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遇良辰》 第一章报仇 大齐元平二十八年四月,皇帝病重,戍守北疆的宣威侯宋羡趁乱谋反,直奔京城而来。 朝廷命祁王和大将军季远前去平叛,两军就要决战在长江以北。 天亮之后雨稍停,逃难的百姓们开始向南逃难,唯有一人一骑逆着众人,逆着人群北上。 苏大奶奶谢良辰咬牙赶路。 她要去找季远,为阿弟报仇。 阿弟才十九岁年纪,生得温雅英逸,如玉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一切美好才刚刚开始,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被季远害死,尸身被扒光衣服挂在城墙之上。 她得到消息之后心如刀绞,暗下决心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杀了季远。 谢良辰的眼眸重新变得清明。 她不会担心遇见叛军,因为她就是要向宋羡献计,借宋羡的手杀了季远。 阿弟别怕,姐姐来了。 姐姐定会为你报仇,夺回你的尸身,带你回家。 …… 宣威侯宋羡带着轻骑回到营地,战马疾驰,甲胄泛着寒光,一股凌厉的威势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将士纷纷让开行礼。 宋羡翻身下马,摘掉头鍪,他五官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眸微敛,却依旧遮挡不住其中的锋芒。 宋羡从十岁开始跟着父亲进出军营,十七岁就声名远扬,杀伐果断,治军甚严,吞了他父亲景国公手里的兵马之后,更是战无不胜,让人望而生畏。 走进大帐内,宋羡看向副将声音略微低沉:“季远那边可有消息?” 副将低声道:“季远大军就在三百里外。” 宋羡转身去看舆图。 副将接着道:“您还记得苏家商队吗?带队的叫何三,一直为我们运送药材。” 宋羡知晓,三年前北疆连绵大雨,只有苏家商队按时将药材送到了广信军,从此之后广信军不少采买的活计都交给了他们,这支商队从来都是按时将东西送到。 宋羡为此还曾将商队管事何三叫过来赏酒问话,对何三这些人宋羡有几分爱才之心。 副将道:“何三说,他家主子要将季远引出大营。” 迎战季远,宋羡有自己的安排,不过有人想要透露些消息,他听听也无妨。 宋羡看一眼副将,副将立即将何三带进军帐。 军帐中站着宋羡和亲信,一股威压扑面而来,但是何三却依旧面色如常,规规矩矩向宋羡行礼。 何三道:“一个月前,我家主人的舅弟被季远带去军营加害,只因为舅少爷发现了季远与外藩勾结的证据,除此之外,季远觊觎舅少爷手中的针盘。” 何三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什和张舆图递给身边的副将:“季远陷害舅少爷是海盗,用了大刑,将舅少爷折磨致死,我家主人要为舅少爷报仇。 主人设下圈套要将季远引出军营伏击。” 宋羡目光依旧幽深,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他拿起那张舆图。 舆图标注的十分细致,圈了一处村子,距离季远军营大约五十里处。 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想要一己之力对付军中主将。 宋羡终于开口道:“季远身手不错,身边带着不少随从,即便将他引出来,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对付他?” 何三从腰间解下一只竹筒,从竹筒中倒出一些粉末,然后打开了火折子,粉末被点燃,烧起一串灿烂的火花。 “火药。”宋羡声音低沉。 这些商贾竟然能弄到火药,宋羡身边的副将握住了刀柄,脸上多了几分戒备和杀机。 何三跪下来道:“这是主家舅弟从海上带回来的,火药不多,也只能用来算计季远。” 私藏火药已是重罪,不过在宋羡这个谋反的人面前,这罪名又算得上什么。 何三知晓宋羡的思量:“主人只求不择手段报仇雪恨。” 宋羡十岁就跟着父亲战场杀人,手上染血无数,生死早就不能让他动容,何三的主家说的也没错,他能杀了季远,以命换命,的确很值得。 宋羡当着何三的面吩咐道:“让斥候前去打探消息。” 他不会就这样相信何三的话,但他可以让人去看看情形,若是果真对他有利,那将是他攻打季远最好的时机。 …… 谢良辰骑马进了村子,她下马才向前走了几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来,季远带着一队人马围了上来。 第二章回家 马背上的季远望着谢良辰,谢良辰此时带着幂篱遮掩了面容。 季远手指一动,手中的石块击飞了谢良辰头上的幂篱。 一张娇美的面孔暴露在季远面前,季远眼睛顿时一热。 美人肤白胜雪,仿佛娇柔的吹弹而破,一双眼眸潋滟似水,嘴唇紧紧地抿着,却像噙着抹微笑。 季远的目光更为火热,早就心痒难耐。 这处村子荒废已久,大多数房屋已经倒塌,只有一处院子看起来还能住人,季远将门踹开,刚将谢良辰拉扯进屋子,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撕扯她的衣衫。 谢良辰用尽力气挣扎,却哪里是季远的对手,季远抓住了谢良辰的襟口,用力一扯,衣衫被撕开。 同时,季远感觉到指尖传来刺痛,季远下意识地低头看过去,指腹上冒出了几颗血珠,如同是被针刺了般。 季远心中登时燃起了怒火,一巴掌就向谢良辰甩过去,他的手刚刚抬起来,谢良辰按动了手臂上的机括。 “嗖嗖嗖”几支箭射了过去,季远慌忙闪躲。 一波箭过后,再无动静。 季远看向角落里的谢良辰,表情变得更加狰狞,谢良辰脸上却没有半点的惧意。 季远刚抬起脚,立即地感觉到一丝异样,手指被刺伤的地方竟然变得麻木,已经开始沿着手掌向上扩散到全身。 看到季远的异样,谢良辰嘴角微微上扬。 “你这贱人。”季远明白过来,那针上淬了毒。 季远眼前开始发黑,想要冲出这村子,一路回到军营,军营中有杏林圣手,定能为他解毒。 季远顾不得谢良辰就要向外走去,却在这时,谢良辰忽然推着屋子里残破的木架向季远撞过来。 季远伸手想要抵挡,那毒药却让他提不起力气,木架子撞在他身上,逼着他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 谢良辰的笑容比刚刚更加深切,眼睛中神采璀璨。 谢良辰将手中的火折子丢向季远,声音清澈:“阿姐为你报仇。” 紧接着“轰”地一声响动,所有一切都被突然腾起的火光吞没。 谢良辰耳朵里满是嗡鸣声,脸颊上一片烧灼的感觉,身上无处不疼,灼热的气息冲入口鼻中。 火越烧越旺,谢良辰几乎喘不过气。 谢良辰将要闭上眼睛的瞬间,看到一条人影被人从角落里搀扶出来。 那是季远。 谢良辰眼睛一缩,正当她要抬起手中的袖箭时,季远身边的副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走向了她。 长刀将要刺向她时,她拨动了机括,一支袖箭径直向季远而去,她不在意那刀会落在她身上,她只在意季远会不会死。 袖箭没能射中季远,但季远的头却忽然掉了下来,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 耳边传来箭矢的声音,季远的几个副将纷纷中箭。 谢良辰抬起眼睛看去,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穿将军甲胄,眼眸幽深望不见底。 谢良辰虽然没有见过宣威侯,但有这样的气势,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宋羡。 宋羡盯着眼前的女子,她长发散乱,脸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双眼睛中还有几分清明,眼角上的那抹狠厉尚没有褪去。 他赶过来时,看到那女子向季远扣动了手中的袖箭,没有半点的迟疑。 宋羡低头查看女子伤势,腹部被一截断木洞穿,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这样的伤活不下来。 谢良辰嗓子如同刀割般疼痛,如果不是宋羡她可能杀不了季远,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侯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回应她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会让人收敛你们姐弟尸身。” 谢良辰心中一热,她睁开眼睛望着远处,模模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阿弟的身影。 阿弟正在向她走过来。 都说临死之前会看到家人,如今她相信了,因为她的阿弟来接她了。 “阿弟。”谢良辰想要去拉阿弟的手。 不经意间,宋羡目光扫过那女子的领口,她衣襟微微敞开,半块羊脂白玉掉了出来。 宋羡目光一缩,那块玉并不名贵,上面朴素的花纹却让他很熟悉。他曾寻找这块玉十年之久,一直没有结果。 宋羡心中一阵慌跳,不禁伸手又去拉扯那女子,想要将那玉佩看清楚。 却在这时,女子忽然抬起了眼眸,嘴角含笑再次开口道:“阿弟,我们回家。” 宋羡感觉到手掌一软,被那女子紧紧地握住。 指尖攀附上他的那一刻,天空忽然一亮,一道闪电仿佛将天空劈开,宋羡眼前满是刺眼的白,而后一切都被卷入黑暗之中。 第三章债主 谢良辰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阿弟向她走过来那一刻。 她要带阿弟回家。 她的手竭力向前伸着,终于她拉住了阿弟的手,她紧紧地握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放开。 阿弟的手掌温热,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谢良辰放下心,意识慢慢地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 “谢大小姐也是可怜,一直喊着阿弟,又说要回家。” “那是命不好,六岁就被人伢子拐走了,父母不知听谁说被卖去了海上,就坐船追过去,结果半途船沉了,落得尸骨无存。” “大爷是从哪里找到她的?” “在余姚的一个村子里,那户人家有些田地,日子还算殷实,当家的主母看着她喜欢,就买了留在身边当做女儿养着,今年那边发了水,紧接着就是疫症,别人都死了,就活了她一个。” “这命可真够硬的。” 谢良辰听着这声音,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六岁被拐走,父母为了寻她死在了海上,之后因为水患和疫症收养她的家人也死了,幸好与她有婚约的苏家大爷将她找到,送回了谢家,那年她十四岁。 这次的水患和疫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损伤,她为义父义母采药时从山上摔了下来,虽然侥幸未死,但头受了重创,从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拐走的,不记得收养自己的人家是什么模样,这些年又是怎么生活的。 为什么她会梦见这些?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大爷真的还要娶她回去吗?谢家门庭本就不高,又被人伢子卖过,谁知道还是不是清白之身,就算没发生什么事,这名声也坏了啊!” “这些自然要老爷、太太定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如何知晓?你若是在谢家胡言乱语闹出事端来,看太太如何罚你。” 两个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谢良辰再次陷入黑暗中,事实上她嫁去了苏家,只不过是苏家大爷死了之后,她被抬去与牌位成了亲。 迷迷糊糊中,谢良辰再次梦见了伏击季远那一刻,杀了季远之后,她四处寻找阿弟,不知道为什么,阿弟这次离她很远,她怎么也抓不到。 “阿弟……” 身上的力气到了喉口,然后张嘴发出声音,声音脱口而出那一刻,谢良辰也睁开眼睛,所有的梦境一瞬间消散。 谢良辰急促地呼吸着,半晌才平静下来,周围一片静寂,桌案上的一盏灯烛,发出昏暗的光芒,在漆黑的夜里仅仅照亮了一隅之地。 这是怎么回事? 谢良辰正要再仔细看清楚,眼前一暗,一道人影笼罩下来,完全遮挡了她向周围探究的视线。 谢良辰没想到屋子里还有旁人,不禁心中一紧,身体下意识向后闪躲,只是挪动了半分,顿时感觉到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才又稳住了心神,她抬眼戒备地看过去,那人的面孔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 “季远死了,你活下来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谢良辰先是一怔,眼睛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知道季远死了,但是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活下来。 现在她又在哪里?是谁在与她说话? 谢良辰努力要想明白:“你是谁?” 男子又向前走了几步,好像故意要让谢良辰将他看清楚,他嘴唇微抿,神情冷漠,一双眼眸深不见底,整个人透着一股的危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谢良辰只觉得这男子看着陌生却又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四目相对之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谢良辰再次张开嘴,还没有说话,就瞧见那男子身形一动,灵巧地跨上了床,掀开被子藏匿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谢良辰脖颈上多了一把匕首,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肤上。 谢良辰下意识地想要反抗,手指还没有抬起来,手腕上一疼,手指忽然就不能动了,紧接着那人手肘横在了她胸口。 她因为恐惧身体感觉到的冷意和身边男子身上散发的滚热温度成强烈对比。 让她清楚地感觉到两个人武力相差悬殊,她再有举动,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谢良辰算计过季远,季远身为武将,身上有种让人畏惧的凌厉,可是比起这个人却远远不如,这人身上那股血腥味儿和杀气,让人忍不住汗毛竖立,更别说他的果决和利落。 谢良辰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既然没有任何机会脱身,她不会再贸然动作。 有人推开了门,先是走到床边张望一眼,发现谢良辰仍旧没有醒来,她这才转身将桌案上的灯烛拿起来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你做什么?” “大小姐屋子里的灯没有灭。” “大小姐如何了?” “还是刚刚那般模样,没有醒过来。” 大小姐,这是在称呼她?谢良辰更想要弄清楚的是现在的处境,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摆脱危险。 谢良辰再次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掠过那些摆设,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房间她识得,这是谢家的屋子,她没有出嫁前就住在这里。 身边那人似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并没有阻止她。 谢良辰继续寻找蛛丝马迹,墙上挂着的一支笛子,那是父亲留下的,她被谢家长辈做主嫁去苏家时,将那笛子一并带走了,可现在这里的一切分明就是她未出嫁前的模样。 再回想之前半梦半醒时听到的话。 谢良辰几乎不敢置信,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先是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那里没有被贯穿的伤口,又将手放在脸上,手掌下皮肤光滑。她杀季远时留下的伤全都没有了。 就算她活下来,伤口也不会凭白消失,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她理解不了的事。 谢良辰做这些的时候,那柄利刃没有从她脖颈上挪开,森森凉意逼迫着谢良辰振奋精神,恢复平日里的冷静。 她不敢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是她想起了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何会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因为他们才见过面。 他是宣威侯宋羡,她之前只匆匆见过宋羡一面,现在的宋羡又与之前有些不同,所以一时之间她没有想起来。 谢良辰转头向床内看去,男人早就掀开被子靠在一旁,一双眼眸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宋羡目光平静地看着谢良辰,任由她打量着他,等到她那目光从探究变成了惊诧和恐惧时,宋羡眼眸中露出一丝讥诮,她认出他来了,却想要遮掩。 宋羡冷冷地道:“想要装作不认识?” 谢良辰最后的试探在这句话之后烟消云散。 面前的是宣威侯没错,只不过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岁。 在杀季远之前谢良辰根本没有见过宋羡,宋羡也应该不认识她,可是刚刚宋羡却提及了季远。 在说季远时,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现在又说破她的意图。 从醒来开始,她所有的举动都被宋羡尽收眼底。 谢良辰没有说话,在没有法子让自己更进一步想明白之前,她什么也不会说。 宋羡声音低沉:“现在是大齐元平十六年八月。” 听到这话,谢良辰双耳一阵嗡鸣,心头跟着狂跳,眼眸中透出无法置信的神情。 她记得清清楚楚,杀季远时是大齐元平二十八年四月,如果宋羡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现在是回到了十二年前,她刚刚十四岁。 十四岁,她才回到谢家,所以才会有人唤她大小姐,在她耳边说那样一番话。 想明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欣喜,她十四岁,阿弟才七岁,他们都没有死。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宋羡也在这里? 谢良辰开口道:“您是宣威侯?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了解宋羡,但宋羡给她的感觉不同,在聪明人面前撒谎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如果她再试图遮掩,他会换个法子审问,还好她懂得看清形势,让他也少费力气。 宋羡看着谢良辰:“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一个将死之人,又能回到十二年前。” 谢良辰一脸茫然地摇头:“我只记得侯爷杀了季远,将我救起,然后我与侯爷说了一句话。侯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难道是因为这句话?来世,重活一世…… 宋羡接着道:“然后呢?” 谢良辰道:“我好像看到了我阿弟来接我,我想要拉住阿弟的手,让阿弟跟我回家。” “你确实拉了一个人,只不过不是你阿弟,”宋羡声音淡漠,眼眸更加幽深,“你拉住了我。” 谢良辰惊诧地看着宋羡,所以宋羡出现在这里与她有关? 谢良辰终于明白宋羡为何找上门,她回到十二年前是好事,她可以护着阿弟,改变自己和阿弟的命运。 对于宋羡却不然,前世宋羡起兵谋反,就快要得到他想要的天下,突然倒退十二年,那就意味着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全就要重新再来。 如果杀了她就能回到十二年后,宋羡一定毫不留情的下手。 可惜,这种事发生的太蹊跷,也许她死了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羡将她与这件事联系起来,有利也有弊。 谢良辰思量间,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脖颈上:“你脖子上戴的那半块玉佩呢?在哪里?” 她的玉佩?谢良辰下意识地摸向领口,为何宋羡会向她要那半块玉佩? 宋羡显然没有了耐心:“你拿出来,还是我动手去取?” 第四章脱身 谢良辰自然不会让宋羡动手,她抬手顺着衣襟摸下去,慢慢地将玉佩取出。 宋羡不等她将玉佩从脖子上摘下来,手中匕首一动,割断了线绳,谢良辰只觉得手心一紧,玉佩脱手而出,落入了宋羡掌间。 那玉佩不是什么上等的玉料,雕刻的也并不精细,原本是两只白鹤,现在被一分为二,宋羡仔细的看着那玉佩的缺口。 谢良辰瞧过去,宋羡神情淡漠不辨喜怒。 宋羡道:“这玉佩从何而来?” 宋羡提及玉佩时,谢良辰就在思量要如何回答,宋羡在这样的时候问她要那半块玉佩,现在又问她这样的话,显然那玉佩对宋羡很是重要。 谢良辰不准备说谎:“我也不知晓。” 宋羡没有说话。 谢良辰伸手指了指头继续道:“我为义父义母采药从山上跌落,摔到了头,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现在脖颈上的匕首已经不在了,谢良辰也就行动自如,她艰难地侧了侧身,拨开长发将左脑和耳后晾给宋羡瞧。 借着外面透过的月光,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脑后的伤痕上,一条伤疤从左后脑开始一直蔓延到左耳后。 谢良辰确定宋羡看到了她的伤口又重新躺好,接着道:“前世时我曾问过谢家人这玉佩的来历,谢家人只知道我被人伢子带走之前,身上不曾有这样一块玉佩。我将它当做是义父义母赠与之物,所以才会一直贴身携带。” 听到“前世”这两个字,宋羡瞳仁微缩,她倒是说的十分顺口。 宋羡的目光再次落在谢良辰脸上,如今她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尚有些稚嫩,但也能看出来面孔精致,一双眼睛亮若皎月。季远好色,能被她算计,其中一个原因必然是觊觎她的美貌。 少女脸上稚嫩的神情,让人觉得是那般的柔弱、无害。 宋羡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她刺杀季远时的果决,利用火药、针盘,不惜以自身为饵,刺杀季远并且成功的女子,跟“柔顺”二字沾不上边。 他问什么她说什么,无非心中清楚,她的性命握在他手中。 宋羡接着道:“你可曾去过海上?” 谢良辰摇头:“我六岁前不曾出过远门,被人伢子拐走之后,父亲、母亲倒是听说我被卖去了海上,因此乘船追了过去,没想到半途中船沉了。” 宋羡微微皱眉,回想起七年前海上那一遭,当时他被困于船底的木牢之中,幸好被人所救,救他的那家人不曾露出真容,他只知道他们的女儿六七岁年纪,此次随父母出海行商,他一心再与那家人相遇,就要了半块玉佩做信物。 他脱身之后曾追查那一家人的下落,不成想他们留给他的名字是假的。 玉佩没错,眼前的女子却好似不是他找寻的人,却又不能确定无半点关系。 宋羡不禁心中轻笑,他是因为看到这块玉佩,才一时分神被拉扯住,现在玉佩拿到了,依旧没有得到他要的答案。 带兵起事之前,他想过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却万万不能料到,会突然回到十二年前。 想想往后十二年的经历,宋羡瞳仁微缩,就算重来一次,他也只会更快施展手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母亲虽然早就离世,不过疼他的祖母还在,他还能绕膝承欢。 “如果侯爷想要知晓玉佩的来历,我会想方设法打听消息,说不得与我义父义母有关,”谢良辰道,“侯爷是我们姐弟的恩人,我定会尽心竭力报答侯爷。” 她的报答…… 宋羡脑海中浮现出天边的那道闪电,她的报答就是让他十二年的心血一瞬间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宋羡就忍不住要杀了她。 宋羡神情更添了几分冰冷:“你知晓往后十二年会发生什么,杀了你我才能更安心。” 谢良辰一僵,声音微微发颤:“前世之事我不敢与旁人提及。我若是有心借此算计侯爷,侯爷会立即察觉。” 说完这话,谢良辰停顿片刻,目光变得格外恳切:“大齐没有谁比侯爷更厉害,我怎敢动别的心思。” 谢良辰停顿片刻接着道:“侯爷戍守北疆多年,为国为民,要不是皇上病重,也不会起兵前去京城救驾。” 谋反被她硬生生说成了救驾,这是宋羡听到的最“诚恳”的夸赞。 谢良辰道:“前世我会杀季远,是因为季远害死了我弟弟,这一世定会再遇到此贼,我和阿弟依旧会与他为敌。 想要对付季远,就要依靠侯爷,所以侯爷放心,我会是侯爷的‘自己人’。” 宋羡不说话,但是杀意仿佛消减一些。 谢良辰继续道:“请侯爷给我一次机会,若我有半点不轨的举动,侯爷即可立即杀我。” 谢良辰知道宋羡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他之所以没有向她下手,应该是碍于那块玉佩,她这一番话不一定能说服宋羡,只希望那块玉佩能给宋羡足够的理由,暂时放过她。 谢良辰说完,屋子里一片静寂,半晌宋羡的声音才又响起:“记住你说的话。”他要看看她如何变成“自己人”。 那声音极端的冷漠,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寒意。 耳边衣袂翻动,宋羡下了床,紧接着窗子被拉开,人影彻底从屋子里消失不见。 虽然谢良辰知晓宋羡还会让人暗中盯着她,她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那都是往后的事,只要给她机会,她就有法子让宋羡信她。 她伸出手用力将被宋羡拆卸的手腕复原,前世因为买卖草药,她一直学习药理,正骨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躺在床上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心头油然生出一股喜悦。 阿弟,外祖母,她回来了。 最难过的事并非经历多少伤痛,而是束手无策,现在她回来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会守护好她的亲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丫鬟推开门走进屋子,想要服侍谢大小姐擦脸,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对上了谢大小姐清亮的眼眸。 水盆掉落在地,丫鬟大喊起来:“大小姐醒了。” 第五章心塞 谢家如同油锅中溅入一滴水花,一下子喧腾起来。 宋羡此时离开了谢家的胡同,快步向外走去,微风吹到他脸上,是那么的真切。 没走多远就有人迎上前。 常安向宋羡恭敬地行礼:“大爷,人抓住了。” 常安说着让开身子让宋羡看到背后被绑缚的人。 镇州城外有一伙悍匪盘踞,那些人仗着对地势的熟悉,在山中已成气候,大爷带着他们抓了悍匪的两个小头目,一来要审出山中的情形,二来大爷怀疑他们与衙门中人有来往。 这一仗打得又快又利落,多数人当场被诛杀,剩下的人护着其中一个头目逃窜,眼看着受伤的头目逃入附近民宅,大爷和他们追了进去。 接下来就发生了让常安意想不到的事,那头目危急中丢出一颗石子,大爷竟然没有闪躲过去,硬生生被砸的晕了。 常安不敢置信地愣在那里,大爷跟着老爷战场杀敌,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何时竟这般娇弱?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上前去搀扶,大爷醒来之后更是古怪,盯着他看了半晌,低声问他,现在是哪一年。要不是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当时就要冒着被打的危险问大爷,是不是摔坏哪里? 常安低声道:“大爷,那屋子里有事吗?”大爷听了屋子里女人喊叫的声音,就吩咐他去抓贼匪,大爷自己则进屋子去查看。 如果他没有看错,应该是女子的闺房。 听到常安的话,宋羡转头又看了一眼谢家,他莫名晕厥倒地,醒来之后发现周围一切已然不同,正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谢家屋子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切,她说的是:阿弟,我们回家。 他这才进屋查看情形,果然看到了她。 宋羡吩咐道:“让人盯着这家,若是有异动立即向我禀告。”若非怀疑她与当年救他的人有关,他就直接将人带走,不过就算这样,机会只有一次,她真有不轨的举动,他就换个法子解决这桩事。 常安应声,难不成大爷怀疑那些贼匪与这处人家有关系?那贼匪对此地并不熟悉,应当是只是被追的走投无路才蹿入院子躲避,他们追逐时,那悍匪又逃去其他人家院中。 不过既然是大爷吩咐的,常安不敢怠慢,立即挥手将人招过来安排。 宋羡的目光又挪到常安带来的人身上,那是他的“振武军”,二十岁他才建私军两年,这些人将来都是他的亲信。 可现在不但人数少,一个个都像豆芽菜,哪有半点振武军的气势,胸口不由地一阵灼烧感,仿佛一簇火苗在其中燃烧,多年的操练,一口口的喂养,终于兵强马壮,现在都付诸东流。 就算宋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免不了瞳仁一缩。 常安等人脸上本挂着喜气,见到这样的情形纷纷低下了头,大爷脸上的神色,好像很嫌弃。 “召集人手,去山中剿匪。”宋羡吩咐常安、常悦。 常安一怔:“还没审问山中的情形。” 宋羡道:“不必审了。”他都知晓,说不定这次突然动手还会有意外收获,刚好他胸口憋闷的那股火也要有个出口。 解决完这件事,他会让人仔细查查谢家,以及收养她的义父义母。 他还要赶回家中看祖母,就在这一年祖母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得提前为祖母寻个好郎中。 …… “大小姐醒过来了?” 下人将消息禀告到主屋。 正给谢茹岚画眉的谢二太太乔氏,不禁手一颤,谢茹岚脸上顿时多了条眉毛。 “母亲。”谢茹岚哀怨地喊了一声。 乔氏忙哄着道:“别急,再给你重画。” 眉毛能重画,谢良辰该怎么办? 谢茹岚一把拉住乔氏:“她醒过来了,可怎么办?苏家会不会就这样将大姐娶回去?” “不会,”乔氏安抚女儿,“苏大太太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大伯、大伯母都不在了,良辰又被人伢子拐走了那么多年,如今苏家将人救回来也算是还了之前的情分,苏家大爷今年必定高中,有这样一个妻室不怕被人笑话?就算是良辰自己,也不敢嫁过去。” 谢茹岚仍旧担忧:“可她若是偏要嫁呢?” “苏家和谢家都不会答应,”乔氏伸手理了理谢茹岚的发鬓,“谢、苏两家联姻,要娶的也只会是你。” 谢茹岚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苏大太太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就不会送那么贵重的发簪给她,上面坠着的宝石有小手指甲那么大,谁会随便送一个晚辈这样的礼物? 谢茹岚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母亲,我想好了,非苏家大爷不嫁,不管苏家大爷将来如何,能不能考中……” 不等谢茹岚说完,乔氏一把拉住女儿:“往后不准这样说,真的传出去了,可怎么得了。” 谢茹岚也知道自己失言,但是不在母亲面前表露心迹,就怕母亲不肯为她尽全力。 “娘,”谢茹岚一把抱住乔氏的腰,“女儿称心您也如意,将来嫁过去之后我定会照拂娘家。” 乔氏刚要说话,谢二老爷进了门:“走,与我一起去看良辰。” 谢二老爷、二太太乔氏,大哥谢子桓,二妹谢茹岚,二叔一家都站在了床前。 谢二老爷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思量的都是他的生意。 前朝覆灭之后,陆续有人起兵称王,战乱持续了数十年,终于本朝太祖稳住了北方的局面,太祖过世后,当今圣上继位,圣上雄心万丈要一统天下,向北抵抗大辽,向西、南驱逐前朝余孽,镇国大将军宋启正重创大辽,立下功勋,朝廷吩咐宋将军驻守定州、义州。 大战之后,要恢复、重建北方府城,这是极好的机会,但是想要在北方走商队,就要有宋家在背后支持,这样才不会被那些宵小惦记,正好宋家在镇州建府,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在镇州这么多年,还能有些门路,如果能攀附上宋家,谢家说不得就在他手中兴旺了。 谢二老爷为此打点了好些日子,终于有些眉目,正要乘胜追击,找个机会向宋家送份礼物,就听下人禀告谢良辰醒了。他这才带上妻儿前来探看,毕竟苏家人尚在家中,不能让苏家以为他刻薄了长房唯一的血脉。 苏家老太爷可是一直念着大哥的好处,否则也不会让长孙四处寻找谢良辰,大哥只给他留下了苏家这个好处,他不能随便丢了。 谢二老爷回过神,看向谢良辰的目光满是关切:“良辰,我是你二叔,你可还记得?” 前世见到亲人,她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欢喜和感动,可是渐渐的她就看清了二叔一家的真面目,现在一切重来,再面对这些面孔,谢良辰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重活一世的时间太过宝贵,她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要以最快的速度摆脱这一家人,临走前还要拿回属于父母和她的东西。 谢良辰怯生生地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乔氏见到这一幕,暗地里松了口气,想不起来是最好。 谢茹岚扑上前拉住谢良辰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中含着泪花:“长姐你受苦了。” 谢良辰不去看谢茹岚,反而将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两个管事妈妈身上,她们是苏大太太派来送她回谢家的人,后来苏怀清过世,也是她们前来接她去苏家成亲。 谢茹岚脑海中正在思量,如何才能让谢良辰在苏家人面前丢尽颜面,就听到谢良辰道:“我……隐约记得有人带着我在一片田地里玩耍……那人生的什么模样,我……想不起来了。” 谢茹岚眼前一亮:“你说的是陈家老太太,长姐,那是你的外祖母。”她的大伯娘出身庄户,陈家老太太是个十足的农妇,如果让苏家看到陈家老太太,定会更加嫌弃长姐。 “娘,”谢茹岚看向乔氏,“您将陈老太太接来吧,说不得长姐看到陈老太太,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乔氏知晓女儿心中所想,忙去看谢二老爷,要知道那位老太太……只要进了门,必定不会安生。 第六章亲人 谢二老爷不愿意见陈老太太,那是个粗俗的农妇。 大哥就是看上了大嫂的美貌,这才不管不顾将人娶回来,如果那时候父母在世,定不会应允。 他都厌弃的姻亲,苏家更不愿沾上半点关系,苏家见到陈家人就会绝了娶良辰的念头。 谢二老爷收回思量:“既然如此,我就让人去接,亲家老太太住在村中,大约还不知晓良辰回来了。” 说完谢二老爷看向谢良辰:“你好好养病,晚些时候二叔再来看你。” 谢良辰应声,谢二老爷转身走出了屋子。 谢茹岚顾不得送父亲,而是拉起了谢良辰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苏家下人见到这样的情形,也都退了出去。 “长姐,”谢茹岚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些年你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父亲都会为你做主。” 谢良辰似是在仔细回想,半晌茫然地道:“记不得了。” 谢茹岚略微有些失望,如果谢良辰身上发生过有损名节的事,她就可以握在手中作为把柄。 谢茹岚道:“那长姐对你的外祖母知晓多少?” 谢良辰依旧摇头。 谢茹岚道:“陈老太太很疼长姐,长姐要好好孝顺陈老太太。”最好陈老太太能将长姐教的粗俗不堪。 谢良辰道:“我会好好弥补这些年的分离之苦。” 谢茹岚眨动着眼睛,听到这话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打发走了谢茹岚,谢良辰闭上眼睛睡觉养足精神。 乔氏和苏家两位管事妈妈在院子里说话。 “这陈家是我大嫂的娘家,在镇州的陈家村住,陈老太爷早就过世了,陈老太太将一儿一女养大成人,女儿嫁来谢家,儿子虽说没有功名在身,却很是勤快,为家中置办了些良田。” 苏家管事吕妈妈仔细听着,谢二太太的意思是陈家大老爷只有一把子力气,忙碌了多年,只买了些土地, 乔氏接着道:“两年前陈家老爷随军打仗丢了性命,妻室伤心过度得了急症跟着撒手人寰,丢下了一个稚子,可怜陈老太太,年纪大了还要拉扯孙儿,听说因此卖了不少田地。” 谢二太太话里还有一层意思,要说命不好,陈家才是根源,陈老太太的女儿,儿子都死了。 吕妈妈暗地里点头,这也是她家太太不想要大爷娶谢良辰的原因,被拐走之后没了名声,外祖家又是这样的情形。这次来谢家,大太太叮嘱她见机行事,等她回去将亲眼所见的情形说给老太爷听,也好彻底绝了老太爷结亲的心思。 苏家不止是不想要谢良辰,不愿意与谢家有任何关系,眼下亲近谢二老爷,是利用谢家二房摆脱谢良辰,眼看着谢家二房如此卖力,吕妈妈觉得回去之后能向大太太交差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有人前来禀告:“陈老太太和陈家大爷来了。” 乔氏有些意外:“这么快?” 下人道:“我们还没到陈家村,就瞧见了陈老太太,陈老太太那边已经听到了消息,赶过来看大小姐。” “我那外孙女在哪里?” 陈老太太人还没进内院,声音就传了过来,庄户人家中气十足,一嗓子下去,仿佛能将房盖掀开。 片刻之后,一大一小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陈老太太穿着半旧的衣裙,步履如风,领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瞧见乔氏就径直而来。 见到乔氏,陈老太太毫不留情的开口:“我那外孙女回来多久了?你们怎么不知会一声?你这黑心肝的一家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句话将乔氏说的面红耳赤:“老太太您别这样说……” 陈老太太有些意外:“咦,今日怎么不敢与我吵?” 乔氏攥起帕子,碍于苏家人,她只能忍下这口气:“老太太随我来。” 陈老太太向乔氏翻了个白眼,握紧孙儿的手就要跟着乔氏前行,刚走两步就被孙儿一把拉住。 陈老太太转头看向孙儿,陈子庚乌黑的眼睛带着一抹警惕:“祖母小心,黄大仙冲人笑,它是要偷鸡。” 去年黄大仙将家里唯一一只鸡偷走了,庚哥哭了好几天,眼下的谢家二房可不是与那黄皮子有些相像。 陈老太太摸了摸孙儿的头顶:“庚哥儿不怕,有祖母呢。” 陈子庚道:“孙儿不怕,祖母护住姐姐。” 陈老太太点头。 乔氏早就听到陈老太太祖孙两个嘀嘀咕咕,知道她们说不出什么好话,反而利用完了之后,下次陈家人别想这么容易踏入谢家大门。 谢良辰屋子的门被打开,谢良辰也刚好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一阵脚步声后,谢良辰目光落在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身上,平静的眼眸中顿起波澜,嘴角随即弯起露出一抹微笑。 祖母、阿弟,好久不见。 陈老太太刚好瞧见谢良辰的笑容,那浅浅的酒窝,明媚的眉眼,她一时失神,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陈老太太眼睛一红,忍不住埋怨:“都怪你爹娘,将你生的这么好做什么?能不吃亏?” 说着,陈老太太一双粗手放在谢良辰额头上:“好些没有?” 谢良辰点头:“外祖母,我都好了。” 当看到谢良辰藏在长眉中的一颗红痣时,陈老太太吞下涌上喉口的哽咽:“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说完这话,陈老太太又补充一句:“比你母亲看着有福气。” 谢良辰望着陈老太太,半晌才去看陈子庚。 陈老太太道:“你舅舅家的孩子,叫子庚,子庚快叫阿姐。” “阿姐。”陈子庚声音稚嫩清脆。 前世听到阿弟死讯,她多想那只是一场噩梦,现在终于梦醒了。 “阿弟。”谢良辰眼底已有泪光。 陈老太太摩挲着孙女柔嫩的手:“以后有外祖母和你阿弟在。” 听到陈老太太这话,乔氏看了看陈老太太洗的发白的袖口,陈子庚有些小的衣袍,心里冷笑,穷成这个模样,不过说说嘴,能做些什么? 谢良辰但凡有些思量都不会与陈家牵扯,乖顺地听老爷和她的话,将来他们还会为她寻个殷实人家做继室。 陈老太太说完话,就听到谢良辰道:“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陈老太太一愣:“你说什么?” 谢良辰目光清澈:“外祖母何时带我归家?” 这下屋子里所有人都怔住。 乔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家的两个管事妈妈都一脸诧异,谢茹岚先反应过来:“长姐,你要回陈家?” 谢良辰颔首。 谢茹岚一颗心顿时飞起来,差点压制不住露出惊喜的笑容,她一把拉住乔氏,恨不得母亲立即答应。 乔氏也回过神:“良辰,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谢家的女儿,你要去哪里?”她不能轻易应允,让外人知晓还以为他们故意撵走谢良辰。 “我不认识你,”谢良辰不去看乔氏而是瞧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我只记得外祖母,我要跟外祖母回家。” 今生今世来之不易,她不愿意再与谢家人周旋,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要干脆利落地解决。 谢茹岚摇了摇乔氏的手。 谢良辰离开谢家,就算不上是谢氏女,苏家还有什么道理娶她进门,乔氏也动了心:“你想好了?你是要去住几日,还是……” 谢良辰摇头:“我要一直与外祖母和阿弟在一起。” 陈老太太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外孙女的意思,这里本就是虎狼窝,留下没什么好处。 “你听到没有?”陈老太太扬声道,“辰姐儿要与我走,你不得拦着。” 谢良辰接着道:“还有母亲的嫁妆,父亲分到的家财,我要一起带走。” 第七章热闹 谢良辰要从谢家拿走财物,是谁给她的胆子? 乔氏突然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忍住,不禁脱口而出:“我与你二叔待你如亲生,你这么敢说出这种乱家的话?” 谢茹岚心头的欢喜也去了大半,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良辰不想与乔氏浪费口舌:“二婶不能做主,还是让人将二叔请回来吧!” “你……”乔氏攥紧帕子,谢良辰伤还没痊愈,整个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怎么也让人想不到,心中在打这样的主意。 谢茹岚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想去拉住谢良辰的手:“长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啊……” 谢茹岚的话还没说话,手腕就被谢良辰擒住,谢良辰的两根手指仿佛能嵌入肉里,让她一条手臂仿佛都没了力气。 谢良辰通晓医理,熟知筋骨走向,就算不如宋羡那些习武之人,对付谢茹岚绰绰有余。 旁边的陈子庚看得眼睛发亮,只觉得阿姐是那么的厉害。 谢茹岚眼睛里满是泪花,她委屈地转身跑去乔氏身边:“母亲,长姐她把我的手……” 谢茹岚说着撸起袖子给乔氏看,然而手腕上却没有任何痕迹,谢茹岚愣住了,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疼得厉害,现在这样的情形,就像是她在冤枉长姐。 乔氏怒气上涌,顾不得苏家人也在身边,声音尖厉地道:“你二叔与我如此待你,你怎么敢这样?” 有了母亲的撑腰,谢茹岚眼泪掉的更快。 陈老太太终于耐不住,瞪向谢茹岚:“大白天的在这号丧,给我看看哪里破了、烂了?”说着就要撸袖子上前。 谢茹岚急忙躲闪。 “还有你,”陈老太太指着乔氏,“装什么蒜,你哪里对辰丫头好了?这些年你们寻她不曾?将辰丫头救回来的可是苏家。” 陈老太太今日茶水喝的足,又因为少了一颗牙,口水不要钱似的喷到乔氏脸上,乔氏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她再也顾不得别的,一边闪躲,一边用帕子去擦脸,她就知道陈老太太来了,必然要搅和的鸡犬不宁。 陈老太太骂的不解气,只想要将鞋脱下来,用鞋底板子狠狠地将乔氏打一顿,那才真的痛快。 心中想着,她老人家就去摸鞋子,忽然想起自个儿脚上穿得是双新鞋,又有些舍不得,于是一把抓住了桌案的长颈瓶,大步向乔氏等人跑去。 “你别走,”陈老太太道,“我们好好说说。” 这哪里是好好说说的架势,乔氏惊吓之下拉扯着谢茹岚向屋外而去。 陈老太太长腿一伸就要追出去,就听到背后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孙女还有事要您做主。” 陈老太太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辰丫头你别怕,有外祖母在这里,他们不敢欺负你。” 谢良辰笑着点头,前世外祖母生病过世之前,她才发现外祖母的好,这一世她眼睛亮了,看得更加清楚。 谢良辰又去看准备出门的苏家两个管事妈妈:“两位妈妈也请留下,我要说的事与苏家有关。” 陈老太太走回床边,陈子庚机灵地上前将房门关好。 屋子里只剩下子孙三人,还有苏家两个管事。 谢良辰支撑着坐起身,然后将目光落在吕妈妈身上:“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两位妈妈提及我与苏家的婚约。” 吕妈妈脸色一变,不由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白妈妈,都怪白妈妈多嘴,没想到被谢大小姐听到了。 吕妈妈急忙向谢良辰赔礼:“冒犯了大小姐,还请您见谅,这次回去我们定会向大太太领罚。” 谢良辰没有接吕妈妈的话,反而道:“两位妈妈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 吕妈妈一怔。 谢良辰看向陈老太太道:“外祖母,孙女眼下想要做两件事,一是要离开谢家,二是要与苏家退婚。” 陈老太太放下手中的瓷瓶,不用说她也看清楚了,苏家不愿意这门亲事,所以苏家下人才敢私底下嚼舌根:“退婚就退婚,当年苏老太爷走商时被强人所伤,你父亲背了他五里路才找到了郎中医治,因此苏老太爷才与你父亲定下这门亲,现在物是人非,既然苏家现在没诚心,我们自然也不嫁,免得过去受委屈。” 谢良辰点头,前世她被迫抬去苏家守寡,苏大太太还将苏怀清的死怪在她身上,怨她命硬克夫,她常年被关在庵堂之中为苏家祈福。 直到苏家商队出了事,她才抓住机会走到人前。 苏老太爷对她的好,她将来会想方设法报答,苏怀清也是一样,她不会欠人恩情,至于其他人,谢良辰弯起嘴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希望苏家人不要来招惹她,否则她会让他们落得前世一样的结果。 就像现在苏大太太想要算计她,那她也顺水推舟,让苏大太太心想事成,不过代价是要促成她离开谢家。 谢良辰收回思量,继续问吕妈妈:“不知现在苏家有谁能做主?” 大太太日思夜想的事,没想到今日就要解决了,吕妈妈不敢怠慢:“这件事非同小可,苏家有长辈在附近,大小姐容我去问问。” 苏家有长辈在附近?谢良辰心中一笑,难道不是苏大太太吗?她被送回谢家之后,苏大太太不放心就前来打听消息,生怕与谢家人牵连太深,苏大太太一直没有露面而是躲在背后指点下人行事。 谢良辰道:“劳烦妈妈跑一趟,速去速回,我想早点了结,免得生什么变故。” 吕妈妈行了礼快步走出屋子。 谢茹岚正躲在旁边听消息,看到吕妈妈快步跑上前。 谢茹岚道:“妈妈,我长姐又说了些什么?” 吕妈妈想了想才道:“大小姐一定要回去陈家。” 说到这里吕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说陈家在村子里住,如此一来大小姐的身份……唉……两家还有婚约在,这事若是成了,我真不知要如何向我家太太交待。” 谢茹岚目光闪烁,听出了吕妈妈的话外弦音。 所以大姐只要回去了陈家,就不可能再嫁去苏家了,那么嫁去苏家的人不就成了她? 谢茹岚拉住吕妈妈的袖子:“如果大姐硬要如此呢?” 吕妈妈抿了抿嘴唇:“那恐怕就会有变……”说到这里吕妈妈慌忙看一眼谢茹岚,一副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神情。 “二小姐,奴婢也不知晓,”吕妈妈道,“苏家还有长辈在附近,奴婢要前去向长辈讨个主意。” “事情紧急,妈妈快去。”谢茹岚忙让开一条路,她也要去跟母亲说,让母亲就放长姐离开。 不过损失些财物,哪里比得上苏家这门亲事。 第八章生意 陈老太太站在院子里,看到谢茹岚等人离开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辰姐儿,”陈老太太看向谢良辰,“你告诉外祖母,是不是你二叔说了些什么?” 谢良辰的伤还没完全好,说多了话有些头晕,正要闭上眼睛缓一缓,就感觉到有人凑了过来。 陈子庚踮起脚取了引枕放在谢良辰身后。 陈子庚道:“阿姐,你的伤还没好,歇一歇。” 听着阿弟尚稚嫩的声音,谢良辰心中如暖流淌过。 陈子庚向门外看了看,眼睛中有一丝怒气和不平:“谢二老爷想要将自己女儿嫁去苏家吧?我看谢二太太对苏家管事妈妈很是在意,苏家管事妈妈出去的时候,还被谢二小姐拦下了。” 陈老太太向谢良辰证实:“是不是你阿弟说的这般?” 谢良辰点头:“孙女也这样猜的。” “这挨千刀的,”陈老太太骂道,“不知道去外面算计,偏将手伸到自己家里。” “苏家也不是好东西,”陈子庚道,“听说阿姐要退婚,一个个全都急着跑出去报信。” “还不是欺负辰丫头没父亲母亲为她做主。”说到这里,陈老太太眼睛红起来,但她努力地抬起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可不能哭,她得给辰丫头做主呢。 “祖母,”陈子庚拉住陈老太太的手,“就听阿姐的,跟苏家退了亲,让阿姐跟我们回家,虽然现在咱家穷,等将来我一定考上功名,赚许多银钱……” 陈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打在陈子庚头上:“莫要说大话,尿炕的娃,还提什么功名。” 陈子庚的脸涨得通红。 谢良辰听着外祖母和阿弟你一言我一语为她说话,嘴角忍不住弯起,这种被关切的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陈老太太叹口气,看着谢良辰:“辰丫头,从前的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谢良辰道:“不记得了。” “那你可知我们在何处住?”陈老太太生怕外孙女跟她回去之后误了前程,谢家再差,好歹谢二老爷有个秀才的身份,手底下又有田地和铺子,她只有两间房子,几亩薄田。 “不管外祖母和阿弟在哪里住,那都是我的家,”谢良辰知晓外祖母的担忧,“外祖母不用担心,我虽然记不住从前的事,但清楚自己会读书认字,也许还会些别的,将来靠着这些,我们一家会过好日子。” 陈老太太被外孙女几句话感动的鼻子发酸,却还是嘴硬:“小娃娃们一个两个都爱说大话,能做些什么?累得还不是我这头老牛。” 陈老太太看似是在埋怨,一双眼睛却直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不一会儿就又红了眼眶。 “外祖母,”谢良辰道,“您还记得我母亲的陪嫁吗?” “记得,”陈老太太回答的干脆,“这他们赖不掉,当年你父亲、母亲过世后,我就将你母亲嫁妆单子送去了谢家族中,讲好了这嫁妆我们不取,等你回来用处,这几年艰难时,我也动过心思拿回来,唉,早知道今日的情形,还不如早点……” 谢良辰知道,外祖母是怕与谢家闹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谢家容不得她。 谢良辰道:“除了母亲的嫁妆,外祖母记得我父亲离开陈家时,还留下什么财物不曾?” 陈老太太思量:“那都不知晓了,我也没有问过,隐约记得你父亲曾买过一些山地,不知道要做什么用。” 还好外祖母记得这件事,谢良辰松了口气,她要的就是父亲留下的那些山地,要知道后来谢家靠着那些山地赚了不少银钱。 “祖母,”谢良辰道,“父亲留下多少银钱没有凭据,只怕二叔不肯给,那些山地一定要拿回来。” 她现在与外祖母说清楚目的,一会儿说起话来就有了章法。 陈老太太点头:“祖母知道了。”山地虽然薄,凭着他们一年到头种不出多少粮食,但有一些总是好的。 陈老太太道:“唉,当年我就说你父亲,好端端的买些良田不好?这几年到处兵荒马乱,正经的田地都种不完,谁还会去弄那些?” “依我看还是姑父厉害,”陈子庚用脆生生的声音道,“如果姑父置办了良田,谢二老爷岂肯给?正因为是一些山地,他们才可能会放手。” 陈子庚一板一眼地道:“朱夫子说过,人不能好高骛远,我们现在能拿回姑姑的嫁妆和那些山地就好了。朱夫子还说,宋将军打了胜仗,北方大定,往后兵乱就少了,朝廷不征兵,田地慢慢也就都能种起来。” 谢良辰笑着看陈子庚,她知道阿弟觉得吃了亏,想方设法安慰她和祖母。 那些山地的用处,谢良辰还不能与外祖母和阿弟细说,只是道:“阿弟说的对,父亲母亲留给我的财物就是那些山地。” 前世二叔一家将那些山地据为己有,将父亲当年花在山中的心血付诸东流,一直都是她的遗憾,这一世他们别想染指分毫。 祖孙三人做好打算,谢良辰接着道:“事不宜迟,祖母先去谢家族中取母亲的嫁妆单子,再将族中长辈请来,我是未出嫁的女儿,按律可以承继父亲一部分家财,我们也不多要,就拿自己应得的。” 陈老太太还没说话,陈子庚道:“我去请,我认识谢家族长谢二爷爷。” 陈子庚毕竟才七岁,谢良辰有些担忧。 陈老太太道:“谢家族长的宅子离这不远,庚哥儿常与我一起去谢家族中打听你的消息,今年更是如此,我去西市庚哥儿就独自去谢家族中,谢家族长也很喜欢他,就让他去。” 陈子庚整理一下衣袍,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阿弟那小小的身影,谢良辰虽然知晓不会有事,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牵挂。 陈老太太也在端详自己的外孙女,不知为什么有辰丫头在身边,她感觉踏实了不少。 “外祖母,”谢良辰过神来,“您去外间找笔墨,我要写退婚书。” …… 谢二太太房中,谢茹岚看着母亲手中的鱼鳞册。 谢二太太一张张的看,哪个也舍不得给。 “母亲,”谢茹岚出主意,“您就找那些最差的田地给他们。” 谢二太太白了女儿一眼:“薄田也是银子,就你说的轻松,这样硬生生地拿走,我能不心疼?” 嘴上说着谢二太太还是将家财分了三六九等,最差的就是那些山地了。 饶是那些山地,谢二太太也不愿放手。 谢二太太正思量,就听管事妈妈来禀告:“太太,苏大太太来了。” “谁?”谢二太太生怕自己听错了。 “苏大太太,”谢茹岚听得真切,一把拉住母亲,“苏家大爷的母亲。” 谢二太太错愕,苏大太太竟然在镇州府。 谢二太太就要去迎,管事妈妈道:“苏大太太先去看大小姐了。” 谢茹岚紧张起来,急切地道:“母亲,咱们也快过去。”不知道苏大太太会与长姐说些什么。 苏大太太让谢家管事带路,去了谢良辰养病的院子,她本来不准备登门,却收到谢良辰想要退婚的消息。 苏大太太十分惊愕,在她看来谢良辰该是想方设法攥住怀清才对,嫁给怀清会是谢良辰这辈子最好的前程,没想到谢良辰会这样做。 所以不管谢良辰在打什么主意,她都要走这一趟。 下人上前撩开帘子,苏大太太径直走进内室,她的目光先落在一身粗布衣裳的陈老太太身上。 再怎么说陈老太太是长辈,苏大太太行了礼,然后就去看床上的谢良辰。 谢良辰虽然未施粉黛,但皮肤白皙如玉,眉眼中透着一股的娇美,还没有完全长开,就已经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样的人绝不能嫁来苏家,否则定会将清哥儿迷住。 苏大太太思量着坐在床前,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谢良辰清亮的声音道:“我想与大太太做笔生意,让苏家就此摆脱这婚约,如此一来苏家大爷高中之时,就可觅得更好的姻亲,不知苏大太太愿意否?” 第九章答应 苏大太太听完谢良辰的话,再次讶异,不禁再次审视谢良辰。 少女与苏大太太四目相对,她目光清明,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笑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明亮,看久了甚至瞧出些真诚。 苏大太太不禁暗忖,真是见了鬼了。 苏家手中有商队,苏大太太也管着几个铺子,现在看谢良辰的模样,宛如她面对的是个大商贾,拿出自己想要兜售的货物,笑脸相迎与人谈价。 苏大太太不动声色:“苏、谢两家交好才定了这门亲事,你怎么能拿来做算计?” 谢良辰就像没听到这话,自顾自地道:“如今我父母双亡,苏家若毁约,不免要被人诟病,苏家大爷是有大前程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瑕疵?但是退亲由我们提出那就不同了,无论对谁都好交待。” 不等苏大太太开口,谢良辰忽然收起笑容,表情变得异常冷淡:“否则日后我嫁去苏家,免不了要与大爷和大太太日日相对。” 这是在威胁她,苏大太太眉头一皱,竟被这话说的有几分惧怕,好像只要她不答应,这谢大小姐真的有法子嫁给怀清似的。 苏大太太对谢良辰更多了几分厌恶。 她早就想要将这婚约作罢,怎奈老太爷不肯松口,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惹怒了老太爷,她在苏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若是谢良辰执意如此,老太爷就不会再怪罪她。 苏大太太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谢良辰脸上重新浮现起笑容,再次变得亲切:“我要拿着我母亲的嫁妆,还有我父亲从前置办的田地离开谢家,做成这些事之后,所有恩情一笔勾销。” 谢良辰说完将手中的退婚书递给苏大太太看。 苏大太太惊诧地看着谢良辰来回变脸,好像刚刚的要挟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根本不曾发生过。她长长舒一口气,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又怨恨谢良辰的威胁,又欢喜这件事将要彻底解决。 苏大太太道:“你父亲置办了什么田地?” “山地,”谢良辰道,“我父亲买地时定有文书,只不过现在那文书不在我们手中。” 苏大太太知晓,那些文书必然握在谢二老爷手里,谢二老爷不肯拿出来,谢良辰也没有法子。 谢良辰接着道:“按理说即便拿不到这文书也不妨事,衙署还有一份留存,可这几年战事不断,官衙曾失火,不知是否还能在官衙寻找到?” 前世谢良辰曾去衙署,得到的结果就是衙署曾失火,山地的文书找不到了,不用想就是二叔打点过了。 谢良辰道:“听说苏家经常前来镇州,苏大太太定识得衙署的人,请大太太帮我将那份文书寻到,这样就算二叔手中的文书不肯拿出来,这些山地也能名正言顺归我所有。” 谢良辰知晓二叔一家的本性,就算这次不得已将山地给了她,也会假称文书不在了,不肯给她文书做凭证。假以时日这山地能赚到银子,二叔翻脸反悔,必然纠缠不清。 她要将这田地坐实了,不给二叔半点机会。 整件事被谢良辰算计的清清楚楚,苏大太太心中冷笑,还好婚事要作罢,否则娶这样的人回去,苏家也会被搅和的天翻地覆。 苏大太太掀开眼皮:“我可以去试试。”无非就是去衙门里打点一二,虽然谢良辰有可能拿到山地之后反悔,但也值得一试,毕竟这是解决婚约最简单的法子。 谢良辰颔首:“那就请大太太去安排吧,我二叔应该已经得了消息,很快就会回来,” 苏大太太自然不愿留在这屋子里,她仔细问了那山地的情形,低声吩咐管事妈妈去衙门打点,然后就带着人一路出了门。 陈老太太揉了揉眼睛,她就看到苏大太太气呼呼的来,气呼呼的走了,外孙女坐在床上笑得像个小狐狸。 谢良辰道:“外祖母,有人帮咱们做事,咱们只要等消息就好了。” 陈老太太也想笑,但她又怕笑得太早。 “好了,忙了半晌,你也该歇一歇。”陈老太太上前扶着谢良辰躺下。 谢良辰也确实有些疲惫:“那我睡一会儿。” 陈老太太将外孙女被子掖好:“睡吧,剩下的交给祖母来做。” 说话间,谢良辰已经闭上了眼睛,陷入酣睡中。 陈老太太看向外孙女,这么快就睡着了,她还想问问,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呢。 …… 乔氏匆匆忙忙赶过来,却被苏家管事妈妈拦在院子里。 苏家管事妈妈道:“大太太在屋子里与大小姐说话,您稍等片刻。” 乔氏不禁皱起眉头,这是谢家,怎么她们还要听苏大太太的安排?虽然有怨气她也不敢发放,毕竟他们以后还要依靠苏家这个姻亲。 总算等到苏大太太走出屋子,乔氏迫不及待地上前:“大太太怎么样?良辰说了些什么?” 苏大太太眉头紧皱,显然在竭力克制着怒气:“辰姐儿听不得劝,非要跟着外租母回村子里。 我好话说尽,没有任何用处,二太太还要尽早做安排。” 见苏大太太如此厌弃谢良辰,乔氏不禁欢喜,她竭力克制着才没有表露出来:“这可怎么办好?去了陈家村那种地方,身边都是一些农户,将来……” 苏大太太冷声道:“我家怀清断不会迎娶一个农妇,她定要如此,这门亲事只能另换他人。” 苏大太太说着看了眼谢茹岚。 谢茹岚胸口一阵乱跳。 乔氏半晌才回过神:“大太太你消消气,我们去主屋里说话。” 乔氏话音刚落,就看到陈老太太也从屋子里出来。 陈老太太见到乔氏就问道:“二老爷还没回来?车备好了没有?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所有物件儿都要给我们准备好,一件也不能少。” 陈老太太说完转身就迈步离开,根本就没有将众人放在眼里。 苏大太太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 乔氏正要再与苏大太太说话,就听管事来禀告:“大太太,陈家大爷将二老太爷找来了。” 谢二老太爷如今是谢家族长,陈家人将二老太爷寻来,定然也是为了这件事。 乔氏吩咐道:“快将二老太爷请去堂屋。”之前她还有些犹豫,听到苏大太太方才说的话,她恨不得立即将谢良辰送走。 谢良辰走了,才能迎来她茹岚的好日子。 思量完这些,乔氏又将家中管事叫来:“大嫂的嫁妆在哪里?想方设法凑齐全。” 第十章母大虫 谢二老爷坐在酒楼中,看着满满一桌饭菜,就觉得心疼。 这是在吃银子。 帮谢二老爷牵线的董老爷道:“许管事一直在为宋二爷做事,只要许管事点头,以后谢二老爷定会前程无量。” 谢二老爷忙道谢。 董老爷接着道:“朝廷还没派节度使,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定然就是宋将军。宋将军有三个嫡子,将军最看重二爷。” 谢二老爷想起了什么:“宋家大爷很是了得,在北疆也有名望。” 说书先生随随便便就能将那位宋家大爷说上一段,前阵子收定州时,宋羡带兵最先破城。 本朝以人头算军功,宋羡的亲随腰间从来都是挂满了血淋淋的头颅。 “那是战时,朝廷需要用人抵御外敌,”董老爷抿了一口茶,“你再想想那些人与杀人不眨眼的辽人有何不同?就连宋家上下都怕他,还是二爷好,文武双全,治世还需这样的人。” 董老爷话音刚落,许管事的小厮进来传话:“我们家老爷有事不能来了。” 那小厮神情不太好,传完话就要走。 董老爷忙起身迎过去:“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 小厮摇头,许管事方才被大爷的人带走了,这种情形不要说这些商贾,就算是老爷亲自开口要人,大爷也不一定会听。 眼见今日的银子是白花了,谢二老爷一阵心疼,想要见宋家人怎么就这般难。 “好事多磨。”董老爷刚要安慰谢二老爷几句。 谢家的管事就找了过来:“老爷,大小姐要回陈家,二太太请您回去一趟。” 谢二老爷一路向家中赶去,路上管事将家中的情形大致说了。 “二太太被磨得没法子,将大太太的嫁妆找了出来。” 如果苏家肯将婚约换到茹岚身上,拿出那些嫁妆也还算值得,不过谢二老爷心中还是不痛快,今日他已然损失了太多银钱,大嫂那些嫁妆最好少给一些,至少该弥补他今日酒席的花销。 谢二老爷下了马径直走进院子,当看到谢家二老太爷亲切地与陈子庚说话时,谢二老爷不禁皱了皱眉头,族长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听到动静,谢家族长也看向谢二老爷。 谢家族长目光中颇有几分不悦,辰丫头想要与外祖母回家,乔氏也没有阻拦,如果没有谢二的同意,乔氏也不敢这样,看来二房早就想要将辰丫头撵出家门。 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家族长将嫁妆单子递过去:“这些嫁妆乔氏让人去寻了,你也看看。” 谢二老爷心口一滞,没想到乔氏居然不等他回来,这么快就着手准备,看在族长眼中还当是他们迫不及待想要将谢良辰送出门。 事已至此,再解释也是没用,谢二老爷只好忍下来。 有了嫁妆单子,东西自然就不能少,谢二老爷想要浑水摸鱼的事也就做不成了。 眼看着又有一笔银钱要拿出来,谢二老爷想着与苏家的婚约,才稳住烦乱的心情。 谢家族长道:“陈老太太说你大哥还留下了一些财物,按照本朝户令,长房无子嗣承继,财物要分成四份,辰丫头得三份,剩余一份入官。” 谢二老爷下意识地道:“大哥、大嫂出门寻良辰时卖掉不少家财做了盘缠,着实没有更多……” “这天还没黑呢,就说上瞎话了,”陈老太太快步走进屋子,“霸占大哥、大嫂的财物,就不怕天打雷劈?” 谢二老爷没说完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陈老太太掐腰:“我那女婿出门前与我说的清清楚楚,他买了山地,文书就放在你这里。” 谢二老爷脸色一变,没想到陈老太太会知晓山地的事。 陈老太太伸出手:“谢族长,你看看,这亏不亏心都写在脸上了,还不是欺负辰丫头没人护着。” 谢家族长看着谢二老爷:“那些山地你知不知晓?” 谢二老爷强稳住心绪:“方才我没有提及这些山地,那是因为大哥没有将买地文书交给我,若不然我打发人去衙署问一问?”衙署文房的人与他有些交情,文房失过火,只要说山地文书不见了。 谢二老爷就要唤管事前来,就看到陈老太太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函,陈老太太翘着下巴,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不辛苦谢二老爷了,我们已经去过衙署,衙署帮忙誊抄了一份文书,往后这山地就是辰丫头的,与别人没有半分关系,谁也别想再惦记。” 谢二老爷一惊再惊,怎么他出门的功夫,陈老太太做了那么多事?虽说那些山地不过是薄田,却也能得些银钱,谢二老爷胸口一闷,差点就喘不过气。 “既然这样,”谢家族长看向谢二老爷,“你就来做文书。” 谢二老爷走上前去,当看到文书上衙署的官印时,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眼看着一切顺利,陈子庚快步去给谢良辰报信。 “阿姐。”陈子庚推开门。 谢良辰已经下了床,坐在八仙桌旁的锦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子庚脸上本来堆满了笑容,看到谢良辰额头上满是冷汗时,立即变了脸:“阿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良辰听到陈子庚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被一只母大虫扑倒了。” “怪不得阿姐害怕,护崽子的母大虫最凶。”陈子庚小心翼翼地用帕子为谢良辰擦汗,阿姐这么厉害,能吓到阿姐的都不是凡物。 谢良辰暗自摇头,哪里是什么护崽子的母大虫,她是梦到了债主,宋羡一言不合,就一刀戳进了她的胸口,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将她笼罩住,到现在还没散去。 她是真怕宋羡,至少现在没有能力与他抗衡,将来有了本事,定会设法从他身边逃脱,让他再也寻不到。 这个梦也提醒了她,她要从谢家离开,需要事先知会债主,免得债主以为她要借机潜逃。 她可不想面对宋羡手中的利刃。 可是要怎么知会好呢?谢良辰看向门外,这里定然有宋羡安排的人手,明日她会与祖母、阿弟回到陈家村,今夜她就要设法向宋羡传消息。 希望宋羡的心情比之前好一些了。 第十一章又见债主 陈老太太亲眼看着谢家族长签下文书,又一遍遍检查了谢家二房找到的嫁妆,熬到二房的管事都回去歇着了,她这才回到谢良辰的屋子。 天已经黑了,陈老太太看看头顶的一轮明月,好像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今日,她见到了辰丫头,还将女儿的嫁妆拿回来了,还有女婿留下的两片山地,明天一早她就带着辰丫头一起回陈家村。 陈老太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 这些年,顶多就是打打嘴仗,这回让谢家二房将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辰丫头教她的,说到底还是辰丫头聪明。 陈老太太又不禁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女婿,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站在穿堂里准备将眼泪吹干净再进屋。 门口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穿堂风硬,我们进屋说话吧!” 谢良辰端着灯站在门口,她旁边的是个头小小的陈子庚,这姐弟俩好像当年她的一双儿女,让她心里一亮,日子好像也有盼头了。 “没事,”陈老太太刚强,“老婆子身子骨还壮实着呢!” 祖孙三个坐在屋子里,谢良辰倒了热茶给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骂了一天的人,嗓子早就冒烟了,一杯茶下了肚,觉得不如自家的大碗痛快。 陈老太太想起什么,扭头去看陈子庚:“明天查看你姑姑的首饰时,你也咬一咬,从前你姑姑带来的簪子都是银的,她们找了差不多的放进去,不知是真是假。” 陈子庚认真地点头。 陈老太太道:“今天晚上谢二老爷一家肯定睡不着。” 陈子庚摇头:“明晚他们才会睡不着。” 说完话,三个人分头去休息,谢良辰躺在床上准备先睡一觉,等到晚一些再出去寻她的债主。 谢家二房还没有睡。 谢茹岚兴奋的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苏怀清似的,三年前年关时,苏怀清拿着礼物前来,她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 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朝着她走过来,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她说不出的紧张和激动,只想要走出去与他说句话。 后来她故意在院子里撞见苏怀清,她躬身行礼,他也回了礼数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眼睛里没有她,她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后来想通那是因为他有婚约在身,所以见女眷要格外小心。 如果那婚约是她的就好了,一切就都会不同。 谢茹岚深吸一口气,只要等明天苏家退了亲,她的愿望就会成真。 比起谢茹岚,谢二老爷的心情不佳,宴席出了差错不说,还要搭上大嫂的嫁妆和那两块山地,这些都不在他的打算之内。 乔氏见谢二老爷脸色不好,忙上前道:“老爷,您怎么了?” 谢二老爷皱眉:“今天的事,你应该等我回来再安排。” 乔氏也不生气笑着道,“苏大太太亲口说,如果谢良辰回去陈家,就要为苏家大爷另寻婚事,这么好的机会,我哪里能错过?我是怕谢良辰反悔,才会急着坐实。” 谢二老爷听到这话,面色好了一些。 乔氏笑道:“老爷自己算算,这些银钱换苏家这样的姻亲值不值?” 乔氏想到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得意洋洋的模样,到时候看到茹岚风光大嫁,陈老太太会恨不得一头撞死! “有了苏家帮忙,老爷也不用这样辛苦,就算宋家也得给苏家几分薄面。” 谢二老爷听到这些话,心中的郁结完全被解开,他嘱咐乔氏:“明天将良辰送走之后,你就与苏大太太商量茹岚的婚事。” “您就放心吧,”乔氏笑道,“妾身会办好。” 夜渐渐深了,谢家人终于都陆续进入了梦乡。 谢良辰起身穿好衣服,提燃的风灯推开屋门,走进院子里。 宋羡会在谢家安插人手盯着她,只要她院子里有动静,躲在暗中守着的人就能看到,谢良辰仰头看了看天,片刻之后,开始在院子里踱步。 被宋羡吩咐一直守在谢家的常悦,看到了一盏风灯在谢大小姐院子里亮起。 那盏风灯一会儿被点起,一会儿又熄灭。 常悦看了片刻,就发现了端倪,谢大小姐利用风灯在黑暗中写了个“宋”字。 常悦吩咐身边人:“去看看大爷回来了吗?禀告大爷一声,谢大小姐要见大爷。” 谢良辰在院子里转了三圈,写了三遍“宋”字,这才回到屋子里,重新躺在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谢良辰隐约听到有响动,她抬起头看去,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隔着幔帐立在不远处。 谢良辰早有准备,心情还算平静。 “大爷要见你。” 谢良辰听到冷漠的声音传来,不用问这就是宋羡留下看着她的人。 从床上起身,谢良辰跟着那人向外走去。 …… 宋羡从山中回来没有进宋家大宅,而是去了他自己置办的小院子。 常安等人满身鲜血,却十分的兴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大爷今日异常的厉害,带得他们也比寻常时候勇猛了几分。 将那伙占山为王的悍匪尽数拿下。 常安道:“大爷,二爷的人在四处寻找许管事,还问到我们这里。” 宋羡声音冰冷:“继续审,不必理睬他。”许管事招认之后,自然会让他们见到人。 常安等人十分欢喜,只想要庆贺一番,奈何大爷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也只好作罢。 小厮将干净的衣袍送进屋子,走到常安身边低声道:“我怎么瞧着大爷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常安摇头,他也弄不清楚,尤其刚刚常悦上前说了几句话,大爷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总觉得大爷眉宇间的多了几分阴沉。 常安只能嘱咐小厮:“没事别往面前凑。” 这种时候,谁也别去打扰,等大爷自己慢慢消了气也就好了。 常安话音刚落就瞧见常悦走进院子,常安正要迎过去,就瞧见常悦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常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谢良辰走进院子里,就瞧见了站成两排的护卫,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在她被带到屋门口的时候,周围就变得更加静寂。 谢良辰大概猜到,宋羡心情应该依旧不好。 “大爷,人带来了。”常悦低声道。 过了一会儿,宋羡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 谢良辰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今晚风大,桌案上的灯烛跟着晃了晃,谢良辰忙转身将门合上。 宋羡正在看手中的舆图,灯光照在宋羡脸上,他垂着眼睛,敛去那深邃而凌厉的目光,此时的他看起来,竟多添了几分柔和。 宋羡本就英俊,只不过后来大家提起他,就想起他的威严和狠辣。 谢良辰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她却不是怯懦之人,既然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就会一往直前。 宋羡没说话,谢良辰就安静地打量眼前的人,试图猜测宋羡心中所想。 宋羡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长袍,右臂上有一圈暗色污渍透了过来。 “大爷,”谢良辰道,“您受伤了?让我给您看看伤口。” 宋羡微抬起眼睛,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他的目光冷淡中透着几分危险,他就像没有听到她方才的话,不置可否。 谢良辰却没有等在原地,而是快步向宋羡走去,没有犹豫,伸出手利落地去挽宋羡的袖子。 第十二章日常还债 谢良辰将宋羡的袖子一点点地向上卷,一直卷到了手肘,露出了他结实的小臂。 手臂上有一道刀伤,大概有四寸长,伤口虽然不深却还在渗血。 宋羡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又去看桌子上的舆图,清冷的眉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良辰也没有出声打扰宋羡,转身推开门,找到外面的护卫:“有没有药箱?” 门口的常安正在琢磨那位大小姐是怎么回事,他和常悦整日里跟在大爷左右,并没有发现大爷与什么女子有来往,怎么今天晚上突然就将人带了回来。 他都要忍不住问常悦,是不是他当值的时候睡着了,错过了些什么? “药箱?”常安片刻后回过神,“大爷受伤了?” 大爷心情不好,将他们全都撵了出来,自己换的衣裳。他正想找个借口进去看看时,这位谢大小姐就来了。 “不严重,”谢良辰道,“但是需要上药。” 常安向屋子里看了看,大爷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许了。 “我去拿。”常安说着亲自将药箱拿过来递给谢良辰。 谢良辰道了声谢,关上门,提着药箱走到宋羡身边。 药箱里的东西十分齐全,谢良辰用带子将衣袖束起,净了手,找出外伤药和布巾开始为宋羡处置伤口。 前世谢良辰在苏家买卖药材,学了药理,还在药铺里帮着师父为人看症,宋羡这样的小伤,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谢良辰垂着头忙碌,她知道宋羡一定在看她,出于对她的不信任,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本来她就没准备耍花样,自然也不怕宋羡审视。 包好了伤口,谢良辰将宋羡袖子放下来,又贴心地捋平了褶皱,让衣衫看起来齐齐整整。 谢良辰觉得,自己这一波谄媚,可谓是仔细周到,像个狗腿子,谁叫宋羡认定她就是害他回到十二年前的罪魁祸首呢。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谁又知道,眼下谁拳头硬就只能听谁的。 “你对付季远时用了毒?”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如果这话是出自别人的口,谢良辰会有些惊讶,不过精明如宋羡,他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出大概。 谢良辰没有隐瞒:“是,不过我通药理本是为了救人,从未想过伤人。季远杀我阿弟,我为了报仇,只求与他玉石俱焚,便也顾不得那些了。” 宋羡道:“季远能上当,可见你的手段不错。” 谢良辰直言道:“原也是没什么本事,不过仗着季远好色。” 听到这里,宋羡眼睛一挑,向谢良辰脸上看去,少女长发乌黑如云,皮肤白若玉璧,黛眉红唇,长长的睫毛轻垂着,透出几分娇柔。 娇柔?就像她恭谨地向他回话,看似很听话,其实每个字都在反抗。 她那话的意思是,只要不好色,就不用担心中了她的圈套,这是在给他宽心,还是提醒他不要看上她的色相。 宋羡没有说话,谢良辰却感觉到他的不悦,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好伺候,如果当年杀阿弟的人是宋羡,她就算想要搏命,都没有任何机会。 谢良辰接着道:“前世学药理是为了经商,因此学的不精,今生我会多注意,尽可能多学一些。” 宋羡淡淡地道:“为何?” 谢良辰道:“方便为自己看病,等我恢复记忆之后,也就知晓那玉佩的由来。” 宋羡语气随意:“你倒没有忘。” 被那种压迫感笼罩,表面上轻松,心里就是绷紧的弦,谢良辰道:“不敢忘,大爷对我有恩,前世最后一刻,是大爷助我复了仇。” 屋子里的气氛稍稍好一些了,宋羡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喝。 谢良辰这才将此行最重要的事说了:“大爷,我明日就要离开谢家,前往城西的陈家村,以后就带着外祖母和阿弟生活。” 谢良辰将自己拿回嫁妆和山地的经过禀告给宋羡,宋羡这样的人,无心理会内宅这些小事,但她不能不说。将话说清楚,会少了揣测和怀疑。 宋羡看向谢良辰,一天功夫她就退婚、离开谢家,看来她对谢家和苏家怨怼颇深。 他又想到自己围剿那些贼匪,抓了与贼匪有来往的许管事,那些碍眼的东西,一刻也不想多留。 话说完了,谢良辰也没有什么需要禀告,躬身道:“大爷,那我就先回去了。” 宋羡没有阻拦,谢良辰拿起药箱走出了屋子。 打开门,又吹到了冷风,谢良辰心头的阴霾也散了些,转身轻轻地将门关上。 心头忽然冒出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可不是吗?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在与十二年后将要问鼎帝位的人来往。 门没有完全关紧之前,常安顺着门缝看了看自家大爷,大爷似是在看文书和舆图,常安心中咋舌,越发弄不清楚这谢大小姐的身份,大爷处置公务都不避开谢大小姐,这是何等的信任? 这种事从前没有过啊! 谢良辰将药箱递给常安:“还有人需要看伤吗?”院子里这一群人,立在那里仿若雕塑般不说话,身上全都沾了血腥气。 常安向屋子里看了一眼:“不用了,一会儿郎中会来。” 谢良辰点头,第一次见面,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的医工,宋羡会让她动手,那是想要探查她的意图。 将要走出院子,一股浓烟忽然呛入嗓子,谢良辰一阵咳嗽,转头瞧见冒出烟火的灶房。 片刻之后,厨娘冲了出来,小声埋怨:“怎么打理的?柴禾都湿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烟,让我何时能将饭做好?” 谢良辰询问常安:“我能过去帮忙吗?” 常安问了宋羡的意思,谢良辰才被带入厨房中。 “我给您打下手。” 厨娘开始还不在意,当看到谢良辰将面条拉的又细又长时,暗暗觉得这小丫头委实有几分本事。 面条滚入沸水,随着蒸腾的水气,面香四溢。 等到面条出了锅,谢良辰解下围裙,跟着常悦一起走出院子。 厨娘将面条和小菜送进主屋中。 厨娘向宋羡禀告:“小娘子帮忙做的,闻起来很香。” 不过那位小娘子毕竟是外人,厨娘又说:“面和菜都试过了,没问题。” 宋羡没有说话,厨娘躬身退了出去。 饭菜的香气渐渐传来,宋羡无心动那些,目光依旧落在公文上,突然回到十二年前,有些公务的细节他记得不是很清楚,现在都看一遍,不光是捋清思路,也是熟悉现在周围的一切。 “阿羡在哪里?”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人推开门,大步走进屋子。 宋羡抬眼看去,却还没有将眼前人端详个仔细,那人耸了耸鼻子,将脸扭去了桌子上。 “家里来了新厨娘?怎么这么香。” 那人几步就跨到了桌子旁,然后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阿羡你吃吗?” “不吃。”宋羡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人笑着道:“放着太可惜,我替你吃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吸面条的声音,或许是那声音太大,宋羡肚子里竟然“咕噜”一声。 他觉得饿了。 那人一边吃,一边模糊不清地道:“我刚才瞧见常悦带着一个女子离开,是哪家的闺秀?” 第十三章合谋 宋羡看着吃面的程彦昭。 宋家与程家是世交,他三岁时就认识了程三,之后他们一起去军营,程三随他一起征战,帮他调动粮草。 他起兵的时候,程三也是与他南下。 如今又见程三,宋羡不禁一瞬间恍惚,他几乎忘记了,程三从前就是这个模样,在他面前话极多,就算吃东西也堵不上嘴,几乎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除了带兵征战的时候,程彦昭俨然就是个纨绔,烟花柳巷、酒楼赌坊常见他的身影。直到程三喜欢上孟大小姐,孟大小姐嫁了人又死于战乱,程三就再也没笑过。 发现宋羡在看他,程彦昭抬起头:“怎么了?我哪里不对?” 宋羡挪开视线。 程彦昭将嘴里的面咽下,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汤,然后接着道:“说真的,刚刚走的是什么人?” 宋羡不答,将目光落回公文上,再世为人见过程三两个面孔,他依旧无法理解程三为了孟大小姐会变化那么大,孟大小姐在程三心中超过了家人、朋友甚至同袍。 程彦昭不知眼前的宋羡已经不同了,他对那位女眷的身份好奇的不得了,宋羡这里除了来侍奉的婆子,还没见过其他女子。 所以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女子的时候,程彦昭不禁一怔,十分惊讶常悦会护送个女子离开。 当程三回过神想要仔细瞧瞧的时候,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那女子敏锐地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程三要打马上前,常悦却又将那女子挡住,告诉他:“是大爷唤来的人。” 程彦昭敏锐的察觉,这件事不简单,于是火急火燎地来问宋羡。 “什么时候认识的?”程彦昭继续道,“怎么还带来这里?这么晚了独自出来见你,她家里人不担忧吗?” 宋羡依旧没说话。 程彦昭觉得今日宋羡对他格外的容忍,难道夜会女郎心情好了? “凡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才痛快。”程彦昭劝说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了精光,然后拿起空碗,神情意犹未尽。 “还有吗?”程彦昭开门询问外面的常安。 “没了,”厨娘回话,“程三爷想吃,奴婢能再做一碗?不过可能味道会不一样。” 果然这些是别人做的,而且那人八成已然不在院子里。 程彦昭心头念头一闪,重新关好门回到屋中,接着问宋羡:“那位大小姐的身份你不肯说,这厨娘是哪里请的可以告诉我吧?” 宋羡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程彦昭道:“我用十匹战马换,让她去我那里做一阵子饭如何?反正你又不在乎,厨娘做出的饭菜你也不吃。” 宋羡并不动心。 程彦昭道:“那二十匹?三十……三十总行了吧?再多我可弄不到了。” 发现宋羡表情依旧冷淡,程彦昭觉得愈发不寻常,一个爱战马如命的人,会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听到这里,宋羡终于掀开眼皮:“你想要说什么?” 程彦昭道:“告诉我那位女眷是怎么回事,或者将厨娘借我几日,我拿战马来换,可行?” 宋羡重新见到程彦昭的喜悦,此时被磨得干净,淡淡地道:“不行。” 程彦昭的表情彻底僵住,他似是想通了什么:“新厨娘和那位大小姐……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宋羡表情依旧淡然,程彦昭却得到了答案,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宋羡。 宋羡在那目光中又抬起头,视线中露出询问。 程彦昭抿了口茶压压惊:“阿羡,你这是有欢喜的人了?”这么多年宋羡身边没有任何动静,他都要认为宋羡有隐疾。 宋羡皱眉,面色不善,他不说那是因为重生之事,程彦昭显然是想歪了。 宋羡淡淡地道:“将你的精神都放在政务上,也就不至于让宋二在城中兴风作浪。” 问到这个地步,宋羡这都不解释,程彦昭更为好奇,反正人又跑不了,下次有机会他定要亲眼看看那位大小姐。 程彦昭收回思绪,宋二爷让人四处拉拢官员和商贾,意图很明显,北方刚大定,谁能治理好北方,在朝廷中都是大功一件。 是宋二想要抢功,还是宋启正偏心要扶持二子上位?又或者兼有之? 程彦昭想及这些,眉宇中就有些怒气:“与辽军打仗的时候,如何不让宋二做先锋?你才是嫡长子,高氏再受宠也是继室。节度使我们可以先不争,如果你父亲想要将几个镇的戍兵权交给宋二,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羡前世没容忍,今生自然更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两个人正说这话,常安进来禀告:“许管事招认了,说他私底下与那些悍匪来往,是听了二爷的意思,想要拉拢那些人为二爷办事。” 宋羡抬起头看了看天,等到天亮他就带人回宋家,免得扰了祖母好梦。 …… 谢良辰重新躺到床上,虽然今晚也曾担惊受怕,但眼下将事情解决了,她也就安稳的进入梦乡。 外面的常悦听到屋子里匀称的呼吸声,略感意外,从大爷屋子里出来,这么快就能睡着,也是个厉害人。 常悦隐入黑暗中,继续守着谢家。 天刚亮,谢良辰就听到陈老太太的声音:“再拿些粟米粥来,怪不得我孙女的伤现在还不好,就吃这点东西岂能养身子?” 谢家管事瞧着那满满一桌吃食,不禁脸色有些难看,这些足够四五个人吃的了,陈老太太分明就是在找她们麻烦。 好在这是最后一顿。 谢良辰下了床,发现已经有人打好了水,于是梳洗一番走出内室。 陈子庚在剥鸡蛋,三个白生生的鸡蛋放在瓷碗中。 看到谢良辰,陈子庚站起身:“阿姐,吃饭了。” 谢良辰坐下,三个鸡蛋就推到了她面前。 陈子庚道:“阿姐,多吃些,身子才能快些好。” 桌子上这些饭菜对于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来说,那是极好的,祖孙两个平日里攒些鸡蛋、鸭蛋也都卖到市集上,陈子庚都快忘记鸡蛋是什么味道了。 陈子庚虽然也馋那些鸡蛋,但他更想留给阿姐和祖母,阿姐吃三个,祖母吃一个,还剩下六个,够再吃两日的。 陈子庚将白生生的鸡蛋从脑海中赶走,正要去咬大饼,就觉得眼睛一花,自己碗里多了个鸡蛋。 陈子庚抬起头对上谢良辰的目光。 谢良辰道:“阿弟不吃,我也不吃。” 陈子庚望着阿姐,鼻子一酸。 “好了,好了,”陈老太太道,“快吃吧,以后咱们有了田地,还怕没鸡蛋吃?” 谢良辰点头:“祖母说的是,不光有鸡蛋吃,将来我们再在镇州买处比这里更大的宅院。” 陈老太太替外孙女脸一红,青天白日的,外孙女又做梦了。 吃过了饭,谢家管事来道:“东西都搬上车了。” 这是催着他们离开。 谢良辰站起身:“苏大太太可来了?我与苏大太太说句话就走。”东西都握在手中,也到了该翻脸的时候。 园子里。 苏大太太正与乔氏说话。 管事上前禀告:“陈老太太、陈大爷和大小姐往这边来了,说是想与苏大太太说句话。” 乔氏看向苏大太太,他们都知道苏大太太一早登门,为的是苏大爷和茹岚的亲事,难不成谢良辰觉得苏家是舍不得她吗? “见见也好,”苏大太太道,“将话说清楚,免得再有什么牵连。” 乔氏听得心中一喜,谢茹岚胸口乱跳,苏大太太真是个果决的人,将来有这样的婆母,是她的福气。 谢茹岚心情正激荡时,就瞧见谢良辰一路走到了石桌旁,在苏大太太身边坐下。 苏大太太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谢良辰眉目舒展,嘴角微扬,清风吹拂过她发鬓,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苏大太太暗自赞叹,这样姿色,做了妾室,定然受宠,若能安分守己,也可富贵一生。 但不适合他们苏家。 谢良辰将退婚书递过去:“苏大太太帮我拿回了父亲的山地,我将退婚书给您,我们两家恩情就算了结,日后再无亏欠。” 苏大太太手一颤,没想到谢良辰会在谢家人面前直言不讳,但紧接着她稳住了情绪,她要的攥在手中,其余的人她也并不在乎。 乔氏的笑容却僵住,等等,谢良辰说了什么?苏大太太帮她拿回了山地?这是什么意思? 谢良辰知晓乔氏在想些什么,她偏头看乔氏:“衙署关于山地的文书,是苏大太太帮我拿到的,我承诺苏家,只要拿回母亲的嫁妆,父亲的财物,顺利离开谢家,就会向苏家退婚,从此再无瓜葛。” 乔氏的脑子“嗡”地一声,她们竟是合谋的?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大太太的笑脸。 第十四章动手 谢良辰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茹岚却先反应过来,拦住了谢良辰的去路:“长姐,你将话说清楚。” 谢茹岚不能让谢良辰就这样离开,至少要等到父亲前来。 乔氏也回过神,她不在意谢良辰,而是想要知晓苏大太太到底是什么心思。 眼看着苏大太太将退婚书收起来,乔氏就像被置于火上炙烤。 苏大太太坐在那里没有反驳谢良辰,也就是默认了? 乔氏想到这里,整个人瑟瑟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看到谢二老爷大步走了过来。 乔氏如同有了依仗,万般委屈和愤怒通通涌上心头,盼着老爷给谢良辰一个教训。 谢二老爷看中与苏家的婚事,本就在外院等消息,却不料是这种结果,怪不得嫁妆、山地拿的那么顺利,原来是那贱人勾结外人算计他。 要不是碍于苏家人还在,谢二老爷一巴掌就要甩在谢良辰脸上。 谢二老爷瞪圆眼睛:“不知道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腌臜手段,竟然来对付家里人……” 谢二老爷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祖孙两个,不约而同地上前将谢良辰护在身后。 “黑心肝的都说别人心黑,”陈老太太道,“别以为我老婆子眼瞎,我女儿的嫁妆你们动用了多少,心里没数?你还是个秀才呢,就连老婆子都知晓,别人的东西饿死不能拿,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老太太说着看向陈子庚:“你也读书,可不能学这些。” “祖母放心,”陈子庚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奶气,“先生教我们学做人,不能做牲畜。” 这是骂他不是人,谢二老爷听到这些话,额头上青筋浮动,拳头攥得发抖。 谢良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外祖母头上满是银发,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阿弟个子还那么小,却偏偏张开手臂像只老母鸡一样想要将她拢在羽翼下。 谢良辰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她向前走了两步,直对面容扭曲的谢二老爷。 谢良辰声音清亮:“二叔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谢良辰没想要谢二老爷回答,而是接着道:“我拿回这些东西,可有违户令?” “我与苏家的亲事,是我父亲所定,可与二叔有关?” “二叔现在这样生气,该不会在心里早就将这些占为己有了吧?” 谢二老爷被说得嗓子发紧,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谢良辰道:“在世上行走,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对二叔来说我们长房是负累,既然如此,二叔何必留恋长房的物件儿? 眼下我们与苏家了结的清清楚楚,二叔想要将妹妹嫁给苏家大爷,苏大太太就在这里,您大可以直接向苏大太太提及此事。 二叔是秀才,自诩强过我父亲,我父亲能拿下的婚约,想必二叔也不在话下。” 一口气说完这些,谢良辰向谢二老爷行礼:“我这里恭喜二老爷双喜临门。” 一喜甩脱谢家长房,一喜与苏家结亲。 这不正是谢二老爷想要的吗? 谢二老爷怒火冲头,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向谢良辰挥去。 陈老太太见状忙去拉扯外孙女,谁知却没能将人拽开。 陈老太太以为外孙女就要吃亏,正觉得难过。 意料之中的掌掴声却没有传来,变成了谢二老爷的惨呼。 谢二老爷只觉得手臂一疼,他定睛一看手腕和手掌上扎着四根长针,瞬间那几根针又被抽出,针眼处冒出几颗血珠。 疼的不止是这条手臂,还有他的腿。 就在刚刚,陈子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谢二老爷一时应接不暇,回过神时,陈子庚早就灵活的避开了。 “爹爹。” “老爷。” 乔氏和谢茹岚同时喊出声。 “快来人啊!” 随着乔氏的喊声,谢家下人围了上来。 谢二老爷握住自己的手臂,被针扎之后,他的手就有种又疼又麻的感觉,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良辰,她怎么会这些? 谢良辰对谢二老爷对视,嘴唇开启吐出两个字:“别动。” 谢二老爷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眸,下意识地觉得针上“有毒”。 就这样僵立了片刻,管事跑进来禀告:“族长来了。” 谢二老爷脸色更加难看。 陈老太太、陈子庚松了口气,有谢家族长在,谢二老爷就不敢任意妄为。 谢良辰轻轻抿了抿盈润的嘴唇:“二叔手臂有疾,我帮二叔针灸一下,只要休息片刻,二叔就会觉得舒坦许多。” 谢茹岚道:“你胡说,你分明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谢茹岚下意识地住了嘴,不过她很快回过神,那道凌厉的目光竟然源自谢良辰。 谢良辰道:“我拿回我的东西理所应当,即便二叔仍旧心中不忿,那也不可以打我。 说完这话,谢良辰又笑道:“可以去衙门告我。” 谢二老爷想到谢良辰手中握着谢家族长和衙署的文书。告她?丢脸的只会是他。就像他现在去前院向谢家族长告状,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爹。”谢茹岚眼睁睁地看着谢良辰和陈家人一起出了院子,心中焦急却没有法子,只能拉住谢二老爷的衣袖。 一场大戏来得快去得更快。 与刚才的嘈杂相比,如今的安静更加让人不安。 谢二老爷看向一直坐在那里的苏大太太。 乔氏想起了什么,转身向苏大太太道:“大太太,让您笑话了,我们也没想到良辰会是这样。” 苏大太太颔首:“我也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娇柔的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会用针伤人,算计了她和谢家二房。 苏大太太心头不快,却也不能在谢家二房面前表露。 “各凭本事”这话说的没错,错在谢良辰太自大,以为拿到了山地就能翻身?苏大太太目光微沉,哪有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恩怨分明,眼下为了退婚她可以忍耐,走出谢家大门,算计过她的人她不会放过,她难免要给谢良辰一个小教训。 苏大太太收回思绪,脸上仍旧是和蔼亲切的笑容:“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该走了。” 乔氏脸色又是一变,忙上前:“大太太别急着走,不如我们去屋里叙叙话。”说着她看向谢茹岚。 谢茹岚快走两步到了苏大太太身边,正要笑脸相迎,就对上苏大太太的目光。 苏大太太眼睛里带着打量,仿佛在估价一件物件儿:“你想要与我们结亲?” 谢二老爷喉咙一动,话都说到这里,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大太太,我们两家来往多年,我亲眼看着怀清长大,委实欢喜怀清,你看我家茹岚……” 苏大太太笑容未变,态度却十分果决:“谢二老爷说的没错,怀清是好,所以他日怀清取了功名,我必要寻高门之女与他相配,以免委屈了他。” 谢二老爷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苏大太太也不再逗留,带着人向外走去。 谢茹岚脚下发软,脑海中重复着苏大太太的话,苏大太太就这样回绝了她?谢茹岚想哭却难过的哭不出来。 “爹……” 谢茹岚想去拉扯谢二老爷,谢二老爷正被怒气和羞臊压得喘不过气,心头烦躁一甩袖子,让谢茹岚扑了个空。 谢茹岚脚下踉跄摔在了地上。 “这可怎么办啊?”乔氏也哀嚎起来,丢了地,没了苏家的亲事,他们可怎么办。 谢二老爷咬着牙,这件事不算完,他定要教训那贱人。 …… 谢良辰和陈老太太、陈子庚坐在雇来的骡车上。 三个人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 “祖母。” 陈老太太感觉到身边一软,外孙女靠了过来。 头放在她肩膀上,外孙女道:“祖母,我觉得有些东西我们不用带回家,比如那些首饰,本来就不是母亲带去谢家的那些,而是乔氏买来凑数的,大可以换成银钱,我们再用银钱买些需要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到现在还在感叹外孙女有本事,听到这话自然赞同:“你说的对,都听你的。” 谢良辰道:“买什么东西也听我的?” “听你的。”陈老太太不当回事,一个女孩子家家能花多少银钱不成? 谢良辰道:“不反悔?” 陈老太太老神在在:“不反悔,都由你用。” 这话不过说出三刻,陈老太太的肠子就悔青了。 第十五章没钱 陈老太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眼睛发绿光,却死死地攥住拳头,没有上前阻拦外孙女。 嘴上没说话,心中却开了会。 “到底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银钱能这样随便花了?” “眼睛都不眨,十几张纸就七十文,买那么好的纸做什么?” 陈老太太心在滴血。 “祖母,”陈子庚小声提醒陈老太太,“您再跺脚,鞋底就要烂了,到时候还要多花银钱。” 陈老太太的脚不敢动了,整个人如同石塑,可是当听到外孙女说:“颜料我也要买一些,还要买几支笔、墨。”砚台阿弟应该有,但是她要用好墨。 还要买。 陈老太太觉得自己都不能喘气了。 谢良辰听到背后一片安静,生怕外祖母将自己憋死,转过头笑道:“外祖母放心,我就买一点点。” 陈老太太刚松口气,就听伙计报账:“四百三十五文。”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头发都要竖起来,看着外孙女手中那一包东西,恨不得夺下来还给店里的伙计,那些银簪子才买了五贯银钱,现在就化了四百多文。 抢钱啊,不到三百文就可以换一石米,他们娘仨省着点能吃两个多月,而且现在谁舍得只吃米? 陈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辰丫头啊,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良辰道:“画画。” 瞅瞅,是画画。陈老太太心头一滞,那不当吃不当喝的,都是内宅小姐们做的事,陈老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就想到如果不是女儿、女婿走的早,外孙女也不会跟着她吃苦。 想画就画吧。 陈老太太这样想着,心里却在淌血,盘算着这些东西外孙女能用几日,总不能天天画吧? 这时候她的袖子被人拽住,陈老太太低头看,那是陈子庚。 祖孙两个天天在一起,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小孙儿这是怕她怪罪辰丫头。 陈老太太默默念叨,这小子,就他会疼人? 谢良辰不舍得外祖母和阿弟担忧,低声道:“祖母、阿弟,我不是胡乱画,画好了能赚到不少银钱。” 陈老太太指指店里挂着的画卷:“你要拿来卖?”说不定外孙女真的有这本事。 谢良辰摇头:“我的画不能挂在书画铺子里卖,我也没那么厉害。” 陈老太太眼中的火苗彻底熄灭,看来这银钱是打水漂了,四百多文,她得饿多少天才能赚回来? 有些事涉及到前世,谢良辰不能将话说的太明白:“外祖母,我的画不能在这里卖,将来却能值千金。” 可真敢说,陈老太太忙去看店里的伙计和掌柜,她外孙女吹牛吹大了,千万别被人笑话。 陈子庚眼睛晶亮地望着谢良辰手里的东西,仿佛已经看到了千两金子:“阿姐将东西拿好了。” 看着孙儿的模样,陈老太太不禁摇头,孙儿一直都很聪明,怎么现在就像傻了似的。 谢良辰在市集上走了一圈,眼下市价不算贵,十二年后许多东西翻了一倍不止,可惜东西虽便宜,但她手中没有银钱。 外祖母和阿弟身子过于消瘦,少不了要买些米粮,二石粮食五百八十文,这样一来卖簪子的钱就还剩下三贯多。 谢良辰道:“外祖母,我们去城里的造纸坊瞧瞧吧!” 眼下大多数东西便宜,但是纸却贵的很,因为现在北方造纸坊少,造纸的法子也很单一,不过现在北方没了战事,日后用纸只会越来越多。 谢良辰思量着,也许现在就能抓住赚钱的门路。 陈老太太不敢让外孙女再在外面逛荡,外孙女每走一步那都是要花钱的。 “祖母,”陈子庚道,“北城就有造纸坊,我们刚好从那边出城,不绕路。”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和孙子期盼的目光,终究没有反对。 …… 镇州城内唯一的一个造纸作坊就在北城。 北疆连年战事,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就只有衙署和家境殷实人家用得着纸张,所以造纸作坊虽不大,却能供应附近的县、府。 今日造纸作坊门大开,管事都站在后院的堂屋里,战战兢兢地看着主位上的宋羡。 这位宋大人天刚亮就带人闯进来,随从手中拎着一个血葫芦般的人,正是为宋家办事的许管事。 宋羡坐着喝茶,随从就在纸坊里抓人。 纸坊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十二个,如今被绑了五人跪在宋羡脚下。 “大爷饶命,”跪着的管事磕头,“许管事让我们日后为二爷办事,可现在……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啊!” 管事只听到宋羡冷漠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银钱收了吗?” 管事面如死灰。 收了,就等于投靠了宋二爷,宋二爷不会白白给他们好处,他们会在账面上做手脚,将纸张提价送去衙署。 宋羡不留半点情面:“每人二十棍,先游街再送去矿上做劳役。” 常安应了一声。 几个管事吓得差点晕厥过去,宋羡没有直接杀人,却也没什么两样。 造纸作坊是衙署官办,徇私者被这样处置,日后无论谁想要动歪心思,都要想想自己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过了宋羡这关。 宋羡站起身看着面前的造纸作坊,眼下与南方相比,北方多年战乱异常贫瘠,他心中盘算要让北方的造纸作坊包揽大齐所有的官纸。 院子里传来管事的惨叫声,常安上前低声道:“大爷,常悦来了。” 常悦不是应该盯着谢良辰吗? 宋羡抬起眼睛。 常安道:“那位谢大小姐也来了,不知来做些什么?” 宋羡垂着眼睛吩咐:“去看看。” 谢良辰从骡车上跳下来,正要上前寻作坊里的管事,就听到院子里有惨叫声。 祖孙三个不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那叫声让人汗毛竖立。 “走吧。”陈老太太拉扯外孙女。 既然到了,不去问问就好像白跑一趟,谢良辰戴着幂篱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发现一个伙计迎了过来。 谢良辰忙走上前:“小哥儿,请问这里的管事在吗?我想问问管事收不收黄蜀葵和杨桃藤。” 伙计摇了摇头:“今日坊中有事不开门,你们快离开。” 谢良辰不死心:“劳烦您通禀一声,黄蜀葵和杨桃藤是药材,它们的汁液做滑水最好,明日我可以带些过来,你们一试便知。” 伙计不耐烦地摆手:“卖药去药铺,这里是纸坊。快走吧,莫要我喊人前来。”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看来还要多跑几次。 谢良辰叹口气转身就要带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离开,只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伙计脱口道:“卖药。”他就没听说过药材做的滑水。 这是谢良辰又转过身,伙计身边站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看起来像是管事。 谢良辰抓住机会:“卖造纸粘合用的滑水。” 李管事下意识地想要去找常安,宋大爷身边的人让他来问问情形,没想到竟然是个卖滑水的。 难不成他就这样回禀给宋家大爷? 第十六章她的小心思 李管事想到宋羡的行事作风,不敢轻易就回去复命,于是仔细问了两句。 “你从哪里得到的方子?”李管事还从未听说过。 谢良辰道:“祖上传下来的。不过北方战乱,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眼下宋将军赶走了辽人,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将来似我阿弟这般的读书人,少不了要用纸,我就想着或许现在纸坊能用得上,就来问一问。” 李管事脑子里一时恍惚,宋大爷也说了相似的话,纸坊日后可不像从前了,不能有半点懈怠。 谢良辰还可以再努力劝说一番,即便管事现在不答应,来的次数多了,管事兴许就给了她机会。 宋羡远远的就看到了谢良辰和李管事,两个人专心说话,再加上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于是没有人发现他前来,他也将谢良辰的话听了清楚。 说谎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态度恳切让人觉得那般可信。 宋羡虽然知晓造纸有新方子,但他不会注意这些细微末节,而且眼下他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如果谢良辰清楚,正好让她来做。 宋羡抬脚向前走去。 谢良辰看到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宋羡,既然宋羡在这里,后院传来惨叫声好像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李管事也忙躬身向宋羡行礼。 宋羡仿佛没有瞧见谢良辰,向李管事淡淡地道:“什么事?” 李管事道:“这位姑娘说药材能做滑水。” 谢良辰不等宋羡开口就解释:“这是新方子,做出的纸会更加紧实细密。” 谢良辰装作不认识宋羡,至少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免得惹得债主不快。 宋羡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你会?” 谢良辰恭顺地颔首:“会,不过需要筹备两日。” 宋羡又去看李管事:“两日够不够?” 宋羡的意思是,两日能不能准备好试用新方子。 李管事忙道:“够了,够了。” 谁敢在宋大爷面前说“不”。 宋羡没再说话,但意思大家都听了清楚。 “若有人献新方子,都可以一试,”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宋羡又想到了什么,幽深的眼眸再次扫向谢良辰,“如果做好,药材按市价。” 宋羡说的别人可能不清楚,谢良辰却明白。 十二年后,朝廷有了药局,药局上对药材都有了规定,任何药商不得乱价。 威风凛凛的宋大爷是怕她从中牟取暴利,谢良辰心里给了宋羡一个白眼。 然后表里不一地低下头向宋羡行礼,经商多年,她靠得就是信誉二字,更何况给债主办事,她不能承诺定会比市价低,但一定不会高。 “多谢您信我,我定会好好做。” 宋羡乜了一眼那谦恭的身影,一向对危险和威胁敏感的他,觉得从她那里仿佛伸过来一根小针,正偷偷摸摸向他身上扎。 她的小心思最好藏好了,最好不要让他握住把柄。 宋羡收回目光,带着人离开。 陈老太太站在一旁听得怔愣,怎么回事?纸坊好似要了外孙女说的那些东西? 想着这些,陈老太太看向那骑着高头大马离开的人,她也不傻,知晓那人必定是位贵人,而且看着很眼熟。 “祖母,”陈子庚低声道,“我就说姐姐厉害,您现在可信了?” 陈老太太依旧愣着,半晌才喃喃地道:“那是宋将军吧?” 陈老太太说的不是宋老将军而是宋小将军,她在村子里曾见过一面,身上那股血腥气没错,凶得很,一看就不好惹。 谢良辰摇头:“不知晓。” 李管事却印证了陈老太太的猜测:“那位是镇国大将军的嫡子,你们也是运气好,遇到宋大爷。” 李管事之前还猜测宋大爷和这位小姐是不是相识,直到听宋大爷说,有人献新方都可以尝试,这才明白宋大爷冲的是方子而不是人。 李管事又板起脸嘱咐谢良辰:“不过福祸相依,到底会是什么结果,还要看你的方子。” 伙计也在旁边咋舌,这得是多大的福分,能让宋大爷亲自答应试用她的方子。方子真的好用的话,这往后还不得有大富贵? 谢良辰再次道:“管事放心。” 祖孙三个再次坐上了骡车,走了一刻钟,陈老太太才恍然回过神:“辰丫头,你说的那些什么药真的好用?” 谢良辰颔首。 “那如果好用的话,我们就能采来卖给纸坊?” 谢良辰再次颔首。 陈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垂头去看自己磨旧了的鞋底,一阵心疼。没错,还知道疼,那就不是在做梦。 眼见骡车就要进村,陈老太太道:“辰丫头,你怎么会这些东西?” 谢良辰道:“我也不知晓,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了,但却知道自己学过什么,好像有人教过我药材和药理。” 谢良辰说的很坦然,只要她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就没人能拆穿她,除了宋羡。 陈老太太听到了关键:“你知道的不止是这两种药?” 谢良辰应声:“也许我知晓的远比我自己以为的多。” 陈老太太只觉得阳光下的外孙女在发光,没错就是金子那种光,富贵的光。 陈老太太脑子一懵,忍不住想要向外孙女身边凑凑,去闻闻到底有没有钱味儿。 骡子到了村口,村里的人立即上前来。 谢良辰看过去,大多都是妇孺,不管是孩子还是妇人穿着都很破旧,身体消瘦,脸色发黄。 这就是战乱的结果。 陈老太太压低声音道:“朝廷征兵,你舅舅这个里长带着大家出去了,结果没回来几个,全都将命丢外面了,回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身上落了残疾,唉……差不多就是寡妇村了。 我们带回的米也给他们分些,米不多,大人吃不得,娃子们总能尝尝。” 骡子车停下,谢良辰和陈子庚先跳下来,转身去扶陈老太太。 村里的人看到骡子车上拉着的东西,脸上都是惊讶,几个孩子直勾勾地看着车上的米袋子,不停地吞着口水,有的干脆将大拇指伸进了嘴里。 看够了骡子车上的物件儿,大家才注意到谢良辰。 “大嫂,”田婆子上前道,“你这是干啥去了?” 陈老太太一把拉住谢良辰:“告诉你们,我的外孙女回来了,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在陈家村了。” 陈老太太恨不得将外孙女的聪明和厉害告诉众人,不过她还没开口,就看到有人跑过来。 “陈二叔家的黑蛋不行了。” 半大的小子一边说一边抹泪,看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眼睛中冒出期望来,“子庚,奶奶,快想想法子吧!” 陈子庚脸色早就变了,眼睛中满是惊慌,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身边的姐姐,脑子里都是姐姐无所不能的模样。 “阿姐,”陈子庚道,“我们去看看吧,黑蛋病了都是因为我……” 黑蛋这个名字,前世谢良辰就听说过。 黑蛋救了落水的阿弟,也因此被冷水呛得生了病,这一病人就没了。 这件事一直都是阿弟心中的疙瘩。 谢良辰懂得药材,却不怎么会诊脉,不过就算这样,她也要想法子去救人。 第十七章冤家路窄 陈老太太到了陈咏胜家,就利落地吩咐帮不上忙的人都往外面站。 人群散开,谢良辰跟着陈老太太一起进了屋。 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正是陈咏胜的儿子黑蛋。 黑蛋躺在土炕上,身上热的明明像一块火炭,手却冰凉。 陈老太太不懂医理,但是她年纪大见得多了,知道这样的情况恐怕是要不行。 她才出去一天,好好的孩子就成了这般模样,陈老太太心疼的想要埋怨几句,又怕黑蛋娘更难过。 “大娘,你说这可咋办?” “请郎中没有?”陈老太太道。 “咏胜天不亮就去请了,还没回来。” 大家都知道郎中有多难请,城中的病患都看不过来,谁会跑到城外的陈家村。 黑蛋娘眼泪扑簌簌地掉:“药也吃了,上次那卖药说,不管什么病症都能治,怎么这次就没用了呢?” 黑蛋娘现在方寸大乱,忙又怀里掏出个破布包,打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参片。 “还有这个,”这是黑蛋娘最后的法子,“昨日用了两片,还剩两片。” 这是陈咏胜几个人在山上挖来的,陈老太太做主让大家留了一些,万一村中有什么情形,还能吊命用。 黑蛋娘就要将参片塞进黑蛋嘴里,参片还没碰到黑蛋的嘴,她的手却被人拉住。 少女的声音响起:“发热时不能用参片。” 黑蛋娘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个生人。 黑蛋娘愣住:“这是好药,为何用不得?” 谢良辰将手中的柴胡递过去:“药材不分好坏,要对症才行,我看家中有柴胡,应该用这个。” 谢良辰进门之后,就看到院子里晾着采来的药材,眼下山中最常见的就是桔梗、防风、柴胡。 北柴胡本来就以散内热见长,她看过黑蛋的情形之后,就去院子里寻找,发现柴胡之后,她松了口气。 黑蛋娘不明白谢良辰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老太太为了稳妥,将谢良辰拉到旁边问了几句。 谢良辰点头:“人参不能吃,柴胡汤该是有效,不过也得看黑蛋的身体情形。” 能救黑蛋自然好,陈老太太也有些犹豫,万一不成呢? “外祖母,”谢良辰拉住陈老太太,“事关人命,孙女不敢乱说。” 从见到辰丫头之后,辰丫头没有一件事是做的不对的。 “听我外孙女的,”陈老太太下决定,“我外孙女懂的。” 陈老太太不是完全被说服的,在造纸坊她是亲眼所见,就连宋将军都信,能错的了? 如果不是陈老太太做主,黑蛋娘是如何也不肯答应,那么一个小姑娘还能知晓如何治病? 陈子庚帮着谢良辰将药煮了。 药水喂进了黑蛋嘴里。 陈子庚手中握着一块布巾,红着眼睛道:“姐姐说,还要用温水给黑蛋擦身,黑蛋一定会好起来的。” 屋子里忙碌着。 谢良辰蹲在院子里看各家各户送来的药材,这些药材都是村民从山中采来,各类药混杂在一起,寻常百姓都是如此,即便会采药,也是对药理一窍不通。 大多数人要么生病从未用过药,要么吃铃医卖的那些“包治百病”的药,前世黑蛋的死,不完全是因为病症,也是胡乱吃药的结果。 天黑下来,陈咏胜终于带着郎中进了村。 当看到村头有人等着他时,陈咏胜心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回来的太晚了,会不会黑蛋已经…… “黑蛋怎么样了?”陈咏胜问过去。 “在等着你们呢。” 陈咏胜松一口气,那就是还来得及,他二话不说,用手拉住了郎中:“快跟我走。” 谢良辰劝黑蛋娘用了柴胡,又为黑蛋施了针,黑蛋的热度还未褪去,但是手脚不再冰冷,这就是好转的迹象。 这时陈咏胜请来了郎中为黑蛋诊脉,谢良辰看着郎中从药箱中拿出了桂枝、白芍。 桂枝散寒解表,白芍敛阴止汗。 谢良辰知道这郎中有些本事,心里甚为高兴,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黑蛋有救了,眼下用不着她了,她也转身走出了屋子。 “阿姐。”陈子庚也跟了出来,伸手拉住了谢良辰。 陈子庚眼睛微红,里面满是喜悦:“郎中说好好养着会没事的。” 谢良辰颔首。 陈子庚接着道:“郎中还说,多亏没接着用参片。” 陈子庚说到这里,手更加用力了些:“我阿姐就是厉害。” 说话间,陈老太太也从屋子里出来,此时她身上的担忧也去了干净,她拉起了外孙女和孙子:“走,回家,咱们的东西还没归置。”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拉着谢良辰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映入眼帘的是两间茅草屋,谢良辰跟着祖母和阿弟走进屋,土炕上铺着草苇编的席子,靠炕里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只笸箩,笸箩里是几块碎布和没有纳好的鞋底。 炕边还有只旧木柜,门口的墙面上挂着些用具,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恐怕谢良辰失望,忙道:“东屋里还有些东西,平日里我与你阿弟也不用,明日我收拾出来给你,你若是觉得还不够用,我们不是还有银钱。” 陈老太太体味一下,外孙女买东西时的情形,咬牙道:“你想要什么再买来。” 谢良辰在炕上坐下,她看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阿弟显得很紧张,一直握着自己的衣角,生怕她被吓跑似的,外祖母则是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谢良辰不禁笑出声,她的眼眸中有雾气:“这地方是不好住,不过只要我们努力,将来就会有更好的。”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好。 