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尽江山旧》 第1章突袭 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许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人们纷纷注目。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众人斜身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驰过这两边摆满年货的狭道,绝尘而去。 众人看着那道裹着尘沙的影子摇摇头,市集很快又恢复了杂乱中的平淡缓慢。临街的小茶肆里,疏疏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优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从明天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更别说皇上的妹妹了。京中传说,这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汗妃去。” “哈,老爷子您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大汗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那猎户一惊,苦着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难说,十万胡人骑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攻入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听他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角落里的旧木桌上浸着斑斑点点的茶渍,衬得桌旁少女的衣衫分外明艳。她低着头静静听了一会儿闲话,侧转身朝着那鲜衣怒马的年轻人远去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对同桌一个穿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蓝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眼中是与面庞不相称的沉敛。看他打扮像个农人,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把手上握着的一把蓍草,在桌上一一摆开。 “哥哥,我想看看这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这才抬头,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道:“别胡闹!”伸手把蓍草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少女看着草棍,便道:“你在问筮?” “嗯。” “问什么?” 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他放眼檐外,镇上的百姓一如往常地行走坐卧,虽生生不息,却将这片天地化为一个停滞的景象。那是水墨画上的大漠秋声,美则美矣,却美得千年不变。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神情透着对这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脸上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意味不明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上将军赵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的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另外两个人,风尘仆仆。其中一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狭小。他朝榻上躬身道:“我才往军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榻上坐着的人抬腿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愈加挺拔修长。这人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唇边似笑非笑道:“这些老人家资历深,做派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着朝廷来的。”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黑衣男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反对,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朝参政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办法来。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被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容不得的。”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黑衣男子微微摇头:“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子?那先帝生儿子有什么用?弄个女孩家去抵挡战事,我也没脸再做这大将军,统御三军了。”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玄甲的赵隼,密不透风的帐内,火光掩映下,他被晒得黝黑的脸如生硬的古铜,眉眼一弯,却又格外生动。他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起来。”正是靖远亲王承铎。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大帐听候差派。另外,哲仁回来了。” 承铎拂衣坐下,颔首道:“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按剑起身。 承铎道:“如何?”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胡人兵马离边防五里。因为朝廷日前恩准和亲,他们估摸我们不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来了。”承铎笑一笑,一手在桌上轻点着,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杨酉林。” “在。”铁塔应声答道。 “十三公主那边安排得如何?”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明白。”说着他抬头看去,却见杨、赵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没打起来时,朝廷上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明亮铠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他身后是一路跟随的从骑和上将军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唯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随着承铎巡弋而来。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没想到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剩的演说,眼睛却注意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禾,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什么?”那青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承铎的声音舒缓和悦。 青年人见他神色亲和,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军爷,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微笑。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扫一眼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人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导,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是了,妄议军事国政便是僭礼逾分。”言罢,他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是杨酉林策马上山来,马背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前,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这才回来了。休屠王到底躲去了哪里,不妨问她!” 赵隼嘻嘻笑道:“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就是王爷让你远追,你也追不着人,这会儿弄个女人来塞责。” 杨酉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却不是漆黑颜色,雪光下仿佛是深棕色,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极贵重的雪缎。 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一手拂开她脸上的乱发,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眉尖的颜色淡淡青青,神色之中却并无惊惧,说不出是茫然还是深邃。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覆住眼眸。 他波澜不兴地问:“你是什么人?”她不像胡人,胡人的下颌宽阔,没有她这样怡人的弧度;胡人的鼻翼厚实,没有她这样小巧秀丽。她长长的睫毛似荷尖上的蜻蜓,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承铎的问话。 承铎松开她的头发,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本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服,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得。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所以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爷怎么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什么?” “她从前是休屠王的暖床婢子。” 胡人的奴隶与鸡豚狗彘相似,生死都由主子。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放纵淫乐的名声在本朝也时有所闻。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婢子了。 “从前?”承铎反问。 阿思海点头,“是,近年她虽在王庭,好像不太受休屠王青睐。若说失宠,却又并不曾赏给下面头目,一直被休屠王带在身边。” 承铎的手指拈起她肩头的衣料摩挲了两下,确实是雪缎,上京妍衣阁一两一尺;而她领口的皮肤,以及隐现的锁骨更胜那雪缎的细腻。他抬眼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像胡地终年不化的冰雪,无法与声色荒淫联系起来。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因为长得美,休屠王才一直舍不得扔吧。” 承铎淡淡道:“美吗?我看也就一般啊。” 她就在这时突然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承铎甚至没有看清她的眼神,只觉得她纤长的睫毛掀了掀,好像撩拨了他一下。 众人听他的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承铎对于女人,既不想深究,又未全然戒绝,兼之戎马倥偬,就爱随手捡些花花草草,尝尝即扔。鉴于他从不祸害良家,也绝不会因此耽误正事,再怎么受人攻讦,至多被骂个私行不谨。 赵隼便给他递了个话:“美不美的另讲,单就不会说话这一项,很适合你嘛。” “哦,那我勉为其难收下她吧。”承铎一偏头,“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干净。”他的随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王前锋万余人围歼。” 承铎轻叩了一下大案,道:“好。”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是何反应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军已经带人袭击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夜之间,整个燕州前线的大营都竖起了承铎的大将军鹰旗。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这边城塞外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人迹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却暖意融融。大帐的主案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纸折笔墨。一壁挂着幅硕大的地图,标着燕州至云州共两千里的防线驻军。而另一侧摆着一个五尺长的矩形铁炉,里面烧着通红的炭。如今那铁炉上正烤着一架全羊。 这羊身已先用匕首划出了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搁一夜让它入味。烤时火候需适中无烟,先刷一层薄油,烧热之后再刷一层酱,反复翻转刷上作料。快烤好时,再撒上少许孜然,香飘十里。此刻羊身“滋滋”冒油,正是金红油香、外酥里嫩之时。 围坐一旁的三人早已挽袖擎杯,大快朵颐。承铎在铜皮盘子上细细地切着羊肉,划成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地说:“我让你们歇了一天,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吃完了立刻给我上马走人。” 赵隼托着盘子转向杨酉林:“他哪里是想请我们,分明是自己想吃羊肉了。” 承铎却不理会,接着道:“李德奎闪击休屠右翼之后北进一百里,正隐蔽休整;赵老将军合击休屠前锋后,左上三十里待命。你们俩今夜各带五千人,分左右路,带硫黄火引,接近休屠行营了,就放起火来,赵、李二人依火光为信。你们尽量往他们两人的方向靠拢,把人向我这边压。” 听得这句,杨酉林放下盘子,问:“王爷所部只有急调来的八千人,都往这边压,能吃得住?” 承铎头也不抬道:“放心,胡人到时候只想往北跑,哪里敢想再往南啊。你们四人合力,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截断休屠王的退路。” 赵隼缓缓道:“说是十万,有一部分压在云州一线,休屠的随侍亲军不过七八万人。左路军已经打掉了三万,连日奔逃,也就剩下两三万疲敝之师了。凭我们的兵力,要吃掉应该也不难。” 承铎正色道:“既然打了,就别不痛不痒的,全面作战是迟早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今断不可给休屠王以喘息之机。所以此战,务必全歼其军!” 杨、赵二人神情一肃。 承铎抬头看他们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笑一笑,说:“不过你说得对,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边的羊都又老又韧,人也都不怎么样,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观。” 赵隼扑哧一笑,揶揄道:“是吗?”脸却转向杨酉林。杨酉林被他一瞧,莫名其妙,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声不吼而自高:“你看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边只管打仗,管什么老羊女人的。” 承铎与赵隼都大笑起来。 按承铎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鱼肉,只看庖厨如何下那一刀了。 这夜风卷雪飘,除开严冬的肃杀之气,这几百里土地也并不寂寞。胡狄军数万人南北向下寨甚长,正当丑寅交刻,两侧大营火起,无数火箭射来。胡人逃了这两日也不遑多想,爬起来又逃。不出数里,忽然面前杀出一支军来,一番混战,不辨方向,扭头再跑啊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交戈击剑声、风吹火啸声响成一片。承铎大军便趁夜痛杀起来。 承铎率军一路掩杀,从夜半杀到天明,天明杀到傍晚,待前路军已探到赵隼后路,方才止住。他扬鞭纵马在四处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渐渐深了,马蹄半陷。承铎心中筹谋片刻,转到临时搭的帐篷里,扯下身上的战甲,就雪擦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哲仁一马驰来,滚鞍下地给承铎行了个军礼,道:“主子,敌军已经死伤过半,些许残兵都已缴械,几位将军正在追歼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还请主子示下。” 承铎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说:“我军轮换休息。传令赵定一、李德奎后撤至我左右。赵定一西移五十里,看住云州补给一线;杨酉林、赵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里。北军的东西有用的带走,没用的烧掉。降兵通通放了让他们北去,我可没粮食养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应声离去。 此令一出,诸将也十分会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敌方数百里,补给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把胡人的军衣通通脱下来,再将人都赶回雪地,便美其名曰放回。本来降俘太多既怕生乱,又耗费粮食,杀了又太坏名声,可真放回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承铎此令甚狠,等于是把那两万降俘撵到雪地里活活冻死。谁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仍未停。承铎再缓缓南撤,依险下营。各部的战报陆续传来,休屠王云州残部驰援,被赵定一挡住。李部人马却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骑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杨酉林的骑兵追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王号称的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大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他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厩的角落里,挤着一堆瑟缩的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桩上齐胸的地方,有些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昏暗的天色下,她的眸子里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铎有些失神,她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主子”,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打量了一阵,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干净吗?” 五王爷素有洁癖,还癖得很离奇。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地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也身先士卒,白刃饮血,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战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执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痼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照这个理,承铎的女人该是白璧无瑕才对,可是他不这么看。世上干净的东西不多,丑陋的东西不少,比如走路脚上染了泥,可以擦掉;杀人手上沾了血,可以洗净。以此类推,这些都是外物,女人与他有什么相干呢?故而他这种洁癖是只关乎自我的,是唯器唯物的,不涉道德,不拘世俗。至于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哲义听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过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将锁着的绳索解开了。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展,将她捞起来,负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不便,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缎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既不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瘦弱,却不显嶙峋,漠然地坐在床边。承铎上次见到她时,阿思海说她是休屠王的玩物。这种身份想一想,便能轻易切中男人的某根神经,使得他对她的印象染上绮靡的色彩。然而这色彩与她本人极不相称,如今他剥光了她,却仍不觉得她是那样一个女人。 承铎打量她两眼,动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肩腰的肌理柔韧有度,臂膀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抱着她像抱着一匹上好的丝绸,冰凉而细致,在清冽的空气里微微发抖,让人莫名兴奋。那把头发倒是丰盈柔软,虽然染上风尘而失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 承铎无端地觉得,她的眼睛像一个欲说还休的隐喻,此刻正直视着他,平静如深夜的瀚海。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却只得到幽深的回视。承铎有那么点玩味地捏着她的肩膀,指头抚摩着她的皮肤。她虽然瘦,身段却玲珑有致。肉体的感官逐渐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粗暴地欺身压了下去。 她极其自然毫不见外地抱住了他的腰。那一刻,承铎被她的一双手冰得万念俱灰。他撑起身来,一把就扒下了她的爪子。她并没有看他,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望着帐顶虚空。 承铎原本半分怜惜也没有,被她小小地阻碍了一下,反而生出几分意趣来。他握着她的双手暖了暖,又摸了摸她身上发凉的肌肤,继而把她整个人焐进了怀里。 哲仁到帐外时,正遇上哲义。哲义微微一摇头,他便懂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不在他帐里过夜的。所以这种时候,哲仁和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息暧昧低弱,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个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竟还没有撵人出帐,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奏报。见他探头往大帐里一钻,承铎就把奏报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锃亮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小些了。”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会儿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他说着,站起身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 燕州平遥镇西的大道上,三匹马儿在雪中慢行。这三人军士打扮,马上各自缚着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营里的采买。其中一人像是头领,长相却不敢恭维,满脸大麻子。行过一个岔道口,远远地看见雪地里映着一点红色。 麻子脸打了一下马,马儿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几步,看清是个少女,身量娇小,撑着把白油纸伞。那少女听见声响回过身仰头看来,却见明眸顾盼,一身红衣映着雪,竟说不出的娇艳。 三人先后勒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讪的态度来。少女见他们这样便皱了眉,却听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妹妹,这么大雪,你是要到哪里去啊?” 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来搭你一程啊?”三人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哼”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 麻子讪笑道:“我们喜欢你才要帮你嘛。” 少女闻言恼怒道:“下流!” 麻子对左右道:“哟,还挺辣的。爷们怕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下流呢。” 三人笑得更是猥亵。少女转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的伞沿,那伞便“刺”的一声撕成了两半,麻子口中笑道:“别忙着走嘛……” 话犹未了,伞面倏然收拢,那少女腰身一拧,便以伞作剑刺了过来。麻子闪身躲过,看她这一刺伶俐,跃下马背就空手来捉她。另两人也跳下马来看热闹,虽见这女子会些功夫,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谁知三五下过后,麻子竟落了下风,被那女子的伞尖点中穴位,腿弯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欲开口奚落他两句,那一旁的两人已跃到身前,少女回身一挡,又与这两人打斗起来。麻子骂了句脏话,站起来也加了进去。三人斗成一团。 那少女以一敌三,便觉吃力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微笑。她大吃一惊,心道:“这人何时出现的?”当下不敢大意,一面要应付那三个兵痞,一面防范着这个黑衣人发难。这样一分神,便应付不利索,频频失招。眼见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的手臂了,麻子却突然“哎哟”一声缩了手,大声喝止住同伴。他低头看时手背上一点残雪,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路边,显见是被这石子击中了。三人同时看见了旁边的黑影。麻子出声喝道:“小子,你什么人?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少女站定,喘息两下,才又抬头细看那黑衣劲装男子。此人身量颇高,剑眉薄唇,目光清亮,容颜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没好气——分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旁边还立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意态昂扬,一望就知是名驹。 黑衣人放开马缰,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兵痞行凶怎么就偏让我给遇见了。”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兵士,“敢问几位大爷是哪位将爷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头领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两眼,道:“燕州西营上将军杨酉林。”西营如今是杨酉林带着,可杨酉林只身随承铎北来不过数日。这几个兵士都是后勤补给之属,今日是出来征收皮革的。那麻子也疑心这人有些来头,心想,他们都还没见过杨酉林,他就更不识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来。 黑衣人听得这三个字,脸色变了变。那少女看去觉得他似是薄怒,那三个兵士看去却觉得他是怕了,扬声道:“长眼的就给老子滚开些!” 谁也没看清这黑衣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他身形一闪,肃然端严,却静动相化,攻其虚而击其实。少女从旁看去,俱是上乘的精妙招式,非自己所能领会比拟,眼中惊诧之色愈甚。转瞬一十二招使过,三个兵士都倒在地上,抚肘揉膝呻吟不止。 黑衣人既不说话,也不动,站定在那里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隐隐杀气。麻子心下胆怯,爬起来不敢再说话,拽上另两个兄弟伏上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这三人去远,脸上怒气是明白写着了,衣裾一振,转身就走。 红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转身看她,少女便问,“你是谁?” “路过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过了片刻才说:“陈金圣。” 少女一脸若有所思的诚恳样子,言道:“名字平平,不过武艺还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万物,所以称之为明。” 陈金圣嗤笑一声:“好大气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横瞪着这个陈金圣,闷在了那里。 陈金圣似乎更高兴了,笑得更可恶,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遥镇的无名谷怎么走?” 明姬眼光一闪:“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个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他两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边。”那陈金圣看了看那条道,又回头看着明姬。明姬将头一仰,看向旁边。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牵了马儿转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后明姬好奇的目光却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承铎一面走着,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话,日月起落,天地万物,她小小年纪哪来这般见解。路上他已问过数人,这无名谷是在平遥西南。她指给自己这条路又是何意? 正想着,忽然听见道边瓦檐下一人叹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承铎闻声注目,却见一个蓝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阶上,戴着个硕大的斗笠,阶旁倚着根扁担。看那一身打扮像是个樵夫,只是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里像是歇脚,但并没有挑甚物什,这样的天气又不应该坐在这里歇息。 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甚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称,似乎他就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他忽然一笑:“好像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还能走错路?”那人斟字酌句道,声音沉静似平江净流。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缘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吗?何苦这样的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吗?横财不是人人都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却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想着,他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瘆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地骗我,我便也吓你一吓。”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样子,抬手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沉了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根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矍铄,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蔼一笑:“这样的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率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淡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他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他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他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他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处,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温和,言语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只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转出了门,屋里二人同时回头,彼此对视,眼里有些了然,有些犹疑,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吗?” 承铎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深处说不出是笑是怒,缓缓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的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刻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其踪影。 “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沉默了。 须知一个人的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打量那老和尚良久,看他举止谈吐并不像是身负绝技,确是老迈常人。 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 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生出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查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 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 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2章出山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清极静极。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他话音未落,耳边风声一响,承铎足尖轻点,闪身避开。一条九尺银鞭自他身旁三寸处扫过,鞭尾一屈又向他的面门袭来。这般兵器既坚且韧,承铎亦不敢硬挡,再一闪避过。樵夫远远地将手一挽,身姿优美,鞭身化作一团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铎方看清,那雪亮鞭身,是精钢铸成,环环相扣却又柔软无比。只这一挽之姿,便见十年功力。樵夫已脱了斗笠,皑皑雪中如鹤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带把兵器防身?” 承铎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此时被他问得一愣,却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过锋锐,不宜随便使用。” 樵夫点点头,简洁道:“当心。”话音未落,那鞭身便长蛇一般向他缚来。承铎素在战场,常习刀剑,忽然遇到这样不利索的东西,竟施展不开来,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绕,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银鞭时长时短,与他浑若一人,既快且准,只向承铎招呼。承铎一路避让,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称奇,不曾见何人将这等柔韧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绝伦。他深提一口气,跃起袭向樵夫的后心。 樵夫并不回身,手中银鞭已扫向身后,堪堪挡过一掌,笑道:“今日我若是打败了你,你当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说笑,便仍有余力,承铎觑着他的招式破绽,应道:“出门不利,下次要看看皇历。”他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缠上手,若是硬拼内力,那么肯定会有人受伤。 樵夫却道:“你的兵器易杀人,我的兵器却不易杀人。你为何不出杀招?” 承铎运力于掌,终于还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绵力自鞭中传来,他反转一挽,拉住鞭身,诘道:“你用这样的兵器便是不想杀人,我又为何要出手?” 樵夫看着他,似在思索什么。承铎松开鞭梢一扬,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转身朝着茅舍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住。空旷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头一笑,万籁俱寂:“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往旁让了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二人踏着积雪,沿着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拱手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的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无礼之处,还请王爷担待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了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嗯,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到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砌作“品”字形。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湾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东方摆手道:“不敢当。乡人们或称一声先生,熟人大多就叫我一声东方。王爷若不见外,称我表字即可。” “好,说起来我也起过一个字,叫作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直爽,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岁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慢慢接道:“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他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酒香弥漫开来。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炭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着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样,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他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掣肘。” 承铎怔了怔,道:“然之兄明见。”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的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仰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轻轻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你便悠然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前日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了。” 承铎叹道:“可你又偏偏让她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襄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动人心,你便要除掉我。所以……” 承铎替他接了下去:“所以你就想看看我是何等人。我若找来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说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的没错,但你若不愿为我所用,我绝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他,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承铎率然笑道:“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他半晌,也正色说道:“敢问王爷之志?” 承铎仍是笑道:“换一百个人也不敢这样问我,然之兄还真敢问。” “阁下既非虚比浮词之人,在下索性问个明白,还请直言相告。” 承铎缓缓饮了一杯,点头道:“好。以我今日之地位,以我与皇上的关系,若还要言志,就是大不敬了。我目下的志愿,只是将胡人击退。至少三十年,”他左手竖起三指,“让胡人三十年无南下之力。” 他这个愿发得用词谦逊,目标却是前人从未能及的。承铎收了手,复又笑道:“话已至此,然之兄既熟知边塞之情,何不出山助我?” 东方一直肃容听他说话,此时淡淡一笑:“好。我若不助你,再无旁人可助。” 他这番态度随意,却让承铎看出了三分真挚。人的目的若不单纯,行事便不会磊落。承铎若带着目的招贤纳士,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来了;东方若带着目的待价而沽,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允了。 承铎没有问东方志向为何,因为这已然多余了。他笑了一笑,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对饮而尽。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告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承铎去远,便问:“他很厉害吗?”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哥哥还厉害吗?” 东方笑:“还厉害。” 他答这话时,那一天铅灰云朵似比昨日薄了,翻覆之间愈显变幻莫测。 不是东篱菊下人,但从方寸论乾坤。青梅煮酒男儿事,归来记取雪三分。 承铎赶到平遥镇上,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小二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可吃的,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哟,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腊月底了,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快。他强压下这丝不快,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儿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戍卫的军士品级低微根本不认得他,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牒,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风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了那一片蹄印,应是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在旷野雪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的面目,两相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将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了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裹着层层叠叠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包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子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背上。 承铎牵了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问:“你是哪里人?” 小孩默然一会儿,抖着声音道:“燕州人。” 承铎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在这雪地里?” 那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口齿却伶俐生脆,道:“胡人时常到燕州抢掠,我父母都死了,他们把我抓去做了奴隶。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承铎在雪地里走得艰难,微微喘息道:“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何时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想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承铎心中暗吃了一惊,面上却平平淡淡地问:“多少人?” “百十个兵。” “他们怎生打扮?” “没看清。” “说了什么?” “没注意听。” 两人顶风冒雪,有一句没一句,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赵隼领兵迎上前来,叫道:“王爷,其他人都回来了,俱各安好。” 承铎点点头,把那孩子抱下马来,又与赵隼交代了两句,径直回了大帐。哲义端了热水来,承铎喝了一口滚烫的羊奶,倚在榻上,将冻僵的脚泡在温水里,总算是惬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略愣了一下,笑了,“怎么,不像?” “不太像。” “和谁不太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说的。” “你叫什么?” “钉子。” “钉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吗?”钉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地叫了一声。 承铎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哲义道:“带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钉子一听呼出口气来,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腔子里,趴到地上磕了个头,跟着哲义出去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发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瞬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营前下马,进了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彼此介绍了一遍,明姬便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着,她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道:“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后,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让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沓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得愣住了。那笺上字迹娟秀流利,寥寥数语曰:“妹锦谨奉,五兄案牍劳形:昨廷议准战,着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安。承锦敛衽。”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锦在里面“虾兵蟹将”地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一面说着一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东方笑了。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沓纸张里:“我看近日也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胡人军马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愈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份份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的手腕牵动下,似是打了个卷,一闪而逝。他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承铎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着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仰了仰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文奏。语气轻描淡写,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分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他跟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跟这个异母的弟弟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总管燕云之兵,承铣却还在云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义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蒙眬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的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坐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把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更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里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他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四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想起今天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 她的安静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细致、深远而诡秘。人在年少时,遇到波折往往急于求诉,年岁渐长,却往往欲说还休。而这个女子,是一个哑巴。她似乎毫无言说的欲望,承铎也没有;她没有放弃的绝望,承铎同样没有。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浮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此时的承铎没有。 承铎觉得她像要看到自己心里,忽然十分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的火盆还微微闪着光。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然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的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恐惧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的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泪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只觉她用力之巨,像要咬进他的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的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抚慰般按在她的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从来都清明的眼睛愣怔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之色褪去,澄澈地望着她,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下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的唇上。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的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承铎是很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很少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他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动,她便埋头往黑暗处钻,小猫一般慵懒饧涩。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扫了一眼昨晚看过的军报,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他只觉得神思一新,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完,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得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气。”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鲜。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杨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是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只听杨酉林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做什么生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别让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于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声音清脆婉转,却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他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身姿轻盈,翩然落地时,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的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他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朝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咂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屈了屈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吗?”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 这平和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太久,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怪事就来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约有千数的骑兵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空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骑马冲出,在大营中立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一时间矢下如雨。突然身陷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千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来。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意,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见这千余骑兵势如拼命,大家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的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上前应战,双方杀得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纷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也无暇他想,豁出去了,愈战愈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扑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承铎控着马缰逡巡四顾,一地狼藉,到处是零落的刀剑。营角围着一栏,栏中低矮的毡篷里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篷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篷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的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隐在檐下阴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弓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 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铎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直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渐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的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长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一勒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鬃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的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地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茎,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坐在地上,手中掐着一支折下的蓟花,正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鹰。她一手拨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察觉到承铎的目光,便回看向他。 承铎道:“过来。” 她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绽的阳光看着她,以前没注意,又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黄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吗?”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女子点了点头。 承铎又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枝紫蓝色的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又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他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吗?” 她又轻轻点头,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雪白的马儿小跑到他跟前。那女子似有些出神,慢慢合拢手,却将那枝花儿捏了个稀烂,漂亮的手指上沾着暗淡的汁液。她不明含义地浅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已如长空般清明寂静。 承铎把着马鞍,也不踩镫,一纵身就跃上了马背。随即两手捉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铎松着那缰绳,轻驱了一声,马儿便缓步回行,踩着背后阳光投来的影子,向燕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大营医帐中如每次对战后一样忙碌着。承铎找到这里时,东方正给一个被砍伤的士兵缝着伤口。承铎过来抬头见了他就说:“到处找你,你在这里窝着。” 东方头也没抬:“我来帮把手而已。” 周围坐着的伤兵、忙碌的医士见了承铎纷纷站起来。承铎抬手示意不用行礼,四周看了看,对东方道:“我还不知道你通医道。” 东方用纱棉擦净那兵士缝口处的血迹,再下一针,还是没抬头:“你不知道我的事还有很多。”那缝口处立时又涌出血来。 明姬本在给东方递药粉,听了他们的一番答问,忽然说:“我看很多人都伤在上臂胸腹,伤在腿脚上的倒少,难道胡人从不攻人下盘?” 承铎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时,便是以伞尖点其膝弯,猜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无所偏重,今看了这番伤势才觉得奇怪。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东方正要说话,已听承铎道:“骑兵在马上,本就高出许多。且战场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击致死。伤人腿脚似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心念翻转。他征战已久,对于这般伤情见怪不怪。明姬没有见过,所以才能于细微处发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铎又想起她以伞点穴。兵器长一寸,可击之距便能宽一尺。那么以长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这一瞬间,承铎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明姬却不知道,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便问:“怎么?” 承铎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待在这到处血污之地,人多是烂疮破口的……” 明姬听他说“小姑娘”,不自觉就想起在平遥大道上遇见他时他那副神情,隐隐觉得不妙,便不待他说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说完。这里男人还多是不穿衣服、赤身裸体的。”他第一句本想说“不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抢,他便话锋一转。一旁一个光着上身正扎绷带的兵士听了承铎这句,便嘻嘻地笑。明姬听了那笑,脸“唰”地红了。承铎还没来得及把那“不仅不害怕”接出来,她已经一跺脚,跑了出去。 东方把那个兵士的伤处理妥当,转头对承铎道:“明姬越发没轻重,在你面前倒论起攻防上下来了。” 承铎微笑:“你别老训她,她说得很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踱出医帐。出了医帐,四面无人,那太阳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开晨霭。方圆之境,尽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战有些古怪。”东方斟酌了一下,拣着边角的意思说,“照理,突袭必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一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可今天的援军来得太快,前面的胡人不知消息,后面的援军倒先知道了。” 承铎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这一桩。” 东方看他还是这般气定神闲,心想:难道他知道军中有细作,也知道细作是何人?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东方便站住了:“习鉴兄,我初来这里,你就不疑我的底细吗?” 承铎也站住,并不看他,悠然开口道:“你本姓张,是这燕州平遥镇上世代务农的人家。你自小聪颖,六岁时令尊送你入学,望能另辟仕途,兴旺家业。你八岁时,有一云游道人途经此地,你竟违逆父母,随他走了,从此杳无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乡,令尊和令堂已相继过世,只有幼妹流离乡间。你便带了妹子在平遥镇西三十里的深乡结庐隐居,改名叫东方互。是以这十里八乡的农人都知道东方先生,却不知东方先生从何处来。” 东方听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不会做奸细啊。” 承铎转头望着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却最难看明白。只是时常觉得,人心既是难测,我又何必要测。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紧;以三军性命而论,我有监查处置之责。但尽我之责任,余事又何须自扰。” 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有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然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空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狭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温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 第3章内奸 承铎想的方法很简单,即用长兵器借助冲击之力砍断敌人的马腿。战马就是骑兵立足之根本,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这个法子也要相应的兵器,这个兵器让承铎给画了出来,形状大略似戟。一般的青铜制戟,是宫防卫兵所执,将矛、戈合成一体,既能直刺,又能横击。承铎想出来的这戟却又不大一样,一端如矛,矛侧有状如新月的利钩,戟长八尺,不待胡人的弯刀近身,便可先钩住马腿。那弯钩便是用来砍那马腿的,横戟一钩,可挫其骑;再顺势撤戟直刺,可毙其敌。这兵器便是和这一钩一刺的招式合起来用的。 承铎找来东方,屏退左右,把这个意思说了。东方细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这个法子需有两个前提,一是机密,二是出奇。练成之前,我们最好不出兵。” 承铎皱眉:“避战,这似乎……不是我的作风。” “战胜不只是歼敌,而是尽量以己之存换彼之亡。”东方停顿一下,“你该不会觉得避而不战就是窝囊吧?” 承铎不屑地回道:“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你也用得出来。” 东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紧,有用就行。” 果然这月余,承铎便逡巡不战了。胡狄大汗的骑兵逼到营前十里,驻扎得十分严密,安设得格外稳妥。只是每每挑衅,都被承铎命步兵以强弩射回,火烧石砸无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欲战不能,既气闷又生疑,摸不准他到底要如何。 杨酉林和赵隼各从东西二营抽出骑兵两万骑,退后五里下寨,一应训练都听从东方调派。承铎却只坐在中军,每日看三军奏报,杨、赵二人轮流回营,就连中军大帐左右的亲兵都不知道秘训骑兵之事。 这日承铎正伏案写奏报,哲仁忽趋至大案右首,低声道:“后营管营妓的仆妇报上来说,有人告发茶茶偷了东西。说是以前见她在马厩的木桩下埋东西,被人看见还往别处藏过。” 承铎语气不佳道:“你越发长进了。这种事情也拿来问我!?” 哲仁便请示地问:“那么还是撵了她下去?” 承铎头都没抬,“嗯”了一声。哲仁转身走到帐门处,承铎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令茶茶想要偷出来,似乎什么看在她眼里都是毫不热切的。再则,茶茶如今到了承铎大帐里,难免招人妒忌,那告发的妇人自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问问她们,以前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听他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这搜营妓毡篷的事也拿来我办?”见承铎不像在开玩笑,只得答了声“是”。 于是哲仁去了半日,又进来回说,搜过了,几个女人说了,但是没搜着。承铎听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带到中军帐来。茶茶跟着哲仁进来。她第一次进中军帐来,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眼中军帐里的陈设。只听承铎沉声道:“有人告发你在马厩的木桩子下藏东西,后来还挪换了地方,必定是偷盗了别人的财物。”他说完停下来,见她神色专注起来,便接着又说,“如今东西我已经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眸子圆睁,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是确有其事了。 “你是奴隶,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给你了;你又是哑巴,我也问不出缘由,这次就罢了,以观后效吧。”承铎并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棱两可地编派。 茶茶神色微变,睁大眼睛望着他。承铎心想你慌乱便好,这就容易蒙过你去。可见这东西她十分看重,心中愈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却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不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恳求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便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待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怎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的寨口辕门。 不一会儿,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在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块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镰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再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便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来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既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是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咔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三颗小小的碧蓝色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精细纤巧,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一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重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手中。 他端详着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女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衣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也打扮到了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出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神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的手背至腕上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锋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承铎收回手,把玩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分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的手来,把链子合进她的掌心,捏住她的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情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了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的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下身去,给她戴在了左脚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当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侍婢,用尽手段地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的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王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以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茶茶戴脚链,她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的大帐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全当她不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可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情稍缓,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认得我们的字?” 茶茶点点头。 “那胡文呢?” 茶茶再点点头。 承铎仍微笑道:“我竟不知道你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下了头。 承铎道:“你去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旁观,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他。 东方道:“看你的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一愣,征询地望向承铎,承铎点头,她便走近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方说道:“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看了他一眼,才照办。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似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精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食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道:“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转身去了。 承铎默然片刻,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等哲仁出去,承铎转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吗?” 东方沉吟道:“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语了。否则就是假装的。” 承铎送走东方,回来坐下。他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手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却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很快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入彀。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情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药,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的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悄然无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走到下首,低头合手。东方隔着大案放下药碗说:“你的药,趁热喝。” 茶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东方看着她,既不走也不说话,半晌突然问:“姑娘可信命?”茶茶听了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东方接着道,“姑娘今年有大劫难,年末新岁戊己相交时,最不利于西北。”茶茶一愣神后,反而微笑起来。 东方见她笑,心中忽生悯然:“若是早些时日,尚能补救。如今气数已成,恕我直言,你怕是活不过今年了。”他简洁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求大将军放你远行东南,或可避开时运。”茶茶垂下眸光看着地面,慢慢摇了摇头。 忽然哲仁奔了进来,一见东方就急忙道:“先生,西营的马厩走水了。”东方只听得这一句,已飞身掠了出去。时已薄暮,西面天空上的云朵正飘着火红的颜色,瞬间被地面的浓烟点染,变成苍茫一片。 东方赶到那马厩时,整个马厩已燃成一片,所幸马匹都已出战,只是一个空厩。东方见那火燃得极大,扑救不及,断然令道:“各部人马恪守其职,叫他们不要观望奔走。”哲仁看了他一眼,点头去了。东方回头对救火的兵士道,“别往上浇水了,止住两边的火,拔离附近的木栅。” 那时,本来风火之声甚大,兵士往来嘈杂,一句话也听不清。然而东方不曾提高声音,却人人都听见了。当下听他安排,弃了那已经全燃起来的马厩,转向四周扑救,控制火势的蔓延。 人群纷乱之中,西营侧门的一个小小角落里,探出一双溜圆乌黑的眼睛,远望着马厩的火,眼珠子转了转,闪出小小的身影。小孩把手中的火引扔到地上踩灭,趁乱就着初降的夜色悄悄摸向营外。等他挨到大寨边门时,眼错不见,被一个巡逻的兵士抓个正着。那队哨兵的头目大声喝问他的来历。 小孩拎了个包袱,万分惊恐的样子,只能断续地说:“军爷,我爹三……三天前没了。我哥在当兵,我……我来探他的。”言罢已经抖抖索索地潸然泪下。那队长心想,自己怎么如此疏忽,竟让个孩子混了进来;又看他哭得那样,不由得想到了家中的老母弱弟,暗叹口气,语气没有这么严厉了,只说:“军营重地,不能私自进出。你回去吧。” 说罢,将他挟到营门口放下。小孩站起来,满腔委屈地看了看军营上空的幡旗,眼神里平添了一丝眷恋,仿佛那就是他的亲人。队长看不得了,挥手道:“走吧!”小孩往外走了三步,又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一吓,一脸哀怨的神情都变了变。 队长也回头看去,循着大营正首的方向有火把闪耀,暮色中隐约认出是承铎的鹰旗,正徐徐朝大营而来。一队巡逻的兵士都雀跃起来,急切想一探战果。队长猛然回头时,方才还作恋恋不舍状的小孩已不在眼前。他抬头望去,寥廓平野上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狂奔,只片刻就融入了暮色中。 承铎的大帐里,茶茶端着碗,却一直忘了似的,没有喝那碗药,也仿佛没有觉得东方早已出去了。她静默地站在帐中,渐渐听得帐外人声喧沸。茶茶放下那只碗走到帐门口,就见承铎领着骑兵回来了,每一匹马背上都悬挂着数枚敌人的头颅。 辕门口的演练场上顿时成了修罗地狱,敌人的头颅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所有的人击掌相庆,欢呼着胜利。杨酉林更是被手下的偏将抛上了天空。胡狄大汗麾下的五万骑兵被消灭大半。虽然他本人逃脱,但这一役重创胡狄,使得双方形势骤变。 茶茶远远地看着那成山的头颅,脸色变也没变一下。承铎提着剑,没有在沸腾的人群中多待,和几个参将交代了几句就向他的大帐走来。他抿着嘴唇,银白色战甲上染满血迹,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走到帐门口,他正眼也没看茶茶一下,大声喊:“哲义,打水!”便像被虱子咬了一样,把战袍甩到地上。 茶茶从门口让开,无声地退回那个角落。哲仁已经过来放下帐帘,哲义提来清水。承铎并不管水冷,就着水从头到脚清洗起来。草草梳洗,他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哲仁跟在他身后,走出帐不远,低声禀道:“主子,茶茶这几日都在帐里未动半步。”承铎径直走路,并不理会。哲仁又道,“只有东方先生时常遣人送药,或者亲自送来。其余别无异处。”承铎站住,静了静,“嗯”了一声,便往中军帐去了。 他刚到中军帐坐下,辕门外旗影间,一匹快马奔来。守卫的兵士正待上前,来人手一扬,挥出一块令牌来。兵士认出这个胡人正是承铎的手下阿思海,往边上一让,那马便一路奔到中军帐前五十步方停住。 阿思海虽是个胡人,从小却随父经商,天南地北四处闯荡,通各处方言。因他机警利落,又遇到天下不太平,便在这边陲之地做起了祖上不传的另一种生意——买卖情报。四年前,他为胡人刺探军情被承铎捉住,承铎见他爽朗磊落,愍不畏死,便把他放了。阿思海偏不信邪,临去扬言要盗他的兵符。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兵符没偷到,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 阿思海把身上的腰刀一顺,大步迈进了中军帐。因为风吹日晒,他一张脸黝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叫道:“大将军,有没有水,渴死了。”哲义给他倒了一碗白水,阿思海接过来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承铎一挥手,示意哲义下去,便问:“怎么样?” “胡狄已经逃回锗夜城了。古离王的三万人马分成三寨,驻扎在西北二十里外。他自己带了两千人驻在燕州大营外两里,午后亲自来投降。据我所知,古离与胡狄本身有些不和。这些年在胡狄手下,虽然位高,却也不太受重用。现在胡狄大败,古离一部人马被落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扛不住,所以投降也说得过去。其余没有看见别的兵马,倒是大将军有两支人马抄到了两侧,大营人马也分兵调出,把他们围得十分好看。” 阿思海到底是胡人,词穷的时候也一词百用,比如这个“好看”,就是他常常说的。 承铎笑笑,问:“那件事呢?” 阿思海神色一苦,道:“那个女人啊,可跑死我了。” 阿思海苦了脸道:“这两月我从锗夜城一路跑到西域去了。休屠王庭的一个老仆妇说,她是两年前休屠王做胡狄前锋时,西征索落尔汗掠回来的。休屠王的大巫师说她是不祥之物,谁得了谁倒霉。我一路往西跑到过去索落尔汗的地方,混了一个月,才找到一个以前内宫的侍卫。一提她,他就知道了。”阿思海忽地停住嘴不说。 承铎道:“你只管说,知道什么?” “那我可说了。这女人过去十分……十分……”阿思海想来想去,觉得这里肯定不能用“好看”,半天憋出个“不好”来,“十分不好啊。她具体什么来历谁也不知道,但她确实是个哑巴,十一二岁就在索落尔的王宫了。索落尔非常恨她,使尽法子折磨她,也没人听她出过一声。要是装哑巴,不会那么小的年纪就装得这么好。”阿思海说完竟有些愤然道,“索落尔可是个出了名的疯子!” 承铎皱了眉道:“这个倒是有所耳闻。那是怎么个疯法?” 茶茶坐在大帐里,凭空一阵心悸。她站起来往帐外看了看,觉得手臂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索性站到帐外,便有阳光照到身上。她远远看见杨酉林在巡营,一个士官跟在他身后,两人不时交谈。茶茶便一动不动,凝神望着他们俩。望了一会儿,她起步往帐侧走。今年早春,一过时令,便常常有阳光,照在身上,十分和煦。她早已经换下单薄的衣服,而穿着白棉布的薄棉袍子,腰间束了一条红色的带子。头发简单编成两条辫子,发梢垂到腰间,随着她的步伐摇曳。 承铎远远望见的时候,不由得站住了。因为她抱着手臂走得十分悠闲,仿佛她不是一个奴隶,而是某个春日游赏的大家闺秀。她的神色虽然冷淡,却很难看到一丝愁苦,以至于承铎有些不相信方才阿思海对他说的那些事。她分明是想活着,却又似乎不怕死。承铎见过不少拼命一死的人,死有时候远比活容易。 他出了一回神,茶茶已经绕过帐子,又往回走了。承铎不再去品评茶茶究竟如何,这也不是他想要的。承铎是一个果断的人,不会把有些事搞得太复杂。他走回大帐,帐帘是垂下来的,还在微微晃动。他掀起来后却有些意外,因为里面空无一人。 茶茶即使出帐也绝不会走远,她很明白哪里是她该去的,哪里是不该去的。承铎刚才分明是看她绕过大帐,应该是回来了。承铎转头,拉开帐帘,外面一切如常。过了片刻,茶茶从大帐的另一侧过来了,脚步比平时要急些。她并不知道承铎站在帐内,一转身险些撞到承铎身上。她猛然抬头,吃了一惊,又连忙低下头。承铎一眼便看出她脸色有些发红,不同于往日的苍白。 承铎转身走到大帐中坐下,茶茶寂静无声地从边上走到角落的靠垫上,也侧对着他坐下,仍然低着头。承铎不经意地问:“刚才去哪里了?” 茶茶没想到他要跟她说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回答又似乎说不过去,她就走到他的案边,手按在笔上。承铎便把纸甩到她面前,于是她慢条斯理工工整整写下了“如厕”二字。 承铎屈指叩着大案桌沿,还是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跑什么?” 她想想,又写道:“内急。” “方才逛了半天就不急?” 茶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握着笔踟蹰起来。承铎靠到椅背上,脚往案桌上一蹬,说:“慢慢想,想好了再写。” 茶茶看着他靴上刺的金线流纹,愣了半日正要再落笔,哲义忽然进来,禀道:“主子,古离王带着人马上就要到大营了。” 承铎不置可否地盯了茶茶一会儿。茶茶被他盯得又是一阵寒战,觉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怀疑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承铎没再说话,站起来脱下便服,穿上铠甲出去了。茶茶方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大帐里面,最后走到帐门口处把帐帘全都拉开。 承铎出帐后,就见中军帐外都站了人,全是一身铠甲披挂。他走到营门口,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旌旗逶迤而来,有数十人,为首一人戴着大大的紫貂帽子,帽顶插着长长的雀翎,是胡人贵族的打扮。承铎一招阿思海,阿思海凝眸远视了一下,便点头道:“是他本人。” 这时一阵风由北刮来,旗角南飘,便吹着那胡骑蹄声远远而来。东方临风起卦,立占一课,却是地火明夷之象,六爻皆动。东方便皱了眉,屈指以算日时,骤然道:“不是好事,但此事凶中有吉,彼来有诈;火在地下,是岩浆暗涌之势,军中恐怕还有内应。” 承铎看他煞有介事地说完,却笑了:“无妨,该来的总要来。我管他火在地下还是地上,这回都有来无回了。杨酉林,带人去接。”承铎说完,转身往中军帐去,风把他铠甲下的衣角牵起一飘。 片刻后,古离王带着二十个随从进了大营。营中顿时一片肃静。杨酉林一直引他到中军大帐。古离王年纪不过四十岁,穿着华贵的狐裘,并不理会两旁军士的侧目,昂首进了大帐。承铎倨傲地坐在长案之后,四目相对,谁也不肯先开口。 