侍候。” 见印墨寒还是站着不动,知秋抿了抿唇。 屋内除了那个胆小的大夫之外,便只有一个药童,印墨寒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有劳先生,务必……母子平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待听到这句话时,阮酥的面上闪过一道复杂。印墨寒顾不上辨认,他重重握了握阮酥的手。 “酥儿别怕,我就在门外。” 一时之间,仿佛阮酥腹中的孩子真是自己的,他便向一个焦躁的父亲,满心忧心自己子嗣的安全。 直到房门轻轻关上,一直呼痛的阮酥直起身子,她狐疑地看向大夫和药童,试图找出什么端倪,可是还未有头绪,身体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的怀抱。 便是没有回头,那熟悉的感觉已经让阮酥眼眶湿润。环住她的那双手分外有力而缠@绵,她微微侧脸,果然便是那日思夜想的脸庞。 “师兄,你怎么来了?” 阮酥难掩激动,玄洛的手也是微微颤抖,他痴痴看着阮酥的脸,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给你发了消息后我实在不安,才来到樊都便知道你已经被……” “大人,有什么出去再说!” 宝弦忽地扯下面具,一脸焦急。她旁边的药童也一把扯下面具,正是宝笙。 “夫人,这个人怎么处置?” 看到曾经一同随侍阮酥左右的知秋,宝笙短暂怔然。 “封住她的穴道!” 阮酥声音淡淡。昨天傍晚,她突然在路上看到了宝笙留下的暗号,不过如果没有外力相助,她脱身的概率便更加微乎其微,于是才试着向知秋言明。知秋巴不得阮酥离得越远越好,当下便答应了。 知秋眼睛一瞪,只觉得浑身一麻便不能动弹。她正想开口,那个叫宝弦的丫头笑盈盈地往她脖颈上一点,知秋顿时无法言语。她眼睁睁地看着阮酥几人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迈入,那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似乎也没有意外。知秋不由着急,偏生又不能动,好半天他才绕到自己面前,一句话便把她蓄满的泪水,攒好的委屈尽数否定了个干净。 “知道是什么让我看破了你们的把戏吗?” 知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双目朦胧间那滴泪显得尤其可笑。 “便是你,知秋!”印墨寒怅然地叹了一口气,表情十分落寞。 “阮酥突遇疾病,你却没有幸灾乐祸,这本身就很诡异不是吗?” 屋内一时陷入沉静,知秋拿不准印墨寒会如何处置自己,惶恐、失落、伤心、后悔……种种情绪一涌而上,她以自己的方式爱他、靠近他,可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弄巧成拙?发现印墨寒看自己的眼神越发疏离,知秋更着急了,支支吾吾拼命想为自己求情辩解,印墨寒却已经偏过了头,注视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已经寻到玄洛的踪迹。” 印墨寒眸光一闪,“按计划行事,给我一举拿下!” 342以绝后患 疾驰的马车中,阮酥面色发青地躺在玄洛怀中,虽然玄洛已经考虑到她身体状况,特地在车内铺了厚厚的褥子来减少震荡,但阮酥还是两眼发晕,终于止不住胃里一阵翻滚,趴着车窗干呕起来,玄洛大惊失色,一面替她拍背,一面向外头驾车的两人吩咐道。 “还不慢些!这般颠簸酥儿如何受得住?” 宝笙为难地回头道。 “可是大人,驾车本就累赘,若再慢些,不等咱们赶到流花河,印墨寒的人便能追上来了。” 玄洛本来计划走水路将阮酥带回京城,暂时藏在皇城司的一处密室之中,但就在众人离开医馆不久,玄洛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追捕者,不得已只能让宝弦宝笙两人驾车从山道上抄个近路。 “师兄……罢了,停下吧!” 阮酥拽了拽玄洛衣襟,摇头道。 “印墨寒之所以处处留下破绽,就是为了引你前来,他定然做了万全准备要将你拿下,你其实……本不该来的。” 玄洛皱眉,阮酥说的这些他自然都知道,若这个诱饵是别人,他大约只会惋惜损失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可阮酥不是棋子,她是他心尖上的人,即便知道是圈套,他也甘之如饴…… 玄洛揉了揉阮酥的脑袋,眸中杀意毕现。 “放心,他如今虽深得老皇帝宠爱,但还没有能力动摇皇城司根本,他既要拿我,那大家便碰一碰吧!宝弦,放信号弹!” 见宝弦就要去拔腰间竹筒,阮酥连忙出声阻止,一阵咳嗽后,她目光冷了下来,严肃地对玄洛道。 “没错,他自然还没有实力杀你,但你今日为我与他相争之事若传到上头那位的耳中呢?师兄莫要忘了,皇帝已经对你起疑,这种时候,你我的关系一旦暴露,皇帝定然震怒,你所经营的一切便会毁于一旦啊!” 玄洛不语,他很清楚,嘉靖帝之所以敢把自己放在身边,和自己明面上那个尴尬的身份有很大关系,若被他知道自己其实完好无缺,便会开始联想他的野心,他的动机……老皇帝那种人,是绝不会在自己身边埋下隐患的,因此待祁念一死,接下来遭殃的必定是皇城司,所以玄洛这些日子以来,不仅对嘉靖帝表现出绝对的服从和忠心,还暗中唆使祁瀚放纵祁念势力滋长,就是在努力创造一个新的局面,一个没有皇城司便会失去平衡的局面。 然而就在离他想要的局面尚远时,印墨寒却找到了藏在樊城的阮酥,扰乱了他的心志,玄洛自嘲一笑,当初接近阮酥,除了好奇驱使,便是因为他相信,她是个不会成为他负累的聪明女人,没想到,阮酥终于还是成了他的软肋,并且,这个软肋,牵连着他的筋骨,一扯便痛,他再也无法下手将她从身体里拔出来。一想到印墨寒和阮酥之间的种种纠葛,他更加不能忍受让阮酥落在对方手中。 似乎看出了玄洛的挣扎,阮酥抬手抚一下他的脸庞,温柔地笑道。 “你这个人啊!从来自私冷酷,却肯为我做此破釜沉舟之举,我已经满足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败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师兄……莫要忘了,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大局未定之前,谈胜负尚还早呢……” 对上阮酥闪动着豪气的双眸,玄洛紧蹙的眉缓缓舒展开来,他怎么忘了,他的酥儿,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就算是身处狼群,她也能拼杀出去。 玄洛于是用力地抱了一下阮酥。 “你说得没错,来日方长,倒是我沉不住气了,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印墨寒他……” 知道他想的什么,阮酥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 “印墨寒他……对我还成,不至于让我受到伤害,其他的你也大可放心……我现在这般摸样,印墨寒应该不会那么禽兽……” 见她面上微微一讪,玄洛心中有些吃味,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让宝弦将车停下。 御林军循着车徹印迹赶到小树林的时候,只剩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那里,他们知道玄洛一贯的手段,更加不敢大意,便齐齐举起了弓箭,蓄势待发。 一只素手自车内伸出,慢慢掀起车帘,车内阮酥一人安然坐着,略带嘲弄地看着印墨寒笑道。 “阮酥不过是觉得气闷,想出来散散心,殿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怎么可能一个人驾车自医馆逃离,玄洛身手了得,没有阮酥这个负累,只怕是抓不住他了,印墨寒叹了口气,温柔地道。 “那人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只是这样便舍你而去,看来也是薄幸之人啊!” 阮酥轻轻一笑。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需殿下操心。” 印墨寒带着阮酥回到京城那日,正是初九,印墨寒弃了马与阮酥一同端坐车中,马车缓缓自东门入城,熟悉的街景让阮酥眉心不住跳动,直觉告诉她,印墨寒有意拖慢行程除了钓玄洛上钩之外,或许还有别的用意。 果然,在经过菜场口时,印墨寒抬手示意马车停下,他挽起车帘,阮酥虽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偏头望了过去。 菜场口的大榕树下,是一座刑台,围观人群挨肩擦背,然而有御林军开道,印墨寒的马车已然行得很近,近得能够与那些被羁押在地的囚犯彼此对视。 刑台之上那一群男男女女,发丝散乱,面目肮脏,加上洇干的血迹,几乎都看不出原貌,他们凄厉地哭叫着,颤抖着,有人甚至晕厥在了刽子手身上。只有中间那个人笔挺地跪着,似乎为了保持曾经身居高位的尊荣,他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容也修整过,已经接受现实的暗淡双眼,在对上阮酥的瞬间发出奇异的光芒,似乎燃起无限希望,他本能想站起来,双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阮酥身后的印墨寒后,重新面如死灰,甚至露出一丝嘲讽绝望的笑意。 “欠了血债,总会有地府的恶鬼前来索命,一切都是因果报应,阮风亭享尽荣华,到了风烛残年之际才来抵命,已经是便宜他了。” 和前世一摸一样的话语贯穿阮酥耳膜,让她不由心头一震,避不开的命运让她感慨,虽然对阮家毫无感情,但她此时也不禁有些恻然。 “你说的没错,杀人偿命,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你本该也在那里。” 印墨寒扫过她的脸庞,似乎很期待她的反应,阮酥却只是淡淡道。 “你若是希望如此,现在还来得及。可是你做不到呢!印墨寒……听左冷说,阮家上下虽然都被判处连坐之刑,但老夫人和渝儿却是例外,是你向皇帝进言,对年七十以上七岁以下者可改为流放?你一方面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却又对仇人家中老弱心存怜悯,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印墨寒看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方道。 “你不也如此吗?酥儿,你一面说着恨我入骨,却又对祁念隐瞒了我的身份,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感情,否则你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阮酥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坐回车中。 “走吧!” 印墨寒体贴地问。 “不送你爹一程?” 没得到阮酥回应,印墨寒笑了一下,不再勉强,放下车帘示意车夫前行。 没过多久,马车便换成了软轿,径直将阮酥抬进了印墨寒的府邸中,掀起轿帘的瞬间,阮酥不由一愣,记忆中那个清新雅致的小院好似画卷一般在她面前展开,她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听说殿下如今恩宠正盛,怎么陛下连座府邸都没有赏赐给你吗?” 印墨寒垂下长长的睫毛,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递给她。 “那些府邸都是祁家的东西,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我希望你住在这里。” 阮酥顿了一下,错开他的手,提起裙子走向设有一架秋千的侧院,紫薇花树后那个厢房乃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印墨寒有些动容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阮酥未卜先知地走向他为她安排的地方,他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他们之间尽管水火不容,却总是有着如心灵感应般的默契,实在是让人欢喜让人愁。 “奴婢轻霜,淡雨,是专程伺候夫人的。” 两名容貌清秀的少女已经等在厢房外,见阮酥走近,齐齐敛衽做礼。 阮酥看着她们,突然勾起唇角,泛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凭着前世的记忆,她想起了这两个丫头,表面上是一对卖艺姐妹,私下却做着打家劫舍的勾当,且身手巧妙,一直未被捉拿归案,后来撞到印默寒手中,被他收于麾下,以贴身侍女的身份行走于印府,阮酥对她们,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她手上也并非无牌可打。 点头示意两人先行退下后,印默寒别有深意地问。 “酥儿可是在想,要怎么从那两个丫头身上下手?” 轻霜、淡雨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触动之辈,印默寒倒是很好奇阮酥会用什么办法策反那两人。 阮酥当然不会暴露自己的意图,她摇头笑了笑道。 “你多心了,我既已如折翅之鸟,难逃囚笼,便不打算再折腾,如今我只想平安生下孩子罢了。” 印默寒自是不信,但还是露出温柔笑容。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还要进宫去见皇帝,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好好用饭,晚间我便回来。” 勤政殿,嘉靖帝放下朱笔,第三次问曹福。 “怎么还未回来?不是说已经进了城吗?” 曹福赔笑道。 “奴才已经差人去请了,听说殿下先去安顿了阮家姑娘,想必耽搁了一会,应该就快来了。” 嘉靖帝这便不说话了,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果然见印默寒上殿请安,嘉靖帝这才面色回暖,放柔了目光,先问了他些路途中的安危,又提起祁念西北起兵之事,目中流露出些许悲凉。 “朕原本以为,念儿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敢做出弑君弑父的事,如今看来,却是朕错了。” 印默寒垂眸。 “一切皆因儿臣而起,若儿臣的身世没有败露,太子殿下便依旧还是储君,又何至于此,清平郡主实在不该为了一个复仇心切,造成天下动荡,黎民遭殃。” 他的话听得嘉靖帝心中一阵酸楚,在此之前,印默寒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但若不是被迫证实,他只怕会将这个秘密掩藏一世,这种不削攀龙附凤的胸襟,像极了他的母亲箫亭月,同时也让嘉靖帝心疼,曾经最喜爱的儿子,却不肯与自己相认,可见那场灭门血案对他的伤害之深。 “别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祁念那个不孝子既然不肯回头,朕也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他的生死,交给老天也罢!” 印默寒脸上一片伤怀,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说什么交给老天,以祁瀚的为人,绝不会在手上沾染亲兄弟的血,那怎么成,他一定会想办法八祁念斩草除根。 “话说回来,穆氏已死,后宫无主也不成体统,如今六宫之中,只有饶妃堪胜此任,朕有心立她为后,你以为如何?” 印默寒眉头难以察觉地蹙起,本是同盟饶妃母子,因为他的身份变化,已是反目,若饶妃为后,对自己绝无好处,但眼下,这确实是唯一的选择,可是自古皇后之子为嫡,莫非老皇帝的意思是...... “后宫之事,父皇自有决断,儿臣不便置喙,不过饶妃娘娘贤德,想必是众望所归。” 嘉靖帝看着印默寒出挑漂亮的容貌,以及那荣辱不惊的风度,真是越看越喜欢,此前自己不顾众臣反对,破格将这个年轻人提至高位,会不会也有来自血缘的直觉? “你说的没错,饶妃有为后的资格,只是宣儿却不是为帝之才,所以朕会在册封饶妃之后,让她认你为子,以长幼之序来论,你是排在宣儿前头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印默寒猛然抬头。 “父皇,这万万不妥,儿臣虽为皇子,但母亲并无位分,实在不该....” 嘉靖帝抬手制止他。 “你凭才学高中状元,又凭政绩出任尚书,试问古往今来,有哪朝皇子能做得到?治国之才悯世之心你已二者皆备,立你为储君不仅出于朕的私欲,也是众望所归,你就不必再推脱了,只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朕。” 见他态度严肃,印默寒只得跪下听命。 嘉靖帝慈爱的眼神突然变得格外锐利。 “阮酥这个女人实在太过狡诈,又不肯臣服于你,如今你二人隔着血海深仇,她一旦找到机会,必然会对你不利,因此待她产下孩子后,你一定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343翻云覆雨 印墨寒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位客人。也不回避,他与那人径自走到后院,见紫薇花后的房间轩窗已半闭,雕花月牙门前纱帘飘飘,印墨寒询问。 “夫人呢?” 轻霜躬身道。“夫人饭后犯困,很早便歇下了。” 印墨寒抬眸,征询一般看向身边人,虽一如既往眉目含笑,这逐客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可这位客人却半点都不上道,眉头紧锁,他紧盯着那道古拙的雕花木门,半晌才沉声道。 “本王不日便要返回东篱,今日,还望殿下成全,无论如何也让我见阿酥一面。就……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 声音中的苦涩和怅惘仿佛让这凉爽的夏日都带上了几分愁绪。印墨寒面上笑意不减,他刚从宫中出来时便被澄王景轩堵住,开门见山便要求见阮酥。两人的接触本就是为了共同应对玄洛,对于这个爱慕阮酥的男人,印墨寒骨子里从未有过好感,不过既然带着阮酥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也不想隐瞒,再说阮酥对景轩向来也没有好脸色,不如借此机会让景轩彻底断了念想才好,免得麻烦。 “即是这般,我去问问酥儿的意见,请殿下稍等。” 景轩不语,看着印墨寒轻车熟路地跨入门槛,目中神情莫测。他实在想不通怎么阮酥接连失踪数月,中途弄了个假的替身戏耍于他们,可转身却就和印墨寒双宿双飞,且成为了他的“夫人”?!这中间的变故让他十分难以接受,可前些日子,中原局势大变,自己把一切书信告知东篱女君时,母皇便让他即刻离开,至于阮酥——自然也要放手! 虽然心有不愿,不过景轩也有些动摇,来中原这些时日,印墨寒从不避讳他表达对阮酥的爱恋,而关于他、玄洛和阮酥之间三人之间的纠葛爱恨,景轩也知道了个始末,一个玄洛已经让他颇为压力,现在印墨寒摇身一变又成为了皇子,以这两个男人都对阮酥超强的占有欲来看,景轩也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不过,让他退缩的并非是竞争者的今非昔比,而是当日大殿上祁清平指正阮酥对她施以重刑的强烈反差,他实在不相信阮酥居然会做出这种行为。如此,便是为了起初那个完美无瑕的念想,临走之前他都要见她一面,当面求证! “不知澄王殿下找阮酥所谓何事?” 思量间,这道魂牵梦绕的声音淡淡响起,景轩收回思绪,声音是从窗后传来的,阮酥并未出屋,从声线看尤有些沙哑,似乎刚刚从梦中醒来。 瞬间,景轩有些愧疚,扰人清梦到底失礼。屋中温柔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侧影,在窗纱上浅浅倒映,想着阮酥就坐在那里,景轩所有的思绪霎时消散不见,痴痴道。 “阿酥,我就要走了……” 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景轩眸光黯了黯。 “阿酥,我为你而来,现在却独自回国……” 言语中的难舍情愫让阮酥眉头微蹙,不过无论如何,景轩都是辨机的儿子,虽然在某些方面他的行为的确让阮酥恼火,但他本质透润淳朴,正直善良,于是阮酥诚恳道。 “殿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阮酥并不适合你。中原、东篱、甚至其他诸国,一定会有一个女子与你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便如殿下的父亲和东篱圣上。” “是吗?” 景轩苦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拒绝,他沉默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不去纠缠这个问题。 “阿酥,祁清平所说的一切,不是真的对不对?” 隔着一帘薄纱,阮酥看着他眼中满满的期待,轻轻叹了一口气。 “让殿下失望了,这确实是阮酥所为。” 听她答得爽快,景轩只觉得心中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却还是不死心继续追问。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原因对不对?” “不为什么,恕阮酥不便相告!” 阮酥回答得斩钉截铁,“阮酥乏了,还请殿下自便。淡雨,送客。” 景轩牙关紧咬,屋中灯烛却忽地一晃,见阮酥的轮廓前映出另一道高大身影,伸手亲昵地抖开什么盖在她的肩上,而阮酥没有拒绝,景轩心中惨然,浑浑噩噩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朝轩窗的方向抱了抱拳。 “殿下,景轩告辞。” 见人大步流星消失在视线,印墨寒挑了挑灯芯。 “关于祁清平,我觉得你应该有难言之隐;而刚刚我以为你会现身让他认清形势。” “认清形势?”阮酥故意忽略前半句话,声音中说不出的冷然。“殿下是想让我这个样子再被旁人看到吗?” 印墨寒头也不回,优雅地把绘着松竹梅的灯罩笼住烛火。 “看到又怎样,总归这个孩子诞下之后要有名有姓。既然早晚都是父子,提前让人知道又有何妨?” 闻言,阮酥倏地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印墨寒,你疯了,这个孩子根本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那和谁有关系?玄洛吗?”虽是质问,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淡定柔雅。“酥儿,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父皇知道你怀的是玄洛的孩子,你会怎样,他又会怎样?” 自然都是死路一条,除非逃出生天或重回顶端!不过无论哪种,随着祁念的谋反,印墨寒的掌权,均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见阮酥分心,印墨寒突然伸指托起她的下巴。他十分不喜欢她失神想念玄洛的模样,这让他莫名感到一种背叛! “酥儿,看着我,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你自己——” 他的眼神癫狂而迷惑,阮酥忽然有些害怕,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他。 “印墨寒,你疯了!” 印墨寒往后踉跄了一步,他稳住身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好半天,他才抬眼看向退离自己数步,满面戒备的阮酥。 “我是疯了,不过这本该如此不是吗?” 幽沉的眸光温柔似水,“酥儿,有朝一日你会明白自己注定只能属于我,属于这座小院……我会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辞,从这以后,印墨寒每日便派轻霜向如阮酥转述外面的局势。小到京中仕女们突然流行起来的红妆,大到庙堂江湖朝堂变幻,唯独关乎玄洛的消息,却是守口如瓶。 而在日常相处,起初阮酥十分担心他会有什么逾礼行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细心呵护,关怀备至,吃穿用度极其精细,看她肚子越来越大,还贴心地请来了两个产婆驻在府上,以备不时之需。 有一次阮酥甚至还发现他偷偷地准备了很多婴儿的用品玩具等,恍若一个期待孩子出生的父亲。这让阮酥有些悚然,同时又面露复杂。 表明平静下两人已经宣战,不过彼此较劲中,他的战场无声无息,似乎想通过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蚕食瓦解对方的意志。若没有前世,阮酥自问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抵御得了这般温柔的攻势。 人真是诡异,前世她对他一心一意,却换来悄无声息的背叛;可今生横眉冷对,他却又……阮酥摇了摇头,只觉得越发看不透印墨寒,不过随着月份逐渐增大,她也越来越不安。印墨寒这般多变,等孩子诞下,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和孩子? 这些时间,凭借前世的经验,她已经与轻霜和淡雨关系近了一步,只不过印墨寒死在防她太紧,除了那日意外带景轩前来,再无第四人踏入她所居的后院,更别提带阮酥出门,犹如笼中金雀,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由。不过阮酥也想得开,每次该吃该喝,按时运动,认真待产,直到这一日轻霜带来一个消息。 “祁念死了,人头已经被人带回了皇宫。” “什么,那白秋婉呢?” 阮酥心神俱震,早先轻霜便告诉他祁瀚领兵十万,征伐祁念的叛军,想到他的性子,阮酥觉得废太子应该会逃过一劫,怎么会—— “废太子妃自裁了。太子被杀后,她的尸身被投诚的承恩王送了来。” 阮酥晃了好大的劲这才慢慢接受这个消息,露出了无力的笑,一切的一切又都重新恢复了前世的轨迹。 “祁念怎么死的?是祁瀚下的手?” “不,是祁澈。” 阮酥回头,却见印墨寒已经不知道何时进入了屋子。芝兰玉树,眸中带笑,一如前世误闯他客房时初见的模样。 “是你动的手吧。” 阮酥目光犀利,“远在南疆的祁澈怎么会莫名去了西北,若不是你,实在无法解释这种抗旨不尊的行为。” 流放之人不能擅自离开服刑之地,祁澈去南疆,说白了也是变相的流放,即便身为皇子也不能例外! 印墨寒没有否认。“当年穆氏下令灭掉萧家百余口人命的时候,就应该想过有朝一日血债血偿!祁念只是不太走运,有那么一个母亲,且还生在冰冷无道的皇家。” 冰冷无道吗?阮酥呢喃。 “祁澈杀了祁念立了大功,皇上势必又要一番嘉奖,或许会网开一面让他回京。不过那个时候京城会越发混乱,印墨寒,你真的是在帮你的父皇吗?” “谁会帮他。” 印墨寒不带感情道。 “祁澈的回归,有得你的好师兄一阵忙乱。等一切理顺,酥儿,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已经出生了?” 他的目光格外痴缠,阮酥却觉得浑身冰凉。 “故意弄得天下大乱,印墨寒,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过,酥儿,我至始至终要的就只是一个你罢了。” 344匙中机关 阮酥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似乎再和印墨寒多费唇舌也是枉然,她看着窗外姹紫嫣红开遍,心情却十分沉重。 祁念一死,即便还有余党潜藏在朝中,也已经不成气候,对于嘉靖帝来说,皇城司存在的必要便大不如前了,加之祁澈的归来,会不会让京城势力重新洗牌? 纵然心焦不已,但阮酥还是没有表露出半分,每日依旧散步、赏花、看书、刺绣,印墨寒不在时,便与轻霜、淡雨姐妹俩闲聊打发时间,她深谙轻霜淡雨的脾性,又见多识广,从江湖轶闻到异国奇谭,似乎无所不知,且从不过问敏感之事,甚至姐妹俩无心提及时,她都会主动避过,很快便博得了两人好感,觉得与她聊天极为愉悦,心防也不似初时那样重了,只是在印墨寒面前,依旧恪守分寸,谨言慎行。 这一日,阮酥利用等药放凉之际,随手解了一局九连环,她心灵手巧,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繁琐的环柄全数解开,轻霜淡雨都不由交口称赞,阮酥满不在乎地笑道。 “这没什么,若说起破解机关,我也算个行家了,玲珑阁的首饰之所以能在京中独占鳌头,除了样式新颖用料讲究外,还有个小秘密,便是每只簪中都暗藏机括,可以随意改变形态,是以当初才有人诬陷我在簪中藏信,通敌叛国,其实还是低估了我,就算是麟凤堂里的那些机关,我也能轻易破解,若真有心在簪中藏秘,又怎会被别人发现呢?” 说完,她淡淡一笑,丢开九连环,假装没有发现两个女孩眼中闪现的异样波澜,抬起药轻轻药汤呷了一口。 “夫人当真能够破解麟凤堂的机关?” 见二人表情严肃中略带一丝激动,阮酥似很意外,失笑道。 “怎么你们好似不信?麟凤堂的机关虽然精妙,但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大事,这些年来,不是有很多人都破解过吗?” 二女对视一眼,表情十分复杂。 麟凤堂是京中一家有名的拍卖行,除了用于拍卖的珍宝外,还收集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器物,但这些东西却是不卖的,若有人看上其中一样,麟凤堂便会给你一个活动的铜匙,任你摆弄一夜,若还回去时刚巧能打开装着宝物的机关,那么你便可带走那件宝物。 除了印墨寒以外,没有人知道,轻霜淡雨的父亲,曾是世上有名的铸剑师,他耗费毕生精力的遗作名剑赤霞,便辗转被麟凤堂所得,轻霜、淡雨为了取回父亲遗物,不知多少次将铜匙取回来研究,都没能破解其中奥妙,她们甚至费尽心思去求教那些曾经破解机关的人,奇怪的是,从朝廷官员到江湖侠客,全都将她们拒之门外,只说无能为力。 可是面前这个女子却说她能够做到,若是她所言非虚,那么就意味着……见淡雨双拳紧握,一句话呼之欲出,轻霜却咬牙拉了她一把,用唇术道。 “小心有诈,公子交待过,夫人绝非寻常女子!” 淡雨看着垂眸平静喝药,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的阮酥,激动地反握住轻霜的手。 “大姐放心,我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若她真有心以此要挟,我们绝不背叛公子便是了!” 说毕,她上前一步,有些忐忑地问。 “若是我们将麟凤堂的铜匙带来,夫人愿意一试吗?” 阮酥抬头,十分意外地问。 “怎么,莫非麟凤堂中也有你们俩想要的东西吗?” 见两人沉默不语,阮酥笑盈盈地道。 “看来是我不便过问的东西,横竖是打发时间,我自然可以试试,只是私相授受,被你们殿下知道了恐怕不妥,还是罢了。” 见她婉拒,淡雨急了,连忙道。 “这等小事,无需惊动殿下,只是……要请夫人解开机关,不知需要什么代价?” 姐妹俩警惕地看着阮酥,生怕她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 阮酥却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睛,笑着摇头道。 “举手之劳而已,还需要什么代价吗?莫非在你们眼中,我便是如此惟利是图之人?”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虽然有点对不起阮酥,但是她们忠于印墨寒,内心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事后阮酥有事相求,她们也会狠心拒绝。 两人闭门出去后,阮酥平和的眸子突然放出奇异的光彩。 在印墨寒眼皮子底下,她本不该这么早就对那两个丫头下手,何况……麟凤堂究竟是不是如她推测的那样,尚且还言之过早,可玄洛那边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她也只得铤而走险了。 一年未归,祁澈府中无人打理,纱帐积灰,花草乱长,屋檐下甚至都结了不少蛛丝,他负手站在花园中看下人修整府邸,双眼中添了一丝精悍狠厉,诛杀手足,在嘉靖帝面前毒辣本性,本不是一着好棋,可是南疆风水恶劣,挺过一场大病的祁澈,发誓绝不能在这荒野上度过余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也要回到能够让他大展宏图的地方。 “姑苏有美酒,名曰梅上霜,玄洛特来相邀殿下一醉方休。” 温雅含笑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祁澈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自游廊上走下的那个紫袍男子,唇角扯出一抹嗤笑。 “这是吹的什么风,没记错的话,当初将本殿下赶出京城的,便是玄大人吧?如今本殿下即便回来了,也并不得圣心,且不论御前那位新贵,就连三哥和六弟也不如,又哪里值得玄大人如此上心?” 玄洛岂会听不出祁澈语气里的讽刺,当初他在嘉靖帝面前的进言,可谓压垮祁澈的最后一根稻草,明明结下这么大的梁子,他还敢主动招惹,当然并非自讨没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名利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玄洛一向只欣赏强者,殿下纵容一时失意,却有足够的手段和决心,这一点,是三殿下和六殿下所不能企及的,啊!是玄洛忘了,如今眼前的才是六殿下,该称其为七殿下才对。” 祁澈面色一僵,玄洛这么说无非是在提醒他,若还对那个位置抱有幻想,解决印墨寒这个最大的绊脚石才是正事,而不是同他计较那些过往,果然是只狐狸! 其实像祁澈这种惟利是图的人,根本就不会因为往昔的过节放弃对他有利的东西,若是从前,能得到玄洛相助,他是求之不得的,可惜啊,如今局势不同了,有更大的诱惑摆在他面前。 “本殿下还要进宫,九卿大人的酒,只怕没有口福喝了,祝玉,送客!” 玄洛从祁澈府中出来,颉英忙拉开车帘,玄洛跃身而上,他便忍不住问。 “大人,祁澈那边……” 玄洛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原本以为能够拉拢他,但看样子,印墨寒一定开出了更好的条件。” 颉英不由有些诧异。 “祁澈这个人,比谁都想当皇帝,除非印墨寒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否则属下看不出以他们如今的立场,还有什么合作的可能!” 玄洛冷笑了一下。 “就算印墨寒无心涉足那个位置,真的做出这种承诺,祁澈就会相信?他又不是傻子,没有实打实的好处,祁澈是绝无可能帮他的,只是,那到底是什么呢……” 见他陷入沉思,颉英突然也想起了什么,连忙自腰间取出一把铜匙,双手奉上。 “这是麟凤堂送过来的,剑灵匠的两个女儿似乎还对赤霞不死心,又去求了一次钥匙,龙堂主本来只想敷衍她们一下,却没想到,送回的铜匙中,竟然有信。” 玄洛眸光一聚,连忙接过轻轻按下,铜匙上的机括便弹了开来,他抽出里头静静躺着的纸卷,阮酥娟秀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让他心中一荡。 谁能料到,麟凤堂的堂主虽然姓龙,但背后的东家却是玄洛,破解机关可得宝物的规矩,表面上是堂主的癖好,其实是玄洛用来控制别人帮他办事的一个小把戏,人总有软肋,那些所谓的宝物,便是各种软肋,有的是朝中官员的罪证,有的是意义非凡的遗物。玄洛一旦需要别人为他办事,便会通过麟凤堂找到被他拿住把柄的人,将铜匙交到对方手上,若是对方答应,并立下契约血印,放回铜匙,事成之后,麟凤堂便会以解开机关为由,把装着对方把柄的“宝物盒”物归原主。 那一对姐妹,他原本有些兴趣,想像宝弦宝笙一样收于麾下培养,故而命人弄来赤霞,没想到却被印墨寒抢先一步,看那两人对印墨寒忠心不二,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因此轻霜、淡雨根本就不知道铜匙中所谓的玄机。 此前立场相悖,玄洛未对阮酥透露过麟凤堂的秘密,她又是怎么猜到的呢? 玄洛飞快地看完那封信,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有无限的暖意浮上。 身陷囚笼,却还想尽办法为他出谋划策,他的酥儿啊……真是…… “大人,这里头是?” 见玄洛面上温柔得有些诡异,颉英不大习惯,不解地咳了一声,玄洛回神,轻轻一笑。 “把赤霞给她们吧!” 颉英意外。 “为什么?那两个女子,是印墨寒的人。” 玄洛将那纸卷递给他,颉英也是认得阮酥字迹的,反应了半晌,似乎悟出了什么,惊讶道。 “是阮小姐?” 难怪玄洛露出那样的表情,颉英纵容不解风情,也明白了一二,但他的心思始终停留在这封信的内容里。 除了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让玄洛放心之外,阮酥还在信里告诉了他一件事,若她所言非虚,那便意味着,或许可以扭转祁念死后,皇城司进退两难的困局。 345前世孽债 玄洛才回到府中,便见一根拐杖迎面向他掷来,玄洛眉头微皱,颉英便抢先一步抬手接住,看着一瘸一拐却气势汹汹向玄洛走来的玄澜,喝道。 “竟敢袭击大人,你疯了吗?若不是看在你是玄家血脉的份上,我一定把你扔出去!” 自牢中将这个妹妹弄出来以后,玄洛便把她带回玄府休养,起初她还能乖乖听话,可是自阮酥落在印墨寒手中,而玄洛这边却似无动于衷一般,她就变得极端暴躁。 玄澜横眉冷对,凶恶地瞪着玄洛。 “玄洛,你不是说会把姐姐救回来吗?为何我看你整天忙出忙进坏事没少干,却一分心思也没用在营救姐姐上!你这样还算个男人吗?” 说着就要冲上来的玄澜,却在及时被追过来文锦从背后拦腰抱住,他满面黑线地朝玄洛陪笑道。 “玄澜脾气不好,让大哥见笑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文锦倒是很识时务,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们的命都是玄洛捞回来的,若是嘴再不甜些,如何在人家中继续混,所以一声声大哥叫得极其殷勤,让玄洛都听得有几分肉麻,他扫了暴跳如雷的玄澜一眼,头疼地敲敲眉心。 “真是难以置信,我同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人竟有血缘关系。” 他瞥了文锦一眼,淡淡吩咐。 “你给我看好她,别坏了我的大事。” 说罢,转身便走,颉英忙跟上去,玄洛吩咐道。 “通知麟凤阁,将所有能用上的铜匙都送出去,半个月内,我不仅要竹山教死灰复燃,还要它的势力比从前更加扩大。” 这一日,淮阳王府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皇宫,在宫女的引领下,淮阳王妃带着盛装打扮的清平进到延禧宫内,自穆氏死后,新册封的饶皇后便正式入住此处,可是没住几日,却被闹鬼的传言扰得心神不宁,有宫女说深夜曾看到穆皇后飘荡在花园中,也有人说看到断头的祁念站在墙根下,饶皇后虽未亲见,始终背脊发凉,特地请了无为寺的高僧前来诵经超度祁念母子,清平的余光瞥过那群宝相庄严的僧人,心中微微冷笑。 祁念的死全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当初他不顾夫妻情分,对她如此绝情,可曾料到自己也会有今天?他就好好去和白秋婉共赴黄泉双宿双飞吧!即便有什么阴魂不散,她也不怕他! 淮阳王妃与清平走进正殿,双双跪下行礼,只见饶皇后坐在凤榻上,神色中微有倦意,见两人进来,她方摆手让按摩肩膀的侍女停下,强打起精神对清平笑道。 “清平郡主,你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清平应了一声,连忙起身走近饶皇后,饶皇后于是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见那原本纵横交错的伤疤已淡去不少,不由赞美道。 “记得上次见你,这脸上的伤还未好全,现下却快要看不出来了。” 明明是安慰之语,听在清平耳中却颇为刺痛,她面容绝美,最是爱惜容颜,遭受生剐之刑后,可谓是痛不欲生,但德元偏要她以最惨烈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以控诉祁念的罪行,为了报仇,清平不得不放缓了治疗,一直到如今,她才不惜重金,四处疯狂求药,可毕竟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愈合时期,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始终在她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只有涂上厚厚的粉底,才能勉强遮掩。 饶皇后叹了口气,拍着清平的手对淮阳王妃道。 “原是色艺双绝的姑娘,谁曾想受了这么大的苦,真是看的哀家心疼,对了,不知清平的将来,你们夫妻可有什么打算?” 淮阳王妃自然听得懂饶皇后的意思,这是要问清平的婚嫁了,她明知清平属意印墨寒,但她现在这般模样,又是前罪太子的遗孀,哪里敢主动开口提及,只得苦笑道。 “臣妇自然希望侄女能有个好的归宿,但若不能,也勉强不得,只是这孩子可怜见的。” 饶皇后于是笑了起来,别有深意地道。 “既然如此,哀家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前日六王进宫求见陛下,说他自年少时便倾心清平才貌,如今他正妃之位空缺,愿求娶清平为妃。陛下的意思,是极其赞成这门婚事的,因此特让哀家来替你们赐婚。” 清平猛然抬头,震惊地看着饶皇后,祁澈?为什么会是祁澈? 见淮阳王妃和清平都是一脸惊诧,饶皇后别有深意地敲打道。 “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六王仪表堂堂,又是有功的皇子,他能不计较你的过去,也不在乎容貌损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呐,人啊!要懂得惜福,有些不该存在的妄想,便还是趁早打消了的好。” 以清平孤高自傲的心气,以及她当时上殿揭发印墨寒身世的行为来看,饶皇后也不难猜出她看中的是谁,但嘉靖帝怎么可能让他最心爱的儿子娶一个毁容的残花败柳为妃呢?祁澈就不同了,凌雪璇的事让名门贵女至今胆寒,都是有污点的人,凑在一处倒是绝配,也安抚了淮阳王府,可谓皆大欢喜。 清平知道事到如今,无论自己还对印墨寒抱有什么幻想,都已经是不切实际的了,不如见好就收,傍得一个强大的倚靠,方是正道。 她苦涩地笑了笑,垂头道。 “清平谢娘娘恩典。” 原本已经准备好一堆说辞的饶皇后见她如此顺从,心中大喜,便留下淮阳王妃商议婚礼之事,让清平到御花园各处逛逛。 再说栖凤宫内,印墨寒身姿笔挺地候在那里,他已经站了近一个时辰,颐德太后才扶着纯贵的手自寝殿走出来,她挑眉看了印墨寒一眼,端得是修竹临水,清隽出尘的一个漂亮孩子,可他是箫亭月的儿子,且因为他,祁念惨死,玄洛身处险境,颐德太后想到这里,没由来的一阵怨恨。 “祁默,明知道哀家不喜欢你,还总是日日前来请安,你是想气死哀家才罢休吗?“ 印墨寒清透的双眸中不见一丝异色。 “不敢,晨昏定省向长辈请安,乃是皇室的规矩,祁默只是照做,并没存别的心思,也未曾指望能因此博得太后好感。” 颐德太后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看过了,你也可以走了!” 印墨寒点点头。 “祁默告退,天将近秋,望太后保重。“ 自从听说嘉靖帝应允印墨寒将阮酥收房之后,颐德太后就急坏了,她知道阮酥怀的明明是玄洛的孩子,印墨寒这种做法必然是居心叵测,可是任她如何劝说,嘉靖帝也不肯松口,颐德太后一时情急,斥责了嘉靖帝两句,反而激怒了他,冷声质问道。 “母后十多年前瞒着朕做的那些事,母后难道一定要逼朕说破吗?玄洛不过是玄家余孽,朕给他今天的地位已经是格外恩赐,母亲如果再事事偏颇维护,休怪这个人朕留不得了!” 颐德太后这一气便病了,脾气也变得不好,因此那些孙子孙女都不敢主动招惹,除了时常来替她请脉的玄洛外,竟然是这个她特别讨厌的印墨寒,一日不落地前来请安,他从不叫她皇祖母,态度既不谄媚也不虚伪,而且无论她如何语气刻薄,印墨寒都是一脸温雅浅笑,定力之好让人叹为观止。 或许是因为印墨寒让她保重时的神情很是诚挚,竟莫名触动了颐德太后,她忍不住出声道。 “等等!” 见印墨寒站住脚步,清透的双眸向她看来,颐德太后软下语气,好言劝道。 “哀家听说,皇上让你认了皇后做娘,这是有意要立你为储了,若是玄洛肯带着阮酥远离京城,不再对你构成威胁,你是否还会与他为难?” 印墨寒愣了愣,笑容之中带着一抹愁绪。 “太后还是不明白,我并非为了皇位而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无奈,若是早些时候,玄洛肯放我与阮酥飘然而去,皇位或是这功名,我亦可拱手相让,但是现在,没有那个位置,我便会失去阮酥。” 大仇得报,看着仇人一个个在眼前倒下时,他终于从梦靥般的仇恨中解脱出来,但仇人的鲜血并没有让印墨寒空洞的内心得到满足,每次回到那一方小院,与阮酥同桌用房,看她灯下刺绣时,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如今想要抽身而退,却已是不可能了,别说横在眼前的玄洛便是最大阻碍,复活归来的清平、久不肯离去的祁金玉,都在等着将阮酥拆吃入腹,没有无上的权利,如何能够庇护她? 至于血海深仇?哪有什么深仇……他从来便没有真正恨过阮酥,箫家灭门时,阮酥不过是襁褓之中的婴儿,连阮风亭的寡母和幼子他尚且能够赦免,何况是他深爱的女子,蒋氏之死也不过是深深自责下的迁怒,每次看到阮酥为之痛苦时,他便早就心软了。 “我爱她,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念想。” 发自肺腑说出这句话时,印墨寒自己也有些震惊,为何对阮酥尚且开不了口的话,却在对自己无比厌恶的颐德太后面前坦荡道出,或许真是血缘作祟,又或许是这位老人对玄洛的疼爱触动了他,让他不由为之交心。 颐德太后看着印墨寒,目光中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厌恨,她知道印墨寒没有说谎,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子,她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 “可是你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也知道她对你抱有恨意,这般勉强又是何苦呢?即便最终你能得到她,也不过是相互折磨,煎熬人生罢了啊!你还很年轻,放开阮酥,将来也终究会有良人,何必为她博上人生。” 这番话不带私心,纯粹是来自一个长辈的劝解,印墨寒的眼神柔软下来,却没有半点动摇。 “阮酥与我之间的纠葛,并不是太后所想的那般简单,有些事我从未对人说过,今日却很想向太后坦言。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我与阮酥萍水相逢,毫无瓜葛,为何她却会如此恨我,而与她相处的某些时候,我又会猛然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甚至在我的梦中,有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阮酥,我们曾举案齐眉,生死与共,那些画面太过真实,让我不得不怀疑,世上是否真有前世之说,是否奈何桥上,阮酥曾怀着我对她的辜负,摔掉了孟婆汤,才有今生这段孽缘?” 说到这里,印墨寒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凄凉地笑了笑。 “我一向不信鬼神,却为了此事,专程向广云子求教,他说了一句我至今无法理解的话,‘求仁得仁,你当初曾言不悔,又何必问今日因果?’” 印墨寒抬头,对上颐德太后无法置信的目光,他摇头一笑,欠身道。 “是祁默多言了,太后保重。” 346不可不除 印墨寒慢慢走在御花园中,方才那番话是第一次从凌乱的念想化作语言,每一句说出口后,他脑中的信念便越发坚定,眼前不断浮现阮酥的模样,她微笑的样子,她含恨的样子,她流泪的样子,印墨寒轻轻叹了口气,抬眼间亭台楼阁,湖光山色,似乎都在一霎之间变得温柔,几乎没有注意到自浮碧桥上走下来的清平。 “印墨寒……” 直到她咬牙切齿地在背后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疏离冷淡。 “原来是清平郡主。” 清平十指紧握,一步一印走到他面前。 “我想知道,祁澈为什么会突然求娶于我?是不是你在背后鼓动的?“ 印墨寒没有否认,他垂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六王不是一向对郡主心悦久矣吗?如今郡主恢复自由之身,男婚女嫁乃是常事,又或者郡主不喜欢他,也可以拒绝这门婚事,为何前来质问我?” 清平的嘴唇都在颤抖,印墨寒却依旧是那幅风轻云淡的模样,漠不关心,满不在意。 “你当我不知道祁澈是什么人?我如今容貌贞洁尽毁,他怎么多看一眼?除非,是你将淮阳王府的秘密告诉了他! “ 印墨寒不语,清平已经可以肯定真相就是如此,她失控地抓住他的衣襟,含泪诘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你!我挣扎着从炼狱爬出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难道为了阮酥那个狠毒的贱人,你连淮阳王府这样的助力都不想要了吗?” 印墨寒收起笑意,冷淡地注视着她。 “可你也没有拒绝不是吗?淮阳王府只扶持真龙天子,所以在郡主眼中,所谓深情又怎么比得过对凤印的念想?祁澈也是一样,你们一个执着于皇位,一个执着于后位,相辅相成,正是天生一对。” 说罢,他将她的手拉开,抚平衣服上的折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眼泪连连的清平,喃喃低语。 “印墨寒,你一定会后悔你的选择,我一定要让你后悔你的选择!” 印墨寒回到小院,默默站在阮酥窗外,犹豫了半晌,才推门而入,只见轻霜、淡雨正抚弄着一把长剑,面色欢喜,而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发现阮酥的身影,印墨寒脸色登时如同着了一层冰,厉声质问。 “夫人呢?” 轻霜、淡雨吓了一跳,连忙将赤霞藏于身后,躬身行礼。 “今日是老夫人忌辰,夫人在厨房煮面,我们原本想要帮忙的,但夫人说,拿刀杀人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戾气太重,不能奉给老夫人,便将我们赶出来了……” 得到赤霞,两个丫头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对于阮酥这个小小的要求便点头应允了,横竖这小院看似平凡,外头却有重兵把守,里面也蛰伏着高手,阮酥挺着个肚子,如何能跑得掉,但看印墨寒这般严峻的神色,倒让两人吓了一跳。 印墨寒心上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情绪,蒋氏的忌辰,没想到阮酥竟还记得,他缓和了神色,瞟过二人身后露出的红色剑穗,轻描淡写地道。 “你们解开了麟凤堂的铜匙?” 两个丫头徒然变色,连忙点头称是,印墨寒摇头冷笑,轻霜、淡雨也曾将那铜匙拿来请他研究,他一看便明,那所谓的机括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的玄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时他没有说破,想给二人留个念想,如今她们既得赤霞,想必是做了某些交易吧?而这交易和阮酥有没有关系,至少今天,他不想追究。 印墨寒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厨房,注视着里头阮酥蹒跚的身影,她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都显得有些吃力,但还是躬身专注地切着小葱,身边的白瓷碗中,盛着切好的牛肉、芹菜以及一些配料,印墨寒一看便知,这是他最喜欢的柳州牛肉面。 在那么多的偶然之后,对于阮酥的行为,他已经丝毫不觉得诧异,他慢慢走了进去,握住阮酥持刀的手,轻声道。 “我来吧!” 阮酥似吓了一跳,本能地持刀退了一步,刀刃不小心划过印墨寒指尖,一串血珠落在砧板上,她蹙起眉头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 听说今天是饶皇后正是受封的日子,嘉靖帝在后宫办了盛宴,无论如何,即将认饶皇后为母的印墨寒都不该缺席。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阮酥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句一笔带过的话语背后,必然有嘉靖帝和饶皇后的各种不快,可是那些东西,又怎么比得上印墨寒对蒋氏的感情。 阮酥从袖袋中取出一方洁白手帕递给印墨寒。 “包扎一下吧!这碗寿面里,不该有你的血。” 印墨寒点头接过,尽管阮酥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但是只是递来一方手帕,已经足够让他心中溢满温暖。 阮酥没有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抬起砧板想要清洗上头的血迹,包好手指的印墨寒却抢先一步接过 “我来帮你。” 他舀起一瓢水将砧板冲洗干净,又很自然地坐到灶台后,拾起木柴生火,阮酥望着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一幕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两人尚且艰难的日子,为了节省开支,她不曾雇一个下人,一个人小心地操持着家务,印墨寒下朝之后,便会替她打下手,此前他曾说过“君子远庖厨”,那只从来只会拿笔的手,笨拙地劈柴、摘菜,却好似乐在其中。 越是如此,她越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情深义重的心上人,转眼便能绝情到这种地步? 阮酥突然颤声诘问。 “印墨寒,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阮酥自己也没发现,目中不知何时酝了一层泪光,与往昔幸福点滴重叠的画面,让她几乎怀疑,那血肉模糊的一切是不是真实发生过?抑或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印墨寒浑身一僵,火光映着他的脸庞,阮酥的影子在他瞳仁里跳动,他不由起身走到阮酥面前,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飘。 “酥儿,那些都是梦,永远不会发生,永远不会,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吗?” 阮酥睁大双眼,双手颤抖着想要抚上他的后背,却又猛然放下,她眨眨眼睛,让泪珠迅速落尽,方伸手将他推开,冷静无比地提醒道。 “你失态了,印墨寒。” 印墨寒双眼中燃起的火光一瞬熄灭,他淡淡笑了笑。 “对不起。” 阮酥点点头,转身继续切菜,印墨寒也坐回去继续生火,虽然默默无言地继续着手上的事,他的内心此时却是无比肯定了,他和阮酥之间,注定有这段解不开的孽缘,若说有什么变数,那便是横插一脚的玄洛,他一定要让命运回到正轨,让本该属于他的阮酥回到他身边来。 所以,必须要除掉玄洛。 勤政殿内,嘉靖帝正在大发雷霆,他指着祁澈不能置信地怒道。 “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今夜印墨寒缺席他特地为饶皇后举办的宴会,嘉靖帝此刻心情非常不好,本来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印墨寒对饶皇后示好,尽力拉拢她,这样饶皇后也才能甘心地辅佐印墨寒,但印墨寒却公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今夜是蒋氏的忌日,他必须要回去祭拜,这让嘉靖帝怒不可遏。一个死了的养母,感激之情放在心中就可以了,非要当众说出来打饶皇后的脸,这种事只有祁瀚那个二愣子才做得出来,嘉靖帝简直不能理解,像印墨寒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饶皇后离开宴会时,别有深意地对嘉靖帝感叹。 “都说血浓于水,看来默儿始终不是臣妾所生,即便臣妾有心向他示好,他也是不肯给臣妾这个面子的。” 嘉靖帝不快地回到寝宫,祁澈便又来求见,之前种种已经让他厌弃了这个儿子,也没有给他多少好脸色,摆手就说不见,无奈祁澈坚持跪在宫外,他才烦躁地将他宣了进来。 祁澈向来是最会看脸色的,若不是答应了印墨寒,他又怎敢在嘉靖帝气头上跑来寻事? 记得当时印墨寒找到他,对他说了淮阳王府的秘密,他还抱持着怀疑,他不信印墨寒会将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留给自己,但印墨寒微笑道。 “相信我,对你没什么坏处,与其困在这荒芜之地,回到京城不是更好吗?你若是担心将来我继位之后对你不利,大可娶清平郡主为妻,你有淮阳王府做后盾,我也不会拉拢饶婵君来害你,那时候你若想谋夺这天下,我们再战不迟,但是眼前,我要你与我联手除掉玄洛。” 他回京之后,印墨寒都在用行动兑现他的承诺,无论是促成他和祁清平的婚事也好,有意和饶皇后拉开距离也罢,确实没有欺骗他。 不就是为了阮酥那个女人吗?祁澈唇边浮出一抹鄙夷的笑,印墨寒聪明一世,却偏偏是个情种,一个女人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也真是可笑,他这么宝贝那个烫手山芋,估计迟早要栽在她手上,祁澈很期待那一天。 想到这里,祁澈咬牙道。 “父皇,儿臣绝无半句虚言,三哥名义上是出征平乱,这几个月来,却任由废太子的势力壮大,连敌军在他眼皮子底下运送粮草都是摆手放行的,甚至有谣言说太子之所以能够逃出京城……都是三哥从中相助,儿臣听到这个消息后,唯恐三哥与太子有所勾结,连忙赶往前线,若不是儿臣及时出手,只怕三哥又要将废太子放走……” 嘉靖帝惊疑地盯着祁澈,祁瀚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之所以派他去捉拿祁念,就是因为他宅心仁厚,会留对方一条性命,却没想到他竟敢养虎为患,拖延战事! “三哥这么做的动机,实在让人胆寒,父皇想想,三哥手上兵权在握,南疆也全都是他的势力,若再挟持废太子,联合西北承恩王,一举反攻进京,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嘉靖帝紧皱着眉,审视着祁澈,冷笑了一声。 “瀚儿是有那种野心的人吗?朕看着不像,你也不必过于添油加醋。“ 祁澈心中一凛,他急于除掉祁瀚,违背印墨寒的意思擅自加了后面那段话,却适得其反了,他连忙笑着补救回来。 “三哥自然不会如此,儿臣也只是猜测,不过……三哥那样耿直的人,却瞒着父皇耍了这些花花肠子,背后若是无人指点,恐怕不大可能呢!” 嘉靖帝心中也有了底,神色一沉。 “你是说……玄洛在教唆瀚儿?” 祁澈将头一低。 “三哥如此单纯,又一向引玄洛为知己,被人利用还以为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此前玄洛不涉足党争,皇城司也有可用之处,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他的手掌已经罩在皇子们头上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嘉靖帝眸光晦暗莫测,许久,他摆手道。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祁澈走后,他突然对曹福道。 “宣玄洛进宫。” 347转移注意 圣谕传来时,皓芳正服侍玄洛宽衣就寝,闻之脸色一白,不安地道。 “宴会早已散场,但听说祁澈现在才离宫回府,紧接着陛下便传召大人,恐怕来者不善!” 玄洛将盘扣重新扣好,笑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对颉英说过,印墨寒一定给了祁澈更好的条件,他会将矛头指向我,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皓芳神色一沉,不由有些紧张,虽说清理朝中乱党的事现在还由皇城司全权负责,但印墨寒之前乃是吏部尚书,对各级官员的底细再清楚不过,这几日,他和祁澈两人一唱一和,举证出不少人,在他们的推动下,就算皇城司有意拖延,但清理乱党的事,已经近了尾声,也就意味着,玄洛的处境非常危险了。 “大人,要不要属下去禀告太后……” 颐德太后就好像玄洛的一块免死金牌,每次玄洛有难,她都会站出来维护,玄洛轻轻叹了口气,颐德太后已经为他做了太多事,几乎没和嘉靖帝闹翻,他不忍再去惊动这位银发苍苍的老人。 “不必了,物极必反,老皇帝已经对太后的劝说生厌,再求太后庇护只不过是火上浇油,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边走边问。 “颉英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一切顺利。” “那便好。” 似想起什么,玄洛又问。 “印墨寒那边……” 皓芳不由笑了,故意加重语气道。 “大人今日是第三次问起了,可属下还是得回答大人,还是一样的,这就说明阮小姐那边一切都好吗?大人尽管放心。” 玄洛这才笑了笑。