陈子庚的心一下子被抛起来又落下,他恐怕阿姐不高兴转头就走了,在听到阿姐的话之后,他小小的身子扑进了谢良辰怀里。 陈老太太忍不住别过头抹眼泪,半晌才道:“饿了吧?我去煮饭。” 谢良辰忙起身:“我帮您。” 陈老太太挥手,就像在撵小鸡般拒绝谢良辰上前:“不用你,不够添乱的,煮坏了东西,还要搭钱。” 陈老太太话音刚落,就瞧见两条人影走了过来,正是陈咏胜和黑蛋娘高氏。 高氏隐约听到陈老太太说话,上前道:“我去煮饭。” 不等陈老太太拒绝,高氏一头扎进了灶火房。 陈咏胜满脸都是感激,他向陈老太太行礼:“多亏大娘照应,黑蛋这才没事。” 陈老太太露齿一笑:“那就好,辰丫头也没白费心思。” 陈咏胜知道都是谢大小姐帮忙,这带着高氏赶过来,他向屋子里看去,刚好瞧见谢良辰和陈子庚迎出来。 “二舅舅。” “二叔。” 谢良辰和陈子庚上前行礼。 “进门吧,”陈老太太知道陈咏胜有话要说,陈咏胜现在就是陈家村的里正,辰丫头来村子里,刚好知会陈咏胜。 “良辰以后就住在陈家村了?”陈咏胜问陈老太太,他记得老太太去谢家时,只说要去探探情况,没想到就这样利落地将人接了回来。 陈老太太点头:“以后还要你多照顾。” 陈咏胜在战场上丢了右臂,这才回了陈家村做了里正。 听到陈老太太这样说,陈咏胜忙低头:“大娘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良辰能回陈家村是好事。” 等到陈咏胜和陈老太太说完了话,谢良辰才开口道:“我在二舅家中看到了采来的草药,村中人都采药来卖吗?要卖去何处?” 陈咏胜点头:“之前有战事,许多田地都荒了,大家都采些药材贴补家用,这药材我们采好,就会有人来收。 不过今年太平了,我想打听打听再将药材卖出去,听说‘百济堂’收药价格最高。” 听到“百济堂”,谢良辰心中明了,那是苏家的药材铺子。 第十八章在一起 苏大太太会出现在这里,除了担忧谢良辰和苏怀清的婚事之外,就是要在北方县府将苏家的药铺开起来。 前世时,苏家的药材买卖开始在镇州、定州等地进行的很顺利,但宋羡眼睛揉不得沙子,动手整饬北方,苏大太太那些奸商的手段自然也被拆穿,苏家在北方几乎走投无路。 谢良辰才在苏老太爷的信任下,开始慢慢接手了苏家在北方的药铺,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获得宋羡的信任,为宋羡送药材。 她对苏家很是了解,也清楚宋羡虽然凶名在外,但是为人心正,与季远那些人截然相反。 谢良辰看向陈咏胜:“柴胡、防风这些药材,百济堂买的话会给多少钱?” 陈咏胜被问的一怔:“药铺收药都是看东西一起估价,从来不会告诉我们什么药材卖多少银钱。” 他们除了知晓采到人参会卖高价之外,其余的全要凭药铺的人查看之后算账。 这一点也正是陈咏胜这个里正迟迟不肯卖草药的原因,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一切都要听人摆布。 陈咏胜道:“不过也难怪这样,药材我们本就认不清,许多药长得都很相似。 经常采药的人,虽然粗识得几味药材,也有看错的时候,而且药材每年价钱都不同。” 他也不是一定要卖药,但现在也没有别的赚钱法子。 朝廷赈济粮不够,全村那么多人要吃饭,他总要带着陈家村的老老小小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明年他们就能多垦些荒地,不至于再有人被饿死。 “二舅舅,我认识药材。” 陈咏胜一直陷入自己的思量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抬起眼睛。 陈咏胜不确定地道:“良辰,你说什么?” 陈老太太不等外孙女说话,就笑出了豁牙:“辰丫头认识药材,还要……” 陈老太太略微一停顿,陈子庚立即接口:“采黄蜀葵和杨桃藤卖去造纸坊,宋家大爷亲口答应的。” 陈咏胜听着这话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 陈子庚生怕陈咏胜不够讶异:“宋家大爷,就是镇国大将军的长子,之前带兵路过我们这里的那位。” “宋……宋羡?” 陈咏胜怎么也想不到陈老太太祖孙三人见到了宋羡,而且还与宋羡说上了话。 陈咏胜看向陈老太太:“大娘,快与我仔细说说。” 陈老太太自然乐于说这些,她得让人知晓,外孙女的厉害之处。 陈咏胜听得真切,脑子里却一时回不过神。 那可是宋羡。 进过军营的人,谁能不知晓宋羡,陈咏胜光是听这个名字,身子不由地坐直了几分,好像宋羡能够瞧见他似的。 宋羡规矩大,治军严,手下的将士骁勇善战,几次战事下来,辽军看到宋羡的大旗都会望风而逃。 战场向来残酷,宋羡所到之处更是血雨腥风。 陈咏胜除了敬畏宋羡之外,更加钦佩他,如果他们在宋羡手下做斥候,不至于就他们几个残废活着回来。 见到陈咏胜的脸色,陈子庚不由地担忧:“二叔怕宋大爷吗?” 陈子庚深深地吸一口气,宋羡答应了是好事,但也不能出差错,良辰不知道宋羡的为人,看起来没有半点担忧。 陈咏胜沉吟片刻道:“要怎么做,你心中可有了打算?作为陈家村的里正我可以帮忙。”万一出差错,他可以出面担下宋羡的怒气,做成了自然就不必说。 谢良辰干脆地颔首:“我们一家采不了那么多药,需要村中人帮衬,等到与纸坊定了价格,我再按照采来的斤数结算给大家。” 谢良辰估算,至少黄蜀葵一斤五文,杨桃藤一斤三文,现在她不能与陈咏胜说,免得中间出差错。 陈咏胜看着谢良辰,谢良辰年纪尚小,说起这些话却十分熟络,莫名让人信任。 对他来说卖钱都是后话,眼下重要的是宋羡满意,不要怪罪,免得良辰惹祸上身。 谢良辰知晓陈咏胜的担忧,她没有再劝说。 说的再好,也不如动手做更有说服力。 谢良辰道:“二舅明日帮我寻七八个人,与我们一起上山。” 陈咏胜脑子里盘算这些事,一时不能完全捋清楚,耳边又传来谢良辰的声音:“村中的草药二舅也不急着卖,不如再看看,我看宋大爷心善,定会为百姓思量,日后应该有药铺标出名价收购药材。”等她有了本钱,她来收药。 谢良辰言之凿凿,生像是真的有药铺会这样做似的。 陈咏胜看向陈老太太,陈老太太眼睛中只有外孙女,早就将其他抛至九霄云外。 陈老太太思量,外孙女吹牛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明知道八成做不到,却就是让人听着心宽、舒坦。 高氏做好了饭,陈老太太让她拿回去一碗。 “不是给你们的,给黑蛋养身子。” 高氏眼睛发酸,这可是没有加杂粮、野菜的稻米饭,这种珍粮她从来没吃过,在厨房煮米闻到那香气,她差点要将自己的舌头吞了。 眼下陈老太太却说让她拿回去一碗。 高氏想要拒绝,却又不舍得。 陈老太太见状训斥高氏:“快拿回去,黑蛋多亏没随了你,否则等他拿定主意救庚哥儿时,庚哥儿早就被水冲的没影了。” 高氏连忙道谢。 陈老太太道:“黑蛋先救了庚哥儿。” 高氏垂眼道:“战乱时,您把家里的米粮都分给了村中人,没有您我们全死了。” 陈老太太最讨厌这样委委屈屈,磨磨唧唧,挥手赶人:“你们走吧,我们娘仨累了,吃过饭也要歇下。” 送走了陈咏胜和高氏,祖孙三人在小炕桌上吃饭。 谢良辰觉得这顿饭格外的好吃,直到躺在炕上睡觉时,谢良辰的嘴唇也是向上翘着的。 陈老太太睡在中间,一左一右是孙子和外孙女,她的眼睛又有些潮湿。 折腾了一整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很快睡着了,谢良辰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门出去查看,这是多少年来她养成的警惕之心。 他们顺利回到了陈家村,但对谢家二房和苏家都要有所防备,虽然外面有宋羡的人守着,她却不能完全依靠别人,等她腾出手脚要在院子里做些布置。 谢良辰思量着,就听到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陈子庚迷迷糊糊地向鸡圈走去。 谢良辰忙跟过去看情形。 只见陈子庚的身影在鸡窝前蹲下,他眼睛半闭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嘟囔两句话。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守着,黄皮子不来。” “你们好好下蛋,攒够了蛋,我好送给谢二爷爷,让他帮忙打听阿姐的消息。” 谢良辰听得眼睛发酸,等了一会儿,她才能确定陈子庚不是梦游而是睡蒙了。 “阿弟,”谢良辰轻声喊着,“不用守着了,我们回屋子里睡吧!” 陈子庚终于转过头,茫然的目光落在谢良辰脸上,许久那双眼睛才有了些清明,意识到眼前的情形。 “阿姐,”陈子庚揉了揉眼睛,然后伸手搂住谢良辰,“你回来了。” “嗯。”谢良辰轻轻拍着陈子庚的后背。 “不是做梦?” “不是。” “阿姐。”陈子庚总算哭出声,“你总算回来了。” 谢良辰要将陈子庚背起来,陈子庚却怎么都不肯。 “就一次,”谢良辰道,“让阿姐背背你。” 陈子庚终于红着脸答应,轻轻地趴在了谢良辰后背上。 陈子庚将脸垂在谢良辰后颈上:“阿姐比我想的还要好,以后祖母、阿姐和我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好,”谢良辰干脆地答应,“我们永远在一起。” …… 镇州宋府。 宋老太太屋外跪着几个人,为首的是许管事的妻子焦氏。 焦氏额头上血肉模糊,她已经晕厥过去两次,醒来就是磕头:“求求老太太,看在我们都是宋家老家人的份儿上,饶我们夫妻一命。” 屋子里,镇国大将军夫人荣氏面色不虞,眼睛紧紧地盯着门口,因为宋羡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她既期盼着将军看到宋羡的暴戾,又怕宋羡不管不顾伤到她两个儿子。 “老太太,大爷回来了。” 听到禀告声,宋老太太抬起了眼睛。 第十九章父子 一阵脚步声传来,宋羡出现在宋老太太院子里。 焦氏低着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官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腿一软瘫在地上。 宋羡天亮才带着许管事回城,去米铺、造纸作坊、各个衙署抓人,是因为料到焦氏等人会来求祖母帮忙。 现在他回到宋家,也是因为祖母该休息了,是时候将这些人清理干净。 “祖母。” 宋羡走进门,一双眼眸望着坐在软塌上的祖母,祖母精神矍铄,看到他嘴角上扬着,露出慈祥的笑容。 宋羡与宋老太太目光相对,心中微起波澜,他居然还有机会与祖母再相见。 突然回到这里,宋羡虽然接受了现状,却直到现在,焦躁的心情才完全得到安抚。 宋老太太也没料到孙儿会在她面前停下,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宋羡一番才道:“有战事的时候风里来雨里去,整天不见人影,现在辽人跑了,怎么还找不到你人?瞧瞧,眼睛都熬红了。” 宋羡的眼睛不是熬红的,他是有一瞬间感伤,不过看在别人眼中却一片平静,只当他是太过辛苦。 宋老太太似是将家里的那些事都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心想与孙儿好好叙话。 宋羡在旁边坐下来,宋老太太立即问:“吃饭了吗?昨晚睡得可好?” 宋羡点头:“让祖母担忧了。” 宋羡的母亲生下宋羡之后就过世了,宋羡就养在了宋老太太身边,宋老太太本意是护着孙儿好好长大,没想到战事频发,宋羡早早就被丢进了军中,为此宋老太太常常埋怨儿子。 宋启正纳了继室荣夫人,又生下了宋裕、宋旻和宋玉阮,这两儿一女尽得宠爱。 每当看到荣夫人的几个孩子欢欢喜喜,宋老太太就更加心疼长孙。 宋老太太和宋羡旁若无人地说话,荣夫人不做声地陪着,直到瞧见管事向她点头。 荣夫人知道宋启正回来了。 那么好戏也该开锣。 荣夫人咳嗽一声,看向宋羡:“羡哥儿,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羡带着许管事在城中到处抓人,一定握住了不少的证据,裕哥儿在镇州笼络人心的事,怕是遮掩不住。 她要在宋羡告状之前,为裕哥儿扳回一局。 米粮铺子也好,造纸坊也罢,裕哥儿做的都是小事。 这些年宋羡兵强马壮,老爷心中对长子已有忌惮,宋羡这样自作主张地处置人,岂不是明着与老爷夺权? 只要老爷和宋羡父子离心,谁对谁错又有什么重要?还不是看老爷肯护着谁? 宋羡没有接话,看向旁边的管事妈妈:“将祖母扶去内室里歇着,一会儿我再去与祖母说话。” 宋老太太知晓孙儿的意思,颔首与管事妈妈离开。 宋羡端起茶来喝。 荣夫人声音放得更加轻软,听起来就像是在求宋羡:“你父亲刚接管了北疆,就算有什么事,要先与你父亲商议一下。” 宋羡看一眼常安,常安将手中的账目和供词摆放在桌子上。 宋羡神情冰冷:“大太太知晓许管事为宋裕做事吧?现在是想要为宋裕求情,大太太再开口说话之前,先看看那些东西。” 荣夫人自进门起,宋羡从来不称呼她为“母亲”。 荣夫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的宋羡对她却比往常更加冷漠。 宋羡眼睛微挑,目光凌厉不近人情:“许管事暗中勾结衙署和商贾,朝廷赈济款未到,衙署已经向米铺定好了粗粮。 粗粮的价格比祁州高出一半,这些营私获利之事,遍布整个镇州。 谁给他们的胆子?让他们这样做?” 宋羡低沉的声音,让荣夫人的心口多跳了几下。 宋羡接着道:“别忘了镇州城是怎么守住的,墙头血迹还未干,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大齐兴盛,百姓安稳,不是为那些不顾廉耻,禽兽不如的东西找个地方作威作福。 在我眼皮子底下知法犯法,我不吝送他一程。” 荣夫人看到宋羡幽深的眼眸,不禁打了个冷颤。 宋羡终于抬起眼睛:“宋裕可在家中?大太太将他唤来,我给他机会向我解释。” 荣夫人手脚冰凉,只盼着宋启正快点到。 宋羡显然没有耐心,看一眼常安,常安就要带着人去寻宋裕。 “趁着我二哥生病不能起身,就给他扣了这么个罪名。” 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宋旻冲进院子,他面色铁青,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羡:“就算许管事是二哥的人又怎么样? 你的手段谁不知晓?你审出口供谁又能相信?” 荣夫人不禁喊一声:“旻哥儿,不得这样与你兄长说话!” 宋旻讥诮地道:“他可当我们是兄弟?可叫过您一声母亲?他巴不得我们早些死了。 真想要将事情查清楚,就将许管事交出来,当着祖母、母亲的面问他话,看看到底是事实还是有人捏造罪证。” 听到宋三爷说起许管事,门外的焦氏支撑着爬起来,也连忙磕头求开恩。 宋羡道:“可以让你见许管事。” 宋旻绷起的面容刚刚缓和了些,就看到宋羡问常安:“人呢?” 常安躬身禀告:“城外乱葬岗。” 宋旻先是一怔,然后怒火油然从心头烧起:“你耍我。” 宋旻的脾气比宋裕暴躁,这样的情形下再也忍不住,就要上前去抓宋羡:“你从衙署带走的那些官员呢?你将他们如何处置了?” 北方没有大定之前,他与二哥就开始收揽这些人,现在全都被宋羡拿下,让他怎么能压住火气? 宋旻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宋家该你做主,还是镇州城该你做主?” 宋旻还没有碰到宋羡衣角,就看到宋羡手臂挥来,紧接着他肩膀一疼,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宋旻堪堪稳住身形,再次发狠地上前,握拳去打宋羡的脸,宋羡却没有给宋旻撕打的机会,一脚踹在宋旻的肚子上。 “嘭”地一声宋旻跌飞在地上,他脸色煞白,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声,被打的这么惨,宋旻眼睛血红,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他再次踉跄地爬起来,向宋羡而去。 “羡哥儿。” 宋羡还没动手,荣夫人扑上来:“求求你,那是你弟弟,不要下这样的狠手,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 荣夫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宋羡目光乜了眼门外,看到了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宋启正。 宋羡并没有丝毫迟疑,避开宋旻挥来的手臂,拎住了宋旻的衣襟,宋旻的身子撞在了八仙桌上。 几乎在同时,荣夫人惊呼一声,就像是也被打了一拳,狼狈地跌倒在地。 “逆子。”宋启正厉喝着握住腰间的长剑,大步走进屋子。 “锵”地一声响,长剑出鞘,剑锋直奔宋羡而去。 第二十章乱家 外面的腥风血雨,仿佛一下子卷入了家宅中。 屋子里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吓得怔住了。 唯有两个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个是宋启正,他的剑径直向前,没有半点迟疑。 一个是宋羡,他与宋启四目相对,整个人不躲不避。 剑锋刺入了宋羡的发髻,接着一挑,宋羡的发冠掉落在地。 宋启正怒气未消,宋羡自始至终,不起半点波澜。 比起反抗,更可怕的是能一眼看穿,知道不可能就这样取了他的性命,所以无需动手阻拦。 宋启正带兵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明明是他手持利刃,却好像无端落了下风。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宋启正的神情中更多了威严,他声若洪钟地道:“不睦手足,忤逆母亲,若不是看在你战功赫赫,我现在就亲手斩杀了你。” 宋旻失望,父亲到底还是顾着宋羡的军功,碍于宋羡在朝廷的官职,在百姓中的威信,不能随意杀了他。 宋羡脸上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宋启正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怎么?现在连我这个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宋启正的剑尚未归鞘,还散发这森森凉意,随时都要伤人饮血。 宋启正话音刚落,宋旻跪行到宋启正面前:“求父亲为二哥做主,二哥奉父亲之命处置衙署里的公务,因为操劳太重病倒在床,现在又被大哥扣上这样的罪名,这不止要断送二哥的前程,更是要二哥的性命啊。” 不等宋启正说话,宋旻接着道:“我们的战功虽然不及大哥,可也是尽心尽力,父亲被辽人围困死战的时候,是二哥冒着危险带兵去寻父亲,九死一生才将父亲救下。 二哥的孝心天地可证,若非因为这样,二哥也不会急着帮父亲梳理政务,大哥定是有什么误会,觉得二哥暗地里拉拢官员和商贾,想要掌控镇州。” 荣夫人坐在地上无措地掉眼泪。 她那委屈的模样,让宋启正不禁心疼,于是更加恼怒宋羡,每次只要宋羡回家,都要闹得上下不得安宁。 宋启正阴沉着脸:“我早就说过,乱家之人不得姑息。” “你说谁乱家?”宋老太太让人搀扶着从内室走出来。 看到宋启正手中的剑,宋老太太脸色更加难看:“谁又让你在我的屋子里动刀动剑?你父亲教的,还是我教的?” 宋启正一时语塞,将手中的剑丢给身边的亲信。 宋老太太脸上都是怒气:“是不是盼着我死?” 宋启正连忙躬身:“母亲息怒。” 宋老太太还要说话,手臂就被宋羡扶住:“祖母,您好生回去歇着。” 宋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拉住了宋羡,一副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孙儿的模样。 宋羡心一软:“祖母安心。” 安抚了宋老太太,宋羡再看向宋启正时,又恢复了凉薄的模样:“不睦兄弟、忤逆母亲的罪名,到底大不过一手遮天,辜负皇恩。” 宋启正脸色又是一变。 宋羡道:“镇国大将军刚刚驻守北疆,就开始贪图私利,是准备将节度使的官位拱手让人了?” 宋启正阴沉着脸:“你知道朝廷派人来了北疆,所以你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抓人。” 皇上命殿前司指挥使李佑前来北疆犒赏将士,实则是要李佑探查北疆情形,李佑此行关系到节度使的人选。 宋羡淡淡地道:“我不过是在朝廷查之前,自己先将污秽处置干净。不想因为几个畜生,让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功劳,就此付诸东流。” 宋旻眼睛血红:“哪有什么污秽?你……” 宋羡盯着宋旻忽然笑了:“我说有,你说没有,许管事被我杀了,有些话也就说不清楚了。” 宋旻依仗的就是这个,要怪就怪宋羡有勇无谋,杀人杀的太早。 宋羡笑容更深了些:“我只查了镇州,定州还没来得及清理,你觉得冤屈,不如将定州留给李佑如何?” 宋羡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丢给宋旻,从前他查这些还花了些功夫,现在不需要了。 宋旻将纸张拿在手中展开,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他们留在定州的人宋羡竟然也知晓?宋旻顿时愣在那里,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仿佛被宋羡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宋羡这是在威胁他,如果他们敢再轻举妄动,宋羡就会将证据交给朝廷,朝廷有了弹劾父亲的理由,节度使之位八成也会落空。 宋旻瞬间的惊慌失措,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宋启正的脸色一变再变,他望着宋旻,神情中有几分失望,半晌才厉声道:“你跟我来。” 宋启正大步向前走,宋旻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跟上宋启正的脚步。 荣夫人想到老爷那满是怒气的面孔,不由地手脚冰凉,忙带着人追过去。 “祖母,我扶您进屋吧!” 宋羡将宋老太太搀扶着躺回软榻上。 宋老太太长长地叹口气:“你父亲偏心。” 宋羡小时候听到这话,或许心中还有有些波澜,如今早已不在意。 “祖母不用担忧孙儿,”宋羡道,“您养好了身子,孙儿才能常伴左右。” 宋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老了,若非精神不济,非要与你父亲说个清楚。” 宋羡看出宋老太太精神不佳:“您要按时吃药。” 宋老太太看向管事妈妈:“我身子不舒坦,从今日起,除了羡哥儿我谁都不见了,也免了荣氏的请安。” 管事妈妈应一声。 宋羡坐在锦杌上,一直陪着宋老太太说话,直到宋老太太睡着了,他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宋羡走进书房,常安上前禀告:“老爷刚刚带人去了衙署,三爷在祠堂里跪着呢。” 宋羡点点头:“将案宗整理出来送去给李佑,还有他们在定州安插的官员名录,也一并上交。”谁说宋旻承认,他就不会上报朝廷? 宋启正做不成节度使。 节度使可以空置,直到他去接任。 宋羡看完了文书,这才梳洗休息。 忙了几日宋羡很快就睡着了,不过一如往常一样,他睡得并不踏实,他梦到囚禁自己的木箱落入海中,海水从缝隙中灌进来,最终将他完全淹没…… 却始终有一只小手拉扯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陪着他一起向下坠去。 宋羡喘息着从噩梦中醒来,然后他将枕边的两块玉佩攥在手心里查看。 两块玉佩如今已经合成了一块,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宋羡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开始渐亮,宋羡一早就要出城巡营,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去趟陈家村。 第二十一章重要的人 陈家村。 陈老太太不停地向灶房里张望。 一股股香气正从灶房里飘出来。 陈老太太的肚子“咕噜”作响,紧接着就是心疼,辰丫头弄得这么香要花多少银钱啊? 陈老太太本来想要眼不见为净,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进去瞧。 鸡蛋被煎成了金黄色,摞放在盘子里。 陈子庚站在旁边吞口水。 陈老太太反反复复地数了几遍,六个鸡蛋全都在这里了,一个都没剩下。 陈老太太心中埋怨外孙女,唉,真是不会过日子,下次绝对不能让她进灶房。 锅里依旧冒着香气,还剩下不少油,陈老太太就要去寻家什将油盛出来,没想到外孙女手下利落,将昨晚剩下的稻米饭都倒进锅中。 陈老太太看得两眼冒火,直拍大腿,再有钱也不能这样浪费。 稻米饭在锅中翻炒均匀,一颗颗米粒都变得更加晶莹剔透,最后扔一把葱碎,香气扑鼻而来。 稻米饭盛在碗中,上面放两个煎好的鸡蛋。 陈子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饭,第一次因为吃饭而局促,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将鸡蛋夹开就能吃了。”谢良辰边说边做,金黄的蛋液顿时流淌下来,盖在了稻米饭上。 谢良辰将沾着蛋黄的稻米饭送进了嘴里,眉宇跟着展开,露出很好吃的表情。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还愣着,谢良辰鼓着脸催促:“快吃,一起去采药的人就要来了。” 谢良辰的意思是不要耽搁采药。 听在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耳朵里,就是抢饭的人来了。 陈老太太还想留给孙儿和外孙女吃,旁边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外祖母,你若是剩下,我就拿去送人。”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恨不得将脸埋在了饭碗里。 院子里传来祖孙三人吃饭的声音。 这也太香了,陈老太太边吃边在心中感叹,但她却不想让外孙女看出来,免得外孙女再祸祸她的鸡蛋、油和稻米饭。 吃完了饭,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的碗比洗过的更干净。 陈老太太不禁咂了咂嘴,回味无穷,不过她还是看着背起了竹筐的谢良辰:“辰丫头,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了。” 谢良辰没说话。 陈老太太后悔自己将卖女儿嫁妆的银钱交给了外孙女。 正琢磨着,陈老太太发现一桩事,说话漏风更加严重了。 陈老太太舔了舔:“我的牙又掉了一颗。”刚刚吃得太香了,她居然就将牙吞了。 稻米饭什么味儿,牙什么味儿,她也没分出来。 陈老太太要哭,外孙女做的饭是好吃,就是太费牙。 直到陈咏胜带着村中几个人上门,陈老太太还没有从沮丧中回过神。 陈咏胜带着谢良辰认人。 “这是我大哥家的丫头玉儿。” 陈玉儿穿着粗布裙子,常年在外干活,脸晒的有些发黑,她站在那里淳朴又害羞。 陈玉儿向谢良辰笑着:“要采什么药,辰阿姐告诉我,我有些笨,但能做好。” 谢良辰给黑蛋治病时,陈玉儿去邻村寻铃医,没能寻到人,她只好失望地回到家中。 进门却看到黑蛋醒过来了,仔细一问才知道,谢家阿姐煮了药给黑蛋喝。 陈玉儿觉得谢家阿姐是有本事的人,所以听说阿姐要去采药,她忙跟了过来。 谢良辰点头:“我教你。” 陈玉儿忙道:“谢谢辰阿姐。” 谢良辰跟着陈咏胜又去见了几个婶子。 陈家村住的大多都是陈氏族人,前朝覆灭之后,战事不断,大家相扶逃难,最终来到镇州落脚。一同经历过生死,感情更为深厚,村中二十五户姓陈,剩下七户外姓与陈家也是姻亲,后来又搬进来十三户,大家相处融洽。 第一天采药,陈咏胜带来六个人,都是陈氏族人,这些妇人平日里与陈老太太交好,都称呼陈老太太“大娘”。 陈老太太将人扫了一遍,不错,都是能干活的。 一行人向山中走去。 谢良辰边走边说:“一会儿找到杨桃藤我告诉大家,记得小株的不能取,取两年生的最佳。” 采杨桃藤和黄蜀葵是因为用它们换银子比较快,顺利的话,能源源不断送去造纸坊。 手里有些银钱,吃饱穿暖,接下来才好做其他事。 谢良辰当然不会认为,帮了造纸坊,就能将与宋羡的债一笔勾销。 她得快点成长,免得时时刻刻担忧自己的安危。 谢良辰思量着向身后看去,想到宋羡,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谢良辰快走几步,盯着就盯着吧,债主看到她努力干活,说不得会少些戾气,多些宽慰。 谢良辰当然不知道,宋羡就在陈家村。 常悦继续跟着谢良辰,常安去村中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谢良辰带着村民上山采药,她说的与做的倒是一致。 宋羡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因为眼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唯有谢良辰是个变数。 他要去巡营,一日后才能回城,他不在的时候,不担心宋启正和李佑。 他将证据给了李佑,李佑就会抓住不放。打完了仗,皇帝就希望他们父子失和,这样才能避免宋家在北疆做大。 宋启正一样,宋裕和宋旻被握住了把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削弱皇帝对他的怒气。 他趁着这个时间,整饬他的部署,将信得过的人带在身边。 所以唯一需要他多加嘱咐的,也就只有谢良辰。 宋羡吩咐常安:“我离开的时候,多加派人手在这里守着,不能出半点差错。” 常安应声,再次明白谢大小姐对大爷的重要。 …… 谢良辰很快找到了杨桃藤。 陈咏胜道:“你说这是药材,而且能做纸?” 谢良辰颔首:“能。” 不是陈咏胜不信,而是他着实想不到这跟纸有什么关系。 “二舅舅,”谢良辰道,“我采到就要回去取汁液试试,您带着人再多采些,免得去造纸坊时不够用处。” 用这两样药材做成的滑水,谢良辰是见过的,不过亲手做还是第一次,在去造纸坊之前,她得多试一试,免得到时候失手。 “我陪着阿姐一起回去。”陈子庚背起了竹篓。 姐弟两个向山下走去。 眼看着两个人影渐走渐远,陈咏胜低头看了看筐中的杨桃藤,这真的能用吗? 太阳下山,陈咏胜和陈老太太才带着人一起回村。 陈老太太回到家中,正要问辰丫头那些草药能不能用,就看到陈子庚向她挥手:“祖母,小点声,阿姐在画画,千万别打扰阿姐,小心她画错了。” 陈老太太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画错了的结果就是损失银钱。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想起一记惊雷,陈老太太不禁打了个哆嗦,恨不得弄些破布将天蒙上,免得再有响动。 几乎在同时,门被打开了,谢良辰露出笑脸:“外祖母、阿弟,草药没问题,后天一早我们就去造纸坊。” 第二十二章希望 陈老太太、陈咏胜和陈子庚围着一只木盆,看着用杨桃藤泡的水。 陈老太太觉得这水除了黏糊糊的没有什么稀奇。 如果造纸作坊不要的话,不知能不能吃?若是卖不出去,大家用来做口粮,也没白费力气。 陈子庚没有陈老太太的忧愁,声音清脆地道:“阿姐说,这药的根可以卖给药铺,杆卖给造纸作坊。” 阿姐就是厉害,一个药材能卖两处,赚两笔银子。 陈老太太想要偷偷地说说孙儿,不要你阿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抬眼就看到院子里有孩子一人拽了一根杨桃藤在玩。 陈老太太急了眼:“别耍坏了,这杆和根都能卖哩。” 陈咏胜愈发觉得良辰之前说的“滑水”可能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话,就不会安排的这样明明白白。 “二舅舅,”谢良辰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陈咏胜被谢良辰让进了屋,两个人在土炕上坐下。 谢良辰直接开口:“我父亲之前买了些山地,就离陈家村不远,明日您能跟着我和阿弟过去看看吗?” 陈咏胜有些意外:“明日不是还要继续采药?” 谢良辰道:“大家都识得了药材,只要让外祖母跟着就好。” 陈咏胜听到这里点头:“我去问问你外祖母那山地的情形,明日一早就带你们过去。” 陈咏胜走出屋子,陈子庚立即上前来:“阿姐你是不是想去寻更好的药材?”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她心里想什么阿弟都能猜到似的。 陈子庚道:“今天在山上,阿姐不就在到处找药材吗?不过阿姐什么都没采,定是没有找到满意的。 姑父的山地离村子更远些,荒种了好多年,阿姐说过深山出好药,所以阿姐想要去山地里找好药。”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我阿弟这么聪明,将来能中状元。” 陈子庚却不稀罕:“整日关在家中读书做文章有什么好?等我长大了,要去海那边看一看。” 谢良辰道:“阿弟能做到。”她也想去海上,都说父母葬身大海,可是没有找到他们的尸身,她心中始终怀着一线希望。 将来他们一家人登上大船,畅行于海上,就算她的债主也追不到他们,只不过这件事要缓缓计划。 “阿姐,”陈子庚低声道,“明日我们要寻什么药?” 谢良辰将桌子上的纸张拿起来,上面是她刚刚画好的画,只不过她画的并不是什么花鸟、山水,而是一株药材。 陈子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幅画:“它的叶子,花的颜色,这里是它结的果?这药叫什么?” 谢良辰道:“黄精。” 陈子庚道:“这药很贵吗?” 谢良辰颔首:“富贵人家才会买。”炮制后的黄精更贵重。 陈子庚脸上难掩喜色,他深吸口气又去端详画上的黄精:“阿姐画的太仔细了,无论是谁,一看就识得了。” 谢良辰道:“采药的人要识药,才会清楚卖的是什么,价钱又是多少。” 陈子庚忽然起身将门关好,生怕吹进屋的风将画损坏了:“阿姐,你要画多少?” “我知晓的都画,”谢良辰道,“现在不知晓的,将来知晓了也会画出来。” 陈子庚面颊激动的发红:“阿姐是做大事的人。” 陈老太太不知道外孙女和孙儿两个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她就知道辰丫头给她和陈咏胜都安排了活计。 辰丫头这么会使唤人,定是个夫人命。 第二天一大早,陈咏胜带着姐弟俩离开了陈家村,陈老太太带着村中的媳妇们继续采药。 “都不要偷懒,将来卖了银钱,采的多分的就多,”陈老太太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我可都看着呢,谁骗我老太太,这辈子吃不上稻米饭。” …… 宋羡出城之后,宋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荣夫人想趁着这个机会,为两个儿子说说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次不是宋启正一人说了算。 李佑带着随从突然出现在镇州衙署,在衙署大堂上审了宋羡抓的那些人。 那些官员和商贾都被宋羡吓破了胆,痛痛快快地将徇私枉法之事交代了,牵扯到了许管事和宋裕。 虽然李佑给宋启正脸面,没有立即责罚宋裕,但是这件事免不了要禀告给皇上。 宋启正只好人前夸赞长子宋羡及时查明此事,果断动手整饬,这才没有为害镇州百姓。 宋启正吩咐管事:“将宋裕带去衙门领二十棍。” 听到这话,荣夫人脸色大变,伸手拉住宋启正的袖子:“老爷,裕哥儿身子还没好,您这样罚他,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宋启正挥袖甩开荣夫人:“现在还想包庇他,是想要李佑亲自到家中抓人不成?”打了二十棍,就是让李佑知晓,他已经罚过了。 荣夫人掩面痛哭:“妾身知晓,不该为他们说话……要不是裕哥儿和旻哥儿小时候被辽人抓走,受尽了折磨,我也不会如此心疼他们。” 宋启正皱眉,当年辽人以两个幼子为质劝降他,他不为所动,依旧带兵攻击,两个孩子差点因此命丧辽人之手,从那以后他对两个孩子心存愧疚,这些年不免多有纵容。 宋启正站起身道:“他们再任意妄为,我必不姑息。” 宋启正离开了院子,荣夫人的哭声也渐渐止住。 “母亲,”宋旻从角落里走出来扶起了荣夫人,“您放心,我让人去衙署打点,尽量打得轻些。” 宋旻说到这里,脸上都是愤恨,他们在镇州笼络官员,就是想要让二哥戍守镇州,现在不可能了。 不过宋羡想要拿下镇州也没那么容易。 宋旻道:“儿子听说西北关隘不太平,您与父亲说说,应该让大哥带兵去守关。”宋羡这般凶名在外的武夫,着实不该留在这里。 毕竟除了打仗、杀人,宋羡别无所长。 荣夫人心中顿时透彻起来,对,既然宋羡坏事,就该将他支走。 即便过些年宋羡回来,裕哥儿和旻哥儿早就站稳了脚跟,还怕他不成? …… 李佑从镇州衙署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 坐在书房中,李佑看向管事:“先生还不肯见我?” 管事摇头:“先生说身上不舒坦,谁都不见。” 李佑叹了口气,这次除了查看北疆情形之外,他还要见那位先生,皇上在京中翘首以盼,他不能辜负皇恩。 虽然先生不肯见,他总算知晓先生落脚之处,那就缓缓再说,先办眼前之事。 宋羡在镇州施展手脚,做的事委实不少,他要多看看才能向皇上禀告。 李佑将下属收来的消息打开查看,宋羡在造纸作坊抓了几个管事之后,明日还要在作坊试用新的造纸方子。 第二十三章激动 谢良辰要去造纸坊送药,天还没亮她就起身去准备。 陈老太太守着灶台,眼睛不停地向门口瞄着,这一会儿功夫,外孙女探头过来看了三次,生怕她克扣米粮、油水似的。 从前饿肚子的时候,陈老太太向饭食里掺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有了外孙女巡视,她一律不敢放了。 饭都做好了,陈子庚还没起身。 陈老太太去叫陈子庚,刚走进屋子,就看到陈子庚的被窝在动。 陈老太太道:“庚哥儿怎么还不起?” 陈子庚捂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发闷:“祖母先出去,我就起来了。” 陈老太太狐疑:“怎么了?哪里不舒坦?” “没有。”陈子庚急于否认,话还没说完,身上一凉,被子已经被陈老太太扯开。 陈老太太看到陈子庚身下湿了一片,眼睛笑皱在一起:“呦,这是尿炕了。” 谢良辰循着笑声进门,看到阿弟涨红的脸。 陈子庚垂着眼睛,负气不去看人。 昨天上山,除了挖黄精之外,阿姐还在林中捉蛤蟆。阿姐手脚利落,专挑那种大个的逮,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丢在身后的背篓里,他在旁边傻站着,就是不敢伸手。 陈子庚也没想到自己会怕那些东西,蛤蟆蹬着腿,争先恐后要逃跑的模样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到了晚上,他就梦见被一群蛤蟆追得满山跑,其中一只钻进了他裤子里,他用尽力气才将它抖了出来。 陈子庚好不容易平静了心情,将那些大蛤蟆赶出脑海,利落地换好了衣裤,去院子里梳洗。 谁知道一抬眼就看到蛤蟆们都被挂在了院子里的粗绳上,一只只头向上,迎风飘扬。 陈子庚的脸黑了。 “好东西,”谢良辰指了指蛤蟆,“晾之后取油,能卖大钱。” 陈老太太咂嘴,瞧瞧,外孙女眼睛里什么都能变成钱。 陈子庚第一次不想相信阿姐,否则以后他就要常常与这些蛤蟆在梦里相见。 祖孙三人吃过了饭,陈咏胜刚好带着陈咏义、陈玉儿等人进了门。 陈咏义瘸了一条腿,右手四根手指被刀砍掉,只剩下一根拇指,与陈咏胜一样也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的人。 陈咏胜叫上陈咏义一起前去,是怕出什么差错,他们毕竟是男子,能挡在妇孺们前面。 众人将放满了药材的竹筐背起来,陈咏胜和陈咏义单手拎起了木桶,桶里放着谢良辰事先做的滑水。 “走吧!”谢良辰喊一声,大家一起向村外走去。 陈家村的村民站在村口,看着几个人离开,眼睛中满是期望。 战事结束之后,镇州城内比之前繁华了不少,谢良辰向四处张望着,等到从造纸坊回来后,她要去药铺里看看,收回目光的瞬间,她在胭脂铺子门口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谢良辰微微一笑,并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谢茹岚见状愤恨地道:“她故意不与我们说话。” 比起谢良辰的态度,乔氏更关心陈家村的人要将东西卖去哪里。 “二太太,”谢家管事来禀告,“他们去造纸坊了。” 乔氏惊讶:“让人去盯着。”造纸坊可是官办的,难不成是拿到了什么好差事?希望是她多想了。 一群村民而已,有什么本事为官家做事。 造纸坊的李管事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试用新的滑水方子。 这是宋大爷吩咐下来的,他可不敢怠慢,说不定什么时候宋羡就会带人过来查看。 看到谢良辰背着药材走进纸坊中,李管事忙迎上去:“都准备齐全了?” 谢良辰向李管事行礼,将事先做好的滑水拿给李管事:“这是我夜里开始做的,已经能用了,用了这种滑水,捞出的纸薄厚一致,湿纸还可以叠放在一起。 不过这方子我也是听家中人说的,到底如何,还要您试一试。” 谢良辰说完又看向新鲜的黄蜀葵和杨桃藤:“我再用新鲜的药材继续做滑水,您给我寻个安静的地方即可。” 李管事早就准备出一间屋子,让人带着谢良辰前去。 谢良辰用带子束起袖子,陈玉儿忙将新鲜的杨桃藤杆子递到谢良辰手中。 另一边,李管事吩咐人将药材做的滑水放入纸槽中,伙计用木棍搅拌,那些下沉的纸浆慢慢地浮起来。 “管事,这新滑水是不太一样。”在纸坊里多年的工头,一看就能知晓差别,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不禁有些激动。 工头推开一个伙计,亲手握住木棍搅动,等到他认为火候到了的时候,立即吩咐:“快,捞浆。” 李佑让管事带着走进造纸坊时,看到的就是几个汉子平稳、利落地将竹幂子从纸槽中捞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纸槽和竹幂子上,谁都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人。 李佑虽然看不出那纸槽中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众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中都透出一抹的激荡。 等到纸槽中的浆水都被捞出。 衙署的人上前提点,李管事这才发现了李佑。 “这是殿前司指挥使李佑大人。” 李管事等人忙上前行礼。 李佑看着李管事:“你们在做什么?” 李管事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脑子里并不太清明,他下意识地道:“听宋大人的吩咐,试用新的滑水方子。” 李佑望着那些竹幂子:“可成了?” 李管事下意识地摇头:“还没做完,不过……应该不同。” 不但不同,而且很不同,大家都想看看做出的纸会是什么样子。 李佑道:“你们继续做,我去外面等着。”免得扰乱他们的精神。 李管事吩咐其他人继续盯着做纸,他则陪着李佑走出屋子。 出了门,李佑看向造纸坊院子中站着的陈家村村民。 这些百姓无一不是身形单薄,穿着破烂。 李佑想到这一路见到许多饥民的尸身,不禁心头一闷,从前朝覆灭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几十年,战事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是他们送来的药材?”李佑问道。 李管事回话:“就是他们,不过献新方的是个小姑娘。” “哦?”李佑有些意外。 李管事道:“那小姑娘带着人还在做滑水。” 李佑十分好奇:“带我过去瞧瞧。” …… 宋羡巡营回城,就看到常悦的人迎过来。 “大爷,谢大小姐去了造纸坊,李佑大人也在那里。” 第二十四章债主满意 宋羡一路去造纸作坊,跟着宋羡一起出城的程彦昭也紧随其后。 程彦昭觉得奇怪,这谢大小姐是哪一个?造纸作坊又是怎么了? 一直被缠在战事上的宋羡,什么时候分心在这些上面了? 宋羡在造纸作坊前下马,大步走了进去。 造纸作坊内管事和工头带着人忙碌着。 见到宋羡前来,管事忙迎上前报喜:“捞纸很顺利,那姑娘说用这种药材做的滑水,湿纸可以堆放在一起,我们也在试是否可行。” 管事说完这些接着道:“李佑大人也在等着看。” 不远处的屋子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宋羡循声看去,仔细听过去,能分辨出少女清澈的声音。 屋子里,李佑和谢良辰都坐在小杌子上。 谢良辰手中拿着杨桃藤的根,李佑手中的则是一截用来做滑水的杆。 谢良辰道:“本来我是不敢来献方的,我一个小民,说的话不一定有人相信。” 李佑听谢良辰讲了做滑水的法子,很喜欢听这个聪明又腼腆的小姑娘说话。 李佑道:“那是为何又让人改了主意?” 谢良辰笑道:“因为宋将军。”说着这话时,她眼睛微亮,脸上的神情又是钦佩又是敬重。 李佑惊讶:“你说的是……” “宋羡将军,”谢良辰说着去看陈老太太,“我外祖母和村子里的人都见过宋将军,辽人来犯的时候,是宋将军带兵护住了村子。 我们看到宋将军进了造纸坊,这才一起跟着前来,外祖母说宋将军待人亲和,愿意听我们说话。” 陈老太太脸上笑,心中却紧张,哎呦,外孙女骗起人来可比谁都厉害。 她们哪里看到宋将军进造纸坊了,分明是外孙女买完东西,直接溜达过来的。 在此之前,外孙女都不知道宋羡是谁。 李佑听说宋羡骁勇善战,也有人向皇上告密说,宋羡心狠手辣,为人刻薄,甚至为夺兵马暗中谋害其父。 这次来到镇州,见到那些被宋羡拿办的官员和商贾,李佑就觉得那些话可能不实,听陈家村的人这样一说,他心中对宋羡的看法就更为不同。 “我们来之前,宋将军仔细问过我,那方子从何而来,我是怎么知晓的?”谢良辰道,“我从小被人伢子拐走卖去了南方,后来被人买来收养,家人找到我时,我因为采药跌下山伤到了头,从前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有人让我背方子,背药材和药理。 这些定然都是收养我的人教的。” 似这样的事,李佑听过许多,也看过许多,世道不稳,最可怜的就是百姓。 李佑道:“收养你的人呢?”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时疫时,他们去施药治病,后来也被传上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陈子庚伸手拉住谢良辰的手。 陈老太太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李佑看着这祖孙三人,不禁叹了口气:“往后北疆安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良辰抬起眼睛:“宋将军也这样讲,将军还说如果这方子好用,就让我们送药材来纸坊,纸坊会给我们银钱,就算方子不行,他也会想法子让我们都吃饱饭,不会再有人饿死。” 李佑看着小姑娘那双清亮的眼眸,心底有种难言的愧疚。 大齐建朝十六年了,许多地方依旧战乱不断,与前朝相比远远不如,大齐的疆土是越来越大了,皇上的心思也都在征战天下上,百姓的处境不知何时才能有所改变。 “李大人。”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 李佑转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宋羡。 李佑还没说话,就瞧见谢家那小姑娘先一步到了宋羡面前。 “宋将军,我们的滑水做出来了,您来看看。” 陈子庚仔细看着阿姐,阿姐此时的神情,比见到那些大蛤蟆还要欢喜。 昨日他没帮上忙,今日他不能再这样傻站着。 宋将军虽然神情冰冷,但是与蛤蟆相比,还是容易接受些。 陈子庚想到这里,抿了抿嘴唇也跟了过去,他看到阿姐那无处安放的手,咬咬牙替阿姐捉住了宋羡的衣袍。 陈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和孙子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外孙女绝不会白白夸人,莫非是这次的方子不好用?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能坐得住。 “宋将军,您可来了。” 陈老太太伸手护住了外孙女和孙子,万一有什么事,她推走俩小的,她来认错。 陈咏胜,陈玉儿等人见状也都纷纷上前,虽然陈咏胜不知道为何大娘一家会与宋将军如此熟络。 这样的场面别说李佑,就连程彦昭也没见过。 程彦昭想不通,宋羡什么时候这样和蔼可亲了? 宋羡被祖孙三人拉着去看了滑水,又看了看陈家村村民们采来的药材。 谢良辰尽量忽略宋羡看向她时,那两道低沉的目光,努力保持着微笑,终于她看到债主薄唇开启说了两个字:“不错。” 谢良辰不失时机地道:“我会努力做好,不枉费宋将军的信任。” 她的努力,宋羡看到也听到了。 宋羡走向李佑:“让大人见笑了。” 宋羡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似是柔和了一些。 李佑道:“这是大事。” 宋羡接着道:“纸还没做好,我陪着大人回衙门等着。” 李佑颔首,他也想问问宋羡,看宋羡心中对于整饬北疆是否有其他思量。 谢良辰等人躬身行礼,将宋羡和李佑送出了门。 转过头,陈咏胜立即道:“大娘,宋将军因为这方子还找过你们?” “唔,”陈老太太应了一声,瞥向外孙女,“你问辰丫头吧!” 可能是做梦找过吧!交情也是做梦时有的。 陈老太太趁着没人注意,伸手捂住胸口,心脏在她手心下,乱跳个不停。 她早晚要被辰丫头吓死。 谢良辰还没与陈咏胜说话,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又走进来,紧接着谢良辰面前多了块帕子。 谢良辰抬起头对上了程彦昭。 程彦昭将帕子又向前送了送,面带亲切的笑容:“擦擦脸,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谢良辰为了遮掩容貌,出门前在自己脸上抹了些草灰和黄泥,虽然看起来又黑又脏,好处是不会引人注意。 擦掉这层脏污会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第二十五章离她远点 容貌太过出挑,在外行走难免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良辰自然不会接下程彦昭的帕子。 “我……自己擦。”谢良辰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脸上的脏污半点没擦掉。 但却不妨碍她露出明媚的笑容,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程彦昭:“您是纸坊的管事?” 程彦昭道:“我是宋将军身边的人。” 听到“宋将军”几个字,程彦昭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了些。 谢良辰打起十二分精神:“宋将军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程彦昭虽然依旧没有看清这小姑娘的真容,不过对比一下她的身形,他能确定这位谢大小姐就是那晚出入宋羡院子的“厨娘”。 因为那晚是常悦护着“厨娘”离开,今日常悦的人又出现在纸坊中。 宋羡安排常悦去办的事,应该就是这一桩。 在她如此质朴的目光下,程彦昭不好意思开口再问,多说一句都好像在为难这小姑娘。 找这么个小姑娘做事,程彦昭总觉得不是宋羡的作风,他还是去问问宋羡,这小姑娘看着怪可怜的。 程彦昭道:“你们辛苦了,只要将事情做好,衙门会有赏赐。” 谢良辰虽然想要那些赏赐,不过她更明白一个道理,除了“债主”的好意,谁的都不能收。 债主前两日说了,只准她市价卖药。 谢良辰忙摆手:“方子能用的话,我们也不要银钱,只希望能采药送来纸坊。” 程彦昭道:“以后纸坊只收你们送来的草药?” 谢良辰惊讶之后忙摇头:“哪里会这样……草药长在山中,谁都能采,我只是怕作坊只收药商的。大人放心,我们懂这药材,定会采最好的送来。” 陈子庚看准时机,热情地将手中的杨桃藤向程彦昭怀中塞,自己也挤进到了谢良辰和程彦昭中间,将两个人隔开。 陈子庚仰着小脸:“大人您看,这就是最好的药材。” 程彦昭手中被塞了药材,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纸坊管事道:“纸揭出来了。” 程彦昭转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去而复返的常安。 常安道:“程二爷,我家大爷让您拿着纸去衙署。” 听到这话,不止是程彦昭,纸坊里其他人,连同陈老太太、陈咏胜在内都忙着出去查看。 “阿姐,”陈子庚趁乱低声道,“你是不是怕宋将军?” 谢良辰看阿弟:“为什么这样说?” 陈子庚道:“阿姐笑得那么开心,要么是真心喜欢,要么就是在赔小心,阿姐之前又不认识宋将军。” 所以只能是后者。 谢良辰伸手撸了撸陈子庚的耳朵,想要遮掩过去:“想得太多,个子会长不高。” “阿姐为什么怕宋将军?”陈子庚紧追不舍地问。 谢良辰道:“身边带着那么多人,腰间又是刀又是剑的,当然骇人。” “阿姐不用怕,”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宋将军打辽人,还用我们的方子,该是个好官。” 谢良辰点头,阿弟年纪那么小,就要这般操心,她有一点情绪波动,阿弟都能看出来,所以前世她即便掌握部分苏家的商队,阿弟也知晓她不欢喜,想要将她从苏家接出来。 宋羡是好人。 他帮她为阿弟报仇,这件事她会一直记得。 但宋羡更是只老虎,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 趁着老虎被群狼环伺时,她多找机会帮帮忙,将摸老虎屁股这件事早些揭过,她会更加感激宋羡。 为宋羡立长生牌位,当列祖列宗一样,日夜祭拜都行。 谢良辰脑子一抽,眼前忽然闪过个情景,宋羡坐在主位上,她下跪祭拜:宋将军大恩难报,从今往后愿拜恩公为义父…… 谢良辰被自己的心思吓得汗毛竖立,糊弄宋羡哪有那么容易,翅膀没硬之前,她也只能勤勤恳恳还债。 …… 刚揭出来的湿纸被李佑小心翼翼地撑在手中查看。 纸张均匀细腻。 李佑满意地点头:“湿纸摞在一起不粘?” 纸坊李管事道:“不粘。” 李佑看向李管事:“可买下了这方子?” 李管事忙道:“那位谢大小姐已经将做滑水的法子教了我们,只希望日后纸坊能收他们采来的药材。” 李佑心头一动:“以后纸坊里用的药材,全都要他们来送?”商贾惯会用这样的手段,卖药方只是一笔银钱,源源不断地送药材才是长久的买卖。 李管事道:“不是。小的问过了,那些村民没有别的思量,只想采药卖到纸坊中,他们会这样说是怕我们只收药商的药材。” 李佑一怔,然后叹口气:“还是百姓敦厚,换做那些商贾,只怕早就想好如何获利。” 宋羡听到这里抬起眼睛:“既然献了方子,朝廷也不能不赏,不如送些米粮去陈家村。” 李佑眼前浮现出那些村民的模样,一个个骨瘦如柴,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米粮。 李佑颔首:“本就是宋将军找到的造纸新方,这桩事也该交给宋将军去办。” 说完这些,李佑又将目光落于那张湿纸上:“让纸坊将纸快些烘干,我要让人送上京城呈给圣上。” 宋羡等到李佑将纸放下,这才道:“李大人刚到镇州,不如由我引路去周围看看。” 李佑欣然应承:“最好不过。” 宋羡知道李佑为何会来到北疆,就像他与宋启正说的那样,为的是节度使之位。 但宋启正以为朝廷迟迟不肯封他为节度使,是因为皇上忌惮宋家兵马,怕宋家势大不受朝廷管束。 其实仔细想一想,朝廷已经封了那么多节度使,为何单单忧虑宋家? 前世时,宋羡让人去京中探查消息,才知道有人密告宋家与辽私通,这次辽国能够退兵,也是与宋家暗中商议的结果,等宋启正拿了节度使之位,就能明目张胆地增兵,吞并西北的前朝余孽,占据整个北方。 宋家真正该解决的是背后算计之人,宋启正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他也不配再统领宋家大军。 宋羡与李佑骑马出城。 中途歇脚时,程彦昭凑上前道:“阿羡,你是在哪里寻到的人?很是不错。” 宋羡立即知晓程彦昭说的是谁。 程彦昭道:“她除了知晓这滑水方子,还懂得些什么?饭食做的那么好,可不像村中养大的。” 程彦昭话还没说完,只听宋羡淡淡地道:“就是个为我做事的人,你不要去探究,也离她远点。” 第二十六章好感 程彦昭听到宋羡的话不禁一怔,不过很快就回过神。 宋羡让常悦跟着谢大小姐,那天晚上他好奇谢大小姐的身份,要用战马来换,宋羡都不肯答应。 程彦昭低声道:“你该不会是欢喜那家的小姐吧?” 话刚说到这里,就感觉到宋羡凌厉的目光。 程彦昭神情不变,依旧笑着道:“我就问一问,你恼什么?” 宋羡掸了掸衣袍,淡淡地道:“现在北疆情势复杂,到处都是安插的眼线。能找个做事的人不容易,不要节外生枝。” 程彦昭有些意外:“你还真动气了?” 宋羡眉宇间的冷意逐渐加重,程彦昭也不敢再玩笑:“到底怎么了?那两个东西除了暗中勾结官员,背地里又做了些什么?还是你父亲……” 程彦昭总觉得宋羡有些异样,心中憋着一股怒气似的,想来想去只能跟宋家有关。 五年前宋启正遭人刺杀,宋启正身边亲信立即闯入宋羡军帐,提审重伤的宋羡,宋羡打赢了辽人,却差点在自家军营中没了性命。 宋羡没死,但他身边的一个副将,却因想要救回宋羡,擅闯宋启正的中军大帐而被正法,从那以后宋羡做事更加滴水不漏,在人前从来不会表露情绪。 直到前几日……宋羡忽然带人除了那些悍匪,那与他们之前谋划的不同。 程彦昭笃定宋羡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宋羡道:“不是。”但如果宋裕、宋旻提前露出马脚,他倒可以早些将他们解决。 宋羡不再与程彦昭说话,转身走向李佑。 “大人,”宋羡道,“前面就有处村子,我带着大人去村中走走。” 李佑不知宋羡将他带到这里的用意,他不动声色,任由宋羡带着向前。 “大人与我都穿着官服,”宋羡道,“我们就不去知会里正了,直接进村吧!” 转眼之间一行人骑马进了村子。 现在已是卯时,外出谋生的村中人陆续归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大家正说着话,就看到不远处烟尘滚滚,一行人冲着村中而来。 有人开始大喊:“快……快藏起来。”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立即拉着自己的孩子向屋子里跑去。 瞬间的功夫整个村子乱成一团。 妇人的喊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 直到那队轻骑到了跟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一片狼藉,众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妇人捂住哭闹孩儿的嘴,躲在草垛中的半大小子浑身颤抖地向外张望,生怕会被人发现强行带走。 他年纪还小,到了战场上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想就这样去送死。 李佑没想到突然进村,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半晌里正才匆匆赶来,不等里正说话,宋羡伸手阻止。 宋羡和李佑翻身下马,两个人走进村子中。 村中炊烟袅袅,锅中煮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没有半点米粮的香气。 糠糟、野菜混在一起,无非为了果腹。 李佑转头去看,百姓远远地躲开,只有里正弓着身子站在旁边,脸上满是忧愁和恐惧。 宋羡拿起柴禾送入灶膛中,火光映着他的面容。 宋羡道:“我们在百姓心中与齐人、悍匪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战事不断,朝廷要收取各种税赋,四处征兵,百姓苦不堪言。 就算我们拿下北疆又能如何?这就属于大齐吗?待到这土地上再无人烟,拿下这里又有何用?” 李佑心头一动,眼前浮现出刚刚入村时看到的那一幕。 说完这些,宋羡躬身向李佑行礼:“请大人将北疆情形禀告给皇上,眼下应当想法子善政养民。” 李佑看着宋羡,半晌伸出手拍了拍宋羡的肩膀,宋羡围剿悍匪,捉拿贪官,又在造纸坊中试用新方,至少在他看来算是表里如一,这样的人不该与辽人有勾结。 李佑思量,宋家通敌的密告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笼络官员获得私利的宋裕更可疑,毕竟招兵买马都需要银钱。 李佑收回思量:“走,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宋羡起身跟着李佑出了门,李佑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他与京中派来的其他官员不同,他不喜欢去衙署看文书,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那他就让李佑仔细看看,将这些都禀告给京中的皇帝。 …… 谢良辰坐着骡车欢欢喜喜地回到陈家村。 陈老太太先是欢喜,之后又变成了心疼,她拉着外孙女的手,手指缝不大啊,花钱咋那么快呢? 赚的银钱不少,花的也多,偏外孙女还不知足,这不还惦记着花钱呢。 谢良辰道:“村子里的房屋也该修一修,下雨、刮风很危险了。” 陈子庚点头:“之前就有房子倒了,幸好没有伤人。” 谢良辰接着说:“阿弟将来就算不考状元,也要读书,所以我们还要拿银钱交束脩。” 陈子庚总去邻村偷听先生讲课,先生虽然知晓,但见他聪颖却不说破,但偷听的总是一知半解,若是能将先生请来…… 陈子庚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那他真是太欢喜了。 不过很快,陈子庚忧心道:“可那需要不少银钱。” 谢良辰拉着阿弟:“阿姐会想到法子。” 陈老太太听着这话,两条老腿在骡车上晃来晃去,心中别提多高兴了。 陈咏胜跟在车旁向前走着,看到村民背着的空竹筐,到现在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刚刚良辰说,杨桃藤能卖到一斤十文,黄蜀葵则是一斤二十文。 陈咏胜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真的是这样的话,大家就真的不用挨饿了。 “咏胜啊,”陈老太太招手将陈咏胜喊过来,“我与辰丫头商量好了,朝廷赏赐的米粮陈家村的人都有份儿,至于怎么分就交给你这个里正了。” 陈咏胜又是一怔,他看了看陈老太太,目光又落在谢良辰脸上,半晌才道:“这怎么行?这是良辰拿出的方子,朝廷奖赏也应该都给良辰。” “我们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陈老太太笑道,“一个人吃饱了不算,大家都吃饱了才是好日子,再说,我们一家人吃着让全村人看着?你可别害我,将来我们有了事,谁还肯上前帮忙? 我们这是雪中送炭,将来我们娘仨在陈家村能横着走,你说对不对?” 陈咏胜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看看大家都来接了。”陈老太太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恨不得现在都发到大家手中,到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儿,还不跟看了财神爷似的? 今天她要做一次财神爷。 第二十七章有主意 卖草药的银钱其实没有多少,一共加起来七百多文。 但对于陈家村的人来说却很多,毕竟采药只用了两天功夫。 陈老太太拿着钱袋子,眼底都是笑容:“早就跟你们说,我们家辰丫头有本事。 要不然这东西就算长在我们家门口,我们也不会采来去卖,就算知道能卖,那纸坊也得能收是不是?” “是。” “对,大娘说的都对。” 大家纷纷点头,陈玉儿的声音最大。 陈老太太摩挲着钱袋子:“辰丫头还说了,卖给纸坊的那些药材,都是大家采来的,也要将银钱分给大家。” 陈家村的人虽然知晓,陈老太太将他们叫来定然是为了分银钱,此时亲耳听到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害臊。 欢喜是因为有银钱拿,害臊自然是占了陈老太太祖孙三人的便宜。 陈老太太道:“依着我,我是不愿意分,但我们辰丫头说,大家在一起撑过了战乱和饥荒,都是互相帮忙,以后也是这样,所以这份情你们得记着辰丫头的。” 谢良辰知道外祖母很高兴,那偌大的钱袋子在她怀里都捂得滚热,也知道外祖母虽然平日里节俭,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想着村里的人,却不成想在分银钱时,对她会来这样一番夸赞。 谢良辰想要阻止外祖母,陈子庚却一把拉住了她:“阿姐,让祖母高兴高兴,别去拦着。” 祖母给大家分钱是高兴,但祖母更高兴的是,大家能心甘情愿地护着她们姐弟。 陈子庚低声道:“祖母常说,她年纪大了,我却还小,将来万一有事,还需要陈氏族里护着,现在姐姐回到了陈家村,祖母对姐姐也是这样的心思。” 谢良辰眼前一阵模糊,前世她没有陪伴在外祖母和阿弟身边,没有阿弟了解外祖母。 而且外祖母的担忧的事,前世也确实发生了。 她被送回谢家的第二年春天,北方瘟疫,蔓延到了镇州,陈家村死了不少人,外祖母也在那时候染了病,丢下阿弟走了。 她求二叔将阿弟接来谢家,阿叔自然不肯,阿弟年纪不大却很有骨气,也要留在陈家村。 想一想前世那些事,再看着如今的情形,谢良辰又是心疼又是庆幸。 银钱都发给了村里的人,等大家都走了,陈老太太掂了掂空空的钱袋子,一脸感慨地看着谢良辰和陈子庚姐弟。 陈老太太道:“下次不要拜财神爷了。” 老太太边说边往家里走,脊背没有刚刚挺得直了。 谢良辰拉着陈子庚跟在旁边听陈老太太念叨。 陈老太太道:“财神爷也不容易,天天有人堵到家门口要钱,得多心疼啊?” 谢良辰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子庚偷偷地将手里五文钱塞给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见钱眼开,却还是还给了陈子庚:“谁给的?” 陈子庚道:“小玉姐。” “自己留着吧,”陈老太太道,“攒着将来娶媳妇用。” 陈子庚的脸顿时红了。 五文钱娶媳妇,谢良辰可怜阿弟,不知什么时候能攒够。 “攒不够就入赘去,”陈老太太道,“咱家的银子要给你姐姐将来做嫁妆。” “那您得多攒点,”谢良辰拉住陈老太太粗砺的手,“说不定我也得娶个郎君回来。” 陈老太太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才哼着外孙女:“不嫌害臊,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万一说多了被哪路神仙听去,大手一挥给准了,可怎么得了? 不过转念一想,陈老太太又觉得可能那也不错,如此一来就不用将辰丫头嫁出去了。 祖孙两个回家烧饭。 饭还没吃上就有村民前来送东西,做好的野菜麦粟饼子,杂粮熬的粥,甚至还有鸡蛋,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大家都将最好的东西拿过来。 陈老太太沉下脸来撵人:“别得了几文钱,就大手大脚的,我们不缺这个,拿回去给娃子吃。” 谢良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地柔软,陈家村人心质朴,怪不得前世阿弟愿意留在这里。 这一世,大家都会安好。 吃过了饭,陈咏胜过来商议明日采药之事。 “造纸坊收药的消息都传了出去,不少人都会采药送去,周围的村民们不用说了,药商也会下手,”谢良辰道,“所以明日尽早上山,采好了交过来,我收拾好一并送去纸坊。” 陈咏胜颔首,他也是这样想,周围的村子跟他们这里都差不多,不怕大家采药去卖,都是想要赚些糊口钱,就怕药商来收,药商一插手,哪里还有他们的份儿。 谢良辰看出陈咏胜的担忧:“就算药商去卖药材,纸坊也不会不收我们的。” 陈咏胜不是胡乱想,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即便府衙答应的,后面也可能会反悔。 谢良辰道:“这次是宋将军应承的。” 想到宋羡,陈咏胜心中莫名踏实了几分。 谢良辰接着道:“但是我们送去的药材不能出差错,所以大家采药回来之后,我会带着人挑药。” 陈咏胜又是点头,明明他才是里正,现在却要依靠良辰。 谢良辰道:“今年卖给纸坊的药材不会很多,重要的是明年,只当我们现在是为明年做筹备。” 陈咏胜抬起眼睛:“明年?” 谢良辰颔首:“眼下镇州只有一家纸坊,一家纸坊能用多少药材?现在衙署有了新的造纸方子,造出的纸张更好更便宜。 便宜的纸谁不想要?自然可以卖去其他府、县,我猜衙署会在镇州兴建新的纸坊。 但是现在修建,也要明年才能开始造纸,所以明年镇州会需要大量的药材。” 陈咏胜听得入了迷,脑海中回荡着谢良辰的话,都忘记了回应。 屋子里的陈老太太听到要用更多药材,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腰缠万贯,旁边的陈子庚一直望着阿姐,觉得阿姐的眼睛总是比别人看得更远。 谢良辰道:“我们自己采药的同时,我也想试着收药。” 陈咏胜听到这里吸了一口气:“那岂不是要跟那些药商争?” “对,”谢良辰点头,“就是要争。”而且非争不可,既然杨桃藤、黄蜀葵买卖时都有明价,其他药材也能如此。 谢良辰怕陈咏胜听得太多,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二舅舅也不用太焦心,我们只要一步步做就好,明日先带着大家去采药,往后做什么我们再商量。” 陈咏胜觉得不用商量了,因为良辰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辰丫头看着乖巧,骨子里与她父亲、母亲、舅舅一样,都是硬脾气,一旦做了决定就谁也拉不回来。 这天晚上陈咏胜在自家的土炕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耳边始终回荡着谢良辰的那些话,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想起陈子庚的父亲陈永敬对他的嘱托。 陈家村交给你了,大家都交给你了。 第二天,陈咏胜带着陈家村民去山上采药,谁知刚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了一队人马向这边而来,为首的竟然是宋羡。 第二十八章撑腰 宋羡带着朝廷赏赐的粮食进了陈家村。 他来过两次陈家村,第一次是辽人扰边时,他带兵守城路过这村子,当时正逢战乱,村子外修了防御工事,村民拿着木棍守在村子周围。 陈家村的里正上过战场,靠着对战事的熟悉,带着村民准备抵抗辽人。 第二次则是谢良辰回到陈家村的时候,宋羡暗中带人来查看。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第三次来到这里。 陈咏胜昨日事先知会过村中人,所以大家看着一队车马前来,都没有太过惊慌,而是纷纷站在两旁,等待着里长的吩咐。 等到宋羡翻身下马,陈咏胜立即带着众人上前行礼。 陈咏胜刚刚欠身行礼,左臂就被人扶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陈咏胜抬起眼睛,面前站着的人,正是一身官服的宋羡。 目光落在宋羡脸上,陈咏胜有一丝恍然,赏赐粮食是桩小事,他怎么能料到,会惊动宋羡亲自前来。 宋羡吩咐常安道:“让人将米粮搬进村吧!” 陈咏胜就要带着村民一起下跪谢恩,却被宋羡开口打断。 宋羡道:“昨日在李佑大人面前已经谢恩,今日就免了。” 宋羡将目光挪到站在旁边的村民身上。 每个村民们身后都背着竹筐。 宋羡问向陈咏胜:“要去采药?” 陈咏胜应声:“今日多采一些回来,明日就能送去纸坊。”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经让几个人先一步去找草药,这样就能节省时间,赶在别人之前多向纸坊里送些药材。 宋羡道:“那就去吧,不要在此耽搁。” 陈咏胜又是一怔。 宋羡转头看陈咏胜:“陈里正先留下,需要盘点好衙署送来的粮食数目。” 陈咏胜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上次衙门送来赈灾粮,全村人聚在一起跪拜了几次,今日就这样简单? 常安见状上前提点陈咏胜:“我们大爷素来不喜欢那些繁琐的规矩,送米粮来本是想要你们的日子好过些,如果因此耽搁村中人去采药,岂非本末倒置?”再说扣下那么多人陪着,除了场面好看点,也没有任何用处。 常安差点要说,我家大爷的性子到底如何,日久见人心,多见几次你们就知道了。 他总觉得大爷与这陈家村挺有缘分的,常悦都在这里住下了,将来来往的机会还会少吗? 常安与陈咏胜说话的功夫,宋羡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提着裙子跑过来。 她穿着一身粗布裙衩,梳了两个鬏鬏,脸上抹了一层黑,远远地看去,与寻常的农女没有什么差别。 宋羡面色不变,她好像无论在哪里,都能立即适应周遭的一切,融入其中,让人很难发现异样。 再定睛看清楚,她奔跑过来,衣裙摇摆的模样,让宋羡想到了蛰伏在树上的那种大飞蛾,通身与树皮一个颜色,平常时静静地趴在树上,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惯会装模作样。 谢良辰感觉头顶上一抹威压,抬起头看了看,正是她的债主。 债主面上不辨喜怒,但她能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他的情绪。 宋羡不太高兴,为何?总不能是因为她吧?她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没有去招惹他半分。 难不成是嫌弃她们来晚了?她们正在拾掇院子,准备存放大家采来的药材,听到宋羡带着车马进村了,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迎出来,一点没耽搁功夫。 虽然觉得自己没错,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良辰露出一贯的笑容,站定向宋羡行礼。 宋羡点点头,这次径直抬脚向前走去。 陈家村的人则分开行事,陈咏义带着大半个村子的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上山采药。 陈咏胜陪着宋羡去查看存放药材的院子。 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恐怕她看到宋羡会害怕,压低声音嘀嘀咕咕道:“阿姐,你看宋将军是个好官吧?” 谢良辰知晓宋羡是好官,但面对她时未必能一直做个好人。 陈咏胜将宋羡迎进屋子,将日后的打算与宋羡说了。 陈老太太带着村中的妇人烧好了水,村中没有茶碗,大家就拿出大碗来招待官爷们喝水。 谢良辰在每个碗里放了野薄荷,热水一冲,碗里野薄荷舒展开,发出淡淡的清香。 宋羡将目光落在外面忙碌的谢良辰身上,眼看着谢良辰端了一碗水放在他面前。 谢良辰垂头道:“宋将军请喝水。” 她像是羞涩又惧怕,弯弯的睫毛垂着轻眨,不敢多看他一眼。 陈老太太挤过来替换了外孙女:“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还请将军不要怪罪。这里面放着的是我外孙女采的野薄荷,野薄荷能消风散热,药性温和,平日里喝些自有好处,将军不嫌弃就尝一尝。” 陈老太太早就看出来了,宋将军不喝水,外面站着的将士也不会喝,这才上前多说几句。 陈老太太话音落下,宋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碗端了起来,凑在了嘴边尝了一口,这水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虽然不如茶水好喝,却别有一番滋味儿。 陈老太太脸上露出笑容。 宋羡喝了水,院子里的将士们也就纷纷伸手。 常安也端了一碗来喝,放了这么几片叶子,这水喝起来格外解渴似的。 喝了水,宋羡也不再兜圈子:“除了做滑水的方子,你可还会别的?”陈家村里正说的那番话,应该也是她教的,既然如此,他不如对着她一个人说话。 谢良辰从陈老太太身后走出来:“将军,民女还识得其他药材,这山中还有不少种类的药材,若是能采来卖出去,大家就不用挨饿了。” 宋羡早就想到了谢良辰惦记的根本不是做滑水的两味药。 宋羡道:“你还想卖其他药?” 陈咏胜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紧张,生怕良辰会在宋将军面前说错话。 谢良辰颔首:“山中出的药,我都想拿来卖,只不过不想卖给药商。” 宋羡知晓为什么,却还是问道:“为何?” 谢良辰道:“药商给的银钱太少,他们欺负我们不识药,大家采药不易,我们只想卖个公道的价钱。” 谢良辰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期盼地看着宋羡:“我想先从收杨桃藤和黄蜀葵开始。”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宋羡和谢良辰身上。 宋羡半晌站起身:“给你十日,十日内纸坊不收药商的药材。” 谢良辰不敢置信地愣在那里,她怔怔地望着宋羡,半晌才回过神,眸子闪动出异样的光彩,欢喜的神情渐渐从她脸上散开。 如此欢喜地与他对视,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宋羡看着她眼睛里自己的影子,没有看到什么感动和期望,就瞧见一只蛾子向他飞来。 别说她不知晓,他会答应。 装得可真像。 第二十九章吃个饱 屋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陈老太太茫然地看着身边的陈子庚,如果这里没人,她就会说:孙儿啊,快跟祖母说说,宋将军那话是啥意思? 陈咏胜手紧紧地攥着,他真是被惊着了,宋将军的意思是,要留给他们十天的时间去去收药?他瞧着面前端坐在那里的宋羡,总觉得这事不是真的。 陈子庚从前有弄不清楚的事时,就憋在心里使劲思量,现在阿姐回来了,他下意识地就去看阿姐。 阿姐脸上满是笑容,没有半点害怕。 陈子庚放下心来,然后伸手扯了扯陈老太太的袖子,用眼神安慰:祖母,天没塌下来,应该就是好事。 祖孙俩无声地交流完之后,陈咏胜也回过神,忙起身向宋羡行礼:“谢谢宋将军。” 谢良辰跟着行礼,她也没想到宋羡会帮忙。 宋羡道:“谢大小姐献方在先,这些都是府衙应该做的,卖药并不容易,十天之后能不能行,还要看你们自己。” 宋羡说完这话接着道:“祁州还有一处纸坊。” 如果镇州的纸坊能做好,祁州也会用新方,到那时候就会要更多的药材。 陈咏胜不敢想太多,但他心中还是不免期盼了一瞬。 说完了话,宋羡站起身去院子里。 米粮卸完了,陈咏胜带着人前去查看。 宋羡看着院子里分放好的药材,他能看得出来陈家村的里正很是信任谢良辰,整个陈家村都在按谢良辰的吩咐做事。 她的确有本事。 十日的功夫,该够她折腾出些动静了。 宋羡正在思量,只听一个声音道:“这是什么?” 宋羡循声看去,程彦昭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正背着手在瞧院子里晾着的东西。 谢良辰和陈子庚就站在程彦昭身边。 程彦昭与宋羡不同,他一向话多,随随便便就能与人攀谈起来。 “这是蛤蟆?”程彦昭不等谢良辰说话就又道,“晾着做什么?要吃?” 谢良辰点点头。 程彦昭咂舌,只觉得好奇,他虽然在外面风餐露宿,却没见过有人抓这东西来吃,他虽然什么都吃,可看着这些还是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谢良辰十分淡然,这些可都是滋补的好药,等到晾晒好了,她会拿去给宋羡。 宋羡送了米粮又给她十天时间去收药,她送这些东西也算是聊表心意。 程彦昭目光从蛤蟆身上挪开:“你们采药也是不易,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就让人去衙门寻我。” 谢良辰应声。 程彦昭还想要再说几句,就看到宋羡走过来。 程彦昭意犹未尽,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宋羡有种要藏着这位谢大小姐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能向外人说的秘密? 宋羡向程彦昭道:“去前面看看车马准备好了没有。” 这是要打发他走,程彦昭又向院子里瞄了几眼这才带着人离开。 程彦昭这样一走,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谢良辰看向身边的陈子庚,阿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找不到机会与宋羡单独说话。 谢良辰压低声音吩咐陈子庚:“去寻二舅舅来。” 陈子庚以为阿姐是要二叔来陪宋将军,嘴上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身边没有了旁人。 谢良辰上前恭谨地道:“将军准备走了?” 宋羡想到谢良辰人前人后对他热络、恭顺的模样,好像她是真的愿意见到他似的。 宋羡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在这一刻终于无需再遮掩:“怎么?备饭了?”冷锅冷灶的,到底真心还是假意一看就清楚。 谢良辰怔愣了,宋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太匆忙,”谢良辰道,“等下次将军再来,我定会备好。” 宋羡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睨着谢良辰:“你会凫水吗?”那天梦见当年他落海时的情形,记起来一桩事,那个小小的身影曾凫水向他游过来。 提起凫水,谢良辰胸口一滞仿佛喘息不得,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摇头:“应该是不会,我怕水,乘船都会坐立难安,所以从没想过凫水这样的事。” 宋羡先是沉默,而后接着道:“为何会怕?” “不知,”谢良辰道,“看到水就不舒坦。”前世阿弟要她去海上瞧瞧,她胆小一直没有应承。阿弟被季远害死之后,这就成了她心中的遗憾,所以今生她暗下决定,要克服心中恐惧,将来随着阿弟一起远行。 谢良辰道:“将军为何问我这些?” 宋羡目光微深:“当年救我的那家人,他们的女儿会凫水。” 原来如此。谢良辰道:“对不住宋将军,又没帮上忙。” 宋羡没有应声,转身向前走去:“没有人对什么东西天生就惧怕,要么听人说过什么与之有关的惊骇之事,要么是亲身经历过,仔细想想你是哪一种?” 谢良辰脑海中空空如也:“若是能想起来,我会去禀告宋将军。” 陈咏胜被陈子庚带着走过来,宋羡也说完了话,抬脚向外走去。 宋羡一骑人离开了陈家村,陈家村的人看着高高堆起的米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坐下来抹眼泪,又有人将家中的老人搀扶出来查看。 村中年纪最大的婆婆赵氏眼睛早就看不清了,伸手摸了摸袋子里的稻米,侧着脸道:“这是今年的收成?好啊,能吃上稻米饭了。” 陈老太太上前道:“四婆婆,你昨日不是吃了稻米饭吗?我给你送的。” “哪有?”赵氏挥手,她嘴里没有了牙齿,说出的话也不清不楚,“我没吃……我好几年没吃到了……” 陈老太太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吃完就不认,早知道昨日我就不喂你了。” “月芽儿,”赵氏喊陈老太太的小名,“今年收成真的好了吗?” 陈老太太大声道:“好了,大家都能吃上饭了。” “今晚给孩子们做稻米饭,我家三个小子天天喊饿,还有你家敬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他们吃饱了。” 陈老太太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赵氏糊涂了,不记得现在的事,只记得从前…… 赵氏的三个儿子,和她的敬哥儿早就长大了,他们一起上了战场,将命留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能吃家中做的稻米饭。 人群中有哽咽的声音传来,整个陈家村死的岂止是他们,家家户户的男丁都去了战场,回来的又有几人? 大家本意是想要赵氏欢喜欢喜,却突然被揭开了伤疤。 赵氏笑着道:“还愣着做什么?做饭……” “听到没有?”陈老太太擦干了眼泪吩咐道,“今日都做稻米饭,不准掺东西进去。” 陈老太太说着一脸豪气:“稻米饭吃个饱。”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让大家去灶房烧火,动作快点,一会儿外祖母就要后悔。” …… 宋家大宅。 宋裕趴在木榻上,郎中正在给他换药。 热辣辣的疼痛传来,宋裕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一阵咳嗽。 荣夫人眼睛里都是泪水,她紧紧地攥住了帕子,裕哥儿伤成这样,就像是有人在她心窝捅了几刀。 等到郎中走了,荣夫人终于道:“不是说会手下留情吗?老爷怎么能这样心狠……” 荣夫人说着就想去找宋启正,好好问问宋启正,难道这不是他的骨血?她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到这么大,难不成就是要给他作践的? “母亲别去,”宋裕拉住了荣夫人的手,“父亲也是没有法子,不这样做,不能堵住李佑的嘴。” “是不能堵住李佑的嘴,还是不能让宋羡满意?”宋旻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分明就是宋羡在害二哥。” 宋旻说到这里冷笑道:“说什么二哥私底下笼络官员,宋羡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只不过手段不同罢了,母亲、二哥还不知道,宋羡带着李佑在镇江四处走动,怂恿一群刁民为他谄媚李佑。” 荣夫人听到这里皱起眉头:“什么怂恿刁民谄媚李佑?你说清楚。” 第三十章较劲 宋旻脸上满是恼恨,不过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上前服侍宋裕喝药。 宋旻越不说荣夫人越是着急,却又不能催促宋旻,只好坐在一旁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宋裕和宋旻的眉眼生得都像宋启正,眉毛浓黑,眼睛大而有神,十分的英气。 宋裕脸型随了她,多了几分儒雅,有种书卷的气息。 宋旻下颌略宽,脾气也爽朗而直率,笑起来格外的讨人喜欢。 两个儿子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贴心又懂事。可现在他们,一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个神情阴郁,满脸怒容。 两个人不说被禁足在家,也算是困在了府中。 都因为宋羡。 宋旻将空了的药碗放在桌子上,又给荣夫人倒了一杯热茶。 荣夫人尝了一口茶水,堪堪忍住了眼睛中的泪水,她还以为北疆安定之后,终于可以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哪知道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宋旻道:“宋羡早就知道朝廷会派上官前来,暗中打点好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群刁民,在李佑面前做戏,如今在李佑心里,宋羡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好官,而二哥就成了压榨百姓的奸佞。” 宋旻将造纸作坊的事说了:“李佑将晒好的纸送去京中,定是在为宋羡说话了,李佑是皇上信赖的人,如此一来镇州驻兵权定会落在宋羡手上。” 荣夫人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亲耳听宋旻说起来,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老爷与她说过,有意让裕哥儿接手镇州,现在眼看着落入宋羡手中。 比起宋旻的暴跳如雷,宋裕显得温和许多,他打断宋旻:“不要再用这件事烦扰母亲,是我没有做好。” “二哥没做好什么?”宋旻道,“二哥为何要银子,难道父亲不知晓吗?这次与辽人战后,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想要养兵就得花银钱,朝廷明着拨给我们的银钱哪里够用处?不自己想法子,岂非被扼住喉舌? 宋羡不帮忙也就罢了,还要釜底抽薪,他到底是不是宋家人?” 宋裕皱眉,再次警告弟弟:“行了,如果你没事就先出去,我与母亲说说话。” “我不去,”宋旻道,“有些话不吐不快,现在就说清楚,这件事也只有母亲会知晓。” 荣夫人不知宋旻指的是什么,于是抬起头来与小儿子对视。 “母亲,”宋旻板着脸,“您与我们说实话,父亲表面上说将镇江给二哥,实际上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给大哥?” 荣夫人十分意外:“你这话从何而来?” 宋旻冷笑:“这种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宋羡小时候请来的先生、武功师父都是最好的,那是父亲的嫡长子,父亲将所有心血都用在他身上,宋羡身边的常悦、常安还有几个家将都是父亲亲手挑给他的。 二哥和我身边也有人,但都不如他们办事妥当。 宋羡能够立下那么多战功,就没有父亲从旁帮扶?这话说出去您能相信吗?能打赢仗靠的可不只是主将一人的骁勇。” 宋旻说着端起茶来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角的茶水:“我们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但父亲不允许我们上前,还不是怕抢了宋羡的风头。” 荣夫人听到这里反驳:“不是……是母亲怕你们受伤,你们年纪毕竟还小,你们父亲整日在外让我牵肠挂肚,你们再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我要怎么活?” “母亲不要被父亲哄骗了,”宋旻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要的可不是锦衣玉食,而是军功,身上没有军功如何能服众?就像这次,宋羡能够在镇州为所欲为,我们就只能吃闷亏,无法与他交锋。 说到底,我们兄弟仰仗的是父亲的维护,而宋羡他有朝廷的官职,有自己的兵马,还能直接与朝廷上官来往。 财物不过就是过眼云烟,父亲将母亲关在宅子里偏安一隅,却暗中教会了宋羡如何立足朝堂,宋羡承继了父亲一身的本事,父亲表面上不说,早就将一切给了嫡长子。” 荣夫人听得手脚冰凉。 说话间,就有管事来禀告:“老爷让人给夫人送来粟米粥和一些小菜。” 宋启正一直在外面处置公务,能够送这些东西回来,心中还是惦念着他们母子。 转眼之间桌子上摆满了饭食。 荣夫人看一眼菜色就知道这些是给人补身用的,老爷嘴上不说,心中还是关切裕哥儿。 荣夫人心一软就想要以此劝说两个儿子。 宋旻却先一步开口:“父亲知道用这些就能稳住母亲和我们兄弟,我们也被父亲哄骗了这么多年。” 荣夫人想要宋旻闭嘴,这话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定要责罚他。 “母亲别怕,”宋旻道,“就算父亲知晓了,也不过就是打我一顿,等到宋羡掌控了整个宋家,我和二哥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荣夫人打了个哆嗦。 宋旻接着道:“你看他天生薄情寡义的模样,人前从来不笑,也不给我们任何颜面,这样的人,即便我们跪在他脚底下,他也不会饶我们一命。 母亲别忘了,宋羡是怎么唆使人暗杀父亲的,连亲生父亲都能下手,更别提我们这些人。” 荣夫人被儿子说的,彻底没有了主意:“那要怎么办?” 宋旻看了一眼榻上的宋裕:“母亲要与父亲说,让父亲将身边的家将给二哥一些,我们将来能不能保命,要看的是手中有多少兵马。” 荣夫人明白了宋旻的意思,她是要想法子护着两个孩儿。 宋旻说完急着起身出去:“我还要去打听消息。” 荣夫人不放心:“不要胡来。” 宋旻淡笑:“总不能任人摆布,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得去查查宋羡到底想要图谋什么。” 荣夫人想要拉住宋旻,宋旻笑着道:“母亲好好照顾二哥。” 宋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一处茶馆中。 宋旻上了二楼,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 “三爷。” 宋旻看过去,有个人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他之后,那人脸上都是激动的神情,忙上前来行礼。 宋旻脸上满是笑容,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他撩开长袍先坐在了椅子上:“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董老爷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等着宋旻说话。 “怎么样?都查明白了?”宋旻问道。 董老爷立即道:“问清楚了,在纸坊献药方的是谢绍山的侄女,这个谢绍山是元平十二年的秀才,在镇州有些买卖,他那侄女从小被人伢子拐走了,这不才找了回来。” 董老爷将谢家的事仔细禀告给宋旻,尤其是谢良辰的身世。 说完这些,董老爷接着道:“我找谢绍山问了,他们不认识宋家大爷,也不知道侄女哪里来的方子。” 宋旻看着董老爷:“他们说的是实话?” 董老爷不敢乱说:“前些日子谢绍山还求我,想要为二爷和三爷办事,许管事被抓的时候,谢绍山与我就在酒楼中等许管事。 也是那天谢绍山的侄女离开了谢家,跟着外祖母去了陈家村。” 宋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这事听起来更像是巧合,谢氏献方刚好帮了宋羡一把。 董老爷轻声道:“我提点了谢绍山,让他去陈家村打听消息。” 宋旻抬起眼睛:“事情办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董老爷起身急忙道谢:“能为三爷办事,是我们的福气。” 宋旻不再说话,董老爷躬身慢慢地退出了茶楼。 茶楼里没有了旁人,宋旻拿起茶碗凑在嘴边尝了尝,茶水没有他想的那么难喝,真的像董江说的那样,那谢氏不难对付。 只要让李佑知晓,根本没有什么“献方”都是宋羡事先安排好,用来哄骗上官的,那么一切就会峰回路转。 宋旻没有将谢氏和陈家村那些人放在眼里,就算谢氏是真的凑巧去“献方”,推波助澜的也是宋羡,没有宋羡,那些村民什么都做不了。 谢氏一个农女而已,让董江去办绰绰有余,而他会在这里盯着宋羡,最好能在宋羡吩咐陈家村人办事时抓个正着。 …… 陈家村。 陈老太太听着外孙女在耳边絮絮叨叨。 “以后鸡蛋不能拿出去卖了。” “家里要屯些好东西。” “你看这次宋将军来了,走的时候是不是找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人家?” 谢良辰决定好好借用一下宋羡这面大旗,改一改外祖母的习惯。 陈老太太想反驳外孙女,又觉得外孙女的话有些道理。 陈老太太终于忍不住道:“那是宋将军,会稀罕我们送鸡蛋?” “怎么不稀罕?那是心意,”谢良辰道,“鸡蛋每天能收四个,我们吃三个,留一个,等到宋将军下次来的时候,煮几个给宋将军带着。” 陈老太太仔细算了算,外孙女这账不对,留鸡蛋是为了答谢宋将军,可是四个鸡蛋,却有三个进了他们的肚子,怎么看宋将军都是个配搭。 谢良辰手里麻利地干活,偶尔与外祖母说说话,看到外祖母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偷偷地发笑。 “外祖母若是舍不得,咱们就将鸡蛋都吃了。” 陈老太太急忙道:“舍得舍得。”外孙女的肚子就是无底洞,多少鸡蛋都填不满。 院子里的药材越来越多,谢良辰看向陈咏胜:“二舅舅,该往城里送了,跑个三四趟,天也要黑了。” 陈咏胜颔首,吩咐人背着药材去纸坊。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阿弟跟着去要将药材数目记清楚,如果还有别家送药给纸坊,要与他们的分开来,总之纸坊的管事都看清楚之后,财货两清。” 陈子庚颔首。 等到陈咏胜的人出了村子,谢良辰才坐下来歇一歇,正准备喊陈老太太来喝水,抬起头就看到谢二老爷向这边走来。 第三十一章卖了再打 谢良辰向谢二老爷身边一扫,谢二老爷还带来了两个管事。 那两个管事是谢二老爷十分倚重的人,眼下管事眼睛正在悄悄地打量着四周。 谢良辰心里已经有了数,这么兴师动众,二叔只怕不光是因她而来。 谢家二房一心想着谋利,用多少代价换取多少的利益,若是因为她带着陈家村的人买卖药材,谢二老爷大可以先来探探口风,如今有备而来,显然是对他们这边的情形了如指掌。 是有人对谢二老爷说了些什么。 “辰姐儿。”谢绍山看到了谢良辰,脸上浮起一抹亲和的笑容。 谢良辰没有迎过去,只是嘱咐陈玉儿等人不要理睬,继续挑拣药材。 谢绍山笑容一僵,目光从院子里众人身上掠过,没有瞧见陈老太太,他还是暗自松了口气。谢良辰不一定有多少思量,真正难缠的是陈老太太。 谢良辰要回财物,从谢家搬来陈家村八成都是陈老太太的主意。 所以他想方设法哄住谢良辰就能达到目的。 “我也是才听说你‘献方’的事,”谢绍山看了看院子里堆积起来的药材,眉眼舒展格外的欣喜,“听说朝廷还赏赐了米粮?” 谢良辰仍旧不理睬。 谢绍山有些感触:“若是你父亲、母亲知晓了,心中定然高兴。” 谢良辰抬起眼睛,不知道内情的人,还当他们叔侄情深,谢绍山好像忘记了她走出谢家大门时,他的表情多么狰狞可怖。 谢良辰神情淡然,谢绍山却将自己感动了,他眼眶微微泛红:“良辰,你不怪二叔吧?你离开谢家时,二叔阻拦也是因为担心你。” 谢良辰不接话,谢绍山接着道:“陈家村不比谢家,你可住得惯?眼下还好,到了冬天……”到时候冷风一吹,他不信谢良辰能受得了。 谢良辰终于淡淡地开口:“只要是自己家里,比什么都好。” 死丫头到现在还嘴硬。 谢绍山强压着怒火,态度依旧温和:“过些日子,我让人将房子修葺一下,再送些炭火过来,虽然你回了陈家,但我还是你二叔,家中有什么需要只管来寻我。 家中只有我与你父亲兄弟两个,你还是长房唯一骨血,如今你不在谢家,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愧对你父亲。” 谢绍山眼看着谢良辰垂下了头,还以为谢良辰被自己戳中了心事,再怎么精明她也是个小姑娘而已,谁知道谢良辰只是嘱咐旁边的村民:“这些药材芯子坏了,用不得。” 这是在讽刺谁?谢绍山心知肚明。 “谢二老爷放心,我们都会自己置办好,”谢良辰抬起头,“穷不怕,就怕被人惦记。” 谢绍山喉咙又是一哽,差点就忍不住辱骂出口。 但是很快,他就想到董老爷说的话,将眼下的事做好了,将来才能攀上宋家。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就不再有了。 谢良辰将谢绍山晾在一边,伸手拿起了地上的杨桃藤忙碌起来,俨然是不愿意浪费半点的时间。 谢绍山捏紧了拳头,暗暗地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么多药材都要送进城?” 谢绍山身边的管事上前道:“靠人背着送药,太费功夫了,若是用骡车来往就省事多了,运的多,送的药材也多,就能多赚些银钱。” 听到骡车,谢良辰抬起眼睛,目光中一丝希冀一闪而过。 谢绍山暗自欣喜,他终于看破了谢良辰的心思。 谢绍山道:“我们家里有几辆骡车,平日里用来运送货物,我让伙计将车赶来帮忙。” 谢良辰拒绝道:“不用了,我们会自己想法子。” 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谢绍山有些后悔,早知道谢良辰还能利用,当日她走的时候,他就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谢绍山道:“良辰,你这是还怨恨二叔?” 谢良辰摇头:“这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我怎么是外人?”谢绍山故意扬声,“我是你的亲二叔。” 谢绍山不等谢良辰再说话,吩咐管事:“去,让人将车赶过来帮忙。” 管事应了一声忙去安排。 谢良辰对上谢绍山的目光,眼睛中满是防备:“我们给不起二叔银钱。” “不用给,”谢绍山道,“这是二叔该做的。” 谢良辰冷冷地道:“我也不会将这买卖交给二叔。” 谢绍山彻底沉下脸:“你这是什么话?不要说谢家还有铺子,就算没有,我也不会从你手里抢买卖。” 谢良辰仍旧不为所动:“谢二老爷发誓不是在算计我家财物。” 谢绍山的脸如同被人掌掴,一下子涨成猪肝色:“你就是这样跟二叔说话的?” 谢良辰早有预料似的一笑:“谢二老爷没做过吗?” 谢绍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我本是一心关切你,你可知道与府衙做买卖没有那么容易?万一弄不好不但没有银钱,还会被责罚,我今日来帮衬你,是因为你是谢家人,若我惦记着你这些药材,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良辰听着谢绍山凶狠的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谢绍山是另有图谋。 那么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忍辱负重,甚至诅咒发誓。 “谢二老爷大可不必担忧,府衙没想着我们一下子就能做好,”谢良辰道,“宋将军给了十日时间。” 谢良辰眉眼扬起,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 谢绍山终于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嘴角忍不住上扬。 果然是为了她的债主,那么是谁让谢绍山来的?谢良辰看着如吃了荤油般的谢绍山,只觉得他印堂发黑。 谢绍山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头的欢喜:“你认识宋羡?” 谢良辰道:“外祖母、子庚、村子里许多人都认识宋将军。” 说到宋羡,谢良辰的脊背仿佛挺得更直了些。 他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如果是陈老太太先认识的宋羡,那么陈家村的人就可能与宋羡早有勾结,只不过是借着谢良辰的手去向纸坊“献方”。 谢绍山脑子里快速转着:“宋将军一向威严,你们更不能出半点差错,你献出的方子不会有差错?” “当然不会,”谢良辰未加任何思索,“别说纸坊试用过了,就算没有用过,我也知道错不了。” 谢绍山道:“为什么?” 谢良辰张开嘴就要说话,却又不知思量到什么,立即改口道:“因为我通晓药材。” 谢绍山惯会察言观色,他发现了其中端倪,正想要乘胜追击,就看到旁边的村民从竹筐中拿出一株草药道:“良辰,这是什么药材?我采的时候,三婶说这是药哩,让我拿着……” 谢良辰愣住,半晌才支支吾吾:“这……应当是药,先放在一旁。” 陈玉儿有些奇怪,这山上的药材,辰阿姐明明都知晓的,心中想着她瞥了一眼,脱口而出:“这不就是黄蜀葵,不过还没长好呢,大娘和二叔都说过,没长成的不能采。” 谢绍山发现谢良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遮掩着吩咐村民:“快点挑拣,一会儿二舅舅他们就回来了。” 谢绍山心中乐开了花,谢良辰果然不识得药材,杨桃藤和黄蜀葵都是要卖去纸坊的,连药都不认识,岂能知晓造纸的方子? 不过,他今日不宜继续打探消息,免得小贱人起疑。这两天他都会前来帮忙,慢慢地将一切探听清楚。 谢绍山思量到这里,就看到陈老太太带着几个妇人走了过来。 谢绍山正要说话,瞥见谢良辰提起裙子一路跑过去。 “外祖母,”谢良辰将陈老太太拉去旁边,“黄皮子来偷鸡了。” 陈老太太看向谢绍山,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放在灶台旁的烧火棍。 “先别打它,”谢良辰道,“先卖了它,再打。” 陈老太太与外孙女咬耳朵:“能值钱?” 谢良辰点头:“能。” 陈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看在银钱的份儿上。” 谢绍山浮起笑容向陈老太太走去,谢良辰定是将方才露出马脚的事告诉了陈老太太,可是她们再怎么遮掩都没用了。 谢绍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们大祸临头时的模样。 …… 宋羡从衙署出来,径直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程彦昭走上前:“常安与你说了没有?宋旻让人找了谢绍山,谢大小姐的二叔。” 宋羡点头。 程彦昭道:“是不是要有所准备?” “不用,”宋羡淡淡地道,“她想要做成这笔买卖,也要有相应的本事,我已经给了她十天的时间。” 听到宋羡说这话,程彦昭忽然面色一变,惊诧地盯着宋羡看了半晌。 宋羡皱眉:“干什么?” “你怎么了?”程彦昭道,“听到这样的消息,你不是该担忧谢大小姐会不会跟着她二叔一起算计你吗?你们才认识多久?怎么……这样信任她?” 第三十二章圈套 宋羡自然不是信任谢良辰,只不过他知晓她是个聪明人,眼下这样的情形,还不足以让她动别的心思。 程彦昭却是另一番思量,宋羡一向谨慎,身边为他办事的人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 程彦昭紧抓着不放:“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羡不想与程彦昭纠缠,站起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只匣子,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两块玉佩。 玉佩一分为二,上面雕刻的是两只仙鹤。 程彦昭将两块玉佩拿起来握在手心端详,确定就是一块,他不禁眼睛发直,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找到人了?” 当年宋羡被人救下的事,程彦昭知晓的清清楚楚,因为带兵救下宋羡的就是程彦昭的父亲。 不等宋羡说话,程彦昭转身就要走。 “做什么去?” 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火急火燎的程彦昭止住脚步:“我回京城,昨天我才收到家书,母亲催我回去商议婚事。” 见宋羡没有阻拦的意思,程彦昭颇有深意地一笑:“原本以为你找不到人,我不着急,但眼下不同了,万一你为了报恩准备以身相许,我总不能落在你后面,我是程家唯一的子嗣,也有家业要承继。” 眼看着宋羡看向程彦昭,目光凛冽。 程彦昭知晓宋羡从没想过这样报恩,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逗着宋羡说话,他不怕死地又凑上前:“就是那位谢大小姐?” 宋羡没有反驳。 程彦昭试探着道:“你准备如何还这救命之恩?莫不是想用‘十日’就相抵了?”虽说当年父亲收到消息,找到了宋羡,若没有那一家人的帮忙,宋羡八成已经葬身大海之中。 宋羡淡淡地道:“还不确定就是她。” 程彦昭更加惊讶:“不是有玉佩?” “她采药时摔下山,头上受了伤,记不得从前的事,”宋羡从程彦昭手中拿回玉佩重新放回匣子里,“她的父母也过世了。” 程彦昭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谢家其他人也不知道?”不用宋羡回答他就知晓答案,如果谢家有人知晓,宋羡也不会这样说。 “没见过你这样的,”程彦昭不禁叹息,“找个救命恩人还一波三折。” 说了半晌话,程彦昭也从刚刚的惊诧中回过神,重新坐回椅子上:“谢大小姐才十四五岁吧?可怜了,父母都不在了,跟着外祖母在陈家村,还要为生计奔忙。” 听着程彦昭惋惜的声音,宋羡不知为何就想起谢良辰对付季远时的狠厉。 她的身世仔细想起来的确可怜,但绝不是个可怜人。 程彦昭仔细思量:“算一算年纪对得上,玉佩也有,就算不是救你的那家人应该也会有些牵连。”就因为这样宋羡才会让常悦跟着谢大小姐吧,他心头的疑惑算是有了解释。 宋羡道:“我让人去查问谢家的事,总会弄清楚。”他让人去查她父母过世的时间,还有拐走她的人伢子,就算没人知晓当年内情,但也会发现蛛丝马迹。 程彦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给她一笔银钱,的确不如为她谋个生计,你也算是煞费苦心。” 宋羡并不去反驳程彦昭,给了他一个答案,也免得他整日在耳边说个不停。 程彦昭心满意足,不过他又觉得眼前还隔着迷雾:“她能斗得过谢二老爷?谢家二房背后恐怕还有别人。” 宋羡当然知晓,有人想要利用陈家村的人,重新掌控局势。 这个迫不及待要动手的人,就是宋裕和宋旻。 “没事就出去!”宋羡沉下脸赶人,目光也重新落在手中的文书上。 …… 陈家村。 谢绍山身上的衣袍早就被汗湿透了,即便是战乱的时候,他也没尝过这样的辛苦,为了取得信任,他帮忙挑药材,搬动药材,赶着骡车送去造纸坊,一切都是亲力亲为。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始终冷眼相待。 他几次想要离开,可看到陈老太太和谢良辰窃窃私语的模样,他就咬牙留下了。 不弄清楚这其中的秘密,他不能走。 “谢二老爷想好了,我们一文钱都不会给。” 听着谢良辰的话,谢绍山几乎将牙咬碎了,虽然心中有怒气,嘴上却道:“之前是二叔对不住你,只希望能帮上忙,就算你给我银钱,我也不会要。” 有了骡车,就节省了力气。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坐在骡车上来往陈家村和纸坊,陈老太太看着面前的骡子,又去瞧跟在车旁的谢二,心中不禁感叹,有大牲口出力就是好。 多亏她没拿烧火棍直接将谢二赶出去。 不过有好处就有坏处,陈老太太眼睛瞄着外孙女怀中的包袱,外孙女还有气力去市集上买一堆东西回来。 谢良辰挥动着手中的小鞭子:“外祖母,将来咱们家得置办好一点的车马,不会太颠簸。” “行。”陈老太太嘴里答应着,谁还不做个梦了,她还想坐轿子呢。 一天跑下来,从纸坊拿出了两贯银钱。 陈老太太盘腿坐着,将银钱都抱在怀里。 “外祖母,您将银钱放在旁边,”谢良辰道,“太沉,别压坏了您。” 陈老太太才不会放下,她做梦都想被银钱压得喘不过气,若是有一天能被钱压得散了架,那也是福气。 天将黑了,骡车才回到陈家村。 陈家村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家中,陈咏胜来到陈老太太家中说话,看着桌子上的银钱,陈咏胜还没开口,旁边的谢良辰道:“二舅舅,有件事与您商量,今天赚来的银钱能不能先不分给大家。” 谢良辰没说这话之前,陈咏胜就想到了这一点,宋将军过来时说了会给他们十天时间去收药,收药自然要有本钱,良辰为的是给整个陈家村,既然是大家的事,就不能让良辰自己承担。 陈咏胜趁着采药的时候与大家早就商量好了,不但这些银钱不能要,而且他们还要尽所能帮忙。 陈咏胜从身边拿出一个包袱放在桌子上,包袱打开里面大家凑起来的铜钱。 陈咏胜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年景不好,大家手里也只有这么多,全都拿出去收药用。”就怕是杯水车薪。 陈老太太看着那些铜钱,鼻子有些发酸:“这是做什么?快拿回去,别以为朝廷发了些米粮就够用处,真的吃起来,支撑不过半个月。” 陈咏胜却没有半点犹豫:“大娘,我是里正,这是我做的决定,本来卖药就是良辰的方子,我们哪里能只擎等着不出力?再说了,那些分给大家的米粮不是银钱?将纸坊的买卖拿下了,大家也会跟着受益。” 陈咏胜说完看向谢良辰:“良辰只管去做,有什么事还有我。” 眼下是需要银钱的时候,谢良辰也不推拒,痛痛快快地道:“二舅舅,那我们先收下,欠大家的银钱都要记好,日后卖了药材,定会还给大家。” 陈咏胜颔首。 谢良辰接着道:“宋将军说,北方还有不少的纸坊,只依靠我们,恐怕药材不够用处,所以明日开始我们要去周围村子收药,大家也要分开行事。 去别的村子收药的价钱,就要比我们卖去纸坊便宜一些,我们收药杨桃藤七文,黄蜀葵十四文。 看似比他们直接送去纸坊卖的少,其实省去他们不少功夫,他们就能采到更多的药材。 开始可能大家不会信任我们,所以需要二舅出面,二舅可以先去说服那些上过战场的伤兵。”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有过相同的经历,更容易亲近。 谢良辰话说到这里向门外看去,门外看似静寂无声,她却知道谢绍山定然守在那里偷听。 谢良辰道:“这方子是谁给我们的,我们要时刻记得,不能坏了事,辜负了他。” 门外谢绍山听到这话,一颗心要跃出胸口。 ……………………………… 晚上七点还有一章 第三十三章报信 谢绍山在陈家村守了一整天,就是想要探听一些消息,如今谢良辰终于提及这桩事,他心中自然满是欣喜。 还是谢良辰年纪小,最沉不住气,这些话最终还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谢绍山屏住气息,几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屋子里先是静寂片刻,紧接着陈咏胜道:“我连夜去找人,一定将事情办妥当。” 陈老太太略显得有些紧张:“辰丫头,你别害怕,有我和你二舅舅呢。” 谢良辰声音有些发颤:“外祖母不知道,我真是担心,怕……弄不好,反而成了祸事,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谢绍山脑海中浮现出宋羡的身影,宋羡是什么人他很清楚,谢良辰这是怕得罪了宋羡,牵连这个陈家村。 谢绍山心中冷笑,小蹄子今天还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其实早就发了慌,想要求富贵荣华哪里容易?很快他就会让她自食恶果。 不止是谢良辰,整个陈家村都没有好下场。 陈咏胜也宽慰谢良辰:“撑过这两日就好了,以后大家都会有好日子。” 谢良辰应了一声:“二舅舅去外面也要小心。” “放心吧,”陈咏胜道,“我寻的人办事都妥当,等卖了药材,我们一起去拜恩公。” 陈咏胜说的拜见恩公,恩公自然就是宋羡。谢绍山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里面说完了话,陈咏胜随时都会出来,他蹑手蹑脚地从门前离开。 果然片刻功夫,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陈老太太和谢良辰送陈咏胜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陈子庚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家里。 谢绍山恐怕陈老太太起疑心,故意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柴房。 站在院子里,谢绍山向陈老太太道:“亲家老太太我先回去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帮忙。” 陈老太太开始没作声,半晌从灶房中伸出脖子:“子庚,是不是有狗在叫?撵远点,别让它来偷吃食。” 哪里有狗,分明就是在骂他。 谢绍山暗地里冷哼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骡子车都留在了陈家村,谢绍山带着掌柜和伙计徒步回到城中,顾不上回家换衣服,谢绍山就去了董家。 董老爷听说谢绍山来了,忙将谢绍山迎去堂屋里说话。 谢绍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是宋家大爷吩咐陈家村的人去做的。” 董老爷眼睛顿时一亮:“当真?” 谢绍山点头:“我听的清清楚楚,我那侄女根本不通药材,也不知晓造纸的方子,是别人教她这样说的。” 董老爷一脸激动,不敢打断谢绍山,让谢绍山继续说下去。 谢绍山道:“今天他们说漏了嘴,我侄女连黄蜀葵都认不出,又怎么能带着村民上山采药?” 说着谢绍山将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董老爷听。 “陈家村的里长还去了旁边的村子,请村子里的伤兵与他一起做事,”谢绍山道,“是不是真的你让人前去打听便知。”现在前去也刚好能拿到证据。 董老爷沉吟片刻,再次与谢绍山对视:“真的闹起来,你可愿意去与陈家村的人对质?” 谢绍山想到宋羡,不禁有些恐惧。 董老爷看出他的担忧:“你放心,三爷会为你做主,再说还有朝廷派来的李佑大人,只要你说实话,谁也不敢为难你。” 谢绍山额头上的汗再次涌出来,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了退路:“我……不敢欺瞒朝廷,会如事禀告。” “好,”董老爷站起身,“我向二老爷贺喜了,将来论功行赏,二老爷就是头功。” 谢绍山忙还礼,说完话他正要告辞离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看陈家村的里正是个有主意的,陈老太太也不好对付,倒是我那侄女胆子小,如果衙署要审问,不如从她下手。” 谢绍山一路上已经想清楚,献方的是谢良辰,谢良辰却不通药材,这就是最大的蹊跷。 董老爷不用谢绍山提醒,也知道关键所在。 谢绍山离开董家,董老爷也不敢耽搁忙去向宋旻禀告。 …… 陈家村。 谢良辰和陈子庚坐在炕上。 谢良辰笑着看阿弟:“怎么样?今日可算清楚了?” 陈子庚脸微微发红,开始他还算得清楚,后来多亏有陈咏义帮忙。 谢良辰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几本书和一把算筹。 谢良辰道:“阿弟要开始读书、学筹算。” 陈子庚见到书本,心中又惊又喜,想要伸手去拿,却发现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忙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将书接了过来。 谢良辰道:“我先教阿弟,等找了合适的先生,阿弟就与先生一起读书,将来我不会的,阿弟再来教我如何?” 陈子庚刚刚将书打开,闻言抬起头:“阿姐会这些?” 谢良辰没有回答陈子庚的话:“我也不知,要不然你考考我?” 陈老太太不知姐弟两个到底在摆弄些什么,就看到谢良辰一脸笑容,没有半点担忧似的。 辰丫头与她说了,谢绍山这次前来陈家村不怀好意,让他们一定要小心。听到这话,她和陈咏胜都不免警惕,可辰丫头嘱咐完他们,自己就似没事人似的,仿佛那些思量全都就饭吃了。 陈老太太琢磨着,也不知道辰丫头那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到了晚上,陈老太太舍不得灯油,吩咐姐弟俩早早睡下。 生怕夜里下雨,谢良辰将晾着的蛤蟆和药材搬进了屋。 陈子庚想到那些蛤蟆不敢睡觉,就听到谢良辰道:“阿弟,我给你讲个掌故吧!有一群让人喜爱的小蛤蟆在树林里玩耍,眼见天越来越冷,小蛤蟆们要将肚子吃得鼓鼓的准备过冬……” 听到这里,陈子庚忽然道:“阿姐,你真觉得蛤蟆让人喜爱吗?” 谢良辰道:“是啊。” 陈子庚不想再听掌故了,原来阿姐觉得让人喜爱的东西要捕来吃掉。 “阿姐,你别喜爱我了。” 谢良辰听着身边传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匀称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的从炕上爬起来,拿好纸笔和油灯向旁边柴房里走去。 将油灯调亮,谢良辰开始动笔,她要多画些药材图,借着谢绍山这股东风,吹到李佑面前。 天快要亮了,谢良辰才爬回炕上休息,仿佛只过了片刻,就听到陈老太太的声音:“我今日定将那窝老鼠抓住打死,让它们天天来偷吃我的灯油。” 谢良辰翻了个身,继续睡,再睡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 宋家。 宋旻翘着腿喝了一口茶,看向站在面前的三个人。 “盯着谢大小姐,”宋旻道,“到时候将人带过来。” 第三十四章哭的惨感谢大家订阅 陈咏胜从战场上归家时,与几个邻村的人结伴同行,他们也都是伤兵,在战场上没了用处,留了一条性命回家,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大家同病相怜,莫名的就多了几分亲近,辽人攻打镇州时,也曾互相通过消息,有这样的交情在,说服他们更容易些。 听到陈咏胜说起收药的事,几个人没有多加思量就纷纷答应。 陈家村的人带着上山寻药,他们只管将药材背下山就能赚银钱,这本就是难遇的好事。 陈咏胜没忘记谢良辰交代的事,嘱咐他们道:“你们手里还有没有从山上采来的药材?最好先不要卖给药商,药商不肯告诉我们每味药材的价钱,我们就这样糊涂着卖,难免会吃亏。” 相熟的人不禁开口问:“那要卖给谁?” 陈咏胜交了实底,这次药材如果卖得好,他们还想收别的药,信得过他的话,就留一阵子,反正药材晒干了才能卖,也不差这几日。 陈咏胜就这样跟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天亮之后带着众人上山采药。 一路回到陈家村的时候,陈咏胜发现有人跟在他背后,他是做过斥候的人,虽然不及陈永敬那么厉害,到底也比旁人耳目灵敏些,他半路故意停下脚步确认,发现是有眼线没错。 陈咏胜没有打草惊蛇,一路赶回陈老太太家中,将这些说给陈老太太听。 陈老太太心惊胆战,真的被辰丫头说中了。 陈咏胜道:“就像良辰说的那样,我们没偷没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老太太点头,辰丫头说的有道理,可她的眼皮总跳是怎么回事? “良辰呢?”陈咏胜不禁看向院子,没有瞧见谢良辰的身影。 陈老太太指了指灶房:“一大早就在灶房里捣腾,不知道在做什么,又是蒸又是晒的,捣腾完就跟着骡子车去纸坊交药材去了。” 交药材的事辰丫头不准旁人做,说是不放心。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拧眉道:“应该没事吧?有人跟着一起呢。” 辰丫头去城中她是不担心,反正还有村民跟着,大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可现在听陈咏胜这么一说,她有点坐立难安。 陈老太太正想着,就看到陈子庚、黑蛋带着几个孩子背着筐走过来,孩子们也跟着村中人帮忙一起采药。 将肩膀上的小竹筐卸下,陈子庚摸了摸胸口的纸包。 陈老太太眼睛尖,看到陈子庚道:“胸口放的是什么?” 陈子庚走上前压低声音:“阿姐给我的,让我妥善放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陈子庚说完话,就看到骡子车回了村,他忙往前跑几步,想要去迎谢良辰,到了跟前他却发现谢良辰不在。 陈玉儿迎面跑过来,只见她满头大汗,脸上是干涸的泪痕,一开口声音都变了:“辰阿姐不见了。” 陈子庚先是愣住了,然后想到胸口放着的东西,阿姐说没事不要拿出来看,他以为阿姐是怕他弄丢了。 