对峙了片刻,古离先将右手按在左胸对承铎躬身行礼,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承铎听懂了只言片语,大约就是问好,说自己是来投降什么的。承铎对阿思海道:“跟他客气两句,就说他的诚意我心领了,让他坐吧。” 阿思海用胡语转述了一遍,承铎与古离的神情都已经换成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古离坐下后,两人就开始谈投降的事,人马怎么布置,怎么传檄通告等等。承铎看上去十分欢快,末了,竟要摆酒,宴请古离。 一时间军乐大响,大家在中军演武场上喝得一派升平,虽然言语不通,却也各得其乐。一席酒从午后喝到日暮。承铎倚在席首,醺然薄醉,拈了杯子看下面军士作舞,也不管一众胡人在营中走动。 古离手下的两名副将离席解手,逛了一圈,蹲在那演武场一角低声说笑,脸上神情很是高兴。谈笑半晌,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四面一看,却见不远处一顶大帐,帐顶挂着鹰旗,帐门口站着个纤弱的白衣女子,半掩在帐帘下,看不清面目,却似乎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二人。两人又谈了两句,那女子仍然望着。二人狐疑半晌,前后回到席上。 这一席酒直喝到天黑,古离王才告辞回自己两里外的行营。 这夜月黑风高,那行营里两千胡人,人衔草,马裹蹄,摸到了燕州大营前哨位。四个胡人悄悄摸上去,拔出弯刀就颈一割。咦?手感不对。仔细一瞧,却是两个稻草人,穿着军服。偷袭的胡兵用胡语大喊了一句,古离急忙回马,为时已晚。 一支火箭从半山腰当空射出,便见四面军旗一展,火把纷起,古离已被围在其中。 这燕州大营是承铎两年前用心构筑,依着一道高岗,临水分为东西两营。高岗上另起一寨,上下相应,与东西二营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自大营驻兵,胡人就没能南下越入过燕州南镇。这古离的胆子未免太大,莫说区区两千人,就是他二十里外的三万人马过来,也未必能拿下这营盘。 不等古离王反应,四面八方的军马已经杀了过来。杨酉林当先杀入核心,俯身劈砍,把一柄马刀挥得煞是好看。他的骑兵紧随其后,腰刀起落不止。承铎站在高处望见,兴致忽起,也不增援,对手下人道:“奏乐。” 于是,那白天奏过的乐队在这暗夜之中又奏了起来,却是激昂的《破阵曲》,号角低沉,钟鸣深远,遥遥传去,十分应景。杨酉林也不畏惧,和了这乐曲越发在胡人中纵马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凡他过处,便是一片血涌,人马倒地。长长的一曲奏罢,营场上胡兵只剩了一半。 承铎骑在马上,远观将士杀敌,风生乐起,弦音所指如卷残云。他心中快意,但恨无酒。乐声一转,这回是雄壮的《得胜归》,音正词严。下面骑兵却听得热血沸腾,按捺不住,纷纷入阵。一曲未完,无论战降,胡兵已被砍杀殆尽。演至最后便成了真正的得胜归,一时尽是跃马欢呼声。 此时,东面天空已是暗红色,将欲破晓。承铎遥望西北暗夜,却似有火光冲起。承铎驰入大营,见古离王的人头被杨酉林夹在肋下,便对他一挥手道:“拿来。你守在大营,我从右面抄过去会赵隼。回来之前,你把这儿打扫干净。” 这一场仗打得如风卷残云。古离王二十里外大营里的三万人只走脱万余,其余被承铎、赵隼等人几面夹击。再一看,大王的人头都已经在对方手里了,慌乱之下自相践踏。有投降的,承铎不受,竟纵兵杀尽,焚尸而回。燕州西北二十里,尸横遍野,黑烟滚滚。 此情此景,即使东方见着,也觉心惊,因责承铎为何滥杀。 承铎回答得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不诚,受降何用?放归本国,他日又来打我,不杀奈何?天气日暖,这许多尸首烂在当场,我燕、云二州岂不要闹瘟疫,不烧做什么?”一席话说得东方哑口。 回到大营,已过午时。承铎招呼赵隼、东方在中军大帐一起吃饭。留守的兵士端来早已备好的饭菜。赵隼当先接过碗筷,给三人盛上饭。承铎提箸,见东方默然无语,便问:“你还在想今日杀了那许多人?” 东方眉头未蹙,神色却沉了许多,摇头道:“我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 “哪里不对?” 东方放下碗,筷子轻搁在碗沿,折身向承铎道:“古离王仅仅凭着如此低劣的诈降来杀你数万精锐,这便不对。” 承铎也敛了神色,道:“你要说那地下暗火?这人我心中大概有数了。” 赵隼扒饭之余,迷惑地抬了一下头,却没有开口的打算。 东方夹菜,轻描淡写地问:“昨晚大营被袭时,你见着茶茶了吗?” 承铎听他这一问,眼神倏然深邃起来。 这时,忽然一个兵士急急地跑过来禀道:“不好了,杨将军一头栽倒在茅厕里了。” “啊?”三个人都掉下了下巴,一齐放下碗随那兵士去看。却见杨酉林昏倒在茅厕外的地上,他的几个亲兵围在他身侧。东方越众上前,按他脉搏,片刻之后,皱眉:“先把他抬到医帐去。” 医帐内,东方又按在他的腕脉上诊了半天,随后用银针扎了杨酉林的几处大穴,杨酉林慢慢醒转来,茫然四顾,连晃了两下头。 承铎忍不住问道:“不妨事吗?” 东方摇摇头:“不妨。”随即坐下来写方子,一面写一面问道,“杨将军是在茅厕内昏倒的?” 杨酉林回过神来:“我原本在解手,可是渐渐觉得头昏脑涨,赶紧出来,走到外面便昏了。” 东方又问:“你莫不是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杨酉林摇头,断然道:“不是。若非中毒,便放我不倒。那茅厕里有古怪。” “这便是了。”东方写好方子,交给医师,“你应是中了毒,只是我不太敢肯定。只因这毒极其少有,而且……也不该出现在茅厕里。” 话还没说完,明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进门一看众人皆在,便看了看杨酉林,小声地问:“杨将军,听说你掉进了……掉进了……”关切之中,似乎有那么点欢欣鼓舞的意思。 杨酉林这些日子也算是被明姬练得刀枪不入了,任她如何洗刷,都可面不改色。可这次这个丑出大了,被明姬这么一问,顿时脸色一暗。 赵隼嘻嘻笑道:“没掉进茅厕,只是被茅厕给熏昏了。” “噢?他……” 不等明姬说完,承铎就打断道:“这毒还要紧不要紧?” “杨将军应无事,这药性已十分微薄,想是近日劳顿才误中了这毒。”东方答道。 “是什么毒?” “这种毒不在任何典籍中,是口口相传而来。我师……我曾经听人说过。告诉我的那个人把它起名为夜潜,是出自外番的一种毒,无色无味,不觉嗅入便会中毒。若只是片时,人察觉不到;若长时吸入,超过一个时辰,必死无疑。且旁人很难知道这人是因何致死。只是此毒若遇便溺之物,慢慢便能化解,所以我想不通,为何茅厕之内会有毒。” 承铎皱眉道:“既是无色无味,又弥散于气,这个毒怎么找?” “药材炼制出来装于瓶中,或盛于器皿中,放在器物角落,毒气便慢慢散出。” 承铎当即道:“赵隼,你带几个人去茅厕找找,看有什么异物。自己小心些。”赵隼应命去了。 “嘿嘿。”明姬忽然笑了一下,“这毒随便熏熏没事,想来没点时辰还中不了。” …… 于是,人人都了然地看向杨酉林,一副“你便秘”的表情。杨酉林原本晦暗着的一张脸,像是煮熟了的螃蟹壳,头都不怎么抬得起来了。 明姬更高兴了:“杨大哥,你是刀口上打滚的人,这茅厕中摔跤可不是好兆头。定是今年撞太岁,恰飞着了五黄二黑煞。我给你画张符,趋吉避凶,带着上阵,包你刀枪不入。”说着,她便把那写方的黄纸拿来,和着朱砂缭乱地画了一纸,折作个方角,交给杨酉林道,“十两银子。白送的不灵。” 杨酉林瞪了她半晌,突然道:“我……我没带银子。” 众人见他当真,都哈哈一笑。 明姬便慷慨地说:“银子回头给我就是,先给你赊着。” 东方敲了一下明姬的脑袋,对杨酉林道:“你别信她的,她哪能画什么符,哪有刀枪不入的符。” 杨酉林却伸手接了过来,折入袖中。 明姬这下得意了,高兴道:“这玄学数术,无论真假,有人信则灵。” 正说着,赵隼回来了。 “大将军,找着了。粪池中有一个白圆瓷瓶子,我让他们……”他看了明姬一眼,含糊地说,“我让他们正解毒呢。” 赵隼所谓解毒,便是找了个大盆子,让兵士们纷纷尿入盆中,再将那瓶子捞上来浸泡其中。只不过觉得这种事当着女孩子的面说起来不雅。 东方道:“应该就是那个。这毒不是寻常人能有,也不该出现在这大营里,放在茅厕也不管用。这下毒的人倒好生叫人费解。” “然之兄,”承铎忽然出声,“倘若你有这毒,你与我军为敌,会如何用?” 东方顺着他的话说道:“用来对付你再合适不过。若是我,就放在你的大帐里,你不知不觉吸入中毒,待到晚上袭营时,你正可毒发而亡。三军先失主帅,必乱阵脚,古离二十里外的三万人再赶杀过来,我军必大败。” 东方此言一出,人人神色一凛。 承铎又问:“这毒药既无气味,如何分辨?” “无色无味,根本无从分辨。只有人中后,脉象上可以识出,所以才叫‘夜潜’。” 承铎冷笑:“偏有人从我帐里把这药给分辨出来了。” 东方不语。 赵隼却问:“是谁?难道这药瓶真的是在你帐中?” “审一审就知道了。”承铎把这话说得似问似答。 片刻之后,茶茶便跪在了承铎的大帐正中,心中隐觉气氛不好。承铎、东方、赵隼、哲仁、哲义齐聚帐中,仿佛三堂会审。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可惜这个人的脸色关键时刻总是看不出内容来。承铎一扬手,哲仁便把一沓白纸和笔墨端过去,放到茶茶面前。 承铎柔声道:“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声色俱厉地吓唬你。我问你什么你都老实地回答我好吗?” 茶茶乖乖点头。 承铎一招手,哲义把一个白圆瓷瓶端了上来。承铎问:“这个你可见过?” 茶茶点头,伏地写字:“我那天回帐里时看见过,就放在赵将军身后毡垫旁的帐角。”她写完,一指赵隼站着的地方,哲仁便把她写的念出来。 “然后呢?” 茶茶又写:“我拿出去了。” “昨天跑着出去,就是拿这个?” 茶茶点头默认。 承铎手撑在案上,身子略微前倾,问她:“这是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拿出去?” 茶茶意态怯弱地望了他一眼,提笔又写道:“这瓶子精致,不是帐里的,怕人发现,说我偷盗。” 承铎紧跟着:“那为什么拿到了茅厕?” 茶茶轻转皓腕:“除了大帐,我只能去那里。” 承铎靠回椅背上:“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粮草营里。” “为什么又跑去那里?” “他们要袭营。” 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得很,承铎微笑:“你就不怕他们烧我的粮草把你烧死在里面?” “他们要先到大帐杀你。” “哦。你怎么知道呢?” “我看见他们商量了。两个副将,在昨天的酒宴上。” 承铎沉吟片刻,问:“你会读唇语?” 茶茶点头。一般聋子才会读唇语,茶茶虽是哑巴,却不聋,竟然也会读唇语。 “他们不见得在我大营里就议论这个吧?” 茶茶犹豫了一下,写道:“他们议论了营里的布置,没有说到粮草的事。而且,”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神色畏缩地写,“他们只有两千人,只有先杀了你才可能成功。” 承铎望着茶茶,似笑非笑,眼神却深不可测:“所以我的大帐比较危险,你就先跑了?” 茶茶再一次默认。 承铎却侧头问哲义:“有这回事吗?” 哲义想了想,迟疑道:“那两个副将是在一处议论过,用的胡语,说……我军营严整,布防周密……是……是议论了两句我军的布置。” 承铎点头:“夸你了,议论就听不出来了。” 哲义惶恐地垂手站立。 承铎却不再搭理他,又转向茶茶:“谁教你识我们的字,学我们的话?” “一个南边抓来的奴隶。” “是个什么样的人?” “读书人。” “你为什么要学?” “这种字好看。”茶茶面不改色地写出这么一句。 承铎淡淡地说:“看来休屠王是不怎么样,你还有这闲工夫学写字。”他这话里当然有些下流的意思。他问了半天,都被茶茶挡过,不觉有些浮躁。 茶茶却并不买账,继续面不改色地写:“他的奴隶很多,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 “你除了一张脸,也确实不怎么样。”承铎没忍住接了一句。说完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茶茶是故意胡写转开话题,偏自己果然就跟着走了!承铎一时坐在案后,默无一语。 此时东方突然从旁问道:“我曾说姑娘在此方有大难,可求大将军让你离去,你却不愿意。姑娘既然甘为营妓,想必是有所图?”他语声温和,就像问一个寻常朋友,而不是审一个女奴。茶茶似乎也不那么怕他,抬手写道:“我无处可去。” 她这番态度装得非常端正,回答得十分利落,四两拨千斤的本领练得很是纯熟。承铎不由得冷笑起来。 昨日她不声不响地发现了毒药,清理了,夜里在乱军中跑到别处躲起来了。另一层意思也很明显,你承铎有本事赢就赢,没本事赢就死,她只管自己跑掉。分明是对他的应变之力不抱希望。 若是旁人这么做,承铎还能暗赞一句冷静机智。可这女人是他的奴隶,过去是胡人的贱婢,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玩这种手段。好嘛,你还没法解气,她推得一干二净,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话都不会讲。 承铎一念及此就觉得胸闷气短。 他收起笑:“答得还好,就是勉强了点。不如我换个法子帮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茶茶还是跪着不动,承铎也坐着不动,看了哲仁一眼,对茶茶抬了抬下巴。哲仁便上前把茶茶拖到帐中,从门首拿了一柄用作兵器的长鞭。 这长鞭原是牛皮编成,镶着碎铁,舞起来刚柔并济。哲仁凌空挥舞了一下,“呼”的一声很是吓人。茶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她方才做出那般胆怯畏惧的样子,此刻却腰不弯肩不塌,只跪着一动不动。哲仁抖开那鞭子,便重重一鞭抽在她身上。茶茶的棉衣裂了一道口子,人也应声倒在了地上。空中飞舞着一些细小的棉絮。 哲仁用腰刀一把划开她的外袍,甩到一边,只剩了一件单衣,便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没有空隙的时间,哲仁的第二下鞭子已经甩了下来。那皮鞭末梢凌风呼啸的声音细而利,落在人身上却钝重而不响亮。茶茶窒息了一下,瞬间觉得那一鞭之力抽到了五脏六腑,她匍匐在地,发辫散了开来,披落在地。 哲仁并不停手,举起鞭子又是一下。 疼痛蔓延开来,一阵血腥涌上喉咙。茶茶勉力维持着思维,认真考虑要不要先招个承铎想要的答案,怎样的答案才能最大限度为自己开脱。哲仁挥下第四鞭,有血滴顺着鞭梢甩到空中。茶茶心想,这是要我死啊。一念及此,她心思一转,既然自己疑点颇多,又是从胡人那边来,承铎大可以一杀了之,用不着这样费事地审问,除非他有别的怀疑。 哲仁并不停手。片刻之间,茶茶已立定主意,咬牙把头埋在手臂上,任由自己身上开花儿。承铎看她埋着头,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眼神变得阴晴不定。 茶茶身上的单衣很快洇满血迹,身体在哲仁舞得翻转的皮鞭下格外单薄,像随时会被皮鞭卷走的一片落叶,却听不见她的丝毫声音。她并不翻滚,躲避,只是蜷缩起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像只正被虐杀的猎物,全身都抽紧了,抵御着那撕裂皮肉的鞭打。 承铎忽然慢慢开口:“哲仁。” 哲仁蓦然停手,对承铎躬身。承铎缓缓道:“你这样打,很快就把她打死了。” 哲仁垂首不语。 承铎走下来蹲下,一伸手按在茶茶腰上新添的一道血痕上。茶茶极微弱地抖动了一下。承铎波澜不惊地问:“你想好了没有?”茶茶趴着不动。承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了起来。二人对视,这个手势和触觉蓦然带来一阵熟悉的冲击。除夕那夜,他也是这般抓住她的头发。茶茶此时想起那夜悲恸中的抚慰缠绵,一阵怆然之情不能自抑,湖蓝色的眼眸竟然一湿。 承铎抿着唇,并不说话,慢慢地把她的脑袋按回她的手臂上埋着,手仍然按在茶茶的头上,似抚触着一只小动物,柔声问:“你跟着我也有十二年了吧?” 第4章回京 承铎此言一出,帐中出现片刻沉默。哲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在问他,便答道:“是。” 承铎站起身,盯着他说:“莫非我待你有什么不好?” 哲仁双膝一跪,道:“属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铎蹙眉叹道:“你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帐里一时异常安静。只听见茶茶缓过一口气来,喘息了两下。那五脏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默默咀嚼那伤痕上传来的剧痛,心里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觉得心中难过?只因难过若得不着同情,不过是徒增苦闷,所以她从不难过。 无疑承铎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确实是同情过她的,那么她难过大约是因为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如愿地昏了过去。 “这次回燕州,我便觉出燕州不再是两年前的燕州了。”承铎坐回椅上,“我此次回来,事起仓促,休屠被我奇袭全不知晓。事后我去了平遥镇,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告诉我他看见了胡人。” 哲仁神色一如往常般疏淡空旷,道:“主子莫不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遇见他时,他告诉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话是真,这胡人必不是残敌,亦不是援军,而是我下令放归的降俘!他们能平安无事地走到那里,须得有人帮忙,所以我军中有人通敌。你说,是也不是?” 哲仁此时倒镇定下来,反笑了笑,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属下不才,追随左右,并无时间和能力去接济这许多战俘。” 承铎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为人爪牙了。东方先生初来时,有人想查探他的来历,便乘隙翻了他的帐子。却不想东方先生帐内陈设暗合九宫十方之势。那人翻动之后,表面看来不差,却把其中的阵局打破了,这人便露了形迹。你说,是吗?” 哲仁望着承铎,收起笑容,道:“是。” “那日阿思海报来,说胡狄的骑兵要夜袭我中军。我当天布置了杨、赵伏兵,其余并无人知晓。只是为防文书军机被毁,午后收拾了大帐的书案。那夜胡骑果然来了,可见之前消息并无泄露;然而杀到一半,援军来了不少,行迹上看是已经知晓前军中了埋伏。算算时间,这细作正是午后方知,通报得仓促,才弄成这样。那么,这人必是常在我大帐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着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后,主子一反常态,弄了个女人住在大帐里,以碍他人出入查探?” 承铎点头道:“可惜你还是不够沉稳,立刻就想把她撵出去,拿营妓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我。事后我让你监视茶茶,你知道我怀疑她,就干脆想让她做个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并不与人往来,于是你暗示我东方先生和她是一伙的,可你这个暗示又让你露了马脚。原因无他,一个人说一个人有问题,那个人确有可能不对;一个人说其他人都有问题,这个人自己才有问题。” 哲仁如受教一般“哦”了一声。 承铎轻拨着指间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来时,哲义在我身边,而你不在。那时茶茶正好在我大帐外闲逛,你乘隙把那个瓷瓶放到了我的帐中。茶茶回去之后……”承铎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发现了那只瓷瓶,便拿了出来,扔到了茅厕里。于是你功亏一篑。”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试探我也试探她?”哲仁神色决然,平静点头,“现下看来,她倒是不差,我却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无从说话,这些怀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认。”哲仁的最后一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承铎不再说话,哲仁也不说话。除了昏迷的茶茶,余下的几人都觉得结果出乎意料,大帐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默然半晌,惨然笑道:“王爷既早已知晓,何故姑息至今?” 承铎一字一顿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岁,你十三岁,那时你便长随我左右。时至今日,我并不想刑辱于你,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位主子是谁?”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铎冷冷道:“你无须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顿首:“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当此之时,也只能摘下腰刀,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着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手肘一横,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强,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把哲仁葬了。”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既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铎的肩头上,又昏了过去。 自这天昏迷后,茶茶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探她的脉息,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颇有微词,便不再说什么。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圆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床上。 至于承铎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养伤,茶茶并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觉得承铎的这种洁癖并非因为脏或是怎样,而是他仿佛始终觉得凡所触及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与他相干似的,乃至空气尘埃都不与他一体,是以必须洗去。这种行为发展到有些强迫的地步了。 一个人若与所存在的世界疏离至此,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觉得承铎这人愈加深不见底地可怕。能不应他就不应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床上当垫子还是当抱枕,都随他高兴吧。 再说,睡承铎的床实在是一种优待,比之靠垫、毡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间有种淡淡的清洗过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脸上,她干脆把头蒙进去,就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继而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里哀叹了一声,被子就被承铎一把拉开。 “起来。”他果断地命令,随即往床沿上一坐,伸手端来一碗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过那药碗,尽量快地咽下那碗乌黑的药汁。待她喝完,正兀自皱着眉,没防备地,承铎将一小块不成形状的糖块按进她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药汁的苦涩,有点清淡的甜味慢慢带出点酸甜味道。胡地的奶酪,是北边牧民家里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这块奶酪的味道,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承铎平静无波地问:“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迟疑地点了下头。承铎的唇便压了下来,舌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她的嘴里,一只手就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茶茶一阵郁闷。 承铎不是个纵欲无度的人,但纵起欲来有点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着理论战事,茶茶住在他的大帐里,他也没碰过。今天他似乎很有兴致,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细致缓慢。茶茶以他“给颗糖吃就要给一棍子”的对待原则推测,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齐补回来。这样一想,她就无论如何也回应不起来了。 承铎把她翻转过来,让她趴在被子上,抚摸着她背上的伤,安慰说:“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的手指按在伤痕上,有一些瘀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情形,心里一阵畏缩。已经这样了,还不会怎么样?是今天她的小命儿不会怎么样,还是今后难保不怎么样?此君说话真是艺术得很啊。 承铎侧过茶茶的脸,又喂了一块奶酪给她。等她抿化了,他又凑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地顺着他。承铎把她嘴里的糖抢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按着她的腰肢,说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还算和气,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从盘子里抓了块大个的奶酪,俯身抱了被子,有些愤然地嚼起来。 茶茶到底还有伤,承铎午后倒也没怎样为难她,过后又让她蒙头大睡了。他出来往东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为胡狄战败,整个战线都向西迁移。承铎在燕州东线的兵力也收了回来。 胡人暂且集结不起像样的人马,守在都城不出来。承铎也并不深入,草原荒漠之地,无甚可占,且远征不易。于是北方战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发来,由云州大都督承铣代总对北防务,召承铎回京。他既要暂离,便要把一切布置稳妥。在有些军事上,承铎一向是不厌其烦琐,他认为必要的就一定要亲自去查看才会放心。 等到他回到燕州大营,却见东方一身行装骑马等在营首,明姬站在他身边。一见他回来,东方便拱手道:“习鉴兄,小弟本要与你同行回京。现下因为有些琐事,要轻装简行,先走一步。” “现在?”承铎有些愕然地问,现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来午后要走,因你不在大营,若不辞明甚为不妥。你我就此别过,等你回京我再登门拜访吧。我的妹妹和鸽子劳兄代我照管了。” 承铎见他去意甚急,也不问什么事,只点头道:“好。”脱下手上素常戴的那只羊脂玉扳指递给东方道,“等我回京,你拿这个到靖远王府找我。” 东方接过,拱手致谢,甚至没有看身边的明姬一眼,马鞭一扬便驰入夜色之中。 承铎看他去远,回头见明姬站在那里仍然望着去路,便跳下马来,喊她入营。明姬又张望了两眼,才慢慢跟着他往回走。承铎笑道:“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过半月就能见着你哥哥了。” 明姬并不去看承铎,只叹了口气:“哥哥以前不在家,娘亲去了他才回来,可也是说走就走了。我从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承铎道:“男儿志在四方,他虽不在你身边,总会记挂着你的。”说话间已到了中军帐,承铎止住脚步。 明姬站定,屈膝谢道:“大将军,我先回去了。” 承铎嘱咐她:“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记得收拾好,他的鸽子什么的如果也要带着,我让哲义去帮你忙。” 明姬正要说话,承铎抬手止住道:“还有,明姬小姐太客气了。我看你跟赵隼、阿思海他们都还合得来,只是见了我就拘谨。其实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遥镇大道上见着时一样,又不是老虎。” 明姬脸一红,道:“那时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烦……” 承铎笑了:“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没事,你尽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帐去吧,我这里还有点事。”明姬点点头,笑了笑,一甩辫子走了。 时下天气渐渐热了,东方坐在驿边小店觉得甚为口渴。店家奉上茶来,他喝了一口。连日南下,马力不济,昨天在这小镇上换了马,略做休整便要赶路。路边的草木抽穗吐绿,一派风和日丽。 小店伙计陆续把他的饭菜端了上来。东方齐箸,正要动手夹菜,桌角下一晃。他顿了顿,仍然夹了一片菜叶,就着馒头吃起来。桌子上搭上来几根黑漆漆的手指,然后露出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一个要饭的孩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趴在桌对面,讪笑道:“嘿嘿,大爷。” 东方置若罔闻,继续吃。店家却看见了这孩子,伙计抄起灶间油布,驱蚊子似的赶道:“去去去,这小叫花子,怎么大清早跑人家店里来了。真是晦气!” 东方仍然夹菜,只向那伙计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伙计吃惊,既然客人不说什么,他也不好说什么,愣愣地走回灶间和店主议论这两人。 那小孩见东方如此,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他,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吞了一会儿,噎住了,脖子一抻,抓来东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东方的馒头才吃了小半个,他却已经把整个馒头放进了肚子里。 小孩迟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馒头,被东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马上求饶:“大爷,我我我不要了,我……”东方摇头:“你饿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爷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爷说得太对了,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 东方笑笑,问:“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小孩盯着桌上的菜食,“我叫钉子。” “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锤子就好。”他终于抬起头望着东方嘿嘿笑。 东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钱唤那伙计吩咐:“再拿几个馒头给我装上。”回头对那钉子说,“这剩的几个你拿去吧。” 钉子把馒头抱在怀里,却望着东方说:“大爷,您要书童奴才不要?我虽然小,却识字,什么都会。您一个人出门在外,没人伺候,我给您做奴才吧。” 东方道:“我要个钉子做什么?不小心还得扎了手。” “那怎么会,我可省事儿了,求您带上我吧。”说着,钉子已经泫然欲泣。 东方便招手道:“我不要书童,但我可以给你找个书童的差事。”钉子立刻变了笑脸,雀跃向前。东方补充了一句,“只是我们还得赶两天的路。” 那钉子便钉在了东方的马上,两人颠簸了一日,已到京畿近郊。东方渐渐勒马,却沿着那田亩逛了一周,觉得有些不对。本来早春时节,正是农人在田间耕作之时。然而四野荒废,走了半日才见一个老年农夫,挽着裤脚在水田里插秧子。 东方下马,牵着马匹过去,躬身道:“老丈。”老头抬起半身来,捶腰道:“哎。” “现下正是春耕,何以这四方沃土只有老丈一人在耕作?” 老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不怕死,所以出来种地。” 东方把马缰递给马上的钉子,矮身在他地边的瓦壶里倒了一碗水,递给那老头,却一眼瞥见他地上的竹篮里放了把闪亮厚实的菜刀。 老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擦擦汗,却叹了口气:“唉,你还是快走吧。这一带都没人敢来了。” “这是为何?” 老头坐到田埂上,对东方道:“年前起,这儿便有野兽伤人,暴死在道上,看着可惨了。渐渐死的人多了起来,地方官员便派了猎户衙役捕兽,却屡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们都说定是只大虫,只是我们这里不近深山密林,野兽也不该来这里。后来皇上也派了兵,围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杀这野兽。”老头瞪着眼睛,说,“有天夜里在离此五里的山上遇着了,真正吓人啊。据说眼睛有海碗大,声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进,把军士伤了数十人,其余的人都给吓得四散逃走。从此,这一带的人都纷纷逃跑了。” 东方听得匪夷所思:“那是什么?” 老头浑浊着一双眼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怪兽。皇上令这一带的百姓西迁,人都走光了。老汉我年近七十,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想走了。看着这地空着,就买来秧苗种种。” 东方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的山川,问道:“这里过去颇为富庶,想必没有闹过这样的事吧?” 老头也站起来,摇摇头,又走到田间。 东方看他走去,又问:“大家都怎么评说这事呢?” “还能怎么评说,总是老天爷看着什么不好,才闹出这等怪事惩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诏罪己了吗?” 东方笑笑,挽了袖子说:“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来帮你吧。” 老头直起腰来,有些吃惊,还没说话,钉子在那马上低声唤道:“先生,先生。”东方不让他叫“大爷”,他就叫“先生”。东方过去,那钉子欠下点身,苦脸低声道,“先生,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得紧,一会儿要是来了怪兽……” 东方转身道:“无妨,这里倒也开阔,什么都看得见,哪里就有怪兽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钉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待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虽然也只多了两个。 东方也挽起裤脚,跳到水田里,动手栽了起来。老头惊异地看着他的动作:“你也会种地?” “奇怪吗?我家也是种地的。” 将近中午时,那不多的秧苗便被两人种完了。东方擦干手脚道:“老丈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便牵了马,跟着那老农走到一间破旧的土屋前,只见门窗上都钉着铁条,只留了底下半截门栏,留人屈身而入。老汉道:“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进来看看不?” 东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这些日子小心为是。”老汉叹息一声,跟他道了谢,拎了篮子钻进那门栏。东方不再说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跑了起来。走到日暮时又见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气象自然与别处不一样。那城墙巍峨许多,城里风土人物也大不一样,不像北方边陲,民风彪悍,往来之人常常带着刀剑。东方牵了马走在繁华街道上,满眼是绸衣锦袍。钉子从不曾见过这等城镇,东张西望,十分好奇,东方便买了个糖人给他玩。晚来挑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第二天清早,才过卯时,东方便早早起来,仍然带了钉子,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官衙。钉子抬头认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认得,他一字字念道:“钦天监。”东方笑笑,上前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便放了两人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甬道,两旁栽了数株参天大树。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里面。东方放下钉子,上前交涉。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东方回身带了钉子又走,从一道小门走到一座阁楼上。 东方缓步走上那楼梯,却见门锁紧闭,廊下木柱上钉着一张字条。东方皱了眉,揭下来一看,上面写了一首短诗:“平原筑墙坻,赤雁来伏栖。高鸣一昼夜,哀哀不得语。” 东方读了一遍,随即展颜轻笑,回头见钉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东方便把那字条递给他问:“这回还认得吗?”钉子横看竖看半天,说:“不全认得,说的是啥?” 东方牵了他仍按原路出来,说:“说的是有个人在砌墙,突然跑来一只红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讨厌。先生,我们去哪里?” 东方道:“去找这个给我留字的人。” 两人上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离了闹市,渐渐沿着一畦菜园走到一处药院茅舍。竹篱虚掩,东方推开门,院子里晒了几架药材。院里门扉紧闭,东方便绕过屋舍,往后院走。后院金银花架下坐着一个白发老者,布衣素服,总有六七十岁了,正在一个大簸箕里拣药。 东方两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师父。” 那老者一见东方,便笑着站起来,一步上前把东方扶起,道:“我还以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诗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这老人正是钦天监的主事,国师水镜。 “弟子虽然多年未聆教诲,也不至愚钝至此。路上有事耽搁,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钦天监拜谒,才得着这纸留墨。”东方说着,把那张字条拿出来,“平原上筑墙,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鸟;一昼夜即一日,合一旧字;《古微书》上言,鸟兽之但鸣不语,因其舌异于‘人舌’。这四句诗说的便是‘城南旧舍’。” 水镜抚须颔首:“不错。这又是谁?” “哦,”东方回头招来钉子,“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乞儿,实在无处可去。他识文断字,且还机敏。能否留下他在师父这里做个道童?” 钉子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水镜作揖。水镜眉目清朗,点头道:“你还是这样的心肠,总见不得苦弱之人。”说着,往前面屋舍走去。东方紧随其后:“师父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说是有怪兽出没。” 水镜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情闹了许久。皇上令钦天监卜问天意,我也无非奏些政绩不勤,国事不宁,以致天谴。可我云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东方沉吟道:“师父以为此事乃人祸?” 水镜不答,推开门,屋里是些寻常桌椅,墙上却挂了一幅古风的《烟波钓叟图》。东方辨那字款,却听水镜道:“去岁末,紫微星相混乱,朝政恐不安定;彗星出于东方,主将军谋王。你想必看见了吧?” 东方低头想了一回,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水镜眉头一紧。 “弟子如今追随五王。” “啊?”水镜吃了一惊。 东方见他这样,倒有些尴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试探过五王,这几月都在他营中。我觉得……他只是恃才放旷,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镜熟视东方,沉吟片刻道:“我本想让你来助我。你既跟随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终吧。” 东方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多余,只点头道:“是。师父遇到什么疑难之事了吗?” “都是些杂务罢了,也无甚要紧。”水镜看他气色,拈须道,“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凶险,需得小心为是。” 钉子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太阳升上天空,心想那红鸾星是个什么星,为什么先生听了脸红了。他本是想继续跟着东方,老年人毕竟沉闷,不好玩。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求动东方,闷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看起了地上的蚂蚁搬家。 承铎回京已是十日之后,据说场面颇为壮观,但是东方没去。第二天午后,东方估摸着他没有什么事了,才作兴往靖远王府去。承铎的王府在城西山脚下,不算特别繁华之地。靖远王府之所以在那里,说来好笑,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股温泉活水。据修建王府的工匠说,王府的屋宇都建得阔朗简洁,唯有里面的一个浴池,引那温泉水入内,构造十分讲究,是五王特别喜欢的。为了这一桩妙事,他宁愿住在离大内甚远的城西,不惜每天天不亮就骑马穿街赶早朝,虽然五王一年里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月在京。 从城南到城西,要走大半个时辰。东方走过那街口,见有个卖零食的小摊,已经做出夏天常吃的凉糕来。他便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那凉糕是用糯米和大米磨粉做成,辅以松子、桂皮、大枣,临上桌时,再撒上一层黄豆细面。甜而不腻,柔软黏滑。 这京城小吃还是如数年前尝过的一般可口,让东方觉着怡然自得,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着。耳朵没注意漏了点风,就听见身后桌上一个女子幽幽叹道:“那街角绸缎铺的王掌柜,近日缠得我没完没了,真让人心烦。”这女子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倒也不乏温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的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数了一遍,听起来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笑。 那说话的女子二十七八,算不得年少鲜嫩,却描画得浓翠欲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白的脸上胭脂擦得还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情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将钱放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 刚走出去,那女子在身后施施然道:“哎,这些登徒子,真是讨厌得很。” 东方耳闻之下,脚后跟软了一软,就听见那旁边原和她一起说话的女子“哧哧”笑了。 东方走了好几条街才算是把这奇遇带来的郁闷给抚平。走到皇宫西门时,他上去买了一张宫门钞。那小吏收了钱,漫不经心刷了一张给他,字迹模糊得很。(宫门钞:古时没有报纸杂志,信息渠道匮乏。朝廷每一旬会出一份文书,记载些政令时事之类,只是十个铜钱一张纸,百姓觉得贵,少有去买的。) 东方把那纸钞拿在手里,且不忙看。那边宫墙下站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破旧的黄纸看着。东方过去,仰头一看,却是张罪己诏,怕是贴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写道:“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则京郊忽现异兽,嗜戮生灵,使民生不安,皆因朕功不德,治政未协,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职守,以致灾异示儆……”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转身朝王府去。他数年前本到过京城,这几日也把街巷认明了,所以一边走着,也一边展开那张宫门钞来看,上面写了承铎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个任免令、春耕勤农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释囚祈安等等。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将其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条小巷,远远地已能看见靖远王府的房舍楼阁。走到一个巷口,左边路上转来两个人,却是一个少女携着一个小婢。东方与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脸上戴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只是那一双眼睛,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让人见之忘俗,移不开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敛,像深水碧波映着蓝天白云,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像涓涓溪流,带着欢快明亮的色调。 她携了婢女右转进了另一个巷口,东方恰巧也往那个巷子走,便跟了过去。少女身边的婢女与她嘀咕了两句,她又回头扫了东方两眼,明显加快了脚步。东方四面一看,这窄巷并无他人,她莫要以为自己故意尾随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让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转了两转,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东方转过一个巷口,竟又看见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跹。小婢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连忙告诉了少女。少女回了两次头,眉头皱了起来。 东方见了她这种神色,不由得扪心自问:“难道我长得像歹人?还是专门调戏妇女的那种?”这样一想,十分惆怅,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见了。东方忽然警觉,方一停步,四周已跃下四个黑衣男子,当街而立。其中一人指着他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着我家小姐要做什么?” 东方四顾,街左偏后王府的院墙上有道侧门是他方才走过的。右首偏前是间客栈,檐下有小贩鬻物,如今见了这几人都站起来张望。东方不由得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着?”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辩去吧。”言罢,就要动手。 东方倒不料他说官府,忽然想到是了,这里是街上,好歹百姓往来,闹得不好传扬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势压人,权大于法,随意欺民…… 东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竖起拇指道:“我与你家主子有约在先,此物为信。你若认不得,叫你上头的人来认。” 那方才说话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润泽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请。”东方见他往那来路上让,仰头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门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没大门吗?”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见东方气定神闲,便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了。东方也不说话,随他走出那条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来人往,顿时有了几分热闹。方才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领路这一个,其余三人未发一语,如影见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门,梁柱巍峨,站了一班执戟的侍卫。那黑衣男子领了东方上前,从偏门进入。门内便有王府的主簿,因问东方要拜帖。东方说没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签上姓名。东方签了,随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为承铎掌兵权,王府里站的侍从全是京畿戍卫营的军士。两人走到一间开阁抱厦里,那黑衣男子对上首坐着的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行了一礼,示意东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头抬头打量了东方两眼,便问:“何事?” 东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与五王有约,今日特来拜见。”老头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双手还给东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王府内丞,专管内外府事务。王爷现下正会客,请公子随我这边稍等。”承铎的王府内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职,东方便也礼让了两句。 那老头一路走去,穿过一道院门,到了一处正殿上,方才看见殿内走出两个婢女,那些执着刀枪的军士都不进那墙。东方心知这是王府内院,便老实跟在那内丞身后,目不斜视。 到了正殿上,里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内丞老头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家娘子道:“李嬷嬷可在?”那妇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会儿就回。”内丞老头道:“这位公子是王爷邀见的客人,一会儿劳烦禀明嬷嬷,我先出去了。”那妇人应了,便将东方让到耳房里,斟了茶上来。 东方一口没喝,只觉得见他一面真是麻烦,既然这样麻烦干脆不要见了,一时心意烦躁起来。忽听见外面说了声:“李嬷嬷来了。”大家便都走过来,齐齐站好。那殿门口便缓缓走上来一个妇人。 这妇人四十多岁光景,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仿佛她有多大的辈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这几个下人便大气儿也不敢出。 东方忽瞥见她身后跟上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却是茶茶端了个托盘跟在后面。晃了这半日,总算看见个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丧,没人许穿白衣。她换了这鹅黄白纱的衣衫却也浓淡相宜,好看得很。东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承铎把她也带回来了。 茶茶抬头看见东方,诧异之后虽没笑,眼里到底有了点笑的意思。便听见那李嬷嬷咳了一声,狠瞪了她一眼,茶茶连忙识趣地低头。东方心道这下不好了,茶茶虽然没有名分,身份低贱,好歹也是承铎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该看的。他倒没什么,只怕给茶茶惹了麻烦,便率先对那严肃的嬷嬷行礼。 方才那个给他斟茶的妇人上前禀明了东方的事。李嬷嬷道:“那你便带了他去王爷的茶室候着。”她言语不徐不急,自有一种威严,说完径直往那殿后走了。茶茶眼睛都没敢再抬一下,端着盘子跟她去了。等她走过去,那斟茶的妇人才引了东方出去,又踩着林石小径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几间正房的侧廊。 一近那廊下,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你没看见皇兄当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插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那儿去。我心里就气不过,都是兄长,他怎么那样。我说来不及了,五哥现在已经打起来了。”那女子声音轻柔婉转,款款道来,听着十分舒服。 只听承铎的声音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乱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东西撺掇的。” 那妇人把东方让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几句,也折转身走了。那丫鬟便请东方到耳房去坐,东方却不去,只在廊下站着。大丫鬟左右为难,又不敢贸然进去禀报,只得容他站了。便听那屋里女子取笑承铎道:“你莫不是说萧相吧?” 人人都知道,萧相国乃承铎的岳父大人。虽然萧妃亡故,到底承铎没有立继妃,这翁婿关系也抹不开去。但萧、铎二人向来不和,这也是朝上众所周知的。 承铎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祸害了。这回看看能去远,不想又回来,要惹多少王孙公子悲喜两难。” 东方略略猜着了,这说话的女子便是那前时要和亲的十三公主承锦;当然他更猜着了,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让家丁对他发难的戴纱少女。 承锦失笑道:“两难便两难,又不是我的过错。可恨那沈尚书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诗给我看。真让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铎道:“他说不定找了好些穷酸书生才替他写出那般文采的诗。你不体恤也就罢了,不该嘲笑人。” “我已经很客气了,还装不知道是谁写的。” 承铎笑:“这些人你不理便是,和他们理论反失了身份。” 承锦分辩道:“五哥,不是我轻狂,是看得多了,委实让人厌烦。我若不应声,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回头见了,那形容着实猥琐得紧。” 承铎朗声笑道:“我猜他们断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东方听得这些言语,皱眉,心中暗忖:“这京城女子何以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铎笑犹未了,前廊下转过一人来,正是哲义。哲义见东方立在廊下,对他抱拳,转身进了里面,那两兄妹的谈笑便止了。承铎说了句:“是吗?”他起身就往外面来,承锦也跟着他出来。 她面纱已除,水眸漾漪,顾盼生辉,那长坠的明珠耳环在她腮边摇动,衬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对酒窝便浮上脸颊,似能盛下无限春光。承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着的那人,明显一愣,那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深深地施了一个过分恭敬的礼,便听见承铎热烈地说:“怎么是你?!我说谁立在廊下良久,竟不来人通报!” 东方原想在街上赁间房子,承铎不让,一定让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随承铎回京时,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东方也只好客随主便,住了进去,只是把承铎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伺候明姬,实则是怕明姬无聊,给她解闷的。 第二天承铎上朝时,便邀东方同去。东方不想去,承铎说就是带给皇上见见面,大家认识认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东方在朝房等候时,才真正见识了承铎的权威。像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只因为是承铎引荐而来,文臣武官竟没有一个敢怠慢。至于承铎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着头说话,承铎还爱理不理的。东方想起水镜说的“将军谋王”,心里思量承铎之志,比起那平遥镇上冒雪同行的赶路人,究竟哪一个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个纵横天地的人,上可为王,下可为民,只要他愿意。 东方足等了一个时辰,早朝才罢,皇帝留了内阁大臣北书房议事。承铎便差哲义来叫了他去。东方跟着一个侍卫,走过一路雕梁画栋,便到了那北书房。内监禀过之后,东方趋入,下拜行礼,自呈名姓,耳听一个声音低沉道:“平身吧。”东方只一听,便觉这人话音里中气似是不足。他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上面书案后坐着承铎同母的二兄承铄,锦袍上绣着五爪团龙纹,四十左右年纪。 承铎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几个官员,都是一二品服色。东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铎便向承铄道:“皇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东方互。” 承铄点头道:“确是一表人才。” 承铎道:“臣荐他来此,并非因为此人与臣相似,好勇争先,陈兵扬武。相反,他民生国计上更有智术些。方今我朝国力未强,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来见。” 承铄似乎感兴趣了,向东方道:“如今国家积弱,库中粮米钱银都不丰裕,而征税又屡生官民龃龉。朕听说你在乡里也颇有声名。可为朕说一说民间实情,解决之道?” 东方原本游走四方,也见过不少疾症,听承铄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他必有隐疾,以致内脾虚弱。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东方便答道:“是。草民以前在边陲乡野耕种度日。然而兵革荒乱,胡马蹂躏,多不能种,种不能保收,是以边陲百姓生活难以为继。若要国家黎民长治久安,则必伐胡。” “然而南徐战乱方平,国中又连受旱涝之灾。接连征战,钱粮人马都不能继。而朝廷征钱粮兵士,若过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征税,定以户额,这种方式,草民以为稍欠变通。”东方说到这里停下来思索,承铄默不作声,那一旁的户部官员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见,征税不定户额,让百姓爱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变通不成?” 东方道:“非也。征战所用者,人力与物力。天下人有贫富,若以一定的额度去规定每一个人,则过上或过下之人都生怨望。草民以为,不妨让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可制定一条律令,使钱粮布匹的捐税与服役相通。多交钱粮可免役,钱粮不足可服役代税,如此,可充分调集人力物资。” 那户部官员细细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铄道:“以往的法子,富贵人家多贿赂官员免役,底下官员又逼迫穷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难于暴敛,人民难于瞒税。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承铄笑道:“不错,只是还需精细其数目。你叫东方互?” “是。” “朕且封你为五品散骑常侍。这是个闲职,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写一个章程,让五弟递上来。你们户部也议一议,同策同力。” 众人一齐应诺。东方觉得承铄行事颇类承铎,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职责,但这样子也容易给人压力。 大家意思着就要散了,不料承铎突然道:“皇兄,前时相国大人以粮资不接为由力劝和亲,臣弟以为眼下伐胡之战必也。我朝立国数十载,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创,正可毙其根本,一劳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负债谋生,债利日重,而后世愈艰。不若无债,即使当下困苦,也必能图强。臣不顾北地严寒,甚至冒渎皇命,远靖胡狄,正是为了社稷长治久安。如东方所言,调天下人力物力,待决战过后,四方平靖,便可与民休养生息,盛世升平。”承铎突然整衣拜倒道,“臣举荐东方互留京,为臣筹措粮草,招募兵勇,与胡狄决一胜负。” 东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来。 承铄蹙眉道:“五弟,彼强我弱,且他们现在退缩都城,并未越境。我军又……” “现今春夏之际,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时。臣措集军马,五月后回燕,以三月为期破敌,若不能胜,臣愿停战、革职、治罪!”承铎抛出这一句,就见那一众官员,抽气的抽气,皱眉的皱眉。东方反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承铄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窗外一个人大声道:“不可!” 说着便见一个长髯白须的老者,穿着深紫色朝服,举着象笏冲了进来,对承铄深施一礼,仰起头时,面上神色似是恼怒异常。承铄忍不住笑,忙道:“萧相请起。”承铎却暗自皱了眉。萧云山立起身,便指着承铎兜头厉声道:“你不持内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军资开费劳民伤财。无有黎民,何以为国?!” 承铎暗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国相大人不主外战,不知我山河壮丽,而外虏匪邦虎视觊觎。无有国土,何以为民啊?” 承铄看看要僵,连忙止住萧云山,对承铎道:“五弟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既许下问罪之说,且依他所言。他荐的这位东方常侍自去为他筹军资钱粮,他三月之内若不能破敌,朕定重重治他。” 萧云山正要再说,承铄忙道:“你必是来议昨日之事,来来来。”承铎得了眼色,便施了一礼,退了出来。东方也一一施礼,萧云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东方作揖而出。两人出来一转过那暖阁,承铎很是郑重地对东方说:“现下这重责就是你的了,担不起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好你!” 东方哭笑不得,觑他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多久了?我知道,贵岳丈大人与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旧臣,说个不字,朝中没有人敢说是。你要打,他又不允,这军资谁还筹得来?你自己说说话就回燕州去了,把这个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里,让我拿着烫手,丢又不成,啧啧,习鉴兄真是好义气。” 承铎笑道:“我从来不喜欢嘴上高谈阔论、办事一无是处的人。更不会以私人关系举荐无用之辈。你办得好时,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时,那也怪不得我。” 东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军令状,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既有难题,我当然得帮你一帮,勉为其难和这些大人打打交道吧。” 承铎觉得这话十分对胃口,攀着东方的肩膀小混混似的说:“就是嘛,我是那拈轻避重,自己躲边的人吗。你既然应承下来,莫非已有了办法?” 东方微微蹙眉道:“办法嘛,总是有的。只是现下还没头绪,让我想一想。” 只听身后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铎贵为亲王,这样勾肩搭背实在不庄重得很,他连忙放下手,转身。东方也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穿着锦缎夹袄,那衣衫没有一丝绣花,面庞清秀,正对着承铎躬身施礼。他身后两个跟从的婢女宫监原本睁大眼睛看着承铎、东方二人,见他转身,也忙低头对承铎施礼。 承铎半天才想起来:“是……允宁啊。好些日子不见,长这么高了。” 允宁还是恭谨道:“是。皇叔征尘未洗,侄儿不敢叨扰。方才来书房给父皇请安,因为议论政事,一直不敢贸进,候在这里。” 承铎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好说。 允宁却又抬手对东方躬身一拜,东方不防他这样,连忙躬身回礼。允宁道:“东方大人方才在暖阁里的话甚有道理,且在民间游历甚广。我才识浅陋,愿闻教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东方答称不敢。承铎对东方道:“这是我皇兄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 东方便答礼道:“如有闲暇,定当拜访。” 允宁便也不多说,彼此告退。 第5章作怪 这天晚上承铄在宫里摆宴,说是承铎奇兵初胜,又逢国庆,宜乎小庆。然而这小庆却也委实不小。随朝的官员,乃至王公贵族,全都参加。东方倒也占了个末席。他本着看热闹的心情去坐了坐,却被这热闹闹得有些受不了。台上是丝竹不绝,台下是觥筹交错。上上下下,东方看不出一点那罪己诏上的痛切心情。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偶一转头看见了赵隼,赵隼对他举举杯子,东方便也举杯,两人隔席饮尽。赵隼此次跟承铎一起回来,往常总在他自己府上,并不曾见着。 喝到一半时,承铄心情一好,便让文臣赋诗,武将击剑。这种娱乐大众的事,有头有脸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会出手的。于是下面有几个低阶的武将轮番擎木剑作舞,却也看得过去。一时间乐声大作。 东方看着这般狂歌飞盏,脂莹粉艳,觉得十分不入耳,那一起深宫女子更是对他媚眼翻飞。他忽地想到平遥镇西无名谷那片幽静田园,如今看着这繁华世俗,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我所求的?一念及此,烦闷起来,忽然看见承锦在那上座自斟自饮,也不与人攀谈,只觉她十分故作清高。忽又想起她在靖远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后来又嘲笑那给她写诗文的人,东方便提起笔来信手作了一首长诗,交上去凑数。 宫监将各人所作诗赋呈了上去。承铄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颂德之作,只点头道:“不错。各位爱卿皆好才思。”说着递给一旁的皇后赏看。看了一回,传到各王公贵胄手中。 承锦却也拣起来看了看,忽看到内中有一首古风《咏柳》,题目虽旧,诗意却细密出新,拣了出来读。诗是十三元韵,描绘那杨柳风絮,颇有意思,只是赞得柳树太过清贵非凡,反倒显得有些假模假样。那末句写道:“晴晖未尽枝头翠,秀色新洗不着尘。碧玉为妆袅娜影,缘何青眸不向人?” 承锦读了一遍,心里生疑,看那题款“员外散骑常侍东方互”,她便抬头朝末席上瞧了东方一眼。东方对她点头微笑。承锦心中登时大怒:他暗讽自己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却又拿杨柳一般水性之物喻之,岂不是说她轻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没明说,也只她知道这意思罢了。承锦一时拿着那诗笺,欲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搁下杯子。 一曲舞罢,笙箫俱止。承锦忽然站起来,向銮座道:“今日盛会,皇兄又有雅兴。小妹不才,也愿献丑赋诗,以博一哂。” 承铎听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这般张扬,今天怎么凑起这个热闹来。 承铄欣然应允,便让宫女呈上纸笔。一时各人都不言语,俱看承锦作诗。承铄便命以此宴为题。承锦想也不想,提起笔来在那五彩流云纸上一挥而就,写成一首七绝:“京华歌舞盛宴开,关山雪染捷音来。不是酸儒锦绣口,为有三军真将才。” 承铄命宫监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与五弟相厚啊。”承锦称谢。一众命妇妃嫔便一起恭维叫好。 东方笑了起来:她明着赞她五哥,暗里骂我穷酸呢。 承铄兴致也起,便不令承锦收笔,又命以时令为题,再作一首。 承锦随手挥洒,又成一绝:“和风有意催枝绿,陌上无心染靥红。未许东风珍重久,岂共飞絮逐流中。” 承铄点头,几个文臣也免不得附和夸赞几句。 东方听了,再笑:自己方才说杨柳青眸,她便特意辩白辩白。心下也暗赞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声道:“小妹这诗颇有风骨。”说着就席上折了一枝瓶插桃花,传到承锦席上道,“这桃花是个旧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来?” 承锦看那桃花,心念一动,缓缓下笔,写道:“上苑新桃掩旧柳,庭前宴里付诗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东方这次听了,不笑了。 前两首诗虽只有他二人会得其意,这第三首诗承铎却也听出些道来。承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这富丽皇室,自己不过是和诗就宴的摆设,有朝一日,下嫁臣属、和亲远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漂萍飞絮,犹有不如。 席上仍是一片称赞。承锦淡淡应对着,心知这诗作得也不过如此,无人批评,也无人会意。她颇为意兴阑珊,又饮了两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铎知她素来心高气傲,今日在众人面前忽然露出自怜之意,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坐了坐便也离席往承锦处看她。 走到承锦寝宫,宫女回了进去。承锦本来自小与承铎亲厚,每每相聚总是欢喜的。忽然想到今天这个可恶的东方互正是他带回来的,一肚子气没处发,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摇弦道:“你跟王爷说,我酒沉了些,才刚梳洗睡了。” 摇弦出来,依言回了承铎。承铎也只好嘱咐了她两句,转身出来。 回来时,宴已告散,东方正等着他。两人一起回府,东方一路不语,冷冷淡淡的。承铎感到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东方走到他的院落,看他还是不说话,正要开口,东方忽道:“你大老远跑回来,不软玉温香抱美人去,立在我这儿做什么。” 承铎听他语气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什么运了,到处讨人厌。”东方径自走到里面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铎无语,摇摇头道,“行。如你所言。”扭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我叫了哲修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东方应了声:“知道了。”承铎便一径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觉万籁俱静,月色宜人。风露乍起,承铎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他有时固然放浪,却绝不淫乱无度,相反自律极严。无论是肉体或精神的放纵沉溺都是无益的,行之愈过愈觉寥落。他本来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时候,也多在书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样的,近而不逊,远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会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废用自如。 那些柔弱娇贵的侧妃,他娶她们,也娶她们的家世。其家庭和她们自己无一不渴望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有了这番计较,便难免没有算计。从皇宫到王府,这些庭院里的女人远比她们的外表要坚忍、决绝、狠戾。这虽是生的本能,却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赏,站在局内的男人绝不会爱上。 而承铎,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这厌恶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有一些恨,最终会烟消云散;有一些遗憾却永不能弥补。 上京的高官贵戚们无不知道靖远亲王战功赫赫却子息单薄。他的正妃萧氏便是因难产而死,母子皆亡。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却都小产。侧妃谢氏,曾诞有一子,一岁时又夭亡。于是传言四起,都说是因他征战太多,杀戮太重,所以天令其无后。 承铎笑笑,并不以为意。没有杀伐,又何来安定。太平盛世需内定,需外靖,无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怀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头上帽子变了颜色。 承铎回到他的内院书房里。这书房其实是几间套间,内外相通,十分阔朗,不与一般屋院构造相似,只以承铎觉得怎么样方便好看,便怎样布置。书房之外连着卧室,再往后走过一片竹林,便是承铎那著名的温泉池。这一片区域,是他个人独有,有侍卫守候,如非他允许,内院之人是不许入内的。 其实一个人若要遮风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铎回到王府,所青睐的也不过就是他这所无名的书房与温泉。这王府其余的地方,倒显得多余了。 哲义候着他回来,承铎也没什么事了,将哲义遣去睡觉。自己推开门,外书房已是黑漆漆不见烛火,内室里还点着一盏五枝桐条灯,照得卧室半明半暗。茶茶伏在床角打瞌睡。承铎再没见过比她更爱睡觉的人。 他脱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会这么穿,可宫中赴宴一切都马虎不得,需得按品级服饰,不能随意穿个便服。承铎又解下里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衬,转顾内室,一片寂静。 茶茶有一项好处,就是你不高兴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然而承铎今天接连被人无视,迫切地需要寻找一点存在感。于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来。茶茶被他拍得昏头昏脑,抬头见是他,忙立起身。 承铎坐到床边。这张床很大,实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边。承铎不喜欢琐碎的花纹,故而一丝雕花也没有。雕工虽简朴,质量却是上乘,翻云覆雨起来绝不会吱呀作响。承铎一手背在身后,便示意茶茶近前来。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边。承铎便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给她看。 他手上抓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承铎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着了它,凑近茶茶面前。茶茶便有些畏缩。承铎说:“你别怕,看看是个什么?”烛火下茶茶看着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动物似乎挣扎了一下,承铎托着的左手一动,没抓住,那东西一下子蹿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惊得兔子一般跳起来,飞快地把它甩掉,转到承铎左边,抓着他的袖子把他的胳膊挡在前面,承铎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那毛茸茸的东西展开来摊在地上,却是承铎的狐皮袖衬。茶茶猝然松开手。 承铎也不去捡那袖衬,一把将她抱到膝盖上,问:“你今天做什么了?”茶茶当然没有回答。承铎说:“还在做李嬷嬷的跟班呢?”茶茶点头。 “我看你两年后定然和她一样。”茶茶没反应。 “你看她那么严肃,你表情比她还要一成不变。今后定然是这样一个死硬不化,让人惧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赏脸,一派平静地望着他。 承铎不以为意,继续教育道:“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顿缄默,要死不活。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着他。 承铎补充道:“而那种明明心里精怪得很,偏要装得一脸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愣怔胆怯的表情,仿佛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承铎也换上一点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错,人也机灵,幸好不会说话,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爱了。”茶茶怀疑地看着他,难道这不会说话倒成好处了? 承铎像看出她的意思来,一点头:“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来的一大好处,千万别小看了。”茶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承铎柔声问:“你是天生的哑巴吗?” 茶茶轻轻摇了摇头。 承铎抚摸她的咽喉,莫名其妙地问:“你最后一次说话时是什么情形?” 茶茶怔了怔,眼神黯淡了下去。 过了半晌,承铎低声自语道:“定然不是什么好情形了,不想也罢。” 茶茶抬起一双剪水幽瞳,忽然发现承铎一贯自若的神情里有那么一丝丝不自然,恍然觉得他方才那番话或许是想安慰她。 可惜他实在不擅长得很啊。 王府的生活对于茶茶而言,并不无聊,甚至还有些丰富过余。承铎有大大小小的事务要办,从踏进王府的第一步就把她扔给了那个严肃的老太婆,江湖人称李嬷嬷。李嬷嬷究竟是什么来头,茶茶不知道,只知道这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掌管着,这内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怕她。茶茶不幸落到了她手上,回来这几天过得小心翼翼。 茶茶第一次见着李嬷嬷时,就见她皱了眉头冷眼看着自己,大约是觉得承铎不该把这种流萤野草带回王府。茶茶第二次见到李嬷嬷,被她沉着脸改头换面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成了王府侍女状。 茶茶第三次见到李嬷嬷时,这老太太虽没皱眉,却也冷着一张脸,教训她道:“你虽是王爷的人,毕竟是个下奴。王爷的意思,容你在书房起居,余事全不管你。王爷这般待你,已是很抬举你了,你别仗着王爷抬举,就得意起来。”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断字清晰,带着股气势,让人不免自觉地低了头。茶茶也就很配合地一副做小伏低状。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养那些无用的闲人。你是个哑巴,叫你使唤,你答不出一声来;叫你传话,你回不出一句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勤谨一点,别跟我耍小聪明!”李嬷嬷说完,转身就走。 茶茶埋头跟上,冷不防她突然又回身道:“你要伺候王爷就寝,早上许你晚起一个时辰。” 茶茶听得一窘,幸而李嬷嬷已经转身又走。 就这么老实跟了几天班,这天早上起来,茶茶走到西苑小厅里,李嬷嬷已候在那里了。见了她,打量了两眼道:“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吧?”茶茶点头,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的? “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下厨房。你来好几天了,还没见过夫人。王妃早逝,内院里徐夫人品级最高,一会儿带你去叩头。”李嬷嬷说着,一个小丫头端了个大托盘过来,盘上托着一壶茶水、几个茶盏,另有一碗药。 李嬷嬷便让茶茶端了药跟她走。茶茶并不知那药是新煮的,滚烫得很,伸手一捧,没有防备,手一松放在托盘上,却把边上一个茶盏碰到地上去了。 李嬷嬷痛心疾首地训道:“你是胡人奴隶,不比得一般婢女,连月银都没有,这毁坏了东西怎么赔呀!唉,少不得要我来赔上!” 那端托盘的小丫头忙劝她道:“嬷嬷别气,王爷怎会让您赔盏子。这……这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必不敢了。” 李嬷嬷瞪她一眼:“就是王爷摔了盏子那也得从官中的银子拿出来补上。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哪个还敢故意摔东西不成?”吓得那小丫头再不敢言语。 “真正没见过这样愚笨的人!你再摔一个盏子,我把你的手指头切下来。”茶茶被她一吓,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那几根青葱玉指。 按律无论再富贵权势的人家,对家中奴仆都不能动私刑。然而战场上得来的胡人奴隶,那是和犬马鸡豚相似,你就是把她煮来吃了,也不算犯律。 李嬷嬷大声道:“还不去换一个!这嘴巴说不出话,脑子也慢吗。” 茶茶连忙拾起那碎片,往茶房去。李嬷嬷悲痛地喊:“方向错了!”茶茶站住,四面一看,终于找对了方向,再不敢看李嬷嬷一眼,一溜烟跑了。 好半天换了一个来,难得配上了那套茶具,另有一个托盘。李嬷嬷哼一声,抬脚就走。茶茶用托盘端了药碗,跟在后面,越走越慢。只因为那药总要洒出来,她左端不是,右端也不是。李嬷嬷鄙视地看她一眼:“没端过盘子?”茶茶为难地看着她。 李嬷嬷一把接过托盘,单手托了就走。走得比方才还快,那药碗里的药竟然平平稳稳,再不洒出来了。茶茶一路看着她走过西苑侧门,到了一处宅院,李嬷嬷再把盘子递给她端了,自己回身进了院门。茶茶端着碗跟上,这回竟然也没有再洒出来。 刚走到正厅垂花门帘前,就听见里面一个女人低沉柔软的声音:“王爷回来好几日了,人影都瞧不见。放着许多丽质佳人,金枝玉叶不亲近,偏爱跟那些低贱的营妓侍婢厮混。” 另一个生脆的嗓音婉转相劝:“王爷跟那些女子能混个什么?不过是图个快活。夫人不用介意。您是有名有分的亲王从一品夫人,王妃之位既空着,这府中上下女眷谁还能越得过您去。” 徐夫人轻叹一声道:“那又如何?只怕王爷见了都不认得我了。”她又低了低声,道,“听说那个女人竟在他书房里伺候。那里没有允许,谁也不能去的。别说是外书房,竟然还住在内室里。王爷这是怎么了,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那个生脆嗓音的是徐夫人的贴身侍婢绿翘,只听她笑道:“奴婢打听过了,那个丫头真是下贱极了。出身就是个番邦野种。以前还是胡狄毛子的玩物。”绿翘说着,掩了嘴“哧哧”地笑。徐夫人一听之下也挑了眉,脸上满是鄙夷。 “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过,哪里还能怀上孩子。就算王爷愿意给她机会,她也出不了头。不然这几个月就她跟在王爷身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绿翘一语中的,说完徐夫人已笑不可抑,拧了她的脸道:“你越发粗鄙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李嬷嬷转身打量茶茶,茶茶端着那托盘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嬷嬷轻咳了一声,里面笑声立止,听徐夫人问道:“什么人在外头?” 李嬷嬷便应声道:“是我。来给夫人送药。”说完,撩了帘子进去,茶茶也便跟着她进了那偏厅。虽然已经立春了,那偏厅地下还烧着素香炭盆。软榻上坐着个妇人,家常装扮,只二十五六岁。论长相,算得中上之姿,因装饰得合宜,一眼看去赏心悦目,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身侧立着个丫鬟,握着手绢,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徐氏捶着肩。 李嬷嬷才一进去,徐夫人便当先笑道:“这怎么敢劳烦嬷嬷呢?”说着一眼看见茶茶,蓦地顿住。李嬷嬷示意茶茶跪下,茶茶便跪下了,手举了那盘子,只觉徐氏和绿翘两双眼睛如刀子般投在自己身上。茶茶反而抬了头,望着徐氏。 李嬷嬷上前端了药,敬给徐夫人。徐夫人欠身接了,反觉让茶茶瞧得不自在起来,就把碗轻轻一搁,绿翘便喝道:“放肆的奴才,敢这样看主子!”茶茶并不怕她这一喝,反转过眼来望着她。绿翘眼里是满满的怒意,茶茶还是静如湖水。看了绿翘片刻,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红漆盘子的边沿。 徐夫人和绿翘同时觉得被侮辱了,却又说不出茶茶到底怎么侮辱她们了。她眼里并没有不屑,意思又分明不屑了。仿佛这两个人看在她眼里就跟她手里的红漆盘子、廊外的青藤凳子一样,不过是个东西。 李嬷嬷道:“夫人,这茶茶是个哑子,说不成话的,恕她不能请安问好。” “奴才无论叫个什么名字也就罢了,她这胡人的贱名在府中如何使得?” 李嬷嬷不卑不亢地说:“这个名字是王爷亲自起的。” 徐夫人一时语塞,复又端起那碗,道:“她是番邦之人,礼教疏慢,你好生管教一下才是。” 李嬷嬷称是,复又行了礼,便领了茶茶出来。茶茶没再看那两人一眼,默默跟了出来。徐夫人望着她出去,不知低了头想着什么。绿翘却啐了一口,道:“一双眼睛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 这一回来,已近巳时,李嬷嬷到了后面厨房。茶茶第一次到厨房,一大群人见了李嬷嬷都垂手静立。李嬷嬷便如边疆大员巡视一般,四面一转,那些早上新鲜进府,已经洗净的食材便在她眼里过了一遍。她挑了几样,命人拿上跟她出了穿堂。茶茶抱了一簸箕花菜跟在后面。这一天茶茶才知道,原来厨房里面还能再有厨房,原来承铎所吃的饭菜便是在这厨房里由李嬷嬷亲手做出来的。 她那一簸箕花菜,被清理得非常痛快,把旁枝几刀一切,只剩下芯,再切成小块,一簸箕也就剩下三分之一。李嬷嬷做起饭来煞是好看,一众菜蔬都是她用细细的刀工切的。茶茶站了半天也就洗了几根细葱,李嬷嬷说:“把它理了。”茶茶疑惑,怎么叫理了,想了想这府上做东西都浪费,索性不管好坏把细葱外面几层叶子都扒了。这把小葱最后被李嬷嬷快刀切成了匀净的葱花。 里面仆妇已生好了火。李嬷嬷切好的菜全都端了进去,擦锅下油,上屉蒸煮,一一做来。那仆妇见茶茶站在那里,就瞅空退了出去。 李嬷嬷做一个烧菜,快烧好时,对茶茶道:“盐递给我。”茶茶转头看了一圈,杯盘碗盏无数,一时面露难色。 李嬷嬷道:“你愣着干什么?”茶茶被她一说,连忙埋下头来看那些调料。 李嬷嬷已经拿过一个罐子,用小勺子撒了些许到锅里,说了声:“站到一边。”茶茶便站到旁边。 一个菜烧完,李嬷嬷装了一碗,却将剩下的一点盛到小碟子里,放在一边,唤了下人来洗锅。趁这个空,李嬷嬷回过头来,问茶茶:“哪个是糖?”茶茶伸手迟疑地想指,最后还是收回手摇了摇头。 “哪个是油?” 茶茶又抬头辨认了一下,仿佛不太确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李嬷嬷怪道:“你就算没做过饭,难道还没见别人做过?!” 茶茶再一次窘得摇头,又怕李嬷嬷觉得她故意装傻。然而她过去是做什么的,那绿翘方才分明说了。 “难道胡人不仅不会做饭,连盐都不吃吗?” 这个……茶茶很是为难地望着她。 “小时候也没见家人做饭?” 茶茶再次摇头。 李嬷嬷不再问,只说:“不会就给我学着!”茶茶诚恳地点头。 李嬷嬷擦了一下手,突然问:“哪个是盐?” 茶茶一愣,拿起她刚刚放了少许的那个罐子。李嬷嬷脸上罕见地笑了笑,回头去收拾下一个菜。 等到承铎的午饭齐备了,李嬷嬷便把方才盛出来的每样尝了一点,茶茶也跟着吃了几样,没觉得有毒,只觉得味美至极,不由得对李嬷嬷刮目相看起来。 午饭后,李嬷嬷就让茶茶认佐料,每一样都尝了一遍。再把方才盛出来试尝的菜叫她细细地尝了一尝。不想茶茶竟兴趣浓厚,连午饭都不吃了,只记那种种佐料。李嬷嬷端了两碗承铎那边撤下来的菜,押着她一块儿吃了午饭。 到晚膳时,茶茶对于厨房里的佐料竟然能信手拈来了。油盐酱醋不用说,八角香料胡椒面儿,芡粉面粉生姜独蒜,即使她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却牢牢记住了名字。李嬷嬷说了一圈,她没有一样拿错的。 李嬷嬷不由得怀疑:“你真没见过这些?”茶茶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再考一次。李嬷嬷想想也是,茶茶连筷子都用不利落,别说做饭了。虽有疑义,也只得暂时放下。 吃过晚饭,茶茶如在押犯人般,又被李嬷嬷带回了承铎的书房。李嬷嬷差她把承铎的换洗衣服拿到浴室去。等茶茶出去,李嬷嬷忽向承铎道:“这个茶茶,王爷知道她的来历吗?” “怎么?”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寻常人家出来的,举动行事不比那些无知无识的小丫头,倒是有些大气的。” 承铎抬了抬眼皮:“怎么说?” “你待她好,难免有些人闲话她的出身,说得很不好听。就是我一个旁人听了还觉得难堪,她自己倒没事儿人一样。” 承铎沉思不语。 李嬷嬷也没有多说什么,道:“天也越发长了,王爷还是早些歇着吧,莫紧赶着军务。”说着,茶茶已经回来。李嬷嬷便拉了她嘱咐,“你好生伺候着,我看那厨下收拾明日的早膳去。” 承铎也站起来,送到门口说:“嬷嬷也早些歇着,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我理会得,王爷不用管。”李嬷嬷挥手虚辞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承铎便回来整好文笔,往温泉那边去。一回头,见茶茶还站在那里,他划了个手势:“你跟我来。” 茶茶跟着他穿过书房后院,到了温泉池子,却是一丈见方的一个大池子,约有一人深,引了活水入池,又从另一方导出。台阶是大理石砌的,池底却铺着些素色的鹅卵石。承铎脱了鞋踩上那台阶,茶茶便也脱了鞋,跟他上去。那泉水很热,氤氲着蒸汽,看得人朦朦胧胧。承铎脱了衣裤泡进去,茶茶却还站在那里不动。 承铎说:“脱衣服下来。”茶茶仍然不动。 承铎又说:“你在厨房烟熏火燎站了一天,难道想就这么上我的床?”茶茶咬嘴唇。承铎不能理解她这么纠结的表情,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把她拉到了水里。 拉到水里,承铎就后悔了。茶茶前所未有地大力扑腾起来,足足打了承铎两巴掌,最后掐着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承铎不由得有些薄怒,托着她的手臂道:“淹不死你的,放手!” 大凡不会水的人,水一齐胸,心里便着慌。茶茶此时也不管他怒,慢慢踩着池底,松了承铎的脖子,手搭着他的肩膀,一动也不敢动了。 承铎几下扯开她的衣服甩到上面,见茶茶现在连他都不怕了,只顾怕水,手搂着他的肩膀十分主动,承铎便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把她从胸摸到臀。茶茶表情都没变一下,早已严阵以待。承铎顺手在她的腰侧用了点力,掐了一下。茶茶没躲闪,只微微皱了一下眉。 承铎抬手撩了一串水珠洒到她脸上:“昨天才说你像老太婆,今天又老了两岁。”茶茶侧脸一躲,没躲掉。承铎抹掉她脸上的水,抬起她的下颌,俯看着她,“你会说我们的话吗?你可以试着说说,不出声,我也能读。” “说什么?”茶茶试探性地做口型。 他凑近低声问:“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茶茶愣愣地看着,仿佛他问的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让她无从回答。 两人这样僵持了片刻,承铎不再看她,转而看她被哲仁打的伤,还剩下一些暗淡的瘀痕。他又问:“休屠王会打你吗?”茶茶点头。他玩她的头发,“怎么打的?”茶茶踌躇片刻,用手指翩然一划,同时做口型说:“绑起来……” “然后呢?” “嗯……”她用表情告诉他然后是什么内容。 承铎望了她片刻,道:“有时我也会打你,用手或者其他什么纤细的东西。”他摸着她的手臂,觉得自己一用力就能掐断似的,“不过不用怕,不会真的弄伤你的。” 茶茶怎能不会意,默然无声地点了点头。如果说她怕承铎,那是有点;但是她慢慢也发现承铎这个人有时是很好说话的。倘若茶茶不愿意,并不需要表示出来,意思委婉点,承铎也不会特别勉强。明目张胆地拒绝肯定是不明智的。 承铎又道:“你也不用跟我客气,床上不讲尊卑。你高兴怎么来,也可以跟我说。” 茶茶默然片刻,弱弱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客气,还是无言以对。承铎见她应得无力,遂教导道:“食色性也,男女之事也如吃饭。甜的吃腻了,不妨吃点辣的;辣的吃腻了,不妨吃点酸的。各有滋味,换着来不会厌倦……” 茶茶眉头轻轻蹙起来,又渐渐舒展开,直听得星目圆睁,柔唇微张,一副匪夷所思的纯洁表情。承铎觑着她的脸庞,诚挚的教育被生生一噎,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荼毒了良家少女的罪恶感。半晌,他搂了搂她柔软的腰肢,吻在她的眼睑上,低声道:“你会喜欢的。” 茶茶一阵错愕,承铎却闭上眼靠着池壁,思绪仿佛又飘到了别处。他既然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茶茶也就不那么怕他,泡了会儿也不那么怕水了。精神松懈下来,便被这温热的泉水泡得一阵疲倦。 过了好一会儿,承铎发现茶茶倚着他睡着了。他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恶劣的念头,就想闪开让她呛两口水。然而茶茶扭在他的手臂上,像攀附的水草。此时她没有那种防备审视他的神色,就像疲倦的人捞着了枕头一般不愿放手。 承铎默然片刻,直接把茶茶从水里抱了起来,像抱了只宠物猫儿一般,用干毯子裹了,擦干头发,抱回床上睡了。 茶茶仿佛睡沉了,一直没醒。 以茶茶的经验看来,男人有时在压力之下会用女色来缓解宣泄。这样的人即使外表强大,但是她知道他们骨子里怯弱。而承铎刚好相反。 承铎每到大战之前基本是不碰女人的,因为他的精神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交手而跃动。那是一种纯粹主动的兴趣,而这种亢奋掺和了沉静,使得他往往冷静平和得出奇。 茶茶隐约觉得,承铎大概又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了。 京畿郊外,赵隼骑在马上,侧身问承铎:“你怎不多带几个人?” “先前连京畿营里的兵都派来了,人多有什么用。就是咱们三个,说不定能把那怪兽吓一跳。”承铎一边答话,一边张望。 