阮酥借由铜匙送出的信中表示,若她那边有什么异动,她会通过药渣传递信息,因此玄洛命皓芳买通了那附近的乞丐和孩童,每日去收集那小院里倒出的药渣,他从那些药渣里观察到,有一些安神药并未经过熬煮过,而是切碎以后混进去的。 那是阮酥叫他放心的意思。 玄洛一摆披风上了马,玄澜已在文锦搀扶下,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冷着脸说了句。 “你可别死!” 玄洛点点头,竟伸出指尖摸了摸玄澜的脑袋,在对方惊诧羞恼的眼神中,一笑策马而去。 嘉靖帝并不在勤政殿内,曹福在前头带路,领着玄洛穿过层层宫殿,最后在沐汤阁门前停下。 “陛下正在沐浴,请大人进去吧!“ 所谓沐汤阁,乃是在四周建起亭台楼阁围住的几眼温泉,乃是皇帝专享的浴室,玄洛按规矩脱去鞋袜,换上木屐,踏在阁中温润的鹅卵石小道上,青草鲜花修整得格外妩媚,空气中氤氲着温暖轻雾,只是那两排精装重甲的侍卫显得格外不和谐,玄洛走到香汤池边,对着正泡在池中的嘉靖帝单膝而跪,面上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陛下有事吩咐玄洛?” 嘉靖帝摆手让左右伺候的宫女走开,锐利的鹰眸落在玄洛脸上,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寒意。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如今废太子余党即将除尽,朕心甚慰,想要好好犒劳你一番,不如就将朕旁边的这眼浮梦汤赏与你沐浴吧?” 玄洛微微欠身。 “陛下的恩赐玄洛感激,不过沐汤阁乃是陛下与各位妃嫔沐浴之处,这恐怕不妥。” 嘉靖帝冷哼一声,冰刀一般的眼神刺在他身上。 “是不妥还是不敢?” 他今天就要亲自验证玄洛真身!看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还留有一滴玄家血脉。 玄洛叹了口气。 “微臣尊旨。” 其实对于结果,嘉靖帝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之所以逼玄洛当众暴露真身,只不过需要一个将他拿下的借口,所以在玄洛说出这四个字时,驻守在左右的侍卫们都已经握紧了手中刀鞘,准备伺机而动。 在嘉靖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玄洛伸出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一个个解开领子上的盘扣,他一面解,一面道。 “对了,其实最近玄洛查到一些事,原想明日早朝禀告陛下,但因着宫中喜宴,不敢打扰陛下雅兴……” 嘉靖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听他如此说,不过随口答道。 “你且奏来,朕听着。” 玄洛答了声是,轻轻地道。 “陛下,最近竹山教在西北一带又开始猖獗起来了呢!” 嘉靖帝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是吗?小小邪教,朕以为你会处理妥当,还需要特地向朕禀告吗?” 玄洛凤眼一弯,那对月牙中透着无限狡黠。 “本该如此,可是玄洛却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陛下可知竹山教名字的由来?” 见嘉靖帝似无甚兴趣,玄洛也不着急,径自说道。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昔日的梁王殿下?“ 嘉靖帝目光一聚,视线从玄洛的手移到他脸上。 “你说什么?” 嘉靖帝不知有多久没有听人提起过梁王祁悠了,但他从来不曾忘记他这个最受先皇宠爱的三弟,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不知道听过多少流言,说先帝属意的储君乃是秦太妃所生的祁悠,当时朝中大臣也有不少是祁悠的拥护者,一度威胁着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嘉靖帝继位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发祁悠出征,直到祁悠死在和西凉的一场战事,他才终于放心。 玄洛观察着嘉靖帝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地道。 “陛下可能不知道,昔日梁王殿下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还被那些侠客浪人赠了一个雅号,名曰竹君山客,意在赞美他品性高洁,隐世之心……玄洛说到此处,想必陛下也明白竹山教与梁王又何牵扯了。” 嘉靖帝猛地直起身子,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一把扯住玄洛的衣襟,低声问。 “你是说,竹山教,是梁王那些江湖朋友所起,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玄洛低头,目光凝重地注视着嘉靖帝,也将声音压得极低。 “玄洛查到一些从竹山教内部流出的谣言,他们说先帝遗诏本是传位于梁王的,可是陛下您改了遗诏,偷天换日。” “大胆!” 嘉靖帝恼羞成怒地打了玄洛一个耳光。玄洛的脸微微偏朝一边,水花溅在他衣襟发丝上,那从容的笑意却没有半点改变。 “陛下息怒,这不过是谣言,但竹山教却是不得不除了!” 庭院内的侍卫虽然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但见玄洛触怒了嘉靖帝,都握着武器上前一步,准备拿下玄洛。却被嘉靖帝抬手制止。 “你们都退下!” 侍卫们不明所以,但不得不尊旨照办,等沐汤阁内只剩下两人,嘉靖帝方才阴晴不定地看着玄洛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玄洛欠身。 “臣还查到,梁王在这世上仍有血脉,虽不知流落何处,但若被朝中那些梁王死忠簇拥得知,难保不起什么心思,竹山教和梁王旧党之间也必有勾结,否则如何能那么快东山再起。” 嘉靖帝面色一瞬转白,许久回神后,他才发现玄洛依旧不紧不慢脱着衣裳,突然猛地按住他的手,没好气地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还有闲情逸致泡温泉吗?还不快去查!“ 玄洛于是重新系好腰带。 “是。” 转身走出沐汤阁时,玄洛唇角一勾,阮酥说的没错,只有京城不太平,皇室不太平,皇城司才有立足之地,如果麻烦解决了,就该给他制造更大的麻烦。 连夜出京,这一去一回,不知道又要耽误多久,算起来阮酥的孩子还有一个多月便要诞生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回来! 见玄洛面上似有忧虑,祁瀚拍拍他的肩。 “要不我入宫启禀父皇,和你一同前往,若是碰上乱臣贼子也好一举歼灭,总好过一来一回调兵耽误时间!” “殿下的好意玄洛心领了。”玄洛笑叹了一口气,他把祁瀚从南疆弄回京城,本是存了平衡局面的利用心思,不想祁瀚耿直,为人真诚,不知不觉间两人竟结为知己,彼此间也多了一分朋友的惺惺相惜,如此,玄洛便再也无法再把他当成棋子看待;正如阮酥,一开始不过是调忧解闷的兴头,最后却变成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魂灵。 他们二人,都是至情至性的率真之人,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比起从前,他的心是越来越软了,玄洛感慨。是他们让自己的血液逐渐带上温度,也不知不觉更像……一个人。 “威武将军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若在这节骨眼上离京,只怕会让他老人家失望!” “失望个屁!本殿下从来就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与其在京中朝堂惺惺作态虚情假意,还不如回南疆痛痛快快纵马厮杀,老子早就憋闷得受不了了!” “也只有三殿下才对流放边疆毫不抗拒。”玄洛摇了摇头。 “玄洛突然想起那年宝城郡发生贼祸,阮酥与我到登州求援,当时殿下出兵的原因却是不忍百姓受苦。” 祁瀚一愣,短暂沉默后随后笑开。 “怎么,难不成还记恨本殿下让你破例抚琴。” 闻言,玄洛也笑。“殿下若是嘴皮子不要这么刻薄,恐怕早就儿女绕膝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我祁瀚的天地是战场,那些个名门闺秀本殿下才不感兴趣!” 玄洛笑而不语。不过话虽这样说,祁瀚从未忘过自己的初衷。 守卫边疆亦是为了保家卫国,然而若是家中不稳,边塞纵是固若金汤又有何意义?他母亲贤妃出生将门,虽然在感情一事上颇为受挫,却有着不同寻常女子的胸襟,自小便教导他家国天下,同时要有一颗上位者怜悯慈悲的心。 若是将来继任的是这个半道杀出的祁默还好说,但是换成心术不正的祁澈,只怕是天下之祸! “玄洛,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不说是否参与争战,但至少会维系平衡等待你的回归。” 玄洛似松了一口气,微笑道。 “既然殿下也为玄洛破了例,那临行之前我再为殿下奏上一曲如何?” 祁瀚虽性格粗犷,却也是闻音好乐之人,早就想再请玄洛操琴,只可惜碍于他的誓言,不好勉强。听他主动提及,不由大喜,正要招呼身边人把府中收藏的名琴取来时,却被玄洛拦住。 “琴筝玄洛早已备下,不过还要劳烦殿下随我去个地方。” 348改朝换代 夜深,阮酥睡得却不是太安稳。肚子越来越大,纵是床榻绵软,被褥温暖,却还是让她难以沉睡。随着腹中轻轻一动,阮酥倏地睁开了双眼,条件反射地,她抚上自己的肚子,生命的蠕动透过皮肉传到掌心,让她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笑。 宝宝,马上便要见到你了,若是那时候你爹也在就好了…… 她犹在想着,突然听到耳边一阵琴筝声朦胧而至,如夜中的幻景,虽听不太真切,却似一只手瞬间便攫住了她的神经。 想也没想,阮酥拉开帐子便飞快地朝窗前跑去。 素手推窗,月光如雾,一下便笼罩了阮酥的全身,酝酿出一个柔软的光晕。阮酥凝神细听,面上的表情也在一瞬化为了狂喜。 是他,是玄洛—— 虽然只在登州听过他抚过一次琴,不过玄洛那让人惊艳的琴音已深深地镌刻在脑中,让人难以忘怀。今夜他突然在这里弹奏,是要和自己说什么吗? 可是越听,阮酥心跳越快,最终化作心尖一阵颤,琴声缱绻缠绵,平缓悠长,诉说的正是刻骨的相思,与矢志不渝的爱恋…… 以琴抒心,以曲抒情。 “师兄……” 一滴泪从阮酥的眼角滑下,在这花好月圆的夜,他们中间却隔着一方小院……不过她和玄洛都在努力彼此靠近,便是希望!!! 感受到肩上有人给她搭上一件外裳,阮酥心中所有的旖旎幻想在这一刻猛地凝固。她身体微僵,一半因自己未能感觉他人的靠近而警觉,而另一半却是恼怒这个意外的入侵者搅乱了她难得的好心情。可是这些情绪只片刻便化为了担忧,小院中蛰伏着众多的暗卫,里外更有侍卫巡逻,印墨寒既已经起身,想必已经知道奏琴之人是谁,他要做什么? 不过意外的,印墨寒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见阮酥光脚站在窗前,他眉头一皱,长臂一伸便把她抱起,还未等怀中人抗议惊呼便已经迅速地把她放在窗边的梨木圈椅上。在阮酥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印墨寒径自走到床边,单手拎起地上的绣着大朵石榴的绣鞋,便折返过来。 见他如此,阮酥自然明白他接下来的动作,当即出口制止。 “我自己来。” 印墨寒也不反对,把鞋子放在椅边,便安静地站在一边,见阮酥扶着圈椅负手艰难地弯腰去够,却半天碰不到底,只片刻额上便沁出一层薄汗。明明这般吃力,却还是独自强撑着不让他靠近……印墨寒眸光闪了闪,等意识过来,已经不自觉握住了她的脚,小心地给她套上绣鞋。 “你的脚越发肿了,这鞋子这些紧,明儿我让轻霜、淡雨给你赶制几双。” 指尖熟悉又陌生的薄茧划过脚背,引得阮酥面色一瘟。她想缩回脚,无奈却难敌印墨寒的力道,到底势单力薄,阮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硬碰硬,以免滋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她强压下内心的不适,转移注意力道。 “不用,左右很快便要生了,等孩子出来,自然也不会肿了。” “那便给你准备些出月子的东西,等孩子百日,正好能穿。” 这般随意的口气,家长里短的呵护,仿佛已经把这个孩子视同己出。虽然他这几月的温情处处透着怪异,阮酥大多已经麻木,不过提及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刺。 看着那双格外柔软的眼,阮酥冷声道。 “这些玄洛自会准备,不劳烦殿下操心。” 印墨寒的眸子黯了黯,沉默地站在一边。 耳畔乐声渐渐收尾,阮酥这才后悔与印墨寒口舌相争浪费了聆听琴筝。终于,琴音消散,阮酥看着窗外的月光不住失神,可转瞬双目中又写满警惕。接下来……印墨寒又会怎么做? 不想眼前人依旧温润。 “他已经走了。天还未亮,你再睡一会吧。” 见阮酥蓦然抬眼,似是惊疑他会放过玄洛,印墨寒唇边的笑有些苦涩。 “若他是来夺走你,我势必不会手下留情;不过……方才我在窗前看你那么专注,露出许久未有的放松神情,酥儿,我很嫉妒……” 他猛地握住阮酥的手。 “请再相信我一次,我们好好地继续下去;你若喜欢听琴,我也可以弹给你听……” “不,这不一样,印墨寒,这不一样……” 阮酥奋力抽出自己的手,背过身去。 “我累了,还请殿下出去。” 这一次印墨寒没有坚持,他痴痴地盯着阮酥的背影看了片刻,这才小声合上了门。 房间再次恢复了安静,不过阮酥却再也睡不着。玄洛和她同在京中,却从未半夜到印墨寒的小院外奏琴,这行动本身便透着反常,难不成他那边又有什么变化?推敲玄洛的来意,阮酥不无意外便联系到皇城司的存亡,不过以玄洛的能力,阮酥自然相信他自有一套化被动为主动的本事!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放心,又跑到窗前,凝神听了半晌,并没有什么刀枪碰撞的声响,这才忐忑不安地重新躺下。 等天明淡雨到房间侍候,见阮酥还躺在床上,只当她还睡着,正打算悄悄退出去,却被阮酥叫住。 “淡雨,皇城司那边是否有事发生?” 淡雨一楞,虽然她们姐妹二人听命于印墨寒,但在赤霞一事上,也自知对阮酥理亏。江湖儿女,最忌讳欠人人情,淡雨略一思索,就着给阮酥倒水压低声音道。 “昨夜玄洛连夜出京,走之前,曾和三皇子祁瀚经过院外。” 短短的一句话,让阮酥霎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印墨寒之所以未动手,除了因阮酥的一时动容,其实也是忌惮祁瀚!不过玄洛既然连夜出京,只怕真和自己的猜测相关。如今祁澈回归,当务之急便是重新掌权,他和印墨寒有了合作,势必会联合起来对付玄洛!自己深居内院,不知能为他做点什么。 却说风景秀丽的长公主府,虽然关于道馆的相关装饰已经卸下,可是那石阶、石门、精致布局和诸多的公主皇子府相比还是格格不入。 祁金玉的马车在高耸的石阶前停下,便再也无法前行,没奈何,她只得下车,屈尊降贵地和下人们一起拾阶而上,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才看到楼檐转角处的人影,她强压下眼底的波澜,拂袖缓缓道。 “不知皇姑太在何处,还请公子带路。” “原来是北魏皇后。”俊秀的公子打量了祁金玉半晌,微一施礼。 “不过现在殿下……不知娘娘之前可有递上拜贴?” 拜贴?!祁金玉双目蓦然睁大,便只是在闺中做七公主时,所有人都对她礼遇三分,就算哪日她心情好不请自到到某位长辈家中,主人不过对她付诸一笑,还没有谁教训她“规矩”二字如何作写,可是德元这小小的男侍却…… 不过她今日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有事相求,也不敢太过放肆,乱摆北魏皇后的架子。她眸光晃了晃,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本宫来的匆忙,还请公子禀报一声。” 还好对方不再耽搁,丢下一句“请娘娘稍候”,便转身入内。 祁金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了德元的召见。她强忍着火气,含笑对德元见礼。 “多日未见,皇姑太别来无恙。” 德元淡淡瞟过祁金玉带来的礼物,目中笑意不变。 “还是娘娘体恤,能想得起我这门庭冷落的老人家。不过娘娘来的正好,前些日子皇上命人送来几个供果,还剩下几只,正好拿来给娘娘尝尝。” 看着盘中那有些干瘪的果子,祁金玉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嘉靖帝对这位皇姑从未有过好感,虽然因指正出印墨寒的身份对她稍微改观,可又因性子多疑,转继又开始多方束缚。如果说一开始这位年迈的皇姑尚只是一个荒谬绝伦的老者的话,如今,嘉靖帝却觉得她有些危险。德元自是知道皇侄对她的戒备,不过也浑不在意,潜世隐退了这么多年,她既已经找到重出庙堂的契机,自然不会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其实金玉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情皇姑太相帮。” 祁金玉憋了半天,攒出一个微笑道。德元自上次通过她的口抖出萧家灭门始末后,隔日便领着死去的清平现身人前,同时证实了印墨寒的身份。虽然搅得朝堂一番乱,不过这些都不是祁金玉想要的。她此番回来,目的便是为枉死的陈妃和遭罪牵连的陈家报仇,虽然罪魁祸首穆皇后母子已经伏法,可是想到晋封为后的饶婵君,还有被印墨寒护得严丝合缝的阮酥,她的目中便怒意潮涌。 祁金玉向来自持,虽然借着德元勉强扳回一局,内心却始终未把这位“族中过气”长辈放在眼里,本打算乘胜追击,无奈何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北魏帝却已命人送来国书,询问其返国时间,祁金玉知道自己真的不能拖了,内心虽是不愿还是厚着脸皮不请自到来了长公主府。 “……若是这样无功而返,金玉实在不甘。” 一边说,她一边小心地观察眼前人的表情,不过德元却完全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这让祁金玉有些不安。 “其实本宫倒是有一个主意,就不知道北魏皇后肯不肯做。” “什么主意?” 德元凑到祁金玉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霎时,祁金玉猛地睁大眼睛,双目中皆是不可思议! “……改,改朝换代……皇姑太,您,您不是开玩笑吧?” “堂堂北魏皇后怎么这般毫无胆魄?”德元轻笑,从桌边胆瓶中抽出一支开得正灿的荷花,放在手中把玩。 “饶婵君贵为皇后,若要扳倒除非有人取而代之,可是你父皇已逐渐老迈,宫中的嫔妃们从资历到背景已经很难有人超越,若是顺理成章让过继到她膝下的祁默继位,别说皇后,就是那个阮酥你都休想再碰她一根寒毛!” 祁金玉听得目瞪口呆,完全忽略了德元比她口中的“已然老迈”的嘉靖帝还要年长。 “再说你贵为北魏皇后,如果祁默继位,你觉得他会照拂于你?” 德元循循善诱。 祁金玉背脊一瞬冷寒,完颜承烈后宫美人诸多,很多人都对她的后位虎视眈眈,她的地位能否安全,除了北魏帝的爱恋之外,便是强大的母族;她和阮酥本就不和,若是印墨寒真坐上了那个位置,只怕也不会讨到好处。 很快,祁金玉从挣扎中抬起眸子。 “不知皇姑太有什么打算?” 349即位为君 当祁金玉到御前请辞的时候,嘉靖帝面露遗憾。 “再过不久便是你六哥与清平郡主大婚的日子,不观过礼后再走吗?” 再怎么难缠厌恶,到底是他膝下疼爱了十多载的女儿。随着嘉靖帝身子每况愈下,他近来突然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慌,只怕……这次和祁金玉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想到这里,嘉靖帝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和怅惘。 “你这次回宫,都没有怎么好好陪伴父皇……” 祁金玉心中一片冷然,丝毫没有被嘉靖帝的感化。怎么陪,母妃惨死,陈家牵累,他却装聋作哑,这份父女亲情早在他一次一次地漠然后冰冻冷寒!不过她到底遗传了其母陈妃的长袖善舞,抬眼间婉转笑道。 “那今日金玉就陪父皇一同用膳。” 祁金玉的离去,让整个中原皇室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明白她半途而废的原因,不过至少再没有人天天吵闹着要拿皇后问罪,要让阮酥偿命,可谓皆大欢喜。 嘉靖帝厚赏了她很多珍宝,就连颐德太后也命人拿出不少好物赠与祁金玉,载货的马车整整装了上百辆,她这一趟回京祭母倒是满载而归。 不知是不忍别离,还是为了补救内心的亏欠,嘉靖帝命几个皇子策马相送。眼见已经走到京城十里开外,祁金玉命人停下马车,宝马香车上她拉开车帘,游目扫过高马上几个器宇轩昂的男子,定在其中一人身上便不动了!原来印墨寒竟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怪不得他千方百计拒绝自己。 想起他对如阿酥的百般维护,祁金玉内心恨意不断滋长,虽然很多东西源于年少时的荒唐,不过阮酥于她,不仅仅有杀母之仇,更有夺夫之恨,既然她得不到他,那便让这一切都毁去! 她调整了下情绪,对几位皇子行了个中原的长幼之礼。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几位皇兄请回吧。” 祁瀚自是浑不在意,他少年离京,又不喜皇家那套虚伪,和家中兄妹本就不亲,祁金玉主动离开,倒是让整个大局越发趋于平静,实在大佳!而九皇子祁雁虽长大了几岁,却从小被忽略惯了,在这等场合自然还是模糊且毫无存在感;而剩下的两个人,还对祁金玉流露不舍的便只有祁澈了。 “这是为兄赠八妹妹的,还请妹妹一路保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祁金玉,祁金玉虽觉得意外,却还是命随身侍女收下。说到底陈家的覆灭也是因为祁澈的祸起萧墙,阮酥等人在陈家找不到破障,便拿祁澈盐矿的账本做文章。祁澈此人,也是陈妃和陈家一度支持的对象,不过绕了一圈,虽然他又扭转劣势,重新杀回京城,可祁金玉却已然对他没有多少好感;是以祁澈频频向她示好,祁金玉只做不见,而当初在长公主府,还以为德元最后会扶持祁澈时,她当先一步便出声反对! “几个皇子除去五皇子祁默,三皇兄祁瀚乃是玄洛的人,他上位后定然会保住阮酥;而六皇子祁澈金玉并不看好,与祁念斗了那么久不过手下败将,亏他之前还占了那么多先机,简直是暴殄天物!剩下的便只有九皇子祁雁,九皇弟此人,从小就没有主意,母妃又出生低微,倒好控制!” 德元笑容莫测,却没有表态。 祁金玉急了。 “况且祁澈身边的祁清平,最为狡诈,寄居阮府多年说翻脸便翻脸;若是有朝一日她登上凤位,只怕也不想让天下人知晓她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这段过往……” 德元还是笑而不语。 祁金玉受挫,不过这个祁姓皇族的异类让几代皇室都摸不准她的想法,自己还是不要钻牛角尖的好!于是便主动转移话题。 “既然皇姑太心中已有人选,那金玉便不再置喙。只是要我说服完颜承烈出兵前,还请皇姑太拿出诚意,无论是饶婵君还是阮酥,我都要先看到其中一人的血!” “那是自然,还请皇后娘娘静候佳音。” 祁澈见祁金玉收下东西,不由大喜。他为人八面玲珑,最讲究这些人情世故。虽然祁金玉远在北魏,不过如果拉拢,对将来也是一分助力! 他的这些想法,如何躲过印墨寒与祁瀚的双目,两人却只是一望,皆没有说话。 转眼便是九月,由钦天监选定了良辰吉日,祁澈与祁清平在初五当日举行了婚礼。许是因近几个月经历了一系列诸如祁金玉的搅局、祁念的叛变等令人丧气的事,这一场婚礼,除了嘉靖帝和指婚的饶皇后都亲自出席外,竟连颐德太后也来了,让祁澈脸上分外有光。 不过也因为几人来得突然,却给清平一个绰手不及,当颐德太后在飞鸾阁撞见扶着文默的手慢条斯理过来的德元时,方还慈缓的表情霎时消散。 “德元见过太后。不想在清平的大喜日子竟能遇到。” 声音一如既往漫不经心,颐德太后强忍着不快。 “公主似乎早就到了?” “是啊,本宫年轻时候最喜欢凑热闹,嫂嫂难道不记得了吗?” 虽是姑嫂,不过德元很少唤自己为嫂嫂。见颐德太后神色越发凝重。随驾的淮阳王妃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来打圆场。德元对清平有救命之恩,自然被她奉为上宾;而祁澈与清平皆是再婚,在宫中的几年这二人又都不得太后喜爱,真是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太后会出席,更别说和德元遇上了。 “今日清平特地请了荣喜班的长歌来助兴,戏台便设在水榭那边,不如臣妇便陪娘娘与殿下前去。” 太后喜静,而德元公主则恰恰相反,只要其中一个拒绝,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哪知德元眯了眯眼,对颐德太后笑道。 “说起来德元已经许久未和嫂嫂一起看戏了,清平这孩子倒是孝顺,让你我姑嫂也有个说话的地。” 这样说来,若是颐德太后再推辞倒显得怕了她似得! “还请王妃带路。” 水榭戏台,虽比不上皇宫畅音阁,却也胜在地点精巧,舞台被水面两相倒映,倒也有趣。锣鼓声响起,在一出《穆桂英挂帅》中开了幕,见两位贵人都聚精会神看向台上,淮阳王妃松了一口气,借着更衣的当口连忙叫过亲信。 “速速把这里的一切转告六王妃。” 却说六王府另一边,嘉靖帝由祁澈陪着,坐在群臣上首。他在人群中环视一圈,目中有些不悦。 “你三哥没有来?” 祁澈目光一闪,有些遗憾地道。 “三哥事务繁忙,恐是有事耽误了吧。” “事务繁忙?一个皇子竟比朕还要忙?” 见他不悦,印墨寒上前。 “儿臣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三皇兄府上人来送贺礼。听兵部的说最近边境不是很太平,三皇兄曾和威武将军驻守南疆多年,他未曾出席只怕和这个相关。” 最疼爱的儿子发话,嘉靖帝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边疆扰事他自然知晓,联系玄洛频繁传来的竹山教线报,他的心情不由有些烦躁。 祁澈未曾料到印墨寒竟然会帮着祁瀚说话,他目光一转。 “儿臣曾在南疆呆过些许时日,若是南疆情况有变儿臣愿请缨平定!” 话虽这样说,不过若真发生什么叛乱,祁澈一无带兵经验。二无战场阅历,只怕还轮不到他。不过他这番效忠表态却让祁宣心生警觉,也立马附和。见几个儿子这般孝顺,嘉靖帝的郁结情绪一扫而空,酒也不免多喝了几杯,他的目光落在沉默的印墨寒身上。 “如今澈儿也娶了亲,你这个做兄长的却还形单影只。” “谢父皇关心,这件事儿臣心中已经有数,” 所谓的心中有数只怕还是和那个阮酥相关!嘉靖帝略有些不悦,但当着旁人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京中名媛闺秀众多,什么时候也让你母后帮你看看,身边没有个枕边人关心着总不成体统。” 印墨寒道了声是。几人正说着,祁澈一抬眼却见清平身边的丫鬟荷香站在蕉树后,神情慌张。 “怎么回事?” “太后娘娘与德元公主不知为何在水榭发生争执,颐德太后愤然离去,王妃送太后出门,让奴婢速来禀报六王。” 闻言,祁澈也有些讶异。“好,知道了。” 祁澈婚礼后不久,嘉靖帝某日突然在上早朝时昏厥,侍人们慌忙把他送到庭中,经历太医的轮番诊治,苏醒后的嘉靖帝却明显觉得身体各方面都大不如前。他苦撑了几日,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大抵朦胧中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一日印墨寒侍奉汤药后正打算离去,却被嘉靖帝叫住。 “默儿,朕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为免事变,朕决定即刻传位于你,为父要亲眼看着你登基!” 印墨寒一怔,没想到嘉靖帝竟然打算退位成为太上皇,他连忙跪下。 “父皇,此事万万不可,这与理不合,只怕会遭重臣非议。” “谁敢非议!”祁念死去后,朝中众臣不断奏请册立储君,本来嘉靖帝还打算让印墨寒先入主东宫,日渐壮大自己的势力,待自己百年之后便顺其自然继承大统。可是这突来的疾病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慌。 饶皇后向来执着皇位,而祁澈又素有野心,便是对皇位从未在意的祁瀚最近也频频走访重臣、礼贤下士,嘉靖帝十分担忧如果他突然驾崩,又引来一阵血雨腥风! “你可知朕下令诛杀废太子一党时,为何却独放过了虎贲将军府?” 件印墨寒不语,他重重一叹。 “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让朕立你为储的人!” 350遭遇难产 当让印墨寒即位为君的诏书传来时,阮酥正在小院中做着婴儿用品。 这几日因为嘉靖帝抱恙,印墨寒时常在宫中侍奉汤药,协助他处理朝中政事,于是两人见面的时间便逐渐减少。很多时候印墨寒踩着一地月光踏入小院时,阮酥屋中的灯已经熄了。不过饶是如此,他都会推门进入阮酥的房中看上一看,还好很多时候阮酥都已经熟睡,倒免了彼此见面的尴尬和麻烦。 而轻霜、淡雨还是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待阮酥,两个丫头也照着印墨寒的吩咐,把朝中诸事传达,只是惯例地过滤了关于玄洛的一切。起初,阮酥还能通过旁敲侧击打探些大概,可不过两天,两人便守口如瓶,任由她如何试探都不言不语。 不用想,定然又是印墨寒的意思。 阮酥有些挫败,重活一世,再次面对印墨寒的时候自己却还是这么被动;选择与他为敌,注定前路曲折且漫长;偏生他又莫名地对自己这般……好。很多时候,都让阮酥心生一种此生的印墨寒并非前世之人的错觉,午夜梦回时也隐有担忧,自己穷尽两世的坚持,会不会在最后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 ……比如报错了仇? 当印墨寒忙完政务,争分夺秒赶在阮酥入寝之前回来时,入目便发现她坐在窗前发呆,手中拿着一件未缝制完成的小袄。她近来闲得无聊竟已经把孩子周岁前的穿戴之物都缝制了好几套,虽然阮酥为人冰冷,对孩子却分外上心,这让印墨寒颇为心动。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们的那多好! 烛火扑闪了一下,阮酥一下转身,便看到印墨寒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一时愣住。 “你回来了?” 印墨寒上前几步,似往昔一般含笑站在她旁边,顺手关了轩窗。 “酥儿,我就要登基了。” 丝丝凉凉的冷风被彻底隔绝在外,阮酥站起身,与印墨寒拉开了距离。 “嗯,我都听说了。恭喜殿下。” 听她不带情感的恭贺,印墨寒心底一沉。 “父皇让我尽快继位,不过继位后势必要搬到皇宫。酥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宫中,等每日忙完政务,我都到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般近乎于卑微的讨好,让阮酥心中无端又是一阵气。眼看她的产期逐渐逼近,可关于玄洛的消息还是丁点没有,不知是不是即将临盆带来的不安全感,这几日她的眼皮总是莫名狂跳,于是阮酥没好气道。 “印墨寒,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迟早我都会给你你想要的。” 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让阮酥觉得唇枪舌战的多余,她眉头微皱叹了口气。 “中原风俗但凡临产时都会请母亲前来陪护,阮酥没了母亲,其他现存的阮家人也不合适。殿下能否让玄澜过来,有她在我会放心。” 女人生产便似走了一趟鬼门关,阮酥的要求合情合理,虽然她的意图实在明显,不过如今印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撑得住局面的女性长辈确实也是问题。 印墨寒笑容不变。 “玄澜毕竟尚未出阁,很多事情也没有经验。我这里已有人选,明日便把她请来。” 当万灵素踏入小院时,阮酥没有意外。虎贲将军府的主动臣服,让印墨寒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位曾与阮酥结为姑嫂的女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甫一见到阮酥,万灵素也很激动,可尚未开口,她的目光便落在阮酥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半晌惊得合上不上嘴。 “难怪……他会把你禁锢在这里……” 可话才出口又觉得不对。看阮酥的状态不出几日便要临盆,往前追溯正巧与王琼琚昔日大殿上的指正不谋而合,这么说阮酥之前怀孕确是真的! 见万灵素面露复杂,阮酥也不好对她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含糊道。 “这几天便劳烦嫂嫂了。” 万灵素何等通透之人,可下一秒又面露狐疑。以印墨寒的性子,若是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肉,当日在大殿上,怎会任凭阮酥孤身被王琼琚难堪,澄王逼迫,却未挺身而出?万灵素记得那时文锦提前过来请她在大殿上把装有药粉的水放在桌上让阮酥服下,她那时一头雾水听到把脉验孕时也是分外震惊,而她无意中一眼,发现印墨寒脸上的讶异也丝毫不亚于自己。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万灵素心中一紧,看向阮酥的神色也颇为感伤。 “大妹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见阮酥不解,万灵素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 “你之前就不应该和澄王殿下耍脾气,应该答应东篱的求亲!如今世人只知道你被印墨寒收到府中,却不知你其实已怀有身孕,这个孩子诞下,万一印墨寒对他不利……” 这个也是阮酥最为担忧的。虽然有些对不住万灵素,不过关于孩子的身世她也暂时不想点破,于是叹了一口气。 “我与澄王本就阴错阳差……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如今师兄不在京中,我又被印墨寒软禁在此不得自由,身边竟无半个可用之人。还好他尚且相信嫂嫂,到时候这个孩子或许还要倚仗你……” 都曾为人妻母,万灵素也明白阮酥的心情,便是对景轩毫无感情,不过孩子终究是自己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而印墨寒,无论是从阮琦还是阮府上,她都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更何况他即将登基,成为中原王朝高高在上的君王。现在让阮酥生下孩子,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多日未见,姑嫂两个说了好长一阵话,得知皇城司一切如旧,阮酥心中的担忧稍稍平缓,皇城司无异动,正好能说明玄洛是平安的;而竹山教的谣言在四下大起,竟出现梁王后嗣率领教众在各地兴风作浪;两人还共同提到新六王妃祁清平,说起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万灵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是我太大意了,忘了德元留在祁念府上的暗桩让她逃过一劫!不过嫂嫂放心,有我阮酥一日,誓必要让祁清平为之前所做过的一切血债血偿!” 发现阮酥的目光一瞬锐利,万灵素露出个恍惚的笑。 “祖父请皇上赦免了我之后,我也恨过,怨过,一度想剃度出家……不过后面我也想通了。无论是阮府还是阮琦,都有错在先,是命运也是罪孽,终究逃不过一报还一报!只是那孩子……他那么无辜,那么小……甚至还没有名字……” 说到这里,万灵素忍不住掩面哭泣,阮酥心中恻然。 “说不准他与嫂嫂母子情分未尽,以后他又会回到你的身边。” “是吗?”万灵素呆了呆,见阮酥一脸担忧关怀,也意识到自己不妥,忙止住泪。 “是我失态了,还请大妹妹误怪。” 有人陪伴,日子过得飞快。阮酥生产那日,正是一场秋日雨后。那日她正和万灵素在屋中说话,突然腹中一阵疼痛袭来,激得她脸上一阵惨白。 “好痛……” “莫不是要生了吧!” 万灵素反应倒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唤轻霜、淡雨过来。几人速速把阮酥扶进早先备好的产房,而在小院待命了多日的产婆也急急赶来。屋门关上,阮酥口中被人塞了一块参片,万灵素用热帕擦拭着她的额头 “大妹妹别怕,很快就能好了,我就在屋外守着。” 阮酥奋力点了点头,“有劳嫂嫂。” 皇宫中,登基大典虽尚未举行,不过嘉靖帝已经把朝中大事全部交给了印墨寒,而每日上朝,他也淡入幕后,由印墨寒在龙椅侧面设座主持朝政。这一日,印墨寒下朝后照例去向嘉靖帝回禀当日之事,却见曹福领着几个人匆匆朝他这边过来,见到印墨寒,曹福神色一晃,转继跪下行礼。 “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未登基,曹公公误要妄言。” 曹福眼睛一转,谄媚笑道。“这不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意思吗?太上皇已在书房恭候多时,奴才就不耽误皇上时间了,皇上请——” 说完躬身退到一边,见印墨寒走远,他压低声音飞速道。 “给咱家利索点,办不成这件事,仔细你们的皮!” 而栖凤殿,听完纯安禀报,颐德太后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皇上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纯安看了太后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大的反应,如实道。 “五皇子的人在正德门就被拦住了,似乎有要事要报;而殿下那边,他在皇上明月楼的书房已经呆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出来。” 因嘉靖帝近来身子不畅,极其容易疲累,印墨寒每次朝会后的禀报,他至多听上半个时辰,有时候见印墨寒处理得妥当全面,只随意听完便让他自己做主,这放权的意味十分明显。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耽误这么长时间,只怕便是阮酥已经生了! 知子莫若母,嘉靖帝此人虽然对失而复得的祁墨十分疼爱,从始至终却对阮酥分外厌恶,即便印墨寒说阮酥腹中的骨肉是自己的,孩子尚且能保命,阮酥却危险了! 想起玄洛离京前曾郑重拜托自己关照阮酥,颐德太后拂了拂衣袖! “摆驾明月楼。” 却说阮酥那边。腹中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已经不知道多久,她全身上下都是汗,一阵冷一阵热,却还是没有听到那声期盼已久的啼哭声。 “夫人,用力,再用力——” 产房中半天没有动静,让万灵素内心更为焦躁。阮酥才有生产的反应,她便让人即刻去宫中禀报印墨寒,可是都已过这么久,人却还是没有回。 这方小院看似平静,不过刚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这里的不寻常,除了里外防守的侍卫,定然还蛰伏着不少高手。方才她正在为阮酥担忧揪心,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声响,倒有点像兵器碰击。万灵素心中一紧,正打算出门去看,轻霜已经含笑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过是来捣乱的小丑,万小姐无需挂怀。” 捣乱?阮酥生产,会有什么人来捣乱?联系阮酥树敌众多,万灵素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干脆也不予理会,专心祈祷,请求神佛关照阮酥母子平安。 终于,见印墨寒黑着脸疾步进来,万灵素一颗吊着的心些微放下一半,可下一秒却又忧绪覆面。一看众人的表情,印墨寒紧了一路的心越发沉重。 在宫中被嘉靖帝绊住脚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直到颐德太后前来救场,他才知道阮酥已经临盆!同时确认曹福携了高手奉嘉靖帝之命,前来给阮酥送上了毒酒,只等孩子诞下便强行灌入,还好被人拦住!不过阻碍他们进入的,除了自己留在这里的人,还有一股其他的势力,不用想定是玄洛留在此处的暗人。他和玄洛历来水火不容,这一次,印墨寒却有些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 “酥儿几时进的产房,现在如何了?”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万灵素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间却见印墨寒径自走到产房门口,看他就要推门,左右侍从忙道。 “殿下,产房污秽,男子切不能入内啊!” “走开。” 屋内梨木盆架上一盆尚冒着热气的水已经沾染上了一层血污,印墨寒眸光紧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阮酥脸色惨白,额上的汗已经把头发沾湿些许,糊在脸上,似感受到身边人靠近,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眸。 “印……墨寒……” 每一声,似乎都已经用尽了全力。 这句挣扎间吐出的名字,让印墨寒前所未有地感觉揪痛,他弯腰蹲下@身子,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一把把阮酥的手握住,那双葱白如玉的手,此刻无力地被他捧在掌心,这是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离阮酥这么近,可是指尖冰冷的温度却让他的心渐渐冰冻,他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和身体一样带上了颤,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和恐慌…… “酥儿……” “印墨寒……救……孩子……” 听她这样说,印墨寒更为难受,他没有立即回答,发现阮酥双唇苍白干裂,转身用银匙些微舀了点水小心的送到她唇边,可任凭他强控住情绪,在送到唇边时水还是洒了大半。 “孩子……” 阮酥的倔劲却上来了,微微别开脸。她重复了一遍,似在等待他的答案。 印墨寒心中大痛,虽然内心已经有数,可还是自欺欺人地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夫,夫人难产了……” 两个产婆早在他阴着脸进来时魂丢了一半,这个五殿下,平素对人都是和气温润,这般反差实在令人胆寒,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着声道; “若是要保住小殿下,夫人只怕……” 神志不清间,阮酥依稀听到这样一句, “务必保住夫人!” 几乎不带犹豫,分外斩钉截铁! “不,印墨寒,我要他活着……我要孩子,求求你……” 生命的流逝让阮酥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不是矫情的人,和常人一般贪生怕死,对这后尘万丈有着超乎所有的眷念和感情,不过重活一世,这个孩子却是她此生最大的变数和希望,她坚决要保住他! “孩……子……” 似乎生怕他不答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掌心中的手猛地被阮酥反握柱,印墨寒心中钝痛,看着她分外认真的脸,一呼一吸皆是牵筋带骨的痛。 这时的阮酥是孱弱的,却又那么强大,她的眼神,让他实在难以拒绝。 “好,要孩子……” 终于,印墨寒听到自己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床上的人儿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边竟露出一丝微笑。见阮酥张了张口,虽然尚未出声,可是凭那口型,他看明白了阮酥是向他道谢。 不,谁要你道谢! 印墨寒目中殇然一片,他此生除了报仇,最大的执念便是和阮酥白首不离,留这个孩子……这个玄洛的野种,凭什么? 这不是他要的正轨,不是他梦中的归宿! “不,保住夫人!别管……”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在耳畔响起,两个产婆抱着出生的婴儿茫然无措又惊恐交加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还来不及质问,却感受到手心中什么东西一滑,转眼便看阮酥的手重重地跌在被褥上,撞出一道破碎而无力的声响,分外绝望—— “不——” 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像疯了一般重新握住阮酥的手,眼眶中的湿润已经顺着脸颊迸落,颤声叫了一遍那个名字,可是床上的人却毫无动静。印墨寒面露不可置信,声音中已经带了绝望,透着一股声嘶力竭的惨然和无奈。 “酥儿,你不是想见玄洛吗?” “你睁开眼……” “孩子很好……” “你不是恨我吗?你快醒来,酥儿,别吓我……” 351杀妻陪葬 叮叮咚咚,耳边各种奇怪的声音骤然响起,什么东西疯狂地靠近,又急切地远去。 好吵…… 在一片嘈杂声中,阮酥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情景让她一愣,她晃了晃神,不可置信地又揉了揉眼,可一下秒手腕上几只素白的银镯措不及防地闯入眼帘时,阮酥猛地僵在了当场,心神俱都冻住! “小姐,您醒来了?” 耳边的呼唤让阮酥蓦然回神,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着一张圆脸模样颇为讨喜的丫鬟朝自己走来。恨陌生,阮酥根本不认识;她称呼自己为“小姐”?不过显然错了,她不是她的小姐,或者说这个身体根本就不是她的! 阮酥深深闭眼,苏醒之前她似乎正在印墨寒的小院中生孩子,只不过不太走运,遭遇了难产;想起意识消失前那一阵响亮的啼哭,阮酥些些安慰,想来孩子已经平安诞下了,有万灵素在,应该能熬到玄洛回来吧? 提起那个名字,阮酥一时失神,目中忧虑、思念种种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她很快便冷静下来,虽然对孩子以及那个世界万分不舍,但眼下最有必要的便是搞清楚现状。这具身体既然不是自己的,那她这是……借尸还魂? “小姐,小姐……” 丫鬟见阮酥一副神游太虚的呆样,不由着急。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夫人的棺木便要起动了,印相说只要您醒来便让您尽快去前面扶灵!” 一句话,听得阮酥稀里糊涂,却瞬时抓住了其中的某个重点,脑中电光火石一闪,脱口道。 “印相,你是说印墨寒?” 丫鬟惊得张大了嘴巴,她呆呆地看了阮酥半晌,一把捂住她的嘴。 “嘘——我的好小姐,您这是不想继续呆下去了?”见阮酥目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丫鬟打了个激灵,一下扑到阮酥怀里直掉眼泪。 “莫不是被夫人吓傻了吧,小姐,其实那副场景果儿也怕……您千万不要吓果儿,现在这个府里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原来她叫果儿,且听她方才的话,那个印相确实是印墨寒!不过这里果真是印相府的话,岂不是—— 一个荒谬又疯狂的想法逐渐浮上了阮酥的脑海,她睁大眼睛,猛地抓住果儿的手,声音中不知道是因刺激太大还是世事无常带上了颤。 “果儿,你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我又叫什么名字,这个夫人是不是印墨寒迎娶的七公主祁金玉?” 再次听她直呼贵人名讳,果儿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过看眼前人情绪颇为失控,果儿也发现不对,她一下子收住泪,呆呆看着阮酥。 “小,小姐,您到底怎么了?” 阮酥早已等得不耐烦,冷声催促。“还不快说!” 被她冰冻的眸光一扫,果儿抖了抖,小姐虽然还是平常的形容,怎么生起气来气势却已经截然不同。她看着阮酥,小心翼翼一字一顿道。 “现在是天顺三年,小姐曾经的名讳乃是季椒,而现在相府中的夫人……” 她面露纠结,突然停住,显然在思索如何在避讳的前提下向阮酥解释清楚这其中的渊源。 “天顺三年,季椒……” 阮酥重复了一遍,双眸幽沉似海,波涛汹涌。 “阮酥可是我的……表姑?” 尽管已经领教了她前面的出言不逊,不过果儿还是分外震惊,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急切道。 “小姐您怎么可以直呼夫人名讳?若是让相爷听到……只怕……”她脸色苍白,不敢说下去。 果然如此…… 一抹意味不明的表情浮上了阮酥的脸颊,她想仰天大笑,同时又分外想哭!谁能料到,她结束了作为重生阮酥的人生后,竟莫名回到了前世!且从时间判断,天顺正是祁澈登基的年号,现在一过三年,算起来正是自己前世殒命之时,如此说来,这个印府中所谓即将起棺的夫人自然便是前世的自己!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在她未完成临死前的誓言时,却又让她附身到了另外一人身上,回到了那个心殇满地的前世! 何其残忍,何其……可笑? 而从季椒这个名字来看,想必就是生母季氏那边的亲眷。前世,不这一世,阮酥和印墨寒恩爱的那几年,因为多年无子,她一直对印墨寒,对印府心怀愧疚,每每此时印墨寒总是安慰她,只要彼此陪伴便好,没有孩子虽然遗憾,却不是缺憾,他的身边断不能没有她! 听他这么说,阮酥又是动容又是感激神佛的恩赐,真是何德何能,竟然给了她这么一个贴心且彼此心悦的夫君,既然上天垂怜,她一定要尽心尽力对印墨寒好!于是虽然十分不舍,阮酥也试着建议印墨寒纳妾,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越发感怀,告诫自己要惜福。 阮酥想起那一阵子,两人也商量着要不要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印墨寒不肯告知自己他的真实身份,只说印家的儿郎并无合适的人选;两人便把目光投向了阮酥母亲季氏一族。不过那时候,阮酥选择的都是稚岁孩童,季椒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想到这里,阮酥脑中有些乱。 一半是未曾料到自己过世后,印墨寒会以夫人之礼下葬,且为她寻了一个子女寄在名下,中原有风俗,无后孤鬼踏入黄泉,将会沦入畜生道! 二来嘛,想到外面便是自己的灵堂……实在是……太过诡异! 她烦躁地抬了抬手,思绪又继续定格,从这个身体来看,季椒只怕已过豆蔻,即便是过继子女,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认下个十多岁的大姑娘,到底怪异,除非—— 她心底一沉,吩咐果儿把铜镜拿来。 昏黄色的镜面上,依稀映出一张脸,阮酥一看那个五官,就再也笑不出来。 果然……如此…… 因为季椒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五官,所以便把她认作义女吗? 印墨寒啊印墨寒,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阮酥苦笑,这一世虐我伤我,人死后又这般作态……而下一世又化作痴情种,剪不断理还乱…… “小姐,您怎么了?” 果儿见阮酥醒来便心神不定,面色几番剧变,不由更加担忧。 一抹淡笑浮上阮酥的面颊,不知为何,竟让果儿有些毛骨悚然。 她昂起头,神色倨傲而嘲讽。 “快服侍我穿衣,我可要看看印墨寒在我……表姑面前又要玩弄什么花招!” 当阮酥穿戴好麻衣孝服由果儿搀扶着走到前院大厅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只微微颌首便移过视线,更有甚者连看她一眼似乎都没有时间,只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现场一名女子身上。只见她挡在了即将起棺的灵前,身上是华丽雍贵的大红织金团花袄裙,头上戴着全套的赤金点翠头面,张扬跋扈且不成体统,在周围一片素白缟素中显得越发突兀且刺目,正是印墨寒续娶的夫人七公主祁金玉。 “印墨寒,本宫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她阮酥凭什么要葬入印家祖坟?还冠上印氏一姓?她早就被赐婚与九卿大人,你这是要与玄洛、与皇兄为敌吗?” 在她目光紧紧胶着之地,阮酥终于看到了印墨寒,他站在棺木前头,身形单薄消瘦,微风撩过他的白衣,似乎一吹便会散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容憔悴枯槁,原本清润动人的双眸竟如此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夫人?” 他双唇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狠毒,他突然抽出身边侍卫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祁金玉的胸膛。 “印某这辈子只有一个夫人,因为你,她现在躺在这口棺中,再也醒不过来了,祁金玉,我要你偿命!” 始料未及的动作令众人惊声尖叫起来,祁金玉身边的仆从连忙上前去扶中剑的她,却被印墨寒反手一剑挑断了脖颈。 “是谁对她下的手?是你?还是你?” 尽管祁金玉的胸口汩汩冒着血,但这一次,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只是纷纷尖叫着四下逃窜。 “驸马杀了公主!驸马疯了!驸马疯了!” 祁金玉不可置信地抖手握住刺进她身体内的利剑,抬起头看着印墨寒,血泪交流。 “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果然……还想着阮酥那个贱人……你明知道我怀了孩子……还肯娶我,也都……是为了阮酥那个贱人……你……好无情!” 一口血沫自她口中喷出,印墨寒冷酷地从祁金玉胸口拔出长剑,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祁金玉一眼,只是寒声吩咐。 “去告诉陛下,公主与北魏奸细私通,怀了孽胎,已被我诛杀,等丧事办完,印墨寒自会进宫请罪。” 说罢,他瞟了一眼妄图逃跑的陪嫁仆从,面无表情道。 “一个不留。” 院子里的侍卫全是印墨寒的人,得令之后,纷纷拔出腰刀截杀那些祁金玉身边的余党,一时间,血溅三尺,哭号四起,院中很快多出数十具尸体,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印墨寒弃了剑,抚着棺木冷声道。 “酥儿,你说黄泉路上太寂寞,我便多送些人下去陪你走。” 说罢,他突然抬头看向一旁的“季淑”。 “还不过来给你母亲扶灵?” 果儿还未从这一片惨状中缓解过来,见印墨寒望向这边,瞬间吓得面色惨白,下意识抓紧了阮酥的衣袖,阮酥此时也是面色发白,但却不是被印墨寒的狠绝癫狂惊吓,而是来自内心深深的震撼与惊疑。 当初对她弃如敝履,百般折磨的人,却又在她死后,不惜手刃公主给她陪葬,这算什么?精神分裂么? 还有祁金玉临死前所说的话,似乎腹中的骨血与印墨寒毫无关系,只怕他们这明面上的恩爱夫妻,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阮酥颤手接过自己的灵牌,一动不动盯着印墨寒苍白的侧颜,脑中有千万个疑问在翻滚,她发现,或许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印墨寒。 352惨烈真相 送葬的队伍伴随着一场雨来至印家墓园,白钱如雪,纷纷扬扬,漫长的沉默中,阮酥看着自己的棺木被安放在墓穴之中,心中五味杂陈。 “墓穴不必封死,留下一可容棺木通行之道,我将来……还要与她同墓。” 印墨寒的声音有些疲惫,听得匠人们不由一愣,试探着劝说道。 “大人还很年轻,即便要与夫人合葬,也要等上好多年,这盗墓猖獗又有蛇鼠虫蚁,还是先封了墓,以后再……” 印墨寒淡淡道。 “不必了,很快……” 阮酥一惊,不由侧目看向印墨寒,却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双眼一直盯着那金丝楠木棺椁。 一切仪式完毕,印墨寒却还站在墓室之中,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众人都颇为难,淡雨上前准备劝说,还未开口,印墨寒却摆手道。 “你们走吧!” 众人不敢违逆他的意思,都悄然退出墓室,阮酥被果儿拉着走到墓口,却又定住脚步。 “你先出去。” 果儿大惊,轻轻拉她袖子,见对方却毫无反应,果儿心中害怕,不得已只得先行离去。阮酥悄然走回墓穴,绕到巨大的镇墓兽后,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整个墓室都被死亡的悲凉气息所笼罩,印墨寒靠着棺木坐在石阶上,自袖袋中摸出一缕用红线束着的白发,哀哀笑道。 “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你……“ 阮酥紧紧咬着下唇。 自己死后的印墨寒,她在脑中构想过千遍万遍,却从未料到,竟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她不明白,论起对自己的绝情,印墨寒比祁金玉、祁清平还要更甚胜百倍!又何必做此悲痛欲绝之态?别告诉她他这是失去之后才悔恨未曾怜取眼前人,那就太可笑了!她宁愿他是害怕她化作冤鬼前来索命,也绝不接受他所谓的追思悔恨! 墓室里烛光一晃,一条修长人影幽然而至,腰间悬剑,风尘仆仆,身上依旧一袭紫衣,显然是匆忙赶来不及更换。 阮酥躲在镇墓兽后头,怔愣地望着眼前的玄洛,没有记错的话,她前世和玄洛并无交集,那所谓的婚约不过一场闹剧,她并不相信玄洛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么上心,让本该在翼州的他,在得知自己死讯之后匆忙赶回。 “佳人已随云影杳,印兄还请节哀。” 玄洛卸下佩剑,拈起三株清香,躬身敬在棺椁前的香炉之中,微微一叹,惋惜地道。 “听闻尊夫人乃是个妙人,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可惜了。” “你来迟了。” 印墨寒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玄洛。 “她死了,我们的交易,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玄洛眸光一闪,皱眉道。 “决战在即,你难道要在此时退出?” 印墨寒没有说话,他站了起来,轻声道。 “答应过你的,我仍会兑现,我手上余下的筹码,也可全数奉上,因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需要了。” 说着,他迈步向墓室外走去,玄洛望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出声阻止,突然,他的目光猛地凝在镇墓兽上,按住腰间的宝剑。 “出来!” 阮酥只得从从镇墓兽后头走了出来,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些只言片语当中,包裹着一些她仿佛听得懂,却又参不透的秘密,以至于在印墨寒抬脚离开时,她忍不住踏出脚步,被玄洛发现。 “你一直藏在那里?” 玄洛的声音平静里含着一丝料峭,指尖的长剑却一点一点慢慢出鞘,阮酥知道,这一世的玄洛,不可能对自己手下留情,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印墨寒却在此时顿住了脚步。 “她是我与酥儿认下的义女,还请九卿大人手下留情。” 说着,他瞥了阮酥一眼 “阿椒,过来。” 出得墓穴时,天已擦黑,细雨已经变成了细雪,在荒原之上覆了白白的一层,一大一小两种脚印无声踏过,不知过了许久,前面的印墨寒方才停下脚步。 “为什么还跟着我?” 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把她带离了玄洛的视线范围,前头就是熙熙攘攘城楼,往左走,便是回印府的方向,可是后面的丫头却依然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阮酥压下心潮涌动,低头哑声道。 “我没有跟着你,这条路,谁都走得。” 印墨寒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与阮酥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稚嫩而年轻,在那倔强而清洌的眼神中,他仿佛看到了十六岁时的阮酥,于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几乎迷住人眼,印墨寒的背影也在这一片乱雪之中变得有些模糊,阮酥终究还是忍不住道。 “不觉得讽刺么?她活着的时候,你那样对她,现在她死了,你又做这伤感姿态?不觉得讽刺么?” 印墨寒没有回答,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地踩在雪地上,却仿佛一步步踩踏在阮酥的心上。 “不要告诉我,你准备把她嫁给玄洛,原本是想保全她?