也许阿姐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不要拿出来看,出事了呢? …… 谢良辰每次去纸坊交完药都要去市集上走一圈,这回她刚刚跳下车,还没来得及看街上两边卖的物件儿,忽然嘴被人用软布捂住,然后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再回过神时,已经被丢入了马车车厢中。 她想要喊叫,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 谢良辰不敢说话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惊恐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浑身瑟瑟发抖。 马车向前走了一段终于停下,紧接着车厢里的人吩咐她:“我家主子要问你几句话,你实话实说就会放你离开。” 谢良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敢出声,被带着下车走进旁边的院子里。 胁迫她的人推开了一间屋门,示意她进去,谢良辰突然挣扎起来,身边的人挪开横在她脖颈上的匕首,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甩了进去。 紧接着门被关上。 谢良辰扑上来,拼命地敲门。 站在角落里的宋旻听到了屋子里少女的哭喊声。 “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宋旻弯起嘴唇,看向身边的赵管事:“跟她说,只要她能将混在药材里的杨桃藤和黄蜀葵挑出来,就会放她离开。” 宋旻不是个莽撞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虽然谢绍山言之凿凿,说谢大小姐根本不识得药材,但是他也要亲眼见到才作数。 终于敲门声停下了,少女终于认命地回到屋中,蹲下身在地上寻找药材。 宋旻走上前透过窗子向里面看去。 少女一边抹泪一边翻看,哭声中满是恐惧,过了半晌她找到了杨桃藤又跑到门口大喊:“我找到了,这个就是。” 门口通晓药材的人,透过缝隙看过去,然后压着嗓子道:“将里面的杨桃藤和黄蜀葵全都挑出来。” 少女流了一会儿眼泪,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转身又跑回药材堆里,可是这次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手中混杂了其他药材。 “不对。” 听到回答,本来已经停止哭声的少女,这一刻又大声哭喊起来,眼泪不要钱似的落下。 “求求你,放我出来,我找不到了,呜呜呜……” 管事在宋旻的示意下开口道:“用药材做滑水的方子谁给你的?” 谢良辰不肯说话。 屋门被打开,高大的身影走进去,再次将匕首横在谢良辰的脖颈上。 管事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走。” 谢良辰颤声道:“没有谁告诉我,我自己知晓的。” 管事声音低沉了些:“真的吗?” 谢良辰道:“真的……我……” 匕首向前送了送。 谢良辰的哭声都戛然而止,她愈发的恐惧,终于再也撑不住:“有人告诉我的。” 宋旻开心地笑了,这下他可以禀告给李佑了,让李佑看看宋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常悦手下的人将消息送给宋羡。 陆三道:“三爷将人绑走的。” 宋羡抬起眼睛:“人怎么样了?” 陆三抿了抿嘴唇:“被关在屋子里挑药材,挑不对不让出来,还逼问她药材滑水的方子从哪里来的,远远的就听到她哭,哭得还挺惨的。”只有常二哥那样的身手能靠近,这也是常二哥打探的消息。 “没事,”宋羡淡然地重新处置手中的公务,“让常悦盯着就行了。” 谢良辰这么卖力气的给人下套,可见根本就没吃亏,也没将宋旻放在眼里。 第三十五章请神容易 宋羡不再说话,陆三也退了出去。 宋羡放下手中的毛笔,又去看舆图,北方的战事是平息了,但暗地里的争斗还在继续,皇帝会忌惮宋家,除了有人告密宋家与辽人有勾结之外,也是因为大齐政局不稳。 太医院早有传闻说皇帝有隐疾才子嗣不昌,淑妃好不容易诞下一子却先天孱弱,每日药石不断,最终还是在上个月夭折了。 身下没有皇子,将来皇位谁来承继? 皇帝有祁王、晋王两个兄弟,边疆还有手握重兵的节度使,随着时间渐长,皇帝就会愈发焦躁,猜疑也就愈重。 宋羡知晓大齐十二年都发生了什么,后宫始终再没有皇帝血脉出生,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让皇后将侄儿养在膝下,祁王、晋王心生不满,趁机拉拢节度使作乱。 再加上前朝余孽和辽人扰边,整个大齐才又陷入战火之中。 眼下他重活十二年,自然要未雨绸缪,先动手解决北方的危急,再彻底铲除前朝的隐患。 想到这些,宋羡不免又想起谢良辰,谁也不愿意将做过的事再做一遍,更何况那是一场场的战事和谋划。 宋羡正要合上手中的舆图,就听到外面传来常悦的声音:“主子,我回来了。” 宋羡有些意外,常悦一直留在谢良辰身边才对。 “进来。” 听到宋羡的声音常悦推开门。 宋羡没有抬头:“你为何在这里?” 常悦躬身禀告:“谢大小姐被三爷带去宋家了。”既然人去了宋家,自然会有人盯着,他就抽身来向大爷回话。 宋羡虽有些惊讶,不过仔细一想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宋旻的手段一贯如此,与其自己出头,倒不如将证据交给宋启正。 宋羡没有急着回宋家,只是道:“她怎么样?” 常悦与常安是兄弟,但二人的性子不同,常悦平日话很少,只有宋羡问他时,他才会开口。 “谢大小姐有本事,”常悦道,“宋旻又要留着她作证据,该是无碍。” 不过说完常悦又觉得大爷不是问他这些,大爷自己就能想到,所以常悦又道:“谢大小姐……她钝刀子割肉,挺能折腾人的。”他亲眼所见,将谢二老爷折腾的死去活来,又去哄骗宋旻那些人。 宋羡挑起眉毛,换做旁人可能不知晓常悦在说些什么,可常家兄弟自小跟着他,他对他们十分了解。 常悦这是在夸她有些手段? 别的他不知晓,折腾人这三个字,没有谁能比他体会更深。 宋羡有些好奇,常悦跟在谢良辰身边这几日都瞧见了些什么?不过这种好奇心一闪而逝,他也就没有再问。 “去吧,”宋羡道,“吩咐留在宋家的人盯着,你去帮帮常安。” 宋家。 宋启正刚刚进门就看到管事神情有异。 宋启正问道:“出什么事了?” 管事想要遮掩,目光跟着闪躲。 宋启正皱眉:“说。”这两天李佑与他见过几面,却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他很是焦心,回到家再见到这样的情形,不免火气上涌。 管事这才道:“三爷在院子里发脾气,夫人赶过去劝说了。” “没有一个让人省心。”宋启正丢下一句话,没有迟疑就向宋旻住处而去。 一路走到院子外,宋启正就听到求饶的声音:“求求三爷,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紧接着宋旻道:“谁让你们停下了?给我接着打。” 宋启正几步进了院子,就瞧见一个人被按在地上,身上的长袍有鲜血浸出来。 众人发现了宋启正,荣夫人使劲拉扯了一下宋旻,这才来看向宋启正:“老爷,您怎么回来了?” 宋旻那满是戾气的神情也收敛了些,上前向宋启正行礼。 挥动棍子的宋家人也停下来,惨呼声随着戛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宋启正神情威严。 宋旻欲言又止,荣夫人抿了抿嘴唇埋怨地看了一眼儿子,没敢开口。 看着满院子的下人,宋启正想要骂人,还是堪堪忍住,大步向屋子里走去,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 宋启正没有给宋旻喘息的机会:“你在做什么?” 宋旻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下面的人不懂事,我给他长长教训。” 宋启正冷哼一声,他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另有隐情。 “将人带过来回话。” 宋启正一声令下,身边的随从忙去提人。 片刻功夫,脸色苍白的董老爷被丢在地上。 “说。”宋启正强压着怒火,垂眼看着地上的人。 董老爷先是叩首,然后看了一眼宋旻这才道:“将军,小人们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去查了陈家村,若是就这样等着,大爷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宋启正没料到听见的是这样一番说辞。 宋启正声音阴沉:“说清楚。” 董老爷浑身颤抖:“大爷吩咐纸坊不准收商贾送去的药材,这是想要将我们都清出镇州城啊。” 宋启正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因为村民献方,所以给了十日的功夫让他们卖药,这是不想你们与寻常民众争利。” 董老爷嘴唇干裂,忙着辩解:“我们开始也是这样思量,虽然大爷抓了许多人,但他们确然私底下手脚不干净,我们也不敢怨怼,直到谢家二老爷告诉我,那献方的人是他的侄女,他侄女根本不通药材,是被人吩咐去的纸坊。 我……我这才好奇地去查了。” “你不是去查了,”宋旻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是私自将那谢大小姐带走问话。” 董老爷垂下头,不敢去与宋旻对视,只能听着宋旻义愤填膺地责骂。 三爷会装作不知晓这桩事,将他们和证据交给宋将军,他乍听到三爷这个主意也吓了一跳,为了能让三爷置身事外,他不免要受皮肉之苦。 可三爷的脾性,他只有答应的份儿。 董老爷吞咽一口道:“若只是寻常民众卖药,我们怎么敢动手,就怕是有所安排,这才想弄清楚,我们在北方多年,总不能就这样付诸东流。” 宋启正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谁安排的人去献方?不让商贾插手是想要培植自己的人?现在连商贾都容不下,这是将整个北方都当成他自己的囊中之物。 “将他先拉出去。”宋旻吩咐一声,下人不敢怠慢忙上前拉扯董老爷。 屋子里就剩下宋启正、荣夫人和宋旻。 宋旻上前行礼:“父亲,都是儿子没约束好手下人,这才惹出麻烦。儿子打他也是要让他清楚,不管宋家有什么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再怎么说我们关上门是一家人。 尤其李佑大人来了镇州,我们自己若是乱了马脚,就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宋启正没有作声。 宋旻说到这里长长地喘了口气:“儿子发现时已经晚了,他们不但私底下审问了谢大小姐,还让谢大小姐亲手写了供词,就要交去衙门。 即便我将供词扣下了,可陈家村那边不知要怎么交待,恐怕他们发现谢大小姐不见了。” 宋启正听到这里眉头紧锁:“人在哪里?有没有事?” 宋旻摇头:“人受了些惊吓,没别的事。儿子见到谢大小姐之后,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就将人带回了宋家。” 宋启正没有料到,那献方的谢大小姐就在家中? 第三十六章救我阿姐 谢良辰坐在锦杌上,身前站着一个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笑着道:“夫人让我们送些饭食过来,您多少吃一些。” 管事妈妈声音中颇有几分谦恭,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耐。眼前这位就是个农女,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破了胆,畏畏缩缩地坐在那里,无论跟她说些什么,都没有半点的反应。 要不是三爷交待过,管事妈妈绝不会三番两次的来劝说。 “我要回家。”谢良辰半晌终于开口。 又来了。 管事妈妈没忍住变了脸,无论她怎么说,最终谢大小姐就一句话:要回家。 谢大小姐的脑子有病,还是耳朵有问题?这可是镇国将军府,似谢大小姐这样的身份,平日里哪有资格进门做客,她倒好不知把握机会,要么哭个不停,要么就似个傻子般坐在那里。 “您先用饭,过一会儿就送您回家。” 谢良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管事妈妈一眼,目光掠过桌上的饭菜,似是动了心。 管事妈妈正要继续劝说。 谢良辰却又张开嘴,一成不变地道:“我要回家。” 管事妈妈彻底没有了主意,只好去向宋启正和荣夫人复命。 管事妈妈转身出去,谢良辰这才抬头打量周围,没想到她会被带到宋家。 前世宋羡与父亲、弟弟失和,外面都说宋羡心狠手辣,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从前她不知晓,现在大约也有了眉目。 镇国大将军若是想要向她问话,不必那样遮遮掩掩,所以绑她的应该是宋羡的弟弟。 而现在她被问出“实情”后带来宋家,可见宋羡两个弟弟很受镇国大将军宠爱,即便用手段对付兄长,都可以不必多加隐瞒。 宋羡还真是强敌环伺。 如果她帮上了忙,宋羡也就不好意思紧追她还债。 谢良辰正想着,门再次被人打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门。 谢良辰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眉宇之间是久经沙场才有的迫人威势,他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有了思量,这人应该就是镇国大将军宋启正。 管事想要提点谢良辰起身行礼,谢良辰却早就慌了马脚,弯着脊背缩在那里。 宋启正开口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实话?” “是真的,”谢良辰神情慌乱,“我说的都是真的,放我回去吧,我要回家。” 宋启正问完屋子里沉静下来,仿佛他在思量这件事要如何处置。 没给宋启正太多时间,管事进来低声禀告:“老爷,陈家村的人去谢家闹事了,那谢二老爷可能会说出实情,这……” 管事看了一眼谢良辰,这件事遮掩不住了 宋启正皱眉,要么将谢大小姐送回谢家,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过难免李佑会听到动静,宋羡也可能借着此事对付宋旻。 要么将谢大小姐交给衙门,宋羡就不免要受朝廷责罚。 宋启正有些犹豫。 “老爷,”荣夫人快步进了门,她声音略带嘶哑,“要怎么办才好?旻哥儿说……家中不能住,他要离开北方,已经去收拾行李了。” “胡闹,”宋启正终于道,“北方还没有他容身之地了不成?” 荣夫人手微微颤抖,顾不得身边有人:“老爷,羡哥儿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让人将旻哥儿给……” 荣夫人惊恐地不敢继续说。 宋启正横了荣夫人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谢良辰看着宋启正夫妻的背影,一时为宋羡有些悲哀,宋启正的一颗心早就不在长子身上,眼睛中只有继妻的孩子。 她的父母虽然不在世了,幸好有外祖母和阿弟心疼她。 谢良辰看看饭菜,又看看桌子上摆着的糕点和茶水,荣夫人想要以此表露善意,她可是一点都没动。 足见她对债主忠心耿耿。 也不知道现在外祖母和阿弟怎么样了,她将药材画交给了阿弟,还留了字条让阿弟将画给李佑,带着村民一起去寻谢绍山,阿弟即便不知道内情,应该也会按她的吩咐去做。 …… 陈老太太带着一群妇人站在谢家的院子里。 “到底将良辰带到哪里去了?”陈老太太声音尖厉,“今天不交出良辰,我就将你们告去衙门。” 谢绍山脸色铁青,乔氏又是嫌弃又是惧怕,这些人面色不善,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母亲,”谢茹岚扯住乔氏的袖子,“快去报官吧!”让官府的人来抓这些刁民。 乔氏也是这样的思量,趁着陈家村的人不注意,她向身边的管事点点头。 管事悄悄地向外走去,旁边的陈子庚见状,不动声色地跟上。 谢茹岚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欢喜,谢良辰真的不见了?会不会又被人伢子拐走了。 谢良辰坏了她的亲事,她胸口的怒气正愁无处发放,谢良辰就出事了,果然是老天有眼。 “你个杀千刀的,赶着骡子车来我们村中,我就怀疑你没安好心,果然辰丫头被你带走了。” “说什么你是亲二叔,不会害她,我呸,你若是有心肝,畜生都能变成人。” 谢绍山被骂的面色铁青:“她走丢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你家的骡车?” “我们辰丫头是不是坐骡车走的?” “既然是这样,辰丫头不见了,不找你要找谁?谁知道你是不是让人暗中跟着,趁着我们不注意,就将辰丫头带走了。” 陈老太太骂人不歇气儿,谢绍山硬是插不上嘴。 陈老太太站累了,掐起了腰:“你为啥来我们陈家村?还不是想要辰丫头的方子,辰丫头没给你,你就来硬抢,你到底要不要脸?” 明明是没有的事,经陈老太太这样一说,好像就给他定了罪。谢绍山明明气得咬牙切齿,脸上却又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谁会觊觎你们的方子,良辰根本就不懂什么药材,那天晚上你们在屋子里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陈老太太仿佛没料到谢绍山会说出这样的话,登时愣在那里。 谢绍山似是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欺瞒朝廷命官,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陈老太太僵立片刻,忽然腰一挺,嘴噘起“呸”地一声啐了谢绍山一脸:“我信你个邪,如果朝廷不抓你这黑心肝的,反倒抓我,我就认你做祖宗。” …… 李佑坐在府衙中写文书,就有亲信来禀告:“陈家村的人闹事了。” 李佑一怔,为纸坊送药的就是陈家村的人。 亲信接着道:“听说是那位献方的谢大小姐不见了,陈家村的人就去了谢二老爷家要人,前来报官的谢家人还说,那位谢大小姐根本不懂药材,也不会什么造纸的方子,都是被人指使着去的造纸坊。” 李佑放下手中的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沉默片刻,李佑站起身:“带路去谢家,我去看看情形。” 亲信应了一声,两个人径直向衙门外走去。 出了衙门,李佑正准备要上马,就听到衙差一声呼喝,紧接着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那孩子不由分说,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陈子庚哽咽着道:“大人,您救救我阿姐,我阿姐出事了。” 第三十七章动容 李佑身边的护卫紧跟着过来,伸手就要去拉扯陈子庚。 李佑忙伸手阻止,眼前这个孩子,他在造纸作坊见过,是陈家村的人。 陈子庚眼睛发红,手臂紧紧地收拢,生怕李佑转眼就会跑掉似的。 李佑低声道:“孩子,你阿姐怎么了?” 李佑低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的亲和,让陈子庚含在眼睛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似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你先放开我,”李佑安抚道,“我们进屋慢慢说。” 陈子庚这才松开了手臂,不过他的手刚刚垂下来,立即就被李佑牵住。 穿着官服的李佑,拉着个粗布衣衫的孩子,一大一小走进了衙署门口的值房中。 值房里的文吏见到李佑大人来了,忙起身行礼,抬脚准备退出去。 李佑喊了一声:“你留下。”今日他听到了不少消息,加上眼前的陈子庚,心中大约有了一些猜测,接下来或许需要做文书。 李佑坐在椅子上,陈子庚忙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行礼,然后挺直脊背,迫不及待的开口:“大人,我是陈家村人,我叫陈子庚,向造纸作坊献方的是我阿姐,今日我们向纸坊送药材回来的路上,我阿姐突然不见了。” 李佑听到这里,目光略微低沉,示意旁边的文吏将陈子庚扶起来说话。 陈子庚站起身继续道:“我们四处寻找,都不见阿姐的踪影,阿姐在镇州识得的人不多,最有可能带走阿姐的人,就是阿姐的二叔,谢家二老爷,因为我阿姐就是在谢二老爷的骡车上不见的。” 说到这里陈子庚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那谢二老爷是个黑心肝的,从前就曾强占我姑母的嫁妆、姑父的财物,这次听说了阿姐献方的事,就带着人赖在了陈家村。 我阿姐明知谢二老爷不怀好意,但碍于他是谢家长辈,也不能就硬将人赶走。 这一心软,就招来了祸事。” 李佑听陈子庚言之凿凿,不禁道:“你阿姐在谢二老爷骡车上不见的,所以你们怀疑谢二老爷?可还有别的证据?” 陈子庚点头:“我们去谢家要人,谢二老爷说漏了嘴,他去我们陈家村,是为了偷听祖母和阿姐说话,他还说我阿姐根本不识药材,是听了别人的吩咐才去的造纸坊,我们陈家村的人欺瞒朝廷,很快就要大祸临头。” 说到这里陈子庚攥紧了拳头:“如果我阿姐在这里,定然就能反驳谢二老爷,现在谢二老爷敢这样诬陷我们,是不是笃定我阿姐不会回来了?” 陈子庚眼睛被恐惧和慌乱笼罩,他再次跪下来“咚咚咚”地在地上磕头:“求求您李大人,您救救我阿姐吧,只要我阿姐活着,我们可以不卖药材,我们什么都不要了。” 李佑顾不得吩咐文吏,站起身上前扶起了陈子庚:“我会让衙差去寻你阿姐的下落。” 陈子庚单薄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他泪眼模糊,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不清楚,这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他担忧阿姐真的会出事。 “大人,我父亲死在了战场上,陈家村许多伯伯、叔叔也都没能回来,灾荒的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丢了不少,听说被带走吃掉了。 村子里哪家都死过人,还有一家人都没了的。 我阿姐是被人伢子拐走的,姑父、姑姑为了去寻她也死在了大海上。 好不容易战事没了,阿姐也找到了,朝廷还有赈灾粮,还赏赐了稻米,我……我昨晚还吃了稻米饭和鸡蛋。 阿姐说以后就太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阿姐还说,等我们药材卖了银钱,还要修葺村中的房子,这样冬天的时候就不会冻死人。 我相信阿姐说的话,这两日我们赚了不少的银钱。” 陈子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文钱。 陈子庚的手粗砺,手指和手背上有不少伤口,都是采药时被划伤的。 这两只小手颤抖着将银钱捧起来送到李佑面前。 陈子庚道:“大人,早知道卖些药材会被人盯上,我……我们就不卖了。现在我不想要这些银钱了,我就想要回阿姐,您帮帮我们行不行?我们不要稻米了,不修葺房屋了,我们还过以前的日子……” 陈子庚泣不成声。 李佑心中一酸,伸手将小小的陈子庚拢在怀里。 陈子庚放声大哭,半晌他才道:“大人,活下来,怎么那么难。” 李佑眼睛中也有了泪水,他为官多年,不说喜怒不形于色,但不会轻易让情绪失控,陈子庚的几句话却戳中了他心里。 陈子庚年纪不大,不过七八岁,他也怀疑是不是有人背后指使这孩子前来,可听过陈子庚刚刚那番话,他那些疑惑去得干干净净。 他能听出来,陈子庚是真的在害怕,若是没有亲身经历,不是发自内心,绝不会如此动容。 李佑擦掉眼角的泪水,吩咐文吏:“将陈子庚说的都记下来。” 说完他用帕子去擦陈子庚脸上的泪水:“走,我们去找你阿姐。” 陈子庚点点头,跟着李佑就要向外走去。 这时府衙的人前来禀告:“李大人,谢家人来报官说陈家村的人上门寻衅滋事。” 李佑恢复了往日那肃穆的神情:“当日陈家村在纸坊献方是我亲眼所见,现在出了事,我也想去看一看,带上人,随我一起去谢家。” 谢绍山得到消息的时候,陈老太太还在污言碎语骂个不停。 管事一路跑过来道:“二老爷,衙门里来人了。” 谢绍山那铁青的脸上终于浮起笑容。 管事接着道:“来的是李佑大人。” 李佑代天子北行,他的分量可想而知。 谢绍山眼睛发亮,仿佛几十年积攒的好运气,一瞬间发放出来。他的选择果然是对的,不但攀上了宋家,还能面见李佑大人。若是李佑大人赏识他,说不得他还能取个仕途,毕竟现在他身上有秀才的功名。 谢绍山心头怒气一扫而光,忙带着管事前去迎接李佑。 陈老太太见状就要上前阻拦。 谢绍山露出凶狠的神情:“你要做什么?府衙的大人来了,你们再敢妄动,全都押入府衙大牢。” 第三十八章先打再审 谢绍山一口恶气终于发放出来,不再去理会陈家村的人,急着去迎李佑。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是镇州知县,另一个人看官服品级就是京城来的李佑大人。 谢绍山向前行礼:“李大人、知县大人。” 李佑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与谢绍山多说话,抬脚就向谢家院子走去。 镇州知县经过谢绍山时,沉声道:“一会儿见到李佑大人,将你知晓的都与大人说清楚。” 谢绍山看到知晓暗示的目光,心中一喜,定然是宋家有了安排,要他在李佑大人面前放心大胆地去说。 谢绍山低声道:“大人放心。” 镇州知县颔首,镇国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不合他心中清楚,这次府衙抓走的官员就是与宋二爷来往密切的, 眼下他还没想好站在谁那边,端看哪边势头强硬再拿主意,说白了,还要看镇国大将军和朝廷的意思。 李佑走进院子,就瞧见了陈家村众人,他没有与陈家村的人说话,侧头看向谢绍山:“直接去堂屋吧!” 谢绍山心中又有了几分把握,李佑大人没有传陈家村的人说话,那就是不想要理会那些刁民。 几个人进了屋,谢绍山正让人送茶水来,李佑却径直开口:“现在是什么情形?” 谢绍山润了润嗓子准备回话,忽然瞧见李佑身边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陈子庚跟着混进了屋。 谢绍山想要将陈子庚撵出去,可是眼下李佑大人正等着他回话,他也不敢多耽搁。 谢绍山行礼道:“我那侄女忽然不知去向,陈家村的人闯进谢家向我要人,偏说是我带走了良辰,大人,晚生冤枉啊。” 李佑没有接话,反而道:“听说你知晓‘纸药’方子的内情?” 谢绍山心头突突乱跳,既然宋三爷都铺好了路,他哪有不走的道理,不过他还是装作为难的样子,沉吟着不知该不该说。 李佑声音淡然:“你只管说,一切自然有本官做主。” 谢绍山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还是佯装深沉地道:“晚生不小心听说我那侄女根本不懂药材,那‘纸药’的方子是别人给陈家村的,我侄女不过就是照别人的吩咐做事。” 镇州知县听到这里,豁然开朗,知晓这件事的矛头所指,他宁愿让宋二爷、宋三爷掌权,不愿意镇州落在宋羡手中,因为宋羡眼睛中揉不得半点沙子。 镇州知县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是谁吩咐他们的?” 谢绍山吞咽一口,脸上露出惧色:“晚生……也不知,只听到陈家人言语中对那人多了恭敬,还说千万不能辜负了他,陈家人倒是提及宋羡将军给了她们十日时间。” 谢绍山正暗自夸赞自己表现的不错,就听到面前的李佑接着道:“你是不小心听说的,还是故意留在陈家村探听消息?” 谢绍山一怔,表情立即变得不自然起来。 李佑语气不变:“又是谁告诉你这桩事另有玄机?吩咐你前去陈家村?” 谢绍山雀跃的心情忽然急转直下,他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知县,知县为了自保,正巧别过视线。 谢绍山试探着道:“我是无意听说的,没……没谁让我去。” 见到谢绍山这般模样,李佑冷笑一声:“还让我审你不成?” 谢绍山忙又道:“大人明鉴,晚生说的话句句属实。” 谢绍山以为这样就能遮掩过去?当他是傻子?李佑看向身边的亲随:“谢绍山欺瞒本官,将他叉出去重责二十。” 谢绍山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佑,直到衙役架起他的胳膊,他才大声呼喊:“大人饶命……大人……晚生没有说谎……大人……” 李佑面冷如铁:“二十杖不说实话,就继续打,直到他肯招认为止。” 这次就连镇州知县的手都开始颤抖。 李佑没有去理睬知县,反而端起茶碗,看向旁边的陈子庚温声道:“过来喝点水。” 小小的孩子身体站得笔直,嘴唇紧紧地抿着,一直没有说话,却当听到李佑唤他时,眼泪再一次涌出来。 陈子庚向李佑行礼:“谢谢大人,我不渴,等找到阿姐我再喝。” 镇州知县忽然看不懂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形,这风到底再往哪里吹。 谢绍山惨呼的声音传来。 李佑端坐在谢家的堂屋里,也没有再去碰面前的茶碗,走进谢家时,他向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有的少了胳膊,有的脸上有疤,那些是伤兵,李佑少年时被皇上赏识带入军中,跟着皇上东征西讨,他不止熟悉出入军营的将士们,还熟悉躲避战乱的百姓。 陈家村的人目光坦然,他们的情绪都是一样,愤怒又忧虑,没有半点的闪躲,这谢绍山却不同,在他面前遮遮掩掩,言不由衷。 该审谁,再明白不过。 想要查谢大小姐为什么会失踪,谢绍山嘴里定能找到线索。 二十杖还没有打完,谢绍山的声音传来:“大人饶命,是……董江……告诉我的,也是他……让我去陈家村探听消息。” 李佑抬起眼皮道:“问清楚董江是谁,人又在何处?” 下一步就是拿办董江。 吩咐人去办事之后,李佑又道:“去看看宋羡在哪里?我要见他。” …… 宋家。 宋启正听说了李佑前去谢家的消息。 荣夫人坐在旁边等消息,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将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老爷,”管事进来禀告,“大爷回来了。” 宋启正微微皱眉,荣夫人仿佛受了惊吓,整个人一凛,然后快步走到了宋启正身边,一副寻求保护的模样。 宋启正皱眉:“慌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的下人道:“大爷。” 紧接着帘子被掀开,宋羡大步走进了屋。 宋羡脸颊轮廓清晰,一双眼眸幽深摄人心魄,平日里很少流露出情绪,让他看起来更添冷峻。 宋旻经常说,宋羡就是天生的薄情相。 现在的宋羡脸上多了几分怒容,还没开口说话,就让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宋羡看向主位上的宋启正,简单行了个礼就开口道:“人在哪里?” 宋启正仿佛受到了挑衅,阴沉着脸:“什么人?” 宋羡再次开口:“谢大小姐在哪里?” 第三十九章我的人 宋启正早就知晓长子的脾性,但这一刻仍旧脸色难看。 进门就径直要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 宋启正不说话,旁边的荣夫人轻声地陪着小心:“羡哥儿,你刚回来,有什么话好好与你父亲说,都是一家人,将事情弄清楚就好了。” 宋羡没有理会荣夫人,而是声音冷淡地向宋启正道:“将人交给我,只要她没事,我也不会牵连无辜。” 不会牵连无辜的意思,就是不会借机行事,但是与此有关的人绝不会放过。 宋启正脸色更加深沉,旁边的荣夫人也被吓到了,抿紧了嘴唇不敢开口。 父子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终于宋羡吩咐道:“去找人。” 三个字说完,等在外面的常安立即应声。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谁都能想得道,宋羡会不管不顾地让亲随在宋家搜查,整个宋家都会被搅和的不得安生。 宋羡无心再与宋启正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宋启正额头青筋浮动:“给我站住,我看谁敢动手。” 宋羡停下来却没有转头,常安等人也没有半分犹豫,伸手推开了上前阻拦的管事。 宋羡的人大多都留在宋家门外,宋羡这样吩咐,那些人必定要闯进来,到时候父子俩的人手就会斗在一起。 宋启正豁然起身,一双眼睛要冒出火来,他厉声道:“逆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宋家,还由不得你放肆。” 宋羡听到这话终于转过身,整个人依旧如出鞘的利器,不敛半点锋芒,一双清冷的眸子对上宋启正那愠怒的目光:“如果这不是宋家,我就不会先开口向镇国大将军要人。” 宋家和外人对宋羡的区别就是,宋羡只会多说一句话。 宋启正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就要抬步走向宋羡,荣夫人娇小的身子忙挡在了父子之间,她抬起脸神情恳切:“老爷别动怒……娘的身子不好,不要让她担忧。” 宋启正心头的怒气未消减,反而如火上浇油,烧得愈发炽烈:“行为不端、乖戾跋扈,如何做宋家的嫡长子?但凡他心中还有旁人,就不会如此行事。” 宋羡眼眸幽深:“大将军将我当做嫡长子吗?” 不等宋启正说话,宋羡接着问道:“宋家为何要抓谢大小姐?” 宋启正冷冷地道:“你自己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不清楚?” 宋羡目光如寒潭:“我是清楚,但是在抓她之前,可有人来问过我?是不知晓我在哪里?还是根本没打算问? 在你们心中,陈家村的人是在为我做事?即便就是你们想的这般,抓我的人,是否该先知会我?” 宋启正还没说话,就看到宋旻闯进来,宋旻面红耳赤地向宋羡道:“你抓人的时候可曾问过父亲和二哥?” 宋羡忽然侧头,宋旻吓了一跳,但他强忍着没有退步,宋羡淡淡地道:“你说那些贼匪和暗中谋私的衙署官吏?我能认下陈家村的人,大将军和宋裕敢认他们吗?” 宋旻面色铁青,贼匪和那些官吏都做了些什么,眼下证据确凿,二哥虽然因此被罚,罪名也是对何管事等人疏于约束,并没有承认这些人在为二哥办事。 宋羡依仗的无非是这些,可宋羡一定没想到,陈家村的农女早就认了罪。 宋旻道:“这是你说的,陈家村的人就是按你的吩咐行事,你勾结陈家村的人欺瞒上官,又该是什么罪名?若非碍于你是宋家人,这桩事父亲早就向李佑禀明。” 宋羡目光微深,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冷笑,这一瞬间,宋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终于忍不住退了一步。 院子里传来打斗、呼喊的声音,显然常安等人与宋家家将动了手。 宋启正终于压不住怒气,脸上神情威慑而凶狠:“让他们住手,否则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我宋启正的儿子,我也不会再为你遮掩,你手下那些人,本也是宋家家将,他们胆敢与主家动手,一律打死。” 荣夫人脸色倏然一变,上前拉扯宋启正:“老爷,你在说些什么?使不得啊!” 旁边的宋旻也似怔愣在那里,半晌才缓过神:“父亲……大哥……你们……” 只有宋羡依旧冷淡:“他们早与宋家无关,只是我的人。想要对付我,也只需直接做,无需牵连无辜之人。 但是否能做到,要看你们的本事。” 宋羡说完再也不理会众人,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宋羡的背影,宋启正脑子里热血翻滚,他只想要转身取来佩剑,向宋羡而去。 这一刻宋羡不是他的儿子,而像是与他对阵的敌将。 谢良辰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屋门被人打开,她抬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人背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周身散发的气势却让她不用仔细去端详,就知道是谁。 宋羡来了。 宋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打量了片刻就道:“进去看看,将人带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婆子从宋羡身后走出,快步到了她面前。 “谢大小姐,”其中一个婆子道,“您有没有伤着?” 谢良辰仿佛早就被吓丢了魂,只是呆愣在那里不说话。 另一个上前宽慰道:“大爷来了,我们扶着您起来,送您回陈家村。” 听到陈家村几个字,谢良辰终于有了反应,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 宋羡看着谢良辰惊慌失措的模样,若非早就认清了她的馅儿,还当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常安等人开出一条路,护着宋羡和谢良辰向前走。 众人刚到了前院,就又有宋家护卫迎上前。 常安、常悦带来的人不多,但几个人脸上没有怯意。 宋启正和宋旻的身影一出现,双方争斗又是一触即发。 谢良辰看了一眼宋启正和宋三爷,又瞧瞧身边的宋羡,一边父子情深,一边视若仇敌。 宋羡好似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情形,神情淡然,不起任何波澜。 宋启正就要说话,管事匆匆而来:“老爷,李佑大人到了。” 宋启正皱眉,他知道宋家这样的动静,会惊动李佑,却没想到李佑来得这么快。 宋启正看了一眼宋羡,果断地道:“将李大人请进门。” 谢良辰知晓,宋启正做这样的决定,就是准备将宋羡交出去,因为在宋家现在握有她的“供词”,宋羡若被李佑抓个正着,就无法推脱罪责。 “阿姐。” 片刻功夫,谢良辰听到一声喊叫,一个小小的身影如乳燕投林般向她扑过来。 第四十章做不到 院子里剑拔弩张,寻常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难免心生畏惧。 但陈子庚瞧见了谢良辰之后,周围的危险就被他抛之脑后,他眼睛中只有他的阿姐。 望着陈子庚的身影,宋羡想起谢良辰刺杀季远的情形。 她满身鲜血,仍旧咬牙支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远,直到季远死在她面前。 临死之前,她还挥舞着手,唤着她阿弟。 宋羡忽然理解,为何她会不顾一切地向季远复仇,她那阿弟也是一心想着她。 宋羡从没觉得谢良辰做的不对,相反的他很欣赏她的勇气和性情。 只是后来,这件事竟然奇异地牵扯到了他。 宋羡胸口略有些憋闷,刚好在这时候他瞧见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想要拦住陈子庚,他几步上前一脚踹了过去。 那人身体向后飞跌出去,重重地撞在地上,一口鲜血从他嘴中喷出,紧接着他眼睛一翻人事不知。 这一脚宋羡用了多大的力道可想而知,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宋启正和宋旻面色难看,宋羡却像什么都没做似的,方才眼睛中泛起的那一丝郁气也散开了,重新恢复了平静。 宋羡背后,谢良辰伸手接住了陈子庚,她当然没错过那被宋羡踹出去的人影,眨眼的功夫如此惊心动魄,她连宋羡怎么动脚的都没看清。 陈子庚仰起头,用一双红红的眼睛打量着谢良辰。 “阿姐,”陈子庚声音发颤,“你没事吧?” 谢良辰轻声在陈子庚耳边回应:“放心,阿姐没事。” 几个字说出来,陈子庚的眼泪也流淌而下。 谢良辰去擦陈子庚的泪水,阿弟的恐惧是真的,就算阿弟再聪明,他毕竟也还是个孩子,突然找不见她一定会惊慌失措。 陈子庚伸手拉住了谢良辰,冰凉的手指收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放开似的,他努力地挺直脊背,站立在谢良辰面前,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阿姐不怕,”陈子庚道,“李大人来了。”他把李大人带过来了。 谢良辰鼻子一酸,轻轻地颔首。 姐弟两个相见的功夫,李佑也走进来,看到宋家乱成一片,李佑看向宋启正:“宋将军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他又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为何会在这里?” 宋启正收敛怒气,上前来请李佑:“我们去堂屋说话。” 李佑没有拒绝,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随从道:“将谢大小姐一并请过来。” 宋旻眼睛中闪过一抹讥诮,现在李佑要带人,宋羡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再上前阻拦。 请李佑坐下,宋启正面露尴尬:“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佑没有接话,等到宋羡、宋旻和谢家姐弟都进了门,他才看着谢良辰:“谢大小姐可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少女眼睛中惊慌的神情未消,发髻散乱,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她听到李佑问话,嘴唇张开,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目光飞快地从宋启正和宋旻身上掠过,最终低下了头。 谢良辰道:“不是,没……没人抓我。” 李佑不动声色:“那你为何在这里?” 宋启正心中一沉,李佑没有问他,而是去问那谢大小姐,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谢良辰停顿片刻,依旧没有抬头:“是……是请我来做客,他们想要问我几句话,我……” 说到这里,少女忽然紧张起来:“我都说了。” 李佑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看宋启正:“是大将军将谢大小姐请来府上做客?” 宋旻微微皱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没吩咐过谢大小姐,要在李佑面前这样说。 她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来做客?李佑定会起疑。 想到这里宋旻觉得不该再等下去,他起身向李佑行礼:“大人,我这里有一纸文书要呈给大人过目。” 等李佑看了那谢大小姐的供词,就不会执着于是谁将谢大小姐请来这里,而是谁欺瞒了朝廷。 李佑转头去看宋旻,他不苟言笑,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拿过来。” 宋旻从管事手中接过文书,亲手递送到李佑面前。 李佑展开文书仔细查看,半晌他才挪开视线,重新问站在屋子里的谢良辰:“你不懂药材?也不知‘纸药’方子?有人暗中吩咐你去造纸坊?” 谢良辰僵立了半晌终于点头,旁边的陈子庚却焦急地道:“不对……不是这样……我阿姐懂药材,那方子就是她的。” 陈子庚用力地去拉扯谢良辰的手:“阿姐,你说实话,李大人会为你做主的,你说实话……” 李佑一掌拍在矮桌上:“好大的胆子,谁指使你欺瞒朝廷命官?” 屋子里除了宋羡之外,几双眼睛都落在谢良辰身上。 终于谢良辰转头向宋羡看去。 正襟危坐的宋羡刚好也抬起眼睛,四目相对,少女眼睫一颤又沾了泪水,她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中满是抗拒和挣扎。 李佑仿佛并没有看出谢良辰的异样,加重了语气:“若依旧冥顽不灵,本官就去提审陈家村其余人。” 少女肩膀豁然垮下来。 宋羡见状终于皱起眉头,他直视李佑:“大人何必为难陈家村的民众?” 宋旻听到这里开口道:“怎么叫为难?欺瞒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有没有罪,要审过才能知晓,陈家村那么多人在,不会只有她一个人知晓内情。” 宋旻心中得意,他看向谢良辰:“你可想好了,再回李大人。”这农女向来胆小,他如此恐吓,她定会吓得将什么都说出来。 屋子里再次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语气加重了几分:“欺瞒朝廷的人是我,要抓就抓我,不要再牵连旁人。” 谢良辰说到这里,看向宋旻,然后又挪到宋启正脸上,她目光中有恐惧有愤怒和不平:“无论如何我只能这样说,你们可以要我的命,但不能让我去害别人。” 宋旻的脸色微微一变,宋启正也感觉到了异样。 谢良辰复杂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否则就算我保住了陈家村,大家也会怨我,我的舅舅、里正、村中的男女老少,都懂得知恩图报,辽人来犯时,村中人都不曾为苟活受辱,更不会陷害一心善待我们的人。 宋羡将军给我们十日时间收药,让我们能借此吃饱穿暖,我怎么能反口诬陷宋羡将军,就算杀了我,杀了整个陈家村那也做不到。” 谢良辰终于提到了宋羡,却不是宋旻想要的结果,她说什么?不能陷害宋羡?那么让她陷害宋羡的人又是谁? 宋旻忽然坐立难安,他没料到情势会突然改变,让他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谢良辰说完看向陈子庚:“阿弟,我让你贴身带着的东西在吗?” 陈子庚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来。 谢良辰拿着布包走向李佑:“民女到底懂不懂药材,大人一看便知。” 第四十一章惊雷 宋旻见到谢良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李佑,他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心底油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很想立即上前阻止。 可是眼下的情形,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布包里叠放着几张纸,李佑伸手将纸笺取出来,展开一看,上满画着一株花草。 花草旁娟秀的小字写着:杨桃藤,常见于山坡、林缘或灌木丛中,枝及叶柄密生棕色柔毛,老枝无毛…… 其茎榨出的汁液可做滑水,其根有清热、利尿、活血、消肿的效用。 这画上面的字迹与宋旻呈给他的供词上书写的相同,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不过画上更为规整、细致,那供词就显得慌乱、潦草,可见书写人当时的心情。 李佑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将心思重新放回那画中。当今圣上素来喜欢书画,他是天子近臣,也跟着见过不少古往今来的名作名迹,前些日子,皇上还赏赐给他前朝大家的山水,如今就供奉在他宅院的堂屋中。 可他只是个粗人,不大懂得鉴赏,几乎没有静下心主动拿来查看的时候,但眼下这幅画却让他挪不开目光。 李佑继续往下翻,下一张纸画的是:黄蜀葵,也一样在后面详细写了这黄蜀葵的模样,长在何处,有何药用。 还有柴胡、防风、黄精…… 宋启正一直在等李佑说话,却没想到李佑翻动着手中的纸张,始终沉默不语,他不禁抬头向李佑手中看去。 两个人相隔不远,宋启正大致能看清上面所写的字迹,然后他皱起眉头,抬眼看了一眼谢大小姐,然后将目光挪到宋旻脸上。 宋启正没有说话,但父子两个早有默契,宋旻几乎立即探知宋启正的心思。 这桩事出了差错。 宋旻想要补救,可他并不清楚问题在哪里?眼下他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屋子里响起李佑的声音:“这些都是你画的?” 谢良辰应声:“回禀大人,这画和字都是出自民女之手。” 李佑道:“为何要让你阿弟随身携带?” 谢良辰没有思量,径直道:“如果没有被带来这里,我现在已经带着阿弟去了邻村,教大家识药草。 不止是杨桃藤和黄蜀葵,北方山中还有其他药材,从前大家采来的药都是胡乱卖给药商,遇到有良心的药商还好,能给一个公道价,遇到黑心人,只有吃亏的份儿。 如果大家识得药材,知晓自己采的都是什么药,该卖多少银钱也能心中有数。” 谢良辰说到这里顿了顿:“除此之外,还想让村子中的人懂得些药性,村中人生病请不起郎中,随便一剂药都要花几十文,大家平日里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银钱做这些? 有了病症,也是私下里胡乱用药,常常因此加重了病情,他们懂了这些,至少用药前会有些思量。 我原本只是画了药材并没有写字,因为村民不识字,可是后来想一想,战事过去了,日子会越来越好,似我阿弟这样的孩子,说不得将来也能读书、认字。 于是我就又写了图下的注解,如此一来就能更清晰地了解药材。” 李佑眉头皱起来,眼前浮现出谢大小姐说的景象,吃不饱、穿不暖、生病无人救治,这就是民众眼下的情形。 收回思绪,李佑再看向谢良辰时,目光更为温和,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好。” 只有了解村中民众的人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出这样的法子。 李佑相信谢大小姐说的是真的,与她说的这些话相比,那供词看起来格外的可笑。 李佑继续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写那份供词?承认你不识得药材?” 谢良辰抿着嘴,半晌她终于抬头看向宋启正。 宋启正被那柔弱的少女一瞧,不禁眉头锁得更深了些,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有口难言。 谢良辰重新看向李佑道:“因为识不识得药材,不是民女说了算。” 谢良辰这话一出,一切都明白了。 宋旻先站起身:“李大人明鉴,那供词上所写都是她自己招认的,我们只是如实呈给大人。” 李佑脸上温和的神情一扫而光,眉眼中满是威严:“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一个人写出这样的供词,方才宋三爷不是就用了吗?” 宋旻一怔,下意识地去回想,刚刚他都说了些什么。 李佑接着道:“本官亲耳听见,宋三爷用陈家村的民众做要挟,逼迫谢大小姐招认。” 宋旻胸口一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李佑这样一提点,他就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刚刚谢大小姐看向宋羡欲言又止,他眼见即将事成,心中一着急,忍不住用言语逼迫…… 没想到就成了把柄。 他想要利用这农女,却好事不成反受其害。 宋旻接着辩解:“大人,不是这样……” 宋旻的脑子快速地转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许您看得东西是假的,是有人事先做了安排,这不是真的。” 宋旻话音刚落,宋羡淡淡地道:“那什么是真的?陈家村的人是在为我做事,谢大小姐去造纸坊也是听了我的吩咐,我故意在李大人面前做戏,是想让李大人在皇上面前为我请功。 这才是你们想让人相信的实情?” 谢良辰再次向李佑行礼:“李大人,我去造纸坊并没有受人指使,陈家村的人从前是见过宋羡将军,但仅仅是将军守城时,经过陈家村。 我献方之后,宋羡将军送来朝廷赏赐的米粮,我将方才与大人说的话,说给了宋羡将军听,因此宋羡将军答应给我们十日时间,让我们筹备药材,除此之外,我们与宋羡将军没有别的来往。 请大人莫要让宋羡将军背上冤屈。” 宋旻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宋启正目光阴沉地看向宋旻,想要从宋旻身上看到实情。 “大人,”谢良辰道,“我被人强掳来这里,又被关起来逼迫写了这供词,我不怕死,可怕陈家村的人也因此受累,大人……您能为我们做主吗?” 谢良辰说完屈膝跪下来,旁边的陈子庚也跟着上前几步跪在谢良辰身边。 “大人,”陈子庚声音稚嫩,“求您为我们做主。” 李佑快步上前亲手将谢良辰和陈子庚搀扶起来:“本官虽然不是镇州父母,但也是受朝廷、皇上重托来此……只要有本官在这里,没有人会再来逼迫你们。 若本官做不到,本官就带你们一起上京伸冤。” 宋启正头顶如同炸开一道惊雷,他再也坐不住,豁然站起身。 第四十二章护着你 宋启正起身的瞬间,谢良辰面色一变,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陈子庚感觉到谢良辰的异样,下意识地喊道:“阿姐。” 宋启正还没说话,就像被这对姐弟挫了气势,平日里的威慑现在不仅没有,而且会引起李佑怀疑。 宋启正错过了开口说话的时机,就听到李佑接着问道:“除了画的这几味,其他的药材你可识得?” 谢良辰点头:“大人可以将民女带去药铺,让民女当众辨认药材。” 当众辨认药材,听到这几个字宋旻不禁咬紧了牙,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让这农女认药,但结果是这农女辨别不清。 现在这农女自己说出来,如此的言之凿凿,分明是不怕李佑查实。 难不成之前在小院子里,这农女是在装模作样地耍他? 不可能,宋旻眼角扬起,目光中含着戾气,他一眼就能将那农女看穿,这谢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直都被他牵着向前走,或许是董江为了对付宋羡没有与他说实话? “本官会带你去,”李佑道,“不弄个清清楚楚,总归会被人诟病,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谢良辰应声,前世她做药材生意多年,得苏老太爷和师父亲传,南北药材无一不通,就算海上的舶来品她也熟知药性,她能站在这里,靠得是她自己的本事,所以不会有半点的惊慌。 看在李佑眼里,也就更相信谢良辰没有说谎。 这种事若是撒谎一下子就会被拆穿。 既然如此,李佑就要解决另一桩事,李佑看向宋启正:“请问镇国大将军,是谁将谢大小姐掳来府上?” 宋启正看向宋旻:“将来龙去脉与李大人说清楚,不要有半点的隐瞒。” 宋旻脑海中乱成一团,到如今也没能捋个明白,只能硬着头皮回话:“是一个叫董江的商贾,谢大小姐就是他带来的,那供述的文书也是他给我的,我看到之后以为都是真的。 可现在……听了谢大小姐的话,我也有点弄不明白了,不如大人传董江前来。” 宋旻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几个衙差将一个人拖进了屋。 宋旻转过头,发现地上的人正是董江。 董江与宋旻对视,眼神闪躲,脸上也浮现出惧意。 宋旻心一沉,仿佛有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将他牢牢地压住,动惮不得。 董江哆哆嗦嗦地开口:“李大人……都是宋三爷吩咐我去做的,先让谢绍山去陈家村打听消息,又捉了谢大小姐审问,留下文书做证据。 还鼓动谢绍山将这桩事告到衙门中,草民都是听命行事……” 宋旻瞪圆了眼睛,目光如利刃,这一刻恨不得将董江剥皮抽筋,不等董江说完,就按捺不住厉声道:“是谁让你这样说的?谁指使你害我?” 董江先被打了板子,又被李佑找到审讯了一番,一张脸早就面无血色,眼下被这样一吓更是魂飞魄散,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三爷饶命,”董江颤声,“饶命……” 宋启正怔愣在那里,万没想到董江会这样说,这与宋旻向他说的完全不同。 宋启正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宋旻,接着向董江道:“不是你将人送来的宋家?” 董江哪里还敢隐瞒:“不是,是三爷吩咐的。” 宋启正稳住翻腾的情绪:“那宋旻为何会责罚你?” 董江额头上冷汗涔涔:“是苦肉计,为了……为了让大将军相信,这样大将军就能出面责问大爷。” 宋启正问话时就有了猜测,亲耳听到了结果,仍旧不免胸口一震,如同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宋旻不但骗了他,而且要利用他的手对付宋羡? 宋启正看向宋旻,目光中满是威严:“他说的可是事实?” “假的,”宋旻咬牙否认,“是有人借他来害我。” 听得这话,宋启正下意识地别开眼睛去看宋羡。 李佑做官多年,心思聪敏,眼睛一扫便有了数。宋启正信任宋旻远胜于宋羡,如今证据确凿,宋启正却依旧想要相信,这一切出自宋羡的谋划。 坐在那里的宋羡却始终面色不变,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李佑不禁心中叹息,到底是什么事让宋启正和长子失和?父子两个一同戍守北疆,到底是什么原因落得如今的地步? 既然宋启正有了怀疑,李佑径直问董江:“是否有人指使你?” 董江不停地摇头:“四年前我就跟着二爷、三爷做事,我还与许管事相熟,谢绍山请我帮忙见许管事,想要攀上二爷、三爷……” 董江一股脑将如何认识谢绍山,如何向陈家下手经过又说了一遍。 听到这里,由不得人再怀疑。 宋启正一脸失望地看着宋旻,宋旻竟然会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 私掳民女,陷害兄长,还闹到了李佑面前,不但丢尽了镇国将军府的脸面,而且这件事涉及了陈家村民众,有了欺压百姓的罪名,朝廷可以不授他节度使之位。 宋启正气急攻心,几乎让他喘息不得,紧接着他又后悔,如果在李佑上门之前,他就将一切查明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他问过谢大小姐说的是真是假,显然她没有向他说实话。 谢大小姐是被吓得失了方寸?还是故意隐瞒? “来人,”李佑吩咐道,“将所有与这桩案子相关之人,全都带去衙门。” 李佑说的是所有人,自然包括宋旻。 宋启正之前为宋裕开脱,只打了几板子小惩大诫,眼下却不能再出手留下宋旻。 “父亲。”宋旻忍不住央求宋启正。 “住嘴,”宋启正道,“镇国将军府戍守北疆,一向为国为民,容不得欺压百姓之人。” 宋启正说完向李佑施礼:“李大人,这桩案子涉及宋家,我不好插手,但若有需要宋家的地方,大人只管让人前来吩咐。” “父亲……父亲……” 衙差上前捉拿宋旻,宋旻大喊:“董江冤枉我,父亲不能信外人一面之词。” 宋启正置若罔闻,任由宋旻被拉扯着带走。 李佑道:“我还要去衙门审案,就不叨扰大将军了。” 宋启正亲自送李佑,两个人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 李佑走了几步,向陈子庚招手:“找到了你阿姐,跟我去衙门喝杯茶。” 谢良辰自然也要跟着李佑一起前去。 走过宋羡时,她目光微闪,避过了旁人,映入宋羡眼中。 宋羡没有说话,但谢良辰能看出来债主心情不错。 宋羡也知道谢良辰定然满心欢喜,她这时候拿出药材图,何尝不是寻到了恰当时机为自己扬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必向外人道。 宋羡出了宋家的院子,程彦昭立即迎上前,脸上是颇有深意的笑容:“听说方才有女子护着你?除了你祖母之外,这还是第一次吧?” 程彦昭挤了挤眼睛:“怎么办?如何报答啊?” 第四十三章有人欢喜 听到程彦昭的话,宋羡刚要皱眉。 程彦昭立即像说错了话似的,缩了缩脖子:“不对,我说错了。” 宋羡知道程彦昭不会有什么好话,懒得去理会。 程彦昭接着道:“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了。” 如果那次在海上是谢良辰救了他,那么这次就是第二次。 宋羡本不欲有任何表情,还是忍不住乜了程彦昭一眼,程彦昭配合着打了个冷颤,眼睛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宋羡不留情面:“当年我就不该去程家养伤。” 程彦昭笑道:“嫌弃认识我?这么快就喜新厌旧?” 宋羡手指一动,一颗石子打过来,程彦昭急于躲闪,脚下不禁一个趔趄。 程彦昭小声埋怨:“手这么黑,吓我就罢了,千万莫要骇到人家姑娘。让人知晓你嘴毒、手黑……将来避之不及,你可不要后悔。” 程彦昭见好就收,不敢再多说下去,生怕宋羡真的翻脸:“宋旻这次没有那么容易从衙门里出来。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晓后面镇国大将军要如何待那母子。 从前那么信任,眼下总该有了疑心,说不得借着这次,能仔细查查当年刺杀镇国大将军的到底是谁。” 陷害宋羡谋刺宋启正,最后得利的是荣夫人和两个儿子,虽然宋羡早就对父子之情没有了期盼,但不碍着让一切真相大白。 前世宋羡查到荣夫人头上,还没来得及核实,荣夫人就自尽身亡了,这一世兴许在此之前,就能露出玄机。 两个人出了胡同翻身上马,一路向衙署而去。 陈家村的人早就守在了衙署门口。 陈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和孙子,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上上下下地打量,发现两人都没有受伤,陈老太太才松了口气。 “外祖母,我没事,”谢良辰笑着搂住陈老太太,“李大人为我们做主了。” “这就好,”陈老太太埋怨道,“你这丫头就是心大,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看你这模样,不像是有人掳了你,倒像是请你吃了好的。” “外祖母,”谢良辰道,“等回家咱就吃好的,我来做,给您压压惊。” 陈老太太嘴上埋怨外孙女,暗地里心疼,紧紧地拉着谢良辰不放:“都让你吃出花样来了,还惦记着。” 谢良辰的手摸到了陈老太太的粗腰,不禁捏了捏:“外祖母,这是银钱?” 听说辰丫头出了事,陈老太太就将家里的银钱都绑在了腰上,万一需要也好打点打点,没想遇到李大人这样的好官,一文银钱都没花出去。 谢良辰哪里不知晓外祖母的心思,心中暖暖的却忍不住道:“既然拿来了,一会儿就去集市,我还有许多东西没买。” 陈老太太倏地一下将谢良辰的手按住,嘴上没说,眼睛里就闪动三个字:莫惦记。 “辰阿姐,”陈玉儿也上前,“你没事就好,可将我们急死了。” 陈咏胜、陈咏义和陈家村的人也都上前,将谢良辰围拢在了中间。 众人问个不停,陈子庚向大人解释。 很快陈家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药我们可以不卖,良辰没事就好。” “是啊,人没事就好。” 陈子庚道:“我们没错,衙门不会不让我们卖药,李大人都知晓我阿姐懂得许多。” 黑蛋带着几个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重复着陈子庚的话。 黑蛋道:“我的病还是辰阿姐治好的,阿姐很厉害哩。” 陈咏胜半晌才叹口气,一脸歉疚:“都是为了村子,良辰受苦了。” 李佑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里微微发热,吩咐身边人:“去药铺拿些药材过来,让郎中和伙计跟着。” 吩咐完这些,李佑向陈子庚招手。 陈子庚从人群中挤出,来到李佑身边。 李佑也不避嫌,牵住陈子庚的手:“一会儿让你阿姐过来认药,我看看她能识得多少。” 李佑大人来到镇州许久了,一直很少在外露面,总算有大的动静,竟然是接手陈家村的案子,亲自出面救出了谢良辰。 作为陈家村里正的陈咏胜总算知晓什么叫做因祸得福。 谢良辰动作不快不慢地挑选着药材,先将常用的药材选出来,再去其中寻找一些不常用的,至于那些名贵的药材,她自然不会选,如今她只是农女,有些事需要循序渐进。 饶是如此,谢良辰也足以让李佑惊讶,收养谢良辰之人通医理、药性,但以她的年纪,若非格外聪慧,也不能知晓这么多。 当面前的药材堆少了大半的时候,李佑点了点头,看向身边的知县:“谢大小姐说通晓药材,如今可算亲眼所见?” 知县忙颔首。 案子到这里,就有了结果。 李佑道:“将人犯下狱。” 知县吩咐衙差去办,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可从未想过,有一天镇州府大牢会关宋三爷。 李佑从衙门大堂里走出,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陈子庚。 半日的功夫,两个人就熟络了,陈子庚快步跑过来向李佑行礼:“多谢李大人为我们做主。” 李佑笑着伸手去摸陈子庚的头:“你们说赚了银钱要做什么?” 陈子庚道:“吃饱饭,修葺屋子……其实阿姐还说,以后大家也能吃得起药。” 李佑半晌才点头:“不容易,希望我们能做到。” 陈子庚很聪明,但也不知李佑“我们”这两个字真正的意思。 聚在衙门前的人陆续离开,李佑长舒一口气,大概是在皇上身边久了,许多话都憋在心中不敢说出口,这次来镇州,不知不觉中竟然舒展了心中的意气。 李佑大步向衙门外走去,刚要吩咐人去寻宋羡来,他想与宋羡仔细说说话,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周围,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李佑差点脱口而出,就瞧见那老翁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抬脚向前走去。 李佑不敢声张,吩咐亲信跟着老翁,自己则急着换下官服,准备悄悄去拜见恩师。 …… 谢绍山被押入大牢,乔氏如何还能坐得住,忙带着长子去谢氏族中求助,请族里出面打听打听消息。 谢家出了事,族长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案子弄不好还会牵扯族人。 谢氏族长斟酌之后,准备出面将原委弄个清楚。 乔氏心中大喜,忙跟着族长一起前往衙署。 一行人刚到衙署门前,谢二老太爷出面向知县递了帖子,正在外面等消息,就看到宋羡带着人正欲骑马离开。 谢二老太爷等人忙躬身行礼,以为宋羡很快就会经过,没想到宋羡的那匹黑马在谢二老太爷面前停了下来。 然后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们是谢氏族人?” 第四十四章训斥 谢二老太爷怔愣片刻忙看向宋羡,只见宋羡神情威严,面色不善。 “我是谢氏一族的族长。”谢二老太爷虽然心中忐忑,在族人面前却不能失态,他恭敬地向宋羡行礼,却不知道宋羡唤住他们会说些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谢绍山的案子? 照理说,这案子交给了镇州县衙,宋羡这样的身份,不该关切他们才对。 谢二老太爷恍神间心中思量不少。 宋羡接着道:“你可尽到族长之职?” 谢二老太爷心中一沉。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手中握有族权,就该能主持族中事务,纵容族人霸占田产、欺压孤女,本该是你族中统管之事,就是因为族长纵容,闹到如今的地步。” 字字如刀,让谢二老太爷浑身汗毛竖立,冷汗登时浸透了衣衫。 谢二老太爷还没说话,宋羡的声音更加低沉:“你今日是来做什么?上下打点要为谢绍山脱罪?” 谢二老太爷忙回道:“不敢。” 宋羡步步紧逼:“不敢,是来做什么?” 谢二老太爷的喉咙仿佛被人紧紧地捏住。 宋羡道:“若无衙门做主,你们是否就准备袖手旁观,任由谢绍山作为?” 谢二老太爷颤声道:“不……不会,我们只是来问问案情。” 宋羡眼角一扬带了几分笑意,只不过这笑容如同冬日冰雪,目光扫过去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宋羡道:“若有对族人有半点关切之心,也不会将人逼着离开族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路人皆知晓,你现在才姗姗来迟。” 谢二老太爷忙道:“将军息怒……” 宋羡显然不想听谢二老太爷继续说下去:“身为族长不会公平主事,架子倒是不小,你着实不该来衙门打听消息,应该在家中等着,或许过几日衙署会摆宴请你前来做客。” 谢二老太爷登时涨红了脸,他不是没听到消息,只不过弄不清楚内情,恐怕行差踏错会被牵累,只等到有了确切结果才出面。 就像谢良辰要回陈家,若非陈家人做主,府衙出具了文书,他也不准备插手。还有一些原因,一来陈子庚那孩子,为了他阿姐一直上门送东西给他,他念在陈老太太祖孙对他还算恭敬,二来谢绍山仗着手里有几间铺子,对他言语中少了恭敬,他趁机敲打谢绍山。 但这些都是他心中的思量,宋羡怎么会知晓?这一句句话仿佛能看透他似的。 若说谢二老太爷此时被骂的羞愧,旁边的乔氏已是惊骇至极,她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再多留片刻,都会被押入大牢。 宋羡忽然不说话了,一双眼眸只是看着谢二老太爷,谢二老太爷只觉得浑身发软,战战兢兢地道:“谢绍山犯下这样的大错,我们谢氏一族定不会维护,回去之后我也会告诫其他族人。” 宋羡依旧不说话。 谢二老太爷喉咙动了动,再次躬身:“谢绍山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谢氏族中。” 宋羡终于再次开口:“谢家族长可以收了银钱,将谢绍山留在族中,只要谢氏族人日后恪守大齐律法,便都与我无关,也无需在我面前作态。” 谢二老太爷之前有这样的心思,现在全都去得干干净净,他根本不该跟着乔氏来府衙,也就不会被宋羡发现。 宋羡扯动缰绳,纵马从众人面前离开。 直到宋羡的身影消失不见,谢氏子弟才前来搀扶谢二老太爷。 谢二老太爷眼前发黑,差点晕厥在那里。 “走吧,”谢二老太爷半晌才声音沙哑,“回去。” 宋羡将军勃然大怒,定是因为谢绍山算计到了他头上,若是谢氏一族还维护谢绍山,也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二老太爷想到陈子庚送给他那些鸡蛋,他还得去一趟陈家村,盼着陈老太太能在宋羡将军面前帮他们美言几句。 程彦昭与宋羡一起远离了衙署,脸上才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不是没见过宋羡训人,但谢氏族长这样的身份,还不够让宋羡开口。 “怎么样?”程彦昭道,“若放心不下我们去陈家村……” 程彦昭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厉风奔着他嘴袭来,他堪堪闪躲过去,真的被打中,他两颗门牙就保不住了。 程彦昭捂住了嘴,眼睛中仍旧满是笑意。 宋羡总算耳根清净了,他会与谢家族长说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厌烦有人节外生枝。 这次的事,陈家村做的还算不错,他说过,难得找到一个能做事的人。 …… 陈家村。 谢良辰坐在炕上算账。 有了今天的事,明日去收药就会容易的多,但是杨桃藤和黄蜀葵这两味药,也有采摘的时间,过了九月药效就会大不如从前,宋羡急着大量要药材,也是在做这样的思量。 他们不是那些黑心药商,一买一卖能赚不少银钱,所以赚的这些银钱,也只够村中人屯些米粮。 纸坊的生意最多只能到十月,不能大家就此断了生计,所以她还得加快脚步,真正将药材的生意拉起来。 但是从卖两味药到做一个真正的药商,还有不少路要走。 陈老太太从外面回来,看着外孙女愣在那里,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辰丫头,”陈老太太道,“差不多了,快歇歇吧!” 谢良辰向灶房看去:“外祖母做好饭了?” 陈老太太道:“就要好了。” 谢良辰问道:“稻米饭?有鸡蛋?” “有。”陈老太太暗自叹息,现在没有鸡蛋辰丫头还不吃饭了,她咬咬牙学着辰丫头的样子,用了好多油做了鸡蛋。 陈老太太道:“下次还是你来做吧!”眼不见心不烦,反正辰丫头也只能折腾这些。 “行,”谢良辰思量道,“等过几天,我们再买些肉,做肉臊子饭。”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一颗心又倒了嗓子口,鸡蛋才没吃几天,怎么就又想到肉了。 陈老太太昧着良心:“吃肉不好。” 谢良辰仔细想了想,确实不好,她的黄精就快要蒸晒好了,用黄精炖鸡最好,给外祖母和阿弟都补补身子。 看着外孙女柔顺地点点头,陈老太太刚要松口气。 谢良辰嘴唇轻启:“该买只老母鸡。” 陈老太太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个跟头,稳住身形立即回瞪外孙女。 祖孙两个四只眼睛刚刚黏在一起,陈子庚就进了门:“祖母,阿姐,谢家族中来人了。” 谢良辰微抬眼睛,谢家族人来做什么?她并不喜欢谢家族人,当年她被抬去苏家,谢家族中长辈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所以这辈子她才果断离开了谢氏。 陈子庚机敏地道:“我方才一路跟过来,谢二老太爷问我与宋羡将军是否相熟,是不是宋羡将军与他说了些什么?” 第四十五章父母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陈子庚将谢氏族人迎进院子。 谢二老太爷让人将带来的东西搬进来,陈老太太打眼去瞧,有米粮、鸡蛋、蔬果,甚至还有两只鸭子、两只母鸡。 这是干什么?陈老太太有些拿不准谢氏族人的意思,她这里值银钱的就是宝贝金疙瘩外孙女,难不成谢氏在打辰丫头的主意? 慌神儿间,陈老太太眼睛中多了警惕,整个人向谢良辰身边挪了挪。 谢二老太爷见状忙道:“我们听说了谢绍山的事,也是我的疏忽,这次登门是来向老太太赔礼。” 谢二老太爷本来腰硬背直,平日里很少卑躬屈膝,可这一瞬间他想到宋羡那冰冷的目光,腰登时弯了下去。 谢二老太爷向陈老太太行了个礼。 谢氏族人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也照样施为。 陈老太太对谢氏一族颇有些不满,当年她那女婿在世的时候,没少帮衬族人,女婿出事之后,谢氏族中又做过些什么? 人走了,也就没了情份,这个道理陈老太太懂,她也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不会满腹怨念,只能尽所能地向谢氏族中送些东西,想方设法为辰丫头留一条路。 现在辰丫头跟她回来了陈家村,从前那些糟心事她更不会去回想,却没料到谢氏族中还会走这一遭。 这么想是没错,但谢氏此举委实让陈老太太觉得心中敞亮了不少。 陈老太太摆摆手:“二老太爷不用这样客气。” 说完话陈老太太将谢二老太爷迎进屋中。 谢二老太爷刚一落座,就径直道:“谢绍山与外人合谋冤枉辰丫头,陷害宋羡将军,不管衙门会定什么罪名,我们谢氏不容这样的子弟,这次前来也是来知会您一声,若日后谢绍山一家再来算计辰丫头,您只管送信给我,谢氏族中会为辰丫头出面。” 这下不止陈老太太惊讶,谢良辰都有些意外,谢二老太爷是只老狐狸,表面上公正,面对利益也会装聋作哑。 当年她要被抬去苏家,阿弟也曾向谢二老太爷求助,谢二老太爷却没有为她出面,就是明证。 既然如此,谢二老太爷怎么会利落地将谢绍山逐出谢氏一族? 谢二老太爷接着道:“我去衙门打听消息,刚好遇到了宋羡将军,听了宋羡将军一番话,我才算醒悟,从前多有对不住的地方,陈老太太多多担待。” 谢良辰目光一闪,还真是宋羡。 谢二老太爷定是在宋羡那里受了挫,匆忙来到陈家村,是想要她们在宋羡那里替谢氏说几句好话。 陈老太太直言不讳:“谢绍山该有这下场。” 陈老太太数落谢绍山,谢良辰则在思量宋羡,宋羡是只老虎,也是只狐狸,聪明人可以走一步想三步,宋羡是走一步想十步,他亲自说这些话,自然有他的道理。 宋羡在查那半块玉佩的来历,她没有了记忆,若是能查当年发生在她全家和义父义母身上的事,或许就能推测到实情。 她本来也是想要找机会询问谢氏族人,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二老太爷,”谢良辰上前行礼道,“我有一桩事,想要二老太爷帮忙。” 谢二老太爷精神一震:“辰丫头只管说。” 谢良辰道:“当年我父母出海寻我之事,二老太爷可清楚来龙去脉?” 提及这桩事,谢二老太爷皱眉回想,半晌叹了口气:“你被人伢子拐走之后,你父亲就离开家中四处寻找,半年之后你父亲归家,说是查到了线索,于是急着变卖一些田产作为盘缠出海去。 哪知大船才走了两日就遇到大雨,船沉了,你父亲、母亲也就没了下落。” 谢二老太爷说的这些与谢良辰前世听到的一般无二,父母过世落海失踪时是六月,宋羡不知是哪一年被人搭救。 谢良辰正思量着。 谢二老太爷忽然又道:“原本有些话我不该说,毕竟事情没有查实……” 谢良辰抬起头对上谢二老太爷的眼睛。 谢二老太爷道:“你父母过世那年的九月,我家中的管事回登州老家时,仿佛见过你父亲。” 谢良辰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整个人不禁一怔。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也睁大了眼睛呆愣地看着谢二老太爷。 谢二老太爷挥挥手:“你们不要急,当年我仔细问了管事,他并没看清楚,所以我也就没说出去。” 谢良辰道:“二老太爷说的那管事可还在族中?” 谢二老太爷道:“赵管事两年前就过世了,他的儿子也没在谢氏族中谋事。” 陈老太太刚刚涌出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喃喃地道:“他们还活着的话,早就送信回家,不会许多年都没有消息。” 谢二老太爷叹息道:“毕竟当时不见尸身,心中存一分念想也是好的。” 陈子庚怕谢良辰伤心,他拉住谢良辰道:“二爷爷说的对,等将来我们能走出镇州了,就去登州打听姑父、姑母的消息。” 谢二老太爷想的没错,这个消息让陈老太太祖孙三人对他热络不少。 眼见天要黑了,谢二老太爷带着族人一起离开。 谢良辰坐在院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谢二老太爷的话,那赵管事不会向主家乱说话,他说见到了父亲,那就是有几分把握。 谢良辰很想立即去登州寻人,不过她知晓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寻到父母下落的话,前世早就有了线索。 还要先壮大自己,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寻人。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托腮呆愣地坐在那里,她不禁心疼,给了希望又失望,情绪起起伏伏,能舒坦吗? 陈老太太就要上前劝说,再难过也得吃饭,保重身子最重要。 陈老太太道:“辰丫头在想什么?可以与外祖母说说,没什么难事,外祖母帮你拿主意。” 谢良辰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望着陈老太太,片刻后,她伸出手指向谢家族人拿来的母鸡:“外祖母,母鸡有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就炖来吃?多喂两日还要给它觅食,不划算。” 陈老太太刚要说:莫要惦记我的鸡。 谢良辰就又说起来:“我们就吃那只尖嘴猴腮的。” 陈老太太就要扑过去护鸡,但两只鸡看起来都“尖嘴猴腮”,也不知道外孙女看中的到底是哪一只。 “另一只我拿去送给宋将军,宋将军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是不是该有所表示?”谢良辰说着又去看头顶晒干的蛤蟆。 凑够了东西,她也该去拜访宋债主,送上一份心意了,让宋债主知晓,她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 谢良辰说完站起身,从灶房中拎出一柄刀,塞入陈老太太手中:“外祖母,快去杀鸡。” 第四十六章好日子 大锅里炖煮着一只老母鸡,肉香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在整个村子里。 陈子庚和黑蛋蹲在灶膛旁烧火。 黑蛋不停地吸着气,恐怕浪费了这香气。 陈老太太看着手里的鸡毛,眼睛眨巴着只想掉泪,不过泪水还没酝酿出来,就开始不停地吞咽口水。 谢良辰挽着袖子,在灶边忙碌着,一张脸被热得通红。 “再炖一会儿就好了。” 谢良辰说着向外看去,十几个孩子的眼睛一同向她看过来,目光中满是期盼。 陈老太太叹口气,辰丫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歪理,每次都能说动她,本来今天她是拿定主意不肯杀鸡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着了辰丫头的道。 “丫头,”陈老太太道,“你往锅里丢的黄精,真的比鸡还要贵?” 谢良辰颔首:“外祖母,这是十多年的野生黄精。” 陈老太太道:“你前些日子又蒸又晒的,就是这些东西?” 谢良辰笑道:“是,不过黄精还没制好,这次炖鸡就是要试试味道。” 陈老太太一脸怀疑,总觉得辰丫头在骗她。 刚刚她正护着两个老母鸡不想杀的时候,辰丫头跑去灶房煮上了黄精。 转过头,辰丫头小嘴叭叭地在她耳边说:“外祖母,我这黄精都下锅了,您不杀鸡,就浪费了黄精,黄精可比鸡值钱,您仔细想想该怎么办?还是杀鸡更划算。” 辰丫头这张嘴死人都能让她说活喽。陈老太太心中默默地抵抗着,不过当看到一群孩子一个个瘦弱单薄,眼冒绿光,陈老太太还是向老母鸡下手了。 鸡肉的香气越来越浓,陈老太太紧紧地闭着嘴不敢说话了,生怕口水会顺着豁牙淌出来。 再看看外面蹲着的孩子们。 陈老太太心想,吃了这碗鸡肉汤,以后村子里这些娃子们就更听辰丫头的话了。 不止是娃子们,那些来赶娃子回家的村民,都是一脸的羞臊和感激。 “娃子们不是赚了银钱嘛,”陈老太太安抚大家,“过些日子还要他们帮忙去采药、抓蛤蟆,再说了,这次辰丫头有事大家都去帮忙了,都没少出力,没有这事,哪里来的鸡?是不是这个理儿?”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陈老太太说这话就是想让他们安心。 被撵回去的村民们,开始准备明天上山用的物什儿,暗下决定,天不亮就出发,也好多采点药材,不能总拖累陈老太太一家。 陈咏胜赶过来与谢良辰商议收药的事宜。 “药材收的越来越多,买卖的银钱也不少,也该商议好这银钱要如何分,”谢良辰道,“除了要压些做本钱,村子里还要留着一部分做公用,剩下的就按照大家采药、收药的数目发下去。” 陈咏胜应声:“你做账目时,留下自己的那部分,村子里的药材买卖都要指望你。” 谢良辰早有思量:“我们现在收药用的都是大家采药得来的银钱,就算有结余应该留在陈氏族中,等到我们药材生意顺利了,二舅舅不说,我也要从中取些银钱。” 陈咏胜听到这话不禁焦急:“这哪里行?本来没有你,就没有纸坊的生意。” 谢良辰摇头:“二舅舅听我的吧,就像祖母说的那样,光靠我们祖孙三人能做什么?大家都吃饱饭才好,现在只要将我们自己的规矩定好,日后还怕没有银钱赚?” 不等陈咏胜再反对,谢良辰接着道:“我们经手的银钱越来越多,村中不免也有药材囤积,还要早些安排人在村中巡视。” 陈咏胜道:“经过了这次的事,也算给我们提了醒,这件事着手办好。村中有不少十二三岁的男娃子,从明日起我找时间教他们学武,村中的男丁不多,将来还要靠他们。” 谢良辰见过这些少年,平日里吃不饱,个子还没长高,不过再一两年就能与大人差不多。 现在是靠人背药材,将来有了车马,还需要一支运送药材的队伍,从现在开始着手安排,将来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陈咏胜与谢良辰说完话,更觉得脑子里通透许多,十分清楚眼下该着手做些什么,现在他发现良辰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惊讶。 “你舅舅将陈家村交给我,我没能做好,”陈咏胜笑着看谢良辰,“现在你回来了,你舅舅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谢良辰摇头:“是二舅舅带着大家熬过战乱。”周围不少村子都荒弃了,陈家村还有这么多户人家留下来,经历了多少艰难可想而知。 两个人说着话,就听外面的陈老太太道:“快出来吧,鸡肉炖好了。” 这天晚上,陈家村的孩子们做梦的时候,还能闻到鸡肉的香气,那一碗鸡汤喝下肚,真是回味无穷。 “多赚些银子,让大家都喝上鸡汤。”不知道多少孩子心中默默念叨着。 陈子庚却有些睡不着了,因为日子太美好,也因为身边的祖母不停的吧唧嘴。 “子庚,”谢良辰隔着陈老太太喊阿弟,“要不然我给你讲个掌故?小蛤蟆的掌故还没讲完。” 陈子庚翻个身闷闷地道:“阿姐,我睡着了。” …… 镇州城北一处小院子里。 李佑正对着木榻再与榻上的老翁说话。 老翁背对着李佑躺着,仿佛已经睡着了,李佑将陈家村的事从头到尾与老翁说了。 话说完,老翁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李佑起身向老翁行礼:“先生,徒儿先告退了,明日再来探望。” 临走之前,李佑从怀中摸出谢大小姐画的药材,用镇尺压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李佑大步走了出去,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虽然先生依旧没有理睬他,但先生也没撵走他。 总算是有了希望。 李佑离开之后,榻上的东篱先生睁开眼睛,他从榻上起身来到了桌案前,低头看着画上的杨桃藤。 这画有些意思,他忽然想见见那女娃娃。 …… 清晨。 陈家村已经忙碌起来。 谢良辰背上竹篓,带着村中人一路去城中的造纸坊。 经过了李佑大人亲自断案,就有更多民众愿意卖药给陈家村,送去纸坊的药材也就越来越多。 纸坊的药材堆积起来,眼看就要用不完,纸坊的李管事正在发愁,就瞧见了几辆马车到了纸坊外。 为首的衙差道:“奉宋将军之命,将药材送去祁州。” 李管事松了口气,原来宋将军早有安排。 眼看着药材上了马车,常悦走到谢良辰身后:“谢大小姐,我们大爷回来了,在院子里等您。” 第四十七章靠近 谢良辰点点头,低声回常悦:“等我一会儿。” 常悦能猜得到谢大小姐要做什么,果然片刻功夫之后,谢大小姐从角落里摸出一只竹篓,竹篓里轻微地晃动,有一只鸡在里面扑腾。 常悦不爱说话,但忍不住腹诽,谢大小姐倒是一心一意想送礼给大爷,就是不知道大爷会不会喜欢? 谢良辰找到了陈子庚,吩咐一声:“我将这些东西给宋将军送去,一会儿就回来,这件事不易声张,若是有人寻我,你就应付过去。” 阿弟一向聪明,这件事交给他最好不过。 陈子庚点点头,阿姐昨日就与他和外祖母说过,要给宋将军送些东西聊表谢意。 谢良辰背着竹篓出了门,陈子庚目光落在竹篓中,轻轻地松了口气,阿姐将晾晒后的蛤蟆都带上了。 这下他与蛤蟆再也不用面面相觑,真是好事。 …… 宋羡的小院子里。 宋羡坐在椅子上看公文,程彦昭不停地向外张望。 谢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陈家村的人做的不错,”程彦昭有意与宋羡说话,“我看这几天送去纸坊的药材越来越多。” 不指望宋羡会说话,程彦昭接着道:“那村子现在热热闹闹的,收药的,送药的,老老小小都在做事。 谢大小姐干脆就留在纸坊里,这才过了几日啊?眼下他们做的这么好,药商想要插一脚都不容易。 陈家村收药的价格不低,一买一卖赚的真是辛苦钱,药商想要强于他们,几乎就是无利可图,而且镇州附近的村子多多少少都能因此获益,真是件好事,怪不得连李佑都愿意替他们说话。” 程彦昭颇有深意地望着宋羡:“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如此?有了陈家村的事,李佑才又跟你详谈北方的局势,李佑连着向朝廷递送了两次密折,你猜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宋羡一根眉毛都没有动。 说话间,就听外面传来常悦的声音:“谢大小姐来了。” 谢良辰走进屋,看到了握着毛笔在写公文的宋羡。 “宋羡将军。”谢良辰行礼,宋羡依旧神情淡然,眉目中满是疏离。 倒是程彦昭放下手里的公文笑着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谢良辰道:“是宋羡将军帮忙,这次与纸坊的生意做下来,陈家村就有银钱买米粮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感激宋羡将军。” 这是实话,如今的陈家村老少嘴里常念叨的几个名字,有宋羡有李佑。 宋羡终于抬起了眼睛:“这生意是你们自己拿下的。” 言下之意与他无关。 宋羡这样说,但谢良辰不能这般想,债主口是心非,谁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且宋羡确实帮到了陈家村,她不是没良心的人,更何况宋羡还责骂了谢氏族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气。 谢良辰道:“上次宋羡将军来村子,村子里没有准备东西,这次我带了些过来聊表谢意。 将军,您用饭了吗?” 宋羡眉头微蹙,刚要说不用了,她这是多喜欢做饭,第一次来做面,这次又是如此。 宋羡声音还没发出来,旁边的程彦昭急着道:“这不才去了趟祁州,宋羡胃口不太好,路上就吃了些干粮,这么下去可不行。我还在想是让厨娘过来,还是去酒楼里买些饭菜。” 程彦昭刚刚吃了不少肉干,眼下想到那碗面,肚子立即就空了一半。 “不用买,”宋羡声音冷淡,“吃饱了。” 程彦昭眉毛扬起,揉了揉肚子,一脸的苦相。 谢良辰既然来送礼,就想好了会做好再走,她没有迟疑,干脆利落地道:“我用一下灶房。” 说着又向宋羡、程彦昭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程彦昭忙起身送谢良辰,等到人远离了屋子,程彦昭才看着宋羡道:“她真的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太可惜了。”如果现在能确定她就是宋羡的救命恩人,眼下岂非更有意思? 屋子里的程彦昭闭了嘴,宋羡能听到门外细微的动静,他回城时用过了干粮,肚子不饿,自然不会吃她做的饭食。 她以为这么做,可以让他忘记那件事? 宋羡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幕情景,她见到宋启正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这样一个举动,让宋启正僵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有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宋羡再次提起笔书写,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程彦昭的声音道:“终于做好了。” 门再次被打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宋羡也抬起眼睛看去,只见谢良辰端着托盘进了屋,常安正在帮忙将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程彦昭看着碗中热腾腾的鸡肉汤,直咽口水。 “这是什么?” “黄精炖鸡,可以补中益气。” 程彦昭将手放在鸡蛋上:“这我就不问了,这是鸡蛋,不过你这种做法很稀奇。” 几只鸡蛋都从上面打开了,鸡蛋上面放着一层肉臊子。 程彦昭又催促:“阿羡,你吃吗?” 宋羡不说话,程彦昭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嘴,他客气地看向谢良辰:“那我就不客气了。” 屋子里传来程彦昭喝汤、吃肉的声音。 谢良辰走出屋子,宋羡和程彦昭吃不了那么多,她不如将剩下的盛出来给常悦、常安他们。 宋羡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身向桌子走去,刚刚他还没什么感觉,不知为何现在却有些饿了。 宋羡的目光落在鸡汤上,鸡肉被炖的软烂,鸡汤中能看到药材和稻米。 将稻米放在汤里? 宋羡撩开袍子坐下,尝了一口鸡汤,味道确实不错,隐隐约约能尝出一点点药香,但味道不重,没有破坏鸡汤的香醇。 旁边的程彦昭停下了箸,惊奇地看着宋羡:“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宋羡淡淡地道:“能吃。”他素来不在乎菜味儿和菜色,许多时候灶房里大动干戈,他只是觉得多添了许多麻烦。 程彦昭眼看着宋羡一口又一口地吃下去,心中嗤笑有些人就是口不对心。 不知不觉中,一碗汤就见了底。 程彦昭道:“这鸡蛋不知道怎么做的,我还是第一次吃。” 鸡蛋上面放了肉沫,而且鸡蛋中没有了蛋黄,而是一种滑溜溜,白嫩嫩的东西,到了嘴里就化开了。 正好谢良辰重新回到屋子里。 程彦昭举着鸡蛋皮发问:“谢大小姐,这鸡蛋里面放了些什么?” 谢良辰不假思索:“蛤蟆油。” “哦,”程彦昭下意识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你说的是什么油?” 蛤蟆?该不会是……程彦昭脑海里是挂在陈老太太院子里的那一串…… 谢良辰道:“蛤蟆,我带着村子里的人去山中抓来的,晒干后取出,用之前要泡发,在放入鸡蛋中一起蒸熟。 这是一味良药,我拿来给宋羡将军尝尝。” 宋羡的眉角豁然一动。 第四十八章笑容 宋羡一向冷静,脸上看不出其他的神情,只不过他本不想说话,但现在却不得不开口。 程彦昭尚未回过神。 宋羡目光看向眼前的鸡汤:“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谢良辰道:“老母鸡,黄精,稻米和杂粮。” 宋羡再次确认:“没了?” 谢良辰果断且肯定:“没了。” 谢良辰说一样,宋羡都要回想一下,是否与自己刚吃的东西对得上。 桌子对面的程彦昭却依旧脸色难看,一张嘴紧紧地闭着。 宋羡第一次看到程彦昭这般模样,想到平日里他的聒噪,胸口莫名的有些畅快。 程彦昭的两条眉毛就要皱在一起,终于他长长地舒一口气道:“谢大小姐,那我这个呢?” 谢良辰道:“鸡蛋清、蛤蟆油、肉臊子。” 程彦昭眼前都是那一只只晒干的蛤蟆,他记得他还问过,这蛤蟆是要吃的?没想到这东西到了他嘴里。 “蛤蟆油是上好的药材。”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 谢良辰也看出程彦昭的异样,存着几分安抚的意思,赞同了宋羡的话:“虽然是药材,但做好了味道也很不错。” 说到味道,程彦昭想到那丝滑的口感,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宋羡接着道:“京中大药铺里才有的卖,你能吃到也是福气。”说着他伸手将剩下的三只鸡蛋推到程彦昭面前。 程彦昭脸色更加难看。 宋羡侧头看向谢良辰:“可以吃几个?” 谢良辰对宋羡的意思心领神会,暗中为程彦昭叹息,眼下她不是要配合债主,着实是债主惹不起,所以只能委屈程大人。 谢良辰道:“三个都吃了也没关系,尤其是常常在外征战的将士,多吃一些自有益处。” 宋羡看着程彦昭:“你一向胃口不错,前些日子还受了伤,刚好谢大小姐将药材送来,你不要辜负了陈家村民众的好意。” 程彦昭咬牙,他这两天不就话多一些吗?宋羡用得着这样落井下石? 明知宋羡故意恶心他,他还找不到别的话来反驳。 程彦昭咬牙道:“你吃。” 宋羡一脸淡然:“先要顾着你。” 宋羡没尝到那味道,自然怎么说都行,程彦昭明知落了下乘,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忍了半晌,好不容易将喉口的不适压制下去,程彦昭站起身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还有没有鸡汤?我再去盛点。” 喝点鸡汤再顺一顺或许就想不起来了。 程彦昭脚还没有动,就看到宋羡将碗递给了旁边的常安:“再给我盛一碗。” 不等常安挪动脚步,谢良辰将碗接过去:“我去吧。” 程彦昭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先谢良辰一步进灶房,还是将碗递给常安帮忙,这样迟疑间谢良辰去而复返。 一碗鸡汤摆在宋羡面前,谢良辰这才看向程彦昭:“对不住程大人,鸡汤没了。” 程彦昭整张脸豁然垮下来。 猝不及防瞧见程彦昭拉长脸的模样,宋羡终究没忍住,喉咙一震,笑出了声。 听到宋羡的笑声,谢良辰抬头看过去,只见宋羡的眼睛略微一弯,平日里那冷漠的神情顿时去的干干净净。 眉眼之间一片澄明、干净,上翘的嘴角上竟然含着一抹暖意,这一刻像极了个俊朗的少年郎。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宋羡这般模样。 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她早就留出足够的鸡汤,谢良辰欲回到灶房再给程彦昭盛一碗,却被程彦昭拦下。 程彦昭道:“多谢谢大小姐,我自己去。” 趁着屋子里气氛不错。 谢良辰向宋羡道谢:“谢家族人也去了村子里。” 说到这里谢良辰略微停顿。 宋羡发现了异样,抬头与谢良辰四目相对:“怎么?” 谢良辰道:“谢氏族长与我说,我父母的噩耗传来之后,他的管事回登州老家时,可能见过我父亲。” 宋羡放下箸:“什么时候?” 谢良辰道:“我父母亲噩耗是元平九年六月传回来的,那管事回登州老家时是元平九年九月,那年我七岁,不过现在并不能确定那就是我父亲。” 如果那确实就是父亲,那么什么理由让父亲不回镇州谢家族中,也没有继续寻找他? 谢良辰也有许多疑问。 常悦早就将这桩事告诉了宋羡,谢良辰在陈家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宋羡的眼睛。 既然谢良辰如实相告,宋羡今日心情也不错,径直道:“我是元平九年十月在海上被人救下。”那救他的女孩子一家相貌他没看清,但那伸进木箱子里的却是一只小手,如果谢良辰的父母还活着,或许当年救下他的真是他们一家? 宋羡道:“我会让人去登州打听消息。” 谢良辰应声:“谢谢宋将军。” 宋羡抬脚向书桌前走去,常安看着眼前又要见底的鸡汤,心中一阵欢喜,难得大爷能坐下来慢慢地吃顿饭,而且还吃了这么多。 那些硬饼子和肉干吃的太多,他有时候都咽不下去,在军营里也就罢了,现在大战结束,大爷也该让自己过的舒坦些。 尤其刚刚大爷还笑了,那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常安现在希望谢大小姐能多来几次。 宋羡想起一件事,又去看谢良辰:“李佑与我提及北方的局势,说到了朝廷准备开设药局,我建议李佑,可以在北方先试一试。” 两个人不用将话说得太明白,就清楚彼此的意思。 前世朝廷开设了药局,药材的价格降低不少,但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现在有宋羡推动,顺利的话,就会让一切早些到来。 事先知晓宋羡的意思,她就能放心去收药。 谢良辰再次谢宋羡。 宋羡道:“不用谢我,只要记住你是在为谁做事。”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 宋羡垂下眼睛继续看公文,他以为谢良辰会退下去,却发现那抹纤细的身影始终站在那里,似是……在盯着他看。 沉默了片刻,宋羡忍不住抬起眼睛向谢良辰看去,意外的却没有与她四目相对,只因为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脸上,而是盯着他身后。 宋羡转头,墙上挂着的一张弓,前些年他一直随身携带,但随着他臂力增长,那张弓对他来说太轻,所以便弃之不用。 “想要?”宋羡淡淡地道。 谢良辰确实想要拿下来看看。 宋羡伸手将弓取来,放在桌子上:“拿走吧,再让常安给你取些箭。” 谢良辰意外又欣喜,宋羡今日格外好说话,难不成是因为刚刚很高兴? 她送药材来是想要表示谢意,虽然过程与她想的不同,但好像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谢良辰的手握上了弓,就听到宋羡又道:“可会用?” 第四十九章送给你 谢良辰在苏家时找武功师父练过骑射,她那时手中有商队,多学些东西总归有好处。 特别是杀季远之前,她特意将袖箭练的纯熟,但袖箭和弓箭又不同,总之她会的那些东西在外人眼中大约还算不错,在宋羡这里那就只能算是…… 谢良辰道:“会一点。” 说着她又瞄了几眼放在桌上的弓:“这弓我可能拉不开。”看那弓和弓弦就知道,不是她能用的。 宋羡道:“拿出去试试。” 宋羡说完话径直起身向院子里走去。 谢良辰很喜欢这张弓,伸手将弓拿起来打量,这弓虽然被放置了一段时间,但弓身的黑漆仍旧光亮。 这是黑漆弓。 谢良辰试着勾了勾弓弦,果然很难拉开。 院子里传来声响,谢良辰也不再耽搁,快步走了出去。 常安让人将箭靶放好,又将宋羡平日里用的弓递上前,宋羡却没有接。 谢良辰心领神会,快走几步,送上了手中的黑漆弓。 宋羡从箭筒里抽出箭,谢良辰正要定睛看过去,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乎是瞬间,一支箭刺入箭靶中。 似是理所应当的,宋羡转头看谢良辰:“会了吗?” 看都没看清楚,就问会了吗? 谢良辰还没说话,宋羡将箭递过去:“试试。” 大拇指扣弦,将箭尾卡在指窝处。 宋羡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拇指上多了一块类似于皮革的东西,这样做法是为了帮助开弓。 直到现在宋羡才意识到,这张弓有七十多斤,的确不是女子能拉开的。 带她过来开弓射箭,只是想要指点一二,现在看来像是在故意为难。 宋羡前世今生身边都是男子,加之谢良辰在他脑海中与普通的内宅女眷不同,就像这次对付谢绍山和宋家,他们各自完成自己该做的部分,没有谁帮谁,谁维护谁,算是旗鼓相当。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到底还是不一样。 她有她的长处,也有越不过去的短处,就像她想杀季远,正面无法将季远击杀,只能以自己为饵,鱼死网破。 宋羡思量间,谢良辰将箭射了出去,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不能拉满弓,所以那支箭还没够到箭靶就下落,但她事先有所意料,在引弓时就略微调整了方向,将箭尖瞄的略高一些。 箭虽然落下来,依旧刺入了箭靶,虽然离正中的靶心尚有距离,但谢良辰已然很满意。 “哎呦,你怎么能用这弓。”程彦昭又吃了一碗鸡汤,漱了几次口,才又神清气爽地踏步走来。 “这弓太重别说是你,有些男子也拉不开,刚好我这里有一张小弓,是给副将的弟弟准备的。”程彦昭示意随从去取来。 片刻功夫,一张新做的麻背弓就被拿了上来。 程彦昭得意洋洋的弯弓射箭,箭矢就落在宋羡那箭的旁边。 程彦昭一脸喜气:“阿羡的黑漆弓你就别要了,我这弓更适合谢大小姐。” 宋羡站在旁边,看着围在谢良辰身边的程彦昭,始终不发一言。 程二爷待人一向熟络,他无时无刻上扬的嘴角,都显得他异常的亲和,站在那里与宋羡大相径庭。 但凡有个人前来,都愿意先与程彦昭说话,而非去招惹宋羡。 谢良辰不同,债主在面前,她眼睛里容不得其他人。 谢良辰向程彦昭行礼:“多谢两位大人,这样贵重的弓,陈家村恐怕用不上。”是真的用不上,这样的弓贵重不说,配用的箭矢一支银三分,一条普通的弓弦银五分,更别提她手里这张黑漆弓的弓弦了,不小心弄坏了,她要怎么赔? 谢良辰接着道:“我们村中有粗劣的猎弓。” 宋羡看着谢良辰垂头的模样,不知在算计些什么,看似她将自己位置摆在陈家村,光看她对宋启正和李佑时不慌不忙的模样,就知晓她不会安于那一隅天地。 “的确不合适,”宋羡淡淡地道,“就算遇到危险,以你拉弓射箭的速度,没有任何用处。” 宋羡说完不等旁人反驳,径直吩咐常安:“给她拿一把弩来。” 谢良辰抬起眼睛。 宋羡道:“你会射箭,用弩必定不差。” 弩不必用太大的力气。 常安将一只小弩递给谢良辰。 宋羡道:“保命用。” 这三个字让谢良辰无法拒绝。 谢良辰上前要将黑漆弓还给宋羡。 宋羡却没有伸手来接,反而道:“你这次的事做的不错,这弓就给你阿弟吧,将来他用得上,再给你十支箭,若他想学就喊常悦去教,还有那只弩,你若不会也去问常悦。” 宋羡这样说,谢良辰不好不收了,但是等留到阿弟能用,不知要过多少年。虽然不能用,但阿弟见到这弓定然欢喜,不知道要怎么宝贝。 程彦昭望着宋羡离开的方向不为人知地一笑,然后将手中的弓丢给亲随。 “谢大小姐,”程彦昭上前道,“之前你煮的那碗面是真的好吃,这次又劳烦你煮鸡汤给我喝,我还是那句话,往后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让人前来知会。” 程彦昭说完微微一顿:“对了,谢大小姐再做饭食,能不能不要放那些东西?就算放了,只管给阿羡吃,不要给我,我这里就拜托谢大小姐了。” 程彦昭一揖拜下去,谢良辰忙躲闪开:“程大人不必如此,民女不敢。” 程彦昭还要说话,屋子里传来宋羡的声音:“走吧!” 谢良辰向程彦昭欠了欠身,背上自己的竹篓,跟着常悦走出院子。 眼看就要到造纸坊,常悦停下脚步道:“我就在附近,日后若有吩咐大小姐只管开口。” 谢良辰点点头,好像一顿饭的功夫,大家熟悉了不少,宋羡不像前世她认知的那么冷漠,程彦昭也不似传言那般荒唐。 至于背后那裹在布包里的黑漆弓和小弩,都是意外所得。 纸坊外,陈子庚已经等得着急,远远看到谢良辰,他立即小跑着迎上前。 “阿姐,”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怎么样?可顺利?” 谢良辰颔首。 陈子庚发现谢良辰身后多了一个布包:“阿姐买了物件儿?” “不是,”谢良辰压低声音,“是宋将军给你的。” 陈子庚惊讶地道:“什么?” 谢良辰笑道:“一张黑漆弓,还有十支羽箭。” 听到这话,陈子庚恨不得立即将布包打开查看。姐弟两个咬耳朵时,黑蛋带着人跑过来。 “辰阿姐,药材全都卸完了,咱们这就能回村里……”黑蛋的话说到这里,鼻子动了动,向谢良辰靠了靠,他的鼻子不会坏了吧?他怎么在辰阿姐身上闻到了炖鸡汤的香味儿。 “走,”谢良辰招呼陈家村众人,“一起回家。” 陈家村人一路向城外走去。 苏家运送药材的队伍也刚好入城。 马车里的苏大太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走在人群中的谢良辰和陈子庚,她的眼皮微微掀起,脸上似是挂着一抹笑容,笑容背后又似带着轻蔑的神情。 掌柜上前禀告:“大太太,纸坊的买卖咱们是伸不上手了,衙署都给了陈家村。” “知道了。”苏大太太嘴唇轻启。 听说谢良辰在镇州收药,苏大太太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谢良辰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转念一想,不过是因为知晓造纸的方子,才能借此卖药罢了。 说到底都是些小把戏,衙署看在谢良辰“献方”的份儿上让她送药,可这种恩典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早晚还要药铺掌控。 “大太太,”外面的管事再次低声道,“大爷让人送信来了,说是知晓了退婚的事。” 第五十章有喜有忧 管事提及苏怀清,苏大太太微微蹙眉。 苏怀清是她的长子,可是从小在苏老太爷身边长大,性情颇像苏老太爷。 这次谢家的婚事,怀清就一味听从老太爷的安排,如果不是她来谢家走这一趟,到现在谢良辰还贴在怀清身上不放。 谢良辰写了退婚书之后,她也不敢隐瞒,让人将退婚书送去了老太爷手上,想着等到镇州的药铺开起来,她再回苏家,就算老太爷听说这桩事有她推波助澜,那时候气也消了大半,不会为一个外姓人为难她。 没想到老太爷的信没来,怀清的信倒来了。 “信呢?”苏大太太伸出手去。 管事躬身将信从窗口递进来。 苏大太太入目是苏怀清俊逸的字迹,每当看到儿子的字,就似看到了他那俊美的模样,苏大太太一阵欢喜,但是信中的内容却让她又眉头紧锁,满是怒意。 苏怀清是在指责苏大太太,不该用法子退掉与谢良辰的婚约。 苏怀清写着:“当年谢良辰父亲救祖父时倾尽所有,甚至差点搭上一条性命,这样的恩情,不是找到谢大小姐就能相抵的。 如今谢大小姐父母过世,剩下她一人,如何能背弃当年的约定? 等祖父身子稍好一些,儿子会去镇州,这件事祖父交给儿子处置,母亲切莫再去谢家。” 苏大太太将信函收起来,看向旁边的吕妈妈:“怀清说他要来镇州,亲自处置两家的婚约。他这是什么意思?谢良辰连文书都写了,他还来做什么?难不成求着谢良辰嫁入苏家? 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我,埋怨我用手段逼迫了谢良辰,这桩事你也看在眼里,是我在逼她?分明是她自己开口要退婚。” 吕妈妈忙安慰苏大太太:“您说的是,等回去了奴婢向苏老太爷禀告。” 苏大太太冷笑:“你是我的人,老太爷岂会相信,苏家这一老、一小让我操碎了心,若不是他们,我哪至于受这般委屈。” 吕妈妈眼睛一转,压低声音:“大爷过来,也许也不是坏事。” 苏大太太皱眉:“什么意思?” 吕妈妈撩开帘子,目光瞥到陈家村人离开的方向:“谢大小姐自己要去做农女,您看看她如今的模样,跟那些民众有什么区别,大爷光风霁月般的人,怎么可能讨她为妻?” 苏大太太听得这话,心中安稳了些,不过想到谢良辰狡猾的模样:“谢良辰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怕她在我面前百般算计,到了怀清面前装可怜,怀清最是心软,就这样被她迷住可怎么得了?” 这下吕妈妈也不知该怎么劝。 苏大太太一路忧心忡忡,脑海中浮现出谢良辰那张娇艳的面庞,红颜祸水,说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她这个过来人,怎么可能让怀清被骗,若是谢良辰敢再耍花样,就别怪她再动手。 马车在苏家暂住的院子门口停下,苏大太太正迈步向里面走,就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姑母。” 苏大太太先是一怔,当看到侄女那张熟悉的笑脸时,才急着迎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林二小姐扶着母亲沈氏下了马车。 林家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苏大太太的大哥奉命来祁州做知县,不日即将上任,林家接到消息,先让沈氏带着沈老太太和一双儿女去祁州安家。 见到嫂子和侄女,苏大太太自然欢喜。 几个人热络的说了会儿话。 沈氏道:“听说祁州的造纸作坊也在用新的滑水方子,眼下需要不少的药材,你可打听过了?能不能与纸坊说一说,接下这笔买卖?” 苏大太太面色一变。 沈氏这才发现了异样:“怎么了?” 苏大太太道:“朝廷将那生意给了献方之人。” “谁啊?”沈氏追问。 苏大太太道:“就是与怀清曾有过婚约的谢家女。” 苏大太太将谢良辰回到陈家村的事说了。 “一群民众在收药?”沈氏不敢相信,“他们怎么可能做好?” 陈家村的人不但做的很好,而且每日上交的药材都越来越多,如今镇州附近的村子都在帮他们一起采药。 苏大太太讥诮地道:“说到底是朝廷给些颜面。”镇国将军的几个儿子争斗,恰好让陈家村的人捡了便宜。 沈氏松一口气:“我还当来了什么大药商,只要别耽搁苏家的生意就好。” 苏大太太脸上不在意,却琢磨起最近的账目,苏家在镇州收上来的药材明显少了许多,听说有些村子的民众不愿意卖药给他们,她之所以从定州赶过来,就是要查查实情。 都说谢良辰当着李佑大人的面辨认药材,也不知是真是假,谢良辰除了买卖送去纸坊的两味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打算? 苏大太太觉得自己一定是过于担忧,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怎么可能威胁到苏家。 …… 陈家村里。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在看桌子上的黑漆弓和小弩。 陈子庚拿起一支羽箭,用手轻轻地捋着箭尾上的羽毛,手指还没碰上去就被陈老太太拦住。 “别动,”陈老太太道,“那可是雕毛,那种大鸟不好抓,一根羽毛卖的极贵,我在集市上见过。” 说完陈老太太咋舌:“这就是你用蛤蟆和老母鸡换来的?” 谢良辰颔首。 陈老太太赞赏:“宋羡将军也太好了,不但给我们送粮食,还帮我们争得了纸坊的生意,现在又让你带回这些。 你这哪里是去还人情,我怎么觉得咱们欠宋将军的越来越多了呐?” 陈子庚没忍住伸手将黑漆弓拿起来,用手指去勾那弓弦,他就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居然一下子没能勾动。 陈子庚的眼睛顿时直了,陈二叔的猎弓他还用过,他能拉得动,这个怎么就不行了。 不等谢良辰回答陈老太太的话,陈子庚就道:“阿姐,你说宋将军打仗用的就是这把弓吗?” 谢良辰摇头:“应该不是,宋将军已经不用这弓了。”她瞧着宋羡用弓轻松的模样,八成会嫌弃这弓太轻。 陈子庚道:“用比这更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更好,谢良辰道:“肯定比这要更沉。” 陈子庚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中更多的是对宋羡的尊崇。 “阿姐,”陈子庚道,“将来我长大了,也想像宋将军那样战场杀敌,戍卫边疆。” 谢良辰一怔,前世阿弟可没有这样的思量,阿弟不管是考科举,还是出海,总之跟武将没有半点的关系。 谢良辰提醒陈子庚:“你不是还想坐大船吗?” 陈子庚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小小的孩子现在开始思量,到底哪个才是将来他想要做的事。 陈子庚没有急于说话,难道就不能又坐大船出海,又做将军杀敌吗? “将这些东西仔细收起来,”陈老太太嘴里说着,“免得被人惦记上。” 谢良辰先一步拿走了小弩:“外祖母先不要收这个,我还要练练用弩箭。”宋羡给她这个,是让她用来防身的。 几个人正说这话,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紧接着是黑蛋的声音:“辰阿姐,你快出来,有个婆婆问你,这药材咱们收不收哩。” 第五十一章来人 陈家村出名之后,时不时的就有村民上门卖药材。 “这药材能收吗?” “能给多少银钱?” 谢良辰常常听到的就是这两句。 给纸坊送的药材多起来,谢良辰手中也有了些银钱,于是与陈咏胜商量好,收一些北方常见的药。 例如柴胡、防风。 村民们也陆续学认了这些药。 村中年纪大的人,不如半大小子认得快,他们手脚麻利,经常在山中跑来跑去,遇到差不多的药材就来询问,这样三番两次下来,就摸了清楚。 就连黑蛋这些小孩子,有陈子庚在旁边指点,他们也学了七七八八。 只要不是赶在采药的时候,外村的人来陈家村卖药,一群人就围上去查看,大家七嘴八舌地一通说,外村的人听得发愣,只觉得陈家村随便抓个人来,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不过这次村民遇到了难题。 一个五十多岁上下的婆婆背着竹篓进了村,竹篓里的药大多都是他们不识得的。 静谧了半晌,终于陈玉儿道:“这个像草乌,昨天我看辰阿姐在画,与这个很像。” 婆婆听着仰起了脸,一副期盼的模样:“是药材?” “应该是药,”陈玉儿脸颊微红,恐怕自己认错了,让人失望,“您等一会儿,辰阿姐应该很快就来了,让辰阿姐看看就都知晓了。” 那婆婆点点头,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她显得气喘吁吁,干脆坐在村头的石头上静候。 片刻功夫,就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婆婆抬起头看到一身粗布衣裙的少女,被人簇拥着向她这边而来。 婆婆一双眼睛落在那少女的脸上,静静地打量着她。 谢良辰走到跟前,先向婆婆行了礼:“我去看看您带来的药材。” 婆婆应声。 谢良辰从竹筐中将药材拿出来仔细查看:“这是奶参,也叫猪婆奶。” 黑蛋听到这话脸顿时一红,上山的时候,辰阿姐曾告诉过他,可他没有记住。 黑蛋讪讪地道:“这长得不一样啊。” “这棵比较大,乍看起来不太像,”谢良辰将奶参折断,立即从里面冒出白色的汁液,“与我之前采给你们瞧的是不是一样?” 黑蛋和陈玉儿见状都颔首。 “慢慢来,”谢良辰笑着道,“见得多了,下次就识得了,若你们一学就会,我这个先生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孩子们又是一笑。 陈玉儿指了指谢良辰手里的另一味药:“我说这是草乌。” 谢良辰点头:“对,草乌。” 陈玉儿满脸欣喜,转头与村子里的女孩子们笑着说话。 借着收药的机会,谢良辰希望陈家村的人能多认些药材。 “你们收这药吗?”婆婆询问谢良辰。 谢良辰颔首实话实说:“山上奶参很多,价格不高,但是草乌还可以,若是您能信得过,我们收药一斤三十文。” 婆婆似是有些惊讶,不过她没有立即说卖还是不卖,反而望着谢良辰:“走了太远的路,去你家歇歇脚,讨口水喝。” 谢良辰让陈子庚搀扶起婆婆,黑蛋背上了竹篓,几个人一起回到家中。 陈老太太见外孙女、孙子带回了个婆子,顿时有些稀奇,二话不说拿出大碗来招待人喝水。 看着碗中的野薄荷,婆子微微怔愣:“这是什么?” “野薄荷,”陈老太太笑着道,“我外孙女教的,喝来可解渴,你尝尝。” 婆子端起了碗,抿了两口,然后点点头,随意地向院子里看去。 院子的笸箩里晒着谢良辰蒸、晒了几次的黄精。 谢良辰走进灶房为大锅加了把火,锅里还有黄精没有蒸好,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瞧见那婆婆的手伸进笸箩,然后拿出了黄精放在鼻端闻了闻。 谢良辰面色不改,但心中略微起波澜。 她这黑黢黢的黄精,一般人不会拿起来查看。 谢良辰装作没有看见,抬步回到院子里。 “灶房里煮的是什么?”婆子好像不经意地问。 谢良辰没有隐瞒:“在蒸药材。” 陈老太太笑着道:“我这外孙女,就爱捣鼓这些,你瞧瞧这满院子里的药材,都是她弄的。” 婆子听这话,又去端详正在晒的黄精,谢良辰走过去就要将黄精收起来。 婆婆仿佛是随口道:“做好了?” 谢良辰摇头:“没有,火候不对,还要重新再做。” 听到这话,陈老太太就像被人在心上扎了好几针,外孙女说这药制好能卖不少银钱,她本来还抱着很大的希望,毕竟外孙女说过的话,许多都实现了。 可架不住外孙女这一次次的浪费,不算药材的银钱,这烧火的柴禾也用了不少。昨晚不小心就在灶膛边睡着了,差点烧了自己的头发和眉毛。 陈老太太一边抱怨着心疼柴禾,一边看着外孙女瘦了一圈的小脸,口气强硬:“这锅再蒸不好就不能再做了。” 白天带着大家采药、卖药,回家之后还要帮陈咏胜一起看账目,大家都休息了,辰丫头又开始在灶房里折腾。 就算天天吃稻米饭、鸡蛋,这身子骨也受不了。 谢良辰这样一瘦,院子里的两只鸭子都不敢与陈老太太对视,生怕落得两只母鸡一样的下场。 陈老太太正思量着,就听到院子里的婆子道:“有饭吗?一日没吃饭,脚软走不动了。”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想说没有,看着那老婆子单薄的模样,不禁心里一软:“晚上还剩了些吃食,你等着。” 婆子吃了一碗杂粮饭,又喝了几碗水,却没有走,最终在陈老太太家中住下了。 “阿姐,”陈子庚凑到谢良辰耳边,“那婆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何来我们家中。” 谢良辰也不知晓,但是当婆子看到制黄精的时候,眼睛中有几分惊讶,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显然那婆子知道那些黄精火候不够。 “我也不知,”谢良辰道,“看看再说。”她将药材画拿给李佑大人看,又在衙门里当众辨认药材是为了扬名。 二舅舅带着村民四处收药,镇州附近都开始知晓陈家村,她已经准备好了,会有人来陈家村打探虚实。 这婆婆是什么意图她还不清楚,只能静观其变。 趁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不注意时,谢良辰出了院子,向房后走去。 片刻之后,常悦快步而来。 谢良辰向常悦行礼,常悦急忙躲避:“谢大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谢良辰道:“我家中来了个婆婆,看起来很不一般,等她离开时,劳烦跟上去看看。” 常悦应声:“大小姐放心吧,我来安排。” 说完话,常悦的身影就又消失在谢良辰面前。 天渐渐黑了。 夜深人静时,陈老太太家中的灶房还亮着火光。 少女靠在灶台边闭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 灶房的门被拉开,紧接着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进去,她轻手轻脚地拿起了旁边的烧火棍。 第五十二章她很好 人影向谢良辰越走越近,谢良辰却依旧一动不动。 终于那人停下来,她蹲下身,将旁边的柴禾填入了灶膛。 木柴燃烧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响起,蒸腾的热气也比方才浓重了许多,落在少女的鼻尖上,化为了汗珠。 少女下意识地要抬手擦汗,手臂一动她也豁然惊醒,慌忙向大锅中看去。 只见大锅仍被水汽笼罩少女松了口气,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蹲在灶膛边的人影。 谢良辰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看到是住在她家中的婆婆,这才松口气道:“婆婆,您怎么来了?” 婆子道:“看到你这火不旺,来填一把柴。” “谢谢您帮忙,您去歇着吧,”谢良辰看向旁边的沙漏,“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现在醒来自己看着就好。” 婆子问道:“你在弄外面晒的那些药材?” 谢良辰应声。 婆子站起身又看向谢良辰身边的木匣子,匣子分成十几个格子,格子里放着蒸晒后的黄精。 婆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谢良辰指着格子道:“这是蒸晒了一次的,这是两次的,这是三次的……这是第八次了。” 婆子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良辰笑道:“您看药材的色泽是不是有了变化?随着蒸晒的次数增多,药材表面也就愈发的黑亮。 您识得这药吗?日后若是见到尽管采来,若是信得过我,就卖给陈家村。” 谢良辰说着去看锅里的黄精。 婆子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半晌才道:“这是好药?” “好药,”谢良辰不加思量就说出来,“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说的就是这药,虽然这药没有如此神奇,但的确可以补诸虚、填精髓、安五脏、强筋骨。” 婆子听着这话,目光中闪过一丝光亮,就连眉眼都变得温和:“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知晓这些?是谁教你的?” 谢良辰干脆地摇头,将她被人伢子拐走又失忆的经过讲了一遍。 谢良辰停顿片刻说出自己的猜测:“该是有人教我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收养我的人。” 虽然前世是苏老太爷教她识药,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经表现出对药材的天分,大部分药材只要被人说过一次,她都不会再忘记。 就好像脑子里本就有些模糊的影子,现实中稍加提点,就能想起。