赵隼不以为然:“你一个就足够吓人了,拉上我们做什么。” 承铎郑重地说:“我想给你们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 东方不禁莞尔,承铎的玩笑有时候并不好笑,反而是冷得好笑。 走到那土路旁的茅屋边,承铎道:“就是这里?” 东方点头,自己下了马去敲那钉了铁条的门,半晌都无人应声。赵隼闻到一股子味道,转到屋后,不由得“呀”的一声。承铎与东方一起过去,便见一个老叟的尸身横在地上,满布蚊蝇,大约已死数日,恶臭难闻。 东方皱了眉,轻叹一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走近前,拂开上面的蚊蝇,便见那老人确是他回京时在路上遇见的人。只是他衣衫被撕扯开来,肚腹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像被利物挖开,脏腑裸露。脸上的神情更是惊恐万状。 承铎与赵隼原是在战场上看惯了各式死人的,如今见了这具尸首也后背发寒,几欲作呕。东方却仍然走到近前,隔着那帕子按上伤口,看了一看才退回来,回顾那两个人道:“胸腹上有抓伤,是五爪利痕。看起来那爪子有近一尺宽,大一些的老虎也许能有这么大的爪子。” 承铎回头四面一看,一派萧条,也没有一个人,沉思了片刻,说:“我们走吧。”说着他自己跃上马背,仍沿着那条进山的路走去。赵隼骑上马紧随其后。 东方看了看那具尸首,远远望见,他与那老人插上的秧苗却还翠绿地长着,与这四周的景物极不协调。东方也不再看,上了马,一路扬尘,追着承铎、赵隼而去。 三人一路骑到山间小径上才停下来。时已过午,分吃了干粮稍作休整,便牵着马上了山路。一路上是密林古藤,遮住了大片阳光,地上便都是些苔藓树根,很不好走。原本幽静的山林里,几只长羽的飞鸟见了动静,唰唰地飞起来,在林子上空盘旋。 承铎耳听着动静却还不忘说话:“记得在南徐的时候,那里的草树林子全是蚊子跳蚤。我在里面钻了一天,把我咬得着实不轻。后来捉住了那些叛军,二话没说把他们赶进林子关了两天我才解气。” 东方接住话刚说了个“你”,赵隼一步迈出,只觉脚下一陷,像是踩到机簧,叫了声:“小心!”一时却拔足不出,那岩树上便有竹笼迎面荡来。 承铎侧身一跃,拔出匕首挥断那竹笼上的藤蔓绳子。东方也避开转身,回腰一脚蹬在竹笼末端。两人动作相谐,浑如一人。竹笼飞了出去,赵隼折腰仰身,堪堪避过。那笼上向外的竹刀从他眼前晃过,飞到一丈之外,落地声钝重,里面显然绑了铁石。 三人都顿了一顿,见再无变数,承铎俯身去看赵隼的脚。拨开一堆枯枝烂泥,却是一个铁夹子,两面做成锯尺状,将脚夹在了中间。承铎双手用力掰开那铁夹子,赵隼小心地取出脚,一跃起来,继之一屁股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他动了两动,鲜血便浸湿了鞋袜。承铎皱着眉看:“怎样?”赵隼摇摇头道:“应该没伤着筋骨。”承铎不无隐忧,那铁夹子不比两百斤的强弓力道轻,赵隼铁制的护胫已经给铁齿咬穿。 东方看了伤势,也说没有伤着筋骨,从马背上拿来药,给赵隼裹了伤。赵隼望那不远处的竹笼,上面都是锋利的竹刀,便道:“想来这是先前捕兽时所留。”说完摇头,“不想却把我给捕了。” 承铎与东方都笑。然而赵隼这一伤可就难办了。此行原本有些凶险,只因为承铎一定想看看什么是怪兽,才拉了两人来。赵隼这时候伤了脚,真有个什么紧急的情形,躲都躲不伶俐;若是留他在这里万万使不得;若是一起回去却又不甘心。 三人计议了一番,承铎便做决定,还是接着往下走,赵隼骑马。行了一两个时辰,已进到了深山里。自午后起天阴了下来,到了这日暮时分,天看着就更黑了。 承铎问东方:“你怎不占一占此行吉凶?” “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如今有进无退,难道占问不吉,我们便好落荒而逃吗?”东方反诘道。 承铎点头:“不错,你不仅善卜,还是个明白人。” 东方嘲笑道:“你这算是夸我吗?”话未完,忽然一种声响在耳边响起,如海浪咆哮,从天边传来,竟是隆隆雷声。 东方远远望了望天边一丝光亮,自语道:“不想今年第一声雷,竟响在戊午日。” 因赵隼有外伤,淋了雨会发炎,三人赶忙避雨。那豆大的雨点已淅淅沥沥落了下来,任是他们三个本事再好,也不免淋得透湿。转了小半个时辰,才找了个小山洞,已是泥浆深陷。三人只好把马系在外面,用油布略遮了遮。赵隼先瘸着脚进了洞,东方也跟着进去。承铎望着那泥水皱眉,踌躇了片刻,还是跟了进去,也只好拣高一些的石埂坐了,尽量不把脚踩在那泥水里。 这场雨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等雨渐渐停了,天也渐渐黑了。东方与承铎砍了些树冠木石垫在洞里,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赵隼有些发烧,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有外伤的缘故,倒不担心,吃了粒治伤的药丸,从马背上拿来毯子一盖,蒙头睡了。 东方点了堆火,把带的干粮饼子拿来烤着吃。承铎也坐在一旁烤衣服。 “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他忽然说,“是这样子的,你离开燕州后,令妹闲得慌。因为她没见过胡人,便去和阿思海攀谈,谈到后来,两人竟称兄道弟,喝起酒来。” 东方眼睛一瞪,承铎进而道:“被我逮着了,她还想编派我替她隐瞒不报。” 不等东方开口,承铎继续道:“我想想还是不能帮她隐瞒,不过且帮她求个情吧。你看我面上,也就饶了她这一回。” 东方默了半天,只好说一句:“你可真会挑时候!” “嘻嘻,你妹子是个豪爽性子,这也没什么不好。” 东方摇头道:“我还没回乡时,她年纪尚小,一个人要照顾病重的娘亲,要养家糊口,常常扮作男孩子去给人做工。久了,这性子也跟男孩子似的。我离家太早,回来时,她都不记得我了。” 承铎听他说得感伤,便道:“她虽吃了些苦,如今有你护着,开开心心便是好的了。其实像她那样过日子倒是不错的。” 东方抬头盯着承铎:“但她毕竟是女孩子,有些心事我也管不了。若是谁伤着了她,我定然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承铎也抬头盯着东方道:“你妹子就是我妹子,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东方默然片刻,摇头叹气。承铎也默了片刻,缓缓道:“这种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替她担心也没用。她还小,过些年自然会明白。” 两人谈了一会儿,承铎先靠着石壁睡了。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直到后半夜时,东方叫他,他醒来似觉得才睡着一般,换了东方去休息。承铎背了张弓坐到洞口。这深山里万籁俱寂,时间便显得异常缓慢。他枯坐了许久,觉得有些疲乏了,打点了一下精神,拈了支箭在地上画图,想那旧时练的一套拳法。最后一招想完,抬起头来,天已变了颜色,有些透出青光来。 承铎直了直腰,正欲伸个懒腰,忽听得一阵声响,如鸟振翅般从顶上掠过。他一跃而起出了那山洞,外面还是昏暗不清,只隐约觉得那声响朝东而去。承铎追上两步,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随着那声响转身,便见密林间一个瘦削的背影一闪。承铎一愣,本扣在弦上的箭像粘在了手上,竟没有离弦。 晖光四合里,只见一抹白色裙裾翩然一转,消失在林木间。 东方的脚步声停在身后,问:“你怎不射那人?!” 承铎缓缓放下弓箭,沉吟道:“那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衣裙,身形瘦削。” 东方道:“此人是敌非友,无论是谁也不该放过。” 承铎执了弓,缓步往回走:“也就一晃而过的事,一时犹豫,再射也来不及了。” 东方觑了他两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这样一个闹怪兽的深山密林,竟有单身女子敢来,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明白。天光慢慢放晴,承铎便拉了马要往那东面去。东方和赵隼也觉奇怪,想一探究竟。三人牵着马往东,蜿蜒着仍往深山里前行。 因为昨夜下了雨,天又才亮,太阳不曾照透,到处潮湿。三人都是一身泥浆,很是狼狈。路上走过一个山坳,两道石缝间便有一个小小的水涧。承铎走过时,忍不住看了几眼。再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又折回那水涧旁,沉默了一会儿,对赵隼道:“我们来赌赌,这水里有没有古怪。” 赵隼在马上望望那塘水,摇头:“你必然是看出了古怪,想来诓我。我不跟你赌。” 东方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扔进水里。那水清澈见底,便见银子瞬间乌黑。 “也许是之前留下的,想要毒那怪兽。”赵隼说。 承铎道:“你看这周围,一只鸟兽也没有。若是时日久长,必然已经毒倒了不少。” 东方却懒洋洋地笑道:“我是没这么大的面子让人来给我下毒。” 赵隼道:“你怎么知道这水里有古怪?” “我们昨晚淋得狼狈,如今一身污泥,满手苔藓。适才走过这里,见了这水澄清,我便忍不住想洗洗手。这样一想,忽想到昨晚大雨,山涧原应浑浊才是,这水塘却像知道我心里有这么个鬼要撺掇我洗手一般干净,我少不得就警醒些。” 东方仍旧懒懒笑道:“此涧虽不会说话,却是善解人意,知道五王爷有些怪癖,特地候着你。” 承铎听他这样讲,望着那水不语,默然片刻,怀疑地摇头:“不,不可能。你是诊过她的脉的,难道她能有早上那人的轻功?” 东方收了戏谑之意,正色道:“一个人轻功高强,内功也必高强。她非但没有丝毫内力,而且我说过了,体质十分糟糕。” “是了。她若身负武艺,我绝不可能不知道。”承铎陡然转身望向密林深处,“可是谁又知道我来这里……不会。哲义是常随我出门的,这次都不知道我出来做什么。”他静立片刻,忽然冷笑道,“我本以为是什么怪异猛兽,没见过还畏惧三分。既然是有人作怪,我怕它做甚。” 东方摇头:“那倒未必,人心若险恶起来,甚于猛兽。我们还要继续入山吗?对方有什么意图、有多少人我们都不知道。” “要!”承铎十分言简意赅。 过了中午,承铎选了一块还算开阔的地方,三人坐下不再走了。承铎犹如行军一般发号施令,大家各自吃饱了自带的水食,搭了两块毡布,两人睡觉,一人放哨,轮换来,到天黑时,每人可以睡两个时辰。 他走了一路,便也想了一路,渐渐想出了些眉目。那涧山泉里的毒,多半是清晨时见到的那个白衣女子下的。而那女子敢一人进这闹怪兽的深山,证明她本身不怕这怪兽。她既不怕这怪兽,这怪兽便不会是什么野生的凶物。 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怪兽。世上的武功有很多,比如鹰爪功、虎掏心、狮子吼……无不是模仿凶猛的禽兽伤人,弄出那种伤来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可以在人死之后,用兵器做成那样,然后再传出流言,一样可以吓到人。 那个白衣女子下毒不正是为了阻止他们进山吗?如今他们到了这山林深处,对方自然是要对付他们的,且在这地利之处等着吧。承铎估摸大白天出不了什么状况,索性他们也把时间变一变,昼伏夜出。 整个下午倒也相安无事,转眼又到了薄暮时分。天渐渐阴了下来,承铎虽在毡布下躺着,却没睡着,只闭目养神。忽听赵隼在外面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好。”承铎一下坐起,一把拉了东方起来。 外面天已半暗,赵隼生着一个小火堆。承铎四面打量,没有一点声响,甚至没有一丝风,只有承铎那匹白马不安地甩着脑袋,想挣脱系在树上的缰绳。承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解开了缰,抚摩着马的鼻梁:“怎么了,遽步?” 马儿往边上小跑,承铎松开手,只一瞬间,出乎承铎的意料,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密林里扑了过来。承铎只觉一阵劲风迎面而来,他拼尽全力地向后退开,耳听得马的嘶鸣声十分惨烈混乱。 承铎退开几步,转身一看,不由得惊得呆呆的。一头庞大的怪物伏在东方的马上,对着东方、赵隼咆哮。东方的马已经倒地。那怪物有一人多长,四脚如房椽般粗,双目有茶杯一般大小,映着火堆的光。黑暗中看不清花色,只见它脊背上长着如龙一般的三角脊刺。 它见承铎看它,转头看了承铎一眼,低鸣一声,转身一跃,向林中跑去。赵隼一箭射去,那箭栽在怪物的臀上,没入不到三分。它根本不当一回事,跑了几步,昏暗中似乎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才消失在林木里。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三人都没追,都惊呆了。赵隼的马惊恐极了,竟挣断了绳索,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赵隼瘸着脚跑了两步,一把抓住缰绳,竟拉不住它,索性跃上马背,骑着那马跑远了。 承铎叫了他一声,没止住。回头看时,东方抖着银白的精钢软鞭,痛惜地收拢来道:“这怪兽果真刀枪不入吗?竟弄坏了我的兵器。” 而东方的马便如那个路边的老人一般,已被撕开肚腹,死在当场。承铎低头想了想,道:“先把你马上的水食拿下来,我们从这边过去追着赵隼再说。” 遽步站得远远的,烦躁得很。承铎过去牵它时,便知道它也吓得不轻。承铎故作轻松地拍拍它的脖子,说了两句什么,也不骑马,只和东方点了两支火把,牵着它往赵隼骑过的方向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见赵隼和马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这里已是整块的凸岩,岩石旁边是个山崖。承铎抱了块七八十斤的石头扔下去,听声音竟是个万丈深渊。他折回崖边拾来几根枯枝点了一个小火堆,三人坐下喝了些水,吃了点东西。 承铎忽然笑道:“可有人害怕?” 赵隼瞪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么!”默然半晌,又说,“我只是觉得,咱们有必要自己来斗这玩意吗?” 承铎拍他的肩膀道:“我还就是想见识见识,如今见识着了越发想斗一斗。” 赵隼摇头:“你胆子大,难得运气也一直好。” “你看看,若真是怪兽,哪有吃肉只吃人肉的,这些猿鹤还敢在林间攀鸣。我看了那些奏报,凡是被怪兽所伤的人都只是挖开脏腑,并不曾吃掉多少。这不就是为了唬人吗?” 赵隼道:“那我们方才看见的是什么鬼东西?” “它可能就是想警告警告我们,否则你以为它真被我们吓着了,自己就转身走了?然之兄,你说是不是?” 东方点头:“不错。只是我们现在不应该在这里久待。此地一面是断崖,若被阻断退路就不好了。” 他这么一说时,承铎已经觉得有那么些不好了。那来路上仿佛有两点忽明忽暗的亮光。东方与赵隼也侧头看去,影影绰绰是个庞大的身形,一步一步缓慢而安静地逼近。 三人同时站了起来,赵隼将弓拉满,待它一步步走近。走到还有一丈远时,三人才真正看清了这怪物狰狞的面目。赵隼一箭放出,那怪物也同时跃起,朝三人扑了过来。赵隼扔掉弓箭便抽了腰刀出来,然而东方的鞭子却先飞了出去,直向那怪物的眼睛劈去。 鞭梢如长了眼,一击即中,竟将那怪物的眼球卷了出来。那怪物甩了两下头,只留下一个深陷的眼眶,可它竟毫不畏惧,灵活地一跳,跳得那巨石都抖了抖,直扑向承铎。承铎一脚踢起柴火飞到它的脸上,险险地闪开。 东方的鞭子扫去圈住了它的后腿,鞭梢一顺,如蛇般游过它的前腿,就势一铰,将它一侧的前后脚捆了起来。那怪物一下转不灵便,赵隼便跳上了它的脊背,一手抓住它身上的脊刺,一手擎腰刀自上而下刺进那怪物的脊背,刀刺进去只觉一空,随即像刺在铠甲上。 赵隼松开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刀柄,使尽全力将刀刺入它的脊背,怪物顿时发狂,仰头咆哮,呼一下将赵隼甩出去撞在岩石上。 它背上插着钢刀,那咆哮的声音震得承铎耳中嗡嗡作响。然而那怪物竟立了起来,仅凭两只后足站立,竟站得跟人一般直。它这一站起来便比这几人都高。 它抓住那根鞭子一拽就把东方拉了过来,一掌劈下去,东方就地滚开,那怪物锋利的爪子便在整石的地上划出五道印子。它又一掌劈向东方,东方脚被鞭子卷住拉扯不开。承铎上前拔出匕首一格,“铿”的一声,匕首不仅没伤着那怪物的爪子,反撞得火光四溅飞了出去,震得承铎虎口发麻。 承铎吃了一惊,岂有怪物长着钢爪子的。他大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怪物置若罔闻,一掌便向他挥来。承铎没有兵器,也只好拳脚相对。连躲数十下,他心中愈加觉得这绝不是山林野兽,野兽怎有这般动作。一般人可能扮不了,若是把杨酉林装上这么一身钢精铁甲,也定然有这身形。 承铎连连躲闪下,终于找着机会,转到那怪物身后,双手合力将赵隼插在它脊背上的刀柄横向一拉,那怪物仰头长啸,用力一甩。承铎早有准备,随它一甩之势跃出丈余。那怪物便拼命一般作势要向他扑去。 东方已拔出脚来,顺势将鞭子往树藤上飞去,挂住树藤,飞身蹬上石壁收势一旋,借着自身重力随那钢鞭荡来。那怪物不及躲闪,被他一脚蹬中面门,站立不住向后仰去,自身压在了刀柄上。它大喊一声,挣动了一下,失了平稳,竟向那万丈深渊摔去。 此刻它也是精力疲敝,伸爪欲抓却没有力气,便有一道绝望的人声叫起:“啊——”这叫喊声随着这怪兽身影湮没在了断崖下。 承铎望着那断崖的方向,坐在地上兀自喘气,回头望见赵隼蜷在那里。赵隼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死不了。”东方低声笑了,抛给承铎一个物件。承铎接住一看,却是一只琉璃盏,正是那怪物被东方的鞭子卷出的“眼睛”。他也禁不住“哈”的一声,越笑越响。 这时,天边一丝光亮缓缓绽开,又一个晴天到来了。 第6章夜袭 夜幕时分的靖远王府里,承铎穿着一身素绸中衣,懒洋洋地歪在软榻上,头枕着双手。软榻一旁却是几扇窗户,如今都敞了开来,便能嗅见窗外回廊下的蔷薇香。窗户左面有一架装满了书的大书橱。书橱旁点着一盏壁灯,灯芯结了个花儿,烧得“噼啪”一响。与这壁灯比起来,站在一旁的茶茶便要寂静无声得多。 她凑在灯下看一本书,翻了一页,不知道看见什么,兀自浅笑。承铎翻了个身,问:“什么时候了?” 茶茶跑到他身边,屈起小指和无名指比给他看。她的手指洁白纤细,指甲干净整齐,手上没有一件饰物。承铎想也没想,一张嘴咬住她的手,茶茶一挣,承铎牙齿用力,没挣掉。咬得茶茶瞬间皱了眉,放下书去解救自己的手指,结果承铎一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腕捉住了。 他坐起来,一把将她扯倒在榻上,另一只手拿起那本书来看,竟然是一册《通史》。承铎倒没想到她会看这种书,放开她的手腕,俯身看着她道:“我看你年纪虽小,却也见识过人,可见过记载有什么野兽叫起来像人的?”说着做饿虎扑食状,吼给她看,“啊——” 茶茶本来撑着那软榻想起来,这一下撑不住,笑得瘫软在上面,点头。 “是什么野兽?” 茶茶轻轻吐气,一字字做口型:“衣冠禽兽。” 承铎脸一沉,道:“你在骂我?!” 茶茶立刻敛了笑,连忙摇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你怎么就觉得说的是你? “逗你玩,这么当真干什么。”承铎收起严肃的表情,“我这两天不在,你可有乖乖的?” 茶茶点头。据李嬷嬷的汇报,茶茶对于做菜迸发出了浓烈的热情。加上她还算聪明勤恳,学得不错。李嬷嬷昨天甚至还自己做了一碟子红枣糕奖励她。当然茶茶每天都在李嬷嬷的视线范围内,只除了晚上四五个时辰。要到那怪兽出没的地方,快马往返也得一日夜工夫。似茶茶这般弱质,那是不可能去得了了。 若说她有什么让承铎疑心的地方,那就是下毒,承铎此番又被人下了一回毒。茶茶如能识出哲仁那无色无味的毒药,用毒也必是能手。只是,当初她究竟是不是辨出那毒来,承铎也吃不准。 他敢把茶茶放在身边,只因为他知道一点:茶茶这人惜命得很,知道怎么对自己最有利。她若害死承铎,自己也跑不掉。以茶茶在军中的表现,远没有舍出性命来的慷慨。如果她是别人安插的眼线或者杀手,这样素质的杀手委实少见得很。 承铎也倒下去抱了她,两人挤在软榻上。 “我这次可见着了一件怪事,让人好生费解。”承铎说。 茶茶眨巴眨巴眼睛。 承铎盯着她,缓慢地说:“我明知道这些事情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找不着其中的关联。你说,这该怎么办?” 茶茶浅笑了笑,摇摇头,做嘴型说:“不知道。” “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他的语气带着五分威胁,五分玩笑,分得十分平均。 茶茶注视他半晌,又轻吐了几个字。 承铎没看明白,问:“什么?” 茶茶犹豫片刻,见他执意要问清楚,挣开他坐起来。那软榻上有张矮几,放着一盘子时令水果。茶茶端了笔墨来,端端正正跪坐着写了几个字。 承铎看了,却摸不着头脑:“跟着烟走?” 茶茶点头。 “为什么要跟着烟走?” 茶茶便写:“是谚语,翻译过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有一种迷洞,风化而成,纵横错落,人进去便走不出来。后来发现烟是飘向出口的,跟着走,就能找到路。遇到难题时,我们就常这么说。” “嗯。”承铎沉吟道,“就是说当你想不明白的时候,也许线索就在你忽略的地方?” 茶茶点头。承铎无语地看着她。很好,她态度端正,配合积极,煞有介事地讲了一条没用的大道理。承铎这个威胁与玩笑并存的技巧型提问就被她扯到不知道哪里的鬼迷洞里了。 承铎默然片刻,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家乡的谚语?” 茶茶沉默地点头。 “果然是钟灵毓秀,是在什么地方?” 茶茶提笔一挥:“不记得了。”她神色冷然,仿若凛不可犯。 承铎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这般盘问无聊极了。像茶茶这种家伙,她打定主意不说的事,你问她只是自讨没趣。承铎这样一想,觉得好笑,就自己笑了起来。他这笑莫名其妙,倒把茶茶弄得怪怪地望着他。 承铎便倚在矮几旁,懒懒地问:“茶茶,你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吗?” 茶茶提笔写:“变成老太婆。”她终于也让承铎培养出了几分人才。 这让承铎有点诧异,仿佛这次回来觉得茶茶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整个人多了些生气。难道这是做饭做出来的,莫非一个人找到件心怡的事来做便找到了不少人生的乐趣? “那只是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过什么期许,想要过什么生活,和什么人在一起?” 茶茶只愣了一下,摇头表示没有。这时,天早已黑尽。软榻一旁的窗外,透过二人的静默,响着初夏的虫鸣声。茶茶望着纸笔,而承铎望着她。承铎轻声说:“倘若我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你会离开吗?” 茶茶扭头望向他不动也不回答,承铎看出她在揣摩他的用意,叹了口气说:“你很怕我吗?” 茶茶再被他一问,觉得还是答不上来,似乎是有点怕他的。 承铎静等了一会儿,沟通的意愿未遂。他便越过茶茶,跳下软榻来,说:“睡觉。” 茶茶默默地下了软榻,默默地跟着他进了里面寝室,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躺了半天,却又睡不着。她听着承铎呼吸平稳,侧头看了看他,似乎已经睡着。 茶茶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自由,原本人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茶茶以为所谓自由终究是比较虚无的,也不见得就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许多人看起来光耀过人,为所欲为,实则喜怒哀乐也不过和众多面目模糊的凡人一样。 就比如说承铎,他也必有做不到的事,也必有不可做的缘故,他每天也不见得就比茶茶过得更高兴。茶茶并不以自由为崇高,但她当然也渴望自由。只是对一个被桎梏久了的人而言,突如其来的自由反而是一种迷茫。 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她曾经一次次逃跑,尽管她不知道该跑向何处,尽管被抓到的代价十分惨痛。那时候她想要的,就是跑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让整个北国最丰饶洁白的雪将她覆盖。她的灵魂飘在半空,被风吹到最高的山巅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空旷。那就是她的自由,飞不起来,落不下去,无法埋葬。 承铎默默地看她抱膝坐着,长发流泻,月光如水般爬上她纤瘦的背。他忽然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茶茶回过头来,月光照耀着她的侧脸,她睫毛的阴影投在鼻梁上,皮肤像象牙般白,泛着月色的柔光,整个人如同梦幻一般。 承铎想把她拉到怀里来,又怕她会在一握之际,便流离无踪。他轻声说:“别想了,睡吧。”茶茶愣了愣,依言躺下,觉得心里顿时一片空白。躺了一会儿,她侧身挽着承铎的手臂也睡了。 过了不知多久,茶茶半睡半醒间,觉得承铎臂膀上的肌肉突然收紧。她猛然睁眼,承铎躺着没动,却望着屋顶。茶茶心知有异,悄悄松开他的手臂,只听凭空一声风哨,眼前银光一闪,承铎已一跃而起。茶茶蓦然闭上眼,一阵寒气扑面掠过,随后兵刃一响,已在数尺之外。 茶茶微睁开一只眼,见有三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将承铎围在核心,斗成一处。三人显然都是内功高手,除了兵刃的风声,不听一声响动。承铎几个纵跃,已退至寝室外间。他以一敌三,却似乎并不落下风。 缠斗片时,便听得倏然一声,显是有暗器出手。承铎听音辨位,闪身躲过,一脚踢到身侧被茶茶装满清水的铜盆上。铜盆飞到墙上“哐”的一声,随即摔落在地又“当”地一响,水花四溅,夤夜之中格外响亮。立时便有书房外院的侍卫奔来。 三个黑衣人听见人来,连发暗器。卧房外间内顿时如细雨击窗般,叮咚婆娑响成一片。忽听一声轻呼,不辨是谁的声音。外面侍卫已奔至门前,甫一破门,便有两人应声倒地。火光闪处,两名黑衣人退入内室,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承铎手中拿着那个铜盆,盆底已插满如韭叶般细利的短镖,左臂白色的衣袖上俨然留下一道红痕。他一跃跟进了内室。 两个黑衣人中,左侧的那个瘦高个子见他跟了进来,只一瞬心念闪动。镖上原本淬有剧毒,承铎左臂被划伤,就算他内功再深厚,点穴封毒再快,此时也不应再动一下。他跟进这内室来,必是这屋内有什么要紧的人或物。 瘦高个子眼光四面一掠,内室铺陈不见有异,亦空无一人,方才承铎睡着的床上只堆着一堆绣被。耳听得身后风声一响,瘦高个子头一偏,一枚短镖从他耳边射过,钉到了对面墙上——是承铎从那铜盆上拔下来飞出的。两个侍卫已抡刀砍了过来,两个黑衣人挥刃相抗。 瘦高个子往那床沿飞身一蹬,耳听得承铎又是一镖。他猛然省到承铎是不让他靠近那床,一时无暇他想,举剑便向那堆纹丝不动的绣被刺去,却被一个侍卫欺近,不得不回身应对,瞬间身后围了四个侍卫。 哲义早已赶来,护在承铎身边,见他手臂受伤,急道:“主子!”承铎站着不动,只看着那几人争斗。哲义飞身去斗那两个黑衣人。兔起鹘落间,瘦高个子虚刺一剑,提气跃上那房梁。承铎抬手又是一镖,“铿”的一声响,应是被那人挡过。只听外面数十人顺着房梁追远了去。 两个黑衣人本是背靠着背,互为照应的,瘦高个子忽然逃走,余下那人后心一空,便着了哲义一剑。一声轻呼后,那个中剑的黑衣人已将一枚短镖刺入咽喉。哲义措手不及,拉下他的面罩,人已死了。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承铎扔掉那铜盆,往后一倒,坐在了临窗的软榻上。几个侍卫点上烛火,哲义见他脸色不好,急欲一问伤势。承铎止住他,道:“暗器有毒,去找老余。”哲义听他这一提,飞一般跑了出去。承铎闭目道:“你们都出去。”几个侍卫躬身退出。 床上看似没人的绣被动了一动,茶茶掀起一角看了一眼,拉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承铎身边,把他周身一看,便看到他左臂上的伤口。 虽说茶茶方才帮不上什么忙,她伪装没人,装得很好很像,倘若换了别人,承铎还可能赞一句:识时务!然而让承铎不高兴的是,没有帮忙的意愿和帮不上忙,结果上大概一样,动机上却有质的区别。她凭什么就那么安安心心躲着? 于是他斜倚在那软榻上,闭了眼睛不理她。 茶茶此刻却不管僭越与否,屈膝跪上软榻,左手便按上了承铎左臂肩下三分处的脉管。承铎吃惊地睁开眼,茶茶并不看他一眼,右手执起软榻矮几上削水果的小刀,顺着他划开的衣袖在布料上拉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那伤口来。她毫不停顿地再下一刀,却深深切进承铎的伤口中,把那道很浅的划伤切深。 承铎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咬,就是茶茶;如今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动刀子,还是茶茶。今后不知她还要怎样。 转瞬茶茶已经又竖切了一刀,把伤口划成一个十字,便有墨色的污血流了出来。没等承铎更吃惊,茶茶已低头吮上那伤口。 承铎并不觉得疼,反倒有点麻痒。茶茶像个嗜血的小动物,默默地吮吸了一阵,抬头吐出污血,再低头俯上他的手臂。她柔软的身体已整个坐在他怀里,她的头发拂在他的手臂上又滑又凉,她的唇齿轻噬着他的肌肤,她的鼻息浅浅地吹在他的手臂上。 大约是没有防备的缘故,承铎竟然心猿意马了。 茶茶很专心地对付着伤口,忽然觉得臀上被什么可疑的硬物抵触。她大吃一惊,抬头看承铎,不想这位仁兄此刻竟有这等兴致。承铎被她一瞧,眉毛一挑,很无辜地回望她。茶茶跳下软榻,从矮几上倒了杯水漱了两口,转到他身侧,扳着他的手臂继续吮吸那伤口。 承铎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了一下,心中大呼定力啊定力!他承铎竟会被个女人无意的动作撩拨,这女人太可恨了,太可恶了,太…… 他这样想着,表情愤恨中似乎带了高兴,脸色青灰中又似有红晕,以至于东方进门,看见他如此这般地闭目倒在榻上,茶茶伏在他身边像是悲痛欲绝,以为他至少是受了重伤,命在转息之间了。 未等东方说话,哲义已一路急奔进来,后面跟着那个姓余的王府内丞,手里拿了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两粒白色的药丸。哲义取出一粒递给承铎,承铎便吃了,坐起来。茶茶抬头,吐出来的血色已见鲜红。 东方搭上承铎的腕脉,见他臂上有外伤,不由得问:“你怎么……”他停住话,却细看那伤口。 承铎道:“谁知她怎么要搞出这么大阵仗来。” 东方看了半天,说:“不,她做得很对,不然你的毒虽不会危及性命,手臂却保不住了。”他转向茶茶,“姑娘怎么知道吮毒之法?这看似简单,按脉、切口、放血一步也不能错。按脉之处、切口几分都是有讲究的,稍有不慎,施法之人很可能自己中毒。” 茶茶置若罔闻,只默默地抱了水杯漱口。 承铎看着她想了想,拿起另一粒丹药按进茶茶嘴里,茶茶便赏脸地吞了下去。她并不晓得这丸药的珍贵,那位余内丞的眼睛却瞪大了。 不过一会儿,承铎手臂上的伤已经裹好了药,他站起来按了按伤口,对东方道:“然之兄,今晚的事麻烦你去查问一下,一会儿他们回来有什么情况就说给你知道。其余的人散了吧,我休息了。” 东方应了,说:“你这伤现下已经无碍,好生歇着吧,我到外面看看。” 一时,众人都散了。 茶茶见承铎撵走了人,担心他想把方才的冲动付诸实施,心里盘算着如何坚决抵抗。承铎却只是把她乱七八糟地往怀里一揉,倒在床上睡了。茶茶兀自拱了半天,才争取到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 承铎只一动不动,茶茶便知道他故意的。于是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虽没哼出声来,承铎却轻声笑了,嘴唇已封到她的唇上。他吻得并不炽热,不像是有什么企图。 茶茶想到他今天受了伤,应该优待,也就依着他回应了一下。 承铎因为这刺客的事受了伤,索性就托病养伤,连朝都不上了,闭门谢客,优哉了好些日子。 一入四月便连日阴雨,搞得人难出门。承铎早上醒来,屋里暗沉沉的,耳听得外面淅沥细雨,他也就懒懒地躺着。茶茶裹得很严密,脸有一半埋在被子里,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承铎撩起一点被角,看她睡熟的脸。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把被角放下,却拉下来一些,掖在她颌下。 承铎下了床,自己穿好衣服,出了卧室。李嬷嬷迎面上来,见了承铎,眼中精光一闪。承铎立刻抢先道:“那点伤真的没事了,不需要躺在床上,我也不出去,就在院子里走走。”李嬷嬷要开口,承铎马上道,“一会儿回来吃早饭。”说着,往东方的别院走去。 进了院子,明姬坐在台阶上,正用纱布筛着一撮药。承铎招呼了她一声,问:“你哥哥呢?” 明姬抬头见是他,应道:“他一早到文渊阁去了。王爷找他有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么早他到宫里去做什么?这雨还没停呢。” 明姬皱眉:“是啊。可他说要查一下前朝的《起居注》,民间不许流传的,挟了伞就去了。他就是那样子,想起来做什么事,刮风下雨都不顾。” 文渊阁本是个大图书馆,在皇宫内立政殿之侧,其中经史子集,乃至世间绝本无所不有。东方如今有外职,又协理户部的事务,被准许出入其中,怎会不要这便宜。承铎不久就要回燕州主持战局,东方是要留下来给他供应粮草辎重的,因而东方近日比他还要忙。 上次那个刺客的事,两人查寻了半天也找不出端倪来。不过以承铎这样的身份,敌人明里没有,暗里也总有那么几个,遇上一两回刺客实在不算稀罕。承铎既找不着东方,也不再多说,点点头,转身去了。明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似有些失望,低头仍要筛药时,却又将药纱轻轻搁在了盘子上。 可巧承锦这天早上起来,百无聊赖地在寝宫里消磨了半天,见雨终于停了,空气也还好,便想出去走走。因为连日下雨,她也无所事事,只好在寝宫里看书。现在雨停了些,她便想到文渊阁去查一本词典。 承锦换了衣服,也不带人,只说出去逛逛,便一径往文渊阁来。临出门时,就妆奁箱子里顺手拈了把象牙雕花折扇拿在手里。这个时节原本用不着扇子,然而那些王公贵妇手里的扇子也确乎不是用来扇凉的,不过是拿在手里装些文秀。承锦拿着它也不过是把玩,不至于甩着手走路。 她牵着裙裾,小心避过地上的积水,一路优哉游哉走到文渊阁去。这文渊阁是分了经、史、子、集四部收藏的。承锦查着了她要的词典,叫人拿到下面去,自己又到南阁子上找一本裨史趣闻。南阁子是储史的地方,其中有一间上了锁的密室,是专门存放本朝历代圣旨的地方,除非皇帝下令查阅,否则无论外臣内戚,一律不准擅入。 承锦记得那本书是放在南阁子右手边靠里的书格上。因这文书重地不能点火,承锦走到里侧幽深之处,光线便暗淡不少,只觉室内空旷。她认那架上大写的书名认得十分费力,一路走到这个书格子的末端,还是没找到那本集子。 承锦直了直腰起来,忽然觉得耳侧仿佛有人吹气,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在那最昏暗的角落里,竟有一张金黄的面具反射着淡淡的光,显得诡秘异常,而很显然,那面具下还有一张脸,是一个人。 一瞬间,承锦便想尖叫,然而那个人比她更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拖到角落里。承锦惊恐至极,却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只盯着那面具下鹰一样的眼睛。这人显然是早就在这里的,只因承锦进来,他没了退路,偏承锦又一路走到最里面来。 那人的眼光也是阴晴不定,似乎在想到底要把承锦怎么办。就在这时,承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放开手。那“黄金面具”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承锦被他一松开,深吸了两口气,低声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 说罢,对着那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转身提了裙摆,飞一般跑了出去,也顾不上那人追没追来,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到文渊阁正殿上。 正殿上许多办事的官员坐了几大排,各自查阅着手头的文书。此时忽见有人跑进来,纷纷注目,等看清楚是谁,全都惊疑地站在那里。文渊阁主事赶过来行礼叩问。承锦扶着桌角喘息了两下,说:“南阁子上有刺客。” 那主事一听立刻喊了侍卫,便有数十人一起拥进南阁子里。 承锦坐在桌旁,握着双手,惊魂未定。过了好半天,侍卫长过来了,对承锦道:“殿下,臣等搜遍了南阁子,并不曾见有人。只在墙角下,捡到一柄扇子,不知可是殿下的?”说着,毕恭毕敬地捧上一柄雕花折骨象牙扇。 承锦接过扇子,道:“不错,扇子是我落在那里的。只是,你们可搜仔细了?”那侍卫长面露难色道:“弟兄们都在那里,每一个书格都搜了,确实无人。不知那刺客长什么模样?” 承锦沉吟片刻,道:“我也没看清,仿佛有个人影晃了一晃,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她这话一出,那十数个观望的官员里便有“哎”的一声。承锦抬头看去,只见众人摇头的摇头,回座的回座,显然都觉得她大惊小怪。承锦正要回转过头来,忽然一眼看见桌角坐着个人,表情却大不相同,似乎想笑,又似乎觉得此事甚是有趣。他虽一句话没说,却比说了更让承锦生气。承锦咬咬牙,想起自己方才那样慌张跑进殿来,都看在了他眼里,不由得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连那找好的词典也不要了,转身出了文渊阁正殿。 走下正殿石阶时,她不禁站住,向南阁子方向望去。侍卫们正从里面出来,算起来总有二三十人。承锦几乎要怀疑自己当时果然是看花了眼。她默然良久,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承锦回过头来一看,正是那个姓东方的。承锦扭了脸只看着前面。 东方却不以为意,对她施了一礼,正色道:“敢问公主,方才那刺客是个什么样的人?” 承锦仍不回头,只想了想说:“我没看清,也许是看错了吧。” “公主想必看得不错,只是你跑出来时,他已走了,侍卫再进去也找不着了。” 承锦回头,见他不像是嘲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那个人,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面具,看不见脸,仿佛是穿了件暗色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他大概是想掐死我的,我说,我说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他便把我放了。”承锦想到方才那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东方默然想了片刻,问:“公主瞧着那人可觉得眼熟?” “眼熟?”承锦不明白他所问何意,“不,我不认得他。不过……不过他为什么放了我?” 东方想想,微笑道:“皇宫大内原有不少奇事,公主这样处置很对。此事不宜声张。公主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寝宫休息吧。”他笑得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承锦也不便多说什么,略矜持地下了石阶,头也不回地走出文渊阁。她走出去老远了,还是忍不住转头四望,仿佛那个有着鹰一般目光的戴面具的人仍在暗处窥视着她。 承锦看看天色还早,便不太想回去,且到各处逛一逛。信步走到御花园里,偏是进的中门。御花园中门临湖,湖边种着许多垂柳。承锦一眼看见那杨柳青翠,心里就有些添堵。她忽想起皇三子允宁的寝宫就在不远处,不如去看看他。 允宁幼年丧母,母亲出身又不好,这上上下下都是有眉眼高低的,所以皇子之中他的境况难免寥落。允宁却从小恭恪好学,勤谨本分。承锦也时常照顾他些。 她走到允宁的寝宫正院时,见着一个老嬷嬷,仿佛是这院里管丫头仆役的。那老嬷嬷见了她,倒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承锦便问:“你家三殿下可在?”那老嬷嬷一愣,随即一脸笑意,对她点头道:“是,是,这月季花开得可爱。”承锦无语地望了望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这老嬷嬷年老耳聋,糊涂成这样,怎么能管照允宁的日常起居。承锦打定主意要跟皇后说一说,便不再睬她,自己径直进去了。 一路只遇见三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打扫,看见她都站住行礼,有些不知所措。一进堂屋便见允宁正在案上写字,旁边站了个小宫女却在打哈欠。那宫女先看见承锦,马上堆了笑,向她屈膝。 允宁抬头一看,搁下笔,笑道:“姑姑,这时候怎么来了?” 承锦笑笑,便在一侧的席案旁坐了,说:“去了趟文渊阁,过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允宁过来陪她坐了,道:“多谢姑姑挂记。” 那小宫女低眉顺眼地斟上茶来。承锦接了,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慢慢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才放在案上,缓缓道:“你这里可奇怪,我从门口走到屋里没见一个人通报。跟皇子的人都是有分例的,你若缺人便该说给内庭署。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那小宫女脸色白了白。允宁平淡道:“侄儿素常读书时不喜人多,他们都知道,想必避了开去。” 承锦道:“这些事原不归我管,我也不过白说一声。你自己记得管照就是。”又问了他几句话,渐渐说了些闲谈趣事。忽然一个内侍宫监在门口禀报,散骑常侍东方大人求见。 允宁正要说话,承锦却轻笑道:“你这里的人果然机警,知道你读书不喜人多便都不在,你才放下书,就都回来候着了。”说着,端了茶杯喝水,又问,“这个东方大人是个什么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允宁道:“他是五皇叔举荐到户部的,很有学问见地。侄儿常约他叙谈,以长学识。” 承锦点头道:“既是外臣,你们且聊。我到里面坐坐,也顺便长点见识。”说罢,拿了自己那只茶杯,绕过木屏风进了内室。 允宁愣了愣,便命那宫监去请东方。少时,东方进来。允宁站在席案边施礼道:“让先生久等了。”东方还了一礼,允宁便请他在席案旁坐了。 “那天殿下说想看看民间杂文。我昨晚在夜市上看见一册书,写得还过得去,拿来给殿下看着玩吧。”东方递过一本书来。 允宁这回总算是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接过来笑道:“那可好了,我读书累了也好消遣。”他拿起书来翻了两页,道,“前日老师令我作一篇新文,题目是《里仁》。我不曾在民间住过,没有邻居,正不知要如何破题呢。”(里仁:邻里的仁德。) “那便要看殿下如何立意了。” “当然是要论仁德之美。” “仁德有何美?” “这……可使人行端步正,成仁人君子。” 东方摇头:“殿下,世上圣人无多。我辈效仿先圣,是要使自己有所得,有所悟。若只一味仁德,而不明白这个道理,活过一世也不过是一个好人。所以‘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此句正好破题。” 允宁欣然点头道:“不错,这句便是好的。” 东方忽又接道:“其实邻里相处,便和人与人相处是一样的。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丢了斧子,便疑心是他的邻居偷了去。他存了这样的心思,第二天看到他的邻居便越看越像贼,认定是那位邻居偷了他的斧子。然而又过了一天,他在自己家找着了斧子,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别人。” “所以一个人单凭自己的念头就对他人妄言生意是不对的。即使对自己没有什么损失,对他人也是不公平的。世上的人常常不自觉地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是以君子当三思而后行,以免有那些轻佻之言。”东方说着,不明含义地微笑,将坐席旁的一把雕花象牙折扇拿起来,顺手放在案角上。 承锦在那屏风后,倚了柱子听他二人说话,此刻听得一阵愤怒,险些将茶杯给打翻了。他说得那么道貌岸然,那么冠冕堂皇,那么义正词严,承锦恨不能出去跟他辩上两句。 只听允宁道:“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得是的。平素看那些丫鬟仆役时有斗口吵闹,只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以自己的意思为准。” 东方微笑道:“殿下如今明白了这个道理,若旁人这么对自己,便可视若狂言乱语,不予理会,也不必生气了。”他说完,站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今日抄了些公文,还要回去理出来,这便告辞了。” “你这就要走?”允宁也站起来,忽想起承锦还在后面,也不便多留东方,只得黯然道,“先生的道理总是让人受益匪浅。前日听了你一席话,让我释怀不少。” 东方见他不悦,正色道:“仁德固然能给人智慧,困厄却能给人更大的智慧。殿下若能从中有所得,便不辜负人生真意了。” 允宁听了,笑道:“我明白。我送你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两人才一出去,承锦就从那隔间里转出来,心中甚是不平。一回头要坐,忽发现自己那柄象牙折扇放在了案角上。她坐下来,拿起那扇子,四面一看,回想了半天,才记起刚才仿佛是忘在了坐席旁边。承锦不由得发起愣来。 东方回到王府时已近中午。他进到自己住的别院,在桌旁坐了,理了理墨蓝色外衫的衣袖,伸手倒了杯茶水来喝。喝着,却犹自浅笑。 他喝完那杯茶水,见明姬不在屋里,那个伺候明姬的小丫头也不知去向。东方便到院子里,收拾了一下鸽子笼,添了水食。不一会儿,哲修过来请他吃饭。东方便问他可看见明姬了?哲修说:“定国公府上来人请。” 定国公府上,便是赵隼家了。 明姬是个闲不住的,在承铎府里也就老实了三天。好在回京时,赵隼便允诺回京招待她。因为明姬第一次出门这么远,赵隼也就常尽地主之谊。东方思量赵隼来找明姬何意,若只是朋友约玩,那也就罢了;若是他对明姬有什么想法,明姬是在外面野惯了的,又是一介平民,这世家豪门岂是轻易进得的。 他想了一回,觉得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只好暂时放下了。 承铎无论何时睡觉,起床的时间都非常精准,每天都是寅时三刻。这并不是因为他失眠,而是因为这是个薄弱的时间。所有夜岗的士兵站到这将亮不亮的时候,都会疲倦大意起来。承铎每天起来把整个大营巡视一遍,天也就差不多亮了。十数年来几乎天天如此,每一个站过岗的士兵在凌晨看见他提剑巡营时敬的军礼无不是发自内心的。 他这样早起成了习惯,即使在上京也一样,起来就到后堂练武,练完才去早朝。他如今养了几天伤,就着实闲不住了。因为今早赵隼要回燕州,承铎去送他一程,既然送了,不如就到郊外游玩游玩,于是拉上了东方。东方既然要去,明姬岂肯放过机会,承铎便索性叫上自家小妹承锦。各人还有仆从,俨然成了一次庞大的春游。 如此多一个人也不多,承铎昨天便问了茶茶要不要去逛逛,茶茶也愿意去。承铎这一早起来,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给推醒了。 茶茶是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此时被他推醒来,头脑一片空白。她半眯着眼睛,憨态可掬地想弄清楚承铎要干什么。等到听明白了,表情变得十分挣扎。承铎穿衣服穿到一半时,茶茶趴在床上捶枕头。 承铎好笑,问她:“到底去不去?”茶茶抬起优雅的脖子,痛苦地点头。承铎把衣裳扣完,一把掀开被子,把她拉起来。茶茶很快回过神来,老实起来穿衣裳。承铎看她穿衣服,心里却奇怪地希望她仍然像方才那样赖着不动,最好让他给她穿上。然而茶茶已经穿好衣裳,正用手绾头发。 梳洗完了出来,哲义和哲修早已备好了马,东方兄妹也在那里。东方看见茶茶站在一边,比在燕州时气色好些了,对她拱手致意。茶茶本是胡人奴隶,按律是给承铎做妾都不够资格的。只不过因为承铎宠爱,府上诸人才不敢践踏。唯有东方从燕州到上京,自始至终待她客气和善,茶茶便对着他恭恭敬敬地屈膝还礼。 大家出了王府,走到北城门时,就见赵隼带了两个亲兵候在那里。承铎徐徐策马,与他说回燕后的部署,东方也在一旁听着。他三人既说正事,明姬便落在一旁张望。好在没说两句,赵隼转了头来跟她说话,说着就吹嘘这京城方圆二百里无不被他跑遍了。 承铎对此嗤之以鼻,揭他的短道:“他也不见得是做什么好事。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去西山打猎。赵隼跑到山头崖上偷看人家两个姑娘洗澡,结果被人家发现了。” 赵隼道:“那是多久的事啊,也不过十岁八岁,知道什么。” 明姬却对承铎道:“他既然看见了,你也一定看见了。”赵隼点头大笑。 承铎只管接着说:“可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看了人家就得负责啊。于是他被那两个女子缠上了,最后没办法啊……” 承铎当然是胡诌的。当时就是两个山野村妇,姑娘家哪会幕天席地在野外洗澡。那村妇远远看见有人,上岸穿上衣服便扯着嗓子骂开了。 赵隼一听承铎编他,就顺着他诌:“是啊是啊,两个女子正当芳龄,待字闺中,如此一来便一定要嫁给我。”他见明姬有些相信的样子,策马到她身边,越是吹了起来,“多亏了王爷仗义,说,看是两个人看的,如此,一人娶一个,便帮我分了一个去。嘻嘻,结果他的……”赵隼本想说他的童子身就这样破了,突然想到不妥,连忙刹住。 承铎哪里容他编派,接口道:“赵隼也是个仗义之人啊,其中一个女子面黑齿黄,凸眼塌鼻,奇丑无比。他想到是自己偷看连累了我,于是抢先娶了过去。夜晚相对,噩梦不断。还写了句诗道:辗转反侧,梦魇迷之。” 赵隼不甘示弱,也说道:“王爷那个相貌稍好,就是有些说不得的小毛病……” 东方大声咳了一声。 承铎一看,东方脸都要绿了,连忙收拾了嬉笑的神情。赵隼也觉悟过来,连忙道:“明姬妹子,我们军旅之人,只会这样玩笑。说得粗糙,你别介意。” 明姬仰头一笑,“我知道你们骗人,谁信你们的,不过是看你们编罢了。”赵隼与承铎大掉下巴。承铎侧了头低声道:“赵隼,你现在混得连小姑娘都骗不住了。” 赵隼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信不信她迟早得嫁在我们营里。” 承铎笑道:“我们营里人才辈出,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说这一会儿话的工夫就到了东陵,东陵往北便分路去燕州。承铎就站住了,说:“慢走不送了。” 赵隼一夹马腹,也不回头,挥了挥手,道:“慢游不陪了,燕州等着你。”说完带了那两个亲兵,往北而去。 承铎掉头对东方道:“然之兄,我们比比看谁骑得快。”说着,一马当先向东面岔道奔了出去。东方欣然追上。明姬也不甘落后,跟着他二人在这郊外阔道上纵马而去。哲修尾随其后。 茶茶原本不太会骑马,如今承铎他们快马去了,哲义自然就留在后面看着她。茶茶倒不以为意,优哉游哉地扯着绳子慢慢逛;又因为她到中原从没上过街,忍不住左顾右盼。 这原本没什么不是,然而渐渐地便有人不住地看她。哲义怕惹是非,便道:“姑娘,我们须快些追上主子才是。”说完伸手拉过茶茶的马缰,自己打马,两匹马小跑着赶了上去。茶茶却也觉有趣,抓了马鞍让那马跑。 足跑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承铎和东方兄妹在前面下了马走着。哲义与茶茶也下了马,稍微跟在后面。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出来照得人很舒服。这古原是近郊有名的游玩之地,在这春日晴晖里便渐渐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古原一侧便道上过来一辆大车,车虽然华丽却不招摇。一个垂髫小婢掀开车帘,扶下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脸上蒙着纱,款步上来道:“五哥来得好早。” 承铎笑道:“不早了,正是时候。” 明姬看了承锦两眼,轻轻扯了扯东方的衣袖,悄声道:“她虽遮了半张脸,却也不枉称天下第一美了。”东方笑笑。明姬不甘心又道,“哥哥,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两眼,你怎么就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呢?”东方屈起一根手指敲在她的额头上。 承锦眼神扫过东方。东方的神色倒是泰然得很,仿佛完全没有前日那回事。承锦便也自在地同承铎讲话。 “你告了病假,现在又出来游玩。若让人认出来传到皇兄那里不太好吧。” 承铎酸不溜秋地说:“国相大人说我穷兵黩武,不体民情。我今天正是要好好来体一体民情啊。” 就这古原上看来,民情一派大好。前些时日皇榜说那扰人的怪兽已坠崖,此后果然再没有怪兽伤人的事。无论官民都觉得欣喜,再加上天一暖和,每天游原之人众多。沿路都有不少小摊小贩,或卖吃食,或卖字画古玩,应有尽有。游玩的人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不远的空地上,地势稍高,背对着一个高台,坐了个锦衣公子。这公子人很年轻,服饰不算华丽,却十分精良,独自坐在那里画着一幅长卷。他画得十分专注,不曾发现身后踱上个人来,站着看他作画。 那看画的人五官仅算端正,架势却招摇无比。他看了半晌,一拍那年轻公子的肩膀:“这位兄台,你这幅画卖多少钱?”那年轻公子扯了扯肩袖,掸了掸,头也不抬道:“不卖。”看画的人冷哼一声,道:“我还就想买你这幅画。”他身后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便欺上前来。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仍不抬头,勾完一笔,缓缓搁下笔道:“站开些,挡了景了。”那看画人的一个随从就上前来道:“你看清楚些,我家少爷想买你的画,多少银子都买得起。不要不识相。”几个人说着就围拢上去。 承锦一看,拉了拉承铎道:“那个想买画的就是沈文韬的二儿子。”承铎不由得大大皱眉:“就是给你写歪诗的那个?有个吏部尚书的爹就这副德行了。”他忽一眼看到那个作画的年轻公子,拊掌大笑,“这可真是巧了,我看那沈二公子要吃亏了。” 他这一笑动静大了些,那姓沈的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吃了一惊,眼睛就定在承锦身上了。承锦冲他嫣然一笑,拉了承铎的胳膊道:“五哥,你看那画值得一买吗?”那沈二公子听她这样一叫,眼睛立刻又定到了承铎身上,承铎微微一笑道:“我看值得很啊。”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看见承铎过来,便在卷画,如今淡淡接道:“大姐夫,你若喜欢,送给你便是。”沈二公子又是一愣,回头定定地看着那作画的年轻人,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承锦的五哥便是大名鼎鼎的靖远亲王承铎,承铎的小舅子那就该是国相萧云山的儿子啊。这一想过来,他吃惊不小,不由得吓得脸色都变了,立在那里尴尬得一塌糊涂。 那年轻公子卷好了画,收拾完笔墨,背上画卷便向承铎他们走过去。沈二公子想说些什么,看见承铎又不大敢上去。那三人竟一眼也不看他,说着话自顾自地走了。 “萧墨,我回来这许久你也不来看我。”承铎抱怨。 “你是忙人,我是闲人,只怕打扰了你。”那作画的年轻公子回头看着东方,“这位是……” 承铎便将二人介绍了一番。萧墨与东方各自见礼,萧墨又望着茶茶道:“这是尊夫人吗?”当时茶茶站在东方身后一点,铅华未着,一眼看去一对璧人。 茶茶连忙移开一步,东方说:“萧兄误会,她是五王爷的人。” 承铎指了东方笑道:“他是未许东风珍重久,还没有什么尊夫人。”承铎本是随口一说,也不记得这诗句的出处了。承锦听了却红了脸,虽然面纱遮着一半,也不由得低下头去。 承铎便问萧墨:“国相大人还康健吧?” 萧墨摇摇头:“还好吧。他本身有些旧疾,自己又不肯歇息,整天操劳。日复一日,怎么会好。” 承铎颇为头痛道:“我下过拜帖给他,他一口回绝了不见我。上次倒是在北书房见了一面,差点没吵起来。” “父亲大约一直介怀姐姐的事吧。” 承铎隐约想起了一点自己妻子的影子。有一些东西,记得并不是因为深刻,反而是因为潦草。潦草到稍纵即逝,才让人觉得茫然若失。她的美名也曾经传扬京城,是相国萧云山的掌上明珠,时常出入宫廷。一场狩猎之后,她便一定要嫁给他,先皇便把她嫁给了他。那时他心里装着太多太重的事情,并不曾去体恤过少女的情思。而很短暂地,她又离去了。 承铎岔开话题,跟萧墨谈他的画与这古原上的风土人物。他走了半天,觉得这一路有什么地方不对,承铎便问:“小妹,你怎么不说话?” 承锦道:“你们说的我插不上话。” 萧墨连忙道:“是我不好,老讲些无聊的事情。” 承铎又问:“然之兄,你怎么不说话?” 东方道:“你们说得好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明姬此时见了许多人在那平地上放风筝,便也要买来放。萧墨就掏银子,着哲义去买来给明姬和承锦放着玩,又问茶茶放不放,茶茶摇头。 承铎转身,见茶茶望着那天上的风筝,低了头问她可曾放过风筝。茶茶还是摇头。承铎便买了一个来教她放。他举着那风筝,让茶茶牵着绳子逆风跑两步。茶茶果然跑了,风筝摇摇欲起,承铎追过去,帮她牵着线绳带了两下,那风筝便慢慢爬上天空。承铎握着她的手放了点线,告诉她风大力紧时就放些线,若是线绳松了,就扯扯绳子收一点。 那古原上风大,风筝已升在高空,茶茶只觉风大得拽不住,便只管放线,远远看见那风筝越变越小了。承铎转头和东方聊天。承锦放了一会儿,把线轴拿给哲义,叫他帮忙拿着,自己转去看那地摊上的风俗小玩意,都是些泥人核雕九连环之类的。哲修则紧紧跟随保护。 明姬的风筝和人打了绞,萧墨正帮她拽,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明姬笑个不停。承锦逛了一圈回来,让哲修去她车上把准备的点心拿过来,用一张大雪衬铺了地,几个人围坐了一圈,吃些点心小吃,谈天说地。 明姬拈着一块胭脂鹅脯说:“我听说西街那边有一家兵器铺,里面的兵器都是成色极好的。我想去看看。” 东方断然道:“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兵器。” 明姬欲要争辩,又觉得这许多人面前,若是顶撞于他,东方面子上过不去,便闷闷不乐起来。 萧墨道:“西街的兵器铺有名的莫过于‘一刀斩’,明姬小姐说的可是这一家?” 明姬被他一提,雀跃道:“正是这一家。萧公子知道?” 萧墨点头:“这家兵器铺的老板也是位异人。他所卖的兵器都是极好的,然而价码很高,且不能还价,他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久而久之就被人送了个名号叫‘一刀斩’。不想他听了这名号,索性便当真把店名改成了‘一刀斩’。” 承铎摇头道:“此人傲慢得很。禁军曾经想要铸一批刀剑,因他家的兵器火候好,便想和他做个生意。结果他说刀剑有灵,他的兵器岂能落在无数蠢人手里。气得当时的造办差点把他抓起来。好在那时是杨酉林领禁军,听说了这事,说:‘禁军手里的刀剑既不上阵杀敌,又不缉逃惩凶,没得辱没了好刀好剑。不铸就不铸吧。’那个店主才脱了身。” 明姬笑道:“哈,真没想到,杨大哥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她又转头扯着东方道,“哥哥,这店主也是个趣人,今日既已出来,我们就去看一眼如何。就看一眼。” 东方被她这样一求,有些松动的意思:“我午后还有些事要忙,今天实在不行。改天好吗?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萧墨从旁道:“要不东方兄去忙你的,我陪明姬小姐走一趟就是。那家店我常去,也正可逛一逛去。” “如此……就麻烦萧兄了。” 明姬差点没欢呼。东方仍是板着脸瞪了她一眼,从袖内摸出两张银票给明姬。明姬接了,对她老哥吐了吐舌头。 承铎便问承锦:“小妹,你可到我府上逛一逛去?” 承锦摇头:“不了。皇后这两天有些小恙,叫我午后去陪她说话。我也得回去了。” 承铎便叫东方:“晚上我请你喝酒如何?”东方答应了。 萧墨抬头扫了他们一眼。 下午时,明姬便同萧墨去逛街。萧墨带着她逛遍了整个西街,连那最偏僻的小巷子里卖的蒸糕他都知道。明姬倒是好奇,萧墨身为相国之子,不入仕途,却独自在那古原上画画,闲来无事逛些市井街巷。 两人找到那家兵器铺子进去。这店铺铺面不大,装修也简洁,丝毫看不出鼎鼎有名的样子。但里面刀剑枪鞭斧,应有尽有。明姬一排排看过去,见到一把短匕,铜丝盘了花纹镶在那鞘上。她忽想到承铎也有一把匕首,时常插在腰带上,便把那柄短匕抽了出来,锋刃带着墨色,光可鉴人。伸指一弹,铿然作响,显见是整铁所铸。明姬取下刀鞘,合匕入内,拿在手上翻转看了看,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是个长须中年人,看去像个账房先生,只说十二两。 明姬觉得太贵,又不忍释手,侧身悄问萧墨:“真的不能还价?”萧墨笑道:“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明姬道:“十二两银子我倒还有,只是花了就没钱了。不过我也是打算送人,让你付钱显得我没诚意了。”说着,从身上摸出银票来,付给那店主。 那店主看了看银票,也听见了方才他们那番对话,便道:“不想姑娘是个豪爽人。这匕首原是一对,姑娘若是喜欢,小店打个折扣,就算你六两一柄,十二两银子把那一柄也拿去吧。” 明姬又惊又喜,连问:“真的吗?”那店主捧出一个匣子,抽开匣盖,里面果有一柄匕首。明姬觉得过意不去,对萧墨道:“你不是要送吗?这柄你送吧。”萧墨笑笑,正要掏钱,店主手一摆,道:“我说十二两两把就是十二两。” 明姬心中想他还真是一口价,也不虚让了,伸手把那柄匕首也拿了出来,说:“我是个俗人,兵器买来就是用的,不会收着藏着,这个匣子就不必了。多谢。”店主拈须微笑,看他二人出了店门。 第7章前尘 这天晚上因为承铎请东方喝酒,除了下酒的小菜,茶茶还做了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做点心。承铎看到这点心,心里很是不爽了一下。只因他口味偏咸鲜,不喜甜食,更少吃点心。那么茶茶这点心分明是要投他人之好了。 于是承铎一片没尝。他若吃到嘴里,只怕也是酸的。东方却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两人天南地北地吹了一个时辰,东方告辞而去。茶茶来收碟子,承铎作威作福的本性便显露了出来:“茶茶,我不喜欢这个点心。去做个我喜欢吃的菜来。” 茶茶便问他要吃什么,承铎仰头想了想,说:“要吃我没吃过的。”茶茶一愣,他这不是故意找碴吗?他打小在皇宫里,后来又征战四方,什么没吃过,还现在就要吃。 “要是我不喜欢吃,今天就要你好看。”承铎凶巴巴地威胁。跟他久了,这人是真凶还是假凶,茶茶一只耳朵听听就能听出来。她好脾气地笑,做手势说:“让我想想。”而承铎的无赖嘴脸进一步暴露了出来:“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茶茶瞪了瞪眼,跑到厨房,四面一看,都到这个时候了,厨房没人,也没什么食材了。她抓了把绿豆芽洗了。又将一支紫姜和一张薄豆腐干切成丝。因为她刀工不好,这么少一点东西,切了她差不多半炷香时间。接着烧开了水,把几样东西一并倒下去,用滚水断生。便捞起来,倒上香油,撒上盐、葱花儿等佐料拌匀。拌完她自己尝了一下,然后给承铎端了过去。 这绿豆芽和豆腐干原是极平常的味道,妙在那紫姜提味,竟十分清新爽口。茶茶做菜,虽然刀工欠佳,但是调味极有天分,能把很细微的佐料分量拿捏得十分到位。承铎尝了一箸,装了片刻忍不住又尝了一箸,十分不情愿地说:“算你过关。”茶茶便笑,承铎夹了一筷子喂给她。 茶茶铺开一张纸,就在那案桌上蘸了墨写道:“可惜东方先生走早了没尝到。”承铎冷哼了一声。茶茶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继续写:“东方先生会治病,你会打仗。”承铎极不高兴她这样比较,那怒气隐忍未发,只吃菜。 茶茶仿若不觉,继续写:“大夫只医有病的人,统帅只打自己的敌人,厨师做饭给需要吃饭的人。而人都要吃饭,所以厨师做给谁吃都是合情合理的。”写完,递到承铎面前。 承铎愣愣地望着,茶茶看他这样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端了碟子,飘然而去。承铎望着她出去,好半天才把桌子一拍。这日子没法过了!竟然被她教育了。 过了两天,正到了承铎的生日。 承铎原不想在上京过生日,李嬷嬷劝说他留到生日过后再回燕州,又说多少年没在京城过个生日,好歹让她操办操办。承铎磨不过她,只得答应了。 然而以承铎的身份,过个生日又岂是容易的。承铎说了要养伤不见客,可从卯时初刻便有无数的官员或亲自登门,或派来下人送上寿礼。承铎都让老余应付了,自己见了几个,便忙到快中午了。可巧不巧,承铄却亲自到他的府上来了。 承铎只好正装穿戴,府上人人肃立,都忙碌起来迎驾。皇帝既然都到了他家,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拥而至,只有国相萧云山说是病了,送了个帖子来。他本是元老,又是承铎的岳父,拿得起这个架子。其余大大小小的人物却把个靖远王府挤得水泄不通。 承铎在后院里摆了戏请人看,自己陪着承铄看了一出,却是出宫戏,看得他直掉牙。瞅着承铄更衣,转头对东方道:“你看这好看吗?我怎么看着磨磨叽叽很是郁闷。” 东方却能看出些味来,只说:“都说戏如人生,如此反复,倒让人心意冷落。” 承铎不以为然:“我倒觉得,看这个还不如我们好好打一架,活动筋骨。” “你不妨上去摆个擂,也算是一个玩法。” 正说着,茶茶低着头端了滚水挨到承铎身边,把他和东方的茶添上。添完她却又不走,承铎看她时,她就向那左边瞄了一眼。那边却是个素衣老者,只管盯着茶茶看,看得她心里发毛。承铎心中纳闷,若说这是个好色之徒,他都胡子花白了;再则茶茶是他身边的人,这人这么看她,也不怕承铎怪罪? 那人见承铎看他,便走上前来对承铎施礼道:“贫道乃钦天监主事水镜,随陛下来此,专为王爷贺寿。”哦,还是个道士。承铎今天真是什么人都见着了,便点头,还没说话。东方却站了起来,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承铎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水镜,问他:“先生方才何故看着我的侍女?” 水镜略一沉吟,说:“恕贫道直言,由她的面相看来,我朝基数将灭于此女之手。” 承铎听了一惊,心中记起萧墨仿佛说过,承铄不知何时结识了这个道士,还对他有些信任。然而他这样乱讲,却容易招惹是非,承铎正色道:“倘若天命有数,杀了她也没用。她是胡人,只能做我府中下奴。我若身死,就让她殉葬,她如何覆灭我朝?”他说到“殉葬”两字,朝茶茶温柔一笑,茶茶听得脸色变了变。 水镜却点头道:“天数玄远,不可知也。百年之后,当见其应。” 承铎更加笑道:“百年之后,我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也活不到那时。以道御天下者,自能长远。专务阴谋,猜度人心,古往今来,只会自取灭亡。” 水镜合掌道:“王爷所言甚是,贫道告退。”说罢,转身走了。 东方仿若不见,又回身坐了。承铎便问他:“你认得他?” “见过。”东方只淡然道。 “看人面相能看出百年之后的事?” 东方也望着茶茶,略微皱眉道:“以六壬之法,推太乙之数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古法早已失传。今人能学到些皮毛,便很不错了。” 承铎正要再问,承铄却回来了,只好再陪着他说话。 茶茶退到一边,见了那许多外府的王公贵族、内院的朝廷命妇,不少人拿眼睛往她打量。这些人大多是听说了,承铎有一个专宠的胡人女奴;没听说的,在这种场合也马上知晓了。茶茶被看得不大自在,瞅见那上点心用的盒子,便把那里面的小碟子拿出来,自己拎了空盒子溜了。 回到书房卧室里,在软榻边趴了一会儿。软榻案桌上放着只盛了水的白瓷碗,里面是她昨天摘的两朵栀子,今天已开了,散着淡淡幽香。承铎是看不惯这些花花草草、零零碎碎的,让她拿到卧室去,茶茶便放在这窗边的软榻案上。 趴了一会儿,她有些犯困。今天府上到处都是人,她也懒得出去,索性和衣爬上床,拎了件承铎的外套盖上补瞌睡。在这里茶茶不担心别人来打扰,只怕李嬷嬷来叫,然而李嬷嬷今天忙得很,怕是顾不上她了。 这段日子,承铎在府里养那点小伤,养出了大把时间。他原说过要让茶茶喜欢的话,也果然兑现了。承铎说:“你放轻松点,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保证。”他保证得很奏效,茶茶却觉得这比弄疼她还要难受,简直欲生无路,欲死无门,欲哭无泪,欲叫无声。世上的人做这等事,大抵是为了自己愉快。如果超出这个范畴,变成让对方愉快,就欢爱得过于投入了,这就容易产生问题。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会有这个问题,那定然是谁也不肯的。然而承铎虽然能征善战,这个问题上终究还欠历练,大概就没有防备;茶茶虽然聪明狡黠,这个问题上却缺乏经验,大概也就没有防备。等到他们约莫察觉到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变成一件有点纠结、有点欢欣、有点逃避,又有点甜蜜的事了。 这滋味委实复杂得美妙! 在承铎看来,即使茶茶来历不明,她现在毕竟为他所占有,没有什么危机感;对茶茶而言,既然被他所占有,那么顺着他就是了。于是这个问题就被他们顺利地模糊下去了。 不过茶茶也赚了点小便宜,像现在这样消极怠工的情形,承铎大抵是不管的。李嬷嬷说起来,他还帮着对付一下。茶茶把那件大衣拉到头顶,整个人缩了进去,心里想着承铎还要在那里装样子应付场面,不由得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才醒,茶茶舒服地伸伸手脚,揉了揉眼睛,看那日头都有些偏西了。她起来倒了杯水喝,耳朵听着那边正院里声音小些了。茶茶也觉得有些饿,便出来往厨房去。 大下午的,厨房没有这么忙,只有十数个仆妇在收拾东西,主厨的人大约歇息去了。她不方便在大厨房里拿东西吃,便转到后面李嬷嬷素常做饭的小厨房里。一进去,里面没见一个人。茶茶找了一碟子点心,便拈了两块来吃,顺手拉开后廊上的门想透透气,却给吓了一跳。 李嬷嬷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后廊,膝盖上抱着一簸箕风干栗子。看样子像是在剥,抱着那簸箕却在抹泪。茶茶转回去擦了擦手,出来走下那台阶,蹲在李嬷嬷面前望着她。李嬷嬷看她一眼却不言语,不知想着什么。 茶茶也不好表示什么,就挨在那廊下坐了,伸手拿了栗子来剥,心想着总不至于是自己睡了半天,她累得哭了吧。剥了两颗,李嬷嬷叹息一声,说:“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嫁人?” 茶茶摇了摇头。 “十四年了,我若不照顾着王爷,文娘娘会死不瞑目的。” 茶茶只淡淡地剥着栗子,李嬷嬷便接着往下说:“王爷出生的时候我就守在文娘娘身边,她死的时候我也守在她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说,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从小跟她的丫头,无论如何我要护着她的孩子,不然她今日一死也不甘心。我才一答允,她就去了。那是除夕啊,所有的人都乐着,小姐就去了。” 李嬷嬷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王爷今天便是二十八了,如今他们兄弟都做大事了。小姐若是活着,能看到一眼……她也该高兴了。她死得好惨……”李嬷嬷竟抱着那簸箕,呜呜地哭了起来。 茶茶放下手中的栗子,揽着她的肩膀默默地坐着。她一会儿娘娘,一会儿小姐地说了这些,茶茶大约也听明白了。这位李嬷嬷是承铎的母亲从小留在身边的丫头,而这位娘娘在某个除夕死了,李嬷嬷为了照顾她的孩子便一辈子没有嫁人。 茶茶听音辨色,隐隐觉得文妃之死别有内情。怪不得承铎听说那脚链是她母亲的,便亲手给她戴上了;怪不得在那个除夕的夜里,明明是她在哭,却分明觉出他的脆弱了。 茶茶默默揽着李嬷嬷的肩,过了好一会儿,李嬷嬷止住了哭,抬起头来望着天叹了口气。茶茶便递了手绢上去,李嬷嬷接着擦了泪,说:“王爷难得在京里过个生日,今天应该高兴才是,我却总止不住想哭。” 茶茶沉静地笑了笑,李嬷嬷也笑了笑,望她半晌,伸手拧了下茶茶的脸,说:“来,我教你做栗子烧鸡。”茶茶便雀跃地跳起来跟她进了厨房。 那水池边有择好的青菜,茶茶舀了清水进去,挽了袖子想洗,被李嬷嬷一把拍掉她的手道:“你不要摸冷水。一个女孩家,怎么不讲究。”茶茶缩了手。李嬷嬷把她拉开,自己来洗菜,说,“你接着把那栗子剥了。王爷早说了,你身体不好,只让你做闲事儿。小小年纪的身子弱,老了还得了。偏你自己还是个散漫的,午饭吃了没有?” 茶茶笑着摇了摇头。李嬷嬷揭开那桌上的纱橱,里面竟然是留的饭菜,便叫茶茶:“坐下,吃!我还指望着王爷能找个知冷知热的放在身边,我也省省心,偏弄来个跟他一样的。”茶茶便坐下吃饭,忍不住想笑,只管由着她数落下去,婆妈的本质一展无遗。 李嬷嬷平时待下人很严厉,近乎不苟言笑,逮着一点由头还要数落承铎。茶茶却一直不太怕她,觉得她的心是公允的,待自己也极好。她匆匆吃了点饭,便帮着李嬷嬷做出一桌子菜来,说是给承铄和承铎晚膳用的。 承铄吃了晚饭便回宫了,承铎好歹轻松了点,直闹到深夜才把那文武百官给送走。听了一天的吹捧夸奖,听得承铎耳朵长茧,余事也不管了,只回书房去,那才是他的一方天地。 他远远看见亮着的灯火时,忽然想起茶茶如今是住在那里。他把她带在身边许久,仍然觉得她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株植物,静静地开放。他猜想她必然睡了。他没回来时,下人们是要等的,然而茶茶是不会等他的,她是自己做自己的惯了。所以他推开门看见茶茶站在那窗口时,还小小地吃了一惊。 月上中天,更敲四鼓时,茶茶犹立在承铎书房内厢的窗前。窗外有一棵刺槐,因着风吹而微微作响。这声音轻柔入耳,像摩挲着人的心,茶茶也渐渐有了些困意。但她并不想去睡。天空很空旷,一如她现在一般空旷。当承铎推门进来时,她便小小地吃了一惊。 承铎骤然问道:“你在等我吗?”他这话问得茶茶呆了一呆。他既然是主子,似乎等他也是应该的,茶茶便点了点头。承铎解开罩衫的扣子,说,“今天从卯时起便是贺仪,直闹到现在,弄得一身酒气。” “你饭也没好好吃吧。”一般女子若说这句话时,轻言细语倒也温柔,茶茶说话连声儿都不出,越显得十分温柔,把这句话“说”得让承铎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种场合哪能吃什么饭?何况皇上还在这里。”承铎低声说,觉得这种气氛怪怪的。茶茶接过他的衣服,拉了他的袖子一字字“说”:“我煮面给你吃。”承铎笑:“你会吗?”茶茶腼腆地做口型:“才学的。” 她转身出去,承铎看她出了门,也跟着出去。夜色里穿过回廊,从后门进到那小厨房里。这一天下来,上上下下的人都累了,东西收拾了都去睡了。茶茶把焙着的火吹燃,添了水烧着,回头拿了一个瓷钵来,里面是用湿布盖着的一小团才揉好不久的面,显然是她准备好的。 茶茶将面团倒在案上,揉匀,用面杖擀薄。承铎一旁看着她手指穿花拂柳地揉那面团,心里突然有些感动。茶茶向来是不会邀宠献勤的,应该是对谁都很冷淡的。 承铎伸了手去,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下巴靠着她的耳侧,看她切面。他这个突然的亲昵举动让茶茶觉得有些别扭,但是承铎抱着不放,茶茶也就只好由他。 “看你平时懒得很,学这些倒起劲。李嬷嬷说你一天到晚捣鼓这些也不累。” “因为,”茶转头望着他“说”:“我不是只能做那个!”她神情极其严肃,倘若茶茶能说出声来,这句话定然说得掷地有声。 承铎眼神是欣赏的,表情是嬉笑的,话是下流的:“你也叫‘能’,我让你在上面,你就知道叫苦叫累,还好说什么这个那个的。” 茶茶沉默不语。承铎在她的额角温柔地亲了一下,问:“你心里可有什么愿望,无论什么,我今天许诺你了,都可以为你达成。” 这倒不是承铎突发同情心,只是他觉得如茶茶一般的经历,心中若无坚执的念头,如何抵挡得来这许多世事的锋刃。茶茶停下手,低着头。她手上都是面粉,并不去握承铎的手,却拱起背往他怀里缩。承铎便更紧地抱住她。 两人站了一会儿。茶茶拂平案上的面粉,划字:“你恨过谁吗?” 承铎低沉地说:“也许吧。然而恨这一回事,有未必是好的,等到没有了却更让人寥落,什么也得不到。” “我知道,你恨过。”他在她耳朵边静静地说,“你那天夜里醒来,满眼都是恨。”他说着,又吻她的头发。茶茶知道他说的是除夕那夜。他既看出来了,也就必然懂得。 茶茶愣愣地站着,被他温柔的亲吻鼓励,突然一阵冲动,拂平了面粉,又写:“你恨哲仁吗?” 承铎停在她耳边,看了一看那几个字,才说:“我说过了,这没有意思。” 茶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隐约觉得承铎的声音里有一丝生硬的警惕,她也实在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不警惕。他方才分明是动情了,然而茶茶也分明对这丝柔情没有把握。 茶茶在想接下来要怎么说,承铎在等着她说,一时间,两人都变得有点紧张。这时,锅里的水“哗哗”地响着,已烧得天翻地覆。茶茶欠身揭开锅盖,抓着面一把扔了下去。面条在滚水里挽了几个花儿,马上又不停翻动。 茶茶屈指敲承铎揽在她腰上的手,承铎松开手。茶茶将洗剩在那里的青菜也煮了进去,然后拿了碗去舀汤,放上盐、葱花、碎香菇等佐料。等那水开了两滚,便用筷子把面和青菜挑进碗里。 承铎却换上一副嬉皮笑脸,问:“刚刚为什么那么问我?” 茶茶浅笑一笑。 “为什么啊?” 茶茶指指碗,示意他吃面。 承铎挑起几根面条说:“我发现你做饭也颇有行军打仗时,进退攻防之道。” 茶茶作洗耳恭听状。 “比如你在和面时,先烧上水;下面时再打调料,等面捞上来,什么事情都不耽误,井然有序。好的指挥也是如此,方能行云流水任意为之。” 茶茶微笑。 承铎一边吃,一边继续发表宏论:“世上的事,大抵有共通之处,只不过各人专精不同。比如让你去领军打仗,那必然会一败涂地。” 茶茶挑眉毛,脸上写着两个字:未必。 “再比如让我来做饭,那自然是一塌糊涂。” 茶茶深以为然地点头。 “所以行军打仗我还算在行,下厨做饭你也不算太坏。我俩还算得上般配。”承铎严肃地说完这句调戏的话,埋头吃面。 茶茶也习惯他这种时而“满嘴跑马车”的乱侃,无奈地耸耸肩。 等他吃完那碗面条,两人丢了碗便回去书房。 茶茶知道承铎要沐浴,便去内室里,拿了他的换洗衣服到隔院的浴室。承铎已经泡了进去。茶茶放下衣服,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拿了布巾给他擦背。她的手劲很轻,反倒让承铎觉得在挠痒,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茶茶听他笑,就住了手不擦了,反而往边上大理石的台阶上一坐,手托着腮看他。 承铎在温泉里泡得有点发热,像薄酒之后的微醺。抬眼见茶茶还是看着他,承铎抬高点声音问:“我好看吗?”茶茶眼神都没闪一下,点了点头。承铎反倒窘住了,从小到大,都没人这么直接说过他好看。他瞪了茶茶一眼,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穿衣服。 茶茶也站起来,背转身走出去了。端茶递水,揉肩捶腿一样也不会;伺候沐浴穿衣她要窘;发起懒来还会一直假寐。 承铎穿上衣服往卧室走,茶茶就默默地跟着他,夜风吹起她披散的长发拂到脸上。茶茶的头发密而黑,她一向不怎么打扮,却比打扮过的女子更出挑。走到房间里,承铎灯下看她头发似墨般铺在背上,只用一根淡红绸带束了碎发,他那股促狭的心理又开始作怪了。承铎伸手扯下她的发带,手按在她的头上揉了几揉。茶茶的头发立时散乱,四面披散把脸都遮住了,毛茸茸一团,分不清头前头后。 承铎哈哈大笑。茶茶侧头,面不改色地把头发往后一捋,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里间。承铎的玩笑冷了场,他又伸手,茶茶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低头一避,头发没被抓住,人被抓住了。两人滚倒在床上,闹成一团。 茶茶大半夜没睡,这会子困意上来。承铎也觉得疲倦,抱着她嬉闹了一阵,都渐渐睡着。半睡半醒时,承铎蒙眬地说:“茶茶,给我生个孩子。”茶茶钻在他怀里,已经睡熟了。 青丝七尺长,挽作内家妆。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注:最后这首诗出自《十香词》。) 茶茶是从不早起的。今天天还没怎么亮,连承铎都还没醒,她就爬起来了,匆匆披起衣裳,一头乌发也散乱着,就去厨下看她煨了一夜的汤。承铎被她闹醒,心里笑她没事找忙,翻身又睡了。 茶茶赶到厨房,有两三个早起备膳的下人已经在洒扫。茶茶径直走到小间,里面光线暗淡,看不太清,却弥漫着汤汁香气。燃了一夜的炭已经恹恹欲熄,煨汤的瓦罐上冒着汩汩的水汽。茶茶小心地揭开盖子,挥散腾起的水汽,看见罐里的汤还有一半了,疑心是不是火太大了。 她伸手拿来汤勺,搅了一下,觉得应该端下来了。放下汤勺时,有什么东西硌手。细细一看,是勺柄挂绳的缝隙里塞着一个不起眼的纸卷。茶茶迟疑了一下,把那纸卷取出来展开,蹲下身就着微弱的炭火看去,上面只有两个端正竖写的字:午膳。“膳”字下面纸角斜点了三点。 午膳?茶茶有些不明所以,扶了一下灶台就想站起来,却蓦然停住。她再看一眼那张字条,还是那两个字三个斜点。茶茶猛然抓紧那张纸,字条在她水葱般的手指间皱成一团。她捏着那纸,回头看了看外面。外屋的人多了起来,有碗碟磕碰的声音,沉钝轻微。茶茶沉默了一会儿,手一送,将纸团扔在了炭灰上。一股火苗蹿起来,映照着她的脸,又很快熄灭。 肩膀上被人一拍,茶茶才猛然惊觉回头。李嬷嬷拉她起来,道:“你怎么发呆啊,这汤还不端下来。”说着,李嬷嬷已经把瓦罐端了下来。茶茶把汤勺递给她,李嬷嬷舀了两下,说,“不错,火候刚好。王爷起来了吗?”茶茶摇头。 李嬷嬷打量了茶茶两眼又不高兴了,放下勺子一把拉她起来,说:“这个样子就跑来了。你看看这满院子的姑娘谁不变着法子打扮。白长了一副漂亮脸蛋,今儿越发连头都不梳了。”说着拉了茶茶出去。 茶茶由她拉着走。李嬷嬷把她带到自己屋里,先上下打量了两眼,说衣裳太素了,唤了一个圆脸的大丫头来吩咐了两句。那丫头去了,李嬷嬷便往盆中倒了热水,让茶茶先洗净脸。 不一会儿,那丫头拿了一件簇新的衣衫、妃色罗纱的外裳过来,递给李嬷嬷,说是紫苏姐姐的,节下府里才做的,还没穿过。李嬷嬷就让茶茶换。那丫头似乎对茶茶也很好奇,过来给她换衣服。 茶茶迟疑了一下,也就由她们摆布了。那衣裳腰身收得很窄,袖子又有些阔。待她穿上身时,从那大丫头眼里看到了满目艳羡。茶茶因为穿了人家的衣服,便对她歉意地笑了笑。那丫头呆呆地看着她,见她忽然一笑,唇角不由得咧开来。 李嬷嬷抻直裙角,赞道:“我在宫里好些年,宫妃彩女见过不少,像你这么身段匀称的也少得很。真是人要衣装。”说着,把她按到镜子前坐下。 茶茶头发浓密,懒懒地披满腰际。李嬷嬷把她的头发梳顺,从额前编出发辫来,把两边垂下的头发编好,高绾在脑后,余后的长发仍然披在背上,回头唤那大丫头:“你站在那儿干吗,去把你们上好的胭脂水粉拿来,我这儿可没这些个东西。”那丫头“哎”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茶茶抬头露出一个求饶的表情。李嬷嬷冷笑道:“你别不耐烦,我以前可是只给文妃娘娘梳头上妆的。小姑娘家是要打扮才成样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做得最多的就是调哪种香粉,梳哪种发式。”她一面说,一面将几枚简单的珠花分插在茶茶的发辫上。 那大丫头已经拿了一个玳瑁妆奁过来。李嬷嬷熟练地抽开屉子,将那粉盒里的粉蘸了点在指间碾了碾,接着侧过茶茶的身子,就把粉给她匀在脸上。茶茶止不住想笑,李嬷嬷扳着她脸庞,颇为自得地说:“你别笑,这梳头上妆我比做饭还在行。包你看了自己都吃一惊。”茶茶好脾气地仰着脸,由她描眉上胭脂。 李嬷嬷匀出胭脂在手掌上,调匀了色,一面以掌侧柔力给茶茶淡淡地匀在脸颊上,一面教导那大丫头:“你们平日里擦那许多的胭脂,脸上红得跟掉进染缸子了,嘴上像喝了血似的。胭脂擦得太浓,比不擦还难看。像她这么白的,擦上一点,这就好看了。”那大丫头连连点头。 李嬷嬷端详了一下,转到茶茶身后,正对着镜子叫她看。茶茶望那镜子里,果然吃了一惊。她平素不怎么照镜子,顶多把头发梳好,编个辫子,或者干脆扎拢就完了。而如今这镜子里的人眉目秀丽精致,淡妆衬着她的五官,不同于往日的苍白冷漠,如朝霞出岫,一下子熠熠生辉。 再冷漠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美丽面前都难掩童真。茶茶不自觉地漾起一个微笑,眨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的眼睛波光潋滟,像一泓湖水能把人吞没。一屋里三个人都望着镜子,李嬷嬷唇角一抿,拍拍手道:“好了,王爷早该起来了。我们把早膳给他送去。”那个站在一旁的大丫头像回魂了似的,呼出一口气道:“姐姐真是太美了!” 茶茶被李嬷嬷一提,想到要这样去见承铎,突然一阵局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嬷嬷拉了出来。一直到膳房里,早已是一片热火朝天,人人都忙着手里的活。茶茶跟着李嬷嬷一路走过去,走到最里间时,膳房里已经鸦雀无声。人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盯着她看。 早膳早已备好了。李嬷嬷舀出汤来,用碗盛了,叫茶茶端上,又一路走了出去。看到众人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等她们走出膳房,里面众人才仿佛回魂一般,顿时一片嗟叹声。 出来到庭院里,遇到两个小丫头,两个丫头也当场站住了。穿过一道水榭,走到承铎书房的回廊上,茶茶越走越慢。李嬷嬷一回头见她磨磨蹭蹭,说:“你走快些啊,汤该凉了。”茶茶紧跟了几步,心里似乎有些雀跃,又有点胆怯。 走到书房门外,哲义站在那里,冷不防一回头看见茶茶,头就没转过去。李嬷嬷施施然道:“怎么了,不认识了。”茶茶红了红脸,端着盘子进去了。承铎埋头在案上。李嬷嬷道:“王爷先用早膳吧。”承铎“嗯”了一声,还是没抬头。 李嬷嬷回头没看见茶茶,再一找,茶茶端着碗汤,缩在她身后。李嬷嬷又好笑又气恼,把她拉出来,示意她把汤端到承铎的桌子上去。茶茶吸了口气,稳稳地把盘子端上去了。承铎抬头一看,头就没再低下去。 茶茶绯红着脸色,看了他一眼,自己低了头,觉得脸上发烫,心想:“糟了,别弄得跟擦多了胭脂似的。”然后就听见承铎低声笑了,探身握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说:“一大清早就不见你人影,跑到哪儿去了?” 李嬷嬷说:“她清早起来给王爷备早膳呢。这汤是昨晚就熬上的。”承铎似乎没听见,只望着茶茶,轻声道:“很好看。”茶茶低头笑了一下,觉得承铎捏她的手紧了紧,便也回握着他的手。 李嬷嬷仿佛看不见两人的光景,自顾着从外面把早膳都传了进来。承铎等早饭都上了桌,却并不放开茶茶的手。李嬷嬷这回不识相得很,轻咳了一声,示意承铎吃饭。承铎看她一眼,再看一眼茶茶。茶茶状似无意地眨了下眼睛,睫毛轻轻抬起来,刻意给了一个深深的眼神,承铎就目不转睛地定住了。他这个表情让茶茶抿了一下嘴,似是笑了,又似没笑,从他手里抽出手来,把汤碗端到了他面前。 承铎比较快地回过魂来,拿起勺子舀那汤喝。茶茶其实很想知道汤的味道如何,但承铎似乎食不知味。 等到早饭吃过,李嬷嬷仍然让茶茶端了盘子跟她走。承铎对茶茶挑挑眉毛,茶茶无奈地摇了摇头。承铎笑笑,示意她去,茶茶便收了碗盘跟着李嬷嬷走了。走到厨房,茶茶低头浅笑,耳听李嬷嬷叫她道:“徐夫人让我买些三味斋的糕点,你午膳后跟我一起去。” 茶茶听到“午膳”两个字,腾地站起来。李嬷嬷惊道:“怎么了?” 茶茶突然拉住李嬷嬷,指了指内院,比画着问她:“是夫人让我去?” 李嬷嬷搓手笑道:“好孩子,你也知道,王爷这人我行我素惯了。回来这么久,还不曾到别院去过。夫人支开你,自然有她的意思。你随她去吧,只管和我走就是了。”见茶茶沉吟不语,李嬷嬷狡黠一笑,道,“我今天给你一打扮,包管王爷正眼儿都不瞧她。” 茶茶压下忧愁之色,勉强笑了笑,点点头。李嬷嬷觉出她一直闷闷不乐,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茶茶想了想,又摇头拒绝了。 临要出门时,李嬷嬷去回了承铎一声。茶茶默默地进去站了,似乎要跟承铎说话。承铎倒没说什么,只说:“你们早些回来。”说着,抬脸去看茶茶。茶茶望着他的面庞,温柔地笑了笑,温柔得让承铎又失神片刻,觉得她这笑容里有一种眷恋的柔情,十分动人,从未对他表露过。 承铎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道:“怎么了?”茶茶只是笑,承铎却觉得这笑里有些别的意思把握不住。她只一字一字,无声地说:“我走了。”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先出去了。承铎心里起了一点疑惑,想止住她,又犹豫了。只刹那,茶茶的身影已离了他的视线。 出了王府内院,李嬷嬷便拉着茶茶上了车。那车行了半天,才听见外面渐渐人声喧闹起来。茶茶轻轻掀了车帘一角,看那外面,不承想李嬷嬷也这般掀着帘子一角看。看了好多时,才说:“这条街好久没来了。” 茶茶只觉王府里那些夫人,名义上高贵非凡,实际和个囚犯也没多大差别,她们偏还把这看作是有身份。李嬷嬷那神色分明是觉得街上也是有趣儿的,却偏要坐在这车里,不肯下去逛一逛。 马车拐了个弯忽然一顿,停住了。外面赶车的人喝道:“你们做什么?啊!”似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李嬷嬷正要上前开门,那门自己砰一下从外面打开来,一个青衣男子欠身进来,扫了一眼车里,平淡道:“我家主人有请。”他关门的空隙里便见王府那个赶车的家奴被撂倒在地,跟车的另一个人被同样两个青衣人制住了。 车门一关,马车又摇晃着走起来。李嬷嬷跌回座位,惊疑不定,上前拍着车门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认错人了吗?这是靖远王府的车。”她这番质问没有得着任何回答,马车反而快跑起来,渐渐离了闹市。 李嬷嬷转头去看茶茶,茶茶仍然如先前那样坐着,连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变,仿佛这番变故并不曾发生。她脸上带着一种疏离的神气,眼神却凝结在空中某处,不知想着什么。李嬷嬷看她这样,愣了片刻,伸手拉了茶茶的手。 茶茶回过神来,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李嬷嬷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茶茶看出她受了惊吓,抚慰地笑一笑,摇了摇头。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下来,外面有听不清楚的人语声。茶茶的神色忽然间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狠戾,她蓦然抽出手,坐正了。车门打开时,茶茶脸上便只剩下一种李嬷嬷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即使她新描的妆也衬不出一丝暖意来。 那青衣男子还是平淡地说:“姑娘请吧。”茶茶站起来,李嬷嬷一把拉住,问:“你们带她去哪里?”那人并不搭理她,上前来拉茶茶。李嬷嬷霍然站起来,跳下车,拦在茶茶前面,断然道:“她不能单独跟你们走,除非我死了。” 那青衣人也不作声,却“唰”地拔出剑来,茶茶一把将李嬷嬷拖到后面,抬了下巴,冷冷望着那人。这时,街边一所小院的门打开,出来一个仆从模样的中年男子,贴在青衣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那青衣人还剑入鞘道:“跟我来。” 茶茶松开李嬷嬷,当先跟着他进了那小院。李嬷嬷四顾,此地偏僻少人,孤零零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不知是在哪里。进了院子略走两步,就是一座小画楼。那青衣人领了她们踩着那木楼梯往楼上去。楼上却是另一番景致,装潢得精致典雅,室内摆的都是上乘的红木器具,却是间空屋。 那人将她们领到这里,躬了躬身便退出去了。茶茶打量那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临轩有个窗台,支了竹帘出去。她默默站了半晌,看那窗台上有一只墨釉的圆肚花瓶,瓶里插着数枝雪白的花儿。那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瓣叶整齐,开得十分简洁典雅。 茶茶并不认得那是什么花,慢慢走到那花旁边,伸手拈了一朵,低头轻嗅了嗅,花味似苦似甜,心中蓦地漾起一阵悲哀,便抬眼望着窗外出神。 这时,门口的屏风后面忽然有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极低,不及一辨又戛然而止。茶茶惊得一抬头,望向那屏风,后面有人影憧憧,识其高矮,应是个男人。茶茶愕然的唇顿时抿起,下颌的弧度分外清晰,神色又一次冰冷起来。那屏风后的人并不出来,也不说话,半天一丝声音也没有。茶茶不再看那屏风,回头看着窗外,手指却紧紧掐着那花枝,险些要把它掐折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方才领她们上来的青衣人忽然进来,伸手往门口一让,道:“二位请回吧。”茶茶转过身来,神色惊疑不信。 “鄙上说了,这枝花,姑娘若喜欢便送给姑娘了。”那青衣人对茶茶道。茶茶只愣了一愣,一把扯了李嬷嬷,转身便下楼。 出得楼来,李嬷嬷看了她两眼,茶茶沉默得很。她二人的车马仍然停在那里。两人上了车,那青衣人便赶了车走。约莫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又回到城中闹市,青衣人跳下车径直去了。 一来一去,天色已晚。李嬷嬷当此之时也顾不得身份,带着茶茶下车,认了认方向,拉了她往王府去。才走了两步,就见着哲义领了王府的人在找她们。见了她们,如释重负道:“总算找着了。你们去了这许久,王爷让我和哲修带人出来找。” 哲义亲自赶了车回王府。到王府下车,李嬷嬷当先从侧门进了府,茶茶漫不经心地把那朵花搁在了门外的石狮子底座上,也跟随进去。 承铎坐在书房那张花梨大案后面,听李嬷嬷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眼睛只盯着茶茶。茶茶却低着头,定定地看着地面,仿佛一尊雕像。承铎问了李嬷嬷几句,正要问茶茶,忽然外面有人叩问。 承铎叫进来,王府内丞拿着一个卷轴进来,说:“方才有人送来,说是他家主人补给王爷的生辰礼物,一定要王爷亲自打开,其他人不能看,否则谁看了谁死。”他托起那个卷轴,“那人放下这句话就走了,门口的侍卫问他他也不说话。” 承铎重复道:“他说只能我看,不然谁看了谁死?” “是。” “拿来。”承铎伸手道。 老余有些犹豫道:“属下以为这卷轴里也许有暗器,也许有毒粉,还是让属下等先检验一下为是。” 承铎道:“他若是下毒放暗器便不该这样说,拿来,且看我看了死不死。” 老余便把那卷轴交给了承铎。承铎直起身来,叫李嬷嬷站开些。李嬷嬷急忙道:“还是让别人来看吧。”茶茶也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承铎已经徐徐展开那卷轴来看,只片刻,脸色一变。李嬷嬷见他变色,往前两步,承铎把那卷轴一合,竟拿着半天没说话。李嬷嬷没看见上面是什么,却听承铎道:“你和老余出去。”承铎平日对她十分尊敬,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李嬷嬷看他的意思,是要留茶茶下来。她只得告了安,和老余一起出去,出门时看了茶茶两眼,暗叹了口气。 茶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愣愣地看着承铎,承铎说:“你过来。”茶茶听他声音便知道他动了真怒,心里有些犹疑,又有些作怯,慢慢挨了过去。 承铎把那卷轴一抖,铺开在桌上,便霍然是一幅春宫图。那图上的男子戴着一张金黄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只露了下巴嘴巴出来,赤身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这画笔锋飘逸,却灵动如生,将男女交媾之情刻画得入木三分。那女子仰在榻上,长发委地,杏目迷蒙,秀眉微蹙,似是不胜其力,眉眼之间,一辨而知画的是茶茶。 茶茶如水的眼眸中似投入了石块,霎时激起惊波狂澜。承铎等了片刻,茶茶也明知他等着,可她呆呆地站着不动。承铎已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大声道:“说话!”他从未对茶茶这样大声过,即使过去在大营里审问她时也不曾如此。 茶茶被他吼得一退,伸手拿过纸笔,想来想去下不了笔。就在承铎要再次发作的时候,她落笔飞快地写字:“画的是真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半晌,承铎盯着那纸不说话。 茶茶被他盯得伤了心,换了张纸,缓缓落笔道:“草原上的花儿微小,不懂得风雪摧折、马蹄践踏,只懂得望着天空开起来。你实在要问我,其实我什么都记不住。”她虽没有说话,也能觉出她语气强烈决绝。茶茶写完,并不看他一眼,掷了笔,竟转身走了。 承铎看着那字,好一阵才把那英明神武的头脑找回来。下午她们一直不回来,哲义去找时,他坐在这里,想起茶茶临去时的神情,心里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难以言述。倘若茶茶就这样找不到了,倘若他再也见不着她了,那怎么办呢?他就要回燕州,远离上京,该到哪里去找她呢?他从不曾把一件事情这样千回百转地想过。 她没有遗失,他本应该高兴的,却被这幅画激怒了。承铎冷静了半天,在椅上坐下来,心知这个送画的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直坐到天黑,屋子里暗了下来,承铎才站起来,自己点上烛火,又看了看那画,用火燃了,折在盛水的青花瓷盆里。又把茶茶写的纸看了一遍,也烧了。 茶茶走到李嬷嬷的房里时,李嬷嬷也不在,屋里没有一个人。她在妆镜前坐下,拆下发辫上的单粒珠花,换回衣服,对着镜子愣愣地看了自己片刻。今天早上她走到承铎面前,两人还眉来眼去,拉着手不放。她忽然想到承铎生日那天,东方说:“如此反复,令人心意冷落。”茶茶觉得今天就像唱了场戏。她抬起头望着镜子,掠一掠头发,却对自己笑了笑,站起来出去了。 走到穿花廊下,不巧正遇着徐夫人,身边跟了绿翘。茶茶冷漠地屈了屈膝,徐夫人也冰凉地看着她,茶茶与她对望时,两人眼里一片刀光剑影。茶茶并不多看,越过她往厨房去了。绿翘一跳,似要说话,却见徐夫人默然不响地也往西苑走了。绿翘觉出主子今天有异,也不及说什么,连忙跟了上去。 已过了准备晚膳的时间,膳房里没有几个人。茶茶并不进去,却踱到后面的花篱架下,默默坐下。那天便渐渐黑尽了,月亮从东边爬上来,又慢慢走到中天,月色下花移影动。茶茶坐在那里悄无声息,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沉,一个黑影也坐了下来。茶茶根本不用看,最末梢的神经感觉一下也知道那人是谁。 承铎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她脸都不转一下,便一伸手扳过她的身子趴在自己腿上,自己屈起身来趴在她背上。这样抱了一会儿,承铎说:“你今天不回去睡觉吗?” 茶茶一动不动。 承铎似问非问地自己接道:“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了?” 茶茶还是一动不动。 “我晚饭还没吃呢,你也不管我。” 茶茶突然挣开他站起来,月光下做口型比画道:“主子要吃什么?” 承铎是从不曾说过一句软话的人,如此她还不领情,不由得生气道:“主子要先吃饭再吃你!” 茶茶抽身就往厨房去。承铎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又要教训她:“你这丫头脾气还真大。被我吼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委屈成这样吗。” 茶茶神气稍微缓和了些,仍然不睬他,甩开了手,到厨房里看时,只有剩的冷饭冷菜了。茶茶端了碗犯难,回望了承铎一眼。承铎想也没想说:“我才不吃别人剩的。”茶茶“砰”地把碗一摔,承铎马上加了一句,“我是说吃饭。”茶茶冷笑着揭开锅盖,承铎伸手扣了她的手腕,这么拉扯着站了半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缓缓箍住她的腰肢,低头看她巴掌大的一张脸,她目光朝着别处,像一个假的、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 承铎低下头想要亲吻她的唇,茶茶抬手挡住了。唇上胭脂擦在手背上,一抹由深及浅的艳丽,似不经意中渐次流露的风情,那么平常纯粹却又动人心弦。这一刻,他心里有一层坚硬的东西一叩而碎,那里面本对她的隐瞒存着一丝无情与残忍。 这一刻清醒而自知的瓦解,反而让承铎平静下来,任凭茶茶挣开他的手,往锅里掺水。他静静站在那里,看她吹旺了火,用枸杞米酒煮了两个荷包蛋,加上蜂蜜调匀,端到厨房的木桌上。承铎便拉她在身边坐下,先用镂花银勺子舀了一块喂她。茶茶笑笑,摇头不吃。她既不是撒娇使气,却又分明不高兴。 承铎深切地觉得女人真是麻烦,你不知道她到底要怎么样。他便默默吃完,两人相携归寝。 一到房里,茶茶便脱衣服。承铎看她不慌不忙地解着衣衫,蓝眼睛里一片平静。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茶茶也就停手,面无表情地由他捉着。承铎看了她半天,见她还是一脸平静,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一点,靠在他身上,望着前方缓缓道:“人和饭是不一样的,我怎会把你当作饭来吃。” 茶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好吧,就算开始是那么个意思。”承铎顿了顿,“时至今日,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 茶茶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动,承铎就让她这样埋着。两人站了一会儿,承铎说:“你要这样站一夜吗?”