这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 印墨寒依旧沉默地前行着,阮酥几乎是愤怒地朝他吼道。 “那又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身遭剜肉之苦?你说句话啊!印墨寒!” 印墨寒只是轻轻地道。 “你的话太多了,阿椒。” 印墨寒走得很快,季椒这具身体根本跟不上他的脚程,可除了跟着他,阮酥几乎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安排她重新回到前世,透过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去看印墨寒,可是不得不承认,在看到了这样的印墨寒后,原本已经印刻在骨子里的那些仇恨,已经产生了动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挖出那些隐藏在印墨寒背后的真相,却又害怕着那个真相,害怕自己恨了那么多年,却恨错了人…… 华灯初上的京城,寒冷也未能冲散繁华,印墨寒的身影没入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是一转眼,便再也寻不到,阮酥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往何方,一个清秀的小道士出现在她面前,微微躬身。 “姑娘若想寻人,还请随我来。” 阮酥抬头,摘星楼的牌匾立在琉璃瓦下,不知不觉竟到了广云子所居之处,她动了动嘴唇,还是从善如流地跟着小道士走进楼中。 小道士引着她走进一间静室,竹木铺地,檀香袅袅,一道六幅屏风做成的隔断立在中央,阮酥刚想绕过去,小道士却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就站在此处。 阮酥正要开口问他,却听屏风之后,响起印墨寒的声音。 “无论什么样的东西,凡印某所拥有的,尽可拿去,只望道长能够救她。” 只听广云子道。 “公子为何如此执着,老道已经说过,世上本无起死回生之术,除非逆天改命,重坠轮回。” “这样……也使得。” 广云子摇头。 “公子可知,你的面相贵不可言,乃是天生帝王命格,只要渡过此劫,便能君临天下,长命百岁,而逆天改命的人当遭天诛,注定世世生不得善终,死入阿鼻地狱,受酷刑之苦。” 印墨寒沉默了半晌,方轻轻道。 “我来此之前,已好做破釜沉舟的准备,并没有打算活着离开。以命换命,很值得,只是……我想问道长一句,重入轮回,印某是否还能与阮酥相见?” “自会相见,只不过,阮酥乃是怀着对你的怨恨而死,这份执念着实太深,你纵然能忘尽前尘,她却不行,只怕相见之时,便是她向你寻仇之日,既便如此,你仍然希望她重活一次么?” 没有丝毫犹豫,印墨寒微微一笑。 “是的。” 广云子长长叹息。 “好,服下此药,一个时辰之内,你便会气绝身亡与阮酥重入轮回,但公子莫要忘了,逆天改命,下一世,你也终将不得善终……” 被现实击打得几乎站立不住的阮酥,此时终于如梦初醒,奋力甩开前来拉她的小道士,冲出屏风,将手伸向印墨寒,可惜终究晚了一步,那粒红色药丸已经被他咽下。 “阿椒?” 阮酥一口血喋在衣襟上。 “这算什么啊!印墨寒!你以为你这么做,能感动得了谁?这算什么啊!” 她捂住眼睛,泪珠顺着指缝滑下。 走出摘星楼时,街上的人群已经散去,只余几盏未灭的红灯笼和着飘雪在屋檐下打旋。印墨寒径自慢慢走下台阶,阮酥脸上泪痕已经干涸,带着麻木的脸容继续跟在他身后。 “你不是阿椒,你是谁?” 阮酥脚步一顿,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久没有等到答案,印墨寒叹了口气,笑道。 “也罢,无论你是谁,都不重要了,我有些乏了,烦劳你扶我去一个地方可否?” 药丸的效力已经开始生效,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慢慢被抽走,阮酥于是上前扶住他,她此时心中是空洞的,眼睛也是空洞的,人生的反转让她疲惫不堪,欲哭无泪,不知该怎样面对这血淋林的现实。 “你想去哪?” “京城北郊,有一座小院……” 阮酥扶着印墨寒,感觉他身上的温度低得可怕,冻得她浑身一颤,两人沉默地走在街心中,印墨寒突然开口。 “你曾问我,为何要如此对待酥儿,其实我也时常在问自己为什么?起初,还是因为恨吧!酥儿与我隔着血海深仇,我无法忍受自己对仇人之女动了真情,可当知道真相时,已经无法自拔又该如何呢?我不想让她离开,又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便只能让她服下避子药,我娶了仇家之女,已经愧对泉下亲人,又怎能让流着阮家血液的孩子出生? 后来我终究放下执念,酥儿她却再也无法怀孕,这大约便是报应吧……” 他突然咳嗽起来。 “我这一生,都在为背负的仇恨而活,大仇得报之日,我以为自己终于得了解脱,想为自己活一次,与酥儿两人天南地北,何处去不得?何处不能安家?可惜虽有抽身而退之心,奈何早已深陷囫囵,身不由己……我自以为手段高明,掌控了大局,却不知已是养虎为患,画地为牢,几乎连酥儿都要保护不了……我原本以为,休妻能保她一时平安,却哪知女人的妒嫉如此可怕,就算入了佛门清净之地,也仍旧不肯放过她……” 说到此处,他想起自己那些口不对心的残忍话语,可是看着她被深深伤害时,他又何尝不痛?每当阮酥被他那些违心之语伤得体无完肤时,都仿佛在他心口深深划下一刀,那冷漠的微笑背后,是几乎崩溃的痛苦。 他狠心做出负心绝情之态,企图骗过那个已对他痴恋成魔的祁清平,奈何却骗不过自己的心,阮酥永远不会知道,她长伴青灯古佛的那些寂寥夜晚,窗外默默注视的印墨寒也同她一样心碎,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前来骚扰她的登徒子,最后都死状极惨。 若是当时能忍住不去管她便好了,只要再等一年,熬过这最艰难的一年之后,他们便能绝处逢生,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女人的直觉最为敏锐,察觉到他并未对阮酥死心,且祁金玉不过是转移视线的一个幌子后,清平暴怒了,她目眦欲裂地望着印墨寒。 “印墨寒,论才貌,论智慧,论家世,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阮酥?为何那个白发的怪物却令你如此着迷?以至于要为她做到这般地步?你明明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德元公主、淮阳王府,甚至是梁王旧部,这些全都会是你的!你即便要改朝换代,也不过是一夕之间,你为什么不肯?” 印墨寒看着这个美丽的,却又扭曲的女人,眸中一片冰寒,唇边却依旧挂着最为温柔体贴的微笑。 “娘娘多心,阮酥区区一介下堂弃妇,臣都几乎快忘了,如何值得娘娘如此记挂?娘娘既然如此厌恶此女,不如将她流放南疆,省得心烦。” 流放也好,虽然吃些苦楚,但好歹他还可以着人暗中照拂,起码性命无虞,只要能暂时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他便放心了。 “流放南疆?那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依我之见……不如将她送入青楼,她生得不错,定能成为一代名伶,取悦天下男子,你以为呢?” 印墨寒袖中的掌心瞬间收紧成拳,太阳穴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他看着面前疯狂的女子,慢慢漾开一丝微笑。 “自然无妨,只是她好歹曾是臣的结发妻子,若是沦落风尘,臣只怕要受万人指戳,若娘娘一定要折辱于她,不如将她送与九卿玄洛如何?阮酥一身上好皮肉,正好与他做一幅绝艳刺青。” 出宫之后,他火急火燎地赶往玄府,与玄洛做了一笔交易。 “印某知道九卿大人野心不小,只是如今局势,只怕孤掌难鸣,除非你我二人联手……将来若能扳倒朝中三颗毒瘤,你爱拥立新帝,或是自行登基,印某都愿俯首称臣,只希望你能在此时……护得阮酥周全,不知意下如何?” 玄洛狐狸一般的眸子微微一弯,惬意地打量着他。 “印相的条件开得极为诱人,以你之能,肯为了一个女子对玄某俯首称臣,想必尊夫人定然是个妙人。” 印墨寒于是将阮酥接回府中蓄发待嫁,虽然万般不愿看到他心爱的女子再次为别人披上嫁衣,但只要她还能活着,一切就有希望,印墨寒如是想。 再忍一年,这一年,有玄洛相助,足够他扭转乾坤,届时阮酥所受的伤害,他会用一生来抚平。 可是他却没料到,祁清平会跑到阮酥面前说那堆谎言刺激她,更没有料到,绝望至极的阮酥会生生咬下对方一块皮肉。 “本宫要将她片片凌迟,再丢入大火熬滚的油锅中慢慢烹煮,以白子肉宴请百官,印大人以为如何?” 脖颈上包着纱布的清平淡淡地道,眸中却已是无限杀意,她像一头破笼而出的嗜血猛兽,再也没人能拉得住,印墨寒明白,她杀心已起,他只要劝说,便是阮酥的死期。 “微臣自然无异议,只是娘娘莫要忘了,阮酥与玄洛已是订了婚的,娘娘杀了她,岂不是在打玄洛的脸?” “言之有理,这么死,也太过便宜了她。” 暗房之外,印墨寒看着被绑在铁床上的阮酥,几乎痛得不能呼吸,他转身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金子,递给宫中前来取肉的嬷嬷,对方却只是陪着笑脸不敢收下。 “印相莫要为难奴婢了,娘娘疑心重,迟早要亲自来看的,若是见她身上无伤,只怕会变本加厉。” 印墨寒低声道。 “我知道,我只是要你们手下留情。” “可是……每日四片肉,若是少了,娘娘立马便能发现,以牛羊肉代之亦不可能,毕竟人肉的滋味……” 印墨寒没有说话,径自撸起袖管,取过匕首往臂上一剜。 “所以剩下的一半,从我身上取。” 酥儿,皮肉上的疼痛,又怎比得上心上的疼痛?既然一定要遭此一劫,就让我陪你一起生受,只求你能坚持住,就算是以对我的恨意为支撑也好,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到玄洛回来的那天,然后,你便自由了。 “明明再忍上几日就好了,谁知祁金玉那个蠢货……也罢,这大概就是命吧!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印墨寒望着天空,抬手接了一片雪花,任它化在掌心。 “呵,萍水相逢,我又为什么要同你解释这些呢?大概,我想同她解释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阮酥模糊了双眼,印墨寒露在袖外的手臂上,交错的伤痕如同一柄柄尖刀,直戳她的心脏。 她突然伸手紧紧拥抱住印墨寒,可依旧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为什么真相竟会是如此残酷? 原来他从未改变,也从未负她,改变的反而是她,是命运,可是阴差阳错错过了的人,如何还能继续相守?而那颗已经移情别恋的心,又该如何归位? 世间最痛,莫过于此。 353勿要相忘 面对阮酥的恸哭,印墨寒有些怔愣。或许是在药效的作用下,眼前那张与阮酥七八分相似的脸竟与心中镌刻的魂灵彼此融合,这个想法让印墨寒有些吃惊,他凝视着那张伤心欲绝流泪不止的脸,面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阿椒从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也没有胆子直呼我的名字……酥儿,是你……真的是你对不对?” 不待阮酥回答,他抖着手抚上了阮酥的面颊,却在即将靠近的最后一秒又生生顿住,指尖停在空中不住打颤,神情竟有些癫狂的兴奋,在雪夜中分外诡异。 “酥儿……你来接我了吗?广云子说过点满天灯七日,或许有缘能见你一面。可是我等了这么多日,你却始终没有出现,不过还好——” 他痴恋的目光胶在阮酥脸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眨眼也舍不得,只想多看她一眼。只听印墨寒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们又回到了这里。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变,一如往昔。我之前便打算等所有事情过去了,便带着你隐名埋姓,远走高飞,不想……这都怪我太过自负,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便能让一切尽在掌握,却最终害了你的性命……” 见眼前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印墨寒眼中也泛出了泪。 “酥儿,不要哭……是我对不起你,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求你……黄泉路上走慢一点,等一等我……” “印墨寒,不要再说了!” 阮酥眼泪完全止不住,她心口疼得几乎要爆炸开来,此时此刻,未来前路前世今生所有的东西压得她实在无法呼吸,她不明白这个残酷的真相为何来得这么慢,让她恨了印墨寒两世之后,轻缓绵柔一寸一寸地又撕给她看…… “上天,你为何要这么残忍——” “不怪老天,这都是我的错……” 冰冷的指尖最终抚上了阮酥的脸颊,印墨寒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都怪我,怪我没有护住你……下一世,我会在一切还没有改变前,找到你,好好地守护你,我只想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 阮酥哭得不能自已。 “印墨寒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泪水模糊间,阮酥发现印墨寒呕出一口血,她慌忙拿袖掩住,可那血却似无法堵住,黏湿猩红霎时便染红了她的衣袖。 “酥儿……我很高兴……还能在走前面见到你……”已经意识不清,偏生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清亮,一如他们初见时最美好的模样。 “原谅我的自私……只求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阮酥手捂着心口,那位置无法抑制的痛让她身体猛烈打颤,她用力抱紧印墨寒体温逐渐下降的身子,可惜温度却一丁半点都无法传递。窗外的雪花纷扬肆意,天地间白茫茫一大片,仿佛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掩,只徒留一片惨烈空白,正如她现在的心情……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阮酥脑中浑浑噩噩,唯有用力点头。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眼前已经一片黑暗,印墨寒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虽然看不见但他依旧强撑。 “……听说孟婆汤很苦,你一定不要喝,一定……要记住我。” “好,我不喝,我会记住你!” 听到她的回答,印墨寒勉力一笑,似乎是用尽了全力。 “酥儿,雪停了……” 阮酥呆呆地抬起眼,银装索裹中,雪势显然更大,并没有停歇的迹象。她心跳一滞,知道印墨寒已经丧失了五感,只怕……越发泪如泉涌。 “不要哭……我会很快在另外一个世界与你相遇!” 他想抬手帮她拭去泪水,可惜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控制。朦胧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靠近,带着地狱铁索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印墨寒嘴唇动了动,奋力开口。 “酥儿,我的爱。” 这一句,虽然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明了,阮酥揪心拔骨一阵痛,已经无法形容此刻的情绪。随着臂弯一沉,耳畔的呼吸声渐渐远去,阮酥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也在这一瞬间被强行抽离。她重重闭眼,紧紧地抱住那个身躯,一滴泪落在了他含笑定格的容颜上。 “印……墨寒……” 印家墓园中,很快迎来了第二场葬礼。时到今日匠人们这才明白当日印相让他们留下棺木通行之道的意思,没想到他竟在夫人过世后以身殉情,实在是令人唏嘘感怀。 阮酥跪在墓前,以印氏夫妇义女的身份为印墨寒送行,她呆呆地看着墓碑上那新刻的印氏夫妇印墨寒阮氏合葬之墓几个字,神情袒露的是别人看不懂的哀凄与神伤。 “印姑娘请节哀。” 身后一柄伞为她遮住了漫天的飘雪,阮酥抬起头,却见玄洛执伞站在她的背后。见阮酥看向自己,玄洛神情一动。 “恕玄某冒昧,听闻姑娘被印大人收养不过几日,可看姑娘如此伤心,却似早已认识一般……” 这双眼果然和往常一样,得体的肃然下透着熟悉的玩味与好奇。 再次面对这张魂牵梦绕的脸,阮酥心中叹息。可惜物是人非,时间地点一切一切都全然不对,让她分外觉得无力。 “师兄……你不懂。” 师兄?玄洛愕然,转身看看周围除了自己便都是印家这位新晋大小姐“印念”请来操办丧失的匠人和府中的下仆,这句师兄……到底从何而来? 或许是眼前女子伤心过度一时口误吧?玄洛如是想,可是奇异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称呼。 “印相生前树敌不少,眼下他突然过世,各方势力必然会蠢蠢欲动,姑娘一个人身处相府只怕危险。若是姑娘不嫌,可去在下府邸暂住。” 对上那双探究的眼,阮酥百感交集。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吗?” “诚如姑娘所料,印相生前曾把手中的一切都交于在下;而你,也托在下保护。” 阮酥无意去分辨他话语中的真伪,只微微一笑。 “这事容后再议。若是大人有心照拂于我,小女以为印念是否搬来玄府其实并不是关键对不对?” 玄洛一时哑然,半晌,他才听自己好心情笑道。 “令堂是个秒人,姑娘亦……十分与众不同。不知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 阮酥面露彷徨,被上天丢弃在这错乱的前世,她能怎么做?继续以印念的身份活下来?若是有心还可以在这一世斗倒祁清平、祁澈或是德元……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阮酥注视着玄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泪盈于眶。 她爱的人在这一世都荡然无存,难道上天让她在他人身上借尸还魂,便是要留她一人顶着别人的名字孤独余生?若是这样的话,她宁可下一秒便死去。 这个冰冷的现实,已经没有什么能让自己眷念的了!她含恨重生,却又因情恨颠覆而茫然,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今后的一切我也……尚且不知。不过,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 摘星楼,阮酥的马车在楼前停住,她让果儿和马夫在楼下等候,自己一个人慢慢上前。 虽然是第二次来,不知怎的,阮酥莫名间却生出一种冥冥中注定的宿命感。顺着前次的记忆,阮酥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已经来过一次的厅堂,昔日那道遮挡自己的藏身屏风已经卸下,没有那些碍事的家具,整个屋子显得分外亮阔;中间放置着一张茶桌,桌上面对面各放了一只茶盏,见她进来,广云子含笑把对面那只空着的杯子也倒满,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竟像等候多时。 “你来了——” 声音的陈述口气让阮酥一愣,不过想到眼前人是她死而复生的关键,内心那一点点疑惑也释然了,她很自然地落座,执起跟前的茶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却是意外的苦涩。 见她眉头微微皱起,广云子微微一笑,抬手又给她的杯盏添满。 “虽然茶苦,姑娘却能一饮为尽,小道佩服。” 阮酥目光一顿,只听广云子继续道。 “这饮茶啊,第一泡往往苦涩挠心,可越到后面却越来越涩中回甘,待最后一泡,茶叶舒展,茶汤变浅,便成了地道的甜美。姑娘以为呢?” 前后两世,阮酥对广云子都不甚了解。虽然久仰他“活神仙”的大名,却只是久仰罢了。听他这般说,不由心中一颤,声音已透着无限感伤。 “若是民女的命运也是这般便好了。” “或许本来就是呢?” 阮酥意外抬眸,看上他含笑莫测的眼,只觉对方越发深不可测。 “难道道长知道我就是……” 见广云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阮酥止住话,一双眼中已经被狂热的喜悦填满,什么东西在目中疯狂燃烧,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激动地从地上站起来,语无伦次道。 “老道长,是不是还能改变?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广云子一挥浮尘,阮酥只觉得眼前一黑,意识便有些浑浊,迷茫中只听有人在耳边叹道。 “勿忘初心,方得始终。阮氏阿酥,望你能打破枷锁,得偿所愿!” 354欢迎回来 琴声潺潺,若流水一般缓缓流入心田,侵入肺腑,在内心深处丝丝蔓延开来,浪花拍打间漾开涟漪,圈圈荡开…… 玄洛手扶瑶琴,见床上的女子依旧是闭目紧阖,他眸光一暗,目中的伤痛似乎下一秒就要溢出眼帘。只见他站起身来,伸手过去轻柔地用布巾帮阮酥擦拭着手脚和眉眼。已经三天了,阮酥自产后昏迷后再也没有醒来,他一路疾驰回京,便在城门口被印墨寒的亲信拦住,只说殿下有请。 玄洛心中狐疑,即便没有阮酥,两人本就互不对盘,如今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印墨寒却派人主动相邀,这又是打了什么主意?不过凭借对对手的了解,若是鸿门有宴,定不只是这般潦草;只怕是……酥儿出事了! 想到这里玄洛不由加重了挥鞭的力道,待到了京郊的那座小院,才进门便被内里悲伤的气氛感染,玄洛心中一沉,心中那可怖的猜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在侍从的带领下疾步上前,便在房间中看到了眼底发红的印墨寒。 只见他坐在床边,绣帐拉开了一半,甫一抬眼,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人无端一寒,很多强撑的东西仿佛很快便要崩溃。待看清来人,那被悲伤无望情绪填满的眸霎时迸出光亮,似溺水的人抓到一株救命稻草,印墨寒急切飞速道。 “酥儿难产,现在被人参吊着最后一口气,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你快来看看,若是能救活酥儿,你让我怎样我都愿意!” 此情此景,印墨寒对阮酥的爱意和用心让玄洛也颇为震撼,想起阮酥含糊提及的前世,玄洛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快步走过去,从被下捞起阮酥的手腕,才探入被褥,眉间便蹙起。似乎是怕她冷,被中放着好几只汤婆子,指尖触及脉搏,那强加的温热却没有渗入表皮,被冰冷的空气一带只片刻便急转而下。 看他脸色越来越白,印墨寒一颗心越发揪紧,短短几分钟,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千百次想开口询问,却又怕听到的答案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他的视线不断在阮酥和玄洛两个人身上移动,既担心床上的人儿下一秒没了声息,同时也恐惧身边之人说出无法挽回的结论……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见玄洛把阮酥从床上打横抱起,印墨寒失焦的双眼一下凝聚,他急急起身。 “玄洛,你要带她去哪里?”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酥儿!”玄洛动作不停,用被褥把阮酥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见印墨寒悲喜交加尤站着不动,他微微侧身。 “要一起去吗?” 摘星楼,广云子先替阮酥把了一会脉,随后又为她卜了一卦。 他沉思半晌只道她魂灵不稳,在客房中为阮酥布了一个阵法,并在房间靠南之处点了蜡烛,只说若是烛火烧净之前阮酥能醒来便上佳,若不行,只让两人准备后事。 一句话,听得屋中另两个男子皆陡然变色。 “老道长,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个模棱两可的说辞几乎让印墨寒站不稳,玄洛也眸光紧缩。 “如何才能让酥儿灵魂回体?需要什么代价,仙翁尽管提!” 广云子淡淡看向眼前两个绝世顶尖且都对阮酥心系一片的男子,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老道故弄玄虚,只是这机缘未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是否能醒来却是取决于夫人自己。两位耐心等待便是,若有用得着老道的地方,尽管来寻。” 说完他一扬浮尘,转身而去。 广云子一走,剩下的印墨寒与玄洛一时不语,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阮酥身上,舍不得移开。箭弩拔张的敌手,现在竟能心平气和地在同一屋檐下,说来诡异却又透着意外的和谐。也不知是谁先主动开的口,两人不知不觉间竟开始搭上了话。 “酥儿虽一直在我身边,却是无时无刻在想你……或许你陪着她,她很快便能醒来了。” 话虽这样说,印墨寒却丝毫没有退缩离去的意思。 看着他那张痛到极致的脸上勉强绽放的恍惚笑意,玄洛心中一沉,同样心如刀割,自然能感同身受。可是一想起阮酥会如此,也和对面人脱不了干系,再抬眼时怒意几乎要把印墨寒绕成灰烬。 “印墨寒,若非你横插一脚,强掳走酥儿,她怎会如此!” 闻言,印墨寒脸上的笑容一僵,却是毫不退缩! “玄洛,别忘了我之所以能得手,却是全拜你所赐!若你真对酥儿上心,怎会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待产?你口口声声疼爱酥儿,却连陪伴都吝啬,在你心中酥儿也不过如此。另外,你目前尚自身难保,即便没有我,换成祁澈、祁清平甚至德元,你以为就能与现在的一切截然不同?” 被印墨寒踩到要害,玄洛一时语塞。 “印墨寒,酥儿从始至终并不倾心于你。” “那又如何,我有足够的实力能保护她的安全;你呢,玄洛,你又能给她带来什么?” 两人怒目相视,任一方都不肯服软,如两头嗜血的野兽,互相试探对方的实力和底线,只等其中一方露出破绽就迅速扑上咬住对方的咽喉一击毙命,只可惜怒目观察了半天,发现他们二人无论哪个方面却都是旗鼓相当。终于,印墨寒冷声道。 “玄洛,开个条件,你要如何才能放弃酥儿!” 玄洛轻蔑一笑,目光幽寒、 “真是闻所未闻,我竟不知世间居然还有东西能和心爱之人等同?或者殿下教教玄洛,若你还只是印墨寒,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你会把自己的夫人休弃另娶他人?最后还和外人一起联手加害,亲自推她陷入万劫不复?” 印墨寒一滞,直觉玄洛话中有话,可这个毫无缘由的说辞实在让他找不到头绪,联系阮酥偶然间也会流露或做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及言行,印墨寒心中一揪,声音陡然锐利,目光也罩上了一层霜。 “玄洛你究竟要说什么。或者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关于那个缥缈又虚幻的前世,其实玄洛也分外介怀自己和阮酥没有交集。尽管最后是印墨寒背叛了阮酥,不过私心里玄洛并不想让眼前人知晓他曾和阮酥结过一世夫妻。只见他讥诮一笑。 “酥儿尚未苏醒,我并不想和你一争长短;你若是感兴趣,我以后会慢?慢?讲给你听!” 两人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印墨寒与玄洛同时照看阮酥,只是一方在场都不得再找另一人的麻烦! 左右两看生厌,彼此便只当对方不存在,印墨寒让下仆从府中搬来了书本被褥,便在阮酥的床边支了一张小榻,竟是做好了日夜不离的准备;玄洛也不甘示弱,从广云子处寻了一把琴筝,径自霸占了阮酥床边的座椅。他离京当日便是以琴声告别,现在他回来了,不知阮酥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是否能够醒转? 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玄洛的琴声缠绵而曼妙,琴弦起落间谱的是万般柔情和无限相思;印墨寒从书页上抬起脸,面露怅然,手中的书好半天都没有翻动迹象,他看着床上依旧没有苏醒迹象的阮酥,微微失神。 期间,无论是嘉靖帝、皇城司、印府,甚至祁瀚、祁澈的人马都来过数次,宣召或求见二人,可是谁也没有离开;虽没有点破,却都心照不宣地守在阮酥床边,到了最后,那起初争锋相对的排挤也越来越少,竟生出些患难与共的味道。 “你我之间若没有酥儿,或许还能做朋友。” 印墨寒也笑,“可惜没有如果。” 更鼓敲响,沉闷的声响在夜空中无限拉长,一声又一声好似撞入心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玄洛看了看桌上即将燃尽的烛火,只觉得什么东西在心底生生被挖了一块,饶是这几日强作镇定,眼底也不免露出凄然。 “即便酥儿此刻没有醒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为她找到苏醒的办法!” 半晌,玄洛听到印墨寒如是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人身上,同样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心殇。印墨寒能这样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要阮酥尚有一丝生机,他都不会放弃! 只是,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走…… 印墨寒说的对,这些天玄洛也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做出的决定,为了皇城司的存亡抛下了阮酥,确实……是他对不起她! 翻手为云也好,覆手为雨也罢,便是站在人世间权势的顶端,却也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这一刻玄洛只觉得分外无力,他答应过阮酥要陪在她身边,一生守护,可很多时候却一次又一次地失约了…… 而印墨寒也是一脸凄然,他曾对阮酥说过自己自始至终要的就只是一个她罢了,时到今日,这个想法越发强烈,如果阮酥真的就此离去,那个他本就毫无兴趣的皇位更显多余,他甚至已经找不到继续存活的理由。 “两位还是……” 推门而入的广云子带进一阵凉风,见他过来,印墨寒和玄洛不由都想到了广云子先前所提准备后事的言语,霎时变了脸色。 “酥儿她不需要!” 不等他说完,便被印墨寒打断!他看着在烛台上被风吹得打旋的烛火,本能就要上去用手护住,到底被玄洛早了一步,看那摇摇欲熄的烛火在一霎又重新恢复饱满,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玄洛抬起脸,这些天不知是不是广云子有意回避,他几次去寻他询问救治阮酥的方法,却都未见到本人。此刻人既出现,他对广云子恭敬一拜,尤不死心道。 “仙翁,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广云子笑叹了口气。 “其实老道正为此而来,只是是否有效老道尚不能保证!若两位还信得过老道,还请暂避,待老道再为夫人做一次法。”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喜,尽管将信将疑,却还是依言前后走出了屋子。 听到房门在背后轻轻合上,广云子拨了拨烛台上奄奄一息的烛火,可任由他怎么摆弄,那火光终究在蜡堆中越燃越小,最终化作一道浓浓青烟,和风远去。 他一掌推开闭了数日的轩窗,屋内的绣帐动了动,广云子漫不经心一挥浮尘,念了个诀,只听一声落字下,床上的阮酥缓缓睁开了双眼。 “欢迎回来。” 355不偏不倚 “老道长……” 阮酥呢喃出声,她条件反射抬起手动了动手指,入眼手腕上那几只常带的金镯让她霎时一愣,下一秒便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她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五皇子和玄大人都很担心你。” 床上的阮酥一瞬愕然,可她很快释然,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苦涩。 “老道长,我都知道……”她的灵魂早在一天前就回到了这个厢房,可是任由她如何想进入自己的身体,身体却似被施了魔咒,甫一靠近便狠狠地弹开。 期间,印墨寒与玄洛的痛苦和绝望她不是不知道。两个男人,一个是对她真情不悔,不惜在前世自裁换她重生;而另一个,也是对她一心一意,在她最黑暗的时候给予温暖,重新让那颗冰冷死亡的心鲜活跳动。 阮酥深深闭眼。 “还请道长让他们进来。” 得知阮酥醒来,门外的两人毫不掩饰狂喜,迫不及待闯入屋子。 “酥儿!” 异口同声中,两个男子的声音中都带上了颤。 阮酥循声望去,待视线对上那始终温润的眼眸时,不禁鼻子一酸,很多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想起前世印墨寒在自己怀中死去,阮酥捂住脸,泪珠从指缝中滚落,汇聚成小小的泪流,划过唇角下巴顺着脖颈弧度一直跌到了她的身体中……只可惜真相来得实在太迟,且也让他们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他们二人爱得实在是太苦太苦,直至消耗了彼此的生命…… 玄洛眸光一黯,他实在不明白平素对印墨寒从来没有好脸色的阮酥,此刻怎会突然潸然泪下,难道在他离京的这一阵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虽然内心极度不安,玄洛也知道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主动挡在阮酥与印墨寒之间,含笑关怀。 “酥儿,想吃点什么?” 眼前人与前世那个玩味探究的人影彼此融合,阮酥愣了一秒,发自内心的笑了。这一刻,她才打心眼里明白玄洛为何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入她的心,不说平素的点滴,两人交心后,纵是他偶有隐瞒,耍些花招,却也在最后全盘道出,这也是他和印墨寒最大的不同。他们之间,不同于印墨寒自个儿的独揽强撑,却是互相取暖,共同前行。若如颐德太后所说自己让玄洛卸下面具重染温情,可是玄洛又何尝不是,包裹并修复了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如果前世印墨寒也给她知情并选择的机会,他们之间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误会,自然也不会爱得举步维艰。不过这怎么能怪他呢,谁又能料到关怀与呵护最终也会变成黄泉路上的催命符,阮酥活得痛苦,他自己又何尝爱得不累? 这场爱恨纠葛实在令人唏嘘,大抵便是应了那一句——只道当时已惘然。 阮酥叹了一口气,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印墨寒,我想见见孩子。” 印墨寒和玄洛对视一眼,却是另外一人好言向她解释。 “孩子很好,你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养好身子,酥儿想吃什么,我这便去准备。” 玄洛明显是在转移话题,阮酥眸光闪了闪,已然猜到大抵是孩子这边出了什么问题,不由内心一紧。 “他怎么了?难道……” 见阮酥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然,印墨寒忙道。 “别担心,孩子一切都好,只是被父皇抱走了……” 似乎帕阮酥担忧,他又补充了一句。 “万家小姐也一起进了宫,父皇并未反对;另外,我在宫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孩子会很安全。” 原来……虽然心口依旧揪疼不已,不过阮酥还是松了口气,嘉靖帝向来不喜欢自己,抱走孩子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不过只要有万灵素在,且有印墨寒的……这番准备,孩子的安危倒是让她不再担忧。 阮酥的眉头渐渐舒展,她抬起眼,却又露出憧憬神色。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男孩,他长得很像你!” 印墨寒笑容不减,目中脉脉温情几乎看得玄洛发疯!又不是他的儿子,摆出这幅男主人的姿态到底是做给谁看? 于是也不甘示弱,挨着阮酥的床边坐下,神色柔软地几乎让人沦陷。 “酥儿,我会尽快把咱们的儿子接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 印墨寒挑眉,后者亦挑衅对视,眼看屋中气氛越来越不对,阮酥咳嗽一声,对床边的两个男子道。 “我想回玲珑阁。” 印墨寒一愣,微微失神;玄洛却立马喜浮于面,因阮酥哭泣带来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他早就决定,即便印墨寒不放人,只要阮酥醒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回到那人身边!现在阮酥也有此意,那正好! “玲珑阁到底不方便,玄府一切如故,酥儿还是随我一起回去吧。” 阮酥摇了摇头。虽然对印墨寒爱意随着重生复仇渐渐消失殆尽,不过得知了真相,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当着他的面和玄洛双宿双飞。想起他说过不止一次的“自始至终要的只是一个自己”,阮酥心中更是涌出一股难以言及的复杂感伤。印墨寒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价,她此生最终的目的除了扫除祁清平等其余仇敌,便只剩一个扭转他逆天改命带来的的万劫不复! “谢谢师兄的好意,不过阮酥心意已决,不想再给你们任何一人添麻烦。” 这般抗拒的姿态,俨然把自己和印墨寒都推到了陌生疏离的一边,见玄洛掩饰不住的失望,阮酥借口饿了,两个男人一愣,便都出门为她准备吃食。看着玄洛远去的背影,阮酥心中叹息,她多想叫住他,和他说说孩子,谈一谈前世因果,让她明白自己这样决定的缘由……可是当着印墨寒,她实在不忍与玄洛表现得过分亲密…… 师兄,对不起…… 在摘星楼又静养了数日,阮酥便在轻霜、淡雨以及宝弦、玄澜的陪侍下回到了玲珑阁。 当宝弦听到阮酥居然答应了印墨寒的请求,把那两个丫头也带上时,不由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等待着阮酥似往昔一般冷声拒绝,没想到阮酥目中虽有犹豫,却还是应了下来,这让宝弦越发不可思议。 “小姐这一遭到底怎么了,怎么竟答应把那两个奸细带在身边,这不是正合印墨寒的意吗?” 玄澜也是一头雾水,“或许是因小侄儿被老皇帝扣着,姐姐不好忤逆那个姓印的……” 玄洛曾向她偷偷抱怨过,几月不见,阮酥对印墨寒的态度比起之前截然不同;虽然两人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过阮酥这几日谁都无法亲近且对谁都不依赖的和稀泥态度实在让他没底。 “姐姐不是那种轻易移情别恋的人,只怕里面有什么苦衷……” 玄洛叹了一口气。 “我又何尝不这样想?” 好几次也发现阮酥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可印墨寒这家伙实在阴魂不散,都不给两人独处的机会,那未来得及开口的话便这样永远地堵在了喉口…… 不过阮酥这般保持距离,印墨寒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倒是不偏不倚。想到这里,玄洛心情稍微好受了些。 “只要她不是恼我就好。” 玄澜翻了个白眼,“那你就赶紧强大起来,再这般窝囊,小心姐姐和侄儿都被印墨寒抢走了!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让人不省心。” 玄洛嘴角一抽,离京的这段日子,虽然挑起了竹山教和梁王旧部对朝廷的冲突事端,暂时让嘉靖帝放下了废除皇城司的决定;不过印墨寒却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成长地快,没想到老皇帝竟已经传位于他。 想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抽身事外做太上皇,可没那么容易。 玄洛眸中闪过一道利芒。 “酥儿似乎已有什么打算,却还未与我言说,这段日子劳你和宝弦多留心,我尽快了结诸事,夺回孩子,与你们团聚!” 玄澜张了张嘴,“你……又要走了?不行,姐姐现在这样你再离开,岂不是便宜了印墨寒让他趁虚而入!我不答应,左右我曾在母亲陵前发誓要替玄家报仇,你要做什么,交给我,我替你出面!” “傻姑娘,有哥哥在,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怎能让你一个女子承担?” 虽是兄妹,不过两人之间一直都是敌对多于亲近,现在一句哥哥从玄洛口中吐出,不得不说还真挺……不习惯的。玄澜一噎,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 “那这边怎么办?你就……不管了?” “亏你还是我的妹妹!” 玄洛微笑,“之前是印墨寒盯得太紧,我实在不好动作;既然现在你们来了,难道我还想不到办法?” “什么意思?” 玄澜抖了抖,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哥哥笑得分外不怀好意。 玄洛却不点破,高深莫测道。 “很快你就知道了!” 已然夜深,可阮酥房中的灯光却还未熄灭,她坐在桌前,正在写写画画些什么。虽然被印墨寒软禁的日子,他从不隔绝自己对外界消息的知晓权,不过等阮酥回到玲珑阁,还是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情报。 比如嘉靖帝当日曾命人来给她赐死;再比如祁清平在黑市中一掷千金,采买了大量珍贵首饰,正当所有人以为六王妃为了形貌大肆花销时,她却遗憾地表示儿时曾从父王处得到一只发钗,可惜年少无知被丫鬟哄骗送到当铺流失,如今经历变故,愈发感慨亲情的可贵,若是还能找到,必将千金重酬…… 当下便有人大感兴趣,从清平处得到图纸,正是前世祁澈夫妇广贴告示的那一支…… 阮酥疲惫地揉揉额角,这里面到底又藏着什么秘密? 轻霜见状,正要上前替她揉肩,却见宝弦抬着一碗补品走进屋子。宝弦这丫头向来鬼精灵,虽然轻霜姐妹再三被印墨寒叮嘱小心玄洛身边的人,可是却也不知不觉间被宝弦吸引,不谈立场,这姑娘倒是爽利明了,倒是可以一交。于是虽然彼此间并不深入,却也能说说笑笑。 她在轻霜跟前放了一碟糕点,“知道你值夜辛苦,这些都是夫人让我给你准备的!” 轻霜笑着回应。“是夫人为我们准备的!今日你和我一起值夜,还不有你的一半!” 虽然都管阮酥称为夫人,不过私心里彼此间的男主人却都另有其人,于是值夜也好,日常陪侍也罢,两方人马都两两交替,当然这也是各方背后的主子自己的意思。 “好了好了,既然知道那就留我一半,别把我的那份也独个儿吃了!” 盘子被轻霜笑嘻嘻呈上来。 “那就由宝弦姐姐先来一块先——” 虽是玩笑的口气,不过几人都深知对方是在戒备自己,东西是由宝弦端上来的,若她不亲自尝试,只怕轻霜也不会下口。她哭笑不得,“夫人,您看她……” 话虽这样说,宝弦还是气鼓鼓地从盘子中捻起一块,赌气一般塞到口里。 “都看到了吧,没毒!” 轻霜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别恼,我这也是……” 宝弦于是不再理会她,自顾自替阮酥倒好补品,便在她肩膀上揉捏按摩起来。 阮酥身体一僵,却还是不动声色继续沉默。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却是听霜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师兄,你给她吃了什么?” 听阮酥没好气地质问,“宝弦”微微一怔,撕下面皮,手脚和身体也在瞬间伸展开来,瞬间便恢复了玄洛本身的形貌,只是那丫鬟女装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直让阮酥又感动又想笑。 玄洛眸光清亮。 “不过是让她安静熟睡的药。酥儿,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356惟愿平安 阮酥莞尔。 “味道……师兄身上的味道。” 玄洛微愣,这才想起他一直用来熏衣裳的,正是阮酥从西域带回的迷迭香料,她亲自为他挑选,京城里独一份的味道,她又怎会辨不出来? 相望一笑之间,彼此间的默契已是心照不宣,玄洛伸手将阮酥拉入怀中,俯身贴上那渴慕已久的双唇,极尽缠绵,直到彼此的呼吸都有些凌乱,方才分开。 阮酥将头埋在那个充满幽香的怀抱中,透过衣裳传来的体温如此真实,她的心如同粗粝的岩石滑入温泉水中,瞬间感到温暖而安全,她重重一叹。 “师兄,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其实此前,阮酥一直都在挣扎,究竟要不要将前世的一切告诉玄洛,她又该如何对他说起:她和印墨寒之间,七载夫妻,两世情仇,爱恨已深入骨血,谁欠了谁已经计较不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羁绊。 可是现在,她没有半点犹豫,前世的苦果让她彻底了悟,只有信任与扶持,才能让爱走得更远,错过的美好既然已成遗憾,她不愿今生再重蹈覆辙,她心中充盈着面对一切的勇气,毫无保留地对玄洛和盘托出。 “至此我才明白,从前种种,竟是我错恨了他,纠缠我两世的心结,总算是解开了。” 玄洛握着阮酥双肩的手不由收紧,心中翻江倒海,出乎意料的真相着实让人难以接受,若说一点都不嫉妒,那便是说谎,可是印墨寒的选择却也深深震惊了玄洛,试问天下,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又有几人?印墨寒情深如此,即便玄洛,也得叹一声自愧不如。 良久,玄洛放开阮酥,退开一步,他的面色平静如水。 “没想到印墨寒对你竟如此情深义重……” 他垂下眼帘,轻轻叹息。 “我知道了,只要是酥儿遵从本心做出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我都能理解……” 看着玄洛的眼睛,阮酥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两个母亲争夺一个孩子,双方奋力揪扯僵持不下之时,先放手的那个,必然更加舍不得心爱的人受到伤害。 似乎被这种温柔刺伤,阮酥反握住了玄洛的手,一字一句,满怀伤感。 “我曾答应他,不喝孟婆汤,来世也一定记着他,可是趟过了黄泉路,走过了奈何桥,一切便已重头来过……我们,始终回不去了,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重演,师兄,你可愿意陪我?” 玄洛一声长叹,于是伸手拥抱住她,阮酥没有看见他唇边慢慢浮起的那抹浅笑。 他就知道他不会输。 什么选择都能接受?开什么玩笑!前世的他,的确只是一个看客,可是如今,看戏的人既已入戏,休想让他就此退场,玄洛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向狡诈阴险,心爱的自然要想办法握在手心,他明白印默寒前世为阮酥所做的一切实在太过震撼,要阮酥放弃他是绝无可能的,硬逼只会适得其反,她痛苦,他看着也心疼,还会让他们之间产生嫌隙,不如以退为进,他就不信她又能舍得下自己!退一万步讲,倘若......她真的选择了印墨寒,他不择手段也会将她夺回来。 “酥儿想怎么做?” 无需直言,他便能猜到她内心所想,所谓心有灵犀便是如此吧!阮酥倍感欣慰的同时,也暂时卸下了心中的忧虑。 “我想让他从宿命中解脱出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既然不能与相守一世,那么起码还他一生平安,这或许是如今阮酥唯一能为印墨寒做的。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只要不是阮酥,玄洛自然愿意用别的一些东西补偿印墨寒,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毫无顾忌。 “只有身居高位,方能高枕无忧,酥儿想替印墨寒铲除威胁,让他顺利掌权?” 印墨寒一旦掌控了天下,又怎么可能放他们安然离去,玄洛的警惕,阮酥岂会不明白,她摇摇头。 “并非如此,印墨寒他从来不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他喜欢喝淡茶,看传奇,闲时爱在廊下坐着画灯笼,雨季来了,还曾亲手在院子里搭过竹棚给鸟雀避雨……所以我知道,这样的人,即便真当了皇帝也不会开心……” 阮酥说得有些伤感,多年前,她懵懵懂懂闯入那间厢房,遇上了那个将她伸手拉出黑暗的人,那时他的笑容,好似三月春风,温暖明亮。本该是山涧中一方温润白玉,奈何身陷泥淖,沾染了血污。 注意到玄洛面容紧绷,阮酥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忘情,连忙轻移目光,一带而过。 “说起来,师兄此次出京,可曾查清竹山教……以及梁王旧部的来龙去脉?” 梦回前世,从印墨寒口中得知的蛛丝马迹来看,最后的最后,祁清平、德元公主、以及梁王旧部这三股势力,必然已经同气连枝,让印墨寒难以招架,不得不选择与玄洛联手,今生若还是如此,那么便危险了。 固然因阮酥提起印墨寒那些旧事短暂失神,让玄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她毕竟还在月子中,玄洛怕她站得久了受凉,便径直将她抱回床上,替她披了衣裳,方缓缓道。 “竹山教背后的势力很是复杂,除梁王旧部及一些江湖帮派外,还有某些朝中重臣的资助,他们都是当年梁王簇拥,只不过近年皇权稳固,难以掀起波澜,其实谋逆之心一直未死,我命颉英混入其内部,探查到不少可靠的消息,虽说立储遗诏一事纯属无中生有,但早年先帝专宠先秦太妃,生怕自己死后她受太后折磨,便秘密召集了三名亲信,传下一道遗诏,若是太后与新帝对他们母子不利,便可逼宫废帝,后来秦太妃病故,梁王战死,这道遗诏自然成了空谈……”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动,唇边噙了一抹讽刺笑意。 “若是梁王果真死得平常倒也罢了,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现有知情者密报,当年梁王之死,乃是皇帝私下与北凉做了交易,以十五座城池为代价取其性命,所以在战场上一向光明磊落的北凉,竟在箭上淬了剧毒,以至于小小擦伤便断送了梁王性命。勾结敌国斩杀忠良这种事,放在哪里都注定是个污点,何况祁悠声望如此之高,若是公之于众,除了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外,只怕蛰伏已久的三名亲信,定会祭出那道遗诏,借机起事……” 阮酥联系前后,凝眉沉思,一个想法在她脑中逐渐成型。 “我大概能猜到那几名亲信是谁了……” “哦?” 玄洛似笑非笑地望着阮酥,只见她眼若流星,明亮无比。 “先帝最宠爱的小妹德元公主,被先帝认作义子的先淮阳王祁琮,还有一人,虽目前还猜不出身份,但必然就是操纵竹山教的幕后主使!我之前一直奇怪,德元公主已是年逾古稀,即便有效仿东篱自立为王的野心,又能当政几年?想来这两辈的皇族,她都并不亲睐,只有当年的梁王,她曾分外宠爱,加上先帝嘱托,一切倒说得过去了。而淮阳王祁琮,出身平平,当初不过是梁王伴读,却因先帝器重,不仅将他收为义子,还培养他成为一代良将,知遇之恩自然值得相报。先帝那道遗诏,定是被他嵌在了金钗之中,否则祁清平如今,又怎会大张旗鼓寻这东西呢?” 玄洛暗叹一声,他的酥儿果真是聪明过人,明明是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印墨寒却偏偏要将她做温室娇花养。 “正是如此,那道遗诏,不仅能够唤醒朝中沉寂多年的梁王势力,也是聚集淮阳王分散在各处旧部的一个绝佳借口,难怪祁澈那时拒绝了我,原来印墨寒开给他的条件如此诱人,看来为了对付我,印墨寒已是不惜开门揖盗。” 阮酥低头不语。 玄洛这是在提醒她,并非他不肯放过印墨寒,眼下却是印墨寒咄咄逼人,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 “他因执着前世纠葛,迷失了本心,还请师兄不要同他计较,我会想办法说服他。” “说服之后呢?即便他肯暂时与我们联手,除去德元一干人之后,总是要有个结果,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因为阮酥,注定他二人水火不容,纵使能够一致对敌,待阻碍铲平,龙椅总不可能空置,若是他们终有一场较量,到时候她又希望谁胜谁负? 阮酥微微一笑,这几日来,她每天都在思考万全之策,总还算有点眉目。 “师兄忘了祁瀚?过去我曾说过,此人榆木脑袋,直楞得不行,如今看来,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了。他待你如知己,若是做了皇帝,师兄足以自保,而与他血脉相连的印墨寒,他也绝对能够善待。到那时,我便就没什么牵挂了,天南地北,无论师兄欲到何处遨游,阮酥都愿策马相伴……” 357初见吾儿 印墨寒匆匆赶到玲珑阁,轻霜中迷药的事,很快便传到了他的耳中,闻讯赶来,他飞奔上二楼,却见阮酥正在窗边做着绣品,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她还在,并没有就此跟着玄洛远走高飞。 “你来了。” 阮酥抬头看着呼吸急促的印墨寒,绽开淡淡笑意,这笑容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而是温暖且善意的。 “我让人煮了安神汤,要喝些么?” 阮酥放下绣棚站了起来,走向一旁的红泥小火炉,揭开煨在火上的砂锅,见她步子缓慢,印墨寒回神,赶紧几步上前抢先从她手中接过碗。 “我来。” 阮酥怔了怔,只得顺势在桌前坐下,看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汤水搁在桌上,她咬着下唇对印墨寒补充道。 “我没有下毒。” 她神情有些难堪,带着微微的不安,印墨寒知她误会了什么,不由失笑道。 “我知道,只是你还在坐月子,不宜劳动。” 阮酥面颊微红,这些生产坐月子的妇人琐事,乍从印墨寒一个男人口中说出来,感觉有些怪异。 从前,她曾多么渴望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每每幻想着印墨寒初为人父,笨拙温柔的模样,她就觉得十分幸福,如今那些想象成为现实,心中滋味却只剩苦涩。 阮酥叹了口气,强撑着笑道。 “快趁热喝吧!放凉了就不好了。” 印墨寒点头,自她醒来后,有什么东西似乎已悄然改变,犹如第一缕阳光射入寒冬的湖面,冰雪乍裂,春暖花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青花瓷碗,本想问玄洛是不是来过,最终却没有开口,生怕一句话便打破来之不易的幸福。 安神汤是极其普通的那种,人参、百合,龙眼肉、蛋黄……都是寻常之物,只不过缺了一味。 “我让他们别放甘草。” 阮酥极其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印墨寒心潮涌动,她必然知道他从不爱食甘草,刻意避开这一味,等于阮酥已经不再否认冥冥中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过去。 印墨寒低头喝了一口,唇齿间盈满浓郁甘甜,顺着喉咙滑下,熨帖得五脏六腑俱是暖意。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你……想进宫看看孩子吗?” 印墨寒温柔地注视着轻轻吹汤的阮酥,卸下盔甲的她显得那样柔顺可爱,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信的讨好意味。 阮酥意外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惊喜却一闪而过,却还是苦笑道。 “不必了,皇上特地把孩子抱走,便是不希望他由我抚养,你如今虽然风光,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少和他起冲突为好。” 颐德太后让万灵素带着孩子住进栖凤宫,玄洛曾借着请脉的机会去看过两次,他说孩子眼睛亮亮的,小脑袋转来转去十分可爱,阮酥听他形容着孩子的模样,心中便似有一只手在抓挠,让她难以抑制想要亲自看一眼孩子的冲动。 可是阮酥很清楚,嘉靖帝本打算孩子一落地就要了她的命,只不过碍于印墨寒拼死相护,但即便是因为儿子暂且妥协了,嘉靖帝也绝不希望自己与孩子接触。 看她隐忍的模样,印墨寒有些心疼,他放下碗笑道。 “放心吧!皇帝这几日病了,没有精神过问你的事,我们低调些就行了,只是你身体尚未恢复,若有不适,我们便要立刻回来。” 阮酥马上答道。 “好,我不勉强自己!” 看到她双眼骤然亮了,流露出无比期待兴奋之色,印墨寒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他本来还对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心存芥蒂,可是此刻,他却彻底放下了,孩子是谁的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欢喜,他便也跟着欢喜,就这么简单而已。 阮酥尚未出月子,印墨寒用狐裘将她裹了个严实不说,还强迫她戴上了特制的防风帏帽,因害怕颠着她,身下也垫了厚厚的被褥,马车更是行得极慢,搞得阮酥心急火燎,多次表态自己无碍,印墨寒淡淡一笑,却依旧坚持如此,搞得她十分无奈。 磨蹭了半日,马车才在栖凤宫外停住,就算是嘉靖帝到了太后的寝宫,也必须下车步行,阮酥当然不能例外,她正欲下车,印墨寒却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眼见阮酥想要说什么,印墨寒肃然道。 “你现在不宜行走。” 阮酥张了张口,终是不好拒绝,只得搂住了他的脖颈。 适逢日头和暖,万灵素正命备下香汤给孩子洗澡,那孩子也当真乖巧,躺在温水中不哭不闹,十分惬意的样子,颐德太后也不由觉得好笑,亲自走过来逗弄,这才用布巾擦干水渍,给他穿上小衣裳,纯贵突然进来禀报,说五殿下带了阮姑娘前来请安。 印墨寒扶着阮酥走进暖阁见礼,颐德太后见阮酥身子尚虚弱,便免了她的礼,示意万灵素把孩子抱给她看,那被层层锦缎包裹,雪团般的一个玉娃娃,在万灵素怀中好奇地眨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尚未长开的五官里依稀有些阮酥的影子。 “都说儿子像娘,果然没错!小世子的皮肤就和妹妹一样白净。” 万素灵笑着将孩子交给她,阮酥看着手中幼小的生命,心情难以言喻,这是她和玄洛的骨肉,是上天赐给她的恩赏,他是那么美好纯净,比春天盛开的第一朵花还要可爱,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拥着阮酥的印墨寒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知她此刻情绪激动,怕她手不稳当摔了孩子,连忙伸出右手替她托住婴孩的小屁股。 细微的动作落在颐德太后眼中,心情有些复杂,虽然清楚这乃是玄洛的血脉,但不知为何,看到印墨寒这样,她竟然想起那日他站在这殿中说的那番话,不由暗叹一声命运弄人。 “总叫小世子也别扭得很,酥儿,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嘉靖帝曾几次对印墨寒提起,这孩子身为皇长孙却还没个名字,默儿满腹才华,也该考虑给儿子起个名字了,但他却只是微笑说来日方长,其实是他料定自己若给孩子起名,玄洛自然不高兴得很,背地里必要干些阴损使坏的事,不如让阮酥来起,他们两人叫起来就都不别扭了。 阮酥抱着孩子,蹙眉认真地想着,她记得玄洛好像十分喜欢锦鲤,有事没事总爱懒洋洋靠在亭中投喂他那些鱼儿,有次皓芳趁他心情好,还大胆打趣。 “大人又在这里和咱们鱼少爷共享天伦之乐了!” 想起这些阮酥忍不住有些想笑,自己也没发现嘴角微微翘起。 “海阔凭鱼跃,不如就叫他鲤儿吧!” 印墨寒笑了。 “鲤儿这名字,倒是活泼不俗,我看甚好。” 颐德太后也面带悦色,意有所指地道。 “都说鲤鱼跃过龙门便能化龙,这娃娃又一脸福相,今后定是贵不可言!” 众人说笑着,气氛一片祥和,阮酥怀中的鲤儿突然扁了扁嘴,哇地一声哭叫出来,阮酥急了,连忙命人拿花鼓、布老虎等物哄他,可是鲤儿却根本不给她面子,小手一推,哭个不停,脸也憋得通红,两手还到处乱抓,似乎在寻找什么,万灵素赶紧把鲤儿抱回自己怀中,好在鲤儿又哭了一阵便止住,改为长长的抽噎。 万灵素有些尴尬地对阮酥道。 “孩子第一次见娘,可能有些认生,阿酥时常来看看他就好了。” “不对!” 阮酥紧紧盯着儿子,温柔的面容一瞬寒了下来,她突然一把从万灵素怀中将鲤儿抢了过来,这举动别说万灵素,连颐德太后都十分惊诧,纵使孩子和自己不亲,她也不该嫉妒成这样。 阮酥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自抱着鲤儿快步走到软榻边,将孩子放平之后,她固定住他的手脚,俯身将口唇贴在鲤儿的小鼻子上用力地吸。 一屋子的人脸色都青了,只当阮酥发疯了,颐德太后看不下去,正要命纯安纯贵将她拉开,印墨寒已经疾步走了过去,并沉声命令。 “去请黄太医!” 阮酥直起身子,早有机灵的宫女抬来痰盂跪于阮酥脚边,她吐掉口中之物,印墨寒亲自捧了清茶给她漱口,再看鲤儿,虽还眨着含泪的眼睛轻轻抽噎,但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阮酥冷着一张脸道。 “方才他会那般,应该是吸了什么东西进去导致呼吸不畅,才出生的小娃娃娇弱,又不会说话,憋着气难受,便只能一个劲地哭嚎。” 颐德太后虽然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知道阮酥方才的做法是在为鲤儿通气,她想起平日鲤儿洗完澡后的情形,又惊又怒,埋怨地看了万灵素一眼,冷声道。 “始终还是亲娘心细,鲤儿一向乖得很,只是洗完澡便爱哭,要不是酥儿发现问题,哀家还不知道是呼吸不畅所致!” 万灵素惭愧地垂下头。 “是臣女失察了。” 阮酥用湿巾擦擦嘴,抱着鲤儿轻轻摇着,印墨寒扶她坐在软榻上,寒声道。 “既然是沐浴过后便会如此,想必定有蹊跷,祁默想请太后示下,将方才伺候鲤儿沐浴的人全部拿下审问。” “自然要审!哀家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栖凤宫对哀家的皇孙下手!” 颐德太后当下令人去押人,此时阮酥突然抬起头来,冰刀般的目光扫过屋中所有人。 “纯贵姑姑怎么不见?” 358厚此薄彼 听阮酥这样说,颐德太后的目光也变得锐利。纯贵跟了她多年,也是颐德太后颇为器重之人,虽然知道她性子圆滑谨慎,平素也会拿人好处在太后跟前替人说些话,不过到底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颐德太后也从未放在心上。虽然并非相信此事是纯贵所为,不过为了打消阮酥的疑虑,也为了尽快抓住真正行凶之人,颐德太后冷声吩咐。 “还不快让她过来!” 说话间黄太医疾步过来,不等他见礼印墨寒便把人请到鲤儿摇篮边。襁褓中的孩子尚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已闭上双眼,睡得正香。黄太医替孩子把了一会脉,又在众人的述说下依次为孩子检查了下口鼻,最后确定了阮酥从鲤儿鼻子中吸出的棉絮状物,转身对颐德太后道。 “启禀太后、五皇子,小世子现已无恙,多亏阮姑娘发现及时,否则窒息太久只怕会有性命危险。” 一句话说得众人脸色又是一阵铁青,颐德太后也是一阵后怕,为了保住玄洛的血脉她去嘉靖帝面前把孩子争到身边抚养,幸好有惊无险,否则她都不知怎样和玄洛交代。她重重拍桌! “速速交代,刚刚小世子沐浴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什么!” 屋中跪了一地,从烧水、准备浴具、整理换洗衣裳……甚至倒水的宫人们都被召集到太后面前,大殿中气氛肃穆,一个个都不敢大意一一把自己的差事向众人道来。一圈人问完,已然过了一个时辰,却是毫无进展。 “小世子是鼻中被人塞入东西堵塞,要做此事还需近身侍候才行。” 见颐德太后似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万灵素一个激灵,双膝跪地。 “臣女疼小世子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害他呢?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阮酥下去把她从地上扶起,“嫂嫂不要多想,您对鲤儿向来尽心尽力,阮酥感激都来不及,太后怎会怀疑你呢?” 万灵素是印墨寒找来的人,自阮酥生下孩子,她便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孩子身边。阮酥说得没错,万灵素对鲤儿却是尽心尽力,听闻她从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却还未满月便夭折,是以在抱着鲤儿时经常无意识流露出的护犊之意,颐德太后也做过母亲,自然明白万灵素是把对自己孩子的关爱都寄托在了怀中的婴孩身上…… 她叹了一声,既然万灵素没有问题,那所有的嫌疑自然便都指向了一个人。她从座上站起,声音是前所未有地冷厉。 “还没有找到纯贵吗?” “启,启禀太后……”纯安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脸上露出一抹惊慌。 “纯贵……毙了……” “你说什么?” 颐德太后神色一瞬阴寒,阮酥、印墨寒几人也俱都露出古怪神色。 “怎么回事,还不快道来!” “奴婢带人把栖凤宫翻了个底朝天,却都没有纯贵的影子;而纯容派出去的人却在昭阳殿的荷花池中发现了她的……尸首……” 闻言,所有人面色俱变,印墨寒眸光复杂,而阮酥目中则多了一层讥诮。昭阳殿乃历代皇后的宫寝,而那个荷花池说起来和自己还有些渊源,一年前她曾被陈妃堵在那里差点殒命,没想到今日纯贵竟然也交代到了那里。 “……纯贵怎么会突然去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颐德太后的话,不过联系鲤儿之前的状况,一个假设已经在众人心中浮出,一直不做声的纯容上前一步。 “太后,奴婢有话禀报。” “说——” 她飞快地看了印墨寒一眼。 “饶皇后虽把五殿下收到膝下,然而五皇子一日不登基,七皇子便还有希望。可是如今却突然多出了一位皇孙……” 她没有说下去,不过在场的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嘉靖帝力排众议要让印墨寒即位为君,可是到底因为出生低微,饶是强行认下绕皇后为母,朝中依然不乏反对之声,诸臣以嘉靖帝身体尚康健为由,反对他退位,于是印墨寒的登基大典才一拖再拖。然而如今祁默有了子嗣,虽然对孩子生母阮酥万般看不顺眼,可是嘉靖帝却对这位流淌着爱子“一半血脉”的孩子爱屋及乌,毕竟子嗣也是皇家延绵的根本,鲤儿的出生明显又让祁墨的皇位多了一个筹码。 如果这当口孩子没了,最为有利的自然便是皇位最大的竞争者——饶皇后的亲子七王祁宣。饶皇后爱子如命,且皇后之父饶太傅门生众多,桃李满天下,反对印墨寒继位的便是其中翘楚,也不是不可能。 见颐德太后脸色越发凝重,纯容磕了一个头,小声道。 “另外……奴婢曾亲眼见过皇后身边的红药找过纯贵……” 颐德太后越听越怒,“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伸手到哀家眼皮底下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倒是要去问问,她饶婵君到底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太后且慢——” 阮酥伸手拦下太后的脚步。“那荷池隐蔽,若真是饶皇后下的手,以她的本事,怎会这样轻易便让一切都暴露出来?” 见颐德太后眸光一幻,似有所察,阮酥唇角一勾,却是没有任何温度。 “有些人便是利用太后关心则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纯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竟是分外从容。 “奴婢所言的一切都是属实,还请太后明鉴!” 阮酥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女子,从前为了祁念她曾来找过自己,当时阮酥还意外她竟是太子的人,纯容此举不排除是为了废太子母子报仇,只是在整件事中不知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是一个无意插足的看客,还是…… “或许红药真来找过纯贵,不过身为皇后身边的一品女官,便是为两宫事务走动,与纯贵见面也并不奇怪。其实事到如今你说的一切是否属实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你的目的却和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不谋而合。” 颐德太后已然明白过来。 “阿酥的意思是……” 阮酥点头。“既然所有人都想把一切指向皇后,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以为人死无对证就没有办法了吗?她倒是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阮酥再也不放心把鲤儿独自留在宫中,可是到底碍于嘉靖帝的成命,也不想让印墨寒夹在中间为难,狠下心打消了把孩子强行抱走的念头。她在鲤儿白白胖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万灵素。 说来也怪,虽然只是出生后第一次和亲生母亲这般接触,或许感受她要离去,孩子才脱离阮酥的手,方还乖巧安静的鲤儿霎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鲤儿也舍不得你走了。” 众人看得动容,颐德太后也目光伤感。万灵素手忙脚乱哄着孩子,可是试了好多办法,孩子还是大哭不止。阮酥内心被哭声带得一阵揪疼,她强忍着把鲤儿抱入怀中的冲动,逼着自己不去看他。 “总归也要习惯。身在宫中,若是太娇惯,终究还是害了他。” 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印墨寒看阮酥强忍泪意的模样,面上也闪过感伤。若这个孩子是他和酥儿的多好!如此他或许会不顾一切把孩子留在他们身边。可是隔着一个玄洛,从私心里讲,印墨寒虽然不忍阮酥难过,却还是并不愿意成全他们这份母子情深。 终于孩子哭累了,抽搭着小嘴,委委屈屈地消歇了声响,渐渐睡着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时间不早了,酥儿我们也该离开了。” 印墨寒挽着阮酥与太后告辞,颐德太后却突然道。 “这形势只怕会不太平,还有很多用得到你的地方,阿酥你不如就留在栖凤殿。” 颐德太后的挽留让阮酥目中一亮,留在宫中,不但能伴在鲤儿身边,还能方便玄洛与他们母子相会。不过想到身边的印墨寒,阮酥咬了咬嘴唇,强压下心中的憧憬,那违心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她纠结挣扎的模样,印墨寒内心也是一刺,不过她尚未表态也让印墨寒稍稍安慰。他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 “你若是想念鲤儿,下次我再带你进宫。” 见他这般霸道地逼迫阮酥,颐德太后实在看不下去。虽然玄洛和孩子得以安全多半是占着印墨寒没有揭穿真相,可是凡事适可而止,难道他印墨寒还打算拿着这个把柄要挟玄洛他们一辈子不成? “祁默,阮酥曾是哀家身边的女官,难道栖凤宫想留一个人,还需要征得你的同意吗?” 听出太后这是要公开抢人,印墨寒一时也怒意涌动。太后对玄洛的偏袒可谓路人皆知,若让阮酥留在宫中,岂不方便他们相聚?一想到玄洛即刻便会与阮酥朝夕相对,他的内心又泛出一层酸。 可是对方到底是长辈,印墨寒拱手一拜,尽量好脾气道。 “父皇把鲤儿抱在宫中便是不想让酥儿……太后此举只怕不妥。” 不揭穿玄洛的假内侍身份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握手言和,虽然如今一切看似平静,他也不想在阮酥才恢复健康便对玄洛出手惹她心伤,不过他们彼此都明白两人终究会有一战,,阮酥当然也清楚。 颐德太后也知道自己此举有些不厚道,她叹息一声,屏退左右。 “祁默,皇上之所以反对阿酥留在孩子身边,真实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为了自己一己之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如果印墨寒并未执着阮酥,便是她嫁谁,又生了多少个孩子,嘉靖帝纵是不喜,至多视而不见,若非太过,也不会生出取她的性命的心思! 致命的便是印墨寒对阮酥异常的执念让嘉靖帝心生警惕,对于一个想尽力弥补爱子缺憾的父亲,他当然不会允许那些不确定的危险因素留在儿子身边。 印墨寒目光黯了下来。 他也知道一切顺其自然,强扭不甜的道理。可是对于阮酥,这个贯穿了他此生的存在,他已经找不出理由劝说自己放弃。 握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紧,阮酥不忍印墨寒这般苦痛折磨,正打算主动向颐德太后辞行,却听身边人苦笑一声。 “太后,祁默有一事实在不理解。纵是你爱护玄洛,可是祁默于你到底血脉相连,在一个外臣之子和孙儿之间,您似乎太过厚此薄彼了?” 359何谓真相 一句话问得颐德太后目光一紧,却是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前的年轻人虽然神色恭敬,可那双眸子却似一把刀,几乎要把人洞穿。颐德太后叹了一叹,终于她疲惫地挥挥手,声音颇为无力。 “罢了,若是你不愿阮酥留下,带她走便是。哀家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少参合。” “谢太后成全。” 印墨寒拱手行礼,阮酥心中隐隐也拂过疑惑。前后两世,印象中玄洛都深得颐德太后疼爱,不仅不惜和嘉靖帝翻脸把他从死牢中救出,还瞒天过海让他未施宫刑,甚至还对玄洛的婚事多加干涉……此般种种,若只是因为玄洛生母宁黛的关系,颐德太后似乎做得也有些过了! 毕竟自己前世侍奉太后几年,也深得知她的性子,颐德太后虽然念情,却至始至终讲究一个“度”字,可是所有的规矩却在玄洛这边偏偏破了例。再说宁黛虽是太后看着长大,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臣下之女,和自己这般身份也并无区别;退一步讲,太后对自己的亲孙子祁念尚且能狠下心来,偏生玄洛这个毫无关系的外人却如一个长辈般呵护关怀,也难怪印墨寒会怀疑。 到底阮酥尚未出月子,眼下秋日一天凉过一天,为免她受凉,印墨寒便命人把马车停在了栖凤宫门口。他把阮酥抱上车,自己刚要掀帘上车,却见远方一顶明黄色的轿辇由远及近,印墨寒心中一跳,可想让阮酥回避却已然来不及了。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久久未见印墨寒上来,阮酥正有些奇怪,却听车外他的声音响起。嘉靖帝和饶皇后来了?阮酥一时犹疑,印墨寒未提醒她外面的情形,显然是不想让嘉靖帝发现她的存在,以免又生出什么其他事!于是她略一沉吟,也屏住呼吸,躲在车中不动。 “你刚从里面出来?朕的小皇孙可还好?” 嘉靖帝声音冷凝,显然是得知了鲤儿出事后匆匆赶来。联系饶婵君与其同来,阮酥当即明白定然是饶皇后主动坦言昭阳殿纯贵一事,以退为进来的是一出负荆请罪。 印墨寒目光闪了闪。 “谢父皇挂心,孩子一切都好,还好有惊无险。” “那便好那便好!” 嘉靖帝大大松了一口气,饶皇后也抹着眼睛。 “老天保佑!臣妾午睡醒来听到世子出事了心中就一直七上八下,又知晓太后身边的人毙在了臣妾的地方,一时便没了头绪!等细细想来,这才发现不对,是有人要离间我们母子啊,还请皇上为臣妾与默儿做主!” 虽然知道饶皇后这些话不一定是出自本心,不过若是借着这件事让饶皇后不得不支持印墨寒,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嘉靖帝哼了一声。 “皇后执掌凤印不过几月,便发生这等大事!你也静下心来想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饶皇后脸色一白。心中又气又恨!嘉靖帝这是在说她能力不足,未能掌管后宫?也不想想她现在恰逢了个什么世道,上有太后不得其心,下有亲子祁宣不成气候,而枕畔的夫君立她为后,先前不过是因为废皇后母子被诛朝中局势不稳,立储呼声强烈,嘉靖帝又不想太早确定太子人选,于是需要一个具备身家背景却又不能构成威胁的女人稳住大局,饶婵君刚好符合这所有的条件;可是自从印墨寒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子,他却逼她收其为子,并决定立时退位让位于他! 多么地荒谬!多么地可笑?!把她饶婵君当成什么了,修补你们父子亲情的垫脚石吗? 饶皇后目中闪过一道阴寒。 “臣妾知罪。” “罢了!”嘉靖帝不耐烦地摆摆手,“等一会见了母后,你自己和她交代吧。” 转身又看印墨寒,“你这是要走?入宫一趟也不来向父皇请安。走,与为父一起去看看咱们的小世子。” 印墨寒推辞不过,不动声色看了马车一眼,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只得随帝后一起再次跨入栖凤宫。 马车中,直到人声渐渐远去,阮酥这才听到车外有人低声道。 “殿下让属下先送姑娘出宫,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一句打算,便道明了印墨寒的想法,一切由阮酥自己做主。阮酥眉头拧起,皇宫中耳目众多,方才嘉靖帝与饶皇后虽然都没有探查车中景象,可是自己入宫一事定然已经瞒不住;再说纯贵死得不明不白,栖凤宫中只怕也安插了其他的探子。如果有印墨寒陪同旁人或许还不敢下手,不过现在……她要如何才能安然无恙出宫呢? “我记得去太和门的路上有一片黄色腊梅每年都会最早开放,眼下已到十一月,不知能不能赏上一赏?” 马车行得极慢,若非是行在狭长的的甬道之上,且车周都是清一色的铁甲护卫,还以为是车中的主人在郊游赏景。 太和门在皇宫的西北角,因为地方僻远,从宫中任一主殿过去几乎要经过大半个皇宫,且出门之后便是京郊,与其他几座城门相比鲜少有人进出。 见马车车壁上醒目的蛟纹,一路上并未有人拦下,对于这位半道出现的皇子,嘉靖帝给了他很多特权。可是,就在马车穿过层层梅林,踏着空中满地的黄色纷扬缓缓上前时,只见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一队御林军,竟从左右包抄过来,霎时便把阮酥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还有百米便是太和门了,左冷遗憾地想。他肃了神色,大声道。 “此乃五皇子府车辇,不知诸位有何要事?” 却没有人理会他的话,一会队伍中出来一人,却是嘉靖帝身边的内侍曹福,他抬了抬鼻子,扯着嗓子道。 “皇上有旨,留下车中之人!” 上一次他带着御林军出现时是在阮酥生产当日,奉皇命给阮酥送来毒药,赐其一死;今日前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见四周多出自己这边数倍的御林军,左冷微微变色。 “若是不留呢?” 曹福不给他废话的机会,言简意赅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 “上!” 左冷拔刀,眼看两拨人马便要厮杀在一块,可是令人奇异的,左冷几人一反常态不与御林军交锋,竟是从马上纵起,朝着后方掠去,不过一时,便从茂密的花树后提出一个黑影,被左冷反扭双手钳住无法动弹。 而另一边,御林军也拿不准印墨寒的人这般不战而退是什么意思,见马车孤零零地被众人抛下,想也没想便捞开车帘,可是马车中空空如也,别说阮酥,便是多余的物事都没有!曹福气急败坏,前前后后把车凳车壁车底又检查了好几遍,只差要把马车拆了,却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恰这个时候左冷含笑走近。 “曹公公这是在做什么呢?” 曹福气急败坏,咬牙道。 “车里怎会无人?” 左冷心道阮酥真是料事如神,面上一奇,。 “我家殿下正在栖凤宫伴驾,车中自然无人。左某还以为方才曹公公拦住我等是为了引出后面这些尾巴,没想到……” 曹福一看,被左冷截住之人面目模糊,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似没有看过。 “既然曹公公无事了,那左某便先告辞了。” 曹福恨得咬牙,阮酥这女人实在狡猾,他细细过了一遍,实在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在哪里把阮酥跟丢了!看队伍竟折返而归,他一愣。 “你们这是要去哪?” “自然是要把这人交由殿下处置。” 西婳苑,阮酥逗弄着鲤儿,心情是前所未有地开怀。 万灵素走过来,淡然笑道。“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一出,倒是把大妹妹你留下了。” 阮酥也笑,“只能说因缘凑巧,只是希望印墨寒那边,他不要想太多。”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由万灵素。 “阮酥躲在这里,到底不便出面,还请嫂嫂把这两封信分别替我交由九卿大人与五殿下。” 万灵素点点头,把信收入怀中。两人正说着话,却听院门一开,颐德太后扶着纯容、纯安的手走进小院。 见到阮酥,二女俱是有些吃惊,颐德太后冷声。 “阮酥回到西婳苑,只有我们几人知晓,若是谁暴露了她的行踪,休怪哀家手下无情!” 见纯容纯安跪地表态,太后舒了一口气,她逗弄了鲤儿一阵子,便让万灵素抱着孩子先出去,待房门合上,颐德太后也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是如何脱身回到这里的?” 据闻马车已在栖凤宫之外,她一个大活人怎能金蝉脱壳瞒过众人也是神奇。 阮酥目光闪了闪,有些局促地道。 “痕梧宫有一条密道直通西婳苑……” 颐德太后目光一紧。痕梧宫乃二公主祁金珠的宫阙,自从她假死逃宫后,颐德太后便命人封宫。可自从印墨寒身份浮出水面,嘉靖帝便打算为他在宫中择一个院子,以便父子走动。其他的宫阙嘉靖帝要么嫌离自己的宫殿太远,要么就觉得太过老旧不忍爱子委屈,大兴土木修建又等不得,而刚好痕梧宫空置许久,于是便被他赏给了印墨寒,尽管太后不悦,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而这条密道,便是因前世阮酥和金珠交好,两人无意中发现的。今日她故意命左冷绕远路从太和门出宫,在印墨寒的痕梧宫短暂停留却也合情合理,而后便只身从密道中溜回栖凤宫。等搜捕她的人后知后觉找到痕梧宫时早已人去屋空;而阮酥料定若是嘉靖帝对自己下手,宫中其他的势力就算不出动也会暗中窥探,不如让左冷将计就计,若不能一网打尽也至少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果不其然,据说后面抓到的那个人便是祁澈安插在宫中的探子。 半晌,颐德太后有些感叹地道。 “这都是……玄洛告诉你的?” 虽是问句,可是口气却是肯定的。阮酥一愣,明白她指的是密道一事,也对,皇城司直属御前,掌握宫中密道自然也不奇怪,于是也不点破干脆将错就错。 抬眼间却发现颐德太后神色一恍,竟是一扫方才的慈爱,变得严肃起来、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这个反应让阮酥不由有些讶异,脑海中突然又浮出了印墨寒的疑问,她看着颐德太后,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诚恳清澈,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颐德太后忙拉她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未出月子,怎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阮酥却倔强不动,“还请太后听完阮酥的话再赐民女起身不迟。” 她深深一伏。 “阮酥知道您是真心疼爱师兄,而机缘凑巧,阮酥已知晓玄家灭门的真相……” 闻言,颐德太后神色一凝,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何谓……真相?” “……圣上对玄夫人……宁黛……” 话还未说完,一巴掌已经落在了阮酥的脸颊上,阮酥措不及防,生生被颐德太后打偏了头,盈白的皮肤霎时被她指尖的护甲划伤,立时便勾出一道血痕。 颐德太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抖着嘴唇,一下子似苍老了好几岁,喃喃道。 “这个孩子……他真是对你上了心,竟然……什么都和你说……不对,玄洛又是怎么知道的?” 此话一出,阮酥也愣了。不过直觉里阮酥隐隐感觉玄洛应该知道了真相。因为阮酥前往东篱之前,他先是断绝了与玄澜的合作,等兄妹再度联手,玄澜这才奇怪地对阮酥道玄洛竟然让她不要继续插手报仇一事,而某些挖出来事关玄家灭门的边缘人物,往常按照玄洛的性格定然格杀勿论,可是奇异地,他竟然没有再对他们下手。 忆起辨机公子临死之前述说的一切,阮酥第一反应便是玄洛大抵也知晓了。只是这一切说起来到底太过难堪,且那时候她方和玄洛从一刀两断的状态中和好起来,又被孕吐反复折磨,再加之祁念、白秋婉等等事情烦扰不断,便把这事情忽略了……如今想来…… 见阮酥失神,颐德太后不由又问了一遍。、 “你告诉我……玄洛是怎么知道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阮酥也不知师兄是如何知晓的……只是——”阮酥抬眸。 “这件事却不是他告诉我的。太后可还记得辨机公子,他便是澄王景轩的父亲,东篱女君身边的庭公子,阮酥一年前的东篱之行恰好见到他最后一面……” 360雨夜相思 “最后一面……你是说辨机公子他已经……” 颐德太后重复了一遍,神情复杂而悲凄,不知是感慨那英世之才怎会甘愿成为东篱女君三千夫侍之一,还是他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 一时间,屋中陷入沉默,阮酥看着颐德太后,尽管依旧威仪不减,可是眼底的波澜却是她看不懂的神伤,第一次,阮酥突然觉得眼前人真的老了。 “你先起来。” 颐德太后指了指旁边的圈椅,示意阮酥坐下。 “其实这些年,哀家也知道玄洛从未放弃过报仇念想,他劝谏皇上成立皇城司,一步步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那些手段和行为哀家也有听闻…… “他的母亲宁黛只求他能一世平安,娶妻生子,过上平凡的生活。事实上却越走越远…… “终究是哀家负了阿黛的所托。” 颐德太后断断续续说完,重重一叹,“如今,他既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依玄洛的性子势必——真是冤孽啊,哀家求了一世神佛,难道还是躲不过这一遭吗?” 听到这里,阮酥眸光一晃,一个杭缪的想法已在脑中浮出,不由大惊。 怎么……可能?! “阮酥,哀家能相信你吗?” 闻言,阮酥的注意力这才重新回到颐德太后身上,见她目光如炬,声音陡然严厉,阮酥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慌乱的情绪,尽可能心平气和道。 “太后,阮酥已与师兄有了鲤儿,本来我们曾打算避世隐居,无奈何……再次回到京城除了身不由己之外,自然还有一些厄待解决之事;我已与师兄约定好,等一切完结,无论他欲到何处遨游,阮酥都愿策马相伴!” 听罢,颐德太后似有所思。 “是啊,玄洛本来可以和你一起远走高飞,可终究还是不得不回到这个地方。哀家纵然身居高位,却也知晓这权谋欲道的绝望和艰难,深陷局中,如何抽身,一时的躲避,换来的无非是一世的被动。再者……哀家又能护到他几时,或许也该到了断的时候了!”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阮酥已然怔住,一时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原来……如此。 她呆了片刻,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太后的视线又落到了自己身上,“你要发誓,若没有哀家的同意,这个秘密你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便是玄洛也不行!” 阮酥愕然,实在不明白颐德太后的想法。 “可是如果——难道太后您忍心看到他们……父子相残?” 颐德太后身体晃了晃,却是决绝地走到门前,就在阮酥以为她要离开时,太后突然顿住脚步,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哀家曾答应阿黛终生不让玄洛知晓自己的身世。瞒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人能和我一起分担。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一天,也是皇上欠了玄家和阿黛的!” 阮酥实在未料到太后竟打算放任不管,一时情急。 “佛经有云残杀子嗣、弑父屠君之人死后会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太后,总归这一切都是旁人犯的错,怎能让师兄一个人承担!您不觉得对他不公平吗?” 阮酥因为经历了重生与还魂,对鬼神也有了敬畏,她不忍印墨寒逆天改变万劫不复,当然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玄洛背负这些他本不应该承受的血恨遭受天罚! 颐德太后听罢身体猛震,她信了一辈子的佛,虽然菩萨并未完全达成心中所愿,可是这违背天伦必受报应的道理早已根深蒂固!说真的,嘉靖帝是她唯一的子嗣,是她实现宫廷争斗乾坤扭转的关键,母子间虽有间隙,可是在吃人宫阙中多年相依为命的亲情又岂是说割舍就割舍的?而玄洛,自小被她看着长大,偶然间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孙,对于枉死的玄氏一脉颐德一直亏欠,而宁黛,终究也是恨着渊儿的吧?否则也岂会在确定了玄洛无恙后,只身为玄镜殉情。 她叹了一叹,一件件事压得她越发没了主意,呼吸间只觉得心口异常绞痛,突然身体一晃,昏了过去。 从傍晚开始就一直下雨,这雨水淅淅沥沥竟停不下来。阮酥抱着鲤儿,越发心神不宁,几次请万灵素去前面打探太后的状况,得知她还是没有醒来,越发着急。好不容易等雨水歇住,一道修长的人影推开雕花木门,掀开挂在上面厚厚的隔冷的布帘走进时,阮酥忙把鲤儿放到摇篮中,跨过屏风。 “太后如何了?” 话音刚落,却是一愣。眼前人并不是万灵素,而是……那人张开双臂把她一下子抱了个满怀,和着外面的冷寒一下子撞击到阮酥心口,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却还是掩不住他身上的颤抖。 阮酥从未见过玄洛这般难受无助,好似一只瑟瑟发抖的孤独小兽,拼命想汲取旁人的温暖。瞬间阮酥眸光收紧,心中亦是闪过不好,说话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师兄,……太后怎么了?” 虽然有专门的太医,不过颐德太后最信任玄洛,平素身体不妥都会让他来诊脉,想必他便是刚刚从太后身边过来。 玄洛抱了阮酥好半天,怀中真实的温暖让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他牵起阮酥的手一起在长榻上坐下,目光十分痛苦。 “太后受惊晕倒引发心悸,刚刚才醒来……” 心悸?印夫人蒋氏一直患有心疾,此病症最初也就是由心悸长年累月堆叠形成。患了这种病平素就要注重调养,断不能受到刺激。一时间,阮酥自责不已,十分后悔对颐德太后说出那样一番话,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酥儿,告诉我,当时你和太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阮酥瑟缩了一下,似在躲闪逃避什么,玄洛疑虑越发重。他想再问,可是阮酥这幅样子却又让他迟疑了……依照她的性子,平常琐事断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如今祁念已死,他们之间也不存在立场冲突,想来此事便涉及他们本身,玄洛眸光加重,会是什么,难道又和印墨寒有关? 而阮酥也十分挣扎,虽然未在颐德太后前起誓保守秘密,可是如今太后病中,自己也不好擅自做主把一切告知玄洛。犹在纠结,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霎时惊醒了沉默中的两人,阮酥蓦然抬头,正巧玄洛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夫妻俩双双起身急急转向屏风,才抱起孩子,便感受到入手一阵濡湿,阮酥一颗心霎时松下来。 “原来是尿了……” 为了给他们留下讲话的空间,身边的丫鬟和侍候孩子的奶娘全都被万灵素遣走了。如今虽是自己的骨肉,可是初次为人父母的两人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看阮酥麻利地找来孩子替换的衣物,一一在床上放好时,又顿住动作,玄洛奇怪。 “酥儿,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给他洗个澡?” 好像是……但是孩子哭闹得这般厉害,玄洛一急,越发茫然。 “我们……该怎么做?” “罢了,还是让嫂嫂帮忙吧。” 等万灵素进屋看到犹哭闹不已的孩子和毫无头绪的二人,简直哭笑不得。 “还孩子交给我吧。” 她把奶娘叫进来,一边帮鲤儿换洗一边耐心地讲解着步骤,见二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一时感慨。 “既然这般疼爱孩子舍不得劳以他手,那赶紧把孩子接出去,一家人也能和和美美过日子。”虽然孩子是阮酥和景轩的,不过她心系玄洛已是不争的事实,在栖凤宫,几番见玄洛对鲤儿发自内心的喜爱,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万灵素接受了玄洛他们一家三口的设定。 一句话,说得屋中的气氛又越发沉闷,万灵素自知多言,麻利地把孩子包裹好,递给阮酥便带着其他人走出屋子,等房中再无他人,玄洛伸手环住阮酥,和她一起低头看着襁褓中白嫩嫩的小婴儿。 这是两人第一次共同看自己的孩子,玄洛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以前十分不理解为何那些新添了人丁的朝臣,每每说起自己的孩子总是眉飞色舞没完没了,便是嘉靖帝也难以免俗,不时在他面前为几个皇子长吁短叹,述说祁念兄弟们幼时之事,神色是少见的怀念与柔软。 现在玄洛终于感同身受,自家的孩子果然漂亮可爱,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给他取名鲤儿?” “是啊,你不是最喜欢玄府中那些鲤锦吗?” 玄洛哑然失笑,“那如果我喜欢猫儿狗儿,你也打算用那些名字给咱们的孩子命名?” 一句“咱们的孩子”不由把两颗心无限拉近,阮酥看着这近在咫尺的绝世容颜,心跳越来越快。体贴的夫君、可爱的孩子,这不就是她穷尽两世最为向往的吗?温柔的烛光洒下来,把这画面笼罩得格外温馨,感受到玄洛的呼吸越来越近,阮酥脸一红,忙道。 “鲤儿的耳朵和师兄格外像。” “是吗?”玄洛凝神一看,“是有点,不过他的眉眼很像你,长大后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带着向往,说得阮酥也分外憧憬,两人又聊了一阵,话题不知不觉便回到白日里鲤儿遇险一事上,看玄洛目光阴霾,阮酥轻道。 “师兄可有头绪?” “老皇帝带着饶婵君前来请罪,却是没有任何线索。不过栖凤宫已加强了守卫,而昭阳殿已派人细查,便是祁澈今日也被他宣来问话。酥儿,若你打算继续呆在宫中,为防人察觉,最好还是稍稍改变一下形貌。” 阮酥点头,“关于这点师兄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她回到西婳苑第一件事便是请万灵素分别给玄洛和印墨寒送了一封信,给玄洛的就提到这个,只是信尚未送到,他人便来了。 玄洛莞尔。 “酥儿想扮作谁?” “旁人我不好拿捏,不如便嫂嫂吧。易成她的样子在鲤儿身边也不惹人怀疑。” “好!”玄洛答应一声,把玩着她的头发,“几日不见,酥儿可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阮酥一愣,知道玄洛还在怀疑太后昏厥的原因,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呐呐道。 “我已让玄澜请她的江湖朋友们留意各地的当铺与黑市,如果那只簪子现世,我们也能抢到先机。” “祁清平想找到密旨,想必是为己所用;而德元却是一心想扶持他人,其实他们之间本身就有矛盾,若是利用得到,倒是能为我们争会不少主动权。” “据说祁澈已经和承德王重新联络上,不过承德王那边却还未表态……” “这是印墨寒告诉你的?”玄洛挑眉,“他的消息还算灵通。” “还有……” 阮酥想起什么说什么,直讲得口干舌燥,和玄洛二人把天下局势分析了个十有八 九,已觉得无话可说,却见他依旧一脸兴味,知道今日终究难逃一说,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兄,关于我和太后之间……” 一根手指封住了她的唇,阻止了她接下来所有话。 “酥儿,我说过向来喜欢强人所难,对你却是例外。这次也一样,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会等,等到你愿意主动相告的那一天。” 阮酥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目中种种情绪快速晃动,最终化作了那句熟悉的称呼。 “师兄……” “酥儿除了这些就没有和我说的?” 见阮酥越发茫然,玄洛慢慢伏低脑袋,温柔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引得她睫毛一阵轻轻颤。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阮酥红润的唇上,和着一句低沉的呢喃,把这雨后的夜映得愈发旖@旎。 “比如……很想我……” 361人油巫蛊 阮酥睡得极浅,天还未亮便睁开了双目,床边鲤儿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而身侧紧紧环住自己的那双手……阮酥抬起头,睡梦中的玄洛安静而祥和,少了白日的犀利冷然,眉眼间的绝世惊艳也变得柔软了不少。见枕畔人还未醒,阮酥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正想侧身离开,哪知腰后的手一紧,竟把她的身体忽地拉近,一时间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缝隙,而那欲抽离的吻也被无限加深…… “……师兄……” 被捉了个现行,阮酥脸红得滴血,气若游丝间微弱抗拒。 见她眸光迷离,玄洛也喘息着停住了动作。 “你这是在……折磨我吗?” 闻言,阮酥的脸更是发烫。因为自己还未出月子,昨日玄洛强行留宿,两人之间到底没有发生什么。见眼前人神色古怪,阮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师兄,你这是……欲求不满吗?” 话音刚落,阮酥便后悔了,只见玄洛危险地眯起眸子,威胁一般抚上了她的腰侧便是一挠,“还敢笑我?!” 阮酥痒得哆嗦,当即求饶,“师兄,我不敢了……” 可玄洛怎会就这样放过她,两人正闹着,他突然停住了动作,阮酥正为自己逃过一劫暗自庆幸,却听他压低声道。 “有人过来了?” 阮酥一愣,果不其然万灵素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大妹妹,你醒了吗?” 她的声音透着焦灼,只怕是出事了!阮酥眸光一凝,忙从玄洛怀中跳了出来,披上外袍便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给她开门。甫一打开便见纯容跪倒在地,哭道。 “求阮小姐救奴婢一命!” 阮酥惊诧,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万灵素拉住她的手,神色严肃地道。 “大妹妹,昭阳殿出事了,皇后的位置只怕是保不住了。” 阮酥面色一变,连忙追问缘由,却是一个时辰前,嘉靖帝突然差人来请颐德太后过去昭阳殿一趟,可太后昨日经历昏厥现还在昏睡,无人敢上前把她唤醒;纯容于是前去复命,却在昭阳殿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当即吓得脸色苍白,等手忙脚乱回到栖凤殿才想起向万灵素求助,万灵素听罢之后,便知此事严重,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带她前来找阮酥。 原来近来嘉靖帝身体日益衰败,整日里不是头晕脑沉,便是四肢疼痛,接连数夜辗转难眠,从前似有神效的丹药也不灵了,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广云子不知何时居然云游去了,摘星楼只剩了一干道童。太医会诊了几次,也就只开出些保养补气的方子,竟是毫无作用,嘉靖帝失眠之症日益严重,他发现自己似乎只有在饶皇后的昭阳殿里方能睡个好觉,一开始他以为是饶皇后点的安馨香有安眠作用,可在勤政殿点了之后却没有在昭阳殿那般效果。 昨夜嘉靖帝同往常一般在昭阳殿中早早歇下,哪知睡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发现饶皇后坐在床边,手中捧着巴掌大的一只翡翠盏,里头盛有浅黄油膏,饶皇后正挖了油膏在嘉靖帝太阳穴上涂抹,见嘉靖帝醒来,她似乎十分惊惶,急忙将那翡翠盏递给红药,嘉靖帝闻到那油膏中似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疑心大起,当下传了御医过来辨认,结果却是令人几乎吓破了胆。 “姑娘绝对猜不到,那翡翠盏中所盛乃是何物。” 纯容面色苍白,似乎不愿意回想,阮酥尚未发话,却听屏风后有人轻笑一声。 “想来是人油吧?” 二女俱是惊疑地抬起头来,见是玄洛,一时表情说不出的古怪,虽只是片刻便恢复如常,却也让阮酥羞窘异常,暗恼玄洛真是沉不住气,怎能自作主张现身?! 玄洛似没有看到阮酥的不自然,慢慢解释道。 “据闻暹罗国有一种提炼人油之法,乃是将妙龄少女砍掉手足,置于铁罐之中,架在小火之上炙烤,由于火势控制很巧,起初只是皮焦肉烂,人却还不至于马上被烧死,铁罐上除了每日用于取油的孔洞外,还有留有一处开口用于喂食,如此约莫七日,便不必再喂食了,十五日左右,罐中的人已经化为焦骨……取出的人油,可用于施展邪术,比如魅惑男子,麻痹身体,甚至控制人的精神都有可能,因翡翠乃是至阴至寒之物,故而用其装盛,方能得到极佳的效果。” 万灵素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捂嘴反胃,阮酥虽也浑身起了一层寒粒,但她的头脑却异常的冷静。 “饶皇后已执掌凤印,后宫之中目前又没有哪个妃嫔能够威胁到她的地位,会做这种事情,想必还是不甘为印墨寒登基做嫁衣裳,妄图通过邪术左右陛下的决定,但她乃太傅之女,没有外人献策,万万不可能想出这等邪恶阴毒的法子……就算人赃俱获,难道饶皇后也就招认了不成?没有半点挣扎?” 才死了一个纯贵,紧接着跟着便是人油,实在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纯容忍着恶心道。 “小姐说得不错,事发之后,陛下命人拷问了昭阳殿中所有人,最后查出这人油乃是安溪道长进献的,立马将安溪拿进宫中与皇后对质,两人却是各执一词,虽然饶皇后直喊冤枉,说安溪告诉她这是鹿油,她根本就不知道竟是如此阴邪之物,可安溪却一口咬定皇后知情,并安排了身边的廖嬷嬷,从掖庭中寻找适合人选用于炼制人油。” 阮酥静静听着,面上浮现一抹冷笑。 “不用问,陛下只要派人去掖庭一查,定然能找出失踪之人,对此廖嬷嬷必是供认不讳,人证物证据在,凭皇后有一百张嘴,陛下也不会信了。” 纯容点头。 “小姐料事如神,那失踪的宫女命叫夷儿,乃是一个月前因在人前议论七王夫妻之事,被皇后打入掖庭,人也确实是廖嬷嬷从掖庭带走的,好像还在安溪的道观中找到了她生前带的镯子……陛下已下令把昭阳殿所有人等杖毙,饶皇后目前也已关进了暴室听候发落,奴婢撞见了这一幕,匆匆逃了回来,若是陛下想起,只怕……” 说到后来,已是抖如筛糠。 “如今太后身子不好,小姐足智多谋,是唯一能够救我的人了!只要奴婢能度过此劫,今后一定誓死追随小姐!” 母仪天下的皇后本该是道德的楷模,天下所有女子的榜样,用活人炼油,何其骇人听闻,已经不是残忍二字可以形容,又涉及巫蛊,有悖天理,传出去恐怕会震惊天下,甚至会影响其养子印墨寒的继位,嘉靖帝杀掉所有昭阳殿人,就是怕这消息走漏出去,纯容知道内情,自身安危自是不保。 阮酥看着泪流满面的纯容,平静地道。 “姑姑,你可识字?” 纯容不知所以,只得愣愣摇头。 “奴婢自小家贫,未曾上过学堂,纯如又是个念过书的,有个字啊纸啊的,都是由她管着,因此太后并未想起让奴婢习字……” “幸好……” 阮酥叹了口气,垂眸对纯容道。 “姑姑,这件事有多严重,不必我说,想必你也知道,若想留得一命,你只能对自己狠一些了。” 日头才升,栖凤宫便传出消息,颐德太后身边的亲信纯容姑姑,因误食绿矾,烧烂了喉咙,半截舌头都熔坏了,别说言语,连声音都发不出半点来,而那绿矾状似水晶,怎会混入食物中竟察觉不到?虽然奇怪,却也没有谁会去注意一个小小的宫婢,因为天亮时分昭阳殿走水的事,已经让众人无暇顾及。 这场火来得十分蹊跷,据说因为饶皇后敬佛心诚,每日佛堂内香火都不能断,可巧新换的值夜小太监是个粗心大意的,半夜添了香火之后,竟在佛堂上睡着了,乃至火烛燎了帐子,一路烧到了昭阳殿内,帝后撤出昭阳殿时,恰巧一根梁柱被烧倒,饶皇后发现,奋不顾身地为皇帝挡下柱子,自己却不幸罹难。嘉靖帝悲痛欲绝,追封其为孝贤皇后,予与风光大葬。 送葬之日,文武百官林立,妃嫔公主、命妇咸集,满城上下皆是缟素,印墨寒作为养子,奉嘉靖帝之命为饶皇后奉牌位,这本是祁宣应该干的事,现在却由祁默代劳了,几欲崩溃的祁宣哪里能够接受,他竟失控地冲到印墨寒面前欲夺牌位,被七王妃常行芝拉住还不住痛骂。 “印墨寒,你个假仁假义猫哭耗子的卑鄙小人,凭什么替我母后奉牌位!当初我们母子如此信任你,你却背信弃义,把我们当做你一步登天的踏脚石,把牌位还给本殿下!你不配!我母后泉下有知,也会不得安生!” 堂堂一个皇后,死得如此突然,其中不乏可疑之处,然而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祁宣心中也能猜到三分,可是他不敢去找嘉靖帝理论,又不知害饶皇后身死的人是谁,便只能将自己的愤怒和悲痛向夺走他地位的印墨寒发泄出来,印墨寒只是悲悯地看着他,淡淡道。 “七弟,母后尸骨未寒,你却在此胡闹,实乃不智之举。” 果然,祁瀚很快便奉嘉靖帝之命走过来给了祁宣一个巴掌,并将他一把拉开。 “你堂堂皇子,又不是七岁小儿,在母后丧礼上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你还是个男人吗?本殿下传父皇口谕,若你不能控制自己,扶灵便不必随行了!” 祁宣一愣,挂着眼泪看向龙椅上的嘉靖帝,只见他面色冷凝,目光中除了失望,还有厌恶,不由万分后悔,只得垂头丧气趴在饶皇后棺椁上呜咽痛哭。 阮酥易容成万灵素的摸样,混在公主小姐之中,看着那雕花砌凤的棺椁,不由有些感叹嘉靖帝的狠心,但她也能理解,饶婵君若是活着,也注定下半生在冷宫度日,还会影响印墨寒继位,不如以死保全一个美名,饶家面上也有光彩。 而这一群哭得悲痛欲绝的人中,除了祁宣、饶家子嗣,还有单纯的十公主祁金晶外,只怕没有半个人是发自内心吧!阮酥冷冷地想着。却不知何时,玄洛已悄然来至她的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你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虽然已经出了月子,但皇后丧礼,大家都得规规矩矩,哪里能够偷闲,阮酥体弱,玄洛远远看着,已是担心不已,偏又拗不过她。 阮酥吓了一跳,偷偷看了不远处吸着鼻涕的祁金晶,小声责备玄洛。 “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玄洛笑道。 “别怕,这么多皇亲国戚,身为皇城司九卿,自然要各处巡查,有备无患,何况现在,这些人都忙着做戏,谁有功夫注意你我。” 说着,他指了指前头的祁澈夫妇,只见那两人一个步伐踉跄满面悲戚之色,一个肿着眼泡不断抽噎,阮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讽刺道。 “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死了亲娘,谁又晓得,若是没有外人在旁,这两人只怕都要笑出声来了吧!” 玄洛压低声音。 “酥儿认为人油之事,与祁澈夫妇有关?” 阮酥眉头微皱,摇头道。 “我不敢肯定,但这个局明显一开始便针对皇后设的,且策划了不止一日,先是纯贵,后是人油,都是皇后的催命符。饶婵君纵然有所防备躲过了纯贵一事,却还是没有逃过这最致命的加害,不过按说祁清平与饶婵君并没有多大的仇怨……若要下手,也是先向着我来才对啊……” 玄洛语带醋意地道。 “或许是你被印墨寒保护得太好了,她无从下手。” 阮酥一讪,不自在地转移话题。 “还有一个人,虽然她现在不在京城,但是论起动机来却更加充分。” 玄洛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他微微笑道。 “所以你怀疑,饶后之死,便是幕后之人送给她的投名状?只为将来中原大乱时,北魏能够出兵助他们一臂之力?” 阮酥点头。 “万事皆有联系,饶皇后虽与印墨寒面和心离,她的死看似与我们无害,但环环相扣,便不是如此了,何况……那人虽针对饶后,却算计到了鲤儿身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任何胆敢伤害我儿子的人!” 玄洛见她双眉倒竖,目放寒光,不由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强调。 “是咱们的儿子。酥儿放心,下次决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你别忘了,北魏之事,可不是那蠢公主一个人说得算的,若北魏非要与我们作对,便先让他们自家天翻地覆如何?” 阮酥愣了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与他相视一笑,又很快抽手移开目光,玄洛轻咳一声,重新恢复一脸冷肃,转身吩咐皓芳等人加紧戒备。 362平乱贼祸 饶婵君的死,让嘉靖帝越发疑神疑鬼,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他,每个人都要来取他的性命。他脾气变得十分古怪,除了印墨寒,便不再让人接近;加之近来本就身体不好,如此一二日,人便枯瘦了一大圈,眼眶青黑,整个人精神状况都变得十分糟糕。 颐德太后看在眼里,似乎也苍老了好几岁。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素手在灰白的发丝间一滞,原来还夹杂黑丝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全部变白,阮酥心中一揪,按照前世的轨迹,嘉靖帝只怕熬不过明年开春,太后这般难受,阮酥真怕届时她会出什么事。 前世,经历祁念谋反,嘉靖帝驾崩,京城动乱,颐德太后还能出来主持大局,除了身居高位的觉悟和责任外,很大的原因便是身边玄洛的陪伴和支撑! 可是,如今由于自己的插足,让颐德太后得知了玄洛已经知晓玄家灭门的真相,阮酥发现太后近来对玄洛明显疏远了,有几次玄洛前来拜见,她也以身体不适把人拒在门外。 “还请太后保重身体,您这样,师兄很是担心……” 提到这个名字,颐德太后神情显得越发凄惶。 “阿黛啊阿黛,你是不是早就预料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才恳求哀家不能告知玄洛他的身世?阿酥,你说哀家现在怎么办?” 阮酥也沉默了,有时候真相却更像一副枷锁,束缚手足负重前行,让本就昏暗的道路显得越发逼窄。她垂下睫毛,手上不停把颐德太后的头发盘了个云髻,并用心地簪上她最喜欢的点翠头面。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如便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 颐德太后重复了一遍,她无奈一叹,实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总归现在嘉靖帝身边防守严密,而玄洛又有阮酥看着,她定然不会眼睁睁看他犯下傻事。索性便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这样想着,颐德太后总算有些释然,却没有注意到铜镜中阮酥眸中一闪,似是已拿定了什么主意。 “外面是不是已经下雪了?” 阮酥点头,“早先起身时便已经开始飘雪沫子。” “扶哀家去外面走走。” 阮酥忙招呼守在二间的纯安一起为太后准备好外出的大氅,才推开门,迎面的银白让众人不禁神情一恍,雪花飘摇中,天地之间仿佛也罩上了一层瑞色。 见太后心情似好了些,纯安小心讨好道。 “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又是一个丰收祥瑞年。” 话音刚落,却见颐德太后脸色一变,纯安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求助地看向阮酥扮作的万灵素。 阮酥心中默叹,上前为太后弹走大氅上的雪珠。 “冬雪过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才是生之景象。” 一句话让颐德太后重新展露微笑,阮酥方才的话语带双关,表面上说的是气候景象,实际却影射时政。饶皇后大丧后不久,与北魏接壤的边境云镇突然冒出一股自称梁王后人的势力,其首领名叫祁昭,因喜着白衣,被手下称为雪公子。他们大肆散播嘉靖帝勾结西凉伐害手足致梁王战死沙场的谣言,并联合竹山教及散布在中原各处的梁王势力,攻陷了承思王封地,杀了世子,与朝廷公开叫板!而为了防止贼军屠城,据传承思王把女儿王琼琚献给了祁昭。 消息传来,整个京城都为之震颤,而阮酥也觉得不可思议。承思王乃外姓三王中兵力最强的,怎么短短数日便被拿下,只怕果真如她和玄洛猜测的是远在北魏的祁金玉下的手! 再说勤政殿这边, 也因为北方的变故,让本打算退位的嘉靖帝不得不强撑起大局,面对朝臣的猜疑,嘉靖帝下令祁瀚领兵二十万剿之,却未料到祁瀚居然抗旨不遵,只说与其一味镇压,不如吧真相昭告天下,让谣言不攻自破;仿若传言所说今上用十五座城池换取了祁悠的命是真的,那他们之间的恩怨,则应由他自己亲手了断,断不能为了一己之利牵累无辜百姓,令天下大乱。 此话一出,气得嘉靖帝连骂数声“孽子”,便命左右把其拿下关入大牢,祁瀚冷笑一声。 “我忠的只是江山社稷民生百姓,绝非祁姓皇族!皇上若真是问心无愧,何不拿出证据,还自己一个清白?!” 所有人都觉得祁瀚疯了,就在官兵上前要把人押解牢狱时,却见印墨寒上前一步为他求情,并主动请缨平定贼乱,见嘉靖帝似有为难,印墨寒继续道。 “祁默知道父皇担忧儿臣无战场杀敌经验,不过保家卫国是身为臣子的义务,儿臣愿意一试。” 这般恳切的姿态,倒让祁瀚有些不自在了,虽然不齿嘉靖帝的作为,不过兄弟几人就他为武将出生,若在这时候一味退缩,岂非会被人非议偷懒躲嫌?他正要挺身而出,玄洛已经挡在他的面前。 “臣愿和五皇子同往。” 印墨寒诧异地抬起头,而座上的嘉靖帝也面带犹豫,可他思索片刻终是答应了。印墨寒若能顺利平乱,正好也能让反对其继位之人心服口服,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于是又慎重地点了几员大将随二人一起离京。 待所有朝臣退下,他单独留下玄洛。 “保护祁默,若此行他有什么意外,纵有太后护着,阮酥也难逃一死!” 玄洛看着这双布满阴霾的眼,心中剧恨。 “臣遵旨。” 当他走出勤政殿时,却见雪树后天青色的衣袍一闪,竟是印墨寒走了过来,开门见山的便道出了内心的疑惑。 “你为何会选择与我同往?” 玄洛勾唇一笑,似是嘲讽他的问题太过直白稚嫩。 “因为酥儿想护你周全,我自然不能让她难过。” 闻言,印墨寒怔住,玄洛含笑又补充了一句。 “再者,我玄洛从不欠人人情,你对鲤儿所做的一切我自然应该有所报答。祁默,你我的目的虽然不尽相同,但是对酥儿的心却是一样的,或许,在所有一切尚未了断之前,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过去的恩怨,选择合作?” 见印墨寒背过身去,玄洛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从侍从手中接过伞。 “你这是要去栖凤宫?正好我们可以同路。” 西婳苑,阮酥卸下易容的面皮,正在屋中哄着孩子,就在这时屋门推开,万灵素放下手中的婴儿用品,悄声对阮酥道。 “大妹妹,五皇子与九卿大人同时来了。” “同时来了?” 阮酥一愣,实在无法想象两人会以这个组合出现,不由有些担心。 “他们二人表情如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 万灵素沉思了片刻,“确实有些不对,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阮酥越发着急。“嫂嫂,你这样说都把我听糊涂了。” “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都挺好的。我发现自从你难产,五殿下主动把九卿大人请来,好像他们之间就不似从前那般……激烈了,还是大妹妹你有本事。” 阮酥苦笑一声,她能有什么本事,之于印墨寒,玄洛多半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忍让;而对于玄洛,印墨寒自然也是…… 心中默叹,这一场纠缠了前世今生的爱恨,不知能不能如己所愿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犹在思索,便听屋门一响,阮酥心中一颤,待开门时发现仅是印墨寒一个人,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又有些失落。 “这几日你可还好?”饶皇后大丧后,嘉靖帝越发无心政事,朝中要事几乎都在了印墨寒一个人身上,他留宿宫中的时日越来越多,可是不知是嘉靖帝有意为难,还是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这段时日,他都没有到栖凤宫看过阮酥。 听到她发自内心的关心,印墨寒唇边浮出了一个笑,笑容牵动脸上的神经,阮酥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竟已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纹路,心中一叹。 “再拼命也要爱惜身子,别把事情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一句似嗔似怪的抱怨,让印墨寒满心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他这般拼命自然也是为了能尽早坐上那个位置,用那无上的皇权保护眼前的人。看她为他送上自己最喜欢的香茶,印墨寒只觉得时间好似一下又回到了他梦中,这种似曾相似的情景让他目中不禁浮起了一层雾,唯恐让阮酥看见,他忙低头抱着鲤儿小心逗弄。 见鲤儿睁大眼睛咕噜噜地看着印墨寒,竟也不哭不闹,这个孩子,真是不认生……而印墨寒动作轻微而小心,看得出很喜欢孩子,如果前世他们之间也有孩子,他会不会也似这般?时间便这样一分一秒过去了,等阮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万灵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屋子,而玄洛迟迟未到,显然是想给他们留出空间。 “酥儿,我与玄洛要离京几天,这段日子你多加小心。” “离京?”阮酥一怔。 “是,便是因为在那梁王后人祁昭,皇上命我二人前去平乱。” 听完始末,阮酥对玄洛的打算亦是猜出了三分。 “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之后。” 363三王议政 边疆告急,没有多余的缓冲时间,若再拖一拖,只怕贼祸就要蔓延到中原了,阮酥理解,但未免有些惆怅,更重要的是,此次印墨寒与玄洛同行,好比猫鼠同笼,若不能在他们离开之前,化解印墨寒内心的某些嫌隙,只怕不必外人动手,他们便会两败俱伤。 打定主意,她抬头注视着印墨寒。 “有些话,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对你开口,也不知你是否肯听我一言,但如今事情迫在眉睫,我实在没时间犹豫了,梁王之祸并不是几个乱党起事那么简单,祁澈犹如喂不饱的恶狼,又岂是你画个大饼便能满足的?如今德元公主和淮阳王府已经和他站在同一阵营,只有你和师兄联手方能让他们有所忌惮,倘若师兄倒了,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身为皇储的你!” 印墨寒沉默了。 遗诏之事,玄洛已经对他说过了,与他之前所猜想的出入不大,所以他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何况他早已暗中观察到,不仅清平与德元公主之间来往日益密切,祁澈近日行事也十分高调,礼贤下士的日常戏码自不必说,还大散钱财在民间修建善堂、粥厂,赡养孤老,安置流民,甚至偶尔换上布衣到坊间地头体察民情耕作,他塑造这副贤明皇子形象来提高威望,必然就是为了将来的篡位夺权看上去更加名正言顺些。 不必阮酥提醒,印墨寒也非常清楚,自己想要顺利的登上皇位,祁澈和德元公主不得不除,但他却始终放不下心结去与玄洛化敌为友,毕竟那个男人,是自己与阮酥之间最大阻碍,阮酥这番话看上去处处为他着想,但他却疑心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这么说,是怕我对玄洛不利?” 见他毫无动摇,阮酥摇头,前世那些事,就像扎在她心头的刺,尽管一碰便痛,但为了不重蹈覆辙,也别无选择了。 “印墨寒,你不明白,你以为祁澈和清平尚在你掌控之中,但你确实错了,从前若不是因为你太过自信,放纵祁澈等人将势力壮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我们……亦不会是那样的结局,又怎会有如今我们三人的纠葛不清?” 