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说,她识得药材大约与她的义父义母有关,虽然是托词,但也没有完全撒谎。 婆子目光微微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战乱了几十年,老祖宗留下的许多东西不少都遗失了,当年广阳王在世的时候,庇护百姓,保护从古到今留下的书卷,广阳王夫人擅长医术,收了不少医书。 可惜后来广阳王与当今圣上一起攻打前朝余孽时过世了,广阳王的属地也被前朝余孽的兵马攻破,到现在朝廷还没有完全收回来。” 婆子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 可能是因为深夜里,面对这样一个想要做好药的小姑娘,她一时感慨,才会不慎说出这些,希望小姑娘没有多想。 然而往往事与愿违。 谢良辰道:“您怎么知晓这些?” 婆子抿了抿嘴唇:“年纪大了,听到的多些,我本就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前朝余孽攻入西北之前,那可是广阳王的地方。” 婆子说完这些,看了一眼沙漏:“别忘了时间。” 说完婆子向门外走去:“累了,回去歇着了。” 刚向前走了几步,婆子的手臂忽然被搀扶住,谢良辰的声音传来:“婆婆,你会识药吗?若是知晓可否教教我?” 婆子摇头:“我一个村妇哪里懂得?” 这话一出,不料旁边的少女却笑了。 婆子抬头去看,不知为什么这少女的面貌让她看着十分舒服,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模样,平添了几分亲近。 婆子道:“为何笑?” “我去收药时,遇到过药商,就被人这样说,一个村妇哪里懂得这些,为何村妇不能懂?”谢良辰眼睛晶亮,“将来许多人都会识得。” 婆子目光微起波澜,不过很快她就垂头遮掩过去。 谢良辰将婆子扶回屋子里躺下,自己又钻进了灶房。 整好了药材,谢良辰才爬回了炕上。 陈老太太早就睡着了,陈子庚却一直在等着阿姐。 “阿姐。” 陈子庚虽然没有去灶房里,但有些是逃不出他的眼睛:“那婆子与阿姐说什么了?” 姐弟两个隔着陈老太太咬耳朵。 听完阿姐说起刚刚的那些事,陈子庚压低声音:“阿姐觉得那婆子是好人吗?” 谢良辰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我瞧着应当没有坏心,但也不能贸然下结论,不管遇人还是遇事,阿弟以后都要记得,除了靠自己去判断之外,还要再加几分谨慎。” 陈子庚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姐弟两个又躺下,伴随着陈老太太的鼾声,两个人相继睡着了。 天刚亮,谢良辰就睁开了眼睛,陈子庚正在穿外袍,不等谢良辰说话,他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带回消息:“那婆婆走了。” …… 东篱先生的院子。 李佑刚练完拳脚,就发现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这几日先生都会在他来之前睡下,走后才起身,故意避着他不肯说话。 “先生。”李佑上前行礼。 东篱先生看了一眼李佑:“天天来我这里,衙署的事不多吗?” 李佑按捺着欣喜,眼圈略微有些发红:“若非皇命在身,我该时时来陪伴先生。” 东篱先生抬脚向前走去。 李佑见状忙上前为先生开门。 东篱先生站在门前向不远处眺望,仿佛是在等什么人,李佑也不敢怠慢,站在身边相陪。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婆子。 见到婆子的身影,东篱先生一改儒雅、高深的模样,疾步去相迎。 婆子神情一直未变,仿佛对东篱先生的殷勤还多有嫌弃。 “怎么样?”东篱先生低声问道。 婆子脑海中浮现出陈家村的情形,还有那在灶房里忙碌的少女。 “那村子不错,人也不错,”婆子说着多加了一句,“那姑娘十分难得。” 东篱先生道:“你可想收她为徒?” 第五十三章认同 东篱先生的问话,婆子一时没有回答。 整个陈家村其乐融融,尤其是那些孩子争先恐后上前来认药时,一个个脸上满是希冀,她虽然只在陈家村走了一圈,却看得清清楚楚。 走在村子中,她忽然就想起当年广阳王治下的西北,眼前也浮现出广阳王爷和王妃的影子,一时胸口酸涩。 谢大小姐也是个聪明人,她知晓带着村民收药必然会争过药商,所以才会在家中制黄精,但是谢大小姐准备将这制黄精卖去哪里呢? 她很想知道,谢大小姐究竟会带着陈家村走到哪一步。 许汀真收回思绪,转头去看东篱先生:“那村子没问题,你可以安心了。”说完她抬脚走向自己的住处,那是与东篱先生相邻的一处院子。 “要不然与我去屋里说说话,我也帮你思量一下……” 东篱先生话没说完,婆子伸手关上了两扇木门,东篱先生的笑脸登时被拍在了门后。 李佑看着先生吃闭门羹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先生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佑刚想要说话,东篱先生瞪圆了眼睛:“还不去衙署,留在这里做什么?” 堂堂朝廷大员,听得这话不敢怠慢,夹上尾巴一溜烟地走了。 看着李佑的背影,东篱先生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时隔多年,他这徒弟还没忘记要为民请命,可见他没有完全教错人。 他也知道李佑一直暗中寻他,他不愿再出面,是不想再为人效命,尤其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曾经他以为皇帝是难得一见的贤主,但他委实小觑了皇位、权利的力量,它可以让一个人失去本心。 …… 宋羡收到了常悦送来的消息,也让人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到了那婆子的落脚之处。 不但如此,还顺便解开了宋羡的一个疑惑。 宋羡知道李佑来镇州见了一个老翁,却始终不知那老翁的身份。 李佑与那老翁一直在屋子里相处,宋羡派去的眼线并没有听到二人说话。 直到今日,那婆子回到住处,李佑和老翁迎出门。 李佑在那老翁面前毕恭毕敬,且亲切地唤老翁为“先生”。 能让李佑这样称呼的人不多,多日盘旋在宋羡心头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他对李佑本就熟知,在对照老翁的年纪,难不成是李佑的老师,“过世”许久的东篱先生? 大齐没有建朝时,东篱先生就在当今皇上身边辅佐,李佑也拜在了他的门下,可是就在元平三年时,东篱先生因生病需要静养离开了京城,隔年传出这位先生的死讯,从此之后这位东篱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相隔的时间太长,就算宋羡是个重生之人,也猜不到李佑此行镇州,还要拜访东篱先生。 程彦昭也听过东篱先生的名字。 程彦昭道:“如果那真是李佑的先生,李佑来寻他是单单为了自己,还是奉了皇命? 如果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是准备将这位先生请回朝中,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吗?”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是宰执的位置。 宋羡垂目思量,前世时这位先生并没有出现在皇上身边,他也没听说过东篱先生还活着。 程彦昭猜不透宋羡心中所想,只能不断地问问题:“那位先生认识的人去陈家村,还见了谢大小姐,他们走这一遭为了什么?” 或许是这位东篱先生看重陈家村的做法,也就是说东篱先生可能认同宋羡。 宋羡抬起眼睛,他知晓程彦昭的意思,程彦昭希望东篱先生能够站在他这边,等到东篱先生做了宰执,自然对他颇有助益。 宋羡知道前世的事可以被改变,但这桩事现在还没到水到渠成之时,但这对他的确是个好机会。 程彦昭这时凑上前,压低声音:“或许第三次就要来了,你是真的找到了一个,能为你做事的人。” 宋羡细长的眼睛看过来,吓得程彦昭向后一缩。 宋羡淡淡地吩咐常安道:“谢大小姐送来的蛤蟆油还有吗?” 常安躬身道:“有。” 宋羡淡然道:“放一些在程二爷的汤里。” 程彦昭捂住了嘴急忙摆手,一副发誓绝不会再多嘴多舌的模样。 常安走出去,程彦昭恐怕厨娘在他饭食中动手脚急忙跟上前。 屋子里安静下来,宋羡踱步到窗边,或许他得去一趟陈家村,提点她几句。 “大爷,”常安进门禀告,“老太太让人来请您回府。” 宋旻被押入大牢之后,宋羡一直没有回镇国将军府,宋老太太想念孙儿,大早晨就让人去请宋羡回家陪她用饭。 镇国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和大爷这次闹得有些厉害,两边的护卫动手受了伤,三爷还被下了大牢,老爷整日沉着脸早出晚归,夫人茶饭不思,整日里就躲在屋子里哭,二爷尚未养好伤却不得不从床上起身,前去劝说夫人。 老爷连同二爷一起数落,二爷辩驳时太过激动,让身后的伤口迸裂。 总之就是波折不断,府中人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什么大动静,生怕引火烧身。 宋羡踏入府中,周围侍奉的人更是屏气凝神小心应对。 宋羡进了宋老太太的院子,就看到正对着的堂屋里,宋裕站在老太太说话。宋裕抬头看到了宋羡,快步走出屋子。 “大哥,你回来了。”宋裕向宋羡行礼。 宋羡就似没有瞧见,脚步继续向前。 “大哥,”宋裕今日格外有耐心,“大哥能不能看在我们是至亲的份儿上帮帮宋旻?我怕他在大牢里久了,身子要受不住,母亲说如果旻哥儿能回来,我们就搬去定州,将这祖宅留给大哥用处。” “宋二爷找错人了,”宋羡淡淡地道,“这桩案子是李佑大人所审,不管是求罚还是求恩典,都不该找到我头上。” 宋裕吩咐小厮去给荣夫人送信,他拦在祖母院子里求宋羡,已经尽了全力,可惜宋羡不肯松口。 荣夫人得到消息忍不住又哭出声,旻哥儿在大牢里受苦,她这个母亲却束手无策,只能让人想法子向里面送些吃食。 荣夫人嘱咐小厮:“进了大牢与三爷说,我再想别的法子。” 宋羡进门向宋老太太行礼。 “起来,起来。”宋老太太笑着看孙儿,“我正要去园子里转转,既然你回来了,就同我一起。” 宋羡应声,忙上前搀扶宋老太太,宋老太太站起身,正要向前走去,忽然眉头一皱,整个人又跌回了椅子上。 宋羡面色登时一变。 第五十四章接手 宋羡吩咐管事妈妈去请郎中,弯腰就要去将宋老太太抱上软榻。 这时候宋老太太已经清醒,摇晃着手:“不用了,老毛病了,昨日才请了脉,就算将郎中唤来也不能再开药。” 宋老太太知晓家中出了事,一直想要将宋羡叫回来说说话,总算等到身子好一些了,没想到是如今的模样,这么一来她就不可能让宋羡跟她去园子里走动。 稳了稳神,宋老太太觉得好了些,这才让宋羡搀扶着她起身。 宋羡只觉得祖母又消瘦了许多。 管事妈妈低声道:“老太太最近胃口不好,大爷您劝着点,让老太太多吃些。” 宋老太太埋怨地看了一眼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垂下眼睛不敢再说话。 宋羡吩咐道:“去布菜吧,我陪着祖母用饭。” 宋老太太拍了拍宋羡的手:“我没事,整日里不出去,自然也吃不了多少,你可不行。” 宋老太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从前那些事该过去了。” 宋羡当年被人在饭食里下了毒,才被带去海上,从那以后,宋羡就比从前更加警惕,身边的人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只会听命于他,有些人虽然是宋启正给宋羡的家将,但如今也一心一意跟随宋羡。 宋老太太知道这样很好,但心中莫名的不舒坦,她的孙儿活的好像没有人气儿似的。 宋羡难得目光柔和:“祖母安心,这么多年,我都忘记了。” 宋老太太道:“救你的那一家人还没找到?” 宋羡眼前浮现出谢良辰的模样,不过他还是道:“没有。” “希望他们一家人平安顺遂,”宋老太太握紧了宋羡的手,“我这身体愈发不好了,只盼着还能有机会当面谢谢他们。” 宋羡胸口一滞,他安慰宋老太太:“祖母好好将养,身体也会慢慢好转。” 宋老太太这次只是笑着点头。 祖孙两个一起吃了饭。 厨房送了熬好的鸡汤,管事妈妈盛了两碗,一碗给宋老太太,一碗端到宋羡面前。 管事妈妈知晓,大爷胃口一直不好,从来不喝汤,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大爷低头尝了一口。 管事妈妈面上掠过一抹惊讶,宋老太太也看到了,等到孙儿抬起头才道:“怎么样?可好喝?” “好喝,”宋羡道,“祖母多喝些。” 宋羡方才想起了谢良辰煮的那碗黄精炖鸡,眼前这一碗好似也放了药材,但入口有些麻、苦,没有谢良辰那碗好吃。 用过了饭,宋老太太又问起:“彦昭怎么不来看我?” 宋羡道:“他知道我回来陪您吃饭,最近他胃口不好,怕坏了您的兴致。” 宋老太太总觉得孙儿心情不错,还与她这样说起了程彦昭。 宋老太太欢喜过后又为程彦昭担忧:“我见过那么多孩子,属他胃口最好了,若是不舒坦要请郎中看看。” 宋羡耳边回荡起程彦昭的声音,说不出的聒噪:“祖母安心,他就是吃多了。” 撑的。 宋老太太累了,让宋羡扶着躺在软榻上。 眼看着孙儿要离开,宋老太太道:“那件事我听说了,是你父亲和三弟不对,你父亲说,过些日子他会去定州,也会教训宋裕和宋旻。” 宋启正这是通过宋老太太的口,将决定告知他。 退去定州,将镇州给他,这就是宋启正的交待。 宋羡并不在意,前世他拿下了宋启正所有的兵马,将宋启正送去了晋城休养,他起兵之前,宋启正就病故了。所以拿下镇州,委实算不上什么。 宋老太太叹息:“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你父亲很是喜爱你,从乳母手中将你接过来,直说你生得像他,你三岁时,他从一百多个家将子弟中挑选了常安、常悦,让人将他们养成你的亲随。 常安、常悦倒是一直跟着你,你们父子却……唉……” 宋老太太不想说太多乱了宋羡的心情,儿子她说不动,总不能让孙儿一直受委屈。 宋羡从宋老太太院子里出来,没有停留直接出了镇国将军府。 他是宋启正的嫡长子,但镇国将军府却不是他的家。 宋羡一路前往衙署,刚到了门口,就看到程彦昭。 程彦昭满脸笑容:“李佑让你接手镇州的驻防,镇州是你的了。” 李佑来北方时,手中握着权柄,将镇州给宋启正还是宋羡,他可以做主,先让宋羡接手镇州,吏部、兵部的文书随后就会到。 宋羡对李佑这样的决定不意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宋羡隐约觉得这桩事与东篱先生和那婆子有些关系。 接手驻防将士不是件小事,宋羡无暇去陈家村,吩咐常安将那婆子的事告诉谢良辰:“不用遮掩,径直说给她听,她知道该怎么办。” 常安应声,还是提醒宋羡:“我们要去镇州军营,要不要让常悦跟着。” “不用,”宋羡没有迟疑,“他办事我放心。”他不放心谢良辰才会让常悦前去盯着,眼下那老翁可能是东篱先生,就更需要常悦时时刻刻地在一旁,洞悉她所有的举动。 常安则是另外的思量,他与常悦是大爷的亲卫,亲卫就是大爷的另一条命,虽然大爷与寻常主子不同,经常在危难时救下他们兄弟。 但到底亲卫是旁人无法替代的,更别说常悦手下还有一干人手为他效命。 如今大爷还没有将常悦召回的意思,这着实让常安惊诧。 宋羡与程彦昭忙了三日,才算将镇州驻防换上自己的人手,宋羡心中牵挂宋老太太,想起祖母喜欢吃城中“泰和居”的饭菜,于是带着常安一路去了“泰和居”。 走到门口,宋羡就看到“泰和居”外,不远处蹲着两个人影。 一大一小。 少女梳着两个鬏鬏怀里抱着只木匣子,右手捏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蹲在她旁边的阿弟则摆弄着手中的算筹。 正是谢良辰和陈子庚。 宋羡不知晓她在酒楼门口做什么。 伙计上前迎着宋羡上楼,宋羡身后的常安揣摩着大爷的意思,开口道:“门口有两个孩子是做什么的?” 伙计一时没明白常安的意思,伸头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是卖药的,等了掌柜一整天了,您觉得碍眼,我立即就将人撵走。” 常安心被吓漏了一拍,忙开口道:“谁让你撵人了?”这谢大小姐怎么又将药卖到酒楼里来了? 第五十五章赤诚 常安陡然变脸,旁边的伙计忙战战兢兢地赔小心,是他会错了意,就算挨顿骂也是应该。 常安接着道:“你家掌柜要见他们?” 伙计抿了抿嘴唇:“等掌柜忙完了,可能会见。” 常安和伙计的话传入了宋羡的耳朵,宋羡不以为意,一路走到二楼坐下,透过窗子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外,好像也站着几个人,相隔的略微远些,并不能看清楚他们的面容。 宋羡目光在他们身上略微停顿了片刻,常安就心领神会:“常悦在附近,我去让人问问。” 其实不必多此一举,常悦看到他们前来,必会过来说话,但是宋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依旧没有阻止常安。 大约是仍旧不放心谢良辰。 常安很快去而复返,跟在常安身后的正是常悦。 常悦似往常般面无表情:“陈家村收了不少药材,但是药铺却不收他们的。” 常安忍不住道:“为什么?” 常悦道:“城中药铺都有固定的药商送药,现在又不是缺药的时节。陈家村的人将整个镇州的药铺都问了,只卖了些许柴胡,眼看着药材越堆越多,陈家村手中也没有多少银钱再收药。 谢大小姐就带着人去酒楼里询问,酒楼做药膳会备些药材,虽然要的远远不及药铺,但药膳用的药材大多昂贵,若能卖了,对陈家村眼下的困境也有所帮助。” 宋羡神情平静,依旧不动声色,从前打理宋家在北方的药铺,手中还有商队的人,会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收药? 正是药材收获的季节,怎么可能不缺药材,应当是药商联手药铺,要让陈家村知难而退。 是谁在背后鼓动? 宋羡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常安和常悦立在旁边不敢打断宋羡的思绪。 换做别人大约宋羡会插手去查问,但想到谢良辰,以他对她的了解,不至于只有这点的本事。 素来了解宋羡的常安,心中开始盘算要如何帮陈家村卖药,甚至连派谁去药铺都想好了,却没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你去吧!” 常安一惊,怔愣地看向宋羡,旁边的常悦已经应声退了出去。 常悦走了之后,宋羡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茶。 常安终于忍不住:“大爷,我们不管?” 宋羡掀开眼皮,清冷的眼眸一片幽深:“是他们为我做事,还是我为他们做事?” 常安半晌反应过来,这话似是没错,难道是他想的太多?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依旧。 谢大小姐带着人依旧守在酒楼下。 伙计提了食盒进门:“这几道菜做好了。” 常安将食盒接过去,就要跟着宋羡一起离开,“泰和居”的掌柜匆匆忙忙进门向宋羡行礼。 丁掌柜一脸歉意:“家中有些事,因此来晚了,没能亲手给老太太做菜,还请大爷见谅。” 宋羡平日话就不多,十句有九句不应声,丁掌柜也早就习以为常,他继续道:“老太太还喜欢吃我做的几道点心,我现在就去做来。” 宋羡看了看那食盒,想了想丁掌柜做点心需要的时间,几乎没有犹豫:“这些足够祖母吃,不用再浪费功夫,去忙你酒楼里的事。” 不用再浪费功夫?丁掌柜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绷紧了精神思量,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大爷平日来酒楼里,就算开口说话,也不过就是几个字,真可谓字字如金,这次却难得的说了一整句,如果他不能领会大爷的意思,恐怕会一直惴惴不安。 丁掌柜待还要开口说话,宋羡却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俨然是不想再看到丁掌柜在这里。 丁掌柜看着宋羡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宋将军今日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宋羡来的时候,谢良辰在教阿弟筹算,等她回过神,宋羡人都到了酒楼里,也就没能上前说话。 等到宋羡出来,碍于周围人多,谢良辰也就带着阿弟上前躬身行了礼,然后眼睛落在丁掌柜身上。 比起见宋羡,此时此刻她最想找的还是丁掌柜。 不等丁掌柜挪动步子,谢良辰就走上前攀谈。 宋羡离开泰和居门前,有意地转头回看了一眼,刚好望见谢良辰和陈子庚将丁掌柜围住。 那模样,比方才向他行礼要赤诚的多。 也不看看是谁将丁掌柜带出酒楼的。 …… 谢良辰将怀中的匣子打开,递到丁掌柜面前:“掌柜的,您看看这制黄精。” 制黄精这种药材,丁掌柜平日里都是从药铺里买来的,眼前这两个分明是农家的孩子,怎么会卖这种药? “丁掌柜我们是陈家村的,”谢良辰道,“我曾去纸坊里献方,眼下纸坊的杨桃藤和黄蜀葵,大部分都是我们采来、收来的。” 谢良辰神情诚恳,脸上挂着的一抹期盼的笑容:“在镇州城,您的药膳做的最好,也最为识得这些药材,您看看这制黄精如何?” 药材好不好,会影响药膳的口感,所以每次丁掌柜对药材都是精挑细选。 眼前这黄精…… 至少是十年以上,通体黑亮。 丁掌柜伸手取出一块来看,是黄精没错,炮制的方法应该是先蒸后晒,不过蒸晒的法子不同,最终得到的药材也会不同。 丁掌柜知晓炮制药材一向是秘密,便只是问谢良辰:“你如何懂得这些?” 谢良辰道:“与那造纸坊的滑水方子一样,家中长辈教的,这黄精是我们上山挖来的,也是我亲手炮制,您可以尝一尝味道。” 黄精炮制的好,就没有了药材原本的麻味儿。平日选制黄精,就是要靠尝。木匣子里有切好的小块,方便人品尝。 丁掌柜拿起一块放在嘴里,不但没有麻味儿,而且软糯而香甜。 丁掌柜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暗自惊讶。 “掌柜的,”谢良辰道,“我们村子还有纸坊的生意,绝不敢欺瞒别人,这匣子里的黄精就给您试药性,不用给银钱,您若是觉得好,就打发人来陈家村,我可以带着药材来酒楼中,现为您炮制黄精。” 没有要银钱而是先留下药材,丁掌柜望着眼前的人,虽然他们是农户却心胸宽广。 丁掌柜向周围看看:“附近的酒楼你都送过药了?” 谢良辰颔首。 丁掌柜接着问:“都不收银钱?” 谢良辰点头:“不收,我们与他们说的也是一样,用过若是觉得好,想要买就去陈家村。” 丁掌柜又问:“没人买的话,你们岂非要损失不小?” “定会有人买,”谢良辰肯定,“我相信我的药。” 丁掌柜答应下来:“我会试试。” 丁掌柜话音刚落,旁边的陈子庚也从怀里拿出一只匣子:“掌柜的,蛤蟆油您收吗?” 陈子庚想起阿姐说制黄精的话,强忍着不适,从匣子里掏出一只晒干的蛤蟆:“掌柜的您看看,这是我们亲手抓的。” 陈子庚一颗心慌跳起来,他总觉得手指下的蛤蟆干好像会动。 第五十六章不怕 陈子庚脑海中努力回想着阿姐说过的话。 “树林里有一群小蛤蟆它们……很让人欢喜。” 陈子庚违心地赞成,嗯,一点都不丑,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脸颊很好看。 丁掌柜接过陈子庚手中的蛤蟆干,蛤蟆干晾晒的刚刚好,将蛤蟆干掰开立即看到了里面黄色的蛤蟆油。 丁掌柜思量片刻道:“这蛤蟆你们有多少?” 谢良辰道:“晒好的不多,但我们还能再去抓来。” 看着丁掌柜的模样,陈子庚眼睛发亮,让人欢喜的小蛤蟆真的要变成了银钱。 谢良辰道:“掌柜若是想要,可以去村中找我,还能看看院子里晾晒的黄精。” 丁掌柜迟疑片刻点点头:“我想一想。”他要先用这黄精炖一只鸡,尝尝味道如何,然后再去村中看看。 谢良辰带着陈子庚离开酒楼门口,陈子庚肚子“咕噜噜”乱响,蹲在这里委实不易,总能闻到一阵阵的香气。 陈子庚胡乱想着,多亏他一直跟着阿姐摆弄算筹,这才能抵抗住那香气,不知道黑蛋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口水直流。 眼见天快黑了,陈玉儿几个也找了过来,大家分别去酒楼里兜售药材,约好了时间一起回陈家村。 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知道药材没有卖出去。 “没关系,”谢良辰安慰大家,“如果那么容易,就轮不到我们来卖了。” 陈玉儿红着脸道:“希望酒楼掌柜试过之后,会来村子里找我们。” 谢良辰很笃定:“药材好,价格好,自然会来买,就像我们收的那些药材,也能卖得出去。” 陈玉儿本来性子腼腆,这些日子跟在谢良辰身边胆子逐渐大起来,人也开朗不少,不懂的就会直接问谢良辰:“辰阿姐,我们还要收药吗?会不会太多了?镇州附近就那么大的地方,药铺不用的话,我们的药材能卖给谁?” 最近村子里的人私下里常常说这桩事,不过大家也是说说罢了,还是会听陈咏胜的安排,毕竟收药的银钱都是在纸坊赚的,纸坊的买卖又是因为谢大小姐,他们不过就是出了些力气。 “多了好,”谢良辰道,“攒一攒,说不得能一下子卖出去。” 谢良辰说完接着道:“到时候,我们修葺房子,买布做衣裳,再从集市买些肉回来,我给大家做肉臊子饭。” “辰阿姐,什么是肉臊子饭?好吃吗?” “好吃,”谢良辰道,“热腾腾的稻米饭上,盖上一勺炒的香喷喷的肉臊子,再放两只煎鸡蛋。” 所有人都在吞咽,就连陈子庚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回到了家中,身边没有了旁人,陈子庚才拉扯住谢良辰的袖子:“阿姐,你是要将黄精和蛤蟆油都卖给那个酒楼的掌柜?” 谢良辰摇头:“酒楼能要多少,整个镇州城能吃蛤蟆油的人也不多。” 陈子庚不明白了:“那阿姐是想要卖给谁?” 谢良辰道:“你有没有看泰和楼的菜品?有很多南北的珍馐,那些珍馐从何而来?是有人为酒楼采买,我拿这些试探着给酒楼的掌柜看,是想要通过他们认识采买的人。” 蛤蟆油、制黄精这样的药材,需要卖到京城这样的地方去,他们现在没有商队,但可以经别人的手先走这条路。 谁说她的药材就一定要卖给镇州府的药铺? 谢良辰没有将话说的太清楚,但陈子庚已经明白:“既然阿姐想将药材卖出镇州,为何又四处去药铺打听消息。” 谢良辰道:“我虽然早有这个打算,但借着这次机会,刚好摸清楚镇州乃至北方药铺的情形。” 宋债主想要将朝廷的第一个药局开在北方,弄清楚这其中的情形对她和债主都自有好处。 陈子庚听着阿姐的话,沉默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抬起头来:“明日我和黑蛋带着村中的孩子们去抓蛤蟆。 就抓阿姐带我看的那种,个头大的,三年以上的。” 谢良辰笑着看陈子庚:“阿弟不怕了?” 陈子庚挺直胸膛:“不怕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庚和黑蛋跟着陈咏义一起去了山中,孩子们去抓蛤蟆,陈咏义等人去采黄精。 陈家的院子里也晒起了陈子庚的被褥。 陈老太太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的孙儿又尿炕了。 笑了一会儿,陈老太太又看着村中堆积起来的药材发愁,她缠在腰间的银钱越来越少,这些药卖不出去,这个冬天可就难熬了。 …… 苏家院子。 苏大太太听着管事禀告。 “陈家村的人,除了纸坊的买卖之外,卖给药铺的药材加起来不过十多斤。” 苏大太太听着翘起了嘴唇,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药商们常年看货估价,到她这里想改规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苏大太太冷声道,“等他们手里没有了银钱收药,那些采药的人,最终还不是要将药材卖给我们?” 苏家的“百济堂”在镇州和祁州的铺面开了张,这下苏家南北都有药材铺子,他们在北方安心收药,多余的运送去南方的铺子里,南方的铺子也是如此。 如此互通“百济堂”必然能够做大。 管事道:“不少药铺收药都略涨了价格,我们是不是也要如此?” “自然不用,”苏大太太淡淡地道,“我们不但不涨价,说不得还能降价。”等到陈家村的药卖不出去了,她可以看在与谢家的关系上,上门将那些药材接下来,不过价钱定不会高。 也算是给谢良辰一个教训,以后要本本分分地做事。 苏大太太至今还记得谢良辰与她谈婚约时的情形,虽然结果是她要的没错,但凭白压了她一头,又利用她去对付谢家二房,真当她能任由摆布。 现在好了,陈家村成了所有药商的眼中刺,动了别人的银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既然结果早就注定,便宜别人倒不如便宜了她。 “姑母。”林二小姐前来给苏大太太行礼。 苏大太太笑着将侄女迎进屋子里。 林二小姐道:“药铺怎么样了?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集市上有陈家村的人在卖药,他们的药材卖出去了吗?” 第五十七章找错人了 苏大太太没有回答林二小姐的话,只是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 林二小姐心领神会,登时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那些村民是怎么想的,以为药铺不收,他们就能在市集卖?药材又不是寻常的东西,就算有铃医愿意买,那毕竟也是少数。” 苏大太太煞有其事地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卖出去,但这毕竟与纸坊的生意不同。” 陈家村能将药材卖去纸坊,那是有衙门的应允,自以为那生意做得好,就开始收别的药材,只能说他们不自量力。 林二小姐笑着道:“姑母就是心善,表哥就像姑母,明明是做生意开药铺,却每年都要施药。” 林二小姐提及苏怀清,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苏大太太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兄嫂一家喜欢怀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私底下也曾向老太爷说过,将侄女许给怀清亲上加亲,老太爷每次却都要提及谢家那个被人伢子拐走的孤女。 眼下苏家与谢家的婚约没了,或许能旧事重提,虽然哥哥如今只是个知县,但与横海节度使关系匪浅,嫂嫂娘家也殷实,能为怀清锦上添花。 苏大太太想到这里颇有深意地道:“怀清过些日子就会来镇州,我着急将两个药铺做好,还不是为了他,让他将精神都放在读书上,也好一举取了功名。” 林二小姐垂着头不敢去看苏大太太,半晌才声音轻柔地道:“父亲还与母亲说,以表哥的才学,这次定然能金榜题名。” 苏大太太颔首:“希望如此。” 林二小姐又想起什么:“祁州那边姑母也安心,父亲这两日就到祁州,若是有什么事,父亲都会帮衬姑母。” 苏大太太笑道:“难为你,还要为我思量这些。” 听到了苏大太太的夸赞,林二小姐捏紧了帕子,整个人难掩喜色,她只希望谢家那边不要再出什么差错,谢大小姐就安安分分地做个农女。 这样一来,以谢大小姐的身份永远不可能肖想表哥。 …… 陈家村。 陈老太太看着满院子挂着的蛤蟆,心中五味杂陈。 看外孙女晒蛤蟆时那利落的模样,她又高兴又担忧,哪家的当家主母做这样的事? 真的让夫家人看到,还不吓一跳? 外孙女不怕也就罢了,还带着村中几个女娃娃一起下手,一开始院子里还传来几声惊呼,到了后来,全都埋头苦干,俨然是不将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辰丫头的胆子真是大,好像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这么连着做了几日,“泰和居”的丁掌柜带着人找上门时,蛤蟆已经晾满了整个院子。 丁掌柜带了一位田老爷前来。 这田老爷五六十岁的年纪,长得十分高大,脸颊上还有几道陈年伤疤。 谢良辰和陈老太太倒了热水待客,丁掌柜先开口道:“那制黄精我用过了,用来做药膳确实不错,我们酒楼先买十斤看看。” 听到与酒楼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陈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她腰上的钱袋子也算是有救了。 丁掌柜说完,田老爷就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蛤蟆油现在能有多少?” 谢良辰指指头顶:“十天后院子里晾晒的蛤蟆能收大半,算起来大约有三百多只,您若是能再等十天,至少五百只。” 父亲留给她的那两块山地,三年以上的蛤蟆能有几百只。 田老爷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他向陈老太太道:“我能不能看看那些蛤蟆。” 陈老太太露出豁牙:“您随便看,这些都是我们亲手捉来晾晒的。” 田老爷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不时地就会拿起一只仔细查看,这种蛤蟆价格不便宜,他曾买过一些去京中,赚了一些银钱。 “田老爷是走商队的吗?” 田老爷正在思量,就听到少女的声音。 田老爷下意识地颔首:“是。” 谢良辰又问:“是要往南走?” “对。”田老爷没有隐瞒,田家从前有一支上百人的商队,可惜这些年北方乱起来,不光是辽人来犯,还养了不少的山匪,田家的商队在押送货物时出了几次事,死了不少人手,商队差点就散了,他靠着向酒楼里送南方的货物,才得以苟延残喘。 现在朝廷打了胜仗,北方重新安稳下来,他又想重振商队,不过他手中能动用的银子不多,一直在思量送些什么去南方卖才好。 丁掌柜告诉他陈家村里有上好的蛤蟆油,他忙跟着过来看看,蛤蟆油这样的东西,在北方的府城中十分抢手,而且商队携带起来也方便。 田老爷道:“你这蛤蟆油准备怎么卖?” 谢良辰早就已经想好了:“四十文一只。” 田老爷的眼睛再次亮了,四十文一只的蛤蟆委实不贵了。 听到四十文一只的价格,陈老太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蛤蟆竟然如此贵?会不会是弄错了?如果抓到五百只,那是多少银钱? 陈老太太轻轻地拉扯了陈子庚,想要孙儿帮她算一算。 田老爷说完这话,陷入深思之中,他在算计自己手中的银钱够买多少只,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田家是否就能东山再起? “田老爷,您的商队有多少车马?” 田老爷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半晌才听到谢良辰的问话似的:“十多辆车,几十人。” 谢良辰接着道:“田老爷久居北方?我听说战乱时,大部分商队都去了南方。” 田老爷听到这话微微一笑,脸上有几分豪迈和义气:“是不少人都走了,但总要有人留下来。”他的商队运送过米粮、布帛和药材。 “您可真厉害。”陈子庚听到这里仰起头看田老爷。 田老爷摇头叹息:“都是过去的事了,北方打了胜仗之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走商。不怕你们笑话,眼下我能拿出的银钱不多,还不知道能不能卖下你们这里所有的蛤蟆。” “田老爷有没有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 田老爷再次听到旁边的少女询问。 田老爷想到进村时看到的那些药材,然后他果断地摇头:“就算是有心也是无力,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来购入药材。” 田老爷也听说陈家村的药材收了卖不出去,如果陈家村的人想要将药材卖给他,恐怕是找错人了。 第五十八章合作 既然田老爷这样说,谢良辰也没有再强求。 田老爷又看了看谢良辰做好的蛤蟆油,准备回去筹措好银钱再来陈家村。 丁掌柜买走了十斤制黄精,一共五两银子。 谢良辰向丁掌柜道谢,丁掌柜道:“你们也是不易。” 临走之前丁掌柜好心提点谢良辰:“既然收来的药材一时半刻没有买家,不如先停一停。”陈家村的人千万别拿了卖黄精的银钱再去收药。 丁掌柜和田老爷离开之后,陈老太太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辰丫头那些黑乎乎的药,竟然卖了五两银子。 所以之前辰丫头说的没错,那药比老母鸡值钱,陈老太太庆幸自己杀了鸡,否则不知要浪费多少银子。 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逝,陈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悔得原地直跺脚,他们吃什么不好,吃这药。 辰丫头怎么净祸祸贵的东西?从稻米饭到鸡蛋,从鸡蛋到母鸡,从母鸡到药材。 若是不拦着她,她下次要祸祸什么? 陈老太太又拍了大腿几下,用的力气太大,腿上一片火辣辣得疼,陈老太太的眼泪差点跟着掉出来。 这辈子她再也不喝鸡汤了,他们哪里喝的是鸡汤,而是银钱啊! “外祖母。” 谢良辰等到陈老太太情绪稍稍平稳一些,才上前道:“外祖母,听说那蛤蟆油很好吃,若不然我们今晚用鸡蛋蒸来尝尝?” 陈老太太忙伸出手遮挡那些小蛤蟆,谁也别想再打这些蛤蟆的主意。 高兴过了,后悔过了,陈老太太开始正视这五两银子,她看到的不是五两银子,而是这一院子的药材。 制黄精他们还有,也许明日又会有人上门来买。 陈老太太看着谢良辰道:“你从谢家二房手中要回那两块山地,就是知晓山上有这药材?” 那是前世时谢绍山发现的,谢绍山依靠这些药材赚了不少银钱。 谢良辰摇头道:“我不知道,二舅舅带我去的时候,我才发现。” 陈老太太心中感慨:“没想到你父亲还给你留下了这样一笔财物,也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我们运气好。” 山中那一片黄精,应该是有人故意种植的,否则绝不会长那么多。 “外祖母,”谢良辰道,“今日买制黄精的银钱还要继续收药。”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收拢掌心,五两银子还没焐热就又要花出去了,这心疼的滋味儿……谁能体会得到。 陈老太太道:“辰丫头,你确定要继续收药?” 谢良辰坚定地点头。 陈老太太道:“可现在连商队都不肯买药,这药能卖给谁?” 谢良辰并不担忧:“外祖母安心,我有法子。” 陈老太太去灶房烧火,陈子庚在屋子里练筹算,谢良辰出了院子找到常悦:“劳烦帮我探听一下刚刚那位田老爷。”她自己可以带人去打听,却要耽搁些功夫。 债主说过,有事就唤常悦帮忙,她这么做债主应该不会生气。 而且这件事办成之后,对债主来说自有好处。 常悦应声。 北方连年战事,田家没有逃去南方,还能留下继续做商队,可见田家人品应该不错,田老爷脾性直率、果断,像是常年带队在外走动之人。 如果田老爷能下定决心走这趟买卖,那田家商队就是她要找的人。 …… 田承佑从陈家村回到家中,一头就扎去了书房看账目,将家中的银钱算了几遍,只留下日后家中用度的,尽量拿出银钱来置办货物。 他能这么快下定决心,一来陈家村做出的药委实不错,二来价格划算,一只蛤蟆在京城的药铺至少要花七十文钱,陈家村只要四十文钱。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把握住,恐怕日后会更加艰难。 将账目算好,准备了银钱,明日就可以去陈家村买药材了。 田承佑长长地一口气,脑海中却回荡起那少女的话:“田老爷有没有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 田承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若是将那些药材都带上,到了南方之后,定能卖给好价钱。 可惜了。田承佑心中默默的念叨。 第二天一大早,田承佑正想着要带随从前去陈家村。 田家院子的大门被叫响。 家人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站着两个人。 田承佑刚好走过来,见到两人田承佑一时怔愣住,他们应该是陈家村的人,虽然他不认识陈咏胜,但昨日却见过谢良辰。 陈咏胜先开口道:“我是陈家村里正。” 田承佑将两个人让进了屋子,陈家村的人八成是向丁掌柜打听到了他的住处,不过他有些弄不清楚陈家村人的来意。 “不知陈里正前来寻我,是因何事?”田承佑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该不会是那些蛤蟆油你们另卖了旁人?” 田承佑一直盯着陈咏胜看,耳边却想起少女清悦的声音:“昨日我问田老爷是否想过将北方的药材运到南方贩卖?田老爷可还记得?” 田承佑颔首,他不止是记得,还为了这句话一夜辗转难眠。 想到这里,田承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自然是想,可惜……” 谢良辰知晓田承佑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于是继续道:“若药材钱我们先收一部分呢?剩下的那部分田老爷将药材卖了之后再带回来给我们,田老爷意下如何?” 田承佑瞪大了眼睛,仿佛半晌才想明白少女话里的意思:“你们能愿意?” 谢良辰点头:“不过需要田老爷与我们去衙署做一份文书,将一切写得清清楚楚,方便作为日后的凭据。” 田承佑依旧不敢相信。 谢良辰道:“这是一笔买卖,只要双方诚心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北方战事刚平,不管是我们还是田老爷,都该相互扶持,您信的过我们,我们也能信得过您。” 田承佑不知为什么,眼前少女的话让他觉得十分可信。 谢良辰道:“但是您买药之事我们要尽量遮掩。” 田承佑下意识地道:“为何?” 谢良辰笑道:“您不想先那些药商一步,将今年的药材运送到南方吗?” 第五十九章当归沙参羊肉汤 无论什么事先人一步,就会事半功倍。 更何况是货物,越新鲜的越好卖。 田承佑带着商队来往于各处县府,为了能早到一日就会拼掉半条性命,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如果是老商贾说出这样的话,田承佑不会惊讶,可眼前这个少女…… 田承佑不得不重新打量谢大小姐,这次陈家村拿下纸坊的买卖不是偶然,是因为陈家村的确有懂得生意的人。 谢良辰道:“田老爷知晓,我们陈家村是第一次收药材,药材收起来容易,卖却很难,这是我们的难题,田老爷也是一样,经过了战乱,手下的商队有所损伤,不管是对您还是对我们陈家村来说,眼下要么慢慢积攒本钱等待时机,要么另想法子。 积攒本钱看似稳妥,但如今不少南方商贾前来到北方,他们手中的人力物力远强于我们,等他们在北方站稳了脚,我们也只能被人牵制。” 田承佑陷入思量,如果手中没有银钱,生意就不做了?他如今凑不出一个大商队,可他还是想要走这一趟,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轻易放弃之人。 这位谢大小姐显然也是如此的心思,只不过她年纪轻轻,却比他看得更通透。 田承佑对谢良辰对视:“所以谢大小姐想到这个法子?” 谢良辰道:“既然不想放过这次机会,还想要继续这桩买卖,那便只能让利,我们互相让利,共担可能会出现的风险。” 想要拉走陈家村的药材,就要筹备更多人手和车马,少付给陈家村银钱,压上的是田家商队多年积攒的信誉。 对于陈家村来说,也是如此,那是一个村子卖药材得来的所有银钱。 田承佑去了陈家村,看到了村子里的人,也知晓他们的辛苦。 田承佑看向陈咏胜,明白了这少女为何会带着里正前来,里正能够代替整个村子做决定。 田承佑长长地吸一口气,想想那些跟着他走商丧命的伙计,他答应要替他们照应家人,光凭这个,他也不能放弃。 万千情绪一闪而过。 田承佑再回过神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他看向陈咏胜和谢良辰,声音低沉:“衙署可能没做过这样的文书,我寻个人问一问,若是真要这样做,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咏胜都有些动容。 田承佑道:“我打听好了,就会前去陈家村,许多细节还要再商议。” 话都说完了,谢良辰起身告辞。 田承佑忍不住道:“听说陈家村收药与那些药商不同?” 谢良辰颔首:“药商收药定下的规矩不对,我们不想就此受制于人,虽然是买卖,但也要合乎情理,否则那不是买卖而是盘剥。” 将陈咏胜和谢良辰送走。 田承佑站在院子里,脑海中,耳边都是谢大小姐的那番话。 “父亲。” 田大小姐知晓家中有客前来,她方才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人是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田承佑向女儿露出慈爱的笑容:“回来了?” 田承佑妻子过世早,只留下一个女儿,这些年他也不曾另娶,一直都是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田大小姐虽然是女子,但性子直率,心中一直想为父亲分忧,于是从小缠着父亲就学骑马、练拳脚,田承佑疼爱女儿,也就由着她如此。 田承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如果这次我带着商队离开镇州,家里就要靠你打理了。” 田大小姐早就知晓父亲有这样的打算,父女两个也提及这桩事,但不知为何父亲今日的神情颇有些郑重。 田大小姐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田承佑道,“只不过,成败在此一举了。” 回到陈家村的路上,陈咏胜看向谢良辰:“昨日你没有与田老爷提及这些,就是想要先将田家的情形问清楚?” 谢良辰颔首:“昨日二舅舅到田老爷从前的伙计家中询问,知晓田老爷一直照顾那些死去伙计的家里人,这是重义,北方有战事时,田家商队还冒险送货,这是重信。我们要寻个商队,田家看起来很合适。” 陈咏胜知晓辰丫头想得周全,沉默片刻之后,他道:“你说不能让人知晓我们的药材卖了,等回到村子里,我就带人建几间仓廒,可以储米粮,也能存药材,这样药材运走了,也能掩人耳目。” 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谢良辰又想起宋羡,田家商队之事,她很想让常悦禀告给宋羡,但想到债主的脾性…… 他们有日子不见了,上次就在酒楼外乜到了一个影子,这次还要去说说话,才能让债主安心。 每次见债主都要准备些礼物,所以每当谢良辰从宋羡院子里回来,立即就在思量下次见面带的东西。 程彦昭说宋羡胃口不好,她刚好收到了沙参,眼下又是秋天,她背着竹篓去市集买了块羊肉。 走之前她与阿弟说,要避开人去见宋将军,将药材卖给商队的事,还要宋将军帮忙。 阿弟这次没那么好打发,一直缠着要与她一起去,她磨破了嘴皮子才算将阿弟留下。 谢良辰叹了口气,阿弟太聪明,不好糊弄,说不得哪天就能看出端倪来。 谢良辰跟着常悦进了宋羡的院子,常安就迎过来道:“大爷在书房中与程二爷议事,谢大小姐先等一等。” 谢良辰应声,她转头看向灶房。 灶房里十分安静,不像是有厨娘在,看起来大家都很有默契,知晓她来该做些什么。 谢良辰道:“那我先去灶房。” 走进灶房,看着冷锅冷灶,谢良辰想起了外祖母喂鸡、鸭的模样,小心翼翼,百般呵护,恐怕下不出蛋来。 与她现在何其相似。 她除了见债主之外,她还肩负着喂债主的重任。 灶火烧起来,将锅焐热,洗净羊肉下锅,再放进去沙参和当归。 另一个小灶上,煮起了稻米粥,粥中要放磨好的酸枣仁。 沙参当归炖羊肉补血益气、养胃。 酸枣仁稻米粥安神。 她对宋羡的一片真心,都在这些饭食里了。 谢良辰正蹲在灶火旁,转头看到院子中有几只鸡在踱步,火光映得她眼眸微亮。 这小院子里何时养起鸡来了? 那下次再炖鸡的时候,她是不是可以直接拿来用?谢良辰嘴唇微微翘起,外祖母说得好,能省则省。 书房里。 宋羡与程彦昭正在看来自西北的军情,程彦昭忽然动了动鼻子,然后吞咽一口:“阿羡,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这么香?” 第六十章暖意 羊肉的香气飘荡在小院子里。 站在不远处的常安脸上虽然没有半点异样的神情,但肚子里却有些发空,谢大小姐的厨艺真是不错,上次的鸡汤就特别的香,吃过之后他们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惦记着。 若非碍于大爷规矩大,常安就要过去看一眼。 常安等人能忍得住,屋子里的程彦昭鼻子、嘴早就长了腿,一心一意奔向灶房,又坐了一会儿,脑子也一同走了,以至于宋羡与他说话,他都没听到。 宋羡说完话见程彦昭一直没有回答,抬起头向程彦昭看去,立即将程彦昭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在眼里。 这人不是胃口不好吗?今天怎么了? “我在与你说话。”宋羡声音略高,是不满的表现。 将要发怒的宋羡将程彦昭从香气中拖回来,重要的事已经议完了,剩下的也不着急。 程彦昭试着与宋羡商量:“要不然咱们吃过饭再说?忙了一日也累了。” 宋羡淡淡地道:“我不累。” 程彦昭的脸垮下来:“我这都是人生肉长的,与你不同。” 这是在说他不是人?宋羡眉梢一扬,目光如刀。 程彦昭不禁脊背一寒,不过他到底与宋羡认识久了,不至于就被吓着,不怕死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想要将北方握在手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近动手也太快了,宋羡没事,他们可都累掉了一层皮。 程彦昭接着道:“这么香你能受得了?” 宋羡面色不改。 “我去一趟净房。”程彦昭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宋羡总不能让他尿在裤子里。 打开了门,程彦昭直奔灶房。 灶房的大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汁,程彦昭站在旁边咽口水,眼睛仿佛已经黏在了锅中。 谢良辰看到程彦昭的模样,真怕他一口将锅都吞进去。 谢良辰道:“还没好,肉不是很烂。” “汤总好了吧?”程彦昭一脸渴盼,“要不然我先帮阿羡尝尝汤?” 这话说的,好像这锅里炖的都是宋羡的一样,但每次不是程二爷先吃,谢良辰不好拒绝,因为程彦昭双手捧着碗站在了她面前。 谢良辰拿过勺子伸入大锅里。 “好了,好了,别倒回去,就这些,哎呀知道你是给阿羡做的,他够吃。”程彦昭眼看着谢良辰勺子里的汤洒回锅中一点,就像是被抢了糖的孩子,跺着脚埋怨。 宋羡听着灶房中程彦昭的声音,就是个饿死鬼在哀嚎,他嚎也就罢了,却将他一起带上。 真是丢人。 宋羡的精神很快就放在文书上,重生之后知晓的多,虽然许多时候事半功倍,但想想前世因战事死去的那些人,就不能让他们再搭上一条性命。 所以他才会加紧练兵,随时准备先动手,这些事程彦昭自然不明白。 宋羡再抬起头时,谢良辰推开了门,身后跟着端托盘的程彦昭。 “阿羡,吃饭了。”程彦昭笑容暖得快将他自己融化了。 谢良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宋羡,只见他抬起眼睛,目光先落在她身上,然后才扫向桌子上的饭菜。 “炖了羊肉,”谢良辰道,“我还放了当归、沙参。”鉴于他之前问的详细,这次干脆不用他开口,她自己说清楚。 “还有酸枣仁稻米粥。” 听着她说这些,宋羡仿佛回到了祖母屋中,面前摆着的都是厨房做的药膳,祖母是旧疾缠身,他呢?他有什么病需要这样进补? 宋羡心中想着,还是站起身向桌子旁走去。 程彦昭早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箸,先把羊肉塞入嘴里,然后又去喝粥。 “这个好,”程彦昭指了指稻米粥,“酸酸的,我喜欢,是我的口味。” “酸的?”宋羡面容淡然,声音也没夹杂任何情绪。 谢良辰却看出宋羡不太高兴,好在她早有准备,于是伸手从罐子里盛了蔗浆淋在了宋羡面前的稻米粥中。 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宋羡看向对面恨不得将稻米粥倒进喉咙里的程彦昭,每次谢良辰来做的饭食都很合程彦昭的口味。 宋羡盛了一匙稻米粥,粥到了嘴里,他立即皱起眉头。 酸?谢良辰觉得不可能,她眼看着宋羡那一匙是从蔗浆中盛出来的,那么多蔗浆能有多酸? 八成他是心里觉得酸,即便吃的是甜的也是无用。 “宋将军再吃些稻米粥,这粥有安神的效用,厨房还有面。”谢良辰说着向外走去。 不多一会儿,谢良辰端了一碗面在宋羡面前。 目光扫向自己面前的那碗面,嘴里的酸味儿仿佛散了不少。 宋羡这才夹起一块羊肉送入嘴中,羊肉软烂,味道能过得去。 看到债主满意了,谢良辰才开始讲自己的事:“宋将军,我找到商队运药材了。” 宋羡没有说话,程彦昭有些惊讶:“我还想着回来之后帮你找个商队,将药材运出镇州去卖,没想到你先找好了。” 程彦昭开始相信宋羡说的没错,找个办事的人不容易。这么聪明,做饭又好吃的人,要去哪里去寻? 谢良辰找了田承佑,宋羡已经知晓了。 谢良辰应声:“田家拿不出足够的银钱买药材,我想与田老爷去衙署写一份文书。” 程彦昭没听明白谢良辰的意思。 宋羡却已经清楚:“田承佑既然答应了,他就有法子去衙署打点,既能与你签了文书又不让人知晓。 你现在是怕药材运走时被守城将士盘查。” “是,”谢良辰道,“眼下将军接手了镇州的防务,这件事还要将军帮忙。”宋羡手下的将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只有先和宋羡说好,才能顺畅地将东西运出镇州城。 想要完全握住先机,则至少将药材运出邢州,这一路没有宋羡护航,很难达到目的。 谢良辰不怕宋羡不答应,如今北方商贾太多,其中不知有没有混杂奸细,如果能掀起一波风浪,借此整饬商贾,宋羡何乐而不为? 羊肉和面条吃下去,肚子里十分暖和。 宋羡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宋羡的声音竟然没有往日那般冰冷。 他看向谢良辰:“锅中还有羊肉?” 谢良辰道:“还有。” 宋羡吩咐常安:“送些回去给老太太。” 常安退了出去。 宋羡的目光再次看向谢良辰:“再去煮一锅。” 谢良辰愕然,这是为什么?难道宋羡没吃饱? 第六十一章启程 谢良辰做完了饭,向宋羡说清楚田家商队之事,她觉得就该离开了,心底里一条腿已经跨出了这院子,没想到宋羡却突然开口让她再去灶房。 停顿片刻,谢良辰道:“将军,我做的这药膳虽说药性温和,但不是人人都适用,尤其是体弱多病之人,需要仔细看脉再做定夺,就算是寻常人,用的时候也要适量。” 她的意思是,若是宋老太太服用,定要慎重,万一不对症,虽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也难免会不舒坦。 宋羡虽然年轻力壮,但吃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 谢良辰话音刚落,只听宋羡的声音响起:“我祖母气阴不足、肺热燥咳加之有血虚之症,家中也做这样的药膳,” 言下之意,他经过思量,仔细想想也没错,宋羡本就不是冒失的人。 既然如此,谢良辰也就无话可说,不过她依旧没挪动脚步:“可能要多等一会儿,羊肉没了。” 她哪里知晓还要再炖一锅,买来的羊肉仅够做一次的。 宋羡看向常安,常安忽然额头有些冒汗,他以为谢大小姐再来会炖鸡汤,于是在院子里养了鸡,哪里想到这次会用羊肉。 常安忙道:“我让人去买。”可惜院子太小,要不然他真想将外面能看到的家畜都养着,以备不时之需。 谢良辰看向宋羡:“我还带着一些黄芪,用当归、沙参、黄芪炖鸡也好,只是宋将军和程大人今日吃了不少药膳,再做出来也要少用。” 宋羡没有拒绝:“去做吧!” 谢良辰快步走出屋子,面对一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没有点准备如何能应付?鸡肉比羊肉容易炖烂,她逗留的时间也能短些。 村子里还有不少事等着她,能早走片刻也好。 等到谢良辰离开,程彦昭才从大碗中抬起脸,他狐疑地看着宋羡:“你真的还想吃?” 宋羡不去理会程彦昭,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了公文:“吃饱了就过来议事。” …… 灶房中,谢良辰看着锅中翻滚的鸡汤。 炖完了羊肉又炖鸡,这若是让外祖母知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谢良辰一边看着灶火,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算筹,等到院子里的蛤蟆都晾干,田家的商队也该离开镇州,所以在那之前,他们要尽量收更多的药材。 田家商队走了之后,收药也不能间断,药商收到消息的前几日尤为重要。 谢良辰用勺子去盛鸡汤来看,鸡汤奶白,鸡肉软糯,药力也都炖入汤中。 总算是做好了。 谢良辰正要去知会常安,刚好瞧见书房的门打开了,宋羡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羡吩咐道:“备马,我们要去一趟祁州,明日一早还要赶回来。” 程彦昭拉着一张脸,他就不明白了,宋羡哪里来的这么多精神,这一来一回,他吃的可能还没有消耗的多。 谢良辰背上了竹篓,早知道宋羡要走,她也不用留下来备饭食。 这样思量着,谢良辰上前向宋羡行礼。 宋羡转头看了看灶房,目光经过谢良辰时,在她那纤弱的身影上略微逗留片刻,然后抬脚向外走去。 片刻之后,常安去而复返:“谢大小姐,我们都走了,灶房里的东西来不及处置,您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谢良辰想到那一锅热气腾腾的鸡肉。 常安继续道:“吃不了的话,让常悦帮您拿回陈家村。” 常安说完,谢良辰看向宋羡离开的方向,这是宋羡吩咐的?该不会让她煮这锅之前,宋羡就想好要让她带走吧? 心中牵挂陈家村,却又不肯说破。 这样的债主似是也没有她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 宋家。 宋老太太听说孙儿让人送来饭食给她,她本没什么胃口,看在孙儿的面子上还是让人盛一小碗给她。 管事妈妈笑着道:“大爷说了,很好吃。” 宋老太太脸上一闪惊讶:“羡哥儿还会夸赞吃食?”这些年不要说夸赞,就是能坐在那里,好端端的吃顿饭都很少见。 宋老太太心中想着孙儿,这样一欢喜,好像也有了些胃口:“快给我尝尝。” 管事妈妈应着去端碗。 一块炖的软烂的羊肉入了口,没有半点腥膻的味道,肉丝微微发甜,回味时带着些许药香,不似平日里那些药膳到了嘴里就让人觉得苦涩。 宋老太太连连点头:“怪不得我孙儿说好。” 管事妈妈见状也跟着欢喜:“既然对了口味,老太太就多用些。” 宋老太太让管事妈妈劝着吃了小半碗,虽然与寻常人想比吃的仍旧不多,但也足以让人惊讶。 荣夫人前来请安时,都看出宋老太太的心情好了不少。 荣夫人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被刀割,她两个孩子落得这样的境地,做祖母的居然一点都不心疼,反而十分受用。 老太太眼里果然只有宋羡。 荣夫人不敢表露出异样,老太太旧疾缠身,想来也熬不过几年,不能永远护着宋羡,到时候侯爷要将嫡长子逐出家门,也就没人能拦着。 …… 几日的功夫陈家村就建起了几个大仓廒。 院子里的草药全都堆放进仓廒之中。 谢良辰看着眼前的仓廒,田家的商队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衙署那边也找到了文吏,陈咏胜与田承佑昨日去做了文书。 文书三份,陈家村、田家各一份,还有一份衙署留存。 田承佑以看蛤蟆油为借口来了几次,终于一切都准备好了,田家商队天不亮就将和货物搬上马车。 这次的货物,田承佑对外说是田家多年囤积的旧物,田家商队经营多年,外面的人听到这样的说辞也不疑有他。 实际上骡子车上拉的都是药材,而这些药材一部分是由陈家村的人每日以卖药为借口,偷偷送入田家,还有一部分田家买走蛤蟆油时,一起搬上了车。 商队离开镇州城时,田承佑表面上看不出端倪,手心中却捏了一把汗。 直到巡城将士放行,田承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事情到这里,他也该明白,宋羡将军有意放他离开。 田承佑想不出宋羡将军此举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不想要那些商贾盘剥民众? 突然之间得到这样的认可,就像从天而降的一道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拨开周围的阴霾,将眼前的路途照得更亮了。 田承佑忍不住露出笑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 田家商队离开的第五天。 苏大太太坐在堂屋里,听管事禀告。 “陈家村还在收药,”管事道,“我算过陈家村卖药所得的银钱,按理说早该支撑不下去了。” 第六十二章无法阻止 苏大太太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 “都算清楚了?”苏大太太道,“他们不是还卖给酒楼不少药材?” 谢良辰卖的是制黄精,这种药本就贵。 “算了,”管事将手中的账目拿给苏大太太看,“要么是有人私底下给了陈家村银钱,要么这里面另有什么原因,光靠他们跟纸坊、酒楼的生意,凑不出本钱来大量收药。 陈家村收药时间久了,消息也就传了出去,现在就连定州附近的村子都有人来镇州打听陈家村的消息。” 管事再也等不下去了,这才急匆匆地来见苏大太太。 去年北方还有战事,他们收上来的药也比今年要多,如今还开了两个药铺,若是还不如之前,怎么也说不过去。 苏大太太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更好。 管事忍不住道:“要不然咱们也按陈家村那样收药,虽说药价高一些,总归能将药材收上来。” 苏大太太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今年这么收了,明年呢?以后呢?北方的苏家药铺这样做,其余的药铺怎么办?” 而且苏家与其余几家药铺都说好了,他们要坚持住,不能因为陈家村就改了章程,整个大齐那么多药铺,陈家村算得了什么? 苏大太太斟酌片刻终于道:“就算要像陈家村那样收药,我们苏家药铺也不能做第一个。” 苏大太太的娘家哥哥林守业已经在祁州县任上,苏大太太前几日去见了哥哥,听林守业一番话,她才下定主意,无论如何眼下不能焦躁。 宋羡向朝廷请命要在北方开设官药局,官药局要怎么做没有人清楚,大齐之前从来没有朝廷出面做药局。 谁来做?要怎么做?能不能做得成,谁也不知晓。 镇州出事之后,宋家父子不和已不是什么秘密,宋羡为了与他父亲争权,不惜拿建立“官药局”来向皇上请功。 陈家村很有可能是宋羡拿来投石问路用处的,他们这些开药铺的,若有谁坐不住,就会陷入其中,成为宋羡手中的棋子。 所以哥哥说的很对,她不能松口,让苏家药铺就此低头。 哥哥还说横海节度使并不喜欢宋羡。 北方除了宋家之外,还有横海节度使手中也掌握着兵权,宋家真的乱了,横海节度使定会出手。 苏大太太权衡利弊之后,下了决定:“再等等看。” 镇州药商各怀心思,他们这样一等,田家的商队就出了邢州,田承佑与陈咏胜商议过,他们会径直前去大名府。 一路加快脚步不敢停歇,终于到了大名府,田承佑将骡车上的货物搬下来送到药铺中。 “您看看这药怎么样?”田承佑笑着看向药铺掌柜。 药铺的高掌柜看到田承佑,先是惊讶,很快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快一年没见到你了,听说北方打了胜仗,我就在想,别人我不知道,你田承佑定然会来,你与旁人不同,你是硬骨头。” 田承佑听到这话,眼睛更亮了些。 高掌柜道:“这次送来什么药?” 田承佑道:“都是好药,镇州今年的药材。” 听到田承佑的话,高掌柜不禁道:“快给我瞧瞧,今年还没人卖北边过来的药材。” 田承佑早就热络地将木箱从骡车上搬下来,木箱子放在高掌柜面前,田承佑亲手将箱子盖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黄芩,这些黄芩都经过了处理,只留有能入药的主根。 田承佑将木箱里的黄芩都倒在桌子上,箱子底部基本没有渣滓和泥土,这药材异常的干净,简直就能直接送入药铺中。 高掌柜看向店外的骡子车:“车上还有别的药?” 田承佑颔首:“有。” 高掌柜道:“也都处置成这样?” 田承佑道:“所有药材都是如此。” “好,”高掌柜笑道,“你带来的药材,我每样都要留,尤其是黄芩、柴胡、知母、远志我要多留。” 说完这话,高掌柜伸手拍了拍田承佑:“田兄,不过才一年未见,你就又长了本事,这些药是从哪里收的?” 田承佑笑道:“这药不是我收的,收药的是镇州的一个村子,陈家村。” 高掌柜道:“你说是村子里的人采药?” 田承佑仔细地将陈家村收药的法子告诉高掌柜:“镇州采药的人比往年多拿了不少银钱。” 高掌柜听后十分惊讶,没想到村中人还能与药商抗争。 高掌柜将田承佑迎进后院,伙计置办了些酒菜,两个人边喝边说。 “你也知晓我们北方的情形,”田承佑强忍着心中的酸涩,但是几杯酒下肚后,他一双眼睛通红,“我这次能来走商,也是依靠陈家村。” 说完这话,田承佑说什么都不肯再喝,免得会酒多误事:“我们就在大名府逗留两日,如果还有剩下的药材就再向南行,陈家村的人信我,没有收我药材钱,可我心里惦念着,要早些将银钱给他们拿回去。” 高掌柜也跟着心中酸涩,他伸手拍了拍田承佑:“我带你去别的药铺问问,你们送来的药材好,价钱反而比去年还要低些,大家看到哪有不买的道理?只不过他们还等着去北边的药商前来。 你自己上门恐怕一时半刻见不到主事人,我与你一同去,将你们的药材也送去一些,让他们亲眼瞧瞧。 谁也不是傻子,既然有更好的药材,何必要等那些药商。” 田承佑听到高掌柜的话,心中说不出的感激。 高掌柜留下了他需要的药材,又带着田承佑敲响了别人家的药铺。 田承佑一路向南走,骡子车上的药材越来越少,不过骡车不会空着,等回镇州时,车上也会拉满南边的货物。 …… 青州客栈中。 靠窗旁坐在一个身影,他身姿挺拔,眉如墨画,灯光映照得他的脸颊如玉般明亮。 他正仔细地看着桌子上的药材。 半晌苏怀清抬起眼睛:“问清楚了,这些药材是从镇州来的?” 身边的管事低声道:“我去问了几家药铺,都说是镇州陈家村卖的药,不是我们苏家百济堂的。” 镇州,陈家村。 苏怀清想到母亲让人送回苏家的信函,陈家村不就是谢大小姐外祖母家吗? 第六十三章不一样 大齐的药商很多,但是一个村子卖药还是第一次。 苏怀清光从眼前的药材上就能看出,陈家村有懂药材的人,或者有一个对药材十分了解的人在帮陈家村。 而且这个人瞒过了许多药商,先一步将药材运出镇州,可见十分厉害,不管是收药、处置药材,还是托付商队,只有对这些都十分了解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 管事道:“大爷,要不要让人去问问大太太?” 苏怀清摇头:“不用问了,与大名府的药铺说一声,让他们尽量多买陈家村的药材。” 管事这下不明白了:“大爷,您此举是为何?”让大太太知晓,恐怕要发怒。 苏怀清道:“晚了恐怕收不到今年的好药,马上就要入冬,会大量用到北方的黄芩、柴胡,就算今年收药赚不到银钱,也不能让药铺缺药。” 眼前这样的好药,价钱便宜、品质又好,谁会不想要?就算现在苏家重振旗鼓,想要在药材上超过陈家村也是很难,而且苏怀清了解母亲的脾气,既然她在镇州迟迟没有消息,那就是另有打算。 让他去问母亲的打算再做应对,到时候一切都晚了,虽然现在已经迟了,亡羊补牢总还能减少些损失。 提及收药,苏怀清道:“找到运送陈家村药材的商队问问看,陈家村今年是如何收药的?” 管事虽然看不透苏怀清的思量,但大爷一向能审时度势,照大爷的吩咐去做总不会有错。 管事退了下去,苏怀清也将面前的药材收好。 苏怀清又想起那位与他有婚约的谢大小姐,他得到消息将谢大小姐救下送回镇州,本欲等到谢大小姐醒转之后再离开,却因为收到祖父的信函不得不赶回苏家祖宅。 祖父的病情刚有好转,母亲就托人送回消息说谢家给了退婚书,这退婚书是怎么来的,他与祖父心里清楚。 苏怀清抬起眼睛看向窗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与谢大小姐素不相识,但既然谢家对祖父有恩情,他愿意与谢大小姐完婚,日后也会好好待她,现如今苏家失信于人,就算谢家、陈家人都不在追究,他们愧对谢大小姐的父母双亲。 苏怀清已经拿定主意,等将身边的事处理妥当之后,他会前去镇州向谢家、陈家长辈赔礼,如果他们愿意继续婚约,他绝无二话,若果然不愿,他会设法补偿。 却没成想他人还没到镇州,先听到了陈家村的消息。 苏怀清收回思绪,翻开桌上的账目,等到天将黑时,管事又带回了消息:“听说这陈家村卖药材之前,还跟纸坊有了生意。” 管事将从笔墨铺子买到的纸张交给苏怀清:“这是镇州、祁州造纸坊新出的纸张,如今衙门里都用这样的官纸。” 苏怀清看着手中的宣纸。 管事接着道:“镇州、祁州造纸坊用到的两味药材都是陈家村卖去的。” 管事说到这里吞咽一口,润了润嗓子:“之所以衙署会让陈家村做成这笔买卖,那是因为这造新纸的方子是陈家村给的。” 苏怀清目光微深,他离开镇州的时候没听说过新纸,也不知道陈家村收药材之事,前后还不到两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管事看苏怀清没有反应,忽然发现自己漏说了话:“大爷,献方的人是陈家村的,是那位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此时此刻苏怀清脑海中那因为受伤可怜、无助的谢良辰,忽然换了副模样。 …… 陈家村。 北方的冬天总会提前到来。 还没到冬至,风中已经带着丝丝寒意。 常悦站在陈家村的仓廒旁,看着两道人影借着夜色悄悄地靠近。 其中一个人终于到了仓廒前,正想要伸手打开仓门,“嗖”地一声,一支箭径直向那人射去。 那人回过神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看着箭尖穿过他肋下。 恐惧和惊诧让那人愣住,他低头查看,那支箭并没有刺进他的皮肉,而是穿过了他身上的衣袍。 这是给予他的威吓和警示。 一阵脚步声,几个陈家村人快步上前,毫不费力地将二人拿下。 常悦看到人群中手握猎弓的谢大小姐,谢大小姐刚刚那一箭又稳又准,箭术进步之快,让常悦心中都生出几分敬佩。 谢大小姐聪明又肯下功夫,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着陈子庚在院子里射箭,还与陈咏胜、陈咏义学拳脚功夫,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初见成效。 这段日子常有人来陈家村打探消息,谢大小姐干脆带着陈子庚埋伏在附近,只要有人敢前来,谢大小姐就会搭弓射箭,先挫那些人的气势。 常悦身边人上前道:“这次又没轮到我们动手,要不然您与大爷说一声,陈家村愈发有章法了,这村中每天都有人巡视,出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就回大爷身边吧?” 他们来陈家村这么久了,大家现在也都明白了,大爷将他们留下,为的就是护住谢大小姐和陈家村。 既然陈家村现在有了自保之力,他们留下好像也没有了必要。 常悦冷声道:“做好你自己的事。” 那人不敢再多言,退了几步隐入黑暗中。 常悦再次看向谢大小姐,他现在大约知晓谢大小姐脾气,陈家村和谢大小姐自己能解决之事绝不会吩咐他出手帮忙。 陈家村就像一块试金石,陈家村对付不了的人,才值得他们注意。 谢良辰将箭收回箭筒中,陈咏义带人将抓到的两个“贼”送去衙门,九月份陈家村就抓了十多个贼人,这些贼人都是受了商贾指使,前来探看陈家村仓廒中的药材。 陈咏胜道:“这两个人身上带了几个火折子,八成是要烧仓廒。” 谢良辰点头,田家商队的消息传回镇州,那些商贾知晓陈家村的药材已经一路南下,所以不用再来探查仓廒,而是要将他们最近收来的药材全都付之一炬。 陈咏胜道:“最近我会多留些人手在这里。”他们收到田老爷的消息,田家商队一半的车马明日就会回到镇州运走剩下的药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 陈子庚背上小巧的猎弓:“今晚我也留下。” 陈咏胜没有拒绝,陈家村老老小小不少人都纷纷留在了仓廒附近看守药材。 第二日晌午时分。 一支商队回到了镇州,商队带回了南方的布帛,将布帛卖入布行之后,田大小姐亲自带着银钱前往陈家村。 第六十四章都是钱 田家商队回到镇州的时候,街道两边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从前谁都知晓田家商队,但田家出了几次事,田承佑将家中的宅、地都卖了不少,家中又没有男丁承继,大家都以为田家从此就完了,没想到这次田承佑会运送陈家村的药材南下。 田家商队风尘仆仆却一脸喜气地回城那一刻,不知多少人都羡红了眼睛,当然也有人怒气难平,将田家和陈家村看做眼中钉。 要不是田承佑和陈家村联手,药商哪里会落得今日的境地? 苏大太太虽然早就打听出来龙去脉,心中却依旧抱着一线希望,直到亲眼看到田大小姐带着人一路前去陈家村,她这才脚下发软,差点就站立不住。 都是真的。 陈家村在她的眼皮底下将那些药材运了出去。 苏大太太紧紧地攥着手,脸色煞是难看,咬牙切齿地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早就该想到,那些都是刁民。 与那谢良辰一模一样的刁民。 谢良辰尚在谢家时就算计了她,如今又带着陈家村一起给他们设了个圈套。 苏大太太将怒气发放到管事身上:“你们不是去打听了吗?田家商队运的都是皮毛和玉器,怎么变成了药材?” 管事低着头慌忙道:“我去打点了,宋羡规矩大,巡城的将士不肯说,还是田家离开镇州之后投宿客栈时,我们才得了机会去探看。” 现在看来可能着了田承佑的道。苏大太太声音尖厉:“这个田承佑,他居然敢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了所有药商?难不成从此之后他们商队都要依靠陈家村?” 田家为了赚这点银钱,以后就别想在药商手中拿到药材。 苏大太太瘫坐在椅子上,胸口如同被点了一把火,烧得她死去活来,她拿起茶碗想要喝一口,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终于苏大太太再也压不住怒气,伸手将茶碗丢掷在地上。 碎瓷的声音传来,屋子里的管事和下人都吓得一抖。 苏大太太再开口时,嗓子变得异常沙哑:“收上来多少药材了?” 管事思量片刻才道:“定州收到一些,我想再去一趟莫州。” 也就是说镇州和祁州的药材不多。 苏大太太眼睛通红地看着管事。 管事不敢再支吾:“前几日听说陈家村的药材卖出去之后,那些采药的百姓更不愿意将药材卖给我们。 祁州、定州也是一样,再远一点的永宁军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要按药材称斤论价,不能胡乱看了一起采买。” 苏大太太一双眼睛要冒出火来,一旦踏出一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管事道:“如果陈家村的药材卖不出去,也就没人敢说这些,眼下田家商队载满货物回来,更要人尽皆知……” 最可怕的是,陈家村也是民众,民众说服民众更加容易,去深山采药的人,都愿意听他们的,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更是站在他们那边。 苏大太太咬着牙,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那就是收不上来了?” 管事垂下了头。 这边正说着话,又有下人来禀告:“大太太,赵家太太去了我们家中。” 赵家也是药商,前些日子向苏大太太讨主意,苏大太太暗示赵家不要理会陈家村,现在看着苗头不对,赵家就来寻她晦气了。 苏大太太心头突突乱跳。 管事道:“大太太,我们要不要与陈家村一样,向采药的那些人收些药材?就算不运出去卖,也要自家药铺够用。老爷那边您也得知会一声,就怕老太爷要问起来。” 苏大太太耳边嗡嗡作响,哪里会这样简单,来到北方收药之前,他们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钱,虽然那些收受银钱的官吏被宋羡抓了,可他们的银钱又要不回来,这些银钱都要算入药材本钱中,他们若是与陈家村一样的价钱收药,只有亏钱的份儿。 老太爷身子不行了,老爷又是一个不会管事的,她本想将北方的药铺做好给老太爷看看,这样她就能有底气向老太爷要权柄,哪知道在这时候跌了跟头。 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农女,让她怎么能低下头。 “再等等,”苏大太太道,“我去一趟祁州,回来再说。”她得去问问哥哥,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哥哥定然能帮她想到好法子。 …… 田大小姐带着商队一路到了陈家村。 远远的就看到有人背着竹篓来送药。 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现在来来往往都是人。 田大小姐现在对陈家村又是感激又是钦佩,眼看着陈家村的民众前来迎接,田大小姐利落地从骡车上跳下来,快步迎了上去。 田大小姐知晓,带着陈家村一起做生意的并不是陈家村里正,而是谢大小姐,那位谢大小姐与她年纪相仿。 前些日子她就想要来拜会谢大小姐,却怕因此被人看出端倪,一直等到现在才登门。这样想着,田大小姐的目光从人群中掠过。 人群忽然让出一条路,穿着粗布裙的少女走上前来。 田大小姐目光落在那少女脸上,只见那少女一双眼眸清亮如皎月,嘴唇微扬着,有一抹微笑蕴在其中。 周围村民看见少女时,纷纷开口说话。 “辰丫头。” “辰阿姐。” 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少女身边。 见到这样的情形,田大小姐就知道,这少女就是谢大小姐。 田大小姐上前行礼,她身后的田家伙计也纷纷弯腰。 谢良辰忙福身还礼:“这一路辛苦了。” 陈家村的人也都跟着抱拳。 “让大家进村吧!”谢良辰看向陈咏胜。 陈咏胜作为陈家村的里正,出面招呼田家商队,谢良辰和田大小姐走在最前面。 田大小姐名卉珍,田承佑私底下称呼女儿珍珍,田卉珍见到谢良辰,心中生出亲近之意,就将小名如实相告。 田卉珍道:“父亲从南方买回了不少布帛,嘱咐我一定要送来陈家村,大小姐一定要收下,若非陈家村,我们家的商队恐怕就没了出头之日。” 天冷了,眼下村子里许多孩子都没有正经的衣衫穿,确实需要布帛,由此可见田老爷想得很周全,谢良辰感谢田卉珍:“让你们费心了。” “千万别这样说,”田卉珍目光中都是恳切,“谢大小姐帮我们的,岂是能用东西能还清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记得大小姐的恩情。” 谢良辰笑着道:“既然我唤你珍珍,你就叫我良辰可好?” 田卉珍自然高兴。 田家伙计将布帛和礼物卸下车,又搬下几口箱子。 箱子搬入陈老太太主屋里,田卉珍弯腰将箱子盖打开,陈老太太走过去看了一眼,登时愣在那里。 眼睛被晃得睁不开了似的,只想要淌眼泪。 天呐,陈老太太捂住嘴,生怕自己喊出来,那可都是银钱。 第六十五章分钱 陈老太太目眩神迷之际,田卉珍又将另一只箱子打开。 一贯贯铜钱密密麻麻地放在那里。 陈老太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这么多银钱绑在腰上不知是什么感觉?如果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 会不会被人羡慕死陈老太太不知道,不过她清楚,她真的那样做了,转眼就会变成一个无比“贵重”的人。 田卉珍道:“我父亲特意交待过,多换些铜钱,这样方便你们用处。” 除了铜钱之外,那就是一两一个的碎银子。 望着这几只大箱子,屋子内外的陈家村人,一时十分安静,眼睛中是欣喜过后略带茫然无措的神情。 苦了太久,突然看到甜,简直不敢相信。 失望太多,希望悄无声息地到了身边,模糊了不少人的视线。 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们先打破了静寂,嘻嘻哈哈地在旁边玩闹着。 谢良辰笑着看田卉珍:“我们进屋去说话。” 田家掌柜和陈咏胜留下清点银钱、整理账目。 谢良辰问田卉珍:“这一趟下来,路上可顺利?” 田卉珍颔首:“有几个伙计生了病,休养几天也就好了,我父亲在路上又置办了车马,这次再离开镇州,就能多带些药材。” 田家商队重新有了抬头之势,陈家村的药材也有了销路,对于田家和陈家村都是天大的好事。 田卉珍发现了屋子里挂着的猎弓,不由地看向谢良辰:“良辰,这弓是你的?” 谢良辰点头:“才开始学。” 田卉珍只觉得与谢良辰愈发的亲近:“父亲也教了我,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射箭。” 谢良辰早就看出田卉珍性情率真。 田卉珍道:“我们还可以去骑马。” 田卉珍和谢良辰说着话,外面的陈咏胜、陈咏义开始拢账,陈子庚站在一旁看着,手里一直在摆弄算筹。 田家的掌柜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陈子庚,他惊讶地发现那孩子不是在胡乱玩,而是认认真真地再筹算。 田家掌柜不禁汗颜,这陈家村不简单,一个小娃娃都这般厉害,果然还是老爷的眼光好。 虽然早就知道药材卖了会进不少银钱,但看着那一只只大箱笼,清点着那一贯贯铜钱,陈咏胜仍旧难掩激动。 辰丫头说冬天来之前要修葺村子里的房屋,现在看来能够实现了。 这个冬天可能还会冷,但不再让人惧怕。 陈咏胜的心热热的。 陈老太太坐在角落里看着箱笼,不知是不是最近银钱看得多了,她内心也渐渐恢复平静,除了刚开始惊喜得有些失措之外,现在她已经能泰然处之。 “祖母,”陈子庚走过来忍不住开口,“您别再看了,再盯着二叔他们都不好意思从箱笼里拿银钱了。” 祖母一双眼睛如利刃,不管是谁从箱笼里拿银钱出来,都会先被戳上两个洞。 “我没有,”陈老太太道,“我就是随便看看。”嗯,看着都觉得舒心。 陈子庚再次道:“祖母,你眼睛不累吗?”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着,眼睛不觉得酸? 陈老太太道:“不累。”今日她要看个够本。 清点了银钱,理清账目,接下来就是将又陆续囤积的药材搬上田家的骡车。 这次田家商队再动身时,这次未加任何遮掩,大家都知道田家骡车上拉着的是药材,田家押送货物的管事,此时的心情也与之前大不一样了,多了几分欢喜和谨慎,少了几分忐忑和不安。 田卉珍向谢良辰告辞:“你这边有什么事就去家中寻我。” 谢良辰点头:“没事的时候就来陈家村,我们一起说话。” 田家人走了,陈咏胜吩咐下去,各家各户来一个人商议如何发放银钱。 虽然一户只出一个人,也站满了屋子。 看着箱子里的银钱,再看看田家送来的布帛,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心的神情。 陈咏胜道:“这药材生意,都要靠良辰才能有,所以银钱分下去也要有个说法。” 众人皆应声:“应该,应该这样,如果没有良辰,别说银钱了,我们现在还吃不饱饭。” 这是实话。 陈咏胜道:“我们陈家村大多数人同出一族,我做里长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想来想去也应该我来开这个口,辰丫头的意思是村子正是用银钱的时候,但银钱什么时候是个够?吃饱了,修了房子,还要让孩子们读书,路还长着呢!所以不如早些立规矩,大家心里也都安生。” 所有人都应声,有人道:“里长说的没错。” 陈咏胜接着说:“那就将赚来的银钱取三成给辰丫头。” “三成会不会有些少?” “是啊,往年就算采药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还有分给我们的粮食呢?这些也得算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陈咏胜心中宽慰:“好了,就这样办,我先拿出三成给辰丫头,再拿出三成放在村中,剩下的按照大家采药、收药的数目发放。” 定下这桩事,陈咏胜和陈咏义让人搬来桌椅,开始核算银钱分发给每一户。 拿的最多的一户有十两多银子,最少的也有六七两。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钱,陈家村的人将银钱捧在手心里,前前后后辛苦了不到两个月,却能拿到这么多。 这边热热闹闹地领了钱。 那边谢良辰带着陈玉儿给大家分布帛。 田家给的布帛,大家都不肯要,直说要谢良辰留下。 “我留这些做什么用?”谢良辰道,“冬天来了,总不能让孩子们衣不蔽体,将布帛拿回去裁衣服穿上才能御寒。” 北方的冬天不是那么好过的,谢良辰已经在琢磨要多买些皮毛,给外祖母、阿弟和她做衣服。 正琢磨着,陈老太太走到谢良辰身边:“辰丫头,你知道咱们能分到多少银子?” 陈咏胜说给她三成时,谢良辰心中有了大致的数目,不过没有仔细去思量。 陈老太太抿了抿嘴唇:“要一百多两银子。” 陈老太太说完盯着谢良辰,想要看外孙女欣喜的模样,谢良辰果然安静下来,她一双大大的眼眸闪烁着,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半晌之后,陈老太太只听谢良辰道:“也不知道多做几个锅灶需要多少银钱?还要买些熟药的物件儿……这样算起来恐怕不大够。” 陈老太太的心仿佛要停跳了,这次不是鸡不是鸭,不是笔墨纸砚,而是……锅灶和什么物件儿? 最让陈老太太难受的是,一百多两银子还不够用。 就算是财神爷家,也养不起她这外孙女。 第六十六章熟人 陈老太太被谢良辰一句话气得大步出了门,然后就钻进了灶房,默默叨叨地开始跟灶王爷说话。 在陈老太太心里灶王爷能管一切,这位神仙不光是灶王爷,还是财神、药王爷、送子娘娘、月老,总之摆了灶王爷一个就相当于拜了所有神仙,免得另要掏香火钱。 陈老太太请灶王爷保佑,陈家村能一直平平安安,主要是她的外孙女、孙儿平安。 陈咏胜将银子送来的时候,陈老太太刚好将刚杀的鸭子下了锅。 陈咏胜有些意外:“大娘,今天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 陈老太太破天荒地道:“这不赚银钱了吗?自然地吃点好的,一会儿你跟大家说,赚了银钱别都藏起来一文都不花。 天冷了,孩子们的身子骨都得圆润些,尤其是二牛家,昨日我过去看到她往锅里掺酒渣子,酒渣子是从城里买的吧?眼下又不是米粮不够,要那东西做甚?” 陈咏胜忙道:“我会嘱咐他们,拿到了银钱,明日就开始修葺村中的房子,若是存在手里不肯花的,下次就不带他们收药。” 陈老太太点头,眼看着陈咏胜走进了主屋,想必是与辰丫头说话去了,陈老太太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从前她总怕陈家村拖累辰丫头,想要等到村子里好一些了,再将辰丫头接过来,没想到辰丫头却先跟着她回来了,还带着陈家村赚了银钱。 不知要说是老天有眼,还是要说凡事必有因果。 陈家村早晚都要跟着辰丫头的,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陈老太太收回思绪,鼻子闻到炖鸭肉的香气,一时又心疼起来,这鸭子还能生蛋呐。 …… 第二日谢良辰带着陈子庚一起去了市集,她要买的东西有很多,还要去衙署开具文书,然后到铁匠铺做一些物件儿。 两个人刚到衙署门口,正要上前说话,陈子庚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衙署走了出来。 “李大人。” 李佑顺着声音看去,瞧见了一脸欣喜的陈子庚。 镇州的戍守交给宋羡之后,李佑带着人将北方县、府巡视了一圈,昨日才回到衙署,亲眼看到了市集上的热闹,也听说了陈家村卖药的事。 今天一早,衙署就来了几个商贾,想要在衙署做文书,只因为他们听说田家商队买走陈家村药材时,只付了一部分银钱,其余的银钱在卖了货物之后,才送到陈家村手上。 本来该是银货两讫的买卖,却因为北方如今的情势,许多商贾拿不出银钱,不得不另辟蹊径,陈家村和田家商队的这条路,显然是可以走通的。 让李佑没想到的是,宋羡早就与知县商议过,衙署文房那边准备妥当,先帮忙双方查验户籍,再寻来中人作保,一切都井然有序。 事情到了这里,李佑要夸赞宋羡文武双全,相比较而言,定州、祁州等地还是老样子,不见半点的起色,只等着明年春天开始耕田。 李佑向陈子庚招了招手:“今天有没有事?” 陈子庚摇头:“就是跟着阿姐来买物什儿。” 李佑想起先生一直关切陈家村,他忽然心中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要在周围走一走,你与我一起如何?晚些时候我再让人送你回陈家村。” 陈子庚心中明白,李佑大人是想要问他药材的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谢良辰。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就知晓彼此的心思。 谢良辰向李佑行礼:“那就劳烦李大人了。” “不必如此。”李佑抬手阻止谢良辰。 李佑委实喜欢陈子庚这个孩子。 随从将马牵来,李佑问陈子庚:“敢不敢骑马?” 陈子庚实话实说:“没骑过,但是看着不怕。” “好,”李佑道,“有些胆色。” 亲卫上前将陈子庚抱起交给李佑,李佑让陈子庚与他同乘一骑。 谢良辰看着马背上阿弟欣喜的模样,伸手向陈子庚挥了挥,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宋羡抬脚走出衙门时,刚好看到少女眼眸中的笑意,他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马背上的陈子庚。 宋羡并不惊讶,也就她那阿弟,能让她这样发自内心的欣喜。 宋羡大步向前走去,常安将马牵了过来,宋羡没有急着上马,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口,片刻之后,他听到少女清澈的声音:“宋将军。” 宋羡抬起头看到谢良辰向这边走来。 衙署门口人来人往,谢良辰不好说太多,只是上前行礼。 宋羡道:“你们买来的药材都运走了?” 谢良辰应声:“陈家村能有今日,还要感谢将军体恤,若非将军让我们卖药去造纸坊,陈家村现在别说赚银钱,连肚子都填不饱。” 这话不管谁听了都会觉得十分入耳,至于她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宋羡半晌没说话,谢良辰就要开口告退。 “村子里很好?”宋羡的问话再次传来。 仿佛是一句寻常的问候,不过谢良辰却感觉到了危险,跟债主相处几次之后,她很能敏锐地把握他情绪的起伏。 如果她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宋羡定会不高兴。 谢良辰道:“我们开始修葺房屋了,宋将军若是有时间,过几日去村子里看看,定然会发现与从前相比,有了很大的改变。” 宋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常安等人消失在谢良辰面前。 谢良辰也转身离开了衙署门前,应对完债主,此时她心中只是挂念阿弟。 “辰阿姐,”陈玉儿快步走过来,“你不是要问皮毛多少银子吗?刚刚我遇到一个商贾,他说可以用药材换皮毛。” 在市集上以物换物很常见,而且通常都比用银钱买更为合算。 谢良辰被陈玉儿拉着进了一处铺子,铺子里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那男子笑着向谢良辰看来。 “谢大小姐,”王俭笑着道,“听说你想要买些皮毛?” 谢良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这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前世她应该见过这男子,却一时又想不清楚是在哪里见过。 第六十七章敌友 谢良辰不动声色地看着铺子里摆放的毛皮,脑海中回想着眼前这人的身份。 这处铺子很小,除了几张银狐皮、貂皮贵重之外,最常见的就是马皮、羊皮和少量的牛皮,看过这些之后,就会想到这里的东家,应该是个小商贾。 小商贾。这个念头在谢良辰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想到在哪里见过眼前这个人,前世她在苏家时,收药难免遇到牲兽筋、角,她将这些东西送去军器监,在军器监她曾见过这张面孔。 只不过他并非是以商贾身份在军器监,而是穿着一身的正八品官服。 一个商贾,十二年后在军器监任职掌造兵器,虽然官位不高但极为重要,是这个人格外聪敏,找到了一条入仕的路,还是背后有人支持? 谢良辰心中思量,脸上却不动声色,目光落在羊皮上良久。 王俭看出端倪笑着道:“谢大小姐想要买羊皮?” 谢良辰颔首,不过很快她目光从羊皮上挪开:“羊皮太贵了,恐怕我们买不起,羊毛我们倒是能买一些。” 谢良辰也没想到,一顶羔皮帽子就要十贯,十贯她不是不舍得,就是一顶帽子委实不顶用。 王俭笑着让伙计去取羊毛来:“这些羊毛很不错,是西边的商贾卖来的。” 谢良辰将羊毛放在手指上碾了碾,毛长而且粗细均匀,确实是好货。 “这些羊毛一贯五十文一斤,”王俭道,“今年我这铺子里的皮毛卖得不错,又是陈家村来买,就一贯一斤。” 谢良辰一怔:“您为何给陈家村便宜?” 王俭笑得爽朗:“陈家村和田家商队在衙署做文书之后,我们也照葫芦画瓢去做了,今日就有商队离开镇州,拿走了不少我店里的皮子,南方不要毛织物,但羊皮、牛皮都卖好价儿,顺利的话,这一趟就赚了我一年的银钱。 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遇到你们来买货,我便宜些也算是聊表谢意。” 旁边的陈玉儿等人听到这话都面露欢喜。 王俭的目光掠过陈家村的几个孩子,不由地叹了口气:“眼下百姓都不易,我原本有一妻两子,也都在战乱时染病没了。” 王俭说着眼睛中隐约带着泪光。 “希望日后都能好好的,”王俭别过眼睛稳住了情绪,“眼见就要冷了,用这些羊毛给孩子们做些毛袜子,熬过今年就好了,明年没了战乱,这些皮毛都会便宜许多。” 谢良辰点点头:“我先要五斤羊毛。”她得先拿回去试试,不知道能不能用好,毕竟前世她没有做过毛织物,只是听说过要如何做而已。 王俭吩咐伙计去称来:“我叫王俭,以后再用什么,只管来铺子里寻我,我定会给最便宜的价钱,不会让你们吃亏。” 谢良辰眉眼中满是笑意:“谢谢您了。” “不必客气,”王俭又想到了什么,“你们在山中采药,能猎到鸟、兽也可以送来我这里,有些羽毛和皮子也能拿来卖的。” 谢良辰点头应下。 临走之前,王俭道:“你们陈家村的药材现在全都卖给田家了吗?如果有商队愿意买,你们卖不卖?” 谢良辰几乎没有迟疑:“若是信得过的商队,自然要卖的,不过采药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今年我们村子里剩的药材也不多。” 王俭笑道:“遇到能出高价,办事稳妥的商队,我就介绍给你们,能多卖些银钱总归是好的,钱赚起来难,花出去却很快。” 谢良辰带着陈玉儿几个人离开,羊毛让村中的半大孩子帮忙拎着,谢良辰和陈玉儿都十分轻松。 “辰阿姐,”陈玉儿道,“那位老爷真是好人,一句话就让我们省了二百多文。” 陈玉儿说着转头又去看那些羊毛,她其实也想买些回家,到了冬天冷的不得了,尤其出门的时候,牙齿直打颤,家里有土炕却也不能烧得太暖,柴禾再多也经不得那么烧,常常都会在夜里冻醒。 不过银钱真的不够,家中修葺房子就要花不少,陈玉儿眼下只想多赚些银钱出来。 谢良辰一路没有多说话,就在思量那王俭,王俭开始说可以用药材换羊皮,见她不买羊皮就将羊毛便宜卖给她,他是真的感谢陈家村,还是想要与陈家村有往来? 谢良辰起了疑心,往后她会盯紧了王俭,王俭露出半点蹊跷,她都能借此将他看清楚。 陈家村。 陈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拆被子,被子里放着的是杨絮和芦花,她要放些好的芦花进去,仔仔细细地絮上一层,做好了给辰丫头盖。 从前她家中也有田产,逃荒时将田产都换成了银钱,到了陈家村用了一部分,剩下的给女儿做了嫁妆,给儿子娶了媳妇。 她也是没本事,没能赚些银钱存下,若是老头子和一双儿女还在世,陈家定不会落得如今的模样。 陈老太太动作利落,她早些将被子做好,也能让外孙女欢喜。 “外祖母。” 一阵脚步声传来。 陈老太太抬起头,只见谢良辰和陈玉儿带着四个半大小子进了门。 陈老太太刚要说话,就瞧见两个半大小子手里提着东西。 陈老太太有种不好的预感,尽量放松心态道:“这是又买什么了?” 陈玉儿和几个半大小子放下东西一溜烟的跑了,院子里只剩下祖孙两个。 “羊毛,一斤一贯钱,”谢良辰笑着道,“我买了一点回来试试,看看做被子、做毛衣、毛袜子好不好用。” 陈老太太看向自己手里的杨絮和芦花,外孙女的眼睛怎么总能看到贵的物件儿。 陈老太太道:“这一点还只是试试?” 谢良辰点头:“试成了,我就买个几十斤。”或许变成毛织物可以卖出去,到了冬天采不了药材,她总要带着村中人再做些什么。 几十斤?那不就是几十两银子? 陈老太太心一慌,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噗”杨絮乱飘。 陈老太太牵挂着银子,半晌才发现孙儿不见了:“庚哥儿呢?哪里去了?” …… 陈子庚坐在小杌子上摆弄手中的算筹。 “算好了?”东篱先生道。 陈子庚颔首:“一千八百九十文。” 东篱先生表情未变,眼睛中却泛起一丝波澜:“再来做做这题,看看能不能算出来。” 陈子庚低头瞧了一眼,然后干脆地道:“能,我阿姐问过我差不多的题目。” 东篱先生依旧温和地笑:“你还会什么?” 陈子庚老老实实地道:“看过简单的棋谱,阿姐在地上画给我看的。” 李佑心中有几分惊讶,他知道那谢大小姐很聪明,不过经陈子庚今日一说,他小看了那个少女。 第六十八章拜师 陈子庚在院子里给东篱先生画棋谱,东篱先生边捋胡子边看着。 李佑则在一旁看着先生,这种简单的稚子都能看懂的棋谱,按理说先生不该感兴趣。 “李大人,”陈子庚忽然喊李佑,“您也会下棋吧?” 李佑点点头:“会。”不过他学的比较晚,那是遇到先生之后的事。 陈子庚道:“京中是不是有许多人都会?” 李佑道:“是。”其实不光是京中,殷实的人家孩子都会学,陈子庚会这些东西让人惊奇,那是因为他在陈家村这样的地方。 李佑心绪一动,大齐大部分地方都是陈家村,更多的民众都是陈家村村民。 陈子庚眼睛中露出羡艳的神情:“我们村子里,只有阿姐和我会,黑蛋他们连字都不识得。” 说到这里,陈子庚一顿:“不过现在,黑蛋他们也会几十个字了,都是药材的名字。” 东篱先生听到这里开口道:“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你阿姐吧?如果不是你阿姐,也没有陈家村的现在。” 陈子庚点头不过又摇头:“阿姐不是这样说的。” 东篱先生等到陈子庚继续说下去。 陈子庚道:“阿姐说,帮了陈家村的不是她,而是她学的东西,我们将来要想过上好日子,就要读书写字,明白事理才不会被人欺负。 就像药商骗我们,无非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懂,将来若是大家都懂了,那一切都只能按照规矩来。 每个人都赚自己应得的银钱,走自己应该走的路,那便没有欺压,都是公正了。 所以采药之外,我们都在识字,阿姐先从大家感兴趣的教起,让大家知道识字后的好处,之后等到村子赚了足够的银钱,阿姐还要在村中建族学,请先生前去做西席。” 陈子庚越说越激动:“阿姐说,没有了战乱,安定下来之后,大家都要读书识字的,学完老祖宗留下的,再做新的学问给后人,这样代代相传,就会活得越来越通透。 就像阿姐会的药材一样,享前人之荫,为后人开路,这才是我们该去做的。” 上次陈子庚见过李佑之后,谢良辰与他说了很多,告诉他下次再遇见李佑大人都要说些什么,免得他会说错话。 虽然谢良辰事先知会过,方才陈子庚那一番话也都是发自内心,没有经过任何思量,说完之后,他看向李佑和身边的阿翁。 陈子庚能看得出来,眼前的两个人没觉得他说得不对。 心中一欢喜,陈子庚的嘴就快了些:“民富国强,众安道泰。” 话说出来,陈子庚心中一沉,这句话阿姐不让他对外提及,因为无论是阿姐还是他都不该懂得这些。 他之所以会知晓,那是因为阿姐做梦时,不小心说了出来。 阿姐醒了之后,他就缠着阿姐将这话的意思告诉他,他问阿姐从哪里看到的,阿姐说是听宋羡将军提及的。 李佑果然一怔,陈子庚说的话出自《吴越春秋》,读这样书籍是为了学治国理政,寻常人不会选这样的书来读。 东篱先生目光微微深远:“这话也是你阿姐教的?” 陈子庚在心中权衡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听宋羡将军说的。”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该撒谎,否则很容易被揭穿。 李佑暗自点头,这话是宋羡说出来的,也就不让人意外了。 几个人在一起说说话,时间就不早了。 厨房传来饭菜的香气,东篱先生拉住陈子庚:“走吧,吃完饭送你回陈家村。” “阿爷、李佑大人不必送我,”陈子庚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将路记下了,我自己就能回去。” 李佑讶异地道:“衙署离这里不近,你走一遍就能记住?” 陈子庚道:“从衙署出来往南过两条街,到三条胡同往西走,从柳条巷拐进来,第五个门口就是了。” 李佑这样一想,还真的是。 陈子庚接着道:“我找到衙署就能找回家,我小时候跟着祖母一起去集市,祖母叮嘱过我,若是半途遇到什么事,我们不小心分开了,就让我前去衙署门口等着她,所以我对衙署很熟悉。” 李佑看着陈子庚那双清亮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今日我无事,刚好送你,他日若是抽不开身,再让你自己回去。” 陈子庚开开心心地应了。 几个人一起吃了饭,东篱先生从屋子里拿出一只青布包交给陈子庚:“你阿姐识字,这几本书就送给你,让你阿姐读给你听。” 陈子庚先是一愣,紧接着脸颊绯红,说不出的欣喜,他向东篱先生行礼:“多谢阿爷。” 东篱先生接着道:“没事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坐坐,书中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寻我。” 陈子庚眼睛又是一亮:“阿爷,您是要给子庚做先生吗?” 这话让东篱先生和李佑都愣住了。 不过很快东篱先生一笑,笑声十分爽朗。 他确实对陈子庚有了爱才之心,但是还没拿定主意来教他,毕竟他教了几个学生,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人意,送书给陈子庚也算是个考验,瞧瞧这孩子资质到底如何。 未料他们的心思百转千回,却被陈子庚一眼看破。 东篱先生收起笑容,他仔细望着陈子庚:“为何这般问?” 陈子庚道:“阿姐说书籍很是精贵,阿爷不但送我,还答应为我解疑,也只有授业的恩师才会如此。 阿爷若是做我的先生,我不能就这样拿了书就走。” 东篱先生道:“那你要如何?” 陈子庚规规矩矩地道:“当向先生行大礼,奉上束脩。” 李佑看着低头行礼的陈子庚,脸上满是诧异的神情,想要做先生的弟子,那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之事。 陈子庚却这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出来。 先生……李佑转头看向东篱先生,不知先生是否会答应。 东篱先生整理一下长袍,挺直了脊背,让自己坐得更加端正,说话的声音也比之前多了几分威严:“既然如此,你明日就带着束脩前来吧。” 第六十九章欢悦 李佑骑马带着陈子庚回到陈家村。 看着马背上的人,李佑不禁有些恍惚,先生收下了陈子庚,那么以后这孩子就是他师弟了? 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明明他只是带陈子庚去先生面前说说话,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先生的心思委实让人捉摸不透,皇上请先生回京他不肯,如今却在陈家村收起了弟子…… 不知道皇上知晓会如何? “黑蛋。” 陈子庚隔着村前的小桥向黑蛋挥手。 黑蛋等人都停下脚步转头向陈子庚看来,发现陈子庚端坐在马背上,几个孩子放下背上的竹篓,一路小跑围上前。 “这是李佑大人。”陈子庚引着众人向李佑行礼。 李佑看出来了,村子里与陈子庚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听陈子庚的话。 “回去吧,”李佑向陈子庚道,“改日我再来村子里。” 眼看着村民也走过来,李佑将陈子庚放下马,这么晚了他就不进村了,免得兴师动众。 陈子庚向李佑行礼,目送李佑离开,这才带着黑蛋几个一起进了村。 陈子庚问了问黑蛋他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知晓一切平顺没有出任何事,这才放心地回到家里。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正在院子里等陈子庚。 “祖母、阿姐。”陈子庚到了自家,脸上就没有超乎他年龄的稳重,反而就像个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将后背背着的布包取下来。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书册。 “祖母、阿姐,”陈子庚眼睛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我要有先生了。” 祖孙三个人回到屋子里,陈老太太一头雾水,谢良辰却猜到了大致经过,之前她让常悦帮忙打探那位婆婆的身份,常悦就将东篱先生和李佑的关系一并与她说了。 显然这是宋羡吩咐的,由此可见这位东篱先生不简单。 现在东篱先生愿意给阿弟做先生,她的心情五味杂陈,开始是欢喜的,能遇到这样的先生是阿弟自己的造化,不过又有些担忧,毕竟不了解东篱先生,不知他的人到底如何。 随着陈子庚提及今日的事,陈老太太是彻底惊住了,怎么跟着李佑大人出去一趟就有了先生呢? 而且李佑大人也称呼东篱先生为“先生”。 陈子庚道:“我能看的出来李佑大人对先生很是恭敬,回来的路上大人还嘱咐我好好与先生学。” 李佑是个好官,他说的话肯定没错,陈老太太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孙儿这是遇到贵人了。 陈老太太下意识伸出手心中拜灶王爷,自从外孙女回来之后,他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陈子庚道:“李佑大人不让我与旁人说这件事,先生说我每天去两个时辰,不用带吃食,中午就与先生一起用饭。” 想到束脩陈子庚又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送多少才好。 谢良辰道:“我们先要准备好束脩礼。” 按照本朝的习惯,拜师时给的束脩要筹备六礼,之后按月给先生银钱就好。谢良辰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晚,现在去集市上买东西已经来不及了,那就只能从家中拿物件儿。 谢良辰道:“田家送来的布帛,我们家中炮制的黄精,蛤蟆油,还有我前些日子收来的何首乌,再去二舅舅家中借两只鸡,一罐我做野薄荷茶。” 谢良辰仔细地算着,六礼虽然现在是凑出来的,日后她还会做别的东西孝敬先生。 谢良辰正在盘算时,旁边的陈子庚已经红了眼睛:“阿姐,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来了。” 谢良辰回过神来,看到陈子庚的模样,伸手去拍抚他的头顶:“那是教阿弟学问的先生,当然要将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可惜我们家里现在只有这些。” 陈子庚垂下眼睛:“我该保护阿姐,不该让阿姐一直为我奔忙,我拖累阿姐了。” “说什么傻话,”谢良辰拉住陈子庚的手,“你学到了本事将来才能护着我们。” 陈老太太的眼角早就潮湿了,她看着陈子庚:“那就这样,都听你阿姐的,你用的这些东西祖母给你记着,将来你若是对你阿姐不好,祖母就向你讨要这些银钱,让你连本带利加倍的还回来。” 陈子庚抹掉脸上的泪水,目光颇为郑重:“我定会好好与先生学。” 祖孙三人吃过了饭,谢良辰将六礼准备好,陈老太太用旧布给陈子庚缝了个挎兜,这样就能方便携带纸笔和书籍。 趁着外祖母和阿弟不注意,谢良辰给宋羡写了一封信,天色太晚她不方便进城去见宋羡,但是今天发生的事她得如数告知。 一是那皮货商贾王俭的身份,二是子庚拜师东篱先生。 写清楚之后,谢良辰交到常悦手上。 …… 宋羡将斥候送来的消息打开查看。 程彦昭道:“怎么样?辽国那边有了动静?” 宋羡点头:“萧兴宗出现在新城关隘。” 萧兴宗本名赵兴宗,被辽国擒获之后,背叛了大齐,拜在辽人身下,一直在帮辽人打探大齐的消息。 辽国的新城离大齐的容城很近,照萧兴宗的习惯,如此作为是方便吩咐留在大齐的眼线为他做事。 程彦昭道:“你说李佑来到镇州是因为有人诬告宋家与辽人来往?现在萧兴宗出现在容城,所以你怀疑这件事与萧兴宗有关?” 宋羡黑色的瞳仁幽深,前世萧兴宗趁着西北战乱之时,引着辽人攻破易州,虽然后来他及时回援将辽人赶回拒马河外,但北方因此又遭受一次损失。 这次他会先动手杀了那萧兴宗,将与萧兴宗勾结的人也一同挖出来。 “大爷,”常安进门禀告,“谢大小姐让人送信来了。” 程彦昭听到谢大小姐这个名字,一双眼睛都亮起来,不过知晓人没来,整张脸顿时垮下来。 程彦昭道:“人怎么没来呢?陈家村到这里也不远,写信做什么?” 宋羡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心头刚刚那一丝不快,此时跟着散去。 打开信函,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宋羡知晓陈子庚被李佑带走,但李佑功夫了得,常悦的人不好靠得太近,陈子庚与东篱先生都说了些什么,他们并没有听全。 现在信上说东篱先生要收陈子庚为弟子。 宋羡虽然有些惊讶,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再将目光落在那信函上,她很是欣喜,字里行间中都透着一股的欢悦。 重活了十二年,他们姐弟过得愈发好了。 第七十章夜会 宋羡的目光依旧落在信函上,视线从东篱先生那里划过。 东篱先生愿意做陈子庚的西席,可见是拿定了主意不愿意置身朝堂之中。 宋羡脑海中思量着东篱先生离开皇帝身边的时间,是皇帝做过什么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之事? 辅佐本就该同存共荣,这样躲避,可见心中早生嫌隙。 现在看来陈子庚拜师应该不是坏事,至少东篱先生在皇帝身边时,没有献计有悖道义之策。 宋羡目光又落在王俭这个名字上,他在北方时间长,对军器监的八品官员并不熟悉,但谢良辰既然这样说,那就是对这人的身份十分肯定。 一个商贾插手了军备,无论从哪里看其中都有隐情。 谢良辰对王俭有了猜疑,依旧从他手中买了羊毛,自然是要借此弄清楚王俭的底细。 这两件事是她做得都很利落,换做是他来办,也是同样的结果,不需要他教她什么。 宋羡将信函凑在灯下烧了,程彦昭才凑过来道:“出什么事了?” 宋羡道:“可能发现一个安插的眼线。” 镇州定然有旁人的眼线,但不知是谁先跳出来。 程彦昭道:“是谢大小姐查出来的?” 不算是她查出来的,宋羡道:“是她遇见的。” 陈家村最近颇为惹眼,有人盯上也不足为奇,重要的是能不能立即察觉,这样就能第一时间顺藤摸瓜,寻到源头。 程彦昭眼睛一亮:“果然是厉害,没等你发现异样,谢大小姐就先知晓了。”现在他对谢大小姐的钦佩一路向上攀爬,始于肚子,终于头脑。 程彦昭想到这里,肚腹之间“咕噜”一声,不能多想,越想越饿得慌。 “这么大的事,要不然去陈家村问问吧?”程彦昭道,“陈家村多是老幼妇孺,被人盯上岂非有危险?别看你之前给了弩箭,那能顶什么用处?” 程彦昭习惯了自说自话,没想过宋羡会回应,却没想到他才叨叨了两句,身边的人就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还想送一队兵卫前去?”宋羡淡淡的声音传来,“与其担忧别人,不如想想你自己,我将镇州城内事务交给你,你连个眼线都找不到,真觉得愧疚,就将朝廷给你的俸禄都送去陈家村。” 程彦昭一愣,他想要再反驳宋羡,偏偏宋羡这话……好像说的也没错。 如果让宋羡再多长几张嘴,可能他们都不用带兵打仗,整日让宋羡前去骂阵,就能解决大小战事。 “是谁?”程彦昭道,“我让人去盯着,看看何时露出马脚。” 宋羡道:“不急着打草惊蛇,看清楚再说。” 只抓一个眼线,没有任何用处。 程彦昭也不是脑子不清楚的人,他仔细想了想道:“萧兴宗那边我让人盯着,横海节度使和西北我都会多安排人手。” 两个人说完话,常安让人进门送饭食。 看着桌子上的那些吃食,平日里觉得还好,有素有荤,厨娘的手艺也尚可,但现在程彦昭却觉得缺点什么,让眼前的饭菜看起来清汤寡水。 程彦昭道:“我回去做事,就不在你这吃了。” 宋羡没有挽留。 等到程彦昭走出去,宋羡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程彦昭天天守着蹭饭,现在却还挑剔起来了。 不过今日他似是也没有那么饿。 宋羡吩咐常安:“以后不用让厨房准备这么多。” 常安应声,他以为这些日子大爷的胃口不错,灶上多做了些饭菜他也就没拦着,没想到转眼就又变了天。 “大爷,”常安道,“老太太让人来问,之前送去的炖羊肉是哪家酒楼做的,府里试了几个酒楼的药膳,味道总是不对。” 常安说着顿了顿:“您看我该怎么回?” 宋羡握着毛笔的手没停:“就说有个厨娘,最近不在我院子里,等有空我再让她做来给祖母送去。” 宋羡一向话不多,而且不喜欢解释,他说出去的话,就算府中的人不解,也不会再多问。 常安应声退了下去。 宋羡写完手中的文书,再次转头看窗外。 …… 陈家村。 睡觉之前,谢良辰和陈子庚跟着陈咏胜练拳脚。 谢良辰在遇到王俭之后,心中更生警惕,之前想过陈家村扬名之后必然会有麻烦,却没料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可见北方的局势比她想得还要紧张。 到底是辽人,还是西北的前朝余孽,或者是横海节度使? 除掉宋家他们获利最大。 尤其是辽人,辽人没能越过拒马河最大的阻力就是宋家,而宋家这些人让辽人咬牙切齿的就是宋羡。 谢良辰心中思量着,一时难以入眠,等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睡着了,她又走到院子里,将陈咏胜教她的拳脚从头到尾练了一遍。 前世她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虽然是皮毛,但也有所帮助,所以陈咏胜夸赞她进步的很快。 比不得那些从小练武之人,但自保还是会有些用处。 谢良辰长长地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到了疲倦,正要迈步回去歇着,就看到一个影子跃入了院子。 谢良辰下意识地张开嘴,不过她还是及时将声音吞了回去,能够无声无息避开常悦进门的人不多。 再看他那矫健的身手……她立即想到一个人,宋羡。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下,也让谢良辰证实了猜测。 “大爷。”谢良辰走上前行礼,宋羡晚上到来,定是为了王俭。 宋羡看向一身利落打扮的谢良辰,来的时候他瞧见她正在练武,一招一式很规矩,像是军中练兵的那一套拳法。 听常悦说,她的箭法和拳脚功夫练得不错,他就刻意停下来从头看到了尾。 常悦未免太过夸赞她,以他看来,这套功夫没有任何用处,这样练起来也只是强身健体罢了。 “都准备好了?”宋羡的声音响起,比他头顶的月光更清冷似的。 谢良辰应声:“束脩备好了,王俭那边过些日子我会再去。” “王俭若真是眼线,可能会让人盯着陈家村,”宋羡道,“没弄清楚他底细之前,我就算发现了他的动向,也不会急着动手。” 这是提醒她要小心吗? 谢良辰应声:“谢谢大爷提点,我会小心,若是之后我再想起什么与王俭相关的事,会向大爷禀告。” 宋羡没有再出声。 谢良辰思量着,宋羡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问她?就听到宋羡接着道:“这么晚还在练拳脚,是怕王俭会向你动手?” 谢良辰是这样思量,就算不是王俭,恐怕也有旁人。 “别练了,”宋羡淡淡地道,“没用。” 不知当年她到底是如何对付季远的,但就现在而言,除非用玉石俱焚的法子,否则…… 宋羡径直道:“眼线都有拳脚功夫底子,你这样就算偷袭也近不了人身。” 不等谢良辰说话,宋羡接着道:“下盘不稳,处处漏洞,委实没什么天分。” 第七十一章教导 宋羡说完话,继续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应了一声,仿佛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宋羡分明看到她下颌微抬,其中蕴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宋羡道:“不服气?” 谢良辰声音如常:“我没想过用拳脚功夫去对付人。” 宋羡不是话多的人,私底下与人相处,他很少开口,除非面对很熟悉的程彦昭。 他当然也会训斥人,但那都是身边的暗卫和家将,对待外人,他绝不会浪费口舌。 眼下八成是将谢良辰当成为自己办事的人,所以才会提点。 宋羡下一刻就该离开,但不知心中存了什么心思,大约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是嘴上一套,心中一套,端得表里不一。 谢良辰也以为债主要走了,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道:“用你刚刚练的那些,打我一下试试。” 谢良辰脸上一闪惊讶,不过很快平静地道:“不敢,我与将军如何能比?” 称呼从大爷变成了将军,显得更加恭谨有礼。 宋羡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将双手背到身后,见谢良辰迟迟不肯过来,他低声道:“你阿弟也在学吧?摸不到门槛,练的越多,错的越多。” 谢良辰承认宋羡这话让她动了心,军中用的这套身法,宋羡自然比二舅舅要熟悉,现在有意指点她,她也不该错过这个机会,也许真的会让她有所领悟,然后就可以教给阿弟。 宋羡看着谢良辰抬起头,就知晓她准备动手了。 宋羡道:“只要我挪动脚步就算输。” 宋羡负手而立,显然也不准备用双手与她相搏。 谢良辰脑海中回想陈咏胜教她的那些招式,既然宋羡说了,她也不用客气。 思量着,她忽然出手一拳向宋羡面门打去,女子力气小,既然要动手,自然要挑人柔软的地方下手。 她这一拳挥出去用的力道不小。 意料之中,宋羡脚下不动,身体微微一转就闪了过去。 但谢良辰这一拳本就没想着能伤到宋羡,她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踢出的这一脚。 这脚冲着宋羡腿骨而去,宋羡不躲不避,谢良辰的前踢的脚忽然受阻,显然结结实实地踹在了宋羡腿上,她心中一喜于是再施力,却在这一瞬间,一股大力将她的脚震开,而她的力气一下子少了施力点,整个人重心偏移。 谢良辰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她忽然想起宋羡说她的话:下盘不稳,处处漏洞,委实没什么天分。 现在的情形证实他此言不虚。 宋羡眼眸中似是有一抹轻蔑掠过,现在该心甘情愿地认同他说的话了? 谢良辰不是个软柿子,从来不会随意就放弃,即便面前是宋羡,她擦了擦汗道:“再来。” 陈咏胜教她的,前世学到的,一股脑地往宋羡身上招呼,随着时间见长,她也就更加得心应手。 眼前的宋羡,仿佛变成了当年的季远。 除了没有必杀他的决心,但争斗之心却在磋磨中愈烧愈烈,宋羡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那平淡的面容,偶尔微挑起的眉梢,以及那双幽深的眼眸,无不带着嘲笑和轻视。 宋羡借着月光,看到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半个时辰了,她还没放弃,虽然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无法近她的身,但他不得不称赞一句,谢良辰的确有些傲骨,不肯低头,不愿服输。 但他也不是心软的人,绝不会因此就手下留情,更何况他已经让她两条腿,两只手,再无可奈何,只能说她一无是处。 谢良辰再次一脚踹过来。 宋羡侧身,让那一脚再次落空。 “踢的低了,伸手就能被人拿住。” “高了,重心不稳。” “你没有力气?” “放个木桩子在你面前,你也踢不到。” “怎么?”宋羡神情淡然,“心中想的不如说出来。” 开始谢良辰还不敢弄出太大响动,生怕惊醒外祖母和阿弟,不过随着时间渐长,她发现外祖母和阿弟睡得很安稳。 没有了担忧,谢良辰便用上了全力,结果……却没有任何用处。 谢良辰身上的力气随着攻击,渐渐去了七七八八,一脚踢出之后,竟然没有及时收势,于是身体向前歪去,紧接着“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宋羡看着地上的谢良辰:“还起得来?” 淡淡语调,就像是火上浇油,让她起身更利落了些。 谢良辰再次体会到宋羡的厉害,与季远之间的天差地别,除了拳脚功夫确实好之外,宋羡是个心神都稳住磐石之人,找不到半点的破绽。 让她面对这样一个人,只能束手就擒,没有半点逃走的机会。 不过,若是今晚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她总会有所长进,说不得能发现他的弱点,将来面对宋羡需要自保时,或许就能派上用场。 可惜的是,这样名正言顺“打他”的机会不多。 宋羡收回背在身后的手,显然要准备离开了。 谢良辰道:“大爷要走了吗?” 宋羡抬起眼眸询问。 谢良辰道:“能不能让我再试试。” 他的下盘很稳,她不会试着去绊倒,但如果出腿速度够快,说不得也能让他密不透风的防御中露出破绽。 又过了半个时辰,谢良辰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眼前的宋羡根本就不曾动过。 谢良辰喘匀了气,躬身向宋羡行礼:“多谢大爷教导,今晚获益匪浅。” 低眉顺目的她,看起来比刚才顺眼不少,她还知道他是有意教授。 宋羡道:“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目前她对他来说,是个有用之人,他不想那么快就失去一个助力。 谢良辰看着宋羡转身的背影,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态度,还是今夜积攒了太多怒气,总觉得这一刻他此时空门打开,是个好时机。 谢良辰脚下一动,挥拳向宋羡而去。 拳头碰到了他的衣衫,不过紧接着,谢良辰感觉到手腕灼热的温度传来,被人一把握住,然后眼前景致斗转星移,背后一疼,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第七十二章撞上了 谢良辰再有所动作的时候,宋羡就已经察觉,多年的习惯让他几乎下意识地就做出动作,不过在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刻,他还是卸了一大半的力道。 虽然这样,谢良辰仍旧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谢良辰没有惊呼,准确地说,从摔出去到现在她躺在地上,半晌都不曾有半点的动静。 宋羡起初没有在意,只等着她自己爬起来,等待的时间稍久了,他开始回想刚刚他做了些什么。 然后他开始怀疑,难不成是他用的力道太大,直接将她摔得晕厥了? 到底还是个女子,比不上他练过的兵。 早知道教一个人这般麻烦,他就不该留在这里。 宋羡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谢良辰身边,垂头看着她。 她头上的鬏鬏早就散了,一阵风出来,将发丝吹开又重新落回她脸上,她眼睛紧紧地闭着,始终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宋羡轻轻蹙起眉毛,刚要吩咐常悦去看看,又觉得吩咐起来麻烦,于是蹲下身用手去试探谢良辰的鼻息。 