茶茶慢慢抬头,脸色没变,承铎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哭了?” 茶茶摇头,无声“说”:“我没有。” 承铎心里钝痛了一下,手指抚上了她的唇,随即轻吻她的眉心,哄孩子似的柔声道:“你最乖了。”说着,把茶茶抱上床,掀开被子放在丝棉床单上。茶茶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承铎把一个温热的吻从嘴唇细碎地蔓延到全身。他的气息吹在身上让人有种软绵绵的懒惰感觉,像有潮水在身体上冲刷过去。 当承铎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时,茶茶屈起柔软的身体贴到他怀里。 承铎的双手穿过茶茶的脖颈,用力地抱紧她。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时,似乎有一丝轻微的声音飘在耳边,如濒死的求救,虚弱而渴望。然而,承铎现在什么也听不见,连同他自己的声音。 第8章暗潮 次日午后承铎被召进宫中议政。傍晚他刚从北书房出来,就见哲义候在殿外。到了无人处,哲义低声道:“府上出事了,徐夫人死了。”承铎吃了一惊,站住想了想,一言不发地出宫回府。京城百姓得以瞻仰了一下五王爷纵马穿街的身姿。 承铎到了府门前下马,门前的侍卫行带剑礼,承铎只扫了一眼,直接赶到了后面他的书房外。东方衣袂翩翩地站在外面,似乎好整以暇地看着风景,见了承铎,往书房外耳室里做了“请”的姿势。老余正在耳室坐着,几个厨房里的丫鬟仆妇站在那里,他见承铎进来,也站了起来。 承铎脱下外套甩给哲义,问道:“怎么回事?” 老余禀道:“夫人未时初刻在房中咯血,后来渐渐不支,挨了一刻,便去世了。现在停在房里,王爷要去看看吗?” “捡要紧的说。” 老余便道:“种种症状来看像是中了毒。那边院子里李嬷嬷已经派了人,厨房里的人今天当值的我都已经扣在这里了。” 承铎望向东方,东方点了点头。 “中毒,哼。”承铎冷哼了一声。 老余又接道:“另外,夫人的丫鬟绿翘咬定茶茶在夫人的点心里下了毒,我已经把绿翘看守起来了。” 承铎沉吟片刻,问:“茶茶在哪里?” “李嬷嬷带去了。” 承铎扫了一眼站着的人,道:“先把她们叫来,你把绿翘也带过来。”他转身出了耳室,进了书房正厅。 不一会儿,李嬷嬷带着茶茶进来。承铎盯着茶茶看,茶茶今天倒泰然自若地回望着他。他两人这样对望时,老余带来了绿翘。绿翘哭得眼睛红红的,跪倒了擦眼泪。承铎直接问她:“绿翘,你说茶茶毒死了夫人。有什么佐证,你别怕,从头到尾一一说来。” 绿翘抬了头,说:“夫人午后还好好的,过了两个时辰就嚷身上不好,后来就咳得厉害起来。我报了吴总管,说要请大夫。大夫还没来时,夫人就……”她拿了张绢子又要抹泪,承铎看她这架势就皱起了眉头。 绿翘哀婉了一会儿,指了茶茶道:“她仗着王爷宠爱,一直对夫人不甚恭谨。下午我去厨房里吩咐她们给夫人做粥,看见她在那小厨房里放点心。一定是她往夫人的点心里下了毒,夫人才会这样的。”她说完又哭。 承铎转过头不看她,叫老余:“去问问耳房里的人,有没有看到这回事。” 老余道:“问了,都说不知道。茶茶有时从后廊直接进小厨房。那边李嬷嬷不在时,她们也不能进。厨房里忙乱,都说没注意。” “他们倒是糊涂得好。”承铎向绿翘笑道,“你主子今天都吃什么了?” 绿翘想来想去说:“早起喝了半碗羊奶羹,后来吃了苡仁茶,吃了点心,还有隔天要喝的养生药。午膳用了半碗饭,配了清酥鱼排、连心黄瓜,还有一碗蒸的乌鸡汤。另外两样菜,我没见她动。午后夫人歇中觉,没多久就说不舒服了。” 这一番话说来,此事就难查了,不独独是厨房的人,徐氏房里的人也脱不了干系。老余插话道:“我已经派人查了厨房,食材都是今早进的,没有问题。” 承铎转头问茶茶:“你一天都做什么了?”茶茶眼眸一转,望着李嬷嬷,李嬷嬷代她答道:“她今天起晚了,快午时我过来叫姑娘,姑娘才起来。”她这样说的时候,众人当然都看着茶茶,茶茶的脸便红了起来。她这扭捏的情态一出,大家多少也就知道她为什么起晚了。 承铎心里暗叹,茶茶真是个人才!她虽不会说话,却能把各色表情运用自如。须知说假话容易,做假脸色却很不容易。从前在军中,连承铎都差点以为她果然胆小怕事,懦弱无知。承铎盯着茶茶,又问:“然后呢?” 李嬷嬷道:“我叫了她起来,因为后面丫头有事找,我就过去了。回来她也没出来,我再来看,她摔了一跤,把王爷书房的书架碰倒了,书撒了一地。我让她把书收好,茶茶央我请东方先生来帮忙理一下书。我想着她把王爷的书弄乱了也不好,就请东方先生过来了。茶茶下午便在这里整理这一架子书。” “哦?”承铎眯起眼睛望向茶茶,话却是说给东方的,“如此说来她今天一天碰巧都没出过书房了?” 东方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此时凉凉地说:“是,我过来扶起书架后,也一起把书放回去了。茶茶姑娘怕你怪罪,想凭记忆把书摆成原来的样子,我一直帮她放书——直到夫人那边出事。”他这样说时,脸上却带了些自嘲。 这番话的侧重很明显。那书架有一人多高,最高一层承铎伸臂能拿到书,茶茶是够不着的。她把东方拖在这里,就是要人证明她一下午都在书房哪里也没去。东方与承铎四只眼睛都盯着茶茶,茶茶站在当地,颜色不改。 承铎便问她:“怎么回事?” 茶茶慢慢做口型告诉他:“没站好,摔了。” “你就这么容易摔跤?” 茶茶头一低,手一扭,“说”:“腿软。” 承铎就笑:“怎么软得把书架都翻了?” 茶茶神色诚恳,连“说”带比画地比给他看,大意是她去拿上面那层的一本书,不小心摔了。 承铎截断她,骤然问:“什么书?” 茶茶毫不犹豫地“答”:“《六韬》。” 承铎记得那本书确是在最上层,便又问:“这整架书怕有四五百斤,比你重得多,你摔得有多重,居然把它碰倒了?” 茶茶比画说她垫了一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没站稳,向后一倒,拉到了书架上的竹竿子,把书架拉倒了。她很尽心地现场端过凳子来演示了一遍,只是没有真的拉翻整理好的书架。 承铎看那圆漆凳子,确实有磕碰的痕迹,想了片刻,又问:“这书架比你高,面向你摔过来,你就躲得这么伶俐,一点没砸到?” 茶茶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就不腿软?”承铎凑近她,暧昧地问。 茶茶轻轻地做口型,有点小乖地“说”:“侥幸。” 承铎觉得每次这么盘问她都是一番艰难的斗智斗勇。茶茶若是决心骗人,必能骗得滴水不漏,无论什么理由总能给你糊弄过去。你明知道她说谎,可就是挑不到她的毛病。 绿翘本站在一边,如今众人都不出声时却突然道:“她早上说不定就去厨房了,做下坏事却回来装睡!” 承铎淡淡道:“你方才说的是下午看见了她,可她下午并不曾去厨房。” 绿翘一愣,言辞有些闪烁道:“夫人昨晚说累了,睡得早。今早上起来也不好,中午就不舒服了。她昨天下了毒在那点心里也说不定。” 承铎冷笑道:“照你这么说夫人昨天晚上就不舒服了,这是暴病,怎么叫中毒。茶茶今天一天没出去,你却编谎话赖她,硬说是她今天下的毒。” 绿翘急了:“不是的,是夫人说一定是她!”她手指着茶茶,“夫人没病,是她用毒把夫人毒死了。”她见承铎看着自己默然不语,语调越发急促,指了茶茶说,“不是今天就是昨天!她是个奸细!她……” 承铎骤然打断她道:“夫人病得糊涂了才说这样的胡话!念在你是太过伤心,有些心志不清,暂且不问你的罪。老余,你找人把她看守起来,要是她还这么说胡话就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吃点安神药。”他既叫的是老余,便不是内府的丫鬟仆妇,而是外院的侍卫把绿翘拖了出去。 绿翘叫道:“王爷……”已经被哲义敲晕了过去。老余看承铎眼色,承铎微微一抬下巴,老余便转身跟了出去。 承铎看了一眼屋里的众人:“夫人暴病而亡,你们就该老实些,别风言风语地乱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谁若是也像绿翘一般神志不清,本王绝不轻饶。李嬷嬷,这个意思你替我告诉下去。后事该怎么办,你就办一办吧。”承铎说完,看了东方一眼,径直出去了。 东方转身跟着他出了门。 一径出了王府,承铎骑上马在大道上奔驰起来。东方也牵了马,跟着他一路向西,直跑到城郊山野下。远树含烟,一片暮色。承铎跳下马来,却站着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有马儿喘气。东方勒住马缰,在他身后立定。承铎望着那远山上的落日,终于开口:“你说今天的毒是不是茶茶下的?” 东方斟酌道:“多半是,即使不是,徐夫人之死也定然和她有关系。” “倘若是她下的毒,她的毒药从何而来呢?”承铎回转身来,望着东方。 东方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倘若我说怀疑你,你会如何想?” 东方沉默片刻,道:“第一,到燕州大营之前我从未见过茶茶;第二,我做任何事只出自本心,不受任何人的指使差遣。你我相交,也是如此。这话信与不信,你自己拿主意吧。” 承铎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喜欢茶茶吗?” 东方愣了愣,转瞬笑道:“我听说城北坊间有一位老先生,他家藏有一把古剑,能削铁如泥。世人都非常仰慕,早年你还曾登门拜访,以求一观,可有此事?” “是。” “你既喜欢那把剑,为什么不把它抢到手中?” “喜欢并不一定要占有,我只是欣赏那把剑罢了。” 东方颔首微笑:“你明白就好。” 承铎踌躇半晌,忍不住问:“那……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哈哈——”东方大声笑,“这我怎么知道。你若想知道就去问她好了。” 承铎被他笑得郁闷,拉了马缰,怪道:“我现下怀疑你,你还高兴个什么劲儿?” “若是你怀疑了,却又不说,那才糟糕之至。” “哈!”承铎短促一笑,马鞭一扬,又骑了往回去。东方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也骑了马随他回去。 夜幕深沉时,承铎坐在靖远王府后园的水阁画廊边的栏杆上,靠着柱子望天。他左脚蹬在栏上,右腿却垂下来,小腿轻微晃着。 “果然还是这药里出了问题。”东方在一旁的白玉石桌上摆满了盘盘碟碟,上面分出了一堆煮过的药渣,“我问过厨房熬药的人了,夫人的药是隔天吃,都是前一天配好,放在那里。药里被人做了点小手脚,厨房里熬药的人不认识药材,仍然煮给她喝了。” 承铎头也没回,仍然望着天淡淡道:“她无非吃些益气补血的药,做了什么手脚能要了她的命?” 东方摇头:“你这位夫人看来大有来头。我查了她上一服药的药渣,与你府上出记的药案不符。她平素吃的是解毒药,隔天服用才能保着毒性不发。可惜今天这服被人去了君药,反加了……”他用筷子夹起一片乌黑的药片仔细看了看,“生姜?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总之这做手脚的人对于药理十分精通,我望尘莫及。” 承铎终于侧过头来:“我府上的高人多着呢,这个徐氏是前上将军徐震的女儿,他爹不巧因为叛乱死在了我手里。皇上为示仁慈,硬要将她塞给我,我原以为她是皇上的人,对她倒还有几分客气,现下看来却有些不像。” “你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糟糕吗?” “有吗?”承铎跳下那栏杆,“我现在只想着回燕州的事。至于打完了之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说得果断而坚定。 东方便换过一个问题来:“那你不觉得茶茶刻意撇清自己下午不在厨房里有点多余?” “我想事情串起来应该是这样的。”承铎以手扶额,头疼道,“有一个极厉害的人想要对付我,也许就是那个十二年前就做了哲仁主子的人。徐氏是安插在我府上的暗哨,茶茶本是为人所用的杀人利器。昨天她接到了某项命令要害我,而给她命令的这个人正是徐氏。茶茶没有害我,反而在徐氏的药里做了手脚。她知道徐氏今天会死,算准了徐氏会找上她,午后便寻出由头来躲了躲。” “茶茶是从胡人那里来的,会不会是徐氏恨你杀了她父亲,与胡人勾结想要害你?” “你刚才说了,她受毒药所制,应是为人逼迫。” 东方言随意动,想说也许徐氏就是皇上安排来的,却生生忍住,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问这话。 承铎心中却在盘算昨天将茶茶带去又放回的人,说道:“茶茶能害我,无非下毒。能经手我饮食的,除了李嬷嬷也就是她。我前日恐吓过她,若是我死了,就要她殉葬。她这人怕死,必然不敢。徐氏让她午后出府,正是让她下了毒好跑,以免去她的后顾之忧。可见,她们两人背后是同一个主子。让我奇怪的却是,那个人没有得到我的死讯,为什么还放了茶茶回来?” 还有那幅让承铎生气的画,为什么送来了这么一幅画?茶茶说她并不认识那个人,只是有一次休屠王拿她待客才有这么一回事,事后也没有再见过这个人。那么给承铎看画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对茶茶有意,故而来气一气承铎?他还送了茶茶一朵花,可恶! 茶茶必然是有所隐瞒的,然而她对这人也明显没有什么好感。她宁愿违抗命令也不愿意害他,甚至还要将徐氏除去才肯罢休,这让承铎想起来就心情大好。若非如此,依承铎的脾气,非得扒了茶茶的皮不可,岂会只是扒了她的衣服。 承铎恨恨道:“茶茶也是个可恶的,她上回还试探我,问我恨不恨哲仁。这死丫头,想坦白就坦白好了,和我玩这一套。昨晚还跟我装乖,今早又装上蒜了。把我当傻子不成!可惜我没找着什么破绽。若是硬逼问她什么,她保准抵死不认。” 东方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手,用白棉帕子擦着手上的水,微笑道:“我还被她利用了呢。” 承铎酸溜溜地说:“为美人效劳,你很开心啊?” 东方继续笑:“美人说不说实话于我而言无伤大雅,我只不会恼羞成怒罢了。” 承铎闷声不响了。东方一掷那布帕子,道:“真没搞懂,你狠一点就索性杀了她。你这样由着她,倒不像你的样子了。” 承铎摇头:“你不明白。茶茶这人是属乌龟的,就一身壳子死硬得要命。我怕吓着了她,她一吓就缩回壳子里不出来了。再则,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担惊受怕的人是她。我怕什么!我就看她给我死撑到什么时候!” “倘若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这里,你这样纵容她……到头来怕是养虎为患了。” 承铎忽然一笑,初升月华下竟有些温柔:“也不尽然。昨天她自知一去难回,若不害我,更是死路一条,她却没有那么做……我过后明白过来,心里倒是一阵后怕。”承铎抬头望着那月亮,“她原本可以求我庇护她,可她冷傲到连这个都不肯,就那么走出去了,或者她仍然信不过我。你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逼迫得了她?” 承铎回书房的时候,茶茶倚在床角打瞌睡。承铎便走过去凑近她的脸,茶茶感到呼吸之气,骤然睁眼,就被承铎一抱顺到床头,嬉笑着问:“你收拾了一下午书累了吧?”茶茶点头,从昨晚就累,岂止是这一下午。 承铎拥着她轻声说:“茶茶,今后别摔跤拉书架了,很容易砸到自己的。”茶茶又点了点头。承铎对她的乖巧听话还是比较满意的。 茶茶心想:“当然不会,先把书拿下来,再一拉书架,很容易就倒了。”不过承铎这样说,她听着还是比较舒服的。 于是,两人比较满意舒服地抱着睡了。 承铎早上回屋来换衣服时,茶茶也已经起来了,便低了头给他理朝服上的腰带。她本来站在承铎身前,双手抄到他身后扣那绲边上的扣子。这动作就像抱着承铎不放,不提防承铎就搂了她的肩膀说:“茶茶,我喜欢脱你的衣服,你喜欢帮我穿衣服。我们俩真是越来越般配了,你觉得呢?”这是什么和什么呀,茶茶白了他一眼,蹲下身给他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承铎嘻嘻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茶茶回过头来,顺手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扔到锦屏旁边的衣栏上,却发现那衣裳领衫上少了一颗翠玉扣子。茶茶低头找了一回,也没找着,就拿了去给李嬷嬷看。李嬷嬷看了,说那盘扣是一批进贡的,都收在西苑暗阁上。她便拿了钥匙,叫上茶茶去找,看能不能找出相配的来缀上。 那西苑里雕栏画屏收了一屋子,李嬷嬷搭了梯子和茶茶到阁楼上,只见翠玉明珰堆了一地。李嬷嬷犯难道:“这可难找了。”回头一看茶茶,见茶茶也皱着眉。李嬷嬷倒有些诧异,一般女孩子若看见这许多珍玩珠宝,至少都有些惊讶艳羡之色。茶茶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那神情,仿佛这是一堆堆瓦砾。 李嬷嬷便令她在左边几壁柜匣里找找,自己在右边的大箱子里,翻了几个包袱,竟把那扣子给翻了出来。李嬷嬷收好东西,揣了扣子,回头来找茶茶,却见茶茶跪在那里。李嬷嬷走过去时,便见她面前展开了一幅厚雪缎的长流苏带子,约有两尺宽,上面绣了凤栖梧。那凤凰周身缀满宝石,剔透晶莹。茶茶伸手抚摩着那缎面,久久不动。 李嬷嬷奇道:“你这是做什么?”茶茶转过头来,指着缎面,疑惑地望着她。 “这是个什么西番的公主的嫁礼,本说是要嫁给王爷的,后来没成,一并送来的还有三颗据说能解百毒的丹药。那晚有刺客来,王爷自己吃了一颗,也给你吃了一颗。我却也不知道这个长缎子能做什么用,只是这绣工和宝石难得一见,就一直收在这里。” 茶茶低头仿佛张嘴说了一句什么,又像是叹息,李嬷嬷却没看懂。 晚上茶茶回到承铎的书房,承铎正坐在案上写字。等他忙完了,把茶茶牵进卧室里,便见那幅斑斓的流苏丝巾挂在屏风上。承铎拉了她过去,问:“你喜欢这个?” 茶茶愣了愣,摇头。 “李嬷嬷说你喜欢。” 茶茶做手势:“这是我们那里的东西。” 承铎扬眉道:“哦?你是高昌人?” 茶茶慢慢点头:“这个,是女子嫁人前绣了送给男方的,表示永结同心,长长久久。”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心口,勾起食指,合上双手。 承铎道:“是吗?这是那年高昌王想把小女儿嫁给皇兄为妃,正好我的王妃去世,皇兄就说嫁给我做正室,那公主便绣了这个送来。可是没过多久,高昌……”承铎看着茶茶,轻声道,“被索落尔汗灭国了。” 茶茶安静地抚摸着那流苏丝巾,承铎抱了她,问:“想什么呢?” 茶茶飘忽一笑,转头一字一字地“说”:“她也许只绣了只眼睛。”她纤长的手指落在那凤凰的蓝宝石眼睛上,她自己那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深如湖水。 承铎看着的她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指道:“嗯……我看大约是这样,那个公主说不定和你一样笨。” 茶茶低下头去,默然地摸着那缎面。 “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承铎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凡是过去的事就让它去吧,我几乎都不回忆过往,即使想也是想那些快意的事。人若常回想过去,就容易伤颓。” 茶茶点头。 “你原本就很好,千万别学那些女孩子伤春悲秋,哀叹时日。” 茶茶依在他怀里再点头。 “我们离了这里,回燕州去吧,那里冬天很冷,这个时节却是最美的。” 承铎不再说话,茶茶靠近他的胸膛,心说原来你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 她忽然想起一事,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承铎,打手势问他:“回去还那样待我?” 承铎睁大眼睛道:“你说什么?我没看明白。” 茶茶控诉地瞅着他。 承铎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却面色不改地嘴硬道:“我哪样待你了?” 茶茶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又将手指放到他的唇上,回指了一下自己,“说”了两个字。她这番手势做得优雅迅捷,合起来意思就是:“你说我长得一般。” 承铎真是哭笑不得,忽然发现茶茶这人委实自恋得很。承铎把她扔在木毡篷里挨过寒,受过冻;为了试探,还让哲仁拷打过她。这些她都不记恨,却牢牢记住承铎第一次见着她时随口说她长得一般。 世间的男女看对了眼,未必就会互相示好。一点点挑衅,看对方不平或者示弱,亦是互不熟悉时的小小试探。承铎一眼就看上她了,却偏要说她不好看。茶茶第一次爬上他的床,若心中全然只有抗拒,断不会故意伸手去冰他。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在挑衅,然后欣然接住了这挑衅。 承铎轻轻一笑,手指划着她的脸颊道:“今后你若是不听我的话,就拿刀来划脸。” 茶茶错愕地望着他,觉得这话实在难以置信。 承铎仍然温柔地指点着她的脸颊:“就划左边脸吧,今后我只看右边就是了。” 茶茶震惊了片刻,甩开他的手,奔向了卧室里间。承铎长笑三声,他又找着了茶茶的一大软肋——此女不仅怕死,还怕毁容。承铎遂追到里间,以继续打击敌人为乐。 第二天一早,承铎离京,东方送他到东陵岔路。明姬推说她今天要去游无相寺,便没来。承铎走到东陵大路时,意外地看见承锦的车停在古原上。承铎不由得笑道:“我不过是回燕州,哪敢劳烦你们人人都送。” 承锦却从车中斟了酒来,递给他道:“五哥,你一路保重,马到成功。”承铎接了,一饮而尽,柔声道:“小妹,你也保重。”他转了头对东方道,“然之兄,这边的事就拜托你了。” 东方道:“你放心,一切按我们商议的来。” 承铎低声道:“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可以去问萧墨。” “好。”东方点头。 直到那北边岔道上已望不见承铎的身影了,东方却还站着。承铎请命三月破敌,胡人骑兵强悍,岂是这么容易的事。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见旁边承锦轻声道:“五哥若发起狠来,那是没人不怕,也没人能胜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这周围确实也没有什么人。东方默然片刻,还是接道:“有人却不怕他。” 承锦转头看他:“你是说皇兄吗?” 东方心里想起一双波澜不惊的湖蓝色眼睛,不由得微笑。 承锦回过头去,轻声道:“可知道你什么地方最讨人厌?” “便是这种不明所以的笑法了。”东方说。 承锦忍不住微微一哂,转身上了她的车。那车便顺着大道,辘辘而去。 东方回到王府时,见明姬仍然在屋里,却坐在那门槛上,手托了腮发呆。见他回来,问道:“送完了?” 东方从她身侧迈步进去:“送完了,你不是要去无相寺?” 明姬懒懒地说:“又不想去了。” 东方看她恹恹不乐,默然片刻,说:“我们不住在王府了,我在西街上另租了一个小院子。交给你收拾了,把我们原来的东西收去就是。” 明姬打起一点精神来应了,见东方坐下摆出一副要深谈的样子,她站起来就走。东方淡淡道:“他已经回燕州了,你这又是何苦!”明姬觉得这话十分难堪,接过来就道:“我不是那没脸的人,明知道别人不赏脸,还赶着往上凑!” 东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哥哥,”明姬也转了语气,“我能常常见着他,便觉得很好了。他过去喜欢跟我说笑,现在却不大理睬我。我知道他是好意,我都明白,只是心里难过得很。难道还不许人难过吗?”她的神色让人看了也觉得难过。 东方顷刻间想不出说什么好,叫了声:“好妹子……” 明姬不想听他再说,转身跑了出去。 东方只得借了王府的车把一应带来京城的东西搬了出去,倒有半车都是他那群白鸽子。明姬足逛到天黑才回西街,回去时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点心盒子,说是在三味斋买的核桃酥,买回来讨好她老哥。 “不过,”她贼笑着说,“为了试试看好不好吃,我就先尝了三块。” 东方真是说她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赏脸拈了一块来咬了一口。他踱到院子的鸽子笼前,便把那核桃酥掰了小块碎末喂给鸽子。鸽子静静地啄食,东方静静地抚摸它的羽毛,越来越缓,直到停在那鸽子的背上。 明姬从屋子里出来,拉了他道:“我喜欢院子里这株樱花树,只是樱花易逝……”东方一把按住明姬的肩膀,明姬一愣,随即会意。只听见后面院墙传来很轻微的风响,东方几个纵跃追到屋后,脚尖一点,跃过墙去。明姬一把擎出匕首,回头四顾,防备还有旁人。 此时街上已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人家里透出的淡淡灯火。东方几次提气纵跃,便看见逃去的人影全身上下罩着白色的衣服,连头上也裹了白布。一般夜晚暗探都会穿黑衣,这一身白衣在这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惹眼,令人费解得很。 这人飞檐走壁,时隐时现,趋至皇宫西门沿着宫墙奔了百余步,竟跃入宫墙里去了。东方远远看他那一跃之势,身法恍然有些熟悉,却又不确定。但见那人奔逃之势渐缓,应是精力疲敝。只是他若是宫中之人,一入宫门便安全了,然而东方此时入宫若被发现便解释不清。只一闪念间,东方已随他跃入宫墙。 这人从北绕过文渊阁后廊,往上苑偏僻的西北角去了,两人你追我赶到一片木樨丛间,眼看赶上了,那人几下穿梭,隐身在了灌木中。东方追过木樨丛时,眼角余光瞥见那高处栏杆侧站着个素衣之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夏虫低鸣。 东方缓缓走过去,借着暗淡的灯火月色,看见那长亭匾额上写着三个篆字——解语亭。待得他走进亭子,便辨出那人的背影,正是早上才见过的承锦。承锦默然凭栏,如遗世独立。她身侧灯柱上点着一盏宫灯,映得她淡绿色的衣裙偏白,却不是那个白衣人的服色。东方走到栏杆边时,承锦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似乎并不吃惊。 东方四面看看,方才那白衣人已不见踪影,便道:“公主怎不问我为何在此?” 承锦轻声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必定要知道。” 东方看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画衣,又道:“更深露重,公主又何以一人在此?” “只是想到早上说的‘五哥发狠’,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东方慢慢走近她,觉得她说话甚是奇怪:“他曾在这里发过狠吗?” “不,他曾在这里哭过。” “啊?”就算东方再稳重,也不能不对此好奇。他心下盘算要如何接她的话,承锦却已然接着说了下去。 “那天是一个除夕,宫里通夜饮宴。那时我喂着一只猫叫团花,我抱着它和几个宫女在上苑看新制的彩灯。团花被爆竹声一吓,从我手里惊走了。我一路追着它跑,从那桂树丛中钻过来,就看见五哥一个人站在这解语亭里。” “亭栏下只有一盏宫灯亮着,昏昏暗暗的,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只看见远处的烟火不停地开落。我看他这般默默站着,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就走上去,扯了他的袖口问:‘五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五哥却像是忽然一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被他抓得惊叫起来。他看清是我,慢慢蹲下身,我才陡然看清他眼里的恨意和泪光。我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凌厉的恨,吓得哭了,伸手摸他的脸,哭着断续地说:‘五哥,你莫哭。’他的眼泪却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自己倒不哭了,只帮他擦眼泪。他蹲着不动,由我擦,我却怎么也擦不干。”承锦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到跟我的宫女找来了,五哥立刻变了神情,狠狠训斥她们不照看好我。后来我听老嬤嬷说,那夜父皇往西山祈岁,文妃便突然暴病薨逝了。文妃,就是五哥和皇兄的母亲。” “那年才一过年,五哥便执意要到军中去,从塞北到南疆,从西域到东戎,都说他打起仗来不要命。我知道,他不喜欢回京城来。但是他每次回来都专来看我,送我些天南地北的玩意儿。只是……只是我很少很少见得着他了。”承锦语声温柔如梦幻,似能促人入眠。 东方猛然一省,从她的语调中挣出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只觉她脉息细滑,仿若游丝,当下不及多想,一掌抵上她的背心灵台穴,内力源源输入。承锦受他内力一激,立时昏了过去。东方便肩负了她,跃过层栏,辨清方向,提气离开了上苑。 夜已深沉,承锦寝宫那起杂役的小丫头早已各自睡了。承锦的大丫鬟摇弦仍守着内殿,暗忖承锦说是去散散步便回,为何这时还不见人影。她望望门首转身挑那灯芯,忽觉右腰上一麻,想回头却觉脖颈不听使唤,手脚僵直,竟站住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人从前面走过,把公主……抱到了床榻上放下。 摇弦不由得作势尖叫起来,可惜却没听见声音。那男子转过身来,摇弦只觉忽然间一室华彩,随他那一笑,满堂明亮起来。心里本来惊慌害怕,现下却突然奇怪地不怕了。那人一脸和善,走到她身边温文尔雅地拱手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可是十三公主的寝殿,若是,请姑娘眨一下眼;若不是,劳烦姑娘眨两下。”摇弦犹豫了片刻,才把瞪着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人仍是温柔地笑:“我并非歹人,是你主子的朋友。她现下中了迷药,正被我遇见,所以送她回来。我解开你的穴道,还请姑娘不要惊叫好吗?”摇弦稍微转过一点神来,连忙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只觉他衣袖晃了晃,自己全身一软,便向灯架扶去,总算站稳。摇弦并未惊叫,她也知道自己就算想惊叫也快不过他再出手封她穴道,只怯怯地开口:“你……公主她怎么了?” 东方见她并未吓着,还记挂着承锦,正要开口,承锦在床上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摇弦绕开东方奔到她床前,东方也跟过去。承锦迷蒙地睁眼,微愣,迟疑道:“我怎么在这里?”一眼看见东方,“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笑道:“且不忙说我们怎么在这里,敢问公主本是在哪里?” “我……我明明记得我在上苑,就在桂园西边的解语亭啊。” “然后呢?” “然后……像是……像是有一阵木樨香飘过来,后来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药。这种迷药会乱人心智,使人放纵于情感,喜怒哀乐都不能自抑。久之会心神大乱,形同疯癫。”东方轻声道。 承锦听他说“放纵于情感”,恍惚记得在解语亭的事,脸色有些发红:“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东方注视她良久,忽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锦仍是半撑在床头,脸色绯红,置若罔闻,只盯着他问:“我都说什么了?”东方看她的样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语亭里说到承铎时,神情温柔凄楚,东方如何不解得。心中虽然震惊,只是转念想:她那个五哥原本太过出色,她又是年轻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今日受那迷药一激,难免太过,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难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将她引到这心思上,倒成了一桩心病了。 东方便蹲下身,握了她的手,正色道:“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世上的人护爱彼此,原是很难得的情义,并不与其他任何事相关。我也有一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公主若肯纡尊降贵,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说得十分诚恳。 承锦觉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自己手上,也勉力笑了笑,道:“是,上次见过的。” 东方笑着点点头:“不错。公主今天想是运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药,好在并无大碍,幸而又碰巧让我遇见了,不然站在那凉亭里只怕着了凉了。” 又,碰巧……承锦觉得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他无论说着多么正经的话,肚子里都必定在讥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无力还手。承锦此时也顾不得体统,早就丢脸到家了,手肘一软倒在枕上,拉过被子蒙了头,凄然道:“摇弦,送他出去。” 东方莞尔一笑,转身往殿外去了。摇弦跟着过去,一转出门就不见了东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妈呀,他是人是鬼呀!” 东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边已渐渐亮了,明姬也还没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语亭,正巧承锦也在那里,便对承锦下了迷药,让她绊住自己正好脱身。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窥视这新搬来的院子呢?那种迷药能短时致人心智迷乱,东方倒从未听说过。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时,东方便出门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镜的茅舍门前,太阳已渐渐起来,一个小孩正把一捆捆的书解开来摊在院子里晒。他隔着竹篱笆看见东方,雀跃地跳起来叫道:“先生!”一路奔出来拉了东方的手。 正是那个回京路上捡来的钉子。东方笑着拉了他进院里,问他:“师父早起了吧?” “起了,在后院晨修。” 东方道:“我找他有点事儿,回头再跟你说话。” 他穿过屋侧径直到了后院,水镜闭目坐在金银花架下的蒲团上,见东方过来,吐纳换气,望着他道:“什么事?”东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盘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见一件奇事想要请教。师父可知道有什么迷药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难抑,继而形同疯癫的?” “迷药?”水镜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云游,知道高昌国皇室之中有一种药,可使人在两年内渐渐心智迷乱,纵情极欲。但是无人知道这药是怎么炼制的,竟能让一粒丸药的药性在两年内慢慢释出。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这炼药之法。” “高昌皇族要这样的药来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内有许多罕见的珍奇药材,高昌人都善于使药。在他们那里,巫师即是医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医,他们一族是这世上最高明的药术师,能炼出匪夷所思的药来,世上最精深的药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经在高昌漫游近两年,仅仅是一两页残片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水镜说着的时候,神色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赞扬和兴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侧身对东方道:“我只见识过一回皇家的真药。那是一种用来赐死贵族的丸药,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寻常鸩毒让人面目恐怖,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然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原极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东方听了也奇道:“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热。只是致命剧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诸多药理玄妙难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镜喟叹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尔汗灭国屠城,这些秘药是否就流入民间了?”东方问。 水镜摇头道:“不。索落尔汗极恨高昌王,穷尽国力也要屠灭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争天下时,曾派使臣向高昌借兵。后来高昌王被索落尔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儿送给当今皇上为妃。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国破身死了。” 东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与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儿?” “我在高昌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小,却深得高昌王宠爱,视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尔不会放过他一族,便想给爱女寻个去处。果然高昌城破之后,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尽皆斩首。而破城前夜,整个高昌皇宫被高昌王付诸一炬,那些自古流传的药方与炼制之术都湮灭在了火里。”水镜叹息道。 “如此说来,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知道了吗?” “那也未必,索落尔自破高昌后,心性大变,喜怒不能自抑,渐渐癫狂疯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后被自己臣下割下头颅送给了胡狄。他这样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种丧乱心智的迷药。因为有传言说,他杀了所有高昌皇室,却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钟爱的小女儿日夕蹂躏。那女孩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落在那样一个疯子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约也早被折磨死了。现下看来,这世上是没有人知道那迷药怎生炼制了。” 东方忽然问:“当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时,是派谁去议的?” 水镜摇头:“这个嘛,我却不知道。” 东方辞别出来时,钉子在外面守着晒书。东方过去拍拍他,问:“你在这里还好吗?” 钉子道:“不好。” 东方便与他坐下,问:“怎么不好?吃不好还是住不好。” 钉子摇头道:“这些都好。然而我过去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人却自由自在。现下有了吃住,却觉得很无味。先生,难道我真是个挨冻受饿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东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个不肯安于平常的命,将来说不定能做大事。” 钉子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劲头,扳了东方的胳膊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你无论做什么大事,现下都要学习。当你处在什么境地,便从什么境地学习。等到机会到来,才有足够的学识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来做大事的那一天的。”东方拾起一本书,是《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东方便递给他道,“这一册书是讲史学地理的,姑且不论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来西街绸缎庄对面的院子找我,院子里有株樱花树的就是。我奖你东西。” 钉子听说有奖,接了书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东方站起来,拂了拂衣衫,脸上仍是那惯常的微笑,带着几分懒散:“你可别骗我说看过一遍了,那个我是辨得出来的。” 东方出了城南药院,却不回去,又径直赶到文渊阁,上南阁子去查本朝的《实录》。翻到当年先帝向高昌借兵之事时,那上面赫然写着:“宣武十三年,萧云山使高昌,巧陈利弊,得兵二万,太祖因之解霍县之围。” 承铎离京已有十日。东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户部递了折子,要求早朝廷议。承铄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议事。可议什么事呢?以东方的差使,这议的便是军粮。然而朝中有萧云山掣肘,谅东方一个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来多少军粮?于是,五月十四这天,多数人本着看东方笑话的初衷一起来上朝了。 承锦知道今天廷会,东方要遭非难。前几次都是自己出糗,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于是承锦也早早起来,跑到文渊阁坐着。听到那边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进立政殿偏厅。穿过后廊时,遇见守殿的内廷太监。承锦冲他摆摆手,那太监此时也不敢出声,只得看着她躲到了銮座后面的千里江山屏风图左侧。 承锦从那屏风的木雕缝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满满一殿,却看不见东方。承锦不敢多看,缩回屏风后听着。果然萧云山便率先站出来说话了,只听他咳嗽一声道:“皇上,老臣听闻东方常侍今天要廷议军粮之事,只是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些窃笑声。只因东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个文官回身扯了扯东方,示意他站出去。东方扫了他一眼,却站着不动。承铄这才开口道:“传散骑常侍东方互上前来。”执事宫监高声转述了一遍。待他话音稳稳落定,东方才不徐不急地越众而出,趋至庭首,拜见了承铄,转身又对萧云山行了礼。 那起文臣武将原是打量他是个山野村夫,不知礼仪,成心要整他出丑。不想他这样沉稳,大家倒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承铄便对东方道:“你前时既递了折子廷议,有什么可议之处,今日便说来听听。” “是。”东方十分直白地说了,“下臣请以国库之粮,全数发往燕州,以应五王伐胡。”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的一声议论起来。萧云山愤然道:“你果然无知而无畏!自古以来岂有将国库之粮,全数用于征战的。这般见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点!”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这里乃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紧要之时,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再过两三月,夏粮便可全征,国库也必不会虚置。”东方不紧不慢地说。 “国库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粮,分储各州。就以这个数,勉强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从幽州、青州调出二十万石发往燕州。”萧云山也抛出底案。 承铄沉吟道:“二十万石是不是太少了?” 萧云山道:“目下只有这个数,其余粮食应留库应急。” 承铄又道:“其实东方常侍说的也有道理,秋后便有新粮入库,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尝不可。各位爱卿的意思呢?” 接下来从各部尚书起,争论得一塌糊涂。有竭力支持萧云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为他支持承铎的。东方冷眼看着,或多或少,这军粮总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数。最后由户部尚书折中,认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应该发往燕州四十万石军粮。 这个方案渐渐得到响应,只是萧云山几人坚持不允,据理力争。东方大致摸透了众人的想法,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争论也不是个办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论。” 承铄道:“什么办法?” “听说萧大人是国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愿以手谈定国策。下臣若侥幸赢了,请皇上全发国库之粮;下臣若是输了,知政有责,筹粮不力,愿请一死!”东方说完,大殿上都安静下来,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萧云山道:“荒唐!你命值几何,敢拿国事儿戏!” 东方笑:“如此争论不休,而战事已急,如何才是办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国大人经纶绝技,固有一死,也唯愿得教。” 承铄沉吟:“这……这输赢都未免过激了。不如这样,朕许下六十万石作为赌资。萧爱卿胜,则六十万石归库;东方常侍胜,则六十万石粮食发作军资。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更好,万一下臣棋力与国相大人相当,一局定输赢未免不公道了。臣恳请皇上容臣每次输一半,输尽便死。”东方转头对萧云山笑道,“六十万石是大数,有萧相国在,想必不至都做了军粮。” 他说的是恭维话,听在萧云山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萧云山年轻时便以棋艺成名,曾经三局完败他国国手,一时传为美谈。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艺越精。他本对自己的棋艺就颇自负,数十年无人敢如此挑衅,今见东方这等态度,立时应允道:“如此可依东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输他一局,可全发国库之粮;若是他输光了军粮,便可一死塞责。” 东方欣然道:“好!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州。还请皇上与诸位同僚做个见证。”说罢,拱手示意。 承铄笑语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萧云山盯着东方道:“年轻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谦逊。” 第9章结香 早有内廷侍卫抬上棋枰棋子,东方便自觉坐了白子,向萧云山道:“请。”萧云山“啪”的一声将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锦躲在那屏风后,看不见战况,只听见落子声,心里暗暗着急:他真是年轻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浅。这输赢到最后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胜了,皇兄也绝不可能把库存公粮全都发作军资,充其量多给些罢了。他若输了,必死无疑。如今容下二人对弈,分明是要借机看他死啊! 因为承铄走下銮座到了棋枰旁,承锦便又凑在屏风雕花处往外看了看。见萧云山眉头微锁,似乎在苦想。那个人却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万恶表情,落子无声。承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这一局下了大半个时辰,下完太监数了子。萧云山赢了两子,心中十分诧异。东方倒是气定神闲,看着自己粮草去了三十万石。 承铄笑道:“不想国手今日也遇着对手了。” 两人各拾棋子,重又开局。这次落子极快,不过一炷香工夫,萧云山便赢了,他不知东方何意。眼看着又去了十五万石,东方还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时,萧云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说输尽便死?” 东方点头:“是!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州。” 萧云山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棋枰,大声道:“无耻诡辩,小人骗术!”他一拍之势甚猛,以至枰上的棋子都跳了跳。照东方这样输法,下一百回他也还剩一半,如何输得尽,他如何赢得完? 众人渐渐回过味来时,却有些棘手。只因这条件是萧云山应允了的,朝上所有人都是看见的,即使是承铄也不好十分赖账。大家便都悄声不响。东方注视着萧云山,萧云山默然了一会,正要说话,却被东方抢先道:“皇上,萧大人所言极是。这只是小小数术,如此下法,我总留有一半,哪怕输到还剩一粒米,也可一剖为二,留下一半。如此分来,万世不竭。此法用来作赌,狡诈不足取;用来治世,却寓有大道。”东方整衣拜倒道,“臣恳请皇上发库粮之半。一库之粮,以半数取,可万世不竭!” 他说完,殿上一片寂静。半晌,只听承铄击掌道:“好一个以半数取,万世不竭。传旨,启国库之粮一百四十万石发往燕州。两月之内需全数发至,以应五弟平胡。东方爱卿,你平身吧。” 东方站起身来。萧云山默然站立,胸闷气短。承铄不由得笑道:“国相大人无须如此。朕有卿等为国谋划,何愁胡狄不平,何愁库粮不多。” 萧云山想了片刻,语气已大是柔缓:“皇上,此事既定,但老臣还有一句话。臣知道不该说,但臣是先帝所托辅政之人,望皇上不忘先帝遗命。臣冒死,请出先帝遗诏,以明国策。” 承铄神色肃然,看了他半晌,突然对身边的执事太监道:“请遗诏!”那太监便急步下了立政殿往文渊阁去。承锦在屏风后看着那人出去,心道:“这位萧老人家真是越老越倔了,敢去揭皇兄的短。” 然而过了老半天,那执事太监满脸是汗地跑进来,绕过屏风到金殿前,站了却久久不说话。承锦心下奇怪,往外偷看去,那太监抖抖索索地说:“禀皇上……先帝的遗诏……遗诏找不着了。文渊阁主事在诏书处找遍,不见遗诏踪影。” 这话一出,满殿的人大惊失色。承铄惊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太监吞了下口水,把话说清楚了。承铄铁青着脸色坐着。其余的人却是不敢出一声,无不端正脸色,埋头站得稳稳的。承铄沉默了多久,他们便一丝不动地站了多久。 东方觉得这情形诡异得紧,也不作声的好,只是心中暗暗想起了上次承锦在文渊阁遇见的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刺客。屏风后面,承锦也同样想起了那天的事,且那人正是在储史存诏的南阁子上。 半晌,承铄咬牙道:“把文渊阁给朕翻过来找,所有阁内执事官员以渎职罪收监。找不到诏书,诛灭九族!”众人仍是不敢吭声,承铄大声道,“散朝!”自己当先离了立政殿而去。 承锦方才看得心惊,这一松懈下来才觉脚软,扶了屏风站住,看那殿上的人鱼贯而出。萧云山率先出殿,一直沉默不语。末了,东方临去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着銮座后首左进的那架画屏笑了笑。承锦看他的眼神,完全是对着自己,吃了一惊,心想:“他发现我了?”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东方步出立政殿来,便有一个内廷侍卫站住,对他道:“东方大人,萧相国在朝房等您。”东方略一沉吟,便往朝房去,果见萧云山在正厅坐着。见了东方来,萧云山望了他片刻,徐徐道:“你方才下第一局时,是否竭尽全力?” 东方正色道:“大人棋艺超群,晚辈确实竭尽全力,不敢松懈半步。” 萧云山默然片刻,缓缓道:“五王上次代奏了一个折子,其中法令可调天下之财,我看过了。你明天到内廷行院,协理政事吧。”说完欲走。到内廷行院,最低也必须是三品的参知政事,东方万没料到萧云山会擢升他,突然道:“大人请慢。” 萧云山站住,也不回头:“何事?” “晚辈想请教,先帝遗诏上写着何事?” 萧云山回转身来,望着东方:“遗诏上说,夫天下之道,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朕生逢乱世,提剑三尺,扫靖宇内,创立太平。天下纷扰有年,皇太子即位,当自奉勤俭,待民宽惠,勿轻起战乱,荼毒生灵。上下众臣,当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则社稷幸甚。皇五子承铎,为人方正,治戎有度,效国尤忠,宜守成持节,崇进德业。皇七子承铣,幼时微有喜怒不定。十数年来渐能曲体朕意,事孝膝前,望勉励上进,方不负朕望。” 然而这遗诏上的皇太子并不是承铄,而是先帝长子承铭。承铭即位不久,承铄以禁卫军逼宫,鸩死承铭母子。承铎提兵响应其兄,杀了与他三分兵权的两位老将,才把局势稳定下来。继而承铄追谥其母故妃文氏为文皇后,与先帝合葬。承铄得以登大位,承铎得以独揽军权,而杨酉林、赵隼一干年轻将领也得以崭露头角。 这事说起来不过是在八年前,其时震动寰宇。甚至两年前还有借废帝之名叛乱的,被承铎一战铲平。自是人人噤声,再不谈这皇位正统。然而承铄杀兄篡位,名声上毕竟说不过去,故而他自己也十分忌讳。今天朝堂上遗诏丢失,他勃然变色,只因恐朝中说那是他做了手脚。 以东方看来,他登位已数年,不应做这等无益之事。而这遗诏明说要文治,承铎是个最不喜欢被陈词墨规束缚的人,他要打仗,这遗诏莫不是他偷去的?东方又摇头,以承铎那样的人岂会把这一纸空文放在眼里。 东方心念一动,忽然问:“敢问大人,七王是何样人?” 萧云山并不置评,只拈须道:“诏上说了,幼时微有喜怒不定。” “喜怒不定者,其性情必偏狭。承恩而不谢,睚眦而必报。” 萧云山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七王因为先帝说他喜怒不定,心中不悦,故而毁了遗诏?” 东方笑:“晚生并不曾说,是大人说的。” “你……”萧云山怒道,“巧言令色,毫无体统!” 东方一揖,道:“是。” “是什么是!” “国相大人教训的是。”东方毫不生气。 萧云山欲要怒斥,又打不着他的笑脸;要作罢又觉得憋了口气。左右不得,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回来走到东方面前,盯着他道:“我知道你第一局故意让了我一让!但你若胜我,也不过是二三子之数。年轻人,你有才华,且不恃才傲物,知道轻重。但行事还需稳妥持重,不要跟着五王学!” 他说到前面,东方倒是肃然收了笑听着;说到最后一句,东方不由得又想笑,连忙忍住,老老实实答了声:“是。”萧云山瞪了他两眼,这次头也不回地出了朝房。 东方本来有些疑心那高昌迷药的来历和萧云山有关。然而今天和他谈了这许多,却怎么也看不出萧云山有谋害承铄的企图和动机。萧云山会如此揣测,可见七王为人确不好说。东方想着这数月之事,反皱了眉,不知不觉走到了西街,遇到个不速之客,正是承锦带着她的那个大丫鬟。承锦见了他,揭下面纱,先笑道:“近日遇到个难题,正不知如何破题才是,便来请教阁下。” “公主请讲。” “君子有隙。” 东方笑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君子不计小隙。” 承锦听了这话,笑道:“大人曾说……有一位妹妹要介绍我认识,今日我就冒昧来了。” “公主就叫我东方吧,大人可实在当不起。里面请。”东方将她让进院子。 明姬正在院子里喂鸽子。东方就介绍:“这是舍妹明姬。明姬,你上次见过的,十三公主。” 承锦觉得在王府外初遇时便误会了东方,心里过意不去;东方后来作诗讥讽了她,也觉得自己一时轻狂。他二人因怀着这几分歉意,此时便都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宽容礼貌与诚意。 明姬见承锦和善可亲,与她互相招呼过了,便由衷地说:“公主,你很漂亮。” 承锦被她这么直接的话逗乐了,因笑道:“你也很漂亮啊。” “我啊?”明姬笑,“吓不着人就是了。” “你太谦逊了。” 时已入夏,一阵微风吹过,那院子里樱花树上的花朵便簌簌地掉落,如琼雪粉屑。明姬指着那花树道:“你看,今日可算见识什么叫‘羞花’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承锦说不定以为是反语;然而由明姬说来,却是十分顽皮的趣语。承锦便也故意抬头望了望天,道:“我说今早月亮怎么落下去了,原来是明姬小姐起来了的缘故。这可算得‘闭月’了。”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东方哭笑不得:“我还从不知道女孩子见面第一件事竟是互相吹捧。”明姬与承锦同时白了他一眼,很有默契地进了屋里。 东方惆怅地看了一眼樱花树,樱花淡定地回望着他。 明姬请承锦坐了,洗了手,现烧水沏了花茶来,两人坐下就说开了,倒把东方扔在一边。明姬托着壶底缓缓将茶倒了八分满,笑道:“这世上的人原爱听恭维话。我小时候在乡里一人照料娘亲,免不了要求一求左邻右舍,把这恭维的工夫练得极好。不过今天可是大实话,就是说得直了些。” 承锦也笑道:“你别以为我能好到哪里去。宫里的嫔妃娘娘们见了面便是互相恭维。凡是对方的衣服首饰、针线书画,乃至皇子皇女,无论好坏都要极力夸奖。且要做得十分诚挚而有分寸。我每每看得想发笑,只是没人可说。什么时候你进宫来,我带你见见那场面就知道了。” “真的?我也能进宫去?”明姬问。 “真的。摇弦,把我宫里的腰牌给明姬小姐。”承锦转头对明姬道,“你拿这个给宫门侍卫就可以了。” “哥哥,我能进皇宫了。”明姬有些兴奋地说。 东方道:“她从小在乡里长大,不懂礼仪,去了只怕闯祸。” 承锦柔声道:“我倒觉得明姬小姐坦率可爱。放心,她在我宫里,断不至于受阁下今早那种礼遇的。” 东方便也笑了。 明姬接了腰牌,心情十分愉快。想来今天心情愉快的定然不止她一人了。 自那日廷议后,东方在京中大大出了名,只因为他难倒了萧云山。萧云山反而把他荐为三品参知政事,让他到内阁议政,于是萧云山也大受佳评,一时传为美谈。 东方上表推辞,说得十分恳切有理,自己才疏质浅,议政可以,加官不必。承铄勉励了一番,便准了。于是朝中那些对东方擢升心里不大服气的人也就服了。一时间,朝纲真正是四面生风,一堂和气。 东方把那军粮筹了来便要陆续从各州调运,倒也忙了一段日子。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各处军粮陆续抵燕,承铎便放开手脚动作起来,前所未有地纵掠胡境两千里,将胡狄南面边境的四个郡通通收入囊中。 战报传到京城,官府一番宣扬,于是全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和谐欢腾,情势喜人。东方稍稍闲了些,觉得每日到内阁行院实在麻烦得很,便想抓个名目也回燕州去。他还没筹划好时,却收了张请柬——是萧墨请他叙话,地方是醉倚居。 这醉倚居,乍一听像是高雅酒家,其实却是这京城中极有名的青楼,来往者皆是达官显贵、有头有脸的人物。凡是这醉倚居中的男倌女妓,若弦歌,则声发幽丽;若起舞,则姿若惊鸿。任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能找到合意的人。京中官员纳妾收小,若收的是醉倚居的人,非但不会被人嘲笑娶妓,反可引以为耀。 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东方望着醉倚居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暗叹,真是好大的口气。他迈步进去,便有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迎上来,不咸不淡地问:“客官几个人?”东方道:“我找萧墨萧公子。”那少年便引了他上楼。 东方一路看来,这醉倚居里装饰艳而不俗,环境幽静,竟然像是大家的花园,却不是妓馆。有一缕箫声低低地鸣响,如泣如诉,渐渐高昂,像引着东方前行。东方一瞬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转过曲栏,那少年缓缓拉开一道画着大朵牡丹的滑门,一团淡紫色的水袖顿时甩到东方眼前,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抛上天空。萧墨正坐在对面,提着笔作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替她研墨洗笔。他画得十分专注,抬头看了眼东方,只略略点了一下头。 东方也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进去侧面坐了。那少年又悄无声息地拉上门。屋角跪坐着一个黄衫少女,正吹奏一支紫竹洞箫。那洞箫之声兀地一沉,跳舞的紫衣女子便腰肢一折,头仰至地,柔若无骨。她舞得十分投入,仿佛没有见到东方进来。 萧墨那幅画便是画的这跳舞的女子,带着三分写意,衣袂翩跹,飘逸若飞,画得十分传神。以东方的眼光看去,柔而无力是舞不出这般水平的,她舞得刚柔并济,却又含而不露,其神形皆可算得上乘的武功了。 那洞箫若有若无,游丝一般隐去,紫衣女子一膝跪地,一手沿着小腿缓缓挨至脚踝。箫声停住,萧墨朝外一勾,画完了最后一笔。他往后退了一点,看着那画,搁下笔,击掌道:“结香,今天多亏了你,才把这《凌波图》画满意了。” 紫衣女子缓缓起身,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白白辛苦了我这半日。”她朝东方微微折身一拜,容颜秀丽,情致妩媚。那侍笔的小丫鬟便拉开门,撤了笔墨颜料下去。先时吹奏洞箫的黄衫女子放下箫管,走到萧墨身边端上果酒。 萧墨这才向东方道:“东方大人,方才怠慢了,一向可好?” 东方回礼道:“还好。萧兄千万不要叫大人,我当真当不起。” 萧墨笑道:“东方兄如今已大大有名,官阶名位不过是个虚名。” 说话间,结香已走到东方身边坐了,伸手握过酒瓶,往东方的酒杯里斟酒。东方回头时,她抛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低声道:“大人好啊。” 东方应道:“姑娘方才的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实在令人大开眼界。” 结香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大人想必不记得我了。”东方一愣,脑子里想了一遍,确实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结香忍住笑道:“几个月前皇城西门的点心铺子,大人曾在那里吃点心,我与一位姐姐在聊天的。” 东方猛然想起那天早上去承铎王府,路上在点心铺子遇见的那个矫揉造作的丑女。当时只匆匆一句便离开了,哪有心情多看她一眼,那个一旁与她说话的女子就更加没有注意了。想到那天的情形,东方不由得失笑道:“萍水相逢,倒是姑娘记性好些。” “这可比不了谁的记性好,人生之缘多是起于青萍之末。”结香端起杯子。 东方接了,道:“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结香哀怨地看他一眼,对萧墨道:“萧公子,你看东方大人这般严肃,倒像是在升堂问案似的。” 萧墨笑笑:“既然你们早就认识,那正应该更加认识才是。” 东方喝尽那杯酒,结香便倚到他身边,伸手挽了东方的手臂。东方抽出手来,笑道:“在下实是木讷之徒,不劳姑娘费心周旋。姑娘请自在饮酒听琴,勿再伸手动脚,便算是把我陪好了。” 结香低声笑道:“大人倒坦率得紧。且看三五年后大人还如此吗?” 东方也笑道:“三五年后才知道,现下也不好说。” 萧墨听他二人说话,只拈了杯子微笑,命那黄衫女子将方才的画挂到对面墙上,回头却对东方道:“最近你筹来了粮草,五王又连胜,可谓万事顺遂。小弟冒昧问一句,东方兄有何打算?” 东方也不想瞒他,说:“我想回燕州去。” “去……寻五王?”萧墨微皱了眉,表情有些古怪。 东方看他那样的表情,心里也觉得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他这一问究竟哪里别扭,便答道:“大约是吧。我若要回乡,也总要跟他辞一声。他若有事要我办,我也总要去办一办的。” 萧墨沉默片刻,道:“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也许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嗯?”东方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只是我的感觉吧。我对这种事的感觉一向灵验,你和姐夫也别想得太简单了。”萧墨答道。 萧墨刚刚说完这句话,那小婢打开的房门边便斜站了一个人影。东方与萧墨一看,正是那天古原上欲抢萧墨画作的沈二公子。那沈二公子的眼睛却看着墙上那幅《凌波图》,用丝绢折扇打着手心赞道:“好画呀好画。” 说着,他就挨进了门来,有些尊敬过头地对萧墨作了个揖,道:“萧公子,好久不见啊,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那日古原之后,他委实惧怕了几天,生怕承铎找他的麻烦。殊不知,承铎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萧墨也不大理会他,答应了一声,端了杯子饮酒。沈二却挨到结香旁边,拿扇子挑她的下巴道:“结香,我上次来看你,你推生病不见我,一病病了三四天。今儿怎么有空,在这里给人跳舞?” 结香用手指划开他的扇子,怪道:“我不过生个病,沈爷这就生了气,三个多月都不来了?您那天来闹了这么一闹,第二天可就娶妾了啊。想是那新娶的如夫人迷倒您了吧。” 沈二挨她身边坐下,伸手就去揽她的腰道:“那是她家非要那天娶,说是整三月就戊午日是个好日子,结果又打雷又下雨的。你头天若是不病,我第二天也就娶不成了。”手就老实不客气地在结香身上上下滑动。 东方酒杯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三月的戊午日,是了,他还记得那是今年第一声雷。正是他和承铎、赵隼去京郊寻那怪兽的日子。那郊外山林里,曾有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在三人眼前溜走。东方的眼神重又落到结香身上。 醉倚居并非二三流妓馆,沈二这种猥亵态度在这样的地方就十分讨人厌。而青楼做客最不道德的事莫过于抢别人的女人。结香虽不是良家女子,现下却正在陪客,他这番手脚便算得是很过分的举动了。 沈二虽然怕承铎,然而承铎不在京城;虽忌惮萧墨三分,然而萧墨似乎不愿理会他。他既惹不起这两人,便换个惹得起的出出气。沈二以为东方十分中意结香,这番动作便自然是做给他看的。 结香却有意无意地推开他的手,沈二扯了她道:“要不你也给我做妾去。你们这儿赎身不就是千两起价吗,你有些名气,你妈妈多要我几个钱也使得。”他斜了东方一眼,“你在这儿白白地陪人喝酒,可赏了你银子?” 偏偏东方也懒得搭理他这无赖样子,站起来对结香道:“改日还请姑娘一叙。” “慢着。”沈二扯着嗓子叫道。 “沈公子还有指教?” “东方……大人,五王这一去,你无事可忙了吧?” 东方一时不解其意:“沈公子有话直说。” “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沈二四顾,大声道,“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五王十分中意的人啊,天天在府里朝夕不离啊。这次是什么事闹了别扭,竟然不带你去燕州了?”他说完哈哈大笑。 这话想必雅阁外四座都听见了。东方多年不曾有这种怒气直涌上头的时候,险些要形诸颜色,眼见沈二打量着他,那眼神很有暧昧意思,想要说几句话反讥,却无从说起。 萧墨听着这话没有抬头,只拈着那杯子把玩;虽拈着那杯子把玩,却一语不发。东方心中冷笑,如今若掉了脸子,岂不把承铎的脸也丢了。那可好,他东方然之也不是什么讲体统的王公贵族。东方便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抬高声音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五王去燕州去得急,只因为胡狗叫嚣得厉害。他在上京时,没狗叫;他一离了上京,不仅老狗叫,如今连小狗也叫,倒让我应付不来,近日委实忙乱得很。” 萧墨杯子一顿,搁在桌上,抬头望着东方。沈二直起身来,似乎要发作,挨了片刻竟然笑了,回头望着萧墨道:“萧公子,他说老狗叫,不知说的是谁?”东方道:“沈公子有话直说,不要把自己的意思加到我的话里。” 沈二回头道:“你少来,我有什么意思?那明明是你的意思!” “那我有什么意思?” 沈二欲言又止,看了萧墨一眼,恨道:“哼,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你既然不知道我的意思,那我与五王朝夕相处也好,分道扬镳也罢,这是我们的事,又关你什么事?”东方冲萧墨一笑,“萧兄,你说是吗?” 萧墨被他一噎,东方已潇洒地拱了拱手,转身而去。结香欠身,似乎要跟东方说话,想到沈二在旁,又止住了。东方边走边暗想:不知承铎听到这“朝夕不离,十分中意”是会大笑还是大怒。东方此刻倒是不生气了,只觉与承铎结交本是件快事,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才刚走到门口,迎面急奔来一个人。东方忙让到一旁,那人跌跌撞撞进去,叫道:“公子,不好了,老爷不好了。丁管家让您快回去!” 萧墨一愣,道:“什么不好了?” 那下人哭道:“老爷本来有头风,适才在院子里摔倒,便动弹不得。太医院来了五个太医,都说不行了。夫人让您快快回去。” 萧墨拂开酒盏,站起来就走。东方听了这消息,也是吃惊,看萧墨急急从面前走过,带了人回府,也欲过去看一看。混乱中忽然耳边有人吹气,东方回头,却是结香柔媚一笑,悄声道:“大人何时请我一叙?”东方也不及多想,道:“三日后,西街樱花院子。”说罢,也急忙往相府去了。 相府门外都肃然站着家丁。萧墨一路到了萧云山的内院卧室,东方却在卧室门外站住了。相府中所有上等的管家仆役都站在这里,侧室里立着几个太医院的太医,其中一个东方认得是太医院主事,只看他站在四人中摇头。 东方转到卧室外的镂空隔断边看去,萧墨跪在床前,萧云山躺在床上却不说话。他眼睛忽然看到东方,手指抬不起来,只用眼神指点着他。萧墨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东方,便听萧云山吐出几个字:“叫他,进来。” 萧墨出来门首,道:“东方兄,烦你进来一下。”东方进去,萧云山身形佝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竟显得十分瘦小无助。东方想起一个多月前他还在金殿上大声驳斥自己,他还有着灵敏的头脑来思考一局平分秋色的棋局,心里觉得莫名酸楚。 萧云山长声嘶哑地咳了一声,对萧墨道:“你,出去。”萧墨看了东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东方道:“国相大人,晚辈冒昧想请一请脉。”萧云山吐出两个字:“不必!”他这两个字是振作了几分精神才说得斩钉截铁的。 萧云山深吸一口气,道:“有几句话。你听好。”那种庄严的气势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如夕光回照,萧云山仿佛突然有了生气,盯着东方,缓慢但是连贯地说:“五王,曾助皇上登大位,皇上给他军权为报。五王打下半壁江山,功劳已经太大了,倘若朝中得势,便无所不能。我与他本是姻亲,但我在朝中处处与他作对,其实是保护他的意思。你明白?”他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竟有一丝和缓慈爱。 东方有些震惊:“是。” 萧云山却又收起那一丝和缓,决然道:“政局之中本没有亲情,我这样做,也是牵制他的意思!” “是。” “历来守成不易。如今四夷即定,我朝兴盛之机,然而内忧隐成。我非古板刻薄之人,先帝子嗣,贤能者自可当大位,岂能毁于奸佞之手。”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务要正心立意,为社稷除奸……” 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萧云山的话,让他脸色涨得通红。东方抢上前扶起他,叫道:“大人!”伸手按住他的心脉,只觉脉息冲突,渐见衰象。好一歇,萧云山止住咳,喘了几口气,缓缓嘶声叹息道:“我本是蓟县小吏,战乱之中苟全性命。先帝起兵时,我散尽家财,孤身奔驰三昼夜,投入军中,从征献策……开基定鼎……”他望着虚空喃喃自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声音渐弱,眼神散乱。 东方站起来,几步奔到门口,对萧墨道:“快去!”萧墨定定地看了看他,转身跑了进去。几个长年追随萧云山的管家随侍也一起奔进去。东方向外看时,庭前已站了一院子的人,全是满脸悲惶,其中还有宫里差来询问情况的执事太监。片刻之后,房里传来哭声。一时俱各举哀,哭声震天。庭院里忙乱地收拾素服灵器,其余的人便都跪下痛哭。 东方望望天空,却是满目刺眼的阳光,仿佛预警一般,西北角上飞过几只黑鸦。功业弹指过,不复少年时。也许是满庭的哭声触动了他,也许是满目的白幔感染了他,东方觉得前所未有地悲哀,一种真正的悲哀。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相府。 三日后过午,东方刚从内阁行院回来,门口忽然来了一匹快马,那马周身皮毛油黑发亮,一看就是骐骥良驹。骑马的人身量单薄,穿了件淡色衣衫,外面又罩了件坎肩,头上还戴了一顶圆笠,垂下纱来遮住了脸。看着像个江湖浪客,只差没有戴刀。那人进得院子,一把揭开斗笠,竟然是扮作男装的承锦。东方目瞪口呆,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承锦潋滟一笑,问:“明姬呢?我们今天说好去骑马。” “骑马?”东方大惊,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 承锦脸上一红,道:“有什么好奇怪的。父皇以武平天下,他的子女自然不能连马都骑不来。就算我不想骑,也是有人教的。” 东方回过神来,对她躬身一拜,表情由惊讶而变为诚恳,道:“是我以貌取人了,公主能文能武,令人顿生敬意。”承锦虽扮作男装,却屈膝敛衽,也万分诚挚道:“哪里,哪里。承让,承让。”两人说完,相视而笑,明姬一跛一跛地跑出来:“呀,公主姐姐,我刚刚在后面一不小心扭了脚。” “啊?”东方和承锦都是一愣。东方道:“怎么会扭了脚?你都干什么了?”说着,就弯腰去看她的脚。明姬跳着脚躲开他道:“不要紧,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只是今天骑马恐怕不好骑。” 承锦抿唇看着她,抿得颊上那两个酒窝十分旖旎,眼神却满是怀疑。明姬对她挤了挤眼睛,承锦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们两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在交流些什么,东方看得一头雾水。 明姬对东方道:“我本来昨天和公主约了到城郊骑马的,现下看来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着公主去走走,不要败坏了她的兴致。” 承锦立刻道:“没事,你好好养着吧。我兴致也不高,回去躺躺。” 明姬叫道:“别啊!你昨天说了好久没骑马,难得今天天气好,你又出来了。”她拉着东方道,“我哥最近也挺闷的,不如去透透气。” 承锦为难地看着她:“你都不去……” “你别这样想。”明姬雄辩地一挥手,“你现在扮成男装,就是男子。我哥绝对是正人君子,出门是兄弟,骑个马而已。他在家里老沉着一张脸,我看着也不高兴,不如骑个马,逛个街的……”她说着抬头看向她老哥,东方果然沉着一张脸盯着她。 明姬顿时吓得没声了。承锦有些尴尬,踌躇了一阵,刚要开口,东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 承锦低声道:“明姬脚伤了,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 东方俯瞰着明姬,仍然沉着脸说:“小伤不要紧,她自己养着吧。”他径直到后院牵了马出门,承锦望着明姬轻轻一跺脚,就跟了出去。 东方道:“我们到西郊可好?” 承锦说:“好。” 两人上了马,一路跑出了街市。 东方很惊诧,承锦不仅能骑马,而且骑术还相当不错。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跑到了郊外,渐渐放松马缰。四野开阔,也不由得让人心怀一畅。那路依着座小山,外侧是个陡坡,东方便控马上前走在外面,让承锦走里面靠山壁的一侧,问:“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承锦道:“五岁。我母妃让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马一生,倘若我能骑马,必能得父皇喜爱。” 东方笑道:“看来做公主也挺累的。寻常人家五岁的孩子正是四处玩耍,天真烂漫的时候。”承锦摇头:“简直累人之至。我五岁时,每天就要写五百字,在书房待两个时辰。比起来我还更愿意骑马。玩是不敢特别闹的,否则别人就要说,这样做有失体统。” 东方不由得有些同情承锦,这样过十几年原本就很乏味,到头来却是等着被自己的兄长一纸诏书,赐给这个那个。两人行过山梁去,走到一片开阔的野地,花黄草绿,十分怡人。承锦拉住马,跳下地来,却开口道:“你呢?你闲散惯了的,如今可过得游刃有余?” 东方也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游走着:“游刃有余可当不了,反而苦闷得很。” “哦?”承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觉得你走了好运,令人羡慕。” “是吗?”东方苦笑着摇摇头,“实话说,之前,我一直觉得无所谓。我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我师父游历四方,自以为看透了荣华富贵,情愿躲在山野闲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务。可以逍遥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聪明,也不想藏着掖着,能用时,就拿出来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着来到这里,也并无多少出人头地的大志。官场上的很多事我还是不大看得惯,或者说我自命清高。” 承锦忍不住一笑,东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从相国府出来,我想也许我可以不来京城,可以一直住在边陲山野,可以快活地过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时候,回想起这一辈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你说,我会不会遗憾?” 承锦皱眉道:“你可把我难住了。世上的人为了各种目的经营算计,外人看去便觉得营营碌碌,好生难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过去所想的也许是错的,我所鄙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不懂得它的真义。”东方说。 承锦听他说自己不懂,笑道:“你就为这个苦闷?我还以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语,心中不悦呢。” “那何至于,岂有被人说说就苦闷的。”东方笑。 承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盘算。有许多人便是与五哥不对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时,他们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语相欺还是轻的,只怕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在上京便处处不得力,难免会气闷。这其中关节想明白了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是自己没做好、没做对。” 东方仰天叹道:“你今天不仅说得对,而且说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锦被他一说,低了低头,说:“那个……明姬昨天来宫里找我玩,说到你近日有些消沉。我就说……说不如今天大家出来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脚。”她抬头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劝的自然就该说一说。” 东方柔声说:“多谢。明姬有时顽皮起来不知轻重,你别放在心上。” 承锦道:“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萧相国的事,我那天听到也吃了一惊。其实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当其开花之时开花,落叶之时落叶,便不辜负在世一场。” 东方想起那天夜里她站在解语亭里的样子,觉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与她相得益彰,不由得鼓动意兴,赞许道:“你说的是,许多人营营一生,无所建树,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这世上,当竭尽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锦笑道:“正是这话,孺子可教也。倒让我想起一首古诗。” 东方道:“说来听听。”承锦自己先笑得弯了腰,东方说:“你也不用说了,我看你是要编派我。” 承锦摆手道:“不不,确是首古诗,乃前朝无名氏所作,我念给你听听。 东榆双燕回, 方天透晨晖。 互梳双羽翼, 笨鸟自先飞。” 东方一听就知道她胡诌,故意摇头道:“这诗出律了,作得委实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实在糟糕。” 承锦笑道:“又不是我作的,是前朝一本集录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渊阁去查。” 东方道:“既然古人能作藏头诗,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来作诗。” 承锦见他这会儿有些高兴起来,也不推辞,一口应了。东方拣着竹枝,望着不远处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写过一首《洗月赋》,其中有四时月象,就用‘一枝残月’这四个字吧。” 承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云,枝寒叶正新。残更将已尽,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韵杂了,听着不错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东方点头:“这不用改,意境很好,只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为你行事总是一板一眼,不会随意的。” “这个嘛,我倒没想过。” 东方忽然一笑:“也对,你若非循规蹈矩,便是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专喜偷听,还有……” 承锦咬牙道:“你这人当真讨厌得很,原本好好说了两句……” 说话间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驿供人歇息的地方。东方将马系在亭柱上,缓步进去,里面有一个石桌已倒在地上,还散着三个石凳。东方便用棉布手帕铺在一张凳子上,让承锦坐。承锦却瞅着角落里一个黑漆漆的铁家伙叫东方:“快看,那是什么?” 东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来你不认得,那是一口锅,就是做饭用的锅。”承锦大吃一惊:“我也见过锅,怎么不是这样的。” 东方也站到她旁边,专心致志地望着那锅:“你见着的锅都是端得上桌子的,这是厨房里用的笨重铁锅。平常人家家里用的比这个还大一倍。” 承锦将那锅左看右看,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口锅?” 东方四面看看:“也许是行路的人曾在这里埋锅造饭。你看那锅底砸了个洞,自然不能要了。” 说话时,便有微风袭来,拂得人眼目清明,东方望望天说:“临窗棋罢指犹凉,作这句诗。”承锦停下研究那破锅,半天应了句:“七个字怎么作?” “不管怎么作,反正是这七个字。” 承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想,道:“临门车骑绝尘去,窗含日暮人独倚。棋闲乐止不展颜,罢舞佾,指绕青丝默无语。犹有秋窗风雨来,凉薄夜里袭白衣。” 东方也没想到她敏捷至此,下定决心要难她一难,因说道:“作的纤巧,意思上不够大气,老是春情秋愁的。” 承锦点头:“说得极对。你只管难我,我如何大气得起来。” 东方看着那口破锅,忽然一指道:“铁锅一口,就作这个。” 承锦一愣,皱了眉。东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说得极对’,一共八个字。” “铁锅一口,说得极对?”承锦诧异地问。 东方点头,见她低头不语,凉凉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罢了。” 承锦不理他,埋头想了好一会儿,一句句念道:“铁釜燃薪旺,锅头置肴飨。一盏新焙酒,口齿俱噙香。” 她站起来:“说谈千古事,得谋万年长。”又往前走了两步,回身一转,道,“极目有陋室,对坐在草堂!” 承锦念完,自己都觉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还有什么难题,尽管拿出来吧。”却见东方望着她不说话,承锦合手微躬,侧头道,“如何?” 东方笑道:“可难不住你了,从此倒要服了你。” 承锦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阵局促,背转了身去,迎风而立。东方也站起来,极目四望,似乎天地宽阔,莺飞草长,令人心中柔和起来。 他们回到城中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东方与承锦回到西街院子,却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结香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站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分外夺目,生生将那樱花残枝比了下去。她本望着那鸽子笼不知想着什么,一见东方回来,粲然一笑,道:“东方大人,你让我好等啊。” 东方猛然想起三天前约了她来,一望门首道:“你怎么进来的?!”结香似笑非笑地打量承锦,说:“你约了我,我自然就来了。你妹妹在家,我自然就进来了。”她那语调态度听着便不规矩。萧云山过世是以国葬之礼对待的,她还敢穿这颜色的衣服,一看可知不是良家女子。 明姬站在屋檐下,望望东方,一副“天要亡你”的模样。承锦皱了皱眉,说:“你既有客人,我先回去了。”东方一拦,道:“我找她来,只是有个问题想问她。” 结香似觉十分有趣,仍只是望着承锦道:“什么问题?” “三月戊午日姑娘在哪里?” 结香道:“这个嘛?记不清了,若不是秦侍郎的家里,那就是在王员外的别馆。” 承锦觉得再站不下去了,对东方道:“烦你让一让,我要出去。” 东方仍然拦住她道:“你稍等好吗?我只有两句话问她。上次沈二公子说姑娘三月戊午日病了,一病病了三四天,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是吗?” 结香稍微一愣,脸色微变,随即笑了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有些客人不喜欢找我们的事被人知道。” 东方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我问完了,你请吧。” 结香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东方,没接,反而对承锦一笑,衣袂一拂,出了院子。承锦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这女人这般看她,仿佛她也是个那样的人,转而愤恨地盯着东方。东方被她盯得一愣,不由得低了声音:“我才是第二次见她。之所以问她那句话,因为我疑心她是上次在那怪兽林子里看见的一个白衣女子。” 承锦看着地上不说话。 东方又道:“青楼女子见的人多,历来是刺探情报的好场所。这个结香有些身手,来历恐不简单。” 承锦没好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语毕,放开马缰往屋里去,拉了明姬的手道,“你的脚好些了吗?”东方系好了马,也进去屋里。承锦只与明姬说了一会儿话,站起来说:“你养着脚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这话刚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扑腾声。东方一掠而出,却只见满空飞着凌乱的鸽子羽毛。承锦和明姬也跟着跑出来,承锦惊叫了一声,拉着明姬,明姬低声道:“天哪。”那二十多只鸽子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都横死在当场。有几只扭着腿扑腾,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东方跃过院墙,好一歇才从正门进来,道:“人已经跑了。”承锦惊道:“谁干的,怎么会这样?”东方铁青着脸色,道:“因为这不是寻常的鸽子,是金丝鸽,识途能力极强。我用它送信到燕州,只要一昼夜就可送到你五哥手里。” 明姬上去抚着那些鸽子,心里难过。东方回到内室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鸽子出来。那只鸽子玲珑白皙,在他手中瑟瑟发抖。 “这只小鸽子前些天放出去被弹弓打伤了,我给它包了药,留在卧室里养伤。没想到只有它活下来。” 东方把它放在桌上,轻抚着鸽子的背,默然不语。良久,他抬头道:“公主,这只鸽子烦你帮我养着可好?”承锦道:“好是好,可是怎么养?” “我教给你。”东方找出一个细竹笼子,将鸽子放进去,“时候不早了,宫门怕要下钥了。我先送你回去。” 承锦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笼子。东方便出去,叮嘱了明姬几句,牵了承锦的马,往皇宫西门而去。承锦默默地跟着他,走上夕阳西下的街道。暮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照在那尘土道上。 第10章归妹 萧墨的感觉果然灵验,才过半月,这事端便出来了。东方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铄让人读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来的求和文书,其中控诉了承铎的种种侵略行径,再高歌了承铄的种种宽仁大度,表达了对以往两国相争的遗憾,以及对今后和平共处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写得万分诚恳动人。而最有诚意的地方在于,胡人情愿将承铎占去的四个郡割献出来。 唯一的对应条件是,依照前时定过的盟约——承锦出嫁。东方听到这条件时,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急切之中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打断朝上的热议,禀道:“皇上,臣以为此事可疑。胡人与我朝百年来征战不休,从不示弱。他们并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这一招实在不合常理。” 承铄沉吟不语时,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胡人并无其他条件,此时正应定下和约,将这国土作定。日后再起争端,才好作为凭据。” 承铄点头道:“正是。和亲本是原就议定的,是我们背约在先。胡狄如今又释善意,难道我们不允吗?” 他说我们背约在先,莫如说是承铎背约在先。东方抬头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铄的脸色。他心念电闪,忽然想到一事。承铎虽是皇帝的亲弟弟,然而手握兵权,上次更是违背旨意与胡人打了起来,这正是皇帝最为忌讳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关乎国事。”承铄转顾众臣道,“把钦天监主事传来,问一问天意。上次便是忘了这一茬。” 东方听到这句,头脑突然一热,说:“臣不才,也曾学过占卜之术。皇上若是信任,便让臣一占吉凶。” “是吗?那东方爱卿便占卜问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东方就殿上净手焚香,仰天暗祝。祝毕起卦,初爻少阳,二爻少阳,三爻少阴,四爻老阳,五爻少阴。他掷下最后一爻,仍是少阴。东方不由得愣在那里。他平生对自己所学颇为自信,如今却禁不住怀疑。他既愣着不响,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着。 旁边一人冷然笑道:“此乃归妹卦。归妹者,正是婚姻之意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东方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书沈文韬。沈文韬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没看错,九四是个动爻。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迟归,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灵,诚不我期。东方常侍如此渊博,想了这许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铄问道:“是这样解释的吗?” 东方只得答道:“虽不全是……大意不错。” “这么说十三公主和亲为吉?” “是。”东方有些艰难地说。 承铄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终非池中物,不是凡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这求和文书,让礼部草诏,不日定礼。” 东方从朝上回来,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默默无语,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饭也不吃,叫了一遍,东方不应。明姬知道他此时想事,最不能打扰,只是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东方将在燕州大营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个朦胧的疑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今承铄旨意已下,不知承锦是否已经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想。这样一想起来便收不住思绪。他思来想去,决定天黑以后去宫里看看承锦。正当他定下这个主意时,忽然屋角白影一掠,一只鸽子停了下来。东方认出是那天让承锦带回去的鸽子,心头一喜,一跃上去,将鸽子捉了下来,便见那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纸卷。 东方拆开来看,却是一封写给承铎的信,大约讲了和亲的事。想必承锦以为这鸽子会飞到燕州去,然而它却飞到了这里。东方看了这字条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郁闷,这样乍喜乍怒很不正常,于是他也生气了。他这样一生气,便决定不去见承锦了。你不是仰仗你五哥吗?那你就等着他给你想办法吧。 到了日头下山时,东方还坐在屋子里,什么事也不干,连院子里传来的叩门声,他也置若罔闻。明姬听见敲了半天,跑过去打开门。风露初下,承锦站在门外,神情如落叶凌风。明姬并不知道和亲的事,吃惊道:“公主,你……” 承锦对她笑笑,却笑得很勉强,绕过明姬径直走到屋子里。东方抬头时承锦已走到面前。两人咫尺而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承锦望了他半天,说:“东方大人,我现下又有一个难题,不知道如何破题,想要请教你。” 东方心里不知为何有气,莫名其妙回道:“臣没有什么立场来解公主的题。” “为什么?!”承锦盯着他。 “臣只是山野匹夫,为国家计,无论什么难题,当解的都要去解。公主无须特意问我。” 承锦这回听明白了,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她默默地站了良久,也不说话,走到他的书桌后,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这是那次宫宴上承锦写的诗,这诗本是写给他看的,不料今日一语成谶。东方望着那纸,说不出话来。 半晌,承锦迟疑地开口道:“你……”她原本想问的话,千头万绪理不出来,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东方道:“我怎么?” 承锦望了他片刻,缓缓摇头,却道:“你不怎么。我回去了,你好生珍重吧。”说完也不看他,起身慢慢走出去。走出院子时,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上一次她从这里出去时,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而如今教她往哪里去呢? 东方忽地抬手似要挽留,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缓缓放下了。他看着承锦单薄的背影,却又走得十分傲然,心底涌起一团感触,似温柔,似酸楚,他也说不清。承锦不避嫌隙,这个时候跑来找他,心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然而,且不论彼此身份,承锦眼下是要北嫁去了,这一桩婚事后面又藏着万千杀机。东方站在那里,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 明姬小心地探了个头,斜望着东方,轻声说:“哥哥,你把这第一美人给气哭了。” 东方回过神来,突然一凶,没好气道:“你看见她哭了!” 明姬小声说:“她方才虽没哭,出去肯定哭了。” 东方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他出门往皇宫西门的方向一路追过去,却在街角远远看见承锦站在那里,身边立了几个人。东方认得是大内侍卫,那侍卫对承锦说话,承锦仿若没有听见,任由他们把她扶上了一辆车。那车便直奔宫门而去。 东方一路看着它进了宫门。他抬头望着那宫墙,那本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今却矗立横亘,隔开了那与他相关的喜悦与悲哀,如一个无法言说的隐喻,带了些不能为的无奈。