她话中隐射的深意让印墨寒颇为震惊,阮酥这番话等于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前缘,而且听她的意思,似乎是他造成了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局面。他刚想追问什么,阮酥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诚挚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 “印墨寒,你和师兄之间若有一个人死了,我都不能独活。你且听我一句,暂且休兵,我们三个人的恩怨,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自会有个了断。”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过决绝,又或是是她眼神太过坚定,印墨寒心脏猛地一颤,无可否认,阮酥的话让他动摇了,他只记得两人的美好恩爱,却从不曾梦到过那些切骨之痛,若真如阮酥所说,那么他如今便是自作自受,又有什么立场要求别的?以阮酥的性子,绝对言出必行,那是他想要的吗?并不,他想与她长相厮守,但是首先,她必须好好活着。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印墨寒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乖乖呆在栖凤宫不要暴露身份,这宫中太多人想要你的命,我与玄洛不在京城,没人保护你,你决不可轻举妄动!” 阮酥放开他的手,点头微笑道。 “好。” 印墨寒这才放了心,面对温柔含笑的阮酥,他的心如春水般柔软起来,情不自禁抬手将阮酥垂落的一缕鬓发别到她耳后,阮酥身子微僵,却还是没有后退。 印墨寒走后,阮酥依旧注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并没有发现一道人影何时出现在了身后,修长的手指抚上那缕印墨寒整理过的垂发,语气微酸。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惜别场景,看得为兄也大为感动啊!” 阮酥脸色猛地一变,转过身来,玄洛已揽住她的腰身,与她鼻尖贴着鼻尖,不满道。 “你看他的眼神我很不喜欢。” 阮酥恼羞成怒地推他。 “别闹!我还有正事要和你说。” 玄洛虽然吃醋,但也明白阮酥与印墨寒的纠葛不是说断便断的,惹恼了她反而是给印墨寒助威了,于是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偏头笑问。 “酥儿是要交待我路上小心?” 阮酥白了他一眼,正色道。 “你和印墨寒目前是德元等人眼中最大的绊脚石,此次你们双双前往战场,可谓正中他们下怀,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们回不来。我知道你主动请缨,除了想趁此机会和印墨寒和解,也是将计就计,可你还是要多家小心……” 玄洛目光温存,语气也是无限温柔。 “不必担心,完颜承烈自以为能借着梁王后人的名头入侵中原,将兵力大举调到边境,却忘了自古祸起萧墙,我那故交颜公子养精蓄锐多年,也该是利剑出鞘的时候了,只是京城这边,皇帝快不行了,太后又年迈体衰,剩下祁瀚那个呆子,只怕稳不住局面……” 阮酥轻轻一笑,双眼闪闪发光,自信地道。 “没关系,师兄难道忘了还有我吗?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们不在,我反而不必缚手缚脚。” 玄洛没有反对,他只是笑着刮刮她的鼻子,阮酥并没有向面对印墨寒那样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会乱来,而是坦言要同他并肩作战,这种默契让他欣喜,他也愿意信任她,由随她放手去做!这或许也是另外一种宠溺吧! “好,我把皓芳留下给你差遣,有他在,祁瀚那边也可以少费些口舌。” 说罢,他低头轻轻在阮酥唇上咬了一口。 “等着我回来。” 灯火通明,一艘华丽的画舫悠然浮在湖中,妙音坊的花魁玥姬素手轻挑,弹得一手绝妙的琵琶,然而再动听的雅乐,也难以赶走祁瀚心头的烦闷。 祁念谋反,祁澈拎着他的脑袋重新回到权力中心,饶皇后的不明不白身亡,以及他那冷酷无情的父皇,都让他日益看清皇族华丽外表下的肮脏,特别现在,他被告知自小崇拜的梁王皇叔,竟是死于他那好父皇与敌国的合谋,这简直让祁瀚失望之极,他厌恶自己身上的血统,万分想念南疆纵马驰骋的日子。 “秋风渐凉,殿下如此豪饮,只怕有些伤身呐!” 皓芳走进船舱,身后跟着个身披斗篷的人,祁瀚瞥了他们一眼,不由停下斟酒的手。 “皓芳?听说玄兄昨日便已动身前往西北,你怎么还留在京城?” 祁默主动请缨时,祁瀚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他这位文质彬彬的皇弟,也就提笔写写文章还成,真要带兵打仗那不过是去送死罢了,本来是看戏的心态,但玄洛的自荐却让他傻了眼,他实在猜不透玄洛这唱的是哪一出。 皓芳微笑作礼。 “京城虽表面上歌舞升平,却不见得会比战场太平,因此大人命卑职留守,今夜是奉大人临行前嘱托,特地来给殿下送一样东西。” 说着,他弯腰,双手将一件半旧的深紫色披风奉至祁瀚面前,祁瀚认出这是玄洛常穿的,不由微微一愣。 “希望大人的情谊,殿下能够明了。” 祁瀚伸手接过,面色有些复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玄洛特地将这件旧袍送来给他,便是希望与他同仇敌忾,携手对敌的意思了,纵然心中涌起万丈豪情,但想到那些不堪尔虞我诈,他就兴致全无。 “恐怕要让玄兄失望了,本殿下志在战场,不在庙堂,一向只懂得调兵遣将,对那些争名夺利的游戏,半点也提不起兴趣。” 说着,他将紫袍丢在一边,重新拈起酒杯,正要饮下,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声笑道。 “可惜啊可惜!原以为三皇子乃是个战无不胜的豪杰,却怎想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既没有家国天下的责任,亦没有定倾扶危的担当,真是叫人失望!” 祁瀚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如此奚落,顿时怒上心头,一张俊脸阴森下来。 “是谁胆敢出此狂言?” 女子抬手揭开风帽,一张出水芙蓉般美丽的脸庞便彻底呈现在祁瀚眼前,让他不由双目圆睁,丢下酒杯站了起来。 “是你……” 印墨寒和玄洛才走两日,嘉靖帝便如同被砍掉左膀右臂,他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亲自看那些堆积如山奏折,坊间关于梁王的传言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将传谣的人杀了一批也未能堵住悠悠众口,一日早朝时,听着两个言官剧烈争吵,他只觉头疼欲裂,彻底勾出体内蛰伏的病魔,身子很快垮了下去。 皇帝卧病不起,太子又不在朝中,选定一名皇子监国就变成了当务之急,嘉靖帝把几名众臣叫到床边商议,哪知在监国的人选上众人各执一词,尤其淮阳王和新任吏部尚书韩淡更是争得面红耳赤。 淮阳王首当其冲站出来。 “六皇子文韬武略都很优秀,不仅人品贵重,又懂得体恤下情,深得百姓爱戴,监国人选自然非他莫属。” 话音刚落,便听韩淡讽刺道。 “淮阳王与六皇子沾亲带故,此时说这话未免有失公允吧?说什么人品贵重,六皇子若无失德之处,又怎会被陛下贬谪南疆如此之久?” 淮阳王面色十分难看,这个韩淡在印墨寒还是吏部尚书时便是他的得力助手,祁澈和印墨寒同一阵营时,他也没少出谋划策,没想到此时居然会站出来反对他,而且说得如此露骨,这只能说明,印墨寒已经察觉到了祁澈的异常,打算与他为敌了! 淮阳王不以为然地反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六皇子回朝后,镇日为国事奔劳,陛下交于他的事都办得极为妥帖不说,还带头杜绝奢靡之风,将钱财拿出来造福百姓,而他和王妃两人的用度都极为简朴,这一言一行都是皇子的榜样,韩大人通通看不到,却死咬着从前的事不放,是否有点用心险恶?” 韩淡悠然冷笑。 “想来六皇子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淮阳王却动不动就是皇子的榜样,似乎六皇子是在故意喧宾夺主,不知究竟把太子置于何地?我看你才是用心险恶!” “你!” 淮阳王气得脸红脖子粗,待要发火,却又想起不能中了对方的激将法,他一甩袖子。 “韩大人年轻嘴利,本王不与你做无谓的争执,却不知以韩大人高见,谁才是适合的监国人选?” 这倒把韩淡问住了,他只顾给祁澈使绊子,却没有想过祁宣资质平庸无能,祁瀚不久前才当众忤逆嘉靖帝,祁雁年幼不知事,说起来,竟是都不如祁澈。 见他不说话,淮阳王冷笑。 “韩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韩淡蹙眉,正在思考应对之策,万老将军已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撩衣跪在嘉靖帝床边。 “陛下,这样争吵也不是办法,几位皇子都各有所长,又都有不足之处,不如请太后垂帘,三王议政,所以的政策都必须有三王印鉴,并由太后阅定方可执行,如此既能集思广益,又显得公平,岂不两全其美?” 三王辅政,太后拍板,这无疑杜绝了一家独大的局面,还能让三王相互牵制,嘉靖帝倒是很满意这个提议,哪知淮阳王立马反对。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此种先例,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万老将军笑眯眯地捻须。 “横竖也不是要另立储君,不过是权宜之计,淮阳王何必如此较真?” 嘉靖帝早被无休止的争吵闹得头疼,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摆手道。 “好了,万老将军所言甚是,传朕旨意,即日起,早朝由太后代理,诏书三王共拟,如三人意见不同,三占从二,谁也不得多言!” 364重新出山 当“三王辅政”的旨意传到栖凤宫时,颐德太后当即从座上站起,怒声道。 “荒唐,这是谁撺掇圣上拟下的旨意?” 阮酥也是一惊,暗赞这个计策真是来得又妙又险,在印墨寒与玄洛外出的当口把祁澈、祁宣、祁瀚三股势力一下逼到了台面上,倒是让最后决战时刻提前到来了! 传旨的太监被太后凛冽的怒气激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哆嗦了半天也道不出所以然来,这等机密会议自然不是他一个阉人能出席并参与的,他嗫嚅了半天颐德太后早已不耐地走出大殿,急急赶至嘉靖帝所居的乾清宫。约莫一个时辰,等宫门再度打开,颐德太后跨过门槛,脸上的表情却比平素多了三分冷寒。 没有人知道他们母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从这日起,那个几乎被京城诸人遗忘的名字再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阮酥被颐德太后封为一品女官,随侍太后左右,助其处理政务。 “祖母,此举万万不可,自古女子不能干政,让阮酥上朝,此乃违背天伦,不符祖宗规矩。” 当阮酥与太后一起出现在金銮宝殿龙椅后方的垂帘之后时,祁澈第一个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口称祖母,并非太后,显然对嘉靖帝提出太后决断的一事心存不满,一个阮酥,自然只是他借题发挥的突破口。听他这样一说,以淮阳王为首的一干六皇子党也不甘落后,纷纷劝谏太后收回成命,听群臣七嘴八舌吵个没完,颐德太后重重一咳,扶着阮酥的手绕过垂帘走到人前。 “这样说来,哀家坐在这里也是大逆不道,不合礼数?” 她声音漠然,是与身居来上位者的高贵疏离和深不可测,让人觉得分外陌生。 祁澈略一犹豫,不情不愿道。 “祁澈不敢,此乃非常时期,太后与三王辅政监国乃是圣上的旨意。” “那既是如此,哀家问六皇子一句,哀家在这朝堂之上的话可还能作数?” 祁澈皱眉,“若是在……监国时期,自然作数!” 听到这句话,太后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意,她懒懒朝龙椅旁新添的座椅上坐下,对阮酥招手。阮酥会意,从袖中拿出早已拟定好的诏书朗声开始宣读。 呼啦啦跪了一地,祁澈越听越惊,当听到把留质在京的王琼璞贬为庶人,禁足凰阁时,目中闪过诧异,未等阮酥念完,已经失声打断她的话。 “太后,关于琼璞郡王的归宿,本王有异。如今承思王封地虽被叛军攻陷,可老王爷殊死抗争多日,世子战死,朝廷若是在这节骨眼上这般对待藩王子嗣,弃臣子不顾,岂非让忠良寒心?这是逼承思王谋反啊!” 其他朝臣也纷纷谏言。 朝廷对王琼璞的态度自然表明了印墨寒与玄洛平反贼乱的方向,如果这个诏书一下,无不暗示在与祁昭一决胜负的同时也放弃了驻守边疆多年的承思王一脉;若是让其他藩王知晓,难免会生出朝廷趁乱削藩的猜想,如各自采取行动,岂非会引来天下灾祸? 颐德太后耐心等待众人说完,含笑道。 “还有哪位大人有话要说?” 见众人没有表态,颐德太后微微颌首,“阿酥你说。” 阮酥把诏书收拢,朗声道。 “想必诸位大人心中也有疑问,承思王一脉守护边疆已近百年,这么长时间,在与有‘虎狼之狮’的北魏人交手尚能战功赫赫、威震一方,怎会轻轻松松就败于涣散无序的乱贼之手?” 一句话,又是引起下面一片私语。这件事可谓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听到世子被杀,他无奈献女,这个透着谜团的问题便在一瞬间转变了舆论方向,可是听阮酥如此言语,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不成? “发生此等变故,这独自留京的璞小郡王自然颇被太后关照。可是令人奇异的是,当圣上驳回了王琼璞随五皇子共同平乱贼祸的请旨后,他便一反常态,整日流连烟花柳巷,行事越来越荒唐堕落……” 王琼璞自其姐因嫁祸阮酥被太后赶出京城后,便与九卿玄洛决断,和七王祁宣越走越近。祁宣素喜纵情声色,性子最为纨绔,王琼璞近墨者黑,久而久之自然不能免俗。众人虽都心知肚明其中变化,但碍于上首端坐的乃是太后,而七王祁宣也在场,一个个也不好出声,只听阮酥继续道。 “就在太后痛心难受时,王琼璞却被人发现他每日混迹于秦楼楚馆却事有蹊跷;终于,他偷会之人也被三皇子一举擒获,竟是承思王那位已故的世子,王琼璞的长兄王琼玓!” “什么?” 此言一出,殿上如同炸开了锅!殉国的英烈怎会莫名出现在京城,不管后面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本身就透着古怪! 见众人都在等待自己的确定,祁瀚走出队列。 “没错,前日崇门坊有人行凶,本王正好与京兆尹李大人同去处置,却在逃窜的人群中发现了鬼祟之人,而那人的身份也被李大人当场认出,正是承思王世子王琼玓。” 被点名的京兆尹李达也出列作证,一时间殿中人神情各异,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王琼玓上一次入京是在颐德太后过寿,承思王全家从封地前往。那时候祁瀚并未回来,是以没有认出其人倒是合情合理。不过,若承思王世子真是诈死,怎会就那般凑巧不走运地被一个二愣子一下子撞破?说起来也是匪夷所思…… 既是如此,众人也不再发对,在一片唏嘘声中,祁澈看着金钗着一身暗红色一品女官袍的阮酥,目中暗潮汹涌。 如果一切都是上面之人一手谋划的话,那这出敲山震虎确实漂亮!三王中承德王前不久才重新被他说动助其上位,可是朝廷对承思王的诏令一出,那谨小慎微的李佑成定然不会轻举妄动,毕竟比起虚渺的功勋昭著,不如眼下的安稳平静。 阮酥,你真是好得很呐,才一出山就送给了本殿下这样一份大礼!祁澈袖下双拳紧握,恨不得把阮酥捏成碎片! 他这一切表情自然没有逃过阮酥的双眼,阮酥冷冷一笑,继续宣读未念完的诏书。 待众臣奏禀完毕,颐德太后道。 “现下圣体抱恙,前线战况激烈,还请各位大人齐心协力,与哀家一起共渡难关。” 流花湖画舫,妙音坊的花魁玥姬正在弹奏琵琶,她指法熟稔,乐声张力十足,便是隔着十米水流,那顺着哗哗水响倾泻出的琴声都让人痴醉。见其他的画舫都有意无意地泊住不动,显然船上的人已被乐声吸引,王远进来询问,他记忆中祁瀚素来不喜被人叨扰。 “再等一等。” 祁瀚眉头紧拧,曲指扣在身前的长案上,可是那节奏显然和玥姬演奏的曲调不成节拍。王远摇摇头,退了出来。咫尺听音人心思游离,而旁边的过客却全神贯注,也不知有没有暴殄天物? 终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些些靠了过来,王远松了一口气,迎着来人到了祁瀚的船舱。见他眼神一瞬专注,玥姬不由好奇抬头,这位三皇子几日心神不宁,现下却……倒是不知来了个什么人?甫一抬眼,王远已经笑眯眯地挡在她眼前,送上一只银锭。 “这是三皇子赏姑娘的。” 说完给了她一个和来人一模一样的黑色斗篷,便把她送上方才那只靠近的小船上。玥姬倒也识趣,也不探究,乖顺配合。 等小船划远,那人才放下斗篷,见祁瀚一脸郁色,淡淡笑道。 “三殿下倒是守时。” 祁瀚一下把酒盏放在桌上,看着来人的眼神说不出的愤懑与抵触。 “阮酥,本殿下后悔了,你我的合作就此中断!若是玄兄回来要怪罪,我自会去他跟前解释!” 阮酥唇角一勾,“该说的话我上次便已与殿下一一说清,其中的厉害关系,相信殿下也明白,无需阮酥再重复。若是殿下是因为今日之事恼怒的话,阮酥在此赔罪,不过,弦上之箭既已射出,只怕现在殿下想抽身而退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啪一声,祁瀚重重一掌击在桌上,那木桌虽不是上等金丝楠木,却也是坚固至极,怎知他这一挥掌便把桌面劈成了两半!而与此同时,两个黑影已经一左一右挡在了阮酥面前,正是皓芳和宝弦。 阮酥抬手让他们退下,起身对祁瀚拱手一礼。 “殿下性子磊落光明,阮酥知道今日让殿下做伪证实是难人所难。” 祁瀚哼了一声,他上次被阮酥说服联手,并且也默认了阮酥的安排。可是答应是一回事,亲自实践又是另一回事,等今日昧着良心指鹿为马后,坚持多年的人生操守和底线还是让他深深不齿自己的行为。 阮酥目睹他兀自挣扎,心中一叹。从宝弦手中接过一封信放在桌上推倒祁瀚跟前。 “这是傍晚在城门口搜下的。” 祁瀚犹豫了一秒,还是漫不经心地把信拿过来,待看清上面祁澈独有的金蟾私章,一下把其中的信件抽了开来。 可开头称谓虽是西南承德王的,信件内容却是平素的友人寒暄,到没有任何问题。 祁瀚把信件一抛,不以为然道。 “六弟交友甚广,虽说是身份敏感的承德王,却也正常。女史未免太过草木皆兵。” “真的是阮酥草木皆兵吗?” 阮酥笑着摇摇头。“三殿下镇守南疆多年,两军作战想必也从敌方擒获不少探子截获不少线报,还请殿下细看一遍再断言不迟。” 祁瀚眉头紧锁,虽然有点暗恼自己又中了阮酥的激将法,不过不得不说,他还真吃这一套,可是仔细看了好几遍,还是毫无端倪,见阮酥一脸酌定,并不似玩笑消遣自己,终于正色询问。 “尚看不出,还请女史解惑。” 信纸摊开,一根素白的手指在信间逐一落点,随着她的动作,祁瀚不由念出声。 “京城有变,速来增援!” PS:今日的更新晚了,或许有朋友看到已经是2017年了哈,七九在这里和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这个文从开始写到现在已有一年时间,手速太渣,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和支持。明日一、二日请假停更两日,等三日恢复更新,再次感谢大家,祝各位2017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365一叶障目 祁瀚倒抽了一口气。阮酥的手段他从不怀疑,虽然并不是很了解其中内情,不过光凭几年前此女主动请缨治蝗且让玄洛那个狐狸这般倾心便能说明一二。他放下信,也不问其中详细,略一沉吟,目光中的抗拒之色已经逐渐消散。 阮酥只做不见,状若无意道。 “承德王远在西南,祁澈去信求助,让其增援,不知三皇子如何看待?” 祁瀚的眉头越拧越紧,那个自称梁王后人的祁昭活动范围不过在北方一带,如今印墨寒与玄洛调遣二十万兵力前去平乱,京中防卫虽未曾松懈,但比起之前也是少了大半,如果承德王此番大举率军入京,他当然不会认为其是来京中觐见。 “不知女史已采取了什么行动?” 开门见山的,祁瀚直击重点。 阮酥抬了抬手,把信件装入信封慢慢收好。 “我不过也照例重写了一封信,让我的人与那探子一起去承德王封地,只是那句‘速来增援’变成了‘耐心等待’。” 祁瀚眉头一皱,目光淡淡滑向阮酥背后不动声色的皓芳。一句让她的人与探子一起前往,这其中的过程自然不会如这句话一般轻描淡写,毕竟玄洛留下协助阮酥的皇城司之人定会有一千种手段让人臣服。 “那接下来本王需要做些什么?” 阮酥目中一亮,对他再一拱手。 “如今京城形势朝夕变幻,阮酥不过一介女流,目光所及范围到底有限;而三皇子驻守南疆多年,在军中颇具威望,如今您又与祁澈同为监国;众所皆知祁澈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是空具华壳的淮阳王府,便是想以兵力相助也只能求助远在边陲的藩王,可殿下您就不一样了——” 祁瀚很快反应过来。 “你想让本王夺得军权?” 阮酥微笑。“这对于殿下并非难事不是吗?” 回去的马车上,宝弦忍不住疑问。 “夫人怎么不把遗诏一事告诉三皇子?” 阮酥纠正她。“还是先唤我小姐,免得在人前露出破绽。”自从她和玄洛和好后,身边人便一直以“夫人”相称,不过现在到底不同,还是小心为妙。 见宝弦吐了吐舌头道了声“奴婢省得”,阮酥这才道。 “祁瀚性子太过忠耿,今日只让他配合指证擒下之人便是王琼玓,他都立马表示要中断合作;我若再不上道和他说出这些弯弯道道,你认为他还会相信我?” 宝弦一眨眼睛。 “三皇子这般执拗,反而很多时候会陷入一叶障目的局面,却是困住了自己。” 阮酥也颇为赞同。不过说来也奇怪,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嘉靖帝的几个儿子,祁念目空一切,视所有都理所当然;祁瀚磊落光明,爽利豪迈;而祁澈圆滑至极,人面鬼话;祁宣和祁雁,一个纨绔无能,一个懵懂无存;反而是两个未在身边长大的孩子,玄洛和印墨寒还有些不同…… 犹在思索,突听远处一声尖利的流箭声响划拨天际,与此同来的还有惨烈的尖叫呼喊,令人发憷。 宝弦一下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挡在阮酥跟前。 “怎么回事?” 皓芳低声,“不是冲我们来的,流花湖上有一艘画舫走水了……” 阮酥拉开车帘,平静的湖面上果然看到红光一点。因是冬日,内流很多河水已被冻住,画舫并不能走太远,是以船只间距离挨得极近,见其中一艘着火,其他的船只连忙划开,唯恐无辜受累,惨遭横祸。 认出并非是祁瀚所乘的船,阮酥淡淡放下车帘,可垂在边角的丝涤还未从指间划过,面色突然一变。 “我记得阿澜与宝笙早间的线报,今日来流花湖行乐的还有一人。” 宝笙一愣。“小姐是说安阳道长?” 安阳乃是安溪的师兄,是玉皇阁的掌门。从前,玉皇阁也是京中一大观,特别是其师弟安溪受嘉靖帝赏识成为宫中御丹房掌道后,更是香火旺盛,可是自从广云子被玄洛请进京,安溪的地位一落千丈,这玉皇阁也就逐渐败落了。 前不久饶婵君因人油巫蛊一事断送性命,安溪也没有逃过一劫。而安阳虽是他的师兄,到底与此事无关,没受牵累。这安阳虽比安溪看着正气,实际上也和其师弟一般背地里是个道貌岸然的滑头,平素没少干破戒的坏事,所以虽听说其乔转打扮夜游流花湖,阮酥也没在意,不过现在—— “去查一查,那艘起火的船上有些什么人。” 太后也是用心良苦,为阮酥挣来了一个一品女官的身份,表面上不过是品阶的上升,不过实际上却是为她争取到了无上的自由,以及强压下了嘉靖帝的杀心。等她回到玲珑阁,方梳洗完毕,便见宝弦前来复命。 “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安阳道长果然在那艘船上,而且事发诡异,据说那火是从他身上点燃的,等所有人去扑打怎么扑都扑不灭,据说现场十分可怖,到像是上天责罚,鬼魂索命!” 阮酥略一思索。 “上天责罚,鬼魂索命……这两句话是花船上的人说的?” 宝弦点头。 “是,传得沸沸扬扬,而且立马便有人提起他欺男霸女残害性命的事,现下子只怕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对,他既是易装夜游,那火又是从他身上自燃的,怎会有人立即便知道他的身份?” “据说是他自己喊出声的,还连喊数声,从厢房一直爬到走廊上,很多人都亲耳听到了……”说到这里宝弦也觉得奇怪。 “安溪一介道长,便是如今经营衰落,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寻欢作乐自然出手阔绰。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看到贵客无端着火,想必周围人定会鼎力相助!他这般自爆身份,倒像是旁人见死不救,他被逼无奈冲出屋子,企图以自身名姓压人求助?” 阮酥轻笑一声,用簪尖拨了拨烛芯。 “如此便更能说明一个问题了!” 宝弦沉吟。 “安阳不过是一个过气道长,便是仇家寻仇,这手法却处处露着破绽,却是不智!” “如果是故意露出破绽让人去查呢?” 见宝弦似有所悟,阮酥打了个呵欠。 “时间不早了,你也先去睡吧,一切等明日便会见分晓。” 四更鼓响,阮酥便被宝弦推醒。她揉着睡眼朦胧的双目,由宝弦和宝笙服侍着净过面,便被二人推到妆台前。 “两边跑果真不是个办法。” 现在玄洛离京,太后便不由自主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阮酥身上,虽然准许她随意出宫,可是大多数时候却也是一步也离不开她。现在梳洗完毕,到了宫中正好侍候颐德太后起身。 到了栖凤宫,阮酥陪太后用过早饭,正和她一起看三王批阅呈上的奏折,只听纯安来报“七皇子有急事觐见”。 阮酥心中一跳,彼此见过礼,祁宣眼风左右一扫,颐德太后让人退下,却留下了阮酥。 “阿酥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祁宣嗫嚅了一下,似在犹豫,终于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祖母,孙儿也是没有办法!” 他把安阳被火烧死一事向太后全盘道出,“太后,安阳乃是妖道安溪的师兄,他这一死,引出无限流言,孙儿内心惶恐,这才大早来您这儿寻个主意。” “什么流言?” 听完祁宣绘声绘色地说了一些诸如鬼神因果的话,颐德太后脸色越来越铁青。 “既然这事不是你做的,哀家心中已经有数。速传大理寺卿何湛。” 祁宣松了一口气,“孙儿还要去父皇身边尽孝,如此就不打扰祖母了。” 颐德太后点头,阮酥上前一步。 “太后,阮酥送送七皇子。” “去吧。” 冬日的阳光不带温度,阮酥拢紧风帽与祁宣走了好久,直到了栖凤宫门口,祁宣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不知女史是不是有话要和本王说?” 阮酥也不绕圈子,“殿下敏锐,事发隔日便来了宫中。昨日阮酥还在想,今日不知是先见到六皇子还是……” 被她毫不留情点破,祁宣也不含糊。 “没错,本皇子这样做,确实也是有人提醒。”他的眸光一瞬转寒,盯着阮酥。 “只是不知什么人故意杀死安阳,想借此生事,倒让祁宣疑惑了。” 阮酥闻言一下子笑了。 “殿下眼眶发黑,想必昨夜一夜未睡,不知阮酥是否已被殿下列为嫌犯?” 被道出心事,祁宣不语。安阳事发后,他的外公饶太傅便连夜派小舅舅饶敏赶到他的府上。饶皇后身死真相虽然被嘉靖帝隐瞒,不过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人油巫蛊一事他自也知晓,只是祁宣坚信母后定是被人利用,招来杀生之祸,只可惜罪魁祸首安溪和昭阳殿中所有人都被处理了个干净,他正想从安阳身上下手查案,不想人就出事了。 “殿下,定是有人洞察了你的动作,便要了他的命。末了,还不忘拖殿下下水,放出流言企图让殿下成为众矢之的!” 祁宣曾公开对饶皇后的死因质疑,惹得嘉靖帝不快,虽然祁宣尚未在他面前表明饶皇后是冤枉的,不过自己暗中查证企图翻案一事想必嘉靖帝定已知道。 如此,祁宣惊出了一声冷汗,更恨下手之人手段狠辣。 这真假流言中,如果让嘉靖帝认定自己执着为饶皇后报仇,以他多疑的性格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于是他听了舅舅饶敏的劝,天一亮就到宫中向太后主动禀明,洗脱嫌疑。 “不管背后之人是谁,若是圣上疑心殿下的动机,往近了说,只怕三王监国中三人很快便会变为两位。” 祁宣睁大眼睛,感慨阮酥的犀利,她的话和小舅舅说得一模一样。 “女史的意思是……” 366陡生变故 回到栖凤宫,颐德太后还坐在原位,见到阮酥,她略一抬眸。 “你觉得是澈儿做的?” 阮酥没有正面回答。 “不管是不是六殿下,不过若放任不管,七殿下难免被皇上不喜,最后影响的却是整个局面的平衡。” 太后辅政,三王监国,说白了也是一个过度,若这个平衡再度被打破,外忧尚未得解又生内患,才是违背了嘉靖帝的初衷。祁宣虽然不成器,不过外祖父饶太傅门生满天下,若是把他从三王中剔除,最得利的显然便是祁澈,毕竟等印墨寒登基,顾念饶婵君的母子情谊,饶氏一门还能有所发展,可是如果换成祁澈,就不一样了。 颐德太后微一思索,便把此事交给了阮酥。 然而大理寺审理此案却发现重重疑点,先是仵作在安阳的尸身上发现被人淋了火油,就在众人重新去宣当日花舫中招待安阳之人时,那名叫丽奴的姑娘却下落不明;阮酥不死心,联合大理寺诸人把玉皇阁的人又挨个审了一遍,却无意中发现已故的安溪早先还俗的弟子陈才却已成一方地主,而其大肆采买田地、盖房置业不过也就在最近,竟是一夜暴富。 这其中的诡魅若是细查下去,定然会有收获,可是奇异的是,阮酥却在这个时候不动了。 “女史这是要收手?” 早朝后,祁宣在栖凤宫等来了阮酥。当日阮酥让他按兵不动,表示若想保住地位,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抓紧嘉靖帝。如此他便按照她的吩咐,不但日日到嘉靖帝面前侍奉,亲自熬药试药;并且也模仿祁澈,在其他地方开放善堂、粥厂、赡养孤老、安置流民、赠送寒衣;可是与祁澈不同的是,祁宣做这些,打的全部是嘉靖帝的名号。 当病榻上的嘉靖帝偶然得知这些消息时,不禁感慨。祁宣资质平庸,文才武略皆不如几个兄长,虽然东施效颦多少会引人争议,但出发点毕竟是好的。 “你五皇兄离京多日,如今有你为父皇分忧,朕十分欣慰。” 祁宣跪地诚恳道。 “儿臣身为臣子,为父皇排忧解难是应该的。” 犹在思索,却听身边的女人淡淡道, “殿下希望阮酥如何做?” “当然是继续查下去。”祁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阮酥叹了一声。“陈才这样大的破障,你觉得对方会把他原封不动地留给我们?” 祁宣一愣,对方不管是谁,能让身经百战的饶皇后死得无声无息,他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认为其会把一个不加遮掩的猎物拱手奉上。 “……那现在怎么办?” 祁宣问得异常小心。外祖父舅舅一家虽然有人力相助,然而在谋权各方面却都不如眼前的女子,否则当初饶嫔升为皇妃时也不会郑重请阮酥相帮!眼下阮酥主动寻求合作,他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自己有控制命令的权利。 “现下皇上对你印象不错,而饶皇后的七七之日也快到了,殿下不妨去他面前提上一提。” 无为寺,阮酥在宝弦、玄澜的陪同下在庙中厢房静坐。听着外面遥远而空灵的钟声,玄澜撇了撇嘴。 “早知这样姐姐应该让万小姐来,我去宫中换她,也好看看鲤儿。” 不知是不是受文锦的熏陶,如今玄澜脸上倒比从前少了几分淡漠,和平常少女一般多了鲜活,到让她平淡的眉眼霎时明媚不少。 阮酥还未答话,宝弦已经嬉笑一声。 “你以为今日是来玩啊,若是寻常活计这里有我和皓芳就成,让你过来,自然便意味着有事要做!若你想见鲤儿,什么时候把你易容成我的模样进宫不就成了!” “真的?” 玄澜闻言也高兴,探寻地看向阮酥。 “只要你有时间!” 似乎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玄澜刷一下脸色通红。因为玄洛曾郑重告知文锦娶玄家女儿的条件,要求之高令人咂舌。就在玄澜恼羞成怒以为这个便宜哥哥有心为难他们时,却见文锦哈哈一笑。 “虽然你哥哥很是苛刻,不过小姐已经全部应下了!所有东西由她准备,我们只管成亲就好!” 玄澜心下一松,可一见文锦得意飞扬的眉眼,又气不打一出来! “这么说,你便什么都不做了!” “怎会,你哥哥说你是玄家之主,只能入赘。我人都是你玄家的了,还请妻主过目!” 玄澜被他说得脸红心跳,别过视线。 “油嘴滑舌。” 可是最后却因阮酥被印墨寒带走、玄洛离京等诸多事情耽误,亲事便一拖再拖……她看了看阮酥,又看了看一直捂嘴窃笑的宝弦。 “再笑,等哥哥回来,我便让他为你和皓芳做主成婚!” 宝弦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难得地露出姑娘家的羞涩,倒和平常没心没肺的乐天模样截然不同。 “好呀,你敢笑我!”说完便要去追打玄澜,两人犹在闹着,却听屋外帘后一声碎玉般的声音响起。 “小姐,六王妃有请。” 认出是皓芳,宝弦一下局促起来,见玄澜暧@昧眨眼,于是也狠狠地回瞪过去。 阮酥只做未见,理了理素白的裙裳,披上大氅。 “好了,咱们也出去吧。” 外面早已素白一片,除了漫天飘散的白纸,还有空中夹杂的飞雪,和着贯穿始末的诵经声、偶尔响起的钟鸣、低沉的木鱼,让整个空间透着一种肃穆的庄严。 几人才走到大雄宝殿殿外,便见几个丽人站在偏门之处,似是等候许久。她们均是一身素白,发上的钗环首饰也很是精减,阮酥不急不缓上前拱手行礼。 “见过六王妃、七王妃。” 看她行的是官员之礼,祁清平微微一笑。 “阮女史安好?” 阮酥这才抬起眼来。自从在祁念牢狱中一别,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祁清平。如今眼前人,面容一如既往娇美,神色似也和往常一般无变,只是那本该目下无尘的眸子此刻却掩饰不住地寒凉狰狞,任凭佛音涤耳,也无法按捺下她嗜血的吃人目光。 冤冤相报,又是一个因果轮回。 阮酥也笑。 “一切都好。对了,阮酥还没有恭喜太子妃成为六王妃,等过些时日,定会命人补上贺礼。” 祁清平脸上笑意更深,从齿缝中吐出一句。 “那本宫便谢过女史了!” 尽管两人都带着笑,可一旁的常行芝却觉得背脊生寒,也不知是不是这天气太冷了?她用帕子擦了擦额上本不存在的汗,勉强挤出一丝笑。 “淮阳王妃还在殿中,六嫂、阮女史我们先进去吧。” 阮酥点点头,对几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们先行一步。祁清平也不含糊,扶着宫女的手先过其他人慢慢跨过门槛,见几人走远,阮酥脸上的笑意慢慢退散。 祁宣向嘉靖帝请旨为饶皇后大肆操办法事,不出所料得到了他的首肯。虽然饶婵君做出巫蛊一事让他生厌,不过为了印墨寒,这块遮羞布他自然不会主动揭下!如今祁宣表现得也很是孝顺,便是看在孩子的份上,那就给她留足颜面。可是一想到祁宣性子软弱,而王妃常行芝也不成器,嘉靖帝又犹豫了,皇室中的长辈颐德太后倒是能撑住一方局面,可是太后年事已高,他也不好意思再劳烦她老人家。 祁宣见状,忙道。 “母后七七,事关重大,儿臣也知道自己难堪大任,而五皇兄又不在京城,如此只能厚颜请诸位长辈帮忙,还请父皇过目。” “哦,你已经有人选了?” 嘉靖帝接过名单,果不其然便看到了颐德太后的名字,他微微皱眉,再往下看,上面还写着祁清平等皇子妃女眷的名字,甫一沉吟。 “你祖母辅政已是无暇分@身,不如便让你六嫂帮你操持吧,不过她一个女子到底有些勉强,那就请淮阳王妃和你的王妃在一旁帮衬,太后身边的阮酥若是太后不反对,也可以让她一同前往。”虽然讨厌阮酥,不过不得不说在这些场面上,她到是可圈可点。 祁宣喜不自禁,果然被阮酥言中了,面上却还是有些犹豫。 “不过六嫂和淮阳王妃……就不知道六皇兄那边……” 嘉靖帝又无奈又感叹,都是皇子,祁宣这般软绵的性子将来…… “传朕口谕,他还敢不从?不过宣儿,你母后去了,你可要和你五皇兄一条心啊。” 最后一句可谓发自肺腑,祁澈能不顾手足情意斩下祁念的首级,若是此人上位,其他的儿子只怕不会善了,就不知道祁宣有没有听进去…… 大雄宝殿中,随着一声钟响,一百零八个和尚轻敲木鱼,齐齐为饶皇后念着往生咒,常行芝迎过众人,便上前和祁宣一起跪在饶后的灵位之下。 阮酥、祁清平、淮阳王妃也依次在各自的位置上跪好。因是皇后的七七,皇子、公主出席自不必说,而朝中的命妇、官员们也灰蒙蒙跪了一地,一个个都是神色肃穆。不过阮酥他们跪在里间,这里除了绕后之子七王祁宣外,其他男子便都在外面的殿堂。 她跪在蒲团上,想起重生伊始为了竞选太子妃也随着祖母梁太君一起到寺中祈福,只是那时候的几个人,只剩下祁澈、祁清平和自己,其他的祁念、阮絮、白蕊等等却如过眼云烟,消失在了时间的缝隙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鱼齐响,阮酥用余光看了下不远处的祁清平,她紧闭双眼,腰背挺直,倒是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而周遭的命妇、女眷们早已受不了这般长跪,不时地挪动膝盖,好让自己跪得更舒服些。 阮酥飞快抬眼,尽管旁边香炉中的香已经燃了近五分之一,不过灵位前的长明灯烛还烧得正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阮酥开始在心中默念: “一,二,三,四,五……” 等念道“十五”,只听一声巨响,众人一惊,却是放着牌位、供果、香烛的台桌出乎意料地轰塌了,而饶皇后的灵位也随着这个变动,顷刻跌进焚烧银钱的铜鼎,霎时便被火舌吞噬…… 367地下藏尸 皇后的牌位掉落铜鼎被烧得一干二净,这明显不是什么祥瑞之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吉利,在场之人无不诧异,祁宣更是立马站起来厉声喝问无为寺的僧人。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灵台怎么会突然坍塌!你们究竟有没有认真操办法事?怎么会出这种纰漏?要是惊扰了母后在天之灵,本殿下一定上禀父皇把你们全部问罪!” 替皇后操办法事,自然出不得差池,特别先主持沉德圆寂后,新任主持沉海尚且年轻历浅,在皇族面前不像沉德那般受尊敬,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双手合十。 “殿下息怒,为皇后娘娘做法事非同小可,无为寺岂敢懈怠?大至莲台仪仗、小到香烛草纸,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再三查点过的,此前绝无不妥之处啊!” 如沉海所说,做皇后的法事,出不得闪失,若说因为灵台搭得不稳,导致皇后的灵牌被焚,这个责任无为寺无论如何都是担不起。 祁宣负手冷笑。 “那大师的意思,方才的事与你们无关,倒有别的原因了? 沉海自记事起就做和尚,肠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听祁宣这么说,一时沉吟犹豫,他的师弟沉渊却是带罪出家,年轻时没少在官场子里摸爬,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急忙上前道。 “殿下,无为寺百年香火从未断过,为历代王公贵族做过的法事已不下三百起,一向是平安无事的,除非有外来的煞气冲撞了亡灵,才会发生如此异象。” 这个答案显然才是祁宣想要的,他双眉一挑。 “哦?大师的意思是说这大殿之内,有人触怒了母后亡灵?” 诸位王妃贵女都齐齐变了颜色,跪在饶皇后灵台前的不超过二十人,岂不是都有嫌疑? 清平听罢,一双美目瞬间变得狠厉,她下意识看向阮酥,她就知道祁宣好端端的搞什么法事,不会这么简单,这一出好戏,若是阮酥在幕后操控,那么很可能是针对自己来的。 她还在猜测阮酥下一步的行动,便听常行芝站出来道。 “我的丫头季云说方才有怪事发生,还请大师看看可是和此事有关?”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季云,只见她手捧几截断香走出来,神色似很恐惧。 “今个儿奴婢专程负责给各位贵人准备拜祭皇后娘娘的妙香,先前都好好的,唯独奉给淮阳王妃时,一连断了三次,因为此事,王妃还斥责了奴婢,奴婢心中委屈,随后又仔细检查了那一批妙香,却都没有问题,因此奴婢有些害怕……” 话还没说完,淮阳王妃便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指着她厉声呵斥。 “你这刁奴,分明是自己失手折了妙香,竟敢赖在本王妃身上!” 季云扑通下跪。 “奴婢不敢撒谎,若不是皇后娘娘灵位自行焚毁,奴婢万万不会说出这件事的,何况,何况看到那妙香自行折断的并非奴婢一人,还有和奴婢一起的季荷、季兰。” 眼见那两个丫头也站出来点头称是,淮阳王妃简直气得半死,怒道。 “一派胡言,我看你们三个分明是受了贼人指使,故意陷害本王妃!” 常行芝冷哼一声。 “王妃这话可不太像样,就算是您冲撞了母后,那王妃回避便是,可季云、季荷、季兰三人乃是行芝的陪嫁丫鬟,对我忠心耿耿,您这么说的话,便是我指使她三人加害您了?” 淮阳王妃一时语塞,她怀疑事实就是如此,但到底不敢说得那么直白,眼见要成为众矢之的,她求助地望向侄女清平,清平于是轻描淡写地道。 “淮阳王妃不过是因为受了冤枉,一时情急失口说了句气话,七王妃何必过度揣测?依我看,不过就是个意外,外头百官还跪着呢,沉渊大师不赶快想办法补救,倒在这里危言耸听?退一万步讲,无为寺乃佛门清净之地,有诸佛镇守,牛鬼蛇神皆不得入内,更何况什么煞气?若真让煞气进了门,无为寺只怕也庇佑不了国家太平了,这却比倒了灵台更让人担忧啊!” 一席话顿时让祁宣夫妇哑口无言。 沉渊和尚僧衣上甚至腻了层冷汗,若说灵台不稳,最多便是问个操办失利之罪,罚俸三年也罢了,可如果国寺被邪魔入侵,那便是涉及到无为寺存亡的大事了,他连忙改口道。 “六王妃所言极时,倒是老衲一时糊涂了,或许是铜鼎里炭火烧得过旺,燎了桌角导致坍塌也未可知,一切便交与贫僧师兄弟处理,列位贵人还请先移步佛音阁。” 眼见局势被清平区区几句话扭转,祁宣夫妇二人却也没说什么,只交待沉海一定要尽快赶制一块新的牌位,以便外臣瞻仰悼念,随后就率先踏出了大雄宝殿,引着众女眷到佛音阁为皇后抄写往生咒。 清平放慢脚步,与淮阳王妃一起走在最后,才拉开与队伍的距离,淮阳王妃便气急败坏地拉了拉清平衣袖道。 “今天这件事明显就是六王夫妻合谋暗算于我,还好侄女儿你能说会道,堵得那沉渊和尚说不出话来,否则,只怕外面马上便要传我是个克撞皇后的不祥之人了!” 清平皮笑肉不笑地道。 “婶婶错了,要暗算你的人可不是六王夫妻,而是阮酥,而且她的目的绝不可能就只是这么简单,牌位不过是个序曲,一会她定然还有后着!否则六王夫妇岂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我看婶婶就不要去佛音阁了,既然说你冲撞了皇后亡灵,你便避出去,若出了什么事,也与你无关。” 淮阳王妃听如此说,一时有些后怕,阮酥的本事她是领教过的,和她正面冲突半点好处都没有。 “你说的是,只是超度饶后,我出去躲清闲容易落人口舌,却有些不好……” 清平冷笑道。 “婶婶别忘了,这场法事也不是阮酥一人操持的,婶婶你到后堂找一间僧人修行的小佛堂抄经文,那里都是我的人,可保证万无一失,等一切结束了你再出来。” 淮阳王妃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又捏捏清平的手,不甘心地道。 “此前侄女忌惮祁默,没有机会倒也罢了,如今祁默不在,阮酥那小贱人已经嚣张至此了,侄女难道还能沉得住气?” 清平轻轻撩起衣袖,将那布满刀伤的胳膊横在淮阳王妃面前,目光中是无尽的幽暗。 “你也不必激我替你出气,万剐之痛刻在这里,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恨阮酥?她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这场法事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反戈一击,接下来才能知晓!佛音阁,便是我取她狗命的屠宰场!” 佛音阁原本是太子祁念向沉音大师习琴之地,可他一朝谋反,身首异处,沉音虽未被牵连,却痛惜爱徒之死,一夜看透宫廷倾扎,以七十岁高龄离开无为寺,芒鞋铜钵云游去了。佛音阁由于空旷静谧,便做了众贵女静坐抄写经文之地。 众女眷依次坐好,每人面前都置有一方沉香小案,十公主年幼,爱东张西望,很快便发现命妇席中空了一处,咬着笔问清平道。 “咦!皇嫂,淮阳王妃怎么不见了?” 清平心中讨厌祁澈这个傻乎乎的亲妹子,表面上却十分温和地摸摸她的头,笑道。 “王妃方才跪得太久,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走不得远路,便就在大殿后堂抄经。”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阮酥,想看她作何反应,却见阮酥低头将手中狼毫蘸足浓墨,似感受到她的视线,方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清平紧紧捏着手中的笔,挤出一丝笑容。好个悠哉游哉的阮酥啊!她难道不是打算在佛音阁将淮阳王妃拿下?但现在看她的模样,淮阳王妃不上钩,她倒似也不觉得可惜,莫非灵牌之事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自己? 清平轻蔑冷笑。 即便如此,这一次她的如意算盘却彻底打错了!自祁宣撺掇皇帝举办这场法事开始,清平就知道,这里将是一个角逐场,阮酥定会设下圈套等她自投罗网,但是她祁清平岂会轻易上钩? 在佛音阁替绕后抄写往生咒,乃是祁宣要求的环节,也就是说阮酥一定有所安排,因此在佛音阁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清平又命自己的人暗中前来探查了一遍,佛音阁乃是竹木结构的建筑,地板之下是中空的,这样不仅可以防潮,还能使琴声传递更加空灵通透,清平的人找了许久,终于在预备给淮阳王妃用的小案之下,隐隐闻到一股恶臭,仔细摸索,发现地板上铺设的竹木,有些乃是活动的,似乎有人提前拔掉钉子,改为机括咬合,于是他们搬开竹木,跳到底下一看,不由都惊得变色。 地板之下,淮阳王妃所坐之处,竟然躺着两具穿着道袍的尸首,一具已成烧焦的枯骨,一具却只是严重腐烂,清平连忙告诉祁澈,悄悄趁夜掘开安阳、安溪的坟墓,发现棺材里头果然已经空了。 清平马上命人将那两具尸体重新放回去埋好,又把佛音阁搜查了一遍,这次却在梁上隐蔽之处发现了一支小巧的弓弩,只不过弩上用的箭是饶后生前常戴的一支赤金扁簪,弓弩目标正对着淮阳王妃,弦上系着鱼线,一直顺着梁柱拉到地面阮酥的桌角上,只要悄悄割断鱼线,那扁簪便会射进淮阳王妃的喉咙,随后阮酥便会趁乱命人将弓弩处理掉。 安阳、安溪的尸体,扁簪杀人,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加上灵台倒塌,妙香断裂,都会让人联想到一个词,冤鬼索命,淮阳王妃死无对证,但所有人都会产生联想。那就是饶后是被淮阳王府所害! 清平前后联系,不由背脊一寒,不得不说,阮酥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只不过从地狱业火中爬出来的她,也已经不是从前,被她压着打的祁清平了! 368黄雀在后 清平笑眯眯与阮酥对望,宿敌那么久,彼此之间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她们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只是这一次,她祁清平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淮阳王妃不出现,阮酥要如何继续下一步呢?她虽然好奇,但却不期待,因为在阮酥想办法让这个局继续下去之前,她已经率先出手! “啊呀!” 清平的笑容一凝,却见阮酥衣袖不慎撩过砚台,浓墨染黑了她一片袖角,为了保持庄严肃穆,伺候的人都在阁外不得入内,阮酥只得拿出帕子自己擦拭,只是墨色已染透布料,阮酥只得对众人抱以歉意微笑。 “真是失礼了,恕阮酥失陪片刻,先去换下脏衣。” 清平面色一变,莫非阮酥是发现淮阳王妃不上钩,想要主动去寻了?这可不行,这场戏的主角怎么能离开呢? “替皇后娘娘抄写往生咒,怎能半途而废?不过是一只袖子,就算离开时再换也未尝不可,阮女史注意仪容得也过于矫情了吧?还是说,你是故意弄脏袖子,想要到别处躲懒?” 两人之间有血仇,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此时争锋相对也没人觉得不妥,常行芝首先笑道。 “六王妃这话真是有失偏颇。淮阳王妃可以缺席,如何阮女史就不能出去更衣?” 清平瞥了常行芝一眼,内心冷哼,阮酥可真是不错啊!何时把常行芝也给收服了,居然还主动站出来替她说话。 “别人倒也罢了,但七王妃莫非忘了,阮酥乃是皇后娘娘收的义女,难道不该为娘娘尽孝?我只是提醒阮女史,但若七王妃觉得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那便算我多嘴了,阮女史请便。” 要论逞口舌之能,常行芝岂是清平的对手,阮酥轻轻一叹。 “罢了,不过一只袖子,若是各位不怪罪阮酥失仪倒也无妨,省得六王妃这样操心。” 这话怎么听都十分讽刺,清平冷笑一声,此刻你尽管牙尖嘴利,只怕再过一会,你这张利嘴,就永远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一炷香的功夫,众人都陆续抄完了往生咒,按之前的安排,往生咒写好之后,要由僧人带着诸女一同为皇后吟诵祷告,祁宣于是放下笔,高声命传僧人进阁来,清平看着竹帘之外,那一片晃动的黄色僧衣,唇角不由勾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 识破阮酥的伎俩之后,清平便决定将计就计,她从竹山教内挑选了十个死士,法事当日扮作侍卫混在禁军中,先找机会杀掉那十名吟诵僧人,易容成他们的模样,等顺利接近阮酥身边时,就淬不及防一掌震碎她的心脏,阮酥身边那个宝弦来历再不凡,也和她身边的荷香一样,没有进入妙音阁的资格,等她听到动静赶过来,阮酥早就成一具尸体了。 当然,剩下的死士也会分别袭击别人作为掩饰,反正为了除掉阮酥,找一两个贵妇陪葬也无伤大雅,在清平的计划中,单纯无害的十公主祁金晶也在此次格杀之列,亲妹子遇害,这样便能轻易洗清六王府的嫌疑,等任务完成,那些死士便会咬碎牙齿里藏的毒,而刑部在验尸时,便会从领头者身上搜出一块七王府的令牌,到时候死无对证,这场法事又是祁宣提议的,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便能一举除掉阮酥和祁宣这两个绊脚石。 诵经的僧人已经进了室内,清平垂眸,光滑如镜的地板上,他们的身影一点点逼近,清平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她突然很想亲眼见证阮酥死亡的时刻,抬起头来,却发现阮酥也正对着她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仿佛怜悯,又仿佛戏谑。 而当那领头的僧人翩然走过阮酥身边,在大殿正中盘膝坐下,开始吟诵经文时,清平再也笑不出来了,情急之下,她差点杵着桌角站了起来,尽管心中在尖叫质问那些死士为什么不下手!可理智还是让她克制住了,她瞪着那些假僧人,无数个疑问在脑中盘旋,突然掐紧大腿,脸色白了几分。 不对!这些人不是她安排的!她安排的竹山教死士,尽管会易容,但绝不可能有诵经的本事,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那十个人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按计划杀掉僧人行刺! 清平心中正如翻滚的油锅般煎熬,突然门外淮阳王妃的贴身丫鬟馨兰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被侍卫拦下后,她几乎跌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起火了!起火了!王妃她起火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其意,祁宣喝道。 “不着四六的奴才,颠三倒四说得什么东西?什么叫王妃起火了?” 馨兰吸着鼻子,五官都扭曲了,显然惊吓过度,她呜咽了好一会,才道。 “方才、方才奴婢陪王妃进小佛堂抄经,王妃按、按礼先向佛祖进香,也不知怎么回事,轰地一下,整个人就突然烧了起来,火人似的,好、好怕人啊!” 等祁宣带着众人赶到小佛堂时,淮阳王妃直挺挺躺在地上,用一件僧衣盖住,散发着难闻的焦臭,沉海满头的汗,正带几名僧人跪在那里念着念经,见祁宣来了,连忙告罪,又解释他们已拼命在救人,无奈水井甚远,等扑灭了火,淮阳王府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 祁宣听后,感叹道。 “这么说,这火真的是从淮阳王妃身上自己烧起来的,这可真是一件奇事啊!” 清平几乎没有发狂,她再也顾不得仪态,厉声道。 “七殿下不要听这些妖僧胡说八道!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自己烧起来?必然是被人加害!还请七殿下先把这间佛堂封住!请大理寺或刑部前来勘查!” 祁宣没有发话,反而看着阮酥,阮酥于是出列淡淡道。 “关于六王妃的怀疑,我有三问,还请六王妃赐教,第一,方才是你说淮阳王妃犯了痛风,自己走到这后院来的,这难道也是有人算计她不成?其次,这后堂佛堂供人休憩之处,我记得是六王妃亲自安排的,就连七王妃和我都不曾参与,更别说在座列位了,六王妃又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呢?第三,这房间里除了地面依稀能看出淮阳王妃挣扎的痕迹,无一处不是完好无损的,火若不是自王妃身上而起,又是从何处呢?” 清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心中很清楚自己中了阮酥的诡计,但却对阮酥的质问无言以对,因为她尚且想不明白,自己的婶婶究竟是怎么死的。 此时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冷气,小声地道。 “说起来,皇后也是因为佛堂起火被烧死的,如今淮阳王妃也如此,这其中该不会有什么干系吧?” 有这种猜想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于是立马有人附和道。 “今日淮阳王妃在大殿上,不仅妙香折断,皇后牌位还翻入铜鼎焚毁,可不就是一种预兆么?难道是皇后……” 后面那些话虽不敢出口,但谁都想到了冤鬼索命四个字,不禁背脊发寒,也正是这时,皓芳带着皇城司的一干绣衣使也赶到了小佛堂,对祁宣行过礼后,禀报道。 “惊扰六殿下与诸位王妃小姐,方才皇城司巡视到寮房附近,发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僧人,欲上前盘问,却不料这些人自僧袍中抽出刀剑来,竟是刺客假扮,皇城司虽将人擒住,却不防这些刺客在牙齿中藏了毒,全都自缢身亡,属下从每具尸体身上都搜出了人皮面具、火药,为首那人身上,还有一块淮阳王府的令牌……据查证,这些刺客约莫是打算假扮诵经的僧人进入妙音阁行刺,随后准备自焚在妙音阁引火。” 清平一瞬间花容失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自己便是那只黄雀,谁知到头来,还是算差了一步,成了螳螂,她手脚冰凉地看向阮酥,突然明白了她方才那怜悯笑容的含意。 “殿下,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阮酥身上,等着听她解释所谓的来龙去脉,阮酥瞟了地上淮阳王妃的尸体一眼,眼神无比冰冷。 “淮阳王妃不肯前往妙音阁,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痛风,而是她事先知道妙音阁有诈,这些刺客即便行刺不成,也会纵火烧阁,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跑得出去?因此当然避开最好!” 清平徒然变色,马上反驳道。 “阮酥,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淮阳王妃已然身亡,自然是百口莫辩,难道这样你就可以随意污人清白吗?淮阳王妃和性格柔和慈爱,和在座列位夫人小姐不仅毫无过节,反而关系都十分和睦,下此毒手的动机是什么?何况既是计划行刺,怎么会留下令牌这么明显的破绽?分明是有人悄悄放在尸体身上企图嫁祸!” 阮酥的视线转到清平身上,无端让她感到背后起了一层寒粒。 “六王妃说笑,今日王公贵族都齐聚无为寺,上下戒备森严,没有令牌自然是混不进来的,而且这些刺客既已打算自焚,身上的令牌自然也会一同被焚毁,他们只不过没有料到皇城司会刚好巡视寮房罢了,至于六王妃提到的动机,淮阳王妃和诸位夫人小姐自然没有什么仇怨,但七殿下不也在此吗?听说淮阳王曾为了六皇子独揽监国大权一事,与诸位大臣舌战,可惜圣意难违,不过若是七殿下葬身火海,那么仅剩的三皇子便不足与淮阳王府支持的六皇子匹敌了,这样一想,难道不是很合理吗?对了,幸而六王妃方才也坐在妙音阁中,否则我简直要误会,你方才阻扰我离开的意图了!” 清平怒极攻心,浑身止不住轻颤起来,至此她才明白,什么尸体、弓弩不过都是对方连环计里的诱饵,让她误以为自己识破了阮酥的计谋,自作聪明地支开淮阳王妃、布置好刺客,结果却正中阮酥下怀,她就这样一步步诱自己上钩,一仰头主动把脖子伸进了她做好的圈套里! 祁宣看着把清平逼得几乎吐血,却面无波澜的阮酥,突然觉得有些悚然,还好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在关键地时候下了定论,假意拭泪长叹。 “原来如此,断裂的妙香、母后的牌位,定是母后在向本殿下示警,要提防淮阳王府啊!本殿下万万没有想到,淮阳王如此嚣张狠毒,竟然在母后的法事上下次毒手,暗算本王便罢了,还要拉上这许多无辜之人陪葬,他家王妃无故殒命,想必正是遭了天谴,真是可恨可叹!” “此事关系重大!殿下怎能单凭一家之词便草率定案?” 祁宣抬手制止清平。 “不必说了!谁都知道淮阳王府是六皇嫂的娘家,你自然为他们辩白,但人证物证俱在,还要强词夺理,便是其心可诛了!本殿下这就回宫将事情禀明父皇,如何处置自有圣裁!” 说罢,祁宣一甩袖子,大步离开小佛堂,常行芝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上了马车,见周围没有旁人,常行芝这才悄悄问祁宣。 “殿下,我知道刺客之事阮酥早就察觉,但我却还是不明白,到底淮阳王妃她是怎么弄死的?” 祁宣神色沉重,虽然赢了这一局,但是他心中却也是隐隐后怕。 “阮酥让我在淮阳王妃跪坐的蒲团上,抹了许多火麟粉,那是种无色无味,但遇火即燃的东西,比火药还厉害,淮阳王妃在大殿上过妙香之后,才在蒲团上久跪磕头,不止衣裙、连头手都沾染了火麟粉,在佛堂敬香时自然就浑身烧起来了。” 常行芝倒吸一口冷气,沉默许久方道。 “殿下,阮酥其人真是可怕,幸好她与我们是友非敌……” 祁宣握住她的手,叹道。 “行芝,从前母后常常教导我要勇争上流,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没那个命,不如安安稳稳当个富贵王爷,也省得和这些蛇蝎在一个鼎中撕咬,弄得和大哥一个下场,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369速战速决 闻言,常行芝的目中已经浮上了一层雾。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温柔地覆在祁宣的手背上,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其实臣妾早有退缩之意,只是……不敢向殿下开口;如今,趁尚未引火上身,不如咱们就借此抽身吧。” 一句话说到了祁宣的心坎上,饶皇后生前不喜儿媳常行芝作风散漫,又逼唯一的儿子祁宣激流勇进。两人的结合,不过是一双贵女纨绔游戏人间的随波逐流、却不曾想会有朝一日竟也能生出同甘共苦心意相通的灵犀之感。 他注视着常行芝久久没有说话。 “父王让三王监国,不外乎也是为了等印墨寒回来主持大局。如今,我若随意放弃监国之权,表面上远离纷争,却也会沦为鱼肉.,不如投靠大树寻求荫蔽。” 常行芝见祁宣已经打定主意,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切都由殿下安排,臣妾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却说无为寺这边,淮阳王妃已死,然而其余逆反之人当然不能赦免,在阮酥示意下,皓芳正要拿下淮阳王府其他人,祁清平已一声冷笑挡在人前。 “阮酥,你想借机生事吗?” “何来借机生事?”阮酥也笑,“说起来圣上亲封六王妃为皇后操办法事,然而淮阳王妃却意图不轨惊扰皇后亡灵,六王妃这般偏袒罪魁祸首,难道这件事你也有参与?” 看着她阴寒的笑意,祁清平只觉得恍若又回到了当日在祁念府邸牢狱中被眼前人处以生剐之刑时的无助与凄惶。她受了那么多的罪重新回来,当然不是让人再度生吞活剥的!于是尽管内心极度不安,祁清平强作镇定地招手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祁清悦过来,亦咬牙回敬了阮酥一个齿冷的笑。 “既然七皇子先一步入宫请圣上裁决,那本宫便也去宫中一趟,只是淮阳王妃死因蹊跷,且又涉及皇亲,若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妄自定案,休怪本宫不客气!” 然而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却让阮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似乎心情极为愉悦。 “说了这么多,是想……逃吗?