手指凑在鼻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宋羡心底里松了口气,他开口唤道:“谢良辰。”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谢良辰。”他的声音略高些。 月光下那长长的睫毛动也没动一下。 宋羡伸手就要去推她的肩膀,脑海中思量着这一摔是不是牵扯到了她的旧疾,她头上的伤,可能还没痊愈? 思量到这里,宋羡不得不沉下头,定睛去看她的脑后,这样略微走神间,宋羡忽然感觉到一丝危险,黑暗中不同寻常的荡起一缕劲风,向他直扑而来。 宋羡比平日里反应略微慢了些。 黑暗中地上的人跃起,梗着头径直撞向他的脸,挥起的拳头直奔他的胸口。 一切不过在瞬间发生。 他先是伸手挡住了她的拳头,紧接着顺势偏头。 不过两个人终究距离太近,即便他做出了反应,她的头顶仍旧贴着他的下颌划过,如果他再慢片刻,定然会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宋羡借力起身,身形向后一动,彻底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地上的谢良辰看到大势已去,也没有再追击的意思,干脆坐在地上平复着呼吸。 少女那双清澈眼眸中活灵活现地闪烁着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刚刚偷袭未成的惋惜和对下次再战的期盼。 宋羡本该动怒,但迎上她的目光之后,他也只是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 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平日里规规矩矩的都是假象,其实就是一匹中山狼。 他救了她一次被拖回了这里,如今指点她拳脚又被她算计。 宋羡淡淡地道:“想要偷袭我,还早着。” 谢良辰起身向宋羡行礼:“眼下我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伤不到将军。” 宋羡道:“你知晓就好。”没有自知之明,就会沦落到前世一样的结果。 谢良辰道:“我日后定会勤加练习,希望还有机会得将军指点。” 宋羡淡淡地道:“仔细办事,我一向不亏待手下人。” 谢良辰应声。 宋羡这次抬脚向外走去。 谢良辰听到衣袂翻飞声,再抬起头人已经去的无影无踪,她这才支起腰身,四肢百骸间立即传来一阵阵疼痛。 谢良辰伸手撑住腰,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宋羡下颌的骨头可真硬。 …… 陈家院子外,宋羡与谢良辰挥动拳脚时,常悦和常安兄弟难得聚在一起。 谢良辰被丢掷在地上,常安不禁闭起眼睛,然后用手肘撞了撞常悦。 常安道:“下次得机会你劝说大爷两句。”对待一个女子,哪里能这样。 常悦破天荒地开口道:“为何要劝?” 常安道:“用的力道太大。” 常悦面无表情:“大爷收力了,已经很客气。” 常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和练他们时相比的确够客气。 常悦想起平日里宋羡训斥他们的话:“想学就要受苦,现在吃些亏,将来能保命。” 常安闭上了嘴,也彻底断送了劝说大爷的心思,如果他连常悦都说服不了,就更别去撞大爷那面南墙。 宋羡从谢良辰家中出来,带着常安离开了陈家村。 回到他的小院子里,小厮端上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坐在安静的屋中,宋羡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下颌,刚刚他确实是着了她的算计,柔软的发丝从他脸颊上掠过。 这一刻宋羡又想起了季远,她就是这样对付季远的?他脑海中出现她面对季远时的那一幕,明明没有见到,却忍不住去猜测。 心头生出几分不快,所以她现在是将他当做季远来哄,还是真心实意的在为他办事? …… 一大早,陈老太太带着谢良辰和陈子庚向村外走去。 他们今天不去造纸作坊,也不去收药材,要带着陈子庚去拜师。 谢良辰一边走一边活动着肩膀,昨夜用了太多力气,早晨起来浑身酸疼,似是骨肉都要散架了。 “辰丫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刻意放慢了脚步,关切地看向谢良辰。 “没事,”谢良辰道,“可能收药的时候累着了。” “那就多歇歇,”陈老太太道,“明日别早起陪着庚哥儿学拳脚了。” 谢良辰安慰陈老太太:“祖母放心,练拳虽然累,但是强身健体。” 陈老太太知晓外孙女脾气倔,也只能都由着她:“天天吃的那么好,怎么就不见长肉?到了冬天哪里能行?一阵风就要吹倒了。” 谢良辰觉得陈老太太说的有道理:“等一会儿送完了束脩,我与外祖母一起去买些东西回家,冬日里要进补才不会生病。” 陈老太太瞪着一脸歪理的外孙女:“没带银钱出来。” 谢良辰目光瞄向陈老太太腰间:“我知道银钱就在外祖母的裤腰里。” 祖孙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东篱先生住的小院子里。 陈老太太上前叩门。 门只响了两声就被拉开,陈老太太看着眼前的人,一笑露出满脸的褶子:“李大人,是您啊。” 三人向李佑行礼。 李佑道:“快进来吧,先生正在屋中等着子庚。” 祖孙三人进了院子,陈老太太就要去拜见东篱先生。 “先等一等,”李佑看向陈子庚,“我给你准备了一身新衣衫,换好了再去向先生行礼。” 陈子庚有些错愕,怎么也没想到李大人还会为他准备这些。 第七十三章师兄 陈子庚穿着宝蓝色长袍走出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那簇新的颜色照亮了不少,那挺着小腰板,一举一动规规矩矩的模样,就像是书香门第的后辈。 陈子庚向陈老太太和谢良辰一笑,就被李佑带着进门拜师。 拜师的仪式很简单,墙上供奉一幅孔圣人的画卷,东篱先生坐在椅子上,看着陈子庚上香、叩拜。 陈子庚每一拜都尽量做到极致,小小的孩子不骄不躁的模样,颇为让人欢喜。 李佑站在一旁看着陈子庚想到自己当年拜师的经过,他是一介莽夫,还不如陈子庚做的好,但先生悉心教导他,从来没嫌弃他愚钝。 身边有先生的那些年,想起来心中一片温暖,先生对他来说既是老师又是严父,后来先生一心归隐离开京城,他悲伤的感觉旁人难以体会。 这些年跟在皇上身边,他常常会思量为何先生要一走了之,不是嫌弃他愚笨,也不是嫌弃他粗鲁,而是他答应先生的没有做到。 这次皇上要请先生归朝,他动身前来见先生,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当看到百姓流离失所,北方一片狼藉时,他隐约明白了当年先生拂袖而去时的愤怒。 从前想的是收拾河山,为百姓谋福,可这些年征伐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李佑心中叹息一声,皇上为了守住皇位,忘记了停下来看看治下的子民。 拜师礼成。 陈子庚走上前将东篱先生搀扶起来,一老一小走出了屋子。 门外站着的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忙上前向东篱先生行礼。 东篱先生笑着道:“第一次见面老夫就不拦着了,以后断不能如此。” 陈老太太应声:“我这小孙儿就托付给先生了。” 东篱先生道:“老夫年纪大了,膝下没有儿女,也是有私心,想要寻个好徒儿,为我关门。” 陈老太太也知道关门弟子和寻常弟子的不同,整个人都怔愣在那里,要不是身边的谢良辰扯动了她的袖子,她一时半刻还回不过神来。 “先生,”陈老太太道,“您这是对庚哥儿有大恩啊。” 说完陈老太太嘱咐陈子庚:“从今往后就算不听祖母的,也要听先生的,日后好好孝顺先生。” 谢良辰看着外祖母,到了关键时刻,外祖母不用旁人提醒就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太太思量,唉,得多赚点银钱,多给先生些束脩,先生就子庚一个徒儿,束脩少了如何能生活? 往后还得多买书籍和纸墨笔砚。 这些都是正经事,不能省。 陈老太太待不住了,她要回去村中收药。 东篱先生又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少女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恭敬的笑容,那神情让他颇为熟悉,因为方才陈子庚就是这般模样。 陈子庚的一举一动都在学他的阿姐,虽然没有与谢良辰说话,但东篱先生笃定,这少女定是十分聪颖,常人难及。 怪不得就连许汀真都动了收徒的心思。 唉,惹不起许婆子,他还是不跟她抢人了。 东篱先生看向陈子庚:“走吧,与我进门读书。” 等到主屋的门关上。 “我走了,”陈老太太吩咐谢良辰,“庚哥儿第一日来,你留下照应着。” 陈老太太火急火燎地要赶回村子,人正要向李佑行礼告退,只听李佑道:“我与老太太和大小姐说两句话。” 李佑将陈老太太和谢良辰请进了侧屋,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青布包袱交给陈老太太。 李佑道:“那里面是我给子庚准备的笔墨纸砚。” “这怎么好?”陈老太太哪里好意思再要李佑的东西,“李大人给子庚寻了先生又置办了衣衫,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李佑那刚正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先生是真心喜欢子庚,才会收子庚为徒,这与我没有关系,我之所以要送这些,那是因为东篱先生也是我的恩师,子庚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小师弟。 师兄总要给师弟置办见面礼。” 陈老太太惊诧地张大了嘴,怎么转眼之间庚哥儿就与李大人做了同门?陈老太太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哎呦,疼,没有做梦。 “外祖母。”谢良辰上前挽住了陈老太太的手。 李佑接着道:“这些你们知晓就好,不宜声张,以免会为子庚招来祸事。” 陈老太太知道宝贝多了易被人惦记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李大人放心,我们谁也不会说出去。” 李佑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子庚比我资质要好,只要好好跟着先生,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再次向李佑行礼。 李佑亲手将陈老太太搀扶起来:“老太太私下里再如此便是与我见外了。” 陈老太太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 李佑望着这一幕,如果他说子庚与当今圣上也是同门…… 唉,这件事日后再提吧! 李佑将目光挪到谢良辰脸上:“最近谢大小姐在做什么?陈家村的药材卖的可还顺利?” 谢良辰应声:“这次我还请田家商队帮我从南方采买一些药材回来。” “哦?”李佑十分不解,“这是为何?” 谢良辰道:“北方与南方不同,到了冬天就没有了活计,我想学着熟药,若是我熟药做的好,还能从药铺接生意。” 李佑没成想谢良辰将冬天要做什么都思量好了,如果不是谢良辰就站在他面前,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之口。 谢良辰接着道:“生药和熟药的价钱相差甚多,如果能做得好,定能从中赚到银钱。” 谢良辰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给李佑:“李大人请看,这是我让铁匠铺做的物什,准备熟药时用的。” 李佑不懂熟药,但是看那纸张上画的东西颇感稀奇。 李佑道:“都是你想的?” 谢良辰笑着点头,这是前世在苏家用过的。 李佑端详了半晌将纸张还给谢良辰,看到这些他想到了一个人,先生认识的许婆婆。 眼下朝廷又要在镇州建药局,官药局是为民谋福祉,官药局采买的药材既要好,价格又要尽量便宜,陈家村真的做了熟药之后,药材的价格会比药商更低吗? 第七十四章好光景 经过了纸坊和药材的生意之后,李佑对陈家村有种莫名的期盼,这村子总会让他惊诧。 李佑颔首道:“若是能再走通熟药这条路,陈家村也算是个药材村了。” 谢良辰不止是想要“药材村”,她在李大人面前提及熟药,也算是过个明路,她盯着的并不是镇州附近的药铺,而是将要开起来的官药局。 李佑不知晓宋羡早就将官药局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她事先说一句,免得到时候李大人会起疑心。 李佑很欣赏谢良辰,陈子庚又是他的小师弟,他虽然不能将官药局的事提前说出去,但也开口提点谢良辰:“现在许多药商都会熟药,既然要做,就尽量做好。”将来或许能被官药局采用。 谢良辰应声。 李佑和陈老太太一个去衙门,一个赶回村子,只有谢良辰留在院子里。 谢良辰正低头看着自己画的那些熟药用的物什儿,就听到门被人推开。 谢良辰循声看去,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停顿片刻喊了一声:“婆婆。” 许汀真就住在隔壁,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等到李佑走了之后,她才过来查看情形。 谢良辰接着道:“婆婆……您怎么……您是来找先生的吗?先生正在教我阿弟读书。” 提及东篱先生,许汀真脸上又是嫌弃又是无奈:“来给他做吃食。”她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两只母鸡上。 不用说这肯定是送来的束脩礼,老东西还配收这些?他不是说不再收弟子了吗?怎么好意思又抢一个娃娃来给他关门? 许汀真刚想到这里,屋子中传来陈子庚郎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越好听。 “婆婆要做什么?”谢良辰道,“我来帮您。” 许汀真望着前去灶房烧火的谢良辰:“丫头,你还带了药材来?” 谢良辰应声:“带了,之前您看过的制黄精,还有制何首乌。” 许汀真这些日子没有去陈家村,却一直关切这陈家村的情形,知晓陈家村与商队做了文书,将药材送出了镇州,她心中不禁夸赞谢家丫头真是聪明。 懂药材,识买卖,心胸宽广,有眼界,这样的人委实不多。 许汀真将黄精凑在鼻端闻了闻,又拿起一块送入嘴中品尝味道,半晌她颔首:“这制黄精火候刚好。” 正是因为这样,酒楼才会亲自前往陈家村买药。 许汀真接着道:“何首乌也不错。” 既然话都提到了药材,许汀真问谢良辰:“接下来你准备要怎么做?” 谢良辰眼睛发亮:“我想在村中建个熟药所,到了冬天不能采药却可以熟药。” 听到熟药所几个字,许汀真眼睛一跳,她放下手中的何首乌:“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许汀真说完这话,故意去看谢良辰的神情,只见少女莞尔一笑,整个人被阳光笼了一层耀眼的颜色。 谢良辰道:“做好了熟药所,我将来还想做丸剂、散剂、酒剂、洗剂这样的汉方成药。” 许汀真问道:“为何想起来做这些?” 前世时,谢良辰曾在苏老太爷面前说过一遍,没想到重活一世,她还要说这番话,只不过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谢良辰道:“能盼得到。” 许汀真不明白:“什么?” “您见过瘟疫村吗?”谢良辰脑海中隐约有些零碎的情景闪过,“生了病的人一直盼着能有郎中前去治病。 终于等到朝廷赈灾的药材,却没想到医工、郎中在村中支撑了几日就病倒了。 因为病患着实太多,没有足够的人手照应。 想要活下去的村民便自己抢药回去,但是没有郎中指点,无论是否抢到药,最终都是难逃一死。 这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疫症,寻常病症也一样会死人,许多人都是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我们到底是缺医还是缺药?遇到急症,即便有郎中在,有没有时间抓药熬药?医者重要,药石也重要。 有些容易诊治的病症,若是有成药便能立即让病患服用。 偏僻的村子,路上的商队,不方便服用药剂,就可以携带成药。就连疫症也是一样,若有成药先到,汤剂加减,岂非事半功倍? 我不知我说的对不对,从前的事我都忘记了,但毕竟经历过波折,知晓义父义母死在疫症中,心里一直有个念头,想要让人人都能吃得上药,能盼得到治病救命的药。” 谢良辰笃定地道:“是真的能吃上药,能治病的药,医者辩证,药石治病,本就该相辅相成。” 许汀真胸口不禁一阵激荡,情绪不受自己的掌控,而是随着少女的声音起伏。 半晌许汀真才道:“话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真正的熟药所可不能只会制几味药材。” 谢良辰颔首:“我知晓,我正在打听药铺,希望能向药铺的老伙计学到一些。” 许汀真微微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轻蔑的笑容:“他们即便知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药商、药铺的不传之秘。” 谢良辰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汀真微微扬起眉眼:“等你修葺好房屋,准备好熟药的用具,就来知会我,我来教你们。” 谢良辰愣在那里半晌,忙向许汀真行礼。 许汀真早有准备,她伸手扶着谢良辰:“我与那老东西不同,我不讲究这个,我只是想要看看,人人都能吃上药会是什么好光景。” 说完这话,许汀真看向谢良辰:“走,去我院子里,我看看你识得多少药,能背下多少制药的法子,又懂得多少方剂。” 谢良辰应声,随着许汀真一起出了门。 东篱先生放下手里的书,今日的教授就到这里。 “走吧,去用饭。” 师徒两个一起出了屋子。 陈子庚环看四周,发现谢良辰不在,他又跑去灶房看了一番,冷锅冷灶,没有热乎乎的饭菜。 陈子庚回到东篱先生身边:“先生,灶房还没烧火。” 东篱先生胡子一翘,他收徒第一日她就撂挑子不干了?让他在徒弟面前颜面何存?今日若不去与她理论一番,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她面前直起腰来。 陈子庚眼看着先生撸起了袖子,一副要寻人算账的模样,正要好言相劝,却看到先生向门口跺了跺脚,最终转身大步走向了灶房。 第七十五章热热闹闹 许汀真眼看着谢良辰将眼前的药材全都放入药柜中。 剩下最后几味不常见的药材,谢良辰多用了些时间,不过也准确地辨认出来。 “我的药材图还没画完,”谢良辰道,“我想要将所有能入药的药材,全都编入画册。” 许汀真不禁颔首。 许汀真继续道:“熟药的法子呢,你又懂得多少?” 谢良辰道:“参去芦、麻黄去根、山茱萸去核、肉桂去粗皮,龟板、鳖甲、阿魏除腥臭、柴胡醋炒增药效、蒲黄生炭炒止血,大蓟、乌头祛毒……” 陈子庚轻轻地推开门,听到屋子里传来阿姐的声音,他转头向身后的东篱先生摇了摇头。 显然眼下不该打扰她们。 东篱先生叹了口气,许婆子十多年前就是名噪一时的杏林圣手,不仅通医理,而且擅熟药,广阳王和王妃过世之后,许婆子整个人都沉寂下来,隐姓埋名走动于深山乡野之中,他花了许多功夫才寻到她,为了能跟在她左右,他死皮赖脸用尽浑身解数,即便如此,许婆子平日依旧不肯多言,更别提与旁人论药理。 这也是找到了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徒弟,准备要悉心教导了。 东篱先生摸了摸陈子庚的头:“一时半刻她们出不来,我们先去吃饭。” 陈老太太站在村口张望,天都黑了,还不见外孙女、孙儿回来。 总算等到两条人影向这边走来,陈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祖孙三个坐在一起吃饭,陈子庚喋喋不休地将今日做的事都告诉陈老太太:“先生与阿姐说的一样,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为的是更明白事理,我遇到一个好先生。” 陈老太太道:“既然这样就要听先生的话,不要惹先生生气。” 陈子庚应了。 谢良辰看着扒饭的阿弟,在看着眼睛里满是笑意的外祖母,心口更觉得温暖。 这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陈家村的房子还没有修葺好,大多数人家都泡在雨水中,但大家顾不得这些,最先要护着的是村中几个仓廒。 陈咏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阵冷风吹来,陈家村的村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但没有一个肯离开。 今晚的雨比往常的都大,提前做的沟渠不足以疏通所有的雨水,所以需要先用泥土将仓廒围住。 陈咏胜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应该准备的更妥当些,没想到这次的雨会这样急,现在只求着雨快点停。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来查看情形,很快就被陈咏胜劝了回去。 陈咏胜道:“有我们和村中的半大小子在就行了,这些事你们做不了,回去等消息吧!” 谢良辰这才离开了仓廒,带着陈玉儿等人挨家挨户的查看。 陈家村的村民平日里就相处融洽,遇到了这样的事不用别人提醒,就早已经开始互帮互助。 大人们寻了不漏雨的房子安置孩子,折腾了大半夜,孩子们挤在一起睡着了。 年纪大的也需要照顾,剩下的妇人则想法子让大家舒坦些。 有的烧火,有的试探着去堵房顶的漏洞。 眼看着风势渐起,谢良辰将房顶上的人唤下来:“等到风停了再去。” 陈家村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但这次的大雨又开始提醒大家从前日子有多难熬。 “入冬前定要将房子修好,否则北风一吹,真是透心的凉,就算窝在炕上也没用。” “里正和大娘早就说了,还不是你们舍不得。” “留着银钱没用,要为日后做打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一直熬到了天亮,雨终于停了。 陈咏胜带着村中的男子走回家中,妇人们立即将热水递过去让大家喝下,又找来了衣服让他们换上。 谢良辰望着聚在一起的众人,想着与许先生说的那些话,她看向陈咏胜:“二舅舅,刚好大家都在,我有事想要与大家商量。” 听到谢良辰说话,整个院子登时静寂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道:“我想在村中开熟药所,熟药所需要有几间房子,要盖在仓廒旁边,如果要做熟药所,我们现在收来的药材也不能再卖了,也就是说,又要压着大家采药、收药的银钱。 不止如此,若是熟药所需要买更多的药材,说不得需要动村中公用的银钱。 做熟药所,我也是为日后思量,到了冬天就不能上山采药,大家总要有些活计做,但这样一来也有坏处,大家还是要过苦日子,可能房屋修葺的不如想的那么好,饭食也只能吃饱……” 听到这话院子里的众人一时沉默,被折腾了一晚上,这样的苦日子谁能不打怵?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说:“什么是熟药所,我也不懂,但辰丫头说的我就乐意听。” “我们陈家村现在可有名了,我去集市上还听到有人打听我们呢。” “辰阿姐也是为了我们着想,这是要拉着陈家村越做越大哩。” 陈咏胜思量半晌,先开口道:“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做成,如果不成这是大家伙儿一起拿的主意,不要怪良辰。” “这点我们省得。” “现在别说我们陈家村,连我岳丈村子都跟着赚了不少银钱,每次我回村总会被人缠着问这问那,好像我是个先生似的,别提有多长脸面了,不能好的我们受着,其余的都丢给良辰。” “里长您这样说,就是在打我们的脸。” 陈咏胜看向谢良辰:“等到地干了,我们就去盖房子,还需要什么你只管安排下来。” 一直很少说话的陈咏义道:“银钱不够各家各户还能收上来些。” 不等陈咏胜和谢良辰说话,陈咏义道:“我去收,还不上……我还……” 有妇人忍不住笑:“瞧瞧,闷葫芦都开口说话了。放心,不叫你为难,不用你收,我们自己就拿来。” 院子里的众人都笑起来。 陈咏胜道:“那就这样定下了。” 陈家村开始盖房子,谢良辰每天从许先生那里回来,就开始捣鼓买来的羊毛,先是用石灰水洗掉羊毛上的油脂,再将羊毛弹的松软。 陈老太太在一旁看着,不知道外孙女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宋羡从定州回到镇州的小院子里,换下身上的衣衫,宋羡坐在书房里处置公文。 常安将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小心翼翼地退出来。 常安手下的人上前道:“您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们盯着。” 常安也确实累了,原来他们兄弟两个还能替换替换,现在常悦一直在陈家村,大爷身边也只能他守着。 心中想着,常安正要去值房,就又被手下人拦住:“大爷那劲儿过去没?” 这半个月大爷让人陪练拳脚时,下手格外的狠,尤其不能试图去攻击大爷脖子以上,否则定会被摔跌出去。 常安心里明白却不能说,大爷的下颌嘛,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发现,所以但凡别人目光扫过去,大爷就会心虚。 他也没想到大爷会这样。 常安想到这里不由自足地琢磨起陈家村,不知道陈家村现在怎么样了? 他猜不出三日,大爷就会找谢大小姐前来。 第七十六章亲近 书房里的灯很亮,但是比不上外面透进来的阳光。 宋羡抬起头,天亮了。 常安亲手端了水进来让宋羡梳洗。 “大爷,李大人知晓您回来了,吩咐人来知会一声,他在衙署等着您。” 宋羡听着常安的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良辰和陈家村,他知道太医院的人到了镇州,已经选好了地方准备修葺好做官药局。 他接管镇州的消息传到了京中,紧接着就是宋启正请罪的折子,皇上安抚了宋启正,没有提及节度使之事。 朝中有人为宋启正说话,也有人借此弹劾地方官员,请求朝廷整饬吏治,自然也有夸赞宋羡的奏折,说他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一心一意为百姓做事,陈家村这几个字也是第一次出现在金銮殿上。 想到这里宋羡微微翘起嘴唇,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这是有人故意将他和陈家村送上风口浪尖。 前世也有人夸赞他每战必胜,然后他就被朝廷派去西北,收复广阳王属地,眼下他接手镇州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有人忍不住在背地里谋划。 换上官服,宋羡带人去了衙署。 衙署的二堂内,李佑正和几个人在说话,宋羡看过去就知道那是太医院的人。 众人上前见了礼,李佑让人将太医院带来的公文递给宋羡看。 李佑向宋羡道:“官药局在东边选了几处地方,到底要在哪里还要你来定夺。” 太医院副使贾似躬身道:“过几日京中还有医工前来,我们定然尽心尽力将差事办好。” 贾似说完稍作停顿:“我也去附近的药铺看一看,听说卖药的陈家村就在镇州,不知是否可以去村中……” 听说镇州的陈家村,都是因为宋羡才能买卖药材,贾似来镇州之前,嘉慧郡主特意提点他,让他去看看陈家村,宋启正请罪时提及过这村子,一个小小的村子,既然能出现在李佑和宋启正的奏折上,自然有它的特别之处。 嘉慧郡主是广阳王一脉留下的唯一血脉,聪明伶俐,颇得皇上喜欢,经常出入宫中伴驾,她的话,贾似不能不放在心上。 “自然可以,”李佑道,“上次本官去陈家村,看到村中老少都在晒药材,周围的村子都将药材送去陈家村,你想要知晓附近山中药材如何,不妨去那里看看。” 贾似还以为宋羡会开口,没想到回他的却是李佑大人。 贾似急忙应声。 宋羡看似无意地喝着茶,屋子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却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离开镇州不久,但李佑对陈家村又多了几分亲近。 是因为陈子庚拜师东篱先生,谢良辰与许汀真学药理?于是李佑私下里与陈家村的人多了来往? 怪不得贾似会目光闪烁,大约没想到维护陈家村的不是他而是李佑。 李佑相信陈家村是好事,但却不知为何宋羡心中有一丝不快,就像是他的振武军被旁人觊觎了一般。 贾似等人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李佑和宋羡。 李佑看向宋羡:“西北那边如何?”他知晓宋羡带兵查看防务,于是开口询问。 宋羡道:“关卡有几次冲突,但很快就平息了,现在看来没有大举进攻的意图。” 李佑叹口气:“朝廷始终要铲除前朝余孽,收复广阳王属地,这一战在所难免,朝中有人怂恿皇上早日起兵,北疆此行,我亲眼目睹百姓的疾苦,会尽量劝服皇上从长计议,等到北疆平稳之后再兴战不迟。” 宋羡看着李佑肃穆的神情,李佑来到北方之后,第一次与他提及这些。 李佑接着道:“北疆平稳也是不易,北有辽人,西北是前朝余孽,东边还有横海节度使,多少只眼睛看着,你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多加小心。” 如果说前一句是提点,这句就是有意倾向他。 宋羡站起身向李佑行礼:“多谢李大人。” 李佑微微一笑:“民富国强,众安道泰。你说这话连稚儿都听了进去,很好。” 宋羡心中一闪异样,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话他不曾说过,不过他能想到李佑大人口中的稚儿是谁,是陈子庚,教陈子庚这话的人是谢良辰。 李佑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过些日子我就该回京了,官药局这边就要交给你,将药局做好,有利于民众,希望大齐能早些繁盛。” 宋羡道:“大人放心。” 李佑沉默片刻,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里面的野薄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终于还是拿定主意:“陈家村在做熟药所。” 在李佑的注视下,宋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归于平静。 李佑点头:“有一位杏林圣手去了陈家村,正好镇州建官药局,或许能用到她的医术,总之莫要埋没了她。 这件事等我回京之后,也会禀告给皇上。” 李佑提及陈家村,就像细数自家之事,甚至还嘱咐宋羡多多在意,宋羡此时确定,李佑与陈家村的情分到底不同了。 两个人说完话,又一起去看了舆图,细数各处驻军、防务,宋羡这才从衙署里出来。 “大爷,我们去哪儿?”常安牵马过来道。 宋羡向前看了看,之前她请他去陈家村,他还没有赴约。 这么快?常安略感惊讶,这连一天都没熬过去啊? 一行人快马出了城,一路向陈家村而去。 “好多人。” 还没到陈家村前,宋羡不得不勒马缓行,因为路上有不少人来往。 妇人们背着竹篓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宋羡等人才纷纷躲去两侧。 常安让人上前打听之后,禀告给宋羡:“是附近村子的人,前来陈家村做毛织物?” 毛织物,宋羡当然知晓,北方御寒多用这些东西。 不过当常安递过一顶毛帽子时,宋羡还是忍不住一笑,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放过,毛帽子上面结了类似方胜的花样,如果他记得没错,这样子是几年后才在京中开始盛行的。 一边做熟药所,一边做毛织物的买卖,任何赚钱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常安抬起头,恰好看到宋羡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大爷这是想着谢大小姐在笑? 第七十七章变了 宋羡进村的时候,刚好赶上陈子庚从东篱先生那里读完书回到村中。 陈子庚正在帮众人试戴毛帽子,听说宋将军来了,帽子顾不得摘就带着黑蛋他们迎上前。 “宋将军。” 陈家村的民众纷纷向宋羡行礼。 有些日子不见,陈家村有了些变化,房屋都是新修葺过的,从前村中还有光屁股的孩子,如今也都穿上了衣衫,家家户户开着门,院子里晒着药材。 最明显的就是,村中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精神与从前相比大不一样,从前脸上满是战乱带给他们的苦楚,现在眼睛中都闪动着希望的光亮。 “宋将军,您怎么来了?”陈子庚上前道,“二叔和祖母他们都在仓廒,我引您过去吧!” 宋羡颔首,被大家簇拥着向仓廒走去。 村里的路也修过了,踩着格外的扎实,车马进村都会通畅而平稳,这显然是为了商队进出做了准备。 快要走到仓廒了,陈子庚才感觉到热,一把将头上的毛帽子拿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宋羡:“宋将军,现在这些毛织物卖的也甚好,南边来的商队,昨天还来收走了不少,这一顶帽子就要四百文。” 陈子庚珍惜地抚摸着手里的帽子,这帽子是给先生做的。阿姐说,也会给他做毛帽子、毛袜子、毛衣服,他说了不要,做这些要买几贯钱的羊毛,他倒是觉得祖母、阿姐应该先做,祖母年纪大了,到了冬天就会腰腿疼,有了这样的毛织物护着,定会很舒服。 宋羡破天荒地开口说话:“这毛织物做的不错,是谁教你们做的?” 陈子庚挺直胸膛:“我阿姐,这上面的花样都是我阿姐画的,阿姐说卖羊毛赚的银钱不多,将羊毛变成毛织物会卖的更好,天冷了,外面没有什么活计可做,就要寻一些能在家中做的营生。” 宋羡看向院子里清洗羊毛的妇人:“附近村子的人都来学手艺了?” 陈子庚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阿姐说了,只要有人学我们就教,从前陈家村内大家这样互相帮忙,现在走出了村子也是一样。 但是我们村子里的样式最好,因为有我阿姐,我阿姐总能画出许多别人没见过的花样。现在卖皮货的商贾都知道陈家村,很多人卖羊毛不进城,直接拉来村子里询问。 我们村中又能卖药,又能卖毛织物,等到熟药所做起来,我们的日子也就愈发好了,村中有不少人家都打算着,明年暖和之后就抓小猪仔回来养着,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也能杀猪吃猪肉。” 说到猪肉,陈子庚不禁吞咽了一口。 常安跟在宋羡身后听着这些话,心中都觉得暖暖的,不知怎么回事,这陈家村就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出身贫苦人家,亲人都死于乱世,在外征战时,心中总有个念头,护着大齐的民众,就像是在护着他们的亲人。 现在依旧是这样,看着民众过上好日子,那些征战沙场的日日夜夜都值得了。 宋羡和陈子庚说着话,陈咏胜、陈老太太、谢良辰也仓廒过来。 众人上前向宋羡见礼。 谢良辰正在与王俭拢账,听到宋羡来了,就放下筹算迎过来,她站在陈老太太身后,打量了宋羡一眼,宋羡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情。 宋羡与陈咏胜说了两句话,自然而然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很快挪开,但都探知了对方心中的思量。 宋羡看一眼就知道她日子过的不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朵干花插在鬏髻上,眉眼之间有一抹明媚的笑容,看来村中的熟药所筹备的很顺利。 这才过了多久,她的动作委实很快,每次他来陈家村,陈家村都会换个样子。 宋羡从前知晓谢良辰聪明,前世就接掌苏家北方药铺和商队的人,自然有她的本事,但当看到眼前这陈家村的时候,他还是要承认,谢良辰超过了他心中对她的估量。 “宋将军,”谢良辰从陈老太太背后走出来,“我带您去看看我们建的熟药所吧!” 谢良辰揣摩了宋羡的心思,宋羡来陈家村,自然不是来看毛织物和他们修葺的房屋的,为的定是熟药所。 几个人走到仓廒旁边的房子前。 那是陈家村的人起早贪黑建起来的熟药所。 “天越来越冷了,没有时间建的更好,今年先对付着用,”陈咏胜指着房子道,“明年就去砖瓦窑买些料子将屋子盖得更结实些。” 村中所有的木料都用在这几间房屋上,陈咏胜也是拼尽了全力,才盖出这样几间像样的屋子。 挑拣药物、蒸药、炒药,每个屋子都有它的用途。 宋羡道:“这么多炉灶,要用不少口锅。” 谢良辰应声:“民女取了文书去铁匠铺打了。”只不过民众用铁,不能一下子用太多,只好慢慢置办。 宋羡看过之后,也就知晓陈家村将这些日子赚的银钱都用在了这熟药所上。 谢良辰将用来熟药的器具指给宋羡看:“现在置办了十之三四。” 听到十之三四,陈老太太心中一抽,昨日辰丫头还跟她说,已经买了七七八八,这怎么又成了三四了? 这丫头的嘴,真是信不得。 陈老太太心中想着,嘴里还是道:“这些事辰丫头做的最好。”可不是吗?最会花钱,谁也没有她敢花。 看完了熟药所,谢良辰想到上次宋羡来到陈家村说的话,于是先一步道:“宋将军,可用了饭食?若是不嫌弃就在村中用一些。” 宋羡转头看向谢良辰那双清亮的眼眸。 谢良辰道:“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要您不嫌弃。” 陈咏胜以为宋羡会拒绝,别说宋羡,就算衙差过来也看不上他们村中的饭食,挽留用饭不过就是礼数罢了,却没想到宋羡道:“不用特意费心准备,村中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陈咏胜惊讶,宋羡要端陈家村的碗,这岂非与陈家村更加亲近了? 陈咏胜和陈老太太去筹备饭食,谢良辰特意嘱咐外祖母:“将晾干的蘑菇和从山中打来的野兔拿来就好,等我回去做。”她可以用蘑菇烩兔肉。 陈老太太应声,外孙女的手艺那是顶好的。 等到大家各自去忙碌,谢良辰才走到宋羡身边:“将军,是不是京中太医院来人了?” 宋羡颔首:“这几日太医院副使贾似会来陈家村查看。” 谢良辰点头:“劳烦将军特意来告知。” 宋羡垂头看向谢良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第七十八章安谧 谢良辰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宋羡会主动要帮忙。 谢良辰异样的神情一闪而过,若是旁人定不会觉察,宋羡却看在眼里:“怎么?平日里我苛待你了?” “没有,”谢良辰忙道,“大爷一直待我很好。” 宋羡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言不由衷。 谢良辰接着道:“眼下除了熟药用的大锅,其余的倒不是很着急,若是大爷能帮我从衙署开一份文书,我就能请铁匠早些将锅打造出来。” 宋羡颔首:“明日让人将文书送来陈家村。” 说完这话,谢良辰忙提及王俭:“王俭卖给陈家村不少羊毛,价钱都比寻常商贾要便宜,这些日子借着送羊毛,他经常前来,与我们也算相熟了。” 王俭果然是眼线的话,眼下已经达到了接近陈家村的目的,随时都可能找到时机下手。 宋羡道:“接着与王俭来往,王俭有举动我会让人知会你。” 谢良辰再次应声。 一行人向陈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谢良辰看向左右,常安和护卫站在他们身边,眼下只有她与宋羡同行,就连阿弟也不知去了哪里。 常安松了口气,他刚刚故意让陈子庚去知会陈老太太,他们还有六个人留在村外,劳烦陈老太太多做些饭食,他会这么做,还不是让大爷和谢大小姐多说几句话? 至于今天吃了陈家村的粮食,明日他会让人补回来,免得大爷日后寻他算账。 常安思量完这些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一时安静,大爷和谢大小姐就这样走着,两个都沉默着,仿佛无话可说了似的。 常安心中暗暗着急,大爷就不知道寻点别的话说吗?唉,这么多年人前不多语,到底是落下了病。 谢良辰知晓宋羡的性子,没有事的时候,最好别开口,索性她觉得这样也好,他们是一起回到这里了,她很清楚他在思量些什么。 而她该做什么,自己也明白的很,眼下做熟药所,帮他的同时也是在帮她自己。 “熟药所能做出治疗疫症的药?” 宋羡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问的话恰好与她此时思量的不谋而合。 谢良辰抬起眼睛,按照前世的发展,明年春天镇州就会有疫疾,既然早早就知晓这些,自然要想提前想法子应对。 谢良辰点头,想到宋羡没有回头看不到她的动作,于是道:“希望能帮上忙。” 宋羡望着热闹的陈家村,前世疫症在镇州横行时,陈家村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幸免于难。 陈家村许多人可能都因此丧命。 不知是因为村中袅袅炊烟、跑来跑去的稚童,还是忙忙碌碌满脸笑容的村民,宋羡的心忽然一软。 “真的能做好,不止会福泽镇州,”宋羡道,“需要什么就让人前来知会。” 这是宋羡今天第二次主动说要帮忙,谢良辰将这些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就知道他的意思,宋羡和她一样,都不想那次疫症再祸乱百姓。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吧,这件事不敢怠慢。” 听着她郑重的声音,也知道她是一心一意为他做事,毕竟陈家村也被牵扯其中,他放心的就是她这点,在关键时刻想的明白。 到了陈老太太的院子,谢良辰忙挽起袖子进了灶房。 宋羡坐在院子里,陈子庚端了野薄荷水到宋羡跟前,这水与李佑在府衙喝的一样,虽然宋羡没有亲眼去看李佑的茶碗,却能闻到野薄荷的清香。 端起茶来喝,宋羡尝到了沁人心脾的味道。 宋羡在喝茶,灶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陈老太太在灶房中插不上手,就坐在灶房门口搓羊毛。 宋羡恍然想起幼时他在祖母屋子里读书的情形,那时候祖母身子还不错,就坐在榻上做针线陪着他,父亲也常常会过来,听他背书,教他练剑。 他喜欢听父亲讲军中的事,知晓军中凶险,他暗暗下决心要读兵书,练骑射,将来有一日与父亲并肩立于战场之上,他会做先锋保护父亲。 他得偿所愿地练就了一身的本事,可最终结果,他没有成为宋启正战场上的左膀右臂,反而因此被宋启正忌惮。 可笑的不知是他的初心,还是现如今的结果。 宋羡恍然回过神来,他许久没有想这些了,大约是陈家村给他有种安谧的感觉,让他一时卸下了防备。 陈子庚陪在宋羡身边,宋羡不说话,他也不好奇,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看在常安眼里,竟然也坐出几分世事安好的气氛来。 宋羡抬起眼睛,看到了立在院子里的箭靶,然后道:“你练箭了?” 陈子庚应声:“我与阿姐,还有黑蛋他们都在练箭,用的是二叔给我们做的猎弓。” 宋羡道:“拿来我瞧瞧。” 陈子庚应声转身跑进屋子里。 宋羡这才去打量陈老太太祖孙三人住的房子,房子显然也是刚刚修葺过,房顶的稻草铺得很厚,柴房里满满的都是柴禾。 宋羡此时才觉得陈家村的里正还算不错,至少他明白陈家村能有今日是谁的功劳,对陈老太太祖孙也多加照拂。 片刻功夫陈子庚拿着两张弓出来:“这是我阿姐用的。”说着他递给宋羡查看。 陈子庚又扬了扬手中那略小一些的:“这是我用的。” 宋羡看着手中的弓,很是简陋,但做的还算不错,拉了拉弓弦,太容易就能拉开,没有什么力道,射出去的箭也没什么杀伤力。 “射支箭试一试。”宋羡看向箭靶。 陈子庚脸上满是欢喜。 兔肉渐渐炖得香气四溢,蘑菇浸在浓浓的汤汁中,更添了几分鲜甜,炖煮一会儿,她便将兔肉盛入大瓦罐里用小火继续焖。 谢良辰不禁感叹,宋羡到底是有口福的,今天才打的兔子,他便赶上了,否则她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她用油炒了萝卜干,在萝卜干上撒了一层烤得酥脆的黄豆,又将黑蛋几个捉来的河鱼放在锅中煎的金黄。 最后做了一个野菜羹。 稻米饭足够宋羡一行人吃,萝卜干和河鱼也有不少,兔肉稍微少些,但她放了许多蘑菇,而且焖煮的时间够长,里面的汤汁可以用来泡饭。 谢良辰做好饭菜,抬脚走出灶房,就看到不远处立着两个身影。 宋羡弯着腰握着阿弟的手,两双眼睛盯着箭矢,片刻后箭矢“嗖”地一声射出正中靶心。 不止是正中靶心,箭矢还嵌入靶子寸余。 陈子庚睁大眼睛,脸颊跟着涨红露出欢喜的神情,高兴之余他转身扑入宋羡怀里。 谢良辰吓了一跳,宋羡这个人素来不喜欢被人靠近,阿弟不会因此被责怪吧? 这样想着,她不禁向前走了一步。 或许是她的动作太突兀,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宋羡转头向她看过来,谢良辰忙收回急切的神情。 第七十九章痛快 谢良辰对上宋羡的目光,立即发现自己在宋羡面前犯了错。 方才见到阿弟与宋羡的相处,她心中一沉露出急切的神情,却又怕被宋羡看穿忙着去遮掩。 这一遮掩就出了问题。 阿弟这样的身份叨扰到宋羡,本来她作为阿姐着急是理所应当,可她偏偏要心虚地收回露出的神情。 只因为她不是敬畏宋羡而是在防备宋羡,她会帮宋羡也会为他所用,但心中总会有几分警惕。 若是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开,遇到危险她也会想方设法自保,与宋羡身边的那些人不同。 她与宋羡的关系,不是家人,不是亲信,用不着生死以共,绑在一起一条路走到底。 为了皇权,多少人前仆后继,甘愿做垫脚石。 她不知道宋羡接近阿弟的目的是不是因为东篱先生,她不愿阿弟成为宋羡手中过河的卒子。 阿弟为人赤诚,她很怕阿弟从心中认同宋羡,会与宋羡来往太过密切,最终心甘情愿追随宋羡。 谢良辰想要再做补救已经来不及,希望宋羡没有坐实她的思量,但她分明看到宋羡的眼眸更加幽深。 站在旁边的常安,看着大爷教陈子庚的一幕,只觉得十分欣慰,要知道大爷从来没有这般耐心的时候,这一幕要十几年才得见一次,却不曾想气氛陡然一变,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常安不禁诧异,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宋羡直起腰身,淡淡地吩咐陈子庚:“再多试试。” 陈子庚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察觉出周围细微的变化。 宋羡只觉得可笑,她那目光显然是认为他别有图谋,一心教陈子庚箭法却被误解不怀好意,之前尚觉得陈家村一片融洽,如今去得干干净净,他想要抬脚走出院子。 谢良辰的声音传来:“宋将军,饭菜都准备好了。” 常安立即向灶房走去:“我帮忙端饭菜。” 就连陈子庚也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忙着去灶房帮忙。 “宋将军,您坐在这里,”陈老太太将椅子摆好,“家中物什儿简陋,您不要嫌弃。” 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陈咏胜和陈咏义都迎上前请宋羡落座。 “时间短暂,准备的不多,”谢良辰端着满满一瓦罐的兔肉走上前,“兔子是阿弟和黑蛋几个在山中打来的,蘑菇是村中妇人捡到晾晒好的,将军尝尝合不合口味?” 刚刚那件事仿佛被她转眼就抛诸脑后,若非宋羡一向笃信自己的判断,还当是冤枉了她。 宋羡望着谢良辰弯腰低头布菜的模样,他该换一种思量,他轻易就能握住她的短处,提醒她不要心存侥幸。 宋羡掀开长袍坐下来,抬起头看向陈咏胜、陈老太太等人:“坐下一起用吧!” 常安看到大爷转晴的脸色,暗地里松了口气。 谢良辰拉着陈子庚站在旁边,也觉得度过了一次险境。 “阿姐,”陈子庚压低声音道,“刚刚将军答应我,下次来带我去骑马,阿姐你会骑马吗?” 谢良辰摇头:“骑不好。”她不是骑不好,而是骑的很好,但有些事可以在宋羡面前隐瞒。 宋羡不好哄骗,但说九句实话,只说一句假话,人不能没有后路,她会慢慢铺设,以防万一。 宋羡与陈咏胜说着话,不愿意去理会站在不远处的谢良辰,她们姐弟却委实站的碍眼,咬耳朵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过来。 在她阿弟面前,她是难得的柔顺。 宋羡道:“村口往南有处小山,骑马可以到山顶。” 听到这话,陈子庚难掩惊讶:“那山也不小,看着山坡很缓,其实并不好走。” 宋羡没有说话,旁边的常安咽下嘴里的饭:“我家将军骑马上过更高的山,我们不行,但将军一定没问题。” 陈子庚脸上难掩激动,拉着谢良辰的手更紧了些。 谢良辰又是无奈又是担忧,却还要在宋羡面前遮掩情绪。 一顿饭总算是吃完了,宋羡带着常安等人离开,谢良辰这才舒一口气,她总觉得宋羡用饭时与阿弟说话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她一直要打起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 王俭的骡子车刚好与宋羡的人马擦身而过。 “刚刚那位……就是宋羡将军吧?”王俭向陈咏胜道。 陈咏胜点头:“正是。” 王俭露出惊喜的神情:“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宋羡将军,果然是不一样,那威武的气势,让我都不敢喘气,差点就憋过去。 胜兄不是第一次见宋将军了吧?听说你们献方被朝廷嘉奖,还是宋将军亲自送了朝廷的赏赐。” 陈咏胜也是笑容满面:“今日将军还在村中用了饭食,嘱咐我们要好好做熟药所。” 王俭伸手拍了拍陈咏胜:“陈家村将来前程无量,不管是你还是谢大小姐都是厉害的人,我这皮货生意也托了你们的福才能这样红火,将来若是有用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陈咏胜不好意思地道:“王掌柜卖给我们村中的羊毛比哪家都便宜,该我们感谢王掌柜才是。” 王俭听得这话,脸上满是笑容:“我也是看中你们陈家村会做生意。” 王俭说着揽住陈咏胜的肩膀向前走了两步:“等你们熟药所制出药材,能不能先卖给我一些,我知道你们与田家商队的关系,我要的不会比他们多,作为回报我会寻些好皮毛来。” 这自然是笔好买卖。 陈咏胜道:“王掌柜为何想要卖陈家村的药材?” 王俭神情颇有些后悔:“田家商队先卖了陈家村的药,这才能东山再起,陈家村现在建了熟药所,外面的人还不知晓,我知道你们卖给酒楼的制黄精都是极好的,熟药的手段自不用说。 那些药铺的熟药价钱昂贵,寻常商队哪里能买得起?所以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胜兄千万要答应我。” 陈咏胜迟疑片刻道:“待我回去与良辰商量商量,不瞒王兄,熟药要怎么卖我们还没想过,总要先将药制出来再说。 一切顺利的话,药自然是要卖的,到时候王兄还想买,我们再好好商议。” 听到这话王俭脸上满是笑容:“那我们一言为定。” 两个人说着向村子里走去,王俭接着道:“胜兄可知晓苏家药铺百济堂?” 陈咏胜当然知道,苏家曾与良辰有婚约。 王俭道:“那百济堂这次没能在北方收到好药,听说只靠易州来的药支撑,易州那么远,运过来之后药价可想而知。 百济堂的掌柜不得不加价售药,于是百济堂在新开的两个铺子生意不说惨淡,也是冷清得很。 药卖的那么贵要怎么买?还不是靠铺子里的熟药支撑。陈家村再做出熟药,似苏家这样的药铺就别想再兴风作浪。 赚了那么多年的亏心银钱,也该到头了。” 王俭说得十分解气:“光凭这个,我们就会支持陈家村。” 陈咏胜想想苏家,再思量一下如今的陈家村,他早听说了苏大太太急于退亲之事,心中顿觉痛快。 第八十章讶异 王俭将羊毛卸下,又与陈咏胜一起说了会儿话,这才离开了陈家村。 清洗羊毛之前,谢良辰先要仔细查看一番。 看到谢良辰捻着羊毛一直没有说话,陈咏胜急着开口道:“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谢良辰道:“看起来与之前的没什么两样。”说着她从几个袋子中各取些放在布包中,每次只要王俭来卖羊毛,她都会拿一些留存。 陈子庚道:“我去请孙阿爷。” 孙阿爷就在离陈家村三里地的孙家村,孙家村的孙江、孙方也是伤兵归乡的,纸坊生意时孙家村的村民就被陈咏胜等人带着采药,后来为了收药材孙江带着村民还去了祁州的村子。 孙家村的村民因此赚了不少银钱,这次的毛织物,孙家村也做的很多,两个村子走动也愈发多起来。 孙阿爷祖上曾做过毛皮生意,认识的毛皮比寻常人都多,但凡要买进毛皮,谢良辰都会向孙阿爷请教。 王俭的生意,谢良辰格外小心,所以每次都会让孙阿爷前来长眼。 虽然谢良辰没看出什么问题,但陈子庚去请孙阿爷她也没有阻止,一来多一个人看看更妥当,二来她也能证实自己看得到底准不准。 陈子庚跑腿的功夫,陈咏胜将王俭说的话都告诉了谢良辰。 陈咏胜道:“你是怕王俭会动什么手脚?” 谢良辰颔首。 谢良辰对王俭的态度让陈咏胜更添了紧张:“你若是觉得王俭不妥当,我们就多向其他人收皮毛。” 她与宋羡商议的事不能向陈咏胜透露,但有些话还是要提点陈咏胜。 谢良辰道:“二舅舅知晓榷场吗?” 陈咏胜点头:“北疆安定的时候,曾在镇州设过榷场。” 谢良辰接着道:“榷场互市时,我们与辽国买卖什么货物?” 陈咏胜毕竟去过军中,被谢良辰一提点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谢良辰接着道:“辽国卖的货物马匹、毛皮居多,现在没有了榷场,私自与辽人做生意,那是死罪。所以涉及毛皮生意,弄清楚毛皮的来处总是没错。” 陈咏胜望着谢良辰:“你怎么会知晓这些?” 谢良辰道:“去买皮毛时打听的消息,不弄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不敢做这样的买卖。” 陈咏胜经历了药材生意,还以为自己知晓的已经不少,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做买卖并不比在军中轻松,日后他是断不能放松警惕。 陈咏胜思量片刻道:“那我们熟药所的药材不能卖给王俭,辽国缺少南方的药材,更却炮制好的药材。 你说到榷场,再想想这皮毛换药材,怎么都觉得不踏实,下次王俭再说,我就一口回绝了他。” 谢良辰道:“不一定要回绝。” 陈咏胜等着谢良辰的下文。 谢良辰道:“我们发现了蹊跷,可以早些禀告衙门,买卖做大了不免要遇到这样的事,不能总是一味的躲避。 王俭若真的是来害陈家村的,我们这样做,让王俭那些人知晓陈家村不是软柿子。” 不管是药材生意,还是熟药所,早就不是集市上卖卖杂货,能够经受得住考验,才能带着陈家村真正向前迈一步。 陈咏胜半晌才将前前后后捋清楚,就像辰丫头说的,这对陈家村的确是个考验,有这样的危险,他们才能想得更周全。 “丫头,你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陈咏胜道,“怪不得你舅舅总说,人与人不同,见到你,我才知这话说的没错。” 陈子庚将孙阿爷带过来看了羊毛,孙阿爷确定眼前的羊毛与之前送来的没有差别,陈咏胜才算松了口气,他特意多问了几句有关皮毛的问题,天将黑了陈咏胜才亲自将孙阿爷送回孙家村。 谢良辰和陈子庚回到家中。 陈子庚进了院子就拿起了弓箭。 谢良辰心中一动:“宋将军教了你射箭,可有什么与二舅教的不同?” 陈子庚颔首:“宋将军说,我现在箭法练得不纯熟,在家中练习射箭也就罢了,若是前去山中,只要用五分的精神。” 谢良辰听到这话略感意外:“为何?” 陈子庚将弓拉开,仔细看着手中的箭矢:“宋将军说我刚刚用弓箭,无法兼顾周围的情形,若是将精神都放在箭矢上,身边若是有危险也不能察觉。我们这里山虽然不大,却依旧会有狼和人熊。 这就是为何《说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子庚一箭射出去,忙着去将箭捡回来接着练:“我还问宋将军,打仗的时候弓箭手也是如此吗? 宋将军说,能上战场的弓箭手已经练得纯熟,且还有同袍护卫,不过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到了要搏命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但命只有一条,除非没了选择,否则不要似莽夫般动辄搏命。 我又问宋将军,那他有几次在战场上豁出性命。 宋将军说,记不清了。” 陈子庚说完这些,转头去看谢良辰:“阿姐,你觉得宋将军说的对吗?” 陡然被阿弟澄明的目光一看,谢良辰目光竟略微闪躲,明明她防备宋羡没有错,可被阿弟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心中略有些怪异的情绪,就像她是小人之心…… 但她依旧觉得自己没错,但也感谢宋羡能这般教阿弟。 “对,”谢良辰道,“你还小,将来有机会与村中人去山中射猎,也要保证自己的平安。” 陈子庚道:“我还说想要去军中呢,不过宋羡将军说,我尚小,现在应该听祖母和阿姐的话。 阿姐可知道宋羡将军多大去的军中?” 谢良辰摇头:“不知。” 陈子庚一笑:“就算我想去军中也不会太早,我要留在祖母和阿姐身边。” 谢良辰拿起自己的那张弓,走到陈子庚身边:“先赢过我,再去想那些。” …… 定州府。 宋启正宅院中。 荣夫人听到管事禀告的消息:“三爷总算回来了。” 荣夫人眼睛顿时一红,她怎么也没想到旻哥儿会被关这么久,顾不得宋旻来见她,她就疾步迎出去。 宋旻正被人搀扶着走进内院,看着儿子瘦了几圈的身子,荣夫人悲声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可心疼死娘了。” 宋旻抬起头,脸色黑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荣夫人只觉得被人在心窝狠狠地挖了一块血肉:“是谁做的?谁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 第八十一章帮我 宋旻听到荣夫人的话,微微抬起了头,不过很快就又垂下,眼睛中没有半点神采,似是只剩下了一个空皮囊。 宋裕快步走进了院子,伸手搀扶住荣夫人,然后吩咐管事:“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三爷扶到屋中躺下。” 荣夫人眼睛盯着宋旻,慌乱地跟着往前走,恐怕走慢了宋旻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母亲别急,别急,”宋裕道,“我请了郎中来,三弟不会有事的。” 荣夫人只觉得一条命去了一半,喘息都觉得困难,泪水模糊了双眼,终于到了宋旻房中,宋夫人坐在宋旻床前,伸手去摸宋旻消瘦的脸颊。 宋旻一双眼睛望着头顶,没有半点反应。 “旻哥儿,”荣夫人颤声道,“你不要吓母亲啊。” 宋旻不说话,荣夫人就看宋裕:“你弟弟到底怎么了?” 宋裕抿了抿嘴唇声音艰涩:“三弟被发放去了矿山劳役,手脚还绑着沉重的铁链,三弟总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子,哪里能这般受辱?” 荣夫人忙着去看宋旻的手脚,果然看到了被勒过的青紫痕迹。 荣夫人瞪圆了眼睛:“不是说只在牢中关些日子?怎么会去劳役?谁……” 话没说完,荣夫人就已经清楚了:“是宋羡。没有他开口,谁敢这样做?” 听到宋羡的名字,床上的宋旻发出一阵咬牙的声音,眼睛里也充满了鲜血,他支撑着想要起身,奈何身体承受不住,又重重地跌回床上。 荣夫人见状忙上前劝说,宋旻哪里肯听,一副要去杀了宋羡的模样,最后折腾的终于晕厥了过去。 郎中上前给宋旻诊治,荣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宋裕安慰荣夫人:“我再去想想办法,将大哥请回来,让三弟认个错……” “他肯回来吗?”荣夫人道,“他来定州好几日,我天天使人去请,他连镇国将军府大门都不肯进,管事在旁边赔了小心,只求与他说上几句话,守了几天,他却一个字都没说。” 宋裕脸上也有愤恨,但还是道:“父亲为了我们兄弟的事动了气,李佑也站在大哥那边,镇州百姓人人夸赞大哥……大哥势头正盛,眼下只能求大哥饶过我们。” 荣夫人哭道:“他小时候就是如此,表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处,私底下却向我屋子里放蛇,明知道他的心机,我却还要去哄着他高兴。” 荣夫人和宋裕说话的时候,宋旻已经醒过来,听到这话,他用尽力气喊叫:“谁都不要去求他……我早就说过,他就是天生的薄情寡义,非要……非要我们死才肯罢休。” 荣夫人忙吩咐郎中退下,上前拉住宋旻的手。 宋旻额头青筋浮动,他看着荣夫人:“母亲你记得,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没有第二条路,不……” 宋旻又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我死,也要拉上他一起,我们都死了,母亲和二哥才能过上好日子。” 听到旻哥儿说“死”字,荣夫人有种错觉,好像她已经失去了他,她慌张地将宋旻搂在怀中:“别……别说这种傻话,你不会有事……母亲不会看着你死。” “母亲,”宋旻拉住荣夫人的手臂,“您帮我,您帮帮我。” 荣夫人不知道宋旻要让她帮什么,她心软的一塌糊涂:“你放心,母亲不帮你帮谁?” “好,”宋旻道,“若是宋羡再向我下手,母亲就拿了父亲的兵符,让我调兵遣将杀了宋羡。” 荣夫人一怔愣在那里,宋旻说的是胡话,就算她这样做,宋旻会有什么好结果?杀了自己的嫡长兄,朝廷命官,那是死罪一条。 “胡闹,他有什么罪名让你带兵前去?” 荣夫人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宋旻放在她手臂上的手又紧了紧:“母亲,他私通辽人,他有大罪。” 荣夫人惊诧:“你胡说些什么?” 宋旻笃定地点头:“有人向我告发,等我找到证据,坐实了他的罪名,父亲就能出兵大义灭亲。” 荣夫人看向宋旻幽深的眼睛,整个人一抖。 宋旻道:“母亲,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荣夫人听着宋旻的话,心中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宋羡被杀的模样,宋羡死了,或许往后就都太平了。 荣夫人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无论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会帮你做好。”难道她要请那个人帮忙? 就像当年救回两个孩儿一样?荣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宋旻知晓母亲的性子,也不再逼迫,母亲见到他这般惨状,早晚都会答应。 荣夫人走了之后,宋旻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休息,母亲的神情他都看在眼里,这些日子他也算没有白白受罪。 “三爷,”宋旻身边的小厮上前道,“嘉慧郡主让人从京中送物件儿来了。” 宋旻睁开眼睛,脸上满是欣喜:“在哪里?” 小厮将手中用皮革包裹的小包递给宋旻,宋旻缓缓地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森然的冷意扑面而来。 宋旻眼前浮现出嘉慧郡主娇羞的面容,他的心一阵突突乱跳。 等他成为新的义武节度使之后,嘉慧郡主会帮他铲除前朝余孽,将广阳王属地夺回来。 嘉慧郡主是广阳王叔叔的血脉,广阳王这一脉仅剩她一人,广阳王属地被夺回之后,这些地方朝廷会给嘉慧郡主的夫婿。 宋旻想着嘉慧郡主,都说广阳王俊美无双,他的族人果然也是个个美貌。 高官厚禄,美妻在旁,才该是他应有的。 宋羡这次定会死在他手上。 …… 沧州。 横海节度使属地。 苏怀清正在看母亲送来的信函,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母亲的怒气,只因为他让人买了陈家村的药材。 “那陈家村都是在为宋羡做事,你怎么就不明白?真以为一群乡野村民能懂得药材?药材也就罢了,现在又建了熟药所,熟药也是谁人都能做的?” 自此之后信函上所写都是辱骂陈家村人的话。 苏怀清不愿意再看,将信函凑在灯下烧了。 信函烧成灰烬时,传来了敲门声, 苏怀清住的客栈,除了身边人只有一个人知晓,于是他没有犹豫喊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秦茂行走了进来。 秦茂行是横海节度使的外甥,在京中时与苏怀清相识,两个人一见如故,从此之后总聚在一起说话,说的都是当下的政局。 苏怀清给秦茂行倒茶,秦茂行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听说镇州建官药局的事了吗?真的做好了,宋羡可就又立了一功。” 苏怀清没有说话。 秦茂行接着道:“你相信一个村子能制作熟药?你说宋羡到底图谋些什么?” 苏怀清看向秦茂行:“你觉得宋羡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八十二章安抚 秦茂行提及宋羡,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 他与宋羡在战场上遇见过:“宋羡治下很严,打了不少胜仗,不过也心狠手辣,不讲半点情面。 做为大齐的将领没什么可说的,我与他没有多少私交,不知晓他真正的脾性如何……” 秦茂行说到这里眉头紧锁,一副不愿意多言的模样。 苏怀清看出蹊跷:“发生过什么事?” 秦茂行道:“去年我们这边的人奉命给宋羡送军资,军资晚到了一日,押运官被宋羡斩了。” 那押运官与他相熟,在舅舅帐中多年,临走之前我还与他说好,等他押送军资回来一起吃酒,没想到他会死在宋羡手中。 听舅舅说,押运官没做错什么事,路上遇到了一群贼匪,为了不丢军资,他们也是浴血奋战,虽然迟了一日,但军资没有半点损失。 若舅舅是主将,顶多就是责罚绝不会杀人,就因为宋羡知晓押运官乃是舅舅身边的得力副将,为了激怒舅舅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只要舅舅沉不住气前去寻宋羡,宋羡就可以借故向朝廷告舅舅一状。 秦茂行接着道:“那时我舅舅在拒马河打了败仗,皇上下奏折责问,舅舅不能再犯错,否则横海节度使之位不保,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拦下了舅舅。 宋羡这些年没少立下战功,但为了壮大他自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秦茂行道:“宋羡可是连亲生父亲的军功和兵马都会抢夺,能是什么善类?” 苏怀清沉默不语。 秦茂行接着道:“这样的人会突然关切民众,扶持陈家村?我这边听到的消息,都说宋羡是为了接管镇州,故意做给李佑看的。” 苏怀清依旧没有言语,秦茂行拿不准苏怀清的意思。 苏怀清半晌才道:“你是想问我谢大小姐到底懂不懂药材?会不会熟药?” 如果谢大小姐不会,就可以肯定是宋羡背地里在动手脚。 秦茂行颔首。 苏怀清抬起头,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温润:“我不知。” 秦茂行皱起眉头:“我们在京中打听到消息,说宋家与辽人勾结,若通敌之人是宋羡,那别说陈家村,整个北疆可都身处险境之中。” 苏怀清抬头看向秦茂行:“横海节度使怀疑宋羡?” 既然被苏怀清猜中,秦茂行也就不加隐瞒:“我父亲得到消息,辽人那边有所动作,边疆有人偷运马匹和毛皮。 战马不用说了,毛皮也是必不可少的军资,宋羡会不会想要壮大兵马,不惜与辽人暗中勾结?” 苏怀清摇头:“不知晓,还要看看再说。” 秦茂行知晓苏怀清的性子,这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对,应该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也不是,反正就是人太正,没有确切证据不会随便怀疑人。 苏怀清道:“换做旁人也许可以猜疑,但是放在北方的驻边将领就要更加谨慎,大齐为了稳固北方付出太多,辽人才退兵不久,北方有这样的传言,应当不是巧合,更像是有人觊觎义武节度使之位,故意暗算宋家。 既然我们从京城回到沧州,就是想要弄清楚,何必这样急着下结论?” 秦茂行被苏怀清这样一说,人也冷静下来,片刻后他略带警惕地望着苏怀清:“你该不会怀疑我舅舅吧?” 苏怀清从旁边拿出棋盘放在桌上:“没有证据,不应该轻易怀疑任何人,镇州不是已经有了动静?何妨看一看?你想知道陈家村到底会不会熟药,只要让眼线打听消息就是。 至于谢大小姐,她是我找到带回镇州的,她的义父义母的确通医理,她也是个良善的人,为了救人只身上山采药。 陈家村让田家商队卖的那些药材我看过,有些就经过了简单的炮制,这也是陈家村的一个试探,从那时候起陈家村就想过要炮制药材。 你说陈家村建了熟药所,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完这些苏怀清让秦茂行先落下黑子,两个人走了几步棋,苏怀清才道:“陈家村是有人指点他们卖药,熟药,这个人是谢大小姐还是谁,我就不得而知了,等解决完你这边的事,或许就清楚了。” 秦茂行终于被苏怀清劝服了,他本是个急性子,遇到苏怀清之后,脾气倒是被理顺了些。 “对了,”秦茂行道,“你可还要迎娶那位谢大小姐?” 苏怀清从棋篓里夹了一枚白棋,左手拢住袖子,将棋子落于棋盘上:“听谢家的。” …… 陈家村。 谢良辰整日都在熟药所中忙碌,鲜少从里面出来。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从早忙到晚,不禁心疼,总会留在熟药所等外孙女一起回家。 “外祖母。” 陈老太太小解回来就听到谢良辰叫她。 “怎么辰丫头?”陈老太太回过去。 谢良辰道:“您是不是又把毛袜子脱了?” 这丫头眼睛可真尖,每次她脱袜子都能被发现:“穿着呢。”不过就穿了一只,这样轮换着穿,袜子就能坏的慢些。 “不可能,”谢良辰笃定地道,“快回家穿好再来,脚上冷了,净房都去的多了。” 陈老太太年纪大了,却还是被说得脸红,外孙女的嘴真是没个把门的,让人听到可如何得了? 陈老太太不得不佝偻着身子回去了,陈家村穿上毛织物的就她一个,想想怪不好意思的,这东西可要卖不少银钱呢,她都恨不得脱下来拿去市集,换点外孙女爱吃的肉回来。 外孙女说的肉臊子饭只吃了一次,毛织物赚的银钱,不够填补熟药所的,熟药所里又是买醋,又是买酒,银钱花进去就出不来,比她裤腰的钱袋子可紧多了。 再这样下去连买毛织物的银钱都没了。 陈老太太正思量着,就瞧见村口停着骡子车,王掌柜从车上跳下,快步迎上来 “老太太,”王俭向陈老太太行礼,“我送羊毛来。” 陈老太太一怔:“我们没买羊毛啊。” 王俭脸上满是笑容:“我听说村中的毛织物都卖的差不多了,知晓这两日你们又要买羊毛,于是自作主张送了过来。” 陈老太太摇摇手,脸上一闪失落:“劳烦王掌柜了,您将羊毛带回去吧,我们怕是不能买了。” 王俭脸色一变:“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第八十三章捉人捉赃 王俭一脸担忧。 陈老太太摆手道:“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等过阵子说不得就好了,到时候再去你那里买。” 王俭看向村子里熟药所的方向:“是不是村中没有银钱了?我听说熟药所花了不少银子。”上次进村刚好看到陈家村在烧东西,风中飘荡着一股药材的味道。 他寻几个孩子问过才知道,陈家村烧的是没熟好的药。 熟药不像卖药材,哪里会这么容易?这样一烧没了多少银钱可想而知,就算陈家村上下一心,用毛织物赚了些银钱,那也经不起这样烧。 “要我说,先将熟药所放一放,”王俭帮着想主意,“今年格外的冷,过不了几日就要下雪了,就算急着熟药,也得先顶过这个冬天再说。我瞧着村中的孩子就穿絮了芦花的衣衫,芦花根本不暖和,这样下去是要冻出病的。” 王俭说中了陈老太太的心事,老太太的后背更加佝偻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腰。 腰上没了多少银钱。 看到陈老太太这样的动作,王俭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王俭道:“我带来的羊毛你们留着,这两天还能走商队,再将毛织物卖一次,囤些被褥和吃食等着过年吧!” “那不行,”陈老太太忙拒绝,“辰丫头说了,在外买东西不能欠账,再说你也是小本买卖……” 王俭道:“不瞒老太太,这次镇州附近的皮毛商贾都赚到银钱了,我虽然卖的便宜些,却也比每年好了太多。赊你们些羊毛我还能承受得起,再说陈家村就在这里,你们还能跑了不成?” 陈老太太忍不住转头去看熟药所。 王俭知道陈家村真正做主的不是里正陈咏胜,也不是眼前这位老太太,而是谢大小姐。 王俭道:“谢大小姐最近很忙,我都好些日子没瞧见她了。” 陈老太太颔首:“别说是你,连我都要守在屋外面才能看上一眼,赚钱的时候都瞧着容易,不知我那外孙女付出多少辛苦,就说毛织物,那么容易做出来呢?最先做出那一双毛袜子,将我外孙女的两只手都磨破了。” 陈老太太说了一阵子,显然开始心疼外孙女了。 王俭乘胜追击:“反正谢大小姐在熟药所不出来,老太太您就做了主,快些做好毛织物卖给商贾,也好办点年货,给村中老人、孩子们补一补。” 陈老太太面上仍旧犹豫,王俭道:“我带您去看看羊毛。” 陈老太太沉默了半晌,终于跟着王俭向前走去。 王俭心中松了口气,陈家村对付起来不容易,他想要给些便宜,拉近与陈家村的距离,却又怕谢大小姐怀疑。 别看谢大小姐才做毛织物的买卖,皮毛的价钱如何都在她脑子里,他有半点纰漏,都会被谢大小姐发现。 所以就只能慢慢地跟陈家村耗。 陈老太太看着羊毛,一双眼睛也跟着发亮:“都是好东西啊!可我们不能要。” 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没舍得从羊毛堆里拿出来。 “要我说,陈家村上下与我太见外了,”王俭道,“陈家村与田家商队又有多相熟?没有银钱都肯让他们带走药材,为何我的就不可以? 你们不买,我这羊毛也卖不出去,也是赚不到银钱,年前也就这一笔买卖了,早点做完,我也就不用去守店,冬天店里也冷得很。” 陈老太太被说得动了心:“这样真能行?” 王俭道:“能行。” 陈老太太抿了抿嘴唇:“其实这银钱不一定能欠上多久,我听辰丫头说,这次熟的药还算不错。” 王俭心中有数,京中来了不少医工,看样子过年也不停歇,一直要将官药局建好。 宋羡这是要明年伊始就拿下这个功劳。 陈家村自然也要在此之前炮制好药材,说是要太医院选用药材,宋羡怎么可能让这些买卖落在其他药铺手中。 陈家村卖纸药和药材没有抓住证据,这次熟药就要握住宋羡的把柄。 王俭没有再催促陈老太太,而是十分有耐心地等在旁边。 终于陈老太太没忍住低声道:“那就将羊毛留下吧,等做好了我再让人去知会你。” 王俭笑道:“好,只要老太太放心,一切都好说。” 陈老太太咂了咂嘴:“我有什么不放心,是你没有要银钱,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就去衙门做个文书。” 王俭沉下脸半开玩笑半埋怨:“这点羊毛,您是在打我的脸。” 两个人说完话,王俭问:“羊毛放在哪里?” 陈老太太向周围看看:“这事我不与辰丫头说了,免得她在我耳边说个没完,我听也听得厌烦,干脆就送到村尾的空房子里。” 王俭应声,吩咐伙计搬东西。 钱不给,但是数目要记好,一切都弄妥当了,王俭这才带着人离开。 远离了陈家村,王俭吩咐身边的伙计:“送消息给宋三爷,就说鱼儿上钩了。” 现在李佑离开了镇州,没有了外人插手,就是宋家关起门来解决自己的事,拿到证据宋羡通敌的证据,不管宋羡是不是朝廷命官,宋启正都有权利和责任大义灭亲。 宋羡再厉害,手下的兵马究竟没有宋启正多。 北方的事处置好了,也许大人就会让他去京城,有他在的地方,必然要搅和出腥风血雨,王俭开始期盼看到镇州血流成河的模样。 …… 王俭离开之后,陈老太太才回到家中,刚踏进院子,陈子庚就快步迎上来。 陈老太太被吓了一跳,伸手拉住陈子庚,祖孙两个钻到屋子里嘀嘀咕咕,陈老太太将刚刚与王俭说的话都告诉了陈子庚。 “怎么样?”陈老太太道,“我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对?” 陈子庚摇头,目光看向陈老太太手中。 “挺好的,”陈子庚道,“听起来祖母就是被羊毛蒙了心,眼睛中只有银钱。”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了。 她眼睛里只有银钱? 陈子庚没有躲避陈老太太的目光:“祖母不信?那你瞧瞧手里攥得是什么?” 陈老太太张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把羊毛。 陈老太太老脸一红,有种被人捉人捉赃的错觉。 咳嗽一声,陈老太太道:“这些羊毛怎么办?” 第八十四章高兴 陈老太太提及羊毛,陈子庚抓了抓肩膀上的小挎包。 陈子庚道:“阿姐拿去给孙阿爷看了,如果有问题我就拿去给宋将军。” 陈老太太有些怔愣:“你阿姐什么时候去的?” “刚刚,”陈子庚道,“您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 陈老太太傻了眼,她怎么都没瞧见?她这外孙女和孙儿真是机灵得很,谁算计他们,才是不长眼睛。 陈子庚每天都要去见先生,再者阿姐说,外面那些人早就认定他们与宋将军勾结,看到他去宋将军那里也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心安。 一炷香的功夫,谢良辰将装好羊毛的布包递给陈子庚:“不一样了。” “这次的羊毛明显毛长,绒多,大齐北疆附近的羊毛也会收到这样的成色,但是数量不多,拒马河以北才都是这样的羊毛。” 陈咏胜得了消息也赶过来,看到谢良辰手里的羊毛,没想到辰丫头之前的担忧成为了现实。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在王俭看来,我们陈家村将所有一切都压在了熟药所上,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将熟药所做好,眼下最容易忙中出错。” 陈咏胜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们没有防备王俭,将王俭当成田家商队那样,这次定会被算计。 陈子庚将包好的羊毛装进自己的小挎包中:“我现在就去城里。” 谢良辰看着阿弟的背影越走越远,她不用太担心,因为眼下这样的时候,常悦会让人保护阿弟。 谢良辰看向陈咏胜:“现在既然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也就不用害怕了,这段时间二舅舅带着村中人多巡视村子。” 陈咏胜点头。 都交待好了,谢良辰重新回到熟药所,看着熟药所桌子上摆着的药材,谢良辰一时失神。 “在想什么?”许汀真看向谢良辰。 熟药所忙起来之后,许汀真干脆搬来了陈家村,之前许汀真只以为谢良辰懂得药理和药材,人也聪明,教起来必定也是一点就通,却没想到谢良辰比她想的更厉害。 炮制药材和一些经验方,谢良辰看一遍就能全都背下来,就连针灸取穴,谢良辰也很熟悉。 除了脉诊学起来困难一些之外,其余的都是水到渠成。 许汀真有时候也觉得迷茫,谢大小姐是天生如此,还是另有机缘?她并不是怀疑谢良辰,而是谢良辰对从前的事记不清了,这才影响了她的判断。 如果说谢良辰曾经学过药材、药理、脉方和针灸,那要读过多少本书籍?许汀真不禁想起广阳王夫人的藏书。 除非有那些书籍,否则很难养就这样的孩子。 谢良辰的养父养母只是通晓医术而已,不可能有如此的本事,现在看来谢良辰可能天生强记,异于常人。 许汀真收回思绪。 谢良辰也开口道:“先生,有人在算计我们。” 许汀真扬起眉毛:“何人?” 谢良辰摇头:“可能跟辽人有关,不知他们是看中我们的熟药所,还是另有图谋。” 许汀真面容更加郑重:“你准备如何?” 谢良辰道:“我们与宋将军有过来往,我觉得辽人的事该禀告给宋将军。” 谢良辰将王俭皮毛生意的事告诉了许汀真:“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冤枉了王掌柜,但现在看来他选的时机和带来的东西,绝不是巧合。” 许汀真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算计,往常遇到这样的事,她想到的都是东篱先生,那老东西最为擅长。 “让庚哥儿将这里的事说给东篱先生听,”许汀真道,“他能想的更周全。” 谢良辰点头:“阿弟禀告了宋将军,就会去找先生。” 许汀真安下心来,有东篱在就好:“走吧,我们继续。五日后就要送药材去官药局选药,我们要在那之前,尽量炮制出更多的药材。” …… 陈子庚独自一个人去了宋羡的院子。 在堂屋里喝了半杯茶,宋羡和程彦昭就进了门。 陈子庚立即跳下椅子,摘下自己背着的小挎兜,从里面拿出了王俭送去陈家村的羊毛。 宋羡的目光从陈子庚脸上转了一圈,看到他被风吹红的脸颊,还有身上单薄的衣衫,脚下也是半新不旧的布鞋,没有穿羊毛袜。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至少他要从朝廷要些米粮,至少让北疆的百姓能吃饱。前世时,宋羡多在军中打仗,这会儿他已经去西北戍边,没机会与百姓走动的如此密切,现在机缘巧合与谢良辰重活一世,他接管了镇州,看到镇州百姓的情形…… 心中有些东西有了潜移默化的改变,除了战事之外,他也更在意常年被战火摧残的百姓。 陈子庚道:“阿姐说,羊毛不同了,更像是拒马河以北的那些。” 宋羡看了看眼前的羊毛,递给了旁边的程彦昭,既然王俭动手了,河底的大鱼也要浮上水面。 宋羡向陈子庚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时小心些。” 陈子庚点头,又从小挎兜里掏出了一块毛织的垫子递给宋羡:“宋将军,这是给您的,村子里剩下的羊毛做好的,这个可以放在马背上,是村中人的一点心意,谢谢您之前送来村中的羊肉。” 上次宋羡离开陈家村后,让人送来一只羊。 羊皮卖了,羊肉吃了,谢良辰又添了些羊毛做了这样一块垫子。 宋羡伸手接过垫子,一双幽深的眼眸中闪过温和的目光:“回去替我谢谢村中人,垫子我收下了。” 陈子庚心中十分欢快。 宋羡看向陈子庚背着的小挎包,来的时候鼓鼓囊囊,走的时候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看向屋子里,他这里常年只备茶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可给陈子庚的,宋羡就许诺:“等有机会我再去教你射箭。” 陈子庚感激地道:“多谢宋将军。” 陈子庚走了之后,程彦昭才看着宋羡:“你今日更高兴,为什么?” 宋羡走到书桌后坐下:“不用将人留在年后了。”王俭和王俭身后的那些人,在年前就能解决掉,自然值得高兴。 宋羡提笔写了一封信给程彦昭:“李佑才走不久,将这封信送到他手上,请李大人回到北疆,与我一起擒拿通敌之人。” 第八十五章蓄势待发 皇帝命李佑前来北疆,最重要一件事就是找出宋家和辽人通敌的证据。 现在辽人有了动静,李佑一行人就算快到京城了,也会调转马头快速返回。 宋羡将一切安排妥当,他不用嘱咐程彦昭,这样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都不会大意。 宋羡道:“只是一点羊毛,不足以作为通敌的证据,他们还会留下更多从辽人那里取来的货物。” 那些货物通过了关卡,就与宋家脱不开干系。 程彦昭道:“这次将辽人的货物放入大齐的会是谁?宋裕还是宋旻?宋家内斗,不管谁赢了,北方根基都会动摇,正好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前世就是这样,虽然宋羡杀了一个回马枪,重新稳住了北方,但也不少人付出了性命。 程彦昭想到这个就生气:“宋裕和宋旻这两兄弟,又无能又狠毒,伯父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也被荣氏哄骗。” 宋羡没有说话,他不在意宋裕和宋旻,他想知道宋旻最近急切动手是受了谁指使? 商议完公事,程彦昭马不停蹄地出去安排事宜。 瞄一眼站在灶房门口的厨娘,程彦昭叹了口气,早知道他们会去陈家村吃兔肉,他就该跟着。 之后他听常安手下的人说,连晒的萝卜干都很好吃。 程彦昭揉了揉肚子。 唉,这么辛苦,什么时候能混口吃食?他要不要借着官药局的事多跑一次陈家村? 程彦昭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欢喜,以免去了没有饭食吃,他不如让人先去山中猎一头野猪。 这样思量着,程彦昭两条腿忽然动得快了许多。 不过程二爷算漏了一点,眼下的谢良辰也十分繁忙,着实从熟药所抽不开身。 那头野猪,只能当做白送了。 …… 定州府。 宋启正坐在衙署听官员禀告公务。 等到官员退了出去,宋启正和乔副将去了二堂说话。 “老爷,”乔副将低声道,“镇州那边的官药局进展的很顺利,京中太医院的人去了陈家村,看了陈家村炮制出的药材,陈家村炮制的药材价格最低,若是药材品质也没问题,等到官药局选药的时候,陈家村的药八成会入选。” 宋启正没有说话。 乔副将接着道:“现在北方的村子都想要效仿陈家村,前些日子陈家村还做了毛织物,就连我们定州这边的村子,还有人去陈家村求毛织物的样式回来,照这样下去……可真是不得了。” 宋启正听出乔副将的话外弦音:“你想说什么?” 乔副将接着道:“大爷戍守在镇州,现在镇州这般模样,都是因为大爷治理有方,我听很多人说,想要大爷接手节度使之位。” 宋启正虽然知晓这话不足为信,但还是脸色微变。 乔副将道:“不是我们防备大爷,着实是大爷这些年做事太过,兄弟们都怕大爷暗中谋算您。如果这次镇州不出事,朝廷也就不会压着您,说不得您现在已然晋升节度使。” 宋启正皱眉:“这桩事错不在宋羡,而在宋旻和宋裕。” 话虽这样说,但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宋羡的意图那么明显,谁又能看不出来? 乔副将低头没敢将这思量说出口。 宋启正道:“没有违反大齐律例,果然能治理好一方,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乔副将听得这话,头垂得更低了些,整个人透着一股欲言又止。 宋启正扬起声音:“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乔副将吞咽一口:“大爷的人马偷偷的去了一趟拒马河,然后让一个商贾运了些东西到镇州。 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一直没敢与老爷说,恐怕弄错了。” 宋启正冷声道:“运的什么东西?” 乔副将摇头:“发现了十几匹战马,其余的正让人去探查。” 宋启正面色铁青,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先不要声张,查清楚再说。” 乔副将应声。 宋启正挥手让乔副将退下,半晌才重新落座。他不止一次听身边的人提及宋羡和辽人有来往。 就连大齐和辽国开战的时候,有不少次辽国的军队见到宋羡都不战而退,而他带兵准备奇袭辽人时,却发现辽人早有准备,不止是谁泄露了军机。 宋启正一直觉得身边有辽人的奸细,但那人是谁到现在为止他还无法确定。 会不会是宋羡? 如果真的发现了证据,他会亲自绑了宋羡送去朝廷。 …… 镇州的官药局开始选药那一日。 天还没亮,谢良辰和许汀真就钻入了熟药所,一直忙碌到辰时中,师徒两个才一脸疲倦地走出来。 陈咏胜等人站在院子里,一双双眼睛期盼地看着谢良辰。 谢良辰向众人颔首:“好了。眼下能拿出三十八味药材,我们全都送去官药局。” 陈家村村民一脸激动。 陈子庚和黑蛋几个都背起了竹篓,他们前几日就商议好,这次送药材,他们要跟着阿姐同去。 陈老太太和几个妇人小心翼翼的将药材分别装入孩子们的竹篓中。 许汀真留在陈家村,谢良辰带着众人一起进城。 一行人刚刚走出陈家村,就瞧见小路两旁站满了人,正是附近村子中的百姓。 孙家村的孙阿爷走上前笑着道:“顺顺利利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大家七嘴八舌,但是投过来的目光都是一样,既是关切又是期盼。 陈子庚有种重责在肩的感觉,旁边的黑蛋紧紧地抓着背上的竹篓,手心里都是汗水,生怕会出什么差错。 辰阿姐辛苦了那么久,到了这一步,他们定要妥妥当当地将药材送到。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面前。 天空中开始飘荡起雪花,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谢良辰伸出手,将雪花落在掌心中融化,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谢良辰道:“将药材送去官药局,我们就买好吃的回村。” 陈家村的孩子们纷纷点头:“听阿姐的。” 大家脚步轻快,笑容满面地赶路,不远处却驰来一辆骡子车,王俭坐在车头向她们招手。 王俭跳下车,快步迎过来:“谢大小姐,坐我的车进城更快些。” 第八十六章童叟无欺 看到王俭,陈咏胜先上前见礼。 王俭看着陈家村的孩子们:“瞧瞧我这骡子车,特意清理干净了,孩子们都上车吧,我们进城去交药材,也得有些气势。” 王俭脸上是憨憨的笑容,让人看着心中就不免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陈玉儿、黑蛋等人都没有作声,平日里他们都是等着陈子庚拿主意,不过现在辰阿姐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辰阿姐的。 谢良辰望着骡车笑道:“王掌柜的车都赶来了,我们若是不坐,就枉费了王掌柜的一番好意。” 听到谢良辰的话,黑蛋等人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情。 谁不想坐车,坐在车上,整个人都神气。 孩子们上了骡子车,大家又开始前行。 谢良辰坐在最前面,目光不时地看向赶车的王俭,这样大张旗鼓的去官药局,沿途定然不少人瞧见,到时候陈家村与王俭的关系就扯不开了。 谢良辰微微弯起嘴唇,心中没有半点担忧,忙碌了那么久之后,得到的结果只会是她想要的。 众人进了城之后,就瞧见有不少车马向官药局而去。 陈家村的人好奇地看着那些车马,只见他们穿着光鲜,有掌柜、伙计跟着,车上还有药铺的旗子。 若是从前,陈玉儿和黑蛋等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大约就要心生怯意,不敢再往前走,现在不同了,见识过太多,连衙署公堂都去过,见了京中来的李大人,宋将军也来了陈家村好几次,如今他们不只壮了胆色,还有了自信。 怕什么,东西都是人做出来的,如果输了那就想方设法重新再来。 这是谢良辰说过的话,陈玉儿每当退缩时,心中总要默念几遍。 赶车的王俭转头向谢良辰道:“不要担心,一定行的。” 谢良辰只是抿嘴一笑。 苏大太太坐在马车中,只听到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人说“陈家村”,苏大太太立即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她特意早些过来,就是要看看陈家村现在如何。 苏大太太一眼就看到了骡车上的谢良辰,几个月没见,谢良辰看起来更像个农女了,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的粗俗,出行连幂篱也不戴,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出来见人。 只有贫苦人家的女眷才会抛头露面,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要养在绣房之中,多亏现在谢家与苏家没有了任何关系,否则苏家的脸面要放在何处? 苏大太太想到这里,又怨恨起苏老太爷来,要不是苏老太爷授意,怀清也不会写信怪她退婚,为了照顾陈家村,怀清还私底下向陈家村买了药材。 想到这里,苏大太太就心疼,她在镇州苦苦支撑,没想到她的亲儿子却去帮陈家村,本来能便宜些向村民收药,这样一来变成了他们向陈家村买药,白白就让陈家村赚了一笔。 谁知道谢良辰有没有私底下与怀清来往,表面上要退婚,背地里又示弱,让怀清设法帮她。 苏大太太越想越生气,好在哥哥帮她高价卖了一些药材,又从莫州收了些好药给她,这样新开的两间药铺才能维持下来。 为了能在这次的官药局选药中赢回一局,她也是日夜看着药铺里的老师傅熟药,眼下终于有了些眉目。 苏大太太看着陈家村的人背着的竹篓,吩咐吕妈妈:“过去打听打听,陈家村带了几味药材来?” 为什么竹篓那么多?按照她思量的,陈家村炮制的药材顶多有十味,谢良辰的义父义母不过就是通些药理,就算教了谢良辰又能教多少? 官药局内设了台子,药铺里的掌柜和伙计忙着将药材摆上去,大家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等到陈家村的人走上前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只因为陈家村最为特殊。 陈子庚、陈玉儿、黑蛋等人陆续将竹篓里的药材取出,在场的人不禁默默地帮他们计着数目。 “一、二……十、十一……” “还有,还有呢!” “二十七、二十八……” 苏大太太听到消息的时候赶过来,听着周围清晰的声音,陈家村的人还在往外掏着。 苏大太太的眼睛几乎要将那些竹篓烧穿,她心跳如鼓,竟然还是祈祷,陈家村只有这些了,后面没了,没了。 可是陈家村的人还在继续摆着药材。 “三十四、三十五。” “不得了啊,陈家村怎么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药材。” “酒炙、醋炙的……那罐子上写着的是水飞雄黄粉。” “三十七、三十八。” “没数错吗?” “没错,没错。” 苏大太太脚下不禁一个踉跄,旁边的林二小姐急忙将苏大太太扶住急声道:“姑母您没事吧?” 苏大太太盯着那些药材,只觉得眼睛又酸又涨,这怎么可能?她恨不得要走近些,仔细辨别那些炮制后的药材品质如何。 将药材都摆上,陈子庚几个就像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依旧张开翅膀不敢走远,恐怕有任何闪失。 他们的手冻得通红,有的已经开始长了冻疮,但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让大家瞧见,他们的阿姐起早贪黑地在熟药所里忙碌的这些药材,都是什么模样。 几个孩子脸上满是自信。 “该不会是买来的吧?”终于有药铺掌柜悄悄地说出声。 一个声音响起,立即就有人附和:“是啊,这也太多了。” 周围正在议论之际。 少女的声音响起:“你们要么?” 众人向少女看来。 “炮制的药材,你们要买吗?我这里还有很多,”谢良辰眼眸异常的明亮,“陈家村拿出来的每一样都有,价钱不贵,童叟无欺。” 在场的人被问得一愣,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这些药材都是你炮制的?” 周围安静了片刻,一个声音又响起来。 谢良辰很熟悉这个声音,她抬起头看去,只见苏大太太一脸的疑惑。 谢良辰直率地道:“不是,我只炮制了十几味药材。” 苏大太太不禁轻蔑地一笑,这里面果然另有蹊跷。 谢良辰也礼尚往来:“苏大太太这样问,难不成苏家拿来的药材,都是大太太亲手炮制的?” 第八十七章风头 苏大太太心头浮起一股怒气。 苏家怎么一样,苏家开药铺多年,有自己的掌柜和伙计,自然用不着她这个当家主母来自己炮制药材。 陈家村懂得什么?也只有谢良辰通些药材罢了。 想到这里,苏大太太微微扬起下颌,不准备与谢良辰再去争辩,她不会像谢良辰一样逞一时口舌之快。 谢良辰方才的话已经泄露了陈家村的秘密。 谢良辰只炮制了十几味药材,剩下的都是出自旁人之手。 “姑母,”林二小姐低声道,“看来传言是真的。” 苏大太太当然知晓林二小姐说的是什么,有人背后支持陈家村。 林二小姐还想要说话,苏大太太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林二小姐忙闭上了嘴。 苏大太太没有忘记谢二老爷那桩案子,虽说谢二老爷因此被下了牢,陈家村在李大人面前赢了那桩案子,但谁都知道,即便摆在明面上的事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宋羡很有可能蒙蔽了朝廷,所以才会有如今的局面。 所以这次官药局选药,也是宋羡掌控,陈家村的药材被选用是意料之中之事。 苏大太太面色不好,林二小姐在旁边劝说:“姑母别急,反正今日只是收药,官药局到底用谁家的药,还要过几日才能确定,我们让父亲想想法子。” 苏大太太听着林二小姐的话,脑海中不停地盘算着,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谢良辰不见了踪迹。 谢良辰带着陈子庚一起,仔细地看着各家药铺送上的药材。 黄家药铺掌柜上前道:“在看什么?” 谢良辰抬起头,脸上满是笑容:“掌柜的,您铺子上的这味‘醋炙甘遂’看着火候最好。” 黄家药铺掌柜听到这话,脸上不禁露出笑容:“那是自然,我们家的老伙计做了几十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炮制好。” “能不能卖给我们一些?”谢良辰道。 黄家药铺掌柜没想到陈家村的人会向他们买炮制好的药材,不禁一怔。 谢良辰道:“我知道您药铺有位郎中擅治咳疾,您看看我们这‘蜜炙百部’如何?若您觉得价钱合适,您买我们的‘百部’,我买您药铺的‘甘遂’。” 谢良辰话音刚落,陈子庚就将手中的粗纸包打开,露出了蜜炙好的百部。 “您尝尝,”谢良辰目光清亮,“如果觉得不好,不买就是了。” 被两个孩子这样看着,黄家药铺掌柜不好拒绝,他也想知晓陈家村炮制的药材到底如何。 取一片放入嘴中,黄家药铺掌柜仔细品了品,这药果然炮制的不错。 黄家药铺掌柜看向谢良辰:“你们今日不是要送药给官药局吗?怎么想到要买药材?” 谢良辰笑着道:“官药局不一定会要我们的药材,我们这是来见见世面,经过今日至少能知晓各家药铺擅长炮制哪味药材。 需要炮制的药材上百种,无论哪家药铺也不能全都做到最好,若是有需要就互通消息岂不是很好? 官药局也只有镇州一家,药铺日后还是照样要卖药材,听商队说,南方许多地方的药铺都缺少熟药。” 黄家药铺掌柜听得心中一动:“商队带回的消息?”他心中隐隐怀疑,谢大小姐就是随口一说。 谢良辰从袖子里拿出田老爷写给她的信函:“为了这桩事,田老爷到现在还没有回镇州,就是在四处询问消息,您看看这是田老爷写的南方药铺需要的熟药,您家的甘遂江宁府卖的最好。” 黄家药铺掌柜心头一热,他们这样的小药铺,打听不到许多消息,最远也只是将药材卖去过邢州,不要说江宁府了,那是多远的地方。 谢良辰与黄家药铺掌柜说着话,旁边的人忍不住都靠过来问:“田家商队去了江宁府?” 谢良辰道:“这是田老爷专程去江宁府帮忙打听消息,我要给田老爷车马钱,他还不肯要,田老爷说北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希望能到处走走,收到更多的消息,也能帮忙将大家手中的货物都销出去,他还要去襄州,过年前赶回镇州府。” 谢良辰身边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听谢良辰说田家商队的消息。 等到太医院副使贾似走到官药局时,就瞧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贾副使到了。” 听到隶卒的声音,众人这才散开,转身向贾似行礼。 贾似目光落在被人群围着的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另一个是七八岁的稚童。 “在说些什么?”贾似开口询问。 众人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也不惧怕,上前两步道:“大人,我们在说,朝廷有了官药局,是否也能查验药铺炮制的药材,出具文书? 就像乌头这样的药材,炮制不当会令服用者中毒,市面上的制草乌参差不齐,若是带了官药局的文书下卖,大药铺定然肯收这样的熟药。” 这……官药局才刚刚设立,贾似也不知晓是否能做这样的事,他一时犹豫。 “有何不可?”一个淡然中带着些许威严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宋羡和镇州知县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宋羡。 “朝廷文书上写的清楚,官药局就是为民开办,与民有利之事便可为之。”宋羡神情肃穆,仿佛拒人千里之外,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感觉到莫名的亲和。 宋羡看向贾似:“贾大人,官药局的医工可能做此事?” 贾似躬身:“医工都要学会辨药,宋大人说的没错,官药局理当做好这些,可以定为甲乙丙三等。” 有了官药局证明药材的品质,药材必然会卖的更好。 药铺掌柜这才恍然大悟,他们的熟药不止能卖给官药局,也许借着官药局还会做成其他生意。 这么一来,就真的是各凭本事,哪家熟药做得好,就能卖的价钱更高。 苏大太太整个人怔愣在那里,这次选药好像与她思量的并不一样,看着被众人围着的谢良辰,这丫头片刻之间,就笼络了不少人,好像她能带着大家赚银钱似的。 第八十八章高兴 宋羡、贾似和镇州知县坐在椅子上。 贾似想过这次选药会很热闹,不过眼前这样的情形还是超乎他的预料,思量着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宋羡。 宋羡年纪不大,但坐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的那股凛冽的气息让人心生忐忑。 贾似想要说些官场上的话,在镇州开官药局那是朝廷的恩典,一切开始之前百姓该向朝廷谢恩,不过他却有点不敢开口,这个宋羡与寻常官员不同,一不小心就可能惹得宋羡不快。 贾似这样一思量,周围一时安静。 宋羡眉毛微抬,神情似是淡然,却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冰冷。 贾似顺着宋羡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是前来送药的百姓。 宋羡的声音淡淡地传来:“贾副使还有什么事没处置完?” 贾似刚要讶异地询问,他没说有什么事啊?不过很快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宋羡是嫌弃他让百姓在这里等待。 贾似咳嗽一声,站起身就要吩咐医工一同去看药,谁知道刚一起身,就听到宋羡道:“既然之前提到了药材分等,今日就一并办了吧!” 今日就办?贾似心底一沉,这里虽然不是衙署,到底也是官药局,做事总要有个规矩,怎么可能才有个说法,就要立即做好? “不行?”宋羡转头看向贾似,神情更为淡漠,“官药局若是人手不够,我就上奏折请太医院再派人前来。” “够,够,”贾似满怀怨气却不敢再怠慢,“我立即就去办。” 雪越下越大。 谢良辰伸手捂住了陈子庚的耳朵。 陈子庚低声道:“阿姐,我不冷。” 姐弟俩一起整理了身上的小挎包,旁边的黑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送来的药材。他们带着药材进来之前,陈老太太嘱咐他们几个,一定要将药材看好,不要被人随便拿了去。 他们熟好的那些药材,一块就值一碗稻米饭,一把就能换一只鸡。 他背篓里的药材能换两只小猪仔,这一路来到官药局,黑蛋觉得自己就是在背着猪仔前行。 黑蛋决不能让人动他们的稻米和牲口。 雪花落在宋羡官服的袖子上,他伸手掸了掸衣衫,看向官药局的大堂。 贾似感觉到宋羡那寒意的目光,立即心领神会:“让人将药材送入大堂,送药的人也去大堂等候。” 宋羡站起身看向贾似:“贾副使辛苦,本官今日就在官药局,贾副使若还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只管与本官说。”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贾似明明没让宋羡做什么,可这话一说,好似他这个太医院副使十分无能。 贾似心里满是怒气,却也不敢说出口,只得躬身:“劳烦宋大人。”宋羡这样的粗人,也就只能留在北疆这样的地方。 医工吩咐众人将药材一起带入大堂。 谢良辰抬起头看向宋羡,缩了缩冻得冰凉的脖子,她说想要官药局辨药分等,既是为了将来方便卖熟药,也是在给债主搭台唱戏。 王俭那些人想要利用陈家村,无非是诬陷宋羡利用陈家村与辽人私自往来,辽人卖给他们马匹、皮毛,他们卖给辽人药材、布帛。 药材自然是陈家村的药材,她不能随随便便就让这顶帽子扣在陈家村,若是王俭就能办妥当的事,王俭背后的人自然不用再出面,所以即便让王俭栽赃陈家村,也不能太过简单。 她请官药局辨认陈家村的熟药,许先生熟的药不管是药材,还是熟药的法子都是上乘,必然是甲等,这样一来,若是有人想要冒充陈家村的药材,就要多花费些功夫。 债主想要唱戏,她就来搭个高台,债主想要钓鱼,她就换个大勾,挂个好鱼饵。 总之,行栽赃之事,越不好办牵连的越多。 宋羡坐在椅子上看公文,偶尔抬起头看向大堂中央,谢良辰一直看着医工手中的甲乙丙的牌子,少女清澈的眼眸所到之处,全都记入心中,在肚腹中慢慢盘算。 前世没有将她养成一个大商贾,委实屈才了。 她这一身的本事是在苏家学成的? 宋羡想着又去看苏家的药材,这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家村将来必然要强盛过苏家。 就在宋羡第三次抬头的时候,医工将甲等牌子发到陈子庚手中,那是陈家村药材第一块牌子。 黑蛋望着陈子庚手中的木牌,不禁眼馋地吞咽一口:“让我摸摸。” 几个孩子都凑过去伸出手。 一块木牌还没有摸热乎,只听医工又道:“陈家村炙甘草甲等。” 黑蛋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上前一步将牌子接在手中。 陈玉儿眼看着医工不停的发牌子,陈子庚的小挎包慢慢鼓起来,她有种恍然的感觉,仿佛是在做梦。 当发了二十几块甲等之后,就连贾似也快步走过来,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陈家村的人。 陈玉儿终于忍不住伸手也接了一块牌子,牌子上的大红字是那么的耀眼,这个“甲”字,从现在开始她往后都会认得。 用了整整一日的功夫,所有的药材才都分了等。 镇州知县也不敢怠慢,从衙署调了人前来写文书。 陈咏胜手里的文书越来越多,他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既熨帖又期盼,从欢喜到淡然,他作为陈家村里正这张脸终于能荣辱不惊了。 药铺的管事和掌柜看到陈家村的收获,一个个脸上满是羡艳。 等在官药局外面的陈老太太,等到几个孩子带着一堆红字牌子走出来时,笑得嘴里直冒风。 有凭证的东西都好卖,就像他们抓小猪仔,也要看看母猪肥不肥。这个道理陈老太太懂得很。 不过顾不得上前说话,她就先急着去净房,只因为她脚上没有毛袜子。谢良辰和陈子庚从村中出来的时候,她将毛袜子给姐弟俩一人塞了一只,姐弟俩不答应,她说自己不会出门。 结果在家中等不到一个时辰,她就一路追了过来。 陈老太太揉了揉冻得冰凉的鼻子,她这一趟来得值,看看周围人看陈家村的目光,就像在看家财万贯的老爷。 她能不高兴吗? 第八十九章酒酿 宋羡将最后一份公文写好,这才抬起头来。 贾似已经站在旁边等了半个时辰,见状忙上前道:“药材都分过等了,而且全都记录在册。” 说着贾似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宋羡。 宋羡向大堂里看去,药铺和陈家村的人已经离开,只剩下医工在忙碌。 贾似接着道:“照大人吩咐的,凡是定了等的药材都留存一份在官药局。” 宋羡听到这话站起身,跟着贾似前去查看。 贾似边走边擦额头上的汗,明明天气很冷,他却忙得汗湿了官服,一日做的事,换做从前三五日才能完成。 贾似本想抱怨,看看带着文吏忙碌的镇州知县,他就闭上了嘴。他从京城来镇州的时候,特意拜访了镇州知县的妻舅,准备来到镇州互相有个照应,在镇州知县妻舅嘴里,这位知县赵子江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不求政务做的有多好,但求无功无过。 贾似听得这话就明了,准备花些银钱打点,让赵子江对他多些提点和帮助,至少能帮他递些消息。 可到了镇州之后,贾似发现赵子江与他预想的差距很大,这赵子江刚刚经历了宋旻的案子,就被宋羡吓破了胆,不但勤于政务,对宋羡吩咐的事更不敢有半点的轻怠。 他将赵子江妻舅的信函交过去,拿出一百两银子递到赵子江面前,竟然将这位镇州知县吓得鼻涕眼泪齐流,求着他将银钱带回去,否则赵子江就要交给宋羡。 今日官药局选药,赵子江更是闭着嘴埋头苦干,他想要上前与赵子江说话,赵子江如同躲避瘟疫般,绕着他走,让他也不禁跟着紧张。 宋羡看过留存的药材之后,这才离开了官药局,一直陪着的贾似长长地舒了口气,恨不得立即瘫在床上好好歇一歇。 见鬼的宋羡和镇州,贾似心中骂着,他刚刚到镇州时还想要四处打听消息,现在却处处被人牵制着往前走。 宋羡一路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就发现一抹人影站在墙根下。 见到宋羡回来,谢良辰上前行礼,她的声音依旧恭敬,眉眼间难掩喜色:“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宋大人。”没有宋羡,就没有那么多甲等的牌子。 “与我无关,”宋羡道,“炮制药材的是你们,提及要将药材分等的也是你。”他不过就是顺水推舟。 谢良辰道:“您不说话,贾副使也不会答应。医工查看药材时,大爷还让我们去大堂里等待,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必然要多吃苦头。” 雪虽然下的不大,却一直没有停,仍旧陆陆续续地落下,很快落满了宋羡的鞋面,宋羡微微眯起眼睛,总觉得谢良辰话语中带了几分歉疚和想要弥补的意味儿。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陈家村,她怀疑他教陈子庚射箭是另有图谋? 那么现在,她觉得并非如此了? 宋羡从陈家村回来时,并没有察觉自己有什么异样,如今随着她前来示好,胸口一阵舒畅,好像压了多日的炙闷终于烟消云散。 宋羡略微惊讶,他并不该在意这种细节,心中思量着,他抬脚向前:“进去说话。” 两人走进书房,谢良辰立即从小竹篓里掏出一只瓷罐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做的酒酿,一会儿我做个酒酿鸡蛋,大爷尝一尝。” 宋羡看着桌子上的瓷罐,每次她来毫无意外都是送些吃食,如果她从那竹篓中拿出别的,他才会觉得稀奇。 是否在她心里,恩情可以用饭食来换? 宋羡道:“灶房里烧了火。” 谢良辰点头:“我很快就能做好。” 说话间,她带着她的酒酿匆匆走了出去。 宋羡抬起头看向谢良辰离开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来做饭食的次数多了,还是程彦昭平日里总会在他耳边说个没完,看到她去灶房,他也愈发觉得肚腹发空。 这碗酒酿鸡蛋做的很快,用比她的脸还大的碗盛着,热腾腾地端到了宋羡跟前。 谢良辰道:“今天来不及做别的,我还要早些赶回村子里,以防王俭会等不及前去与我商量卖药材之事。” 屋子里一股甜香的味道传来。 宋羡侧头去看身边蒸腾的热气,他对饭食的要求不高,所以这些东西他前世并没有吃过。 宋羡道:“自己做的酒酿?” 谢良辰应声:“在市集上买的糯米。”为此外祖母心疼了好几日。 她好似格外喜欢捣腾这些东西。 这些从前看在他眼中,都是可有可无之物。宋羡思量着将眼前的公文合上,伸手将大碗端到了自己面前。 盛了一点送入嘴中,泛着鸡蛋花的汤水微甜,还带着一股略微奇怪的味道。 “这也是药膳?”宋羡垂头吃了几口,想起来问她。 “不是药膳,”谢良辰眉眼扬起,“这酒酿,是我从前喜欢吃的。” 忙碌了这么久,终于在官药局得了个好结果,谢良辰眉眼间也不免多了些轻松、愉快的神情。 说到药膳,谢良辰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虽然她稳住了情绪,却还是被宋羡察觉。 宋羡道:“想笑什么?” 屋子里淡淡的酒香蒸腾,谢良辰看向宋羡:“其实有些地方也将它当做药膳,大爷真想要听?” 宋羡侧头看向谢良辰:“说吧。” 谢良辰本没想要说出口,但不慎泄露了心中所想,也不好再隐瞒:“有些地方会给生产后的妇人服用。” 甜甜的酒酿刚刚入嘴,宋羡气息一乱差点咳嗽出来,将他当做生产后的妇人?眼前这碗酒酿,他忽然就吃不下去了。 眼看着宋羡眉头微微皱起。 谢良辰收起笑意:“酒酿舒筋活络,治疗血瘀,并非只有产后妇人才能用,大爷放心吃无妨。” 宋羡想着她说的那些话,一口气将眼前的酒酿吃完,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在打趣他吗? 将碗推到一旁,宋羡抬起眼睛,只见站在他不远处的谢良辰,一双眼睛格外的潋滟似的,脸颊也有些发红。 宋羡下意识地道:“你来的时候吃酒酿了?” 谢良辰摇头:“没有。”她取了酒酿,一路赶过来,哪里有功夫去吃? 宋羡只觉得肚腹之间的热气慢慢爬上脸颊,他接着道:“刚刚在灶房里偷吃了?” 谢良辰眼睛中一闪惊讶,没想到宋羡竟然会这样问,这与平日里他冷漠的模样颇不相同。 不等她说话,宋羡又将碗向前推了推:“再去盛一碗。” 看着空碗,谢良辰一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只觉得坐在椅子上的宋羡愈发有些不自然。 这是这么了?总不会有人吃酒酿就能醉吧? 见她一时没有反应,素来沉默寡言的宋羡道:“怎么?没有了?没有了再做来。” 第九十章流血 酒酿自然还有,谢良辰做了很多,因为今日有些冷,原本想着剩下的给常安、常悦和护卫们吃。 冬日里吃些酒酿,会觉得很舒坦。 谢良辰犹豫地看了一眼宋羡,最终还是拿着空碗出了门,她不可能问宋羡:你是不是吃酒酿也会醉? 她不能保证宋羡听了会不会翻脸,这话问的总有点欺辱人的意思,所以还是不问。 或许是她想多了,经常出入军营的人,怎么能不会饮酒?更何况这酒酿……就算给阿弟吃,阿弟八成也会没事。 谢良辰端着碗出去想要找常安问一问,每日尽忠职守的常安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没有人可以求助,她就只好又盛了一碗送到宋羡面前。 宋羡一边看公文,一边将碗拨过去慢慢地开始吃。 谢良辰不时地偷眼看看,这碗比刚刚吃的还快些。 “大爷,”谢良辰适时地道,“下雪了路不好走,我先回去了。” 宋羡没有回话,反而道:“登州那边有消息了。” 登州,是赵管事的老家。 谢二老太爷说,赵管事回登州老家时见过父亲。 赵管事过世了,但宋羡说会去登州帮忙打听赵管事儿子的消息。 谢良辰止住了脚步。 宋羡将空碗向谢良辰面前挪了挪。 谢良辰现在有一半的理由相信宋羡吃酒酿吃到半醉,不过眼下这样的情形,在让他继续吃酒酿,和打听父母消息之间,谢良辰坚定地选择后者。 一碗酒酿又盛了过来。 宋羡吃了两口,脸颊上有了一抹红晕,而且盛酒酿的速度已经比刚刚慢了许多,这样一来举手投足间就少了平日里的果断,眉眼也不再那么冰冷,尽管与常人比起来,他依旧看起来不好接近,但与他自己相比已经多了几分温煦。 谢良辰忽然想知道,这样一直吃下去宋羡会变成什么模样。 大约是感觉到了谢良辰的视线,宋羡抬眼看向她,他眼睛狭长,眼尾稍稍有些发红,瞳仁深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酝酿了十足的气势。 不过,那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谢良辰甚至很想笑。 “大爷,”谢良辰道,“您说在登州查到了什么?” 宋羡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他依旧规规矩矩地盛了酒酿喝一口,然后道:“赵管事的儿子,跟着他妻家一起去了西京,我找到了他,让人问了他你父亲之事,结果写在信函中我才收到。” 宋羡从桌案下抽出了一封信。 谢良辰望着那封信,心中一阵慌跳,她很想知道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当年父母在海上遇难,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宋羡将信递给谢良辰。 喝过酒的宋羡动作不快,但人却很爽快,谢良辰不禁一喜:“谢谢大爷。”伸手就去取信。 指尖眼看着就要碰到信函,宋羡却将手臂一扬,让谢良辰捉了个空,紧接着他的眉毛也跟着挑起。 谢良辰不禁愣在那里。 同时怔愣的还有躲在外面,向屋子里张望的常安,常安后悔自己看这一眼,现在恨不得将两只眼睛都挖出来。 希望大爷不要记得今天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忘记好了。 常安逃也似的快步走进灶房,伸手盛了一碗酒酿鸡蛋尝了尝,他转头向书房看了看,他知道大爷喝不得酒,但想不到这样的吃食也不行。 这可怎么办?常安一时拿不定主意,如果他现在过去将大爷按住,找个借口让谢大小姐离开,会不会让大爷颜面无存? 常安决定还是在灶房里待一会儿,反正大爷每次都支撑不了多久。 大约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常安正在灶房中徘徊,就看到书房的帘子掀开,谢大小姐走了出来。 常安忙上前与谢大小姐说话,还好谢大小姐面色平静,看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大小姐。”常安赔笑,有种短处被人握住的感觉,说着他看向书房。 谢良辰道:“大爷可能太累了,睡着了。” 常安只觉得嗓子干涩的有些疼痛,他润了润喉咙道:“我家大爷这些日子是很辛苦。”不敢去问谢大小姐有没有看到那封信。 谢良辰道:“那我走了。” 常安此地无银地道:“有事您就吩咐。” 等到谢良辰离开,常安迫不及待地钻进书房,只见宋羡伏在桌案上,除了醉酒睡着了之外,没有其他异样。 不幸中的万幸。 常安长长地舒一口气,伸手就要将宋羡搀扶到软榻上去,刚刚扶起宋羡的身子,常安目光一瞥登时愣在那里。 只见宋羡鼻子微微有些发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 常安伸手去碰了碰,然后一缕鲜红的血从鼻子里淌出来,常安浑身一抖,差点就将宋羡丢回椅子上。 常安闭上眼睛,他没看到,他什么都不知道。 …… 谢良辰快步向前走着,脑海中都是赵管事儿子说的话,赵管事向谢二老太爷说谎了,他们不是仿佛看到了父亲,他们是确切看到了父亲。 父亲在登州乘船出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还有十几个人。 赵管事儿子说,他们不敢声张,因为渔村里的人说,那些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海贼。 于是赵管事含糊其辞地向谢二老太爷说了那样一番话,赵管事过世之后,赵管事的儿子干脆离开了登州。 父亲怎么可能是海贼?谢良辰相信这其中定然还有不为所知的秘密。 父亲如果还活着,那么母亲呢? 他们在哪里?大齐还是海上?为什么他们不回来? 哪怕找不到她,还有外祖母在,这些年怎么毫无音讯?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欣喜、担忧、疑惑、迷茫、害怕……,不过之后又都变成了希望。 前世她连这些都不知晓,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一生。 现在她有外祖母、阿弟,还有陈家村,现在又得了父亲的线索,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辰丫头。” “阿姐。” “辰阿姐。” 谢良辰一路思量着,还没有到村口,就看到几个人影向她奔过来。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辰丫头,大家都等着你呢!” 谢良辰被簇拥着向陈家村走去,心头的那些难过,这一刻去得干干净净。 …… 镇州府。 一个胡同内。 王俭裹着斗篷向左右看看,推开了面前的门,顾不得与院子里的人说话,他径直走进屋子。 屋子里主位上坐着一个人,他抬头向王俭看过去。 第九十一章天知地知 灯烛照着王俭的脸。 王俭谦恭地行礼:“三爷,您来了。” 宋旻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王俭:“你是怎么做事的?药材不是准备好了吗?为何突然又要再耽搁几日?” 王俭忙赔罪:“都是小的办事不周,没想到官药局忽然给药材定级,陈家村的药材都得了甲等的牌子,如今想要冒充陈家村的药材,就要有同样的药材才行。” 王俭的确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去陈家村几次,也见过从熟药所搬出来的药材,那些药材炮制不当,根本无法再用,陈家村的人不得不将那些药材烧掉。 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陈老太太因此唉声叹气,甚至想要阻拦谢大小姐继续炮制药材。 直到几天前,陈家村的人还一筹莫展。 谁能想到陈家村突然拿出三十八味药材,而是个个都评了甲等,而以王俭对陈家村的猜测,准备的熟药只能在官药局评个乙等、丙等。 宋旻一掌拍在桌子上:“废物,你去陈家村多久了?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却说药材不行。” 王俭将头垂得更深。 宋旻接着道:“陈家村的药材呢?你不是说他们会卖药吗?” 王俭道:“之前我送了羊毛过去提及要买药,陈家村的人是没有拒绝,我也是因此有几分把握,可现在……依旧没有答应。” 宋旻不想再等了,他恨不得立即就将宋羡的头砍下来,高高地挂在城墙上。 “那就不要用熟药,用普通的药材,”宋旻道,“到时候只需要让人指认陈家村……” 王俭不禁道:“若是朝廷日后追查,我们手中没有实证,恐怕会有麻烦,再说,总要让镇国将军亲眼看到……” 王俭的话让宋旻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去找药材。”他们在北方这么多年,想要找些药材还不容易?不是只有陈家村才有甲等的熟药,从前他想着将这些都交给王俭来做,现在不得不自己动手。 宋旻吩咐王俭:“等我备好了东西,就让人知会你。” 王俭道:“三爷放心,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会将陈家村的人引过去,到时候人赃并获,陈家村的人百口莫辩。” 王俭从院子里出来,快步走出胡同之后,谨慎地向身后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着,这才松了口气,刚刚在宋旻面前那谦卑的神情,此时此刻去得干干净净。 他是没想到陈家村那么不好对付,为了不让陈家村起疑,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好在宋旻还不完全是个废物。 王俭走了半个时辰,宋旻才起身离开镇州,穿上黑色的大氅,宋旻藏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就像在做贼一样。 宋旻咬牙,这是最后一次,等杀了宋羡之后,他就接手镇州然后成为节度使。 总算出了城,宋旻身边的护卫上前:“三爷,我们去哪里?” “祁州,”宋旻道,“去寻林知县。”林知县在他面前提及过苏家的药铺。 …… 陈家村的人,一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是今晚许多人都睡不着。 那一块块甲等的牌子委实让人欢喜。 这一天,他们拿出了稻米,在一起吃了稻米饭,高高兴兴地提及往后的日子。 大家的眼睛都看着谢大小姐和那位许先生。 “许先生说,会将炮制药材的法子交给我们。” “炮制后的熟药很好卖,以后我们又能与纸坊做生意,又能收药、卖药,还能在冬日里做毛织物……” 这话说出来,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终于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回到自己家中。 许先生也去歇着了,谢良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牌子,许久没有说话。 陈老太太眼睛湿了干,干了又湿,每当遇到这样的好事,她都格外想念她那一双儿女。 “去睡觉吧!”陈老太太一声令下,“明日还有别的事要做,天天看着这些牌子不当吃也不当穿。” 陈子庚帮忙将牌子收入木匣子中,然后交到陈老太太手中:“祖母别再打开看了。”这次还不是祖母非要拿出来再看一眼。 祖孙三人躺在炕上。 谢良辰累极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忽然醒来,刚刚在宋羡书房中的那一幕立即出现在脑海中。 宋羡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却在她伸手时故意闪躲。 那一刻她只是惊讶,没想到宋羡会有如此举动,她怔怔地望着宋羡,等待宋羡开口说话。 宋羡却没有出声,而是又将书信递到她面前。 这样逗弄人的举动,换做旁人,她定不会伸手去取,但眼前的人是宋羡,以她对宋羡的了解,宋羡不是个轻佻的人,于是,她试探着又伸手去拿,结果是他再次闪躲。 他那双幽深的眼眸中笑意更深了些,上挑的眉稍带着几分戏谑。 那一刻终于将她惹毛了。 当他再递过书信的时候,她没有上当,一只手向他的脸颊上打去,另一只手去抓那信函。 却没想到宋羡整个人忽然定住了,怔怔地愣在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宋羡的鼻子上。 谢良辰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景象却没有消失,她分明瞧见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些许委屈的神情,如同一个规规矩矩游戏的小孩子,突然遭到了暴力对待。 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对视了良久,宋羡忽然垂下眼睛,将手中的信函放在了桌子上,向她推了过来。 待她将信函拿到手里时,宋羡整个人靠在了桌子上,他的头渐渐向下沉去,她心一软,下意识地搀扶了一把,顺着他的力气,让他缓缓趴在了桌子上。 幸好屋子里没有旁人。 唉。谢良辰想到这里心底叹了口气。 宋羡酒醒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她希望不要记得了。 那样的话,唯有天知地知,她知。 她自然会将这桩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提及。 谢良辰翻个身,忽然睡不着了。 万一宋羡还记得,他会不会前来算账? 第九十二章大意 宋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门外传来程彦昭的声音。 “他还没醒?他不是一天就睡一两个时辰吗?” “你们是不是终于跟他熬不了,一棒子将他打晕了?我说什么来着?就应该早点动手,反了他,小爷给你们撑腰。” 没有人回应程彦昭。 程彦昭依旧聒噪地道:“这就不对了吧?就算心疼你们家大爷,也得挑个时候,昨天夜里小爷我啥也不知道,还照他吩咐的像大牲口似的,跑了一晚上。” 宋羡难得睡的如此安稳,整个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不过这么好的心情却被程彦昭的喋喋不休折腾没了一半。 这东西就不能消停点吗? 宋羡起身从床上下来,利落地从架子上扯下衣袍,双臂一伸,衣袍妥帖地穿在了身上。 宋羡动手系衣扣,仔细回忆昨晚的事,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昨天他在书房和谢良辰说话,她做了一碗酒酿鸡蛋,然后他提及她父亲的事,他收到消息,赵管事父子在登州见到了她父亲。 可以确定谢良辰的父亲并没有在那年六月死在海上,赵管事九月在登州看到了她父亲,他十月在海上被人救下。 宋羡这样一想,愈发觉得救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谢良辰一家,也许这件事还无法确定,但越往下查,越觉得谢良辰的父亲没那么简单。 他让人去登州海上打听消息,虽然这桩事过去了六七年,但仔细去查应该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宋羡想到这里,隐约觉得鼻子有些异样,抬起手摸了摸,然后他感觉到鼻端传来的闷痛。 宋羡皱眉,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与之相关的记忆,他立即又在脑海中搜罗,他跟谢良辰提及她父亲的事,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他要将人送回的信函给她看,之后……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宋羡想来不会疏忽大意,无论何时被人问起他做过的某件事,他都会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可是对于昨晚,有段时间竟然是空白一片。 “大爷。” 常安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他缓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这才端水进门让宋羡梳洗。 宋羡穿戴好,去书房与程彦昭说话。 “终于睡醒了。”程彦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宋羡,仿佛在看从西边出来的太阳。 宋羡一切如常,脸上不辨喜怒,撩开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程彦昭。 宋羡道:“见到人了吗?” 程彦昭也正色起来:“宋旻昨晚在镇州之后又去了祁州,祁州那边也有人跟着,今天会有消息送到。” 宋旻都见了谁,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宋羡接着道:“这阵子戍边军营中有不小的动静。” 程彦昭思量片刻:“他们想要做什么?难不成诬陷你之后,不等朝廷来人审问,就要起兵镇压?” 宋羡淡淡地道:“如今与辽人的战事暂时平息,他们留着我也没有用处,这么费精神谋划了我通敌的罪名,自然不会再给我活下来的机会,至于我手下的人,他们也无法收揽,留下也是祸患,不如再给我一个兵乱的罪名,一并斩草除根。” 程彦昭知晓宋启正一向防备宋羡,却没想到宋启正会下这样的狠手。 程彦昭道:“你到底是他嫡长子。”就连他这个外人想一想都心中悲凉,宋羡…… 想到这里,程彦昭看向宋羡,宋羡仿佛是在谈一件寻常的政务,不管是宋启正还是宋旻都是与他不相干之人。 程彦昭心中满是怒火,这些年征战,他们没少为宋启正做前锋,刚刚安稳一些日子,就要这样迫不及待地卸磨杀驴。 “我现在就去城外大营。”程彦昭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程彦昭走了之后,常安又端了粥和小菜进门。 宋羡的目光落在那些碗碟上。 常安刚要退出去,却被宋羡叫住:“昨晚是怎么回事?” 常安心中忽忽悠悠了一阵,抬起头看向宋羡:“大爷,昨晚您吃了谢大小姐做的酒酿鸡蛋,然后就睡着了。”他说了假话,老天爷别劈他。 宋羡一双寒潭般的眼睛望着常安:“睡着了?” 常安应声:“我也没想到大爷吃酒酿也会醉。” 宋羡听到这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了,除了醉酒没有别的可以解释。 他睡着了,那谢良辰呢? 宋羡接着道:“睡着之前,我有没有说什么?” 大爷这是担心在谢大小姐面前丢了颜面,常安将脑海中大爷故意抢夺信函的一幕挥散,昧着良心道:“没有,大爷告诉了谢大小姐她父亲的消息,然后大爷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常安说出昨晚想好的说辞:“谢大小姐吓了一跳,忙开口唤我,我见大爷无碍,就说定是大爷这两日太过疲累。” 常安咳嗽一声:“之后我就让常悦将谢大小姐送回了陈家村。” 常安说的话让宋羡略微心安,他站起身就要去用早饭,脑海中恍惚间有个念头,却因为闪的太快没能抓住。 酒酿。 果然是他大意了。 …… 谢良辰与许先生又在熟药所忙碌了几日。 这次将陈玉儿几个也带进了熟药所。 陈老太太不敢进去,一来看着心疼,二来有些不敢下手,弄坏了那可都是银钱,于是她就守在门口,天天嘱咐进熟药所的人,一定要小心,莫要碰坏了东西。 又忙碌了一天,陈家村正要烧灶做饭,王俭身边的管事急匆匆地进了村子。 管事先看到了陈老太太,立即上前道:“老太太,我家老爷的出事了,您能不能带几个人帮帮忙?” 管事眼睛通红,身上的衣衫满是尘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陈老太太脸色一变:“怎么了?你慢慢说,王老爷怎么了?” 管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我家老爷带人出去买羊毛,骡子在路上受了惊,车跌入了山中,我家老爷也在车上,我们在山中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人……我就想着多点人去帮忙,或许能将老爷找到……” 管事不等陈老太太说话,转头去看天:“要下雪了,再晚一些……又冷又黑,我真怕……” 管事眼泪淌下来。 陈老太太见状道:“别急,别急,王老爷人善福厚,定会没事的,我这就去找里正,让里正带着人跟你进山。” 第九十三章调兵 陈咏胜带着村子里的几个半大小子一起去山中,一行人才走到村口,就看到两个人人影从村中跑出来,那是谢良辰和陈子庚。 王家管事看到这两个人心中一喜,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老爷说了,最好谢大小姐也跟着一起去,整个陈家村最厉害的就是这小姑娘,将这小姑娘牵扯进去,陈家村也就跟着完了。 王家管事思量着,目光一瞥看到了姐弟两个背着的猎弓,他心中一沉,不过立即回过神来,就是两个小孩子罢了,就算能用猎弓又如何? 陈咏胜皱起眉头,要将谢良辰和陈子庚撵回去:“你们去做什么?” 谢良辰伸手整理了一下陈子庚头上的毛帽子,那是给东篱先生做的,东篱先生心疼这个关门弟子,就将帽子给了子庚戴。 出来之前,姐弟俩因为这一顶帽子还推搡半天。 谢良辰向陈咏胜道:“二舅舅放心,那山中我与子庚去过,不会有事,子庚最会认路,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陈咏胜听得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嘱咐谢良辰和陈子庚:“走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姐弟俩应声,陈子庚握住谢良辰的手,想要将毛帽子的温暖传给阿姐。 陈家村一行人离开之后,陈老太太蹒跚着回到屋子里坐下,心中满是对外孙女和孙儿的担忧。 她一颗心被吊在喉咙口,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陈老太太唉声叹气,她是不是不该让辰丫头做这些事。 “孩子大了,不能总缩在你身后。”许汀真靠在躺椅上,明明天气很冷,她手里还拿着熟药所里用的蒲扇。 陈老太太知晓许先生说的有道理。 许汀真接着道:“不管是什么世道,多学些本事总是好的。” 陈老太太心中宽慰:“许先生用饭吧!” 许汀真摇了摇头:“不饿,等辰丫头回来一起吃。” 陈老太太看着那一脸云淡风轻,还劝说她不要担忧的婆子,心中只觉得好笑,她还不是担心的吃不下饭。 辰丫头遇到这样一个师父真是福气。 …… 定州府。 宋启正踏进镇国将军府,他身上的官服外似是笼罩了一层血腥气。 荣夫人听到消息忙跑出来相迎,却被宋启正肃穆的神情吓了一跳。 “老爷,”荣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您这是怎么了?” “给我更衣,”宋启正吩咐道,“我要去镇州。” 荣夫人应了一声,急忙与宋启正一起去了主屋,两个人在内室站定,荣夫人去解宋启正身上的官服,在官服中腰上摸到了一手的潮湿,她忙低头去看,掌心都是嫣红的血迹。 荣夫人轻呼一声:“您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会有血?” 荣夫人声音有些发颤。 宋启正不知在皱眉思量些什么,目光落在荣夫人手上的血迹,这才回过神:“抓到了几个混进来的辽人,刚刚在衙署审问了他们。” 荣夫人心一沉,不由地有些紧张,片刻后平复呼吸道:“什么……什么辽人?” 宋启正道:“他们运送战马和皮毛等物进大齐。” 荣夫人的心快速地跳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宋启正:“他们运送这些东西……是要给谁?老爷有没有审出什么?” 宋启正面容铁青没有回话。 荣夫人恐怕听到别的消息:“老爷怎么不说话?” 宋启正闭上眼睛,他那刚毅的脸上神情复杂,半晌他才长叹一口气,重新看向荣夫人:“你打理好内宅,外面的事不要问。” 宋启正等到荣夫人将他的衣衫穿戴好,他拿起桌案上的长剑,带着几个家将快步走出了镇国将军府。 荣夫人紧紧地握着帕子,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管事前来禀告:“三爷让我送信给夫人,老爷抓到的辽人招认了,他们与大爷一直私下来往,用马匹等物换药材、茶叶和布帛。 除了战马之外,他们将皮革等物运送去了镇州,老爷去镇州就是为了要人赃并获。” 听到这话荣夫人点点头,听到老爷抓到了辽人,她恐怕会审出别的消息,现在她终于能放心了。 荣夫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 茶叶的清香渐渐抚平了她的心情。刚刚她能感觉到老爷的怒气,如果这次拿到了宋羡的把柄,老爷应该不会心软了吧?她这次也是被旻哥儿哄得晕了头,竟然想着让“他”帮忙,“他”果然派来了人,而且看样子还是死士。 对付了宋羡之后,她再也不会与“他”来往。 荣夫人才缓了一口气,就听到脚步声传来,宋旻快步走进了屋子。 荣夫人看着宋旻:“你没有与你父亲一起去镇州?” 宋旻道:“我这就去追父亲。” 说完这话宋旻顿了顿,一双眼眸望着荣夫人:“父亲的兵符呢?母亲可拿到了?” 荣夫人紧张地道:“你不要胡来。” “母亲放心,”宋旻道,“没有皇上的兵符,调动兵马不能离开戍守之地,我在这里用兵弄出什么乱子?还不是父亲一句话的事?等父亲想明白了,绝不会怪罪母亲和我。” 荣夫人回到内室取出一只匣子:“兵符都是你父亲随身携带,家中有他调兵的令牌。” 令牌调动的兵马不多,不过想想宋羡手中的人手,勉强也算够用。 宋旻伸手接过匣子:“母亲在家等我的好消息。” 荣夫人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心中更觉慌乱,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的才好。 定州离镇州还有一段距离。 宋启正看向身边的乔副将:“可知会了镇州那边的人手?” 乔副将应声道:“得了消息就派去了人手,盯着镇州的动静。有人运送货物,他们定能发现,也许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人拿下了,就怕……” 乔副将没有继续说下去,宋启正心中却明白,镇州是宋羡的地方,就怕宋羡得到消息插手遮掩。 宋启正沉声道:“真的是他……通敌这样的罪名,我也容不得他。” 乔副将不敢说话,一行人加紧赶路。 天边乌云滚滚,仿佛要遮住整片天空。 第九十四章通敌 谢良辰跟在陈咏胜身后,陈家村的人和王家几个伙计四处寻找王俭的身影。 “就是这里没错,”王家掌柜言之凿凿,伸手向上指了指,“就是从那条路上掉下来的。” “附近都没瞧见有骡车的踪迹啊!”陈子庚道。 王家掌柜一脸急切:“或许太远了看不清楚,再走近些。” 陈咏义带着几个人快步向前去搜寻。 “谢大小姐、里长,这么晚了还帮我一起出来找我家老爷……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王家掌柜生怕陈家村的人退缩,不停地在一旁说话。 “应该的,”陈咏胜道,“王老爷与我们相识那么久,对村子里多有照顾,他出了事我们定会前来。” 大约又找了半个时辰,就听陈咏义的声音道:“在前面看到了摔坏的骡车。” 众人听到这话精神一振,立即向前走去。 天色渐晚,陈咏胜带着人点了自己做的火把照明,一行人向陈咏义的方向而去。 “这里还有装货物的箱子。” 箱子摔坏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陈咏义仔细看了看,箱子里的是皮子,王俭做的就是皮毛买卖,如今看到这箱子,刚好印证了王家掌柜的话。 陈咏胜赶了过来,带着村中人向前走去,火把照射下,不少的箱笼散落在周围:“前面还有更多的货物。” “老爷,老爷……” 王家掌柜开始叫喊,众人却没有听到王俭的回应。 “别急,”陈咏胜安慰王家掌柜,“王老爷可能自己往前走了,我们再找一找。” 王家掌柜点了点头,陈家村众人四处搜寻。 王家掌柜向几个伙计摇了摇手中的火把。王家人开始渐渐与陈家村的人分隔开。 “这怎么还有个屋子。” 谢良辰跟在陈咏胜身后看到了藏在树木背后的草屋,谢良辰心中了然,就是这里了。 陈子庚快步走过来道:“阿姐,王家的人溜走了。” 王家掌柜和伙计一动,陈子庚就已经瞧见了,之前阿姐与他说王家的意图,他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当亲眼瞧见那些人的作为时,陈子庚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人心险恶。 陈咏义道:“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咏胜思量片刻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道:“里面放着的应当是药材,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看看也无妨。”她也想知道那些人陷害陈家村用的是什么样的熟药。 陈咏胜将木门打开,药材的味道混杂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陈咏胜下意识地将谢良辰挡在身后,拿起手中的火把向里面照去,只见一堆箱子中躺着两个人影。 看两个人的穿着与那些王家伙计一般无二,两个人脸上满是鲜血,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 陈咏胜低声向谢良辰道:“我进去瞧瞧。” 说完话,陈咏胜防备着靠近屋子里的人,伸出手去查看二人鼻息,手指碰触的是一片冰冷。 “两个人身上血迹未干,应该死去不久。” 陈咏胜听到谢良辰的声音,侧头去看,只见谢良辰正在那尸身上查看着,脸上没有半点的惧意。 “是被人用棍棒打死的,”谢良辰道,“村子里没有利器,看起来更像是我们下的手。” 如果这二人是王家伙计,王俭这是想要借此脱罪,证明他与陈家村没有关系,反而他发现了陈家村的秘密,被陈家村追着灭口。 谢良辰看向周围:“二舅舅,将人都喊过来吧,大家都小心戒备,万一一会儿打起来,我们还要设法自保。” 陈咏胜点点头,他听辰丫头说了,宋羡将军早就知晓这桩事,定会赶来救他们,不过辰丫头说的也对,不能全然依靠别人,他们自己也要有些准备。 陈咏义出去打探消息,陈咏胜带着陈家村的人从周围搬石头,有石头遮蔽,至少可以防备冷箭。 …… 王家掌柜带着伙计仓皇地向前跑着,他们与陈家村的人渐行渐远,不过让王家掌柜想不通的是,为何陈家村的人没有追上来? 这时候陈家村应该发现他们不见了,奇怪为什么不追呢? 陈家村追赶他们,这样看起来才更加真切。 难不成那些村民比他想的还要傻,没有找到那藏药材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事情有问题? 这样想着,就听得伙计道:“前面来人。” 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不知来人的身份,王家人先四处躲藏。 隐约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谁在这里,立即现身。我们是镇州府衙的人。” 王俭与宋旻事先商议好,宋旻会让宋启正的兵马和镇州知县前来捉赃,到时候他们会称自己是“镇州府衙”的人。 “救命……救命啊……”王家掌柜喊一声跑上前,“大人,求您为草民们做主,陈家村……陈家村的人疯了,我们撞见他们搬运货物来此地,陈家村人让我们上前帮忙。 我们不好不答应,谁知他们忽然向我们的伙计下手,我亲眼看到两个伙计被打破了头,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我们拼命奔逃,才到了这里……” 火把亮起来,镇州知县看向王家掌柜:“天已经黑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王家掌柜道:“我们家的骡子病在了半路,全都拉不得车了,我们本是要回城向东家报信,抄近路经过这里,瞧见了陈家村的人正在搬运箱子,于是被他们拦下。” 王家掌柜说着指向身后的一个方向:“大人可以让人去查看,我们是否有三辆骡车在那里。” 镇州知县还没说话,旁边的副将催促道:“我得到了消息,那些辽人将货物运到了这山中,我们不如去一看究竟。” 王家掌柜听到这话不禁道:“辽……辽人?我们瞧见了前面又许多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皮子。” 副将正色道:“那些箱子在哪里?” 王家掌柜道:“我带大人们前去。” 副将命王家人引路,然后转头吩咐身边的将士:“准备好弓箭,通敌之人若敢反抗,一律杀无赦。” 第九十五章刀剑相向 听到副将的话,镇州知县官袍下的手不禁发抖,终于他忍不住道:“副将大人总要先弄清楚才好。” 副将看向镇州知县:“知县没听到吗?他们已经杀了人,若是见到府衙的人束手就擒最好,还妄想抵抗……那些人就是叛贼、暴徒。” 说完这话,副将目光微微一变:“怎么?身为镇州知县连这桩事都不能处置?知县大人用不用现在回衙署寻人商议一下?” 回衙署找谁商议?自然就是宋羡。 镇州知县打了个冷颤:“不,不……亲眼所见,用不着商量。” 副将微微一笑,他不得不提点镇州知县,虽然朝廷将镇州戍守之权给了宋羡,但这里还由不得宋羡做主,好在镇州知县是个识时务的。 “走。”副将一声令下,众人向陈家村的人藏身之地而去。 …… 宋启正还在赶往镇州的路上,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赶到镇州城。 “将军。” 两骑人马迎过来,宋启正定神看了看,那是祁州的方向。 副将一口气奔到跟前,宋启正拉住缰绳,停下来等副将前来禀告。 “将军,祁州大营出事了。” 宋启正整个人一凛:“出了什么事?” 副将道:“刚才董良带着人忽然在大营动手,想要杀了蒋权。” 董良跟过宋羡,蒋权是宋启正手下的副将,带兵驻守祁州。 宋启正沉声道:“蒋权怎么样了?” 副将道:“蒋将军猝不及防受了伤,幸好身边副将及时回过神来相助,否则就要死在董良手中。” 宋启正额角一阵跳动:“董良人呢?” 副将道:“跑了,向镇州方向去了,蒋将军让人前去追赶,我……我来给将军报信。” 宋启正还没说话,宋旻忽然上前:“父亲,是不是大哥他知晓我们发现了端倪?所以……所以……” 宋旻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足以挑明眼下的情形。 宋羡发现了端倪,让自己的心腹抢夺祁州军营,欲意何为?这是想要兵变。 宋启正肚腹之间一阵疼痛,那是当年被暗杀时刺中的地方,那次暗杀他抓住了十几人,那些都是死士,任他怎么审问就是不肯吐露半句。 后来还是他将北方所有的将士都盘查了一遍,总算找到了曾见过这些死士的人,知晓这些死士被人从乾宁军引到了他所在的莫州。 而那段时间在莫州的就是宋羡身边的副将,他顺藤摸瓜查那副将,得知那副将与他身边的管事有来往。 管事在严刑下承认,一切都是宋羡暗中布置。宋羡在军中已颇有名望,如果他一死,必然由宋羡承继整个宋家大军。 宋羡为了不被人怀疑,特意上了战场,在战场上受重伤,那一战宋羡为他挡住了大部分辽人,他本来心中欣喜有这样的长子,知晓内情之后,再仔细回想,宋羡此举正是要获得他的信任,他被暗算之后,不会有人猜疑到宋羡头上。 宋启正只是觉得好笑,他没白培养这竖子,让宋羡有勇有谋,费如此的心力来设此局。 宋裕和宋旻被抓本就有蹊跷,是有人偷偷向辽人报信,才会让他们兄弟落入辽人之手,那件事在前,他被刺杀在后。 说与宋羡全然无关,连他都不相信。 宋羡那些年在军中笼络了太多人。几次战事之中,他亲眼看到手下的副将听从宋羡之令,他也发现当年挑选给宋羡的家将,表面上对他恭敬万分,内心中却只认宋羡。 从前北方的一切都由他主掌,随着宋羡长大,他日益年迈,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统御的大军势头渐渐不如宋羡。 可即便有真凭实据,他最终也没杀宋羡,而是在宋羡面前打死了那副将,他要让宋羡知晓,再有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姑息。 父子之情在那一刻大约已所剩无几,可他能给的也仅有这些了,一个算计老子、弟弟性命的亲生骨肉,不要也罢。 宋羡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宋羡异于常人的聪敏,于是一心培养宋羡,他本没想将宋羡母亲的过错牵连到宋羡身上。 可惜到头来宋羡与他母亲一样,就是个天生凉薄之人,无情无义,一身肮脏。 现在宋羡又与辽人勾结…… 宋启正眼睛中露出几分杀机,就像当年他听说了宋羡母亲的作为,想要亲手将她除掉时一样。 旁边的宋裕吓了一跳:“父亲,您别急,我去问问大哥,这里面定有误会。” 宋裕说着就要先行一步去镇州。 宋启正看向身边的乔副将:“你去吩咐各地大营仔细戒备,命宋羡的兵马全都留在大营中等待消息,缴了他们的兵械,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营。” 宋旻眼睛一跳,对宋启正的决定心生怨念,果然是这样,到了最后关头父亲还是不肯向宋羡下手。 节制宋羡的兵马,是不想出现兵变,即便是通敌的罪名,也想化于无形中,说到底还是要给宋羡留一条后路。 宋旻心中冷笑,幸好他事先有所准备。 “父亲,”宋旻道,“让乔副将跟着您,我去吧,若是遇到大哥,我们兄弟还能说上几句话。” 宋启正略微迟疑,最终答应,吩咐几个人跟着宋旻一起前去大营。 宋旻带着人纵马离开,一路赶往最近的大营。 半个时辰之后,宋旻在军营前下马,他快步走进营中,等到副将都到齐,他拿出了手中令牌:“营中将士听令,宋羡勾结辽人不肯认罪,在祁州军中兵变,所有人随我一起前去诛杀宋羡兵马。” 宋旻的声音响起,在场的副将纷纷色变。 “怎么?”宋旻冷冷地道,“你们不肯听令?也想与宋羡一同叛乱大齐?” “不敢。”有人先低下头,其余人也纷纷应声。 “点兵,”宋旻道,“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眼看着副将去召集兵马,宋旻穿上甲胄,握住手中的长刀,今夜他要拿下宋羡项上人头,谁也别想阻拦他。 …… 镇州。 谢良辰听到外面传来噪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道:“陈家村的人,镇州知县在此,速速现身说话。” 第九十六章圈套 那声音在黑夜里格外的清晰。 仿佛说话的人就在他们面前。 谢良辰感觉到陈子庚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小小的身子想要挡在她面前。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想要让他放轻松,手指蹭到了他的额头,发现上面满是汗水。 毕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难免慌张。 草屋外,一支支火把亮起来,副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草屋里没有半点的动静,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在里面。 不一会儿功夫,散落在附近的几只箱子被抬过来,箱子打开里面放着毛皮和上好的山参。 副将抽出刀将那皮子挑出来,上好的皮子可以做皮甲。 拿到了赃物,副将微微翘起嘴唇:“知县大人,将这些东西拿好,将来就是个凭证。” 镇州知县吞咽一口,刚想要说话,那副将却已经忍不住道:“弓箭手在哪里?这里的人妄图抵抗,立即将他们射杀。” 听得这话,镇州知县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急忙向副将道:“不可,我们还没问话,也许这其中另有缘由。” 副将却不耐烦地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问的?” “那都是村子里的百姓,”镇州知县满头冷汗地阻拦,“我们不能如此,这事让朝廷知晓了,我们都是死罪。” 副将一张脸被黑暗笼罩,看起来是那么的狰狞:“不过几个民众,朝廷如何会追究?不……不对,我说错了,他们不是民众,而是通敌的叛贼,知县大人如此维护他们,难不成与他们有些渊源?” “不……不是……”镇州知县惊骇中结结巴巴地道,“本官只是说,这样不合规矩,至少要将人带入衙署审问,大齐《律法》……” 镇州知县还没说完,只觉得喉咙一紧,旁边的副将忍无可忍揪起了他的官服,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什么规矩?镇国将军说的话就是规矩。” 副将话音刚落,挥了挥手,身边的将士立即抽出弓箭。 “嗖嗖嗖……”一波羽箭向那草屋里射去。 副将能够肯定,陈家村那些人就在草屋中,一群什么都不知晓的民众,慌乱之下寻了几块石头堆在草屋前,以为用那些石头可以挡住攻击。 不得不说,这些陈家村的人还有些聪明,能够看出眼下的情势,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那些石头也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眼看着羽箭向前驰去,马背上的镇州知县腿一软,整个人从马背上掉下来。 王家管事脸上则露出轻松的笑容。 “噗噗噗。”箭矢射入草屋中。 但是让副将没有料到的是,没有惨呼的声音传来,更没有人推开门跑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副将亲自握住火把向前照去,草屋里静寂无声。 副将晃动着手中的火把照向周围,刚要吩咐身边人去草屋里查看。 忽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道:“若非亲眼目睹,当真想不到,镇国将军手下的人会如此不顾大齐律法,草菅人命。 他们不过就是几个民众吗?” 副将听到这话转头向身后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许多人立在那里。 那些人,那些眼睛正定定地盯着他。 “谁……谁在那里?”副将喊了两句,脑海中掠过一个人影,难不成是宋羡来了?刚刚太过突然,他竟没有听出来那声音到底是不是宋羡。 或许不是宋羡,那也是宋羡手下的人。 “是勾结辽人的人,”副将大喊道,“将他们都拿下。” “是谁勾结辽人?”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你说的是本官吗?” 副将这次可以确定,说话的人并不是宋羡。 一支支火把亮起,火光将副将和王家人围在一起。 有一个人骑着马向前几步,他的面容渐渐显露在那副将面前。 副将睁大了眼睛,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可能,副将下意识地摇头。 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李佑。 离开镇州回京的李佑,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佑挥手:“将他们全部拿下,抵抗者一律以谋逆罪论处。” 副将不想要束手待毙,但军心已乱,片刻功夫之后就被李佑拿下。 距离草屋不远处,谢良辰等人目睹了一切。她说出让二舅舅搬石头抵御之后,立即就想到摞起的石头太引人注意,而且既然早有安排,那逃走的王家人应该会引人前来捉拿他们,所以他们不能留在草屋之中。 谢良辰等人刚刚从草屋中走出来,李佑大人的护卫就前来报信,并将他们护好,等待那些人落入圈套中。 副将被捆绑起来,李佑大步走上前:“是谁让你带兵前来?” 副将见大势已去,生怕被冠上谋逆的罪名,颤声道:“李大人,末将也是听命行事。” 副将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显然没有拿定主意该不该说。 李佑看向旁边的镇州知县,副将这才发现镇州知县竟然没有被捆绑起来,而是规规矩矩地站在李佑身边。 镇州知县道:“下官以为,应是宋旻,下官昨晚亲眼看到宋旻与王俭来往,之后宋旻的人就去了祁州和附近军营。” 想到昨天晚上,镇州知县就觉得左肩疼的厉害,他一直被程彦昭扯着左肩跑来跑去,目睹了种种。 今日又要陪着副将前来抓人。 抓人的途中,还要说出那些话,就为了试探副将的意图。 “你,”副将盯着镇州知县,“你早就知晓。” 镇州知县没有理睬副将,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比起镇国将军、宋旻,他心中最惧怕的是宋羡,怎么可能会与宋羡作对,宋羡眼睛里才是真的容不得沙子,在宋羡手下做过事之后,他从心底里觉得,宋羡那边的风最盛。 副将整个人瘫软下去:“是……是三爷……宋旻让我们来此,杀了陈家村的人,嫁祸给大爷,坐实大爷通敌的罪名。 我们这边做好之后……三爷就会调动兵马……将大爷和大爷手下的兵马尽数铲除。” 第九十七章捉拿 李佑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但让人看不出半点的笑意,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的肃穆、威严。 跟着皇帝征战了多年的武将,明里暗里的争斗见了不少,接到了宋羡的书信,又在东篱先生那里听了陈家村的消息,如今亲眼目睹这副将的作为,即便副将不说,他也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副将以为李佑还会问他些什么,却听到李佑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将戏唱完吧。” 唱完了戏,他这次北行也算功成身退。 李佑吩咐人将副将一干人等压下去,镇州知县走上前:“李大人,这里的事要如何处置?” 李佑没有说话,反而看镇州知县:“你叫曲承美?” 镇州知县心中一阵翻涌,李大人来到镇州之后,他常常在李大人面前禀事,不过这是第一次李大人唤他全名。 曲承美应声:“是,大人。” 李佑望着曲承美:“强将手下无弱兵,希望日后你好自为之。” 这话虽然是告诫,但曲承美知晓,李大人没有训斥他,而是在提点他,指他遇到了宋羡,才会有今日。 李佑接着道:“宋羡与我说过你,这世上许多人不能一言以蔽之,他懂人也会用人,光凭这一点,他在北方打胜仗都是应该。” 曲承美只觉得心中一热,从前北方动荡,他生在这里,见过太多官场上的往来,知晓如何做这个父母官,宋羡来了之后,他做过错事,想过依靠宋裕、宋旻,事发之后,宋羡没有惩治他,反而给他留了机会。 这种恩情大于知遇,曲承美对宋羡也有了另一番认知,所以这次引宋旻现身,他未加盘算就一心为宋羡办事,见到副将带人欲射杀陈家村的人,他心中庆幸没有与这样的人为伍,待到李佑大人向他问话,他将整件事全盘托出,这一瞬间有了镇州父母官的自觉。 李佑看向草屋:“将这里放一把火,挑个人去知会宋旻和宋启正,这里一切顺利。” 宋羡没有私通辽人,那么是谁从辽人手中拿到了战马和皮毛等物? 所以这件事还未了结。 朝廷是要捉拿叛贼,只不过这个叛贼不是宋羡。 山中的大火烧起来,火光映着李佑的脸,李佑转头去看陈家村的人,伸手将谢良辰和陈子庚姐弟叫道跟前。 看着脸颊冻得发红的姐弟,李佑揉了揉陈子庚头上的毛帽子:“害不害怕?” 陈子庚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阿姐说朝廷会保护我们。” “是,”李佑道,“大齐朝廷会庇护百姓。” 说完话,李佑看向谢良辰:“这桩事了结时,还要你们上堂作证。” 谢良辰应声行礼。 李佑不由地多看了谢良辰几眼,这女娃娃吩咐陈家村的人搬石块又躲藏起来,那机敏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就算他没有及时赶到,陈家村的人也不会轻易被抓住。 宋羡,陈家村,不知到底是谁成就了谁,总之将来都会前程无量。 李佑接着道:“你们暂时不要回村,先与本官在一起,本官抓住幕后真凶,再给你们做主。” 李佑安排好,一行人就要离开山中。 谢良辰一直盯着王家掌柜,王俭的身份不明,对于王家人她就多了几分警惕。 王家的掌柜和伙计都被绑住了双手,被衙差推着向前走去。 谢良辰目光瞥过,只见王家的掌柜嘴一动,一个熟悉的景象忽然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谢良辰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体熟练地做出了反应,上前一步踹向王家掌柜的腿,然后手肘向王家掌柜的下颌击打过去。 王家的掌柜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旁边的衙差抬手就要动手,却发现是谢良辰,不禁愣在那里。 突起的变故,让整个队伍停下,走在前面的李佑也回过神。 火把聚在一起,照向谢良辰。 谢良辰面色比往日略有些发白,眼睛中是迷茫的神情,不过很快她恢复如常,忙看向李佑。 “李大人,”谢良辰道,“我……我刚才瞧见……他嘴里好像有东西……想到西街说书人提及……有些暗器会藏在嘴中,我以为……” 谢良辰话音刚落,极为信任阿姐的陈子庚已经跑到王家掌柜站立的地方寻找起来。 “有东西。” 陈子庚拿着火把搜罗了一番,在地上找到了一个东西。 李佑走过去查看,那是一个用铁线绑好的木齿,这种东西李佑见过,有郎中擅长为掉牙的人镶嵌木齿。 只不过这颗木齿看起来稍大,似是将两颗牙连在了一起。 李佑看向王家掌柜,那掌柜虽然竭力遮掩,却还是露出惊慌的神情。 这木齿有问题。 李佑将那木齿捡起来,慢慢拆掉绑在外面的铁线,仔细在火把下照了照,发现木齿上有一条细细的缝隙,小心翼翼用刀子沿着缝隙撬开。 木齿分成两半,其中放着一条卷好的布帛,那布帛很小,但足以在上面写上一行字。 李佑看向王家管事和伙计:“看管好他们。”这些人恐怕是传递消息的探子。 谢良辰耳边一阵嗡鸣,脑海中似是有人在说话,她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是谁教她这些?前世她应该也没学过。 除非在她那些想不起来的记忆中。 …… 王俭藏在镇州城内的一处院子里。 不一会儿功夫手下人前来禀告:“城外的山中着了火,府衙调动人手往城外去了,城内也多增了巡城的兵士,城门前有人把守,不准人任意出入镇州,管事那边也没有送消息回来。” 王俭点头,端起手里的茶抿了一口,这一切在他预料之中,城外发现了叛贼,而且与宋羡有关,首先要做的就是调兵前去,封住镇州城是怕宋羡的党羽趁机逃脱。 至于那把火,要栽赃陈家村的人拒不伏法,总要有些举动掩人耳目,到时候就说陈家村见状要烧掉药材,朝廷逼不得已才会向村民动手。 要说有什么地方让他担忧,那就是怕宋旻办事不利,输给宋羡。 “继续探听消息。” 发现不好的苗头,他就要想方设法带着人离开,他可不想留下给宋家人陪葬,不管宋旻还是宋羡赢,宋家都会受到不小的动荡,他拿着这个结果可以回去复命。 与此同时,宋启正到了镇州,只见镇州城门关起,他正要让人将门喊开,就听到城墙上有人道:“我等奉命驻守城门,没有知县官文,不准出入城中。” “大胆,”乔副将道,“你没瞧见吗?这是镇国大将军。” 守城的将士还没回话,宋启正就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大将军,不好了,镇州城外的军营动了……大爷调兵出营了。” 宋启正眼睛一抬,脸上更显几分威势:“我说过任何人不得妄动,他调兵要去哪里?” 报信的将士道:“大爷说,奉朝廷之命去捉拿叛贼。” 第九十八章害怕 宋羡去捉拿叛贼? 宋启正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宋羡打着这个旗号,先发制人。 不过很快宋启正又另有思量,他抬起头看向镇州城内的守军,除了军营中的人之外还有府衙的衙役,他记得属下向他禀告,镇州知县与他麾下副将去捉赃,镇州知县怎么会向他封闭城门? 这里面有蹊跷,宋启正在进城和带兵去追宋羡两件事上略微犹豫。 镇州知县似是没有什么功绩,也并不出挑,该是弄不出什么大事来。 所以宋启正还是选择去追宋羡。 如果镇州城有问题,那八成也是宋羡的安排,将宋羡拿下之后一切就能平息。 宋启正拿定主意调转了马头,追着宋羡而去,一路上他没忘记问报信的人:“宋羡带兵去哪里了?” 报信人道:“往定州方向。” 定州大营,那是宋启正掌管的兵马,果然是冲着他去的,宋启正目光威严,他人在这里,也没有调动手下守军,哪里来的叛乱? 宋羡这样未得朝廷允许擅自用兵,至少就是个乱兵之罪,再加上他与辽人私底下来往…… “自寻死路。”宋启正觉得自己为这个竖子已经尽心,就算是他亲生儿子,他也不能包庇。 一行人追着宋羡而去,到了半路,宋启正吩咐乔副将:“去前面的军营调兵。” 乔副将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宋启正瞧见了正要问话,就看到又有人慌张地迎过来。 “镇国将军。” 宋启正看清楚,此人是该驻守在这里的副将。 “你怎么过来了?”宋启正目光落在那副将身上,只见他穿着甲胄,右臂受伤,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是打了败仗。 宋启正皱起眉头。 那副将道:“我们奉将军之命前去捉拿宋羡,却遇到宋羡抵抗,宋羡冤枉我们乃是叛军,将末将带领的五百人尽数冲散,宋羡将末将放出来,让……让末将给镇国将军带句话……” 宋启正没想到五百人眨眼的功夫就被宋羡拿下,不但如此,宋羡还能放人来送信给他。 宋启正沉声道:“他让你说什么?” 副将道:“宋羡说,将士们跟着镇国将军征战不易,镇国将军您……” 副将不敢继续说下去。 宋启正道:“说。” 副将这才继续道:“镇国将军您不要包庇叛贼和辽国奸细,为北方惹来祸患。” 副将说出这话时,宋启正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宋羡倨傲、冰冷的面容。 宋启正不禁握紧了腰间的长剑,不过虽然怒气冲头,他还是发现一桩事,他沉声问副将:“谁让你们前去捉拿宋羡的?”他下令并非捉拿宋羡,而是命宋羡麾下的将士不得走出大营。 副将一脸愕然地望着宋启正,停顿了片刻结结巴巴地道:“是……是……镇国将军您啊。” 宋启正眉头紧锁:“你说什么?” 副将颔首:“我……我瞧见了调兵的令牌,所以才会率军前去。” 调兵的令牌? 宋启正脑子里“嗡”地一声,他并没有下令调兵,令牌也放在定州的将军府中,为何他们会瞧见令牌? 宋启正声音低沉,面容因为紧紧绷起变得更加威慑:“拿着令牌去见你的人是谁?” 副将从宋启正的话语中察觉到了异样,难不成调兵的令牌有问题?副将顿时打了个冷颤,擅自动用兵马那是死罪。 “将军是宋旻,是宋三爷拿着令牌来调兵,”副将道,“末将仔细看过,那令牌没有错,三爷身边还跟着您的副将和家将,末将这才没有怀疑。” 宋启正之前已然有所预料,亲耳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荣氏偷偷拿了他的令牌给宋旻。 宋启正想到这里偏头看向宋裕,宋裕面色难看,眼睛中都是意外和惊诧:“父亲,我不知晓此事,三弟没有与我说过。 若我知晓,定不会让三弟这样作为。” 宋裕说完这些,就去问副将:“宋旻呢?可与你们在一起?” 副将摇头:“没……没有……宋三……宋旻说,他还要去其他大营调动兵马,这次要务必拿下宋羡麾下所有兵马,一个都不能留。” 宋启正胸口仿佛被重物一桩,宋旻不止调动了这边戍守的五百人,还去了其他大营,动用那么多兵马,让朝廷知晓会有什么结果? 宋启正想到宋羡说要捉拿叛贼。 宋旻先动手的话,宋羡就是师出有名。 但宋羡说的是奉朝廷之命。 越来越不对了。 宋启正脑子里浮现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宋旻跟着他动身来镇州之前就拿了兵符,可见宋旻是早就准备好的。 光凭偷拿兵符调兵就是死罪一条,如果从一开始都是宋旻的谋算…… 宋启正刚思量到这里,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脸笑容的宋旻,以及宋旻从小到大时模样,他教宋旻练剑的情形。 宋启正心中一阵疼痛,额头上满是冷汗。 “走,”宋启正咬牙道,“追上他们。” 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知晓真相。 跟在宋启正身后的乔副将目光微微闪烁,眼下的情形与他们预想的有些不同,万一宋旻失手,或者哪里除了差错,他们要怎么办? …… 一夜很快过去,天渐渐亮起。 宋旻奔波了一夜,身后是三千将士,还有一千人前去迎战宋羡。 虽然他只调动了四千人,但宋羡此时能用的兵马也不过一两千,擒贼先擒王,将宋羡拿下之后,再让人将宋羡手下所有的将领全都论罪。 “三爷,宋羡带兵向这边来了。” 宋羡来了,也就是说那一千人没能拦住他。 “废物,”宋旻道,“这么轻易就将宋羡放了过来。”幸好他身后还有几千兵马,既然如此他就亲手杀了宋羡。 “众将士听令,”宋旻拿起手中的令牌,“宋羡勾结辽人,如今有起兵叛乱,诸位与我一起拿下他,将来必定论功行赏。” 宋旻身后的将士应了一声,立即排兵布阵。 宋旻望着不远处逐渐逼近的兵马,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立即向前而去。 厮杀的声音即将传来,宋旻已经做好准备看宋羡的惨状。 然而那奔袭而去的兵马却忽然停了下来。 宋旻皱起眉头。 “三爷,您……您看……那……那是谁的大旗?” 宋旻仔细地看过去,人马之中,两面旗子迎风飘扬,一面是宋羡的大旗,另一面是殿前司的大旗,那勾着金边的大旗映着初升的太阳闪闪发光。 宋旻顿时变了脸色,为何宋羡能扯李佑的大旗?望着那些被宋羡逼得步步后退的将士,宋旻心中涌起深深的恐惧。 第九十九章废物 “谁也不准退。” 宋旻眼看着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就要功亏一篑,他大声呵斥:“殿前司的大旗是假的,你们不要被宋羡骗了,别忘了定州是谁在驻守。” “是谁在驻守?你吗?” 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似是夹杂了冰雪,让宋旻不禁整个人跟着一阵颤抖。 宋旻带来的人马散开,刚好让宋旻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宋羡。 宋旻握住长刀的手不禁再次收拢,手臂紧紧地绷起来,仿佛随时都要面对生死一搏。 不远处宋羡的长枪仍旧安放在马背上,他身上只着官服,连软甲都没有穿,看起来与往常上衙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宋旻紧紧咬着牙,一时没有说话。 宋羡没有再看宋旻,细长的眼睛扫向宋旻身边的将士:“你们因何来此地?谁允许你们披甲离营?” 副将纷纷看向宋旻,有人想要说话,却在宋羡的威势下只能低下头。 宋旻身边的家将终于忍不住道:“是镇国大将军命三爷来此调兵,捉拿私通辽人的宋……” 家将话还没说完,众人只听“嗖”地一声响,紧接着一阵血雾“嘭”地在众人眼前炸开,刚刚说话的家将瞪圆了眼睛,羽箭将他的喉咙射穿,刺出一个血洞,鲜血汩汩地从他喉咙地喷涌而出,他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响动,双手紧紧地捂住脖颈,然后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将士都经历过无数次战场杀敌,但眼前这血腥的场面仍旧让所有人面色大变,多数人僵立在那里,看着那家将片刻之间变成一具尸体。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竟然没有人看到宋羡拉弓射箭,他们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宋羡的厉害,杀人的如此的干净利落,让人从心底泛起恐惧。 从前宋羡一马当先,披荆斩棘,重挫辽人,他们只会觉得士气大振,可如今宋羡的剑锋对准了他们。 他们只觉得恐惧。 “诬陷朝廷命官,罪无可赦。” 宋羡再次说话时,离那家将最近的两个副将才回过神来,伸手摸向自己兜鍪,上面刺着一支羽箭。 那两个人面如死灰,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刚刚宋羡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宋羡依旧不去理睬宋旻,而是看着其余的将士:“私通辽人是何罪?北方有那么多朝廷官员在,会让一个草民来论我的罪?还是说在你们心里,朝廷官职远远不及宋三爷的身份? 你们是朝廷的兵马,还是宋旻的私军?一个个都想要攀附宋旻成为下一个镇国大将军?” 宋旻感觉到背后的将士纷纷低下了头。 宋羡眼睛中一闪杀机:“现在就该全都诛杀了你们。念在你们军功在身,只给你们一次机会。” 宋旻感觉到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没有了刚才势在必得的自信,但是想到陈家村那些证据,他依旧挣扎着道:“父亲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宋羡任凭你再巧舌如簧,都别想为自己脱罪。” 宋旻说完看向身边剩下的护卫和家将:“随我去将宋羡拿下。” 宋旻话音落下,就看到围在他身边的兵马纷纷散开,显然被吓破了胆,不敢再与宋羡为难,只剩下他和几个家将直面宋羡。 局势轻易就被宋羡扭转,眼下再无拿下宋羡的可能。 “三爷,”家将声音颤抖,“不如我们先去寻大将军。”就算宋羡身边的人不动手,他们也没有任何把握与宋羡对抗。 宋旻很想冲过去亲手将宋羡诛杀,他的眼睛中冒出了杀气和血光,可握着长刀的手心却满是冷汗。 宋旻不得不承认,他杀不了宋羡,冲过去很有可能会被宋羡反杀,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渐渐盖过了他的雄心壮志,他退缩了,没有任何气力挥出那一刀。 家将牵来马,几个人挡在宋旻面前:“三爷快走。” 匆忙之中,另有一个副将带着身边人冲过来,护住了宋旻:“快,保护三爷。” 宋旻顾不得别的,松开刀柄就去拉缰绳。 宋旻看到宋羡身边的人影冲过来,耳边顿时响起打斗的声音。 宋旻慌乱中来不及去看仔细,整个人翻身上马,手里的长刀胡乱向前挥了几下,想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路。 家将为宋旻清出一条路,宋旻就要纵马疾驰,然而胯下的马才刚刚撒开四蹄,宋旻感觉到后背一紧,他攥起拳头挥向身后的人,谁知却打了个空,对方的拳头却落在他的大腿上。 宋旻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整个人力气一松,就被人从马背上抓了下来。 身体狠狠的撞击在地上,宋旻疼痛之中挣扎着要起身,头上又是一个重压,脑袋被人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眼前顿时一阵头昏眼花,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落入他眼睛里,眼前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狼狈的挣扎。 “宋羡,”宋旻嘶吼着,“你敢……朝廷不会看你任意妄为,所有追随宋羡之人都是叛党。” 宋旻的话还没说完,再次被人一脚踹在后背上。 宋旻喉头一甜,差点就此呕出一口鲜血,正在他即将万念俱灰之时,身边的副将捞起了他。 宋旻知道那是乔副将的人,一直陪着他拿着令牌调动兵马。 “三爷,”宋旻再次被扶上马,“我们去镇州方向,大将军会救您。” 宋旻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狼狈地向镇州方向而去。 宋羡看着宋旻的身影,他放宋旻去找宋启正,私通辽人,擅自调兵,镇国大将军要如何处置自己的儿子? …… 宋启正沿途看到了地上留下的打斗痕迹,却没有瞧见将士的尸身,难不成宋羡轻易就将所有人拿下? 宋启正愈发觉得宋羡手里有他意想不到的东西,能够约束所有将领。 “将军,那里有人。” 宋启正发现了一个人影被捆绑着丢在路边。 亲随上前探看,不禁一惊,快步回来向宋启正禀告:“大将军,是常山,三爷身边的家将。” 那常山身上满是鲜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宋启正心中一紧,忙下马去查看。 亲随将常山嘴里的破布拿出来,急着问道:“常山,三爷在哪里?” 常山目光涣散,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亲随上前将水囊打开,将里面的水尽数倒在常山脸上,常山被激的清醒了几分。 不过经过了宋羡的审讯,常山的精神早就被击垮,一直在不停地供述:“不是我……我都是听三爷的,三爷告诉……我……战马和皮毛那些货物……在哪里……让我拿了文书……放……放他们过了拒马河。” 放他们过了拒马河。 这几个字让宋启正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是宋旻放辽人过了拒马河?那些战马和皮毛都是宋旻拿来的? 第一百章救不了 宋启正不敢相信,他上前几步一把拎起了地上的常山,想要审问常山是不是受了宋羡指使。 宋启正与常山对视片刻,他没有再开口。常山的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他隐约记得宋旻从矿山回到宋家之后,常山离开了几日。 思量到这里,宋启正忽然感觉到愤怒和恐惧,他无力地松开了手,将常山丢回了地上。 半晌,宋启正才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冷静下来,他转过头去寻乔副将,当时说宋羡从拒马河偷运战马的人就是乔副将。 宋启正的目光掠过身边人,本来跟在他身后的乔副将不知道去了哪里。 “父亲,”宋裕面色苍白,也是刚刚才回过神,“这……不是真的吧?三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启正没有回答宋裕的话,反而道:“乔副将在哪里?” 宋裕忙转头去寻找:“就在……”身后的人影中却不见乔副将。 宋启正感觉到胸口有一团滚热的气息直冲入头,乔副将心里没鬼的话为何会悄悄离开? 宋启正吩咐亲信:“去将乔副将找到,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他带过来见我。” 亲信应声,忙纵马向后寻去。 听着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宋启正抬起眼睛向前看去,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应该去几处军营中拦住宋旻调动的人马。 不过他转念就放弃了,既然宋羡带兵前去,就已经来不及了。 找到不到乔副将,宋启正也不能等在这里,眼下可能会有兵乱,在闹出更大的麻烦之前,他应该去平复此事。 宋启正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命人带上常山,一行人继续往前。 马蹄在官路上奔驰。 宋启正远远地瞧见官路上,几个身影迎面而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宋旻。 宋旻看到了宋启正,他眼睛一亮仿佛瞧见了希望。 “父亲,父亲。”宋旻人没到,已经仓皇地喊叫起来。 马匹到了跟前,宋旻踉踉跄跄地从马背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到了宋启正面前。 “父亲。” 宋启正勒住马,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旻扑到宋启正马前,一把扯住了宋启正的衣袍。 “父亲,”宋旻声音沙哑,“宋羡要杀我,宋羡带兵要杀我,您快点……宋羡就在后面,他……” 宋旻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了满身是血的常山,他的脸色不禁一变,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宋启正的手。 宋启正将宋旻的举动看在眼中,仿佛有一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本就发疼的胸口。 宋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他立即遮掩住惊诧、恐惧的面容,他又看向宋启正试图继续劝说:“父亲……宋羡杀了我身边的人,他……” 父子两个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宋旻从宋启正眼睛中看到了失望和愤怒,还有掩不住的悲伤。 那悲伤的目光让宋旻忽然毛骨悚然。 宋启正终于开口:“是谁让你去军营调兵的?” 宋旻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他脚下一软向后退了一步,幸好宋裕上前扶住了他。 “三弟,”宋裕急切地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常山都说了,真的是你……” 宋旻攥紧的拳头颤抖起来,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中满是哀求和恳切:“父亲,是宋羡要杀我,他要杀我,都是他嫁祸给我的,是他在算计我,父亲您要相信我。” 宋启正并没有动容,他依旧审视着宋旻:“你大哥没有私通辽人,一切都是你暗中安排的。你大哥将你送入牢中,你心生怨恨,于是与乔副将勾结,从辽人那里买来了战马,嫁祸给你大哥。 你是如何与辽人来往的?” 宋旻摇头:“不是,与我无关,父亲您不要听乔副将乱说,乔副将定是宋羡的人,父亲只要拿下宋羡,就都清楚了。” 宋启正没有说话,宋旻接着道:“军营那些将士,见到父亲调兵的令牌依旧不为所动,他们都听宋羡的,父亲……” 宋旻说到这里,咬了咬牙:“父亲,您若是再不阻止,宋家军都会投靠宋羡,宋羡早晚会向您动手,只要解决了宋羡,北方就安定了,父亲也会坐上节度使之位,父亲知道母亲、二哥和我都一心为您着想,我们是一家人……” 宋旻相信只要说服了宋启正,宋启正动手帮忙,不管眼下情形如何都能逆转,这是宋旻最后的依仗。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破空之声响起,紧接着宋旻脸颊上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痛。 宋启正手中的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宋旻脸上。 宋旻捂住脸,愣在那里片刻,表情略微扭曲:“父亲还要护着他?我被他害成这样父亲看不到吗?二哥和我为何会落入辽人之手,是谁向辽人通风报信,父亲也不清楚?若是父亲早些主持大局,怎么会有如今的局面? 难道在父亲心中只有宋羡一个嫡长子?” 宋启正没有回答宋旻的话,他加重了语气:“除了擅自调兵,与乔副将勾结陷害你大哥,你还做了些什么?还有谁与你一起行事?你母亲知不知晓你的作为?”他本期望宋旻能够否认,拿出反驳他的证据,可惜当他说出乔副将的那一刻,宋旻就似认下了罪名。 宋启正怎么也没料到宋旻不但没有受到教训,而且犯下了更大的过错。 这次不是关在大牢里几日,去做几天劳役就能过去的。 无论是私通辽人,还是陷害朝廷命官、偷拿令牌调动兵马都是死罪。 他的儿子私通了辽人没错,只不过不是宋羡而是宋旻,他一直信任的宋旻。 “父亲,您救救三弟,”宋裕忽然上前拉住了宋启正,“三弟会这样做也是事出有因,这桩事您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宋启正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响,他抬起头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宋羡和殿前指挥使的大旗。 宋启正耳边一阵嗡鸣声,强撑着才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 宋羡说奉朝廷旨意捉拿叛贼是真的,若是没有旨意,宋羡绝不敢私造殿前指挥使大旗。 李佑应该赶回了北方,说不定正在赶过来。 宋启正低下头去看宋旻,一股热流冲上他的喉咙,他勉强咽下去。 宋旻将他自己送上了死路,谁也救不了了。 宋启正眼睛一阵酸疼,他开口道:“将宋旻绑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陌路 宋旻脸上满是惊诧,直到宋启正身边的亲信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挣扎。 宋裕也是这时候如同大梦初醒般忽然转身去阻拦。 “父亲,”宋裕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宋启正布满血丝的眼睛威严地看着宋裕:“你也想与他一起下狱?” 宋裕先是一怔,不过很快就又要去救下宋旻,却被上前的几个家将拉扯开。 宋旻直到双手被结结实实地绑住时,才相信宋启正是来真的要将他交给朝廷。 宋旻脸上浮现出慌乱的神情,他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宋羡,又看向面沉如水的宋启正。 “父亲,”宋旻声音开始发颤,脸上满是哀求,“父亲……” 宋旻急切地呼喊,让宋启正握紧了缰绳,他的眼睛再次落在李佑的那面大旗上。 宋裕挣脱了家将,跑到宋启正面前,他一把拉住宋启正我在缰绳上的手:“父亲,您不能这样,若是将三弟交给大哥,三弟……就没有活路了啊!求您救救三弟。” 宋裕的手不停地收紧:“父亲,三弟没有要害您的心思,他只是用错的法子……父亲求求您,三弟也是气不过,才会……他都是为了您。” 宋裕腿一软跪在地上。 马背上的宋启正依旧一动不动。 宋旻望着这一切,他怎么也没想到宋启正会站在宋羡那一边,对他和二哥的哀求不理不睬。 当年被辽人掳走时的情形忽然出现在宋旻脑海中,他们也曾大声呼喊向对面城墙上的父亲呼救。 但无论怎么叫,父亲都不为所动。 “别求他,”宋旻忽然大喊一声,“他不在意我们,我们在他心中什么都不是。” 听着宋旻刺耳的喊叫声,宋启正心中又是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嗓子一紧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看着宋羡走近。 比起宋启正、宋裕、宋旻父子,宋羡神情淡然,宛如一个看客,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之后,宋羡将目光落在被绑起来的宋旻身上。 宋羡问旁边的副将:“拿令牌调兵的是宋旻。” 副将回道:“禀将军,正是。” 宋羡利落地吩咐:“将私自调兵之人拿下。” 常安翻身下马,带着几个护卫上前走向宋启正等人,护卫去押宋旻,常安向宋启正行了礼,几个人如入无人之境,做完这些转身就要离开。 都是姓宋,常安几个家将都是宋启正亲手为宋羡挑选的,但此时此刻他们像是素不相识一般。 宋启正本有话想要问宋羡,如今看着马背上高高在上的宋羡,喉头的话顿时被一股莫名的愤怒压到了胸口,说不出的憋闷。 宋裕说的没错,宋旻落在宋羡手中就是死路一条,绑缚宋旻之前,宋启正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宋羡绝不会为宋旻徇情。 常山是宋羡故意留给他的,李佑八成也是宋羡知会的,宋旻做的手脚恐怕早就被宋羡看在眼睛里,宋羡一直等待着时机,将宋旻等人一并拿下。 看到挣扎不停的宋旻,宋启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年驰骋疆场,对战辽人十分辛苦,却及不上现在…… 宋旻犯下大错,朝廷也会仔细盘问他,毕竟调兵的令牌是他的。 这一瞬间,宋启正觉得自己又老了十岁,不仅如此,他仿佛在战场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输给了对面的人。 他的嫡长子宋羡。 这次之后,他在朝廷和军中的威信大减,他麾下的将士许多人会心向宋羡。 “镇国将军。” 宋羡淡漠的声音传来:“李佑大人在镇州府等待,请大将军一起移步前往。” 宋启正维持着镇国大将军的气势,没有再去看宋旻一眼,调转马头向镇州府而去。 …… 镇州府。 衙门里的文吏和衙差挨家挨户巡查。 王俭一直在家中听消息,他握着茶杯轻轻地摩挲,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宋旻和宋启正都没有进城。 衙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不合常理。 陈家村的赃物被查出来之后,衙署应该将陈家村剩下的人押入大牢,最好立即审案定罪,这样才能牢牢地套死了宋羡。 眼下镇州虽然有了动静,却与他预想的不同,而且他派去的掌柜也没能送回消息。 王俭觉得等待的时间有些太长,可能这桩事出了差错。 有了这样的猜测,王俭准备带着人躲起来,他另买了一处院子,院子下修有密道,里面水、吃食一应俱全,可以躲藏半个月,等到风头过去,他再想方设法混出镇州。 事不宜迟,王俭带着人向外走去。 门刚被打开,王俭就听到走在最前面的管事道:“乔大人。” 王俭皱眉看过去,门口果然立着一个人影,他的头微垂,不过面容还是清晰可见,正是与他私底下往来的乔副将。 王俭心一沉,因为此时他发现,乔副将的动作有些奇怪,整个人不像是站在地上,而似是被人提着站在那里。 王俭迅速向后退,与此同时他扣动机括,绑在小臂上的箭筒射出几支淬毒的袖箭奔着乔副将而去。 眼看着就要射入乔副将身上,乔副将身体却忽然“躲闪”开。 王俭又去摸绑在腿上的匕首,但已经来不及了,几条人影翻墙而入扑向了他。 王俭寡不敌众,很快落入下风,紧接着被人按倒在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王俭感觉到嘴里被人掏了一下,他立即明白这人要做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木齿已经被拿出,随后一块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程彦昭将昏厥的乔副将丢给常悦,大步走进院子去擒拿王俭身边的人。 事先有所准备,拿下王俭等人并不难。 程彦昭看了一眼被绑缚住的王俭,身边的人已经将王俭口中的木齿奉上。 程彦昭端详了一番,不禁啧啧称奇,若非谢大小姐发现了端倪,这木齿八成会被他们吞入腹中,他们不知晓这些手段,不会破腹去寻。 程彦昭道:“将东西和人一并交给李大人。” 程彦昭说完看向乔副将,刚刚王俭的人喊出乔副将的名字时,李大人派来的人已经听到。 乔副将也逃不脱。 这次他们算是大获全胜。 …… 宋家。 荣夫人正在焦急的等消息,旻哥儿出去这么久了,却没有传话回来,她真担心此行会不顺利。 也不知道旻哥儿会不会对上宋羡,宋羡很厉害,希望旻哥儿不会受伤。 第一百零二章责问 荣夫人等到了天黑,正靠在软榻上昏昏欲睡,就听到一阵嘈杂声传来。 她睁开眼睛,就瞧见管事和宋裕一起进了屋。 “怎么了?”不等宋裕开口,荣夫人急着问。 她想要知晓眼下是什么情形,宋羡有没有被拿下。 宋裕走进,荣夫人看到了他脸上那慌张的神情,不禁心一沉。 “母亲,”宋裕仿佛丢了魂似的,双膝一软跪在荣夫人面前,“您快救救三弟,三弟被宋羡带走了。” 如同一记响雷在脑海中爆开,荣夫人刚站起的身子差点就摔倒回软榻上。 “你说什么?你弟弟怎么了?”荣夫人颤声道,“你弟弟带去的兵马没有拿下宋羡?你父亲呢?有没有派兵去追?” 面对荣夫人一句句的询问,宋裕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说啊,”荣夫人心急如焚,“你父亲在哪里?” “父亲,”宋裕嘴唇颤抖,“是父亲绑的三弟,宋羡赶到之后就将三弟带去了衙门,父亲也跟着一起去了。” 荣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宋裕,宋裕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乱说些什么?” 宋裕道:“是真的,父亲说三弟偷拿令牌调兵,三弟身边的常山招认说三弟与辽人有往来,辽人那些战马和毛皮等物是常山去拒马河带入关中的。” 荣夫人听到偷那令牌几个字,忍不住浑身颤抖,再听到常山招认,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后面宋裕再说话,荣夫人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勾结辽人本来该是宋羡的罪名,现在都压在了宋旻身上。 过了好一阵子,宋裕道:“有战马和毛皮在,证据确凿……恐怕三弟……三弟这次……” 荣夫人浑身冰冷,调兵的令牌、战马、毛皮,他们全都知晓了。 宋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宋羡可能早就察觉三弟要对付他,于是给李佑送了信,李佑突然就带兵回来了,还命宋羡捉拿叛贼和辽人的奸细,宋羡手中有上官给的文书,压制了三弟带出的兵马。 现在宋羡将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将领都抓了起来,还让人去了拒马河捉拿当时为常山放行的守将。” 荣夫人胸口如同被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她心里清楚常山去拒马河是真,辽人的奸细也是真,为了能送宋羡入局,宋旻和她大费周章,现在这些却成了将宋旻送入大牢的证据。 他们没能害了宋羡,反噬自身。 通敌和擅自调兵是什么罪名,荣夫人再清楚不过,有这两条罪证,宋旻用兵斩杀宋羡朝廷都不会追究。 “母亲,您跟我一起走,我们去镇州,”宋裕道,“您向父亲求求情,让父亲无论如何保下三弟。” 宋裕说完就去搀扶荣夫人,荣夫人随着宋裕力道起身,却还没有走一步就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宋裕见状忙吩咐:“快准备马车。” 宋裕说完双目通红地看着荣夫人:“母亲先别急,我们路上再想法子。” “还有谁,”荣夫人半晌才颤声道,“被抓的还有谁?” “乔副将不见了,”宋裕道,“父亲让人去寻乔副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乔副将私底下一直与宋旻有来往,如果真的被抓,那就全都完了。 荣夫人冷汗涔涔,宋裕却急着要拽母亲离开,旁边的赵妈妈上前道:“二爷,您先去外面等一等,奴婢服侍夫人收拾一下,让夫人稳稳心神再走。” 宋裕见荣夫人这般模样,也只好答应:“是我太着急了,我在外面等母亲。” 等到宋裕离开屋子,赵妈妈端了一杯茶给荣夫人:“夫人别急,这样的时候万不能乱了方寸,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听到赵妈妈这样说,荣夫人的眼泪瞬间落下来,赵妈妈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当年宋裕、宋旻被抓,赵妈妈为了搭救一同被辽人绑走,护着两个孩子逃出来的时候,被辽人从后背砍了一刀,差点就丢了性命,从那以后,荣夫人更是信任赵妈妈。 赵妈妈道:“一会儿您不能承认令牌是您拿给三爷的,只能说告诉了三爷令牌在哪里。还有您让奴婢送信去要战马之事,您放心奴婢就算死也不会说,三爷也不会吐露出去。” 荣夫人失神地望着赵妈妈:“你让我都推到旻哥儿身上?” 赵妈妈摇头:“不是推到三爷身上,就算您承认了,拿着令牌去调兵的是三爷,与辽人有来往的也是三爷,三爷能逃脱?您白白被卷进去罢了,您若是也下了狱,谁又能为三爷打点? 您还要替三爷在老爷面前求情啊!更何况您还有二爷,您犯了错二爷会怎么样?没有了母亲护着,您想想二爷以后要落入什么境地?那宋羡还是嫡长子,立下那么多战功,与老爷父子关系如何,您不是不知晓,总不能让二爷步宋羡后尘。” 赵妈妈几句话,如同刀子般扎进荣夫人的心,荣夫人捂住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赵妈妈接着道:“您要记得,您是镇国将军夫人,一心一意主持中馈,没有任何错处,三爷犯错您得撑着,否则三爷更是死路一条。” 荣夫人闭上了眼睛,眼泪不停地淌出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知不觉中咬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入嘴里,半晌她嘶喊出声:“这是要我的命啊。” …… 宋启正再次回到镇州,镇州的守军见到宋羡的大旗后,不等人吩咐就打开了城门。 宋启正失神地看着宋羡一马当先带兵入城,片刻之后才催动胯下的马匹。 镇州府衙外,站着许多人。 宋启正目光扫去,依稀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之前造纸坊的案子时,宋启正见过陈家村的人,现在那些人又站在了这里。 只不过那次的案子与这次不同。 是他教子无方,宋旻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 宋启正翻身下马,就看到李佑从衙署走出来。 李佑是真的在这里,亲眼见到李佑这一刻,宋启正心中的希望彻底消散。 宋启正上前向李佑见礼。 “宋将军。”李佑的神情比之前更添了肃穆。 宋启正躬身赔礼:“我没能教好逆子,让他做出这等事来,无颜见李大人。” 李佑叹口气:“宋将军在北方战功赫赫,就是为了保护大齐百姓,本官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构陷旁人,你手下的兵马会向无辜百姓动手。” 宋启正不禁一凛,除了勾结辽人,调动兵马宋旻还做了些什么? 李佑将宋启正让进衙署二堂,宋启正见到跪在堂上的几个副将。 李佑坐在椅子上,声音更为威严,眉宇间的怒气已经遮掩不住:“若非本官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这些人与奸细勾结,将陈家村的人骗入山中,就要用箭射杀,以便让整件事死无对证。 本官审问之后得知,这都是宋旻暗中谋划的结果。” 李佑说完抬眼盯着宋启正:“宋将军,本官有一事不明,宋羡是将军嫡长子,与将军一起征战多年,为了大齐屡次身陷重围,宋将军该以此为傲才对,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同室操戈之事发生? 难不成宋将军有什么不能向外人道的苦衷?” 第一百零三章后悔 宋启正没有料到李佑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与宋羡是父子,却闹到如今的地步,这些年他们都经历过什么?宋启正不愿意一一向外人说起。 但是这一刻,宋启正恍惚想起宋羡小时候的模样,生得眉清目秀,尤其喜欢笑,十分惹人喜欢,每次当他从外面回来,宋羡都会长着手扑过来,软软的小手拢住他的腿,他在书房里忙碌的时候,宋羡总要偷偷跑进屋子,有一次宋羡抱着他的腿睡着了。 宋羡喜欢叫他“爹爹”而不是“父亲”,那孩子喜欢与他一起用饭,喜欢送他出门,迎他回家。 他曾问过宋羡,是否喜欢骑射,宋羡总是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出去打仗,这样就见不到祖母了,我就要待在家中。” 宋羡的面容乍一看像宋家人,可仔细端详眉目却与生母格外相似,性子也随了生母,不喜在外奔波,格外的依恋家中的一切,那原本也是他喜欢的模样,可是后来他在外征战多了,那妇人心里也就没有了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宋羡那孩子也渐渐对他生了疏离,总会在家中惹出各种事端,对两个弟弟恶语相向。 再后来荣夫人出事,宋羡被人绑去了海上,宋裕、宋旻被辽人抓走,他被暗杀,阵前宋羡夺兵权……种种事端,让父子之情消磨殆尽。 宋启正想到这里才道:“让李大人担忧了,我们父子平日里有些分歧,但虎毒不食子,我不会向亲生儿子下手,宋旻做出这样的事也是我始料未及,但无论如何我也脱不开干系……” 宋启正与李佑对视:“私自调兵、与辽人勾结都非同小可,我会听从朝廷安排和责罚,希望能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 话点到即止,李佑也不能再去提点宋启正,宋家父子的关系,那是宋家的家事,他不宜说太多。 李佑道:“确实需要仔细查清,镇国大将军身边的乔副将与那些人有来往,乔副将跟随大将军这么多年,大将军最好想一想从前乔副将是否有过异动。” 宋启正身边副将很多,但乔副将是他得力之一,现在乔副将出事,这其中的关系捋不清楚,不要说宋旻,就是他恐怕也难逃通敌的罪名。 宋启正应声:“我立即就让人将乔副将这些年参与的战事都写清楚,将与乔副将走动亲近之人告知衙署。” 李佑点点头,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深沉,他抬眼看着宋启正:“镇国将军想必早就猜到我来北方是为了节度使之位。” 宋启正心中一阵恍惚,李佑终于不再与他遮掩,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李佑接着道:“但镇国将军不知晓为何朝廷如此安排,并非皇上是惧怕你宋家手握兵权,怕你们在北方做大,将来不好掌控,大齐有那么多节度使,只要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皇上也不会心生猜忌,否则也不会让你在北方这么多年。” 宋启正听到这里,不禁心生紧张,他更为仔细地听着李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李佑道:“那是因为有人密报皇上,宋家暗中勾结辽人。” 宋启正脸色彻底变了。 李佑叹了口气:“皇上虽然派我前来,却希望那密告是子虚乌有。” 接下来的话李佑不用说了,宋启正全都明白,原来挡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密告,现在被朝廷抓个正着,他还有什么话能辩解? 宋旻不但葬送了自己,还让他丢掉了节度使之位,甚至可能连多年的战功都毁于一旦。 如果他好好管束宋旻,早些发现这些异样,也就不会有今日,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宋启正知晓,这件事必须查个清清楚楚,他没有任何的退路。 李佑还有许多事要处置,他站起身向宋启正道:“大将军要庆幸,你有一个好儿子。” 有了宋羡,至少北方没有发生兵乱,宋羡抓了奸细立下大功,有了这些事在先,朝廷才可能会继续让宋家治理北方。 李佑希望宋启正能够想明白。 宋启正离开了衙署,刚刚走出门,就发现宋裕没有在门外等候。 “二爷呢?”宋启正道,他还有许多事要问宋裕,想要弄清楚这桩事宋裕和荣氏知晓都少。 家将道:“二爷离开了,没有说去了哪里。” 宋启正长长地吸一口气,宋裕回定州去找荣氏了,想要荣氏出面为宋旻求情。 真是愚蠢。 就算没有随他征战沙场,也该明白通敌是何罪名,他帮宋旻遮掩,他也无法扯清关系,更何况宋旻真的做出这种事,便真是罪无可赦。 宋启正思量着,看到宋羡带着人向衙署而来,宋羡目光淡然,仿佛并没有瞧见他似的,往常宋启正不会开口唤住宋羡,可现在不同,他也想要向宋羡问话,宋羡定然知晓他不清楚的细节。 “宋羡。”宋启正开口。 宋羡的马刚好停下,宋羡利落地翻身下马。 宋启正也走到了跟前。 “你可有时间?”宋启正道,“我们去旁边说话。” 宋羡不为所动,目光淡淡地迎上宋启正:“镇国大将军是为公务还是私事?若是公务,可以与我一起去衙门二堂,若是私事,我现在诸事缠身,只能改日再叙谈。” “你……”宋启正忽然不愿再说下去,甩袖转身离开。 宋羡也抬脚走向衙署,父子两个人的身影相背而驰,越走越远。 宋羡走进衙署二堂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李佑身边的谢良辰。 穿着粗布衣裙的谢良辰正仔细地看着李佑手中的木齿,宋羡听程彦昭说了,那些奸细口中的木齿是谢大小姐发现的。 那木齿藏匿的隐蔽,她是如何察觉到的? “宋羡。”李佑先抬起头。 宋羡晃了一下神,所以迟了一步,躬身行礼道:“李大人。” 李佑向宋羡招手:“这是从奸细口中取出的布帛,上面写着邢州的一处地方。” 碍于谢良辰在身边,李佑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清楚,如果他猜的没错,邢州是他们离开镇州的落脚地。 那布帛就是证明他身份的文牒,这边镇州的事遇到差错,他们就要设法脱身,邢州说不得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新的身份,等风声过去,他们再露面继续行事。 李佑道:“我让人去了邢州,不过就算将邢州的人抓住,还是不能斩草除根,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 宋羡道:“虽然不能斩草除根,却也能将北方整饬一番。” 李佑颔首:“至少要将安插在守将中的奸细都找出来,你放心凡事有我在前面撑着,你只需放手去做。” 宋羡应声。 谢良辰见状向李佑告辞:“李大人,我们做好了文书,先回村子了。” 李佑点点头,谢良辰就要跨出二堂时,就听宋羡道:“我去看看陈家村的人。” 第一百零四章吃亏了吗 谢良辰在穿堂下站定,宋羡快步走了过来。 常安在旁边守着,两个人说几句话不会有人听到。 谢良辰知道宋羡要问有关木齿之事,她也知道该怎么回答,却没想到宋羡站定之后,低沉的声音道:“吃亏了吗?” 谢良辰一时愣住,片刻之后才明白宋羡的意思,宋羡指的是他们有没有因为王俭受伤、受骗或者还有些别的。 “没有,”谢良辰道,“挺顺利的,没等我们出手,李大人就到了。”她连猎弓都没用上。 既然宋羡问她了,她也不好意思不投桃报李。 谢良辰道:“大爷那边还顺利吗?” 宋羡脸上神情一如往常:“还在查与乔副将有关的人,拒马河守关的将领过几日才能押解到镇州。” 谢良辰并不知晓乔副将是谁,但能想到宋羡特意提及,这个人必然在宋启正军中很被器重。 外有王俭,内有乔副将,这次的局做得周密,应该不是宋旻那样的人能够操控的,八成是宋家真的有辽人的奸细。 “还有一件事,”谢良辰看着宋羡,“那些熟药应该是苏家药铺的。” 宋羡看着谢良辰垂下的睫毛微动,再抬起眼睛时,目光清亮,看来已经将整件事想得通透。 宋羡道:“你怎么知晓?” 谢良辰道:“官药局选药的时候我特意瞧了,每家药铺的甲等药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苏家的熟药法子我也熟悉,我仔细辨认过,就是苏家没错。” 要么是王俭与苏家有关系,要么是苏家与宋旻私底下来往。 宋羡道:“宋旻认识苏大太太的娘家哥哥。” 原来是这样。 谢良辰道:“我在苏家时不曾发现苏家有人私通辽人,不过那时候林知县在辽人攻打拒马河时被杀,苏大老爷病重,苏大太太也被夺了管家之权。 苏怀清前世的死也有些蹊跷,不知与这桩事有没有关系。” 听到苏怀清这个名字,宋羡此时才意识到,在前世谢良辰是苏怀清的妻室,为苏怀清守寡多年。 宋羡眉头微蹙,不过这样的表情一闪而过,快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宋羡再次开口,没有问苏家而是道:“你怎么知晓那些木齿?前世时遇见过?” 谢良辰道:“不是,可能与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应该是有人教我防备这样的人。”她不知晓太多,所以也不能与宋羡说的太明白,这件事涉及奸细,她不能隐瞒,而且现在还没有隐瞒的必要。 宋羡没有再问:“我让常悦还跟着你,有事你就寻他。” 谢良辰要向宋羡行礼告退,不过还没能欠身低头,宋羡已经迈步离开了。 从衙署出来,陈咏胜、陈老太太都等在门口。 陈子庚去给东篱先生报平安去了,众人直到陈子庚回到衙署,这才一起回去陈家村。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走在官路上,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眼下事情得以解决,众人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神情。 陈老太太边走边骂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太太从前还觉得王老爷人不错,没想到他的心这么黑,怪不得会是这个结果,这叫什么来着?德不配财,必有灾殃。” 谢良辰古怪地看着陈老太太:“外祖母这话从何而来。” 陈老太太指了指陈子庚:“喏,庚哥儿背的,我老太太也聪明得很,听了几遍就记住了。” 陈老太太说着脸上一闪得意,若她是男子,考状元还有别人的份儿?她肯定是个德财兼收的人。 陈老太太心中唏嘘,陈玉儿和黑蛋等人敬佩地看着陈老太太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此时觉得这位老祖母高深莫测。 直到陈子庚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祖母,孙儿背的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陈老太太老脸一红,颇有威严地挥挥手:“都差不多,知晓意思就行了,庚哥儿你不能死读书。” 陈子庚还想跟陈老太太仔细说说这其中的意思,陈老太太步子迈得大了些,裙角卷风看着豪迈矫健,其实心底在漏冷风:“快点走吧,许先生饿了一天了,饿坏了可怎么得了。一个个都不懂事,可不能拿了甲等的牌子,就将先生丢在一旁。” 许先生在陈老太太心中的地位,如今排在灶王爷和外孙女后面,是第三个金光闪闪的名字。 走到了陈家村口,看着那一间间茅草屋,陈老太太又有些心酸,什么时候陈家村才能有银钱呢。 陈老太太正思量着,就瞧见村口站着个一身官服的人。 陈家村的孩子围着那人跑来跑去,那人耐着性子向孩子们露出笑容,终于瞧见陈老太太等人回来了,那人眼睛一亮,竟然面露几分激动。 陈老太太停下脚步,琢磨这人官服的品级,就听到身边的陈咏胜道:“这是太医院的贾副使,官药局主事的官员。” 陈老太太眼皮一跳,这是好事将近的征兆。 “辰丫头,”陈咏胜回头喊谢良辰,“快来。” 陈咏胜没有先去迎贾似,招手等到谢良辰走上前,这才跟在了她身后,继续向村口走去。 “贾大人。”谢良辰上前行礼。 贾似不像在官药局时的冷淡,笑容满面地道:“官药局将药材选好了,本官特意送来文书,你们村中十八味药可以送往官药局。” 贾似在镇州衙署听说,李佑大人回到镇州捉拿辽人奸细,陈家村又立下大功,有些事他本想再压一压,看看情形再说,见状就再也坐不住了,要赶在李佑和宋羡问起之前,将这文书给陈家村送来。 听说陈家村的药有十八味可入官药局,众人脸上满是惊喜,陈老太太带头先笑不拢嘴。 哎呦这可是真的,外孙女的熟药所做成了。让她算算,三斤药材能赚一头小猪仔,陈家村上上下下几十户,用不了多久,人人家中都能听到猪崽哼哼的声音了。 陈咏胜恭敬地接下了文书,谢良辰请贾似去村中坐坐。 “今日就不去了,”贾似道,“本官诸事缠身,还要回衙署,来日方长。”如果让李佑和宋羡知晓,他收陈家村人的孝敬,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贾似满袖清风地离开。 陈子庚拉扯着谢良辰的衣角小声道:“阿姐,我看了这么多官员,还是师兄和宋将军最好。” 被阿弟提及宋羡,谢良辰耳边又响起宋羡问她的话。 “吃亏了吗?” 这是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第一百零五章一起 陈家村的人今天很高兴,家家户户都陆续飘起了炊烟。 陈老太太走在村子里,看着那些烟气心中暖洋洋的。 好久没瞧见这样的情形喽,战乱那几年,做梦都梦到生火造饭,让所有人都能吃饱,对他们来说,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即便朝廷下发了米粮,大家还是藏着掖着不敢随便吃,生怕有了上顿没下顿,要为以后做打算。 现在都舍得吃稻米饭了。 陈老太太摸了摸潮湿的眼角,哼哼唧唧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总之就是些好话,让逝去的人不要惦念,恨不得向老天爷也吵吵两句,看看我们过的多好。 “大娘,来我们家吃啊!今天做了稻米饭。” “大娘,我们家还有野猪肉呢。” “不吃了,辰丫头做饭了。”陈老太太摇手拒绝,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宋小将军巡营那般有气势。 “大娘,又在查哪家没做饭啊?” 陈咏义的媳妇依在门边上,满脸都是笑容:“放心吧,我看连黑蛋娘都在炖野猪肉。” 陈家村以后有了生计,谁都不怕日子会过不下去。 “大娘,”也有人招手唤她,“我们家做好了饭,您拿回去些,别让良辰忙了,累了一整天也该歇歇。” 陈老太太翻了个白眼,她不想让外孙女歇着啊?外孙女看不上稻米饭和鸡蛋了,非要自己在灶房里折腾。 “你们不懂。”陈老太太背着手高深莫测地离开,身后是一片羡艳之声。 “辰丫头是孝顺。” 陈老太太听着心里美滋滋,刻意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将那些个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陈老太太带着一肚子欢喜回到家中,刚将头伸进灶房看了看,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恨不得立即伸手捏着外孙女的耳朵,将外孙女赶出灶房。 看看,这叫啥事,稻米饭都吃出花来了。 稻米饭、油、晒好的肉,家里能用的都被辰丫头拿出来了,这是不准备吃下顿了啊? 稻米饭被擀成了饼,放进锅里煎成金黄色,那香味儿……能飘荡八里地。 小炉子上不知在蒸些什么,一团烟水气包裹之下,肉香扑鼻。 外孙女还在和面,一边忙活一边哼歌。 灶房外蹲了一排小伢子,一个个眼睛都冒着绿光,稍不留神口水就要淌下来。 陈老太太看着黑蛋:“你娘做野猪肉了。” 黑蛋吞咽一口,说的理直气壮:“辰阿姐也做了野猪肉,是用稻米和糯米一起蒸的。” 黑蛋说着双手在面前捧了一把,然后将脸埋进手心狠狠地闻了一下,脸上露出舒服的神情。 “祖母,”黑蛋跟着陈子庚一样称呼陈老太太,“您闻闻,是不是不一样,阿姐做的就是不一样。” 陈老太太还没说话,蹲成一排的孩子们都学着黑蛋的模样大口吸着香气,就连陈子庚也被看馋了,做了与黑蛋相同的动作。 “唉。”陈老太太叹口气,她的外孙女就算是占山为王,八成也有人愿意前来投奔。 饭菜端上了桌,米蒸肉冒着热气,一碗浇了卤子的面食。 陈老太太先将许汀真请了过来,自己也坐在了许先生身边,看着桌上的饭菜,尤其是自己面前的一大碗面食,陈老太太也有些眼睛发直。 香脆的米饼,蒸的河鱼,鲜甜的蘑菇汤,哪个看着都好吃。 大家还没有动箸,那些娃子的家里又送来自己做的饭菜,硬是摆满了一桌子,变成了百家饭。 谢良辰最后端了一瓦罐的酒酿鸡蛋,正要招呼大家吃饭,就听外面传来陈咏胜的声音。 “宋将军来了。” 陈老太太心中又惊又喜,忙起身迎出去,却发现外孙女和孙儿先她一步跑在了前面。 宋羡到了陈家村时,陈咏胜才吃过饭准备去找陈咏义说话,趁着大雪来之前,他们还要盘算村中的米粮和木柴够不够用,辰丫头说了,卖了熟药的银钱,要用来买羊毛,今年天冷的早,冬日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陈咏胜这样思量着,就看到了骑马到了村口的宋羡,他立即迎了过去。 宋羡从衙门里出来,其实还有许多事要做,但他不知不觉就骑马出了城,一路来到了陈家村。 快到村口的时候,宋羡才吩咐常安:“去买些米粮和布帛一起带过去。” 宋羡带着东西入村,陈咏胜招呼村民一起迎接。 宋羡第一次来陈家村,村民们还都是敬畏的模样,多走动了几次之后,村民们虽然仍旧不敢上前与宋将军说话,脸上却带了放松的笑容, 这样一轻松,气氛就变得热闹起来。 “将军才从衙门来?”陈咏胜道,“用过饭了没有?” 宋羡不喜说话,旁边的常安道:“我们家大爷还是担心村中人,刚与李大人在衙门说完话,就过来了。” 也就是说还没用饭。陈咏胜不敢将宋羡迎进家中,他们家那粗茶淡饭,委实不能招待宋将军,整个陈家村能够摆上台面的也就只有大娘家,因为有辰丫头在,辰丫头总是能将一切打理的很好。 拿定了主意,陈咏胜吩咐陈咏义去向陈老太太报信,他引着宋羡向前走去。 看着通往谢大小姐家中熟悉的路,常安松了口气,宋旻被抓、镇国大将军受挫,这对大爷来说固然是好事一桩,但大爷心中也不会很高兴,宋家的人和事对于大爷就好似死水一潭。 大爷根本不需要通过惩办宋家来彰显自己,政事上,大爷自然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可政事之外呢? 常安看着陈家村,不管是危险还是辛苦,事情圆满的解决之后,陈家村都会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 大爷身边缺的就是这种热闹。 这一瞬间常安会觉得,如果大爷能一直住在陈家村也是不错。 常安思量间,陈老太太、谢良辰和陈子庚带着一群孩子就到了跟前。 陈老太太笑着上前道:“宋将军来了,快进门坐坐,刚才官药局的大人给我们送了文书,要我们村中十八味药材呢!” 陈老太太满心欢喜地向宋羡报喜讯。 宋羡眉眼舒展,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却与平日里相比少了冷漠。 进了屋子,陈老太太指着一桌子饭菜:“刚刚做好,宋将军与我们一起用一些吧!” 饭菜还冒着热气。 宋羡刚要拒绝,却发现谢良辰搬了杌子放在长桌的中间,她嘴角弯起请宋羡入座。 行动先于思量之前,宋羡迈步走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温暖 宋羡坐下之后,抬起头看向站着的陈家村众人。 陈老太太一副礼数周到的模样,就在一旁笑着,陈咏胜、陈咏义和几个孩子们站得更远些。 “老太太,”宋羡看向陈老太太,“您请坐吧。” 之前就与宋羡在一起吃过饭,陈老太太听到这话也就不再客气。 宋羡又去看陈咏胜等人,陈咏胜这才笑着招呼大家:“都坐吧!” 一张桌子不分老少,大家都坐在了一起。 谢良辰之前还担忧宋羡怕吵闹,看着他眉宇始终舒展着,心中才算踏实了些,今日宋将军的心情该是不错,一直都没冷着脸,否则黑蛋几个就算馋桌子上的饭食,也不敢围着宋羡坐下来。 宋羡注意到了陈老太太身边的许汀真。 谢良辰不等宋羡询问就道:“这位是许先生,我们村子里熟药的法子都是许先生教的。” 宋羡向许汀真点头:“许先生药材炮制的很好,尤其是那几位醋炙的药材,太医院的医工都想要上门请教。” 谢良辰不由地又看了宋羡一眼,没想到宋羡还会这样夸赞旁人,那是真的很难得。 有了这句话,连许汀真的神情都轻松了许多。 许汀真道:“都是民间的做法,及不上太医院,让宋将军见笑了。” 一番客套过后,宋羡先拿起了箸,夹了面前的鱼肉,大家这才开始动桌上的饭菜。 长桌上大盘子,小碗摆了一堆,最常见的就是稻米饭、蘑菇和萝卜,不过宋羡眼睛一扫还是能轻易认出哪些是谢良辰做的。 金黄色的稻米饼,还有那与糯米一起做的蒸肉,还有那几条鱼,不光舍得下料而且还用足了油。 稻米饼孩子们最喜欢,吃起来清脆作响,要不是碍于宋羡在,黑蛋几个人早就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了。 宋羡本不想吃那米饼,当看到谢良辰将米饼泡入蘑菇汤里吃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夹了一块,也送入了面前的蘑菇汤中。 米饼很好吃,同样好吃的还有那糯米蒸的肉,米香肉香混杂在一起,不知到底是如何做的,入口即化,是老少皆爱吃的菜色。 宋羡不知不觉一碗稻米饭下肚,旁边的陈子庚立即又盛了一碗饭摆在了宋羡面前。 “阿姐做饭我能吃三碗,”陈子庚向宋羡道,“不过将军今日只能吃两碗。” 宋羡看向陈子庚正要问为什么,陈子庚指着那面食:“将军要留着肚子再吃两碗面食,我阿姐做的这个也很好吃。” 宋羡觉得自己两碗稻米饭下去也就饱了,也许是席间大家都很欢快,转眼间面前的碗再次空了,如此一来宋羡面前就又多了一碗满满的面食。 面食上浇了卤子,是蘑菇和肉丁,里面好像还有炖的软烂的栗子和脆生生的萝卜干。 宋羡一不留神吃了两碗,肚子吃得格外饱,身上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 这种温暖与他平日里的清冷格格不入,让他感觉明明觉得舒服,却又有些不自在,仿佛会被这股温暖拖去他掌控不到的地方。 谢良辰吃饱了放下碗,正在盛酒酿给大家:“之前程大人送来一头野猪,肉太多吃不了,我就晾晒了起来,今日有空拿出来一起煮了蘑菇。” 宋羡心中想着,恐怕不是肉太多吃不了,而是舍不得吃,陈家村虽然卖了不少药材,但是银钱都用来建了熟药所,眼下村子里的人也只能填饱肚子,这样的肉自然要慢慢吃。 宋羡点点头,看着谢良辰盛的酒酿,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谢良辰知不知晓他吃酒酿醉倒了? 宋羡不动声色,旁边热络好客的陈子庚却按捺不住:“将军尝尝我阿姐做的酒酿。” 宋羡没有拒绝,眼看着陈子庚端了一碗到他面前。 谢良辰叹口气,她阿弟还不知,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宋将军,只需要两碗酒酿就能放倒,她想起自己结结实实打在宋羡鼻子上那一拳,这样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一次。 不过席间这么多人在,她也不好声张,就在盛酒酿的时候,趁着陈子庚向宋羡请教骑射功夫时,悄悄地将宋羡眼前的酒酿换成了蘑菇汤。 宋羡看着陈子庚,仿佛丁点没有察觉,却用余光就将谢良辰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宋羡暗地里皱眉,常安不是说谢良辰以为他困倦睡着了吗?可见这话不实,她这分明是知晓了他的酒量。 陈子庚道:“我也教了黑蛋他们用猎弓。” 宋羡佯装什么都没察觉:“学的如何?” 黑蛋的脸黑的发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没有庚哥儿射的准。” 陈子庚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他期盼地看着宋羡:“将军一会儿急着去衙署吗?” 宋羡自然着急,这一会儿功夫衙署的案头定然放了不少文书,不过他却摇了摇头:“不急。” 陈子庚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笑容:“那一会儿我们射箭给将军看看。” 宋羡应下来,伸手拿了蘑菇汤去喝。 谢良辰庆幸已经将酒酿换了。 等到宋羡面前的碗空了,谢良辰忙又添上蘑菇汤,免得阿弟太勤快,又正大光明地去塞酒酿。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 陈子庚立即去拿猎弓,迫不及待地想让宋羡看看他有没有长进。 许汀真却先开口阻止:“宋将军可否让老身给您探探脉象?” 没想到许先生突然要给宋羡诊脉,谢良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宋羡对上许汀真的视线,面色如常地道:“劳烦先生了。” 许汀真起身去东屋里,谢良辰忙去取药箱。 东屋里,许汀真和宋羡坐下,宋羡露出了自己的手腕,许汀真的手还没搭上去便道:“将军右肩可是受过伤?老身看将军用右手时,有些动作稍显不自在,故而想查看一番。” 宋羡右肩的伤早已愈合,没想到却被许汀真看出蹊跷,他点头道:“少年时曾伤筋动骨,不过已经好转。” 许汀真点了点头:“有些伤看起来痊愈,却未必不会留下病根。” 宋羡没有说话,只看着许汀真继续诊脉。 许汀真半晌才挪开了手指,她虽然年纪大了,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她仔细地望着宋羡:“将军年纪轻轻,还是要保重身子,眼下没有症状是因为气血旺盛,但若是继续如此,恐怕牵扯旧疾,一发不可收拾。” 宋羡听到这话,神情依旧平静,站在旁边的谢良辰却是一惊,宋羡的伤这么严重?前世时,他明明还一直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第一百零七章周到 许汀真仔细想了想:“我还是给将军看看旧伤处。” 宋羡应声,不过迟迟没有动手解衣袍。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谢良辰才从思量中回过神,意识到许先生要给宋羡看伤,她站起身走了出去,还施施然地伸手关好了门。 宋羡看着那抹身影离开,嘴角差点微微翘起,他还以为她要留下。 刚回到这里时,她似是说过,将来会学医术,做一个对他有用之人,这话看来只是说说罢了。 等宋羡除去了衣袍,许汀真便瞧见宋羡肩胛上的一块狰狞的疤痕。 许汀真道:“怎么伤的?” 宋羡淡淡地道:“长枪穿透了。” 许汀真点点头:“伤时断了筋骨,日后愈合了也会留疾。”镇州现在是宋羡戍守,就算在坊间也能听到有关宋羡的传闻。 许汀真道:“是易州那次?” 宋羡颔首。 宋羡为夺回易州城,以一敌百,城下血肉横飞,战后双方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收殓尸身。 不过易州那一战该不是宋羡说的少时。 许汀真挪开目光,向宋羡肩后看去,果然发现一条长长的伤痕由肩膀一直往下蔓延,仿佛要将整个右肩削掉。 这伤显然更重一些。 如今宋羡不过二十岁左右,光是右肩就伤痕密布,怪不得她会发现异样。 许汀真示意宋羡将衣袍整理好。 许汀真道:“宋将军旧疾不能大意,我的恩师曾传过针法和外用豕膏,将军常用用对这伤患自有好处。” 宋羡看着许汀真道谢:“劳烦先生了。” 许汀真道:“等我将药做出来,再让人送给将军。” 诊完了脉,宋羡走出屋子,带着陈子庚等人去空地练箭,谢良辰进门收拾药箱。 “先生,”谢良辰低声询问,“宋将军的伤很重?” 许汀真坐在椅子上,面对自己的徒儿,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过她没有直接回答谢良辰的话,而是道:“那老东西恐怕又要失望了。” 能让许先生成为“老东西”的人,也就只有东篱先生。 许汀真看向不明就里的谢良辰:“从脉象上看,他气机郁滞,时间久了必然气血不畅,再加上伤疾缠身,别看现在还能带兵征战,过了三十五岁,那条右臂也就只有握箸的力气。” 许汀真没有继续说下去,谢良辰却听得很明白。 谢良辰道:“现在先生诊出了病症,早些医治是否就能痊愈?” 许汀真摇了摇头:“郁滞不解,日日征战,再多药石也是治标不治本。” 说完这话,许汀真叹口气:“这就是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吧!我会做些豕膏,到时候你拿给宋将军,平日里多用用,至少能缓解不适。” 许汀真闭上眼睛,东篱总在她面前提及宋羡,他看好的人,可惜身子不怎么样,这样的人就算再厉害,只怕也无法做到东篱想要看到的那一步。 谢良辰服侍着许汀真歇下,这才走出了屋子。 陈老太太带着几个妇人已经将碗筷收拾好,陈老太太看着剩下的饭菜,都不是辰丫头做的。 做饭太好吃也不是什么好事,委实费粮食。 不过也幸亏辰丫头今日下厨,否则要请宋将军吃些什么?他们做的那些粗食? 陈老太太眼看着谢良辰又要走进灶房,自然而然地道:“好了,别进来了,都收拾好了,你去前面看他们射箭吧!明日的饭食我来做,你还是跟着许先生去熟药所。” 总算将外孙女撵走了,陈老太太看了一圈灶房。 什么都没了。 油要买了,杂粮也要买了,若是有多余的银钱还要置办些肉。 “祖母。”谢良辰的声音从陈老太太背后响起来。 陈老太太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外孙女怎么又回来了。 谢良辰站在泥炉旁开始生火。 陈老太太警觉地道:“你又要做什么?” 谢良辰手脚麻利:“做个三七茶,一会儿给宋将军带回去。” 原来是做给宋将军喝的,陈老太太看了看外面:“是许先生看出了病症?” 谢良辰颔首:“许先生说,宋将军有些旧疾需要调理。” “那可不能大意,”陈老太太道,“宋将军年纪轻轻,将来还有大好的前程,什么都没有身子骨重要。” 谢良辰觉得外祖母这话很有道理:“我觉得等开春,我们要重新砌灶,去铁匠铺买一口大锅,这样就能一下子炖更多的东西。” 陈老太太转身怒目相视,怎么这么大的锅还不够折腾? 谢良辰道:“总得给灶王爷挪个新家是不是?祖母说身子骨最重要,怎么才能让身子好起来,首先就要吃的好。” 陈老太太丢下手里的东西,快步向外走去,她可不能听外孙女那些话,免得一不留神就上了贼船点了头。 她算是看出来了,天有多大,她外孙女的心就有多大,永远看不到头。 宋羡带着陈子庚一群人射箭回来,谢良辰已经在院子里等候。 “将军,喝点茶吧!” 时辰不早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宋羡也该离开了,他伸手端起茶,碗刚凑到了唇边,他就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儿。 宋羡立即看向旁边一脸笑容的谢良辰。 “将军,这是三七茶,”谢良辰道,“不苦,就是稍稍有些酸。” 如果他不喝,倒像是怕苦怕酸似的。宋羡思量片刻,再次将碗端起来。 一口进嘴,他立即皱眉,这哪里是稍稍有些酸,是格外的酸,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宋羡还是一饮而尽。 谢良辰很是满意,接着道:“我煮了一些,给宋将军带上,眼下天冷不会放坏,将军分两日喝光即可,喝之前要先热一热。” 宋羡就要拒绝,谢良辰接着道:“我们家中没有蔗浆,宋将军觉得酸,可以让人放些蔗浆在其中。” 宋羡抬起头看向那面若桃花的少女,轻飘飘的几句话将他的退路全都怼了回去。 宋羡知晓三七活血化瘀,谢良辰是听了许汀真说了他的旧疾,所以特意煮了茶给他喝?心中思量着,他抬眼看向谢良辰。 四目相对,谢良辰提起手中的瓦罐,摆在了宋羡面前的桌子上。 少女目光清亮,似是没有别的心思。 宋羡吩咐常安:“拿着吧!”看在她一心给他治病的份儿上。 常安应声:“劳烦谢大小姐了。” 谢良辰叮嘱道:“这是上好的三七,这茶饮的方子也难得。” 常安心领神会:“大小姐放心,我定会热给大爷喝。” 宋羡站起身向陈老太太、陈咏胜告辞:“叨扰了,改日再来看老太太。” 陈老太太忙道:“将军千万莫要这样说,将军能来陈家村,我们欢喜还来不及,能留将军在此吃顿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将军若是得空,定要常常过来。” 几个人说着话向外走去,谢良辰本想跟在外祖母身后,却在出村之前与宋羡四目相对。 宋羡这是有话要与她说? 第一百零八章约好 “老太太不必送了。”常安上前拦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谢良辰趁机快走了几步,就像是不小心走到了宋羡跟前。 宋羡的声音传来:“上次做的药膳我祖母很喜欢,我祖母最近身子不好,不喜用饭食,若是有时间与常悦说一声,去家中做些药膳。” 难得宋羡说若是有时间这样的话。 谢良辰道:“明日一早我就前去。” 宋羡点了点头。 众人走到了村口,常安手下的人牵来了马。 宋羡翻身上马。 谢良辰及时将手里简陋的食盒送到常安手上。 宋羡眼睛微抬,她煮的三七茶不是已经让常安拿了吗?那又是什么?该不会连夜里的饭食都准备好了? “这是给程大人的。” 谢良辰的声音传来,宋羡的眼角立即垂下。 谢良辰道:“那头野猪还是程大人让人送来的,那时候正在忙熟药所,没时间招呼程大人,今天做的蒸肉给大人带了些。” 常安接过食盒,目光忍不住去瞄自家大爷,大爷应该听清楚了吧?因为野猪是程二爷送来的,所以…… 常安目光没有瞄到人,因为宋羡先一步催马前行了。 常安捏了一手心汗,却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谢良辰道谢:“那我替程二爷道谢了,辛苦大小姐。” 常安转身离开,忙着去追前面的宋羡,如果今天程二爷能吃上这蒸肉,真要好好谢谢他,他这是冒着被踢屁股的风险,才将东西送到的。 眼看着一行人离开,谢良辰转身去拉陈子庚:“刚才一起去射箭,宋将军有没有说些什么?” 陈子庚道:“宋将军说我有些长进。” 谢良辰伸手刮了刮陈子庚的鼻梁:“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拿着弓箭再去练一会儿。” 因为他们帮忙引出了那些奸细,今日宋羡格外好说话,她也轻松了不少,现在又兴致勃勃想要与阿弟一起射箭。 陈子庚眼睛一亮:“我去帮阿姐拿猎弓。”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离去的背影,脸上满是笑容,阿弟好像又长高了。 等明天去了宋家之后,她还要与二舅舅商议村中越冬之事,现在能卖出一些熟药,却还要仔细筹算一下,如何花这笔银钱。 拿到了银子,首先要在熟药所再砌几个炉灶,采买些炭火,陈家村也该置办年货了。 “辰丫头,”陈咏胜看过宋羡带来的米粮和羊毛,来跟谢良辰商量,“你去瞧瞧那些东西如何处置?” “二舅舅将羊毛分下去吧,”谢良辰道,“每家都分一些,不管是做被子还是毛织物,总要有些东西御寒,米粮存在村中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东西是宋大人给村里人的,分的时候一定要公平,其余的各家还能置办多少,那就要看每家各自的情形了。” 村中留下的那些,就是要给需要格外照看的村民,丁家嫂子重病在床,家中一儿一女,小的才三岁,长女十一岁虽然可以做些活计,大部分时间还要照顾母亲,村里人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谢良辰与陈咏胜说完这些又道:“二舅舅还要想想明年开春耕种之事。” 提及这个,陈咏胜也想起来:“你父亲留下的山地,你可有思量?你放心山地虽然多,但村中的人手也够用,事先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就带着人去翻种。” “我不想种太多粮食。”谢良辰道。 陈咏胜一怔,不种粮食种什么? 父亲并非给她留下的两块山地,而是山中的那些药材,那些十年以上的黄精和柴胡、防风。 谢良辰道:“我想在山中种药材。” 陈咏胜回过神来,山中种药的确是个好主意,现在镇州也有官药局,有好药材不怕卖不出去。 谢良辰道:“今年采药时,我留了一些种子,明年先试探着种一些。” 陈咏胜被说得心头发热。 谢良辰点头:“就像二舅舅说的,那些山地我们祖孙耕种不完,要村中人帮忙,但我会给些银钱,不能让大家白白忙活。” 陈咏胜的脸就沉了下来:“让你带着赚钱,村中人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过花些力气的事,还要算来算去,那日后谁还好意思拿卖药材赚来的银钱?更别说朝廷和宋大人给的赏赐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 谢良辰没有再与陈咏胜争,两个人说话间陈子庚和黑蛋几个迎了过来,就连陈玉儿也背着一张猎弓,众人围着谢良辰向前走去。 陈咏胜望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孩子们,目光愈发的柔和,不知站在原地看了多久,直到陈老太太走到他身边。 陈老太太道:“忙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 陈咏胜点点头,不过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看向陈老太太眼睛中多了些平日里没有的期望:“大娘,你说咱们陈家村将来能走多远?咏敬说咱们陈家村不是寻常的村子,将来若是兴旺了,就……” 陈咏胜话没说完,陈老太太皱眉看过去:“将死之人脑子糊涂了说胡话,你也跟着发傻不成?陈家村就是寻常的村子,逃难来到这里,现在北方安定了,我们就过好自己的日子。 就像辰丫头说的那样,吃饱了穿暖了,后辈子弟能够读书,一切都太平了,这才是你这个里正该想的事。” 陈老太太少有的疾言厉色,整个人与平日里看起来都不同了,不过片刻之后她就又佝偻回去。 “行了,”陈老太太道,“回去吧,明日还要拢账呢,辰丫头定是又要买东西,也不知道能剩下几个银钱。” 陈咏胜缓过神来,咳嗽一声道:“大娘放心吧,这次熟药能卖不少。” 就算卖个金山,她那外孙女也能花没喽,这不银钱没到手呢,就看不上灶火房了。 唉,陈老太太算是看了明白,索性她现在也不管能赚多少银钱了,她就想年前将裤腰里的小袋子装满,也不知能不能实现,她还得回去多跟灶王爷唠叨几句。 …… 镇州城。 宋羡下马刚进衙署,就看到程彦昭冲了出来。 程彦昭一脸愤愤不平:“你又去陈家村了?”说着他向宋羡肚子上扫了两眼,虽然没有看到凸起的肚子,但他就像猫隔老远就能闻到鱼腥味儿似的,笃定宋羡现在吃饱了。 赶在程二爷冲出去之前,常安吩咐人一左一右架着程彦昭的手臂,将人端回来。 “给您带了。”常安提起手中食盒,只不过他没说是大爷让人带的,还是谢大小姐主动送来的。 如果让程二爷误会这是大爷的心意,那这个锅就只能由他来背。 程彦昭脸上刚露出笑容,就看到文吏上前道:“宋将军,宋裕在衙门外求见。” 程彦昭不禁轻笑出声:“宋二爷来求你了。” 第一百零九章换个方式 宋裕站在衙署外等宋羡,他现在虽然是个校尉,却没有实职在身,手里也没有文书,就这样被小小的衙差挡在门外。 宋裕打定主意要见宋羡一面,不管是为宋旻求情,还是请宋羡帮忙,哪怕有一丁点机会他都要尝试。 劳烦衙差通传了两次,宋羡却没有任何回复。 一直等到半夜下起雪来,宋裕才被身边人强压着搀扶回府。 衙署内,常安热了一碗三七茶给宋羡,按照谢大小姐说的,常安在里面放了蔗浆。 茶被摆在桌子上,已经来来回回热了两次,宋羡始终埋首政务,没有理会这些。 屋子里很安静,连对面看公文的程彦昭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晓,宋羡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常安看着那三七茶,心中稍稍衡量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大爷,三七茶再热就不能喝了,谢大小姐特意嘱咐了……” 常安刚要将谢大小姐的原话说出来,谢大小姐说上好的三七不能浪费,不过话到嘴边,他又决定稍作些改动。 常安道:“谢大小姐好不容易熬的,这里面用的是陈家村能找到最好的药材。” 宋羡脑海中都是戍边将领的名字,眼下要抓出更多安插在军营中的眼线和奸细。突然听到常安提及三七茶,先是一怔,然后才想起谢良辰。 宋羡抬眼扫了一眼常安,目光中明显有几分不耐。 专心致志做事的人突然被打断,多少要有些脾气,常安并没有因此退缩,端起茶来又向宋羡面前送了送。 宋羡眉头微皱,不过没有让常安退下。 旁边的程彦昭忍不住道:“什么东西?茶?” 说着程彦昭就起身过来查看,他人还没有走到,宋羡就将茶碗接到手里,然后手一抬一鼓作气地喝下。 “是谢大小姐给大爷做的,”常安道,“对大爷的旧伤有好处。”大爷这样从来不肯按时用药的人,说不定可以将谢大小姐送来的茶喝掉。 程彦昭眼睛一亮:“她还会看脉?那我也受过不少伤,也有旧疾,不用吃药喝茶就有用?我也想……” 程彦昭话音刚落,就被宋羡丢来的文书砸中,她熬的哪里是茶,根本就是药,是不是看出他不想吃药,所以想到这样的法子?药膳、茶,花样倒是不少。 宋羡不愿意与程彦昭说这个,不管是茶还是药,都能勾起程彦昭的兴致。 宋羡再看向程彦昭时,眉眼中多了几分肃然:“乔副将奉宋旻之命与王俭来往,通过王俭这样的眼线,向辽人调动了货物到拒马河,常山打开关卡放货物入大齐,然后才有了嫁祸陈家村之事。” 程彦昭点头:“眼下的证据就是如此。” 宋羡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宋旻应该早与王俭等人有往来。” 程彦昭道:“眼下正在审问宋旻身边人,看宋旻之前是否通过辽人获利。” 宋羡声音淡然:“早有人向皇上密告宋家暗通辽人,宋旻不过就是一颗棋子罢了,成了能陷害我,败了也让宋家大乱。 宋旻到了现在也被蒙在鼓里,从他身边审不出我们想要的结果。” 程彦昭道:“你的意思是?” 宋羡道:“没有乔副将从中周旋,常山在拒马河不会如此顺利,与王俭来往的人也是乔副将。乔副将跟随宋启正多年,宋启正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此时孤注一掷帮助宋旻,本就可疑。 到底是乔副将为宋旻卖命,还是乔副将利用宋旻?” 程彦昭明白过来:“你倾向后者?” 宋羡点头:“李大人亲自查问王俭,我们先不要插手,你将审问宋旻身边人的事交给曲承美,带着人仔细查乔副将。” 程彦昭低头去看手中的文书。 宋羡淡淡道:“边走边看。” 这是催促他去做事,程彦昭道:“这深更半夜……” 宋羡指了指窗外。 天已经亮了。 程彦昭脸上立即浮现出哀怨的神情,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宋羡?让他这样马不停蹄地奔波? 一天一夜能查出的东西不多,但光是王俭其人,就足以让宋羡警惕,王俭在北方多年,前世还进了军器监,那时候宋旻死了,宋启正早就被他夺了权,王俭不但没有被牵连还入了仕。 与王俭背后之人来往的可不止是宋家。 宋羡不指望一下子将所有人都查出来,他一面让程彦昭继续追查,他则沉下心借此整饬北方军营,将他的人手安插在宋启正军中。 宋旻的案子到了京城,皇上必定勃然大怒,宋启正难免被牵连。 但宋家不会就此衰落,他平息此事立下大功,要做的就是将宋启正被削减的军权攥在手里。 这样一来,接手宋启正麾下的将士,比前世更快也更顺利。前世他虽然夺了权,却也经历了战乱和内斗,死了不少人,付出了代价。 宋羡恍了个神,这一生重新来过,或许不必用前世那般激进的法子,这样许多人和事都能够被更好的保全。 宋羡垂下头继续忙公务,当他再看向沙漏时,已然过了未时。 宋羡站起身准备回去看看祖母。 带着人一路回到了宋家宅邸,管事来禀告道:“老爷、夫人都在呢,大爷要不要……” 宋羡淡淡地道:“不用了,我回来看祖母。” 管事应声退下,不敢再说什么,三爷被抓,府中乱成一团,夫人哭了整整一宿,老爷和几个心腹一直在书房里没有出来。 二爷昨天去衙署等大爷,被老爷知晓之后,责骂了一番,眼下也被关在院子里不准走动。 现在大爷回来了……他们唯有向老爷禀告一声。 宋羡脚下不停,一直走向后宅,过了长廊之后,眼前就是宋老太太的院子,他微微松了口气,刚要整理好情绪去见祖母,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宋羡心绪这才完全从公事中挣扎出来,他转头看常安:“谢大小姐来了?” 常安应声道:“大小姐午时过后就到了府里。” 宋羡脚下步子更大了些,人刚刚走到宋老太太院子里,就听到屋中传来宋老太太的笑声。 “你这孩子,真是会哄人。” 第一百一十章笑个不停 宋羡站在院子里,管事妈妈见到就要进门通报,却被他伸手阻止。 屋子里说话声还在继续。 宋羡说不清多久没听到祖母这样兴致勃勃的说话了,声音也比往常要有精神,他不想任何事去打扰此时屋子里的气氛。 宋老太太和谢良辰正说得兴起,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宋老太太也将面前的一碗甜丝丝的蛤蟆油炖牛奶吃下了肚,这东西她是不想吃的,但是听到陈家村采药、卖药的经过,宋老太太也不舍得浪费这么好的东西。 宋老太太看向谢良辰:“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谢良辰坐在锦杌上笑道:“有一桩,您知道毛织物吗?” 宋老太太道:“家中有羊毛做的毯子,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爷东奔西走的时候,家里也买过毛织物,那时候觉得很贵,但是暖和。” 谢良辰道:“我们陈家村今年也做了不少毛织物,是我买来羊毛做的。” 宋老太太仔细地听着,没想到这时谢良辰轻轻地用手指“嘘”了一声,一副不想让人知晓的模样:“有件事就连我外祖母都不清楚,这毛织物差一点就做不出来。” “哦?”宋老太太有了兴致,“为什么呢?” 谢良辰噗嗤笑出声:“我根本不会用二舅舅买来的织机,那织机委实老得很,我跟着会用织机的婆婆学了许久,却都没有学会。 那时候真是苦恼,买旧织机和羊毛用了不少的银钱,图样画了好几天,都已经准备齐全了,最后发现就是做不出来。 我憋在家里好几日,终于放弃了,但外祖母每日都来问我如何了,我怕外祖母担忧,没想好解决法子之前不准备告诉她,就应付着说一切都好。 后来因为要卖药材,我忙碌了两日,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外祖母、几个舅母和表妹都站在院子里,表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一场,我心里一沉以为出了什么事。” 谢良辰停在这里,宋老太太完全被谢良辰的话吸引:“到底怎么了?” 谢良辰道:“表妹说,她进屋帮我拾掇屋子,不小心碰到了织机,弄坏了我做的织物,表妹将这件事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进去帮忙,越帮越乱,两个人彻底慌了神,就将村中的女眷都叫过来瞧瞧。 最后是族中一位舅母照我画的花样重新织好了。” 宋老太太惊讶:“你不是没有织成吗?” 谢良辰点头:“是没成,但大家都以为我做成了,后来我说不会做,却都没人相信,以为我是在安慰表妹。 而且我不是完全不会,我会说但是做不成,之后织机就交给舅母们,我只画花样给她们。” 宋老太太眼睛中有了笑意:“那到现在她们还不知道你不会吗?” 谢良辰摇头:“不知道,我也想过跟着舅母学起来,可是舅母却不肯教我,我坐在织机前织错了让舅母看,结果舅母还没说话,表妹已经哭出声。 表妹说我装作不会,都是在护着她。” 宋老太太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说真话没人信,看来要一直误会下去了。” 谢良辰点头:“眼下不但陈家村知晓我会毛织物,周围的村子也都知晓,只希望没有让我再动手的一天,否则不知道表妹要哭成什么样子。” 宋老太太本已经笑过了,听得这话再次忍俊不禁。 谢良辰道:“有商队向我定了明年的毛织物,还说就喜欢我的手艺,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有人用刀逼着我亲手用织机。” 这下连旁边的管事妈妈都忍不住跟着莞尔。 