东方此刻顾不上思考接下来还会有何变故,承铎又应当如何行事,只放任自己感伤起来…… 承锦回到寝宫,便见皇后坐在那里,焦急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承锦道:“小妹,你到哪里去了,让我派了人好找。”承锦心中冷笑,这就要把我当作礼物装进盒子里了。她端端庄庄地对皇后屈了屈膝,道:“让皇后担心是承锦不好。只是出去散散心,我有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后听她这样说才放下了心,叹道:“这事原是委屈了你……” 承锦打断她:“你别说这些,我听了会难过。”皇后只好止住。 “我不久便要远行,此去再难南返。我母妃的灵位寄在无相寺,我明天想去看一看,与她作别。后天就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皇后沉吟片刻道:“好。你今天累了,先歇着吧。我去安排。” 第二天,承铄当朝下了和议诏书,将承锦加了封号,册为华庭公主。华庭是承铎占去的四郡之首的郡名,其用意可想而知。午后,便有全副銮驾将承锦送到了无相寺。承锦行动便有数十人跟着,到了无相寺里,侍卫还要将大殿封起来。承锦喝退那侍卫道:“佛法万缘,岂有把佛门大殿封起来的。无相寺是皇家礼佛行愿,怀柔天下之地,你们不得无礼。” 那侍卫长也很为难,只好在殿内密密地站了人,把所有男客都挡在了大雄宝殿外,一般的女香客见了这阵势,也都吓得不敢进来了。无相寺的住持披着锦斓袈裟,干瘦矍铄,上来正殿燃了香,奉给承锦。承锦将香敬了,久久跪在佛前不动。 住持大师在一旁的大木鱼后,如入定般坐了,口中断续念道:“如天常青,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云……” 承锦轻声道:“大师,佛祖真的知道一切吗?” 住持道:“佛祖知道的就是施主知道的。施主真的知道自己所处的一切吗?” 承锦听了一愣,心里觉得茫然而无助。她抬头看见那案桌两侧的经幡上写着两句诗偈:“荆棘丛中下足易,明月帘下转身难。” 承锦默默地想着这句话。大殿外疾风骤起,乌云敛聚,仿佛她的思绪翻腾萦绕。 昨夜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雷雨,东方院子里的樱花树被打成了空枝。他踏着一夜积雨,去北书房见承铄。礼部右侍郎贺姚站在御案旁念嫁礼单子,承铄听了一遍,一一照准。他颊上有些潮红,印堂却微微发青。 东方离他不过丈余,听其音,辨其色,一个压抑已久的疑问兜上心头。待贺姚念完了单子,东方斟酌道:“皇上,臣曾经学过一些医理,能否为皇上诊一诊脉?”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片刻,吏部右侍郎站出来道:“东方常侍,你什么意思?你诅咒皇上有恙?” 东方忙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说话中气有些不足。皇上正当盛年,不应如此,是以冒昧请脉。” 那人讥笑道:“东方常侍果然渊博啊,看病占卜无所不能。你在那乡下就靠着这些伎俩……”他话没说完,便听承铄缓缓道:“你过来吧。” 东方走到銮座之侧。承铄的表情很平淡,伸了手给他。东方便屈一膝跪下,按上他的腕脉,听见承铄极低的声音说:“不想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五品常侍敢说真话。”东方抬头看他,却见他像什么话也没说。东方静诊了良久,承铄的脉象竟然和那夜解语亭中承锦的脉象相似。只是承锦的病灶轻而浮,承铄的病势已沉,中那迷药恐不下一年了。 东方心里吃惊,望着承铄不知如何开口,承铄却轻微摇了摇头。东方站起来,道:“皇上御体并无大碍,想是操劳国务,太过劳累了,还请善加休养。”承铄点头道:“实是爱卿多虑了。” 东方默然站回书房下首,没等他站稳,又听承铄叫道:“东方。” “臣在。” “你与五弟相厚,又长住燕州。朕加你三品参知政事,到燕州去与胡狄议和吧。” 东方无暇他想,只能称是。 “求和信上的条件,朕都准了。诏书午后下给你。各位爱卿都散了吧,东方留下来,朕再与你说说和议的事。” 待北书房中只剩下承铄与东方,只听承铄低沉地说:“承锦失踪了。” “失踪?!”东方惊疑不定,“不知……公主如何失踪的?” “昨夜在无相寺一百二十八名侍卫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就不见了。” 东方疑道:“是被人劫走了?” “这个朕就不知道了。你仍然以御使身份去燕州议和,公主失踪之事不可外传,但你心里需有底。朕今晨已经关闭了京城九门,不几日应能找到她。找不到时……再作计议。”承铄简洁答完,换了个话题,“你刚刚诊了朕的脉。” 东方只能回过神来,道:“是。皇上可觉心中烦躁,喜怒难抑?” “嗯……这是什么病症?” “据臣所知,这个脉象像是中了一种高昌皇室的迷药。只是高昌灭国后已失传多年,臣也只是听说过,并不确定。” 承铄沉默不语,东方也不好多说。 半晌,承铄勉强道:“朕确是有些心意浮躁,每每强自约束,不令失控,如今一切尚好。你后日便起程去往燕州。五弟性情刚烈,望你好生规劝他,不可再生战乱,否则你和议不力,与他同罪。” 东方退出北书房时,心头积起了千万重愁绪。承铄中那迷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竟能强自忍耐,不令心智狂乱,其意志力之过人,实属罕见。然而是谁给他下了遗失已久的高昌迷药呢? 然而更离奇的是,承锦失踪。京城九门夜不能出,今早又闭,承锦昨夜未必出得了城,既在城中,便如在瓮中,迟早会被禁卫军找出来。承锦又能去哪里呢?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掳走的?若是被人掳走……东方似觉心中一慌。他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东方走到西街自家门口时,就听一个声音叫道:“先生,先生!”东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钉子。钉子手里拿着一册书,满脸高兴道:“先生,你家的樱花树都没花了,让我好找。师父今天放我半天假呢。这本书我看了一遍了。”正是那本《读史方舆纪要(卷一)》。 钉子见东方默然不语,心里十分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先生,你忘了吗?”东方道:“我没忘,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奖你的,反而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 “什么事?”钉子迟疑道。 “这件事有些危险,但是极要紧。别人去做恐怕会被人盯梢,你是小孩子,人又机灵,不知道你肯不肯?” 钉子低头一想,道:“我做得到的就尽力去做了。先生要是有吩咐,只管对我说好了。” 东方弯下身,对他道:“如此,你现在不必回城南了。我给你银子马匹,你在四天之内帮我带一句话到燕州兵马大营去。” 钉子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学识、高尚的情操,却有股子侠义劲头。东方在回京路上,给了他几个馒头,他便一直把这恩情记在心里。若非如此,他断不能孤身骑马奔驰四昼夜到了燕州大营,到了……承铎面前。 钉子接过哲义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心中默念:“他记不得我了,他记不得我了……”承铎坐在案后望着他,面无表情。钉子又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先生只有一句话要我带……带给你。” “说。” “无论何事,切勿妄动,一切等他来了再议。” “就这一句?”承铎怀疑地问。 “嗯。” “你叫什么名字?”承铎朝前倾身,一脸无害地问。 钉子暗松了一口气:“我叫王有才。” 承铎冷笑一声:“哦,不做丁家的孩子了?” 钉子手一抖,水都洒出来了,心中大叫糟糕。承铎凶相毕露:“谁让你来的?!” “东方先生。”钉子虚弱地招供。 “谁信你。”承铎咬牙切齿道。 钉子无力地说:“还……还有一句暗语,‘天阴路滑,风雪难行’。他说你不信,就告诉你这个。” 承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招哲义:“关起来,敢跑就砍了他!” 钉子心中悲叫:“先生啊,你可把我给害惨了,看来皇帝的弟弟都是一样可怕。” 哲义心里悲叹:“这小孩来是来了,却赶上他主子心情不好。他主子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却是让茶茶给闹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这里哲义拎着钉子出去了。承铎暗想,那句“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应是别人不知道的,然而东方为什么给他这么一句话,何以认为他会妄动?历来求和国书是要封上泥印,由一国之君直接拆看,是以承铎并不知道这求和的内容。 承铎正自猜疑,茶茶端了一盆子热水进来,放到他脚边。承铎看见她那一脸冰冷的神情,就异常郁闷。 三天前,茶茶要到平遥镇上去买一些做菜用的佐料,承铎便让哲义跟着她去。哲义这次回来燕州,发现自己的使用价值急剧下滑,基本沦为茶茶的专职保镖了。本来一路买个东西都好好的,可是回来军中时,走到西营边上,便遇到承铎手下的一名参将。 当时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拖着一个胡人女孩子往营房里去。那女孩子年纪尚小,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有几分样貌,一路哭叫着。茶茶看着就有些不高兴,也只好当作没看见。可那女孩子忽然挣脱了手,一跑,扑在地上。那参将转身来抓她时,那女孩子也狠,一个石块砸过去,把那参将的眼角砸破了。那人一把拔出腰刀就要杀了这女孩。 茶茶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者没有想,把买来的胡椒末儿撒了出去,一把拖过那女孩子来。这一撒直接迷了那参将的眼,等他看清楚是茶茶,不禁恼怒非常。茶茶虽然身份没变,地位却不同往日,人人都知道她是承铎独宠的人。 那参将便去拖那女孩子。哲义从旁劝了一声说:“姑娘不要管这种事。”茶茶觉得胡椒末都撒出去了,还有什么管不管的,索性心一横,拉了那女孩子挡在身后。那胡人女孩也很有眉眼高低,便拉着茶茶的衣袖缩在她身后发抖。 参将自然是不敢碰茶茶一个手指甲,但是他一状告到了承铎那里,说得不怎么好听。承铎听了也很生气,毕竟茶茶只是个女奴,而且是他承铎的人,怎么就敢当面跟个参将对着来。满营的人都看着,叫承铎怎么让自己的下属服气? 那胡人女孩名叫忽兰,是承铎的军士从郡城里掳来的,家人都死在乱军刀下了,她孤身被没入奴籍。茶茶看她年纪还小,若是交给那些军人,还不受尽欺辱,便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承铎让她把那女孩子放回去。茶茶一向比较懂事,这回却很固执,意思是你要罚就罚我,忽兰不能交给那人。承铎何曾被人这样违逆过,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要罚一罚茶茶,让她知道厉害,然而这决心又始终不够坚定。 最后承铎只能说,这个忽兰是他看上的人,茶茶帮他要过来,就留在他这里。他既然要人,他手下的人自然再没话说。然而茶茶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但不感激他这婉转的迁就,却开始冷着一张脸进进出出。 两人便这般别扭了三天,承铎都有些撑不住了,茶茶看来却气势不减。此时端了盆子,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是屈膝半跪,脱下承铎的靴子,给他洗脚。承铎低头注视着她,她脸颊上垂着几缕松散的头发。 茶茶从不使小性子,也不表述情绪,承铎却知道她生气了。她生气起来就格外驯顺,把她奴隶的身份做得十足,淡漠着一张脸,就像她初来时那样。这本来很好很省心,可主子大人觉得看着很不舒服。 承铎本来没把那女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他本身从小是极少看人脸色的,不由得愤愤然地想:女人就是宠不得,近而不逊,远而生怨。再一想,貌似生怨的那个是他。这就让他更加愤愤然起来。 茶茶跪在盆侧,拧干棉布擦他脚上的水。承铎想起去年年末,她才被抓住,送到他面前来,就像个抽空了灵魂的布娃娃,心里没来由地一疼。他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捧起她的脸,茶茶顺着他的手掌望向他。 承铎缓慢而无奈地说:“茶茶,我不喜欢看你这副样子。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愿意或者不愿意,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你可以对我说不。” 茶茶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他。 “嗯?”承铎固执地询问答案。 茶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睛,勉强点了下头,唇角却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狡黠笑意。承铎心知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等着承铎自己说。自己说过的话,就算将来耍主子霸道,也总不好反悔吧。 承铎看出她的心思,非但没有生气,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宠溺的情怀来,手指抚过她的睫毛:“那个忽兰,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说了算吧。”他轻柔地说。 茶茶眸子亮了亮,不自觉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容,这一笑映入承铎眼中,只觉为之目眩,山河失色,不由得怔住了。茶茶却没有察觉,直起身在他的唇角轻啄了一下,只一下,承铎这三天的郁闷就都没有了。 她站起来小鹿一般跑了出去。 人就是这么奇怪,为什么茶茶就是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呢?承铎叫道:“你回来!”茶茶又跑回来,承铎穿了靴子,道,“你把她带来,她要是只会说胡语,就把阿思海也找来。” 承铎一向没有这样好心,然而这次却想好心做到底。茶茶站住,疑惑地看着他。承铎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她,你看她年纪小,可怜。一可怜就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就觉得有气,于是拿我开涮了三天。” 啊?是这么回事吗?茶茶还来不及做出觉悟或者感激的反应,承铎接着道:“我让阿思海把她送回家去,免着你一天到晚看着她又要来气我。”茶茶似乎终于有那么些受感动的样子,承铎却不容她表达,支使道,“还不快去!”茶茶只好转身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茶茶在营外送忽兰。 忽兰说她还有一个伯父,住在三百里外的草场,承铎便让阿思海今早就送她去。忽兰有些怯,拉着茶茶。茶茶一番无言地安抚。两个男人站在一边,眼底一番无言地交流。 阿思海看着这送人回家的场景,幸灾乐祸地望着承铎嘻嘻笑,笑里的意思就是:你也有因为女人吃瘪的一天啊。 承铎看一眼那两个依依不舍的人,愤恨地回瞪着阿思海,愤恨里的意思就是: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栽在哪个女人手上。 忽兰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思海走了。待他们走远,承铎看着茶茶:“这么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忽兰少说也有十三四了,就胡人而言,这个年龄都可以嫁人当妈了。承铎凑近茶茶耳边,轻飘飘地说:“干吗不自己生一个?” 茶茶蓦然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承铎看她表情有些犹豫,便牵了她的手在那草原上散步。朝阳把那片草地染得生机勃勃。承铎捡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茶茶便也蹲下来,半跪半坐地歪在他脚边,手按着他的膝盖,望着他。 承铎歪了头看她:“我刚才那句话吓着你了吗?”茶茶摇头,望着他“说”:“我……好像……不行……”她悒郁地趴在他的膝盖上,觉得这个意思很难说出口。茶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不曾怀过孕,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跟承铎说她以前跟别人都没有这回事,所以跟他也不可能。 承铎觉得她现在像只讨宠的小狗,拉了她的手说:“你先把身体养好吧,我可不想看见你芳华早逝。这两天没管你,你借机偷懒了吧?” 这两个月承铎教了她一点内功心法,让她自己调理内息。茶茶老实练了,承铎又要她早上起来绕着大营跑一圈。茶茶觉得那样子看着太傻了,说什么也不肯。承铎无奈,只好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拳脚工夫,让她每天练一练,也算活动一下筋骨。迫于承铎的淫威,茶茶每天不情不愿地晃那么三拳两脚给他看看。这两天二人冷战,承铎不管,她也就乐得不练。 承铎摇头叹道:“多少人想做我的徒弟我都不干,你就这么暴殄天物了。”茶茶皱起秀气的眉毛:“你觉得……这样我就能……嗯……啊?”她含义模糊地比画了一下。承铎拉了她的双手道:“生孩子也是个危险的活儿,我看不适合你干。我们不生也罢。” 茶茶闷了半晌,用手势加唇语充分表达了一个疑问:“你觉得谁跟你生合适?”承铎现在读她的话毫不费力,茶茶随便比一个手势他也能明白,然而茶茶习惯在表达比较郑重的意思时用手势来比。承铎暧昧地笑:“我看得顺眼的就可以。”茶茶转了头沉默。 承铎觉得茶茶这人真是逗不得,把她拉到身边,“生孩子这种事还是两情相悦的生起来比较好。我若是安心要孩子,岂会现在还没有。只不过从前王府的事太杂,我也不想和谁生罢了。” “我很小的时候,”他语气散漫地半抱着茶茶说,“大约刚刚记事,就开始练武。六七岁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箭,点着灯放在箭靶边。你知道为什么吗?” 茶茶摇头,掐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玩。 “我想要练得比别人好,想让父皇多看我两眼,想让他想起我母妃。我母妃总是不开心,因为她太喜欢我父皇了。” “后来我有了很多女人,有几个孩子,不是没生出来就是没长大。我就想到我小时候,我会不会也十天半个月不看我的孩子一眼。我若是疼爱他们,这疼爱会不会被人利用。与其有这么多牵扯,还不如干脆不要。” 茶茶倚在他怀里,懒懒地抬了头,也不管承铎看不看得懂,仿佛自言自语地张了张嘴,“说”:“我父母很疼爱我。”她眼神辽远,望向天边,那里有两只大鹰盘旋着。 承铎抱了她一会儿,说:“乖,我们回去吃饭。然之就要到燕州来了,不久又有麻烦事了。”茶茶转过头来,突然可爱地一笑,却用那根狗尾巴草去搔他的手背。承铎望着她湖蓝色的眼珠子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再闹,信不信我把你抱回去,让全营的人遐想你为什么走不回来了。”茶茶闻言,腾一下跳了起来。 当哲义看见他们牵着手回来时,禁不住又要摇头了。这两人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偏偏自己不觉得。 东方确实已经来了。 在离燕州不足百里的大道上,明姬在马上理了理包袱的结,问:“我们干吗要半夜赶路?”东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抓住缰绳:“这已经晚了。我让你跟他们慢慢行来,你偏要跟着我走。” 因为是朝廷御史,东方从京城到燕州,每一站都要盖文牒,脱身不得。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到燕州边境。这天傍晚,歇在离燕州两百里的最后一个馆驿,东方留着副使——礼部右侍郎贺姚带着圣旨缓缓而来,自己轻骑简装连夜往燕州兵马大营去了。 明姬当下也不再说,两人一路奔驰,如今稍稍放缓步子让马儿歇气。四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天空反还显出一丝深青色的明亮,路旁树枝上有飞鸟离巢而去。东方一把拉住马,沉声道:“阁下深夜尾随,有什么话还请当面一叙。” 他话音落下片时,黑暗静谧中便缓缓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轻很慢,但步履沉稳。东方乍一看去还以为是承铎,待他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样的神气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承铎脸上。承铎若是发狠动杀机也能让人害怕,但不会给人阴沉的感觉;然而这个人虽然相貌堂堂,却阴鸷深沉,让人一见心寒。 他唇角微微一扯,便笑出几分邪气,缓缓开口,声音却轻柔飘忽道:“东方先生,久闻大名了。” 东方道:“有何指教吗?” “不敢。”他拿出一个纸卷,“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不甚顺遂,想请你看一看今年的运程。” 东方却不接:“看相算命之术易流入鬼蜮之道。我并不曾深研,恐有负所托。” 那人悠悠道:“不要紧,你能看出几分便说几分。” 东方接过那纸卷来展开,上面便写着一个生辰八字,东方默默排了一排。那人问:“如何?” “奉劝这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作非分之想,否则性命难保。” “怎讲?” “他明岁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也要死亲人。” 那人却笑了,又问:“他是何样的人?” 东方道:“用神与正官相合,其人必奸险狡诈,贪恋官禄无所不用其极。此格局见之于命者,与富贵穷通不相涉,大者卖国,小者卖友。阁下还是离这位朋友远些好。” 那人却笑得越发深,只道:“好,好!”说完,竟转身离去。东方看着他慢慢走入黑暗中,一把将那纸卷捏成团,手一挥,射向左侧树枝,树上应声跳下几个人来。 东方将明姬的马一拍,那马直奔了出去,跑出不过一丈便被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截住。明姬早已抽出匕首,挡掉了砍来的第一刀,后招便接连而至。这两人身手都很好,明姬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耳听得东方那边兵刃声响,起码不下六人在围攻东方。 明姬抵挡一阵,一个失手,已接不严密,眼前白练一闪,一条柔韧的精钢鞭把她背心的一刀卷飞。东方大声道:“快走!”他心知今日凶险,打点精神,钢鞭宛如游龙,偏锋而行,卷过一柄钢刀来。东方一手执鞭,一手执刀,鞭如爪,刀如牙,缚住一人便杀一人。他这般痛下杀手,不一时,便砍倒了三人。 然而明姬那边一声轻呼,匕首掉地,手中已无寸铁抵挡刀剑。眼见长剑刺来,避无可避,明姬眼一闭,心道:“我死了。”只听“啊”一声,她身侧的那个杀手倒了下去。 明姬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另一个杀手却回刀一挡,挡掉了一支长箭。明姬放眼看去,去路上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约有百骑叱咤而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拉满强弓,又放一箭,射死一个围攻东方的人,其余的人便往来路上奔去。 东方抖腕一挥,那长鞭上腾出一个细浪,直追最后那个奔逃的黑衣人,堪堪击中他的背心。那人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其余的人已跑入了夜色中。 那百余骑兵奔到面前,领头之人正是数月不见的杨酉林。杨酉林跳下马背来:“东方大人、明姬小姐,你们没事吧?” “没事。”东方查看那几个已死的黑衣人,“全赖杨将军及时赶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爷猜着你会连夜赶来,令我们往南巡弋接应。” 东方便点点头,道:“我也正要找他,我们速速回营吧。” 明姬死里逃生,心情大好,一路骑马回顾杨酉林道:“杨大哥,你可把我们给救了。我在京城时,还想着我们都回去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无聊,便买了个礼物送给你。” 她手一扬,抛过一个物件。杨酉林伸手一抄,接住,是把匕首。他拔出半刃一看,确是把匕首;拔出全刃来,确是把完整的匕首。杨酉林怀疑地看着她。 明姬眼睛一瞪:“干吗?瞧不上?” 杨酉林“嚓”的一声把匕首插入刀鞘,道:“多谢你。”那个“你”字才说完,马一跃,已经昂首走到前面去了。 明姬摇头:“见过这么多人,我就和他沟通有困难。” 东方道:“是我,我也怀疑你没安好心。” 明姬从包袱里又抽出一把匕首来,模样与方才送给杨酉林的相仿。东方诧异:“你买了几把?到底是不是匕首啊?” 明姬拔出匕首,满意地一挥,道:“本来这把是送他的。可惜刚刚那把挡了那几人的刀剑,怕是刃口砍卷了,还是送他那一把吧。” 就在此时,一队巡逻的骑兵正回到大营。领头的校尉直接将一匹马牵到辕门外,马上坐着个人,穿了件夹衣披风,戴着风雪帽,将整个人遮住了,晨光中看不清面目。那人下了马随兵士走到承铎的大营偏帐,哲义已经起来了。 兵士回说此人昨夜到了大营外,手持皇上御赐金牌,说有密信要带给承铎。哲义只看了一眼来人,便挥退兵士,连忙跑去承铎的帐外禀报。承铎刚刚起来,立刻赶来偏帐。帐里那人抖下披风,露出一张绝俗的脸蛋,倾城一笑,道:“五哥,没想到来这里见你。” 承铎吃惊道:“小妹,你怎么跑到燕州来了?” “我迟早是要来的,被人送来不如自己来。”承锦缓缓道。她虽说得和缓,却已然听得出气恼之意。承铎深知她的秉性,绝不是小气之人,必有什么事端让她这样生气。 “出了什么事?” “皇兄又要把我嫁给胡狄大汗,你的那位好朋友还帮了他一把。”承锦半嘲半笑道。她绝不会嘲笑承铎,那么这语气竟是在嘲笑东方。承铎心里微微诧异,她莫非在生东方的气? “我不想坐以待毙,就避出来了。暂且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你一个人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承铎问。 “我去了无相寺,到那里找的萧墨,他连夜把我送出城的。”承锦简洁地说。 “我就说,谁有那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送出来。”承铎正自沉吟,忽然哲义在外面说:“主子,杨将军回来了。东方大人也来了。”承锦皱眉:“我在路上听说皇兄让他做议和使,要来把我嫁给胡人呢。” 承铎回顾承锦道:“小妹,你先在偏帐坐坐,我先看他怎么说。” 承锦听他这样说,也不好说什么,便留在偏帐里默然坐了半晌,心中千回百转,打量那军帐甚是简素,这才瞥见茶茶坐在角落里。承锦想起她方才进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这女孩子清淡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难怪最不耐烦女人缠的五哥会独独放她在身边。承锦便道:“再帮我倒点水来吧。” 茶茶站起来,从角案上端来水瓮,缓缓倒进承锦面前的杯子里。她动作轻巧灵动,不见一点慌张。承锦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茶茶将食指放在唇上微微摇了摇头,手指滑到喉咙上指了指。 承锦很意外,虽说茶茶在京城的贵妇圈中也有些名声,可那名声都是和狐狸精一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一来承锦不是八卦的人,二来一般人也不会在她面前说承铎的坏话,所以她竟不知道茶茶是哑巴。 承锦道:“你不会说话?”茶茶点头。承锦暗暗讶异,细看她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却深如湖泊,从头到脚没有一件饰物。像是天上的疏淡的云朵,没什么华彩,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承锦愣愣地看着她,茶茶也不窘迫,落落大方地回视着她。承锦忽而一笑,转过头去。历来只有别人见了她,才这么目不转睛,不想今日自己也这样。她淡淡地说:“记得上次五哥回京,你也一起的。五哥这人从不在女人身上留心,他肯把你带在身边,足见看重你。好好跟着他吧。” 这次,茶茶低了头。承锦看她意态缱绻,心头一酸,遥望着大帐灯火,心道:“五哥,五哥,你会和他想出什么法子来吗?” 第11章设局 晨霭中的大帐,灯火通明。承铎冷笑道:“说得慷慨。他那四个郡如今插着我的军旗,他不用送作聘礼,有本事就来拿回去。” 东方望着案桌面,道:“皇上之所以派我来,就是要劝阻你。你若是不遵圣意,我有失责之过。” 承铎应声道:“有两个法子,一是你带着明姬回平遥镇去,这个和我来议;二是我强扣下你,这个和还是我来议。” 东方知道承铎是不想让自己担责任,然而他这番态度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东方心里平白无故地没好气,便冷淡道:“这个和我应当去议。” 承铎看他半晌:“看来你果然是朝廷专使了。” 东方听他这样说,越发不悦,也顺着承铎的语气说:“各司其职罢了,谁也管不完谁的事。” 承铎被这话激得火起,沉了脸,道:“你且看我管不管得着你!” 东方心里也冒了小火:“你以为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什么人都该听你的不成?!还需看我让不让你管!” 承铎一拍桌子。东方这下火大了,你吓唬谁呀,也毫不示弱地一脚踹向桌脚。那实木的大案桌便歪了歪,一支毛笔滚了下去。承铎“腾”一下站起来:“你做什么!想打架?!”东方一掌将桌子推开:“我看你就是欠揍!” 哲义跑到偏帐外,叫道:“姑娘。”茶茶对承锦施礼而出,哲义走出几步,低声道:“主子和东方大人打起来了。”茶茶吃了一惊,也来不及想,转身就往大帐去。还没走到就听见两人打得风生水起,帐帘散落一半。茶茶刚一上前,一个杯子飞了出来。 茶茶虽然只跟着承铎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工夫,却知道高手是个什么层次。即使是在仅容一人的狭室里过招,也不会碰到里面的东西。然而眼前这两人却打得如泼妇摔东西。茶茶几步上前把帐帘一掀,帐内两人顿时住了手。 茶茶扫了二人一眼。东方站住既不看承铎也不看茶茶,也不说话。承铎也正襟站住,看见茶茶掀帘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茶茶眼里有责备的神色,承铎突然有一种犯错被捉到的尴尬,也转了脸,不看她。 茶茶把那帐帘理顺,走过去半跪在地,默默把地上的狼藉打扫了。拾了一盘子碎瓷片出去。茶茶才一出去,承铎又是一拳过去,东方也不避,由他一拳直抵心脉,承铎凝力不发,问:“还打吗?!”东方抓住他的手腕一扯,没好气地说:“不打了。”回身踢过散乱的椅垫子,就往地上抱膝坐下。 承铎看他默然无语,走过去与他背抵背地在垫子上坐了。心里想了片刻,说:“你怎么不对劲儿了?倒像和谁憋着一口气似的。” 东方默了半天,轻声道:“我生我自己的气罢了。”承铎扭头诧异地看了他半晌,一仰靠在东方背上,大声叫茶茶。茶茶擦着手过来,帐帘下探了个头,承铎说:“把酒拿过来。”茶茶转身又去了。 东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在军中也喝起酒来了?”承铎笑:“不是什么正经的酒,是茶茶酿的果酒,味还正,就是淡薄些,不醉人。她自己都喝不醉。” 说着,茶茶已经取来一个梅花青瓷的小坛,放上两只酒碗,各斟大半碗。放好看了承铎一眼,又出去了。承铎端起一碗酒,背对着东方,斜手递给他。东方端碗饮了一口,看着帐门说:“她身体不好,再淡薄的酒也少喝。” 承铎一饮而尽,摇头道:“你这人懂得多,条条框框的也多,连喝个酒都不得自由,那不是学来束缚了自己吗?”东方被他一提,心里一动,想:“我难道不是在画地为牢?” “然之兄,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你当初随我到军中究竟是为了什么?”承铎问。 东方端碗喝酒。 承铎道:“男儿欲建功业,便不可再怀隐逸之心;你要入世,便不可轻贱这俗世。进则成,退则隐,守则一事无成。你快些分定吧!” 东方只低着头,过了半天,缓缓道:“你可想过为什么一定是承锦来和亲?” “为什么?” “你手握兵权,上次为了承锦私自出兵,虽打了胜仗,皇上心里未必就那么高兴。他准了这求和,一是因为条件丰厚,一是要你听话,这只是其一。而胡狄敢于拿出这样的议和条件,私底下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此其二。这个给他利益的人是谁,便是这诸多事情中的关键。” “哲仁十二年前就被安插在你身边,他的主子必不是胡人。而这个与胡人暗相勾结的人,能给胡人什么利益让他们情愿割地?因此我想到前一段有假扮的怪兽在京畿之野伤人,令百姓觉得天降异事,是当政者不仁之故。闹这事端。焉知不是为了改朝换代?你细想这几月来的种种事情,其中千丝万缕便透着些微形迹。” 承铎道:“如此说来,许嫁承锦倒是个计策。我如今本就胜着,要拿妹妹去换占据的城池,自是不肯的。倘若不肯时,皇兄会觉得我太过跋扈。我们兄弟生隙,甚至于反目,旁人便可从中渔利。这人好歹毒的手段!” 东方道:“恕我直言,皇上心思深沉,也许知道几分,却也想要以此来压一压你。胡狄的这份求和诏书,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如今情势波澜诡谲,稍错一步,便很难翻身。现在最为不利的人,不是承锦,恰是你!我怕你得到和亲的消息又打起来,我的鸽子又被人杀死,只好让人传话给你。那个小孩子你见着了吗?” “见着了。”承铎道,“让哲义关在后面的。这个小孩也别有来历,我回头再跟你说。眼下之事,却又该如何?” “你的怀柔策略该收网了。”东方望着酒碗,“眼下的线索就在茶茶手里,你不妨让她讲讲还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 “这个不急,我总会问她。我问的是议和的事,难道真的把承锦嫁给胡人?” 东方大是忧虑:“承锦失踪了,现在下落不明。不知道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掳走。若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这件事就更麻烦了。然而我不来跟你说明也放心不下,我的意思,我去议和,你全力去寻承锦,不要让她落在别人手里。” “这个你无须担心,承锦现在我的偏帐里。” “是吗?”东方掩不住惊喜之意,“我路上还一直在想怎么找到她!” 承铎微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关心小妹呢。” 东方被他这么一呛,顿了顿,转开话来说起了路上遇见那人的事。他把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说:“昨夜看来他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若非杨将军赶到,我也没有什么胜算了。” 承铎皱眉:“你说那人给了你一个生辰八字,那八字是哪一年的?” “丙寅年。” 承铎默然片刻,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巧了,你说的那个幕后之人可有人选了。此人与胡人有莫大的关联,必常在边塞;若有心于大位,必是皇室。别人的生辰我不知道,然而七王承铣小我两岁,正是丙寅年生的。承铣久领云州督卫,统领云州军马,这几年也很少回京。” 东方沉吟道:“此事干系重大,仅凭我们猜测也不能定论。只能小心提防为是。” “如果是承铣,我倒没什么想的。只是二哥又何必一定要把小妹拿来做文章。”承铎默然道,“我有时候就是不懂他,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也仍然不懂我。”他说到这里,一阵突兀地停顿。 东方微微侧头瞧了他一眼,放下酒碗,正色道:“这次皇上既派了我的差,断没有让你负责的理。这个和我还是要议一议的。我先相机行事,你陈兵在此便是我的后盾,不必事事都强来。刚强太过易折。你要护着承锦,我也必然和你同心。你要再违逆旨意,我也必然和你共担这个险。大家好好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是正理。” “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承铎难得地服了个软,“可你也犯不着用拳头打我吧?” 东方笑笑:“彼此彼此,你也没吃亏。” 两人当下计议了一番,已是上午时分。 承铎召来各部将领在中军帐不知开什么会,东方出了大帐望了望天。燕州的初秋还是这般风轻云淡,脚下平野起伏,辽阔无边,像一个未知路上永恒的背景。上京的种种繁华如世人雕琢的繁复工艺,精美而脆弱,远不如这赤裸的土地强大。就像公主的头衔,虽然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个人罢了。她确实是可爱的,她的身份又确实是束缚的,这未免不让人为难。然而承铎说了:“你懂得越多,越是学来束缚了自己。”承铎从来不会患得患失,总是像出鞘的利剑,一斩断净。 东方信步走到偏帐,帐子低垂着。东方掀开一点,承锦正坐在羊皮褥子上望着杯子出神。她被那帐口斜射进来的光亮一映,转头看去。东方露出一个真正温暖的笑容说:“我可以进去吗?”承锦点点头,站起身来。 东方一手隔开帐帘,斜身进去,望着外面的阳光道:“外面天气这么好,为何不出去走走?”承锦万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这位仁兄可曾记得上次他怎样冷冰冰地打发了她,现在却仿佛没有过这么一回事似的。这种无耻的行径怎不令人愤怒。 承锦掩饰不住愤怒之意,这意思望进东方眼里,他却将手一放,帘子落下来又隔断了外面的世界。东方望着她颊上因为生气而浮现的酒窝,觉得有种陷落的危险。他转而看向她的眼睛,道:“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承锦淡然道:“不必客气,是我不该去找你。”东方并不理会她的讥讽之意,笑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什么难题,我都乐于解决;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是乐于帮助的。”他的态度坦然诚恳,直听得承锦匪夷所思,莫非人无耻到一个境界就成了君子坦荡荡? 东方却好整以暇地一拉帐帘,望着外面:“皇上让我来嫁你,礼部侍郎带着圣旨还没到,这两天我也没什么事。你没来过燕州,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吧。”他回望承锦,“你看外面景色多好?”仿佛一个厨师捉着煮汤的鱼儿说我的佐料还没买齐,我们先玩玩吧。 承锦很无语地看看外面,一眼便望到了天与地的尽头。辽远有时也使人畏惧。东方仿佛洞见她的心思,轻笑道:“燕州其实一点也不可怕。”这里是他的家乡,却是承锦尤为陌生的地方。承锦忽然觉得一阵软弱,轻声而缓慢地问:“你真的要拿着皇上的旨意去议和?” 东方点头:“是,我还是要去议和。” 他说这句话时,天上一排雁,正往南迁徙。 人与万物也许并没有区别,无非春夏秋冬,来去忙碌罢了。 三天后,礼部右侍郎贺姚带着圣旨文书到了燕州大营。 “东方老弟,我们何时去议和?”贺姚瞪着一双小眼睛问。他虽只三十来岁,已身居从二品,却不爱拿姿作态。从上京到燕州,一路跟东方还算投机。 “既然贺大人已经来了,明天一早就去。” 贺姚算是放下一颗心来,抚额道:“你一定要先到大营里来见五王,我还真怕生出什么枝节来。我可惹不起他老人家。” 东方笑笑:“放心。我也是赶来劝着他,免得他一不高兴,又跑到胡狄的哪个郡城去逛一逛,岂不是伤了两家和气。” 贺姚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第二天一早,东方便与贺姚准备离营往胡狄王庭的锗夜城而去。承铎一路送他们出营,贺姚一边走一边惊,各营将领军士都齐刷刷地站在大营两侧注视着他们走过。到了营门口,杨酉林与赵隼全副披挂,各站一边。贺姚心里暗暗紧张,见东方气定神闲,承铎面无表情,禁不住瞠目道:“五……五王爷,这些战士为何……” 承铎皮笑肉不笑地拉了拉嘴角:“他们殷切盼望你们和议成功,早日停战,好各回各家啊。”贺姚只觉得背心一阵冷汗冒起来,果然满营的人都“殷切”地看着他,贺姚咽了口口水,拱手四向:“多劳相送,多劳相送。”东方已一把拉了他上马。 见明姬站在一旁,东方指了她沉脸道:“你老实待在大营里,哪里也不许去!”说罢,马一拍,当先驰出大营。贺姚紧随其后,听见他颤巍巍地喊:“东方老弟,你骑慢些……” 赵隼忍不住笑道:“这位贺大人还是这么一个活宝。”承铎看看他们去远,双手举上头顶击掌道:“走了!”他身后满营的人“轰”的一声,各自整装备马,闹成一团。 赵隼站在东营清点人马,见明姬望着他发狠,便对她挤挤眉。 明姬不由得恼怒道:“你果然是叫赵损,阴损的损!” 赵隼嘻嘻一笑:“我可不就是叫赵隼,鹰隼的隼。” 原来明姬从未上过战场,私底下央求赵隼带她去。赵隼死活不答应,说要是出个什么事他可不好负责。明姬本打算到时偷偷混进他队里,不料赵隼先把这事告诉了东方,让东方把她训了一顿。 明姬为之气结,眼睁睁看他点好兵马,引兵扬长而去。杨酉林站在一边,看营中步兵整装。明姬脑筋一转,瞄了他一眼,杨酉林目不斜视。明姬回过头来,眼角余光觉得杨酉林好像也转头瞄了她一眼。她又转头看去,杨酉林还是目不斜视。 明姬慢慢挨了过去,低声道:“杨大哥,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你怎么打仗的?” 杨酉林并不看她,沉默片刻道:“能。” “那……我跟你上战场去吧?” “行。” 明姬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又道:“那我要是出个什么事谁负责?” “我负责。” 明姬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杨大哥,你太好了。你等等,我换个衣服去。”她转身跑回自己帐里。 锗夜城是十丈土墙所围,墙厚九尺,城外常年驻守着胡狄大汗的精骑兵。远远望去一片苍茫平野间,矗立着一座城池。贺姚忍不住叹道:“这胡人住在这偏远地方,孤零零一座城,有什么意趣。” “贺大人不知,锗夜城地下有水,城内有深井,城南十里便有绿洲草场,东面有秃曲河可以放牧饮马。等到十月燕州降雪,在这土城墙上泼上水冻成冰,就坚不可摧了。胡人长居北地,便可以冰雪为利器。”东方解释道。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靠北的地方,此行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啊。” 东方笑道:“是啊,我想你也会印象深刻。”说话间,已到了城门前,小卒上去递了文书,守城军士将他们迎入馆驿,遣人去禀报胡狄大汗。到了馆驿中,馆长摆上酒食,招来舞姬作乐。胡乐回旋旖旎,胡姬扭腰摆胯,风姿可人。贺姚看得大惊失色,连连摇头:“这样的舞蹈怎能大庭广众之下跳,真是有伤风化,有伤风化!”东方笑他迂腐,将那甜美的蜜瓜吃了个饱。 第二天一早,胡狄大汗在王庭召见议和使。东方换了正装,与贺姚同去王庭。迎着长长的一排石阶上去,贺姚已走得气喘吁吁。 “东……东方大人,你能不能走慢些,这梯子长得很……” “贺大人,这两旁都是胡人看着呢,切不可垂头丧气,有辱国体。”东方回头低声道。 贺姚一听“国体”,抬头挺胸,咬牙跟上。好不容易要走完这石阶了,顶上迎面站着一个人,剑眉朗目,留着髭须,穿着紫色锦服,以手按胸躬身道:“二位大人,有礼了。” 他说着纯正的汉语,东方不禁注目,那人微笑道:“我是特勤突迦。”特勤是爵位,一般为大汗的宗室子弟。突迦往边上一让,“里面请。” 东方回以颔首微笑,迈步进去。里面是一个长长的殿堂,两旁以火盆燃着炭火,好在这个大殿通风,还不觉闷热,只映照着长殿尽头坐着的一个威武身影。他帽子上装饰着朱雀长翎,整个胡地只有他一个人能戴这样的帽子,正是胡狄大汗。 东方走近王位,露出一个笑容,对胡狄大汗作揖道:“大汗,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议和,以期两国世代交好。” 胡狄大汗哼出一声,叽里呱啦说了一串。突迦道:“大汗问你,见了他为何不跪?” 东方道:“我并非你大汗的臣子,为何要跪?” 突迦道:“大汗与你们皇上地位相当,你跪皇上便也该跪大汗。” 东方应声道:“我手里拿着皇上的和议诏书,见诏如见君。既然大汗与皇上地位相当,我拿着诏书更不该跪了。” 突迦照原样把话翻译给胡狄大汗听了。 胡狄大汗挥挥手道:“算了,这些虚礼也就不让了。你们皇上可允了我们的议和条件?” 东方道:“大汗,我有一言相劝,不知大汗肯听否?” “你说。” “大汗之所以连年南下,侵犯我国土,无非因为胡地物产有限,气候无常,您的子民生存维艰。华庭四郡现被我军占领,是刀兵上打出来的,愿打服输。不如两家从此修好,广开边贸通商,你们缺的可以用牛羊皮毛、乳酪、马匹之类来换。大家各取所需,才是长久之道。如果大汗能以喀喇昆仑神之名允诺,我愿意回去说服皇上将华庭四郡辟为通商之地,今后共存共理。大汗以为如何?” 突迦诧异地望他一眼,一句句把话翻译给胡狄大汗听了。贺姚旁边拉了拉东方的袖子,低声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不是来议论和亲的吗?” 东方甩开他的手,袖子一挥,手似乎在空中虚晃了一下,也低声说:“我在给他指条明路,免得他撞入死路。” 胡狄大汗听了沉吟不语,突迦也沉吟不语,两人用胡语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突迦问道:“这位大人,我们的条件是以十三公主为大汗汗妃。这也是去年便谈好的,是你们言而无信在先吧。” 东方冷笑道:“我方才所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皇上永远是皇上,大汗无论何时要议和都需与皇上来议。若是胡乱听信他人的言辞,只怕将来得不偿失。” 突迦与胡狄大汗对视片刻,又商量了几句,转向东方道:“大汗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东方见他们不应,也懒得再试探。看那胡狄大汗虽有些英武气,到底是个酒色之徒,难道要把承锦嫁给他?他心中这样一藐视,忽起一阵戏弄之心,心想反正是搞砸,那还管他怎么砸的。东方将袖子一振,悠悠道:“大汗对十三公主可真是有心了,只可惜,公主不能来了。” “为什么?” “大汗不巧耽搁了一年,公主已经嫁人了。” “嫁了谁?” “正是在下。” “你?” “没错。” 突迦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有什么说得不明白的?” 胡狄大汗忽然一招突迦,掷地有声地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说完对东方虎视眈眈。突迦大声道:“大汗说了,公主既然嫁了你,那杀了你,她就是寡妇,仍可以嫁。”胡人的想法也一向异于常人。 东方微笑点头道:“正是此理。” 突迦转过去对胡狄大汗道:“不对,他是议和使节,我们杀了他岂不理亏。他们五蛮子更要打过来了。” 胡狄大汗疑惑道:“我看他们根本在胡扯,怎会让丈夫来嫁自己的妻子。” 东方失笑道:“这才显出我们的诚意嘛。” 胡狄大汗被他绕得有点晕,突迦低声道:“这些汉人诡计多端,最是狡猾,他就是来搅局的。虽不能杀他,也不要跟他客气。” 胡狄大汗点点头:“先把他们关到羊圈里去。” 突迦大声唤了侍卫进来要押两人下去。几个侍卫去扯贺姚,贺姚只定定地站着不动。东方抢上前道:“贺大人想是站僵了脚,我来扶他。”贺姚仍是一动不动地被东方拖着离开了大殿。 走到半路上贺姚腿一软,身体忽然就灵活起来,但是望着东方说不出话来。东方关切地说:“贺大人别急,一急就要口吃。”往他胸口上一拂,贺姚结结巴巴道:“你……你……”转眼间被东方扶到了胡狄的御羊圈边。侍卫示意他们进去,东方欣然一低头,蹲了进去。 贺姚被那羊圈一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说话也终于利索起来。 “东方,你这是在做什么?皇上让我们来议婚,你好好的捣什么乱?” 这回换了东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捣什么乱了?明明是胡人冥顽不灵,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关了起来,怎么是我捣乱了。我若是言行失妥,你身为副使,礼部右侍郎,为何不出言劝阻?” “我……咦?我刚才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怎么会这样?”贺姚奇道。 “想是你看见胡狄的架势怯了场,一时动弹不得了。” 贺姚一跳,险些撞到头上的木梁:“胡说,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会怯场!” “那说不定是气血不畅,身硬体僵,可是中风的前兆啊。” “不对,我想起来了。”贺姚思索道,“你在我身上比画了那么几下我又能说话了。” 东方凉凉地说:“贺大人,你这种话传回朝上谁信啊?不是这么污蔑我的吧。” 贺姚愣了半天,问道:“你……我……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东方沉痛地说:“唉,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胡人无心议和,只盼五王能救我们了。” 贺姚这回心中明白了,苦着脸道:“东方老弟,你们莫要忽悠我。” 东方笑道:“贺兄且放宽心,我保你无事。”他说着,回手摸了摸一只绵羊的脑袋。 王庭大殿内,突迦与胡狄大汗商议道:“大汗,这五蛮子心狠手辣,行事又难以预料,根本不在那人的谋算之内。弄不好我们丢了城池又折兵,一点好处也捞不着。依我之见,这个和议不成也是好事。这个议和使虽然顶撞大汗,他说的却很有道理。此人且留下,若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若是他们再兴兵来犯,就阵前杀了他,以示断盟。” 胡狄大汗点头道:“嗯,不错。” “另外,此人胡搅蛮缠必有缘由。五蛮子诡计多端,说不定已在准备有所动作了。我们屡次被他占了先机,这回不可不防。不如分出两路骑兵去袭扰他的燕州大营。不求取胜,只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胡狄大汗依允此计,立刻唤了两员大将进来,如此这般吩咐去了。 东方昨天去议和,燕州大营的兵马随后就倾巢而出,只留了不足三千散卒各据营寨。茶茶倒也清闲了,每天只做出自己和承锦的饭菜来。哲义被怨念地留在了大营,说是给承锦和茶茶跑腿,还要负责看守那个钉子。 承锦倒没什么难伺候,她只坐在偏帐不出去。偶尔茶茶去了,跟她写两个字对答几句。好不容易又是一天过去,夜色黑沉时,茶茶趴在床上翻着本兵书打发时间,看得颇为无聊。真是奇怪,承铎若是在,有时候忙他的事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但他若坐在那里,她心里就不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 茶茶终于被这本书看得昏昏欲睡了,一脚踢开被子,偎了进去。夜长天寂,不谙时日。她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尖啸声惊醒。茶茶蓦然坐起,营帐外有些微火光,还有兵戈之声。茶茶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跳下床便穿衣服。 她刚刚穿上外衣,哲义已顾不得避讳,一拉帘子奔了进来,手上握着刀:“骑兵来袭击大营了,姑娘快随我走。” 茶茶整好衣裳,走到帐门前,却不急着出去,掀起一角往外看。 哲义催促道:“东西二营的兵马抵挡不了多久了,我已让他们带了公主西撤,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西撤?看这阵势也有两三千人,都压得这样近了,往西走也未必能逃出去。他们总不至于是来占据大营的,来了总要去,躲过这一时便好说。说话间,已有骑兵挥着马刀冲进了中军。茶茶摇头,急忙一拉哲义,手指一扬,往大营外指去,示意他去找承铎。 哲义也顾不得这许多,拽着茶茶就要走。茶茶拉住他,镇定地摇头,指自己表示没事,推哲义快走。她毕竟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随哲义往乱军里冲,哲义保不住她,也保不住自己。刀光一闪便有马匹冲到眼前,哲义举刀去抵挡。 茶茶撇下他,径直走到承铎的书案边上研墨。哲义与进帐的胡人刀剑相交已打得难分难解,不一会儿砍倒两人,便引了更多的人过来。茶茶仿佛置身事外,并不理会哲义挡在门口厮杀,却不慌不忙地铺开一张白纸写字。 哲义见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拥来,情知要带着茶茶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如今寡不敌众,自己能挡一时,终究救不出茶茶;茶茶如此镇定地写字,想必会拖延时间,只有找到承铎,才能解决问题。哲义也不容多想,一刀挥出,大声道:“姑娘保重!” 茶茶缓缓点头,眼不离纸。哲义砍开一个缺口,纵身出去,一路徒步冲杀,渐行渐远。一个高大的胡人将领此时回头去看茶茶。茶茶手腕优雅地一转,已缓缓搁了笔,一派平静地抬头望向他们。 那胡人将领走到案桌边,便见那白纸上竖写着一行整齐的胡文:“我乃华庭公主,奉旨和亲。” 胡狄大汗翻看着手上的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他的图腾,镶嵌着七彩宝石。两月前,为了表和亲结盟的诚意,他特地命人打造了这块金牌与议和文书一起送到上京,作为送给未来汗妃的礼物。 他望了眼下面站着的女子。她虽然只穿着素色长衣,裹着暗色披风,头发散乱着,却像一块新烤的糕点散发着清新甜美的气息。她一紧张,面上就浮出两个酒窝若隐若现。这怯生生的样子如晨霜月季,似秋月玲珑,让人一见心怜。 胡狄大汗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善的笑容,向那女子道:“你既拿着这块金牌,这么说你就是华庭公主,本汗的汗妃?”遗憾的是,这句话经过突迦的翻译失了它本身的关切味道,没让那女子露出一分感激神情。 承锦稍微镇定了一下,点头:“不错。” “那你为什么会在燕州?燕州大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五王现在哪里?” 突迦一连串地翻完。承锦心中警铃大作。她虽对承铎与东方的计划不甚清楚,但承铎出兵必然是为了对付胡人。现在胡人察觉了,若不把这件事圆过去弄不好承铎就要吃亏了。承锦心中大喊:“天哪,你快让我想出个合适的理由来吧!” 人有时让条件一逼,很多潜能就即时开发了出来,比如说谎。 只一转瞬,承锦已经说出口:“我随议和的时臣一同来的,以便议和成功就和亲。和亲若能成功,想必大汗也不会言而无信,休兵是一定的。燕州大营的兵马是从底下各州调来的,如今要休兵,自然也要回本州防卫,否则粮草供应不上。” “上月诏书一下,便八百里快递到了燕州,燕州各部人马已南调。”她一边说上文,就想好了下文,“我五哥前日收到皇兄的密旨召见,也无心再战,已连夜回京去了。” 她把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让承铎无心恋战,还把兵马都南调,莫非京城出乱子了?还是朝纲不稳逼得皇帝要先除内患,以至于急忙把她都送到燕州来指望拿她换个太平?你就自己猜吧。 岂料这一猜正中了胡狄大汗下怀,自以为得计,忍不住就面露喜色。倒是突迦想了想,问承锦道:“你说兵马南调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本月吧,陆陆续续……我也……不太清楚。”承锦假作思索,其实计穷。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将领上殿来,看了承锦一眼,趋至胡狄大汗身侧,耳语了几句。胡狄大汗转望突迦道:“阿勒泰说,昨夜袭营,他的手下也捉到了一个华庭公主。”说话间,便有人带了进来。承锦转头看去,正是茶茶。茶茶不动声色地与她交换了一眼,缓缓走到殿前。胡狄大汗顺着殿侧火光看去,这女子几分秀气,几分清淡,神气之间透着冷静,如旷野通达,人声绝迹。然而她眼波一转,又如冰雪初开,沁人心脾。 她略看了一眼上面的几人,便对胡狄大汗低头屈了屈膝。 突迦也疑惑,问那将领:“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 那人回说:“在燕州大营中军,她住的帐子等级比别人的高。” 突迦便问茶茶:“你是华庭公主?” 茶茶点头。 “那她是谁?”突迦手一指承锦。 那胡人将领插话道:“她好像不会说话,不过她会写我们的字。” 胡狄大汗也皱了眉,问道:“没有听闻十三公主是个哑巴啊,你又怎么会写我们的字?” 茶茶站着不动,突迦便从旁边案上拿了粗纸炭笔放到茶茶面前。茶茶蹲下身果然写了几行胡文:“我小时候生重病,以致口不能言。这是皇宫秘事,外人并不知道。正因如此,一直无人愿谈婚嫁。”她露出三分哀婉,映入胡狄大汗眼中,觉得女人不能说话实在不是什么大罪过,神色反柔和了许多。 茶茶接着写道:“大汗愿意娶我,我也一直仰慕大汗当年平定漠北的奇勋,便学了胡地文字。” 平漠本是胡狄大汗几十年前的发家之战,当初一战成功才有了今日的霸业。他不知茶茶无聊时就翻承铎的书案文档,莫说他打了什么仗,就是他用了什么战法她也了如指掌。现在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有美人仰慕,心里觉得这个女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仰慕本汗?” 长殿火光下,突迦也看不真切,只低声道:“大汗,这两人各称自己是公主,其中透着古怪,需得小心。后来那个眼睛有些奇怪,中原人的眼睛都是黑的,她的好像有点蓝。” 胡狄大汗点点头,嘴里却道:“不过是个女人,能作出什么怪来。” 承锦看出他对茶茶的意思来,插言道:“大汗错了。她是西域人,在上京长大,从小跟随我做丫鬟,原想替我出嫁。我想两国之间应以诚心为先,才自己来了。她乱军中为保性命,才谎冒我名。大汗细想便知。” 突迦听承锦这样说,暗暗点头。茶茶却抬手写道:“她虽没说错,却说反了。正因为她想替我和亲,才会这样说。我今到此,绝无理由再让我的丫鬟代嫁。大汗详察才是。” 两人各执一词难以分辨。胡狄大汗原有一张十三公主的画像,却觉得两人都不像,都比那画像美上不止十倍。突迦从旁道:“这两人真假难辨,不如让喀喇昆仑神做个决断吧。”胡狄大汗依言召上大巫师来。 胡人最信鬼神,大至王汗,小至庶黎,每岁必祭祀,疑难必问询。若是神灵做出的指示,即使是汗王也不能违背。少时,一个面目乌黑的佝偻老者握着一个乌黑的什物上来,向胡狄大汗行过礼便走到大殿正中,对着茶茶和承锦坐了,放下一个粗瓷碗,注上水,将两块一黄一白的石头“咔嗒”一声扔了进去,手中握着那奇形怪状,有些像象牙的东西喃喃念咒。 承锦不曾见过这些东西,但见这老者容貌可怕,不知他意欲何为,背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忍不住转头去看茶茶,茶茶抛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她认得那碗里的石头是胡地的楂达石,从牛羊腹中得来,浸水佐咒可以呼风唤雨。 那巫师手上拿的是筊杯,一般以木雕成象牙顶状,从中一剖为二。剖面平为阳,侧面拱为阴。一阴一阳是正卦,问事则顺遂,两阳为未定,两阴为不利。看这样子,他是要借楂达石的神力来掷筊定论。 茶茶心底很瞧不起这胡人的巫术,像筊杯这种东西,做点手脚,你要什么就能掷出什么来。胡人又将神灵看得如此郑重,岂不是将国家之事都交到了巫师手上。若如此,还不如像高昌一样,让巫医称王。 那老人念完了咒,忽然大喝一声,吓了承锦一跳。他一把将那筊杯抛到茶茶面前。两瓣木雕滚了两滚停下,一平一拱。本来突迦与胡狄大汗都疑心茶茶是假的,岂料现在神说她是公主。殿上众人的眼光全落到了承锦身上,承锦不知何意,面上只强作镇定。那老者收回筊杯来又短短地念了几句,再喝一声往承锦面前一抛。 承锦盯着那木雕,其中一瓣“吧嗒”一下扣住,另一瓣兀自摇摆,也是一平一拱。殿上的人除了那个老巫师面无表情,其余的人都呆了呆。 半晌,胡狄大汗迟疑道:“这……喀喇昆仑神说这两人都是公主,这……” 突迦也默然道:“神灵之意不明,能不能再问一次?” 承锦觉得这种法子不靠谱得很,急忙止住道:“我国中不信此神,你对我再掷也不灵;尔等既信此神,再掷便不敬。” 胡狄大汗想想也是,便问承锦:“你既拿着本汗的金牌,就该做本汗的汗妃。” 如今落在他手里,承锦不知该如何回答。 胡狄又转顾茶茶,带了几分和蔼:“你可愿意嫁给本汗?” 茶茶徐徐点头。 胡狄脱口道:“好好。如此你们也不必论真假,一并嫁给本汗便是。” 承锦脸色雪白,茶茶却抬头对那老毛子笑了笑,笑得他魂儿都快没了。 王庭后院的偏殿里,承锦站了半日,才坐下来。她两人昨夜先后被捉住,一路应付,现在好不容易松懈下来,都有些疲惫之色。承锦向茶茶道:“大殿上,你不该招惹他,现在只怕他对你有些意思了。” 茶茶四顾,看见暖阁那边摆着个小小的神像,前面供着香炉。茶茶也不管那是什么神,将香灰倒在炉下的浅白铁皮盘子上,拂平了,拿了一支香棍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字抹一个字:“我能应付他。” 承锦摇头:“不可。和亲的人本是我,与胡狄成婚也应是我,断然没有你去替我的道理。五哥若知道,也绝不会应允。” 茶茶深深看她一眼,又写:“我是他的人,必不令他蒙羞。”见承锦执意不允,她继续写道,“我有法子对付……” 还没写完,门前一响,茶茶连忙搅乱香灰。突迦已经走了进来。 他站住扫了两人一眼,顺便也看了看香灰盘子,忽然对茶茶道:“大汗有请。”茶茶站起来,承锦却向前一拦,道:“如此相见不便。大汗若有意,可行婚礼。” 茶茶听了也连忙点头。 突迦不置可否,转身去了一刻,回来道:“大汗已经下令,今晚行婚礼。还请公主准备。” 承锦望着他出去的背影,咬牙道:“我还以为他听了我的话,总要等到确切消息才会放下心来。没想到这般等不得。” 茶茶却看着门槛,不知在寻思什么。看上她的男人除了承铎,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今天又会是怎么收场呢? 夜幕深沉时,锗夜城外的小丘陵上趴着密密的一大片人。明姬穿了一身兵卒的衣服,像个瘦弱的小兵,趴在人群里,望着夜色下那孤零零的城墙,轻声道:“不知道我哥那边怎么样了?” “你哥哥比你聪明得多,吃不了亏。”杨酉林闲闲地说。 明姬还记着前天被他喝止在营里的事:“他就知道黑着脸教训我。” “你哥哥对别人都笑得不怀好意,就只对你黑脸,这是你的福气。” “你才不怀好意呢!”明姬提了提声音。 杨酉林背对着城池,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一块砂石磨刀。 “杨大哥,我们待在这里做什么?” “进攻。” “进……进攻,可是他们人比我们多。” “那更要全力进攻。” 明姬不禁质疑承铎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是什么指挥:“那……那我们不是会被杀死?” 杨酉林转过身来也望着城池:“前面是胡狄大汗的亲骑兵,要让他们以我为主力,王爷与赵隼才好绕到后面合围锗夜城。若我牵制不力,让这些骑兵回援,王爷就很难拿下城池。拖上两三个时辰,胜败就难说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进攻?” “王爷给我信号的时候。” “他什么时候给你信号?” “他们绕到锗夜城之后。” “他们什么时候绕到锗夜城后?” “他需要我进攻的时候。” 明姬被他绕了一圈,晕晕地看着前面营寨的点点灯火,喃喃道:“我觉得我可能会死的,那就再也见不着我哥了。倘若我死了,你怎么负这个责?” “我大不了一死。” 明姬仿佛抓住了重点一般回过头来:“我死了,你就去死?” 杨酉林瞪着她道:“打仗便有生死,你以为是闹着玩?” “不不不,”明姬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若是死在这里,你便陪我死?” 杨酉林皱眉道:“你小声些,上阵杀敌的人最忌讳说这个死字。” “真死都不怕,还怕说死。杨大哥,你说了吧,是不是我死你就死?”明姬豪气干云地说。 杨酉林无奈,闷声不响地点点头。明姬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大哥,你太有义气了,我认你做大哥吧。咱们结为异姓兄妹,如何?” 杨酉林顿时傻了,瞪着她神情莫辨。明姬却拉着他的手臂摇了摇。杨酉林不由得笑笑,眉头却又有些苦色,说:“那好吧。” 明姬当即拉着他掇土为香,简直像抢人一样结拜。杨酉林只好由着她说什么是什么,他手下人看到他被明姬这样折腾,都是腹里暗笑。 杨酉林却视若不见,耐心跟着她把“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词念了一遍。念完,明姬叫了一声:“大哥。”杨酉林才露出笑容道:“方才我说的算数,你说的却不能算。大哥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什么时候死说不准。若死在你前头,你还得好好活下去。” 明姬嘻嘻一笑道:“这个道理我理会得。”杨酉林不禁有些气恼又有些好笑,她还真是没心没肺之至。杨酉林又低声招呼着人原样趴好,注视城池。明姬趴在他旁边,赚了个大哥,心情舒畅。 杨酉林见她高兴,不自觉就婆妈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她窃窃私语道:“妹子,你别不开心了。” “我哪有不开心?”明姬疑惑地问。 “你现在心里不高兴。以前你喜欢开我的玩笑,这次回来都不取笑我了。”杨酉林沉沉地说。 明姬愣了愣。这数月来确实有些心事缠绵,虽然她不是矫情的人,每日仍是笑脸来去,然而心中失意是笑不过去的。旁人看不出,不想却让杨酉林这个大老粗看出来了。看出来却是因为明姬不再取笑他。 明姬心下登时觉得十分歉意,回想这数月来心思辗转,又万分委屈,不觉想哭。又怕别人听见,不由得挽着杨酉林的手臂,头抵他的肩膀静静地抽泣起来。 杨酉林大惊失色,竟被弄得手足无措。 “你别哭。” 明姬反而呜咽出声,哭得更厉害了。 杨酉林手举起来又放下,最后又举起来,落在明姬的肩上,说:“妹子,你别哭啊。我……我说错了……” 明姬哭过了那一阵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止住了泪,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正要张口,便见那远远的天空似星星一般升起一片星火,约有数十,飘飘荡荡在空中徘徊,好不诡异。 杨酉林说:“来了。” “是什么?” “放的纸灯。” “啊?你们用这个法子太险了。若是天上云厚雾沉,这灯会升不上去的。” “那也另有办法。”杨酉林突然便不复方才的手足无措,转而换上一脸冷静,回头传令他手下人等,准备出击。那命令便如耳语般口口相传下去,不一会儿到了后军。明姬觉得这些人安静整齐的传令中潜伏着隐隐的兴奋。这种兴奋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个雪天,东方在院子里练武,练到精妙处摘叶飞花,竟止不住手的快意。 明姬缓缓拔出配给她的钢刀,杨酉林道:“你干什么?” “进攻啊。” 杨酉林举过一块盾牌:“一般我们是用盾牌挡着箭,全力冲到敌人面前才拔刀的。你若举着刀跑,手脚不协,没有最快的速度。” 明姬心里本有些紧张了,却见他还这般轻言细语地说教,只得又把刀收回去。 杨酉林道:“好妹子,大哥要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好吗?” 明姬心知此时不可逞强添乱,点头:“好。大哥小心。” 杨酉林回头道:“跟我走。”率先跃出壕沟。 只听众人都将盾牌挡在头顶,轻捷地跃出壕沟向着那边胡营疾奔。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如蝗虫过境。 奔到半途,才听见营前哨楼上有胡语大声喊着什么,瞬间有箭击盾牌的声音,先时零落,渐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如疾雨击窗。 间或有一二声中箭的喊叫。那边营里人声顿起,火把渐渐燃得多了,人流也涌了出来,与杨酉林步兵一接,刀剑声铿锵作响,却渐渐被喊杀声盖住,越来越多,越来越烈,听去直如万潮奔涌。 明姬愣愣地趴在沟边,眼见不远处喊杀震天,血肉横飞,手足断落,心中忽然难以明白这许多人互相砍杀的意义。她抬起脖子,于万千人中寻去,然而万千人中已寻不见杨酉林的身影。 第12章真相 夜色深沉,承锦抱着膝盖坐在王庭后殿的床上发愣,手边是茶茶换下的衣服。她似乎听得外面远远有什么声音,细聆之下又仿佛万叶秋声,只是静谧。傍晚时,几个仆妇捧着衣服首饰来伺候茶茶沐浴更衣,穿戴打扮。承锦想让她装病先拖着,茶茶笑一笑,还是穿戴好便跟着人去了。 承锦此时心里兜兜转转思量着脱身之计。若是能找着东方,兴许事情就好办了,她却不知东方蹲了将近两天御羊圈早已忍耐不住了。 此刻贺姚正浑浑噩噩地缩在羊圈睡觉,忽然被人推了几推,惺忪醒来,漆黑一片。东方眼望着远处天穹,低声道:“贺大人,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回来找你。切记。”他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不知是怎么从那上了锁的低矮羊棚里挤了出去,仿佛是听见锁链轻响了响。等贺姚反应过来,东方人已经不见了。 贺姚重重地一顿足,又怕人听见忙收了脚,心中怨念,把他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肚子一叫,便看见地上盘子里还有一点薄粥。胡人歹毒,一天就给两个人喝一碗粥。东方推说从不吃粥,一口不喝。贺姚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也不吃。东方便把自己天南地北出乖露丑的旧事都说了一遍,倒说得贺姚佩服起来,仿佛不喝一口这羊圈里的粥算不得好汉。他也猜着今夜有事,索性不睡了,端了冷粥一口口啜着。 东方出了羊圈,按着那日旧路,不一时,走到了王庭大殿之侧。城南已渐渐喧嚣起来,想必杨酉林攻得甚急。东方辨明了方向,朝着城墙东门而去。沿路躲伏,避过几队急急赶往南门的士兵。等东方到了城东,所有军马都在城墙上防备,他静静伏在城墙角下。不一会儿,听见上面人声一动,箭矢放了下去。东方悄然起身,登上城墙二层的平台。 东门原是锗夜城最坚固的一处城门,开启城门的绞盘在城楼顶上,若无十人合力,是绞不起这沉重的大铁门的。然而胡人不知道,最坚固的城门也是最容易攻克的。他们至死都弄不明白,城门上的十八处固力铁梢是怎么被人拔掉的,仿佛提线木偶,线还提在手里,而手足早已断碎。只看见数不清的敌人顶着厚厚的盾牌推着战车冲到城下,城门应声被撞开。 城门一开,东方的事情就完了,他在城墙脚下坐看杀人,从守卫的士兵尸首中挑了个魁梧的做盾牌。现在是真正刀剑无眼,他再有本事也犯不着涉险。一边看,一边暗叹,承铎真是调兵如神。让杨酉林佯攻南门,却在最坚固的东门摆下最强的骑兵。只怕现在这一大路人马杀到城南,胡人必定措手不及,斗志全无。留下西面给他们逃跑,跑出七八里便会被赵老将军伏兵截杀。 东方看着这些散乱奔逃的人马,想到他们不久就要被碾为齑粉,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大队的骑兵冲进门来,东门原本被抽调只剩下一半的守卫根本不够一杀,直向城中冲去。东方在火光影中看见承铎的身影一晃,运一口气,提起“盾牌”,遇到刀剑一挡,十分便利,不多时便挤到了承铎面前,一拍他的马脖子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承铎看他一眼,大声道:“什么?!” 东方也大声道:“你急什么?” 承铎摇摇头:“茶茶和承锦被抓了!”东方听明白了,也是一呆,并不回话,放下“盾牌”,一纵身往王庭大殿掠去。承铎跳下马,抓住一个参将大声说:“你带人到北门与赵隼合兵,杀不完的残敌赶出西门去!”也不知他听清没有,但见他点了点头,承铎便放开手也只身奔向王庭。 大殿那边乱糟糟的,从南门折回的胡人军士与才入城的骑兵激战正急。许多侍女嫔妃在王庭里奔跑,躲避乱军。东方赶进去时,根本寻不见承锦,也没看见茶茶,他抓住一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想问她,然而那女人置若罔闻。 东方站定,理清头绪想了想,往僻静的房间里一间间找。他穿过一个走廊到了另一处屋宇,地上散乱地倒着椅子,屋里散着帷幕。他四面一看没人,转身要走,忽见那床榻上揉着一件衣服,颜色有些旧,看了眼熟。 东方过去拎起来抖了抖,认出那是茶茶的衣服,他正要喊茶茶,头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东方……”东方仰头一看,帷幔掀开一条缝时,承锦探了个头在那里。东方转到帷幔后才看见地上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茶几,茶几上又搭了把凳子。东方失笑道:“你爬到房梁上做什么?” 承锦说:“弄我下去。”东方一脚踢开桌子,承锦只觉得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拽,直向下摔去。她才一尖叫就落到了东方怀里,虽没摔着却头昏眼花。东方扶她站定,只觉得一颗心落下来大半,嘲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贼的潜质。”承锦摇摇头,“算了吧,我这不是怕被抓住吗?” 东方想起来,问她:“茶茶呢?” 承锦皱眉:“不知胡狄大汗拉了她去哪里成婚了。” 东方拉着她出来时,胡人兵士已退入王庭,激战正剧。承铎手下的军士大都认得茶茶,找到她应该不难,东方对承锦低声道:“我们快离了这里。”一手护着承锦,一手握了钢鞭,打开人丛,拣空处避出了王庭。外面一片狼藉,越往外走越是恐怖,横着断肢死尸。承锦只匆匆一眼瞥过,若是往日看到,必然吓得不轻,奇怪的是此时竟顾不上害怕。 不知怎么被东方拉上了一匹马,又怎么穿过混战的人群,从人少的南门出了锗夜城。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淡了,目光所及的死人渐渐少了,一直跑到一片平原上,承锦回头看去,那座城上冒着袅袅的烟,在天地间旖旎,仿佛被人遗弃般触目惊心。 东方呼出口气来,马已经喘息不已。他放下承锦时,远远的地平线上已透出晨曦,四野说不出的空旷。一夜之间,山河易主。承锦远远望着天地相接处,茫然地问:“你知道天涯有多远吗?” “不知道。” “我觉得那边就是。”承锦指一指天边,回望了一眼锗夜城,又转而南顾,“我该去哪里?” 东方见她失神一般,也跳下马来,轻声道:“你别这样。” 承锦望着他,眼睛晶亮,幽幽道:“你知道那天你占出让我北嫁的卦,我为什么去找你吗?” 东方心说我知道,我知道,却紧闭了唇。 “我有话想问你,却没能问出口。” “你想问什么?” “我现在已经不想问了。”承锦转身踉跄两步,一点一点向城门边走去。 东方望着她走开的背影,心里有股难以抑制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句话自己跳到嘴边来。他对承锦大声道:“我喜欢你!” 承锦蓦然站住:“你说什么?” 东方平静地说:“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承锦喘息两下,折转身来,再也压抑不住:“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就是我有麻烦时冷起脸来拒绝我?你喜欢我就是再见到我时顾左右而言他?你喜欢我……哈,你怎么喜欢我?!” 东方轻叹一声:“我是喜欢你的。若你我是布衣百姓,各自无甚要事,清风明月两相怀意也不妨。然而现在政局战事波澜诡谲,今后我会去哪里,现下还说不定;你会去哪里,现下也说不定。我若随意对你表示什么,将来让你伤心失望,岂不是害了你。” 东方迈前一步,正容道:“公主,我待你以朋友之义,比别的情分更容易长久。” 承锦轻声道:“可你说你喜欢我。” 东方无奈地笑:“世上有许多戏本子喜欢讲穷书生与贵小姐相爱,其实是猥琐不得志的文人无聊臆想。我家在四方,没法喜欢你,你就当我方才没有说过吧。” 平原上有风,承锦觉得眼睛发酸,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手臂上,哽咽道:“你带我走吧。” 东方走过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对面蹲下,手抚上她的头发道:“承锦,不要赌气。” 承锦抬了一点点头,微微露出眼睛:“我并不是赌气,我们试试吧。”东方愣了愣,承锦见他沉默不语,抽了抽鼻子,抬起脸道,“算了,我不该这样讲。” 东方的手顺着她的头发滑到她肩上,轻声道:“不是,只是……我第一次听女孩子这么说。” “你以为我就跟十个男人说过。”承锦没好气道。 东方忍不住笑了笑:“也不是,只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倘若我今后离开上京,甚至于四海漂泊,你也跟着我吗?” “我想是的。”承锦乖乖地说。 东方摇头道:“不是的。你从不曾吃过苦;你要跟我走,别人也不同意。” “我虽没吃过苦,不代表我不能吃苦;别人不让我走,大不了我再跑一次。” 东方肃然道:“你真觉得我值得你这样做?” “这并不算是牺牲。我在上京能有什么,除了华服美食和金碧辉煌的牢笼。你总不会饿死我吧?” “那当然不会。”东方果断地说。 “你方才说你喜欢我。若你不是说谎,我……我就不跟你讲什么朋友之义了。” 东方默然片刻,沉声道:“承锦,你想好了。无论你是因为皇上要你和亲而心生倦意,还是一时心血来潮,今日若答允了我,往后便不容你反悔了。” 承锦望着他的面庞,原本俊雅的五官,沾染着烽烟之气,严肃而不容置疑。承锦心中思忖了一下,又仿佛无从思量,点点头:“我不后悔。”有时候越重的决定,承诺起来却越轻,也许是因为什么也没想,也许是因为想无可想。 东方按着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低声道:“那好吧,我们就说定了。”他说得比平常快,一瞬而逝。东方站起来,顺手也将承锦拉了起来,“回去吧,该打完了。”他回身牵了马,往城门去。承锦这才觉得蹲了半天,腿脚发麻。 东方仿佛知道她腿麻一般,走得很慢很慢。两人心里都像被抽空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承锦跟在他身边,走到城门边时,望见杨酉林手下往来的步兵,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小声问:“这就是私定终身吗?我怎么觉得没有说的那么严重?” 东方懒懒笑道:“那你觉得还差了什么?” “不知道。这样蹲在地上就说好了吗?” 东方站住,侧了脸看她。承锦望着他,尚未反应,东方已倾身过来,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承锦的眉心,撩人的气息一触即散。 承锦如被雷轰了一般,愣在了当场,见她如此,东方轻笑道:“现在有点感觉了没有?” 爱情或许不能看得太轻,轻得没有责任与承担;也不能看得太重,重得不能触及。当人们找到一个拈轻避重的空间时,些微的放纵,就是沉溺。 这个胜利的清晨,杨酉林西营的步兵们站在锗夜城外集体瞪了瞪眼,如被点了穴,中了风,石化一片。还是杨酉林最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打扫战场!” 南粤方言说“死”是“喜”。胡狄大汗昨夜真是双喜临门。上半夜想美人在怀,美人的门槛还没摸到,忽然便来了敌人,胡狄大汗亲自到城门上指挥了一阵。下半夜敌人很狡猾,越来越多,抵挡不住,正欲带了亲随出城北遁,撞到了一个煞星,平白折了小命,最后“喜”了一回。 王庭最深处的一间暖阁里,茶茶已坐得颇为脚冷。西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动物头骨,长了两只长角,深陷的眼眶油灯下有些飘忽不定。底下一个长竹筒中插着象征王权的长翎。这应该是胡狄大汗的寝室,她被领到这里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只是一直没有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有了打杀声。茶茶默默地听了半晌,也不开门去看,只懒洋洋地站起来,坐到镜前细细描眉,像描绘一件杰作。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静了。茶茶心中抱怨:“怎么这么笨啊?!”刚这么一想,外面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停顿了一下,就听见承铎的声音大叫:“茶茶!” 茶茶飞快地抓过一个妆盒子,重重地敲在那平整光滑的铜镜上,铿然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听见承铎几步跑进了内室,茶茶忍不住想笑。承铎站在门口,看茶茶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问:“你没事吧?” 茶茶转过身来,笑容可掬。 承铎见她笑得灿烂,便也笑了:“还算哲义及时找到我,不然便宜了老毛子。”他掷了手中染血的长剑,慢悠悠走进来,文绉绉地说,“这位美丽的姑娘,你那还没行礼的夫君被我砍下了脑袋,你就屈就了我吧。” 承铎说着,见桌上摆着酒具,便抬手倒了一杯酒。茶茶心疼地看着酒杯,真是来得不晚不早的,浪费可耻啊。她忙从妆镜前起身,抢上来一把按住了承铎执杯的手,微微摇头。鬓上的钿坠子随着她摇头而摆动。茶茶把那插花拔下来,轻轻搁到酒杯里。初时并不见动静,渐渐酒杯里开始冒泡泡。 承铎一惊,猝然松手,那杯里的酒已滋滋冒烟,竟是剧毒。看来胡狄大汗今夜即使不撞在承铎手里,也注定要在茶茶手里大“喜”了。 承铎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疑道:“你哪儿来的毒药,藏在哪里的?” 茶茶看看他,抿了唇摇头,无声地“说”:“不告诉你,让你怕我。” 承铎审视她片刻,道:“我觉得还是让你怕我比较好。”他笑出几分诡异,却看着屋角那张大床说:“这婚床是用不上了,只好回去补了。” 茶茶不理他,摸着脖子转了转头,承铎把沉重的头饰给她取下来。她忽而仰起头来望着他笑了笑,双手从背后拉起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退了几步,拉着承铎的手将他引到那巨大的头骨架下,张了张唇,用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说”:“一个秘密。”她说着,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 “你发现了一个秘密?”承铎问。茶茶点头,伸手将那插着长翎的竹筒向左推倒,竹筒底部果然连有铁链,便有机括牵引声隐隐传来。 很快,那挂着巨大头骨的墙面往后退了进去,像一个深陷的窟窿注视着两人。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机括声已停,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承铎负手站在墙前,问:“你进去过了?”茶茶依偎在他身边摇了摇头。承铎指着桌上道:“去把那盏灯给我拿来。” 茶茶走过去,用油壶向灯里添了灯油,拨亮了灯芯,端到承铎手边。承铎擎了灯,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进去看看。”他迈步往里走,茶茶却不放心,挽着他的手不放。 承铎只得牢牢握了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小心地进了那黑黝黝的密室。 油灯的光焰随着两人的步履而摇曳,将墙上的阴影照得晃动起来,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他们走过一道长长的向下的狭道,迎面又是一道铁门。承铎拔开门上的插销,封闭的空间让声音格外响亮,缓缓推开了门。 他凝神细听了听。若是有人,必有呼吸之气,他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能发现。然而这里确实是没人。承铎将油灯四面一照,大略看明白这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密室。四面墙上都凿出横排的格子,上面放满一沓沓纸,中间空地上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承铎牵了茶茶走到桌边,将油灯搁在桌子上,回头翻看那些横格上的纸页。 那一沓沓纸上都写满了胡文,间或也夹杂着汉字,旁边标着胡文,无非从中原收来的情报,往来密信之类。承铎举了纸问茶茶:“这些都是情报?”茶茶细看了看,大致上差不多,点点头,扯了承铎一把,指给他看一个盒子。 那个木盒子在正对着铁门的横格上,颇不起眼。承铎把它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你站开些,说不定蹿出条蛇来。”茶茶躲到承铎身后,抱着他的腰,探出半张脸来看。承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并不见有什么机关。里面还是一张纸,有些破旧,折了几折。 承铎将纸展开来,上面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地写着些蝇头小楷,什么太冲、小吉、从魁、伏吟之类,还有些弯弯扭扭的符号。两人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承铎皱皱眉,将纸叠成小块,塞到靴筒的夹层里,拉了茶茶道:“我们先出去,一会儿我让赵隼带人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茶茶伸手端了油灯,两人又从那狭道往上,进了先前的寝室。 外面已经没有厮杀声,承铎和茶茶一路走到王庭大殿外,便看见哲义提着刀一个俯冲跳下来,叫了一声:“主子!”却把茶茶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承铎拍拍他的肩膀道:“她没事,你不用一死谢罪了。”哲义这才松了口气:“我把整个王庭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姑娘,就等着主子来了我好抹脖子。”哲义平时绝不会多说一句,他现在这样多说一句,便是确确实实在担心茶茶。 承铎问:“公主找着了吗?” “东方大人找着了,公主一切安好。” “那他又在哪里?” 哲义道:“东方大人本来在这里。只是赵将军的骑兵在一个羊圈里发现了贺大人,贺大人说什么也不出来,一定要东方大人亲自去请他。东方大人没法子,只好亲自去了。” 正说着,果然见东方与贺姚一前一后地来了。承铎先嘲笑道:“贺大人好大架子啊。” 贺姚指着东方道:“不怪我呀,他说除非他回来找我,否则不要出来。” 东方哭笑不得。 承铎皱皱鼻子:“你该出来杀两个人沾点血腥气,也好把那一身羊味盖住。” “五王爷闻着血腥气好,我却闻着羊味好。”贺姚越发把袖子举起来掸着。 东方看他跟承铎话不投机,便插话道:“贺大人这两天辛苦了,要不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吧。” 贺姚点点头:“东方老弟,咱们再叙吧。” 承铎便也遣了茶茶下去休息,哲义依言将茶茶引去承锦那里。 承铎远远望着贺姚去了,对东方道:“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次你把他算计得一毛不剩,他反还把你认作好人似的。” 东方失笑:“你这是骂我阴险啊?” 承铎扬眉道:“我是夸你呀!是你说胡人扣下你们,我出兵才显得有理。那还有一个硬是被你做成了活生生的证人,正好可以让他报回朝廷。我有了内应,有了证人,打得名正言顺,全仗然之兄高才。” 东方笑:“为你一战成功,我平白蹲了两天羊圈,自己想想怎么补偿。” “你想怎么补偿?” 东方一本正经道:“赔个妹妹吧。我跟承锦私定终身了。” “啊?” 东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啊什么,我像开玩笑吗?” 承铎正要说话,赵隼风尘仆仆地进来禀告:“大将军,我在内城擒住了一个将领,他说有机密事,一定要见你。” “带进来。” 赵隼往殿外一招,两个兵士押着一个人上来,东方一看,正是突迦。突迦被缚住了手,在殿上站定,带着几分傲然神气,望了东方道:“大人好啊。”东方含蓄地笑笑,并不答话。他又看向承铎,“你就是五王?” 承铎站在王椅旁,手指叩着扶手,道:“不错。” 突迦笑笑,说:“闻名已久,今日才得一见。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还是晚了你一步。” 承铎冷然道:“袭击我的大营是你的主意?” “是。” 承铎竟笑了笑,问:“那你要见我又为了什么?” 突迦叹道:“国破不过身死而已。我若自尽,未免死得窝囊,今日到你面前也好死得明明白白。” “你既到了我面前,已经很明白了,还请就死吧。” “我之所以到你面前,只因为你不懂胡语,胡人骂你你听不懂,故而我专来骂你。” 承铎失笑道:“你们战败,还有脸骂人?” 突迦也笑:“你除了征战,还有什么可做?你在燕州烧杀我们士卒的黑烟,十里之外都能看见;草原上牧民的孩子听说你的名字,夜里都不敢哭泣。你自己活得委实可怜,却将你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芥,更将我国家子民的性命视如草芥。” 承铎虽也听过不少人骂他,却没听过说他可怜的。他如今刚刚拿下城池,正志得意满,却有人来议论人命。承铎不禁也动了怒,沉下脸道:“是你们连年侵犯在先,你们抢掠粮食妇女,你们杀死的人又作何讲?!” 突迦仰头一笑:“哈!我们地处草原荒漠,无可依存,若非为生存,谁愿做强盗!你满口你先我后,其实你穷兵黩武全是为了自己!你看看你的士兵,为了攻入锗夜城,在大漠中渴死了多少?在厮杀中又战死了多少?” “你看不见,因为你实是没有至爱亲人,因而你不会伤心,你也看不见别人的亲人会哭泣伤心。你在这世上无所眷恋,竟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你如今站在这锗夜城中,不为你自己悲哀,有什么可高兴!”突迦越说越激昂。 承铎脸色铁青,一把拔出赵隼身背的长剑来,却往地上一戳,断喝道:“来人!”突迦长笑:“你能攻入我们的都城,却击不灭胡人的心志。你今日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千百年后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长了禽兽心肝的可怜虫,一个冷血的怪物!” 承铎挥剑而起,突迦仍然不止道:“你活着没有人可以爱恋,死了也没人为你哭……”承铎已一剑劈下,将他从左肩直削至右腰,生生砍为两截,内脏流了一地,横尸当场。应声而来的军士见了这情景都禁不住神色惨变。 承铎拄剑望着他的尸首,一时间一片沉默。 半晌,只听东方缓缓道:“他说得不对。我曾劝阻过他们两国通商,不再抢掠,是他们自己利欲熏心,不肯接纳才有这一场厮杀。” 承铎转头看去,倘若东方眼中是愤然神色,他还可以接受这句话,然而东方眼中全是安慰之意。不待他再开口,承铎却将剑一掷,大步出门而去。 人生有时便是这样起落。前一刻还在为所得而欣喜,后一刻却在为所失而懊丧。得失的际遇,谁又说得清? 此后,承铎在锗夜城驻军七日,才兵分三部,依次退回燕州大营。 茶茶往自己和承铎住的大帐去时,冷不防就被一个人拽住了衣角叫道:“姐姐。”茶茶一看,竟然是忽兰。茶茶起疑,拉了她的手做了个手势。 忽兰委屈道:“我伯父一家都搬走了,我们没找着他。阿思海带我回来已经两天了。”她拉着茶茶,“姐姐,我现在怎么办?”茶茶想想她也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在自己身边,便拉了她到偏帐里。 第二天早上,承锦沿着大营边栅,绕到医帐去。锗夜城一战,里面已满是病患。承锦溜到帐边,往里张望,东方果然在那里,表情一如既往地淡雅从容,手里却拿着一把锃亮的锯子,正带劲地锯着手下的——人腿。 那个人仿佛昏迷不醒般倒在一张案上,东方正按着他血肉模糊的小腿拉锯子,手上也沾着不知是血是药。承锦惊呼一声,用手捂住嘴,东方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温柔道:“外面等一下。”说罢,继续埋头锯腿。 承锦忙不迭地跑到外面开阔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幸而还没吃早饭,不然怕要吐出来。等她好不容易快要把那段又破又烂的人腿忘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跑这么远干什么?” 承锦一回头,东方已站在身后。他理着袖子,手指干净纤长,骨节带出一点刚性的线条,全然不像刚刚才按着一条人腿在锯的样子。承锦敬畏地看了他一眼,退后几步。东方道:“不至于吧,我有这么吓人?” “嗯……我没见过那个……” 东方换上比较温暖的笑容凑上前去:“虽然这世上大多数医生都是屠夫,我却恰恰不是那一类。那个人的腿伤化脓不好,如果不锯掉坏死的那一部分,连命都保不住。”见承锦勉强接受的表情,东方决定继续开导,“其实锯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就和锯猪腿羊腿差不多,只不过是活的……” “好了,你别说了。”承锦立刻制止,“再说我今后连猪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那你找我有事?” 承锦低头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事:“那个……我为什么要跟贺大人回京去?” “你不回京去,难道还待在这里不成?” “我不想回去。”承锦叹气,“茶茶都可以在这里,我也可以在这里啊。” 东方望天:“嗯……那可有点难,茶茶在五王帐里住,他们两个吃喝用度可以不避嫌,互相照应着。你一个单身女子,难道要茶茶伺候着你五哥,再伺候着你?”他又望向她,“你不回京去,难道十三公主就从此失踪了?” 承锦皱皱眉:“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不回去,过上三个月,皇兄大不了一道旨意昭告天下,我重病身亡了,还能怎样?” “那你无籍无户怎么办呢?”东方饶有兴致地问。 承锦恼怒得很,他明明知道,非要她说:“不怎么办,就待在这里!” 东方恬不知耻地又问:“等五王回京了你又怎么办呢?” 承锦大声接道:“我到江湖上做女侠!” “你可知道女侠怎么做?” “谁生下来就会吗?现在开始学着做吧!” 东方终于知趣:“女侠也是要嫁人的,不嫁人的最后都混成了可怕的大魔头。这位女侠,你可切莫忘了这件事。” 承锦“哼”了一声:“嫁不嫁人、嫁给谁,我还说不定呢。” 东方淡淡道:“我说过,你答应了就不能后悔。” 承锦仰头笑道:“倘若我真要后悔呢?” “我想你还不大了解我。”他仍是清清淡淡,不着声色地说。 承锦望着他的眼睛看了看,觉得那眼仁里确实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了解是个多么平常的词,可是谁又能真正了解谁?然而这个人,自己已经答允了他一个最重的承诺。 承锦也收了笑,轻声道:“可我觉得我回去了,我们……我们……就更难了。”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细若蚊蚋。 东方隔着衣袖,拉起她的手腕,慢慢滑到手心。承锦的指尖在燕州九月的晨风里有些微凉意,东方合住她的手,半晌道:“承锦,我不是要你抛家弃国和我私奔。你应该回去,我会来娶你。即使我把你带走了,我也要人人都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他凑近她,笑得有些坏,“你可能不知道,我向来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 承锦切实地觉得自己是不大了解他,脸红了红,内心深处仿佛又觉得这很有趣。但凡叛逆的,违背权威与世俗的事,都带着邪恶的魅惑力。大约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乐于在浩繁平静的湖面搅起一片涟漪,就看有没有碰巧的事来满足这隐秘的期许。 承锦道:“你会回来找我?” “我会。” “你发誓。” 东方收起笑来,正色道:“你放心,我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承锦得了这句话,低头咀嚼了片刻,轻轻抽出手,笑道:“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锯腿吧。” “一天哪有这么多腿来锯。”东方忽然心念一动,“我问你,回去皇上若问你在无相寺怎么失踪的,你如何回答?” 承锦想了一会儿,道:“我就说被人下了迷香,不知怎么就……就被弄到了胡狄的王庭里。这样可好?不然我出现在这里总会连累五哥,就说你们在王庭找到了我。” 东方笑道:“很好很好,这样贺大人就可以说,胡狄大汗一口咬定公主不在了,才硬是把我和他扣了下来。不过你可以这样讲,你从上京到王庭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只记得看车外日影大约是向北行了二十天,又折向东行了十天。再下车时,便是胡都王庭了。” 承锦脑子转了两个弯:“向东……啊?你是要让皇兄觉得我是从京城被带到了云州,又从云州被带到锗夜城?” 东方赞许道:“不错。” “你是想让皇兄觉得是七哥掳走了我,又送给胡狄大汗?” 东方点头:“这就看皇上怎么想了。” 承锦为难道:“这……这不太好吧。虽然……但是……” “放心吧,你这样说顶多是让皇上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会贸然把七王怎么样。我前日便告诉过你这次和亲背后的利害干系。让皇上觉得七王不可纵容,提防着他,自然就没什么心思来计较你五哥了。” 承锦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东方心里却想起那个在来燕路上遇见,要杀他兄妹的人。呵,杀我吗?他又习惯性地微笑,承锦降低声音道:“你说我回去要不要告诉皇后……我们……的事?也许……你此行有功,他们不会反对。”女人到底是女人,想的也是女人关心的事。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一听之下就答应你。” 承锦作洗耳恭听状。 东方促狭一笑:“你就告诉皇后,你非我不嫁!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啊!”承锦一惊,不知他这话有几分真意,飞红了脸,转身就走,留下东方奸笑不已。 承锦跑出去老远,忽然又折回来,望了东方道:“你这个法子是不错,只是我不太会说谎,需得先找个人来练习一下。”她说完,也不等东方答话,转身又直奔营帐。 茶茶正给她端早饭过来,就莫名其妙看见承锦一头扎进帐子,坐倒在毡垫上。茶茶放下东西,承锦一把拉了她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稍等。” 无辜的茶茶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练习者。 三天后,东方拟好了表,要贺姚带着回去复命。他自己却称伤不回,只说要在军中养伤,不能长途跋涉。他陪着贺姚走出营去:“贺大人,此番若非五王出兵相救,你我在那羊圈里还不得冻饿而死。胡人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议和之事还望好生禀告皇上。” 贺姚其实无可选择,只能按着东方说的回奏,只得答道:“我理会得,说起来这次我还得谢你。” 东方诧异:“怎讲?” “五王打了胜仗,皇上还要把公主嫁出去和亲,摆明了是要弹压他。他们说得好了,一万年也是亲兄弟;说不好时我夹在这中间可就难办了。你老弟仗义给我下这个套,我自然乐得钻进去。放心吧,你为救公主身负重伤。我回去一定好好禀告,大家好相安无事。” 东方叹道:“旁人都说贺大人糊涂,大人真是难得糊涂啊。” 贺姚也淡淡一叹:“这世上的事啊,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啊。” 承锦已骑上马,在不远处静立。东方与贺姚作别,也不过去,远远看着她。承锦看见他望自己,将缰绳一拉,往这边来。承铎正应付了贺姚,站在一边。承锦缓缓策马近前,却对承铎道:“五哥。”然后半弯下腰,低声道,“我要嫁给他。”她眼睛斜睨了东方一眼。 “啊?”承铎不料她说得这么直接,随即了然地“哦”了一声。 东方隐隐觉得不妙。 承锦清咳一声,续道:“我此生非他不嫁,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啊?!”承铎腾地转头去看东方,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东方瞪圆了眼睛望着承锦,承锦却嫣然一笑,轻快地说:“我走了。”马鞭一扬,竟率先奔驰而去。 东方一直望着承锦的身影逐渐消失,他没有回头也觉得承铎的目光盯在他身上未动。东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承锦你怎么拿他来练习?! 忽然承铎道:“你不用看了,我知道她说谎。” “啊?”今天真是“啊”太多了。 “茶茶早告诉我了。”承铎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们俩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怎么拉到一块儿就搞这种儿戏。” “你们两个不儿戏?!” “从来不啊,我们都来真的。”承铎义正词严。 东方:“……” 不等东方黑脸,承铎一拍他:“人也送完了,你看也看不回来,我有正事跟你说。” 回到中军帐,承铎拍出一张回奏,冷笑道:“我这个大将军做不得了,发令召燕云二州属下将领到燕州大营,有人居然就敢抗命了。” 东方拿起来一看,是燕州西路右翊卫将军李德奎的回书,称月前偶染伤寒,现卧病在床,不能赴命。东方不怒反笑道:“我跟皇上说我留燕养伤,好歹还在锗夜城厮杀了一场;他那里无灾无祸,哪里就害起伤寒重症来了。他驻地接云州,说不定早已离心于朝廷了。”东方折了那回书,又按回他案上。 承铎咬牙道:“去年放俘的事我就怀疑他了。