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她抬高了声音。 “另外,六王妃包庇贼凶,意图对先皇后不敬,也给我一并拿下!” “阮酥,你敢……” 她话音未落,却见皇城司的人已纵身掠起,首当其冲便擒住了淮阳王的独女祁清悦。随几人来到小佛堂的大多是在妙音阁中抄经的贵女女眷,如何见过此等架势,不由吓得惊叫,祁清平也是脸色发白,那虚张声势的体面也在这一刻奔溃瓦解,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在阮酥的计划中!她扶着荷香的手踉跄退缩,见人朝她扑来,想也没想便把荷香往前一推,自己侧身便往人多的地方跑。阮酥看着她慌不择路逃窜的样子,喊了一声玄澜,只见青瓦上飞下一个少女,单脚便在人的下巴上一踢,祁清平痛呼出声,颓然倒地间只觉肩胛骨一痛,已经被人死死按住不能动弹。 见人已拿下,阮酥吩咐离开,正要撤走,却见宝弦急急过来,低声。 “小姐,不好了,六王夫妇半路遇袭,人已经……” 阮酥脸上的笑意顷刻收住,旁边的祁清平愣了一秒忽地大笑出声。 “阮酥,你以为就只有你才能当黄雀吗?你若乖乖求饶,或许本宫还可以放你……” 一巴掌把她接下来的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口,祁清平双目发红,疯也似地往上凑只恨不得把阮酥咬下一块肉,可对上她嗜血吃人的目光,身体不由瑟缩了一下! 这般情景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又惊又疑,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皆安静下来 阮酥阴寒着一张脸转过身子。祁宣、常行芝的死显然与祁澈脱不了干系!虽然淮阳王府表面上只是一个空壳子,可是王府欲在皇后法事上起事一旦传到嘉靖帝的耳中,身为姻亲的祁澈自然也会受累!是因为怕人回宫禀明一切,迫自己失势,便亟不可待地杀人灭口吗?若是如此,阮酥几乎可以预见到他下一步的打算,无非便是拿下自己,最后死无对证正好来个祸水东引,让她成为罪魁祸首! 真是简单粗暴啊!阮酥本打算与他们下一出慢棋,却未曾料到竟逼得祁澈狗急跳墙,已经放弃和她勾勾饶饶唇枪舌战浪费时间。她不想让这场战役无限拉长,对方的想法显然和她如出一辙!既然如此,那便速战速决,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阮酥略一思索,目光冷冷地落在祁清平的脸上。 “我们走!” 无为寺山门,一辆车身上绘着一品女史青色鸾鸟标志的马车缓缓驶出,与它并排的,还有另外两辆车,均是雕廊画壁,极其华丽,不知是哪几位夫人贵女的车架。 也不上前询问,祁澈微微眯眼,对身边人做了个上的动作!一时间,无数流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万箭齐发,均是对着马车方向!马儿受惊狂奔,车夫也吓了一大跳,猛然调转车头便慌不择路逃离,可惜对方来势凶猛,不过须臾时间,三辆车的马儿便被扎成了个刺猬,随着它们颓然倒地马车也顺势在路上翻了一个转,而有一架车更是当场碎裂。 祁澈皱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对,果然,等左右侍卫捞起车帘,蓦然发现三辆车竟都是空的! “给我仔细地搜,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他正下完命令,便有侍卫前来禀报。 “六皇子,寺后山道上发现了阮酥的踪迹!” 果然如此!阮酥,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祁澈唇边露出一个诡魅的笑,他就知道阮酥狡猾,是以安排完阻杀祁澈的人马后,即刻便调拨人手搜寻阮酥的下落,可是她却在小佛堂中消失无踪,连带祁清平与祁清悦也下落不明。 面对惊惶的文武百官,祁澈只道法事中混入了竹山教异徒,前来捉拿。因之前皇城司高调地拿下了十个企图破坏饶皇后法事的逆贼,朝臣们也没有多少怀疑。可是把无为寺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阮酥的影子,就在这时候,有人在罗汉堂看见她上了马车,随后山门处绘着一品女史标记的马车出现了,虽然直觉有诈,不过祁澈还是决定去看看,事实上确实如他所料,这不过是阮酥的一个障眼法。 顺着无为寺后面的山道崎岖而上,祁澈一眼便看到了被众多皇城司的高手护送的阮酥主仆。或许是为了方便前行,她选择与一个丫鬟共骑一匹马,寒风呼啸,吹得她的发丝四处乱扬,衬着那张比冰霜还要冷寒三分的脸,竟让祁澈心底短暂涌起一丝怜惜。但见他薄唇一抿,一个“杀”字便已含笑利落吐出。 士兵们飞身上前,皇城司高手拼命阻隔,双方很快就厮杀在一块。这一次祁澈准备可谓充分,他带的人比起皇城司也不遑多让,加之人多势众,不多一会,便见阮酥一方露出破障,看到有几个杀手已经朝宝弦扑去,有人惊呼。 “快带小姐走!” 那个与阮酥同骑一乘的丫鬟扬起马鞭,疯狂地打马朝山后飞奔,这丫头马术极好,眼见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祁澈眯眼。 “取本王的弓来——” 弦松,箭落,随着一声惨叫,那支箭准确无误地射入了马上人的后背。 “小姐——” 阮酥身体一晃,便要从马上跌落,那丫头一个伸手便把她强拉上了马背,皇城司的人听闻,也不再恋战,朝阮酥奔来。 “给我追——” 而此时的无为寺,见祁澈和淮阳王的人马已经离开寺院,能做主的贵人已一个不剩,主持沉海也不敢再让朝臣们逗留,以免继续生出事端。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陆续离开山寺,与来时的仪仗齐整不同,这一路多少带了些许仓皇,可谁也顾不上计较,拼命地往京城方向前行。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雪沫子和着呼呼北风席卷而下,使这阴寒的天气更带上了一抹灰色。 众人都不知道方才寺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隐隐明白这京城局势只怕也要和天气一般变幻了!果然才行至半道,便看到一路血迹沿路而下,而再往前,竟是七王祁宣夫妇所乘的马车,车身破败,触目便是那不容忽略的大片血迹。此时已有士兵守在车旁,旁边停着两口黑漆棺材,似乎刚刚入殓。 所有路过的朝臣车马不由停下,皆是难掩惊惧。车上的女眷们只掀帘看了一下便吓得不敢抬眼,接连有人下车走过去。 “怎么回事?” 听清缘由,大家更是形色各异。目送祁宣夫妇的棺木往无为寺方向走远时,众人这才陆续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又行数里,眼看京城城门近在迟迟,忽然一列轻骑向这边冲来,众人连忙回避。 只见当前的人提着一个用布巾包裹的东西高举过头顶。 “逆贼阮酥袭杀七王七王妃,残害淮阳王妃,已被六王斩下首级!” 370御前逼宫 一番巨变,让病榻上的嘉靖帝一瞬神思恍然,他看着床榻边满面泪痕的颐德太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让曹福替他穿上龙袍。 “母后,朕要见祁澈!” “父皇这是要见儿臣吗?” 话音刚落便见祁澈敲门进来,脸上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恭维与孝顺。颐德太后看他衣袍上仍带血迹,不由气怒。 “衣裳不整就入宫面圣!你这是成何体统?” 面对颐德太后的质问,祁澈不以为意一笑,他不急不缓对皇帝与太后行了礼,这才悠悠笑道。 “太后,这是逆贼阮酥的血啊,她诓骗七弟为母后操办法事,让满堂文武齐聚无为寺,却是要趁机颠覆朝纲!幸好被儿臣识破,可是到底晚了一步,她命人杀了前来报信的七弟和七弟妹,而淮阳王妃因无意窥见她的意图,也被她伐害致死,为国捐躯!” 一席话,说得嘉靖帝与颐德太后的脸色又白了两分!当祁澈的人带着那颗“阮酥”的人头入宫觐见时,颐德太后当即便令人把他赶了出去! 她当然不相信祁澈的一面之词,可是血淋淋的事实放在眼前,阮酥已然殒命,她们所经营的一切显然……败了…… 而嘉靖帝虽然不喜阮酥,可是前番太后再三作保举荐,他才松了嘴全凭太后一人做主。可是现在这个女人居然死了,而且还做出这等无法形容的骇举,却让嘉靖帝不是很相信。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此刻祁澈一身血迹站在面前,那刻意谦卑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嗜血与疯狂,让他十分不安。虽为父子,不过嘉靖帝却发现自己竟不懂他。 不知想到什么,嘉靖帝咳嗽数声,这才喘息着问。 “你想干什么?” 祁澈奇异挑眉,“父皇怎么问儿臣呢?您可是一国之君啊。” 见嘉靖帝咳得越发厉害,祁澈唇角一勾。 “听闻皇姑太身边有几位来自异国的公子,尤擅医术,不如儿臣去公主府上请他们来为父皇看看?” 颐德太后一下恍悟,厉声呵斥。“你竟勾结上了德元!” 怪不得阮酥会突然失势,原来是那个女人! 这位名义上的小姑对自己从来不敬,可是几十年来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倒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却又重新登上舞台,颐德太后总觉得她哪里不对,特别在之前祁澈和清平的婚礼上,德元那般嚣张地挑衅自己,直到阮酥含糊地向她求证先皇遗诏一事,她才似有所悟! 今日阮酥虽是占了先机,可最后到底算漏了藏在暗处的德元,只是京中的兵马什么时候竟被她收入麾下?一时间颐德太后只觉得脑袋一阵发昏。 “祖母可要保重身子啊。” 见颐德太后摇摇欲坠,祁澈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 “您这般身体不好再为政事操劳却也不妥,不如便让孙儿一并效劳吧。” 嘉靖帝剧烈咳嗽。 “祁澈,你这是要逼宫吗?” “怎么会呢,儿臣不过是为了您和祖母着想而已!” 他把颐德太后扔在座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对嘉靖帝道。 “识相的快把退位诏书拟好,否则——” 如鬼魅般的低咒在耳边回响。 “儿臣不介意让太上皇变成先皇!” 却说北方战场,印墨寒与玄洛已到此几日。现已是隆冬,空中大雪飘摇,扶风郡被祁昭的人马攻陷已有两月有余,不过近日,探子发现大量的兵士突然悄无声息连夜撤走,去的竟是北魏的方向。 “听说完颜承浩突然起兵,给了完颜承烈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你做的吧?” 玄洛咦了一声,悠然笑道。 “你太高看我了。北魏突然出重兵帮助这名不见其状的祁昭,国中兵力亏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完颜承浩不起兵,也会有其他人起事,更何况北魏人历来就骁勇好战。” 印墨寒见他不承认,轻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完颜承浩在商道一事上做了什么文章。不过,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你偏生要跟着我来蹚这趟浑水了。” 玄洛反而奇异。 “为何?” 印墨寒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快陈述出一个结论。 “其实承思王便是先帝为梁王寻下的第三名亲信,也就是竹山教的幕后之人,对不对?” 玄洛饶有兴味,给印墨寒面前的空杯添满水。 “殿下为何会做出这个推断?” 印墨寒看他面色镇定,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不由摇头。 “承思王兵力雄厚,却在这么短时间内兵败,本就诡异。其实你早就怀疑,此番随我前来,不过是为了确定一个答案。事实也如你所料,几次交手,那些数倍涌出的祁昭部下,不仅和承思王麾下配合默契,并且毫无隔阂。试想破城为俘,便是为了偷生忍辱不得已为之,可共同上阵怎会没有半分抵触情绪?相反,那些鼻目有别于中原的北魏兵士却和他们偶有摩擦。所谓的攻陷,不过是承思王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而祁金玉不知和谁达成了协议,促成了北魏的秘密出兵相助,他们的目的就是中原京城!另外,我还发现——” 玄洛挑眉,“请说。” “那位传言中为了阻止屠城被迫嫁与祁昭的王琼琚,据我所知此刻并不在扶风郡。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幌子,再透彻一点,祁昭此人是否存在都是疑问。” 被印墨寒看清全部,玄洛也不遮掩,大方承认。 “殿下果然神机妙算,到让玄洛省了不少力气。等北魏的士兵全盘撤走,我们便可大举进攻扶风郡,如此也能早一日回京城,酥儿一个人在那里,我很担心。” 听他话中掩饰不住的缱绻情绪,印墨寒内心泛苦。 “说起来你一度和王琼琚形影不离,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酥儿。” 得,好端端地也不忘记挤兑他!玄洛目中泛出警惕,想起阮酥在摘星楼醒转时和他复述的梦中景象,嫉妒的同时不免吃味,凉飕飕道。 “得了,殿下身边的红颜知己又少过在下?不说苦恋你的祁清平、知秋,便是骄纵如祁金玉,也为了你做了不少傻事。” 一时间军帐中的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两人四目相对,似乎下一秒便会箭弩拔张!当颉英进来传话时,自觉不对,不过看了看到上面朱笔批注的八百里加急标志,便也再顾不得其他了。 “大人,京中有消息传来。” “还不过来!” 听出玄洛话中的坏心情,颉英硬着头皮把线报呈上,玄洛飞快拆开,可只淡淡一扫,方还敷衍超脱的神色瞬时变得紧凝专注,周身也散发出一阵阴寒。 印墨寒看出他的不对,“怎么了?” 玄洛把信纸递给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印墨寒一把接过信纸,粗略一看,眉目也不由锐利,可与玄洛情绪外露不同,他极力压下心底的不详思绪,镇定自若地抬起面前的茶水,入口才发现早已凉透。 “别担心,我的人尚未传来消息,或许会有转机!” 印墨寒的沉着不是没有理由。知道玄洛会为阮酥安排好一切,自己再上前凑分难免有邀功讨宠的嫌疑,不但让阮酥为难,万一惹得玄洛不快暗中使绊子便不值当了。可是什么也不做到底不放心亦不甘心,于是印墨寒离京时便偷偷嘱咐新晋的吏部尚书韩淡关照阮酥,自己也暗中留了几个人助其左右。 当日阮酥识破祁澈的阴谋,携人离开无为寺,首当其冲的便打算冲入皇宫,把祁澈的所作所为告知嘉靖帝与颐德太后!等她安排好三辆马车,并让宝弦把祁清平和祁清悦都易容成自己的模样,打算混淆视听分三个方向逃出寺庙。正要行动,却见树梢上跳下一黑衣人,见皓芳拔剑上前,那人慌忙从袖中拿出一物,竟是一只绣着茂兰的香囊,阮酥定睛一看,认出这是昔日知秋以她的名义赠给印墨寒之物,一时了然。 “你是印墨寒的人?” 那人点头,“殿下怕小姐不相信我们,便把此物暂时让在下保管,还请小姐不要介意。” 见阮酥面上似有黯然,他还只当这是阮酥送与印墨寒的东西,慌忙解释。其实阮酥却是感慨,时到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今生确实憎恶印墨寒得紧,搞到今日让人相认竟是拿了这样一物,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事不宜迟,韩大人让在下告知小姐,他刚刚发现祁澈现在率领的人马出自京城防卫司!却是德元不知什么时候策反了京中数位手持兵权的大人,此刻,京城大半人马已被德元掌控!” 闻言,阮酥身体晃了一下,夹杂着雪沫子的寒风一阵阵袭过她的脸,让她的脑子分外清醒。她还以为祁澈只是找了几个高手一路杀将过来,不想却已和德元闹出这等动静,不知不觉间竟先人一步掌控了大局!而德元怎会突然收拢了这么多人,想必也是这些年春风化雨通过各种方式在达官显贵边安排的探子,这些散播在各处的力量,以昔日的青云观,今日的长公主府为圆心,辐射到京中各处,似一张无形的蛛网,在关键时候给人致命一击,比如之前太子府的徐婴子! 难怪她让人阻改了祁澈发往承德王的秘信后,此人完全没有反应,原来已经是想好了退路! “姐姐……” 听到玄澜催促,阮酥咬牙,事不宜迟,也不能继续耽搁!她的目光落在易容成自己的祁清平的身上。 “我们几个分头行走,引开祁澈!” 山道上,马上的“阮酥”中箭已然神智不明,宝弦看护送他们的皇城司人马已经抽身而退来得差不多,装作一个不小心让“阮酥”滑下了马背。 “小姐——” 正欲取捞时,一根软鞭已经卷上了她的腰把她一带便稳稳地落在了来人身前,那人重拍马臀,一骑飞乘已快速地消失在茫茫白雪间。 “还演上瘾了!” 听到耳边的低叱,宝弦惊异抬头,“皓芳,你怎么来了?” 被点名的男子忽地耳根飘红,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天气冻的,半晌才不自然地迸出几个字。 “……小姐担心你。” 话音刚落,却换来了一阵轻笑。他正想说她这个时候还这般不正经,可对上了那张浅笑盈盈的熟悉脸庞,那指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而祁澈那边,见中箭的“阮酥”已然落下,于是也不再追逐其余人等。有人跳下马,把雪地上的“阮酥”扛起,打马便去找祁澈复命。 “不对,完全不对……” 一声呢喃夹杂着凤雪声传到众人耳中,白雪莹莹间,重新被扔在祁澈马前雪地上的“阮酥”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有气息。众人不解,但见祁澈双目一缩,盯住其中一点,顺着他的视线,这才发现是动作间让其袖口上扬从而露出了手腕,只是不同于想象中盈白润泽肌肤,只一截便爬满了长短不一的可怖伤疤…… “阮酥不是白子吗,怎会……” 有人失声,而有的人似已经明白了一点,猛地把“阮酥”翻了个身,摩挲着去碰她的下巴,果然在耳后发现一个突起,当即顺势一扯便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的正是祁清平已然定格蓦然睁大死不瞑目的容颜。 六皇子竟把自己的王妃杀了……这个结果让众人惊异,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而雪地上那双眼似一双黑洞,大概也没有料到,最后竟会再一次死于自己的夫君之手…… 雪花簌簌,一点一毫地逐渐把脸颊遮盖住,马上的祁澈猛拉缰绳,突然调转马头。 “割下她的首级,逆贼阮酥已被本殿下击毙。从此,世上再无阮氏阿酥!!!” 371鲤落虎口 一夜之间,京城已是一片狼藉,人心惶惶,百姓们统统锁紧大门,在窗户缝隙里心惊胆战地看着几方人马在城中激战,虽分不清状况,但也辨得出穿紫衣的乃是皇城司的人,穿黑衣的是三皇子府的亲兵,另外还有穿着铠甲的士兵在互相厮杀,刀箭如雨,场面极其混乱。 有传说皆因那罪臣阮风亭的女儿阮酥为报灭门之仇,指挥着皇城司,勾结三皇子企图谋反,于是六皇子祁澈带领朝中几位将军奋起平乱,和乱党慷慨激战,好在乱党终究是少数,所谓邪不胜正,很快便败逃出城。 离京五十里外的蜂巢山,因布满密密麻麻的天然岩洞得名,祁瀚一直带在身边的三百勇士,如今已少了一半,剩下的人也都负伤不轻,他在洞中踱来踱去,最终一把扯下身后被剑劈得褴褛的披风揉做一团掼在地上,恶狠狠唾道。 “本殿下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阮酥,父皇和太后已遭软禁,只怕性命垂危,你却要让本殿下继续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即便苟且偷得一条命,也要一辈子受人指戳!” 玄澜第一个便听不下去了,祁澈还在满山追着“阮酥”跑的时候,阮酥却已经料到,祁澈寻她不见,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格杀祁瀚,冒着危险及时赶到了三王府的时候,这位三皇子竟然还在喝酒,她站起来,横眉怒道。 “你这个人,难道没听过走为上策?若不是姐姐报信及时,你早就英勇捐躯了,还抱怨什么?有本事就带着你那一百精兵杀进城去!” 祁瀚做惯了常胜将军,被人追得穷途末路却还是第一次,本就憋屈,还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抢白一番,怒上心来,果真一声令下命所有亲信站起来整装。 此时正低头用手帕擦拭手臂上擦伤的阮酥终于站了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 “你父皇困在宫中,我的儿子不也身处险境吗?匹夫之勇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殿下仗着打过几场胜仗,就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却不知你在南疆一切的战果,很大程度上还是倚靠威武大将军这位舅舅的支持才取得的,比如现在,敌强我弱,势力本就大大的不对等,你却只凭意气一味争强斗狠,不懂审时度势,真要论调兵遣将,只怕连文人出身的印墨寒都比你强。” 一席话犹如火辣辣的耳光打在祁瀚脸上,比刚才玄澜说得还要刺耳百倍,祁瀚的亲信都不由捏了把汗,却见祁瀚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暴起的青筋却终究慢慢平复下去,高扬着下巴看着阮酥。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谁和你说本殿下要突围的?不过是命他们出去巡视,顺便练练筋骨,都躲在这岩洞里等着发霉不成?” 祁瀚虽然性子耿直,但论起带兵打仗却还是很有天赋的,并不是阮酥所说的那么不堪,他擅于奇袭,还打过不少以少胜多的战役,只不过现在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武威大将军又远水解不了近渴,让他实在气急败坏,倒是阮酥一番话让他冷静了下来。 倒也不真是一条肠子通到底,阮酥放柔声音。 “虽然我们已经分头派人向师兄和威武大将军求援,但北疆战事未平,南疆又过于遥远,祁澈和德元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一定会在援军赶到之前掌控住局面,保证祁澈能够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但是无为寺事变十分突然,我想祁澈也未做好万全准备,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他想做皇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殿下仔细想想,支持德元的都是哪些人?都是怎么样的人?” 祁瀚顺着她的话回忆了去,不由面色一紧,不等他回答,阮酥已经笑道。 “没错,骠骑将军常连鸿、车骑将军武罡,御史大夫江夔,工部尚书冯晚卿……他们有的是本人曾与梁王交好,有的是父辈受梁王恩惠,梁王是个君子,这些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小人,他们今日之举,不过是不岔梁王死得不明不白,想要为他讨个公道,或有逼陛下退位谢罪的想法,但杀兄弑父的祁澈,他们可不一定认同,我猜他们支持的,恐怕是那位自称梁王后人的祁昭。” 祁瀚哼道。 “那依你之见,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呢?” 阮酥垂眸思索。 “我们势单力薄,和他们硬碰那是以卵击石,但若使巧力,却也能让他们不攻自破,朝中水越浑,我们能争取的时间越多,才能撑到师兄他们归来!” 却说祁澈把栖凤宫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万灵素和祁鲤,他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刺穿了太后身边婢女的心脏,血液喷洒在颐德太后凤裙之上,哑巴纯容啊啊地叫着,扑上去挡在颐德太后面前,被祁澈反手一剑割断喉咙,他踢开纯容的尸体,阴狠着一张脸道。 “皇祖母,你若还不肯告知我那皇侄儿的下落,这栖凤宫中可就没人伺候你老人家了?” 颐德太后扫了一眼地上婢女、纯容的尸体,轻轻叹息,扭头对跪在她身边瑟瑟发抖的纯安等人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你们为皇长孙牺牲,乃是天大的荣耀,待太子归来扫除乱党后,会厚葬你们,并重重封赏你们的家人。” 祁澈哈哈大笑,寒声道。 “皇祖母又何必骗她们呢?这些贱奴的家人,不都被本殿下擒住了吗?纯安,你那个瞎眼的老娘和兄嫂一家老小,可都在大牢里蹲着呢,只要本殿下一声令下,他们现在就会被拖出去车裂,真是可怜啊!听说你大哥的孩子刚满十岁,聪明得紧……” 话音刚落,纯安已经痛哭着向颐德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太后恕罪,奴婢不在乎这条命,可是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人惨死啊!” 说完,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祁澈喊道。 “万小姐带着皇长孙躲在长春宫的密道里,还请、还请殿下放过我家里的人!” 颐德太后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指着纯安颤声道。 “你、你这个!” 话未说完,纯安的头颅便掉落下来,祁澈在她尸体上擦掉剑上的血迹,起身下令。 “全部前往长春宫,务必要把那个小孽种给本殿下搜出来!” 阮酥从梦中惊醒过来,口中惊呼鲤儿,玄澜立刻坐起来,给她拾起滑落的大氅重新披上,又替她擦头上冷汗,这岩洞之中,虽然生了火,但睡在坚硬的岩石上着实不怎么舒服。文锦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 “小姐可是做噩梦了?” 阮酥按住颤抖的手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头问文锦。 “皓芳和宝弦、宝笙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文锦笑道。 “小姐睡糊涂了,他们不过才走了半夜,此时恐怕才混进京城去,哪里就有消息传来?” 见阮酥眉头紧锁,玄澜拍拍她的肩膀。 “姐姐是担心鲤儿?姐姐不是交待过万小姐长春宫密道之事,纯安纯如已经在里头安置了足够的水和食物,她们即便躲上一两个月也没问题的。” 阮酥摇头。 “纯容或者会宁死不屈,可是纯安,我却有些担心……” 她看向零星开始飘雪夜空,叹了口气,鲤儿是上苍赐给她最好的礼物,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哪怕这个代价是粉身碎骨! 长春宫的密道,幽暗狭窄,好在被褥足够,没有炭火,万灵素便将鲤儿抱在怀中,自己裹着被子,依偎取暖,怀中婴儿似乎饿了,咿咿呀呀挥动着小手寻找奶娘的胸脯,没有热水,万灵素只得将牛乳片放入口中含化哺给鲤儿。 “鲤儿,不要害怕,你爹很快就会赶回来救我们的。” 万灵素亲吻着鲤儿白嫩的脸颊,似在安慰他,又似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但这种心理建设很快便被一道残酷的声音打破。 “万大小姐,阮少夫人,你对这仇人之子还真是不错啊!” 听出祁澈的声音,万灵素惊恐地站起来,抱着鲤儿便往密道另一头逃去,可是才跑了两步,便见火光晃眼,无数长剑逼得她只得止步。 她只得转过身去直视祁澈,始终是经过大风浪的将军府大小姐,她冷冷地道。 “六殿下,今日你若敢动这孩子半分,我便立刻咬舌自尽,就算你现下软禁了陛下和太后,但朝中却还有一半人是不服你的,你确定要把中立的将军府逼到对立面去吗?” 祁澈怜悯地看着她,啧啧摇头。 “这可是本殿下的亲侄儿,我怎么会动他半分呢!我倒是担心你知道真相后,忍不住要对他下毒手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 祁澈笑笑。 “你忘了你的丈夫阮琦是怎么死的?若不是印墨寒设计,你以为他真的会那么巧被百年难得一见的毒蚂蝗咬死?你也知道本殿下从前和印墨寒走得极近,他做的这些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那时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阮琦赶尽杀绝,现在想来倒也合情合理,你认为呢?” 万灵素神情徒然变得复杂,她双手剧烈颤抖,差点连怀中的鲤儿也抱不住,祁澈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祝玉便一把抢过孩子,万灵素反应过来,本能地要去抢夺,祁澈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怎么?仇人之子你还要维护吗?好好想想是谁让你变成了寡妇,又是谁让阮家满门抄斩,害你连寡妇都做不了的?” 祁澈的话让万灵素双肩一垂,仿佛被人卸去了浑身的力气,她一直把鲤儿视为亲生,可祁澈却告诉她,这孩子的父亲却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这让她茫然绝望,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想起鲤儿的生父乃是澄王景轩,于印墨寒无非是自个儿的一厢情愿。思及于此,万灵素正欲上前抢夺鲤儿,祁澈已命人把她制住,挥手吩咐。 “将万小姐护送回将军府,顺便告诉万老将军,本殿下有意邀他一聚,不知他是否愿意赏脸?” 密道的另一头,连接的正是长春宫花园,一个身披珊瑚色织锦大氅的女子正在园中立着,伸出素手抚上梅花枝头,祁澈欣赏着那妙曼背影,笑道。 “王郡主睹物思人,相思甚苦,只可惜你牵挂的人却不解风情,心中只有那个歹毒的阮酥,真是折煞美人,若是换做本殿下定会懂得怜取眼前人……” 王琼裾回过头来,怅然神色霎时间已经变成笑意。 “现在想来,我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实在是没意思得紧,六殿下肯垂怜,着实让琼裾受宠若惊。” 说着,她恰到好处地低下头,似有娇羞之态,却不过是掩去了眼中一抹倦意。 对于祁澈,王琼裾打心底厌恶,先是凌雪璇,后有祁清平,恩爱的枕边佳人一朝沦为弃子,他都会弃之如敝履,不过薄情寡义之徒,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水莲花般的美人,看得祁澈有些迷醉,王琼裾聪明美貌,又冰清玉洁,岂是祁清平那个毁了容的残花败柳可以比的,他现在甚至有些感激阮酥用祁清平做了自己的替死鬼,否则他怎能那么顺利地和承思王府联姻呢? 祁澈抬手拿掉王琼裾发间一瓣梅花,笑吟吟地道。 “等大局定下,本殿下自会向承思王提亲,依本王看,小郡王和清悦郡主倒也是天作之合……” 王琼裾内心冷笑,祁澈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失去了祁清平,他便立马把主意打到了祁清悦的头上,尽管他很清楚王琼璞和祁金晶之间互相爱慕,但为了维系与淮阳王府的关系,他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他祁澈可以不念兄妹之情,但王琼裾试问自己做不到,她已经没有幸福可言,莫非还要牺牲唯一的弟弟的终生大事? “阿璞年纪尚小,届时再说吧!对了,殿下可有找到孩子?” “差点忘了那个小孽种。” 祁澈拍拍手,祝玉便将鲤儿抱了过来,雪珠落在鲤儿的脸上,冻得他哇哇直哭,周围又都是陌生人,他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王琼裾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张酷似阮酥的脸,冷笑道。 “殿下可知,这个孩子其实同皇室半点关系也没有呢!” 372朋比为奸 祁澈目光一凝。 “哦?” 王琼裾伸出手指,在鲤儿嫩嫩的小脸上来回刮着,美目中一片冰寒。 “这自然是玄洛的种,你想想,当初阮酥与印墨寒势同水火,若真被迫怀了他的孩子,又怎会冒着危险执意将他生下?还有,若是印墨寒的孩子,当初在大殿上他早就认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祁澈却也没有多意外,玄洛并非阉人这件事,朝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印墨寒对孩子表现出来的过分维护,令人没有多加怀疑,被王琼裾这么一说,他竟是豁然开朗,嗤笑道。 “印墨寒倒是爱阮酥颇深,连这种便宜爹也愿做。” 王琼裾冷哼一声。 “殿下,阮酥不除,后患无穷,可是她诡计多端,只有这孩子才能让她自投罗网。古有项羽以烹煮刘邦之父相挟,殿下大可将这孽种的身世昭告天下,三天后淮阳王妃葬礼,用他来做殉葬童子,阮酥难道能做到刘邦那样分一杯羹食?” 祁澈尚未回答,清脆的击掌声让两人迅速抬起头来。 “琼裾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啊!” 只见德元公主坐着步撵进了长春宫,文默在旁边替她撑着一把绣着红梅的纸伞挡雪,两人见了她,都不由面色一变,先帝的三个亲信虽已一气连枝,但无论从血统、身份还是权威,德元公主都是最强势的,何况,藏着遗诏的那支金钗,没有被清平找到,而是最终落入了她的手中,没有她,这场事变根本不可能成功。 “地冻天寒的,皇太姑怎么亲自过来了?” 祁澈陪笑着过来行礼,德元却只是往旁边瞟了一眼,文默便高高将伞抛起,纵身上前,左手如电拍在祝玉肩头,将他击退数米,右手捞过对方脱手而出的鲤儿,重新落在德元公主身边,稳稳地接住伞。 祁澈怒不可遏。 “皇太姑这是什么意思!” 德元目中乃是优雅的迷离浅笑。 “琼裾方才所言,本宫十分赞同,阮酥一日不死,大家心中都不踏实,但这个孩子必须在本宫手上,因为他不仅要用来引诱阮酥,将来还要成为牵制玄洛的关键,琼裾虽然才思敏捷,但始终年轻,容易被个人恩怨所扰,本宫担心届时你会经不住玄洛花言巧语诱骗,澈儿你以为如何?” 祁澈眼珠一转,即便王琼裾与玄洛如今是敌非友,但他可不相信王琼裾对自己就有多少感情,经德元公主提醒,他倒还真有些担心她在关键时候坏事,至于德元公主,他也不能完全信任,只是对方已经占了先机,实在没有必要撕破脸皮,于是笑道。 “都是风雨同舟的自家人,这种小事也不必争个高低,难道皇姑太还会害我们不成?” 王琼裾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凭公主安排。” 德元公主并不在乎两人的小动作,而是和颜悦色地问祁澈。 “听说你父皇还是不肯写遗诏?这可有点麻烦啊!虽然你对外宣称太后与皇帝双双病重,可自古皇帝临终之前,就算不召见辅政大臣交待遗言,也总得亲笔写一份遗诏传位,文武百官才能信服,否则即便他死了,印墨寒还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没你什么事呢!” 提起嘉靖帝祁澈就是一阵心烦,恶狠狠道。 “老头子都是奄奄一息的人了,没想到脾气还硬得很,干脆一刀杀了他也罢,反正有皇姑太、承思王府、淮阳王府以及常将军、武将军等人的支持,我已经等于得了半壁江山,难道还压不住朝中那些流言蜚语?” “急功近利!常将军他们之所以肯逼宫,都是为了梁王,而不是为了你!现在北有玄洛祁默,南有威武将军,祁瀚阮酥尚且在逃,你就想称帝窃国,不怕位置还未坐稳就被人拉下马么?依本宫看,还是再去‘劝劝’你那顽固不化的父皇吧!抱上那孩子,随本宫来!” 西北城门,一辆普通的蓝蓬马车欲进城门,却被守城的侍卫拦下。 “干什么的?车里都是什么人?” 一个相貌极美的男子掀开车帘,笑盈盈地躬身作揖。 “侍卫大哥,在下乃在外行商的京城人士,这眼看快要过年了,便处理了存货,回来看望家中老父老母,车内坐的除了贱内,还有姐姐和姐夫两人,这是通关文牒,还请过目。” 说着,他那双桃花眼微微一转,瞳中似有万点光芒闪过,又似幽深大海腾起波浪,两个侍卫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接过那张白纸,木然点头。 “没有问题,你们可以进城了。” 文锦于是一扬马鞭,马车穿过街道,拐进小巷,祁瀚早就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问身边的阮酥。 “你这女人怎么反复无常,一会一个主意,一时说不能以卵击石,现在却又把皇城司的人和我那一百精兵都丢了,单枪匹马跑到京城来送死?” 阮酥风轻云淡地道。 “我改变主意了,知屋漏者在宇下,只有留在京城才能掌握最可靠的情报,何况我们的人马已经分别往南北两处窜逃,祁澈自然以为我们也在其中,绝不会料到我们已经返回京城,这个地方,看似危险,其实非常安全。” 祁瀚细想一番,觉得阮酥说得也颇有道理,逃避不如搏上一搏,倒更似他的风格,他却不知令阮酥去而复返的最重要的理由,却是来源于内心的不安,来自于母亲对孩子的感应。 “很好,我想知道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殿下需要兵权,所以,今夜我们须往将军府走一趟。” 万府暖阁,万老将军躺在床上,身边儿孙齐聚,他咳嗽许久,方抬头看着万灵素,语气沉重。 “祁澈邀我前去一叙,这是准备拉万家入伙的意思了……” 万灵素扬眉。 “爷爷,祁澈此人,狠辣卑鄙胜过嘉靖帝十倍,根本不似人君,我们若是投靠于他,将来他登基后,想起万家曾扶持过太子,难免不会做出翻脸无情之举!” 万阙山不以为然地道。 “大妹妹,你不要因为自己和阮酥走得近,就拉着全家老小全往火坑里跳!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京城可都是祁澈和德元公主的人了,宫中是什么情况,文武百官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在观望祁澈什么时候改朝换代,他既点名要拉拢万家,何不就此抓住机会?省得到时候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表哥此言差矣。” 低柔的女声轻轻响起,却听得万阙山浑身一个激灵,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脸上这个永远洗不掉的罪字,也不会忘记这个曾痛斥他的声音,万阙山猛地回头拔出腰间的佩剑,那女子已经从偏厅徐徐走了进来,身边跟着的一男一女,一看架势便是练过武的高手,否则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将军府来? “阿酥,你果然还活着!我便知道,那颗人头不过是替死鬼,你哪有那么容易便被打倒!” 与妹妹的惊喜兴奋不同,万阙山的态度却充满敌意,毕竟若是提了阮酥的人头去见祁澈,可是最好的投名状。 “真是不知死活!不忙着逃命去,却偏要自个儿往牢笼里撞!” 阮酥对万阙山视若无睹,只是对着万老将军、万瑾同和黄氏欠了欠身。 “阿酥见过舅爷爷,舅舅,舅母。阿酥深夜打扰,正是来给万家指一条生路。” 这话未免嚣张,万瑾同一听便怒上心来。 “阙山,还不命人来将她拿下!” 万阙山刚欲领命,却被万老将军一个动作制止,他虽垂垂老矣,病体难支,但依旧是万家不可撼动的威严,他扶着万灵素的手坐起来,喘息半晌,方盯着阮酥的眼睛。 “你说。” 阮酥又欠了欠身,这才款款道。 “嫂嫂方才说得不错,祁澈此人,记仇狭隘,且自古三姓家奴皆无好下场,万家扶持太子在先,后又因嫂嫂之故曾暗中助我数次,祁澈全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如今为了巩固兵权,权且拉上万家,若有一日他坐稳了江山,便是万家遭殃之时。何况他能不能走到那一步都很难说,陛下一日不重下诏书,祁默便永远都是太子,他若联合南疆威武大将军平乱,自然是天经地义,相信朝中不服祁澈的人也会一呼百应。德元公主、祁澈、承思王府,虽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薄如脆纸,试问有野心的人怎会甘愿居于人下呢?德元想要垂帘听政做幕后女皇,祁澈却不甘成为傀儡,承思王府权势已经够大,造反难道仅仅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裳?纵然能合作一时,等真坐了江山,难免又是一场恶斗,到时候万家该如何站队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陷入沉默,万灵素趁机游说其父兄。 “爷爷,父亲,阿酥说得不无道理,好歹是你们名义上的侄女,又同我是妯娌,氏族传承维系,不正是靠着这种分不开的亲缘关系吗?难道你们宁愿投靠反复无常的祁澈,也不肯援助亲人不成?帮助阿酥,尚能险中求胜,但投诚祁澈,却是温水煮蛙,迟早要死啊!” 许久,万老将军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他抬手压下一脸隐忍的儿孙话头,看着阮酥,郑重其事地道。 “阮酥,万家的荣耀,存亡便交托在你手上了,希望你不会让老夫后悔今夜的选择。” 373致命毒药 被软禁在乾清宫里的嘉靖帝时昏时醒,病痛已经使他失去了往昔的矍铄,祁澈的逼宫更是给了他精神上致命一击,白发顺着两鬓蔓延,他整个人迅速苍老缟枯下去。 曹福弯腰在嘉靖帝耳边小声问。 “陛下可要用些粥菜?” 嘉靖帝睁开眼,颤手推开瓷盅,曹福抹泪,嘉靖帝整整两日粒米未进,已经气息奄奄,祁默即便赶回来救驾,日夜兼程也需半月之久,曹福知道,嘉靖帝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绝食等死便是为了不让祁澈得逞。 “陛下还是不肯用膳吗?” 德元公主扶着祁澈的手踏进寝宫,瞥了曹福一眼。 “你下去,由本宫亲自来服侍陛下!” 曹福犹豫,可是看着德元冰冷悚然的目光,终是依依不舍地望了嘉靖帝一眼,退了出去。 雕花的木门再度被合上,把空气中的寒凉冷意隔绝在屋外,可是榻上的嘉靖帝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青黑了。 德元含笑走近,见桌上放着的一只瓷盅,翘着鎏金的长甲轻轻打开上面的小盖,拿起旁边的银勺舀了一勺盛在小碗中,嫣红的手指在青瓷上缓缓婆娑,让这套素雅的瓷器好似也带上了嗜血气息。 “听说皇上已经两日未曾用饭,可要主意龙体啊。” 银匙伸到唇边,嘉靖帝脸一撇,那勺上的汤水便顺势洒在了他的身上,污了衣领。 “哎呀,皇侄便是不想用膳,说一声不就行了,何苦这般?” 她放下碗,看着床榻上脸色灰败的皇帝,笑叹一声。 “知道皇上自小便不待见本宫这个皇姑,如此本宫也就长话短说,我今日是为诏书而来,还请陛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后一句,声音已经陡然严厉,显是带了威胁之意。不过嘉靖帝却还是深深闭眼,只做没有听见。德元看他这般不配合,对一旁的祁澈道。 “去把东西拿来~” 祁澈一愣,打开门时却见文默拿着几个小巧的刑具递给他,一时举棋不定。 “皇姑太,老皇帝如今这般若是用刑,万一老头撑不住殡天了,我便又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写了遗诏再死!” “本宫什么时候要他死了?”德元轻笑一声,“给他灌辣椒水上竹签钉,若是不行,本宫还有后着。” 祁澈看着拒不配合的嘉靖帝,想了想终是依言照办。 甫一用刑,嘉靖帝便满面通红,一张苍白的脸仿佛被炙火燃烧,大滴大滴的汗若雨水一般顺着脸颊而下,他想用手背擦拭,可是双手却已被竹签拢住,紧接着一阵激痛袭来,嘉靖帝猛一瑟缩,哀嚎一声,几乎把内脏都要吐了出来,似一条徒死的老狗,苟延残喘间眼中仿佛已经没有了生气。 祁澈吓了一大跳,迟疑地看向德元公主。 “皇姑太……” 德元目光不变,“继续。”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随着嘉靖帝的气息逐渐微弱,德元总算制止了行刑的动作。 “皇侄儿,你可想好了?” 嘉靖帝瘫在床上,本就枯瘦的身子经这一折磨霎时便如同丢了半条命,他胸口剧烈起伏,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慷慨道。 “即便死,我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死?” 德元嘲讽一笑,“本宫竟不知,皇侄竟也有不怕死的时候,我还以为皇兄的几个子嗣,除了悠儿尚有几分血骨,其余的都是贪生怕死宵小之辈。” 听到她念及那个名字,嘉靖帝本能地眉目一拧,只听耳畔有人似鬼呢喃。 “你即便想以死换来祁默的继位,不过现下阮酥已死,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嘉靖帝喘着粗气,从喉咙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不会不管鲤儿……” “你是说那个孩子?”德元从椅上站起来,看着嘉靖帝的眼神分外怜悯。 “你还不知道啊,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祁默的骨肉,他的生父乃是你身边的内侍玄洛!” “……你说什么?” 嘉靖帝目光惊疑,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玄洛的真身他本就怀疑,如今经外人这一点破,简直气得差点背过身去。见他如此,德元笑容愈深。 “再说你的好儿子祁默打内心便厌恶祁家,即便将来他继了位,定会将皇位传给阮酥的儿子,到时候咱们祁家的江山,可就信玄了。可怜啊皇侄儿,不仅你心爱的宁黛嫁了玄镜,你的天下最后也拱手送了玄镜的孙子,你真是败了一生!” “怎,怎么可能……” 嘉靖帝面如死灰,眼中的光亮好似也随着这一番打击顷刻殒灭。 “偏生一切都是真的。” 德元叹了一口气,“到底姑侄一场,我即便不喜你们母子,却还是要顾念祁姓江山,谁让本宫也是其中一份子呢?如今侄儿你几个子嗣,除了三王祁瀚外,还余六王祁澈,九王祁雁。陛下可想好了,要不要重立诏书?” 嘉靖帝目光忽明忽暗,种种情绪在那双灰败的眼中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德元也不催促,好心情地抚着小指戴着的鎏金甲套表面镶嵌着的宝石,那些五光十色的华彩随着她的动作在指缝间流淌出阵阵璀璨,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也不知过了多久,德元听到耳畔有人咬牙开口,话语中的艰难苦涩不言而喻。 “……拿笔墨来!” 嘉靖帝强撑着一口气,颤巍巍地在黄色绫纸上写下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见“祁”字后一横,祁澈忍不住冲上前去。 “慢着——” 德元眼风一扫,文默便伸手一截拦住脸色巨变的祁澈。 “让你父皇自己决定!” 看御笔被扔在一边,德元踱步上前,从龙床上拿起这张诏书,顺势又添了几个字,边写边念: “立祁雁为帝,由德元公主辅政,祁澈、承思王、淮阳王为摄政王,” “皇姑太!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老九算什么东西?” 祁澈急得再也顾不上什么尊仪,猛地震脱文默,作势就要去抢夺诏书,却被德元轻轻一避,文默一个闪身上前,动作间便把他重新拿下。 祁澈面露不可置信,尤在不甘道。 “皇姑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德元把诏书卷好,小心翼翼地放到袖中,吩咐文默。 “送六皇子下去,本宫还有几句话要和皇侄儿说。” 文默点了一直咆哮不休的祁澈的穴道,押着他出了屋外。等房门再度合上,德元重新坐到嘉靖帝床前,叹息道。 “既然本宫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便再和你多说几句。 其实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祁昭,祁雁才是真正的梁王后人,他是悠儿和柔妃的孩子。皇兄这辈子啊,就疼悠儿一个,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嘉靖帝倏地睁大双眼,面孔上也因为意外的反转显露出几分骇然的狰狞,他猛然想撑起身子,可到了最后却还是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粗重地喘息着,伸手便去拉德元的衣袖,用力道。 “你——这么可能?” 德元嫌恶地一拉衣袖,甩开了嘉靖帝的手,对他露出了个残忍的笑。 “皇侄你忘了,你当初嫉妒悠儿几乎发狂,你知道悠儿和孙柔彼此爱慕,明明不喜欢孙柔,却还是娶她进宫,悠儿这才自暴自弃奔赴前线久不回京,以至于西凉一战,再也没有回来。 而孙柔嫁进宫时,其实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你本就对她不怎么上心,因此弄些鸡血就能轻易将你骗过,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宫中苦熬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悠儿战死的消息,郁郁而终,” “……怎么可能?” 嘉靖帝喃喃自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说了多少次怎么可能,一连串的打击几乎击溃了他最后一线生机,他的双目浑浊中透着茫然,已然不见光亮。 目的既已达到,德元看他已无翻身的可能,起身离开。 “到底是姑侄一场,本宫便让你和太后见最后一面吧。” 木门开合间,不知又是几度光阴,嘉靖帝直勾勾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帐顶,大脑一片混沌,直到耳畔响起几声带颤的称呼,好容易才回过神来。 “皇上……” “母后……” 嘉靖帝双目含泪,隐忍的情绪与崩溃的心境终在这一刻全然决堤,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儿时一样扑到母亲的怀中,仿佛这样便能躲过深宫蛰伏的嗜血野兽,以及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可惜方抬起手,便看见颐德太后发丝全白,形容缟素。比自己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内心更是绝望。 颐德太后心中也是痛极,她握住儿子那只僵在半空的手,含泪道。 “听说你把皇位传给了祁雁?雁儿生性怯懦,这岂不是正中了德元他们的奸计?” 闻言,嘉靖帝心中更是一片惨然,他绝望地抬起脸,竟硬生生地扯出一个笑。 “母后,时至今日我真的完了……” 颐德太后听他这般,更觉心口钝痛,却依旧强忍情绪镇定道。 “祁墨与玄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你再撑一撑,很快……咱们很快就能赢了……” 听到这句话,嘉靖帝那双已然麻木空洞的眸子飞速闪过一丝阴霾,他苦笑一声。 “母后,到了这个时候,您还是要瞒着我吗?” 不理会她面上的错愕,嘉靖帝一字一句道。 “朕都知道了,阮酥那个孩子是玄洛的!母后,朕实在不明白,我是您的亲儿子,您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玄家那个孽种!儿子恨呐……原来所谓的孤家寡人便是如此吗?” 被他语含怨毒的声音一刺,颐德太后几乎坐不稳,她颤着手,怔怔地看着卧床不起双目带恨的儿子,内心痛如刀割,终于泣不成声。 “阿黛,原谅哀家要对你失言了!” 这个名字让嘉靖帝双眸变得恍惚,只听太后游走崩溃边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玄洛是你的儿子,是你和阿黛的子嗣。” “什么?” 嘉靖帝目呲欲裂,并非是得知真相的喜悦,而是癫狂不掩的愤怒。他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鼓起,似条条蜿蜒而上的蚯蚓,扭曲而可怖, “母后,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 颐德太后涕泪相加,猛烈摇头。 “你可还记得玄洛的生辰?其实他并非除夕出生,他的生日乃是十二月初一,我也是在玄家灭门,阿黛来找我时才得知的……” 一句话让嘉靖帝的面容再次浮上了恍惚颜色。 十二月初一吗? 他想起玄洛出生的时候,他借着去玄府道喜,在侍卫的遮掩下,总算在卧房中堵住了避他不见的宁黛。甫一对上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嘉靖帝的太子威仪便再也无法维系,他急切地走到窗前那个冷面女子身边,想去握住她的手,却被宁黛眸中的寒光一扫,便再也不敢动作。 “阿黛,这个孩子可是我们的?” “太子是疯魔了吧?!” 宁黛声音掩饰不住地厌恶。“这是夫君的孩子,玄大哥已经给他取名,单名为洛、” “玄……洛?” 嘉靖帝听到自己心中的希冀霎那间粉碎,少年玄镜因在宫中小宴隔帘听闻宁黛一曲琴筝《洛水赋》,惊为天人,随后便回家央求父母去宁府提亲一时传为佳话。可惜对比玄镜的坐拥美人春风得意,嘉靖帝却是苦涩异常,只因认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旁人也知晓自己与宁黛的关系,断断不敢去触碰皇室逆鳞,没想到却出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玄镜,先他一步夺走了他心底内定的太子妃,也让两人的仇怨在那一刻结成。 如今玄镜以曲赋为儿子命名,真是嚣张! 可是嘉靖帝还是不死心。 “那一日……” “不要说了!”宁黛浑身发抖,“你若再这样我便当场死在你的面前!”说完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便用簪尾指向了自己的咽喉,态度是他熟悉的冷酷和决然。 “不,阿黛,你先放下……有话好好说……” 嘉靖帝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日是我鬼迷心窍,看到你在母后的宫殿中小憩,便……以后断不会……” “滚——” 美人玉面含怒,比起平时的姿态说不上好看,可是这张脸无论何种表情都让他贪恋,舍不得移眼,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魔了,只因中了一味叫“宁黛”的毒。 一旦沾染,终生无解。 374皇帝殡天 嘉靖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玄府的。听得满月宴上众人对玄家的小公子赞不绝口,内心更是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而这个以“玄洛”命名的孩子,才满月便长得又白又胖,说起来确实与两、三个月的婴儿差不多大小,只是后面看玄镜与宁黛夫妻恩爱,对玄洛又是无微不至,这才让嘉靖帝逐渐打消了心底那个荒诞的猜测。 于是,他开始试着移情他人,继位为君后迎娶了一个又一个妃子,可是纵然乱花迷眼,宁黛却始终是他心底的那个唯一。大抵也是因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直到遇到了萧亭月,还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却又镜花水月有缘无分…… 凭什么就他一直不快活,而玄镜却能抢走他的挚爱,偷走他的人生? 一切都是玄镜、都是他的错! 被嫉妒扭曲的嘉靖帝毫不犹豫地策划了玄家谋逆一案,就在他以为总算能与宁黛长相厮守的时候,不想她却转身选择为玄镜殉情,只恳请太后留下玄洛的性命。 那个……流淌着他血液的孩子! 嘉靖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感慨命运的无常还是世事的艰难。眼中有什么东西滑下,嘉靖帝努力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颐德太后。 “母后可还记得阿黛……最后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颐德太后抬起眼,意识到儿子是挂念宁黛的遗言,含泪恍惚道。 “她让我终生都不要告知玄洛生世真相,以及让他远离纷争,平安喜乐过好余生。只是哀家终是要食言了……” 嘉靖帝怔然地听着颐德太后的话,仿佛看到了那个目光倨傲的少女,对他微抬下巴,扬眉一笑。 “母后……朕这辈子,自以为精明过人,其实却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糊涂蛋,亲儿子认不出,却替别人养了这么久的儿子……” 见颐德太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嘉靖帝又补充了一句。 “祁雁乃是祁悠与孙柔的儿子……朕真是……果真还是应了那句事事防备却处处破绽,最终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颐德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悔恨难当的脸,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或许从一开始让他们一步步陷入僵局的就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儿子的猜嫉与多疑…… “如今德元拿到了诏书,即便打着梁王的旗号,祁雁上位无非又是另一个傀儡。而祁澈定对今日的结果不满,承思王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天下不免又会有纷争。皇上,你可还能再写一份诏书?” 嘉靖帝一下反应过来颐德太后的意思,他火速写完,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接下来的,还请母后万分小心。” 再说外面,祁澈对德元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十分不满,见圣旨已下已知一切没有回旋的余地,见德元从嘉靖帝的屋中出来,他一改先前的质疑责问,态度变得十分谦卑。 “九弟也是父皇的子嗣,既然皇姑太如此打算,那祁澈便尊重长辈的意见。” 德元笑眯眯地看着祁澈。 “很好,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比起傀儡皇帝,做个实权在握的摄政王要逍遥得多是不是?” 说罢,德元扶着文默的手扬长而去,而躬身目送的祁澈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终于怒吼一声,猛然踢翻身旁的鹤鼎,吓得祝玉瞬间跪地,王琼琚从廊柱后绕了出来。 “看来德元打算过河拆桥,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祁澈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恶狠狠地迸出一句话来。 “摄政王?可笑!本殿下费尽心血,难道就是为了当个摄政王?老太婆把本王当做踏脚石,我就让她一脚踩空摔个鼻青脸肿!” 见王琼琚没说话,祁澈一把握住她双肩,双目赤红,充满疯狂。 “琼琚!本殿下绝不允许祁雁上位,我现在需要你父王立马出兵助我夺回大位!” 祁澈的不可理喻让王琼琚难以置信,她无奈地道。 “殿下说笑了,祁默与玄洛带二十万大军压境,扶风郡定是战事吃紧,我父王如今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在这上头,哪还能抽身助你?” 祁澈一时哑口无言,心情烦躁的他再也难以保持对女人的风度翩翩,粗声喝问。 “不是还有完颜承烈吗?北魏人一向骁勇善战,难道两拨人马还对付不了玄洛?” 王琼琚咬着下唇,目中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其实……扶风郡已经整整七日没有战报传来了,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殿下还是另想办法吧,承思王府无力相助。” 扶风郡,风雪逼人,承思王府中的尸骸早已被清理干净,完颜承浩命士兵在大院中扫出一片空地,搭好火堆,架上最嫩的羔羊,庆祝这浩大的胜利。 士兵们找遍全郡,凑足十余名最美的舞姬,温顺地跪在完颜承浩脚下。 “嗯,不错,虽不及京都女子水灵,倒也颇具妩媚风致。” 他满意地命士兵将人带下去,正准备安排庆功宴的其余助兴节目,却见玄洛与印墨寒,一前一后匆匆行来,皆是皮靴大氅,两个副将牵马跟在身后,一副即将远行的打扮。 完颜承浩不由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庆功酒还没喝,便要走了?玄兄未免太不够朋友!” 玄洛一向挂着迷离浅笑的面庞此时却十分严肃。 “抱歉,方才收到京城来信,京城局势有变,只怕片刻也耽搁不得了!” 完颜承浩笑眯眯地睨着他。 “承思王的人头已经挂在扶风郡城墙之上,我想不出五日,京城那边必能得到消息,阮酥是个厉害的女子,必然能撑到你们凯旋归来。” 玄洛摇头轻叹。 “此言差矣,女子如花,该当呵护,纵是荆棘里生长的刺梅,也绝不能让她一人面对暴风骤雨……” 余光瞟过印墨寒阴沉的面色,玄洛一笑道。 “何况扶风郡这等苦寒之地也不宜久留,颜兄最好也早些回都城去,只要登基大典一日未举行,都不能掉以轻心!” 完颜承浩点头,玄洛说得没错,虽然北魏朝堂已有大半人心被他收买,此次联合中原篡位夺权,最终也取得了成功,但为了博个美名,他只是逼完颜承烈退位,将他们一家人软禁在一处废弃的王府中严加看管,离开大都太久,总有生变的危险。 他收起笑意,对玄洛抱了抱拳,这才转而向印墨寒伸出手掌。 “太子殿下,说实话,孤本以为你比起玄兄,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打心底是不大看得上你的,但此次若非有你与玄兄群策群力,相辅相成,今天在这里庆功的是谁却还不好说,你着实让孤折服,有朝一日若你继位,北魏愿同中原签订停战协议,共荣共繁,你若不嫌弃,可愿与孤击掌为誓?” 