宋老太太笑了好一阵子,忍不住又细细端详谢良辰,陈家村能这样,都是因为信任谢大小姐,难得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威信。 听说谢大小姐来做药膳,宋老太太还要拒绝,怎么好意思让一位小姐来忙碌,后来常安再三说陈家村做的熟药最好,谢大小姐做的药膳与酒楼里的不同。 宋老太太知道,孙儿是担忧她的身子,宋旻被抓,家中乱成一团,她也确实心中憋闷,提不起半点气力,更别提用饭菜了,于是就应承了。 她让几个厨娘在一旁帮忙,哪知道谢大小姐一个人就都做好了。 谢大小姐端了吃食又过来与她说话,渐渐地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堵在心口那些烦闷也去了一些。 谢良辰道:“老太太,饭菜都做好了,您趁热用吧!” 宋老太太说了好一阵子话,感觉有了些胃口:“辛苦你了,又要做药膳,又要陪着老婆子说话。” 谢良辰笑道:“宋将军帮了陈家村许多,我们也不知该怎么感谢,听说老太太吃药膳,刚好我们懂得,自然要多尽心力。 今日上门才发现老太太待人亲切又热络,我喜欢与老太太说话。” 宋老太太听到这话,特意收起笑容:“我那孙儿对人疏离的很,他没有用官威压着你,强迫你前来吧?” 谢良辰向窗外看一眼,仿佛宋羡正在廊下偷听似的,她压低声音:“有,宋将军说,若我不肯来,就让人上门绑人,做不好药膳,就将我关押起来,再也别想回去见外祖母和阿弟。” 宋老太太用帕子掩住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这像是羡哥儿能做出来的。” 从外面进来的管事,刚要禀告大爷来了,不想却听到自家老太太和谢大小姐在背后“数落”大爷,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宋老太太先发现端倪。 管事向外看了看:“大爷回来了。”站在廊下好一阵子。 宋老太太扬起眉毛:“他这是早就看好了时辰,猜到我们这里饭菜好了,才肯回家。” 说话间宋羡进了门。 谢良辰站起身向宋羡行礼。 宋羡看着祖母脸上的笑容,耳边还回荡着她方才那些话,让她来家中看来是对的。 在陈家村看到她与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说话时,他总是忍不住想到祖母。 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能哄得了长辈,管得了小的。 宋老太太叹了口气,佯装埋怨孙儿:“小小年纪整日里板着脸,你坐在这里,屋子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宋羡又看向谢良辰,是啊,方才还欢欢喜喜地说笑,他一进门,她就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装的这么害怕,他是林中猛兽,还是阴差阎王? 第一百一十一章约定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的视线,于是抬起头来,要看看宋债主是不是另有吩咐。 “你看看,就是这样一张脸,”宋老太太道,“谁看着能吃下饭?” 宋老太太这话颇为应景儿,谢良辰差点笑出声,不过幸好她也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喜形于色。 宋羡看到她神情自然地再次垂头,但是那仿佛看不出端倪的眉眼间分明含着一抹笑意。 宋老太太转头吩咐管事妈妈:“给大爷在外间布菜。” 说完宋老太太看向谢良辰:“让他去外面,你陪着我在屋子里用饭可好?” 为了避嫌,宋老太太一句话就将孙儿赶了出去,谢良辰哪里还能推脱:“都听老太太的。” “好。”宋老太太十分欢喜。 宋羡只好站起身向宋老太太道:“祖母多用些。”然后向外走去。 管事妈妈将宋羡送出去,在旁边笑着道:“老太太好久没这样欢喜过了,今天精神也好,还让谢大小姐陪着去园子里走了走,连我们都觉得热闹了不少。” 宋羡下意识地道:“不算……”与陈家村比起来,祖母这里算不上热闹,不过仔细想一想,陈家村能够如此,也是因为谢良辰。 管事妈妈没明白宋羡的意思。 宋羡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刚刚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宋羡道:“夫人来过吗?” 管事妈妈道:“夫人要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没有答应,后来老爷回来了,就将夫人唤走了。” 这些都是宋羡的意料之中。 走到外间坐下,宋羡端起茶来喝,下人忙着布菜,屋子里又传来欢笑声,却不知道又说起了什么。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即便离得很近宋羡也听不清楚,但是一老一少的低语却让他的精神松懈下来。 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 宋羡看向守在门口的常安,常安心领神会,吩咐手下人:“在老太太院外守着,不管是谁前来都拦下。”前院都是老爷的心腹将领,一时半刻老爷脱不开身,能来的也只有荣夫人和二爷。 宋羡一日没有用饭,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气,顿觉腹中饥饿。 管事妈妈在旁边看着,心中愈发的惊讶,谢大小姐的手艺定然是不错,老太太用了不少不说,就连大爷都开始用第三碗饭了。 她在老太太身边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大爷如此。 吃过了饭,宋老太太让谢良辰扶着去园子里。 宋老太太道:“平日里用的药膳,那黄精又涩又麻,没有你带来的好。” 谢良辰莞尔:“这是我们陈家村自己炮制的。” 宋老太太到现在还觉得惊奇,一个村子能做到现在委实不易。 宋老太太道:“你们的熟药所做起来之后,就将药材都送去药局了?” 谢良辰摇头:“卖给药局的只是一部分,还要跟着商队卖去各地。”将来卖到海上,去更远的地方。 宋老太太侧头望着谢良辰那双明亮的眼睛,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娃娃,但是能做大事。 宋老太太道:“我这身子骨不行了,要不然定要去陈家村看一看,瞧瞧你说的熟药所,还有你说的织机,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得那织机我还会用呢。” 谢良辰笑道:“老太太那天心情好了,就让人知会一声,我来接老太太去村中。” 宋老太太不禁笑出声:“你啊。”没有说她的病得如何,反而提及她的心情,仔细想一想,她也不是病得动不了,就是一天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时辰差不多了,谢良辰将宋老太太送回屋中,躬身告辞。 宋老太太道:“有空多来坐坐,陪我说说话。” 谢良辰应声:“每隔三天来一次,给您做药膳,您看可行?” 宋老太太今日不知第几次浮起笑容:“好,咱们就这样定下了,我在家中等着你。” 谢良辰再次行礼,慢慢退出了宋老太太的院子。 “大小姐,”管事妈妈追上来道,“老太太吩咐人准备了马车,府中的厨娘给村中孩子们做了些糕点,您一并拿回去。” 谢良辰忙道谢:“劳烦妈妈代我谢谢老太太。” “都是小事,”管事妈妈道,“您能让老太太这么欢喜,这点答谢算不得什么,三天后府中会派车马前去陈家村接您……” 次次去陈家村接? 谢良辰忙拒绝:“劳烦老太太惦记,马车就不用了……” 话还没说完,宋羡的声音传来:“官药局才用了陈家村的药材,陈家村眼下不宜太过张扬,宋家的车马太过显眼,谢大小姐来府中,我会遣人暗中护送。” 管事妈妈听到这话才明白:“还是大爷想的周全。” 宋羡看着谢良辰接着道:“今日的东西我派人一并送回陈家村。” 谢良辰点头。 常安向管事妈妈道:“东西在哪里,劳烦妈妈带我去取。” 管事妈妈带着常安离开,旁边侍奉的下人,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引谢良辰出府,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荣夫人的声音。 “让开,我去与羡哥儿说句话。” 谢良辰转过头去,影影绰绰瞧见了荣夫人的身影,她正欲躲避,宋羡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宋羡道:“从翠竹夹道走。” 谢良辰点头,正要寻路前行。 “今晚我有空。” 宋羡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谢良辰一愣正不知这话是何意。 宋羡道:“可以看看你拳脚功夫是否有长进。” 原来是这个意思,谢良辰点头应声。 宋羡要指点,她自然不能拒绝,但心中有些犹疑,他不是想起来醉酒那一拳,想要还回来吧? 谢良辰快步向前走去,还没离开院子,就听到荣夫人悲戚的哭声。 “羡哥儿,母亲求求你,救救你三弟吧!” 谢良辰转头一看,只见荣夫人跪扑到了宋羡面前。 在荣夫人的陪衬下,宋羡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冷漠。 这样的宋家,谢良辰不禁摇头,陈家村虽然一穷二白,却比这里要温暖的多。 走出宋家大门,常安带着人等在门口。 瞧见马背上的几个食盒,谢良辰几乎能想到这些东西拿进村子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第一百一十二章人选 谢良辰被送回陈家村,陈子庚也才从东篱先生院子里出来。 陈子庚走了之后,李佑才亲手沏了一壶茶,去书房里与先生说话。 屋子里放着炭盆,东篱先生靠在木椅上,端起茶来喝,茶水中有一股淡淡的陈皮香。 东篱先生心中一暖,子庚今日带来了他阿姐做的蒸肉,恐怕他吃完胃口不好,特意拿了一罐陈皮茶。 这些东西都是谢大小姐亲手做的,可见那孩子心思多细腻。 东篱先生看向李佑:“人抓到了,但是将辽人的眼线和奸细都找出来不容易,而且这其中恐怕并非只有辽人。” 李佑应声:“好在宋羡对北方和宋家军熟知,这次才能这样顺利。不管是重新挑起与辽人的战事,还是前朝余孽或者横海节度使,北方落入他们其中一人手里,都会再次陷入多年战乱之中。” 听说了奸细的事,虽然他和宋羡提前有所准备,但现在想一想难免还会后怕,一旦控制不住,发生了兵乱,随时都可能迎来更大的动荡。 东篱先生道:“你也不要着急,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光是北方,其他地方就太平了?还要慢慢来,但前提是这里要有个合适的主事人。” 李佑听着东篱先生的话,微微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坐在先生身边听先生讲天下大势。 先生说的很对,他要做的并非是将所有事来龙去脉查清楚,而是要寻个能处置这些事之人。 只要北方有他在,就不会出差错。 李佑道:“先生是否也看好宋羡?” 东篱先生道:“不用问我,你自己不是已经看清楚了吗?” 经历了一桩事,就能将一切看清楚,不管宋启正带兵多少年,他都不如长子宋羡,更何况这次宋旻私通辽人,不管宋启正是否参与其中,皇上都会对他起疑。 李佑拿定主意:“回京之后,我会力荐宋羡。”宋羡即便不能一举坐上节度使之位,但可以让宋启正分出一半给宋羡戍守。 东篱先生仍旧品茶,仿佛李佑的话并没有入他的耳。 李佑接着道:“先生真不与我入京?” 东篱先生又喝了一口茶,门口那盆刚刚燃尽火的炭炉里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东篱先生笑道:“快,我的栗子烧好了,定是子庚那孩子临走之前埋进去的。” 李佑忙起身去炭火中刨栗子。 忙忙碌碌将栗子剥好送到东篱先生面前,李佑笑着看先生:“先生留在这里也很好,京中的事交给徒儿,徒儿只要知晓先生好端端的就心满意足了。” 东篱先生从李佑手心拿走热热的栗子,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李佑的头顶。 这么大的人还被摸头顶,李佑却没有半点的不自在,反而觉得踏实,他的高堂早就不再世上,他心中亲近的长辈唯有先生。 现在他还多了一个背着小挎包跑来跑去的小师弟。 …… 谢良辰将从宋家带回来的点心摆在桌子上。 点心样式虽然不多,但多做得精致,堪比大酒楼里卖的那些。 陈家村的孩子们连街边的枣糕、豆糕都没吃过,更别提盛满了肉馅的酥饼和带着桂花香气的方糕了。 “这方糕比雪还白。”黑蛋忍不住赞叹一声。 陈老太太看着村中的孩子们都到齐了,陈子庚仔仔细细地数了糕点的数目,每个人分不到两个,但是可以换着吃。 “一人一块,”陈老太太道,“都洗干净手再来拿,从年纪最小的拿起。” 剩下的就给村中年长的老人。陈老太太心中算计着,吃一块少一块,让她们吃吧,就像赵氏,眼看只能熬过今年了,以后陈家村再出息,她也不能跟着享福,现在好的紧着她们。 还有留几块给许先生。 陈老太太想着又多留了两块,那是给外孙女的。 辰丫头说在宋家吃过了,她是不信,到镇国将军府上做客能吃饱?辰丫头比从谢家出来时瘦了一大圈,到现在也没能补上去,要不是照应陈家村,哪里会这样? 陈老太太心中盘算好,就向谢良辰招了招手。 “辰丫头啊!” 陈老太太刚张开嘴,眼前一花,紧接着嘴里尝到了软软糯糯的东西,她没敢咬,就惊讶地望着谢良辰。 “祖母吃啊,”谢良辰向左右看了看,“来人了!快合上嘴,您的口水都淌下来了。” 陈老太太少了几颗牙,叼不住那方糕,真怕自己淌出口水,忙用嘴唇抿了进去。 谢良辰笑弯了眼睛:“好吃吗?” 陈老太太说不出话来,眼睛中有惊吓,但更多的是感动,一块方糕吃下肚,陈老太太只觉得满嘴香甜。 谢良辰道:“等咱赚了银钱,我做给外祖母吃,我在上面多加点果脯,我还要做栗糕、糍糕……明年重阳节时,就做重阳糕。” 陈老太太心听得突突乱跳,这些都做一遍,那得多少银钱? 谢良辰端碗喝了一口热水:“我将这些给许先生送去,就去织房了,看看能做出多少毛织物,还要尽快分发下去。” 她还要商议与二舅舅一起在地窖里催芽育苗,等到开春的时候方便栽种药材。 陈老太太看着忙碌的外孙女,走出屋子又瞧见一个个小心翼翼捧着点心的孩子们,这些孩子拿到点心没有直接送入嘴里,都向家中跑去。 因为这些点心,到处都是欢喜的声音。 谢良辰走进织房,村中几个舅母天天守在这里,织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从早到晚不停歇,院子里放着晾晒的羊毛。 谢良辰走进去看情形:“这些羊毛够不够一家一床被子?” 黑蛋娘高氏道:“织薄些该是够用。” “不行,不能薄。”谢良辰摇头,她记得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厚,冻死不少人,开春的疫症也与此有关。 要从现在就防疫疾,她还要试着与许先生做成药,如果前世的事还会发生,或许他们的药就能救人。 宋羡在年前做好了成药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这件事才对。 今晚宋羡来找她,除了教她拳脚功夫,是不是就要与她提及这些? 谢良辰脑子一边不停地动着,一边开始捋手中的账目,仔细筹算要买多少羊毛才够用,还要做些毛织的衣衫,二舅舅他们还要出去巡视,再说冬日里也要四处走动,光靠几件粗布衣真要将人冻死。 北方冬天时间太长,许多人都窝在家中等着天暖起来,谢良辰却没准备就此歇息。 在织房忙起来,天就黑透了。 谢良辰这才想起,她早该回家了,不知宋羡有没有来? 这位债主好不容易心情舒畅,若是被晾在一边,肯定会恼怒…… 第一百一十三章距离 谢良辰收拾好东西从织房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带着人赶过来的田卉珍。 田卉珍笑着道:“我听陈阿叔说,你们要买羊毛,刚好我家认识一个商队,他们从霸州收了一些毛皮,羊毛没有王家的好,但是价钱不贵,就让人带过来一些给你瞧瞧。” 田卉珍说着让家中的伙计将羊毛搬进织房。 田卉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知晓陈家村现在需要什么样的羊毛,不用太好的,只要能保暖即可。 谢良辰看过羊毛,向那商队买了五十斤。 田卉珍瞧着谢良辰手中的账目,从前她以为父亲养着一支商队就很是不易,可跟谢良辰要支撑整个陈家村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这样一想,就连平日里打点家中事务也不觉得累了。 她也向良辰学会了未雨绸缪,也为商队中的伙计买了些羊毛和布帛,又买了羊皮准备给父亲做软甲,剩下的皮料刚好给陈子庚做双靴子,当然这些田卉珍不会事先与良辰说,就当她送给庚哥儿的年礼。 “田大伯什么时候回来?” 谢良辰与田卉珍边说边向村口走去,往常时候她会留下田卉珍多说说话,可天色已晚,田卉珍还要赶回田家,她也就不做挽留。 田卉珍道:“昨天我收到了父亲的家书,要下个月初才能回到镇州。” 谢良辰颔首:“让田大伯不要再晚了,今年冬天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下大雪。” 田卉珍应声又想起来:“你最近还在练拳脚和射箭吧?过两天我来找你,看看你又长进了多少。” 田卉珍上次侥幸赢了谢良辰,不过她可不敢松懈,每天都向商队中的叔伯请教,那些叔伯曾做过镖局的趟子手,手下很是有一番功夫。 她跟叔伯多学些,不求能够一直赢过良辰,在切磋时或许能够给良辰启发,再不济她们两个总是打着玩闹,将来良辰愈发厉害,她不能差得太多。 田卉珍道:“早知道我应该留下,至少见见宋将军。” 谢良辰不禁心中一惊,田卉珍这话乍听过去,还以为她知晓今晚宋羡回来,不过亏她很快想了明白,田卉珍指的是宋家来陈家村用饭那日。 田卉珍压低声音问谢良辰:“宋将军有外面传言的那么骇人吗?” 谢良辰摇了摇头:“没有,宋将军还教我阿弟和村中的孩子们射箭。”晚上还要指点她拳脚。 田卉珍为谢良辰担忧:“从前我父亲向宋家军中送货时,听镇国将军手下的将领说,宋将军喜怒无常,经常无端杀人,现在看来倒不像是那般,宋将军为镇州做了不少好事。 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究竟是民不与官斗,这次陈家村差点被当做私通辽人的奸细,可将我吓坏了,幸好李佑大人明察秋毫,陈家村才安然无恙。 我知道你待人好,宋将军帮过陈家村,你心中惦念着,总想要回报……可还是要为自己多做打算,不要搅进争斗之中,真的出了差错,就会有危险。” 田卉珍拉着谢良辰的手紧了紧,陈家村这次出事真的将她吓坏了,这次过来就是要给谢良辰提个醒。 “我也知道你这样聪明比我想的周全,”田卉珍道,“但怕你当局者迷……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说。” “知道了。”谢良辰忍不住笑出声,她知道田卉珍是一心为她好,但是她与债主的关系却不能与田卉珍说清楚。 送走了田卉珍,谢良辰才回到陈老太太的院子里。 陈老太太坐在桌边纳鞋底,瞧见了谢良辰这才倒了一碗水放到外孙女旁边:“不要太辛苦,手里的活计不是一日半日就能做完的。” 谢良辰点头看向坐在旁边算账目的陈子庚:“刚买了五十斤羊毛,一斤一贯十文,要好好记上。”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伸出手在谢良辰眼前挥了挥,外孙女不是在说梦话吧?人在家中坐,怎么就能买五十斤羊毛?做梦还惦记着花钱呐? …… 宋羡来到陈家村时,就瞧见一个人影在灶房里晃动,他皱眉正要去看清楚,那人影侧过脸。 月光照在她绰约的身影上,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宋羡认出来那是谢良辰。 偷偷摸摸在自家灶房中翻找什么? 宋羡站在墙角的阴暗里,看着谢良辰在灶房晃悠。 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委实乏味的很,不过宋羡站在那里良久,直到谢良辰走出灶房。 “在灶房藏了厨娘?” 一道声音传来,谢良辰打了个冷颤,她转头看去,瞧见了宋羡向这边走来,他那高大的身影仿佛能将头顶那抹月光遮住。 谢良辰就要上前行礼。 宋羡道:“做毛织物要假手别人,每次做饭食是不是也要带个厨娘偷偷帮忙?” 谢良辰一眨不眨地望着宋羡,所以她与宋老太太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既然这话都听到了,那么后来…… 宋羡接着道:“如果不去给我祖母做饭食,我就将你绑着关起来?” 谢良辰就知道今晚不简单,没料到宋将军心眼这般小。 谢良辰道:“将军没这样说过,我是哄老太太欢喜的。”宋羡是没要挟关她,却说过要杀了她。 “想得美,”宋羡声音冷淡,“让你白吃粮食?那是谁欠谁的债?” 宋将军这冷冰冰的话……不知为何让谢良辰想笑,但她竭力忍住了,她板着脸郑重地道:“大爷说的是,下次我不会乱说了。” 宋羡乜着她,话说的柔顺,不乱说,就是不哄祖母了?她不会想不到,这是故意在堵他的嘴。 “准备好了?”宋羡看了看院子里空旷的一角。 让他看看她拳脚功夫有没有嘴皮子长进的快。 谢良辰整理好衣裙,快步走了过去。 依旧是宋羡让她双手、双脚,只站在原地躲避。 不过这次她也没有轻易就被闪得摔跤,持续的时间比第一次长了不少。 宋羡颇有些意外,上次吃过的亏,她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再轻易攻他下盘,而是认认真真地向他出拳,仿佛将他当成了一根木桩。 从未做过人棍的宋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拳从他的脸颊擦过,因为剧烈活动,她的气息略微急促,月光下微风吹过她垂下的发丝,从她的脸颊上掠过。 仿佛一滴水落入他的心湖中,微微泛起了波澜,只不过并非什么美好的情景,而是…… 宋羡下意识地感觉到鼻子一酸,仿佛那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不用害怕 宋羡只觉得那痛觉是如此清晰。 鼻子一酸,直冲向眼睛。 在战场上受过许多伤,但没有哪次会突然让他如此清楚的去回想。 仿佛这伤并不只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让他觉得讶异,像是猝不及防地丢了颜面。 宋羡回过神之前,身体又一次习惯地做出了反击。 他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让人打到他,特别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 宋羡伸手握住了袭来的拳头,若是换做旁人大约会手臂一沉直接扭过去,但触手那拳头柔软而小巧,他猛然惊觉,随即将扭改成了拉扯,然后松开手。 “嘭”地一声,谢良辰摔进了不远处的药材堆中。 宋羡站在那里,失神地看着谢良辰的背影,这次他是真的想要指点谢良辰拳脚功夫,没想会再将她摔出去。 他这个感觉到危险就做出反击的习惯是早就养成的,因为经常身处险境,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程彦昭包括他身边的常安、常悦等人都知晓,不会突然离他过近。 上次他会摔谢良辰是因为她偷袭,这次是他走了神。 宋羡看向那药堆,趴在上面的人没有立即起身,他不由地向前走了两步,完全忘记了上次她的“兵不厌诈”。 “我不是有意的。” 话说出来,宋羡一怔,他居然开口解释? 不知是气氛突然尴尬,还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宋羡顿时皱起眉头。 突然的安静,让人急于扭转局势。 宋羡道:“你委实有些长进,我躲闪不及,不得不出手。”话说出来,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否则如何解释说好了让她双腿双手,却突然伸出手臂阻挡? 药堆里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宋羡接着道:“用不用我拉你起来?” “不用麻烦大爷。”谢良辰慢慢地爬起。 她其实挥出那一拳时,就知道不太好,身体摔出去的瞬间,她怀疑宋羡想起来了。 但既然做了,她也不害怕,就想要起身面对,突然听到宋羡那句话,于是怔愣在那里。 不过就是摔了一下,宋羡要指点她拳脚时,她就有所准备,而且这次摔的力道比上次要轻了许多。 没料想宋羡还会做一番解释,一时半刻没有回过神来,干脆听宋羡将话说完。 宋羡眼看着谢良辰起身,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然后她伸手从药材堆里拖拽出一个破布袋子。 谢良辰递到宋羡面前:“今天我瞧见外祖母与舅母偷偷摸摸的说话,知晓她们肯定又藏了糠皮和瓷土,我在灶房里没找见,摔倒的时候恰好摸到了。” 宋羡气结,所以她没有立即起身,只是在摸那布袋子,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幸好谢良辰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明明松了口气却心中隐隐又有些不快。 不过转瞬之间,宋羡恢复常态:“瓷土?陈家村不是不缺米粮了?为何还要藏糠皮、瓷土?” “习惯了,”谢良辰道,“饿了好多年,总怕突然有一天闹灾荒,有再多粮食也不够用,又怕冬日里有大雪,到时候就会有流民和贼匪,这些糠皮我也不会丢掉,就是先藏起来。 毕竟糠皮还是能果腹的,但不能交到外祖母手里,免得外祖母早早就开始做打算。” 宋羡听着这话,想起前世时北方的疫症:“再过半个月,天就彻底冷了,城中会开设粥厂,衙署也会分发些粗粮。” 谢良辰笑道:“大爷戍守镇州果然不一样。”前世宋羡去西北戍边,镇州在宋启正手中不是这般模样。 明知她在故意说好话,宋羡皱起的眉毛却舒展了些,想到今天祖母的欢喜,他道:“祖母有你陪着说话,心中难得舒畅。” 谢良辰道:“老太太送给我不少点心,陈家村的孩子们都尝了,一个个都让我替他们感谢老太太。” 宋羡道:“前世……我祖母不久就过世了,如今希望她能身子康健。” 谢良辰道:“这次大人是不是请了有名的郎中去给老太太看脉?”今天去宋家时,她也仔细看了看宋老太太,虽然她不擅长切脉,但总觉得老太太的病症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宋羡颔首:“许先生医术了得,改日我来请许先生上门为祖母诊脉。” 谢良辰再次应声。 说完这些,突然就不知晓再说些什么,谢良辰正想着要不要提及防范疫症之事,可是做成药之事她还没来得及向许先生提及。不知能不能做出来,现在告诉宋羡未免太早了些。 迟疑间,就这样断了话题。 静谧了许久,谢良辰以为宋羡该走了,却没想到宋羡突然道:“觉得苦吗?” 谢良辰抬眼向宋羡看去:“大爷说的是在陈家村?” 宋羡点头:“前世你虽然嫁去了苏家,但衣食住行总比在这里要好得多,至少不用去藏糠皮。” 谢良辰没有迟疑:“能在这里与外祖母和阿弟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就算前世在苏家一生锦衣玉食,也不及在这里一日。 说到这个,还要多谢大爷,如果没有大爷,我可能不会回到这里,我不是在解释……那桩事委实说不清楚,不论如何,我记得当年自己说过的话,会报答大爷。” 到现在谢良辰也不知道,重活一世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宋羡,不过为了避免宋羡以为她想要为自己开脱,先要说清楚。 不知是因为哪句话,宋羡不但没有怪罪,反而有些愉悦。 宋羡与谢良辰四目相对:“你也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只要你不会做有害我之事,我就不会取你性命,更不会牵累你身边人。” 少女清亮的眼眸中映着皎皎月光。 “怎么?”宋羡道,“不信我说的话?” “信,”谢良辰向宋羡行礼,“多谢大爷。” 宋羡挪开视线:“陈家村若是有什么难事,也可以让常悦来寻我,这些日子我会在镇州和祁州。” 风略微有些凉。 宋羡道:“回去吧!”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宋羡离去的方向,谢良辰也是许久才想明白,或许是宋老太太在宋羡面前为她说了话,所以宋羡愿意对她多些信任? 债主从凶神恶煞变成和颜悦色,自然对她是件好事。 宋羡一路走出陈家村,常安忙牵马过来。 不知为何宋羡不想骑马,吩咐道:“走几步。” 常安迎着北风,刚张嘴就被灌了一肚子,这样的天气,委实不适合“走走”。 第一百一十五章无惧 宋羡一路走回城中,他没有去衙署而是直接回到了小院子。 服侍宋羡梳洗后,常安才轻轻地掩上了门。 “大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坦?”常安手下的人前来询问,大爷平日的习惯,不会这么早安寝。 常安一眼瞪了过去:“去衙署说一声,那些事留着明日再处置。” 手下的人还在向屋子里张望,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常安皱眉道,“大爷忙了这么多天,还不能歇一歇?” “能,能。”那人不敢再说别的,一溜烟地跑开。 常安守在门口,听着屋子里一片静谧,他不由地松了口气,他一直跟在大爷身边,眼看着大爷每天那么忙碌,总是害怕大爷会伤及根本。 大爷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就连身边人的劝说也一概不听,幸好现在有谢大小姐。 常安心中暗自思量,等到这些三七茶喝完,他是不是送信给常悦,让常悦提醒谢大小姐再熬茶过来? 宋羡睡得很安稳,躺在床上不久就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他耳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在宋启正中军帐外,有人在低声议论。 “大爷才十六岁,让他带着人充当前锋未免太过儿戏,不知为何将军会答应。” “你就是榆木脑袋,大爷是将军的嫡长子,对战辽人会增我军士气,再有……便是你我都知晓的……大爷虽然年纪小,但是不怕死,将军还要带着我们攻城,不能出差错,所以他做前锋最好。” 宋羡知晓那是他第一次请命做前锋时在军中听到的话。 前锋擅打恶战,有时候还有以身为饵,这是他在军中为自己寻到的位置。 无需被任何人庇护,只有一往无前。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谢良辰时的情形,她眉眼间的狠厉和果决,让他觉得熟悉,似是瞧见了那时候的他。 睡意再次袭来,将他裹入更深的梦境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再出现景象时,周边一片昏暗,只有浑浊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宋羡感觉到自己被关在木笼子中,木笼浸满了海水,他隐约瞧见了一个身影向他而来。 受伤的眼睛被咸涩的海水蛰的生疼,但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越靠越近。 终于那身影到了他面前,素白的手一把将他牢牢地握住,拖拽着他,想要将他和沉重的木笼一起向上拉起。 显然她的力道不够,只能陪着他和木笼一直向下坠去。 他焦急中就要将那只手甩开,可她五指收拢陷入他指缝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 海水涌入他的鼻子,让他胸口炙闷,几欲晕厥过去,忽然有一道光从头顶落下,那浑浊的海水瞬间变得湛蓝而清澈,眼前的人也愈发清晰。 那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个少女。 一双清亮的眼眸中写满了坚定、冷静和倔强,身上的衣裙笼罩那束阳光下,发着金黄的光晕。 那是谢良辰。 他的木笼子忽然被打开,整个人随着她向上游去,周遭的海水不再冰冷刺骨,而是带着一股暖意。 海面就在他的头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浮出水面,胸口的炙闷也随之荡然无存…… 宋羡忽然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洒入屋中,虽然还没能照在床前,他却感觉到了那抹温暖。 宋羡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思量着,这抹阳光与梦中的极为相似。 半晌宋羡起身,可能是因为睡足了觉,格外的神清气爽,他拿起常安早就备好的衣袍穿在身上。 片刻之后,宋羡从屋中走出来,常安从灶房里端出一碗热好的三七茶。 “大爷。” 常安迎上去说话,谁知刚喊了一声,手里的碗就被宋羡接了过去。 宋羡将三七茶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常安。 宋羡道:“兑水了?” 常安被问得一愣:“没,没有啊。” “没那么难喝了,”宋羡道,“准备点饭食带着,跟我去练兵。” 他早就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披荆斩棘,在背后支持庇护,他会以他的力量稳住局势,让人不敢轻易觊觎。 …… 宋家。 宋启正从书房中出来,不管是他还是亲信和幕僚,脸上都是疲惫的神情。 宋旻出事之后,镇国将军府表面上安稳,其实一片混乱,军营中更是人心动荡。 商量了一夜,众人得到一致的结论,李佑会押解宋旻入京,朝廷还会要求宋启正一并前往,这次入京宋旻的命保不住,宋启正还要说服皇帝相信他对儿子通辽之事一无所知。 “大爷去了哪里?”宋启正问府中管事。 管事道:“大爷昨天歇在他自己院子了,今天一早就去了军营练兵。” 说是练兵,其实就是为了稳住军心,告诉将士无论发生什么事,宋家都会一直留在北疆。 宋启正看了一眼身边的亲信。 亲信立即道:“我们也就回营中。”他们能看住将士不去主动向宋羡示好,但谁也不能拦住人心所向。 人人自危的时候,都怕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宋羡却可让他们定心。 宋羡做的没错,就像每次征战,不用被人提点就能出现在最合适的地方。 宋启正不能埋怨宋羡,也不能在将士面前质疑宋羡,因为宋羡的举动挑不出错处,不能让宋家内斗祸及他们麾下将士,宋羡做事愈发有章法,不骄不躁,缓缓图之。 等到亲信和家将离开,宋启正才向内宅里走去,走到荣夫人的院子,主屋里的人影就冲了出来。 正是面容憔悴,看起来狼狈不堪的荣夫人。 “老爷,”荣夫人眼睛红肿,她一把拉住了宋启正的手,“怎么样?可商量出救下旻哥儿的对策? 这次旻哥儿知错了,他再也不敢了,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怎么都行,朝廷是打是罚都可以,若是不行,老爷还有赫赫战功,怎么也能换回旻哥儿的性命对不对?” 宋启正静静地看着荣夫人,半晌他终于开口:“梳洗一下,换件衣服,我带你去牢中看旻哥儿。” 荣夫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老爷,妾身就知道老爷一定有法子。” 宋启正手臂一挥推开荣夫人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最后一次。” 荣夫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老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一十六章失败 宋启正没有理睬荣夫人,径直走进了主屋。 荣夫人顾不得别的,快走几步追了过去:“老爷,您说话啊?” 荣夫人声音中带着惊慌,若是往常宋启正大约会心软,但今日不同,他始终沉着脸,眼睛中有遮掩不住的怒气。 荣夫人焦急之中没有察觉,依旧缠上来拉住宋启正的手臂:“老爷,您不能不管旻哥儿,您还记得吗?当年裕哥儿和旻哥儿被辽人捉去,您说过只要两个孩子能回来,您不会再让他们受委屈,您都忘记了吗?” 荣氏再次提及辽人,宋启正额头上青筋一跳,伸手一挥将荣夫人甩开。 荣夫人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你还敢提及辽人,”宋启正一双眼睛血红,“我没忘,忘记的是宋旻?他忘记了,他们兄弟之前是如何被辽人抓走的,现在竟然还敢私下里与辽人来往。” 荣夫人看着宋启正狰狞的面容,一时愣住了,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宋旻辩解。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宋启正面色铁青,“单凭这条罪名,不用送去衙署,我就该亲手斩杀了他。 多少将士死在辽人手中,若是一个通敌的罪名压下来,你知道会死多少人?你让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荣夫人从来没见过宋启正这般模样,整个人瘫软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是他自己惹出的祸事,”宋启正道,“怪不得旁人,别说我救不了他,就算我能救,我也不会伸手。” 听到后面这句话,想到宋旻可能落得的结果,荣夫人忽然涌出一股气力,不管不顾地膝行几步上前拉住了宋启正的衣袍:“老爷,您不能这样,旻哥儿绝不会与辽人来往,定是有人陷害,妾身……” 宋启正盯着荣夫人:“乔副将手下的人和常山都招认了,那商贾王俭是辽人的奸细,乔副将就是通过王俭从辽人那里拿到了战马和货物,还让戍守祁州的副将前来镇州陷害陈家村的人,这些都是李佑亲眼所见。 你说是谁陷害他?谁能让他这样做?” 荣夫人早就听到了这些消息,可现在经由宋启正说出来,一切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要说一定有人害了他,”宋启正长长地吸一口气,目光更加凌厉,“那就是你。” 荣夫人嘴唇一抖。 宋启正道:“不要以为宋旻不说,我就不知道那调兵的令牌他是如何拿到的。” 荣夫人握着宋启正的手瑟瑟发抖。 宋启正道:“是你给他的,否则他不会早早安排一切,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而非偷令牌给他,他也不会落得这个结果。 我就是要带你亲眼看看宋旻眼下的情形,让你看个清清楚楚。” 荣夫人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她开始摇头,怎么也没想到宋启正是这样的意图。 宋启正素来不准她问军中事,现在虽然没有在衙门戳穿她,却也让她感觉到了剜心般的疼痛。 宋启正话音刚落,院子里一阵惊慌的呼喊。 “老爷饶命,老爷奴婢知错了,老爷饶命。” 荣夫人慌张地向外看去。 宋启正道:“调兵的令牌我放在书房之中,当日看管书房的管事和家将一并杖责五十送去衙署,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所有人一并处死。” 荣夫人的手紧紧地攥起,宋启正这不是要处死奴婢,而是在威吓她,如果她再敢做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荣夫人想起赵妈妈说的话,让宋启正知晓实情,她就是死路一条,宋启正并不在意她和两个孩儿的性命,他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的官位,愤恨就像一股火苗从荣夫人心中蹿出,将她烧得痛不欲生。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宋启正抱有一丝期望,如果旻哥儿真的没了,这笔账她要记到宋启正和宋羡身上,总有一日她要让宋启正和宋羡赔命。 “还愣着做什么?”宋启正道,“去换衣服,我带你见宋旻。” 说完这话,宋启正不再理会地上的荣氏,大步向内室走去。 转过脸后,宋启正脸上的威严和肃穆消失殆尽,留下的是疲惫、后悔、失望,还有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情。 他后悔纵容荣氏和宋旻,让她们做出这种事,如果他再不整饬内宅,往后还不知晓会发生什么。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不管是荣氏还是宋旻,都不是他想的那般模样。 荣氏并非一心敬重他,凡事都要与他商量,绝不敢自作主张,宋旻也不是个处处为他打算,孝顺、乖巧的儿子。 看透这一点,就像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宋启正坐在椅子上,眼前忽然浮现出宋羡生母的面容,她总是讥诮地望着他,仿佛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入她的眼。 她倔强、刚毅,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怀了他的骨肉却还想着要与他和离。 如今的宋羡就像是在替她证明,他永远不及她。 …… 祁州。 苏大太太从噩梦中惊醒,她看一眼沙漏,不过才睡了一刻钟。 吕妈妈听到动静忙进屋服侍。 苏大太太道:“我哥哥回来没有?” 吕妈妈摇头:“方才奴婢又去问了,舅老爷衙署忙,可能这两日都不能回来了。” 苏大太太心窝一阵乱跳,听说镇州的事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哥哥帮着一支商队从她手里买了一些熟好的药材。 药材的价格很不错,那商队的东家也与哥哥相熟,她欢欢喜喜地将药材卖了,可是卖过之后,她一直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商队拉走药材时遮遮掩掩,哥哥还再三嘱咐她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现在甚至不能告诉苏家人。 后来宋旻出了事,哥哥又来找她说:“千万不能说出去。”还让她改动账目,让那些药材“从来不曾”出现在苏家,否则就可能会有灾祸。 苏大太太想要问清楚,偏偏哥哥就此去了衙署,再也没有回来。 药材若不是卖给了商队,哥哥将它们弄去了哪里?苏大太太一面劝自己不要想的太多,一面又控制不住地去思量。 吕妈妈知晓苏大太太的担忧:“大太太放心,绝不会有事的。” 苏大太太深深地吸一口气,刚想要出去走一走,就瞧见管事进门道:“太太,有大爷的书信,送信的家人说,大爷不日就要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相见 苏大太太将苏怀清的信函展开查看。 除了向她请安之外,里面的内容与家人禀告的差不多。 “将药铺管事叫过来见我。”苏大太太吩咐下去,在怀清来之前,她要将账目做好,免得会被怀清察觉。 管事退下去之后,苏大太太皱起眉头坐在锦杌上,真没想到官药局选了陈家村的十八味药材,那十八味药材都是北方盛产的主药,有了这个名声在,陈家村的熟药还怕卖不出去? 真是可笑,苏家的药铺竟然没有争过小小的陈家村。 苏大太太想到自己在镇州见到谢良辰的情形,早知晓会有今日,那天她就不会帮忙让谢良辰顺利地离开谢家,更不会帮谢良辰要回那两块山地。 陈家村卖的第一味制黄精,就是从那山地中挖出的。 苏大太太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 陈家村。 织房内外一片热闹,陈家村入冬之后做了不少毛织物,却都卖给了商贾,陈老太太的毛袜子是唯一留下的物件儿,许多人都盘算着明年有了银钱或许自家也能留一些,不曾这样的奢望今年就实现了。 织房做出的第一条被子给赵婆婆,让赵婆婆睡了个安稳觉,但赵氏早就糊涂了,睡得暖和了就问媳妇,天这么暖和,为啥不带她出去走走。 “娘,现在可冷咧,冬天呢。” 赵氏道:“莫要觉得我老了就骗我,天冷还是暖和我还不知晓?天冷的时候冻死人咧,我家小四、小六都冻死了,能这样?能这样?” 赵氏喝着粟米粥和媳妇犟嘴。 “咱们陈家村有羊毛做的被子了,所以您觉得暖和。” 赵氏沉默了半晌才又大怒:“还骗我,羊毛做的被子?那是什么东西?京中的达官显贵才能盖。” 赵氏媳妇将被子拉起来,让赵氏将手伸入布帛中摩挲其中的羊毛。 赵氏粗砺的手一遍遍的摩挲,半晌眼睛微红:“真软,真暖和。” 过了一会儿赵氏又将这番话忘记了,赵氏媳妇这次直接将婆母的手按进羊毛被子中,赵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摸着,不知什么时候脑子似是更糊涂了,又似更清醒了,不停地喊人道:“快……快将我的四儿和六儿抱过来,让他们都暖和暖和。 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真好,可真好。” 陈老太太站在旁边抹眼泪,等到赵氏安静下来,她拿了一把梳子给赵氏捋头发:“可怜见的,你多活几日吧,替你的儿女们多活些日子。” 接下来几天陈家村许多人都摸到了又软又暖和的毛织物,大家的心情比第一次做毛织物卖银钱还高兴,总觉得买来的这些羊毛比往常的都要软和。 孩子们挤在炕上,一家人虽然只能盖这一条被子,但仿佛外面的冷风都再也吹不进来了。 “娘,”黑蛋睡着之前拉着高氏,“有阿姐真好。” 陈咏胜听到儿子说话,低着头继续看账目,在军中丢了一条胳膊的汉子,此时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胸口传来酸涩的滋味儿。 第二天,孙家村的人顶着冷风来了陈家村。 几个人在陈老太太屋子里碰面。 陈玉儿为大家倒了热茶,就坐在旁边与陈老太太一起做针线。 孙江和孙方对视一眼,作为里正的孙江开口道:“我们村子拢了拢银钱,也买了两处山地,明日就去衙署做文书。” 谢良辰目光落在孙江和孙方单薄的衣衫上:“拿出这么多银钱,还要越冬呢。” “够用,够用,”孙江道,“每年吃不饱也要过冬天,今年买了不少的粗粮,我们村子里的人剩下的不多,我们商量了一下,也不分户了,大家挤在好一点的房子里,熬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但是这山地是一定要买的,宁愿苦着眼前,将来能好就成。” 说完这话孙江停顿片刻,颇为不好意思地看着谢良辰:“就是得麻烦谢大小姐教我们种药材。” 谢良辰既然将准备种药材的事告诉了大家,就没准备要藏私,大齐的土地广阔,别说一个镇州,就算北方山中到处种了药材也照样能卖得出去。 到那时候药材的价钱就会便宜不少,穷苦的人才能看得起病,吃得上药,而村中百姓也能多赚一笔银钱。 镇州开了官药局,再在山中种植药材,先打开局面,说不得这里会变成北方药材聚集之地。 总之对大家有益无害。 谢良辰向孙江道:“大家都是相互帮衬,光靠陈家村也不能成事,等村子里将山地买好了,我与二舅舅过去看看药材要种在哪里,趁着播种之前需要准备好种子,有些药材还要提前育苗。” 孙江连连应承。 孙江、孙方走之前,陈咏胜还叮嘱:“村里还有银钱的话,买些东西保暖,今年冬天比去年难熬。” 孙江将陈咏胜的话听了进去,回到村中就准备做些打算。 送走了孙家人,谢良辰带着黑蛋几个一起去了山中,她还要去山中仔细查看几次,在自己画的舆图中简单做些标记,回来的路上还得去集市上买些蜜,许先生和她一起试着做成药,其中一步需要炼蜜。 几个人头上都带着毛织的帽子,身上也穿了暖和的衣衫,一路走一路说话。 下山的时候天色不早了,谢良辰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些入城,免得市集店铺关了门。 正往前行,身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她下意识地侧头看过去,没有看马上的人,而是瞄一眼黑蛋几个孩子,生怕他们打闹的时候没注意,被马踏伤。 陈子庚去东篱先生那里没回来,她就要多留几分精神看护黑蛋他们, 黑蛋却先一步拉扯着她向路边靠去,一副要紧紧护住她的模样。 谢良辰伸手揉了揉黑蛋的头顶,正要说话,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谢大小姐?” 谢良辰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之前过去的两骑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其中一人正在看她。 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让谢良辰先是一怔,然后就被熟悉感笼罩,不止是因为他救过她,而且在前世很长一段日子里,她经常会在苏家的书房中,抬起头看着他的画像出神,当然不是在打量他的人,想他的事,而是一种习惯,在思量事情时,下意识的习惯。 等到那人从马背上跃下,谢良辰也行礼道:“苏大爷。” 第一百一十八章相约 苏怀清从沧州一路到了镇州,准备过几日再去祁州见苏大太太,一路上除了赶路就在思量宋旻通敌的案子,本来没有注意到路边走动的几个身影。 直到几个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朵。 他们在议论药材。 “阿姐第二次指给我们……看的那是地黄。” “鲜地黄要去芦头、须根,鲜地黄……性寒微苦,清热生津,炮制可以熏蒸或酒炖至乌黑色,熟地黄性微温,味甘,滋阴……补血。” 苏怀清听到这里微微放缓了速度,转头看过去,那是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人影,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少女。 匆匆一瞥看不清楚那少女的面容。 然后他又听有人道:“我手里这个叫青菀也叫返魂草,性温、微苦,可蜜炙……阿姐手里的是大青,母亲……咽痛,阿姐采来给母亲用的……” 随着他们靠近,少女转头向他们这边看来,似是伸手想要护住身边的孩子们,却有一个孩子先一步拦在那少女身前。 紧接着少女一晃而过的面容就映入他的眼帘,而后很快在他脑海中形成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谢大小姐。 苏怀清立即调转了马头。 苏怀清听说了陈家村,知晓谢大小姐带着陈家村在收药,最近又炮制出几十味药材,而且是官药局认定的甲等。 听说毕竟不如亲眼所见,这一刻苏怀清脑海中那模模糊糊的谢大小姐才逐渐清晰起来。 苏怀清翻身下马,身边的小厮也急忙跟着苏怀清的脚步向谢良辰等人靠近。 谢良辰对苏怀清心存感激,不管是前世今生,苏怀清都搭救了她,而且前世在苏家多年,从苏老太爷嘴里听说了苏怀清的过往,她在苏家看过的许多医书都是苏怀清亲手抄写的。 虽说她与苏怀清这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却因为一段姻缘与他关联在一起,以他未亡人的身份生活了多年。 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在,此时再相见,便少了些疏离,不过也仅此而已。 苏怀清道:“没想到这么巧,还没到镇州城就遇到了谢大小姐。” 谢良辰应声:“我与阿弟们也是要进城去。” 苏怀清目光落在谢良辰和身边人背着的竹筐上:“你们是去山中辨别药材了?”冬季不是挖药的好时机,但熟知药材的人,可以去寻找药材的踪迹,到了明年春天便能知晓要去哪里采挖药材。 谢良辰点头,苏怀清猜的没错,但更多的内情她也不会与他提及。 苏怀清道:“我与祖父知晓你回到了陈家村,因为诸事缠身我没有立即来镇州,这趟就是要去陈家村探望老太太。” 苏怀清没有提及婚约,而是说探望外祖母,这样让她回应起来也会觉得轻松不少。 谢良辰也不会拒绝:“大爷费心了。”苏老太爷和苏怀清大约还想要弄清楚婚约之事,既然这样见一面也是应当。 谢良辰说完话,苏怀清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道:“你们背着东西,可需要我帮忙?” 谢良辰道:“多谢大爷了,都是些干枯的药材,并不沉,我们自己可以背回村子。” “那好,”苏怀清道,“改日我去陈家村时再叙。” 谢良辰再次行礼。 说完这话,苏怀清不再耽搁,再次翻身上马向城中而去。 眼看着苏怀清的身影一路向前,谢良辰也没有耽搁,招呼黑蛋等人继续赶路,谢良辰扬起手中的药材:“这是什么?” 围拢着她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道:“银柴胡……性微寒……” 苏怀清还没有走远,隐约又听到背后有声音传来,只不过声音模糊愈发听不清楚,直到完全消失。 苏怀清脸上是温润的神情,其实不用去陈家村,他也大约知晓了谢大小姐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祖父和他大约并没有完全料中,虽然只是说了两句话,却能看出谢大小姐是个心思聪敏之人,她不会任由母亲和谢家长辈摆布,回到陈家村大约是她主动的选择。 对于他和苏家,她也并不在意,方才一举一动中没有半点的局促,神情坦然丝毫不遮掩心中所想。 苏家和婚事对她来说,早就无关紧要了。 陈家村。 苏怀清略微回想,他刚刚没有注意到谢良辰身上的穿着,只是瞧见了他们头上的毛织帽子,就算陈家村没有传闻的那般厉害,也必然也很是不同了。 苏怀清进城之后准备先去自家药铺百济堂,然后他与秦茂行想去见宋羡一面,以他的身份和颜面宋羡自然不会理睬,但秦茂行有官职在身,为了眼下这桩案子,或许宋羡会答应。 苏怀清到了百济堂门口,他转身吩咐小厮:“拿着我的名帖去陈家村,明日我上门给陈老太太请安。” 既然遇到了谢大小姐,他也不准备耽搁,话说了出去,若是迟迟不上门不免失礼。 小厮应声。 苏怀清踏入百济堂,管事见到大爷来了先是一怔,没料到大爷会到的这么快。 苏怀清走进后院,没有耽搁就吩咐道:“将账目拿过来。” 管事心中一颤,嘴唇蠕动着半晌才道:“账目大太太要过目,送去祁州了。” 苏怀清点点头:“将采买药材的数目和银钱告知我,我自己核对。” 管事还以为苏怀清听说账目在大太太手中就不会追问,没想到却要当场盘点,他平稳心情才道:“这数目不少,恐怕不太方便,不如……” 苏怀清打断管事的话,面容虽然依旧温润,但眼睛中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肃穆:“你说,我能记得住,也能算得清。” 管事的冷汗簌簌而下。 苏怀清道:“不要让人知会母亲,否则苏家出了事,你担待不起。” …… 谢良辰接到了陈子庚,又去集市上采买了蜜、酒、醋等物,将一行人背上的竹筐全都装满了这才回到陈家村。 路上谢良辰告诉陈子庚:“我遇到了苏家大爷。” 陈子庚顿时敛起笑容,脸上满是警惕和对阿姐的维护:“苏家又要做什么?他可为难阿姐了?” “没有,”谢良辰表情轻松,“苏家大爷会来拜会外祖母,之后就应该没什么事了。” 谢良辰之所以想要见苏怀清,也想问问苏怀清救她的细情,或许能从中探知收养她那户人家的一些消息。 自从在王家那些人嘴里找到了木齿,谢良辰就略微不安,弄不清楚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她始终不踏实,就像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随时都会发生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多事 谢良辰回到陈家村就去熟药所寻许先生。 黑蛋几个卸下竹筐便去村头找陈咏胜。 自从陈家村经历了宋旻陷害之后,陈咏胜和陈咏义抓紧时间带着村中半大小子们练拳脚,恐怕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这次得了李大人相助,若是下次没有人帮忙呢?他们不会害人却要能自保。 黑蛋几个孩子年纪还小,却有了时间也跟着去练,练好了才能保住村中人,保护父母、长辈还有辰阿姐。 苏家来人时,陈老太太正在院子里翻晒羊毛。 苏怀清身边的随从将拜帖送到陈老太太手上:“我们家大爷明日来给老太太请安。” 陈老太太颔首:“我知道了,明日我在村中等着苏家大爷。”苏怀清要来村子的消息辰丫头回来就告诉她了。 随从行了礼离开。 陈老太太将拜帖随手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继续忙碌着晒羊毛。 高氏看着陈老太太:“就是那个苏家大爷?” 陈老太太自然知晓高氏的意思,她却不愿意多说:“哪个?” 高氏伸手将粘在脸上的羊毛拂掉:“与良辰退婚的苏大爷?” 陈老太太不做声,虽说这婚约是辰丫头不要的,但苏家也是这个意思,多亏辰丫头有主意,否则还不得任由苏家和谢二欺负。 高氏看出陈老太太的不快,忙上前两步:“大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娶不到良辰是他们没有福气,明日若是他赶带人来村中闹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从前良辰在谢家,我们帮不上忙。 现在不同了,陈家村这么多人在,谁也别想再让良辰受委屈,明天我带着人在院子外候着,院子里有动静我就带着人冲进来,管他苏家有多大的本事,我们一准儿让他得不了好。” 陈老太太被说忍不住一笑:“好了,好了,人家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敢动手不成?” 高氏听到这话却不退缩,伸手叉起腰:“有什么不敢,是他来的陈家村,又不是我们打上门的,他都不要脸面,我一个村妇怕什么? 再说了,别看苏家又几间药铺,官药局买的却是陈家村的熟药,我们陈家村可比苏家强咧,我们良辰岂能嫁去苏家?不行,不般配。” 被高氏这样一说,陈老太太彻底开怀了。 房后的常悦听到这话,盘算着要不要禀告给大爷,跟在谢大小姐身边这么久,常悦虽然没有常安聪明,却也看明白了,大爷说是盯着谢大小姐,实则就是暗中保护,大爷每次来看谢大小姐,他都看在眼里。 上次晚上大爷来陈家村,不小心将谢大小姐摔进了药材堆中,他就看到大爷紧张地走到谢大小姐身边赔不是。 “我不是有意的。” 这话说得……软绵绵,又满是懊悔。 从来没听过大爷这样说话的常悦,感觉已经自毁双耳。 现在苏家大爷要来陈家村,他得让人禀告大爷一声,免得出了什么差错,他可担待不起。 常悦打发人回去禀告,自己则继续暗中护着陈家村。 在熟药所的谢良辰自然一无所知,她正与许汀真仔细商议中成药,前朝已经有丸剂、散剂、酒剂、洗剂…… 但这丸剂不好做,药材用量也要刚好合适,而且熟药所的工具太过简陋,碾磨药材不够精细。 要想将这做好,还得去铁匠铺打新的家什。 许汀真看向谢良辰:“刚刚才做了熟药,为何那么着急动手试做丸剂?可以慢慢来。” 眼下的情形看起来不用着急,可谢良辰怕那场瘟疫会像前世一样到来。 …… 宋羡与李佑一起审问了犯人,王俭一直喊冤,即便有木齿做证据依旧不肯招认。 王家那些人也一样,虽然全都用了大刑,却没有吐露一个字。 “萧兴宗在新城。”宋羡道。 李佑皱眉,大齐抓到的辽人眼线和奸细多数都与萧兴宗有关。 “早知道,当年就该杀了他,”李佑道,“赵兴宗的父亲也曾是皇上手下得力将领,没想到却生出这样的儿子,赵兴宗被辽人绑走的时候,我本有机会射杀了他,一时心软没能下手,以为能够通过使臣将他要回来,哪知他就背叛了大齐。” 李佑想到赵老将军难免心里不舒坦,赵老将军在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赵兴宗文武双全,将来定能接替他父亲成为栋梁之臣。 赵老将军战死沙场的时候,皇上为了劝慰赵兴宗,不但封他为归德郎将,还赏赐、战马、甲胄和佩剑,赵兴宗一时风光。 赵兴宗到了北方之后,打过几次胜仗,官职又升为宁远将军,虽然不及宋启正,在军中也有了些名望。 九年前皇上御驾亲征,让辽人节节败退,正要一鼓作气将辽人赶出拒马河,却发现中了辽人的圈套。 李佑和宋启正拼死护着圣驾逃出重围,赵兴宗和宋启正的两个孩子却都被辽人捉走了。 之后宋裕和宋旻被派去的人救了回来,萧兴宗则投靠了辽人,北疆之所以乱了九年,离不开萧兴宗为虎作伥。 李佑看向宋羡:“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吧?你在哪里?” 宋羡道:“军中,不过没有跟随圣驾前去拒马河,而是留在定州跟随家将筹办军备。” 李佑点点头:“这桩事以后就要靠你了。” 宋羡应声。 从衙署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常安走上前道:“常悦那边送来消息了。” 宋羡颔首却没有让常安继续说下去,而是带着人离开衙署门口,才示意常安继续说清楚。 常安道:“苏家大爷来了镇州,还去陈家村送了名帖,明日就要去探望陈老太太。” 说着这话,常安觉得自己屁股下面都是火器,一不小心就要将他炸了。 宋羡催马继续向前走,眉目舒展不辨喜怒,半晌才道:“说完了?” 常安应声道:“您若是不想让苏大爷见谢大小姐,我们就去阻拦,我想好了,可以寻个理由将谢大小姐唤出来。 就说大爷您……不舒坦?” 常安话音刚落,就听宋羡冷哼一声:“你主意倒是不少。” 常安没看懂大爷的意思:“那我就去这样做了?” 宋羡冷冷地道:“你可以留在陈家村不用回来了。” 常安整个人一僵。 宋羡接着道:“我让常悦守着,是有重要的事禀告,苏家人去陈家村与我有何干系?陈家老太太和谢良辰见不见,那是她们的事,用得着你给出主意? 多事。” 第一百二十章怀疑 宋羡回到小院子里,正要去书房,程彦昭从灶房里冒出头。 “阿羡,你回来了啊?”程彦昭边跟宋羡说话,边向宋羡身后看去,没有发现想见的人,程彦昭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宋羡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书房去看公文。 程彦昭看向常安:“没有食盒?” 常安摇头。 程彦昭失望地叹了口气,上次蒸肉的味道还在鼻端,就算没有蒸肉有鸡肉也行,没有鸡肉带回点汤,让厨娘下个面条也能对付。 可惜什么都没有。 “阿羡,”程彦昭走进书房道,“谢大小姐好久没来了吧?灶都冷了,这么冷的天,灶房里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你呆着就不难受吗?” 宋羡淡淡地道:“程家在镇州有院子。” 言下之意他可以不用来。 程彦昭看着眼前这油盐不进的脸:“你我胜似亲兄弟,我不得不劝你一句,不要整日这样待人,免得将身边的人都吓跑了,将来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宋羡的手微微一滞,皱起眉头看程彦昭。 程彦昭知道见好就收,于是道:“我来是有要事跟你说,横海节度使的外甥秦茂行来镇江了,与秦茂行前后到镇州的还有苏怀清,就是苏家药铺的大爷。” 宋羡抬起眼睛,这案子还有些人他没有动,故意留着引出身后的人,祁州知县林珝就是其中一个。 宋旻被抓,林珝没有供认一同与宋旻谋算,只说宋旻突然到祁州想要买药,他并不知晓药材会用在哪里,刚好他胞妹就在祁州,宋旻的人买多少药,都是与他胞妹商议的。 光凭这些证据,不能将林珝与通敌勾连起来,最多降职查办。 但药材和辽国的货物,都是整件事的关键,宋羡觉得林珝另有蹊跷。 宋羡思量着秦茂行,自然而然就想到苏怀清。 程彦昭见宋羡沉默不语,接着道:“苏家一个开药铺的,苏大太太在祁州,苏怀清与秦茂行有来往,不能不让人生疑,现在出了事,秦茂行偷偷来到镇州打探消息,不知在图谋些什么。 难不成林珝和苏家都是横海节度使的人?这次的事真正在背后捣鬼的是萧兴宗和横海节度使?果然如此的话,那苏家也不单纯是个商贾。” 宋羡道:“让人盯住秦茂行,如果他前来镇州是为了公事,就是正大光明的向我递帖子。” 程彦昭点头道:“除了秦茂行之外,还有那苏怀清。放心吧,这桩事交给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们的眼睛,真的发现有蹊跷我立即将人抓去衙署大牢审问。” 说完这话,宋羡将常安叫上前:“去酒楼拿些饭菜,让程二爷吃过了再去办事。” 程彦昭心中一暖,眼睛中差点涌出热泪:“阿羡,之前我错怪你了,你其实还惦记着我这个兄长。” 宋羡不再说话,而是重新将目光落在眼前的文书上。 程彦昭吃饱了饭,做事也更有了气力,不消片刻功夫就将一切安排妥当,眼线很快传回消息。 秦茂行进了客栈之后一直没有出门,苏怀清则在自家药铺中。 苏家药铺早早就关了门,苏怀清在药铺里清点账目。 程彦昭让人继续看着。 一夜过去,天大亮时,宋羡放下手中的毛笔,梳洗之后换上官服去了衙署。 程彦昭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从客房里走出来,就瞧见了宋羡一片衣角。 “又没睡?”程彦昭问院子里的管事。 管事叹口气:“没有。” 程彦昭奇道:“你不是说,他这两天睡得不错吗?” 管事摇头,他也这么觉得,可……大爷的事他们一向弄不不明白。 程彦昭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告诫管事:“少说话多做事。” 管事应声,等到程彦昭也去了衙署,管事看着程彦昭的后背,其实那句话送给程二爷最合适吧? 毕竟在大爷面前说话最多的不是他们而是程二爷自己。 …… 苏家药铺。 熬了一整夜,药铺管事和掌柜全都面容憔悴,两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苏怀清依旧在问账:“黄芩、草乌、北沙参、莱菔子……” 苏怀清每说出一种药材,管事的脸色就难看几分。 苏怀清接着道:“金钱草、漏芦、远志……” 一口气说了七八个药材名字之后,苏怀清看向管事:“这些药材的数目核对不上,照你所说这些北方产的药材没能收多少,可每日药铺卖出的却不止这些,药材是哪里来的?从别处买的?买来了多少?剩下的在何处?” 苏怀清一句句的问,管事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年纪大了,不能将所有药材的数目记仔细,大爷还是看过账目再说。” 苏怀清道:“我问的都是北方常见的药材,你不会记不住,难不成这些药材被你私下里变卖了?” 管事吓得忙摆手:“不……不……大爷这话可说不得,苏家药铺的药材大宗出入都要有留有当家人的印鉴做凭证,不要说我们这些老伙计,不敢存这样的心思害东家,就算我们肯,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掌柜也忙道:“是,是,药材有人守着,没有印鉴出不了门。” 苏怀清静静地看着管事和掌柜:“你们的意思,那些药材出入都是我母亲应允的?你们不敢说真话,是怕母亲责怪你们?” 管事和掌柜都垂下头。 苏怀清站起身:“就算你们不说,我也能查明白,只不过这其中若是有事,违背了大齐律法,晚一天向朝廷禀告,苏家的罪过可能就会更大,你们是老伙计,苏家待你们不薄,你们总不能在关键时刻害苏家。” 管事和掌柜更加沉默。 苏怀清看向门外:“你们不要出门了,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话,我会去一趟陈家村,再去官药局,等我回来的时候,就要将此事呈交镇州府衙,到时候会带你们一同前往,在府衙要不要说实话,就看你们自己了。” 管事想要说些什么,苏怀清已经走出了药铺,过了好一阵子,管事和掌柜才脱力般瘫在了椅子上。 大太太交待的事,看起来他们抗不过去了。 …… 苏怀清梳洗了一番,拿了礼物骑马赶去陈家村,人刚进了村子,常悦让人将消息带给大爷。 人到了,至于要做些什么,在陈家村坐多久,那得看看再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平安 苏怀清刚走进陈家村,就发现了陈家村的不同,房屋依然破旧,但可以看出修葺的痕迹,村民们都很忙碌,面容舒展,心情很是不错。 他是从沧州来的,这样的冬日,村中的百姓没有什么事可做,都缩在屋子里取暖,等着天气暖和之后才会忙碌耕种之事,哪里会像陈家村这样。 继续向前走,路过一处院子,苏怀清听到里面传来女眷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就有人抱着毛织物从院子里走出来。 “这是我们的织房,”陈咏胜不等苏怀清问就道,“常年都不歇,毛织物也是良辰带着村中人做出来的,周围村子的妇人都来向良辰学做这个,冬日里镇州卖出的毛织物,大部分都是我们这几个村子做的。 冬天织房也不能停,一来给村中人做些保暖的衣物,二来过了年就有商队去南方,这毛织物做的毯子依旧可以卖出去。” 三来,就像良辰说的那样,需要村中更多女眷学会用织机,今年只是试一试,明年要再置办些织机回村,当然这些陈咏胜是不会与苏怀清说的。 苏怀清仔细地听着陈咏胜说话,他与苏大太太不同,本就不曾看低过任何人,陈咏胜提及谢良辰做的那些事,他心里坦然,只有对谢良辰的进一步认知。 陈咏胜接着道:“那边就是存放药材的仓廒,仓廒旁边的院子是今年才盖起来的。” “那是熟药所吗?”苏怀清道,“我在沧州时就听说了陈家村的熟药所。” 陈咏胜道:“是熟药所,辰丫头每天都在那里忙活,村中人也只能帮些小忙,大事都要良辰来做,那孩子为了村中人委实辛苦。” 昨晚高氏在陈咏胜耳边一直替良辰不平,今天天刚亮,高氏又是一顿嘱咐,让陈咏胜定要护着良辰,让良辰受了委屈,他这个陈家村里正做不下去,良辰那边他也会心中愧疚,而且家里的大门也别想进了。 苏怀清道:“谢大小姐今年才十五岁,我十五岁的时候,只在家中读书,做不成什么事,与谢大小姐相比自愧不如。” 陈咏胜听到这话,心中略微宽慰,这苏大爷至少现在看着还算不错,可以领去见陈老太太。 “走吧,”陈咏胜道,“我带你去大伯母家中。” 苏怀清低声道谢,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来往的村民,两个人还没到陈老太太家中,就瞧见路上有背着猎弓向前跑的孩子。 陈咏胜伸手拎住了一个:“做什么?”孩子去的是熟药所的方向。 那孩子道:“我们去练箭……” 陈咏胜道:“莫要给你们阿姐添麻烦。” “是阿姐让我们回来拿弓箭的,”那孩子道,“田家阿姐来了,阿姐请田家阿姐教我们呢。” 陈咏胜这才松开了手。 苏怀清至此对陈家村算是有了很深的认知,也知晓谢良辰都做了些什么。 村中的孩子不止学认药材,还练射箭,说不定还要学些拳脚功夫,村中的女眷都在学用织机、炮制药材。 眼下陈家村赚了多少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学到的这些东西,由此可见谢大小姐对将来的思量,并不局限在镇州城内。 她要带着陈家村走很远。 怪不得母亲会拿回退婚书,母亲那般作为,苏家这门婚事对谢大小姐来说有弊无利。 苏怀清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也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不会再提及退婚书,而是要为母亲做事欠妥向陈老太太和谢大小姐赔礼,若是陈家村和谢大小姐需要帮衬,他会尽心尽力地帮衬。 “苏家大爷。” 陈子庚的声音传来。 苏怀清瞧见了立在门口的陈老太太祖孙三人,忙上前规矩地行礼。 陈老太太神情慈祥:“苏家大爷莫要客气了,我们进门说话吧!” 苏怀清身边的小厮和随从忙将礼物奉上。 陈老太太没去看那些东西,而是引着苏家大爷进了主屋。 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茶,冬日里不能喝薄荷,谢良辰在市集上买了些草茶,煮茶时又加了陈皮,喝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陈老太太喝了几次就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心疼银子,她就天天喝这个。 苏怀清没有刻意去看谢大小姐,而是向陈老太太道:“我母亲这段日子做了不少的错事,我替她向老太太和大小姐赔礼。” 陈老太太道:“大爷不必如此,要不是大爷,辰丫头还不能回镇州,这个恩情我们无论何时都会记得。” 苏怀清依旧向陈老太太行了礼。 陈老太太早与外孙女商量好,要向苏怀清问及当时搭救谢良辰的情形。 陈老太太道:“当日大爷走得急,谢绍山也不曾告知我们实情,辰丫头伤到了头,从前的事一概都忘记了,所以眼下只能问问大爷搭救辰丫头时的情形。” 苏怀清想到陈老太太会问这些,于是事无巨细地讲了出来:“我们家在南方有药铺,也认识不少的商队,打听消息方便一些,那时候余姚时疫,需要药材,我们家刚好前去送药。 收养谢大小姐的那家在平日里就买些药材帮助附近的百姓,与我们家药铺有些交集,他们定是听说我们在找谢大小姐,只不过他们应该是将谢大小姐当做亲生女儿,于是不曾透露消息。 直到余姚时疫愈发严重,他们夫妻也相继病倒,生怕谢大小姐无人照顾,这才送消息给我们药铺管事。 我因此得了消息,赶去了余姚,那时候余姚时疫还未平复,府衙封锁了去路,我以送药为借口,直到府衙给了放行的文书,这才前去寻人。 我找到谢大小姐时,大小姐已经受了伤,由一位管事妈妈照顾,那位管事妈妈早有旧疾,见我们来了这才放下心,我们将两个人带去客栈中照顾,可惜的是那管事妈妈昏过去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知晓回到谢家之后,会有人问及谢大小姐这些年的情形,于是四处打听。收养谢大小姐的李家,在余姚有些田地,夫妇两个乐善好施,膝下只有谢大小姐一个养女。 平日里谢大小姐性情温婉、内敛,极少出门,就算外出宴席也不多话,这一点与李家夫妇很像,所以别看李家夫妇在余姚多年,甚少人知晓他们家中事,对他们了解也是甚少。 余姚时疫,李家人将田地和房屋都换了药材救治旁人,本来还留下些物件儿,谁知遭了一场火都烧没了。 李家所在的村子死了太多人,想要打听消息委实不易,我逗留了多日得到的也只是这些。” 谢良辰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忽然道:“请问苏大爷,您可知我在李家叫什么名字?” 苏怀清道:“叫李绥宁。” 绥有安好、安泰之意,宁也是平安、安定。 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是让她一生安定?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妥,但谢良辰内心之中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她的心也跟着“突突”乱跳。 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良辰,以后我们改名叫绥宁好不好?平安安泰便是良辰。” 谢良辰感觉自己像是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身边响起陈子庚的声音:“阿姐。” …… 宋羡转头又去看桌子上的沙漏,一个时辰过去了,苏怀清还没有从陈家村里出来。 有那么多话要叙? 第一百二十二章互相 宋羡皱眉赶走思量,重新将精神放回政务上。 李佑的密折到了京城,一干要犯就要被李佑一起带去京城,宋启正也会前往,曲承美每日都要审问犯人,让文吏具报文书,这些文书他都要看一遍。 又过了一会儿,常安进门禀告:“大爷,常悦让人送回消息,谢大小姐病了。”常悦的后半句是,那位许先生给诊了脉,应该没什么大事。 但是常安决定吞了后面半句话先不报,常悦说的不确定,万一耽误了事,那可不得了,轻重缓急他心中有数。 要知道这一会儿大爷看了四次沙漏,向窗外张望了三次,生怕错过消息似的。 宋羡几乎立即抬起头盯着常安:“怎么回事?” 常安摇头:“不知晓,听说陪着苏怀清说话的时候,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宋羡没有再问,站起身向外走去。 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仿佛要去衙署忙一件很寻常的事。 不过……常安嘴唇一动,没有发出声,他想提醒大爷手里还握着镇州衙署送来的文书。 …… 谢良辰听到阿弟的叫喊声,然后脑子里一阵针扎般疼痛,她正要皱眉定神忍过这些不适,却眼前一阵发黑。 再醒过来时就躺在了炕上,身边传来陈子庚的声音:“许先生,我阿姐到底怎么了?” 许汀真道:“脉象上看没有大碍,应该是最近太过劳累,需要好好歇一歇。” 陈老太太道:“熟药所这两天先关上门吧,先生也养养精神。” 许汀真正要点头,就发现炕上的谢良辰睁开了眼睛。 “祖母、先生我没事,”谢良辰目光落在周围人身上,“方才就是突然有些晕眩,现在已经好了。” 谢良辰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许汀真和陈老太太纷纷伸手按了下去,陈子庚要攀住了她的胳膊,一双眼睛通红,目光中饱含了千言万语。 “你歇着,”陈老太太道,“有天大的事还有我们呢,我在灶上煮了粟米粥,还炖着鸡汤,一会儿你要多吃些。” 外祖母一脸严肃,谢良辰不好再争辩,于是顺从地点头,其实她身子没有大碍,应该是因为听到了苏怀清说的那些话,脑子里拼命地回想从前的事,牵扯到了旧疾。 谢良辰向颈后摸去,指腹掠过长长的伤疤。 片刻功夫村中其他人听到了消息,全都来到院子里看谢良辰。 “大娘,光炖只鸡可不行,你的粟米粥煮的也不好,我家里有好一些的粟米,我这就拿过来。” “不行,你的留着,用我家你的,你那是买给家里婆母的。” “大娘,你问问许先生,我们那边分下来的参片还有没有用?” 大家在七嘴八舌地在院子里说着话。 “这边有许先生和我们在,你们先回去,”陈咏胜开始撵人,“许先生说了良辰要歇着,你们在这里,良辰怎么休息?快走吧,都回去。” 大家这才纷纷住了嘴,不过也没有全都离开,而是站在陈老太太院子外候着。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让大家回去吧,天这么冷,站在外面不行。” 陈子庚这才跳下了炕,快步走了出去。 “这事怪我,”陈老太太道,“辰丫头从谢家回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将养就开始带着人收药、卖药到处奔波。” 许汀真安慰陈老太太:“良辰身子骨不错,这次就是一时劳累,养两天就好了。” 陈老太太还没说话,谢良辰向屋外看去:“苏家大爷呢?可走了?” 陈老太太这才想起苏怀清:“没呢,还等在外面。” 许汀真道:“这里有我在,你过去看看。” 陈老太太走出屋子,苏怀清就迎上前:“大小姐如何了?” “没事,”陈老太太道,“就是最近累着了,先生说多睡一睡就好了,刚刚清醒过来,也没有觉得哪里不舒坦。” 苏怀清颔首:“这就好,若是需要什么药材,此时陈家村没有,我让人去跑一趟。”苏怀清是骑马过来的,于是才有这样的话。 陈老太太摆手:“熟药所还有不少药,许先生都不用,只让我做些好的,辰丫头没醒之前我就将鸡炖上了,一会儿端汤给她喝。” 忙碌的时候,陈老太太将苏怀清晾到了旁边,不免有些歉意,她试探着道:“一会儿大爷也留在村中用些饭食再走。” 苏怀清道:“今日恐怕没有时间,我还要赶回药铺去。” 说到这里,苏怀清略微停顿片刻:“我喝杯茶就走。”之所以留下喝茶,是确定的确没有他能帮衬的地方,毕竟他骑马回城跑一趟要快的多。 陈老太太哪有不懂的道理:“下次再登门,我再好好做些饭食。” 苏怀清应下来。 等茶的时候,苏怀清看到旁边的几个大笸箩,里面是晾晒好的芦根,于是起身自然而然地去帮忙挑拣。 “怎么还干上活了。”陈老太太将茶水放在石桌上,撵着苏怀清放下药材。 苏怀清却道:“我祖父在家也亲手挑药,每次我过去都会帮忙,这段时日离家已久,看到这些药材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陈老太太笑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苏怀清接着道:“之前说到余姚李家的事,颇为仓促,若是老太太想起什么想要问我的,就使人来知会一声。 我若是在镇州,就会前来禀告,以防还有什么遗漏的内情,不在镇州的话,也会让人送信来陈家村。 您若想要去余姚,我去寻张舆图标清李家所在之处,随时可以安排人一同前往。” 苏怀清能看得出来,谢大小姐很关切之前发生的事,去余姚李家带回谢良辰的人是他,如果他能帮上忙自然是最好。 陈老太太回应的干脆:“知晓了,我们承了大爷的情,日后有事定会去寻大爷。” 苏怀清挽起袖子干着活,硬是将面前整个笸箩的药材都挑拣好,接着他抬起头辨了辨时辰就要准备告辞。 只看到有人进了院子。 “老太太,宋将军来了。” 宋羡没有穿官服,跟着陈咏义一路走过来,陈咏义先进院子禀告了一声,紧接着他就跟着踏入院中。 几乎立即的,宋羡和苏怀清四目相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不需要提点,彼此都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第一百二十三章赶人 陈咏胜本要上前引荐。 当陈咏胜的目光看向宋羡时,他就明白了,宋羡该是心里有数,用不着旁人开口,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方才一瞬间气氛略有些不同。 宋羡向院子里走了几步,苏怀清放下手中的药材,忙伸手整理挽起的袖子,身边的小厮递过一块巾子让苏怀清净手。 两人说话之前,宋羡看到了从屋子里迎出来的陈子庚。 陈子庚这会儿脸上已然没有了什么异样,只是眼睛略微有些发红。 宋羡道:“子庚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陈子庚熟络地走到宋羡面前行礼道:“我阿姐病了,不过许先生用了针,已经醒过来了。” 宋羡自然而然地接着道:“可需要帮忙?” 陈子庚摇头:“许先生说阿姐没事,就是太过劳累,歇歇就好了。” 苏怀清整理好了衣衫,向前走了几步,方便一会儿向宋羡行礼,他的视线与院子里的人一样,坦然地看着宋羡和陈子庚,只是最后收回目光时,他看了一眼屋子里。 陈老太太也道:“也是我疏忽。” 宋羡劝慰陈老太太:“大约是因为王俭之事,到底惊扰到了陈家村,最近天寒,容易生病,老太太也要多保重。” 陈老太太只觉得宋羡才是镇州的父母官,这几句体恤百姓的话,让人听着心中舒坦。 说完这些,宋羡看向陈咏胜:“衙署有文书送来,我刚好路过陈家村寻里正再核实一遍,其中细节不要有错漏。” 陈咏胜忙应承。 旁边的常安庆幸自己足够机灵,看着大爷握着文书,路过衙署的时候就拎了个文吏跟着,这借口天衣无缝,在人前保住了大爷的颜面。 说完陈家村的事,宋羡才看向苏怀清。 苏怀清上前行礼:“宋将军,生员是百济堂苏家长孙,苏怀清。” 宋羡目光再次看向苏怀清。 四目相对,苏怀清只觉得宋羡目光幽深,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其中的威严让人忍不住要低头,若他心怀不轨前来陈家村,此时必然要露出惊骇的神情,但他本就坦荡,于是没有挪开视线。 陈子庚上前几步走到宋羡身边道:“苏家大爷是来探望祖母的。” 宋羡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开口。 但是大家却都明白宋将军为何如此,宋将军是为了公务而来,但现在陈家村有外人在…… 就连平日里心思简单的陈咏义也发现了问题,眼下陈老太太家中不方便,他不知该不该将宋将军请去陈咏胜家中。 不过没等陈咏义开口,苏怀清向陈老太太道:“村子里有事,我也不便再久留,改日再前来与老太太说话。” 陈老太太点头。 苏怀清又向宋羡行礼:“生员告退了。”然后带着小厮向外走去。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要与宋羡说话,不方便去送,还好村中有几个半大小子在,从中走出两个人陪着苏怀清一路向外走去。 苏怀清也没有见外,笑着与那两个孩子说话。 宋羡隐约听到苏怀清问道:“读书了吗?”仿佛与陈家村中的人早就熟络了。 苏怀清离开之后,陈咏义这才道:“若不然将军去里正家中喝杯茶。” “不用了,”宋羡道,“衙署还有事,我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冬天极冷,让宋羡站在这里总觉得不好。 陈老太太心思一动:“将军不嫌弃的话,去灶房旁边的东屋等一等? 若是寻常人,我可不敢这样问,将军来了几次,都相熟了我才敢开口,只因为那东屋原本是放杂物的地方,待客太过失礼。 不过这两日,我外孙女将东屋收拾出来,说是天冷的时候,要在那里盘账。虽然地方窄了些,好在暖和。” 宋羡道:“就去东屋吧。” 陈老太太将宋羡引去东屋里,多亏有个爱折腾的外孙女,这屋子简陋但好在干净,屋中没有椅子,只有谢良辰请村中人帮忙用做了个木台,平日就坐在那里。 木台前就是个小桌子,桌子上有笔墨纸砚和油灯,油灯旁边是个木匣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宋羡坐下,陈子庚端来煮好的茶。 “我阿姐说,有了银钱就在屋子里做火墙,就算读书到很晚,都不会觉得冷。还要在旁边做个躺椅,到时候我读书,祖母和阿姐都能在旁边歇着。” 陈老太太在旁边道:“都是他们姐弟俩胡乱说说,将军不要往心里去。”还什么火墙、躺椅,还想将乡下的地方折腾成皇宫一样? 宋羡端起茶来喝,然后放下手里的碗:“茶换了?” 陈子庚道:“里面放了陈皮,不过是从药铺买来的,阿姐在熟药所做的陈皮还不能用,明年就好了……我们会亲手做。” 宋羡又端起碗来:“明年我来尝尝。”这里离灶房很近,方便取暖,她为自己寻了个好地方。 宋羡似是能看到她夜夜挑灯坐在这里读书算账的情形,就像陈老太太说的那样,每天如此繁忙,一心带着陈家村向前走。 陈子庚道:“做好了就给您送过去。” 站在屋外的常安不禁佩服自家大爷,不动声色地就要走了茶叶。 说话间,陈咏胜核对好了文书,前来向宋羡复命:“都弄好了。” 说完陈咏胜接着道:“将军特意前来陈家村,难不成这案子又……” 宋羡抬起眼睛:“冒充陈家村熟药所的药材来历还没有查明,陈家村还是要多加小心。” 陈咏胜一半清楚一半糊涂,不知该怎么小心。 既然文书都做完了,宋羡也没有理由再逗留,他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院子里,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主屋。 宋羡向陈老太太道:“我祖母吃了谢大小姐做的药膳,精神好了不少,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只管让人来知会我。” 陈老太太道谢。 宋羡这次直接走出了陈老太太院子,在陈家村口上了马,很快一行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子庚跟着陈老太太回到家中,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三人和许汀真时,陈子庚才道:“阿姐,那冒充我们熟药所的药材,可能是苏家的。” 谢良辰早就有所猜测但没有告诉外祖母和阿弟,不知道阿弟是如何得知的。 陈子庚道:“宋将军没有直言,但是我听出来了。宋将军该是听说苏家人来了陈家村,生怕我们不知晓其中内情,于是专程走这一趟。” 宋将军对苏大爷很是防备,当着二叔的面提及那些冒充的药材,而且苏家是能炮制出甲等药材的,这些种种勾连起来,陈子庚得出这样的结论。 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好人 陈老太太仔细想想,觉得孙儿说的很有道理。 许汀真道:“良辰说过苏家药铺的几味熟药,与我们做的不相上下。”言下之意如果是苏家的药材,那也能说得通。 陈子庚道:“所以我们该谢谢宋将军,宋将军是真的为我们着想。” 陈老太太有些后悔:“事先没有准备,宋将军走得时候,没拿什么东西给将军。”幸好还喝了一碗茶。 说完陈老太太又仔细回想与苏怀清说过的话,应该没有涉及到那桩案子,这案子没落定之前苏家再来人,她能不见就不见,总之要格外小心。 谢良辰看一眼窗外,她早有猜测所以苏怀清每句话她都听得仔细,生怕漏掉些什么,苏怀清言语里倒是没有试探,没有问他们什么,而是将知晓的都说出来。 但苏怀清在这时候回镇州,也不会是偶然,毕竟明年二月他就要进京参加礼部试,其余赶考的生员都在家安心读书,苏怀清却来到了镇州。 前世她嫁到苏家之后,听苏大太太说过,礼部试之前苏怀清不在京城,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是否跟这桩事有关? 谢良辰正思量着,闻到一股香气,陈玉儿端着鸡汤进了屋。 “阿姐快吃些东西,”陈玉儿道,“炖的刚刚好,大娘还在里面放了黄精。” “都吃,都吃,”陈老太太道,“杀了最肥的那只鸡,满满的一大锅。” 陈老太太早就看明白了,外孙女心里装的人太多,如果不多做些,外孙女不舍得吃。 谢良辰被那一阵阵的香气熨烫的心里暖暖的。 外祖母可是吃点肉都会心疼的人,竟然炖了只鸡,还知道放黄精。 她生了一点小病就这样劳师动众。 “快吃,”陈老太太道,“做好了就是吃的,都看着做什么?” 许汀真难得笑一声:“不心疼?” 陈老太太佯装不在意:“买来就是要吃的,又没有丢,心疼些什么?”不过这鸡是预备过年吃的,过两日她还得再去买两只,越到年底东西越贵。 陈老太太心窝还是一揪一揪的,不过她强忍着,免得在许先生面前丢了脸面,更何况什么都比不上外孙女身子重要。 吃过了饭,许汀真要去熟药所,走之前她忍不住问谢良辰:“王俭那些人真的是辽人的奸细?” 谢良辰摇头:“不知,但听李大人和宋将军的意思,应该差不了。” 许汀真道:“你们能找到那些木齿也是不易,藏得那么隐蔽,晚一会儿就会被吞进肚子里。 以后要多加小心,辽人还有那些前朝余孽,惯会算计人,越是光明磊落的人越要吃亏,这世间总是少了些公正。” 许汀真很少会说这些话,谢良辰道:“先生从前见过辽人和前朝余孽吗?” 许汀真没有立即摇头而是道:“北方不少战事都是因他们而起,我见得多了,难免心生感慨。” 谢良辰接着道:“是因为广阳王?” 听到这个名字,许汀真脸上一闪警惕,目光落在谢良辰脸上,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晓? 不过话到嘴边,她平复了心情:“为何这样问?” 谢良辰道:“先生提及过自己的家在广阳王属地,广阳王属地如今被前朝余孽占据,于是猜测先生可能亲身经历过那战事。” 许汀真长叹一口气:“正是如此,广阳王被辽人和前朝余孽联手算计,属地被攻破,整个广阳王府都被血洗,朝廷兵马迟了几日才赶到,只救回广阳王一个旁系的子弟,前两年还封了他女儿为郡主。 去年那位郡主到辽州祭拜广阳王,当年从广阳王属地逃出的百姓,不少都去瞧了,我也前去凑了凑热闹。 那位郡主哭得很厉害,安抚大家说,朝廷会拿回属地,让大家回到家乡。 不要说那位郡主不可能对广阳王和王妃有什么真情意,就算那些百姓,经过了几次战乱,又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被朝廷安置到各地,谁还会想着回家?无非是为朝廷造势罢了,朝廷要征伐前朝余孽,就要多收赋税,四处征兵,说到底都是手段。 我深入乡野四处行医,看得太多,战乱时满地都是饿死的人,医者又能救多少?要不是遇到了你,这一身医术和炮制药材的法子,我大约都要带入土中了。” 谢良辰伸手拉住了许汀真:“先生,眼下太平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许汀真道:“但愿吧!” 许汀真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黑蛋几个人的笑声,几个孩子一手端着鸡汤,一手拿着饼子,吃的高兴。 陈老太太迎出去道:“慢点吃,有的是,今天都让你们吃饱。” 许汀真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在陈家村久了她整个人也变得柔软起来,许多从前绝不会说的话,如今也与良辰说了。 看着陈家村这样,她更愿意相信,将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 苏怀清出了陈家村,马不停蹄地向官药局而去。 “你去找秦将军,”苏怀清吩咐小厮,“与秦将军说,一会儿我要带着药铺管事和掌柜去衙署,顺利的话能与知县大人将整件事说清楚。” 小厮应声心中有几分不解:“大爷,刚刚我们不是遇到了宋将军吗?大爷为何不将这件事告诉宋将军?” 苏怀清想到宋羡刚刚的疏离和冷漠。 “我与宋将军没有交情,”苏怀清道,“我就是个生员,就算有要事禀告,也要先去镇州衙署,即便事关重大,也要衙署官员上报给宋将军。” 苏怀清与小厮分开行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镇州衙署中,正在看手里文书的曲承美听到禀告:“大人,百济堂长孙苏怀清带着药铺的掌柜和管事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官药局的药工。” 曲承美有些意外:“来做什么?” 文吏道:“苏生员是来认药的,他怀疑诬陷陈家村用的药材出自苏家,于是将相关人一并带了过来,请大人问审。” 曲承美奇道:“还有这种事?”最近发生的事,遇到的人,他从前真是闻所未闻。 曲承美起身去前堂,不忘记吩咐文吏:“去禀告给宋将军。” 第一百二十五章送汤 宋羡从陈家村回来没有去衙署,而是在城外练兵。 兵卒攀爬城墙,利用云梯登城。 这云梯是宋羡亲手改良的,中间放了转轴,云梯可以一定程度的伸长,底部的车用生牛皮加固,抵御投石车落下的石块。 宋羡十岁跟着宋启正入军营,早几年无法上战场,于是看前朝兵书,想方设法改良军备。 两军对战,军备万分重要,前世时王俭那样的辽人奸细进了军器监,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 “大爷,”常安走上前道,“苏怀清去了镇州衙署。” 宋羡面容清冷不辨喜怒,但心中却有了些计较,大概猜到苏怀清去做了什么。 常安接着道:“苏怀清是带着苏家人前去认罪的。” 宋羡淡淡地道:“他是想要救苏家,救他母亲。” 常安道:“曲知县问大爷该怎么办?” 宋羡目光看向操练的将士:“让曲知县去审。” 常安应声。 宋羡脑海中浮现出苏怀清挽着袖子在陈老太太院子里干活的那一幕,苏家的事还没有解决,他却前去陈家村探望陈老太太,看来对这桩案子早就胸有成竹。 宋羡眼睛微眯,不管是林珝还是苏家,他都早有安排,不担心苏怀清会坏事,就看看苏怀清到底能说出什么。 …… 天黑下来。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睡着了,谢良辰却在炕上翻饼子,可能是下午睡的太多,到了晚上就说不出的精神。 谢良辰想一想桌子上的账目和医书,就想要爬起来到东屋里去。 有了这样的思量,愈发觉得假寐的时间太过难熬,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外祖母和阿弟确实睡熟了,谢良辰起身穿好了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冷风袭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冷颤,她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裙,小心翼翼合上门,准备快走几步冲入东屋之中。 谁知刚走了两步,就听一个声音道:“做什么去?”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宋羡。 谢良辰站在原地,借着月光看到宋羡走过来。 “大爷。”谢良辰迎上去行礼。 宋羡淡淡地道:“大半夜的,这是要去哪里?” 黑暗中,谢良辰看不到宋羡的面容,飞快地看了看东屋:“睡不着,准备去东屋拢账。” 宋羡道:“一日不算账都不舒坦?” 谢良辰没有回话,反而道:“大爷怎么来了?” “出去练兵才回城,”宋羡道,“顺路过来看看。”他是才来不久,准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常悦就离开,结果就看到谢良辰蹑手蹑脚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大晚上的,大家都睡着了,唯有她一双眼睛亮若两盏明灯。 一阵风吹来,谢良辰正觉得冷,面前的宋羡大步走向了东屋。 谢良辰熟练地将桌案上的灯点亮,转头去看宋羡。 宋羡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提梁食篮,他伸出手递给谢良辰,谢良辰一时怔愣,半晌才道:“大爷……这是什么?” 宋羡眼看着谢良辰眼睛里浮起一抹戒备和警惕。 “这是家中为祖母做的药膳,”宋羡道,“祖母说与你做的味道不同,你尝尝看,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谢良辰明白过来,上前将食盒接下,转身放到桌案上。 谢良辰道:“大爷是让我现在尝吗?” 宋羡应了一声。 “那您坐下来等一会儿。”谢良辰寻了个小杌子,请宋羡坐下。 东屋里没有准备椅子,宋羡要在这里等,就只能委屈一下。 谢良辰看着宋羡的神情,他倒是不曾露出嫌弃和不耐,而是看了看桌案上的灯火:“只有一盏灯?” 谢良辰点头。 宋羡微微蹙眉思量片刻,伸手拿起小杌子,走到桌案旁边然后坐下来:“我要借着灯看公文。” 东屋里只有一张桌案,谢良辰要尝汤,就得将汤碗放在桌案上,如此一来就与宋羡离得很近。 她眼看着宋羡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函,借着灯光仔细看起来,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笺上。 谢良辰站在旁边看了片刻,确定宋羡就与这东屋里的摆设一样没有任何的差别,这才走到桌案旁坐下打开了食篮, 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谢良辰伸手碰了碰瓷罐,还是温热的。 罐子里装得是炖好的牛肉汤,谢良辰拿起勺盛起汤凑在嘴边尝了尝,汤里面放了黄精,这黄精应该是她送去宋家的,经过了九蒸九晒,没有苦涩和麻味儿,而且放得不多,药味儿并不重,为什么宋老太太不喜欢吃呢? 谢良辰又喝了两口汤,然后盛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牛肉略有些柴,炖的火候不够。 谢良辰抬起头正欲与宋羡说,但宋羡盯着公文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她。 “这就尝出来了?”宋羡半晌才道。 谢良辰道:“可能是牛肉炖的不够软烂,老太太和我外祖母一样,年纪大了都不喜欢吃硬的东西。牛肉炖汤冷水下锅,放入药材之后,用小火多煨一会儿,就能好很多。” 宋羡点点头,算是应了。 “都吃了吧,”宋羡道,“免得我再拿回去。” 她吃过的东西宋羡自然不会再要,不过……谢良辰看着眼前的汤罐,牛肉汤未免太多了,却又不能留着,否则无法向外祖母和阿弟解释。 这样想了片刻,谢良辰才又拿起了勺子。 吃一顿饭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宋羡早该将手中的信函看完了,可是宋羡却还一直举着那纸笺不放,谢良辰怀疑那纸笺上说的是很重要的事,需要边看边思量。 谢良辰将汤罐拿起来去灶房洗干净,放回食篮中,宋羡也将信函重新收好。 冬日的夜里,屋子四处透风,就算从灶膛里取了柴火,也不会很暖和,但可能吃了一罐牛肉汤,谢良辰觉得周身暖洋洋的。 宋羡看着摆好的食篮,他也该离开了。 “苏怀清去了镇州衙署,”宋羡道,“他比对了账目,又让熟药的老伙计去辨认,确定冒充陈家村的药材出自苏家。” 第一百二十六章劝说 宋羡没想在这时候提及苏家,只不过抬脚要离开时,心念一动,忍不住开了口。 说完之后,他有意去看谢良辰的神情,仿佛在探究她如何思量苏怀清,真是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无端的喜怒和微妙的心思。 谢良辰没有发现宋羡的异样,她未加思索地点头:“苏大爷白天来陈家村时,我就想到了,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看来苏家大爷来镇州之前,应该就有所怀疑。” 宋羡道:“苏怀清一直在沧州,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横海节度使的外甥秦茂行。” 宋羡提及秦茂行,谢良辰仔细回想:“苏家大爷过世后,秦茂行每年都要去苏家探望苏老太爷。” 秦茂行在苏家喝醉了酒,与苏老太爷说话时被她听到。 秦茂行说:“如果怀清泉下有知,他不会愿意将谢大小姐抬进门,让谢大小姐寡居一生,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老太爷道:“是苏家对不起那孩子,眼下木已成舟,日后若是有机会,希望能够弥补。” 苏老太爷这话不是说说罢了,确实花费了心思教她识药材学生意。 所以她对秦茂行的印象并不坏。 宋羡知晓谢良辰说的是前世发生的事,她在凭借自己的记忆,来帮他看清苏怀清和秦茂行的意图。 不过能看得出来她有所保留,瞬间的那些思绪不会向他提及。 谢良辰接着道:“后来听苏老太爷说,秦茂行在北方战死了。” 这桩事宋羡比谢良辰更清楚:“朝廷攻打前朝余孽时战死的。” 谢良辰看着宋羡。 宋羡知晓她想要问些什么:“他是横海节度使派去的人,虽说我们一起前去西北,但两军互不信任,朝廷早知晓如此,一早就命我们兵分两路,秦茂行死的时候我不知晓,后来听说他与身边的亲信一同战死了。” 死了主将也就罢了,与亲信一同战死就有蹊跷。 谢良辰明白宋羡说的意思。 宋羡道:“横海节度使治下的争斗,我不便插手。” 谢良辰道:“所以秦茂行是死在自家人手中?” 宋羡目光微深:“不是朝廷动的手,也与宋家无关,辽人没有大举入拒马河,就算参与其中不过从中挑拨、报信,拿下秦茂行整个大军的另有其人,就算借刀杀人,也要有调动兵马的权利,至少在关键时刻不能派援军前去。” 虽然没有证据,但事实如此,宋羡这话就是事实,没谁能够反驳。 “前世时苏怀清死了,秦茂行也死了,会是巧合?”谢良辰不等宋羡回答,“大爷准备去见苏家大爷吗?他或许知晓一些内情。” 宋羡沉默着没有说话。 谢良辰仔细想想自己没什么地方说错话,她觉得自己能想到的,宋羡不可能会错过,只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宋羡不太喜欢与苏怀清来往。 难不成因为苏大太太和林珝,所以对苏怀清也多有猜疑? 大约是晚上的牛肉汤作祟,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多说两句。 谢良辰道:“万一苏怀清和秦茂行对横海节度使有了疑心,早些弄清楚,或许对大爷日后拿下北方多有助益,前世虽然没有靠着别人大爷就一统北方,但也因此折损不少兵马。 少些战事总是好的,至少百姓会过的安稳些。” 说完这些,谢良辰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宋羡这样的人,定不喜欢有人在他耳边指手画脚,即便是善意的劝说。 不过她也不后悔,不是所有事都要算计清楚,就像今晚她起身是为了看账目,不是为了喝牛肉汤。 谋算或许必要,但不能因此完全束缚住自己的心性。 “我知道。”宋羡终于开口道,他不喜欢苏怀清,但为了公事还是要去见一面。 谢良辰一阵轻松,看来宋羡没有她想得那么不好相与,就像宋羡之前说的那样,除非她对他有威胁,他不会伤她性命,所以她也该拿出一些诚心,算是投桃报李。 宋羡说完转头又去看谢良辰:“太晚了,早点歇下吧,这些日子不用去给我祖母做药膳。” 谢良辰露出礼貌的笑容:“我没有病,只是小事,眼下觉得已然好了,宋老太太那边我可以照常去。” 宋羡道:“我对手下办事的人一向不严苛,你欠我的不止几顿药膳,不急于一时。” 这话倒像是出自宋债主的嘴,不过体恤旁人还要用威吓的口气说出来,宋羡也是头一份。 谢良辰应声向宋羡行礼。 宋羡大步向外走去:“不用送了。” 等到宋羡的身影不见了,谢良辰才吹了灯,简单梳洗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躺回炕上。 谢良辰翻了一个身,找到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她睡不着也是因为满腹心事,李绥宁、谢良辰,她到底是谁? 谢良辰看着陈老太太,外祖母是否知晓内情?若是知晓,外祖母为何一直不肯说?外祖母是真的疼爱她,能让外祖母闭口不提的大约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说出来的话,她与阿弟会有危险。 谢良辰一直思量着,不知多久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她只要一直往前走,总会看清楚路的尽头是什么模样。 …… 宋羡回到城中,远远地就看到程彦昭等在门口。 “你去哪里了?”程彦昭道,“我去了军营,又追到衙署,还问了宋府的人,最后来到小院子,到处不见你人影。” 程彦昭总觉得宋羡有些不同,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宋羡道:“秦茂行找你了?” 一下子被猜中,程彦昭多多少少有些泄气:“他想要见你一面。” 宋羡道:“让他明日上衙前来这里。” 宋羡会这样痛快地答应见秦茂行,程彦昭心里有几分惊讶,以宋羡的性子就算答应见人,也要磨秦茂行两日。 要说宋羡的缺点,这个人就像一头孤狼,习惯用自己的法子解决问题,虽然他有这样的能力,未免太过辛苦。 脾气能缓和一些,自然对宋羡有好处。 将程彦昭撵出去,宋羡脱衣服梳洗,前世北方许多问题都是以战事结束,他也没想过为了避免一场战事,花些心思,多费些周折,另辟蹊径去解决。 “少些战事总是好的,至少百姓能安稳些。” 宋羡眼前再次浮现起陈家村的情形。 苏怀清进了镇州衙署就没能出来,秦茂行不禁有些着急,所以天刚亮就到了宋羡的小院子门外。 幸好正门大开,看来宋羡已然起身了。 “劳烦通报一声,”秦茂行道,“秦茂行求见宋将军。” 第一百二十七章试一试 秦茂行站在门外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才跟着小厮走进院子。 真没想到,他会来求宋羡帮忙。 但是眼下就像苏怀清说的,什么事都没有抓出辽人奸细重要。 心中思量着,秦茂行硬着头皮走入书房,抬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宋羡。 宋羡面色冰冷,浑身散发着一股肃杀的气息,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剑,横在他面前,让他忍不住想要拔刀为之抗衡。 秦茂行强稳住心神向前行礼:“宋将军。” 宋羡抬起眼睛去看秦茂行,没有客套直接道:“秦郎将登门所为何事?” 秦茂行抿了抿嘴唇,都是武将出身,直来直去反而更好:“将军和李大人在镇州捉到的辽人奸细,他们嘴里是否有一颗木齿?” 宋羡没有犹豫颔首道:“是。” 秦茂行接着道:“是否是这个模样。”秦茂行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布包打开,露出一个木质的物什,那物什已然损坏,但仔细查看,依稀有木齿的模样。 宋羡抬眼看秦茂行:“秦郎将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茂行早有准备,说出来之前还是停顿了片刻:“是在乾宁军抓到的人。” 乾宁军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 秦茂行接着道:“其实我与苏怀清暗中追查辽人奸细许久了,这件事要从前年兵部的一场大火说起。” 宋羡听说过兵部库部失火,烧毁了一些文书,还烧死了一位员外郎。 秦茂行道:“死的那位员外郎叫吕延之,沧州人士,与我乃是挚交。” 宋羡道:“吕延之的死有蹊跷?” 秦茂行点头:“不过府衙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我前去京城吊唁也不曾怀疑过,直到苏怀清与我说,吕延之过世之前在查库部的账目,觉得北方的军需有问题,朝廷每年调拨的军资和北方现有以及消耗掉的军资不符。 吕延之这人擅长筹算,每日的公务对他来说太过轻松,于是他就去翻看陈年旧账,所以发现有蹊跷,但吕延之尚不能肯定,告诉苏怀清等他查实之后再仔细说清。 结果这话说完第二天,库部就失火了,账目没了,吕延之也烧死了,府衙勘验的结果是,吕延之夜里看公文,睡着时碰倒了灯盏。” 秦茂行想到死去的吕延之不禁一阵难过:“后来我与苏怀清就暗地里查军备,在辽人手中发现了大齐库部的兵械和火器。” 宋羡道:“大齐和辽人两军交战,也会有军备被缴走,你怎么知晓那些是有人偷偷卖给辽人的?” 秦茂行道:“我也有这样的猜测,所以一直追查不放,终于抓到一个辽人的副将,严加审问,他招认那些军备是萧兴宗从大齐买来的。” 秦茂行说着看向宋羡,他还没张嘴却从宋羡眼睛中看到了答案,宋羡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秦茂行有些泄气:“我抓到人之后,准备带去沧州,谁知道半途遇到刺杀,那副将被杀了。” 宋羡道:“这件事发生在今年?” 秦茂行点头:“那辽人被杀之后,我又追查是谁走漏了风声,秋天时在乾宁军抓到一个眼线,没能问出任何口供,他就自绝了。 听说辽人奸细口中有木齿,我与苏怀清将那眼线的尸身挖出来,在他肚腹之中找到了这像木齿的东西。” 宋羡沉默了片刻道:“你和苏怀清查案打草惊蛇是起因,那些人为了遮掩,干脆将宋家推出去顶罪。”所以才有皇上对宋家的猜疑。 秦茂行听到宋羡这样说,心中的迷雾又散去了不少。 这件事真是环环相扣。 “在北方能够与辽人勾结买卖军备的除了宋家就是横海节度使,”宋羡与秦茂行对视,“宋旻的案子让你们看清楚,至少我没有暗中勾结辽人,于是前来找我求证,想知道买卖军备的是不是宋家?” 秦茂行以为自己还要费力解释一番,不成想宋羡已经看透。 宋羡没有给秦茂行想要的答案,墨色的眼眸幽深:“同样的话我也要问你,买卖军备,与萧兴宗来往,背地里推波助澜的人是不是横海节度使?” 宋羡道:“做事不能妄想,要看证据。你追查军备之事,还没来得及禀告朝廷,就有宋家与辽人私通的传言,真的那么好真相大白,吕延之就不用死了,你们也不必暗中查那么久。” 秦茂行承认,他就是因此才又有了猜测,难不成这件事与舅舅有关? 宋羡接着道:“你在横海节度使治下发现了军备和眼线,不能为了给你舅舅开脱,就怀疑宋家。 宋家能将手伸去你们身边,就不如一并将勾结辽人的罪名压给横海节度使。” 秦茂行面色更是难看,他不得不承认宋羡说的都很有道理:“眼下还有一桩事,苏怀清的舅父林珝身边的亲信曾去过沧州。 所以苏怀清才会赶来镇州。” 秦茂行和苏怀清两个人暗中查案,却查到了自家人头上。 宋羡想着谢良辰说的那些话,前世秦茂行被自家人所害,苏怀清也死的不明不白,也许真是因为追查这桩案子。 秦茂行道:“怀清与我只想将一切查清楚,现在怀清来镇州,若是有什么事能交给我去做,宋将军只管开口。” 宋羡收好面前的公文,他看着秦茂行:“如果林珝再去沧州,你可能查清他与谁有来往?” “能,”秦茂行道,“我在沧州有眼线,定能跟得住。” 宋羡站起身:“那就试一试。” …… 陈家村。 陈老太太盯着外孙女吃饭:“鸡肉才吃一天就屯住了?”外孙女小口小口地吃着饭,那模样生像是吃了小灶,油水够了,吃什么都没那么香了。 谢良辰昧着良心,忘记宋羡送来的牛肉汤:“可能是那只母鸡太肥了。” 陈老太太默默记下,看来还是买肥点的鸡划算。 吃完了饭,谢良辰与陈子庚一起漱了口,然后一起出了村子。 陈子庚去东篱先生那里进学,谢良辰要去铁匠铺看她那些炮制药材的宝贝有没有打出来,如果试用起来不好,还要再修改。 “让你四舅舅一起去,”陈老太太叫来陈咏义,“快要过年了,路上不安生,你多注意着些。” 谢良辰觉得外祖母不是因为快要过年了,而是怕有些秘密被人察觉,她会有危险。 第一百二十八章为他打算 谢良辰在铁匠铺前等了许久,铁匠的徒弟才擦着汗跑出来。 小徒弟不过才十岁,平日里帮铁匠烧火,一张脸从春到冬都是黝黑的,不知是被烟气熏的还是火烤的。 “辰阿姐。”小徒弟见到谢良辰很是开心。 谢良辰将手中一袋豆子给小徒弟:“黑蛋让我带来给你的。”他们来几次,都要给小徒弟带些吃的。 小徒弟一脸不好意思:“阿姐以后别给我了,陈家村也不容易。” 谢良辰笑道:“不值什么,就是闲着时打发时间。” 小孩子总喜欢嘴里有点东西,眼下陈家村能拿出来的也就是一些豆子。 小徒弟垂着眼睛收了:“谢谢辰阿姐。” 说完小徒弟向身后看了看:“还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做出来,师父说,辰阿姐要铡药,刀刃锋利些才行,他得多锻几次。” 谢良辰很感激铁匠,她要的东西的确比铁锅要精细,否则用几次就崩坏了刀口。 铁匠寻了几个人来帮忙,小徒弟不急着回去,就与谢良辰说话。 谢良辰道:“最近活计不少吧?” 小徒弟点头:“镇州城内和附近村中来做铁锅的很多,咱们这一个铁匠铺从早做到晚,许多活计都推到了明年。” 谢良辰笑道:“从前打仗,谁也不敢用铁锅,从前有的也都让辽人抢走了,眼下不一样了,一个村总要有几口锅,做起饭食才方便。”陈家村除了熟药所之外,这铁锅不过才有三口,其中一口在她们家。 小徒弟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师父还说,他也没料到今年会有这么多人买锅,都是因为卖药材、皮毛和商队赚了银钱。” 这话谢良辰喜欢听,大家都能赚到银钱才好。 正说着话,王铁匠走了出来,方正的脸微沉,眉头紧锁,见到谢良辰道:“恐怕要等明日再来取铡药的刀了。” 谢良辰问道:“是哪里不对吗?” 王铁匠叹口气:“我照大小姐说的那样试了试,刀刃尽量薄一些,可惜……容易弯,用不了多久就要重新锻刀身,看来还是火烧得不够,我再想想法子。” 王铁匠说完话,小徒弟不等师父吩咐:“我去烧火。” 王铁匠看着谢良辰:“从前我的确见过师父做出那样的刀,可能是我手艺不精,不过既然我答应了,就会再试着再做做看,实在不行只能等明年看看,等镇州铁匠铺有了排橐(注1)用也许就能做出来了。” 谢良辰道:“劳烦您了。” 王铁匠说了两句转身回铁匠铺,陈咏义安慰谢良辰:“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不是所有药材都能放进碾槽的,这药刀必须要用,谢良辰记得前世能锻造出好的药刀,到底差在哪里呢? 难不成真是王铁匠说的手艺不精? 谢良辰慢慢地思量,只不过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时半刻没想法解决的法子。 不过这铁匠铺确实太小,她虽然没问过宋羡,但能猜到宋羡明年会让府衙多招匠人造器。 难不成先做个药刀勉强用用,等到明年……她不想等明年,谢良辰准备再去街上转转。 陈咏义开始理解大娘为何不愿跟着辰丫头一起进城了,辰丫头要看的东西太多,从城西到城东,还要去商队看看有没有从南方来的货物。 这些东西价钱都不便宜,从前他觉得每家每户一个月有二两银子足够花了,现在才知道辰丫头志向远大。 这不走一走,辰丫头就想到了一个主意,带着他一起去木头。 “良辰,”陈咏义道,“看木头做什么?你想要做东西,我带着人去山中伐来就是。” 谢良辰摇头,她忽然想到一个东西,前世时见过一个道人用过,那道人擅长火制药材,有时候会将炮制好的药材卖去药铺。 道人有个自己做的风匣,与从前她见过用皮囊做的排橐,排橐虽然好,但寻常铁匠铺用不起。 “四舅舅,”谢良辰道,“我们回去伐木做风匣试试。” 陈咏义有些后悔自己说了大话:“你说做什么?” 谢良辰道:“风匣。” 陈咏义依旧一脸的茫然,他现在很想二哥,二哥是里正见多识广,二哥在的话定能解释给他听。 道人在战场上见过能喷猛火油的火器,才想到做风匣,这风匣一拉就能鼓出风,与那喷出猛火油的火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万一她做不出,就去问宋羡,他定然知晓。 …… 秦茂行以打听消息为借口来的镇州,与宋羡商议好之后,忙回去沧州安排一切。 宋羡将整件事禀告给李佑,天黑的时候才从衙署出来。 回到小院子里,不等宋羡说话,常安就禀告道:“谢大小姐今天早早就进城了,先去了铁匠铺又去了市集和商队,回村子里之后,就跟着陈家村的人上山伐树。” 宋羡皱眉,她还真忙,连一日都没歇着。 常安接着道:“谢大小姐向常悦问有没有见过猛火油柜。” 宋羡道:“军器监的火器?她要做什么?”前世时她对付季远用了火药,现在又问这个,真不知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 常安道:“说要给铁匠铺做风匣。” 风匣是什么,常安就更不敢去猜了,谢大小姐做事他从来没料中过,从前觉得大爷能开窍不容易,眼下总算寻到一个喜欢的女子,可……谢大小姐好像与寻常女眷不同。 果然是他家大爷,眼光就是好。 宋羡目光一瞬间深远,她这么快就想到铁匠铺了?明年他是准备多设冶铁监,秦茂行提及军备的时候,他想的尤其多,前世军备就受制于人,现在要提前筹备。 谢良辰并不知晓秦茂行来镇州的意图,却也刚好想到铁匠铺。 就像是在替他做打算似的。 宋羡吩咐道:“去找一个。” 常安先是一愣,不过很快明白,大爷让他去找猛火油柜给谢大小姐。 宋羡道:“别让她乱用。”用不好会有危险。 “算了,”宋羡叫住常安,“找出来,我拿过去。” 常安差点忍不住发出感叹声,现在常悦常年被丢在陈家村不说,连他为谢大小姐办事,大爷都不放心了。 大爷对谢大小姐的喜欢日益增加啊。 宋羡道:“吩咐厨娘做猪肚汤,不要做的太好,也不要做太差。”太好了会让人起疑,太差会喝不下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有病 昏暗的灯光下,谢良辰看着那罐猪肚汤。 她已经喝了半碗,然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凑在灯光下看公文的宋羡。 宋羡手边不再是之前的几张纸笺,而是厚厚一叠文书。 谢良辰想要说话,但是宋羡眉毛微蹙,目光黏在公文上,看得很是专注。 谢良辰又喝了几口汤,又拿起箸吃了那切成细丝的猪肚,拿定主意道:“大爷,我觉得不是药膳有问题。” 千军万马之前不会变色的宋将军莫名有些心虚,不过他细长的眼睛一挑,熟练地露出上位者的气势掩盖了情绪,询问地看着谢良辰:“那是哪里有问题?” 宋羡说着话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对战之时,用威压让敌方低头,免得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 谢良辰第一次发现宋羡的目光不善,但没瞧出什么危险,倒觉得宋羡略微有些紧张,想想宋老太太的身子,她也就明白了。 谢良辰道:“现在镇国大将军和夫人都在镇州吧?” 宋羡道:“宋旻关押在镇州府衙大牢中,荣氏留在这里还在想方设法上下打点,宋启正要安抚麾下将士,整饬军营。” 谢良辰点头:“宋家出事,定然让宋老太太心中烦闷,就算药膳做的再好,也不一定有胃口,这白术猪肚汤是补中养胃的没错,但也不是灵丹妙药,不能吃了就见效。” 宋羡之前见她连一小罐牛肉汤都吃的那般费力,于是与郎中说了,换成了养胃的猪肚汤,现在看半晌不过下去小半碗,想来也是没用。 宋羡淡淡地道:“既然药膳无用,每次你都要去灶房准备那么多,岂不是白费力气?” 谢良辰忍住发笑,宋羡文武双全,但其他方面真是一塌糊涂,她说得明白,他却理解偏差。 谢良辰道:“不是药膳无用,而是现在宋老太太缺的不是猪肚汤。” 宋羡放下手中文书,愿闻其详。 谢良辰道:“大爷您有时间陪着老太太一起用膳,就会好许多。” 话说出来,谢良辰又想到宋羡是个连自己温饱都顾不上解决的人,让他按时回府中用饭,大约很难。 思量到此,谢良辰接着道:“时不时的抽出些时间就好。” 宋羡沉默了片刻,应了一声,算是听了进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谢良辰又拿起了箸。 默默地又吃了几口,谢良辰望着那一大罐的汤水,思量着要如何送走这尊大神…… “听说你要做风匣?”宋羡的声音传来。 谢良辰抬起头:“眼下镇州的铁匠铺没有排橐,炼铁时火候不到,做出的铁器不堪用,若能有风匣就不同了,不必大动干戈也能炼出好铁。” 宋羡看向桌子上的纸笺:“就是画的这个?” 谢良辰颔首:“前世是我只是见道人用过,大致知晓,里面有些东西还有待商榷。” 宋羡又道:“你说与猛火油柜相似?” 少女眼睛一亮,欢喜的神情遮掩不住:“大爷用过猛火油柜吧?听说前朝喜欢用这样的火器。” 宋羡道:“用过。”这火器看着厉害,用起来却不过尔尔,再说还要四处寻找猛火油,他一向喜欢速攻,所以对他来说如同鸡肋,他的振武军中没有。 谢良辰将自己画的风匣递给宋羡,看着那娟秀的字体,再瞧瞧那画的精细的物什,这画工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可见那李家抚养她时花了一番心血。 不过她又与内宅的女眷不同,不画山水、花鸟,上次见到她的画是那些药材图,如今又是这个。 说她不奉迎世俗,但画的这些却又实实在在与衣食住行有关,不……准确的说与银钱有关。 宋羡一时失了神。 “大爷?”谢良辰见宋羡半晌没动不禁开口唤一声,不知是不是宋羡看出了什么问题。 宋羡收回思绪,对上她询问的目光,稳住心神道:“这个……” “什么?” 灯光太暗谢良辰没看清楚,向前凑了凑。 她的整张脸都笼罩在灯光之下。 这陌生的氛围,宋羡只觉得心坎上微微一荡,他压制住脑子里蹦出的奇怪念头,将纸笺还给谢良辰。 宋羡正色道:“画的太简陋,看不出什么。我营中有猛火油柜,过两日就能拿来。” 话说出来,宋羡微微皱眉,他说这话是不是不太能入耳? 谢良辰没有因为宋羡的话受挫,相反她很有自信,就算没有猛火油柜她也能捣腾出大概,有了这东西更是事半功倍。 心中一高兴,谢良辰就道:“前世大爷也缺军备吧?北方多开炉总是好事,不止增加了铁课,还能为以后做打算。” 她果然是在为他日后布局做思量。 宋羡将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公文上,片刻之后,他将秦茂行所说的那份文书递给了谢良辰。 谢良辰瞧着那公文略微有些怔愣。 宋羡道:“十几年会发生什么你都知晓,用不着这时候想着避嫌,我既然将你当做自己人……让你为我做事,就不会轻易起疑。” 谢良辰将文书接过来,目光还没落在那白纸黑字上,心中却察觉她与宋羡之间的关系仿佛又进一步缓和了。 只不过她的脾气仿佛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宋羡凶神恶煞,她可以嘴上说着软话,心中设法周旋。 突然宋羡态度为之一变,对她多了信任,她反而心中沉甸甸的,想到的都是宋羡对她和阿弟的恩情。 “大爷,”谢良辰道,“您饿吗?我说着猪肚汤,我委实吃不下那么多,大爷若是能吃一些,我就去灶房热一热。” “来之前用过饭了,”宋羡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还能再吃些。” 谢良辰点头,先放下手里的公文,拎着食篮去了灶房。 灶房里很快传来细微的动静。 宋羡没有将视线挪回公文上,反而再次打量这个简陋的屋子,这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物件儿,就连油灯里的油都不好,灯光昏暗,能照到的不过寸余之地,谢良辰来到陈家村之后,手中来来去去不少银钱,但也仅仅能够将家中布置成这般。 不知要夸赞她能赚钱,还是能花钱,是大方还是吝啬。 他坐着一个伸不开腿的小杌子,手臂也紧收着,幅度稍大些就能将眼前的桌案掀翻,可他心头却没有半点的怒气,静静地听着她在灶房里偶尔传出的响动,等着她将自己带来的汤热好端到他面前。 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宋羡揉了揉被昏暗灯光弄得有些发花的眼睛,继续看他的文书。 第一百三十章心疼 谢良辰仔细地看着手里的文书,秦茂行告诉宋羡的那桩事,包括吕延之在内,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以直接上报朝廷。 其中还有林珝用苏家药材冒充陈家村之事。 谢良辰一边看公文,一边没忘记给宋羡添汤。 她将他面前的碗添满,他就吃,谢良辰心中窃喜,她不是觉得不好吃,只不过这两天外祖母总看着她吃饭,阿弟也向她嘴里塞东西,还有黑蛋他们也是一样…… 吃的太多,加上宋羡拿来的汤罐委实不小,大碗至少能装五六碗,至少两个人才能吃完。 还好,谢良辰又偷偷瞄一眼,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危机而欣喜。 宋羡处理公务太过专注,没有察觉自己一直没有放下汤勺。 宋羡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将猪肚汤吃了大半,他微微皱眉,扫向对面装作若无其事的谢良辰。 一碗一碗的喂,真当他傻不成? 宋羡心里责怪厨娘。 他分明吩咐做的不要太好,也不要太坏,这次的汤却做的却比往常时候都要好吃,怪不得他没放下勺子。 