如今我还没死呢,他就等不得了。” “他真正要对付的人自然不是你。”东方说这个“他”已经不是李德奎了。 “只怕他没有这个命!”承铎说这个命,自然也不是他承铎的“命”了。 东方摇头:“我恐怕皇上已时日无多,他中了一种迷药。据我所知是出自高昌,现在世上已无人知道怎样解毒了。” “高昌?”承铎猝然一惊。 “嗯。是高昌皇室一种秘制的……” “你说高昌?”承铎骤然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东方不知他为何要着重地又问一次,却见承铎默然不语,东方便接着把从水镜那里听来的有关高昌迷药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承铎一直听他说着,却不自觉捏得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待东方说完,承铎好半天才道:“你先忙着,恕我有事回去了。”也不等东方答话,站起来就走。 承铎出了中军,望着自己的大帐,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早知茶茶来历不单纯,然而她并未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害他,却为何一直不敢告诉他真相?倘若是别人要害皇帝,承铎定会毫不犹豫,手刃此人。 然而此刻,他唯愿茶茶谁也不是,只是他一不留神捉来的平常女子。 茶茶独自待在偏帐,将一条刮了鳞的肥鱼按在盘子里,在鱼身上划出一道道格子,再细细地抹盐和料酒。她方才拜托哲义去拿几个蒜过来,然而哲义来时并没有拿来蒜,却说:“主子在大帐,找姑娘去。” 茶茶面露疑惑,哲义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承铎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在大帐,更不会找她有事。茶茶将葱姜放进盘子码好渍味,哲义舀了水给她洗净手。偏帐离承铎的帐子不远,茶茶怕他久等还是急走了两步。 走到大帐时,承铎却坐在帐侧的靠垫上。虽然只是九月天气,燕州已是初寒。靠垫边上就放着热茶水的炭炉子。茶茶方才用冷水洗了手,冻得手指冰冷,便倚了过去将手围到炉边烤着。 承铎看着她进来,坐着一动没动,此时轻声道:“你冷的话坐过来些。”他说着往里让了让,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茶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任何东西。 茶茶挤到他身边坐了,就见他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沓白纸,还有刚刚研好的墨。就在那墨砚旁边,他左手的食指正无意识地一下下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茶茶看见这个动作,刹那间整个人像掉进了冰河里,从心一直冷到指尖。 她太熟悉承铎了,那扳指是他拉弓扣弦时用的。承铎戴了许多年,虽然今时今日他极少有亲自出手的时候了,但有些习惯不可磨灭地保留了下来。只有在他定了某个决心,动了杀机的时候才会如此静静地摸着扳指,不露声色。茶茶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承铎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住。两人此时对望,似乎想急切地交流什么,又似乎想转身逃走。 原本以为世事无可畏惧,此时心里却陡然生出胆怯。原来无畏这个东西,也需要时常在磨难中打磨抛光;一旦安乐久了,便会模糊锈蚀,关键时候不堪用来抵挡在前。茶茶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甚至想拉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然而她能哀求什么? 承铎的脸绷得很紧,唇角抿成刚毅的弧线,他的眼睛是坚忍而沉着的,他的眉毛几乎没有挑动一下。茶茶凝望他的眉目,突然觉得一阵虚弱,神色镇定下来,身体却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她知道承铎能主宰她的一切,她便不应该在他面前流泪,如同人面对命运时不应该流泪一样。然而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茶茶伸手抓住案桌的边缘,抓得指节发白,努力迫使自己平静。 承铎默然看了她片刻,缓缓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他将笔蘸了墨,递过来。问题还没问,却先做了结语,“你告诉我真相。” 茶茶抬头看他时,他掩去了眉间眼底所有的感情,没有玩味,没有动情,没有抚慰,没有心疼,甚至没有初见时的冷冽。她突然便也失去了所有感情,仿佛面前只是个陌生人。那一阵胆怯过去,便如抽空了灵魂。茶茶接过笔来,划出一撇。 “我是来杀你的,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派我来的。”她起了一个头,一切原委在笔下渐次道来。 两年前,在休屠王庭时,某天忽然来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见面的情形就是上回画上那个情形。茶茶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挑中自己。但是自那之后,她表面上还是休屠王帐下的女奴,实际上已经被送给了这个“黄金面具”。 她有了两个汉人老师,教她读写汉字。茶茶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但她生于宫廷,见惯了美人的命运,从不认为女人只要美就足够安身立命。高昌皇族是世上最好的炼药师,可人们不知道这种家族技能会带来怎样的内部斗争。有时候茶茶觉得,高昌的皇位简直就是在炼蛊,不安全的感觉始终存在。 所以她学一切能学到的知识,不管是从前的炼药知识,还是现在新的语言。西域的商人都知道,汉语是最难学的,她甚至还不会说话,竟然让她在一年里学到可以提笔作文。那时茶茶的处境并不好,也不知道未来的任务,但能变强一点总有那一点的好处。 那位隐形的主人似乎对她的进展很满意。去年冬天,忽然有人来,给她喂了一种药酒,每月需得服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死。另有一幅白描的人像,来的人说只要她按着吩咐除掉此人,事成之后便可放她离去。茶茶并不相信什么事成之后被放生的鬼话,她只是想走一步是一步。 茶茶后来知道,那个画像上的人就是承铎。她要求更多他的资料,但是被拒绝了。她不能按照他的喜好精心地去迎合他,那会露出马脚。所以这个任务,带了不小的挑战,她需要凭借自己的判断和手段去迷惑他。因此一开始时,茶茶的冷淡存了很大的观察余地,这让她逃过了一劫。 那个当初在承铎帐中放毒的人,不是哲仁,其实是茶茶。哲仁原本不知道茶茶的底细,茶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茶茶住到承铎的大帐之后得到过一次解药。茶茶因此揣测,承铎身边早被安排有人。这人安插已久,不宜轻易冒险牺牲,才会另外送了她来。倘若事情不成,她自然成了炮灰,承铎也只会怀疑是胡人要害他。 那时承铎听了阿思海的回报,心里对她有了一丝怜惜。而那时茶茶悠闲地散着步,想的是今天要不要杀掉他。那无色无味的气药原是她带来的。那天她得了消息,捏碎蜡封放在承铎一个外伤药的瓷瓶里,出帐外想了想,一旦承铎身死,众人一定会怀疑到她。她身份如此低贱,就算不是她做的也很有可能会被一刀结果。 于是她又折回去将药拿出去了,而这事偏又被承铎撞见。后来杨酉林出事,闹了起来,哲仁想拿她垫背,她也想拿哲仁挡箭。最后哲仁死了,她活了下来。 等到了王府里,茶茶也得到过一次解药,却和军中得到解药和毒杀承铎的命令时一样,不知道是谁给的。这一次茶茶行动上相对有了自由。她精于药理,一闻一尝大约便知道这解药是什么,而那受克的药物又是什么,要用哪些药才能把毒全解掉。 所幸王府人口众多,生的病也各不相同。府内便有医有药,而药都在小厨房里熬,那厨房她又刚好能进去。茶茶偷了些药材,配上那颗解药,把自己的毒解了个七七八八。但因为关键的药材欠缺,也没全好,却也比先时好多了。这个时间大约就是承铎与东、赵去寻那怪兽之时。 所以承铎回来觉得她情绪一变,还以为她喜欢上了做饭,找到了志趣所在,所以心情大好。而其后的一件事,却把她的毒全解了。这就是那天夜里三个黑衣人来偷袭,承铎中了毒,而茶茶给他吮血解毒,承铎便把其中一颗高昌的解毒灵药喂给她吃了。此后,茶茶被人控制所中的毒就全解了。 那天早上茶茶看到那张字条,本是叫她在午膳中下毒。承铎的饭食都是经李嬷嬷之手,呈上之前是要着人尝过的。如此还能毒倒他,也只有茶茶有这个机会下手。而徐夫人的一则差遣,让茶茶明白王府中的这个“自己人”正是徐氏。茶茶给承铎下了毒之后,便随李嬷嬷出王府,正可以脱身而去。 茶茶其时已不想害承铎,心知一去必不能回。她想来想去只觉得徐氏该死,午时便在徐氏要用的汤药里做了手脚。茶茶始终不明白的是,那人没有得到承铎暴死的信息,为什么却放了她回来。茶茶甚至准备了一番辩解,然而毫无用武之地。那就证明那人心中有了极强的定见,对于她的答案根本不屑于听。 那么他在想什么呢?如果认为茶茶不愿意加害承铎,那不应该放过她才是。然后他就送了一幅他和茶茶的淫画给承铎,更像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在戏弄他们。是想让承铎讨厌她抛弃她甚至惩治她——茶茶是这样以为的。 “你们现在怎么联系?”承铎问她。 “从那以后没有再联系过。” “会不会是你忽略了什么线索?” 茶茶断然摇头:“完全没有,没有再找过我。他信不过我了,不会再把眼线暴露到我面前。” 茶茶这样高傲的秉性,话里也有了为自己辩白的意思。她的心已经投诚了,她已然失去了旧主的信任,也可能得不到他的原谅。一个间谍,混到这个份上,实在算不得聪明。但承铎知道这不聪明的选择是因为他。 可他并不能马上接过这白旗。以她所说,这几个月来,倘或茶茶哪一根筋稍微岔了那么一下两下,承铎就很难说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了。想到这一点,他背心就微微生寒,沉吟道:“你在府上试探过我。我既没有深究,你便该知道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茶茶望了他半天,写:“我原本是该说的,只是……”她停顿良久,“哲仁随你多年,尚且说杀就杀了,我又怎会有十足的把握。就算你不会杀我,也难免不会厌弃我。你不想追究,我为何自寻死路。” 承铎一愣。他确实早就应该追究的,但他就是不想追问。茶茶在逃避,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可他们在逃避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们高昌有一种迷药,可以使人在两年内心志丧乱,形同疯癫。这种药你知道吗?” 茶茶似乎吃了一惊,睫毛缓缓一颤,愣神片刻,换过一张纸,写道:“炼药就像做菜,什么材料、什么辅料,多少火候,差了一分分量,效用便也千差万别。这种药有,不仅有,而且可以炼出很多不同的效力来。” 承铎又道:“有没有一种丸药,一次吃下去,两年内慢慢变成疯子?” 茶茶也肃了脸色,缓缓写道:“让药效缓慢释出的方法,只有皇族才知道。” “这种药你有没有?”他很突然地问。 茶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在哪里?”承铎注视着她的神情。 “最后一粒,我给索落尔吃了。”写完,她浮出一丝承铎从未见过的冷笑,竟让人觉得心中一寒。 承铎轻声问:“那你会炼这种药吗?” 茶茶仍点头。 “炼过吗?” 茶茶摇头。 “这些法子告诉过人吗?” 茶茶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提笔道:“你是想问皇帝中的迷药?” 承铎不料她直接问了出来,肃然道:“你怎么知道?” 茶茶写道:“不是那种药。你生日时,我看见他的。无论是气色行止都不像是高昌皇室的迷药。” “你那时就发现了,为何不说?” “我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 承铎一时语塞,默然片刻:“你就这么确定不是高昌迷药?” “我方才说了,药材经过炼制,效力千差万别。这个下药的人也许知道一些炼制之法,但绝不是高昌皇室的秘方。” “何以见得?”承铎虽如此问,心中却松了松。 “若是高昌皇族的迷药,中毒的人就算死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你又如何能知道?” 承铎沉默了一阵,望着她道:“也许是有的人离开高昌时年纪还小,没有把炼药的本事学到家?” 茶茶运笔如飞:“你怀疑我可以,但你不要侮辱我的技艺。” 承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的想法为何总是这样……”似乎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茶茶很严肃,承铎不敢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她:“那么你现在跟其他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 茶茶点点头。 “你在我身边只是因为和我有关系?” 茶茶望进他眼里,他眼仁分明是黑色的,却仿佛有暖意。茶茶唇角翘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对望了片刻,承铎忽然又问她:“那流苏丝巾是不是你绣的?” 茶茶低头看向桌面,唇角仍然挂着那一丝笑意,伸手抚着木案的纹理,半晌,摇了摇头。承铎轻轻眯起眼来,却蹙眉道:“那时候要嫁给我的,不是你吗?” 茶茶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雪白的手指捉笔在砚里舔了舔墨,写道:“我不会绣花,只有眼睛是我绣的。”她顿了顿,并不看承铎,接着写道,“父王说我无论如何得绣一点在上面。”她盯着那纸,缓缓搁下笔。 大帐里一时凝滞沉默,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了。茶茶轻飘飘地拈起那张纸,放到炭火之上,火舌渐卷,纸页如往事般烧成灰烬。有许多情绪急于诉说,又疲于诉说,像阔别又像重逢。但其实他们从前陌生,然而他们现在如此亲密。 仿佛隔着重重时光,他触摸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许是火光跳动着,映得她的眼睛像有水波在流动。承铎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欲抱她。茶茶却僵着手臂,抵在他的胸口抗拒。两人僵持了一阵,承铎素来不喜感伤,也绝不放任感伤,终于教训道:“你在我面前哭一哭很丢脸吗?!” 他方才平静的语气让茶茶不寒而栗,现在动怒一骂,茶茶反而被他骂得松了手,小鸟依人状缩进他怀里。承铎揽住她的腰肢,又微微皱了眉道:“别把眼泪鼻涕擦在我的衣服上。”茶茶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把整张脸埋在他的衣服上,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承铎看她在怀里无声地颤抖着,默默回想了片刻,方怀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吓着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他刚才很吓人啊!茶茶毫不犹豫地在他衣服上蹭起了脸。等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承铎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正色道:“你听好了,茶茶。徐氏也好忽兰也罢,无论你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你想做任何事,我都可以容忍你,我只不能容忍你骗我。从今往后,你若是敢骗我背叛我,”他一字字说,“我会杀了你的。” 他拇指摩挲着她下颌柔美的弧度:“听明白了吗?” 茶茶点头,心里却很怀疑,我若是背叛你,就先把你毒死了,你还怎么杀我。承铎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要心怀侥幸,你没有什么瞒过了我。我知道你是来害我的,其间你还给他汇报过一次我的行踪,就是我去寻那怪兽之事。” 承铎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 “早在上京的时候,然之就劝我杀了你。” 茶茶大骇。承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越发笑得神采出尘,倒给他七分的俊朗染上了三分风流态度:“他除了长得比我善良点,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不要被骗了。” 茶茶顿时生出一种落入虎狼堆里的感慨来,心中悲愤极了,连承铎落到她唇上的一个吻也回应得很勉强。 第13章钉子 第二天早上,东方百无聊赖地算了一上午的粮草收支,才见承铎姗姗而来。东方近墨久了自然黑,便也不怀好意地把承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怪笑着开口道:“你一问问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承铎大步进来,道:“你这眼力也太差了,我们昨夜只是说话而已。” 东方笑道:“不止说话吧?” “就只说话了。”承铎拂衣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说的那件事不对。她从小就钻研高昌皇室的秘制药理,那种药十分少有,最后一颗也让她用了。应该是再没有了,更不会流入中原。” “哦?”东方沉默,若有所思。 “她说成药的秘方已毁,制不了药,但可以用原本做君药的一种草药。只是效力没有这么明显,且须长期低量服用,才会有丸药的效果,一次吃下足以致狂的药量,会死。只是这个草药中原并没有。” “长期低量?”东方缓慢地问了一遍。 承铎握着杯,道:“嗯。而那个指使她来害我的人,她却也不知道是谁,只知是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 “啊?!”东方惊得站起来,“这个人承锦曾见过的!” 承铎放下杯子,道:“在哪里?什么时候?怎么我没听她说起?” “就在文渊阁,你还在上京的时候。这个……是我叫她不要声张的。” 承铎的重点立刻就偏了:“她那时候就这么听你的话了?” 东方谦逊地摆手道:“碰巧听了而已。” 正说着,两员大将双双而至。赵隼一进来,就往进门处的木凳子上一坐,杨酉林却往帐中一站,两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谁也不说话,气氛隐含紧张。 “怎么了这是?”承铎抬高声音道,“大清早的,一个个黑着脸给胡狄哭丧呢?” 杨酉林冷冷道:“锗夜城一战,我在南门外以步兵对骑兵,苦战一夜;他在城里捞了个饱,现在还跟我争起马来了。” 征战之后胡人兵士不会留,胡人马匹却可以纳入军中。胡马虽不高大,耐力奇佳,如今两人就争上了。 赵隼也冷冷道:“你算了吧。我在城里巷战,马匹死伤不少。你又没用马,凭什么现在你七成我三成,起码也要平分。” 承铎皱了眉道:“我说赵隼,我在东门攻城的时候,你还没往里打呢。我先进城给你开的门,你损失有我多?” 东方听出他的戏谑之意,接过话来道:“说起来,你进东门,还是我给你开的门,怎么现在分人分马也没我的份儿啊?” 那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心道:“你要人马来做什么?”东方笑:“二位莫争。既要统帅人马,必要治军。我出一题,谁先答出来谁便得那人马。” 杨、赵同声道:“好。” “设若我军俘来许多胡人与胡马,人、马共有数八十,共有足二百零八只。则人有多少?马有多少?”东方缓缓道。 杨、赵二人对看两眼,都没有做过这样的题目。一个人两只脚,一匹马四只蹄,往深了一想,一团糨糊,这个…… 承铎一敲桌子:“既答不出,那还争什么,各回各营去吧!”他这么一发话,杨酉林和赵隼也不敢再说,匆匆一礼,退了出去。承铎也站起来往外走,东方在后。承铎不耻下问道:“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东方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承铎听了也不说话,一路走到校场上。赵隼与杨酉林正督军演练。承铎往点将台上一站,赵隼忍不住抱怨道:“东方大人出了个什么题,要人要马一点就知道了,哪有这样考人的。” 承铎鄙视地说:“你自己答不出来,也怪不得别人。” 杨酉林凉凉地说:“那大将军说说,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赵隼先笑了:“老杨别看话说得少,一说出来就是要害。” 承铎淡淡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赵隼心下盘算了一番,疑道:“这怎么算出来的?” 承铎道:“这么简单,你也好意思问。” 赵隼惊异道:“没看出来,你何时有这等学问了。” 承铎白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不然怎么我是三军统帅,你们也就是个上将军。明天把马调到我亲领的骑兵营里去。”言毕,飘飘然走向场心,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东方拊掌大笑道:“大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令人佩服。” 杨酉林低低地看了赵隼一眼:“见着比我狠的了吧,早知道让两成给我也就完了,现在谁也得不着了。”说完也往自己西营去了。 营外大路的尽头,升起一路尘烟,一队人马逶迤而来。队前竖着一杆大旗,上面一个隶体的“赵”字,迎风翻滚。承铎远远望了望,回头道:“赵隼,还不去接一接老爷子!” 赵隼一跃跳下点将台,随手拉了一匹马从承铎身边跑过,直奔向那队伍去了。承铎扇了扇他扬起的尘土,摇头道:“真是欠骂,还赶着去。” 队前一人,白须玄甲,虽年纪老迈,却神采飞扬,正是领兵部尚书的定国公赵定一。他一见赵隼奔来,不由得朗笑出声。赵隼不敢近前便滚鞍下马,拜伏在旁,叫道:“爷爷。” 赵定一果然骂道:“臭小子,滚起来吧!” 赵隼站在道旁,见他马鞍之侧挂着三只红头褐羽的马鸡,笑道:“爷爷怎么又打这个?” 赵定一道:“路上见着了,就射了三只。多少年了,还是喜欢吃这马鸡肉。”他拍了拍马鸡的羽毛,又看看赵隼,“小子,一年不见,晒黑了嘛。” 这天晚上,承铎破例在军中大摆酒席,与各路军马将领痛饮起来。这些人马都是近年来布置在燕、云两千里边防上的善战之师。这次承铎攻下胡人的都城,将胡狄大汗斩首,也少不了他们的策应之功。其中许多都是彼此经年未见,直把这场酒喝到深夜。 夜晚一到,燕州的温度就陡降了下来。 茶茶换了厚衣服,围着炉子,煮着一壶奶茶。若是承铎喝醉了,正好可以解酒。忽兰坐在一旁,看着炉火,已经昏昏欲睡。茶茶拍拍她,示意她去睡觉。忽兰想跟她坐着,又摇摇头。 帐帘一响,承铎带着一身寒风进来,身上裹挟着酒气。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回来。承铎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捧给他。承铎仍是笑,“我不想吃这个解酒。” 那他想吃什么解酒?茶茶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承铎对忽兰一抬下巴,目光指点着帐门口:“你出去。”忽兰走到帐口,放下帐帘时,只来得及看到承铎将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乱在地的靠垫上。 忽兰默默地沿着寨栏逛,走到大帐后面一丈来远,似乎听见什么声音,远远的又听不真切。她走近两步,再近两步,隐约听见些响动。忽兰害怕,连忙跑开去,心里却一阵紧张。那个恶人莫不是在欺负姐姐?她一想到这个,远远地钻到一个帐篷角,担心起茶茶来。 过了好久,承铎出来去远了,忽兰挨进帐去。茶茶懒懒地倚在那靠垫上,脸色有些绯红,眼神却带着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姐姐。”忽兰唤了一声。茶茶抬头看着她,一向清丽的脸庞却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让忽兰都觉得莫名地沉醉了。 中军帐里酒意也有些阑珊。东方酒有些过了,便避了出来,吹着冷风散步。低沉的乌云,在夜色下却显得发白,隐隐地压在天边,看不见一颗星星。平野像一条永没有终点的路,伸向远方。他想起承锦说那尽头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没有涯的,我寻找过。没有。 也许是乘着些酒意,东方想骑了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惊动到旁人,绕到大营西北偏僻的一个马厩去。等他慢慢走近时,马似乎都睡着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也减了兴致,不想打扰了这马休息。 忽然厩边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先生?” 东方凑上前一看,正是钉子。他手脚都缚在木桩上,一见东方,震天地叫起来:“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哲义如鬼魅般闻声而至:“东方大人,这怎么……” 东方拉开厩门道:“先把他放出来。” “主子吩咐了关着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说。” 哲义解开绳索,钉子哭得一塌糊涂。 东方对哲义道:“没事了,你去吧。”回头歉意地看着钉子道,“真对不住,我来了燕州一直忙乱得很,没顾得上你,让你吃苦了。”他把钉子抱了起来,往自己帐子去。钉子坐在他的手臂上,抽泣不住,断断续续道:“他……他不是人……把我关在这里……胡人来了,又走了……没吃的……冷得我快死了……” 他见着东方就像有了底气,连承铎也骂起来了。直到东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热水给他喝时,钉子才止住了哭,时不时地抽一下。东方歉然道:“我上次还欠着你奖励呢,这下更欠得多了。你说怎么办吧。” 钉子想了想,小声道:“我害怕。” 东方笑道:“你怕什么?那个不是人的家伙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钉子低了一回头,方嗫嚅道:“先生,我听他们议论,说七王……呃,七王要来这里了?” “这些将军走了,大约他就该到了。你认识他?” “嗯。”钉子抖了抖。 东方眼神刹那间深邃起来:“你怎么认得他?” 夜静如常,岁月川流。中军大帐,酒宴已散了。赵定一却扶着桌子环顾军帐,举了空杯,望着虚空道:“皇上,臣敬您。”赵隼在旁轻劝道:“爷爷,先帝去世已八年了。”言未已,赵定一一阵酒劲上来,扶着桌子便呕吐起来。赵隼递了帕子给他,赵定一却站起来,望着地上,痛声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马鸡肉啊!”赵隼扶着他,一阵好笑,又一阵心酸。 快乐与悲伤总是容易相随,便如热闹之后才更能衬托寂寞空旷。这个夜晚,有人在谈笑,有人在回忆,有人在述说机密,有人在爱意缠绵。 承铎曾以为,破胡是当务之急,一切别的事可以暂不顾及。然而破胡之后,将来之事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谁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无事,那还是抓紧时间做一做爱做的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承铎才走到中军帐,就看见东方又坐在了那里,看天望地,貌甚无聊。 承铎不由得叹道:“早知留下承锦来,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倒像在抓我的岗。” 东方笑道:“正是来抓你的岗,给你点正事做。”他说完一招手,帐角站着的钉子怯生生地挨了过来,站在东方旁边。 东方指着承铎道:“你别怕这个大恶人,昨晚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他说一遍。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钉子望了承铎一眼,见他抄了手站在那里正等着自己说,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我是个孤儿,跟漆乔乡的万大爷住。前年遇到兵灾,全乡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选来选去说我机灵,就让个师傅教我拳脚工夫,天天挨打骂。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乱就跑了。跑出来在雪地上就遇见你了。” “完了?”承铎问。 东方轻笑道:“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 “师傅叫我们钉子,说今后让我盯住谁我就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去,还说做这一行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今后不被人抓住,现在就要多挨打骂。我们一群七个小孩,一年以后只剩下三个,其余四个都死了。一个当面活剐了,一个喂狗了,一个试毒死了,一个自己跳崖了。” “就这些?”承铎又问。 东方莞尔一笑:“关键的一点来了。” “师傅的主子也是个恶人,大恶人的主子是个将军,将军的主子是个王爷。师傅要我们每天早中晚跪在门前发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主人。我问师傅什么是王爷,他说就是皇帝的弟弟。”钉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说,“完了。” 承铎沉吟不语,似乎并不吃惊,也不生气,仍是抄着手道:“你说他把你们抓来训练,就是为了让你们去做钉子好盯梢别人?” 钉子嗫嚅道:“师傅说起码要训练个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去做钉子……” 东方仍是笑道:“他弄这么多钉子来,无非因为手里只有锤子罢了。” 承铎点点头:“去年救你的时候就疑心了,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过后来西营的废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见了。没想到果然是的。” 钉子听他提起这一茬,忙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烧着我,就跑开了去,一不小心跑远了点,就……走远了。” 承铎并不纠缠这些细节旧事,只问:“你本来叫什么?” “我本来姓王,没名字。” “我看就叫王有才好了,这名字挺衬你的,兼且凑趣。”承铎笑笑,“去吧,这次别跑了,要跑的话也不要烧我的马厩。” 东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给我跟班了。” 钉子没想到这么容易过关,趴下磕头道:“是。”站起来就跑出帐去。出了中军帐,跑到木栅栏边时,他忍不住就地翻了两个跟头。好不容易站稳,看见一丈来远站着个女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有些散乱了,抱着一个竹编簸箕看着他。 钉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凑过去说:“喂,你是谁啊?” 那女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了退,转身要走。钉子看出她是个胡人,指指自己说:“王有才。”他笑得一脸灿烂。那女子学着他的话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着自己说:“忽兰。”王有才也学着胡语的调子念了一遍,忽兰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忽兰说:“你的名字真难听。” 王有才说:“我在这里一直跟马住在一起,今天终于可以睡帐篷了。” 忽兰说:“不过我看你跟头翻得还好。” 两人各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介意对方说了什么,竟聊得十分惬意。 昨天宴饮的诸多将领正在校场上点兵,各回驻地。承铎换了铠甲,盔缨上的穗子迎风飘着,站在点将台上,意态矜贵,举止轩昂,足以令各路大将相形见绌。 王有才遥遥看着校场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冲,望天喊道:“老天爷,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将军,带着骑兵打仗!” 忽兰看着那些人,虽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却被他最真诚的豪气所感染,也跑过去,对着天空大声道:“喀喇昆仑神!总有一天我要让草原最雄健的骑兵做我的护卫,让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气。两人趴在木栅栏上面面相觑,王有才咧着嘴笑,忽兰却沉默地看着他。 送走各驻地的将领,杨酉林已整好了西营兵马。承铎过去看了一番,牵了马来,对杨酉林道:“出来走走。”杨酉林便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到了燕州大营所倚的丘塬上。 承铎指了远处起伏的山脉道:“崎元关靠北,地接云州,西可直击云州大营,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喇昆仑山的大木林可以栖身。你的步兵都留给赵隼,只带五万骑兵,方圆二百里,需在你的控制之内。燕州现有的粮草,你分六成去。我那里的马匹,你也带去。” 杨酉林道:“大将军要占住崎元关,莫非是为了对付……” 承铎打断他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你在崎元关站稳,我这里便可无事。” “是。” 承铎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明姬那小姑娘?” 杨酉林踌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承铎见他面赧,失笑道:“那你还把她认作妹子?” 杨酉林总算是端正了脸色,率然道:“她说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辈子妹子也没什么。” 承铎笑笑:“杨酉林。” “在。” “军人有仗打有功立时,升迁便快。当初你跟着我不到两年,擢升为上将军,这是你军功应得。然而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今后没有仗打时,但愿你也能守住初心。” 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承铎站住,听他接道,“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驰,即当效命。” 承铎笑了:“你知道吗?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的大军奔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带了人马出来。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荡荡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兽,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做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情、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这天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荡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诱人,便倒到床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待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搅。承铎坐起身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军安,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欲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的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的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的左腕一拉,“喀”的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脸现恨色,却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厉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的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的食指。不过一会儿,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咬牙看着承铎,唇边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见他如此,便也笑了笑,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放声大笑起来,远远听去却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铎道:“可惜什么?” “可惜还是没杀了你。”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他声音黯淡颓丧。 “谁?” “哲仁。” 承铎沉吟道:“哲仁随我多年,并无父母兄弟。” “我是他师父。”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 承铎抬手示意哲义放开他,哲义收了刀立在一旁,听承铎沉吟道:“师父?” 那人抬起脸,悲喜全无地望着承铎:“当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脸上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只好为人卖命。”他话语中的凄楚,溢满眼眶,而这份拼死也要杀了承铎的执着更是流露着另一种疯狂。哲仁于他而言,恐不是亲人这样简单。 承铎心下震骇,凝视他半晌,道:“他先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他,但我并不曾折辱刑讯他。他宁可一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这多半,还是为了你。” 那人淡漠而颓丧地笑了,断指汩汩流血:“不错,在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没有了。不管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只要杀你。可我杀不了你。” 承铎默然片刻,淡淡道:“哲义,你带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哲义“啊”的一声。 那人却定定地看了承铎片刻,嘶声道:“你当真不想知道是谁要害你?” 承铎坦然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你心里有执念却无所寄托,来此是为报仇,如若不成则可求一死。我说得是不是?” 那人沉默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你放我走,恰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承铎微笑:“那你可以再来杀我,一次不成,还可以有下次,终身为之奋斗,也不至于生无可恋。” 瘦高个子闻言愣了愣,脸色阴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来,脸色雪白,踉跄着向外走了几步,走到帐口,放眼望去,天高云淡,雁阵南飞,他忽然回过身来,道:“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穴。” 承铎一愣。 他接着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承铎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一步步挨出帐去。哲义跟去送了他出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待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穴。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情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蒙眬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承铎的大帐,她便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唉,煳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干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的脸道:“乖,你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情激动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煳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煳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起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说话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再无秘密与阴谋,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全然信赖了他,承铎不得而知。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叫床?”让承铎在今后的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肉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次日午后,有急劲的风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铣的亲随一盏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营报说七王已到营外十里。此时远远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渐渐可见百来人马朝着这边而来。队伍之间还载着一辆大车,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翻飞。 疾风没有吹散浮云,反而将阳光隔成一道道光束,变幻着映在地面。东方眯起眼睛眺望那远来的人马,风把他束发的蝉纱带高高吹起,飘摇不定,而他身形却如磐石不动,隐隐似有千钧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见“云州兵马大都督”的字样,只是被风吹得十分凌乱。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浅棕色锦服,渐渐已走得近了。东方看他一路纵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将马拉住。马扬蹄而起,泥土飞溅。待马站定,那人做出一个笑容,道:“东方先生,久违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几分不知是阴柔、腼腆,或者沉郁的气质;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气立刻涌上东方心头。东方便也做出一个笑容道:“王爷可曾告诉那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铣悠悠道:“既是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亲人了。” 东方反笑得明朗起来,往里一让:“王爷请。” 承铣便下了马,随他进了大营辕门。身后大车刚刚停稳,一截纤巧的手指尖拈着那车帘子,掀起一条细缝,似有人在向外窥视,却看不清是何人在里面。 承铎无论排行、爵位、军职都比承铣高,他便也拿大,待在自己的大帐里,让东方去接着。方才哲义进来把七王已到的事说了一遍。因承铣穿着便服,承铎便也不穿铠甲。刚换好衣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过来。 承铎听出是茶茶,闪身到帐门边,茶茶刚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捞住,吓得一声轻叫。承铎抱了她一转,进了帐中问:“你跑什么?”茶茶气息不匀,笑道:“有美女。”她还是不大习惯说话,能不说几乎都不说,说话也总是低声,声音婉转细腻,却不做作。 “哪来的美女?”承铎松开她。 “那个七王带来的十个舞女,简直像没穿衣服。”茶茶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没袖子,腰还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几乎就穿了个布条。”不知为什么女人看见女人穿得少也这么兴奋。 承铎怪道:“没冻死人吗?” 茶茶嘻嘻笑:“裹着皮裘的。其中一个下车的时候,皮裘滑下来。你满营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铎皱皱眉:“穿得少就叫美女?”他斜扫了茶茶一眼,“你可别跟着学。” “领头那个还可以,其余一般般。” 承铎勾了茶茶的下巴,说:“那好,一会儿咱们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儿什么样。”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种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的笑来。承铎忍不住搂过她来亲昵了一下。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哲义很不识相地晃了一下头,又连忙跳了出去。 承铎放开茶茶道:“进来。”哲义脸色端正地走进来道:“主子,七王和东方先生已经在中军等您了。” 承铎拉了茶茶的手道:“走,看美女去。” 茶茶便跟着他走到中军帐外的广场。此时,中军帐上首设了一个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设了两个席位。两边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却各摆了三面大鼓。承铎到时,那鼓吏便将鼓点敲了起来,由缓而急,作金石之声。 承铣先上前来礼见承铎,一番礼行得中规中矩,既不疏慢,也不过分恭谨。承铎虚扶了一下,道:“说起来,两年没见你了。都不知七弟这两年做了些什么?” 承铣笑道:“无非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听闻不了的。” 承铎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铣居左,东方居右,其余诸将各自入席。承铣便击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饮酒。饮酒不可无乐。我知道五哥向来不养这些无用之人,故而带了几个舞姬来。” 他掌声才落,便有四个红衣男子抬着一面一丈见方的大鼓出来,上面一个女子交膝屈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四个男子将鼓放在场中,两边的鼓手便交替合击起《渔阳传檄》。 先时一阵轻微的鼓点似叩似问,那女子缓缓直起身来,横肘应拍。她虽跪着不动,腰肢一扭便觉体态柔雅,让人急于一看她的容貌。第二节打过,她一臂柔若无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转,骤然折腰一转,裙带飘飞,回过身时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时,鼓点正好一顿,迎上她抬头的目光,让人只觉惊艳非常。满场都没了声儿。 那舞姬轻轻一笑,踮起脚,在那大鼓上舞了起来。她身后九名舞女鱼贯而入,围绕在那大鼓周围伴舞。这些女子虽姿态曼妙,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鼓上女子的妖娆。她赤了脚,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发出一声浑厚的嗡响,和着底下击鼓人的拍子,却舞姿不乱。 茶茶在承铎右边稍后,刚从哲义手里把温热的酒接了过来。承铎回头小声道:“没想到你评判美女的标准这么低。” 茶茶横了他一眼,给他倒上了酒。 东方心里却一片明净,只因他到底看见七王和结香一起出现了,而后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几月不见,结香似乎清减了一些,却依旧柔媚动人,转身的间隙,抛了一个媚眼给东方。东方便惯常地笑了。 承铎见他发笑,微倾向他道:“你说这舞姬跳得好吗?” 东方赞许道:“好是好,只是军营之中,不大合景。” 承铣接口道:“我看她舞得颇有肃杀之气,若生为男子未必输给你我。” 承铎勤于发问:“那她这舞哪里不合景了?” 东方慢条斯理:“身份如此,虽然肃杀也毕竟成不了大器。” 承铣不动声色道:“世人总是高傲自大,轻视于人,故而强大之人常败于弱者之手。” 承铎好学不倦:“这弱者是怎么打败强者的呢?” 东方言之有据:“弱者自知其弱,善于藏锋。以道御天下者,虽弱犹胜;若专务阴险诡诈之术,不独为弱,兼且猥琐恶心。”他把“猥琐恶心”四个字念得悠扬婉转。 承铣冷然道:“胜为王,败为寇。‘不以成败论英雄’无非失败者的遮羞布。” 承铎进而又问:“那么这‘胜为王,败为寇’果然是至理名言?” 东方稳稳地说:“‘胜为王,败为寇’无非野心家的座右铭。” 承铣眼神愈冷,脸色却愈和,款款道:“胜即是胜,败即是败。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么区别。” 东方应声道:“当然有!奸伪弄权之人就算胜了,也不过称一声枭雄,若是败了便一文不值;磊落勇义之人败也英雄,胜也豪杰。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术,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惧之手段,方能成万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铎、铣皆动容。东方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这一番评说都是人主之论。非但他不能说,就是铎、铣二人也不好当众出口的。 承铣斟了酒,笑道:“早就听闻东方先生大才,一个小小的舞姬也能论出这等大道理来。我敬先生一杯。” 东方端起来饮尽。 承铎也笑道:“你有这份高才,不如把我这杯也饮了吧。” 东方自悔失言,也喝了,谢道:“在下不过书生意气,才敢数黑论黄,在二位王爷面前献丑了。” 承铣微微笑道:“哪里,这天下有枭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铎但笑不语。东方因方才语出僭越,此时也不便再说。 承铣看他二人都不说话,笑意更深道:“东方先生能有这番妙论,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这边喝酒,场中结香的舞已到了高潮。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转在那大鼓上。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她翩然一倒,乐声立止,满场叫好。结香缓缓站起来,给承铎深深施礼。 承铣适时道:“这是小弟手下人从京中觅得,虽算不得绝色,却也别有风味。五哥立下这等奇功,小弟仓促也没什么可贺,这女子便送与兄长,作个娱乐。” 茶茶本上来,在承铎身侧给他斟酒,一听这话,心里便不舒服,脸上却还神色不改,将承铎的杯子倒满。承铎看也没看她一眼,举起杯子来,意有所指地说:“如此,多谢你送我的女人。” 承铣听了,反笑了笑,将酒喝了。结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轻折,跪坐到承铎左边,拈了一枚干果,吹掉细皮,递给他。承铎接过来,却又没吃,搁在面前的盘子里,转头和承铣说话。茶茶知道他是嫌结香吹了那干果。 结香原是个美人,也不见得有传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铎这种洁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亲昵,他只会心生厌恶。茶茶不由得起了杂念,倘若当初自己不是那样冷若冰霜,承铎只怕早就一脚踢开了。想当初承铎第一次把她带到大帐里……那真是……相当…… 承铎敲了一下盘子,茶茶回过神来,乍一看承铎,没忍住诡异地一笑,捡过那盛果皮剩核的盘子,端了下去。承铎被她那个笑容震得一愣,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转身放了碟子,径直回大帐去了,索性找了几张纸临字。她专临承铎的行楷字,学得也有八九分像了。这是茶茶继做饭之后开辟的第二个爱好。她此时找了承铎的笔记来选字对着写。 承铎平日看兵书,对于其中要义处,再加上自己的经验,写过许多见解,若是著成书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得感叹,旁人都觉得承铎天纵英才,岂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这边席上,承铣又坐了坐,将座下将领都敬了一遍,向承铎道:“小弟若是不来,断然使不得。然而云州还有许多俗务,也不便久离。这就告辞了。” 承铎也不留,淡然应道:“好,再聚吧。” 承铣带了来时的一百二十名随骑,径直出燕州大营,扬长而去。 承铎并不多送,只站在中军辕门下,叹道:“他料到我不会动他。” 东方审慎地说:“现在胡狄一灭,没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动你,所以来向你示好?” 承铎反问:“你看他像是那种人吗?” 东方老实道:“不像。” 承铎笑笑,勾了他的肩道:“现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当面跟我动手,他不动我也不能动,先看看再说吧。年底前回京,我带茶茶去见一见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东方刚才宴上一时起兴,英雄枭雄说了两句,只怕承铎会起什么嫌隙。然而承铎全无介意之状,东方倒觉得自己多心,只思虑道:“我只怕他来阴的。那个舞姬,大约就是那怪兽林子里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见过,只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回到大帐时,茶茶才写了四张纸,有个五六百字。她见承铎回来便收了纸,却见承铎坐下沉思不语。茶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着他。承铎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来,一把抓了她,逼问道:“你刚刚在那里笑什么,笑得那么怪里怪气的,吓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挣扎了两下,却不回答。承铎低低道:“茶茶,你见着七王可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铎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茶茶回想了一下,脸色尴尬起来,然而又很为难。幸而承铎的神色一直比较自然,茶茶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铎的脸,“两年多了,我记不清楚那个人,他……他也没跟我说过话。” 承铎便不再问,转而嬉皮笑脸道:“那个美女你先前看着还不错,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会不乐意吧?”茶茶觉得人贵在自觉,若是问她,她有什么立场来说乐意不乐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摇了摇头。 因承铎原是反问,她这摇头便分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承铎挑眉道:“意思是你无所谓?”茶茶想想觉得自己又不是他的王妃,装什么贤良淑德,闷闷道:“我讨厌她。”承铎大笑,把她一揽,道:“那我把她扔到那边营里去。” 那边营里就是营妓住的,茶茶是待过的,听他这么一说,却又皱了眉:“那也不好。”她小声说,“那边的仆妇洗起人来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们搞出病来。” “还要喝苦药。” “要是有人怀孕就知道还是喝药好。” 茶茶不说话,承铎却又不痛快了,拉了她说:“你想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么吃的。” 茶茶却犹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铎果然沉了脸:“茶茶,我原以为你多少也是明白男人的。你若要同情这些女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过来的。我从来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帮你护着忽兰,你也可以存点善良。但是你需记得,世上的事不是因为你善良就能改变的。” 茶茶轻叹:“我原也以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觉得不懂了。” “那你现在懂了吗?” 茶茶望着他:“不知道。” 承铎有些生气:“你为何总是不肯全然听我的呢?那个舞姬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然之在上京就认识她了。只怕这次来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却惊奇:“她还有来历?” “嗯,说起来我和赵隼也见过,很不简单。” 承铎说着,茶茶出了一回神,忽然对他一笑,轻声道:“那她也不必去那边营里了。” “什么?”东方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我不要!” 承铎笑道:“一个女人而已,你做什么这副样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这些破事来整我。” 承铎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帐子里那个就知道装,其实她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托不要;这女人来历又挺复杂,放她在营里勾搭别人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认得她,先在你这里放两天,具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吧。” “你少来。这主意谁出的?”东方咬牙。 “还能是谁?我也是没办法嘛。” 东方狠声狠气地说:“这种作弄人的小聪明,你还差了点。你两个自以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气地算计起我来。”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里有茶茶,烦你周旋一二吧。” 东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锦算什么?” 承铎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对你眉来眼去,你两个笑里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锦什么事儿。” 东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铎又顺着他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也犯不着这么大气。你讨人喜欢那是事实,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们家茶茶还不定让你勾去了。” 东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没打算做和尚,那个女人天生一副祸害相,你趁这个机会了结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营妓堆里,随便谁要去。” 东方不说话。承铎看他意思是松动了,进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东方站起来:“你得寸进尺了吧?!” 承铎转身就走,嘴里说:“这个嘛,看你吧。我只是怕人误会,还以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东方已经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厮便飞快地溜出了帐去。 第14章藏兵 北方边塞不及入冬便会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过霜降,燕州便飘起了纷扬细碎的雪花。塞上的牛羊吃饱了秋草,膘肥肉壮。大雪一至,便到了吃它们的时候。大锅里熬得雪白的汤,偶尔翻起来一片干辣子生姜,调得汤鲜香热络。汤里的羊肉肥嫩不腻,萝卜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汤来,撒上几许青翠的芫须,飞雪的天气窝在帐子里与朋友吃肉喝酒,实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承铎加上几枝细柴,茶茶便将一盘子冬菇、干笋、腐竹、苕皮之类的菜蔬倒进了羊肉汤锅里。东方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道:“萝卜寒凉消积,晒干了制一制,状似人参。只是人参补气,萝卜下气,药性相反,遇到这种假药常常会吃死人。可见萝卜也能当毒药,是吧?”他望着茶茶一笑。 茶茶点头:“世上只有药,本没有毒药。只不过功效不同,有的用来救人,有的用来害人。” “嗯,药本没有错,是人心善恶有异。”东方把那块萝卜吃了下去。 承铎便顺着应了句:“比如说?” 茶茶头也不抬道:“比如我的刀用来切菜,你的刀用来切人。”她不着痕迹地把恶人的名头安给了他。 承铎锁眉无奈道:“我好好吃个饭,你们何必对讲学问。” 东方笑笑:“你请我来的,我总不好白吃白喝。先讲点道理提着,才不至于成了酒囊饭袋。” 承铎不曾跟东方起过口舌争执,因而不知道他言语厉害。茶茶在别人面前从不多话,偏偏跟东方谈论十分合拍,因而承铎发现茶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人对不上几句,就藏了机锋,最后倒霉的常常是什么也没说的承铎。 承铎用竹编的滤勺捞了几块菜,扣进茶茶碗里:“说话能说饱吗?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吃。” 茶茶夹了块冬瓜,托了碗小口咬着,顾不上说话了。 东方给承铎的杯子斟上酒,淡淡道:“你打了胜仗,却驻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云二州的对峙之势。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为议和来,现在正该回去复命。” 东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预感他要出阴招对付你,而你应付这个不行。” 承铎也淡淡道:“我有预感他会有所动作,而我不在这里不行。” 两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头喝尽。 “那个结香你打算怎么办?”承铎放下酒杯。 东方头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的偏帐里。可这女人不知羞耻,有事没事往我帐子里钻。” “你要她知羞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东方道:“我觉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的身份,却又不说明,她这样子不知要做什么。待我慢慢应付她,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承铎大笑:“她这样子分明是对你有意。你想劝化她,等着舍身取义吧。” “胡说八道。”东方微微脸红。 承铎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说,对那种女人就是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 东方嘲讽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骗到手一个,好意思装行家吗。”他说着,伸手去端碗,手触到碗的瞬间,那只瓷碗应手而碎,从中间齐齐断成两瓣,像是被刀刃割开的一般。东方一时捏着半块碗沿,有些出神。 承铎拾了另一块起来,怪道:“这碗怎会断成这样,你使内力了?” 东方也回过神来:“没有啊,我只是寻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着承铎的手看了看:“这碗刚刚还盛了汤。要是有一丝裂口,这样的热汤,早就烫炸了。” 然而刚才东方并未使力,即使是内力催动,也很难将一只厚瓷碗断得这样整齐。东方心中暗暗惊异,觉得征兆不好:“也许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么事?” “呵,不知道,我这两天心烦意燥,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齐齐断为两半,可知是凶信。”东方被这只碗败了兴致。 承铎道:“想多了,也许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时候对了力道,就裂开了。” 茶茶不吱声。 东方勉强笑笑:“可能吧。”心里却知道绝不可能。 茶茶给他换了碗,东方却不怎么吃了,只与承铎喝酒。喝到将要熄灯时才辞了出来。帐外寒风刺骨,各寨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大营前哨卫的篝火还打着卷燃烧。东方站住仰天,看见那雪花细细碎碎地飘下来,寂静之中仿佛能听见坠地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渐渐消融,一点寒凉之气浸入肌肤,心里却格外想念起承锦来。不知她在上京怎样了,可还是琴书寄傲,诗文遣怀。有时他会觉得承锦与那个宫廷格格不入,虽然她表面上应付自如,心里却是疏离,甚至是不屑的。 东方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便向自己大帐走去。走到一丈开外就见帐里烧着火,有人影闪动,东方心中便十分不悦起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讨厌旁人来打扰的。 结香穿着淡青的袄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松松绾了头发,素颜天然,蹲在那里添一块柴。看见东方回来,她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大人回来了。”说着,伸手去接东方的披风。 东方却裹了披风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大人回来冷,故而生了火,烧了些热水。大人可要喝茶?” “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结香道:“那我打水给你洗脸吧。” 东方按了按额头:“王有才还没回来吗?让他去就是了。” 结香却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学的一套拳法还不太熟,说再去练一练,快回来了。”她正要出门时,果然看见王有才过来。王有才见了东方,道:“先生回来了。”说着斜睨了结香一眼,一把抢过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献勤,自己回去吧。” 结香反笑道:“怎么叫献勤,五王爷把我给了大人,我自然该伺候着。”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结香回过身来,复用茶杯倒了一杯滚水递给东方,东方却不接,结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东方轻叹道:“五王不要你,是因为他看不上你才扔给了我,这并不表示我就看上你了。” 东方轻易也不会口出恶言,然而结香赖着不走,他也就客气不起来了。 结香却并不生气:“五王的心肠是冷的,对那样的男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可大人你不一样。” 东方想起承铎方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由得失笑道:“我如何不一样?” “大人心肠好。”结香只简洁地说。 “那倒未必。” “在我看来,已很好了。” 东方摇头笑道:“正因为我自己心肠不够好,故而喜欢心地纯良的女子,即使不够聪明也好过居心叵测。” 结香在火堆边坐了下来,靠在东方脚边道:“大人喜欢十三公主,在上京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不过那时你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她一说承锦,东方口气倒没这么硬了:“说到上京,纵使我得罪了姑娘,我的鸽子却并没有得罪姑娘,姑娘似乎对它们很不仁义啊。” 结香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上京的时候,大人把我当作妓女,问一句话也要给银子;如今却把我当作良家女子,天天拒之帐外。”她倚向东方那边,仰着头笑得心无城府。 东方借着酒意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她的唇上:“你想多了,我现在也把你当作妓女。你既是妓女,做什么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他只以那一指之力重重将她推开。 结香本在笑,神色却突然一顿,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东方的手,未及说话,身子却又委顿下去。东方不料她来拉扯自己,站起来手一甩,结香似脱力一般,顺势倒在了他的床上,眼神空洞。 东方皱眉,拉起她的衣袖一扯道:“你起来。”结香借着他一扯之力突然跃起,贴向东方身边。两人原本隔得很近,东方并不曾十分防备,察觉到异样时已躲闪不及,只觉胸腹间像被重重一击。 结香一手抵在他身上,东方紧紧抓住结香的手,结香的脸就在他眼前,没有一丝往日的风情,整张脸看上去犹如一个死人,让东方一瞧之下寒意顿生。只一瞬间,东方一掌发力向她击去,结香倒下去时仍然握着那把刀。一把只有三寸长的袖刀,闪着寒意。 锐利的刺痛这才泛了起来,东方出手如风,点住伤口周围的大穴,大声道:“来人!”结香又挥刀扑了上来,东方闪身躲开。帐门前一个铜盆带水飞向了结香,却是王有才打水回来,见了这情形一急之下顺手把盛水的盆子掷了出去。 盆子砸在结香身上,刺骨的冰水淋了她一身,结香仿佛没有知觉,直逼向东方要挥刀杀他。东方手一扬,兵器出手,那精钢长鞭将结香扫出帐外。这一下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东方一招没有使全便收了式。 结香挣扎起来,动作僵硬,全没有跳舞时的灵气,顷刻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东方对王有才道:“去医帐拿朱砂来!”王有才应声跑远。 承铎大帐里,茶茶本在往床上加被絮,刚铺了一半,承铎便倒在上面不起来。茶茶拽了两下没拽动,扔下被子扑到床上去推他。两人正在闹,忽然听外面人声嘈杂。承铎跳起来,出帐循声而去,便见东方帐前,结香正挥着刀与几个兵士打斗。东方坐在帐中冷眼看着。 承铎一跃上去,欺近结香身旁,一脚踢中她的腿弯。结香一膝跪地,却浑然不觉,转身又刺向承铎。茶茶跟着承铎跑过来,一见这场景就蒙了。承铎挡开结香握刀的手,立刻便觉得她不对劲,一招一式都生硬无比,只是动作迅捷,又仿佛不知疼痛。 承铎又挡开她的一刀,以掌为刀击向她后颈的大锥穴,东方忽然道:“别伤她性命。”承铎撤掌又避开她的一刀。结香的招式在承铎眼中是破绽百出,他拈一个空子又点向她的檀中穴,东方仍然制止道:“别伤她性命。”承铎只得再撤了招,抓住结香的肩膀一拧,结香手臂脱臼,那柄刀终于掉在了地上。 她的手垂在身边,仍然踢向承铎,然而手臂使不上力,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王有才远远跑来,叫道:“先生,我拿来了。”东方吸了口气,咬牙道:“撒在她身上!” 王有才手一扬,红色的粉屑随风飘去,东方对空虚指,默然地念了一句什么。结香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那朱砂迎面一罩,突然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场面这才安静下来,承铎惊疑道:“她怎么这样?” 东方手按着胸腹却不答话。 茶茶捡了那柄小刀,映着帐内灯火斜看过去,刀面渗着幽蓝的光。茶茶轻声道:“刀淬了毒。” 承铎一惊,快步走到东方面前:“受伤了?” 东方点点头,却指结香:“带她过来。” 兵士抓了结香上前,结香昏迷不醒。东方让王有才用清水洗净她的面颊,将朱砂和了水,以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小指,用无名指蘸了朱砂在结香额上写了几个弯弯曲曲似字又不似字的东西。 承铎看着这些符号觉得有些眼熟,情急中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东方写完,已支持不住,手撑住床沿,喘息不已。茶茶蹲在火堆旁,细细地看那小刀,此时突然问东方:“什么感觉?” 东方咬牙道:“疼……” 茶茶锁眉不语,一招哲义道:“跟我到医帐,我要试药。” 承铎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试?” “我用药材试。”她说完,急急地去了。 承铎看茶茶神色,就知这刀上的毒很是棘手,手掌扣在东方的手上,便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他的掌心。东方止住他道:“伤口并不深。我已封了穴,不……不要紧。” 若是中了毒,内息游走只会加快毒性发散。承铎只得住了手,心下思索对策。结香却悠悠醒了过来,以手抚额撑起半身,忽然看见东方,自己先惊了一下,急道:“我做什么了?” “你刺了他一刀。”承铎冷冷道。 结香神色乍是一惊又是一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心灰意懒,目光却放了下去,只望着地面。 承铎道:“你的刀上有毒。” 结香并不抬头,只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东方缓过一口气:“你不用为难她。她方才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中邪了?” “这是南方荒蛮之地盛行的一种巫术,以童尸作引,能摄人心魂。这种法术虽然厉害,施术之人却必遭反噬。若非万不得已,不会作法驱使她。” “她为什么怕朱砂?” “朱砂性阳,能镇阴邪之气。她并不怕朱砂,怕朱砂的是她身上的……”东方说着有些气弱,承铎扶他躺下。解开他的上衣,便见肋骨之下有一个细小的刀眼,却不见流血,只周围的皮肤泛青。 承铎想着能不能以内力逼出毒血,他虽没说出来,东方却道:“你别想了,有用的话我自己就做了。” 他说这话时,结香抬了头看向东方,眼里没有笑容,却有水滴在流动。她终是忍住了没有让它落下来,只恳求承铎道:“五王爷,让我留在这里吧。” 承铎沉吟不答,东方看着她湿润的眼眸,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轻声道:“她暂且留下吧。”承铎依允了,起身到医帐去找茶茶。 结香牵起被子将东方盖住,又烧热了火,转身到案几上端了那杯水来。水还温热着,结香触到那杯子时,心里直觉得难过。她跪到东方枕边:“大人喝水吗?”东方也只欠身抿了一口,道:“我后面案桌上靠右最底下那本书,你去拿来。” 结香依言找到了书,东方又道:“里面夹了张纸。”结香翻出那张纸。东方道:“你背下这篇咒,即时念一念能抵挡它对你的控制。” 结香讶异道:“我险些杀了你,你不杀我反而还救我?” “我已受伤,杀你也无益。” 结香黯然道:“我若做不成,自然有人杀我。做一个杀手只能一直成功,容不得一次失败。” “你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去吧,我不杀你。” “那岂不是你替我一死?” 东方苦笑:“那就算是吧,虽然我并不情愿。” 结香愈加惊异:“这样不好。须知杀一个人,虽是能耐,他若故意让我杀,就是欠人情了。” 东方哭笑不得:“我委实是不情愿被你杀的。” “你虽不情愿,却并没有杀了我。” 东方只觉那刀口处疼痛渐渐剧烈起来,懒得再理她,也不敢催动真气,只闭上了眼睛。 承铎大帐里,两人却起了争执。茶茶用油布裹了那柄小刀,道:“我只去两天便回,你再耽误一个时辰,他就死定了。” 承铎坚持不允:“你不能独自出大营去,哲义跟去也不行。全燕州就营里的药材齐全。一定要去找解药,我可以派人去。” “你派再多的人也没用,我要找的东西他们找不到。” “那你要找什么?去哪里找?”承铎逼问道。 茶茶想来想去,难以说清:“我没法说,高昌的药理和中原原本就不同,一样的药材也叫不一样的名字,我说了也没人懂。” 承铎想了片刻,道:“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安排一下营里的事,就同你一起去找。” 茶茶摇头:“他等不了那么久。” 承铎没想到这么严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茶茶看他为难,揉额道:“我想想,让我想想。” 第二天清晨时,承铎查完了所有的哨防回到大营,只见赵隼慢慢地走过来,看看承铎又有些犹豫。承铎问:“什么事?” 赵隼吞吞吐吐地摸出一张纸来,道:“这里有张纸,是不是你写的?” 承铎接来一看,掉头就往大帐去。赵隼心知不妙,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大帐案上留着张字条:“留营勿动,我找解药。” 承铎“啪”的一声拍在案上:“她什么时候走的?” “天明时分,拿着你的手令出的营。守卫的兵士还特地叫来了当值的佐领。大家看着是你的字,又是你的印,就放了她出去。刚刚我巡哨回来,佐领拿给我看,我觉得不大可能……” “他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我写的字?!”可见茶茶不是个好东西,平素学他写字,就没安着好心。 “这个……确实像是你写的字,我……我都认不准。只是觉得你不大可能放她独自出去。” 承铎默然地看着那个印章。印信兵符他是一直带在身上的,甚少单独留在大帐里。从昨天到现在他并不曾取下来过,茶茶是如何盖上他的印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以前早就用白纸印了他的章备用,那么她又盖了几张呢? 承铎一念及此,大怒。于公于私都非得把她捉回来不可。他手上劲力一送,直将那字条捏成了碎片,回头断然对赵隼道:“你派人到赵老将军那里,把兵部尚书的印借来。严令全军,今后我的手令没有兵部的印不许听令。再派快马,前后让不同的人发三道急信给杨酉林,没有我的兵符,不许他擅动一兵一卒!” 赵隼领命而去。 茶茶这一走,出乎意料,情势再转,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然而承铎并未生出丝毫怯意,越是危难,越是镇定起来。他静静地想了片刻,衣裾一振,也出了大帐。 十几个时辰一过,东方渐渐体会出那淬毒袖刀的滋味,实在生不如死。然而又有一个结香守在旁边,如今他力不能及,此卿不招既来,挥之不去了。 东方心中烦闷,勉强压抑,问:“五王呢?” 结香坐在一个脚踏上,背靠着床沿,此时侧了身道:“五王身边那个女人来看过你一次,后来五王也来过一次,现在两人都没影儿了。” 东方伤口处像有千万条毒虫在啃噬,让他直想喊叫起来。他竭力忍耐,没话找话地说:“你是怎么着了那妖法的?” “有人每天给我喝一种恶心的东西,还在我头上扎了针,作法事一样念咒。这样过了七天,从那以后我时常会糊涂。据说这个法子叫作‘魑魅’,一旦给我施术的人念动咒语便能驱使我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这法子在我身上灵验,就可以对更多的人用。”她抬起一臂趴到床沿,“你问我三月戊午日在哪里,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 东方缓缓道:“南蛮人相信胎灵,越是小的孩子越灵验。你昏沉的时候心神被那个邪灵占据,而那个邪灵只听从施术人的驱使。我平生见过的法术,以这一种最为阴邪狠毒。” 结香眉头微锁:“是吗?他……我是说那个邪灵,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东方见她眼底分明写着害怕,含糊答道:“并不完全是,但是……一旦那个施术的人催动法术,他就会取代你。”事实是,结香喝的那种恶心的东西也许就是尸油或者是施术的童尸的一部分。 “是个什么样的人施的法?” “我被蒙着眼睛,看不见,听声音有些苍老。” “你从小就是杀手?” “嗯。” 东方呼出一口气,似叹非叹:“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结香禁不住笑道:“你现在自己都好不了了,还要治好我。真不知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你以为世人如何?” “世人冷漠寡情。只有安乐无忧之人才会多出几分善意待人。只是世上之人少有安乐无忧,也就没有什么善意了。不过你有点特别。” 东方嘲道:“好不容易有个特别的也让你害死了。” 结香笑:“我若不刺你一刀,怎能将你像现在这样脱个半光?” 东方勉强笑道:“你要我脱个半光直说就是,又何必动刀。” “你现在竟还有心思说笑。”结香抚上他的脸,东方脸上却有细汗。那刀上的毒药深入脏腑,实是疼痛难忍。 结香凝望着他的脸,心思一动,低下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一种特别的法子,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你想试试吗?” 东方道:“不想。” 结香轻笑,眼眸流转,带着说不出的妩媚动情。她站起来,手指缓缓拉开衣结。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优雅地飘落地上,仿佛这也是一种舞蹈,渐次露出她圆润的肩、纤细的腰、匀称的腿……她脱光了衣服,仍然是那带着两分顽皮的笑,问东方:“真的不想?” “不想。”东方生涩地说。 结香揭开被子钻了进去,赤裸的身体贴到他身上,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划着圈。东方呼吸一顿,结香低声笑道:“说谎。” 她凑近他的唇,东方别开脸去,闭上眼睛道:“结香。” “嗯?”她轻轻答了一声,仍然俯下脸吻到他的颊上,肌肤亲近却令人心生悲怆。 东方默然片刻,声音却平缓安静:“不要这样。”他顿了顿,一字字续道,“无论你怎样绝望,也不要放纵沉沦,生死之际也不该如此。” 仿若水流和缓,将她从头漫过,结香抬起头望见他神色诚然,似疑惑又似省悟,轻声道:“大人是否觉得我轻贱无耻,心中一直瞧不起我?” 东方看着她的眉目,神色却柔和下来,道:“我若瞧不起你,又何必留你救你。” 结香仍然依偎在他身边,就枕上支了头,皓臂如玉,青丝流泻,目光却不知落在哪里,沉思了半晌,摇头道:“你这人不好,把人都看作蝼蚁众生一般来怜悯。看似博爱,实则无情。” 东方望着帐顶,声音低微却执着:“是人要的太多,才总觉得不满足。” 结香一手仍搁在他的胸口,却又沉默了半晌,方低声道:“是吗?可人和人怎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你看十三公主,生来什么都不缺,所有人都喜欢她。”她突兀地顿住,望着被子上的绣线。 人和人的际遇不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以人们平时少有言及,却也是许多人一辈子想不通的事,所以此时对着东方,结香忍不住问了出来。 可承锦哪里又有结香想的那般称心如意。念及承锦,东方伸手按住伤口,勉强挣开结香的手,似欲坐起,问结香道:“你的父母家人呢?” 结香慢慢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他一眼时恋恋之情一扫而空,神情有些冷漠。她止住他起身,自己却掀开被子下床,将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来。女人的身体在烛光下艳丽地呈现,她轻抚着自己的手臂,毫无感情地道:“死了,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了。” 结香慢慢地把衣裳穿起来,默然道:“我娘又嫁人了,把我扔在了外面。”她支离地说,“我追了她很远,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哭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追不上她,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她穿好衣服坐回床边,忍不住伸指抚着他苍白的唇,淡淡一笑道,“你就要死了,十三公主是不会陪你死的,到时我陪你死。黄泉路上,你还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东方侧脸看她,却见结香当真如思索般凝神默想。她举止飘忽轻佻,骨子里却另有一种痴情,让人难以捉摸。东方忽然有些难过,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如此相待。又想,若自己真的死了,承铎必然是要杀了结香的。 他不禁又想起承锦来,想起她来便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承锦跟他一起死的。可若是结香要跟他一起死,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东方不禁发笑道:“我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咒我。” 结香也趴在床沿笑道:“是我说错了。” 当上午的第一缕阳光映在帐帘上时,帐中还是寂静。东方依稀醒来,伤口处不再剧痛,却是一种麻木的感觉。结香一手支着头,仍是在床边定定地看着他,手指轻抚着他的额头。 东方睁开眼睛,结香轻叹道:“你睡得一点也不好,睡着了都在说梦话。”东方想说话,声音却异常虚弱,问:“我说什么了?”结香笑了笑,却不答话。 她拉开帐帘时,雪后璀璨的阳光耀眼地晃了进来。帐外天高云淡,无限广阔。她倚在扣上一半的帐帘边,突然向后一转,手臂轻举,划过一道柔润的弧线。轻哼着拍子,几个旋转匍匐到东方脚边,抬头对他炫目地一笑。 结香直起身来,吟着一阕清畅的曲调跳起舞来,如末世的精灵一般轻盈沉醉,悲喜难辨。她一边舞一边唱着歌:“妾似风中树,狂风摧作舞。君乘风云起,直向扶摇处。鲲鹏志千里,不肯栖乔木。乔木将倾折,不得一回顾。” 东方心中反没有了昨日的烦闷焦躁,目光越过她看到了远处。这极致的动与静交融在这个清晨,像秋的浓烈与机警,背后深藏着冬日肃杀。无论他们过去怎样云泥相别,此刻却怀着同样的心情。 人生最大的绝望,莫过于置身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 爱情,或者生死,从来无法勉强。 时隔一年,承铎又一次踏上了平遥镇的地面。路边的雪都踩实了,一步一滑,他攥着缰绳,回顾身后道:“就是这些地方?” 哲义牵着马应道:“姑娘平日出来就在这一带买点东西,我一直跟在旁边,没见她跟旁人有什么接触啊。” “哼,只怕她什么都接触了,你也没察觉。” 哲义不敢答话。 承铎走完了一条街,也没寻着一些蛛丝马迹。他不信茶茶毫无谋算,就这样独自跑了出来。她敢自己出营,必然是有人接应,可恨的是,她把这些隐瞒得一点不露。承铎站定,叹了句:“可见人不如马,马儿还知道恋旧。” 遽步一甩尾巴,欣然地喷了喷鼻子。 哲义腹中暗笑,他主子竟然还有幽怨气质,面上却绝不敢笑。承铎恨恨道:“死丫头,捉回来看我不剥了她的皮。”他虽如此说,心里却十分担忧。边境上什么人都有,若是茶茶落到别人手里,就真正糟了。 是去是留,承铎一时也没有主意,见边上有一家饭馆,便招呼哲义道:“吃了饭再说。”两人在店门前拴了马,踱进店堂。店面倒也朗阔,摆上十张大桌也不嫌拥挤。在平遥镇这样的小地方,算得上大饭馆了。 跑堂的小二递了菜单来,承铎也不看,五两的碎银子扔给他:“看着办吧,不用找了。动作快些就是,我们赶路。”小二收了银子,颠颠儿地去了。 承铎打量厅堂,蓦然看见柜外凭栏处站着两只大鹰,翼展怕是近一丈。他本以为是死鹰,不想那鹰一动,静静地啄了啄羽毛。神态自若而冷漠,应是店里养的。 承铎看着那鹰,心里隐隐有什么微弱的关联,然而细想又想不起来。莫非见过这两只鹰?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定定地看着,连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觉。菜很快上来了,哲义用银针试了,承铎才转过头来,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顿住了。细细嚼去,哲义吃出了紫姜的味道、绿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铎却吃出了经过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从另一桌过来:“爷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的菜不错,我府上想请客,把你们的厨子借我使两天。”承铎道。 店小二一听忙道:“哎,爷,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请我们东家出来跟您谈吧。” “行,你请他来吧。” 店小二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他一见承铎和哲义,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随即又眼神锋利地扫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过来时,就换成了一副笑脸,上前道:“听说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厨子?” 承铎点点头:“是,银子好商量,借我使两天。” 那虬髯大汉点点头,仰头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请出来。”他头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见着眼睛的颜色不是纯正的黑,反带着墨绿色。他见承铎盯着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丝冷笑,“客官府上在何处?” “不远,平遥镇西南三十里,就在淄原边上。”承铎毫不隐瞒地把东方从前住的地方供了出来。 “那边多是些农人啊?” “没错,就是农户。你是哪里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这人汉语说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这里。”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承铎。 此时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中年矮胖子,系着一条油渍的围裙出来:“东家,你找我?” “嗯,这就是我店里的主厨。”那虬髯大汉对承铎道。 承铎点点头:“过两天我叫人来请你。” 承铎不说价钱,那店主也不问价钱,只应道:“好,您慢用。”招了那个主厨自进去里间了。 承铎不动声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盘菜。还是在王府的时候,他因为茶茶照顾了东方的口味,心里喝起醋来,故意要为难茶茶。然而茶茶灵光一现,便做了这么一个菜来应付他。他虽默默地吃着,眼角余光却扫着四周动静。 不一会儿前门上摸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额角一道刀疤,一双三角吊梢眼,眼珠子一转,倒愈显得鬼祟。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铎这边来,犹豫着朝哲义对面一坐,却对承铎道:“这位爷莫不是军旅寂寞,出来寻些野味?” 承铎头也不抬:“你怎知我从军中来?” “您这么一坐,腰直肩正,腿不会跷着,袖子不会卷着,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势。” 承铎随口应道:“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个小铁盒子,对着承铎就要打开。哲义一下站起来,唯恐他盒子里有什么暗器。承铎却仍然坐着不动,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着他。另外几个食客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人“嘿嘿”一笑:“军爷倒有些胆色。”手里的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了几粒乌黑的药丸,“您要不要这个?” “这是什么?” “大力金刚丸,让男人省事,让女人不省人事。” 隔座的客人笑了出来,拍着桌子呼朋引伴。 承铎面不改色,反问道:“你看我需要吗?” “军爷虽然龙精虎猛,但是人力有时而穷……”话没说完,那店主却出来看见了这个尖脸汉子,将手上抹布一挥,道:“阿彪,你这臭小子又来扰我的客人。”说着就赶过来,那尖脸汉子绕着承铎一闪,似要躲避,转到承铎右边。 店主已追到承铎左边,出乎预料的是店主与那尖脸汉子同时出手,一人一边去擒承铎。饶是承铎应变神速,也猝不及防,身形一侧,面向那店主一脚踢去,右手穿过肋下反到背后,刚好捉住那尖脸汉子的手。 趁着哲义攻向那店主,承铎手上像长了眼睛将那尖脸汉子双手一叠,按到桌上,一筷子钉了上去。那人下意识一挣,杀猪一样叫了起来。其余那两三个食客一见打架,早已飞快地溜了。 承铎叱开哲义,一掌劈向那店主。店主反掌相迎,身法不乱,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但分辨不出是何来路。两人堪堪拆得二三十招,承铎变掌为拳,气势陡增,一招之后,店主已落了下乘,勉力招架。 又对了十余招,听得内室的门前叫道:“沙诺里,沙诺里。”那店主如鹰一般向后掠开,站住。承铎也住了手,转头望去,见一个中年妇人着一身绛衣,站在门前,对那店主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低声说了一通话。承铎一个字也没听懂。 那店主人迟疑了一下,收了势,望向承铎的眼神有愤恨有怀疑有杀机,却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承铎向前一拦,直接问:“她在哪里?”店主站住,傲然看向承铎:“她是谁?谁是她?” 承铎道:“高昌王的小女儿。” 店主冷笑道:“你既知道她是高昌的公主,还敢欺辱她?!” 承铎也动了怒,仿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指手画脚:“我欺没欺辱她,你怎不问问她?!” 那绛衣妇人止住两人的争吵,对沙诺里道:“你先进去吧,这位先生也进来吧。阿彪,关门。”那尖脸汉子大叫道:“大嫂,我的手!” 哲义手一扬,拔掉了筷子,尖脸汉子忙收回手,血汩汩地冒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关上店门,捂着手钻进后堂去了。承铎随着店主默然地穿过后堂,又从店铺后门出去。承铎明知这人十分不待见自己,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要把他带去哪里,只紧紧跟在他后面。只因他心中很确定,这个是茶茶的人,茶茶不会害他。 两人又走过几条偏街,到了一个铁匠铺里。那虬髯店主手一招,便有铁匠铺的学徒牵了一匹马来。他回身指了哲义道:“他,不能去。” 承铎也不犹豫,对哲义一挥手:“你先回去。” 哲义犹豫了一下,只得应道:“主子多加小心。” 虬髯店主已跃上马骑了前去,承铎也紧随其后,留下哲义独自站在铁匠铺门口。那虬髯店主一路崎岖地策马小跑,承铎也一语不发地记着路线。翻过几道山塬,进到一个山坳里,越走越深,竟渐渐露出一座营寨的模样。 承铎断没想到在这燕州边境的山坳里会藏着一支队伍。他一眼看去,这片营地若要住人,也能住上近千人。这个数目已然不小,又怎么藏得住,钱粮马匹从哪里来,地方官府也没有任何报备。且安营扎寨需得依山傍水,在这样的山坳里虽然隐蔽,却如瓮中之鳖,除非另有退路。 不多时,他们来到营门前,四个守卫拉开了十几根横木筑的大门。虬髯大汉当先进去,哨卫就大声道:“当家的回来了!”营子里顿时人声一振,人都围了过来。虬髯大汉回看了承铎一眼,见他全无惧色,将手一举:“今天没什么事,散了吧。”人丛应了一声,却大多看着承铎,不知他是何人。 承铎打量着这些人,都是百姓装束,大约多是燕云边民。虬髯大汉下了马。承铎也下了马,将马缰交给旁人,便又跟着他向中间那间大木屋去。一路有操练的人马,即使以承铎的眼光来看,这营寨的安排也算得进退有据,些微地方还与自己的大营有些相似。 虬髯大汉先在那大木屋门上叩了三叩,里面一人低低道:“进来。”承铎听得这个声音,反而站住了。那虬髯大汉推开门,里面燃着炭火,昏昏暗暗间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裹着头巾背对着门,立在火前。 虬髯大汉走到那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那人猛然回过头来,头巾滑下她的头发,露出她秀丽的轮廓和惊讶的神色。承铎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只因他从未觉得茶茶如此陌生。 半晌,茶茶缓缓走到门口,斟酌着要说话时,承铎先开了口:“找着解药了吗?” 他这样一问,茶茶也终于找着了回话的方向,点点头:“找着了,沙诺里带得有高昌的药,里面有我需要的药材。再有四五个时辰差不多药就炼好了。”她回顾那个虬髯大汉,“他是我父王的侍卫长。”