印墨寒点头,伸手与他三击掌,缓声道。 “阁下也是少见的豪杰,让印某无比佩服,后会有期,还请留步。” 双方抱拳,便再不停留,目送消失在飞雪中的队伍,完颜承浩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京城阮府,因阮风亭全家被抄家斩首,已然荒废空置许久。如今由于京城兵变,许多居无定所的百姓和流民们便躲进了此处,从前的王谢堂前、流莺芳华在顷刻间也变成市井人声的大杂院,不过官府自是应接不暇,也没有人来管这边的混乱。 阮酥抹黑脸颊穿上旧衣,与流民混到了阮府之中,这里前后两世她居住了将近二十余年,可谓熟悉至极。外面的流民见新来的几人霸占了一间整屋,正想挑衅闹事,但看到祁瀚不动声色拔出的长剑,那嚣张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 祁瀚用脚踢开地上胡乱铺着的稻草,草草扫了一眼屋中被哄抢一空的家具,从鼻子中哼了一声。 “堂堂左相府,竟也会落得今日这幅田地。” 阮酥看着把家具拆分开来当柴烧的百姓,神色不变。 “阮府被查抄后,本来便没有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家具不过死物,能给人寒冬带来温暖也不算暴殄天物。” 祁瀚轻嗤。“你倒是什么都有道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祁澈断不会料到我们竟会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下生事。不过虎贲将军的兵力加上我的残部,凑在一起最多三万人马,虽然有些勉强,倒是可以试试先打入宫中把太后和皇上救出!” 阮酥沉吟一秒,她强行压下内心的慌乱,犹在镇定道。 “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虎贲将军既已承诺会为我们奔走,集结京城中的残余兵力,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等等后面的消息。而宝笙、宝弦他们想必已经入了宫,德元控制了宫廷定然会对太后和皇上下手,不知他们现下如何。” 说到这里,祁瀚也沉默了,皇宫沦陷,阮酥的儿子也很危险,他急得嘴角冒泡,阮酥又能好到哪里去?他看着眼前目光坚毅的女子,眼中闪过敬佩。 这一等,便到了掌灯时分。阮酥他们虽然霸占了一整间屋子,可惜家具什么的东西都早被先他们一步百姓们哄抢一空,白日里还没有什么,等晚上气温越来越低,饶是关紧门窗,外面呼呼雪风还是冻得人浑身一抖。 阮酥隆紧大氅,不断在屋内踱步,祁澈也面露焦急,两人都不说话,一起看向窗缝外黝黑的天色。 突然房门一动,阮酥和祁澈双双看向门口,只见屋外迅速溜进一人,正是宝笙。顾不上拜见阮酥祁瀚,她忙从手中拿出一物递过来。 “我们晚了一步,太后与皇上已经殡天了。” 375不自量力 这个结果虽是震惊,却也没有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祁瀚握拳重重砸在墙上,阮酥也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眼睛,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宝笙目中还是惊魂未定,她把手中的东西再递给阮酥。 “殿下和小姐先看看这个。” 揭开包裹在外的层层绸布,阮酥和祁瀚才发现竟是一封诏书,两人飞快扫了一眼,上面是嘉靖帝痛斥德元、祁澈诓骗逼迫,立下让祁雁继位的诏书,实属无效;只望五子祁默速归平定京城动乱,继承大统;此外还提及了玄洛,认为义子,赐婚阮酥,与三王祁瀚一起辅佐祁默,摄政封王。 两人看完,一时各怀心事。嘉靖帝怎么会突然认玄洛为义子,只怕最后颐德太后已经把他的真实生世告知了他;而到底忌惮印墨寒与自己的纠葛,为保证印墨寒继位后玄洛无恙,又添了这摄政封王的补充。阮酥颇为感慨,起初她不想让玄洛背上弑父屠君的罪名,曾一度打算替玄洛复仇,若嘉靖帝死于自己之手,这一切因果也就没了循环。不过事到如今,嘉靖帝以这样的方式离去,可谓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宝笙见两人看完,低声道。 “我们赶到栖凤宫的时候,却不见太后。等了半天才看她被人送回,原来是德元与祁澈安排她去见皇上最后一面。太后得知小姐平安,很是高兴,只说祁雁乃梁王祁悠与柔妃的子嗣,皇上被德元利用写了退位诏书;而太后又让皇上重拟了一份,便是殿下和小姐刚刚看的这张,为免德元发现,太后从乾清宫出来时便把它藏在了轿辇的座椅之下。而奴婢们本想带太后一起离开,可是太后只说在去见皇上的前面,她已经被德元强喂了毒药,等我们拿到诏书从宫中出来时,正好听到皇上与太后双双殡天的消息……” 见阮酥看着自己,目中似有期待,宝笙咬了咬唇,难得地犹豫道。 “而小少爷……已经被德元抱走,宝弦和文锦留在宫中找寻。另外,王琼琚已经到了京城!” 听到王琼琚的到来,祁瀚面露惊讶。之前阮酥让他做伪证明战死的王琼玓与在京中的王琼璞暗中走动,心中老大一个隔阂;可是如今那位据说嫁给起叛者祁昭的王琼琚竟然悄无声息地入了京,如此,祁瀚看阮酥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似乎看出他的不解,阮酥耐心解释。 “殿下可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先皇遗诏一事,师兄离京时曾和我表示怀疑承思王便是梁王的第三名亲信。如此我便大胆假设,没想到竟也有误打误撞的时候……” 祁瀚了然,阮酥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只见她紧紧握拳,说来说去,也是怪她太过自信!无为寺一行,本打算让一切慢慢来,逐步攻破,却忽略了敌人并没有这个耐心,最终导致儿子落于他手,而太后也…… “皇上第一封诏书的内容你可知道?” 宝笙忙道。 “知道,太后已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是立祁雁为帝,由德元公主辅政,祁澈、承思王、淮阳王为摄政王。” “原来如此!” 阮酥沉吟,祁瀚也有些惊异,冷笑一声。 “可怜的祁澈,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替别人作嫁衣裳!” “祁澈能借着无为寺生事,终究还是因为德元的力量,骠骑将军常连鸿、车骑将军武罡,御史大夫江夔,工部尚书冯晚卿……这些人手中的兵权一旦被德元收回,他不过孤掌难鸣,困兽之斗罢了!不过以他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祁清平已死,淮阳王府不过是个空壳,承思王那边……” 祁瀚不以为意。 “有玄兄和印墨寒在,承思王定也不会这般容易脱困。另外,别忘了王琼璞还在你的手上!” 阮酥点头,无为寺生变后,她命人先把禁足凰阁中的王琼璞带走,竟还真起了作用。她曲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犹在思索。 “我们如今实力悬殊,不如先让他们窝里斗?” 祁瀚目光一转。“你想让德元和祁澈自相残杀?” “是,与其等祁澈养精蓄锐,蛰伏反扑,干脆我们现在就逼他一逼,让德元和他斗个你死我活,正好也能给我们争取时间。” “不过这两人都很狡猾,这个切入点……” “这还不简单?”阮酥挑眉,唇边蔓延的笑容不知怎的,竟让人觉得分外冷寒。 “趁着皇上驾崩的消息尚未传出,我们便好好利用一下手中这份诏书……” 第二日天明,京城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只说德元公主害死颐德太后与嘉靖帝,逼迫皇上改立九王祁雁为帝;而实际上皇上看太子祁默久未归来,却是又下了另一份诏书,命祁澈监国,只等太子还朝。 消息传来,整个京城可谓动荡不安。虎贲将军拖着病体,联合在京中的大小官员,穿上官袍,只求进宫面圣.!可是德元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过来的都是国之栋梁,所谓法不责众,德元又不好命侍卫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在众位大臣堵住正德门已然五个时辰闹得不可开交时,六皇子祁澈突然出现,看着众人悲切道。 “诸位大人请回吧,昨日皇上驾崩了,而太后忧思过度也一并去了。宫中事变,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是本王的疏忽……” 此言一出,下面登时一片哗然。 堂堂的帝王去世,竟然瞒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闻所未闻,此举岂不是谋反?有些老臣当下便不干了,只让德元出来解释。另外关于皇上的诏书一事也被人质疑,有几位嘉靖帝跟前的近臣更是要求亲自验证真伪。 德元被逼得无法,却又解释不清嘉靖帝为何突然改立祁雁为储,不过她历经几代帝王,又是出生皇家,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仪自然不是几个朝臣便能轻松击溃的,她一展袖子,厉声对跪了一地,大喊“铲除奸佞”的臣子呵道。 “如今皇上尸骨未寒,你们是要造反吗?来人,还不快给本宫把他们拿下!” 见人正要动作,那些老臣往上一看,发现祁澈尤站在上首,不由大喊。 “六皇子,你身为皇嗣,被皇上委以重任,可要为臣们做主啊!” 祁澈眉头一动,因为德元的出尔反尔,他当即便生出反叛之心,可是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于是他说服德元皇帝与太后同时殡天到底蹊跷,势必错开时间昭告天下,并且装出一副心服口服的形容,麻痹德元。可是承思王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便是再请承德王出兵也要十天半月,正在他暗自烦恼时,没想到天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虽然知道这多半是祁瀚与失踪的阮酥惹出的,不过若是利用得当,不信他挽不回劣势局面,真是天助他也! 于是祁澈走在前面,摇头叹息道。 “诸位,如今正逢国丧,至于诏书一事还等太子从北方回来再说——” 这含糊其辞的一句,更是坐实了诸臣的猜想,下面犹如被炸开了锅,德元更是陡然变色,厉声冷道。 “祁澈,你不想做你的摄政王了吗?” “皇姑太说什么祁澈不懂,作为臣子,祁澈只想遵照父皇遗训,等太子回来主持大局!” 德元冰冷的眸子扫过祁澈,自然也明白了此人养不熟的属性,反而笑了。 “你以为就凭这几个老弱病残就能扭转局势吗?真是太天真了,祁澈!” “那可不一定,皇姑太,你最好再仔细考虑一下,比如我这位假皇弟的真实身份?” 德元一惊。 “祁澈,什么意思?” 见文墨收到她的眼神,正要上前,祁澈往侧面轻轻一避。 “你以为不告诉我真相就能瞒天过海吗?”昨日趁着德元与嘉靖帝在屋中的时候,他便先她一步打算把宫中的祁雁带走,以其性命要挟迫使德元就范。不料祁雁已被德元的人保护得严严实实,他不甘心,守在栖凤宫中的人却送给他一封秘信,只说是太后临死之前指名给他的,上书祁雁的真实身份,想来也是不甘江山就这般易主这才选择把遗言留他。祁澈本来还思索着怎么利用这个线索,不过现在已经有了对策。 “淮阳王府是本王前王妃的娘家,而承思王府已经答应把琼琚郡主嫁与本王,现在加上天下的臣子,皇姑太你以为你还能斗得过我吗?” 德元看着祁澈那张猖狂邪恶的脸,手上的护甲几乎要被她生生折断。突然,德元转身,对下首的臣子道。 “祁澈伐害太后被本宫撞破,来人,还不快把这个逆贼拿下。” 祁澈睁大眼睛,而下面的臣子更是惊了一跳,越发深信太后与皇帝的死因有恙。 “以为靠这些人就能斗倒本宫吗?祁澈,你还是太嫩了!” 祁澈看着得意洋洋的德元公主,眸中戾光一闪而过。 “是你逼我的!”他连退数步,对下面的臣子门大喊。 “祁雁乃……” 话还没有说完,胸口便被一支冷箭生生贯穿,祁澈身体猛震,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胸口迸发喷薄的鲜血,可接二连三的数支长箭又一一射到他的身上。终于,他口吐鲜血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地倒在地上,眼中的不甘和怨憎凝固成一个点,扭曲定格。 看着被这个情形震住随后乱成一片的朝臣,德元冷笑一声,穿着金丝绣制的鞋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向祁澈的尸体。 “不自量力!” 376四面楚歌 当天夜里,六皇子伐害太后被德元诛杀的消息便从宫中传出,昭告天下。不等国丧,德元便以先皇诏书为由,扶持祁雁继位。因嘉靖帝很早就为印墨寒准备了登基的物事,这些东西再拿出来即可,倒是和时间不冲突。可是传令下去,登基大典除了投奔德元的几个梁王部下出席,其余的朝臣居然全体罢朝。 宝座上的黄袍加身的祁雁浑身发抖,看着下首陌生的一切,怯然道。 “皇姑太,我……我不做皇帝!我把皇位给您,您来做好不好?” 德元冷冷一瞥,恨铁不成钢道。 “皇上,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份!” 见祁雁越发瑟缩,德元直恨他不争气。 “你怎么就没有一点悠儿的风范?”她重重地看了一眼神情畏缩的祁雁,一拂袖子。 “继续——” 礼乐声再起,德元脸上闪过一种道不清的光彩和迷醉。谋权篡位又如何,她从来便是祁姓皇族的反叛,多一条争议她才不在乎。只要皇兄……皇兄最爱的皇子祁悠的子嗣继承了大统,这便够了! “报——” 尖利的呼声打破了德元的遐想,她不悦地睁开双眸,目光凛冽而犀利。 “什么事?!” 传旨的太监抖若筛糠,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 “承思王大败,人头被挂在扶风郡城楼之上,五皇……祁默与玄洛已在五日前撤军回京!” “什么?”顾不上计较太监的口误,德元一下从座上站起。承思王死了,这么说祁默与玄洛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不过北魏的军队呢? “北魏呢?北魏发生了什么事?” “北……魏?” 小太监有些反应不过来,却见金銮宝殿上哭着跑进一个华服锦衣面目端庄的女子,正是承思王的女儿王琼琚。 她站在下面,也不见礼,涕泪相结道。 “北魏完颜承浩谋反,完颜承烈一家已被软禁。一定是玄洛他们……长公主殿下,玄洛、祁默通敌叛国,伐害忠烈,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一句,已经带上了扭曲的狰狞。 德元笑了一笑。 “你想让他们如何血债血偿?” “这两人都心系阮酥那个贱人,只要抬出那个孽种,不怕她不出来!” 隔日,德元欲拿皇孙祁鲤为祭拜童子的祭奠嘉靖帝和颐德太后的消息便在京中不胫而走。所有人都说德元疯了,亏她还在道家带发修行那么久,实在是没有人性。 而阮酥听闻,也是久久无法平静。 祁瀚小心地盯着她,生怕她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小心道。 “这明显就是一个要引诱你上勾的计,阮酥你千万要冷静!” 道理她都懂,可是…… 阮酥一动不动,滴泪未洒,不过这番不哭不闹的样子更是让人后怕。 “姐姐,你别吓我。宝弦和文锦还没有回来,说不准很快便有转机了?” 祁瀚也道。“大不了把三万人集结起来,先去闹上一闹,即便不杀个片甲不留,也挫挫他们的锐气!” 许久,阮酥才嘶哑着声音开口。 “不可,虽然德元无道,但目前大势仍在她那边,虎贲将军府本就意志不坚,殿下若硬要他们陪你破釜沉舟,只怕会适得其反。” 祁瀚彻底失了耐心,自从玄澜悄悄告诉他鲤儿乃玄洛之子后,祁瀚营救鲤儿的决心便更加坚定了。 “那怎么办?虽然这是个圈套,但若是我们不上钩,德元那老妖婆恼羞成怒,必然会拿鲤儿泄愤!而祁默和玄兄的队伍,怎么也还需要五日方能杀回京都,到那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啊!” 阮酥抬手制止了祁瀚的怒吼,她的面孔沉静冷酷,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要比谁都坚韧!软弱的母性不能带给鲤儿生还的机会,只有强大才能!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傻事我是不会做的,但是我也绝不容许德元动鲤儿一根汗毛,玄澜,你去麟凤堂看看,皓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拖住德元!” 三日后,德元便下令将嘉靖帝母子的棺椁运往帝陵埋葬,当初饶后的葬礼尚且办得那样隆重,皇帝和太后这般草率实在是于理不合,何况还要用婴儿殉葬,此举引来许多大臣反对,德元索性昭告天下,祁鲤乃是假阉人玄洛与阮酥私通所生,嘉靖帝正是因为得知了真相,病情才雪上加霜,撒手人寰而去。而此紊乱皇室血脉,有辱五皇子名声的孽种,只有殉葬才能平息天怒人怨。 此事出乎意料之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加之王琼琚站出来指证玄洛真身,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反对的声音霎时便小了许多,出殡当日,祁雁着素白龙袍,被德元牵着战战兢兢在百官面前露了面,一百四十人分别将嘉靖帝和颐德太后的两具金丝楠木棺抬出乾清宫,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欲前行,以右相白展为首的数名大臣突然出列,他与司天监赵立年交换一个神色,赵立年点点头,对祁雁道。 “陛下,昨夜帝陵附近的杂草突然一夜枯死,且自山顶往下看去,那些枯草竟形似一个凶字,此乃大大的异象,只怕今日先帝与太后皆不宜下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立年乃年俞七旬还未告老,皆是因为其德高望重,在司天监位置无人可替,加之此人从不沾染党争,一心一意为皇族观天象,占风水,所以他说的话众臣都不疑有他,纷纷劝诫。 “本来按照规矩,帝王治丧,棺椁便要刷漆四十九道,法事也得做足十四日,更别提送驾的勇士需要演练,沿途百里都得搭芦殿,这些都需要准备,如今草率了事,必然是触怒了先帝与太后的英灵,所以帝陵周遭的杂草才会一夜枯死!还请陛下三思!” 万瑾同低头随着众臣们一齐跪下,心中却暗自冷笑,昨天傍晚,祁瀚突然来找他调遣人马,他以为祁瀚欲起兵反德元,尚有些犹豫,没想到祁瀚却是要让他手下的兵全部改换素衣,带上“百草枯”,夜深人静之后潜入帝陵,造成了如今的“异相。 祁雁本就胆小,又一团孩气,本来德元提出丧事从简他就已经惴惴不安,常做噩梦看见父亲和祖母满脸是血地向他爬来,听如此说,更是背脊发凉,点头如捣蒜。 “既然这样,那、那还不赶紧把父皇的梓宫送回乾清宫,再多做几日法事,一切按制式重新来办!” 德元握住祁雁的手一紧,截住他的话头,冷哼道。 “什么异象,只怕是有人从中捣鬼!你们这些糊涂蛋,不去查清事情的真相,到大殿上来乱嚷什么!如今国难当头,为开源节流,婚丧理应从简,先帝乃是一代明君,自当躬亲示范,传本宫的令,一切照旧,午时三刻,便送陛下和太后的梓宫上路!” 只听白展冷笑一声。 “国难当头?听说五皇子已经平定乱党,并成功将北魏人赶到境外,马上就要凯旋归来,何来国难之说?公主隐瞒捷报!一意孤行,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白展说完,对此事存疑的大臣都齐声附和,甚至对先帝的遗诏表示怀疑,毕竟祁默此前已是储君,此次又立下军功,以嘉靖帝对他的喜爱,绝无可能突然改立祁雁,于是纷纷要求德元给个说法。 德元双眉倒竖,和阮风亭一个德行,和稀泥和惯了的白展竟然敢公然站出来质问她!此事绝对有问题。 “你们要说法,本宫就给你们一个说法!琼裾郡主!你来告诉各位大人,承思王是如何殉国的!” 王琼裾于是走上前来,一张俏脸脂粉不施,梨花带雨,十分悲切。 “此前我和玄洛交好时,便知他忍辱负重,正是欲向先帝报玄家灭门之仇,他与完颜承浩暗中往来,控制商道,一路暗布兵力,此次乱党生事,也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我父王得知真相,向北魏帝求助,却遭他反戈一击。而五皇子祁默,也因箫家之事对陛下耿耿于怀,甚至与玄洛达成协议,登基后便立玄洛与阮酥的孽子祁鲤为太子,先帝得知真相,这才改立当今陛下!所以五皇子和玄洛,才是真正通敌窃国的反叛,他们此次根本不是凯旋归来,而是企图联合北魏并吞中原!公主殿下已请常连鸿、武罡大将军在清尘山设下埋伏,诛杀乱党!不对外公布真相,便是怕打草惊蛇!” 众臣闻之,徒然变色,开始还将信将疑,但仔细想去,王琼裾的话确实说得通,毕竟玄洛和皇城司此前的行事就令人闻风丧胆,加之他的情人阮酥、好友祁瀚的叛乱,便是合情合理,韩淡见众臣动摇,不由怒道。 “一派胡言!五皇子尚是吏部尚书时,便是个清官贤臣,深受百姓爱戴,政绩有目共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里通外国的分明是你们承思王府,你在此指鹿为马,不过是因为对玄洛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罢了!” 韩淡的指证也不无道理,众臣一时不知该信谁,德元公主见这样拖延下去,只怕今日嘉靖帝的棺椁是出不了皇城了,当机立断道。 “韩淡!你乃祁默提拔,如此污蔑忠良之后,定是受了他的指使!来人,把这个逆贼拖出去斩了,以免祸乱朝纲!” 话音刚落,便有御林军上来押住韩淡,他冷笑一声,厉声对众人道。 “我乃先帝钦点的吏部尚书,三品大员,这个妖妇无凭无据,说斩就斩,如此暴虐无道,各位大人若还能作壁上观,只怕我韩淡的今日,便是各位大人的明日!” 万瑾同立马站了出来,对着祁雁单膝跪地。 “陛下!韩尚书乃是中流砥柱,清正廉洁,杀了他,不仅百官心寒,万民亦会生怨!请陛下三思。” “没错!德元公主,你不过是一介妇人,陛下已经十五岁了,又非幼童,能够自己做主,岂容你在这里指点江山,越俎代庖!” “你急着操办先帝丧事,现在又要枉杀忠良,该不会是心中有鬼吧!是否通敌,我等要听五殿下亲口解释,轮不到你在此一言定是非!” 德元胸口涌上怒意,在站出来反对她的大臣中,许多面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想不到为何短短三日内,这些明哲保身的人,为何突然联合起来,对她口诛笔伐。 阮酥!一定是阮酥!她隐匿在京城某处,绝非苟延残喘,而是冷静地布着她的局,慢条斯理地将水搅浑。 德元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对阮酥起了惜才之心,如今看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377文锦之殇 “报——陛下、公主,押运往清尘山的粮草物资半途遭到流民哄抢!” 德元已经没空理会这些臣子,狙杀印墨寒和玄洛才是当务之急,早在三天前,她便命常连鸿、武罡先行动身,前往两人返京的必经之路清尘山布下埋伏,纵然如此,只怕也是一番苦战,若粮草供应不及时,那将十分不利。 “对付这些胆敢哄抢朝廷物资的贱民,就地诛杀便是了!还用得着禀报?” 那小吏跪地,满头冷汗。 “那些哄抢物资的流民都是京城附近白水镇人士,不是受了谁的唆使,一口咬定这批粮草本是发往白水镇赈灾物资,被武箜少将军挪做私用,武箜少将军为人正直,不肯对普通百姓下手,好声好气地解释,而您亲派的押运官刘大人不愿与暴民纠缠,带头斩杀灾民,武箜少将军暴怒之下,竟与他起了冲突,失手杀了刘大人……物资被哄抢一空,武箜少将军现正跪在殿外请罪。” “愚蠢!武罡这儿子就和他一个德行!简直冥顽不灵!” 本是德元一派的御史大夫江夔竟极不赞同地道。 “武少将军的做法并无不妥,当日梁王陛下在世时,仁德爱民,从不会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我想他会这么做,也是受了武罡将军的教诲!” 说罢,他失望地看了一眼拉着德元袖子畏畏缩缩的祁雁,意有所指地道。 “想当年的梁王殿下,刚正不阿,英明果决,又有一颗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可惜啊!这一辈的皇子中,却无人有他的半点风采,真是叫人失望!” 因为众臣齐声反对,御林军不敢真的把韩淡拖下去处斩,不过押在地上而已,见状他立马高声道。 “并非如此,虽然比之少了些潇洒聪慧,但三皇子嫉恶如仇的性子,却颇似当日的梁王殿下,三皇子年少时,还得梁王殿下教习武艺,殿下对其视如己出,颇为喜爱,三皇子也是个重义的人,听说此次作乱的乃是梁王后人,便不肯出征,这样的人,一夜之间便成了反贼,我至今不信!定是有人为了铲除异己,诬陷于他!” 德元公主终于发怒,她指着韩淡厉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将此逆贼拖到午门外车裂示众!” 白展率先站了出来。 “韩大人何罪之有!公主不能乱杀无辜!” 万瑾同也上前跪下。 “陛下今日若是枉杀忠良,将会背负万千骂名,还请陛下三思!” 祁雁自幼只懂得享乐,沉溺于斗蟋蟀猴耍之类的把戏,从来不问朝政,更没见过这等阵仗,不由往德元身后退去,嗫嚅道。 “你们别问我,我不知道,是皇、皇姑太要杀他的……” 这样的场面,即便是梁王故人都已经看不下去,当初答应德元公主谋逆,其一是因为梁王母子死得着实冤枉,不杀嘉靖帝母子报仇他们心有不甘。其二,他们都知道祁雁是梁王骨血,希望能助他登上皇位,以解当年梁王的遗憾。其三,德元确实是先帝最信任,也是对梁王最为宠爱的姑姑,与她为伍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是如今,事情似乎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德元公主的人品更让人质疑,对侄孙祁澈的狠毒,对清流祁瀚、韩淡等人的诬陷,都让他们大为震撼。而且现在看来,祁雁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德元公主也只把他当作一个傀儡,根本没有认真扶持的意思,所谓失道者寡助,连白展、万瑾同这样的人都站出来了,可见这样的傀儡王朝根本毫无希望。 江夔和冯晚卿交换一个神色,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动摇。 王琼裾看着众臣的神色,隐隐感到局势在反转,她似乎已经看到今天一连串的事件背后,那张让人厌恶的,浅浅微笑的脸。可是朝廷最终的局势如何,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如今的她,一心只想要踩碎那张如噩梦般纠缠着她的脸。 “公主,已经午时,拖延不得了,先帝和太后的梓宫可以多停两日,但是那个孽种……” 德元如梦初醒,她也明白自己可能中了阮酥的拖延之计,当即下令。 “先把韩淡押下去,先帝和太后的梓宫也暂时不动,但今日的血祭必须照常举行!” “慢着!” 德元公主转过头去,似乎没有料到,出声打断她的人,竟会是白展这个奸猾怕事的老头。 白展撩袍朝着祁雁一跪。 “陛下,其实臣今日入宫前曾被百姓拦轿,此人写了血书要告御状,还请陛下为其做主。” 祁雁一脸茫然,立刻抬头看德元,德元只觉十分荒谬,呵斥道。 “白展,你是为官多少年的人了?连场合都不会分么?有事等血祭之后再说!让开!” 不料白展不为所动,依旧跪得笔直。 “老臣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此人要状告的人,乃是犯了窃国之罪,老臣认为当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德元的脸色霎时变了,想要说什么,冯晚卿与江夔竟然站了出来。 “若真如此,确实耽误不得,还请白相将人带上来问个清楚。” 白展于是起身,命人将他的轿夫唤来,众人正在纳闷,一个轿夫,和窃国之罪怎么可能扯上关系,便见那轿夫扯下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来。 立刻有人揉眼惊呼。 “玄洛?” 但很快众人便否定了这个想法,眼前的男子虽然眉眼像玄洛,但到底还逊色几分,气质也过于妩媚了,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 “这好像是德元公主当初赠给阮酥的那个男宠,你主子已经祸国伏诛,你现在出来又是要作什么妖?” 文锦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道。 “我主子没死,亦没有祸国,当日无为寺动乱,分明是清平郡主包藏祸心,杀害了淮阳王妃以及七王夫妇,却嫁祸给我家小姐,祁澈企图杀人灭口,却不料让我家小姐侥幸逃脱,他误杀了自己的王妃祁清平不说,还用她的人头假冒小姐,诓骗先帝与太后,当然,我家小姐死没死,冤不冤,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冒险进宫,便是要状告德元公主窃国之罪,希望诸位国之栋梁能认清她的真面目,以免祁家的江山落入此妖妇掌中。” 众臣大为震撼,纷纷惊疑地看向德元公主,德元只是冷冷地盯着文锦,轻轻叹息道。 “文锦,本宫可是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让你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文锦低下头,答得毕恭毕敬。 “没有公主,文锦不可能脱离贱籍,或许这辈子都只是东篱海边一个穷苦的渔夫,知遇之恩,文锦没齿难忘,只是公主平心而论,当初您收留我,难道又怀了什么好意吗?您收养这么多美貌的少年少女,不都是用于修习媚术,好安插到各位朝廷众臣家中,从而达到您掌握朝纲的目的”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群臣。 “薛大人家的美婢璃珑,方大人新扶正的夫人琦瑶,王大人的妾室绿珠,还有张大人养在外头的男宠文霜……这些都是公主的人,也是因为他们,你们才成了公主党羽不是吗?” 被点名的官员面部表情变得异常僵硬。 “笑话!别说我等家中的妻妾和公主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有关,几个娇妻美妾,怎能迷惑朝中栋梁!你以为陛下的臣子都是一群酒色之徒吗?” 文锦嗤笑。 “公主自收留我们时起,便让我们长期服用一种药物,那药物会让人在交合之时,浑身产生一种异香,而这种异香是成瘾的,久而久之,便让人难以戒除,从此再离不开那人。公主当初将我赠给小姐,也是存了收服之意,倘若小姐当时肯与我媾和,便会受到公主控制,可惜小姐不为所动,我便成了一枚弃子。各位大人想必也早想脱离控制吧?德元公主告诉你们此媚术无药可救,其实都是说谎,我就知道怎么解除这媚术……解药就在这里……”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淬不及防往白玉台阶下方向抛去,也是同时,文默拔剑刺向了他,可是这已经阻止不了多名官员上前哄抢,甚至推搡起来,可惜拆开锦囊,里头却落下一粒粒红豆。 文锦闪避着文默,大笑出声,当然没有什么解药,他们所服用的那种药物,叫做情蛊,是南蛮少数民族女子用来绑住丈夫而专门炼制的蛊,但没什么解药,这些官员的行动也已经不打自招。 “公主啊!始终还是小姐棋高一着,您老了,该是时候退场了……” 话未说完,文默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文默是他们当中武艺最好的一个,文锦来时,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始终是一齐长大的兄弟,文默将剑往他胸膛里送了一寸,眼中却闪着矛盾的光芒。 “我们的命都是公主给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公主!活下去不好吗?” 文锦被他一剑钉在石柱上,吐出一口血沫,抬眼却笑得十分温柔。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一具只会用媚术惑人的行尸走肉,我有了人心,有了感情,有了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文默啊!在公主身边,这些你永远都不会拥有!真是可怜。” 文默眸光一颤,迅速拔出剑,指向群臣。 “与公主作对的人,都得必须死!你们谁还有异议,下场便和他一样!” 宫墙之外,事先安排好给嘉靖帝母子送葬的依仗突然被撤,一身国孝的百姓们从三更便被勒令起床,在道路旁跪迎皇帝梓宫,现在突然不出殡了,虽然不解,但都恹恹地回去休息,人群中两名素衣女子却没有离开,只是悄悄隐匿在城墙边一处未拆的芦殿背后。 玄澜警惕地看着城门,对阮酥道。 “姐姐的动作生效了,德元撤回依仗队伍,今日必然不会出殡了,小侄儿应该安全了。” 这些时日,阮酥令皓芳将麟凤堂的所有信息一一排查,终于发现了一些可用的人,没想到原本已是一枚弃子的白展,却也有把柄握在玄洛手中,正好可以为她所用。 昔日嘉靖帝将箭淬毒暗害梁王的计策,正是白展所献,他自以为嘉靖帝死了,这个秘密便无人知晓,但没想到玄洛作为皇城司九卿,已经查到真相,所以白展收到麟凤堂的铜匙以后,冷汗便下来了,如果这件事暴露,别说以德元为首的梁王旧人不会放过他,昔日与梁王交好的女婿承恩王也会和自己反目。 纵然利用白展,鼓动群臣阻止了这场丧事,但是德元公主还是不会轻易罢休,所以阮酥还有后着,想到这里,阮酥有些凝重地看着玄澜。 “玄澜,你是否会怪我让文锦一人进宫?此时情况复杂,宫中是个什么情况,也未必会如我所料,若是弄不好,德元或许会将他和韩淡等人诛杀以儆效尤,你……会不会怪我?” 玄澜面上闪过一丝悲色,虽然没有正式成婚,但她心中已经认定文锦便是她此生为之至死不渝的人,一如当年母亲秦栾认定玄镜一般,她知道此行凶险,所以在临行前的夜里,一句话也没说,走到文锦房内,一件件解了衣裳,若是他真的回不来,她便替他留一点血脉,给自己留一个念想,可是文锦虽也情不自禁抱住了她,却始终没有突破最后一步。 他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妩媚的笑意半真半假。 “你这也叫做勾引人吗?真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算了,等我回来再慢慢教你,到时候只怕……你这辈子都离不了我。” 玄澜气恼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却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吻,小心翼翼地抱了她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玄澜的脸有些红,她望着皇宫的方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我既然姓了玄,便拼死也要救出玄家的血脉,我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因为曾对太后起誓,所以玄洛的身世,除了她和宝笙外,没有别人知道,阮酥虽然觉得对不住玄澜,最终却还是没能开口告诉她真相。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阮酥深知玄洛与玄镜父子情深,对嘉靖帝只有恨,横竖嘉靖帝已死,两人的恩怨便到此为止,那就让真相尘封,也算皆大欢喜吧! 378最后筹码 文锦倒地时,江夔和冯晚终于怒不可遏,站出来高声质问。 “德元,没想到你竟然背着我们,做了这么多祸乱朝纲的丑事!究竟是为了梁王殿下?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垂帘听政的野心?” 德元轻蔑地看了两人一眼。 “我自然是为了悠儿,但是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在这个丑恶的地方,就该用极端的法子,若都如你们这般道貌岸然,再过一百年也动摇不了皇权!” “简直一派胡言!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再与你这种人为伍!我们也会将真相告知武将军和常将军,绝不让你得逞!” 德元轻轻一笑。 “是吗?那也要你们能活着离开皇宫再说,反正整个皇宫都是我的人,我不介意拿你们和玄洛的儿子一同血祭。” 她轻轻拍手,便见铁甲侍卫潮涌而来,将众臣统统围住,她冷酷地命令。 “文锦在此,阮酥一定也混进了皇宫,架起火堆,把这些人和祁鲤一同绑上去,本宫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文默点头,从侍女手中抱起鲤儿走下白玉台阶,那孩子似乎知道身边的人不怀好意,一直哭个不停,文默刚杀了文锦,心中烦躁,不由用手扣住鲤儿的下颚,试图止住他的哭声,鲤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一口咬在他虎口上,文默眉头一皱,刚想下重手掐晕鲤儿,却觉耳边一道寒光闪过,他伸手摸去,颊边竟是血流不止。 “你这妖孽,还不快放下孩子!” 文默抬眼看去,洞口的城门外,一队人马正匆匆赶来,为首张弓搭箭射向他的,正是三皇子祁瀚。 德元笑得异常开怀。 “叛王祁瀚?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你以为凭你手上那点人马,就能把本宫如何?恰恰相反,你来得实在太好了!本宫正愁杀了这些蠢货之后,无法向清尘山那两位将军解释,今日过后,天下人便会以为,这一切都是叛王祁瀚所为。” 祁瀚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皇姑太,你实在是得意忘形,也不看看我身后有些什么人,便把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德元公主这才发现祁瀚并非自己一人,他身后一棕一白两匹骏马上的人猛地拽住缰绳,铁青着脸取下头盔,正是常连鸿和武罡两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德元公主终于笑不出来了。 “你们……三天前就该动身前往清尘山,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敢违抗本宫的命令?” 常连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也颤动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不可遏制的怒火。 “德元公主,虽然当时我尚年幼,也仍记得你年轻时,是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为了你眼中不平之事,胆敢拍桌子和先帝叫板,还曾跑到大理寺外为含冤入狱的忠臣击鼓鸣冤,那时我便坚信,无论你的行为多么乖张,内里都是一片冰心,可是今天,你却让我觉得十分陌生。若不是淮阳王亲自策马拦截,或许我与武兄都会傻傻地亲赴清尘山为你卖命,你实在……太叫我们失望了!” 德元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目光定在祁瀚旁边的淮阳王身上,一动不动,那眼神让淮阳王不由心虚,甚至毛骨悚然,他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只得垂头紧紧握住缰绳,在心中哀叹。 一开始,只是收到祁清悦随身佩带的饰物,他尚且能够狠心视而不见,可是三天前,放在信封之中送来的,竟是一根血淋林的小脚趾,上头云朵状的胎记让他心头猛烈一颤。 淮阳王知道自己患有少精症,无论娶多少侍妾,都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祁清悦虽然是个女儿,但也是上天给他的格外恩赐,他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即便再大的权势,也无后人继承,又有什么意思? 阮酥的残忍行事,似一把重锤敲碎了他的意志,背弃同盟,是无奈,更是没有选择。 “束手就擒吧!皇姑太!看在梁王殿下的份上,我会为你找个清净的尼姑庵,让你在佛前了此余生。” 祁瀚诚挚地看着她,德元手里还控制着禁军,若要开战,少不得血染京城,伤及无辜,不如允诺留她一命。 德元面无表情地走下白玉台阶,军士们如涨潮的水流,怒吼着自各个城门涌进,就在祁瀚以为她已经认命的时候,德元突然高声道。 “文默,带上那孩子!他是我们最后的筹码!” 等众人反应过来,文默已经飞快地奔向德元公主,武罡立即命人追将过去,却不知从哪里闪出一群美貌的少年,他们的眼睛如幽深的黑曜石,对视之间,士兵们突然傻笑着丢盔弃甲,立刻被那些少年拔剑割下脑袋。 “是东篱瞳术!” 祁瀚大吼。 “不要去看他们的眼睛!” 祁瀚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羽箭,瞄准少年急射而去,他身边的人也纷纷效仿,少年们虽然身手极佳,但毕竟无法应付密不透风的箭雨,终于纷纷倒地而亡,但与此同时,德元公主、王琼裾以及抱着鲤儿的文默,却不见了踪影。 众人正在四处搜查,只见三匹快马踏进城门,皓芳抱着阮酥跳下马背,后头玄澜和宝弦也先后下马,玄澜四下寻不到文锦的身影,本能地奔上白玉阶梯,见廊柱下仰躺着的人,不由一个踉跄,双唇颤动地走了过去,众臣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主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短短的一段路,玄澜却像走了一万年那么漫长,终于她跪倒在文锦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身体,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在文锦面庞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 “别哭了,他还活着,快随我来!” 探了探文锦的脉息,皓芳一把将人自玄澜怀中夺过,出手点住文锦身上几处大穴止血,这才将人横抱起来带下去急救,玄澜如梦初醒,又惊又喜地抹着眼泪,乖乖尾随皓芳而去。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软弱过,更没有这样放肆地哭泣过,这个该死的文锦! 阮酥定定地立在马前,约莫一顿饭的功夫,祁瀚终究惭愧地垂头走到她跟前。 “还没有寻到……但她们跑不远,我这就命人将各个城门封死,绝不会让德元有机会对鲤儿不利。” 阮酥轻轻点头,声音却有些飘忽。 “德元拎得清,定会留着鲤儿做人质,我担心的是王琼裾,她恨玄洛,更恨我,我怕她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 祁瀚正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阮酥身子突然猛地一晃,他手疾眼快地捞住她的腰。 “你怎么了?” 阮酥面色苍白,半晌方艰难地开口。 “事出突然,这些日子师兄调制的药都没有带在身旁,身子有些不济,一直奔忙倒不觉得,如今大局定下,精神顿然松懈,竟勾起了许久未犯的寒症来……” 祁瀚感觉阮酥身体透出的寒气,握了握她袖中微微颤抖的手,当机立断道。 “这几日你出谋划策,体力已经透支过度了,不能再硬撑了!否则出了事,我怎么和那两人交待!宝弦快过来,送你主子到玄兄府上休息!” 宝弦正帮着侍卫四处盘查,见阮酥晕倒,也吓得不轻,三步两步赶到面前,接过阮酥,见她似要说什么,祁瀚连忙截住话头。 “别逞强了!不过是追查几个逃犯,这种事情不需要谋士我也做得来!你放心,玄兄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用性命担保他无虞,你就别啰嗦了!一有情况,我就立刻命人来告诉你!” 阮酥知道自己这个状况,如果硬要跟着祁瀚,不过是徒增负担,拖累搜查的效率,她于是点头不再反对,任由宝弦找来马车将她安置进去,随后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阮酥再次醒来时,是第二日的傍晚,她发现自己躺在玄洛的卧房之中,屋里熏着安神香,身上一片舒泰,想来是宝弦寻了玄洛的药给她服下的原因,阮酥站了起来,透过纱窗,见宝弦正在院子里监督丫鬟熬药,便想出去问她鲤儿的消息,谁知才走了两步,一道身影从眼前闪过,拦在了她面前。 文默漂亮的眼睛不带半点感情色彩,右手卡在怀中婴儿脖颈上。 “你若叫喊,只需眨眼功夫,我便可以让你的儿子咽气。” 主动现身,总比寻不见强些,阮酥反而镇定下来,她扶住桌子,微微笑道。 “让我来猜一猜,定是祁瀚堵住了所有通往城外的出路,德元公主无路可逃,觉得只有鲤儿一个筹码,实在不放心,所以想把我也押上,到时候万一遇上祁默和玄洛,也容易脱身些,是不是?” 文默蹙眉,眼中杀意毕现。 “既然猜到了,你是否答应?若不愿意成为人质,你现在就可以喊叫,我和你儿子同归于尽便是。” 阮酥叹了口气。 “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呢?把手拿开吧!我随你走便是了。” 379一剂猛药 离开玄府,文默便要求阮酥脱下衣裳与自己交换,他生得美丽,扮成女子抱着鲤儿倒也不令人起疑心,阮酥穿上文默那身淡蓝衣裳,也不似男子,文默掐着鲤儿,一路挟持阮酥到了无为寺。 阮酥淡淡地道。 “原来藏在这里,难怪祁瀚找不到。” 自从无为寺出了那个大事之后,德元公主便以高僧失德,神佛不再眷顾为由,摘掉了无为寺国寺的牌子,为了生计,众僧人只得将寺庙对寻常百姓开放,一时人人都能进去,祁瀚自然想不到,如今看来,或许那个时候,德元便为自己找好了退路,那么她在当中,必定也有一番布置。 文默挟持着阮酥和鲤儿,混迹在香客之中穿过大雄宝殿,进了后院的禅房,沉渊大师正在打坐,见了阮酥,竟似不认识没看见一般,径自闭目继续念经,阮酥便知他是德元的人,只是讽刺一笑。 “大师原本乃是方外之人,却还偏要惹这红尘之事,可有些六根不净啊!” 沉渊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阮酥,叹息道。 “阮施主有所不知,贫僧年轻时,曾是朝中一名言官,只因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忤逆了先帝,本来该判处斩立决的,却是公主在朝中万马齐喑的情况下,独闯御前拍案,救了贫僧一命,如今公主有难,贫僧又怎能坐视不理?” 阮酥点头。 “知恩图报,我能理解。” 文默推了阮酥一把。 “不要多说废话!赶紧进去!” 西北城门,重兵把守,几乎每个出城进城的人都要被全身上下排查三遍,末了还得揪扯揪扯面皮,看看是否易容,如此严密的把关之下,竟然有两骑快马,自城外飞奔而来,挡头那人一鞭子挥开欲上前阻拦他的侍卫,两人绝尘而去。 侍卫们爬起来,暴出一声惊呼。 “大人!有疑犯!疑犯现身了!” 便喊便持刀追了上去,却被从城墙上飞奔而下的守城官一把拉住。 “瞎嚷嚷什么!瞎嚷嚷什么!瞎了狗眼的东西!不要命了吗?那是五皇子殿下和玄大人!你们自个儿上城楼看看,大部队在后头呢!” 侍卫们后知后觉地望向消失的背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可是他们这么急……这是要赶着到哪去呢!” 玄府门前,玄洛与印墨寒勒马,一前一后跳下马背,皆是面沉如水,脚下生风跨进门槛,便见祁瀚赤裸上身,背着一捆荆棘迎了上来,惭愧地对玄洛抱拳。 “祁瀚弄丢了嫂子和侄儿,有负玄兄,特来负荆请罪。” 玄洛瞥了他一眼,没有心思多话,宝笙快马赶来报信时,他便已经怒极,此时再发怒,也是于事无补。 “听说她留下了记号,带我去看看!” 玄洛卧房内,宝弦正含泪跪在地上,见主人进来,连忙磕头认罪。 “奴婢丢了夫人和小少爷,还请大人……” “够了!记号在哪?” 见玄洛寒下脸,宝弦连忙爬起来,哽咽了一下,指着桌子道。 “就是这些茶叶梗,似乎是被人有意摆放的,倒像几个字,只是小姐被掳走时大约太匆忙,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 玄洛与印墨寒快步走过去,低头凝视半晌,突然一同抬头,异口同声道。 “无为寺。” 当日在文锦进屋之时,阮酥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檀香的味道,然而那不是普通熏衣的檀香,却是寺庙中所烧的檀香,而他的衣裳上,也蹭有少许金粉,近日只有无为寺为了重拾盛名,重新给佛像塑了金身…… 锁定了目标,两人不再犹豫,当即下令前往无为寺。 黑暗的地道之中,有一豆烛光,德元公主荆钗布裙坐在圈椅当中,连日的亡命生涯让她老态尽显,一夜白了头发,看上去,终于像是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 王琼裾站在她身旁,亦是荆钗布裙,素颜的她美丽丝毫不减,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清逸出尘,仿佛一朵被血沾染的白莲,让她平添几分妖异。 文默抱着鲤儿退到德元公主身后,阮酥依旧冷静地开口。 “两日不见,二位别来无恙?” 德元公主从烛光里抬起头来,幽幽的眼睛好似两道鬼火。 “这次是本宫输了,但是你也别得意忘形,你看你今日,不还是在本宫的掌握之中吗?只要本宫一声令下,你们母子绝不可能走出这里,若你惹本宫生气,本宫是不介意和你玉石俱焚的。” “是吗?” 阮酥淡淡一笑。 “既然横竖是死,那阮酥倒有些话,想好好和公主叙一叙,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公主可有兴趣听?” 王琼裾立刻道。 “公主!阮酥簧口利舌,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您最好不要与她说半句废话,应该割掉她的舌头,才能免除后顾之忧。” “事关公主的亲哥哥孝仁皇帝,公主当真不想听吗?” 德元目光一闪,似乎已经听不进王琼裾半句劝诫,抬手制止了她,哑声道。 “你且说来。” 阮酥点头,笑容中颇有深意,看得德元这等老狐狸都有些坐不住了,欲要发作,阮酥才缓声道。 “听说孝仁皇帝陛下生前,与公主关系很好,好得有些不似正常兄妹。” 德元抖手扔出一个茶碗,砸在阮酥身后的墙上,碎瓷片划破她的脸颊,流下一道血珠。 “一派胡言!你、你听谁说的!” 阮酥却无所谓地抹去脸上的血。 “这些天来,为了对付你,我暗中调查了许多陈年往事,比如,你当年曾在你父皇面前以死相逼,表示终身不嫁,又比如,孝仁皇帝迎娶太后时,你曾失踪三日,据闻是在楚馆买醉。还有你赌气嫁人那天,孝仁皇帝于早朝喋血,当场晕迷,后来他纳了先秦太妃,一生宠爱,听说先秦太妃乃是你的闺中密友,爱好言辞中,多有相似之处……” 德元公主紧紧握拳,整个人的心神却仿佛被阮酥吸住一般,直勾勾地看着她。 阮酥话锋一转。 “公主可想知道,先秦太妃、太后和你三人之中,先帝最爱的究竟是谁?” 德元浑身猛烈一抖,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她一生都在追寻的答案,也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困局,那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想明白,如今有个人却告诉她,她知道谜底,这让德元早已凝结的血液似乎在此刻又重新燃烧起来,声音都带着不可抑制的恐惧和期待。 “是……谁?” 阮酥莞尔一笑。 “我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放了我的儿子。” 王琼裾眼中喷出怒火,按捺不住地高声对德元道。 “公主,她根本是在说谎!孝仁皇帝陛下故去那么多年,作为亲人的您尚且猜不到他的心思,她凭几句传言又如何知道!您千万不要掉进她的圈套!给她逃脱的余地!” 德元何尝不知道阮酥的计策,可是阮酥提出的问题,她太想知道答案,这欲望甚至超过了对权势的渴望、对求生的渴望。 她按下微微发抖的手,毒蛇一般的目光盯住阮酥。 “好,但你必须服下毒药,你太可怕了,即便将你还给那两个小子,也只能是一具尸首。你若答应这一点,这交易便可谈,若是不行,那么我也不再追问,横竖我也时日无多,到时候泉下相见,我会亲自去问皇兄。” 说毕,她朝文默点了点头,文默便一手抱着鲤儿,一手自腰间取出一个瓷瓶,抛给阮酥。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阮酥本能地接过,她注视着瓶子上的青花很久,方问。 “我可以服下毒药,但你要怎样保证鲤儿的安全?” 德元道。 “沉渊大师本就反对我拿婴儿做筹码,我把他叫来,亲自将孩子交给他,这无为寺都是他的人,孩子一旦离开文默手中,我也没有办法,横竖有了你,这孩子已经无用,我也不是天生狠毒,喜欢对稚子下手。” 阮酥终于点头。 “好,不过你要记住,若中途变卦,我定叫你后悔。” 沉渊大师很快便来了,听说德元肯放过婴儿,他果然面露喜色,念了声阿弥陀佛,阮酥紧盯着他接过孩子时,眼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慈悲果然不是假装出来的,这才放了心,她走过去,低头亲吻鲤儿的面颊,鲤儿似乎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便是母亲,也伸出小手抚摸她的脸庞,一双眼睛黝黑澄澈,看得阮酥几乎落泪,但她迅速抑制住自己的脆弱,抬起头来。 “大师,孩子我便交给您了,请您速速带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沉渊点点头,略带歉意双手合十。 “阮施主,对不住!” 沉渊离开暗室后,德元公主的耐心也到了极限,文默干脆亲自过来,卡住阮酥下颚,取了一粒红色药丸强喂她服下。 王琼裾脸上终于蒙上一层异样的光彩,似喜悦,似解脱,兴奋得几乎让她那漂亮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德元公主不耐道。 “说吧!你的性命剩下最多四个时辰而已,我不想浪费时间!” 阮酥咳嗽半晌,待呼吸平复后,方笑道。 “天下人人都以为先秦太妃乃是孝仁皇帝的最爱,你却并不憎恨她,因为你心中一直存有幻想,认为孝仁皇帝不过不肯面对心中禁忌的恋情,拿她做你的影子,其实你被骗了!孝仁皇帝真正爱的,是太后!或许一开始,他确实不接受这个父母安排的正妻,故意冷落她,排斥她,但是到了后来,他却真的爱上了太后,孝仁皇帝是一个心慈的人,以先帝那样心狠手辣的性子,根本不是他心目中的储君人选,若说太后娘家显赫,先秦太妃也是实力相当,他若真心宠爱他们母子,为什么就是不废太子呢?而且他明明知道,先秦太妃是被太后毒杀,却假装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不想追究!你以为先秦太妃是自己的影子,其实她不过是一枚用来迷惑你的可怜棋子,因为孝仁皇帝知道,你对他的爱恋太疯狂,而你这个人也太极端太可怕,他不忍心伤害疼爱的小妹,又不能看着自己心爱之人被你伤害,所以才故意用先秦太妃转移视线,希望在他死后,你们妯娌之间能够和睦相处。当然,他心中始终愧对梁王,才立下那样的遗诏,希望能够保住他的命。德元公主啊!你真是世上最可怜可悲的人,自作多情了一辈子,其实不过是场单相思,即便同归九泉,孝仁皇帝想见的也是太后,而不是你啊!” 德元一口血猛地喋在地上,她双手捂住耳朵,护甲弄乱了发髻也丝毫不觉,样子变得狰狞至极。 “不!我不相信!你在撒谎!你撒谎!皇兄最爱的人是我!是我!是我!” 380最后决断 “如何不可能?”见德元面上似露溃败之态,阮酥唇边的冷意越发深。 “公主与孝仁皇帝这一代,据阮酥所知,殿下并非公主之辈中排位为长之人,你一无功勋,二无贤名,然而孝仁皇帝为何会破例封你为长公主?其实答案只有一个,便是因为他早已窥破了你的疯狂与执念!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稳住你,让你安分守己罢了!”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 德元一下跃身站起,掠到阮酥跟前,阮酥刚想闪身,可是身后的文默却先她一步钳住了她的双肩,阮酥躲闪不及,生生便挨了德元一巴掌。 这掌实在用了全力,阮酥被她打偏了过去,看她扭头吐出一口血沫子,王琼琚目中的癫狂恨意越发光亮,她欢乐地踱步到德元跟前,兴奋道。 “公主,这一切都是阮酥的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此女黑心烂肝,心肠狠毒,在闺阁中对自己姐妹兄弟都能下手,如今抢白所言不过是为了让殿下难受!殿下休要听她一面之词,琼琚相信孝仁皇帝最爱的定然是长公主殿下,他许你荣尊之誉,自是希望你能长盛久安,千载不朽!” “长盛久安,千载不朽!” 德元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双目中的动摇好似也因为这句话重新焕发了神采,却听阮酥讥诮一笑。 “公主这时候还要自己骗自己吗?可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与生尊贵,却连真相也不敢面对。不过也好,殿下的皇兄即便做好了万全之策,最后还是算漏了一步,让所有都毁于你之手,等到了阴朝地府,或许他自会找你清算……不对,颐德太后已经上路,先皇既与她一家团聚,恐怕奈何桥上也不削再等你——毕竟,你的手上可不止沾染了一个他挚爱之人的血,不是吗?” “你说什么?”德元眸光犀利,转继大笑,她扶起王琼琚的手。 “琼琚说的对,这一切都是你妖言惑众。皇兄才不会爱德元,祁渊那小子更是从来都不得他的心意。他宠爱秦太妃,更喜欢祁悠,不过是为了寄情于她,以免颠破伦常。至始至终,他的心中只是一个我,下辈子,本宫坚决不会再与他成为兄妹。” 她的目光中闪出一道光亮,如同少女一般呈现憧憬神色。 阮酥笑哼一声。 “是吗?公主这般自欺欺人,那阮酥干脆一次性都说清,以免公主再执迷不悟。敢问公主黄泉路上的梁飞鸾又当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德元眼睛倏地睁大,那温柔的神采也在顷刻间转化为惊疑和恨意。 “什么意思?” “无非是提醒殿下孝仁皇帝太子时迎娶的太子妃梁飞鸾死于公主之手。” 王琼琚有些茫然,实在不明白这个毫无因缘的名字怎会又让德元变脸。看她反应颇大,王琼琚隐隐不安,正想出声转移德元的注意,只听阮酥冷笑道。 “梁飞鸾为阮酥祖母的大姐,也是孝仁皇帝太子时便迎娶入府的东宫女主,可惜还未等到皇上荣登大宝便香消玉殒。而她为何会死,不过是你看她与兄长琴瑟和弦,妒恨为之罢了。孝仁皇帝隐忍不作,你便把他的纵容当成了爱护,扭曲疯狂地以为他也对你有了禁忌之恋。其实,早在很久之前你便被孝仁皇帝下了药,这也是你终生无嗣的原因。” “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德元摇头,她有过驸马,而后荒诞的青云观修道岁月,更是豢养了无数男宠,起初她也没有刻意避孕,可是却都没有孩子。原来……这么可能? 阮酥怜悯地看着她,从袖中取出一物丢给她。文默还以为有咋,用剑尖挑起摊开,却是一张有着岁月痕迹的黄绸,德元一看到上面的字迹便再也无法镇定,疯了一般扑上去捡起,可是仔细看完上面的内容,却是捂在胸口痛哭不已。 这本来是先太子妃梁飞鸾的陪葬之物,被少女时期的梁太君无意看到,便偷偷取走当作念想一直留在身边。此乃孝仁皇帝为已故太子妃亲手写的是一篇祭词,却并非梁飞鸾出殡当日所宣,而是藏在了她入殓的妆匣之中。上面除了对亡妻的悼念之外,更是对凶手谴责憎恶,末了那一句“飞鸾,孤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分外触目惊心,竟是以血为书,虽说经历了岁月沉淀,可那力穿纸背的力道和刚毅狰狞的笔触也可看出当时孝仁皇帝的心殇和绝望。 阮酥前阵子在阮府旧宅中小住时,无意遇见了梁太君与阮渝,这也是她亲手交给她的。而阮酥通过玄洛与玄澜的势力走访故人,才从一个归隐的老宫人口中得知了孝仁皇帝不忍亲手斩杀一母同胞的妹妹,于是便暗地里给德元服用了绝育的药,也算是为了梁飞鸾报了仇。 阮酥看着哭得已无公主风姿的德元。 “若要说起来,在秦太飞、颐德太后及你之中,孝仁皇帝最爱颐德。可是至始至终最喜欢的却还是少年结发的妻子梁飞鸾。而你,虽然是他疼爱的妹妹,不过却也只是妹妹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 德元一把把那张祭文丢在地上,用绣鞋狠狠踩了数脚,再抬起眼时已是扭曲病态的疯狂。 “皇兄爱的始终是我,是我,是我,你们谁也骗不了我!” 她抓住离她最近的王琼琚的手,厉声道。 “你说,是不是?” 王琼琚不料这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一个踉跄差点不稳,似乎是被她目中嗜血的阴毒吓到,也有些语无伦次。 “皇上,先皇爱的自然便是公主,你是他的挚爱……” 文默也看出德元的不正常,上前一步,阮酥趁着他松手的空档,连忙脱身往地道的出口跑,可才走了两步,肩膀一痛,已被人从后一袭,跌倒在地。 德元扶着文默的手慢慢走过来。 “本宫要去皇陵,要让皇兄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阮酥,你的儿子逃过一劫,便由你作为祭品,作为惊扰皇兄亡魂的代价!” 王琼琚不料德元又恢复了正常,不过听到她的打算,不由失声大叫。 “公主,当务之急便是应该杀将出去,等我们再度重掌大局,且问孝仁皇帝不迟!” 德元却已经陷入自己的执念之中,哪里听得进去。文默大力把阮酥从地上拎起,丢给王琼琚。 “跟着!” 无为寺外面,正在上香的香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冲出几队劲装铁甲的的侍卫,把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几个人,双眸阴冷如刀,从所有人身上一一划过,最终吐出一个“搜”字。 因为国寺开放不过数日,今日前来上香的百姓众多,眼看侍卫们如猎鹰一般扑来,众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庙中一阵混乱。 见状,领头的其中一人拔出了刀,呵声道。 “一个个来,若是再乱,休怪玄某手下无情!” 看玄洛这般急切,印墨寒目中闪过不赞同,他挡在他前面。 “各位,今日印某受命缉拿凶犯,还请大家配合。不要害怕,若是无嫌疑,自会放大家走。” 此声一出,百姓们多少安静下来,祁瀚早已不耐烦,揪出主持沉海,厉声便问德元下落。沉海被祁瀚重重惯在地上,茫然道。 “什么德元,小……小僧不知……” “还给我装!” 祁瀚早已没有耐心,上前就要一脚。 “你窝藏朝廷要犯,死到临头还要隐瞒吗?” 见他又要动作,沉海闭目念佛,竟是不做抵抗之态,玄洛出手拦下,他的目光在跪了一地的僧众身上慢慢滑过。 “慢着,大师看看无为寺中的僧人可都已经在此?” 沉海这才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在人群中看了一遍,方才那一动静,官兵们早已把所有香客与僧众都集中在了大雄宝殿的前方,沉海逐一看去,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笃定变得犹疑起来。 “老秃驴,还不快从实交代!” 祁瀚见他还不做声,急得简直想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沉海头上冷汗沁出,“正是小僧的师弟沉渊法师尚未在这其中……不过师弟从前虽是朝廷中人,可是早已淡出红尘,断不可能还与旁人揪扯,更何况还是女施主德元公主!” 几人对视一眼,“少废话,他在哪?” “这个……小僧不知……” 他的声音中透着颓然,倒不像作假。祁瀚却实在不信,正想祭出九卿玄洛,以皇城司酷刑逼供方式恐吓威胁,玄洛却已走上前来,他恭敬地把沉海从地上扶起。 “大师可知这无为寺中可有什么隐秘藏人之处?” “这……” 沉海沉吟,“无为寺后有深山,前有湍流,若是……只怕……” 几人当然也听懂了他的疑虑,即便有藏人之处,听到这番动静,难保德元不狗急跳墙,从其余地方溜走。 “如此我们只能搜寺,还请大师见谅。” 说完这句话,印墨寒便对焦躁不安的祁瀚与面沉与水的玄洛道。 “我们兵分三路,一队人马搜查寺中众人;另外一队人马查询寺中各处,说不准会有暗室密道;而剩下的,则在寺中的后山等地找寻线索。” 几人一拍即合,料定德元不过妇孺跑不了多远,隐藏寺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玄洛便决定在寺中搜找;而祁瀚则担下了查人的任务,印墨寒点头,不再耽误翻身上了坐骑,率领众人朝着后山打马而去。 381枯骨红颜 无为寺后山,印墨寒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遥想几年前,阮酥便是在此处中了祁金玉的埋伏,被杀手劫掠掉入湍流一箭穿肩。那时候他以为他就要失去她,可还好,终只是虚惊一场。 酥儿,你一定要坚持住,等我—— 冥冥中,印墨寒总觉得阮酥应该就在这些地方,是以听到玄洛与祁瀚选择留在寺中时,当下内心一松。不过锁定了方向,看着薄雪冰霜外一片茫茫,印墨寒却沉默了。 而无为寺里,祁瀚亲自坐镇,看着手下一一盘问上香的百姓与庙里的僧众,特别是与沉渊交好的和尚,更是成为重点排查对象。 “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师纵不会助纣为虐。” “若是要和什么人来往……这几日倒是也没有异常……” “不对,早间看到有两个人,虽然其中一个身着男装,却一看就是女扮男装。而与她同行的另外一个女子手中便抱着一个婴孩,当时小僧正在大雄宝殿念经,突然看到这两个女子径自穿过宝殿往香客禁入的后院走去。小僧觉得奇怪,还以为是走错路的香客,正想去提醒她们一二,却发现两人入了大师的禅房,便以为是沉渊法师的客人,于是……现在想来,会不会……” “两个女子?婴孩?” 祁瀚猛地站起,激动道。 “定然就是阮酥他们!而那个女扮男装的只怕便是德元的男宠!沉渊的禅房在哪里?” 那小和尚遥遥一指,“便是从侧殿方向往里……” 祁瀚如何等的,一把把他从地上拎起。 “还不带路。” 沉渊的禅房无足为奇,不过三步方正的一个房间,祁瀚掘地三尺,几乎把整个房子拆了,终于在这个房间中看到了门道。只见供奉佛主的祭坛之后,挂着一张山水青松图,而揭开这张图卷,后面的墙壁居然是中空的。祁瀚左右查找,终于在不显眼的一处发现了开门机关,旋了旋佛龛上的佛主,一架木梯便在几人面前出现。 祁瀚抑制不住激动。 “快,快去把玄大人叫来!” 而玄洛那边,在庙中遍寻不到沉渊的下落,正不得头绪时却见一个妇人鬼鬼祟祟地避开搜寻的士兵,往佛音阁走去,玄洛当即命人跟上,只见那妇人在佛音阁前的佛龛前郑重跪下,不住磕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佛龛竟左右分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摇篮来。 那妇人看着摇篮中白白净净的婴儿,目中的眼泪再也控不住,不住磕头。 “佛主保佑,谢佛主赐子,佛主保佑!” 正打算伸出手把篮中的孩子抱起时,却见从天而降一只手,当先一步把孩子稳稳地抱在了怀中,妇人一愣,待看清了玄洛那张闪着厉光的绝色容颜,那张开的嘴一个字也吐不出,当即吓得瘫在地上。 虽然几月未见,不过这个深深镌刻脑海中的形象,玄洛立时便认出了这是他的儿子。怀中的孩子睁开眼睛,似乎是因为玄洛的惊动从梦中醒来,他睁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玄洛,却是向他咧嘴笑了一笑。 “鲤儿……” 仿佛听来人叫对了自己的名字,鲤儿笑得更欢快了。玄洛鼻子一酸,手中软软的小身体让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流下泪来。他抱紧鲤儿,厉声对瘫倒在地的妇人道。 “沉渊在哪?” 那妇人一见他这个架势,再看后面肃穆的官兵一张脸早就吓得失色,她抖着身子,好半天才组织出语言,对着玄洛不住磕头。 “民妇并不认识沉渊大师,不过是一个时辰前有一个小师傅找到奴家,只说我们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只要我们到佛音阁佛主面前磕足一百个响头,菩萨便会赐我们一个孩子。 奴家嫁与丈夫后一直没有子嗣,我家男人说了,若是再没有孩子便要休了我,于是无为寺大开寺门后民妇日日都来佛前祷告,今日虽然那小师傅说佛主会赐予奴家一个孩子,不过小妇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赶到庙中的时候却又见官兵查守,民妇好不容易等搜查完,恳请军爷放我来拜祭一番,这才过来的……不想,佛主真的赐给了我一个孩子……” 她巴巴地望着鲤儿,眼中的母爱光辉却不是作假。宝弦看了片刻,又不放心地从她脖颈上摸了一摸,对玄洛摇了摇头。 玄洛看她老实巴交的样子,又询问了下几个问题,那妇人皆是脱口而出,都是寻不到错处。他探了探鲤儿的脉,除了脉象显虚外,倒是没有大碍。 “大人,这里有一封信。” 宝弦把摇篮拎起,在被褥下面发现一个信封,递给玄洛。 信是沉渊写给妇人的,只简单说这个孩子身世尊贵非凡,定要小心抚养。并表示自己对不住孩子的母亲,若是孩子的其他亲人寻来,只请她代自己说一声对不住。 玄洛捏紧信件,面上阴晴不定,那妇人被吓得不轻,连连磕头,就在这时祁瀚的人找来,听闻寻到密道,玄洛忙把孩子往宝弦怀中一塞,便疾步离去。 雪地里,德元被文默抱上马,连日的颠沛流离早已让昔日养尊处优的公主显露疲态,背着冬末的寒风一激,当即便瑟缩了一下。 王琼琚本能就不想去那所谓的皇陵,她只想以阮酥性命相胁,换取自己不死,再不济便是同归于尽也是好的。毕竟,这一生中,她前半生顺风顺水,独享高岭之花的美誉,可是自从来了京城,却是一个狼狈收场。她实在不甘,直觉本不应该如此,而身边的的女人阮酥,正是这个改写她命运的罪魁祸首! “公主,京城里里外外都被玄洛、祁默和祁瀚的人马占领了,我们这样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癫狂的德元却置若罔闻,文默反手一鞭打在王琼琚的马臀上。 “要你去你便去!” 马儿吃痛前蹄扬起,王琼琚急急拉起马缰,才没有摔下马背,可是坐在她身后的阮酥却没有这等好运,一个不稳便从马身上翻滚下来。王琼琚见状,也不去拉她,扯下身上的披帛迅速缠上阮酥的腰杆。她对功夫略懂皮毛,从小被承思王教导得又是文武兼备,这一动作轻易便缠住了阮酥,一个扬鞭马儿跑起阮酥便被她连续拖行数米。德元看见,也不阻止,反是文默目中有些不忍。 “琼琚郡主,适可而止,可别把人玩死了。” “她不过剩下四个时辰的寿命,左右也赶不到皇陵,正好也让本郡主泄愤!” 这句赶不到皇陵,可谓一句魔咒,让目光发直的德元霎时回过神来。 “不行,给我加紧速度,本宫要去见皇兄!” 德元叫嚣,竟如同蛮不讲理的小孩一样执拗起来,文默只好安抚哄道。 “好,我们去皇陵。” 声音轻柔,恍若情@人之间的呢喃。这幅小心关怀的诡异模样别说阮酥吃惊,便是王琼琚也停下了动作。 她看着马上一老一少两个组合,先是迷惑,而后露出厌恶的神情。 “疯子,都是疯子,本郡主为何要听你摆布!” 地上的碎石让阮酥的衣裳划出了道道口子,饶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厚,被王琼琚这样一折腾,也受了伤。趁着王琼琚停马的当口,阮酥一下扯开缠在自己身上的钳制,王琼琚见状,打马上前就是一鞭。 阮酥险险避过,冷声道。 “你这样对我,有没有想过你的弟弟王琼璞?” “阿璞……” 王琼琚呢喃了一句,表情有些动摇,可是下一秒脸孔又变得冷硬。 “既然他落在了你的手上,我便没有想过他会好!怪只怪他命不好,是承思王府欠了他。阮酥,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左右都要死,总之下地狱之前,我会拉着你一起陪葬!” “错了,是我拉着你们一起陪葬,反正我的命不是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吗?能让你们和我一起死,是我赚了!” 听她这样说,王琼琚越发焦躁,她打马奔向阮酥,当即就想结果了她!阮酥浑身一闪,突然冲向德元与文默共骑的那匹马,王琼琚双眸倏地一下睁大,可是想勒马停住显然已经来不及,眼看两匹马儿便要相撞,而那前蹄似乎就将踏过阮酥,文默伸手一弹,什么东西从他指尖拨出,脱手便打在了王琼琚的额头上。 瞬间,王琼琚惨叫着跌下马,一行鲜血顺着她的额头往下,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文默抱着德元一个翻身,制住了发狂的马,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了王琼琚的胸膛。 “找死!” 剑尖在她的华袍锦缎上一一拭过,鲜血渐渐被冷空气冻住凝结,王琼琚终于也不动了。谁能想到金玉其外的郡主有朝一日也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屠宰至此,阮酥从冰雪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张扭曲变型的容颜,试图在她脸上找寻出一丝前世她羡慕的影子,可惜看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 重生改变了自己的轨迹,也让一切表面美好的东西残忍地撕下了它的伪装表象。她不知道眼前这个遥不可及的女子前世如何;不过今生,这位传奇中的一代红颜,就这样退场了,很多年后,就会化作一具枯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一时间,阮酥内心说不出是怅惘还是遗憾。 “借我的手杀了王琼琚,不愧是把文锦收服的女人。” 阮酥微一扬眉,“谢谢夸奖!” “不过,文锦错了,并不只是他有了人心,有了感情,有了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文默看着面目狰狞疯癫的德元,竟当着阮酥的面在她额上落了一吻。 “在公主身边,我也会拥有!” 阮酥一时讶异,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扭曲的成长环境,竟让文默对这位加害者产生了异样的情愫。只听他继续道。 “公主既然想去皇陵,那我自然要实现她的愿望。阮酥,这还需要你配合。” “只怕……不大可能了!” 话音刚落,便见雪树山涧后掠出一队侍卫,阮酥一眼便看到了首当其冲的印墨寒,方才她被王琼琚丢在地上一路拖行肆意折辱时,就听到马蹄声响,不想他们竟来得这样快…… “酥儿——” 印墨寒也看到了她,当下便要冲上来,文默飞快伸手勒住阮酥的脖子,卡在她的喉口。 “全都退下,护送我们去皇陵,否则我就要这个女人死在你们面前!” 382命在旦夕 再说无为寺地道,玄洛顺着禅房下去的时候,祁瀚已经顺着方向打通了另外一断,终于在一块毫不起眼之处发现了一个通口,却是对着无为寺的后山。看着茫茫白雪,以及出口尚未被覆盖的脚印,玄洛眉头一拧。 祁瀚一刀砍在旁边的树上,懊恼道。 “竟还让他们跑了!” “从后山出去无非就是京中,京城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况且不等他们出山,只怕就会被找到!” 尽管这样说,不过玄洛还是心中无底。在地道中他捡到一只耳环,正是阮酥日常佩戴的,可是更让他不安的是,却是手下呈上的一只瓷瓶,瓶中清一色的红色药丸,玄洛只执起其中一粒,当即脸色大变。这是剧毒之物“容骨枯”,只消服下,最多四个时辰便会让人毒发身亡。 他不敢细想下去,可是答案却又偏生纠缠着他不放。玄洛心中焦急不已,只能不断安慰自己,酥儿那般聪明,定不会轻易就范。可是即便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还是让他内心发寒,止不住地害怕。 “听说你已经找到了鲤儿?” 玄洛点点头,一个纵身便跨上颉英牵过来的马,祁瀚看他打马而过,也连忙飞身上了另外一匹马。 “玄兄,等等我啊——” 而另一边,印墨寒看着阮酥被制,当即命人停下。 “不是去皇陵吗?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先把人放了!” “放人?” 文默冷笑,“我若是离了手,你会放过我?祁默,我可不傻。” “你是不傻,不过从这里到皇陵还有十余里路,你打算就这样过去?” 文默一听,不禁有些动摇。阮酥服下容骨枯最多还有四个时辰的寿命,便是他们马不停蹄,十多里路也要一个多时辰,可是他一个人不但要扶住神志不清的德元,同时又要控制阮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他两难的时候,印墨寒打马往前一寸,文默的注意力一瞬集中,猛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阮酥被他一勒,面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只能拼命仰头力图让自己好受一些,她抬起自己的手,用指甲和手指去抓挠掰开对方的钳制,可是却是徒劳无功。似乎是为了让印墨寒尽快答应自己的条件,文默越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阮酥被他单手提起,双足不断乱摆,已呈垂死之态,挣扎的弧度也越来越小…… “住手——” 印墨寒眸光冷寒,一颗心也随着文默的动作,越来越紧。他死死盯着阮酥,呼吸中已然带上了痛意。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去皇陵,不过提醒一句,酥儿作为你唯一的筹码,若是在你的手中有了差池,只会加速你的灭亡。”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周围的士兵们也纷纷亮出了兵器。文默目光一变,起初的从容也在顷刻间凌厉起来。他不由放松了动作,印墨寒说的对,阮酥若有个三长两短,只会让他们没了顾忌,自己和德元分分钟便会殒命在此。可是现在这般状况,他要脱身也是难上加难,与对方实力悬殊让他分外焦躁,偏生德元又是现在这个样子…… 文默的目光一瞬波涌,好似在艰难思索,终于他松开了手,没有支撑点,阮酥一下从高处滑下,软软地砸在了地上,半天没有起身。 “酥儿——” 见印墨寒又要上前,文默示威一般地扬起了鞭子! 印墨寒深吸一口气,唯恐逼急了他,做出什么鱼死网破不可挽回的事,尽量慢条斯理道。 “我拿自己换回酥儿,我的武功并不及你,你无需顾忌。” “那只能劳烦五皇子亲自送我等去皇陵了。”文默阴寒道,“不过作为条件,你只能带上阮酥!” “好,我答应你!” 印墨寒想也没想便脱口答应,就在他挥鞭上前时,文默又厉声命他丢下武器。左冷实在不放心,“殿下……” “没事,等我们走了速去通知玄洛。” 交代完一切,印墨寒不再耽误,过去一把捞起地上的阮酥,看她紧阖双眼一动不动,没来由地恐慌,他轻摇她的身子,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不过晕过去了!”文默也不想初初便惹印墨寒不快,他伸手过来立马便在阮酥人中上一点,印墨寒不耐他会下此重手,正要不悦,却看到怀中人睫毛轻颤,已是醒转的模样,便也顾不得其他了。自从前往北方平乱,他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见到她,路上惊闻京中遭变,阮酥落难,他和玄洛一路日夜不停,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可是两个人没有一个选择退缩。终于,这个心心念念的人总算到了他的怀中,臂膀间真实的温度让他疲于多日的操劳感一扫而空,他紧紧抱着阮酥的身子,只觉得空落的魂灵终于有了归宿。 “五皇子?” 看文默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印墨寒只能打马跟上。 耳边风声呼啸,身体却被温暖包裹,不知过了多久,阮酥睁开眼睛,被积雪覆盖的山道静谧无声,只留下一串长长马蹄印,腹中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她抬头看着印墨寒,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注定死在印墨寒怀中,而心中牵挂的另外一人,只怕今生是无缘再见了。 “你又何苦如此……我已经……” 她被文默强逼着咽下毒药,只怕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何必让印墨寒再陪她冒险。 印墨寒迅速将食指竖于唇边,等前头文默不再警惕地朝他们张望时,方低下头,悄悄在她耳畔道。 “别怕,我方才表面上让左冷回去,其实已暗中交待,让他带着弓箭手抄近道至前头山崖上埋伏,文默武功再高,也无法躲过箭雨,只要我……” 阮酥喘了口气,艰难地打断他。 “不必麻烦了,我中了剧毒,只怕活不到一个时辰了,印墨寒,最后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玄洛他……他是先帝和宁黛的儿子,你们……是亲兄弟,我死后,你们一定不要手足相残,要娶妻生子,好好地活下去……” 印墨寒双耳嗡地一声,阮酥的话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将他当头击中,他面色煞白,不能置信地摇头。 “不,不可能……” 阮酥还想说什么,但方才被王琼裾一番折腾,体力不支,再次昏厥过去,印墨寒一个激灵,突然疯狂地打马向前,文默警觉回身,只见印墨寒紧紧搂着阮酥,清秀的面孔在雪光映照下几近狰狞。 “交出阮酥的解药!否则我便让人将德元射成筛子!” 说罢,他猛然抬手,山崖上果然闪过无数细小的精光,文默抬头一看,很快便发现了埋伏在山石枯枝后的弓箭手,他气愤地骂道。 “你出尔反尔!竟着人背后暗算!” 印墨寒心中已如火烧,哪有心情和他废话。 “我再说一遍,解药。” 文默气急败坏地运力准备对印墨寒出手,神智已近错乱的德元却好似又清醒了似的,突然压下了文默手,对印墨寒微笑道。 “没有解药,但有解毒的办法,你若是杀了我们,阮酥必死无疑,我保证就算是玄洛也无力回天。默儿,你可要考虑清楚,皇故太反正是马上就要去见皇兄了,但你的酥儿可还年轻着呢!” 印墨寒脸色阴冷至极,他几乎没怎么考虑,便放下了手,朗声道。 “左冷,带他们走,不得再跟过来一步!” 山崖上的左冷顿时一怔,方才印墨寒悄悄给他使了眼色,他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急忙赶来在前头设下埋伏,他身边都是百步穿杨的弓箭手,有十足的把握避开他们射死德元和文默,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他不明白印墨寒为什么会下达这种命令。 “还不快走!” 印墨寒的声音响彻山谷,怀中阮酥又晕了过去,他越发急躁,拿阮酥的命去赌,他不敢,也不能!左冷无奈,只得带着队伍消无声息地消失在雪原之中。 孝仁帝的陵寝建在砚山脚下,周遭藏风聚气,群山抱月,端得是上佳风水,德元像是十分熟悉陵寝地形,命文默转动石碑上的龙首触动机关,只见汉白玉地砖自行挪开,露出一道裂缝,文默扶起德元,顺着长长的石阶往下走,印墨寒见她如此熟悉机关,怕她在里头玩什么花招,忍不住皱眉道。 “皇故太,我已将你平安带到此地,望你信守承诺帮酥儿解毒,马匹我也可以给你,等我和酥儿步行返回求救,你们也已经远走高飞,性命无虞,你意下如何?” 德元停下来,回头看了他半晌,神情莫测。 “祁鲤并不是你的骨肉,这个丫头心中装的也是玄家那个小子,你还能如此对她真是让本宫意外,祁渊的儿子,竟没有遗传他卑鄙无情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的祖父……” 想起了孝仁帝,德元公主目中泛起一层薄泪,她用手背掸去泪珠,笑了笑。 “放心吧!即便本宫不服老,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自知已无翻身的余地,此次去见皇兄,乃是我最后的心愿,看在你祖父的面上,我会答应你放过阮酥……” 说罢,她似乎不想再在印墨寒身上浪费时间,转身扶着文默走下石阶,印墨寒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阮酥,只得在心中默默记住各处机关的位置,咬牙继续往前走。 383大结局 长长的台阶终有尽头,文默按德元的指示,依次转动壁上龙之九子的石雕,每动一座,兽嘴中便有水流吐出,汇入地渠,两道巨大的石门于是缓缓打开,墓室之中,盛着白磷的青铜雁鱼灯一遇空气,轰然亮起。 石门闭合,墓室中的寒气冻得阮酥浑身一颤,咳嗽着醒了过来,发现身处何地,她又惊又疑地看向印墨寒,却只得到他轻声回答。 “德元有解毒的法子,你一定会得救。” 阮酥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喘息半晌,苦笑。 “你一向理智,怎么这时候反倒犯起傻来?……我毁了德元毕生追求,她自然恨我入骨,即便要死也要拉上我同归于尽,我天生痼疾,本就不是长寿之人,能以一命换得天下太平,也算死得其所,可你是这锦绣河山的继承人,实在不该任性冒这个险。” 印墨寒拥住她的手臂一紧,眉眼中竟似有些愤怒。 “你明知道这世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却还要说这种话怄我?” 阮酥叹息,横竖再劝无用,他已经将自己置于险境,当下唯有想办法脱身出去,她忍着腹中加剧的痛楚,扯扯印墨寒的袖子,示意他看前头。 墓室正中,放置着孝仁帝的棺椁,文默运力将青铜雁鱼灯的底座拔起,随手扔给印墨寒一柄,然后冷冷地看着他,印墨寒只得扶阮酥坐在石莲上,自己走过去,和文默一起用灯座尖锐地一端撬着棺椁。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棺椁被撬开,露出里头描金绘彩的金丝楠木棺来,文默与印墨寒两人合力挪开棺盖,德元苍白的脸上立即泛起光彩,跌跌撞撞扑过去。 “皇兄、皇兄……” 文默忙赶过来扶住她,就在此时,印墨寒毅然取下身边一盏燃着的石莲灯,置于孝仁帝的棺内,沉声威胁道。 “现在就替酥儿解毒,否则我就烧了孝仁帝的遗体,让你连凭吊的对象都没有!” 德元的神情一瞬狰狞,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入文默肉里,她歇斯底里地叫道。 “放下!放下!祁默!你这个不肖子,要是胆敢做这种亵渎祖宗的事!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烈火噬骨,永世不得超生的!” 印墨寒冷笑一声。 “可惜,我从不承认自己是祁家的子孙,也不怕什么因果报应!” 说着,他手一晃,那火苗几乎就要舔过孝仁帝的遗体,德元公主尖叫起来,她猛地拍着文默。 “去!去!照他说的做!” 文默露出哀伤神色,他一生追随的人,眼中却从未有过他的影子,失落地看了德元一眼后,他还是放开了她,抬头望四周探看半晌,突然腾空而起,从阴暗的石壁上取下什么东西,方落地走到阮酥面前,卡住她的下巴便往她喉咙里塞。 “等等!你给她吃什么!” 无视印墨寒脸色发青,文默起身面无表情道。 “此前我给她服用的容骨枯,乃是用铁树花蜜和孔雀胆炼制,无药可解,只有吞下墓穴深处独有的尸椿,才能噬尽毒液……” 话音刚落,阮酥便急促喘息起来,她的面色青紫交错,极其痛苦地蜷起身子滚到在地,印墨寒骇然,再顾不得许多,丢下莲灯跑过去抱住她,阮酥在他怀中剧烈颤抖,一阵干呕之后,哇地一声吐出滩黑血,血液中蠕动着一只通体萤绿的虫,挣扎半晌便滋地化作轻烟蒸发殆尽。 印墨寒焦急地板过阮酥身子,见她虽然气息微弱,但脸色却明显有了好转,脉搏也比此前有力了,这才略放了心,迅速抱起她。 “咱们走!” 再说地面之上,玄洛与祁瀚已经带着大量人马赶到帝陵,他们一路追到无为寺后山,正巧遇上返回的左冷等人,不及问清来龙去脉,玄洛已经一扬马鞭,犹如离弦之箭般赶往帝陵。 陵墓外豁口洞开,玄洛想也没想,翻身下马便已奔了下去,颉英和皓芳无法,只得劝住准备跟上去的祁瀚。 “上头总要有人留守,三殿下就不要下去添乱了。” 不待祁瀚回答,两人已经带领皇城司众高手,紧跟玄洛脚步下了墓道。 好在此前在德元的指点下,墓道中的种种机关已经被破解,一直到墓室之外都十分顺利,唯有那两道巨石大门挡在外头,二十名绣衣使合力去推也纹丝不动,玄洛抬眼望见石壁上的兽头,簌地回头,目中闪过万道厉芒。 “封宜生!” 当年帝陵建好后,为防止机关外泄,参与修建的工匠们便被坑杀殉葬,玄洛早就料到可能要开启帝陵,便命皓芳将设计帝陵的袁连卜的徒弟封宜生一道押来,他揣测着玄洛神色,颤巍巍地禀报道。 “大、大人,这是九龙朝珠,以机括借来水力推动石门,但、但这机关只能启动一次……现在已经没办……” 一柄冷剑横过他的脖颈,吓得他把最后那个字咽了进去,封宜生几乎都要哭了。 “除非用火药强行炸开,可这法子万万使不得啊!破坏先帝陵寝,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玄洛哪有心情听他啰嗦,丢开袁连卜,一声令下。 “准备火药。” 墓室之内,德元公主伏在棺材上,苍老的脸庞荡起少女般的微笑。 “皇兄,我终究还是赶在颐德前头来陪你了,你可欢喜?” 由于口中含有千年冰玉,孝仁帝的尸身丝毫没有腐烂,他双掌合在胸前,栩栩如生面目安详,德元的眼泪落在孝仁帝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哀怨,狠狠道。 “你怎么会欢喜呢?你那样恨我,骗了我一辈子,算计了我一辈子……” 印墨寒已经扶着阮酥走到石门边上,方才进来时,他便观察到,墓室内有九个与外头相辉映的兽头,他照文默所做,依次将兽头转正,意料中的水流却没有出现,兽嘴之中反而流出灼热的岩浆,尽管他反应极快,衣袖也被熔了一半。 阮酥面色微变。 “不对!这是圈套!” 德元方才缓缓回过头来笑了一下。 “别白费力气了,当初袁连卜设计那有进无出的九龙朝珠,就是要把盗墓贼困死在这墓室之中,注定你们几个小辈,要在这里陪我老人家一起死了。” 说罢,她伸手抚上孝仁帝脸庞。 “皇兄啊……” 孝仁帝突然张开口,一支短箭自他口中射出,不偏不倚没@入德元公主的脖颈,文默愣了一下,疯也似地跑过去抱住她。 “殿下!殿下!” 德元公主双目圆睁,眼珠突出眼眶,唇边却带着一丝幸福笑意,表情永远定格这扭曲怪异的一瞬,倒在文默怀中,终于死去。 文默仰天长啸,抱着德元的尸体痛哭不止。兽嘴中的岩浆还在不断外溢,慢慢没过了文默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低头亲吻德元干裂的嘴唇,任由身体融化在灼热的岩浆中,一点点被吞噬殆尽。 眼见退无可退,孝仁帝棺材上又不知有什么机关,印墨寒只得拉着阮酥爬到陪葬的珊瑚树上,他观察着四周地势,凄凉一笑。 “看来我们已无路可逃,酥儿,若有来生……” 阮酥抬手掩住他的唇,双眼闪烁着光芒。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她,此时却又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她果然还是舍不下这滚滚红尘,舍不下鲤儿,更舍不下玄洛。 “自古帝王陵墓,讲究环山抱水,为确保天地灵气流通,墓中必有活水,我方才仿佛听到有涓涓流水之声,我想,这里应该有一处,能够通往地下暗河,我们必须要想办法找到……” 石门里传来的凄厉哭叫,扰得玄洛心绪不宁,等众人退到安全距离后,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亲自燃起火石往下一抛,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滚滚浓烟,呛得众人皆掩住口鼻,烟尘之中,石门轰然倒塌,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无边火海…… 春去春来,转眼一晃已是三年。 在经历了德元乱政后,中原王朝百废待兴。因为太子祁默下落不明,玄洛便按照嘉靖帝的遗招摄政辅政,饶是一盘乱棋被他逐渐理顺,可终究国不能一日无君,就在白展等群臣不知第几次叩请三王祁瀚登基为王时,祁瀚看着一身朱红朝服走在最前端的玄洛,眸光一凝。 “玄兄,说过多少次,你再这样逼我,我便回到南疆陪我舅舅去!” 面对他的威胁,玄洛不为所动,微微笑道: “威武将军对左冷十分满意,已经不再需要殿下,况且玄洛记得他之前的来信已经奏请把你在南疆的府邸分给了其他少将。” 此话一出,又换来祁瀚一声冷哼。 “先斩后奏,以为断了本殿下的后路我就会乖乖留在京城吗?实在是太天真了!” 这如同是稚岁孩童的气话自然不会让玄洛或群臣买账,祁瀚看着玄洛不见波澜的清俊面容,终是叹了一口气。 “什么都不用说了,太子一日不归朝,这帝位便一直为其留着!” 这份坚持与执拗又引来群臣一阵私语,见玄洛似有话说,祁瀚低声道。 “你又清减了。别说我,你若是真的已经放下,这三年没日没夜地又何必派人到处找寻?听闻皓芳他们已经游走四国,不知有没有新的消息?” 玄洛久久不语,恢复了男儿身份,也不知是不是以为人父的关系,那张绝美的面容阴寒戾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柔。 “鲤儿在等他的母亲,我……亦然。” “那如果……” “我会永远等下去!即便在忘川之上,碧落黄泉也会继续等下去!” 祁瀚见他眉头一下蹙起,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他在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归的夫人,而自己坚持一个或许不再继位的帝王,他与玄洛,也不知道谁更傻一点。祁瀚苦笑,起身挥手遣散了众臣,遥想千日之前的那天,依旧心有余悸。 那一日他们赶到皇陵,却只看到漫天的飞火,玄洛似疯了一般,待墓室石门轰塌想也没想便要冲进火海,最后还是他和颉英、皓芳几人联手把他制住敲昏,才避免了又有一个人去地下与孝仁帝他老人家作伴。 可等玄洛甫一醒来,又直奔皇陵,在一片烧得狼藉的的废墟残渣中找寻阮酥。他好说歹说,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命人清理了墓葬,别说人的骨架,就是飞灰都不曾看到一片。一场大火,毁坏的不仅仅是孝仁帝的陵寝,也把后来者的足迹消散得干干净净,不留片叶。 可是就在他喉咙都说哑了,玄洛只做没有听见,依旧我行我素地坚持把皇陵的所有又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遍。他在皇陵一呆便是数月,从冬雪消融一直到了夏花满地,答案自是不言自明,祁瀚不忍,一次又一次地劝说未果,最终抱着牙牙学语的鲤儿找到玄洛,那丢了魂的男人,在听到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爹”后,这才似一下子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目中重现希冀。 他看着抱着鲤儿强忍悲痛的玄洛,悄悄回避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子,可是转身的当口也发现了自己亦目光朦胧。 祁瀚骂了一声娘,豪迈地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朝后面吼了一声。 “煽什么情,给老子赶紧拾掇拾掇,朝廷上那么多事,别想着偷懒让本王一个人苦撑!惹毛了我,本殿下一个不高兴也远走高飞,不干了!” 回归正轨后的玄洛,毅然地担起了摄政王责任,总算让祁瀚松出了一口气。未免群臣再次上奏让他继位,祁瀚暗中命人寻找印墨寒与阮酥,这才发现玄洛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虽然所有事实都表明这两人生还希望渺茫,况且阮酥当时还身中容骨枯的剧毒,不过他们二人都没有放弃,也不知这所谓的坚持是为了心中的那个念想还是别的什么…… 罢了,既然都是疯子,那就这样下去好了,至于以后的路,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求此生国家昌盛,百姓平安也已足够。 春风拂岸,小雨绵绵,路上行人断魂愁肠,又是一年清明。 京城郊外印家墓园,印墨寒而后为蒋氏择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墓地,让其母长眠于此。一个年轻的女子挽着妇人的发髻,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朝墓园走来,她先是给蒋氏磕了头,便麻利地把篮子中早已备下的肉食酒菜等祭品一一摆放好,身边的孩子不解,仰起黑黑的小脸稚气道。 “娘亲,这是谁啊?” 女子一瞬恍惚,摸了摸孩子的头,半晌才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这是从前娘亲的……恩人的母亲……” 小孩显然不明白这些深奥的恩人啊母亲一类的意思,仰着脸看看墓碑,又看看神情失常的母亲,终于指着墓碑上的字笑道。 “娘,孩儿认识这几个字,印……墨……寒……” 他抬起头,想要等母亲的夸奖,可是抬眼间却见娘亲已然泪流满面。小孩吓了一跳,喃喃道。 “母亲,您怎么了?” 女子茫然地摇摇头,柔柔道。“娘只是高兴,你先在一旁玩去。” 小孩不解地点点头,到底是年纪小,在草地上滚了一滚,很快便忘记了母亲的忧伤。女子的视线重新回到蒋氏的墓碑上,点燃了香烛,开始给她焚烧纸钱。 “夫人,知秋来看您了。公子自从那年失踪后,便一直下落不明;虽然他还是讨厌我,不过我还会一直等他……您或许会笑我傻吧,可是谁让我恋慕上他呢?其实我也试着去忘记他,几年前我因为放……那个人离开,被公子赶走……伤心中遇到一个老实人也嫁了,本来也想着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可是……心有所属,别人纵然对自己再好,再贴心,却还是……” 说到这里知秋呜呜呜地捂着脸痛哭出声,也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祭奠自己无望的爱情。 她这一哭便收不住泪,直到儿子跑来,兴奋道。 “娘亲,娘亲,孩儿在那边看到了一块石头上也写着印……,就是和这上面一模一样的几个字,你快去看啊!” 小孩指着墓碑上“印墨寒”三个字,亟不可待地道。 知秋猛地止住哭泣,发红的眼睛微微肿起,可是最让人骇然的还是她怒极怨愤的目光。 “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公子的墓碑!” 小孩不料向来温和的娘亲会这样震怒,吓了一大跳,嗫嚅道。 “……真的,孩儿就带娘亲去看……就,就在那边……” 知秋一颗心七上八下,却还是拗不过内心矛盾的心情走上前去。 果真,便在蒋氏的墓之后,立着一座新坟,上面的字迹便是化成灰烬知秋都认得,因为这便是她曾经的旧主阮酥的手笔。 看到这里,知秋不疑有他,双膝一软,一下瘫在地上,眼前好似又浮现了印墨寒眸光幽沉的脸,她怔了片刻,终是抱住墓碑恸哭不已。 “公子……公子……” 小孩被母亲失态的样子吓得也大哭不已,这一情形到底也惊动了守墓人。这墓地是印墨寒封为吏部尚书时购置的,也专门请了人打理,守墓人走到知秋跟前。 “这位夫人,还请节哀。” 好半天知秋才失魂落魄地抬起脸,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对着来人急切问道。 “这,这不是真的……他,公子……怎么可能……” 守墓人摇摇头。 “是阮姑娘把大人葬在这里的,她亲手拿着公子的手书,不过即便没有公子的字,阮姑娘那张脸,小老儿又怎么会不认识。” 这三年,玄洛和祁瀚为了寻找印墨寒和阮酥的下落,可谓把两人的画像贴遍了中原内外,若有两人的消息,去官府上报还能获得封赏,便是中原偏塞的乡村,这天仙玉树一般的两个人,已经深入百姓的记忆之中。 知秋张大嘴巴,还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是她一个人回来,我不相信……” “阮姑娘抱回来的是大人的骨灰,哎,也不知道这三年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小老儿看姑娘神情悲凄,也不敢问……” 她会悲凄?!知秋只想大笑,印象中阮酥对印墨寒的一切都是深恶痛绝,排斥至极,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公子悲伤凄迷?这点知秋根本不相信! 她从地上站起,声音中已不由自主带了恨意。 “阮酥在哪里?我要去见她,亲口问她公子是怎么……没的!” 守墓人不料眼前女子会这般情绪激烈,愣了一秒。 “她……阮姑娘其实刚刚都还在……今日是大人起坟的第三日,夫人您过来前面她才走……”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知秋的儿子大声道。 “是啊,娘亲,孩儿方才就看到一个极美丽的姐姐一动不动守在这里,有些奇怪,所以她离开后我便急忙过来了,这才看到墓碑上的字……” 知秋身体晃了晃,冲了出去—— 可是哪里还有阮酥的影子! 帘外青山,碧水无渊。 山道上,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儿载着一个身着白裳头戴帷帽的女子漫步其间,她走得并不快,飘飘衣袂笼罩在这清明的烟雨,不经意间竟让人觉得分外萧索,倒像个游走江湖的侠女,哪能想到竟是几年前,覆手京城的权贵嫡女阮氏阿酥。 京城城门遥遥在望,阮酥忽然勒马停下。 回来了,三年了,她又回到京城了! 那一日随着墓室的轰塌,他们终在孝仁帝的陵寝内找到了地下暗河的通道。等她和印墨寒好不容易脱险,阮酥却又昏迷了过去。待她醒来,不料身边除了印墨寒还有广云子。 印墨寒告诉她,她身上的容骨枯其实只解了一半,剩下的毒性会随时发作取人性命,而阮酥第一次发作正好是他们二人从皇陵中跌入湍湍暗河的当口;地下暗河黑暗无边,印墨寒不知道自己抱着阮酥在里面游动漂浮了几日,就在他耗尽浑身力气,觉得再无生还希望时,竟是广云子救了他们。而此时,他们在去南蛮诸国的路上。 阮酥大惊,广云子似猜到她的所想。 “容骨枯是南蛮异人特制的毒药,玄洛即便医术了得,也无法解。即便如此,阮姑娘你还要坚持回京吗?” “老道长,解不了是不是就会死?” 半晌,阮酥低声开口,声音却是分外冷静。见广云子点头,阮酥自是不再怀疑。前后两室,眼前的人可谓窥破的天机,阮酥自然分外信任。 “一切请老道长安排,道长的大恩大德,阮酥没齿难忘。” 阮酥由印墨寒扶起,对广云子行了一礼。见印墨寒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中的温情一览无余,阮酥心中道了一声抱歉,转身对他道。 “如今我随老道长去南蛮求医,中原不能没你,你快回去继承皇位,而玄洛那边……还请你告知一声。” 看他现在安然无恙,应该已经打破了万劫不复的诅咒了吧? 阮酥欣慰地猜想,不料印墨寒却坚定地摇头,道。 “酥儿,我不会再离开你。我知道你对我并无儿女之情,只有朋友之意,等以后回到……京城,我一定会把你安然无恙地还给玄兄……” 话已至此,阮酥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再后面的路上,她与广云子几次联合起来试图悄悄溜走,甩掉印墨寒,可惜都被他识破。等几人到了南蛮位于悬崖之下的巫寨,已差不多是一年之后,期间阮酥又发作了几次,好在有广云子在,倒都是有惊无险。 阮酥想起那一日她被呼呼北风吹醒,才发现自己竟被印墨寒用绳子捆住绑在他的背上,而她的头顶,正是万丈高崖。意识到她醒来,印默寒微微偏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很快便能到巫寨了,酥儿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再睡一会。”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多日不眠的倦意和苦熬疲惫的嘶哑,让阮酥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下来。这一年,他们在南蛮诸国屡屡碰壁,数次失落,别说阮酥,就是广云子都受了不少罪,更别说印墨寒了! 她想起某次昏迷前他跪在塔塔族酋长竹楼前请求他们救阮酥一命,还有被黎寨的巫女捉弄让他去虎口夺一株带刺的毒花……如此种种,很多很多……阮酥的泪越发停不下来…… 这位有着中原皇室血统,一身清骨的男子,却为了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底线。 “对不起……” 印墨寒的身体一僵,阮酥把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任眼泪打湿他的肩膀。 “好久之前,你也是这样背着我,给了我最后一口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他主动提起前世的事,印墨寒腾出一只手,绕到身后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中已然带上了笑意。 “多说一点,我喜欢听你讲的……故事。” 是故事吗?山涧的风吹起阮酥的额发,也吹散了她脸颊上的泪。阮酥抬起眼,目中有些迷茫,她伸开双臂紧紧地抱着印墨寒的肩膀,好似又回到了那片两人相依为命的沙漠,如果真的只是故事那多好? 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几人下了崖底,找到了传说中的巫寨,解了阮酥身上的容骨枯。当然这看似一帆风顺的一切,都是印墨寒和广云子在中周旋,自然也付了很多阮酥并不知道的代价,可是任凭她如何试探,发问,印墨寒都只是微笑摇头,为她盛药,缠着她讲那个逐渐走向悲剧的故事。 终于,阮酥身上的毒素全部清除,她向巫寨众人告别,打算与广云子和印墨寒重回京城。广云子笑着婉拒,只道自己打算四处云游,便不再和他们同路;而印墨寒也一反常态地决定留下,只让阮酥独行。 阮酥不解,起初还以为是巫寨诸人为了给她解毒提出的条件,在南蛮诸国行走的岁月,她多少也了解了这些异族巫女大胆火辣的性格,以及喜留他族男子压寨为夫的习俗。她已然欠了他那么多,如果让印墨寒以自己的自由换来她和玄洛的一家团聚,阮酥自问自己做不到! 于是阮酥主动去巫女阿荻处求证,恳请她无论开出何种条件她都会答应,如果现在做不到以后都会补偿,只请他们放了印墨寒。听她说完,阿荻冷着一张脸,面含讥嘲。 “你以为他是因为我们才留在巫寨?你错了,其实印墨寒只是不想死在你面前!!!” 不想死在……她面前?!!! 阮酥脑中如同有雷电闪过,半晌,她听到自己颤着声开口。 “什么……意思?印墨寒……他究竟……怎么了?” “还能怎么,容骨枯的毒药无人可解,除非以命换命!阮酥,你是中了此毒第一个被根治的,你很幸运。” 阮酥头脑嗡嗡嗡一阵乱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上印墨寒,又是怎么哭着扑到他怀里……唯有脑海中阿荻的声音挥之不去,“你说印墨寒的毒还能不能解?当然不能,这毒从宿体重新引出到第二人身上便再无他法,只能等死。哦,至于他的寿命,少则几日,多则一两年。说完了,阮酥,你还想问什么?” 于是阮酥决定留在崖底巫寨陪同印墨寒走到最后。这一次换他千方百计摆脱她,可是又有什么用,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如何能躲过另外一个执着的追随? 阮酥衣不解带每日照顾他,和他讲那个说不完的故事,可即便如此,随着印墨寒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阮酥知道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终于,他像前世一般,再次在她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世,阮酥并非印念,而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然完结,可是也再无……爱情、 印墨寒在她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地位,到了最后,连阮酥自己都迷惑了。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前后两世他都以自己的方式深爱并呵护着阮酥,前世为了保护她却引来无妄之灾;而今生为了让她活下去而甘愿送命…… 清风拂过,阮酥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然被泪水覆过。风卷起她遮面的帷帽,阮酥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心神俱都震住。 十步开处,一个清隽的人影站在那里,看向阮酥的眼神好似夹杂着万千思绪,只一眼便是万年。一人一马相对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人一般的人总算淡淡开口,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微不可察的哽咽。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384番外一三途川,奈何桥 林棠是一只新死的鬼,经过奈何桥时,她不肯就范,打翻了孟婆汤,被阴司衙役追着跑过三途川,情急之中猛然抬头,瞥见一蓝裳男子,负手立于彼岸花海间,她想也没想便朝他跑了过去。 “救救我!” 男子望她半晌,微微含笑。 “你藏在我身后,他们便看不见你了。” 林棠虽有些疑虑,但见阴兵逼近,顾不得许多,只得跑到男子身后,想了想,又抓住他的衣袖死死不放,生怕这人会将她出卖。 阴兵走至男子身边,林棠紧张地捏紧了他的衣袖,不想阴兵只是看了男子两眼,便径直朝前继续寻找去了。 待阴兵走远,林棠这才呼出口长气,自男子身后走出来,敛衽行礼。 “多谢公子相救!” 她打量着这男子,只觉得他十分不同,她虽然才到地府没几天,但见过的鬼,都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淹死的头大如斗,中毒的七窍流血,还有那些身遭极刑,身首异处的,都十分狰狞可怖,但眼前的男子,衣裳一尘不染,形容清隽秀美,不像一只鬼,倒似一位仙。 男子抬手,轻轻抚过她心脏上的那只羽箭,眸中有什么闪过。 “还疼吗?” 林棠有些尴尬地后退两步,虽然已经死了,但到底男女授受不清,她朝他笑笑。 “早就没有知觉了,一箭穿心倒也没多少痛苦,比起别的鬼,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男子半垂下眼眸,低声道。 “这次不过二十六岁,他为何没能护你周全?” 林棠没有听清,秀眉一蹙。 “你说什么?” 男子没有回答,那悲凉的神色在抬头间一霎化作温柔,他轻声问。 “你还年轻,为什么不想投胎,却要打翻孟婆汤?” 林棠苦笑着看向跌宕起伏的花海。 她本是代替北凉国红绡郡主被送到中原和亲的细作,她的任务是嫁给那个面容绝美,却城府极深的罹月侯,将情报传递回国,本来注定是一场刀尖行走的游戏,可在与其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她却犯了一个身为间谍最不该犯的错误,那便是爱上了罹月侯……她挣扎于国家和爱情之间,一次又一次地将情报送出,七年之后,两国终于兵戎相见,她在侯府中坐立不安,听到罹月侯中伏的消息后,再也忍不住,孤身上马,冲入战场。 谁知她提供给北凉的情报根本是假的,罹月侯正好将计就计,大挫北凉军队,北凉国师------她的师傅以为她已然背叛,气得下令对她放出流箭,纵然罹月侯及时赶到,终究还是没能挡下当胸刺入她心脏的那一箭。 “为什么要来?” 罹月侯抱着她,那张从来狡猾含笑镇定自若的面孔竟如斯惨白。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红绡郡主,不拆穿便是怕你内心煎熬,进退两难,可你为什么要来?” 她抚上罹月侯皎月般的面颊,撒娇似地道。 “今日,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我叫林棠,海棠花的棠,你可要牢牢记着啊!” 罹月侯将她渐渐冰冷的手放在唇上轻吻,有冰冷的液体落在她手背上。 “好,林棠,你听好了,不许饮下孟婆汤,好好在奈何桥上等着,等着我来寻你!” 林棠看着花海,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时,面上又尽是甘之如饴的微笑。 “我和我的夫君约定过,上了奈何桥,一定不能喝孟婆汤,要在这里等着他来。” 男子望她半晌,声音有些涩然。 “你可知道,他还有六十多年阳寿。” 林棠怔了怔,却又笑了,他果然守信,按她的遗愿,长命百岁的活下去了,她很满足,伸了个懒腰,眯眼道。 “那我便等六十年好了,横竖这片花海如此妙曼,还有你可以陪我聊天,想必不会无趣。” 她在花丛中坐下,揽过一朵彼岸花,闻着那清冷幽香,笑道。 “对了,我叫林棠,你叫什么?” 男子也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睛如同结了冰的墨玉,望进她的瞳孔中。 “印墨寒。” 林棠浑身电打般一颤,这个名字好像一道闪电,击中她的天灵盖,撕裂她的灵魂,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强笑了一下,岔开话题企图冲散这个名字带给她的震撼。 “你也是鬼吗?怎么浑身这样清爽?那些鬼差凶得很,蛮横霸道之处,比人间的衙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看他们对你却有几分忌惮。” 印墨寒摇头笑了一下。 “我是魅,一只死了四百年的魅。” 林棠感到背脊一凉,舌头有些打结。 “什么是魅?” 印墨寒淡淡道。 “不愿转世投胎的鬼,流连于三途川,吸取了太多阴寒之气,久而久之,便化作了魅。” 林棠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愿转世?比起这里森冷苍凉,重返人间难道不好吗?” 说罢,她看着印墨寒含笑的眼神,想起方才的豪言壮语,忍不住脸色一红。 “你在等你的夫君,我也在等我的妻子。” “四百年了,你还没等到你的妻子?” 印墨寒折下一株彼岸花,缓缓插@在林棠鬓间,长长的花蕊随风摇曳,他的声音轻柔地像风一样。 “不,等到了,我已经是第五次看着她从奈何桥上走过。” 林棠愣愣看着他,本能觉得应该避开,但她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 印墨寒垂眸。 “因为我们缘分断了,纵使重生转世,她也不会再与我相认,与其两两相忘,不如在这里等着,每隔几十年,便能看她一眼,这样也不错。” 林棠沉默许久,印墨寒的手指擦过她眼角,他看着指尖的晶莹,低声道。 “为什么流泪?” 林棠后知后觉地抹了把眼睛,也十分惊诧。 “我、我不知道。” 印墨寒一笑,起身道。 “走吧!我们到桥上去,这里阴寒之气太重,你不该待得太久。” 林棠点点头,她总觉得,这个叫印墨寒的男子,眼神中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只要与他视线相撞,心中便有一股无由来的悲戚涌上。 但她还来不及深究,便失去了知觉,转身的时候,印墨寒的手轻轻略过她的后颈,林棠便软倒在印墨寒怀中。 印墨寒注视她的面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俯身,在那毫无血色的双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对不起,酥儿,虽然我很希望你能留下,让我再多看看你,抱抱你,哪怕……一天也好,可是,如你所说,这里太过苍凉,你不能久留,错过了离开的时辰,你便会变成和我一样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 他抱着她走过奈何桥,孟婆已经端着一碗汤等在那里,印墨寒缓缓将怀中的人放下,眸中终于涌现出悲戚,他再次将林棠拥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许久,直到孟婆苍老的声音响起。 “快要来不及了。” 印墨寒点点头,将她交给孟婆,看着那琥珀色的汤水一点点灌入她唇中,他凄然笑道。 “去吧!酥儿,横竖你和玄洛,已结下永世之缘,即便不等,他也终究会与你相见的。” 他正欲转身,林棠突然睁开眼睛,她似发疯般推开孟婆,汤碗砸在桥上。 “我想起来了!印墨寒!我想起来了!我是阮酥!我是阮酥啊!” 她泪如泉涌,拼命向他伸出手,却被铁索绕住脖颈。 “生魂林棠,时辰已到,跨过奈何桥,淌过这滚滚红尘,到司命阁中,便意味着重新开始!” 她只觉喝下的孟婆汤在她胃里翻涌,意识渐渐开始涣散,越用力去想,印墨寒的笑脸反而越发模糊…… 望着消失在彼岸花海尽头身影,孟婆拾起地上的空碗,对印墨寒道。 “你这又是何苦?” 印墨寒捡起桥上掉落的那朵彼岸花,花瓣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的余香,喃喃道。 “我们终有相见之日,不过是……等上几十年罢了。” 七十年后,雍王妃寿终正寝,她儿孙满堂,最后在雍王怀中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被带到地府时,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唇角犹自带着微笑,刚欲走过三途川,她却不由停下脚步,奈何桥上,只见一名蓝裳的男子负手而立,转身对她遥遥一笑。 “你来了。” 雍王妃看着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奇怪,我为什么……会流泪?” 385番外二却道那年,香栀如蜜 阮酥记得初嫁进印家的时候,小小的院落,白墙青瓦,阳光照着小池塘,如碎金洒在水面上,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彼时印墨寒刚中状元,初入仕途,不过才是正五品的大理寺推丞,俸禄虽也算优越,但比起身家丰厚的同僚,仍是清贫,各路人脉打点开销亦不小,阮酥咬着笔杆算了算,一个月后,便将印墨寒雇来伺候她的下人全部辞退。 十九岁的阮酥,还正天真烂漫,并且骨子里透着股热忱干劲,她梦想着成为印墨寒的贤内助,一位勤俭持家的典范,对此印墨寒很无奈。 “酥儿,其实真的……不必如此。” 阮酥却乐在其中,她兴奋地拿出一个木匣,将银子整整齐齐码在印墨寒面前。 “你看,我已经攒下这么多,等到岁末,我们就能把娘接到京城来过年了,你可喜欢?” 印墨寒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头辗转吻她的唇。 遣散下人的第二日,天还未亮,印墨寒睡梦中习惯性地想要揽过阮酥,身侧却空空如也,他霎时惊醒,透过窗户却见小厨房似有光亮,连忙起身穿衣疾步过去,阮酥正系着一条围裙,在里头忙碌,听见印墨寒进来,转身笑得十分灿烂。 “咦?怎么醒得这样早?你等等啊!朝食马上就好!” 印墨寒见她白皙的脸蛋上东脏一块,西黑一点,心中不由好笑,阮酥在阮府时虽然过得不好,但也从未做过什么活计,想必生个火,就耗费了她不少时间。 印墨寒目光扫过灶台上那一片狼藉,微笑挽起袖子。 “我来帮你。” 阮酥将他推到桌边坐下,塞了本书在他手中,红着脸执拗地道。 “我不要你帮!你不是说君子远庖厨?我虽然还不太熟练,但慢慢学总能做好!你就在这看书,不许插手!” 印墨寒只得老实坐着,双眼却越过书本追随着阮酥的背影,只见她将斗大的一勺盐洒进锅中,不由悚然,趁她转身时,赶紧起身舀了一瓢水加进去。阮酥蹲身去择菜时,小灶台上的煎鸡蛋隐隐飘出一股焦糊味,印墨寒连忙绕过去拿起锅铲给煎蛋翻了个身,待她走过来时又坐好做聚精会神状,如此反复,待阮酥的朝食上桌时,印墨寒才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 阮酥忐忑地喝了口粥,整张脸刹那便明媚了。 “味道还不错,你快尝尝,没想到我第一次下厨就做得那么好了!” 印墨寒见她双眼闪亮,兴奋地看着自己,好似一只摇着尾巴邀功的小狗,不由露出宠溺微笑,低头尝了口基本是自己煮出来的粥,揉着她的脑袋认真道。 “嗯,真好吃,酥儿果然颇有天份,娶到你这般贤惠的夫人,真是印某几世修来的福分。” 阮酥开心地笑了。 “你若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傍晚印墨寒下朝,见阮酥卷起裤管,正拿着小锄头在院子里捣腾什么,生怕她磕了腿,连朝服都没换便赶紧走过去。 “酥儿在做什么?” 阮酥见他回来,高兴地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看面前刚入土的那棵植物。 “你不是喜欢栀子花吗?那你可见过红色的栀子花?” 印墨寒有些反应不能。 “难道栀子花还有红色吗?” 阮酥认真地点头。 “今日我到集市上买菜,有个东篱来的商人就带了几盆来卖,说是非常珍稀的东篱品种,其中有一盆已经开放,真是是红色,你说是不是很稀奇?” 印墨寒看着那青绿的枝叶,目光充满了怀疑,却还是肯定地道。 “果真很稀奇。” 阮酥充满期待地抚了抚翠绿的叶子,托腮对印墨寒笑道。 “再有半个月就能开花了,到时候咱们就把椅子搬到这里来,对月赏花好不好?” 印墨寒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好。” 没过多久,印墨寒就将这件事给忘了,直到某日,他写完奏折绕到花园,看见阮酥蹲在那里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印墨寒走过去,见阮酥种下的栀子花已经含苞待放,颜色雪白,散发着幽香,阮酥抬头,双眼充满失落。 “这骨朵怎么会是白色,你说,我是不是被骗了?” 印墨寒知道她买下这株珍稀品种,花了五两银子,很是心疼了几天,于是郑重地解释道。 “唔,其实许多品种的花,颜色都会随光照发生变化,由绿变黄,由白变红,都需要一个过程,不如我们明早再来看看?” 当天夜里,阮酥熟睡之后,印墨寒悄悄下床从书架上翻出毛笔和颜料,迎着月色走到院子里,费了好些功夫将那几朵悄然绽放的栀子花仔细染红。 第二日他正在屋中洗漱,便听院子里传来阮酥惊喜的喊声。 “默寒,你快来看!快来看!” 印墨寒嘴角微微弯起,悠然走出房间去,配合地惊讶道。 “哎呀,原来真有红色的栀子花,当真罕见,当真惊艳。” 印墨寒陪着阮酥兴高采烈地观赏了几天栀子花,心中却默默祈祷花期赶快过去,省得自己总得半夜偷偷摸摸去添色。这天夜里,风雨大作,印墨寒猛然惊醒,皱眉想起院子里的栀子,这一场雨后只怕要露陷,他顾不得许多,翻身正待下床,阮酥却伸手缠住了他的腰身。 “大半夜的你去哪里?” 印墨寒摸摸她的脸颊,扯谎道。 “哦,想起昨晚的折子有一处疏漏,我去添上就来,你先睡吧!” 阮酥却已经挂住他的脖颈,含糊地吻上他的唇。 “明日早些起来改便罢了,下暴雨呢!别着凉了。” 印墨寒终究耐不住她甜蜜的痴缠,暗叹一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正在情稠意蜜时,阮酥嘤咛道。 “对了,我把开花了的红栀剪下来供在瓶中了,你不会怪我吧?” 印墨寒身子顿了顿,继续埋首在她颈间,笑叹。 “怎么会呢?如此甚好。” 再过几日,印墨寒回家时,发现院子里原本种着的栀子已然换成了山茶,他正在惊讶,阮酥用漆盘托着几碟菜从厨房走出来,现在即便没有印墨寒暗中相助,她也已经能做出一桌好菜。 “你回来了?” 印墨寒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漆盘,走到屋中方才假装不经意地问。 “院子里那株栀子呢?” 阮酥摆放着碗筷,抬头眯起眼睛,瞳孔里泛点狡黠笑意。 “哦!我听人家说院子里种栀子风水不好,就把它铲了,你经常夜里睡不踏实,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吧?” 印墨寒愣了愣,不由苦笑着伸手点上她额头,阮酥弯腰躲开,两人相视而笑,颇有默契地继续添汤盛饭,谁也没有再提及那株栀子。 却道那年,香栀如蜜。 爱一个人,便总想绞尽脑汁哄他开心,我如此,你又何尝不是? 阮酥睁开眼睛,从软塌上坐起,不过是午后小憩,竟又梦见那么遥远的前尘往事来,宝弦捧了一个白玉盆进来,笑道。 “小姐快看,我在街上买的东篱栀子花,竟是红色,很稀奇呢!” 阮酥怔怔出神,抬手揉了揉那如血的花瓣,望着指尖那一抹红,她口中发苦,涩然笑道。 “抬去送人吧!世上哪有红色的栀子花,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宝弦只得怏怏将花抬走,转身的时候,似乎见到阮酥眼中,一点晶莹迅速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