茶茶回头时,沙诺里对她躬了躬身。 茶茶道:“你看着炉火,盘子里的香烧完了就叫我。”沙诺里应了声“是”。茶茶便走下那木台阶,沿着房子往后面去。像客人跟着主人,承铎便也随她缓缓行去。茶茶默然片刻,轻声道:“索落尔杀了高昌所有的皇族,只留下我。” 她站住,风牵起一缕头发。茶茶理顺那缕发丝:“沙诺里知道我还活着,就一直设法想救我。前后救过我八次,总是不成功,自己好几次险些丧命。去年我到了你营里,他又追到燕州。” “可见他十分没用!”承铎不温不火吐出这么一句。 茶茶浅浅一笑:“他养了两只鹰,你看见过的。他每天都把它们放出去好让我看到,知道他还未远离,终会救我出去,叫我千万不要轻生。后来我跟你回燕州,可以和哲义到镇上买东西,才跟他见着了面。”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放眼营中:“这些都是燕、云二州的人,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所以聚集在此。”她说到这里,柔柔地止住,眼神在暮色下看不出是深邃还是平静,或者兼而有之。 这不是那个承铎可以把握的茶茶,让他觉得莫名地失落。仿佛那些举手投足的亲昵,缠绵辗转的夜都是假的,是梦幻,一触即碎。他其实无法平静,却不能不平静。承铎转过头去,望着初点的灯火,一语不发。 茶茶原本以为他要问点什么,他却不说话。茶茶说:“回屋里去吧,外面怪冷的。”她指尖拂过承铎的手背,似是牵引,又似是挣脱。承铎沉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茶茶望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她提起裙裾,转身一步步往那大木屋走去,走到门首又看了承铎一眼,见他站在角落里,一身清寒,神容冷淡,茶茶没来由地有些心疼。步上那台阶时,只觉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的样子覆盖了。 然而这一天时间里,东方的情形却陡转直下,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他知道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却也无法可施,渐渐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觉许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尔一次醒来,见结香跪在床头,神色悲伤,东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别伤心。” 结香点头:“好,我不伤心。” 东方望着帐顶:“谁也别伤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又似乎不知道。 结香却果然不伤心似的,只柔声道:“你何必想这些呢,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东方道:“好。” 结香便唱:“轻骑上丘塬,浓墨远山淡墨天。北风啸耳去,吹乱雪花一片片……” 东方听着,仿佛随她的歌声飘摇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静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却又不觉得冷。仿佛是那次猜出了承铎会来寻他,他便在平遥镇西北的岔路上等着。然而那时并不与承铎相识,此刻又像是结识已久。 只是四野空旷,不见人影。东方远远见雪地上有马蹄印,便顺着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背着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铎。东方大声道:“习鉴兄,你等等。”承铎仿佛没有听见,只管往前走。东方急忙追上去,承铎走得很慢,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行至一道山壁处,承铎拐了一个弯。东方跟着拐过去,迎面是峭壁,高逾万仞,却陡然不见了承铎的踪影。 他仰头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着,像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一半。壁上落着散碎的雪,横着一道沟渠,细看之下像是一个笔画。东方退后几步,果然是一横。他再退几步却是一个“王”字的最末一笔。那个字比他人还要高大,再往上隐隐还有笔画。 东方退出十余丈远,仰头看去,那万仞石壁上刻着两行字。此时看进他眼里,笔画峥嵘,却出奇清晰,写着:“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东方默默地念了两遍,心中只觉空明静寂。突然天边“咚”的一声锣,如震三界。 东方猛然醒来,只太阳穴上筋脉“突突”地跳,四周万籁俱静,应是又到深夜。结香一惊,道:“你怎么了?” 东方疑幻疑真,缓缓问:“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结香道:“没有啊。”她抚上他的额,又伸进被子摸到他身上,皱了眉,“你很热吗?怎么出了一身的汗,又这般凉?” 东方虽仍觉得虚弱,意识却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里反而明白了些,摇头道:“我不热,有些口渴,烦你倒杯水来。”结香转身去倒水,东方依稀记得那句“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心里且惊且疑,问结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结香倒了水来,扶他坐起。东方就着她的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看着结香额间已暗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缘封侯拜相,必矜悯黎庶,安定天下。” 结香本见他已很不好了,现在忽然清醒起来,心里反有些害怕,轻声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着了凉。”东方依言躺下,结香将被子给他盖好,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直奔过来。敢在燕州大营里如此骑马,除了承铎别无他人。结香几步抢上去,掀开帐帘,承铎的马直冲了进来,问道:“他怎样?” 东方虚弱地笑道:“还没死。” 承铎一把扯开裹着的羊绒披风,露出了里面茶茶的脸。 茶茶的解药药效神奇。经她亲自施药后,一天时间东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过一天,竟然可以起来走动了。营中众人皆叹服之时,茶茶却有些郁闷。只因承铎这两天来都不理会她,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一般。你要说他生气吧,他看来又并未十分生气;你说他没有生气吧,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没问过她一句关于沙诺里那些人的事,这反而让茶茶心里很没底。仿佛两个人过招,一个原本准备好了许多应变之策,另一个却总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见地比承铎起得还早。将头天发好的面蒸了几个肥肥胖胖的馒头,切开,夹上肉菜汤汁,做成了燕州当地的一种小吃,叫作开口笑。待得承铎起床要出去时,茶茶便挨在那旁边,在他侧前方挡了,低眉顺眼地拿着那个早点。 承铎看也不看她,迈开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两步再挡在他的侧前方,抬头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怜的求饶状。承铎若是肯看她一眼,绝不会再这样黑着一张脸。然而承铎不看她,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过那个开口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忽兰跑回来给茶茶汇报,承铎把那个开口笑吃了,中午在东营不回来。茶茶大受鼓舞,睡了个午觉又锲而不舍地做晚饭。承铎晚上回来虽没说话,却把饭吃了。吃完又到营里去,没多久回来洗了澡,把忽兰撵了下去。 他走到帐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来,扔在床上,一把就撕开了她衣裳的领口。茶茶虽指望承铎理她一理,却也没指望承铎这样理她。于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铎按住一口就咬在了裸露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声。 承铎抬起头来,两人气息相交,他却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给我吧。” “啊?”茶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承铎撑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铎松开她,坐起身来。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开,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却有盈盈笑意。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眼神的诱惑,承铎却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想做什么?” 茶茶笑道:“我不想做什么。” 承铎摇头:“你想复国。” 茶茶笑意一顿,手肘撑起半身来,眸子也清淡起来。承铎希望她跟自己撒娇开玩笑,她却严肃起来,他便莫名地觉得被刺伤了。承铎站起身时,茶茶并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领,平平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想复国。”承铎看向她时,她慵懒地一笑,“我也未尝不想。” “你觉得你能吗?”承铎反问道。 “世上的事没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经要嫁给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故意。 承铎却接了下来:“我不会帮你的,更不会把你捧成高昌女王再来娶你。你要嫁给我,就以现在的身份嫁;你要复国,就自己去吧。” 他这一把平静的声音却忽然间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为我想称王称霸?你以为我是为了权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诩最懂我的仇恨吗?你被敌人夺去的土地不是应该再夺回来吗?被困在草丛的鹰不该向往飞到最高的苍穹吗?你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杀了害她的人……” “这就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茶茶本要说下去的话被他打断,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铎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蓝的眼睛也不同于往日,她蓄意隐瞒的目的被揭露,却没有人高兴。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了吗?让你必须要去夺取一个你还看不到的东西?” 茶茶不答。 承铎背转身去,望向帐外,太阳从一侧斜射过来,将帐门的一侧染成了金黄色,却将承铎留在了暗淡的一边:“这么久以来,我以为能给的都给你了,却没想过你要的也许我给不起。” 茶茶心里一酸:“我不懂,你为什么给不起?你帮了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承铎转过身来:“你确实不懂。我乐于看到你有所寄托,学学做饭,看看书练练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这些都没什么。然而我不愿见你杀人下毒,忍辱复国。这些东西太重了,你选择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个你。” “你的仇恨无法消灭,甚至毒杀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让你快乐。于是你以为复国可以让你快乐?你真幼稚。你的亲人、你的童贞、你失去的时间,找不回来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驳,却难以找到一个切入点。 “不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罪都受过了,故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什么原则和底线。我乐意一直护着你这样过下去,不表示我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甚至让你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茶茶断然而愤然地说。 承铎缓缓走近她:“那你竟是怀着一颗博爱的心对我以德报怨?真让我感动啊。”他很少说这样讽刺的话,而一旦说了出来,深藏的决然还是轻易让茶茶觉得害怕。 “你是气我隐瞒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气势,声音有了迟涩。 “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他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帮你的。你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一切都会变。你追寻的东西会改变你,在你索取的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你。并非你愿意,而是你不得不改变。” “我对你不会变。”湛蓝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意。 “是吗?可我现在几乎都要不认识你了。”他缓缓站直身子望着她,“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决定只有一个——你要去复国,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明早我来听答案。”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夕阳的余晖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承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远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设想过许多结果,这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承铎言出必行,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捉住她时,茶茶没有恨过;他拷问她时,茶茶没有恨过。此刻却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这个选择如此决然地推给了她。 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在大地的边缘时,茶茶蓦然站起身来。她走出大帐,放眼四顾,却觉得难以找到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帐后的凉棚,忽兰正在地上洗着一件里衣。茶茶并不看她,兀自踱到厨下。 盆子里堆着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兰烧的热水,将菜洗了。捡了一个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会切菜,更不会做饭,连油盐酱醋都认不齐。她将那土豆薄片整齐地码好,又切成细细的土豆丝。 忽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安静地看她把这个土豆切完。茶茶换了一株雪里红,正要下刀,忽兰突然用她生涩的汉语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走?!” 茶茶蓦然停住。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茶茶看着她年轻的脸,上面写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铎说她幼稚,不会带着批判,也不会带着赞许。不,忽兰,你不懂得。茶茶无奈地笑笑,简洁地说:“把灯点上吧。” 第15章奇门 东方的大帐里,东方无奈道:“你这样逼她,未免下药下得太猛了。” “猛药治心。”承铎的脸色难以再维持平静。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长痛不如短痛。”承铎没好气道。 东方翻起一对白眼,望着帐顶:“高昌这些年一直被胡人占据,你现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地方。都是一家子事,你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领地不领地的问题。我非得把她这想法拧过来不可。想复国,哼,她要是敢,我就占了高昌,看她找谁要去。徒弟还能把师父打赢,这不反了天了。” 东方拍手笑道:“妙极。高昌地处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贸……” “你现在能不能别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们俩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放到一块儿就搞这种儿戏。”东方从谏如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了。 第二天天不亮,承铎回到大帐,里面却空无一人。床铺得好好的,仿佛没有动过。他默然地看着大帐,难以想象没有她的空旷,不提防身后一个声音道:“回来了,吃饭。”承铎一转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忽兰、哲义,各端着一只大托盘,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点心、热菜。 承铎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茶茶放下盘子,平平地说:“闲得没事干。”她脸色带着黯淡,原本潋滟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却显得愈加浓丽。茶茶自己先往旁边一坐,拈了一块金黄的炸糕蘸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铎,伸手端起一碗姜汁肉末粥喝了一口。 哲义和忽兰面面相觑时,承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撩衣摆,坐下来抢她那碗粥吃。哲义对这两个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身要走,见忽兰还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没两口就吃饱了,也不理承铎,站起来洗手洗脸,承铎也站起来跟着洗手。茶茶又撇开他,脱衣服爬床,一边摔被子,一边骂道:“就知道拿不要我来威胁,一点新意也没有,无聊!” 承铎扑到床上,把她抱得像个粽子,笑道:“有这一点就够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着被子怒视道:“你发誓一直对我好,这辈子都不会嫌弃我,我才要嫁给你。” “我才不发这么没出息的誓!”承铎嗤之以鼻。 茶茶隔着被子踢他:“你没诚意,说了不算。” “我哪句话没算数?” “你说我可以对你提要求……” “我又没说你提了我就得答应。” 茶茶恨恨道:“我现在就有一个朴素的要求!” “说。”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来。” 承铎默然半晌,撸起袖子将手臂送到她嘴边,说:“我昨天没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紧。”一口就咬在他的小臂上,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铎“咝”的一声,她才满意地松了口。 承铎手臂上便留了个细小的牙印,冒着血珠。承铎郁闷地看着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点头。 承铎咬牙道:“惯的你……” 帐外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帐帘上,仿佛一个温暖的预兆。 世上的生死变故难以预料,情人能够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 世间万物确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导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导男人。茶茶留了下来,承铎却令赵隼会同了沙诺里的人马出兵高昌。待得赵隼的骑兵离营之后,承铎望着地上的马蹄印,心里恍然觉悟。每次跟茶茶闹别扭,看起来都是她屈服了,怎么最后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呢? 他这样想时,心里不觉幽怨起来。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结香飘忽的歌声。承铎遥遥望了望东营外那罚人禁闭的大木笼子。笼子上盖了薄毡,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自从茶茶带回解药,东方就把结香关进了那个囚笼。 结香也不以为意,每天情绪来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东西二营的人骨头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软东方的心。如今东方伤势已愈大半,赵隼一走,营里军事上承铎就要忙碌一些,东方便给他照应着日常事务。 这日东方带着王有才正从中军大帐回东营去,结香便裹着衣服,倚在那笼子边上唱:“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东方仿若不闻,径直进了自己大帐里。王有才闷头跟在后面,见结香望着东方进去的方向,脸上浮出一个温柔平静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么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没瞧你。” 结香眼波一转:“他眼睛没看,心里看了。” 王有才无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脸啊。”脚下不停进了东方大帐,却听东方吩咐道:“去把结香带进来。”结香跟着王有才进来时,东方正闲闲地拈了根针在火上烤,见她进来,温文尔雅地说,“坐吧。昨天想出一个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术。” 结香依言坐下:“其实……大人不必费心。” “不费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这个傀儡来,就能做出更多。今后遇着了岂不麻烦。”东方说话间点住了她的穴道,结香一时动弹不得,表情一顿:“你拿我来试验?” 东方皱眉道:“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露骨了些。” “你……”结香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东方微笑道:“你险些杀了我,我没杀你已很对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不好你也怨不得我。”说着斜斜一针直向她脸上刺来,结香忙闭上眼睛。东方已一针栽在她的阳白穴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进半寸。 结香锁眉:“你何不先把我击昏?” “你昏了我还问谁去,现在什么感觉?” “头昏脑涨。” 东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针从她的脖颈上穿过,一针透两穴:“现在呢?” “左边……头痛。” “这可怪了……”东方怀疑地自语。 结香现在认识到东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骂:“你浑蛋……” 东方置之不理,转头对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认的地仓还记得吗?认来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针在结香脸上细细分辨,结香欲哭无泪:“你卑鄙……”王有才对着她的唇角一针扎下去,结香两眼一翻,惨叫一声。 王有才吓得缩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错了?” 东方仔细瞧了瞧,心平气和地说:“没错,力道轻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针不可心怯。力道不准会致人瘫傻、肢体不遂,想死都没办法。头上扎偏了针,终身口鼻歪斜,见不得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故而世上有许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这世上又有许多令人欲哭无泪的法子,又有许多不以死来威胁的人。 东方烤着针又问:“谁令你来的?” 结香瞪着他:“你明知故问吧?” 东方平平仄仄地吐出两个字:“百汇。” 王有才便接了针,憋着劲在结香头顶上找。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百汇乃是人身重穴,位于头顶心。细细一根银针或许扎不死人,但极可能如东方所说,扎成瘫傻疯癫,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东方自己来下针,结香可能还不怕他,毕竟结果取决于东方个人的意愿;可他偏让个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来动手,这就很考验运气了。 王有才咬着牙瞄准时,结香愤愤然叫道:“七王!” “让你来做什么?” “杀你。” “鱼腰,小心别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穴位,结香立刻改口道:“本来是要刺杀五王,没想到他把我给了你。” “谁是军中内应?” “我不知道。” 东方站起身来,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回来之前,知道的穴位每个练习一遍,不知道的自己开发。” 结香大声道:“有一个极擅易容术的人曾经扮作营中军士给我带过信,说五王若是不能接近,就杀了你除他臂膀。刀也是他带给我的,军中还有没有他的人我不知道。” 东方站住,结香凝望他道:“我迟迟不肯动手,惹怒了主子,才被那人施术控制,刺伤了你。”她神色惨变,“我没能杀你,必然会被处死。如今你活着,我也不用选了。” 她这番话本说得恳切,若非对东方动情至深,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然而东方看来毫不动容,反问道:“五月我在京城追着一个着白衣的人进皇宫,那人在上苑解语亭对十三公主下了迷药。那是不是你?” 结香一愣:“不是。我只在三月皇宫西门外的点心铺子见过你一次,后来从客人那里听说东方大人与萧相国弈棋的事。直到你来赴萧公子之约,我才知道你就是那个东方大人。” 东方沉吟道:“萧墨是何许人?” 结香奇道:“你与他是朋友,他于我不过是客人,你又何必问我。不过……他曾经暗查过醉倚居后面的真正东家,后来没查着,也只好作罢了。那天你来过之后,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断你与五王的联系。你的鸽子,我就……”结香遗憾地挑了挑眉。 东方看着结香的神色,却对王有才道:“今天练到这儿,把针收了,叫人把她关回去。”说罢,转身就走。结香望着他出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恨还是爱,百般滋味填满了心里,犹如肌肤相亲的触觉萦绕难去。 东方心知承铎是信任萧墨的,却忍不住要怀疑他,然则萧墨究竟有什么可怀疑之处,他又实在说不上来。或者他希望那个人就是萧墨,而不是他想象的其他什么人。又会是其他什么人呢?为此,东方很是烦闷,这段时间大都在中军帐或是医帐里待着。 这天午后他正在翻一本医书,茶茶端了个药罐进来。东方独自坐在桌边记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嗯……找点药吃。”茶茶兀自翻着药抽屉。 东方搁了笔看她抓药:“你都不称一下吗?” 茶茶随口应付:“不用,不是什么要紧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见东方看着,只得解释了一句,“清热解一下毒。” 东方道:“大冬天的怎会有热毒,要不要我诊一下脉?”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觉得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跟承铎太过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额角上长热疮(俗称痘痘)。好在东方没再问,又蘸了墨埋头写字,只淡淡加了句:“换金银花藤吧,你配的药清泻太过,别伤了气。” 茶茶依言抓了金银花藤,减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两味草药,端着药罐出来。走到一个帐篷边上时,恍惚看见个人影一晃,从帐子另一侧跑过。茶茶忙退了几步,探身一望,只看见一截衣角在前面几个帐角一闪。 茶茶并不往前赶,只平挨着那一排帐子往右挪了十余步,远远看见个背影避着人向营外去。茶茶认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医帐门口对东方道:“那个舞女跑了。” “谁?”东方愣了愣。 “你关在外面那个。” 东方身形一闪出了医帐。茶茶端着药罐,腾出一只手来指给他看:“就是从那边,我看她方才出营去了。” “你看真了吗?” “看真了。” 茶茶话音刚落,东方一掠而去,已在数丈之外。“哎——”茶茶想叫住他,东方却已去远了。茶茶隐约觉得不妥,左右一顾,回身将药罐放在医帐门首的案桌上,折转身去找承铎。 东方追出大营不远,便看见了结香的背影,几乎足不点地地向西奔去。东方不知她是邪术发作,还是自己跑出来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结香的轻功却好得出乎他意料,衣袂飘飞,如鬼似魅一般,仿佛一个在前方飘忽的影子。 足赶了半个时辰,结香跑到这片原野的边缘,迎面一道悬崖。她便沿崖边折向北跑去。东方惊觉追出太远,回头一看,已不见大营的犄角,再转身时,结香也失去了踪影。东方调顺了气息,沿着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数丈,隐见前方崖边地上倒着一个人,看服色正是结香。 东方缓缓走过去,结香侧身倒在地上。她长路奔跑了这许久,内功再好也该气喘难平,绝不会这样安静地倒着,仿佛没有生气。她侧脸的方向看去,可见额上的朱砂已洗掉了。 东方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她的手一动不动。东方将她抱了起来,刚一转身,结香似乎动了一下。东方将手一撒,然而力已不济,结香腿一挑,软软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下来。东方已被她点住了穴。 “大人真是不长记性,兼且多事。”结香柔柔笑着,抚摩东方的脸,“我来见我主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嗯?一会儿他来了,你就死定了,不如我现在杀了你,必定比别人杀你温柔许多。”她拉了东方的手笑着,仿佛情郎面前的少女一般纯真。 东方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何必认那个主子?” “我不认那个主子,难道认你吗?你肯做我的主子吗?”她偏了头半开玩笑地问。东方却看出了她话里的真意,便沉默了。结香松了手,轻叹道:“你真让我伤心啊。那你追出来做什么?” 东方一时不知怎么说好,默然片刻道:“你何不为你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 结香轻飘飘地慢声接道:“那就只有和你做的事了。” 东方声音肃了肃:“我和你有什么事?!” 结香毫不羞耻地笑道:“衣裳都脱了躺一起,也不差那一点半点的。” 她此言一出,东方彻底恼怒了,以至于脸色都红了起来。结香莞尔一笑道:“又生气了。你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她张开手臂抱了抱东方,低声道,“你真是可爱。当初在那点心铺子见着你时,我就这么觉得了。可惜,你那时就没注意到我。” 结香踮了踮脚,吻到他的唇边,柔声道:“大人总是因为可怜我才着我的道,从此需记住了,待人不可太过好心。” 东方哭笑不得:“多蒙指教。” 结香勾着他的肩,认真地问:“当真记住了?” “记住了。” 她仍是认真道:“不怕我现在杀你?” “怕有什么用?” 结香莞尔一笑:“你如今要死了,怎不想想你那美丽的公主在做什么?” 东方这回不说话了。结香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不知是慨叹还是惋惜:“你昏睡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她隔得很近地望着东方。有时距离的近与远很难界定,选择的对与错也很难下结论。结香的目光越过东方的肩膀,慵懒的笑容渐渐隐去,她勉强地叹了一声,仍是那副轻佻的调子,道,“对不住,你实在不该随我出来。” 她的手游蛇一般,比她的话还要灵活迅速,转瞬已拍开了东方被封的穴道,就势将他推向一侧。东方穴道甫开,血脉流过穴位,如针刺般疼痛,措手不及摔倒在地上,他大声道:“结香!” 几乎是同时,数支长弩破空而来。结香躲避不及,弩势强劲,直透过她纤柔的身体。她似是叫了一声,又似没有,眨眼间背对着悬崖摔了下去。 她的衣角最后轻轻地一扬,瞬间消失在了崖边,那里只留下刺目的阳光。 东方望着那悬崖边,难以置信。他闭上眼睛想驱退这幻觉,然而这竟是事实。这事实让他几欲涕零,即使他的穴道已经解开了,他仍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身后一个声音低沉道:“东方先生。” 东方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在回燕州路上遇见那人时的压抑感随声而至。东方并不回头,却缓缓抽出了那条精钢鞭,动静之间,白光一闪便向身后那人击了去。身后黑影急急一退,鞭梢刮得“嚓”的一响,那张黄金面具的前额被划出一个凹痕。 面具的主人目光一聚,冷冷道:“你再动一动,我让你变成刺猬。”他身侧左右各站了十名蒙面人,手举强弩,每弩十箭。东方现下只想痛快打一架,也冷然道:“你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要藏在那面具后!” 那“黄金面具”柔声笑道:“你错了。这才是我,取下面具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 东方微微摇头:“你果然疯癫得不轻。” 那人“呵呵”笑道:“你若是再回上京,便知到底是谁疯癫得不轻了。”他慨然叹息一声,“可惜啊,你看不到了。不过不要紧,他能看到就行。” 东方平静道:“你不会成功的。” “黄金面具”盯着他看了片刻,惋惜道:“本想给你一条活路,你却自寻死路,这可怨不得我了。” “谁让你给我一条活路?”东方突然道。 “黄金面具”被他这样一问,忽然感了兴趣:“你看出来了。啧啧,可惜。” “是谁?” 那人唇角扯起一个恶意的笑,道:“我不跟死人说话。”他手指轻轻一抬,箭头随他的手指转动,那手指向着东方微微一指。 箭弩破空的声音转瞬而至,“黄金面具”左侧的两名弓弩手倒在了地上。在他们身后,承铎再扣两箭上弦,右边两名弓弩手也应声倒地。余下的弓弩手齐齐将箭向着承铎的方向射去,“黄金面具”并没有回头,只因东方已攻了上来。 他一路避开东方的进攻,只向着来路退去,身边还余下十余人。承铎带来百余骑一时被箭雨射住,承铎连连开弓,又射死数人。那十余人退自崖林边,林边系着快马。树木挡住了视线,“黄金面具”上马,向西南奔去,转瞬已在一箭之外。 东方停住步子,承铎自后赶上,问道:“你可还好?” 东方只淡淡道:“别追了。燕州是你的驻地,他不会只身过来,前面必有接应。” 承铎对身后的副将吩咐道:“你带人远远跟着,不用和他们打斗,且看他们往哪里去。” 那副将领命而去。 承铎牵了一马给东方,道:“我们先回去。” 东方上了马,将要掉头时,回首望了望那悬崖边,那里只剩下半个火红的太阳。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会记不清晰;有些场景,有些感觉却不会忘记,难以描摹,不可言说。这并不是简单的记得与不记得。 东方与承铎翻山穿林,一路无言。走到天色暗淡下来时,承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一把勒住马:“我们走错路了?”东方抬手一指:“你看那个。”不远处矗立着一根石柱,仿佛是什么屋宇的断壁残垣,“方才我们就经过了这里,现在又到这里了。” 承铎左右看看:“燕州大营附近我熟得很,不会走错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们往这边走。”东方默然不语,跟着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两人再一次看见了那根残破的石柱。 承铎奇道:“这可怪了,难不成还遇着鬼打墙了!”东方徐徐策马到了那石柱边,太阳已经落山,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见那石柱上刻着两行胡文。承铎道:“读读看。” 东方知道他也认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汉字,你就是全读出来也不知其意。” 承铎勉强认道:“喀喇……昆仑……这是他们的神啊……谕……入……死……”他转头瞪了东方道,“喀喇昆仑神谕,擅入者死?” 东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这个意思。” 天空却灰暗一片,暮色朦胧下,连一丝云也没有,只觉压抑而死寂。天渐渐黑了,万籁无声。除了日深月沉亘古不变,承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与原来的相同,又似乎与原来的不同,唯一熟悉的只有东方一人。东方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只低头思索,左手却掐着指节,从无名指根至中指根、食指根,再依食指向上至指间,逐次至小指。承铎见他沉吟不语,心中有些明白了,问道:“你算的是什么?” “天干地支数。” “这莫非是个阵法?” “不错。”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门可以陷人其中,不令得出?” “世上的事你不遇见是不会信其有的。”东方冷冷道。 承铎觉得他语中颇有双关,也猜测不透,便撇开此节,只问阵法:“这是个什么阵?” 东方道:“这是个依山势而建的奇门阵,方圆二十里,都在阵中。八门被这峡谷隔开,想必我们没注意,从惊、伤、杜、死之门入阵了。” “这些都是凶门啊。”承铎虽不曾深知奇门遁甲,却也解些皮毛。 “不错,踏进一步,有死无生。”东方遥指远处山峦道,“从峡谷这边往西,应有生、开之门。不过这布阵的人故弄玄虚,大概不会把生门排在西北乾位,我们且往西南方去。” 承铎看他表情严肃得很,便问:“这阵法很难破解吗?” “我们在这里转了多久了?可转出去了?” 承铎默然无言,东方并不看他,只看着远处黑色天幕下的山峦伏线,接道:“这阵虽布得好,却改了山川布局,正是布阵最为忌讳之处。人与天地争锋,终究要受天谴。布阵之人阵法精妙,却心术不正!” 他话里带着不明了的语气,辨不出是何情绪。东方说完这句,便不再说,只下了马牵着辔头,缓缓往平坦开阔之地去。燕州冬月原本酷寒,到了这个时辰更是缥缥缈缈降起霜来,仿佛若有若无的寒气从天上薄薄地罩下。若是这样露营在外,非冻死不可。承铎内功尚好,东方重伤初愈,未必能抵挡严寒。 承铎翻看良久,才在马鞍的弓箭袋里摸到了火刀火石,搜了些枯叶先点起了火。东方只闭目盘膝而坐,却又不像是在调息理气。承铎也不问他,将马系了,砍了些枯枝做柴,堆在火侧,便在东方对面坐下。 火光映照下,东方脸色却苍白得很,神容平缓安静,像时间在静静流过。他睁了眼,注视火苗。火本是五行之中最为幻灭而又不可接近之物,有形无质,随生随灭。东方静静开口道:“习鉴兄,你可知阵法虽是死的,但布阵的人是活的。” 承铎的这个字,原本只有东方叫过。东方自到军中,两人不再以布衣相交,东方便极少以表字相称。他现下突然这么一叫,倒让承铎捉摸不定这句话的意思,便也静静答道:“怎讲?” “正因布阵之人是活的,阵中细微之处便会有一些个人的习惯。” “莫非还能认出人来?” “不错。” “天下能布此阵之人虽少,你也未必都认得。” 东方冷笑道:“我未必都认得,只恰巧认得这一个。” “谁?” “我师父。” “你师父是哪路神人?” “国师水镜。你寿诞之日随皇上到你府上的。” 承铎蓦然想起他寿诞那日,那个说中原国祚将覆灭于茶茶之手的人。他久不在上京,原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所有情况都是萧墨说给他听的。然而这个水镜,萧墨也说不出他的来历,只知皇上特别信服他,不想他竟是东方的师父。 想必东方幼年离家便是随他走了,如今忽然发现他与敌人有染,难不令人感戚。承铎沉吟半晌,说:“那也就罢了,你一路这么严肃,我还以为这阵是你布的,如今时机已到,要把我弄进来做了。” 东方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承铎看他虽笑,却笑得十分落寞,自觉把话说造次了,起身去坐到他身边,道:“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开玩笑一向比较冷。” 东方不说话。 承铎难得低了个头:“那个……虽然是开玩笑,我也不该怀疑你。” 东方打断他道:“行了。人永远只能做自己,倘若你我人品都还磊落,就到不了彼此算计那一天,充其量也只能玩笑玩笑罢了。”他拾起一根小枝添在火堆上,缓缓道,“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什么前因后果?” “你看,这奇门阵既有胡人的标识,必是为胡人而布,用意何在我还想不透。但上京的事却全明白了。就是你离开上京那天晚上,有个白衣人在我的后院窥视,我一路追着他进了皇宫,到上苑解语亭时,承锦恰巧在那里;那人便对她下了迷药,将我绊住,自己好脱身。而承锦中的那迷药,正是皇上中的那种高昌迷药。翌日清晨我去问他,他却故意将怀疑引向萧相国。” “其时我只想到朝中文武唯有萧相出使过高昌,却恰恰忘了他曾经就在高昌待过两年,专门研习高昌皇室的药理,虽学不到要害,总知道十之三四。京城之内,只怕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迷药的来源用法。他虽不会高昌皇室的药效缓释之法,却可以对皇上长期低量下药,而那个夜探我家的白衣人正是他本人。” “他既要害皇上,想必是与七王勾结。七王夺位,必许他以高官。你年初离燕回京时,我先于你赶去京城,便是因为收到他的密信相召。现在细细想来,他当初叫我去,只怕是要我去帮他。一听说我在你麾下,便没能将这话说出来。只是可惜我当时不曾细想这许多破绽。” 承铎轻轻摇头:“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那样去想。越是熟悉亲近之人,越是容易忽略。” 东方勉强一笑:“其实我也怀疑他了,只是既不能确定,就一直没有当真。结香说那个对她施术之人声音苍老。当初我听闻这种巫术便是从他那里听来,他多年来四方游历,博闻强识,其时正要南下荒蛮之地探寻此法。我心里不愿与他去寻这种无聊法术,便借口父死母病回了燕州。从此也就是一年两年间,他会给我书信。三年前他告诉我他在京城有事,之后便一直留在京城。” “直到今年初我在你军中时,杨将军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气毒。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给他把脉却认出了这毒。我那时便想起了我师父,我想起他,因为这气毒脉象正是他教给我的。想来是七王要杀你,他便炼出这药交给茶茶,让她适时放到你帐子里。” 承铎握了拳抵在唇上:“你这么说岂不是在确定,承铣就是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 东方一字字道:“我很确定,他就是!”承铎放下手来,注视着他,东方续道,“他在那崖上与我说话,我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语调?他说戴着面具的才是他本人,取下面具的人其实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这种癫狂之语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得出来。” 承铎眼神冷冽,道:“我离开燕州之前,曾布置阿思海收集敌我双方的情况。据他所报,承铣四五月间病了一场,在云州深居不出。当时我不知承锦在文渊阁遇见那‘黄金面具’的事,如今看来,他那时定是回京去了。”他话锋忽而一转,笑道,“想必你师傅见你我在一起,也头疼得很,只怕让你给识破了,连忙把他找来商量对策。” 东方自嘲道:“我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把七王爷都‘请’回京城来。” 承铎见他神色稍霁,方笑道:“怪不得萧墨曾说这个国师气韵不正,可惜我一向不喜装神弄鬼之人,也没有多想。” 东方忽然道:“你觉得萧墨这人如何?” “萧墨啊,”承铎笑,“你可能看着他孤僻古怪,其实他是个明白人,不会去掺和这些事的。也就是我叫他帮忙,他才帮着打探打探。” 东方心里大不是味:“你就这么相信他,却来怀疑我?!” “那个……我方才是看你不高兴想缓和一下气氛,并不是真的怀疑你。” 东方斜觑着他,凉凉道:“你在上京说过你怀疑我。” “这个……你不是说怀疑不要紧,怀疑了却又不说才真正糟糕吗?” 东方眼睛一转,轻叹一声,望天不语。 承铎也望向天空,天空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闷道:“现在怎么出去呢?” 东方也闷闷道:“我正在想……” 当小白舒展翅膀从空中滑翔而过时,还以为他们两人这姿势是因为流鼻血了。承铎耳朵一竖:“有鹰飞过去了,射下来烧烤。”东方懒懒道:“鹰肉粗砺得很……”小白听得这话,翅膀一抖,险些栽下去,急忙稳住,一个俯冲直扑火堆旁。 承铎正欲展弓,忽见那只鹰善解人意地落了下来,一眼认出正是沙诺里养的那对鹰中项毛雪白的那只,茶茶起名叫小白。沙诺里带着人与赵隼去高昌,便把那一对鹰交给茶茶养在大营里了。 承铎取下它爪上系着的纸卷时,小白优雅地啄了啄羽毛,头一昂,正眼也不瞧他,以示鄙视。承铎却只瞧那纸卷,上面是茶茶的蝇头小楷,只有四个字:“人在何处?” 承铎仰头悲叹:“它能进来,为何我们出不去?” 东方道:“它能飞到万仞之上,你能吗?让它带信回去吧。”东方递了一根烧焦的细枝给他,权作炭笔。 “我们困在这里,赵隼又在高昌,燕州大营如今一个主将也没有。承铣此时若是做个什么,那可真糟了。”承铎一边说,一边简略写了几句,将纸折起来,又系回小白爪上。 东方望着小白潇洒展翅,振作精神道:“我们定能出去。”他捡了几个碎石块来排阵,潜心计算起方位来。承铎光是看他算了半天,都觉心力交瘁,不知东方如何计算得下去,便在一旁靠了树,和衣养神。 模糊间听见东方似乎轻声自语:“若是撞到伏吟位,可就糟了。” 承铎耳朵听进这几个字来,脑子里兜了一转,半晌方问道:“什么位?” “嗯?”东方本来专注在阵法上,也没注意,片刻才反应过来,“伏吟位。” “哪两个字?” “伏击的伏,沉吟的吟。”东方不知他何意,只见承铎恍然想了一会儿,手摸到靴子上,找啊找啊终于从靴筒夹层里找出一个方纸块来。他一层层展开,却是一张写满字的纸。承铎递给东方道:“你看看这个,你说的那个伏吟,我记得在这上面看到过。” 东方接来粗略一看:“哪儿来的?” “在胡狄王庭的一个密室里发现的,当时我和茶茶都不知道写的什么。我本想拿出来问你,后来让那个突迦一搅,就忘了。” 东方细看了片刻:“有些像是这个阵形。”复又对照自己用石头摆的阵法,道,“你莫要出声,让我看看。” 承铎依言噤声,由他去想。那阵内的石柱上写着“喀喇昆仑神谕,擅入者死。”胡人最敬畏他们的神,这样一写必然是不想让人进来,而胡狄大汗又将那张破阵之法,深藏在自己寝宫的密室里,可见这个阵不是布来陷人的,而是用来保护什么东西。 承铎想着略眯了一会儿,见火快要熄了,复又起身打了柴来,将火添旺。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将那张纸折了两折,往火堆边靠了靠,道:“我破出来了,等天亮时,看明了方向,我们便去试试。” 承铎点头:“你休息一下吧,这里我看着。”东方便在火堆边闭目养神。 天色将亮不亮时,天空中又有声响掠来。小白率先收羽而落,爪下一个竹篮搁在地上;另一只鹰小青也同样提了一只篮子落下。承铎提过来一看,小白的篮子里是几个馒头,小青的篮子里是一瓶茶茶自研自制的牛肉酱。承铎心里高兴,对小青和小白一拱手,轻声道:“多谢二位了。” 他按了按那凌空飞来的馒头,冻得像石头。承铎削了木签子权作筷子,将那馒头夹在火边,抹了牛肉酱烤着。小青和小白在一旁不知是休息够了,还是交流了什么,又比翼而去。承铎看它们去远,扯了扯东方的袖子,叫道:“你看我变出了什么?” 东方勉强睁开眼,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我就算没听见那对鹰飞来飞去,随便想想也知是它们送来的呀。”承铎沉默地瞄了他一眼,递过一个烤软的馒头。 东方慢条斯理地接了,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承铎平日不可谓不稳重深沉,指挥作战无不镇定自如,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然而在信任亲近的人面前,往往又有些心无城府。方才那个玩笑开得真是……纯真啊。 他这样一笑,承铎彻底窘了。东方看他吃窘,兴致忽起,伸了伸腿往承铎旁边一坐,五指一伸,抢过那瓶牛肉酱来。手还没收回,承铎手势一翻扣向他的腕脉。东方手腕一扭,转过瓶子,瓶口稳稳朝上。 承铎使出了锁指功,指力沉劲古朴;东方对之以截手式,灵活繁复,萧然自若。须臾拆了十数招。牛肉酱瓶子在两人手中腾挪跳跃,翻来覆去,终于忍受不了这两人的巧取豪夺,“砰”的一声碎了。鲜香红亮的肉酱闪着诱人的光泽直直落到承铎托出的馒头底上,还没落稳,又被东方抹去了一半。 承铎笑道:“这牛肉酱方才冻住了,被咱们翻炒一番,正凉热合度。”东方颔首赞同,姿势优雅地拈去了上面的碎瓷片,仔细地吃了下去。天边就渐渐白了起来,带着暗沉沉的光。 吃完了东西,烧了一夜的火堆已逐渐熄灭。天虽亮了,却不见阳光。两人找了处山泉,勉强洗了洗手脸。东方道:“你把左手给我。”承铎伸手给他,东方在他手掌上画了几笔,似字非字,道:“你把这只手握上,可不受阵中幻术之扰。” 承铎握了拳,问:“世上果有幻术,能变虚为实?” “境由心生。”东方简洁地解释,“幻觉都是自己内心生成,外物只是诱因。一个人心志坚定,便不易受影响。”他辨清了方向,沿一道山梁而去。承铎随他前行,七折八绕,发现东方一路记数,是按着步数在转弯,并非看山川树木。 这次走了约一个时辰,承铎也没有再看见那根石柱,反走到了一个山坳深处的平地上。地上青石铺就,石缝间生着浅浅的草,时值冬月都暗黄萧瑟。东方站住脚,四面一望,道:“此地应是阵心。” 他望向承铎:“我要破它的气,又要借你左手一用了。”承铎老实伸了手,东方反手抽出他腰间的匕首,将承铎的中指刺破,捉了他的手指在那青石地上写字。这字写得缭乱疾速,却是: 皆阵列 者临前 斗兵行 承铎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东方道:“你也知道这句话?” 承铎坦白道:“不知道,我看你是这个顺序写的。” 东方以手剑指,悬空写了几个字,口中默祝三声。承铎按着手指站在一边,那石块虽然平整,到底粗砺了点,因而疑心自己昨天怀疑了他,他故意报复。东方念完,转顾他道:“不是我吝啬自己的血,而是你命格七杀重,借点你的杀气。” 承铎望着地上的字,叹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东方笑。 正说话间,地下传来声响,东方退了一步,那整块写字的青石竟轰然陷落成一个石井。井口腾起一阵尘埃,夹着泥土味道。两人望着那幽深的石井,半晌,里面悄无声息,承铎道:“我七杀重,我下去看。” 东方将粗一些的木枝烧着,承铎咬了匕首,撑住石壁,往下行了约两丈深才着地,顺着那个洞口往前走了两步,里面豁然开阔,树枝的火光照不见尽头。东方紧随他下来,才一进到石洞里,便愣住了。 两人默然站了片刻,东方惊疑道:“你方才说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承铎叹道:“看来是我说的不够数。” 石壁上刻着胡地回文雕花,旁边的凹槽盛了清油,壁上支着火把。承铎复将火把浸了油点着,与东方各持一支。地室里亮了不少,竟是一个宽阔的大殿。殿里自下而上,纵横堆砌,高逾丈许的,全是一砖砖成色赤足的黄金。 承铎举着火把走过这些金子搭出的窄巷,都能看见自己的身影恍惚映在那黄澄澄的金面上。每一垛金砖上都贴着胡文的批条,纸色有新有旧。两人谨慎地察看了一番,就算东方计算过人,一时也不敢说这地下仓库里的黄金究竟为数几何。 承铎缓缓靠在一垛金砖上,仰望另一垛:“我虽没缺过钱,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东方也叹道:“只怕整个胡狄的国库都在这里吧。” 承铎道:“恐怕不止。我那位兄弟的本钱兴许也在里面呢。你看,承铣、水镜、胡狄大汗三人各有所求。你议和时对胡狄大汗说的道理不可谓不透彻,胡狄大汗却咬定和亲不放。他们三人就算互相利用,为求信任也必要互相制约。” “胡狄大汗与承铣存了金子在此,这批金子足以谋天下,却锁在水镜手中。钥匙又放在胡狄大汗的密室里。胡狄大汗不懂玄学,自己拿着钥匙也打不开。而胡狄大汗与水镜所求的,又需得承铣所谋得成才能得到。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精诚合作,再无欺诈。其中千丝万缕,你细想去,这法子真是殊妙得很。” 他使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词,东方便听出了嘲讽不屑之意:“真难为他们想得这么周全。” “金子埋在地下终无用处,总要拿出去,势必应有出路。”承铎道。 东方在脑中盘算生、开、景、休的方位,道:“不错。八门之中开门属金,这地室里必有出口。” 两人细细查探地宫四墙,都是褐红色的干燥岩石。或平整以刻字,配着简单的壁画;或古朴如天成,还留着雕凿痕迹。东方顺着墙根寻去,击墙道:“你快来看。”承铎过去俯身细瞧,却是个三指见方的墙洞,问:“这是什么?” “哈哈,”东方笑,“你不认得这个,这是老鼠洞。” “老鼠过得去,我们过不去啊。”承铎道。 东方叩着墙:“你不知老鼠习性,若是整块的岩石,它是打不了洞的,这石墙后面定然有出路。”言未已,叩到墙上声音空洞。 承铎抽出匕首,注力刺去,匕首毫不勉强就整个没入了墙里,手上反力便知对面是空的。承铎也找不着别的工具,只得暴殄天物一回,捡了一块金砖砸过去。 不多时,墙上砸出一个洞,却离地三尺余,略能容一人通过。两人望时,这个石洞一路或窄或阔,峥嵘逶迤,似是天成。承铎与东方灭了火把,重新浸了油。承铎执了匕首,东方握了一个火把给他照路,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墙上的石洞。 石洞高低不齐,脚下凹凸起伏,头上参差垂坠,佝偻身子勉强能过。行不到百步,便遇着一个岔道,承铎踌躇片刻,选了洞口开阔些的那个。又行了百余步,复见两个岔道前后相邻。东方止住他道:“我看这岩洞虬曲交错,若是走迷了路,岂不困死其中。” 承铎看看火光:“这洞必然连通外面,否则火烛是烧不起来的,想必并不远,我们只朝着一个方向走。”东方也存侥幸,便继续与他前行。岂料这岩洞枝蔓相通,走来走去似乎永无尽头。 这样穿了数个岔道,并无出路,只稍微宽阔些了。承铎先停了下来,细聆周遭声响,却是悄然寂灭。东方道:“我说如何,我们还是返回去吧。我记得来时的路。”承铎想想,也只得随他往回走。 然而来路与去路,如同镜子照的两面,是对照相反的。岩洞上下左右许多岔道,少算一个便难以再回到原路。东方不知是哪里没记对,发现走错时,再往回,如此反复,竟再难找到原来的入口,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这一下大意,承铎与东方心里才渐渐意识到严重性。若是找不着出路,你本事再好,也不过是慢慢饿死在这里。东方停下细想,然而已经走乱,又哪里还想得起路径,这岩洞中不见天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两人在洞中不知钻了多久,疲惫不堪,而那支火把便渐渐衰弱,熄灭。黑暗如人心中的恐惧,瞬间蔓延。四周一暗,只见承铎靴子上缀着的两颗明珠散着淡淡的绿光。承铎蹲下身,掩住明珠,举目四望,不见一丝光亮,真正漆黑。两人也不点另一支火把,反而都沉默了。 承铎倚在岩洞石壁边,用匕首尖戳下一块岩石,石质如沙,簌簌而落,指尖摸到了里面颗粒稍大的矿脉。矿脉是大地的精华,寂静无声,与天地长在。而人的生命,与之相比,只是须臾。东方静静道:“我们错了,燕、云之西,地接西域,砂石纵横。荒漠之中经风砥砺,便会形成这样千渠万壑的迷洞。人若误入,便会困死其中。方才进来时,太过大意了。” 风化而成的迷洞,承铎似乎记得听谁说过,急切之中又想不起来了。只觉东方原本沉着理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不由得绝望至极,如弦紧扣而断,反松了下来,率然笑道:“人有旦夕祸福,我想过战死沙场,却没想过默默无声地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东方也笑道:“如今可知世事离奇古怪,总是让人捉摸不到。” 黑暗无边无际,即使火把熄灭良久,也看不到一丝光亮。虽然东方就在对面,却甚至看不见他的轮廓。承铎仰头道:“我一生纵横四海,杀过不少人,也结交过不少人。然而有幸结识你,今日又一起被困,死在此地也不算憾事了。” 东方默然片刻,嗤笑道:“开什么玩笑,说得好像临终遗言似的。” 承铎却不笑,正色道:“我并不是开玩笑。” 东方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我知道。”他顿了顿,“咱们且想办法,若果然该死在此地,便一起死了就是。” 承铎心里恍惚觉得这迷洞有些印象,仿佛也是和东方一起做什么事……去找那怪兽的时候?不……不对,怪兽,茶茶说那是衣冠禽兽……茶茶……她讲了一个关于高昌的谚语……跟着烟走…… 承铎骤然直起身,东方听见他的动静,也欠身道:“你干什么?” 承铎道:“把火石和火把给我。” 东方摸出火石递给他,又将那支没点的火把递给他。承铎擦起火花,点亮那支火把,一时眼睛受不住那光亮,眯了眼觑那火光。 东方正欲说话,承铎竖起一指,示意他噤声,屏息看那火光中一股焦烟袅袅飘到头顶岩石上,盘桓片刻,缓缓游向左边一个洞口。东方恍然大喜道:“不错。一般人家做饭烧灶,烟从那灶口烟囱能抽出去。如今这烟飘的方向定然也能通到外面。” 承铎循了那烟缥缈所向,转而又在那岩洞中穿梭起来。两人跟着那烟,走走停停,约莫小半个时辰,隐约听得“哗哗”之声。那火把便又暗弱起来,随着那声音加大,火光也渐渐减弱,直至熄灭。 承铎与东方转过一个洞口,便觉得一股水汽夹杂着生涩的地下水味,扑面而来。黑暗中静默半晌,竟看见了脚底下微弱的波光。有光即有光源。承铎望着那水面道:“有水就能有出路,你敢不敢跳?” 东方踌躇片刻,道:“倘若这水流入地下,你又怎么出去。到时淹在水里,更是困难。” “这水势不小,应该是越流越宽的。”承铎扯下靴子上的明珠,随手一扔,一星幽绿沉沉浮浮,一下就不见了。 东方道:“显然水流往下是岩洞啊。” “岩洞再往下说不定就是出口了。” “你这简直是赌命。” 承铎笑:“我生平赌命就没赌输过,活到如今早已赚了。”他说着一跃,摸索着那岩壁攀下到暗河边,喊道,“然之兄,下来呀。” 东方便也顺着岩壁摸到河边,伸手摸了一下水,冰冷浸骨。承铎道:“我下去看看水有多深。”说着一跃入水,东方不及说话,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想那水深而湍急,将承铎一冲,竟把东方带进了水里。 两人再好的本事,也使不上来,一时只听如万马奔腾,随水沉浮。在这混乱的时间里,东方仿佛听见承铎大笑的声音。不知在那料峭的岩壁上磕碰了几次,耳边的水声忽然一低,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东方仰头,竟看见了星星。 不是眼冒金星,而是挂在夜空中的几点疏星。承铎对着天空大叫了一声,东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不禁大笑起来。二人狼狈地摔在一起,靠在岸边,哈哈大笑。只听得万籁俱静,反觉得刚才那般惊心动魄的险状太短暂了些。 两人挣扎半天才从水中出来,夜风一吹,如置身冰窖。承铎道:“这下好了,衣服都湿了,再吹一吹,只怕都冻硬了。” 东方却仰头看着天上那几颗微弱闪烁的星星:“我们在那迷洞里怕是走了十数里路,不过应是已出了那奇门阵。” 承铎道:“你认得回去的方向吗?” “这个倒不难。” “行,跑回去吧。” 第16章自弃 承铎与东方终于站在燕州大营寨门前时,传令兵飞奔着一路传了进去,哲义迎出来接着。东方从来没有觉得燕州大营是家,如今看到这矗立的哨楼,也仿佛有了归属感,与承铎碰了碰拳头,各回各帐。 承铎一路经过熟悉的营帐,远远便看见茶茶站在大帐前,换了厚棉袄子,袖口衬着一转柔软的皮毛,一手掀着毡帘子,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容,萧疏淡雅,如雪花轻扬。 是谁说过一个温柔的女人,必是一个男人心上的家? 承铎仰头叫道:“我回来啦!” 哲义提来热水,茶茶端来茶饭,承铎乘隙吃了点东西,把饭碗食具交给哲义端了出去,转头对茶茶厚颜无耻地一笑:“我就交给你了。”茶茶一一剥下他的衣服,将他按到了浴盆里。热水一泡,舒服极了。承铎仰头靠在浴盆边上,任由茶茶把刀片搁在他的下巴脖颈,消灭他两天以来冒出的胡楂,渐渐就有了睡意。 茶茶把他摇醒递了浴巾给他。承铎站起身来,擦干了水,披上一件袍子,倒头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仿佛还刚刚睡着。承铎侧身看那帐角,一丝光亮也没有,仿佛还是深夜。茶茶听见他翻身,从他身后趴上来,伏在他的臂膀上,望着他笑。 承铎问:“天还没亮吗?” 茶茶昏厥地把头埋在他的肩头,随即抬起来:“天又黑了,你睡了一天。” 承铎听了,自己也很诧异,转身躺平了。茶茶便趴到他的胸口上,长发从她的侧脸垂下来,蜿蜒到床单上。承铎抓了满手,把玩着她的头发问:“有没有吃的?” 茶茶笑:“本来有,你不醒,都被我吃光了。” 承铎看着她唇齿开合,吹气如兰,脸上的表情可爱得要命,伸手按下她的脑袋先吃了一个缠绵的香吻。这一吻下去,他沿着茶茶的肩、背、腰滑下去的手就有些不安分起来。茶茶怎不领会其意,挣起身来,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去了。 承铎懒洋洋地说:“穿件厚衣服再出去。”茶茶依言把袄子穿了,才掀了帘子出去。承铎伸了两下手脚,也起来,穿上衣服。茶茶便端了饭菜进来,给他盛上饭。承铎闻着那饭菜热气,觉得真的饿了,取过筷子来。 他睡着时,茶茶就没怎么睡。一早起来挑出营里的食材,尽量做得精细可口些。到了下午,她也不嫌麻烦,都送给哲义、哲修吃了,重新做过。晚上天冷,茶茶一直把饭菜放在营房大锅里热着。才一睡下,承铎果然醒了,饿了。 茶茶捧着杯热水,坐在旁边看他吃。承铎把茶茶盛的那碗饭吃完,放下碗,茶茶却从帐角食案上扣着的大碗下捧出一碗蒸的奶冻来,上面整齐码着橙肉蜜瓜丁。茶茶把勺子递给承铎,承铎尝了一口,水果的清甜味吃起来很爽口。他又挖了一勺喂给茶茶,茶茶也吃了,比手势说:“加点水果就不这么腻了。” 承铎便继续喂她,两人你一勺,我一勺把这份饭后点心吃完。茶茶洗洗手,洗洗脸,二话不说,睡觉去了。承铎叫了个亲兵把盘碗端出去,估计自己是睡不着了,便穿了外面正装到营里查看。 他果然是不该睡觉的命。不过一炷香工夫,大营外就有火把蹄声。来人却是赵隼,领着去时的骑兵,禀道:“闸谷那边兵士哗变,爷爷已押下了营中闹事的军士。我怕云州有变,先赶回来了。” 承铎皱眉:“高昌情势怎样?” “沙诺里已控制了局势。” “你说闸谷的兵士哗变?”承铎虽听得分明,却忍不住又问。 “是,爷爷从驻地赶去,变乱之人已被抓起来,要问斩以明军纪。” 承铎摇头道:“不可。军士哗变若非被人煽惑,必有难言的苦衷,不能一味杀之了事。若不弄明白,总会留下隐患。” 赵隼道:“那我去看看。” 承铎仍然摇头:“闸谷那边偏僻苦寒,常年驻守难不有怨言。再说不是你手下带出来的,真有万一,你也弹压不住。我亲自去一趟闸谷,你和东方大人守着大营。”承铎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 赵隼脑子飞快地转:“王爷,恕我直言,七王貌似要有所动作。李德奎立场不明。闸谷那边行事还当多加小心。” 哲义已牵了马来,承铎拍拍赵隼:“放心。你点出一百骑兵来,随我同去。” 赵隼自去点兵,哲义已飞快地给承铎的马装上水食弓箭。多年征战,这种突发的状况,每一个人都习以为常,应付自如。承铎整辔上马,往大帐的方向看去,茶茶应是睡着未醒。他耳听着赵隼点起的骑兵马蹄渐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倦意,也并不看那骑兵,只振作了精神,打马驰出大营。 承铎离开,茶茶仍按着平日的习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听东方说承铎又到一个驻地去了,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痛快。中午时分,仍然熬了她的草药来喝了,正在煮一碗奶茶。忽兰去给她拿几块冰糖,去了半天,一直没见踪影。茶茶觉得有那么一根头发扯得头皮发疼,取下那支筷子削的竹簪子,搔了搔头皮,散开了头发,正拿簪子绕着头发无聊,赵隼忽然来到帐门边。 还未说话,茶茶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一对,茶茶心中便“咯噔”一下,立时警醒,不动声色地站起来,绕边上往帐外走。赵隼已转身拦过来,茶茶紧跑了两步,还是被他拦在了帐口。 赵隼“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动,低声道:“姑娘好眼力啊。”手一伸掐住她的咽喉,“姑娘自然知道是谁找你,随我去便是,不去便死。”这人说话的声音绝不是赵隼。 片刻,茶茶点头。“赵隼”却不放手,盯着她道:“姑娘聪明得很,是以我先请了另一位姑娘给你做伴。她是生是死,就看你了。”茶茶眼神骤然如冰雪凝结。“赵隼”慢慢放了手,转身出了承铎大帐。茶茶微微锁眉,手握了簪子用力一折,簪子从中断开。她把簪子轻轻搁在承铎整齐的书案上,临出门时又望了一眼。 掀开帐帘,远远便看见“赵隼”往西营偏寨去了。茶茶四顾,正午正是休憩之时,寨中军士多在营帐里,眼前也没有一个稍熟的人,只得远远跟着“赵隼”,渐渐走到西营屯粮之地。倘若她能再选一次,她绝不会跟着去;可很多时候选择只在一念之间,选了就无法后悔。 “赵隼”一拐,进了一个帐篷。茶茶再回头望了一下,除了远处岗哨没有别人,岗哨不会查她,更不会查赵隼。她慢慢走过去,也掀帘进去,就赫然看见忽兰倒在地上。未及转身,只觉后心一疼,便知觉全无了。 闸谷地处西北一隅,处在群山之间,一入冬月便飘雪不断。原本只有驻军五百人,为首的那个佐领名叫秦刚,据他所说,前日有人在军中放言,今年虽然剿灭了胡狄,他们仍然要驻守此地,越年不去。手下的兵士们几乎两年来都未离这苦寒之地,一听之下,纷纷气愤难当,才闹出了这次哗变。 承铎很快问明情由,抓出了那个造谣之人,就地正法,平息了事态。他虽安抚下了军心,心里却很忐忑,觉得此事蹊跷突然,背后必有什么目的,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随那佐领秦刚将闸谷之内转了一遍,心觉此地孤深,难守亦难攻,便问秦刚道:“我记得闸谷冬天总要先备大量粮草,可是道路难通?” 秦刚小小一个佐领,统共便管着五百人,何曾见过承铎这样的大人物,初见之下虽然惶恐,渐渐觉得这位大将军不是孤高自傲之人,便随问而答:“何止道路难通,年末最寒冷时,大雪封山,便与外界断了信息,困守谷内,挨到开春才能得着军令。” 承铎动容道:“你们实在辛苦……”话未完,远远看见一人骑马而来,承铎大吃一惊,只因赵隼若是离了燕州大营,必定是有什么大变故。承铎也不及再说,一跃上马朝他奔去。赵隼快到近前时,勒住马,伏拜在地,埋头道:“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承铎一把拉住缰绳,诧异地看着他,随即跳下马来,眼光一扫,冷冷道:“有什么不好,你看着我说。打仗打得你胆子小了吗?” 赵隼喘息两下,抬了头,正欲说话,承铎忽然使出擒拿手,右手从他的颈项穿至脑后,左手拉住他的右臂一扭。赵隼手臂拧了劲儿,抬左腿欲踢,被承铎踢中腿弯,踩在地上。 承铎摸到他的耳根,一把扯下软皮面具,那人却是个小白脸。承铎失笑道:“你比赵隼俊俏多了,何必扮成这样。” 小白脸恨恨道:“我哪里露了馅,让你看出来?” “赵隼与我自小认识,你处处是陷阱。像你骑来的这匹黑马,他决然不会骑,因为他自己就够黑了。你这么一跑过来,我就觉得看着不顺眼儿。”承铎越觉好笑。 小白脸冷笑道:“你莫要高兴得太早,你那暖床的婊子耐不住寂寞,已经等不得你了。” 承铎当下一使劲,他手臂就脱臼了。承铎笑意浅薄,已非真笑,语气淡漫而神色危险地问:“她在哪里?” 小白脸咬牙,承铎足尖再一用力,他的腿便“咔嚓”一声断了:“你不就是来告诉我的吗?让你说你就说呀!”承铎狠狠一蹍。 “啊——”小白脸厉声惨叫,“说……说李德奎起兵反叛了。” “谁让你说的?” “你要杀就杀吧!”小白脸闭了嘴。 承铎抽出匕首,一刀插入他的脖子,刃口一横,挑断了他的咽喉脉管,鲜血刹那间漫涌而出,那人顷刻变了脸色。承铎掷开尸体,回头对随行而来的阿思海道:“你上马,我们回去。其余人不动。” 阿思海道:“大将军,此人来诈报,路上肯定有伏兵。我们最好从崎元关绕道。” 承铎摇头道:“太远了。” 承铎一出闸谷,果然遇到埋伏,正与阿思海冲杀时,东方从燕州大营派来人马接应,两人方才脱身。又行大半日,才到营中,承铎下马时,便见东方站在中军帐前。 他走上去,东方伸出一只手,掌心放着两截断簪子。 簪子的主人,却失去了踪影。 茶茶此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醒来便在这间雅室里,屋里有床、有桌,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映着房中动静。门外可见守卫的身影,茶茶便连门窗都懒得开一开,只坐到桌边。 桌上放着一朵干花,憔悴泛黄的瓣叶依稀可以辨出典雅婉约的模样。时隔大半年,茶茶看着它的心情却又一次冷彻肌骨。她摸着那压成薄片的花朵,仿佛那就是她的结局。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一种压力笼罩在背后,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收了起来。随即压力的主人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慢绕着她转了一圈,脸上金黄色的面具也随着他走动,映出潋滟的光。他在她身后止住脚步,凑近她的耳朵,低语道:“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呢。” 茶茶默然。这人缓缓吐出四个字:“你这叛徒。”他这话说得不像是斥责,却像情人的调笑。茶茶的眼神倏然深邃起来。如果当初她没有听出这人的声音,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了。 “黄金面具”轻声笑了,像是自语般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虽不怕死,但你想活的决心比常人更坚忍,所以你才活到了今日。”他坐上椅子,望着茶茶。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因为逃跑被毒打。我当时就想,这女子多么有勇气,在那样的地方敢一个人逃跑四次。然而我打探你的过往,才知道你曾经比这更加勇敢。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了。我想这女人真不错,她虽过着连妓女都不如的日子,也要亲手杀了她的仇人,亲眼看着他毙命。” 他如此娴熟地谈及她的过往,轻易击中了茶茶最脆弱的神经。那是她身在承铎怀抱里都不敢回想的人。索落尔是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是她一手造就的。不不,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他的恨这么强烈,便把她也变成这样的人。站在尘封的门前时,会对门里的东西怀着畏惧;一旦步入其中,便也不再觉得多么可怕。 茶茶合上双眼,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黄昏,天空是如血的残阳,地面是如霞的鲜血。她所有的亲人都横尸在她眼前,身首异处。她疯了一样放声尖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从那以后她就不能说话了,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死了。 索落尔乐于蹂躏她,乐于看见她受一切苦,做一切下贱的事。他让种种丑恶的人占有她,再一一杀掉那些人。他在她的身上施加种种折磨,像打磨一件玉器般精致地蹂躏她,又像维护一件工艺品般仔细地修复她。周而复始。于是她知道他疯了,她知道自己也疯了。 你不是高昌最纯洁瑰丽的花朵吗?他便要将这花朵踩在脚下,再狠狠蹍碎。可是这花朵如魅影般映在了他的眼里,于是他再毁灭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索落尔越来越疯狂。最后他败了,他的城池被胡人攻破,他的部下背叛他。他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上,疯狂地强暴她。他感受到末世的恐惧,她却感受到毁灭的愉悦。于是她仰在地上无声地哈哈大笑。索落尔抓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害我,我早就知道!你毒死了我,你也就死了。” 索落尔没有说错,他死了,其实她也就死了。她所有的只有恨,而她所有的恨再没有着落。她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她死也要逃开这些人去死。 “那时我觉得应该给你一个机会。”“黄金面具”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抚上自己的面具,从脸颊一直到侧额,缓缓将面罩摘了下来。茶茶注视着他的动作,内心逐渐沉落。一旦她知道这面具的主人,她就难以脱身了。 面具被搁在了桌上,承铣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茶茶,仿佛心地无邪。茶茶心里顿时一片空白,竟被这笑容激出了一丝恐惧。 “你以为我许你的自由是假的吗?”承铣把玩着一只茶杯,柔声问,“不,是真的。你若是真的杀了他,那我几乎要爱上你了。可惜我疏忽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变。”他手指一收,捏碎了那只茶杯。 多变?茶茶想起了那个承诺,和她答允时的情景。承铣站起来,凑近她,恶意地笑道:“你都告诉他了,你真是勇敢得让我顿生敬意。他看到那幅画时什么反应?是不是也觉得你的样子令人回味?”他语气冰冷,却柔缓地吻了吻她的脸颊,留给茶茶一个冰凉的触感。 茶茶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沿,抓得指节泛白。这人是占有过她的,从前觉得麻木的事,现在想起却让她觉得十分难堪。那时他也吻她了,他说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就给你自由。她点头应允,他就突然捏起她的下巴吻了她。这个吻没有激情,没有响应,只是给成交的契约盖上一个印戳。 那时承铎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仅是她天平上的筹码。杀他,不杀他,哪一个对她有利,她就选哪一个。 “我倒是很回味那一次,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欣赏那幅画。真遗憾啊,我跟他还是找不到一点知己之感。”承铣退后,坐到椅子上。 他想用那样的画和承铎找知己之感,茶茶觉得这个人疯了,他的疯癫不是言辞的混乱、逻辑的失常,而是另一种难以把握的,令人恐惧的癫狂。 茶茶深吸一口气,压下被他唤起的记忆,设想他的意图。 承铣却似乎谈兴大起,又开口道:“你看,我实在是比他更懂得你的。茶茶?”他说到“茶茶”这个名字时,讥讽地笑,随手拈起那朵干花,“喜欢我送你的冰山雪莲吗?它比野花野草更配你。容我说一句,你那天化着淡妆,真是漂亮,尤其在你拿着它惊讶回头的时候。你的美丽就已经让它枯死了,它死得其所。”他说得满是诗意。 真漂亮?那天承铎也这样说了。茶茶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喑哑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美丽的女子是不用说话的,”他竖起食指比向她,惋惜道,“聪明的女子更不用说。你如今竟说起话来,真是一个瑕疵。” 承铣绽开一个令人生寒的笑:“我是个好心的人,愿意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好好做我的人,以前做些什么,以后还怎么做,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二是让我用不好的法子来对待你,让你听话或者永远也听不到话了。你只需选一个,不需要说话。”承铣收回手,也收起笑容,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茶茶沉默,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承铣劝诱道:“你一向懂得随遇而安。我要对付的人是他,你改变不了什么,选你的路吧。”他瞬间收起了阴沉,变得十分坦率。茶茶似乎诧异地抬眼看他,眼眸里流转着矛盾的神色。 承铣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刚一伸手,茶茶已经蓦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落地的大镜前。她站住,望着镜子里的人影。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而清晰地看过自己,一瞬间只觉得陌生。 承铣慢慢踱到她身后,从镜旁的妆台上拈起一根细而纤长的簪子,光可鉴人的金丝卷住粒粒椭圆的宝石,盘成单枝双蒂的三叶梅,开在那簪首。承铣理起她的头发,发丝柔软,应手如水般流落,让他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温柔。他将那把青丝绾了两绾,用那簪子松绾了上去。虽只是简单的装饰,却也衬得她妩媚不俗。 茶茶站着没有动,此刻看着镜子里的人,心中却千回百转。千百回的辗转都想起过去一年里的时日。承铎不曾赏给她首饰,她也不曾要求过。承铎从不为她绾头发,却喜欢用手把玩着想事。 承铣也看着镜子里的人,从后伸手解开了她的外裳。茶茶看到了自己洁白的肩和脖颈。随着他在身后解下她的中衣,茶茶反射般伸手抱住自己。她仍然站着没动,看着镜子里的人,衣衫一件件滑落,不由得想起承铎第一次要她的时候,是怎样粗暴地扯下她的衣服。 承铣默默地退后一步,从她身后望着镜子,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般打量她的身体。她抱在胸前的双臂并不令他失望,反而显得单薄孱弱。茶茶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行之有效。承铣并不要听她的意见,他没有理由听她的意见,他对于自己所求的十分清楚。不错,她是应该选自己的路,躲避最危险的冲突。奴役与被抢夺,交替出现,不过是换一个主人。过去她做得到,如今她还做得到吗? 她心里突然迸发出极大的恨意。从索落尔汗的宫廷到休屠王的床毡,许多冷漠的人来来去去。她觉得此时这恨比之很久以前支持着她咬牙忍挨,看仇人灭亡的恨更加凌厉。她想尖声叫喊,想跑出这房间,想一直跑到天地的尽头。然而仅仅是第一件,她就做不到。 茶茶想说话,张开嘴,却倍觉艰难,仿佛许多年前的突然失语一样。她站着不动,有一丝笑容忽然浮上唇角。 承铣看她发笑,低沉了声音,道:“你可知我在燕州大营,见你在他身旁,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去看你?我坐在那里便想,这个女人现在如此折磨我,等我捉到她定要让她百倍偿还。” 承铣将手抚上她的腰时,茶茶抑制不住地躲闪,却被一把抓住。他轻飘飘道:“然而我现在捉住你了,却只想做一件事。”他仍然在镜中望着她,低声在她耳边暧昧地说,“你们就做得很不错啊。”说着,手指抚摸着她的后腰至臀,雪白的肌肤上有几道微不可见的细小鞭痕。 茶茶旧伤早愈,那是承铎前些天留下的。他用细鞭子的末梢抽在她的背上,并不太用力。那种入髓的细微疼痛感会在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些微撩拨,每一下都让她紧张地用力缩起身子。疼痛与情欲交相碾磨,承铎的汗水滴落在茶茶雪白的皮肤上。 有一种濒死的疯狂,从身体里释放舒展开来,爱欲交织,凶狠而尽情,直到她筋疲力尽倚在他的怀抱里。那夜承铎细细地给她擦药时,茶茶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经到营里去了。 茶茶想到承铎,神色乍现温柔。仿佛身上还留有他手指的触感,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魅惑的红晕。她隔着镜子竟对承铣浅浅地笑了笑,眼睫轻扬,雪腕一挥,拔下那簪子。那一把乌黑柔亮的长丝便四散下来,拂过他的手指,垂曳在她身上。 承铣一把抱起她来,转到了床边。茶茶懒懒地靠上丝绒枕垫,轻笑道:“你碰我,就会死。” 承铣捉着她柔软的腰肢:“为什么?” “我身上有毒。” “你是有毒,碰着你的男人都会死,现在轮到的人是他。” 茶茶抬起脚尖碰他的膝盖,似笑非笑道:“你不信?” 承铣握住她的脚踝,吻了吻,淡淡道:“我这里什么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男人。要不先找两个人来试试。嗯?” 茶茶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承铣便笑了:“怎样?是要门外的士兵还是我?” 茶茶挑了挑唇角,头微微一仰:“你。” 承铣扬手一掌,将她扇倒在枕头上,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凑近她的耳朵一字字道:“不要和我玩这些花招,我会很生气的。”茶茶按着发根轻声抽气,微皱着眉却温驯道:“我知道了。”承铣松开手:“这样才乖。” 他把一个吻落到她的肩膀上,顺延往下,并不很急迫,却很炽热地吻她的身体。茶茶心里觉得厌恶,手垂在床边,懒懒地仰头。随承铣的动作,她一点一点地解开他的衣衫,欲拒还迎。 承铣随着她的挑逗,动作渐渐急迫,茶茶很会意地推开他一点,左手抚在他敞露的胸膛上,手指轻划,渐渐移至小腹流连着,却偏不往下。承铣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声犹未止,突然一叫,往后猛地一退,退在那床脚,承铣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那支发簪插在自己左胸肋间,已没至柄端。茶茶随着那一刺之力,也坐起身来,她微微一愣,转身就想下床。承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按住,两人静静地挣扎了一阵。 茶茶的三脚猫工夫毕竟练得不到家,做不到动静自如,右手作势欲抬时,左手已不自觉用力。承铣察觉到,恍然间急退,那簪子没能刺进心脏,却偏下没入肋骨间。她方才解他衣衫时,并没有握着那簪子;她何时拿起的,他竟然没有注意。 承铣这次狠狠一巴掌扇在茶茶脸上,将她打得撞到那床沿边。茶茶觉得舌根发疼,有血腥涌上来,一呛,咳了起来。承铣按住胸口的穴道,默默拔出那簪子,不顾自己肺脉受损,却抚摩着茶茶的头发,亲昵道:“别这么咳,都不好看了。” 茶茶觉得他可笑至极,且咳且笑了起来。 承铣严肃而认真道:“你没有理解我的爱,我爱的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 茶茶笑得想哭:“爱我的灵魂……你被索落尔附体了吗?” “我惩罚不了你的灵魂,只能惩罚你的肉体。”他自语,带着遗憾的语气。 茶茶望着他笑,满眼是赤裸的嘲讽。她方才其实可以再等等,等到承铣得到她时,可是她不愿意。承铣望见她这般神情,三分冷意,三分决然:“背叛我的人我绝不会再给机会,只除了你。可你打破了我唯一的仁慈。” “哈哈,”茶茶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了人,“你扯谎吧!”这句话说完,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冷笑道,“草原上的狼也比你仁义,池塘里的王八都比你慈悲,你中的毒比高昌的毒药还要厉害。仁慈?你去死吧!”她情绪止不住激昂,以至于气息不稳。 承铣的表情僵了僵,诧异地注视她片刻,道:“看,你对人好的时候,别人就会伤害你;你对人坏的时候,他才会怕你顺服你。所以这世上的人都是贱人,也包括你。”他论证完毕,得出结论,随即一拉床边的衣架子,“哗啦”一声,外面有人叩问。 承铣叫人进来,轻声道:“你不愿意被我碰,我可以不碰你。”他转头对手下人道,“把她带到外面庭阶上。”他并不管那伤口,裸露着胸膛也慢慢走到门首。一个士兵将茶茶掷在石砖地上。她衣不蔽体,发丝散乱在脸上,身体蜷成一团,抱着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下冷漠。 承铣仍是轻柔地说:“她喜欢挨鞭子,拿了那马鞭抽她。”便有两个亲兵走上前来,大力地抽在她身上,发出钝重的声音。茶茶仿佛死了一般,把脸埋在膝上,既不叫喊,也不挣扎。不过一会儿便皮开肉绽,鲜血渐渐将马鞭浸红。 承铣忍着胸肋的疼痛,抬手止住那执鞭的亲兵,冷然而缓慢地说:“你们上去,她很久没有被很多男人凌辱了。” 院子里的士兵都是一愣,承铣的脸色堪比夜空般深暗,只盯着茶茶,忽然浮出一丝冷笑:“不要弄死了她。” 他说完,再不说话,只倚在那门侧看着。 有人假扮上将军直入军营是前所未有的事,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站满了人。 承铎立在案桌前,听东方一说,便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闸谷的哗变只不过是要引开他,而忽兰成了茶茶的一根软肋,难道这傻女人竟为了这个捡来的妹妹被人捉走了? 忽兰那日被击昏在帐中,醒来已是傍晚。东方察觉茶茶出事,四下寻找不到,正遣人马去报与承铎。东方听她说了,虽不置可否,忽兰却隐约知道茶茶失踪是为了自己。如今承铎回来,她只望着他能快快找到茶茶。 承铎此时见着她却恼怒非常,一招阿思海:“把她带走,不要让我见着她!” 忽兰一挣,也急声道:“姐姐若是死了,不用你杀我,我自己去死!现在我要在这里!” 承铎听不懂,阿思海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承铎道:“你把她扔到营里就是。” 承铎想到茶茶对忽兰甚为爱护,怒道:“我叫你带走,不准欺辱她!” 阿思海看他十分动怒,连忙道:“好好,我一会儿叫人把她送到我家去,好吃好喝地养着!”说着一把拽了忽兰出去。 承铎的愤怒找不到出口,懊恼道:“我太大意了。” 东方道:“你不是大意。而是他先前并无任何征兆,现在却突然敢冒险,这样大动作起来。” 承铎站起来:“赵隼,带上你的骑兵,跟我去云州。” 东方一拦:“你去云州大营并没有用,我想他根本不在那里,不过是在那里埋伏下等你的陷阱。” “既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今只有云州大营摆在那里,我也只好去云州了!”承铎如今也没法镇定。 东方拉住他道:“你冷静点,别被他牵着转!” 承铎猝然甩开他的手,却沉默了。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角落里,王有才忽然小声道:“我……我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承铎一步上前,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说!” “就是……当初抓我们密训的……营地。他常在……那里。”王有才被他勒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茶茶醒来时,有些愣怔,慢慢才看清自己仍是在那间屋子里,仍是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她浑身都疼,没有一丝力气,便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茶茶很少自己骗自己,故而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房内似乎没有人,而门首又有人影,那么她是又被关起来了。她慢慢回想刺伤承铣之后的事。她可以冷静地想着这些,只要不想起某个人。她挥去那念头,暂时不想他。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她逃不出去,承铎是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了。不,现在不想他。承铣会用她来威胁承铎?还是侮辱承铎?抑或激怒承铎?这都不重要,承铎会找到她的。她毫不疑心他找得到。然后呢? 茶茶轻轻摸着自己的肩膀。这皮囊她过去并不如何在意,她觉得自己只是寄居在里面的一个游魂。这躯壳再如何招男人喜欢,她的灵魂始终在后面冷冷观望,讥笑着他们。非如此,她不能忍耐着活到现在。 承铎也很喜欢这躯壳。但他纡尊降贵,异想天开,毫无廉耻,硬是把这身躯一寸寸激活了。茶茶活了过来,她就再也不能躲在后面,再也不能和他毫无瓜葛,再也不能重新抛弃这躯体。 她想起那些炽热的亲昵。她平时那样冷淡的一个人,自从被承铎带歪了,在床上疯起来能杀人放火。好像要把这些年的愤怒都倾泻在他身上,用牙齿用指甲用她能够得着的工具,给他留下难以消灭的伤痕。 只要他不制止,她就得寸进尺一步步进犯。并且不像他那样始终保持着清醒,她毫无底线。承铎纵容她,又管束她,甚至因为察觉她这种被释放出来的秉性还专门跟她谈过。他竟然会因为这种问题跟她正儿八经地谈心。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为承铎所奴役的,是被强迫的,是无力反抗的。东方一直对她心怀怜惜,茶茶很感激,但她觉得东方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懂个屁。 只有她和承铎清楚,在他们两人之间,更被动的那一个是承铎。茶茶并不怎么在乎他,也毫不掩饰这种不在乎,连一点违心的取悦都不曾给过。但承铎不介意,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就像他一如既往地对待其他人。 茶茶觉得承铎是平生遇见的最奇怪的人。表面上他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在内心深处,又仿佛和每个人都能做朋友。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茶茶觉得没有了。 她还是不能不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心中悲喜莫辨。茶茶从不曾思索过爱情,以为生活便是这样延续下去的;此刻她也仍然想不到爱情,她只是想着承铎。 承铎会在噩梦的夜里抱着她哄;承铎会在清晨醒来时凝望她熟睡的脸;承铎会逼着她练武强身,他说这是为了更好地欺负她;然而当她真的说不的时候,他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委屈而郁闷。 爱是肌肤相亲的缠绵,又是一粥一饭的平淡。茶茶没有设想过莺俦燕侣,苍颜白发的那一天,却在此刻想象起来,刹那即是沧桑。承铎从来没有,也许永远不会说爱她,她同样也说不出口。然而为什么相爱呢?人们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便爱了。 茶茶慢慢地屈起腿来,左手摸到了脚踝上的猫眼脚链。从承铎给她戴在脚上起,便没有再取下来过。茶茶静静地抚着那宝石,片刻过后,摸索着解了下来。这是她的秘密——链子上的三颗猫眼,只是一个容器。开合的细口隐藏在折射的光线里,细心如承铎也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里面藏着的东西,一颗给了索落尔汗,一颗下在了胡狄大汗的酒里,还剩下一颗,拿在她的手里。 母后把这脚链给她时说:“你要好好活着。”高昌族人认为,人若死于刀剑水火,会毁坏身体,死后灵魂难栖。高昌皇室便一直秘制着毒药,用来赐死贵族,或万不得已时自己服用。索落尔汗将高昌皇族一一斩首,却独独留下她。母后临死给她这根脚链,却要她好好活着。于是她一直活着,看那些害她的人逐一死去。 茶茶又想起承铎来,想起承铎的时候,所有的狠戾之气全都烟消了,却有一丝温暖的倦意。昨天,她以为平静的日子还很长久;今天,她觉得这样的时日已经足够了。其实茶茶是一个任性的人,只是承铎不自觉地迁就着她罢了。她早上总是睡着不起来,麻烦的事她一定装作不知道,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疏远他,就如同现在,她不想让承铎看到自己。 茶茶往斜放的枕头上靠了靠,将被子拉上来一些,慢慢拧开了中间那一颗猫眼宝石。如果当初事情如她允诺而行,这颗毒药迟早该是承铎的。然而她改了主意,现在却自己把它拿在了手里。这是报应吗? 她没有迟疑,把其中那颗乌黑的丸药放进了嘴里。她心里并不难过,反而带着种柔软的感情。 她回想过往,却觉得很多记忆都很遥远,就像她本身飘零万里。模糊了一阵,只想起那个大雪飞扬的清晨,杨酉林擒了她,驮在马背上,向着山冈上奔驰。那时候她冷,她害怕,她看不见远远的山冈上,站着她未知的命运,站着银袍亮甲的承铎,丰神俊朗,宛如天将。 茶茶默默地吞咽了一会儿,才咽下那粒小小的药丸,仍将那颗猫眼合拢,戴回左踝上。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惶惑,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吧,我累了。她合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疲倦地想。 门外喧嚣声起时,承铣推开门进来。茶茶似乎是睡着了,然而睡着的人没有气息便不仅仅是睡着了。承铣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她的鼻息,缓缓垂下手:“她怎么会这样?” 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飘来一个黑影,黑纱覆着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种极沙哑难听的声音低缓道:“她死了?” 承铣兀自不信:“你为什么要死,我只是想教训你一下,并不想杀了你……” 黑影喑哑飘忽道:“现在怎么办?人都打到门外了。” 承铣并不看她,只哀痛地看着茶茶:“你竟然要死?你竟然为他去死。”他猝然放开手,像说服自己一般狠声狠气地说,“你果然该死!” 黑影站在一旁,仿佛是另一个死人:“你走不走?” 承铣却又冷笑,屈膝跪上床去,给茶茶把被子整好,温柔得仿佛抚摩情人的头发。 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直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到了二门外,承铣才起身,绕过一个暗阁往西边走廊去了。 片时之后,承铎从东面长廊上跃马而来,大殿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夹马独自走进那暗阁,低头转过一道门楣,再转进一个花厅,却停住了。四周太安静,静得只有他的马蹄的声音。承铎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已经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缓缓策马进了花厅的偏门。在那个卧室里,他看见了那张床。 床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铎却透过被子看见了他的茶茶。她从来睡觉便如此,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她若赖在床上不起来,便什么都惊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马蹄声。承铎一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便跳下马来。房间里空落地响着马镫晃荡的金属声。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的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冰凉的皮肤,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交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着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死有余辜,但此事不可鲁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此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吹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的。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稀稀落落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铎坐在旁边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的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终。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的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吗?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着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的伤处抹上药,拿干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着远山,问:“她要死了吗?”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当初我向师父询问那迷药时,他说到过一种毒药,是高昌王室用来赐死贵族的,可使人死如生,其毒唯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吗?”他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的肩膀,低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做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周,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着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平缓下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过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着远山道:“这里是喀喇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草丰美,部族和睦。”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鸡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主持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喇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里抽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情,大声念颂起咒文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喇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爱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的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绝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地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的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的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吗?” 承铎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着他的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在阿思海处配有草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挥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起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根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吗?” 在他的山野草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助你,再无旁人可助。”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句话,心头似重重一击,欲言如哽,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覆了薄薄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那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 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承铎正在营地空场上看士兵操练时,哲义一路跑过来,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铎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跑回帐子里。茶茶仍然安静地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两天润泽。听见脚步声近前来,她睫毛微微一抬,剪碎了承铎唯余的镇定。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般长久,承铎望着她并不说话。 茶茶凝望着他的眉目,半晌,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你哭了?” 承铎别开目光,道:“我没有。” 他回过眼来,见她还是那般望着他,心里一阵激荡,俯下身去将她抱进怀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 第17章敌对 东方出了闸谷,两天后才从崎元关绕回到燕州大营。 赵隼人马折损,神情憔悴,却穿着素服。东方惊道:“你们打起来了?!” 赵隼黯然道:“爷爷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不是故布疑兵吗?” 赵隼面无表情:“不是。李德奎确实提兵南下,爷爷看着不对,去拦他。两人说破了脸,就云州边上大打了一仗。李德奎战死,爷爷受了箭伤,挨了两日,昨天去世了。” 东方大为震惊,承铣不仅已经回去,还往南调兵,想做什么? 他思索片刻,回身吩咐王有才道:“备上干粮马匹,我们回京。”见赵隼待在那里,东方道,“点起你所有的骑兵,也跟我回京。” 赵隼凛然道:“你有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 “没有。”东方静静道。 “那很好。外州兵马如无圣旨,不得带入京畿。即使王爷亲自拿着兵符下令,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尚且不能听命,你凭什么让我带兵跟你走?”赵隼肃容而言。 东方望了望中军帐前高高飘远的鹰旗,承铎的名号迎着风雪翻卷。他对赵隼道:“皇上早已中了毒,如今时日无多。若七王回京掌控了局面,不仅五王死无葬身之地,青史之上,你爷爷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你我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赵隼,听不听我的随便你。”东方说完,断然转身就走。 赵隼呆立了片刻,朝向东营大喝一声:“集合!” 燕州飘着大雪,上京却下着绵绵细雨,阴冷潮湿。 才到宫里掌灯时分,承锦拉一拉狐皮披肩,往暖炉里搁了几块素香。天色晦暗不明,她抬头往后廊外看去,烟雨暮色中,一个人远远站在庭院角落遥望着这边。他穿着深青色的衣服,仿佛与那夜色融为一体。 下一刻,承锦已经跑进了细雨中,直奔到他面前站定,却见他望着自己,眼神深切而又不可名状。雨点击在芭蕉上,如琵琶细弦,催入人耳。他的衣裳已经湿了,仿佛站了很久。 承锦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东方“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到的?”承锦问。 “天黑的时候。” 承锦浅笑:“我是说回京。”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回答。 承锦缓缓拉起他的衣袖:“衣裳都湿了,到里面去吧。” 东方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揽到了怀里。承锦犹豫了一下,依顺了他。她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心中杂乱如碎雨,难以捉摸他的情绪。 东方将她抱在怀里,心中却从未如此时这般孤独。是的,人生的感慨都是孤独的,这与爱无关,因为她不是你,你不是他。爱是支撑,是关怀,却不是彼此的替代。茶茶生死未卜,承铎站在劫难的边缘。此刻对东方而言,爱是劫后余生,是相见怆然。 东方轻叹一声:“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承锦伏在他怀里,“我真怕你不回来。” “为什么?”他轻声问。 承锦仰起头来,眼里纷杂着担忧:“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躺在军帐里,快要死了。你叫我的名字,我却怎么也够不着你。醒来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样。” 半晌,东方低沉道:“我不会死的。你在这里,我总会回来。”他吻上她的脖子,承锦瑟缩了一下,却没动。东方的唇染着雨水清冽的气息,承锦的脸却忍不住发起烫来,推他道:“你一个人回来的?五哥呢?” 东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在燕州,我回来看看七王要做什么。” 承锦迟疑道:“七哥……他,并没有回京啊?” 东方猝然一惊:“什么?” 承锦道:“七哥有一年多没有回京了,最近也没有他的消息。” 东方愣了片刻,骤觉失算:“糟了!我们都上他的当了!我早该想到的,皇上中了他的毒,朝夕不保。他自始至终要对付的人,都是你五哥啊!”赵隼的三万骑兵,有两万都带到了京城之北的青州。燕州大营无主将,承铎困于闸谷,身边又没有多少人。倘若七王倾兵而至,轻易可将承铎拿下。东方越想越糟。 承锦扯扯他的袖子,却又道:“不过皇兄也确实很不好,病了好几日不能上朝。前日上了朝,却为些许小事杀了三个人。皇后都怕他得很,私底下说他像是变了个人。” 东方瞬间主意已定:“我今夜就要去见皇上,明天再回燕州去。”承锦只望着他不动,东方心里也觉仓促,略抱着她柔声道,“对不住你,又要等我了。现下情势危急得很,你五哥如今在燕州不能脱身……” 承锦打断他道:“不用解释这些。实话告诉你,我看皇兄神志昏聩,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因为这个,朝里的动静也不小。你如今一人投身这虎狼堆中,才要多加小心。我……你记得我在等你就是。” 东方想想,叹道:“唉,我们把时间攒着吧,往后再说。” 承锦正要笑他,忽然那边暖阁里承锦的大丫鬟摇弦朝这边打探,叫道:“公主?”承锦忙回头瞧去,觉得这样被丫鬟看见不妥。东方低声道:“你先去吧,我回头再来找你,你不要去找我。”承锦“嗯”了一声,摇弦已擎了一盏灯朝这边来。 承锦站在芭蕉下应了一声,摇弦便吃惊地叫着:“公主怎么站在这里,还下着雨呢?哎呀,你看,衣裳都沾了泥……” 承锦回头看那芭蕉后面,已不见了东方的影子,仿佛做了一场梦,也抬高了声音:“掌上灯就不见你的人影儿,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倒跑来。”说着,牵了裙摆,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东方冒雨潜至承铄的寝宫外,想了想,还是先让值寝的大太监报了名。那大太监的镇定让东方刮目,他凭空冒出来求见,那人竟面不改色地报了进去。东方进殿时,承铄卧在床上,眉间眼底陡增老态。寝宫之中燃着暖炉,却让人觉得空寒凄清。 东方礼拜称名,承铄仿佛没有听见。半晌,微微睁开眼,见东方望着自己,他突然道:“你看什么!难道朕变样了吗?” 东方低头道:“臣离京之时还替皇上诊过脉,不想数月之间,皇上竟缠绵病榻。” 承铄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是你,东方。”他合上眼,“你说过,朕中了迷药,朕记得。” 东方本想言说七王之事,眼见他这般病态,不知该怎样插进这话题。承铄却兀自说道:“朕最近总看见过去那些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朕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着,你和朕说说话吧。” 东方踌躇道:“皇上要说什么?” “东方,你杀过人吗?” 东方道:“杀过。” “你杀过你不愿杀的人吗?” “杀人总是不得不杀,既然不愿杀,又何必要杀呢。” 承铄叹道:“是啊,你可以不杀你不想杀的人。朕但愿你有一天坐到这个位子上还能如此。” 东方见他虽比喻不伦,却是诚实语,道:“臣坐不上那个位子,也不愿意坐那个位子。皇上既然坐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应无怨无悔。” 承铄注视他半晌,竟笑道:“很久没有人这样跟朕说话了。你的性子有时真像五弟,难怪你们投缘。”他微微探起身,“五弟呢?你回来了,他又在哪里?” 东方终于抓住了话尾,叩首道:“臣正要禀告皇上。”遂将破胡之后的事拈轻去重,如实讲了一遍。承铄静静听完,冷哼一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东方暗暗放下心来。他故意将茶茶之事原样说了,便是要皇帝知道承铎实是无心这权位的:“皇上,臣今夜就要回燕州,还请皇上善加休养。” “朕的病你是知道的,还休养什么。你明早来上早朝。”承铄似是倦了,冷淡地说。 “啊?”东方觉得他的命令总是让人吃惊,“皇上,臣……” “朕命你明晨上朝。退下吧。”承铄并没有加重语气,却不容置疑。 东方疑心他是病得糊涂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退了出来。想到如今隆冬,闸谷封山,承铎一时半会儿也不应有什么危险。然而上京的情势如同地脉之下的暗涌,不知哪里便会迸出火星来,天翻地覆。 一夜风声鹤唳,难以成眠。 翌晨,大朝之日,京城三品以上官员俱至金殿。承铄扶病而出,即令宣旨,将东方议和时的三品参知政事越级擢升为二品,与内阁长官同级,暂代国相之职,统理六部事。 此诏一出,满朝皆惊,连东方也意料不到,惊诧莫名。 第二天,承铄病情加重,不能理朝,只令东方往报政事。六部以吏部为首,尚书沈文韬因集众臣曰:“皇上重病昏昧,已无力朝政。让此黄口小儿管辖我等,实乃无稽之举。老夫断不受此侮辱,上内阁听他分派。各位大人自己拿主意吧。” 他如此一说,众人纷纷不忿道:“正是。此人出身低下,怎能统理国事。我家三世公卿,岂能由他差派,明日我也不去。” 礼部右侍郎贺姚闲闲开口道:“诸位大人,这位东方大人虽然年轻,却并非善类。皇上令他代相,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各位还是勤谨些为是。” “哼,”沈文韬冷笑一声,“贺大人倒是胆小怕事得紧。听说去胡地议和,连羊圈都蹲了,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与我等比肩议事?!” 贺姚笑笑,并不争辩,长揖而去。 此后两日,到内廷议事的三四品大臣纷纷称病,东方也不以为意,反倒与贺姚戏谑了几句。次日将赵隼的人马调出三千进入京城,接管了京城九门。这一变动,倒把大员们的病吓好了一半,只是那几个资历甚老的首辅大臣仍然拿姿作态。 第四日上,赵隼亲自带军至吏部尚书府,以抗旨罪将沈文韬斩于府前。朝廷再一次震动了,方知情势急如累卵,人人都可能朝不保夕,哪里还敢做作。就是真有病也不得不挨着去议事。每日在内廷看东方温文尔雅、笑意盎然的态度,竟第一次觉得笑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过月余,倒把数月积沉下来的政事,清算得干干净净,处理得清楚分明。 萧墨忍不住笑东方道:“你把那沈文韬处理得当真轻便。” 东方摇头叹道:“如今不是理论的时候,我又何必跟他废那个事呢。倒是皇上,恐怕已至大渐,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还有一个人,我找不着他,心里总是放不下来。” 萧墨道:“如今五王与七王对峙燕云,你稳住朝廷,便是二对一的格局,胜算有余。皇上有儿子在,今后必然是要立皇子,当务之急,是择谁而立。” 东方苦笑。承铎困守闸谷,手头只有五百人;自己虽占据了京城,却是看守着一群迂大爷。倘若承铎被七王所败,东方既非皇室,稳住了朝廷又有何用?拿着赵隼的三万人,立个皇子来与七王争衡? 东方哀声道:“哎呀,你明白的七王也明白,你那位姐夫的胜败才是关键。我想回燕州助他。”他心中只怕茶茶死了,承铎万念俱灰,那才真是糟糕。 萧墨却又摇头:“你不能走。你一走,朝中之事就乱了。如今你人也杀了,自己丢手走人也不是说法。” “杀人那是不得已,走人却碍不着谁。进不了还退不了吗?” 萧墨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懂吗?你既已陷入此中,便没有了退路。自古多少王侯将相在权力场上厮杀,并非他们看不淡权势。只因他们不能败,一败就是死路一条。五王若是不争,败下阵来,承铣会放过他吗?就算皇上不死,他这次打完胡人也就没用处了,再回上京便是英雄末路。五王若是败了,你以为你还能像过去那样结庐隐居,不问世事?你错了,到时想用你的,大有人在。你若不肯为人所用,要杀你的也不在少数。” “我不入仕途正因为我离它太近,把它看得太透了。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便只能想着怎样向前,而不是后退。”萧墨淡定地做结。 东方默然半晌,忽然抬头道:“立允宁。” “什么?” 东方缓了口气,笑道:“我觉得皇上应立三皇子允宁。” “允宁……生母地位不太高啊,皇后自己也有嫡子,她不答应怎么办?” 东方想了半天,淡道:“那就请她答应好了。” 萧墨“哧”的一声笑出来:“你手上有兵,那当然是说一不二。你说还有一个人找不着,是谁?” 东方皱眉道:“大国师,钦天监主事水镜。”他忽然瞥见王有才跟随在侧,便问他道,“你过去在国师那里,可曾见过他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什么去处?” 王有才每日跟着东方,俨然成了随扈,此时凝神回想道:“师……他每天不在城南家中,就在钦天监查看历法什么的。我跟着几个月没见他去别的地方。只有一个人来拜访过他。” “谁?” “那个人全身穿着黑衣服,戴着个斗笠遮了脸。他取下斗笠来时,脸上还蒙着黑纱。他来了,师父就不许我过去,只让我待在院子外面。那人留了一天,吃饭的时候他把纱去了,我看了一眼他的样子,怪吓人的。”王有才边想边道。 萧墨提笔蘸了墨问:“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 王有才便细想了一阵,娓娓道来。他本是跟着说书的大爷过活,形容人物样貌栩栩如生。他说着,萧墨便听着,待他说完,拈了张白纸作画。约莫一盏茶工夫,画就一个人的肖像,让王有才看:“可是这个模样?” 画中笔锋嶙峋,勾勒出一个饱满的前额、尖细的下巴,唇角带着几丝皱纹,一双眼却凶狠诡谲,目光盯着三人辗转。 王有才一瞧:“不错,萧爷画得真好,那眼神就是这样的,脸上神气也像。” 萧墨细辨之后,却沉吟道:“这人……这人怎么像是……”他眉心纠结。 东方问:“是谁?” 萧墨不答,默然半晌,只慢慢将画卷了起来,道:“我也记不太清了。你去问十三公主吧,倘若她也觉得是那个人,那就有可能是那个人。此事我不便妄语。” 东方见他如此,也不强问,将画纸揣了,出了萧府。 他走出府门时,忽想上次在此,正是萧云山病死之日,而今自己却做着他的公务,心里倏然生慨。如萧墨所说,王侯将相有进无退。如他自己所说,既然涉身而入,便当无怨无悔。 东方走出萧府时,暗自做下了一个功成身退的决定。 晚上得了空,东方潜进宫去找承锦,却不料承锦病了,正发着低烧。 东方默默地按着她的脉,心里十分歉意。只因这一个月来他都无暇抽身,竟不曾来看过承锦,连她生病,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要她认人才来一趟。东方虽带了那画纸,却怎么也不想拿出来了。他诊了一回,收了手,柔声道:“不要紧,是着了凉。怎么也该遣人告诉我一声啊。” 承锦脸色烧得艳若桃李,声音却柔软无力,笑道:“太医也说了不要紧,风寒吃不吃药总要养那么些天。这就是《黄帝内经》上说的‘伤寒之症,或愈或死’了。” 东方斥道:“胡说八道,你一个小小风寒,养个六七日就是了,别把书看迂了。” 承锦扶了绣帐向外看去:“摇弦可睡在外面呢,你这么大声……” “我把她点住了……”东方掖了掖她的被子,觉出她眼中的眷恋之意,心意也不由得多了几分缱绻,拎着她放在被沿的指尖将她的手拉了出来,握在手里。 他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一些情绪,即使见到承锦,无意之中也把她冷落了。世间的聪明人有两种,一种锱铢必较,万事都瞒不过他,即使无力改变什么;一种坦然大方,不知道的事又何必要知道,所谓大智若愚。 承锦未尝没有觉出几分,却并不盘问。并非假装,而是确无必要。她手指划着他的手心,轻笑道:“你最近可出名了,提一提就让人怕。” 东方心中莫名地不痛快,抽手敲敲那床沿:“睡进去点。” 承锦不知他何意,便往里挪了挪,东方身子一侧就倒了下去。承锦大窘,心里觉得极其不妥,话说出来却是:“你这样睡着会冷。”东方闭着眼睛,平静无波地说:“我不冷。” 承锦看他不动,踌躇半晌,又怕他真睡着着凉,只好匀了一半被子盖到他身上。又因为两人盖一床被子,若隔得太远中间便透风了,于是东方将她捞到了怀里。 两人静静躺着,气息相闻,心旌飘摇。东方忽而低沉道:“你说我有时是不是心肠太狠了?” 承锦看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我看不是。你待劳苦百姓、贫下之人,心地再好也没有了;可你对朝臣公卿,却出手决然,雷厉风行。五哥也说过,你料到他要去找你,就想避开他;你才见我时连话也没说过,就不待见我了。” 东方提高声音道:“我哪有不待见你?” 承锦婉转地吐出几个字:“缘何青眸不向人,哼。” 东方自己思忖了半天,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怀疑地问:“我真是这种人?” “不错。”承锦欣然回道。 “这种人岂不是很讨厌?”东方低头看她,又生质疑。 “正是。”承锦爽快解答。 “……”东方没有回话。 “嗯……”承锦不知为什么哼了一声,但这声音立刻像被捂住了。有些许可疑的气息声温软地飘过,又柔柔散去。过了一会儿,室内无风,帐垂香暖,东方说:“你还不睡?风寒要多睡少吃才能好得快。” 承锦狠狠地骂:“你再乱动一动,我把你踢下去!也不怕病气过给你!” 东方嘻嘻笑道:“有病同患。” “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被捶了一巴掌。 东方不再说笑,只闭了眼睛假作睡着。约莫一盏茶工夫,承锦睡意缠绵。东方静静地待她睡熟,才悄然起身,把被子给她掖好,从后面轩栏出去。他出了承锦的寝宫,正越过一道回廊时,远处人影一闪。 东方敏锐地一躲,借着暧昧不明的月色看去,廊角立了一人,一身黑袍,注视着左侧一队禁军走过。而最关键的,是他脸上蒙着黑纱,脸额轮廓,宛然就是萧墨画中的人像。 东方笑着皱了皱眉。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 待那一队禁军走过,那人低了低身,越过横栏向西南而去。东方略隔着两丈远,慢慢跟着他。缺月疏桐,漏断人定。他穿檐走壁,灵活地躲过宫中夜哨守卫,直奔昭阳殿,皇帝的寝宫。 宫阶前站着侍卫,那人并不上去,只抽身往殿侧的耳房去,扭上低矮的瓦檐,潜行几步,揭开几片琉璃瓦,钻了下去。东方等了等,才依着他的行迹也跳上那房顶,原来那几片琉璃瓦下竟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空洞。 东方屏息探了探,沿那空洞缓缓滑下去,转过一道耳门,就是承铄的寝室。也许是这寝室过于高大空旷,室内烛火闪耀,却掩不住空洞昏暗的感觉。东方藏身一道影壁之后,露出半张脸向室内看去,却见那个黑衣人肃立在承铄床前,站得笔直,悄无声息。手却握了拳,微微发抖。 东方收回身来,心中忽然有些了悟。只听承铄“啊”的一声:“你是谁?”迁延喘息道,“你……你,你是……是你。”语调明显惊疑。 那人声音沙哑粗砺,沉沉答道:“你还认得我,承铄。”他直呼其名,音色悲辛。 承铄呼吸急促,似挣扎着要起来,道:“你是鬼……” “哈哈哈,”黑衣低声笑道,“我不是鬼,你的鸩毒没能杀死我,我今日特来看你死。”凭空有风,拂得烛火微微摇晃,映着他的声音暗影,如同带来了满室魑魅魍魉。 “不,不可能,你怎么活着?”承铄的声音静了下来。 “你想知道?有一个人救下了我。这人原希望我可以给他的才识找到用武之地,可惜我没听他的话被你所害。他虽救了我,却又转投朝廷。然而,这些年来你待他如巫师神棍。他对你一失望,只好送点迷药给你。”黑衣人的语气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 承铄缓缓道:“原来背后的人是你。”他顿了顿,“水镜心术不正,虽有才识我也断不会委以重任。你三人倒是宜乎为伍。” 黑衣人一步步靠近:“你现在的样子真让我高兴。我做梦都想看见你这样,我是慢慢掐死你好呢?还是捂死你好?” “唉,都不好。”东方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 黑衣人猝然回头,东方从影壁后出来,闲闲地拾了银挑子,剔了剔身侧荷叶盏里的灯芯,他站的角落便亮了亮。 黑衣人沙哑道:“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找上我了。” 东方笑道:“倒不是找上你,是一不小心遇见了才跟来的。” “你上半夜和谁幽会,还想不想鸳梦重圆了?” 东方不料自己去找承锦之事都被他发现,索性玩笑道:“不论和谁相会,总好过和你相会。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己看着吓不死,又何必半夜出来吓人。” 黑衣人怒道:“你只管贫舌吧,先前因你在才没下得了手,现在回去只怕都找不着人了。” 东方神情一肃,皱眉道:“你们当真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吗?怎的总向妹子下手。你这个妹妹并不曾害过你,何苦六亲不认!” “哈哈,六亲,你问问他!”黑衣人横臂一指,对承铄道,“当日将那鸩毒灌进我口中时,可认了六亲?!”他突然反应过来,转向东方,“你知道我是谁?” 东方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废太子承铭,他们的大哥。没想到你还活着。” 黑衣人眼神一凛:“东方,这原是我们的家事,并不与你相干。十三妹妹我着人带走了,你少管闲事,我也不会为难她。” 东方神色不改,话里却带了狠劲:“你要我不管你的事,原也简单,可你不该威胁我,更不该用承锦来威胁我!” 气氛隐约紧张,东方已打算动手。一直没有说话的承铄此时突然道:“杀了他吧。” 东方一愣,未及动手,承铄床帷之后白光一闪,不知是怎样快的身手,一个青衣人影一晃,承铭的身子便一歪倒地,头颅滚了开去。那人站定收剑,正是东方上次夜里回来求见时见过的执事大太监。此刻他凝若石雕,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东方。 东方在他的目光之下竟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承铄喘息两下,淡淡道:“出去吧。”那大太监对承铄躬了躬身,退了下去。东方才渐渐放下骇然之意,却说不上话来。 承铄看着那头颅,喃喃道:“当初还是太手软,没有砍了你的头……”一时似气力不接,又似病痛难耐,辗转道,“东方,你也去吧。”说完,他翻了个身,也不再看东方。 东方应了一声,只觉他虽病卧在榻,却仍然令人生畏。承铄从来不多说话,尤其在他知道你有那个悟性明白他的意思的时候。他方才果断下令杀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即使承锦果然被抓走了,东方如今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了。东方自认不是个善良之人,却也做不到这般狠辣。他上前抱起承铭的尸首头颅出了寝殿。那个大太监冷冷地站在门外。东方也不看他,将尸首放到阶下的石台边,纵身奔向承锦的寝宫。床帐被褥依旧,甚至还带着些许温度,人,却不在了。 东方回到承铄的寝宫外,擎了烛火来,细细地将承铭的尸身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只内衣里衬里用一块黄布包着一块龙形玉佩。玉佩是皇家之物,黄布却是寻常粗布,边角上有几道朱砂痕,不知何意。 天色将明时,承铄病情转重,急召东方问话。东方也猜着八九分。本来立嗣君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可如今承铄只能倚重五王,若是承铎不认这个侄子,未免会生出事来。东方便将立允宁的说法委婉地提了提。 承铄也未反对,遣人急召了六部尚书来寝宫,颁下一道诏书:“立三皇子允宁为嗣,继皇帝位;敕靖远亲王承铎辅政;皇后贤良德俭,为朕良配,不可暂离,殉葬。”此诏书就,承铄回光返照一般,竟坐了起来,亲手交给东方道:“往后之事便都托给五弟了。你替我告诉他,朕知他性情落拓,不事俗务。他既是朕的至亲兄弟,就当是为朕分忧,为国效劳吧。” 东方应下。又挨了一个时辰,承铄撒手人寰。皇宫九门之内尽皆挂素,一切人等服孝。东方说晦日星在天,此日行丧于国运有损,只令礼部准备,暂缓一日发丧。调了赵隼的两千亲随人马代替了皇宫禁军守卫,任何人不得外通消息。 宫中上下见到这般架势,都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下忐忑。东方却密行到了萧墨府上,拿出那龙形玉佩和包裹的黄布与萧墨看。萧墨查看良久,道:“龙佩无甚特别,倒是这块布,较为殊异。” 东方急道:“你有话就说,我只有一天时间去找她。” 萧墨道:“这块布乃无相寺的经幡。” “你不会看错吧?” “我曾给寺里画过壁画,寺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会错。” 东方没有二话,牵了马与萧墨同骑而去。无相寺虽在城中,却清泉出山,俗世流雅。到得寺外,萧墨又道:“我想挟持公主之事不可明目张胆,正殿前后必无异样。无相寺碑林之下有一秘道,直通禅堂,或许那里有些线索。” 东方一惊之下,倒沉静下来,细想萧墨之言,道:“既是密道,你如何知道?” 萧墨了然道:“无相寺住持是我父亲的密友。当初我将公主救出,送去燕州,便是借由这条密道,不然怎能躲过禁军的守卫。” 东方一时只觉在朝在野都卧虎藏龙,当下也不多说,跟了他策马至寺后碑林。 从浮屠塔下进入一个狭道,向寺内行约百步,道内空洞,东方便听见了些微声响。他们循声而去时,便见密道斗室地上坐着一个人,长发曳地,倚在墙上似无知觉。东方叫道:“承锦!”身后一人冷冷道:“你竟找到这里来了。” 东方蓦然回头,身后站着的,正是这一个多月寻觅不到的水镜。两人对立,忽然都不知从何开口。水镜冷然道:“东方大人是来寻我的吗?” “不,我是来找她的。”东方道。 “她不是在那里吗?”水镜淡淡道。 东方没有回头看承锦,深深吸了两口气,忽然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水镜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怀才不遇,却硬要装作与世无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东方默然。 水镜缓缓走过他身边,站到斗室的另一端,手中提的刀纹丝不动:“我在平遥镇见到你时,你才六岁。” 东方道:“不错。” “那时我见你聪明好学,要带你走。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你娘哭着留你,你也不为所动。一个六岁孩童就有离家闯荡的胆气,我早该想到这样一个人,必不会泯然世间。” 东方不语。 “你跟随我十年,我教你武功学问。你需知道,彼时我教你是心无别念,视你如子。” “我记得。”东方平静道。 水镜默然注视他片刻,忽然笑道:“哈哈,不想当年一念之差竟带来今日诸多麻烦!你记得?!你记得你病了我如何照顾你的,你记得你练功摔伤了腿我是如何背着你跋山涉水,你记得……” “行了!”东方断然一喝,“你说的,我没有忘。没有你,我现在也不过在平遥镇种地,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你今日身陷局中,是你自己选的。你我都别谈为国为民,别谈陈年旧事了。”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的萧索之气,也带出了水镜脸上的惨淡。 水镜慢慢点头道:“好,好,你一向是个有决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离了我独自闯荡江湖。既看得分明,我们不说也罢。” 东方转顾承锦,见她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自己,风寒未愈,又被捉到这阴冷的密道中,必然苦楚万分。东方脱下外衣,披到承锦身上,自觉水镜的目光在身后凛冽如刀。东方将衣服拉了拉,让承锦披好。四目相对间,却无杂念纷飞,只觉空明寂寞。 动静之间,水镜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来,竟有九分攻势,只留一分回旋。东方未回身时,已是一扬手,水镜手腕间被钢鞭击中,刀交左手,斜斜削了下来。东方折腰避过,凝力如浪,依着那精钢鞭子直击水镜天灵盖。水镜一招未老,回刀自救。 室内杀气顿生,两人瞬间已拆了十余招,却不见兵刃相交。水镜出手之余,反赞道:“这‘雪云涛’你倒练好了。” 东方知他武功深浅,并不答话,一意应对。萧墨见此,便知东方并无十足把握赢得了他,乃对水镜道:“你还是快罢手吧,在这里打是没有胜算的。” 萧墨吐属纳息并无内功,水镜回道:“小儿,老夫斗得过他就斗得过你。” 萧墨冷笑道:“佛门重地,杀机横生,必有业报。” 他话音刚落,东方的雪云涛刮上了水镜的刀,火花一溅,他二人内力催动,嗡嗡之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响。瞬息之后,兵刃再撞。东方固然招式老道,内功修为毕竟不及水镜,两次内力相撞,气府之中已受隐创。他勉强提一口气,只觑水镜破绽。 两人斗得紧时,心无外物,并不曾旁顾左右。忽然东方手脚一软,兵刃掉地。水镜也同时落刀止招,一膝跪地,便见一粒佛珠,滴溜溜滚到了旁边,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轻缓,一个老和尚站在密道之口。 萧墨淡然道:“住持大师,有礼了。” 承锦已认出来,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时,大雄宝殿上用话点渡她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住持白须长髯,峻严轩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动刀兵,我在外面都觉杀意重重。” 他两粒佛珠便制住打斗,无论内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东方站起来,并不作答,却走到承锦身边,将她揽过来,道:“你怎样?” 承锦轻声道:“冷。” 东方便将她抱在怀里。 水镜却坐在地上不动,显然穴道被制,只问道:“恕我眼拙,大师能否赐个俗号?” 住持摇头道:“老衲许多年不动刀剑,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证果。施主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名号称谓便不必了。” “你要帮他?” “老衲谁也不帮,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气。”住持合掌。 “我没有戾气。”水镜道。 “施主却有贵贱心。你将这女子捉来寺中,引来人争斗,正是为利所驱。施主既来这无相寺,可知何为无相?”住持问道。 水镜看向东方,东方看着水镜,萧墨望着住持,各自沉默。 住持叹道:“南阎浮众生性情刚强难伏,堕于无边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无相。萧施主,你与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劝化这位施主。” 萧墨凝目道:“大师,此人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 住持叹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杀戒,更不可在佛寺杀人。他纵然罪恶滔天,也有一念之善,为何不能宽容些呢?” 却听承锦倚着东方,虚弱而清晰地插话道:“无相寺以《金刚经》为正信,《金刚经》之要义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住持循声望去,道:“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 承锦咳嗽两声,又道:“菩萨于法,应无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应不住于相。大师以为然否?”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胜,不可邪见。老衲年少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业力深重。此生诚不愿再开杀戒,堕三恶道。” 承锦靠在东方怀里,轻声道:“大师所修,既是三恶道,并非三摩地。” “怎讲?”住持诧异。 “若有阎浮之人,诸般作恶,危害众生,大师却执着于戒,以为慈悲。执念即是相,又谈何无相?如此勘不破,又谈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证菩提?”承锦的声音在密道之中愈觉轻缓温柔。 住持一句句听来,眉头忽蹙忽展,却并不答言。 东方侧了侧身,斜抱了承锦半倚在墙上,他胸口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承锦敛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刚经》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宝布施满恒河沙数。你今日纵使劝化了他,所行无非芥末微尘,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百千亿劫无有穷尽,谈什么苦海无边,正法殊胜?” “芥末微尘,”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尘……”他轻轻摇头,“不对,不对。” 承锦道:“何处不对?”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语气却毫不迟疑道:“修行理应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他二人这般对讲时,东方心中暗忖:“这老和尚武功虽高,人却未免迂腐,此时倒钻研起佛法来,这如此是好?”他转眼看向水镜,见水镜微合双目,须眉不动。东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悲凉,今日胜败,必是要决出的。 他悄然从承锦腰后抽出手来,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镜当胸。水镜一身内力正流转于任脉,无暇他顾。他的内功路数别人不知,东方却再是清楚不过,这一掌在水镜膻中要穴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镜却周身一颤。 住持方丈正讲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于让东方那一掌拍到水镜胸前,然而东方出其不意,住持又正与承锦理论佛法,出手相阻时已晚了分毫。趁这分毫之机,东方一掌拍出,便即侧身,察觉身后住持掌风袭来,虽未触及,也隐觉浑厚绵强。 他躲不开那一掌之势,颓然倒地,喉中已涌上腥甜。承锦挣扎起身,奔到东方身侧,东方握住她的手摇头,以示自己无事。右边一人默然托住他的臂膀,却是萧墨。 住持中途撤掌,回身一把扶起水镜,水镜已然昏迷。住持方丈手按着水镜的腕脉,半晌,抬眼看着东方道:“你废了他的内功?” 东方本来赌的就是水镜要背水一战,正全力冲开被制的穴位;而住持方丈不杀水镜,更不会杀了自己。这二者有一样算差,他便难以成功。东方强压下真气散乱,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方道:“我不愿杀他,却也不愿他再搅攘乾坤。他执念太深,害人害己,方丈大师既然慈悲为怀,在下愿将此人留在寺中,还请大师代为照顾可好?” 住持叹道:“老衲本有此意,施主执意要废他武功,还是信不过老衲之意。唉……也罢,他内力已失,且又年迈,便留他在寺,老衲悉心劝化吧。” 东方点头道:“日后我再来看他,若有一时找不着他,无相寺上下便是放走了祸国殃民之人,罪在不赦。” 住持慢慢站起身,看一眼萧墨,看一眼承锦,再看一眼东方,合掌道:“施主,此人在与不在是老衲一人之责,与无相寺何干?” 东方不辨神色,语气平缓道:“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我所言不改。”他不再看住持与水镜一眼,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拉着承锦,缓缓步出那密道。 身后萧墨对住持拱手道:“得罪。” 住持默然站在那里,却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 出得密道来,眼前骤然一亮,石碑林立。东方倚在石台边坐下,仰头看天时,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慢撕裂。去年此时,他还在平遥镇的草庐里饮酒练剑。十三公主和亲的消息正风传着,明姬闹着要去见识公主是什么模样。为什么短短一年,却像是过了一生,把什么都埋葬掉了。 他抚摸碑上偈文,那里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东方此刻悲极,反生出平和沉静之心,只觉时序递嬗之下,属于他的东西,或许只有手中牵着的承锦。悲欢起伏下,只愿世事圆满,不离不弃。 东方揽着承锦的脊背,望着她轻声道:“万物是空,是相,是无常,故而执念会苦,爱恋会苦。你今后与我在一起,也难免不会苦。” 承锦愣愣地听完,却轻笑道:“什么空与相啊,天高云淡,阔海晴空,世间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只随本心去吧。” 东方听着觉得很对,怪道:“怎么道理都是你的?”承锦但笑不言,东方思忖自语道,“给我二十年,我想够了。” 承锦微微仰头道:“我有多少年都给你。” 萧墨从密道出来,看一眼佛门石碑,在一旁凉凉道:“你俩可真是绝配,佛门净地,生死一线,也能谈情说爱。” 承锦倏然将脸埋在东方的肩上,东方大笑道:“萧墨,我们谈论的并不是情爱。有朝一日,你与人谈到了,就知道了。” 萧墨无奈地笑一笑,越过他们俩,摇头而去。 第18章归隐 这年除夕,承铎与茶茶躲在冰天雪地里,像冬蛰的动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觉这些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立春之后,天气转暖,不知不觉间在闸谷待了两个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时,阳光却还明媚。 秦刚拎着两只马鸡从冈峦那一头爬上来,一跃避开一个小沟壑,就见承铎立在冈上,裹着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冈下野营地上,阿思海和几个手下跳着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动作倜傥潇洒,引来驻军阵阵喝彩。 承铎愣愣地看着他们笑,不分胡汉。秦刚走到他身边,笑道:“王爷披着这大氅,往这山冈上一站,远远看着像鹰敛翅似的。偏我们穿着厚披风一走,看着跟抱窝母鸡一样。”这位小小的佐领,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人物,但两月相处下来,却也发现大人物他也是个人。 承铎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啊,我这儿正抱鸡崽儿呢。”他这么一说,裹着的貂氅果然动了动,领口处钻出茶茶的脸,对他怒目而视。承铎便嬉笑起来,仍然把她裹在怀里,伸了伸腰,活动两下,大叫一声,“开伙了。” 营下众人便纷纷腾出位置,将秦刚他们带回来的猎物拔毛清洗,码料备火。承铎半拥半抱地把茶茶揽到火堆旁,只管坐下来等着。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风里,头上戴着一顶风雪帽,遮着她的脸颊,柔软的皮毛蹭在脸上。承铎烤热了手,捧到她脸上,问:“冷不冷?”茶茶摇头。 阿思海端着酒过来,倒了一碗,递给承铎,说道:“今年好大雪。” “你耽搁这么久,这两年积下的家当都得使光了吧。”承铎端碗抿了一口。 “不过是银子,没了再赚,有什么打紧。你们有句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就是这种人。”阿思海本是个野惯了的。 “那可不见得,你家中的美人们怎么耐得这许久。”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还带着我的金银财宝。” 两人说笑着碰了碰碗,喝干了酒。 茶茶静静依偎在承铎怀里,只望着那火光发呆。等马鸡烤好了,哲义撕过一个腿子来,承铎便用匕首割下一块,喂给茶茶。这番情景,秦刚他们才看到时惊得目瞪口呆。都说五王英武果决,铁石心肠,竟然这样溺爱一个女人。多看两次倒也习惯了,只觉这位王爷素日的铮铮声名,添了几分情致风流。 茶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许多人都是承铎下属,他这样子未免有失威严。知他固执,也不好说什么,张口接住。承铎往盘子里剥那马鸡腿上的肉,切碎了继续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木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边来。 火苗袅袅而上,舔着烤架上新架起的食物。茶茶吃饱了,挣开承铎的手臂想坐开去,让他好好吃饭。承铎却抱着不放。茶茶也就依了回去,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自她醒过来,两人仿佛连体了,时刻不离。按说承铎早该不耐烦了,却觉得茶茶仿佛就是他的一肢一体,一分开就像少了什么。 露营地上吃了喝了,这群大男人还猜拳行令,没完没了。承铎终究怕茶茶冻着,抱着她回帐子去。帐内烧着温暖的火,将棉布一遮,与外面两个世界。承铎将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着的衣服,挨在那火堆边上,望着火苗发呆。 茶茶从来不会露出伤颓的样子来,仿佛这个世界并未伤害过她。她只是变得更安静,将自己与外界划出一道隔膜来。她曾经以此来获得安全感,又再度以此来规避伤害。当初在上京时,贵妇名媛对茶茶的私议,承铎也有所耳闻。无非觉得茶茶肮脏不洁,能得到他的喜爱必定有什么下流的手段。 承铎那时并不觉得有多喜爱她,只是想着你们都觉得她贱,那我还偏要抬举她。他后来才明白,他是在为茶茶不平,为茶茶的心性和意志所得到的蔑视不平。这和她干净不干净、和他们在一起能如何下流,一点关系都没有。 承铎平生有过很多对手,他揣摩一个人,不会因为敌我立场,因为贵贱差别,因为各自相悖的观念而影响自己的判断。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可能早就败了死了。他连这些都可以理智地抛开,那些叽叽喳喳说茶茶不干净的话,根本就是耳旁风。 承铎平生遇到过很多次凶险,他事后都能笑着回想,唯有这次不能。他的母亲在后宫争斗中被害死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心中有悲伤和愤怒无处宣泄,只能放逐自己,努力向前。十多年后,他早已功成名就,早已杀人如麻,早已心硬如铁。然而茶茶的生死一线,却突然带来了极其陌生的恐惧:一种让人重新思考死亡的恐惧。 两个月来,他们感知和消化着彼此的安静与恐惧,默默蛰伏。 承铎烧热了水洗漱。茶茶像小孩子,伸了手臂让他抱过去。洗完又抱着回到火堆旁。承铎将柴加进去,燃旺了火给她烤方才沾湿了的头发。他们做任何从前一起做过的事情,只除了男欢女爱。只要茶茶不提,承铎似乎能一辈子都不要了。 茶茶任他理着自己的头发,懒洋洋地贴上他的胸口去,抱着他的腰,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承铎往后仰了仰,轻声呵斥:“别胡闹。” 茶茶抬了清浅的眸子望着他,淡淡道:“你戒色了?” 承铎默然片刻,抬起她的下巴:“想要?” “嗯。” 承铎松开了手,茶茶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来嘛。” 承铎伸手就揉她,很快把她揉得僵硬起来,他失笑道:“茶茶,你简直没有诚意。” 茶茶抬起头,严肃着一张脸,觉得很难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表述清楚,遂决定触类旁通。 “比方说,”茶茶道,“北方四郡原本是你的,后来被敌人抢去了,你怎么办?” “我已经夺回来了呀。” 茶茶点头:“你夺回来之后不驻军,怎么算你的呢?” “迟早是我的。” 茶茶一脸遗憾地说:“城池不这样想。” 承铎呆了一呆,旋即哭笑不得:“老子的城池都差点夷为平地了,还驻军?这城池的主意大得很,我要不起!” 茶茶一听他又来这个,当即举手投降:“那真的就是一闪念,我错了我错了,现在超想活着!求放过这个话题吧!” 自从承铎得知她是自己吃的毒药,就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情,郑重而认真地跟她探讨过: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茶茶毫不吝啬,各种认错,各种保证。承铎始终觉得她态度不诚恳,好像服毒很轻率,活下来了也很轻率,下次再来也无所谓。这让承铎觉得很不安全,忍不住一再教育。这又让茶茶觉得很烦,一时不高兴,甩开他就扭头到另一边。 茶茶不高兴了,承铎又撑不住了,把她拉过来捏了捏下巴:“真的错了?” “真的错了。” “驻军?” “来!” 茶茶极有魄力地骑上他的腿,承铎才剥掉她的外衫,她就又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僵住了。承铎笑起来,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轻哄她:“不要勉强。” 他一笑如春暖花开,茶茶突然就心浮意躁起来。承铎的手上有常年练刀弓磨出的薄茧,触碰到她的肌肤上,用了一点点力,却克制了情欲。他长久地亲吻她,揉着她的背心,直到她在他手中瑟缩着融化。 他们对彼此这样熟悉,茶茶原本是抱着牺牲精神想要忍受这个仪式。可是承铎轻易就撩拨起了她的爱欲。这种爱欲是承铎带给她,教她领受,继而打在她身上的烙印。当他这样温柔地对她,她的身体就像寻到了主人,自觉自发地臣服了下来。 两人都仿佛找到了宣泄与告白的途径,不复试探与小心。茶茶觉得很感动,又像是很不好意思,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埋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旁的火堆“噼啪”一响,爆出一丝火光又暗淡下去,像冬日恹恹瞌睡的老人,懒得理会皮褥上辗转起伏的身体。他们各自尽兴的时候,茶茶直接睡过去了。模糊感到承铎在抚摸她的脸,问:“你没事吧?”茶茶只觉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陷入了黑暗。 茶茶这一睡很沉,醒来时万籁俱静,身旁有承铎特有的呼吸,绵长而沉稳。帐子里一片漆黑,辨不出什么时候了。茶茶往他那边挤了挤,钻到他身边。肌肤赤裸的接触让她想起先前他是怎么折磨她的。 茶茶咬人的特性被激发了,侧头咬在他的肩头,大力磨牙。承铎低低地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将她揽到怀里,捂了捂她背心的被子。茶茶松了口,感觉到他低头吻在自己的头发上,承铎低沉的声音问:“你恼我了?” 茶茶也低低地“嗯”了一声。 承铎笑:“活该!” 茶茶便闭着眼睛顺着气息,仰了头,寻到承铎的唇吻了上去。承铎也不睁眼,只回吻着她。两人凑在一起,却懒得动一动。承铎紧了紧手臂,茶茶便贴得更近些,仿佛漂游在水中,漫无目的,只为了这样肌肤相亲地温存。 茶茶再度睡去时,承铎却清醒了。他轻轻爬起来,将她盖严了,赤了身子将熄灭的火堆里埋着的卵石扒出来,投到木桶中。“嗤”的一声,水汽氤氲起来。不一会儿,水有些温度了,承铎将就着冲洗了一下,擦干身上的水,穿起衣服。 帐外是真正的天寒地冻,了无人声。承铎竖了竖领子,在营里缓缓地走了一圈,方才旖旎的情思全都抛开了。如今已是二月,闸谷冰封雪盖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正因为这一个多月的与世隔绝,他并没有安排夜哨,也没有增加巡逻。一定要说实话,这闸谷里的五百人懒惰懈怠,与燕州大营的一兵一卒都无法相比。 承铎抱着胳膊,望着远处山峰顶上的积雪。那雪在夜色中发着幽深的光,像一个不可言喻的阴冷笑容。承铎也浮上一丝冷笑,静立了片刻,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下。 他转身走回大帐里,将灭了的火烧燃,架上水吊子,把昨天剩的羊奶煮了上去。火舌舔得水吊子“滋滋”作响,承铎借着火光,将几根细树枝摆在地上,简易地拼成闸谷的地形。他望着那树枝不知想着什么。羊奶很快烧热了,帐子里都是香味。 承铎轻手轻脚倒了一碗来捧在手里小口喝着。待他慢慢喝完那碗羊奶,承铎把那几根细树枝都扔进了火堆。他站起来,掀开厚棉扎的帐帘一看,天边已经亮了。一个想法在心里涌动,他回头看了看茶茶,茶茶裹着被子睡得正香。承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推醒了。 茶茶蒙眬地“嗯”了一声埋头又睡。承铎再推她。茶茶不理他,承铎继续非暴力不停止唤醒法。茶茶磨不过他,这一醒只觉得浑身酸软,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承铎就着被子将她抱起来,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茶茶也不想动,由着承铎给她穿上衣服,抱出帐子,抱到马上。承铎牵了马往谷口而去,渐渐就走到一片山坡上,茶茶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清晨的阳光下,残雪掩映中,地面绽放着紫蓝色的花朵,疏密有致,随风摇曳,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山坡。承铎将手臂一展:“好看吗?”茶茶捂着脸颊,且惊且喜:“你种的?” 承铎笑:“是啊,我上次来闸谷,走到这边正是清晨,一路就看见很多茶茶花。我一时兴起,让那一队骑兵每人捡二十粒种子,经过这向阳的山坡时就都撒在了这里,也没想过你能看见。如今这花天天开着,可惜你总是睡到太晚。”承铎拉了拉她披风的领子,竖起来遮住她的脸。 茶茶跑到花丛中,笑得一派天真:“你种了这么多个我。”承铎只望着她笑。茶茶又两步跑回来,勾了他的肩,蓝眼睛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道,“早该把我叫起来看看啊。” 一时山风拂过,虽还带着彻骨寒意,却让人觉得岁月静好。太阳爬起来时,那满地的茶茶都谢了,承铎倒在地上看天,茶茶将头斜枕在他的胸肋上。 良久,承铎道:“真想把你抱到云上去。” “到云上去做什么?” 承铎笑得无耻:“嘿嘿,你说做什么?” 茶茶爬起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又飞快地将头枕回他的手臂上。 承铎惊异道:“这里很冷的!” 茶茶凉凉地说:“别想多了啊,就是想亲你一下。” 承铎露出一个干净明朗的笑容,侧身把她抱住。 茶茶望着天上,觉得那云朵棉花似的,像被子一样,不由得生出了睡意。正蒙眬间,承铎忽然将耳朵贴在地上。茶茶看向他时,他眼里的懒散之色已一扫而空。承铎手臂一撑站了起来,茶茶也被他抱起来了。 “有军马。”承铎低声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到那边山上去看看。” 茶茶点头。 “别乱跑啊!”承铎又交代了一句,便向那山壁跑去。 茶茶倒没有他这么急迫的心情,只觉得承铎如今管她越发婆妈起来,倒像她是三岁的小孩子。她望着他一路骑马到远处山冈上,徒手攀上那峭壁,身影湮没在顶崖乱石间。马儿不知所以地徜徉在崖下。过了一会儿,承铎又出来,三两下跃下崖壁,又骑了回来。茶茶果然站在原地没动。 承铎一拉马缰,腾出一只马镫,道:“上来,坐我后面。”茶茶伸手给他,踩了那只空镫,骑到马上。 承铎道:“你抱紧我,我们要快些回去。” 茶茶解下腰带,向前系到他腰上,把两人捆在一处,做了个手势。承铎一夹马肚子,便一路跑向行营。 营里也并不乐观,秦刚早巡的时候,在闸谷西面的山坳下也发现有人马探察,不知是何来路。手下几个得力的队长在帐中议论纷纷。 “秦佐领,我今早在北面坡上也看见人马来回,像是合围闸谷之势。说不定是胡狄的散卒。如今雪化得差不多,我们却又被围困,这可怎么办好?” 秦刚也没主意,被问急了,忙道:“我也不知道啊!” 话音刚落,承铎一掀帐子,道:“我知道。”众人纷纷注目,他走到帐中,“是几个胡人的散兵,不过几百人,一会儿就撵走了。去吧,把人集合起来。” 他态度从容沉静,那几个队长只觉得忽然就松了口气似的,出帐集合人马。 承铎待人出去,神色肃然地对秦刚道:“你记住了!身为将领,你可以对我说不知道,但永远不能对部下说不知道!”他意态轩昂,而语气严厉,锋刃铿然。 秦刚愣了片刻,躬身抱拳道:“是。” 承铎也不再说,转身道:“跟我出来。”露营场地上五百来人散散地站着,哲义笔直地立在前面,阿思海倒是抱着肘无所谓地看着人群。其余人的脸上便很少能看见这闲适的神色了。 承铎往木台子上一跳,站定,俯瞰众人,朗声道:“诸位,我们被包围了。方才我站在那山崖上算了算,约有五千人马围在这闸谷四周。刚好十个对我们一个。”“轰”的一声,下面炸锅了。一人叫道:“大将军,胡人不是都被打垮了吗?!” 承铎冷笑道:“不错,他们是七王云州的人马,后面还有约莫两万人。” 秦刚奇道:“那……那他们为何围我们?是误以为我们是胡人?” 承铎道:“闸谷从来没有过胡人。七王之所以要围闸谷,只因为他要捉住我,杀了我,反叛朝廷,悖逆皇上!” 又是一片嗡嗡声。 承铎眼光四面一扫,听了片刻,微笑道:“你们不用议论,我动动手指头,这五千人马都会被碾为齑粉。” 台下瞬间大哗。 承铎朗声笑道:“闸谷雪封将解,他们现在还不会动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明天这些人就散了。”他说完,便跳下木台往帐子里去。 秦刚还是不放心,拦住他道:“王爷到底如何退敌,还是告诉我们知道吧,这……” 承铎笑得高深莫测,拍拍秦刚的肩,诸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道:“实不相瞒,我曾遇神人相授一种威力无比的箭法,一箭射去可杀退三千人,两箭齐发可杀退万人。区区五千人,诚不足为虑。” 四围官兵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见他神采飞扬,毫无惧色,又想到往昔听闻他的战绩,却又有几分信。阿思海心知承铎又在调侃,见众人这番神情,忍不住“哈哈”一笑。承铎却郑而重之道:“我素无败绩,全仗这箭法神威。以前从不告诉人的,你们今后也不可传了出去。” 秦刚等人点头允诺,虽有疑惑,却也有些雀跃,想一见这神妙箭法。 待到这夜月色初升时,承铎站到南面山岗上,背风而立,手挽强弓,扣上两支箭,凌空射去。双箭离弦的瞬间,剑尾燃起了火花,在空中逶迤划过,明亮如流星。 一般的火箭,火在箭头,箭难以射远。承铎改造了一下,将箭尾装上磷硫火器,弓柄却涂上硝沙,长箭离弦时,将箭尾的燃料擦燃。这样的箭不仅火不易灭,且高而飘,一目了然。 片刻之后,南面约两里开外,一支火箭也腾空而起。承铎微微一笑,收拾了弓箭,回头就在行营场上燃了篝火,烧烤伴酒,好不热闹。一干人等看他喝酒谈笑,俱摸不着头脑。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隐隐听见风声中夹杂了喊杀声,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东面,再是南面,继而西面也有了动静。 承铎听了半晌,擦着手望天。 阿思海笑道:“大将军估计坐不住了。” 承铎被他看穿,苦笑道:“嘿嘿,这听人厮杀,还真是听得手痒。”他细细地顺着风往北面望了望,“不如,我们去凑个热闹。” 阿思海点头:“随便你。” 承铎站起来扬声道:“有没有人要看天地大象的?” “什么天地大象?”军士们问。 承铎道:“山崩地裂。” 秦刚心中已知他伏有奇兵,只觉这位王爷的手段兵法鬼神莫测,心中仰慕,率先站起来道:“我要看。” 于是场上“要看”之声不绝。承铎潇洒地一挥手:“带上你们的盾牌,跟我来。”茶茶看他兴致勃然,也不去碍他的事,便要回去睡觉。承铎留下哲义照看着,带了那百余人,趁夜往北面的山崖爬去。 闸谷群山环抱,北面的崖坡,南缓北陡。山之南面,水之北面,谓之阳。这山崖面北的阴面,日照不足,积雪深厚,对闸谷而言,正是易守之势。 那面南的缓坡甚长,待他们爬上去时,北面崖外已打了起来。承铎趴在坡顶探头看去,火光相接处,一队人马被压制在山壁一侧。这面山侧映着微弱的弦月光,一片皑皑白雪。 承铎手一拦,传令道:“各自小心退后些,站到山梁这边来,抓着山崖凸石,学我的样子把雪赶下去。小心自己别滑了下去。”他将盾牌往坡顶逾尺的积雪中一插,猛力将盾牌推了出去。盾牌外的雪如切得整齐的豆腐,窸窸窣窣滑了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其余的人纷纷效仿,一时窸窣声不绝,看那雪在坡上如流沙般滑下,然而这次却没能渐渐止住,雪滑得反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听见树枝压折的声音,噼里啪啦,最后轰隆隆响着,只觉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山崖一壁的积雪露出一个巨大的凹陷,逐渐向下陷落。 下面的人马也听见了动静,顾不得打斗,纷纷往远离崖壁的地方跑,大叫着:“雪崩了,雪崩了……”随着隆隆的声响,洁白的雪滑到了山脚,迅速追上了逃跑的人,顷刻间盖过了头顶。从山上望去,山脚下铺开一个巨大的扇形,方才被压在这一面的人马几乎全都葬身其中。 另一边的官兵远远退了,跃马腾弓地欢呼。直到感觉手下紧紧攀着的岩石不再抖动,秦刚才吐出一口气,叫道:“我的妈呀,这山崩地裂可太……太……”他一时只觉词穷。承铎并不看他,只看着山下那个巨大的坟场,平静道:“为人将帅,不仅仅是率众厮杀,山川地理都要为你所用。这个地方我早看好了,也难得他们赏脸肯来。” 秦刚两年来苦守闸谷,并未上过战场。往昔唯觉哨役劳苦,何时能得回乡,做个普通农人。这夜杀敌,如拨云见日,气象万千,只觉二十多年白活了。此刻听见承铎的话,才真正领略了他所说的“身为将领,不能对部下说不。”只因他心中筹谋实非常人能料,动静自如,举重若轻。 承铎此时之平静,照见生平之叱咤风云。那该是怎样壮丽的风景?却收束在那个柔美纤弱的女子身上,平淡、平静得如同世间众生。秦刚心中之慨,伴随一生,此后终生身在行伍。及至暮年,仍然对子孙感叹,靖远亲王当日风采,世所罕有,尘寰不再。 在那山崖上,百余人各有感慨。 承铎率众退下那山梁时,对阿思海笑道:“告诉喀喇昆仑神,这些敌兵是我送给它的谢礼,答谢它仗义。” 阿思海敬服,以手抚胸行胡礼道:“全赖王爷心诚。” 承铎手一招:“山崩地裂看完了,去谷口,出山。”那一百多兵士平生不曾见过这般杀敌,此刻全站起来道好,俱是神采飞扬,紧紧跟着承铎。承铎先带着人回了营地,留守之人都纷纷询问方才是何声响。同去的士兵兴奋地解说,营里聒噪不已。唯有承铎叫起茶茶时,茶茶三分薄怒,七分懵懂未醒,道:“你们好吵!” 一路到了东面谷口,天已青灰。那边本最先打起来,此刻却安静了。承铎带了人扒开积雪寻路。谷口小道渐渐露了出来,承铎听得那边有人挖雪,住了手。一铲倏然砸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蛋露出来,一看承铎,叫道:“啊?你没事吧?” 承铎一愣,大笑:“你怎么也来挖雪,杨酉林呢?” “那边追人呢,叫我们留这儿把你们刨出来。”明姬欢声道。 承铎两拳砸碎残雪,两边军士合力将山路扩了出来。谷外杨酉林西营的人,一见承铎都欢呼起来,下马行礼。杨酉林正引骑而回,见了承铎倒身下拜。承铎拉起他来,道:“你怎到这谷边来的?” 杨酉林禀道:“东方大人回京之前先到崎元关交代了我。” 承铎拊掌笑道:“他临走拿了我的兵符,我猜他定然把那兵符拿来差派你了。” 承铎猜得不错,东方离开闸谷便直去了崎元关,所以直到两天后才回到燕州大营。他深知杨酉林不比赵隼,空口白牙是喊不动的。杨酉林看了兵符,才将崎元关的人马带到闸谷以南秘密扎下,放火灯为信。承铎知他提兵在南接应,便猜到是东方所派。 两人多年作战,默契异常。七王围闸谷,杨酉林早看在眼里。昨夜承铎一发箭,杨酉林答了一箭便开始收拾围谷之人,乒乒乓乓直打到现在。 承铎扯着马缰,道:“七王人马往哪里去了?” “往东北去了。”杨酉林遥遥一指。 “带上人,我们追。”承铎断然道。 谷外骑兵应声上马,装容肃整。 承铎望向秦刚道:“你们呢?” 秦刚诸人抱拳:“誓死追随王爷。” “那就上马。”承铎一声令下,跳上马背就走。后面兵士骑的骑,跑的跑,纷纷随他而去。 闸谷瞬间只剩下数人。茶茶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回去。哲义标枪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跟着她往回。一路走过偏帐寨门,到了那营场上,什么东西一晃耀眼。茶茶分了一下神,便见左边地面白雪之中,金灿灿地埋着什么东西,分外夺目。 茶茶缓步折回去拂开薄雪,赫然是张黄金面具。她陡然退后几步,循着面具的方向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它的主人,站在一道山壁之前,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茶茶叹了叹,扶额惆怅,对哲义道:“有了这东西,我现在见着金子就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品性高洁,视金钱如粪土呢。” 哲义不接她的话,站到前面将她挡在身后。 承铣却悠悠道:“原来你没死。” 茶茶收了嘲讽态度,平静道:“你都没死,我为何要死?” 承铣又笑了笑,赞许道:“没想到才两个月,你越发厉害了。这次捉住,我们换点别的玩玩。” 茶茶便也笑了笑,道:“这次换支锋利点的簪子吧,比如——利箭。”她“箭”字刚刚出口,破空一声响,承铣听音辨位,一跃躲开,腿上还是着了一箭。另外两支箭射进了石壁。承铣尚未起身,又是三箭射来,他勉强一闪,这次中了两箭。 承铎缓缓放下执弓的手,平静无波地说:“我就知道你没走。”手一扬,将长弓扔到一边,哲义抬手接住。 承铣扶着石壁坐起来,也平静道:“原来你也没走啊。”他伸手拔掉肩上的一支箭,态度从容。 承铎缓步上前来,茶茶挽住他的手臂一转到了他身后。承铎叹道:“你败了。” “皇上已经死了。”承铣望着他,“东方现在握着整个朝廷,你回去正好。” 承铎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二十日前,我也是九天前才得到消息。”他平静得异常诡异。 承铎见他这种神情,心中盘算应无任何疏漏,一时说不上话来。承铣看他默然,竟柔柔笑道:“你不用想,我的人马不及杨酉林,我前几天才发现他埋伏在闸谷边上。我本应该收兵回去,然而我没有,现在进谷更是行险。我不怕,只因为生死权势我早看淡了。” 承铎觉得匪夷所思:“生死权势都看淡了?所以你才做那些事?” 承铣“咯咯”笑道:“从小你们就觉得我怪,我知道你们背后说我是疯子,其实你们才是。皇家的人都是疯子,我一眼看去,只有自己稍稍正常些。” 承铎冷笑:“你倒是很自恋。” 承铣亦冷笑道:“我真想让父皇从地下爬起来看看。他的大儿子十分不济,让他的二儿子赶了下去;他的二儿子到头来才喜怒不定,死得不明不白;他最为嘉许的五儿子最后死在他那无往不胜的战场上。可惜差一步就圆满了。” 他把这叫作圆满,承铎无言以对。 承铣继续道:“你以为你的侧夫人徐氏是我安排的人吗?你的元妃死了,你与萧相的姻亲就断了,你在朝中便不能得势;你没有子嗣,便后继无人,只能老实辅佐他人。这才是你的女人孩子总是倒霉的原因。你现在回去,必然得到他的一纸辅政遗诏,你可千万莫要感恩戴德呀。”他顿了顿,“不过是我和他各取所需,他想我们两败俱伤罢了。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高傲!其实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 他言未已,承铎已一拳击到他脸上,打得承铣的头撞到了墙壁:“我与二哥如何,那也是我们兄弟的事!你永远只是其中的那个小丑,抬不起头来!你下药迷乱他的心神;用假的怪兽蛊惑人心;勾结胡人,鬻地卖国。你干的这些事,害的已不独是我一人!” 承铣像听到什么奇闻似的,嘶哑地笑了,声音渐渐响亮,仿佛他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哈哈……我错了,哈哈哈哈,原来你才是最高明的那一个。”他兀自笑着,“现在他死了,我也落到你手上,你就要赢了。” 承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道:“我是要杀你的,我杀你并不为了你们争夺的那些东西。” 承铣仰着头直视他,切齿道:“我是争夺那些东西,可我不是为着权势。那是我的追求,你不懂。” 承铎点头:“我确实不懂你的追求,也不想懂。你欺辱我的女人,我便杀了你。” 承铣反而愣了愣,看了承铎半晌,却笑了:“这个理由不错……委实不错。我因她而死,得其所矣。” 茶茶听得这句,眉头微皱。 承铎松开他的衣领,手腕一转,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承铣仿若不见,眼光越过他看向茶茶,忽然对她笑了笑,轻声道:“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呢。”茶茶的脸色冷凝不改。承铎抓住他的头发,一刀割上脖子,直切到椎骨上,干净利落,血如泉涌。 承铣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动了,一时凝固成一种诡异的神态。茶茶望着他这般神情却全无恐惧之色,眼神仿佛透过他看向了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承铎收了匕首,也不再看他,转身牵了茶茶的手往谷口走去。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薄霭,瑰丽地投射到地面,大地染着一层初春的暖意。出谷的山坡上,满坡的茶茶花正迎着阳光开起来。承铎拉了茶茶走上去,哲义自觉止步。 两人走到花丛间找了一块地方坐下,茶茶抱着承铎的膝盖,承铎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柔和的阳光,道:“其实他没说错,我们家的人都是疯子。” 茶茶将脸贴到他的膝盖上,承铎叹息:“在上京时然之说过我命硬,是天煞孤星,必克尽至亲至爱之人。那天你醒了,我心中想,这半生四海平靖,杀戮无数,然而神明眷顾我,让你醒来。此番出谷,我便从此封刃偃旗,再不妄动干戈了。” 他平淡深沉的声音款款道来,却激得茶茶心中缱绻感动。这个不怕把天捅下来的人,只因为自己一番生死,竟然对神明敬畏起来。茶茶轻扣着他的掌心,指尖抚摩着那道伤痕。 承铎似定下了主意,注视她道:“我们到你的家乡去吧。高昌不在了,可家乡还在。有时国号会变,君主会变,然而山河不会改变。地上的人们仍然像先辈一样生活着,世代传承。你说你要跟着我,那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好吗?” 承铎的眼睛带着柔软的亮色,看得茶茶眩晕起来,仿佛生生世世都要与他相守,触手尽是时间的永恒。人心安稳,天地静谧。她凑上前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山坡上的茶茶花都迎着风摇曳,紫蓝淡雅,默默无声地开在这尘俗世界里。 春日暖阳惺忪地照着大地,快马踏过厚实地,草原渐渐有了绿意。阿思海快马加鞭,赶回了自己一年前离开的家里。若不是承铎回燕,他也不会放下生意,出去这么久。 偌大的宅子里空荡浮尘,四壁徒然。家具散乱地倒着,能带走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他转到里间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墙而坐,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阿思海看去,这不是上次承铎让他带走的那个忽兰吗?他便用胡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忽兰眼睛红红的,捏住自己的手,埋头道:“那位大将军听姐姐的,你又听他的,他叫我跟着你,就是姐姐要我跟着你。”说着,她一阵伤心,“姐姐被我害了,我当然不能不听她的。” 阿思海听得想拊掌大笑。她方才说承铎听茶茶的,这话若是被承铎听见,怕是要发飙。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的手道:“行了,行了,别伤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没你什么事了。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咱们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说。”他随手拾起一个凳子。 “姐姐在哪里?”忽兰此时只觉有茶茶才安稳。 “他们过两天会过来暂时落脚,只怕这个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头打量房顶,一脸憧憬。 忽兰不解:“放不下什么?” 阿思海犹自感叹承铎的选择,眼望着忽兰,突然生出一丝诗意:“放不下今后的逍遥自在。”他将这句胡语说得起承转合,仿佛是一首悠扬的诗。 忽兰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他握着的那只手,想找出一句话来问,却又觉得不知道问什么好。阿思海对那一片狼藉不为所动,让忽兰坐下,自己笑嘻嘻烧水去了。 忽兰转顾屋角,只得片瓦残垣。命途飘蓬,无有终止。此时的她远远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壮阔的命运将与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后,忽兰离开了阿思海,托名胡狄大汗遗女,收拢散卒,成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渐强盛起来,成为中原隐患。与此同时,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诺里,与允宁大帝结盟,打开了西域商贸,中原迎来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后,允宁大帝的重臣东方互,辞相退隐,不知所终。此后几十年间,中原盛世渐渐衰落。再过四十四年,忽兰女汗长子阿思达继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夺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宁帝之子被迫迁都,苟延三十六年,国祚衰灭,遂尔终绝。 其时,距靖远亲王承铎袭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兰,而承铎又与茶茶隐逸他乡,不问大位。岂料中原国祚果然覆灭于茶茶之手? 天数玄远,终不可知也。 只是,随着国破家亡,中原人纷纷忆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远亲王承铎。 传说他实乃战神落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口能喷火,眼能射电,一眼看去便溃敌三千;双臂能开百石弓,并发一箭,可杀敌千里;足下万钧之力,跺一跺脚,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勋就便归位天庭了,只留得人间塑像礼拜,香火不绝。 晚春三月,柳抽絮,花绽蕊。 东方朝罢在内阁看了看折子,忽见窗外花柔叶嫩,莺俦燕侣,心中一动,随手起了一卦——天山遁。九五:嘉遁,贞吉。象曰:“嘉遁贞吉,以正志也。” 阴进阳退,鸿飞天外又冥冥。 东方大惊,遥望北方。北方的天空有云卷云舒,虚虚渺渺,不可见其端倪。 十日后,杨酉林回京。东方迎出城去,明姬见着了他,翩然雀跃,单骑纵前,拉着东方的袖子好不欢喜。她虽叫杨酉林一声大哥,却跟在他身边时刻不离。杨酉林高大,明姬娇小,一眼看去俨然鸽子和大象,怎么都不觉般配。 杨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将军与茶茶姑娘都好,他们让我问你好。” 东方已觉异样,仰天一叹:“他们人呢?” 杨酉林还是波澜不兴地说:“不知道。” 东方心中的隐忧得证,一时说不上高兴还是遗憾,只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杨酉林点头:“大将军说他们也没定好,天地广阔,哪里都一样,不必拘泥一处。” 东方怅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营西北有一处所在,是个被破解的奇门阵,你可去过了?” 杨酉林点点头,却又不说话。 东方见他踌躇,惊道:“那么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们两人想用到下下辈子吗?” 杨酉林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 东方接来,见那纸叠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边角相扣,简约雅致,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开来时,只有四个字,却是承铎的笔迹:“各半,珍重。” 东方缓缓放下手,良久不语。 夏天的时候,萧墨来与东方辞行,说要到北方边境看看商机。东方留他道:“萧墨,你不如留下来帮我吧。” 萧墨并不拒绝,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后台老板是谁,现在七王一死,便被我买了过来。你要不要入股做东?” 东方知他志不可夺,也不再说,便笑道:“官商勾结历来不可做得这么明显的。” 萧墨一笑:“那你空了就来观舞听琴吧。” 东方听了这话,微微愣了愣,抬头望望天。天上空明澄净,辽阔无边。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来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允宁,这个十五岁的皇子,在他的国相东方的力主下,在太庙的白玉石阶上,以苍璧祭天,黄琮礼地,即皇帝位。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盛世。这千古江山不曾改变过,却又真切地改变着。从军旗到皇位,从雪落到雪开。当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也在春日暖阳中融化时,东方凭窗远眺,觉得这天地气象比之往日,确已迥然。 承锦慢慢踱到他身后,探出半脸,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柔声道:“当日你在边陲山乡闲散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做这皇亲国戚,出将入相?” 东方听了一愣,觉得这话甚熟,似是许久以前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了。 承锦见他愣怔,从后面拥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悠悠叹道:“不想五哥,却做了个闲云野鹤、山林逸士。” 东方蓦然想起初遇承铎时,在那雪野旧舍中偶见的老和尚,心中不觉惊诧。其时他布衣白身,琴书耕读;承铎爵列亲王,奇兵初胜,听了这两句话,俱是付诸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异势。 东方默默地握了承锦的手,望着窗外残雪,说不出话来。 很多年后,燕州北陲的小镇上,边哨关卡均已废置,商贾却熙来攘往,货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都会说起远方的一个传奇。在天地的最西边,隐居着一对天上来的爱侣。苍原上放牧的人们有时会看见他们并骑游弋。 男子俊朗不凡,女子柔美如云。 第19章番外·哲义的思索 我的主人是个眼光犀利的人。 记得一年冬天,上京下了雪。王府素白的庭院里,他让我和哲仁演剑。哲仁起了一剑,削过碎雪,直罩命门。他这人太过沉默,剑式也往往偏折出奇,透着森冷,却不迁延。那天天空异常澄净,我收起杂念,一心一意地对付他。 最后一剑刺向哲仁眉心时,哲仁慢了半拍。剑尖堪堪停在他眼前,一朵纤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锋刃上。主子拊掌大笑:“哲义,你的心思简明,专心极意,正是不可多得的习武良才。这个心意莫要改了,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那天他穿着一件藏青缎面的家常衣服,窄袖束腰,气度雍容,风神俊朗,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氤氲。记忆里主子仿佛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他有多少荣耀光彩,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围绕,我始终觉得他骨子里带着冷清。 这一点上,他和姑娘不一样。 那个女人我初见就觉得她貌似冷淡,其实花花肠子一大绕,一脸菜色不说,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不知主子看上她哪一点。说到这个,主子对于女人的品位也很奇怪,偏喜欢那种柔弱纤巧的,可又见不得女人委屈哀怨的样子。害得府里府外多少小女子伤心流泪,他只当看不见。 姑娘是杨将军捉回来的胡人女奴,主子一眼看上就收到了名下。我猜他大约是这几个月天南地北跑得太急,没工夫沾一沾女人,看到这种货色也笑纳了。可事情出乎意料,他没有在不久后将她扔出自己的视线,反而让她搬进了大帐。 哲仁说这事时,我和哲修都听得瞠目结舌。他说完,一言不发地走了。 哲修皱眉道:“那个女人莫不是床上功夫了得,让主子割舍不下?”我对此也大是不解,只因我们都知道,主子难以忍受女人事后依恋缠绵的心思,故而极少有女人在他床上躺满一夜的。但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破例了,并将破例最终演变成了常态。 她很安静,每天坐在主子的大帐里,在主子面前虽不说触忤,却也近乎视而不见。我不由得疑心,莫非她这种冷漠态度大异寻常女子,才吸引了主子?对此我很不厚道地憧憬过,有一天主子把她扔出大帐,不再理会。到时我看她还装那淡定样子不。 哲仁非常讨厌她,说这种残花败柳不值得主子抬举。主子轻飘飘地说,这丫头看着是个明白人,省事儿;又不会说话,更省事儿。我暗自好笑,而哲仁似乎更加不悦,或者说……不安?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杨将军中了毒。所有的怀疑都在姑娘身上,最后的结局令人吃惊。哲仁虽然死了,我却隐约觉得姑娘不是个简单人物。大约主子也这样觉得,还是没有把她扔出去,继续放在了帐里。 直到回了上京,时间一天天过去,好像他们还相处得不错。只除了那晚主子被人刺杀,姑娘帮他解了毒。她的不简单已经昭然了。主子不动声色,姑娘也很沉得住气。王府的生活挺平淡的,我却渐渐瞧出些问题来。主子待她太好了,几乎放任无度。我家主子英明神武,断不会在这女人手里栽了,这一定是对敌怀柔的策略。是的,我不能想象他为一个女人纠结心思。 果然没过多久,事情闹得扑朔迷离。那天早上李嬷嬷将姑娘带过来时,她化了个淡妆,衬出那双流水一般潋滟的眼睛,我才恍然觉得我家主子的眼光果然是独到犀利,善于从平凡中发掘美好的事物。可午后她突然失踪了,以至于主子把我差去到处找她。 我找到她时,她赫然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冷淡样子,手里拿着一枝盛开的花。那天我在书房外,听见主子把她一人留下,发了很大的火。这么多年来我没见过主子这样大声说话。姑娘还是没有一点声音,过了片刻却从书房里出来了。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走得比平时快,脊梁挺得很直,头抬得很正,傲然到连主子也无法摧折。那天主子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出来时还把我撵了下去。 我心中有些欢快,这女人现在敢惹主子生气,估计她离被主子扔出去的时候不远了。第二天早上,我失望了。主子早上居然没起来,和她一起睡到了日上三竿,两人还一起躲在卧室里吃李嬷嬷送去的点心。 午后主子入宫去时,徐夫人突然死了。我敢用脑袋担保,这事一定跟昨天姑娘失踪的事有关,她肯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我就不信主子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然而主子回来,我又一次失望了。他竟然听信了姑娘的解释,把这事压了下去。 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极大的动摇。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主子是英明干练、沉着理智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敌人逃脱得了他的手心。可为什么,他对姑娘如此明显的疑点视而不见?又为什么,姑娘对自己早已暴露的疑点安之若素?这太奇怪了!我家主子变了。哪里变了,我说不上来,仿佛是心变软了。 一天,我就忍不住去问东方大人。东方大人是主子在燕州新交的朋友,两人投缘得很。他风度翩翩地往椅子上一坐,问我:“哲义,你问胡人的迷心术做什么?这种巫术你也当真?” 我想想,道:“主子对姑娘如此宠信,大异从前。我看着,就觉得有些像是中了那种迷心术。他自己不觉得,先生可不要袖手。” 东方大人大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别担心,你主子的迷心术不输于人,且看他们谁迷倒谁吧。” 我有些转过弯来,敢情我家主子是喜欢上她了。这真是令人发指!我愤然地回到书房外院,老余送来几本兵部转呈的折子。我将折子送进去时,主子正襟坐在书房的软榻上,正看着手头的一份文书。 他看得很专注,旁若无人。姑娘却跪在榻上,手拄着膝盖,将脸贴在他的肩头,长发流泻,颇有小鸟依人之态。两人这样静静地坐着,窗外吹着五月的微风,和煦暖人,像一幅静默的山水写意,朦胧而又清晰。 看到这场景时,我心里有些被打动。姑娘应该有点喜欢主子吧,我没法确定,却不太希望她被主子扔掉了,仿佛这会破坏一种美好。什么样的美好,又说不上来。 可惜这点好感一回燕州就被打破了。姑娘要出大营到镇上去,主子竟然让我跟着。十几年了啊,他竟然让我给一个他没有名分的女人做跟班。我的心在滴血,不,在碎裂。主子洞见我的伤心,说,哲义,我让你跟着她,是信得过你。她怎么出去,你怎么把她带回来,别少一根头发就是好的。 好吧,我是个心软的人,主子既这样说我也只好从命。姑娘不曾对我说话,却很有那番做主子的态度,仿佛天生就是那样的人。她在集市上动动指头,我就得忙不迭地帮她付钱拿东西。我就奇了怪了,按道理我不该这么像个跟班,可她一举一动都将我衬得像个跟班。 不过,私底下她也不拿大,有她给主子做饭之后,我的膳食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无疑,她是一个好厨师,却仍然不是一个好女人。 那天,我们从镇上回来,她莫名其妙地和吴参将闹了起来,却是为了争一个叫忽兰的女孩。这事把主子闹得很难办,我热烈地支持主子给她点厉害看看,免得她一天蹬鼻子上脸。然而我失望啊!他为了护着姑娘,竟然说那女孩是他看上的。 随后我彻底失望啊!姑娘竟然还跟他别扭上了。主子郁闷了三天,主动缴械。我的世界观被完全粉碎了。苍天大地啊,欲哭无泪。当我还来不及重塑三观的时候,东方大人赶回了燕州。风云再起,干戈又生。 主子这是第一次在出征的时候把我留下,让我照看着姑娘和十三公主。那晚胡人突然来袭营,我自然觉得公主更重要,便先安排人护送公主出去。回头去找姑娘时,已经太晚了。我想这好歹是主子交代的任务,只得把这条命搭上,至少也多护她一刻。 姑娘却并不领情,只写了个条子,让我去找主子。她神情冷静坚定,不容抗拒。这样的神色我只在主子发号施令时见过。或许她跟主子太久了,我觉得他们越来越像,都是不可窥测的人物。 那次大战,我们彻底打败了胡人。西营兵士们最津津乐道的,却是东方大人在锗夜城外当众亲了十三公主一下,继而全军都知道了。东方大人却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心不跳。主子挑着眉毛悠悠怪道:“还真没看出来,他这方面还挺有一套的嘛。” 东方大人不知对主子说了什么,主子回头又把姑娘审了一遍。两人神神秘秘,卿卿我我,痴痴癫癫,我懒得奇怪了,随他们去吧。那天哲仁的师父来杀主子,我心里疑惑,感情果然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沾染上的人九死一生,万劫不复,能为不敢为之事? 第二天我去主子帐下,突然听见姑娘说话,我惊得目瞪口呆。主子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晃道:“哲义,快回魂。你主子我妙手回春,把她这哑巴治好了。”我知道他说笑,主子爱开这种玩笑。姑娘坐在旁边,听了他这句话,也笑了。眼神柔柔的样子满是灵气。 这灵气没用到好的地方,也挺磨人的。姑娘一经说起话来,就时常和东方先生对论,多半时候论得主子想扎小人。姑娘总能适时抚平他的恼怒。至于怎么抚的,我不好妄加想象。 这份纯粹的快乐照例没有持续太久,东方大人被七王送的舞姬刺伤了。姑娘又一次失踪。跟着主子去找她,看他心焦的样子,我又觉得这女人当真不好。主子现在只怕不会扔了她了,可好歹要教训教训才是。 主子这次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回来整整两天没理她。她果然难受了,做饭做菜地讨好。第三天早上,我刚刚起来,她那个叫忽兰的侍女就来找我。我一看,她整整一夜做了一大堆早点。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真心希望主子原谅她算了。主子果然也被这一桌子早点感动了,就此原谅了她。 此后,主子和东方大人涉险,好不容易回来,闸谷又闹了哗变。这次我跟着主子去了闸谷,没人预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姑娘同样也预料不到。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七王行营里一具余温犹存的尸体了。 我跟随主子多年,见过很多死人,却没有一个像她那样让人看了难受,以至于主子下令杀人时,我毫不犹豫地砍下了那个亲兵的脑袋。主子有些混乱了,幸而东方大人一路跟在他身边,安排一切。 东方大人走的第三天,劫后余生,姑娘醒了过来,我很高兴,主子却哭了。虽然他后来无比坚决地否认,可我看见他流泪了。此后一个多月,姑娘很少说话,极其依恋着主子。主子也不烦她,两人整日厮守在一起。 两个月的时间像两年,像一生,尽管闸谷酷寒,尽管与世隔绝。主子和姑娘最终出了闸谷,却没有再回上京。杨将军带人帮主子把金子搬到了阿思海那里。阿思海重修了房子,恢复了生意。 三个月后,高昌的新王沙诺里与主子不打不相识,邀他们去高昌。主子与姑娘商量之后正要成行,却突然又被一件事拦住了——姑娘怀孕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又不是小姑娘了,一听到怀孕惊得花容失色,神魂错乱,主子抱着她哄来哄去才哄正常了。 此后八个月,主子几乎把她挂在手臂上,一时一刻都怕伤着了她。可是这……我又要说姑娘了,真不是个好女人。每天恹恹的,这不吃,那不吃,还吐;后来不吐了吧,肚子大了,行动坐卧都不方便。她急了拉着主子摇,说你说过的不让我再受苦,可现在就难过得很。 主子那表情,心疼得一塌糊涂。我都不想说了,谁看了谁觉得没出息,想当年,看如今,不忍卒睹啊。五个月的时候,主子把李嬷嬷从上京接了来。李嬷嬷一来,果然是行家风范,主子和姑娘立刻被整治安生了。 到了第九个月,姑娘仰天大叫这生孩子怎么这么讨厌啊,零零碎碎地难受,不能来个痛快吗?!痛快很快就来了。我觉得她并没有生太久,也才半天工夫,她就足足叫了一个时辰。我从没见过主子这么紧张,神经质地安慰她。姑娘疼得烦了,眼睛一瞪,喝道:“你闭嘴!”主子立刻不吭声了,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或者说姑娘紧紧攥着他的手。 我站在屋外听他们忙碌,心里却有些期待,主子看着就三十岁了,这一个孩子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夜深时,孩子平安降生了,是儿子。主子高兴极了,把孩子抱给我看,还指着我说这是哲义叔叔。我大惊之下,虽觉得这个称谓当不起,心里却很感动。 姑娘生完孩子,元气大伤。正巧萧墨萧公子投身商途,到北方游历,带了很多稀有的补品给主子。姑娘自己细细甄别了,告诉给李嬷嬷去做。这样在家养了两个月,身体复原得不错。 阿思海生意场上的客人有见着主子和姑娘的,主子总是坦然介绍说:“这是我妻子。”我疑心他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女人嫁人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一般比较看重。姑娘却似乎并不介意,主子说是妻子就是妻子了。 小少爷日渐长大,眉目宛然和姑娘很像,鼻子嘴巴却跟主子一模一样。就这个样子,长大了一定是个祸害。还不仅仅如此,小少爷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说了第一个字,十个月大时就能跌跌撞撞走路了。可累坏了李嬷嬷,常常跟在后面叫少爷小心些。 他尤其爱缠着姑娘,姑娘一见儿子就头大,跟主子说,太缠人了,下次我们一定要生女儿。我怀疑她是不是不记得,当初生孩子时她愤然地说一辈子也不生了。主子肯定记得,却不反驳她,反而点头赞许道:“好。” 炎热的窗外,太阳晒得地面袅袅冒烟,远近的景物浮动在烈日下,似幻似真。姑娘踩着波斯地毯跑到主子身边,挽了他的手道:“我们回依度尔汗去吧,这里夏天可有的热。”主子望向她的神情乍现温柔,说:“行,你说回去就回去。” 正说着,小少爷就蹒跚而来,李嬷嬷一路跟在后面。他一头撞在姑娘身上,拽着她的裙裾咧嘴笑嚷:“娘——”姑娘登时一手抹着眼睛,一手扯着主子的袖子,哀叫道:“啊,他又来了——”主子一把抱起小少爷来,哈哈大笑:“这孩子,缠得你娘都不想要你了。” 我不禁要质疑,她哪像个娘呀,倒像是主子的另一个孩子。 不过,好吧,我承认,看见这情形我有些怦然心动了。他们的故事,非由爱始,皆因爱止。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这样一个人,与之共守一生吧。 第20章后记·爱是疲惫生活的英雄幻想 写文写到完,其实只有一个感觉,很累。甚至曾经感动过自己的一些细节,再读也不复有热情。创作欲跟其他的欲没什么两样,填满了,就没有了。这部的题材很旧,王侯将相,英雄美人。我爱慕英雄,也喜欢美人,故而“意淫”。 爱人相遇的情形千差万别,茶茶与承铎算不得别开生面,却爱得有些出乎意料——出乎彼此的意料。茶茶这个人,我有很多信念融会在她身上,她既柔弱,也坚强,永远为自己而活着。精神上的内涵是远远超过外表魅力的,至少我希望是。 在遇见承铎以前,茶茶对世间有恨,对世人有嗔恚心,她的世界并不善良。承铎比她稍进一步,只是量的区别。而感情,是在生活中,甚至一开始是在阴谋中萌生的。承铎会爱上茶茶,是因为茶茶自有她的可爱之处。 她的小聪明,偶尔迸发的灵气,并不停止寻找生活的乐趣。烟火红尘的基本,无非饮食、男女。茶茶的聪明在于没有本末倒置,做得可口的饭菜,守着心爱的人,就有了一切。人生处世如行兵,以正和,以奇胜。 我看过许多评价,甚至是在盗文的网站上,很多人觉得我虐女主太过。然而大家不知道,原先的结局是:茶茶确实死了,承铎将她葬在闸谷的冰雪之巅,手刃承铣后,远走他乡,遁入山林。东方回到燕州,已寻不见承铎,望着茫然大雪,不知归处。然而他已有了俗世的羁绊,有了承锦,从此步入尘寰。 在我写的时候,在我写到他们美好的时候,想到茶茶终究会死,承铎会孤老林泉,心里觉得难过。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相遇;即使相遇,又何必要交付感情。于是,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改变成现在的结局。 我想说的是,人下堕易而上行难,大多数人容易沉沦,而茶茶没有。大多数人终其一身找不到一份矢志不渝的爱情,但是茶茶找到了。我曾写文案说,人性看起来恶,却闪烁亮点;本文看起来虐,却趋向光明。虐与光明,互为衬托。茶茶虽然受了很多苦,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没有自怜自弃,这才是承铎喜欢她的原因。 佛理说,爱情是一种执着,世事是变,是空,是相;执着会苦,故而爱情会苦。承铎与茶茶的感情没有经营,没有计较,仿佛天成,超越了世间的变,而成为不变,这与情节无关,而是他们的心性使然。 承铎、茶茶、东方,乃至承锦,对于生活的态度,永远是通达的,允许在理智的背景下小感性,但不会纠结于枝末细节。朋友之义,男女之情,为人之本,处世之道,原可以分明清楚。能暧昧得起来的人,是思欲过多。连自己的欲念都控制不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更别提睥睨天下。 但世事多龃龉,不会明澈。这种态度处世,是不适合一般人的。承铎对于小人不屑,他骨子里很傲慢,因为他有可以傲慢的身份;东方则表现得不同,他会善良地对待善良的,恶毒地对待恶毒的。我一直认为,东方比承铎还可爱。 东方有时候腹黑,有时候贫嘴贫舌;大事上有足够的智慧和手段去解决,小事上则有些把握不住。一开始对承锦有些轻佻,没事去讽刺人家;后来对结香太过善良,但是又没有给她任何希望。他的性格比承铎要复杂。 东方的见识算得广阔,却没有承铎那么英明神武,心志坚定。承铎有他自己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教育起茶茶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但是东方不一样。整个故事里东方的转变和受到的冲击最大。他也自我质疑,但是没有人可以解说。在故事里,有意或者无意,他的这些想法一直是对承锦吐露的,也一直是承锦在开释。他看见萧云山之死,才觉得避世的念头并不一定对;他掌权杀人之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心狠手辣了。 承锦身份地位高贵,让她一开始给人一种端着的感觉。但她的生存环境其实很封闭,接触到的人和事都比较虚浮。承锦对此有一定的反感,于是在她少女的情怀中,属意的那个人是常年在外的承铎。但是这种感情既是隐秘不伦的,也是单方面的,所以在东方出现之后,便逐渐替代了过去。 这两个人不像承铎和茶茶,都经历过一些事,都看淡了一些事。东方之前的隐逸是一种伪隐逸,他不是隐士,只是过着隐士的生活。就像傅雷所说:“没有经历磨难的超脱是轻佻的。”看淡红尘的人都要有着浓重的人生经历。所以东方最后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看似情势所迫,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结香这个人好像不被人待见,只有死了的时候很多人说可怜。然而可怜这个词,我最不愿意看到。我写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要别人来可怜的,茶茶不是,结香也不是。结香比较不幸,因为东方不爱她;东方未尝不爱她,但是他对于承锦有所承诺。所以他只给她怜悯,于是她不要他的怜悯。 承铭、承铄、承铣都是在权欲人心的魑魅诡谲中倒腾的人。用现代的话说,七王承铣是个变态,我写的时候广泛地征集意见,问古人应该用什么词说变态。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得出来,从此我深刻地体会到“变态”是一个多么殊妙的词语。 承铣的戏份有限,思想上的变态主要就表现在语言上。他觉得人性本恶,弱肉强食,争权夺利都已经不在于目的了,而在于享受过程。这就上了一个绝对的层次,只是篇幅有限,我没有继续发挥。他应该是很喜欢茶茶的,因为茶茶骨子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原始生存欲,是可以被这样的男人欣赏的。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虚构的故事,用来满足我们大家的文艺情怀。我曾经想过弃坑,因为确实没有时间,但我最后把它写完了。我不是职业作家,所以我写出这么多字来,自己很有成就感。 我深知这没什么了不起,也深知我的文里还有很多不足,在此旧话重提:谢谢所有留言、看文以及点击的大人,有你们才有此文的完结。这是说真的,如果是完全自娱,我早就弃坑无数次了。再次鞠躬。 青垚 2009.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