谢良辰再盛汤时,宋羡看了过去:“让我替你吃完?” 谢良辰只好硬着头皮又给自己添了半碗。 最后那些汤,每个人分半碗,这下可以了吧? 宋羡看着放在一起的两只碗,没有再说话,勉勉强强放她一马。 屋子里很安静。 谢良辰将公文看完,叠好了放在桌案上,吃掉了面前的猪肚汤。 宋羡还在翻动手里的纸笺,于是她伸手拿起竹签拨弄了一下烧红的灯芯,让灯光变得稍亮些。 过了好一阵子,宋羡手里的文书依旧没看完,谢良辰起身去煮茶。 端茶进门的时候,目光扫到宋羡那无处安放的高大身影,顿时心疼起那被他压着的小杌子,明日她得让四舅舅帮忙修一修,免得哪日被宋羡坐塌了。 宋羡终于将眼前的纸笺收了起来。 谢良辰抿了一口陈皮茶:“大爷是要与秦茂行一起查横海节度使吗?” 她没有说林珝,林珝只是个卒子,重要的是要揭穿横海节度使。 宋羡道:“涉及到军备,横海节度使在朝廷安插了人手,抓住证据,也好让朝廷彻查,就算不能一举将他拿下,至少让朝廷对他起疑。” 谢良辰看着灯光思量片刻:“我去铁匠铺,一来是去打铡药刀,二来也是想要问问能不能再打一些别的东西,开春就要农耕了,北方连年战乱,铁器早就被辽人抢光,耕种只能靠大家做的简陋器具。 村子里男丁少,就算勉强能种好,还有大片的荒地,那些荒地土质都不错,放着未免浪费,我还想着带着大家去山中种药。” 横海节度使靠着与辽人私通赚银钱,无非是为了招兵买马,说白了都是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横征暴敛,甚至不惜牺牲百姓性命之事天怒人怨。 相反的,只有百姓安定、富足,才愿为国效力。 但最后这话她不会与宋羡说,就像她在插手指指点点,宋羡自有他的思量。 宋羡将面前的茶水喝完,眼看着对面的人又要起身帮忙倒茶,他开口道:“不用了,我也该回去了。” 宋羡就要利落地起身,腿上微麻,他这才想起两条长腿受的委屈,但在谢良辰面前自然不能露出端倪,咬着牙让自己的身姿依旧矫健。 他掸了掸长袍:“离春耕还有时间。” 谢良辰欣喜:“我也尽量早些将风匣做出来。” 谢良辰此时此刻面目纯良,看起来诚恳而真挚,是真得欢喜。他这两日与李大人商量一下,他就算不要祁州也要赵州,赵州离邢州近,邢州上交朝廷铁课最多,在赵州开铁匠铺也方便些。 宋羡一路走出灶房,长腿快走几步就离开了陈老太太的院子。 等在外面的常安伸手接过宋羡手里的提篮。 宋羡确定谢良辰瞧不见了,弯腰伸出手锤了锤快要抽筋的小腿,站立了一会儿又跺了跺脚这才从常安手里接过缰绳。 常安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旁边的常悦道:“要不然我去买个椅子放在东屋,下次……” 常悦的话没说完,就被常安瞪了一眼。 常安嘴唇开合无声地道:多嘴。 他家大爷难得腿麻,就算要买椅子也要谢大小姐来买,不过大爷这样要颜面,不知谢大小姐何时才会心软。 谢良辰梳洗好了爬上床,陈子庚翻了个身,忽然做起来揉眼睛,看到是谢良辰这才又躺下:“阿姐,你去哪里了?” 谢良辰道:“去净房。” 陈子庚嘟囔了一句:“小心些,小心……黄皮子。” 谢良辰轻声道:“睡吧,黄皮子偷鸡不偷你阿姐。” 说完话,谢良辰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 有人睡得安稳,有人就要披星戴月的赶路。 苏大太太接到消息,苏怀清在镇州府衙将自家药铺告上了公堂,又惊又怒之下忙让人赶车前往镇州。 苏大太太紧紧捂着心口,她好不容易将账目抹平了,谁知道外面人还没来查她,却坏在了亲儿子手里。 “冤孽。”苏大太太不知道说了几次,儿子不与她同心就罢了,还瞒着她背后下手。 “不知道是被谁迷住了。”苏大太太喃喃地道,脑海中浮现出谢良辰的模样。 会不会是陈家村知晓了一切,谢良辰出面找了怀清?要不然怀清怎么能那么快查清楚? 要知道就算是知晓内情的她,也才猜到那些高价卖了的熟药被宋旻用来嫁祸陈家村了。 苏大太太心里骂着苏怀清和谢良辰,靠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身边的吕妈妈道:“太太,客栈到了,您歇一会儿明日我们再继续赶路。” 苏大太太点点头,让吕妈妈搀扶着下了车。 吕妈妈扶着苏大太太向客栈走去。 官路上的客栈本就简陋,往常时候苏大太太说什么也不肯住下,而今不能顾及许多。 吕妈妈服侍苏大太太梳洗之后,吹灯离开。 苏大太太躺在了狭窄的床上,脑海中一片混乱。 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间,苏大太太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说不上什么感觉,有些冷,有些让她恐惧。 苏大太太睁开了眼睛,入眼还是那简陋的客栈,没有异样,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就要再闭上眼睛,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脖颈一紧,被绳子紧紧地勒住。 第一百三十一章厉鬼 天将要亮了,吕妈妈起身穿戴好,准备去侍奉苏大太太梳洗。 吕妈妈几步走到苏大太太房门口,轻轻敲响了门:“大太太该起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 吕妈妈又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声音也大了些:“大太太,您醒了吗?” 屋子里仍旧一片静谧,吕妈妈伸手试探了一下,却没能将门推开,昨夜她离开之后,大太太从里面将门拴住了。 吕妈妈只好更用力地叫喊,然而苏大太太却依旧没有回应,这时候吕妈妈感觉到了异样,她急忙吩咐人:“快……快找人将门弄开,大太太平日里睡得浅,不会怎么也唤不醒,说不得是出了什么事。” 苏家下人被吕妈妈的模样吓了一跳,惊慌地叫了几个家人前来。 “嘭”地一声房门被撞开,吕妈妈推开身边人,第一个冲进屋子里,紧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双脚腾空吊在床前。 苏大太太披头散发,一张脸青紫,嘴唇微张,舌头堵在唇口处,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啊……” “大太太……” 尖叫声传来。 吕妈妈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但很快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快走上前就要去碰触苏大太太的身体。 吕妈妈的手刚刚握住苏太太一片裙角。 “住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几个衙差打扮的人站在那里。 吕妈妈没料到会在官路旁的客栈中看到府衙的人。 那人不由分说,吩咐左右道:“将人抬下来。” 说着他又看向吕妈妈等人:“屋子里的其他人站到院子里,等待府衙来人审问。” 吕妈妈仿佛被吓傻了般,说什么也不肯走:“我要侍奉太太,我得留下来。” 衙差上前推搡,吕妈妈哭喊着被迫离开屋子,就在她将要跨出屋门的那一刻,她瞧见衙差摇了摇头,嘴唇开合说了两个字:“死了。” 吕妈妈松了口气,浑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子里,身边都是下人们问询的声音。 “妈妈,这可怎么办?大太太她……怎么会这样?” 吕妈妈不说话,直到衙门仵作将苏大太太尸身抬走,吕妈妈这才上前拉扯住衙差:“官爷,我们家大太太……” “死了。”衙差威严地看着吕妈妈的手。 吕妈妈忙将手指松开,整个人仓皇无措。 “我问你,”衙差道,“昨天晚上,你家太太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吕妈妈摇头:“昨天我侍奉太太梳洗之后,太太还嘱咐我明日早些起身,太太怎么会……我们还要赶去镇州。” 衙差皱起眉头:“你们去镇州做什么?” 吕妈妈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问话,只不过应该在衙门里而不是在客栈,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差。 吕妈妈欲言又止。 “听到没有?你们去镇州做什么?” 吕妈妈终于艰涩地道:“去……去拦着大爷……大爷他……”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吕妈妈下意识闭上了嘴,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衙差被这吞吞吐吐的话语消磨掉了耐心,挥手吩咐:“将所有人带去县衙问话。” 县衙里,被身边的衙差一吓,吕妈妈说出了实话:“大爷将太太告上了衙门,太太这才要赶去镇州。 昨晚太太精神很不好,一直念叨大爷不应该这样做,这是要将她往死路上逼。 我看出太太异样,本想要陪在屋子里,谁知道太太不应允,我只能离开了,官爷,我家太太到底是不是一时想不开所以……” 自缢两个字吕妈妈没说出口,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文吏道:“还要等验尸结果。” 在衙署整整一天,吕妈妈与苏家下人才走出来,案子没有查清楚之前,她们只能留在县里。 苏大太太死了,所有随行的苏家下人都吓坏了,一直到了深夜才各自睡下。 吕妈妈确定身边人睡熟了,这才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 之前约定好的,这边一切顺利,吕妈妈就送口讯给林珝的人,客栈突然来了几个衙差,算是有了些变故,林珝派来的人定然等得着急,她也想要从那人口中确认苏大太太是被他勒死挂在房梁上的。 只要他们见了面,互相通个消息,一切就都太平了。 吕妈妈走出院子,四处张望,她确定林珝的人会跟着她,看到她走出来就会前来与她说话。 等待了好一会儿,吕妈妈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的胡同中。 那人穿着斗篷,看不清楚面容,但一直在瞧着她,紧接着那人转头快步胡同更深处走去。 吕妈妈没有迟疑,忙跟上前。 那人有意指路走的并不快,吕妈妈眼看着他进了一处院子,吕妈妈此时能够确定那就是林珝遣来的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屋,吕妈妈踏入屋子的时候,还不忘记转身将门关好,这时屋子里的灯亮起来。 吕妈妈松了口气,转头就要说话:“你……” 说出一个字之后,吕妈妈瞪圆了眼睛,屋子里的情景让她浑身的汗毛全都竖立起来,屋子里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她穿着姜黄色的衣裙,头发披散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是苏大太太。 “竟然是你,”苏大太太尖声道,“是你要害我。” 吕妈妈下意识地摇头:“不……不……不是,大太太,不是奴婢……”她分不清楚苏大太太到底是人还是鬼。 这屋子里寒冷刺骨,让吕妈妈牙齿发颤:“不是我,不要来找我。” “那是谁?”苏大太太厉声道,“是谁?” 巨大的恐惧让吕妈妈转过身,就要拉开屋门逃出去,却无论她怎么用力,眼前的门就是纹丝不动。 苏大太太站起身一步步向吕妈妈靠近。 “不是我,”吕妈妈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大喊,“大太太,奴婢也是没法子,都是大老爷让奴婢这样做的,是大老爷见事情压不住了,才想到这个主意,让大太太抗下所有罪名。 到时候就说与那些人来往的是大太太。” 苏大太太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是我哥哥?” “不……你胡说,这不可能……”苏大太太不肯相信。 吕妈妈道:“是真的,大老爷让您改账目就是为了这一天,您若是心中没有鬼,为何要改账?现在账目改了,大爷去了衙门,您就得死了。” 苏大太太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吕妈妈这时才发现,一切可能不是她想的那般模样,眼前的大太太可能并不是“厉鬼”。 吕妈妈思量着,再一次去拽门,这次门轻易地就被打开了,门外站着几个人,正定定的看着他们。 第一百三十二章全都拿下 屋子里又点起了几盏灯,吕妈妈这才将所有人看个清楚,当目光落在苏怀清脸上时,吕妈妈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们的计策可能早就被发现,她惊慌中说的那些话,就等于认了罪名,再也无法推脱。 吕妈妈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苏大太太手捂着脖颈上的伤痕,那种濒死的感觉到现在苏大太太还无法忘记,她是实实在在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虽然命保住了,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要她命的是她的哥哥,她身边的吕妈妈一直为林珝卖命。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苏大太太目光落在主位上的镇州知县脸上。 镇州知县一脸的刚正不阿,那深沉的目光竟让苏大太太脑海中浮现出宋羡的身影。 苏大太太又求助地去看苏怀清,眼睛中满是惊慌、恐惧的复杂神情。 虽然为人子,但苏怀清心中仍旧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他只是道:“母亲不能一错再错,曲知县在这里,您该将知晓的全都说出来,不要再为林珝遮掩,林珝急于杀了您,除了让您顶下所有罪名之外,还怕您泄露他的秘密,那秘密八成与私通辽人有关。” 苏大太太听到紧张起来:“我没有私通辽人,我真的不知道药材是用来嫁祸陈家村的,直到后来镇州传出消息,林珝让我改账目,我才隐约猜到了。 我以为他是为我着想,只要将账目抹得干干净净,苏家也不会被牵连,哪想到他会这么狠,我可是他的亲妹妹。” 说到后面苏大太太声音中带了哽咽。 曲承美听不下去了,以宋将军的脾气,要在一个时辰内审出线索,再这样的耽搁下去,天亮之前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曲承美大约是为宋羡做事久了,声音都比从前要多了几分气势:“若是耽误了时间,抓不到林珝,通敌的罪名就要落在你头上。” 苏大太太听到通敌,所有的悲戚立即化为恐惧:“当时将药铺开到北方也是我哥哥的主意,他说苏老太爷不肯将管家的权柄交给我,我家老爷又病倒在床,不能帮衬我。 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北方平息了战事,不如让苏老太爷答应,在北方开两个药铺,新开的药铺先由我管着,将来赚了银钱,苏老太爷也就无法推脱,只能将苏家的生意交给我。” 苏大太太后悔为何自己会因此动了心思,听了哥哥的话就来北方开药铺,到了北方之后她就一直受挫,不但没能将生意做好,还差点就丢了性命。 落得这样的境地,她才后知后觉,哥哥让她来北方并不是为她着想,而是要通过她将苏家药铺握在手里加以利用。 苏大太太惊骇的半晌才回过神:“林珝引荐我见了不少镇州、祁州的官员,我还以为从此就顺风顺水,哪知道……” 苏大太太想说宋羡到了镇州拿下了不少官员,幸好及时住了嘴,不能说宋羡总可以提陈家村吧? “哪知道冒出一个陈家村,我们药铺没能收上好药材,眼看着之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林珝帮我找了商贾买了一批北方的药材,虽然没有镇州附近收的好,却也勉强能用。” 曲承美听到这里看向身边的文吏,这是关键之处:“林珝在哪里买的药材?” 苏大太太抿了抿嘴唇:“应该是瀛州和莫州。” 瀛州、莫州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 曲承美道:“林珝可带你见了瀛州、莫州的官员?” 苏大太太颔首:“不过都是巡城的将士,大家熟识之后,进出城就能方便些。” 曲承美接着道:“到了瀛州、莫州你能不能将他们找出来?” “能,”苏大太太道,“我之前还特意暗中打点了一番,所以都能记清楚。”身为商贾这些自然要记仔细,那时候她还不知要与陈家村斗多久,可能要继续走瀛州和莫州,必然不能丢掉这条路。 曲承美站起身:“事不宜迟,现在就上路吧!” 苏大太太听到“上路”这两个字,又是忍不住一阵颤抖,还好手臂被苏怀清扶住了。 苏怀清道:“母亲若是这次能帮衙门抓到通敌之人,也能将功折罪。” 苏大太太紧紧握住苏怀清的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怀清,怀清……” 苏怀清心领神会:“我与母亲一起去。” 苏怀清带着苏大太太下去整理衣衫,曲承美继续审问吕妈妈:“方才苏林氏说的那些你可都知晓?” 吕妈妈慌忙点头:“大太太去瀛州时,老爷还让我盯着,万一出了事,就让我去寻驻军瀛州的郑副将。” 问到这里已经可以了,至于细节就等抓了人再说。 曲承美道:“我们先去瀛州,将那些人全都拿下。”身边有宋羡的家将跟着,他也不怕将瀛州翻个天,虽然瀛州还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但曲承美隐隐觉得,早晚都会属于宋羡将军。 …… 陈家村。 谢良辰从宋羡那里看过了文书,知晓宋羡这些日子定会忙得抽不开身,一时半刻不会送猛火油柜来。 但是吃了猪肚汤的第二天,宋羡就打发人送来了木匠用的物什,一大堆东西放在那里,看得陈咏义眼睛发亮。 陈家村的房屋,家中的摆设都是村民们用木头做的,但手里没有专门做活计的物什,做的不免粗糙。 好在这些东西不讲究,能用就好,但她的风匣不同,必须要严丝合缝,做完了还要用蜡封好缝隙。 现在有了这样的物什,她就可以拉着四舅舅开始捣腾了。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和陈咏义两个人在院子里叮叮咚咚拿着木材折腾,不知道能弄出个什么物什出来。 熟药所传来一阵阵香气,像是油香又像是蜂蜜,一会儿又变得很难闻,是许先生在做豕膏。 陈老太太叹口气,怪不得周围村子里的人常常过来打探消息,就连她也拿不准明天一睁开眼睛,陈家村会变成什么模样。 谢良辰将手里的纸递给陈咏义,接下来的活计要四舅舅先做,做好了她要试一试才知晓哪里有问题。 “外祖母,”谢良辰道,“我去给送老太太做药膳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宋羡说宋老太太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宋羡八成也没时间回去陪老太太,她就去一趟,也算是急人所急。 正在路上奔波的宋羡,突然打了个喷嚏。 常安凑过来道:“大爷,好事啊,说不得是有人念着您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众心所向 镇州,宋家。 赵妈妈坐在雕花大床旁用软巾仔细地将荣夫人头上和脖颈上的冷汗拭掉。 荣夫人自从镇州衙署大牢里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 她闭上眼睛都是宋旻绝望、愤恨的目光。 “家里有什么事?”荣夫人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赵妈妈道:“老爷不在家,大爷也没回来,二爷早早就起身去了外面,走之前还来探望过夫人,说要去拜访一位御史的高堂。” 宋裕这是想要通过御史的嘴救下他弟弟。 荣夫人悲从心来,宋裕都肯这样为宋旻奔忙,偏偏老爷要亲手将儿子送去鬼门关。 宋羡现在定然很得意,立下大功朝廷又要分一个州给他,那是用他亲弟弟的命换来的。 赵妈妈接着道:“老太太今天心情也不错,吃了饭还去了园子里走动了半个时辰,是陈家村的那位谢大小姐来给老太太做的药膳。” 荣夫人皱起眉头:“第二次了。”还说陈家村与宋羡无关?真的没有关系,老太太会吃一个村妇做的饭食? 老太太分明就是在帮宋羡笼络那些村民。 荣夫人吩咐管事妈妈:“去看着点。”或许什么时候就能让她抓住把柄。 赵妈妈抿了抿嘴唇:“大爷在老太太院子里安排了人,奴婢们只能远远看一眼,委实近不得身。” 荣夫人咬牙切齿,好,宋羡好得很。 荣夫人想了半晌才道:“他呢?还没派人来吗?” 赵妈妈摇头:“没有,可能因为这两日朝廷到处抓人,镇州来来回回被翻了好几遍,听说拒马河关卡也增派了人手,恐怕很难避开人,这次想必那边也损失不小。” 从前荣夫人听到这话,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知该向着谁,可现在她反而期望他的人能脱逃,不要被大齐朝廷抓到。 她承认她是想要利用那人对付宋羡,这也不能怪她,谁叫那人喜欢她。 当年如果不是为了宋裕和宋旻,那人也不会被辽人抓走。 怎么说,都是她们母子欠那人的,既然这样她不如就一直欠下去。 荣夫人一脸的颓色,伸手紧紧地捏着胸口的衣衫,她会耐心地等待时机。 另一边。 宋老太太笑得眼睛弯起来,说不上因为什么见到谢大小姐她就欢喜。 而且每次谢大小姐说起陈家村,她都有种想要前去看看的冲动,她暗暗拿定主意等羡哥儿忙完归家,她就让羡哥儿带她去瞧瞧。 谢良辰看着宋老太太精神不错,又吃了一碗乳酪,这才放心告辞:“过几日我再来看老太太。” 宋老太太应着,心中盘算说不得下次就是她去陈家村了。 等到谢良辰走了,宋老太太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你说我也买山地种药材怎么样?” 管事妈妈笑道:“您想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宋老太太道:“改日我问问良辰再说。” 宋老太太已经许久没有起这样的心思了,对那些山地和种药材之事好奇,也想要伸手做些什么。 …… 谢良辰一路回到陈家村,走进院子,谢良辰就看到了一个类似风匣的物什已经做好了,陈咏义拿着手中的纸张正在欣赏自己的手艺。 这可是陈咏义做木工活儿开始,做的最精细的物件儿了,主要是因为有那些做木工的家什。 谢良辰忙走上前握住风匣推拉了几下,东西没错,用起来的感觉也差不多,就是没有多少风被推出来。 陈咏义期盼地看着谢良辰,眼看着谢良辰扬起的眉毛渐渐落下,然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嘴角上的笑容也跟着不见了。 陈咏义道:“不对?” 谢良辰拿起自己画的图:“外面看起来没错,可能里面有些问题,让我再想一想。” 陈老太太望着严肃的一大一小,劝说道:“别急,慢慢来,你这东西看起来很不好做,不可能一次就能成事。” 虽然陈老太太看不懂这是什么?木匣子却多了把手,桌案却没有腿,水桶又有两个窟窿眼儿。 这看着什么都不像的物件儿,若是实在做不好,她就留着等天气暖和一些,搬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良辰,”陈咏义终于忍不住道,“这东西打铁铺子能用上?” 谢良辰点头:“能。” 陈咏义想不到这东西能怎么用。 不但铁匠铺能用,他们熟药所也用得上。 谢良辰道:“如果能在铁匠铺打一些农具,明年开春我们就省力多了。”她想在开春前打农具,买两头大黄牛耕地用,也许明年春天镇州就会一片新的景象。 …… 林珝在府衙时,看到衙门里人来人往比往常都要忙碌,心中就有些生疑,眼下他因为与宋旻来往的关系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可他知晓有宋家在前面,能保他安然无恙,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忐忑难安。 他派去杀宋大太太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否顺利? 希望妹妹不要怪他,他也是没法子,在北方花了那么多心思,就是为横海节度使笼络人心。 若是就这样功亏一篑,别说宋羡,横海节度使也饶不了他。 妹妹也是办事不利,扶不上墙,他为她铺了那么多路,她却斗不过小小的陈家村,如果苏家能在北方开好药铺,将来药材来往就会方便很多,苏家的商队也能运送货物,大家都有银钱赚。 有了银钱,就不怕没有兵马,官员们自然也会一心投靠。 时机成熟就是众心所向,北方自然就都是横海节度使的。 宋羡低头在外打仗,立再多战功也是无用。 没想到结果却不是他们预想那样。 宋旻被抓了不说,这把火马上就要烧到他这里。 “老爷。” 林珝正准备下衙,身边的亲信迎过来道:“老爷,咱们祁州戍守的副将被叫出了城,走了两个时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林珝皱眉,是宋启正还是朝廷有什么吩咐?为何他这个知县没有收到消息? “不止是那位副将,”亲信接着道,“军中我们认识的那些将士都被唤走了。” 林珝心中一惊,不会那么巧吧?这恐怕是出事了。 林珝脑海里浮现出宋羡的影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栽赃 林珝强行稳住心神,仔细思量自己哪里有差错,眼下宋羡应该还没有将整件事弄清楚,否则就不会偷偷地将戍守的副将叫去询问。 若是知晓全部,现在就该上门抓他才是。 林珝正在焦灼之际,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冒出来,会不会宋羡知晓了妹妹的死,所以恼羞成怒。 “老爷,您快回去看看吧,”林家家人气喘吁吁地跑来道,“家里出事了,来了个宋将军,二话不说就在家中四处翻找,太太和小姐都被吓坏了。” 林珝身体一僵,顾不得别的快步走出衙署,骑马向家中奔去。 林珝赶到的时候家中一片混乱,面目冰冷的将士在院子里穿梭,院中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堆满了文书。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站立在那里,正从文书堆里挑拣纸张来翻看。 看到这人,林珝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攥住,张开嘴半晌没发出声音,背对着他的定是宋羡没错。 这样肆无忌惮、猖獗放肆的人,只能是宋羡。 “你们这是做什么?”林珝终于开口道。 眼前的人也如林珝所愿,慢慢转过身来。 当对上那如寒潭般的眼睛,林珝的瞳孔不禁收缩,身上的汗毛也跟着竖立,刚刚鼓起的气势顿时又去了大半。 “宋将军?”林珝佯装惊讶,“您怎么会在这里?为何要搜检我的内宅?” 宋羡面容冷淡,脸上不见任何情绪:“林知县不清楚?” 林珝胸口一阵狂跳,宋羡仿佛什么都知晓了似的,他差点就要露出慌乱的神情,可当目光瞥到院子角落里停放的一块木板,他整个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木板上显然躺着一个人,不,应该说一具尸身,虽然用麻布遮盖着,却能看出人形,看那身量,还有露出的一片黑色衣衫,林珝立即猜测到,那可能是他派去刺杀妹妹的死士。 死士死了,妹妹呢?有没有死? 林珝想要弄清楚眼前的情形,可惜眼前的是宋羡,他这样略微迟疑,宋羡已经察觉到了。 宋羡道:“林知县可认识那人?” 林珝摇头:“那是谁?宋将军为何要将这人带来我家中?” 宋羡的神情变得更加凛冽,身边的人上前将那尸身抬到林珝身边,然后揭开了那人脸上的麻布。 林家的下人忽然看到死人,全都惊呼出声。 林珝心中松了口气,果然是那死士没错,死士死了对他来说是好事,死人不会招认,宋羡没有证据,就算有所猜测,他咬牙不肯承认,宋羡也拿他无可奈何。 宋羡道:“林知县认出来了吗?” 林珝恢复了平静,他摇头:“不识得。” 说完这话林珝硬着头皮与宋羡对视:“他是谁?为何会死?” 林珝只感觉到宋羡的视线如同一柄利刃,想要将他整个人剖开看个仔细。 林珝没有因为宋羡这样的举动而惊慌,反而松了口气,宋羡到底是武将,年纪尚小,不懂得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这样试探他,不就是在告诉他,宋羡并不能确定这死士就是他派去的。 宋羡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他不是林知县派去刺杀苏林氏的人吗?” 林珝惊诧:“您说我派去刺杀谁?苏林氏?我胞妹?” 不等宋羡说话,林珝脸色更是难看:“我妹妹怎么了?谁向她下手?” 林珝的模样情真意切,让人看不出半点的蹊跷。 宋羡依旧不说话。 林珝正色道:“是谁诬陷本官?本官愿意与他对质。 如果我胞妹在的话,她定然也会帮我洗清冤屈,我们兄妹感情一向深厚,若不是我公事缠身,这次她回镇州我也会一同前去,这些她都知晓,将军将她唤来……” 林珝话没说完,宋羡道:“你我都知道,苏林氏来不了了。” 林珝瞪圆了眼睛,心中更是欣喜,他猜中了,妹妹死了,宋羡没能在死士嘴里审出线索,却猜到是他下的手。 宋旻出事之后,宋羡一直没有亲自问他的案子,就是在暗中寻找证据,却没想到等到了这个结果,于是宋羡激怒之下,不管不顾地来他宅子中搜查。 他怎么会将有问题的文书留在家中,宋旻出事之后,他立即将宅子里里外外清理了一番,宋羡绝不会查到证据。 林珝整个人仿佛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中。 宋羡道:“林知县真为胞妹伤心?” 林珝睁开发红的眼睛,神情中带了几分质问:“我胞妹遇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将军认为此事是我做的?将军手里可有证据?” 林珝以为宋羡会做些挣扎,却没料到宋羡道:“没有。” 林珝正要继续说下去。 宋羡接着道:“不需要证据,林知县与本官都知晓真相是什么,林知县与宋旻勾结,想要陷害我私通辽人。 苏林氏一死,所有的罪名都会压在她头上,林知县就会安然无恙。 但这可能是府衙会给的结果,而不是我的。 林知县也许不了解我,我这个人睚眦必报,绝不会放过一个害我的人,连宋旻都如此,更何况林知县。” 林珝眼睛中满是怒火:“宋将军就要这样将我论罪?没做过的事我绝不会承认,就算上官来审,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宋羡微微扬起嘴角:“林知县可知晓本官为何拼了性命征战沙场?就是为了今日,只要我认定的事,我就能直接处置,旁人毋庸置喙。” 宋羡话音刚落,林珝看到宋家家将从他内宅搬出几只箱子,箱子放下打开,里面堆满了银子。 林珝不敢置信地握紧了手,这些箱子根本不是他的,宋羡这是要栽赃陷害。 “你……你……”林珝指着宋羡,“你要……” 宋羡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我说过,我知晓即可。” 说完宋羡吩咐道:“将罪官林珝拿下。” 林珝见状伸手抽出腰间佩剑,一副欲要拼命的模样:“宋羡,我好歹是祁州父母官,没有确实的罪名,你却带人抄查我内宅,不但如此还要栽赃我……就算你身上有军功,也不能任意妄为。” 林珝手心都是冷汗,虽然他知晓这样反抗可能会惹怒宋羡,宋羡可能直接向他下手,可现在也是极好的机会,栽赃陷害一方父母官,朝廷绝不会放任不管,横海节度使可以握住这个把柄对付宋羡。 林珝清楚,他出了事横海节度使不会轻易搭救,但如果搭上宋羡那就不同了…… 林珝一步步向后退,冲着身边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大喊一声:“快,保护老爷。” 林家下人纷纷上前试图护着林珝出门。 林珝趁乱拉住身边的亲信:“你去给横海节度使送信,就说宋羡没能找到我们与宋旻联手的证据,于是抬了银子来我家中,陷害我贪墨,那些银子是不是我贪墨的一查便知,让节度使抓住机会动手。” 林珝看了一眼宋羡咬牙道:“无论宋羡如何施加酷刑,我都不会承认,请节度使放心。” 林珝能够确定,口讯送到横海节度使面前,横海节度使就会动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好机会 沧州。 横海节度使府上。 林珝的人将来龙去脉禀告给了横海节度使,就被人送下去歇息等待消息。 横海节度使坐在书房中,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年轻时征战留下不少伤病,才五十多岁的他就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 但北方还是他做主,也必须由他来掌控。 他在北方呼风唤雨的时候,宋启正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副将,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任由他差使。 现在打了几次胜仗就不将他放在眼里。宋启正也就罢了,毕竟对他还算恭敬,但宋羡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在他面前如此猖狂。 战事时不但不给他面子,还多次拿着朝廷旨意顶撞他,在他眼皮底下抢走了多少战功?这些他都记在心里,暂时压下怒火,只等战事结束之后,寻个机会好好惩戒宋羡,让宋家父子知晓在北方到底谁说了算。 宋家父子也没有让他失望,宋启正还没有被封为节度使,自家先乱起来,他在旁边委实看了一出好戏,可惜宋旻是个不中用的,他们费尽心思暗中帮衬宋旻,结果却被宋羡几下就解决了。 横海节度使不得不承认,宋羡有几分本事,比宋启正更聪明,更心狠,这样的人放任他做大,将来必成大患。 这样一想,眼下这个机会尤为难得。 “大人。” 身边的副将喊了一句,横海节度使从他思量中回过神:“宋羡为何如此匆忙地对付林珝?” 副将道:“我们听到消息,宋羡捉拿宋旻立下大功,想要拿到祁州。” 横海节度使蔡戎听到这话露出一丝冷笑:“宋羡在祁州造纸坊用纸药时,我就猜到了,他想先拿下镇州和祁州,这样就能与宋启正平分秋色。” 副将应声:“李佑一走,宋羡就少了帮他上达天听之人……所以开始时才没有向林珝下手,而是私底下寻找证据想要一举将林珝拿下,谁知道林珝早有安排,宋羡也只能铤而走险。” 蔡戎思量片刻,终于道:“看来是个好机会。” 副将应声:“我们握住宋羡的把柄,再推波助澜,这次定能将宋羡治罪,还好我们在镇州,祁州和宋家军中都安插了人手,只要让他们去李佑面前密告,全盘托出宋羡诬陷之实,再让那几个被宋羡罢官的官员到李佑面前添一把火,也就差不多了。” 蔡戎道:“去办吧!”谋划了那么久,此次必须一击即中。 这么大的事,蔡戎自然不能在沧州等消息,他命人收拾好公文,去往镇州见上官李佑,与李佑说说沧州的事务。 蔡戎一行人马离开了沧州,秦茂行从城门口走出来,他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神情。 虽然之前有所猜测,但当真相完完全全浮现在眼前时,秦茂行依旧心中酸涩。 舅舅这一走,陷害宋羡之事就有了确实的证据。 宋羡也可以借机将舅舅安插在他身边的所有眼线全都拿下。 秦茂行长长地叹口气,将手中的令牌递给副将,让副将帮宋羡的人马做遮掩,让程彦昭顺利进入沧州军营,一会儿方便拿人。 做完这些,秦茂行有些怅然若失,直到苏怀清走到他身边,秦茂行苦笑道:“我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要骂我。” 苏怀清道:“趁着军营大乱时,你才能进去寻找证据,将与辽人勾结的人找出来比什么都重要,大齐的百姓也会免受战乱之苦,伯母知晓实情只会为你高兴,不会责怪你。” 秦茂行长长地吸一口气:“若是没有发现蹊跷,我也能放心了。” …… 蔡戎一路马不停蹄地到了镇州,当然他不会立即进城,而是吩咐人先去告发宋羡,只等到戏唱入佳境时,他再出现,陪着李佑欣赏到最后。 镇州府衙的二堂里。 李佑遣退了人,只带着一个文吏,坐在椅子上,听着下面林珝为自己伸冤:“大人要为下官做主啊,宋羡手下的人定不会承认那箱笼是他们带入我家中的。” 李佑皱眉道:“既然没有人证明,你要本官如何相信你的话?” 林珝仓皇地道:“当日那么多人在,总会有人瞧见,只要大人私下里询问,也许会发现蹊跷。” 林珝话音刚落,文吏就上前在李佑耳边禀告了一番。 李佑面色深沉:“将人带上来。” 文吏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带了一个将虞候进门。 那将虞候向李佑行礼。 李佑才道:“你瞧见了?” 将虞候道:“末将接到副将之命随着将军去林知府宅子里搜检,宋羡将军让人将几只箱子抬入林知县家中时,末将刚好走到后门,于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话,林珝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等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这一刻。 “大人,”林珝叩在地上,“下官冤枉啊。” 林珝喊冤之时,文吏又匆忙前来:“大人,祁州县尉来了衙署,还有……镇州之前被罢免的县尉也来了,要为林知县喊冤。” 李佑神情更加严肃:“将人都叫进来吧!” 李佑话音刚落,两个人影匆匆忙忙进了二堂,两个人向李佑行了礼就急着开口。 “大人,林知县是被冤枉的。” “大人宋羡不顾法度,任意妄为,当年他来镇州就是如此,假公济私,凡是不肯投靠他的官员都被他构陷论罪,我等不敢与他争锋,只能低头苟活,如今镇州之事又要在祁州再现,万不能让林知县再步我等后尘。” “请大人定要为林知县做主,彻查此事。” 二堂中一阵喧哗之声。 李佑站起身开始踱步。 “大人。” “大人,您还在镇州时宋羡便敢如此,您一旦离开……我们这些人都会没了活路啊。” “大人,我手中有宋羡枉法的证据,上面还有几个官员的联名,我们要一起状告宋羡,现在他们就在衙署外。” 两个人说话声越来越大,俨然已经压制不住。 李佑正要开口安抚,就看到亲信再次快步走进来:“大人,横海节度使到了,要不要让节度使大人在外先等一等?” 李佑长长地叹了口气:“请横海节度使过来吧。” 说着李佑看向林珝等人:“你们先下去,本官自会让人去查问。” 没等林珝等人离开二堂,蔡戎已经踏入院子。 “大人,外面怎么了?”蔡戎道,“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挤在衙署门口?” 第一百三十六章圈套 李佑一脸疲惫,神情中带着几分颓色。 蔡戎知晓定是因为宋羡,李佑很喜欢宋羡,宋羡出了事,李佑也颜面无光。 蔡戎表面上装作不知晓的模样,向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林珝等人身上:“这是怎么了?若不然我改日再来?” 说话间曲承美赶了过来,就要压着林珝等人离开。 林珝见状又大声呼喊:“李大人,您一定要为下官做主。” 曲承美上前想要按住林珝,谁知他一个文弱书生却不是林珝的对手,一下子被林珝挣脱开。 曲承美懦弱地没敢再上前拉扯,这样略微迟疑就让林珝又跑到李佑面前跪下。 整个二堂又是一片混乱。 蔡戎斥责道:“大胆,竟然敢对李大人不敬。” 说着走到林珝面前,看清楚林珝的面容,蔡戎才惊讶的道:“你……你是新任的祁州知县?” 李佑看向蔡戎:“你识得林知县?” 蔡戎点头:“有过几面之缘,但并不相熟。” 李佑望着蔡戎:“那你可知祁州的事?” 蔡戎神情自然:“我才从乾宁军回来,还没来得及会衙署看公文,这祁州出了什么事?” 蔡戎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李佑伸手示意让蔡戎坐下:“节度使难得来一趟镇州,不想刚好撞见这一桩,本官如今也是一头雾水,弄不清楚谁说的话是真,谁说的话又是假。” 蔡戎心有城府,听到这话没有随便开口,而是劝慰李佑:“李大人来到北方之后,就一直忙于政事,如今北方大局已定,百姓都能过上安稳日子,这是根本。 至于一些小事缓缓处置就好,大人莫要太过焦心。” 蔡戎这话等于将最近镇州等地的功绩全都算在了李佑头上,言下之意李佑不必在意曾向朝廷举荐过宋羡,就算宋羡有过错,朝廷也不会怪罪李佑。 李佑沉默片刻,仿佛终于从蔡戎话中琢磨出些意思,皱起的眉头忽然舒展开,眼睛中居然露出一丝笑意。 蔡戎与李佑的视线相对,眼下的局面本该是意料之中的,李佑这一笑却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李佑收起笑容:“有件事我想要请教蔡节度使。” 蔡戎道:“李大人千万莫要这样说,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李大人只管开口。” 李佑缓缓道:“宋旻的案子,蔡节度使事先知晓吗?” 屋子里一时安静,所有人都没想到李佑会突然提及这件事,就连林珝都抬起了头。 蔡戎面色不改,眼睛中闪动着几分诧异:“李大人为何这样问?虽说沧州离镇州不远,但我平日里与宋家几个晚辈很少来往,更别提宋旻他私通辽人……” 李佑见状又再开口:“或许是我问的不对,宋旻陷害宋羡这桩案子,蔡节度使有没有暗中吩咐人帮忙?” 这话比方才更加直接。 蔡戎豁然起身,脸上带了几分不善:“李大人是听谁说了什么?” 蔡戎是朝廷委任的节度使,论官职李佑尚不能与他比肩,但李佑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如今接了替天子巡视北方的旨意,便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蔡戎这能让半个北方心惊的神情,不过换来李佑云淡风轻地一笑。 “本官不敢随意猜测,”李佑正色道,“但证据在面前,本官也不能不信。” 蔡戎心中一沉,他强自镇定没有去看地上的林珝,脑海中却在思量,难不成是哪里出了差错? 正在思量间,院子里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蔡戎转头看去,他看到了一身官服的宋羡。 宋羡缓步而来,他身边的家将和衙差押着几个人上前。 为首的竟然是帮林珝向他传话的军头,那军头身后的人则是蔡戎的家将,这人前去传话给镇州、祁州县尉,让他们前来府衙搭救林珝。 地上的林珝整个人一凛,牙齿忍不住打颤,他虽然还没将眼前的情势看清楚,但也隐约猜出了大半,他可能中计了,宋羡从一开始目的就不是他,而是横海节度使蔡戎。 几个人被推上了二堂,宋羡躬身向李佑行礼:“还有一干案犯在押送镇州的途中。” 李佑看向蔡戎:“这二人蔡节度使可认识?” 蔡戎皱起眉头:“其中一个是我的家将,他犯了什么错,为何要将他抓起来?” 蔡家家将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地叫声,旁边的军头抖若筛糠,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格外恐怖的事,一双眼睛看向林珝,嘴唇一开一合却不敢发出声音。 林珝终于认出那军头在说些什么,那军头说的是:“没死。” 没死?谁没死? 一个念头在林珝脑子里炸开,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不,一定不是这样,林珝开始下意识地摇头,仓皇的目光向二堂外看去,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林珝的心跳仿佛都已经停滞。 那是苏林氏,他的胞妹。 苏林氏一身风尘仆仆,但当看到林珝的时候,整个人还是为之一振,立即尖声道:“林珝你不是人,你连亲妹妹都要杀,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这样害我,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放过你。” 苏大太太出现在这里,这下就连蔡戎面色也是一变,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从开始他们就错了,走入了别人的圈套之中。 蔡戎咬住牙,恨不得抽刀劈了眼前的林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误以为握住了宋羡的把柄。 “请大人为民妇做主,”苏大太太跪下来道,“是林珝骗我有人要买苏家的药材,其实他们是将药材用于构陷陈家村和宋将军,宋旻被抓之后,林珝就哄骗我修改账目,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人查到苏家,我不疑有他,以为林珝是要救我,其实他早就想好向我下手,让我担下所有罪名。 其实我刚到北方的时候,林珝就告诉我,他与横海节度使交好,横海节度使不喜欢宋羡将军,让我不要站在宋羡将军那边……还带我见了横海节度使治下的将领,方便苏家商队来往通行。 民妇不是为自己辩解,民妇虽然被林珝教唆,是真的不知晓那些药材是来陷害宋羡将军的,请大人明鉴。” 苏大太太供述,跪在地上的军头向李佑磕头:“李大人饶命,末将都是听林知县吩咐做事,林知县让末将去沧州向横海节度使报信。” 这一刻蔡戎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佑依旧淡然地道:“林知县让你向蔡节度使说什么?” 军头颤声说出林珝的原话:“宋羡没能找到我们与宋旻联手的证据,于是抬了银子来我家中,陷害我贪墨,那些银子是不是我贪墨的一查便知,让节度使抓住这个机会,动手除掉宋羡。” 李佑目光扫向镇州、祁州县尉:“这就是蔡节度使要抓住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七章别想走 蔡戎先是一僵,不过很快他在众人面前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十足的轻蔑和怒气,但是也有压制不住的挫败和心慌。 蔡戎望着李佑:“李大人这是闹得哪一出?您若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只要知会一声,我立即前来禀告,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蔡戎说着将目光挪到宋羡身上:“放任一个小辈来给我定罪,未免太过儿戏。” 不等李佑说话,蔡戎上前一步就要去抓地上的军头:“是谁指使你?” 蔡戎的手还没碰到军头的肩膀,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人牢牢地扣住,蔡戎抬头看到了宋羡那双淡漠的眼睛。 蔡戎想要将宋羡的手甩开,然而他蓄足了力气,宋羡的手臂却也只是晃了晃,手指仍旧牢牢地牵制在他的腕上。 蔡戎怒气顿生,他戎马一生,却被一个小辈如此辱没。 在宋羡的面前,他显得格外苍老、虚弱,宋羡就这样牢牢将他挡住,身上露出的杀气,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宋羡,”蔡戎提起气势,“本官乃朝廷钦封节度使,你竟敢对上官不敬。” 宋羡依旧淡然:“蔡节度使说的对,此案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妄下结论,这里的人要随李大人一起进京,由刑部主审,圣上预览案宗。 蔡大人想要问话,那要得圣上旨意,或者官拜刑部、大理寺,这样就没有人会阻拦蔡大人。” “你。”蔡戎另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利器。 蔡戎这样一动,他的亲信和家将全都齐齐握住腰间的刀柄。 宋羡和他身边的人却连依旧静立在旁边,似是根本没有瞧见。 宋羡道:“蔡大人,这里只有一位上官,奉旨前来北方劳军的李大人。” 蔡戎的目光在这一刻几次变化,从怒气到杀机再找回一丝冷静。 这里不是他的属地,他没有把握将这里所有人杀死,若在沧州他可以杀了李佑嫁祸给宋羡。 镇州人多眼杂,他做不到…… 他从沧州来镇州虽最大的错误。 “好。”蔡戎向后退一步,离开了那军头。 宋羡握在蔡戎手腕上的手也跟着松开。 蔡戎望着李佑,李佑一双眼睛清亮,炯炯有神,站在那里是镇定而威严,从始到终没有丢掉上官应有的气势。 蔡戎道:“李大人只管审案,真的要给蔡某论罪,就让衙署去沧州送文书,蔡某等着李大人。” 蔡戎说着就要抬脚离开,然而他刚走了一步。 “砰砰砰”关门的声音传来,宋羡带来的振武军站到门前,如同一尊尊雕塑,别想轻易将他们挪开。 蔡戎脸色更加阴沉,他转头狠狠地看着宋羡:“你想要私自关押我?你可知何罪?” “镇州府衙关押了重要的犯人,为保万无一失,我调动了振武军前来守住府衙,”宋羡道,“镇州府衙有个规矩,可能与沧州不同,一旦开始审案,衙门里的人只进不出。” 蔡戎冷冷一笑:“大齐的衙署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有,”宋羡道,“就在镇州。” 蔡戎道:“何时开始的?谁下的令,可有凭证?你们随口一说就敢任意妄为……” 宋羡没有迟疑逐个回答蔡戎问题:“现在,我,拿文书来我和曲知县一同用印。” 宋羡话音刚落,李佑伸手一个“请”的姿势:“蔡节度使落座,我们继续审案。” 李佑说完,曲承美和文吏纷纷落座,衙差一旁威压,案犯跪在堂下,转眼之间就将这里变成了镇州府衙公堂。 蔡戎失了先机,现在让人强行闯出去,事情闹到圣上面前,他无法交待,而且现在宋羡挡在这里,他带来的人手不多,没有把握能走出这扇门。 …… 镇州府衙大门依旧敞开着,谁都不知道二堂内气氛如此紧张。 跟着县尉来到府衙的人,想要鼓动百姓,闹出些动静,像他们预估的那样,确然开始有人围观。 衙差没有将人冲散,常安的人也混在其中,将眼前的人一个个看过去。 北方出了事,定会有人探听虚实。 如果横海节度使暗中与辽人来往,辽人自然会十分关切横海节度使的情形。 宋羡事先在城门增派了人手,出入镇州城都要被仔细搜查,除了身上携带之物,还要看是否在嘴里藏匿了木齿,即便没有木齿,牙齿有残缺之人都会被仔细盘问。 谢良辰一早就来了城中,将陈子庚送去东篱先生家中之后,她就在城中四处走动。 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谢良辰就与常悦说话。 谢良辰在集市上走了一圈,低声问常悦:“今日可有收获?” 大爷特意知会他不用避着谢大小姐,于是常悦道:“抓了不少眼线,都是横海节度使的人,没有再发现辽人的奸细。” 谢良辰点头,宋羡此举要将镇州和麾下的宋家军清理干净。 谢良辰道:“镇州还有辽人奸细。” 常悦应声:“大爷说一定还有。” 谢良辰点头,自从发现木齿之后,她有空就会来街面上走动,不止采买东西,也是想要多看一看,或许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她恢复更多的记忆。 脑海中也不停地在想那些奸细。 他们如何传递消息,如何藏匿在人群中,为何她能辨别出来?潜意识中她对这些辽人奸细仿佛十分了解。 一个王俭还不足以支撑整个镇州,那些人一向谨慎,也许有些暗线就算王俭也不知晓。 常悦道:“大爷说,很快奸细就会发现异样,要想方设法传递消息出去。” “一炷香的时间。”谢良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常悦望着谢良辰。 谢良辰回过神来:“我说,他们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应该可以看出端倪。” 一炷香之内,出现在府衙附近的人最为可疑。 府衙门口人来人往,常悦的人有目的地去跟随查看。 谢良辰走在人群中,脑海里似是有一根弦在轻轻颤动,她看向周围,忽然像是受了指引般,她转过头极目望去。 只见一个货郎挑着扁担向前走去,他手中握着货郎鼓,轻轻地晃动。 “咚咚咚咚。” “谢大小姐,有什么不对吗?”常悦的声音传来。 走到长街上,货郎抬起头四处查看。 不远处的茶楼上站着一个人,听到货郎鼓的声音,那人向前走了两步推开了窗子,冷风吹到他的脸上。 他本要转身就离开,忽然皱起眉头,只见两个身手极好的人,正快步向那货郎逼近。 被人察觉了? 那人果断转身准备离开茶楼,就在匆匆下楼之时,刚好看到了衙差打扮的人向他走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擒住 衙差气势汹汹地上前,伸出手要阻拦冲下茶楼的人。 “所有人不准离开……” 衙差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眼前光芒一闪,仿佛是利器出鞘,紧接着他感觉到脖子一热。 “噗”一篷鲜血从衙差喉咙里喷出,鲜血喷溅握着匕首那人身上。 本来嘈杂的茶楼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行凶之人的身形却没有停留,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推开衙差向外走去。 那人冲下楼梯到了茶楼门口,被割开喉咙的衙差才倒在地上。 “抓人。”剩下的衙差这才回过神大喊起来。 然而就是的耽搁这片刻的功夫,已经让那人冲出了茶楼。 外面一阵嘈杂,衙差正在阻拦街面上的人离开。 谢良辰听到茶楼里传来声响,她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从茶楼里冲出来。 那人脸上满是喷溅的血迹。 她几乎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那货郎果然有问题,而且伙同货郎的奸细就在这条街上,就在她眼前。 周围的衙差就要迎过来,那人伸手捞住了旁边一个怔愣在那里的孩童。 就像拎小鸡一样,拽着那孩子的领口向衙差扔过去。 趁着衙差去接孩子,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逃走,却刚走了两步,就瞧见一个挂满了荷包的木架子迎面向他砸过来。 他立即伸手去阻挡,一双发红的眼睛透过那些荷包看去,然后他瞧见了试图用木架拦住他身形的人。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 他握住木架,向那女子砸去,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子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要灵活,不但一下子躲避开,还抬脚利落地踹出停在铺子门口的独轮车。 那独轮车奔着他双腿而来,这独轮车不会伤到他,但阻挡了他离开的脚步,他心中怒极手掌一番,露出随身带的暗器,丢掷向那女子。 “常悦。”谢良辰闪身躲避,大喊出声。 …… 常悦方才看到谢大小姐有些异样,立即开口询问,听到谢大小姐说货郎,他立即冲了出去,并向衙差和身边人示意,货郎经过的这一条街,不许任何人离开。 幸好今天安插的人手足够多,能够控制住这街面上的情形。 货郎惊慌失措地向前跑去,发现自己无法逃脱之后,将肩膀上的扁担抽出来,迎着常悦劈下,一副拼了命的模样。 常悦皱起眉头,他抓了过不少奸细,那些人大多会设法与他们纠缠,绝不会上来就动手,除非他是故意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也就是说,在他让衙差搜查的那条街上,还有辽人的奸细。 常悦一脚踢中货郎的胸口,来不及亲手将货郎制住,果断地转身向回跑去,那条街上不止有奸细,还有谢大小姐。 就在常悦转身奔走的功夫,他听到了谢大小姐喊他的名字。 脱手镖贴着谢良辰肩膀飞过,那人眉头一皱,目光锐利地望着谢良辰,显然已经察觉她的不同寻常,探手向她抓来,就在这时候常悦赶到。 常悦手里的长剑刺向那人。 那人忙后退闪躲,常悦欺身而上,两个人打在一起,那人身手虽然不错,但谢良辰能看出他不是常悦的对手。 站在原地,谢良辰松了口气,方才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得立即买两支袖箭随身带着,就算再贵也不能省,宋羡给她的弩毕竟不方便携带。 不过宋羡说下盘要稳是没错,如果她没有勤练腿脚,方才根本闪躲不开。 常悦是宋羡身边的家将,所有的亲信之中常悦的拳脚功夫最高,但他也没有很快将那人拿住,两人缠斗了一会儿,常悦才看准时机压住了那人的脖颈,将对方掼倒在地。 那人弓起身子试图要挣扎开,常悦一鼓作气快速地在那人头上打了一拳,在那人力气松懈之际,整个人欺身而上牢牢地将他压住,又挥手打在那人下颌上。 那人的嘴立即张开,常悦没有发现木齿,于是扯下那人的一片衣衫塞入那人嘴中,伸手接过衙差递过的绳索,将那人捆起来。 站起身之后,常悦转头去看,手下人也拿下了货郎。 常悦吩咐道:“不要愣着,继续搜人。” 说完话,常悦走向谢良辰。 谢良辰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里没有任何表情的木头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大小姐……您……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谢良辰说着将捡起来的脱手镖递给常悦,“这是那人的暗器。” 那脱手镖的镖头微微发绿。 谢良辰道:“小心些可能淬了毒。” 常悦从谢良辰手里接过暗器,暗暗下决心,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谢大小姐半步,如果他没回过神来,迟了一步,不知会发生什么。 等见到大爷,他会如实禀告,请大爷责罚。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让常悦隐隐有些奇怪,谢大小姐之前发现了木齿,如今又发现那货郎……谢大小姐就像对这些奸细很熟悉似的。 这是为什么? 就算谢大小姐与寻常女眷不同,常悦也着实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不用伤神,这是大爷该思量的事。 …… 几乎是在同时,横海节度使治下的乾宁军。 乾宁军军营中,两个人影避开众人,悄悄地走出了军营,横海节度使离开沧州之后,他们就感觉到了异样。 他们安插在沧州的眼线按常理一日前就该来向他们送消息,可眼线迟迟未到。 他们的人去沧州军营送文书的时候,想要见安插在沧州的都虞侯一眼,结果被告知那都虞侯去城外练兵了。 种种迹象,让他们再也坐不住,准备亲自前去沧州探听消息。 如果沧州果然出了事,他们要立即禀告给萧兴宗大人。 两个人影上马向沧州而去,在官路上留下一片烟尘。 在离沧州不远处正要下马步行潜入城中,就看到了迎面有人驱马迎了过来。 那是秦茂行。 秦茂行身边的将领他们也见过,那是宋羡身边的程彦昭。 两个人一惊就要调转方向先行躲避,转过头时却发现身后也有一队人马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程彦昭先开口道:“你们擅自离营要去哪里?” 不等两个人说话,程彦昭接着道:“本将要带着几个人一起去镇州,既然你们来了,也一起前往如何?” 两个人正要向秦茂行申辩:“将军,您是不是误会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前的将士一把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没有缠斗多久,两个人就被绑缚住。 程彦昭笑道:“你们的小秦将军说了不算,现在是本将办事。” 说完程彦昭得意的一笑:“照例将牙齿敲下来,再带去镇州交给李大人审问。” 秦茂行看着笑颜如花的程彦昭,明知道让程彦昭出面,是为了日后他留在沧州不被猜疑,但是看着程彦昭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他还是心中炙闷,恨不得一拳打过去。 秦茂行避开人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他的心情。 程彦昭凑过来低声道:“你说镇州那边怎么样了?你舅舅跪了没有?” 第一百三十九章没用的东西 蔡戎还在镇州府衙。 李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连吃饭、更衣都要在二堂里解决,一鼓作气将林珝的案子审的清清楚楚。 生怕将来会被人质疑,李佑还将定州、赵州两地的县尉和文吏一并唤来听审。 文吏奋笔疾书,县尉一个个不敢有半点的松懈。 堂下跪的林珝等人更加惊慌。 蔡戎坐在一旁看似毫不在意,却没有放过苏林氏等人的供述,只要让他找到漏洞,他都会开口质疑,奈何从审案的曲承美,到搜集证据的宋羡,还有旁听的李佑,都事先做了准备,整桩案子一气呵成。 “啪”地一声,李佑将惊堂木按在桌上。 曲承美心中羡慕,平日里他用的一块小木头,到了李大人手中,这样落在桌子上,焉止震慑犯人,简直能震军威,这堂上能与李大人媲美的,也就是宋将军了。 今天审案种种,牢牢地刻在曲承美心中,仿佛有个铁匠铺子,将他锻成了一颗铁草,往后只能弯向宋将军,再也不可能扭转。 林珝望着二堂上的灯光,眼前愈发模糊,他跪在这里快一天一夜,从开始的满怀期待,到现在生不如死。 证据确凿,他与宋旻一起谋害宋羡、吩咐死士刺杀亲妹妹种种罪名难逃。 就算朝廷能饶了蔡戎,也不会放过他。 林珝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前来帮他的祁州、镇州县尉根本不必动刑,早就倒戈相向,期望朝廷能对他们从轻处置。 蔡戎依旧不说话,不管李佑审出什么他是朝廷钦封的节度使,就算惩办他也要皇上做主,他还有时间可以上下打点。 可以说自己是被一时蒙蔽,误以为宋羡真的徇私枉法,这才要帮林珝一把。 蔡戎准备要起身离开,却看到衙差走上前道:“李大人,我们在镇州城中抓到了试图要传递消息的奸细。” 蔡戎眼睛顿时一跳,如果这案子牵扯到了辽人,那他就不能轻易脱身。宋羡这是抓住他的把柄不放,想一举动了他的元气。 说话间,抓到的两个奸细被押上二堂。 货郎被衙差踹跪在地上,衙差又抬脚踹向另一个人腿窝,那人比货郎要凶残,转眼就杀了一个衙差,如果不是常悦出手,他还会继续杀人逃窜。 衙差这一脚踹得力气极大,但那人却依旧咬牙站立着,他虽然被绑缚,嘴里塞了布条,但脸上依旧露出狰狞的笑容。 衙差继续踹过去,那人笑容不改,整个人如同野兽般想要挣脱押着他的衙差,扑向坐在主位上的李佑,喉咙里发出野蛮的吼叫声。 王俭败露之后,镇州抓了不少辽人奸细,但今日拿到的人显然与那些奸细不同。 宋羡看了一眼常安,常安忙将一个人带了过来。 那人就是王家店铺的掌柜,李佑抓住的第一个辽人奸细。 掌柜此时精神萎靡,一双手血肉模糊,显然受了不少大刑,站在宋羡面前瑟瑟发抖。 宋羡抬眼看向掌柜:“该怎么做,用不用本官再教你?” 掌柜忙摇头,之前他还抱着死志,在镇州大牢里,宋羡让他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儿,现在整个人的精神都快要被击垮,宋羡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去做,再也不敢反抗,现在宋将军让他去认人,他也只能照做。 掌柜被带到堂上,他战战兢兢地看向站在那里不肯跪下的人,当视线落在那人脸上时,那人刚好也抬眼看他,掌柜被那凶残的目光一看,整个人立即没了力气,“噗通”一声瘫了下来。 那人看到王家掌柜,忽然狠狠地撞开身边的衙差,被绳索绑缚住的身体径直向那掌柜扑去。 掌柜瞪圆了眼睛忘记躲闪,眼看着那人就要扑到他身上,电光火石间,看到宋羡到了那人身边,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人身形一滞,就要扭肩相抗,只觉得肩膀上一阵疼痛,仿佛要被人将骨头硬生生捏碎。 那人没有因此屈服,他不顾疼痛,想要摆脱宋羡对他的钳制,如果他没有被绑缚住,凭着凶狠的手段尚能与宋羡缠斗一番,但现在不同,他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那人只觉得双膝剧烈疼痛,小腿骨节一声脆响,就算他能抗住这痛楚,但毕竟是血肉之躯,折断的骨头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腿一软,他整个人跌倒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 除了王家掌柜之外,众人还来不及担忧,那人已经重新被宋羡拿下。 但这人凶狠的本性,大家却看得清清楚楚。 王家掌柜喘息还没有平复,就听到宋羡淡淡地道:“你可认识他?” 宋羡的声音让王家掌柜回过神来,他不敢怠慢忙道:“他……他是萧炽,太后娘娘母族的人,与我们不同。小人也是听王俭说,萧大人……萧兴宗仿照前朝,身边有十三太保,萧炽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小人这种,只是听王俭吩咐,并不知晓萧兴宗的安排,除了手下的活计也不知萧兴宗还安插了多少眼线在这里,小人会认识萧炽,那是因为……两年前萧兴宗安插在南方的人手被朝廷发现,那一次被抓了许多人,萧炽身受重伤差点被擒,王俭带着我们将萧炽带回了北方。 萧炽之后就一直在新城养伤,这次可能是伤后第一次回到大齐。” 萧炽才回到大齐,不想就被抓了,不知是在南方时露出了马脚,被人认出了身份,还是机缘巧合,该他有此一劫,这些掌柜的猜测不到,只能将自己所知都说出来。 李佑望着萧炽,萧兴宗手下有太多奸细、眼线,这样的小角色朝廷抓捕了不少,拿下萧兴宗身边的人却不容易。 萧炽此人押到京城,也会兴起一番波浪,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萧炽,到了京城之后,自然会有各种渠道来证实。 蔡戎心中开始泛起一丝恐惧,如果皇上怀疑他通过萧炽与萧兴宗来往…… 蔡戎忍不住长长地吸一口气,他让人密告宋启正通敌之事,就会反过来落在他身上。 十三太保。蔡戎暗地里冷笑,萧兴宗信任的人,只有这样的手段?才来北方就被拿下,不知晓的还当萧炽遇到了什么宿敌。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第一百四十章托付 不知不觉天开始放亮,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镇州衙署二堂。 李佑起身吹灭了眼前的灯。 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吩咐衙差:“将门打开吧!” 二堂的门被推开,李佑走进院子里。 蔡戎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脑海中盘算着该如何脱身,他与萧兴宗是有来往,但若说通敌叛国那就太重了,他将北方守的好好的,哪里来的叛国之说?至于互相交换利益,赚一些银钱,不过是为了日后做打算。 北方全都握在他手里,他自然会替朝廷仔细守好,到那时候如果萧兴宗还能为他做事是最好,若是不能,他就亲手将萧兴宗除掉。 蔡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是亲眼看着皇上如何建朝,登上皇位的,这点手段委实算不上什么。 他的要求也不高,要个异姓王而已。 蔡戎正思量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舅舅。” 蔡戎豁然睁开眼睛,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秦茂行站在那里,在秦茂行身后绑着几个副将、将虞候,还有商贾打扮的人。 蔡戎眼睛一跳,那是他与萧兴宗联系时用到的人手,他心头的那点不安终于炸开,李佑将他留在这里果然有蹊跷,是趁他不在沧州的时候下手抄了他的大营。 蔡戎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茂行看起来十分狼狈,他上前一步道:“程彦昭带着公文来沧州拿人。” “节度使,我们冤枉啊。” “节度使……” 蔡戎热血冲头,快步向院子里走去,刚踏出二堂,李佑的亲军已经迎上前将人犯押了下去。 李佑转身看向蔡戎:“林珝引荐给宋家的商贾中有辽人眼线,蔡节度使军中似是也有人与辽人私通,本官有些糊涂了,莫非私通辽人陷害宋羡的不止是宋旻? 光凭本官一人,恐怕难以断清这桩案子,本官已经让人上京禀告皇上,会带一干人犯入京,到时候刑部、大理寺官员会将案子厘清。” 李佑说着停顿片刻:“蔡节度使是否要一同前往?” 蔡戎只觉得额头一阵突突乱跳,如同几块巨石同时砸了过来。这次别说要吞了宋家打下的几个州,恐怕要拿过去立下的军功才能保住他节度使之位。 希望皇上能念及旧情…… 蔡戎咬牙道:“涉及到本官,本官自然要与李大人同行。” 李佑颔首:“为了保证案犯平安抵达京城,本官会调动兵马一起前行,蔡指挥使只带两个亲信在身边侍奉即可。” 蔡戎眼睛一片血红,紧紧地盯着李佑。 李佑却面色不改。 说话间,等候在外的宋启正也被请入二堂。 宋启正昨日已然知晓蔡戎之事,在府衙外等候了一晚,他将最近发生的一切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脑子里渐渐清明了,是蔡戎在背后捣鬼,先是利用宋旻除掉宋羡,再给宋家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 宋家内乱,蔡戎获利。北方的几个州就会落入蔡戎手中。 想明白了这些,随之而来的就是惭愧和后悔。 如果不是宋羡,蔡戎已然得手。 这次他与李佑一起上京,定要在圣前仔细禀明,看看他与蔡戎到底谁包藏祸心。 宋旻通敌该死,蔡戎也别想轻易逃脱。 李佑道:“镇国将军也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这一路路程不短,大家要多多保重。” 宋启正看一眼蔡戎:“李大人放心,我定会亲自将不肖子和一干案犯完好无损地押送到京城,听从圣上发落。” 李佑先行离开,蔡戎也跟着走出衙署。 等到宋羡走出来,宋启正开口唤住:“宋羡。” 宋羡停下脚步。 宋启正走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父子两个面对面站立了一会儿,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不过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最终宋启正伸手拍了拍宋羡的肩膀,这是他们父子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亲密举动。 宋启正道:“我跟着李佑去京城,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会将兵符和调兵令牌都留下。” 宋羡应声。 宋启正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再说话,转身向衙署内走去。 宋羡一路去往府衙大牢,先去查看了萧炽的旧伤,又走进关押王家掌柜的牢房。 那掌柜在二堂刚刚招认过,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趴伏在地上如同一只死狗,看到宋羡前来,又慌忙爬起来:“宋将军。” 宋羡道:“你说两年前萧炽在南方受伤,你指的南方具体是何处?” 掌柜道:“我们迎到了江宁府,应该在江宁府更南些,小的刚才说两年前,其实没有两年,我们收到消息接应萧炽是元平十四年十一月,将萧炽送回新城时已经是元平十五年三月了。” 宋羡听着掌柜的话,心中默算现在是元平十六年,也就是说,萧炽受伤回到辽国是去年。 宋羡刚刚查看过萧炽的旧伤,发现萧炽手脚上多处细小的疤痕,除此之外萧炽的右手手筋被挑断了,断了手筋右手几乎用不上什么力道,还能如此凶悍,难怪是萧兴宗身边得力之人。 宋羡道:“你们接到萧炽时,他的手筋可是断了?” 掌柜连忙说:“断了,身上全都是伤,小的瞧着该是被施了酷刑,当时王俭还说,等查出是谁害了萧炽,就要将他们都杀了为萧炽报仇。” 宋羡接着问:“萧炽和王俭有没有说,抓萧炽的人都审了些什么?” 掌柜摇头:“没有,这些要紧的话,萧炽是不会告诉王俭的,他只会向萧大人……萧兴宗禀告,那些抓了萧炽的人,定然也没审出结果。 对了,那次除了萧炽被抓,还损失了不少安插在南方的眼线,大人让人查问一下元平十四年南方有没有抓到奸细,说不得……” 掌柜闭上嘴,这些事宋羡自然知晓,不用他来提点。 宋羡走出大牢,常安等在外面。 “大爷,”常安道,“谢大小姐在小院子里等着呢。” 宋羡点头,带着人回到小院子。 刚刚在门前翻身下马,常悦就迎上前。 “大爷,”常悦低头,“都是属下护卫不周,差点让谢大小姐落入辽人之手,还请大爷责罚。” 宋羡立即皱起眉头:“她受伤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不用担心 谢良辰正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思量最近发生的事,试图将前因后果全都串起来,想得入神时听到门口传来马蹄声。 谢良辰抬起头去看,只见人影一闪,脚下走得太快,如同一阵突然吹过的疾风,而这阵风就停到了她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宋羡眉头微皱,表情比平日里要肃穆许多,委实让谢良辰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道:“大爷。” 宋羡道:“脚受伤了?” 谢良辰低下头看了看,才想起自己右脚确实有些疼,不过那是在匆忙中踹那独轮车时撞到的,算不上什么伤,她自己都没在意,就是突然起身时会有一点异样。 宋羡道:“让郎中看了没有?” 谢良辰摇头:“我自己瞧了,没有伤筋动骨,许先生在熟药所熬了豕膏,我回去涂一些就好了。” 谢良辰说着从背着的小挎包里掏出了做好的豕膏:“这是许先生让我拿来的,给大爷治肩伤。”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羡的脸色比刚刚冲进来的时候好了许多,只不过那目光依旧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宋羡再次道:“真的没事?” 谢良辰摇头:“没事,多亏了大爷教我拳脚功夫。” “进屋吧!”宋羡这才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放了炭盆,谢良辰将手里的豕膏递给常安,这才坐在锦杌上。 屋中一阵阵暖意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放松了许多。 常悦上前仔细地将与萧炽缠斗时的情形说了。 宋羡听说脱手镖上淬了毒,眉头又是一皱。 看到大爷这般模样,常悦道:“是我大意了。” 宋羡淡淡地道:“下去领十棍。” 听到这话,谢良辰抬起头看向常悦,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声,这是宋羡治下的规矩,她就算开口,不但不能让常悦免了惩戒,反而扫了宋羡的颜面,也会让常悦更加难堪。 宋羡不知为何,瞧着桌子上淬毒的暗器,就有一股怒火不停地上涌。 屋子里静谧半晌。 宋羡再次道:“怕了吗?” 谢良辰知晓宋羡指的是那些辽人奸细。 谢良辰道:“常悦他们都离得不远,我也知道不可能将他拿住,就是不能让他轻松脱身。” 这话说完,她只觉得宋羡的神情更冷了几分。 宋羡淡淡地道:“你缠斗的人叫萧炽,是萧兴宗手下的得力,此人右手手筋被挑断了,这脱手镖是从他左手丢出来的。” 谢良辰听明白了宋羡的意思,宋羡肯定已经查看过,萧炽该是惯用右手,如果他右手没受伤,她可能躲不过去。 “怕了吗?”宋羡再次问。 宋羡的表情比之刚才更阴沉了些,谢良辰点头,态度比方才诚恳了许多:“下次我会多留心。”她会买袖箭和背弩,下次不能再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就跟着常悦四处查人。 少女清亮的眼睛中微微闪烁,宋羡从中看出她的思量,知晓她与他想的并非一桩事。 果然,谢良辰道:“大爷,您能不能从作院帮我买几支袖箭?”竹管做的袖箭,到底不如铁管的好用,作院是朝廷打造兵器的地方,那里出的袖箭最好。 宋羡心底一簇无名之火“蹭”地燃高了几分,加重了语气:“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形,不要轻易上前,人抓不住可以下次再抓,还用不着你以身犯险。” 谢良辰还没说话,宋羡追问:“可知晓了?” 谢良辰总觉得今日的宋羡有些古怪,仿佛只要她不点头,他就怒意难消。 本着不去触他逆鳞,谢良辰点头:“知道了。”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萧炽之后,脑海中有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逃脱。 听到谢大小姐应承了,常安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才敢上前奉茶。 谢良辰小口抿着茶,将茶水喝了半碗,才接着道:“我也不是冒失要去抓那萧炽,就是对那货郎和萧炽有些熟悉。” “元平十四年十一月,萧炽在江宁以南受伤,萧炽受伤之时还有不少辽人奸细被抓,”宋羡的情绪得以疏解,又恢复往日的模样,“抓一个萧炽审讯容易,想要拿下更多辽人奸细,总要通过衙署之手。我让人去查卷宗,寻找元平十四年,有没有州、县曾抓住辽人奸细。” 谢良辰的心一阵乱跳,宋羡说的这些,正是她现在需要知晓的:“我的养父母应该十分熟悉辽人奸细,否则我不会知道木齿,不会察觉那货郎手中的货郎鼓有问题,更不会熟悉萧炽。” 宋羡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场疫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良辰摇头:“我记不得了,但苏怀清说过,是从元平十五年冬天就开始陆陆续续有病患,苏怀清是元平十六年四月找到的我,七月底将我带回了镇州。” 宋羡道:“萧炽在元平十五年三月回到了辽国,以萧兴宗一贯的手段,萧炽被抓,他定要报复。” 谢良辰道:“难不成我养父母的死,那场瘟疫可能与萧炽有关?若不然无法解释我为何熟知这些,不过也可能是……” 知晓这些除了想要抓辽人奸细,也可能本来就是辽人奸细。 虽然谢良辰不想这样去思量收养她的李家夫妇。 “你发现木齿时,是下意识的要将木齿拿出,以防奸细悄无声息的吞下藏匿,”宋羡道,“照此推论,你知晓这些是为了对付辽人奸细的可能更大。” 谢良辰点头。 宋羡看了一眼常安,常安会意退下。 宋羡压低声音:“前世你可与辽人有往来?” 这仿佛是宋羡第一次主动问她前世的事。 谢良辰道:“没有。” 宋羡道:“即使收养你的李氏与辽人有来往,你牵连也不深,否则辽人定要寻你。 就算到了最坏那一步,李氏是辽人奸细,你只需不再走错路,从前种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最后一句话,谢良辰面露诧异,没想到宋羡会如此宽容。 也许旁人还不够了解,只有宋羡最清楚自己的意思,“你只需不再走错路”可不止是一句话而已。如果过去她确实有错,她只要不再走错路,之前带来的麻烦,他会帮她解决。 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作恶之人。 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纷杂,此时宋羡目光有些闪躲,生怕被看出心中所想。 他站起身将常安唤进门:“准备马车。” 谢良辰正要说,她的脚伤不用坐车,就听到宋羡接着道:“不去看猛火油柜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不高兴 谢良辰看着宋羡手中的猛火油柜喷出的长长火舌。 那火比她平日里见过的火焰都要凶猛,火焰波及的距离,至少有十多尺。 谢良辰看着那火光。 “大爷,”常安上前低声道,“谢大小姐问能不能离近些看。” 看到不远处被猛火油柜点燃的草人,寻常女眷见到这样的情形,大约早就躲远了,她却要上前来。 这就是为何他没有将猛火油柜交到她手里。 看到宋羡点头,谢良辰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 谢良辰大约知晓为何那道人说,见到猛火油柜才想到做风匣,如果风匣出风口能有这样的风,那么一个风匣足够让铁匠炉的火烧得更旺。 谢良辰走上前来,宋羡道:“小心些,这猛火油水泼不灭。” 谢良辰前世听说过猛火油,不过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 盛放火油的铜柜很大,看起来十分笨重。 “守城时用的多,”宋羡道,“不方便挪动。” 谢良辰应声,仔仔细细地打量那铜油柜,不知那铜油柜能不能打开。 宋羡自然猜到她的意图:“等火油用完,你再看。” “不劳烦大爷了,”谢良辰道,“我可能得看一会儿。” 这是用完他就丢在一边了,宋羡看向军中作院的匠人:“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宋羡说完转身去与常安说话,常安手中还有不少需要他处置的公务,军中抓出了横海节度使的人。 宋羡看着长长的名录,目光不时地落在不远处的身影上,最近只要谢良辰在一旁,他处置公务就会分神。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女眷查看火器着实不常见,就像在摆弄屋子里的织机一般。宋羡想起谢良辰与祖母说的笑话,说不得在她这里查看火器比用织机还要容易的多。 瞧她听匠人说话时的模样,歪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物什,宋羡从不注意一个人的样貌,此时他却觉得谢良辰眉眼有几分清丽。 “大爷,”常安身边的家将不明就里低声道,“派去赵州的人也在暗中查看那边驻军的情形。”他们都以为大爷会先拿下祁州,没想到却换了赵州。 家将不敢去揣摩大爷的心思,只能私底下去问问常安,至少保证自己没有领会错大爷的意思。 宋羡听着身边的家将说话,偶尔抬眼向不远处看去,猛火油柜又用了两次,第三次时喷出的火势已经小了不少。 等到完全喷不出火时,谢良辰伸手去喷嘴儿试探,果然感觉到了一股风从喷口冲出…… 谢良辰欣喜之际,没有瞧见宋羡微皱的眉头。 宋羡明知猛火油用尽了,就算将手凑到喷嘴儿前也不会有危险,却难免随着她的动作,生出几分紧张。 她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别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是见到虎也百折不挠。 旁边的家将只觉得大爷今天话尤其少,平日里还会给他一个眼色,让他明白自己说的对不对,今天却始终没有看他,面色稍稍有些冷峻。 难不成是他哪里做的不对?家将心中开始疑惑,或许是赵州那边进展的太慢了些? …… 谢良辰又摆弄了一会儿那铜油柜,大致知晓她的风匣问题出在哪里,她转身向宋羡看去。 宋羡恰是挪开目光吩咐家将:“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 家将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涌出来,是他哪里禀告的不对了?否则大爷为何要他重新禀告? 家将只得又将刚才的话再仔仔细细地说来。 宋羡点点头:“知道了。” 家将一颗心这才落回胸口。 宋羡道:“那猛火油柜先留好。” 家将应声,如果他理解的没错,大爷好像对火器突然有了兴致。 “大爷,”家将道,“若不然向朝廷作院再要些火器,守城或许能派上用场。” 大爷从前不喜欢这些东西,那是因为大多时候需要攻城,收复失地,现在不同了。是他想的不够周全,没能将这些准备妥当。 “不用了,”宋羡淡淡地道,“早些拿下赵州,要在赵州多设几个铁匠铺。” 看样子她的风匣有眉目了。 …… 谢良辰坐着马车一路回陈家村,眼看着下了官路不远就是村头,谢良辰叫住宋羡。 “大爷,就到这里吧!”谢良辰道,“进村的路马车不好走。” 宋羡向陈家村看去,眼看着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向这边跑来,都是些七八岁的孩子。 谢良辰提着裙子从马车上跳下,礼数周到地欠了欠身:“等我将风匣做出来,就拿去给大爷看。” “宋将军,”陈子庚上前跟着向宋羡行礼,“您也来了,要不要进村去?我奉茶给将军。” 谢良辰知晓衙署还有不少事要处置,她现在开口挽留未免太过虚情假意,站在旁边笑着不言语。 宋羡乜了谢良辰一眼,如今她连客套都没了。 “不用了,”宋羡向陈子庚道,“衙署还有事,改日再来。” 陈子庚应声,上前亲昵地站在谢良辰身边,打量起自家阿姐。 姐弟两个四目相对,谢良辰点了点头,陈子庚睁大眼睛欢喜地一笑。 黑蛋几个也围上来向宋羡行礼。 过了礼数之后,就将谢良辰护在中间。 转眼之间,宋羡一行人就成了碍眼的外人。 宋羡驱马前行。 车马如一阵风似的离开的了官路。 “真快。”黑蛋赞叹一声。 烟尘中,宋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帘。 谢良辰也不由地道:“是很快。”仿佛比往常都要更快些。 “阿姐,你坐马车回来的?” “坐马车什么感觉?跟骡车一样吗?” “我们什么时候坐马车?” 听着黑蛋几个说话,谢良辰笑道:“马车不知道,明年定能坐上牛车。” 黑蛋惊讶:“村中要买牛了?” 谢良辰点头:“能。”有了风匣,就可以多做农具,有农具自然要买大黄牛。 一行人说着话到了村中,陈老太太早就等在院子里。 “大娘,”黑蛋兴奋的神情还没有从脸上褪去,他一把拉住陈老太太,“我们村子要买牛了,要有牛车了。” 陈老太太心一沉:“什么时候?谁说的?” “阿姐,”黑蛋指了指谢良辰,“阿姐说的就一定会有。” 趁着外祖母还没回过神,谢良辰拉住黑蛋:“去寻四舅舅来,我们要改风匣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不准去 谢良辰看过猛火油柜之后,每天就跟陈咏义在一起“叮叮咣咣”地一阵折腾。 陈老太太偷偷地去看过几次,任凭她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却也没看出新做的与之前的没什么差别,也不知道一个木匣子为何要费那么多功夫。 唉,她是老了,万万想不到一个木匣子还能搭上两头大黄牛。 铁蛋几个天天盼着木匣子做好,这样他们就能挺着腰去买牛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老太太暗地里埋怨着,心中开始琢磨要将牛圈搭在哪里。 “这块地不行,天暖了要在这里建院子,将来村子里有事就去那里商议。” “这块地也不行,有了银钱,茅草屋都要重建,大家的院子都要往外扩,门口的路也要重修,方便骡车进出。” “这里要留着熟药所,这里建仓廒。” “还有这里要建学堂,学堂外留着给空地让村里人练拳脚……” “这块差不多。” 陈老太太看着那么大的空地:“就养两头牛,用得着那么大的地方?” 谢良辰一笑:“谁说只有两头牛,是先买两头牛。您看这里养大牲畜正好,在那挖个池子,将来粪便也方便拉去田里。” 陈老太太听一次就心惊胆战一次,手心握得紧紧的,不停地嘬着后槽牙,几天下来只觉得自己剩下的后槽牙都开始晃动了。 “啧啧,听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谢良辰显然还没说完:“这里还要再建几间房,等有人来村里的时候,有地方可住。” 陈老太太不明白为何那些人要住在村里,不去城中客栈,这是要让人仔细看看陈家村的模样? 陈老太太道:“村中不是空了几间房吗?收拾出来就好了。” 陈咏胜开口道:“那几间房还得留村子里添丁进口。” 陈里正天天算计着村中的人口,现在陈家村人手少,附近村子也想要娶陈家村的姑娘做媳妇,媒婆跑了几趟,才算摸透了陈家村人的心思,与其想着来村中娶媳妇,不如盘算盘算如何入赘进来,这样更容易些。 陈老太太叹气,这话没法听了,就算灶王爷在这里,都要皱眉头。 黑蛋几个孩子溜着墙角听得意犹未尽:“那会买马吗?宋将军他们骑的马可威风了,我们能不能学骑马?” 陈老太太气呼呼地去找赵氏说道。 赵氏虽然依旧糊涂,但脸色看起来没有从前那般黑了,看样子不止能挺过冬天,也许还能盼到明年过年。 陈老太太与赵氏说了一通,一直歪在炕上的赵氏忽然说:“听说还有大船咧,坐着大船哪里都能去。” 陈老太太觉得整个陈家村都疯了,这病可能就是从赵氏这里传出去的。 “大伯娘,”高氏拉住陈老太太的手就往回拖,“快去看看,良辰说风匣子做好了。” 陈老太太眼睛一亮,那东西终于能给人看了? 陈老太太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看到陈咏义和谢良辰拿着风匣出来,黑蛋几个小子立即让开了路,就像在护着谢良辰向前走似的。 陈咏义脸上满是笑容。 “咏义啊,做好了?”陈老太太忍不住问。 陈咏义点头:“一会儿就看良辰的吧!” 说完这话,陈咏义就钻进了灶房,照谢良辰说的,将风匣放在灶膛旁,捣鼓了半晌才算接好。 “大家来看吧!”谢良辰快步走进去,握住了手柄,轻松的推拉了一下,灶膛里的火见了风,“忽”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火光映着所有人的脸。 半晌才有人回过神。 “辰丫头,你再拉一下。” “看到没?看到没?火大了,大了,你们瞧。” 陈老太太半晌没出声,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继续盯着灶膛里的火势。 “大伯娘,小心些,烧到头发了。” 弓腰的时间太久,陈老太太差点爬不起来,火将她的脸烤得滚烫,她真是没看错,这不是灶王爷显灵,而是外孙女手里的风匣子显灵了。 高氏道:“这风……风……” 黑蛋提醒自家娘:“风匣。” “对,”高氏道,“这风匣好做吗?” “好做,”陈咏义道,“弄明白之后,想要再做就容易了。” 高氏琢磨半天才好意思说出口:“那等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大锅了,是不是都能做个风匣?这将来灶房用火就……” 高氏没将话说完,就红了脸:“看我,就想着这些,这是熟药所用的。” 谢良辰笑出声:“等我们有了大锅,灶房里都放这个,不过现在我要先拿去铁匠铺,四舅舅再做两个放在熟药所。” “对,对,”高氏道,“大事要紧。” 谢良辰道:“吃饭也是大事,舅母想的一点没错,以后在村子里也能派上大用场。” 高氏的脸更红了,被辰丫头这样一夸,她都有点脚下发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陈老太太则一直看着那风匣,这匣子真是越看越顺眼了,能让灶王爷发威的东西,能不值两头大黄牛吗?她决定这黄牛买了。 陈咏义道:“现在走的话,晌午之前就能到铁匠铺。” 陈咏义背着风匣,黑蛋几个跟着谢良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里而去,一口气走了很远,谢良辰回过头,仍旧能看到村口站着的村民,她向村子方向挥了挥手。 到了铁匠铺,谢良辰就看到了东篱先生和陈子庚。 谢良辰忙上前向东篱先生行礼。 陈子庚道:“阿姐说今天就能将风匣做好,我就与先生说了,先生也想来看看。” 陈咏义将风匣拿下来递到东篱先生面前。 东篱先生上前仔细查看。 王铁匠一直想知晓,陈家村的谢大小姐到底会拿什么东西给他,迎出来瞧见是个木匣子,不禁有些怔愣,喃喃地道:“这东西能和排橐一样?” 东篱先生捋着胡须:“能不能用,拿进去试试就知晓了。” 王铁匠这才回过神:“那就试试。” …… 宋羡与程彦昭正在衙署说话。 常安进来禀告:“大爷,谢大小姐的风匣做好了,已经拿去铁匠铺。” 程彦昭许久没有见到谢大小姐,却时常听到谢大小姐这个名字,就连萧炽被抓,也有谢大小姐的功劳。 总之现在他对这位大小姐做的事十分感兴趣。 “什么风匣?”程彦昭道,“人在铁匠铺?” 宋羡提笔去沾墨,就像没听到似的。 程彦昭起身抬脚向外走去:“你忙你的,我这边刚好没事了,正好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宋羡低沉的声音:“不准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眼神似刀 程彦昭停住了脚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常安,常安走出去沏茶,程彦昭则原路折返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这次他没说话,而是狐疑地看着宋羡,一直盯到宋羡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宋羡依旧没有说话。 程彦昭目光闪烁:“为什么我不能去?” 宋羡道:“李大人他们到哪里了?路上可有发现探子?京城那边快得到消息了吧?” 程彦昭没有轻易被带偏,相反他的神情看起来比往日要认真许多:“阿羡,你不觉得谢大小姐与寻常女眷不同吗?她很聪明,从卖给纸坊药材开始,到现在……我想多去陈家村看看,不知晓下次她又能做出什么来。” 宋羡的下颌绷起。 程彦昭眼睛一缩,带着怒火的宋羡还是挺吓人的,带着一股子杀气,让人觉得在他身边喘气儿都不对。 不过程彦昭既然敢开这个头,就要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你也知道,我母亲与寻常女眷也不同,平日里不喜欢出去宴席什么的,就爱在家中弄什么筹算,你说……我母亲会不会很喜欢谢大小姐?” 这次宋羡抬起眼睛。 程彦昭活生生地打了个冷颤,如果他是敌方大将,现在也要掉头鼠窜,求留一条狗命。 阵前能吓死人,真不是假话。 “怎么?”程彦昭吞咽一口,“有什么不对?” 宋羡冷冷地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离她远点。” 程彦昭半步不让:“为什么?” 在门口端着茶一直偷听的常安,听到这里不禁要为程二爷上一炷香,顺道拜一拜。 宋羡放下了手中的笔。 程彦昭接着道:“之前你就说过,我没有仔细问你,让我离谢大小姐远点,是怕陈家村不能好好为你办事,若是我保证不会有事呢?你还管不管?” 宋羡眼稍上仿佛笼了一层寒气:“无论什么原因,你都别往前凑,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都别与我提及。” 程彦昭仔细地盯了宋羡一会儿,终于确定了般点点头,脸上那严肃的神情也瞬间去得干干净净,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 程彦昭道:“阿羡,你对谢大小姐与旁人不同,你发现了没有?不止因为她可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喜欢就早点说,这可跟打仗不一样,需要有把握之后再出手。” 宋羡皱眉:“你在胡说些什么?” “刚刚你自己的模样没瞧见,”程彦昭咳嗽一声,“你看就连常安都躲在门口不敢进门,你手里握着的如果不是笔而是一柄剑,我都怕直接在我身上捅一个窟窿。” 说完这些,程彦昭压低声音:“如果你不敢,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与我说说,我帮你出个主意。 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谢大小姐那边对你有没有意思?就算郎有情妾无意也没事,我看陈家村至少很信任你,陈老太太毕竟是谢大小姐的长辈,你可以先哄好陈老太太。” 宋羡听着程彦昭的话,不想要仔细思量那些胡言乱语,那些话却一个劲儿的往他耳朵里钻。 终于忍无可忍,宋羡沉着脸从椅子上站起身。 程彦昭道:“打仗你行,这些你可不如我,我虽然没有成亲,但见过的听过的比你多,我可以一心一意为你,换做旁人想让小爷我帮忙,我都不愿意费心思。” 宋羡乜向程彦昭,除非他傻了,才会信程彦昭说的这些话。 宋羡道:“半个月后你去易州练兵。” 程彦昭打了个冷颤,已经感觉到了北风的寒冷:“你不是说要带着家将前去……” 宋羡道:“我要去趟赵州,还要去邢州看看那边的炼铁炉。” 程彦昭不肯相信:“你不是因为方才那番话,故意让我去练兵?” 宋羡眉目中一片澄明,看不出半点蹊跷:“不是。” 程彦昭挣扎:“我有老寒腿。” 宋羡淡然:“将来还要带兵打仗,正好,适应适应。” 程彦昭再一次叹气,忽然怀念早些时候,就算吃了蛤蟆油,但总算又得可吃,照宋羡这个模样,虽然现在死不承认,但…… 想要吃谢大小姐亲手做的饭食,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门打开,常安将茶放在宋羡和程彦昭面前。 程彦昭将茶碗端起来,刚刚他提及母亲可能会很喜欢谢大小姐时,那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自己要吃不上这杯茶了。 “大爷,”常安低声道,“外面下雪了,要不要用一贴豕膏?” 程彦昭耳朵竖起来:“什么豕膏?” 常安道:“谢大小姐送来的,要给大爷治肩膀的旧伤。” “我也有旧伤,上次跌下马摔在屁股上,现在还没好,”程彦昭道,“快给我也用一用。” 宋羡挥手让人进门将程彦昭“端”了出去,然后走进内室坐在锦杌上。 常安在火上拷热了豕膏,贴在宋羡肩膀上。 温热的感觉从豕膏向肩膀上蔓延,宋羡穿好衣服走出内室,侧头去看窗外,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却让他有种错觉,仿佛那雪花还没落在地上之前,就会被一股暖意融化。 想到程彦昭那番话又让他一阵心烦。 “天冷了,”宋羡道,“去安排辆马车,将陈家村的人送回去。” 常安应声。 …… 谢良辰姐弟和陈咏义、黑蛋几个从铁匠铺出来时,大雪已经快要没过脚面。 谢良辰站在雪地里刚刚打了个寒噤,就看到常悦走上前。 常悦平日里是不会露面的,除非宋羡另有吩咐。 “谢大小姐,”常悦道,“大爷知道您送风匣来铁匠铺,眼见下了大雪,恐怕路不好走,让我用马车送你们回去。”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黑蛋几个人的目光早就被马车吸引过去,要不是有谢良辰和陈子庚在,他们现在就走上前去看马车了。 既然宋羡这样安排,谢良辰也不能拒绝,低声道:“有劳了,替我们谢谢大爷。” 常悦请谢良辰等人上车。 黑蛋几个听说真的要坐马车回去之后,反倒安静下来,坐在车厢里半晌,黑蛋还没回过神,脑海中都是那匹拉车的马。 那马通体雪白,虽然不如宋羡将军骑的马威武,却也说不出的漂亮,现在他们就坐在那匹马拉的车里。 陈咏义与车夫一起坐在外面,心中也在感叹,宋将军能对陈家村这么好,都是因为看重那风匣,人还是得有本事。 陈咏义胡乱想着,马车经过路上的行人,陈咏义感觉到了来自别人羡慕的目光,他这是跟着良辰沾了光,否则别说坐宋家的马车,这辈子也不可能让宋将军多看他一眼。 第一百四十五章登门 自从有了风匣,镇州的打铁铺更是日夜不歇,王铁匠的小徒弟将风匣拉的呼呼作响,王铁匠瘦了不少,但是精神很不错,将手里的铡药刀交给谢良辰时,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一抹笑容。 除了觉得不负所托之外,更多的是对谢大小姐的感激,他终于不用整日里往衙门里跑求要排橐了,而且他总觉得谢大小姐这个风匣比排橐要好用,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这么说,终于能歇一歇的时候,都要与人夸赞这风匣。 看到没,镇州府陈家村谢大小姐做的,别的地方没有。 排橐?不要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排橐,能不能有点见识? 这风匣不好吗?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匣子,搬来搬去也容易,随便来一个人直接拉就好,谢大小姐还说了,这东西结实好用,就算坏了木匠也能修好。 磨刀不误砍柴工,炉子烧不到火候,也捶打不出好铁,靠着风匣这股东风,王铁匠甩开膀子,每天都把力气耗尽了才歇息。 “知道陈家村在做农具,这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不准备打铁锅了,”王铁匠道,“没有锅还能凑合,开春之后没有农具就耽误事了,还是谢大小姐看得长远。” 有这么个看得远的人,大家跟着学也能获益匪浅。 铁匠铺开始打农具,陈家村就牵回了两头黄牛。 旁边孙家村的人来看牛,当瞧见陈家村用来安放牲口的大棚时,孙阿爷不说话了,半晌摇了摇头,他自以为见识很广了,但是与谢大小姐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 回孙家村的路上,孙江忍不住问道:“阿爷,您这是怎么了?咱们只要好好干,过阵子也能买上两头黄牛。” 孙阿爷叹气道:“你就看到了两头黄牛吗?” 不然呢?孙江没想到还有什么东西。 孙阿爷道:“十几头黄牛都塞不满的棚子。” 孙江恍然大悟。 孙方还没明白,不过看一个棚子怎么就将阿爷变成这样。 孙江沉默半晌才道:“阿爷,这就是您说的那种……远见吧?不是谁都能有的。” 孙阿爷伸手拍了拍孙江:“我老了,万一哪天我不行了,你总该知道去看谁,往哪条路上走,接下来不管你路走得顺不顺,你都得感谢人家,如同对待族中长辈一样。” 孙江道:“阿爷放心,我懂得。” 孙方在旁边直摸头发,他不知道阿爷说的什么意思,但他感激谢大小姐,可惜他们现在穷每次来陈家村拎来的东西都不好,但等他有了银钱,定然会好好报答谢大小姐和陈家村。 “那件事你记得,”孙阿爷吩咐孙江,“谢大小姐说,村子里若是有人生病,就要知会陈家村一声。” 孙江有些不好意思:“总要劳烦人家。” 孙阿爷将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不是劳烦的事,别大意了,这时候容易发时疫。” 听到时疫两个字,孙江脸色都变了。 除了战事之外,时疫最可怕,不知要带走多少人命。 陈家村。 陈老太太看着那两头黄牛,轰着周围的人群:“都回去,看什么看?还没看够?” “祖母,”黑蛋道,“看又不花银钱。” 陈老太太后悔,应该到明年用的时候再买黄牛,外孙女非说要自己养一阵子,而且开春之后大家都买牛,可供挑选的不多,而且也不是这个价了。 总之到了花钱的时候,辰丫头就有一堆理由,每次她都无法反驳。 好不容易卖了点药,这又没钱了。陈老太太嘟囔着,她本来还想留点银钱给辰丫头做两身衣裙。 辰丫头长高了些,身上的衣裙也旧了,整日里忙来忙去,就不知道打扮自己。之前陈老太太觉得辰丫头不肯打扮还挺好,免得被人惦记着。 现在陈老太太倒是不怎么担忧了,一来辰丫头会拳脚功夫,二来身边总有黑蛋几个护着。 最重要的一点,陈家村和附近村子的小子们,看到辰丫头脸上只有三个字:辰阿姐。 辰丫头这“阿姐”的地位,根深蒂固,谁也不敢起什么坏心思。 “阿姐。” 谢良辰正在熟药所和许汀真一起筛磨好的药粉,就听到黑蛋隔着门大喊。 “怎么了?”谢良辰转头问一声。 “来人了,”黑蛋道,“宋家老太太来了。” 宋老太太说过要来陈家村看看,但谢良辰以为要等到天暖和一些…… 谢良辰看向许汀真,灶火上正在熬蜜,现在这里离不开人。 “你去吧,”许汀真道,“这里有我。”她早就看出来了,良辰这丫头不可能整天被绑在熟药所,良辰要做的事太多,除了陈家村之外,附近村子里的人也经常上门来请教各种问题。 许汀真现在想一想,此时的熟药所和谢良辰都与她开始想要收徒时期望的不同,但让她更加欣慰自己的决定,来陈家村是对的。 唯有一点让她心中一直不安,良辰帮府衙抓了辽人,她问起良辰这件事时,良辰说与她失去的记忆有关。 她总觉得这桩事不简单,养大良辰的到底是什么人? …… 谢良辰在村口见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穿着灰鼠氅衣,里面的衣裙颜色都很素淡,头上只戴着一根碧玉簪,看起来很是亲和。 不过即便如此,陈家村的人依旧不敢围上来说话。 陈老太太向宋老太太行礼,陈家村的人才如梦方醒般,纷纷照做。 谢良辰扶着宋老太太往村子里走,宋老太太向周围看去,看到一间间茅草屋,不远处冒气的炊烟,还有跑得小脸通红的孩子们,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 宋老太太只觉得胸口比往常都要舒畅许多:“好久没出来了,出来看看当真心情不错。” 说完这话,宋老太太看向陈老太太:“就是要辛苦你们了。” 陈老太太笑着道:“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能来我们心里都欢喜着,就是……事先不知晓,否则定然多做些准备。” 宋老太太道:“突然来有些礼数不周,但好过让你们操劳。我也是想良辰了,年纪大了,心中一动,就怎么也坐不住了,还请老姐姐不要怪罪。” 第一百四十六章惊讶 宋老太太坐下之后,看向躲在屋子外的孩子们。 宋老太太道:“让大家都进来吧,外面冷。” 宋家的马车到了陈家村村口时,陈咏胜就与村中人说了:“一会儿要来一位太夫人,她是镇国大将军的母亲,宋羡将军的祖母,千万不要冲撞了。” 村子里的人哪里见过这样尊贵的老太太,生怕在人前说错了话,所以大部分人在村口迎接了之后,就纷纷回到家中,反正有事谢大小姐和里正会吩咐他们去做。 陈咏胜,陈咏义和常常跟在谢良辰身后的黑蛋几个,则等在陈老太太的院子里。 高氏在灶房里看着火,煮热水,脑子里盘算着是不是要给宋老太太做些饭食,可她却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来,这都得等辰丫头吩咐才行,正怔愣着,就听到黑蛋几个进屋的声音。 高氏一颗心高高地提起来,这些娃娃可别给辰丫头惹祸。 孩子们进了屋,宋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妈妈就将点心盒子打开。 “吃吧,”宋老太太笑着道,“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我就让人每样都做了点。” 看着桌子上摆满了点心,孩子们谢了宋老太太却没有过去拿,而是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点点头,黑蛋这才让大家去取来吃,等所有人手里都有了点心,黑蛋最后一个上前拿了红豆糕。 宋老太太看着这一幕,心中十分感慨。 陈老太太问道:“好吃吗?” “好吃。” “我这个一定最好吃。” “我的也好吃,你尝尝。” 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宋老太太这个清静惯了的人,一直觉得自己怕身边太吵闹,可坐在这里,看着屋子里那些质朴的村民和孩子们,她只觉得很舒坦。 不多一会儿,谢良辰和陈玉儿端了个炭盆进门。 净了手之后,谢良辰亲手沏茶给宋老太太。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茶。”谢良辰笑着道。 摆在宋老太太面前的是谢良辰才去市集买的茶具,都是私窑出来的物件儿,比陈家村人平日里用的大碗做的稍稍细腻一些,但还是很粗糙。 可宋老太太看着这茶碗,心中却只有暖意,她知晓这是村子里将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用了。 蒸腾的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宋老太太道:“花茶?” 谢良辰点头:“山里采的。” 宋老太太端起茶尝了一口:“很香甜。” 陈老太太见到宋老太太夸赞自家外孙女,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她没有谦虚的习惯,可不是嘛,她的外孙女就是好。 宋老太太说完看着长凳上坐成一排的孩子们:“你们采的?” 黑蛋道:“阿姐带我们一起采来的,我们还会采药、挖药,我们村子不远就是两座山,山上有很多药材。 现在是冬天,山上什么都没有了,夏天山中有各种颜色的花……” 黑蛋打开了话匣子,说着山里的事。 夏秋时候大家采药,入了冬也没闲着,陈咏义带着村子里的人做了独轮车,方便明年搬运药材。 织房的毛织物弄出了新花样,村子里不少妇人都会用织机。 “对了,”宋老太太笑道,“上次良辰说过之后,我还惦记着要看看织机。” 谢良辰道:“就离这不远,您现在去吗?” 宋老太太早就被谢良辰那笑话挑起了兴致,现在不禁又将谢良辰那天说的话仔细回想了一番。 谢良辰搀扶着宋老太太向前走,宋老太太低声道:“你那表妹呢?” 谢良辰看了看旁边的陈玉儿。 宋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就是个实诚的孩子。” 话音刚落,实诚孩子陈玉儿就道:“村子里好多人都会用织机了,不过还是我阿姐用的最好,大家都是我阿姐教的。” 宋老太太强忍了片刻,却还是不禁笑起来:“你阿姐能教会这么多人,真不容易。” 听到宋老太太夸赞谢良辰,陈玉儿比什么都高兴:“我阿姐心灵手巧,什么都会。” 宋老太太心中念了几遍经文,这才没有在人前大笑着失仪,也为良辰保住了这个秘密。 一行人走到织房门前,妇人们都迎了出来。 宋老太太摆手:“莫要这样见外,我就是来瞧瞧与我年轻时用的一样不一样?” 听说宋老太太年轻时也用过织机,陈家村的人立即多添了几分亲近。 织房是陈咏义的弟媳郑氏在管着,郑氏在织机上忙乎了一会儿,宋老太太看得明白,忍不住上前动手试了试,随着梭子移动,织物细密而整齐。 宋老太太松了口气:“看来我还会用,不过远远不如你们的手艺了。” 织房的妇人陪着宋老太太说话,谢良辰带着陈玉儿去了灶房里准备饭菜。 灶房中摆满了东西,都是村中人送来的。 谢良辰环视了一圈,这些东西,就算来十几个人也吃不完。 谢良辰挽起袖子,先将鸡放入瓦罐中炖上,再泡上陈皮,将猪肉切丝,准备炒个陈皮猪肉。 然后去小灶煮上玄参萝卜汤。 灶房里忙的热火朝天,陈老太太陪着宋老太太去了熟药所。 许汀真听到动静先迎了出来。 宋老太太没想到陈家村的熟药所会这么大,里面熟药用的物什繁多,几个炉灶一起用着,旁边都有妇人在看着火势。 熟好的药材整齐的摆放在一旁,等着送去官药局。 这样的阵仗甚至比得上那些老药铺了。 宋老太太暗自吃惊,谢大小姐比她想的更聪明,怪不得孙儿听她提及想来陈家村,就干脆地答应了,还安排好了马车和随行,即刻将她送过来。 大锅里熬着蜜,许汀真不停地翻搅着。 宋老太太道:“这是什么?” 许汀真道:“要用它做蜜丸,放在身上方便携带,这些是给田家商队用的,万一路上生病,就可以拿来直接服用。良辰建这熟药所,不光是为了送去官药局,还想要自己做成药。” 到底是经过不少事的宋老太太,听到这话,眼睛跟着一亮,谢大小姐看事通透,这成药做出来,可不是送去官药局的熟药能比的。 陈家村有了官药局甲等的牌子,将来卖成药也会方便许多。 宋老太太忽然好奇,她那孙儿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谢大小姐和陈家村? 宋老太太正思量着,管事妈妈快步上前道:“大爷来了。” “这么早?”宋老太太微微有些不快,她还没坐够呢,就要将她接回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得意吧 谢良辰正在厨房里忙着。 从大锅中捞出炖好的鸡,将奶白色的鸡汤盛入瓦罐,加上稻米继续焖煮,然后把鸡胸肉细细地拆成丝,等到粥将要煮好时再加进去。 其余的鸡肉放入大锅中炒香,再与栗子一起炖,片刻之后栗子和鸡肉的香气溢满了整个灶房。 高氏站在旁边,看着谢良辰做着饭食,不由地吞咽一口,什么东西到了良辰手里,就做的那么好吃。 嗯,她虽然没尝,但看着就香,外面那些酒楼里的饭菜,定然都及不上良辰的手艺。 “良辰啊,你是咋想出来的呢?”高氏笑着道,“同样的东西让我做,我也就煮一煮,真是白瞎了。” 另支起的灶火上在煮着鸡蛋,锅中放了艾叶。 谢良辰笑道:“我也是胡乱琢磨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高氏笑道:“肯定好吃。” 谢良辰拿起勺子翻动锅中的鸡蛋:“等艾叶鸡蛋煮好了,大家都能吃一些。” 高氏一时没有应声,谢良辰知晓高氏在忙,也没有在意,继续低着头忙碌。 过了好一阵子高氏依旧没说话,谢良辰这才抬起头来。 不知什么时候高氏出去了,灶房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谢良辰吓了一跳,不过刚刚扬起眉毛,就回过神,那是宋羡。 “宋将军。”谢良辰在私下里才会称呼宋羡“大爷。” 看着她就要迎出来,宋羡道:“你忙吧,我去熟药所接祖母。” 谢良辰应声,将煮鸡蛋的灶火撤了些:“饭菜一会儿就好了。” 宋羡看着她卷起袖子在灶房中忙碌,纤细的身影来来回回在灶前转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就让各种香气飘散出来。 他远远地站在门口,仿佛也感觉到了灶火的温度,暖洋洋的,烤得他的脸微微发烫。 谢良辰以为宋羡说一句话就要走,再抬起头时,他却还站在原地,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良辰道:“今天没做药膳,只是听老太太嗓子有些哑,就炖了玄参萝卜汤。” 宋羡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赵州,昨晚才回来,家中请了郎中给祖母诊脉,郎中说是小毛病,所以祖母也不肯吃药。” 谢良辰笑道:“可能老太太是整日里服药,难免心中不快,我去做药膳的时候,看到药碗被来来回回热了几次,药吃的多了,吃饭菜就会没胃口,老太太说许多菜都有苦涩的味道,其实不是菜,而是她嘴里发苦。 既然是小病,药不吃喝点萝卜汤总是好的。” 宋羡想起来:“就像三七茶?” 谢良辰不禁一笑:“是啊,三七茶。”她那根本不是茶,而是换了个名字,不过想要宋羡吃的时候,不会当自己在吃药。 说到底这祖孙两个这方面很是相似。 站在灶房门口的宋羡忽然道:“在笑我?” “没有。”谢良辰自然不敢去触债主的霉头,有什么事心里想想就好,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宋羡道:“脱口而出的话,都不可信。” 谢良辰不去争执这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那是什么?”宋羡指了指盘子里放着的东西。 “陈皮,”谢良辰道,“那边还用话梅卤了豆腐干。” 听到陈皮、话梅,宋羡牙根顿时一酸,仿佛能直接酸进心里。 谢良辰见宋羡皱起眉头,不禁道:“老太太喜欢吃酸甜的饭菜,我也不知晓宋将军会来。” 灶房外,高氏拎着壶给常安几个倒水。 常安远远地看着灶房门口立着的大爷,一口气将面前的水干了,又向高氏伸出手去。 高氏看得怔愣,宋将军带来的人得渴成什么样啊?水也喝得狼吞虎咽,问题水才烧好不久,难道不烫吗? 谢良辰自然不知晓高氏被常安绊住了,她趁着宋羡没有发怒之前接着道:“不过宋将军来了,我可以再加几个菜。” 宋羡道:“加什么?” 谢良辰目光落在旁边的笸箩里,宋羡也看过去:“猪脚?” 谢良辰没有看猪脚,而是在瞧猪脚旁边的羊肉,听得这话不由地道:“也好。”吃什么补什么。 看着她眉毛微扬,一抹明媚的笑容被压制在其中,让他隐隐有些失望。 宋羡道:“刚刚在想什么?说出来不找你麻烦。” 如果不说,她好像就要大祸临头了似的。 眼看着宋羡目光微沉,谢良辰没有半点的惧意,不过还是道:“以形补形,就是突然想到的,没有别的意思。” 以形补形,说的是他的脚像猪脚,还是猪脚像他? 谢良辰开始和面,脸上没有半点惧怕,仿佛已经将立在那里的门神忘记了。 宋羡道:“帮我做了几件事,就不怕我会动手除掉你了?” “不是,”谢良辰忙将手里的面擦干净,规规矩矩地向宋羡一礼,“我怕,不过将军也说过,不会再轻易要我性命,将军是一诺重千金。” 虽然是在夸赞他,但听起来却不如“以形补形”那几个字让人舒坦。 “好了,”宋羡摆摆手,“继续做你的饭食吧!” 这话说完,他便知道上了当,可惜谢良辰已经转过头去,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偷偷的笑。 高兴吧!得意吧!之前他就不该许诺,抓住这话茬就让他没法再追究。 谢良辰专注地揉手里的面团,琢磨着宋羡心情一定很好,这才站在那里与她说了半晌话。 再偏头去看时,宋羡的身影已经不在门口。 谢良辰目光重新落回笸箩上,她没有去拿那猪脚,而是瞄上了羊肉,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 “这当差也不容易啊,你说说……”高氏进门就道,“那么多的水,转眼就被他们喝光了,如果是我喝了那么多,饭都要吃不下了,他们却好像喝不够似的。” 高氏都要怀疑是不是蜜罐子掉水里了。 高氏说完又低声道:“宋将军让人送了两只羊来,还有一些山鸡和兔子,你二舅舅让人去收拾兔子,一会儿就拿过来。” 谢良辰不禁又是一笑,要说以形补形,兔子脚更合适。 “阿姐,桌子都摆好了。”黑蛋冲到灶房外。 高氏伸手去捏儿子耳朵:“见我怎么不说话?” 黑蛋龇牙咧嘴:“娘。” 高氏笑道:“眼睛里就有你阿姐,你阿姐还要再做几个菜,赶紧进去烧火。” 谢良辰这边才将兔子放进锅里,陈咏胜又来道:“今天真是热闹,曲知县也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心声 曲承美不知道第几次在内心中埋怨自己,是不是思量不周,不该冲动之下追来陈家村? 他也是没法子,宋将军去赵州好几日,回来之后又去巡营,他坐在衙署里左等右等也没有将人盼来,听属下禀告说,宋将军来了陈家村,他就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也要过来与宋将军说几句话。 衙署有很多事要将军处置,哪怕将军不去看那些公文,总要听他唠叨几句,从前衙署公文落了三尺厚的灰尘他也不会在意,现在不同了,只要有一点事没处置,他就睡不着觉,像是欠了谁似的。 现在终于与宋将军坐在一张桌子上了,曲承美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曲承美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宋羡,宋将军面沉如水,很少伸筷子吃东西,只有陈家村的人端菜上桌的时候,宋将军才会抬起眼睛看一看,不过仿佛没有瞧见自己想吃的菜,情绪依旧不怎么高涨。 陈老太太屋子里开了三桌。 一桌在正屋炕上,一桌在外间,他们这一桌在东屋,离那两桌远了些,也离那些热闹很远。 宋老太太和陈老太太带着几个女眷、孩子们坐在炕上说话,笑得声音最大的竟然是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见到曲承美之后,特意请陈老太太帮忙给她孙子和曲知县寻个地方,让两个人单独坐着说话。 宋老太太这份热心,开始让曲承美很感动,但守着一个心情不佳,神情阴郁的宋将军吃了两口饭之后,曲承美的那份感动就变成了苍凉,有种被流放的感觉。 两个人正在枯坐,幸好有人推门进来。 曲承美看过去是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脸上带着微笑,十分的清丽,总之说不出的透彻,像是一眼能看到底,又像根本看不明白。 曲承美想着如果妻室能给自己生下这么个女儿,那该有多好。 谢良辰将托盘里的碗端给曲承美和宋羡。 曲承美低头看去,只见宋羡面前的稻米粥里盛开着一朵朵花,他不禁道:“这是……” 谢良辰笑道:“菊花粥,放了蜂蜜,您的那碗是甜酒。” 曲承美不知道为何他和宋将军的不一样,但现在他挺想喝点甜酒的,喝点酒说不定就有了胆气。 谢良辰转身离开了。 宋羡瞧着她的背影,感受着外面吹进来的冷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谢良辰会跑这一趟,是因为感觉到了他们这里气氛非同一般吧? 再这么沉默下去,不知道她还会送什么东西进来,想方设法帮曲知县一把,宋羡拿起箸,尽量将心中的不快压下去几分。 宋羡承认自己是很不高兴,如果曲承美不来,就算他不能与祖母同坐,至少也能坐在主屋的外间,不必费力就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不至于来东屋里。 而且这东屋,还是谢良辰晚上算账看书的地方。 总之宋羡不太喜欢曲承美坐在这里,他很想将勤勤恳恳的曲知县一脚踹回衙门,甚至在坐下来这一会儿功夫里,已经开始忍不住翻曲承美的旧账。 墙头草,想要借宋旻的势?如果不是看在他没有贪墨的份儿上,早就沦落的跟那些官员一样的下场。 曲承美抿了一口甜酒,身上终于开始有了些温度,能够抵御宋将军带来的寒冷。 大约是错觉,他觉得宋将军面容也柔和了些。 “将军,”曲承美道,“您这次去赵州找到合适的铁匠铺了吗?是不是播种之前能够打更多的农具?下官有个思量不知可不可行,下官想要请陈家村的人帮忙,看看镇州空闲的山地能不能种药材。 村子里没有银钱打农具,若是衙门能用银子先置办农具和牲畜,分配给村子,等到秋收时,再让村子多交赋税…… 当然不会只让陈家村来帮衬,镇州还有不少药铺,大家众志成城,定然能将药材种好,说起来这桩事还是陈家村和孙家村里正来府衙与下官提及的,下官反复思量觉得应当可行,但大齐从来没有这样的旧例,所以还要将军定夺。” 曲承美说着从袖子里拿出舆图给宋羡看。 宋羡不用去看,不用仔细听就知道曲承美的意思,这也是他为何会去赵州和邢州查看铁匠铺。 可见现在曲承美是一心为镇州思量,不等他来说,就着手准备了一切,还整理成文书给他查看。 宋羡的态度又温和了许多。 曲承美一口气喝掉了面前的甜酒,话变得更多起来:“将军您一边动箸一边听我说。” 曲知县这一说就收不住了。 宋羡听着主屋热闹的动静,身边只有一个曲知县。 “将陈里正请过来。”宋羡吩咐常安。 常安以最快的速度,将陈咏胜半推半架着请进屋。 宋羡看着陈咏胜道:“曲知县有些事想要与里正商议。”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宋老太太吃过了饭,又去了织房,宋羡也没有急着离开陈家村,而是向村尾走去,那里的一片空地也是要建熟药所,宋羡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来这里走动。 陈家村的变化很大,虽然还是茅草屋,但能看出来有意将村子重新规整,直等到天暖起来就会焕然一新。 从这些地方能看出,这段日子她的忙碌,除了陈家村之外,还要拉着孙家村一起去衙署。 宋羡沿着后面的山路走上去,走到稍高一点的山坡,正好能将整个陈家村收入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谢良辰的声音:“大爷,您怎么来这里了?” 谢良辰看向宋羡,只见他望着黄昏下的陈家村,目光有些深远。 谢良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宋羡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起一些什么?” 谢良辰道:“没有。” 宋羡道:“小时候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不等谢良辰说话,宋羡继续道:“那年我是被宋启正的副将打晕带出了军营。” 谢良辰略微怔愣,然后就明白宋羡在说那次被人绑走,差点葬身大海的事。 宋羡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被人关在一口箱子中,白天被丢在骡车上赶路,晚上他们就将我放出来与我说话。” 宋羡静谧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们说,宋启正不会来救我,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顺利将我带出北方。” 第一百四十九章倾诉 谢良辰看着宋羡,宋羡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冷静。 就好像是在等她开口询问似的,宋羡这次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是元平九年,那年发生的事很多,”谢良辰道,“我父母的死讯也是元平九年六月传出的。” 宋羡没有转头看谢良辰,声音却比往常要温和:“谢族长的管事在元平九年九月看到了你父亲,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有希望总是好的。” 宋羡的话似是在安慰她,虽然此时此刻他更像是该被安慰的那一个。 宋羡接着道:“那年我十二岁。” 谢良辰心思一动,宋羡比她大五岁,十二岁的年纪被父亲的副将偷袭绑走,就算之前出入军营,见识过生死,但定然也会很惊慌,盼着宋启正去救他。 宋羡道:“元平七年的时候宋裕和宋旻曾被辽人抓走,父亲那时正在雄州,听到消息之后,半日之内调动了半数家将四处寻找,这件事之后父亲安插在荣氏母子三人身边的家将更多了。 所以我被抓的时候,心里也暗暗算计着,可能用不了多久,家将就会追来,我那会儿对父亲还是有期盼的,就算知晓他从心底里不喜欢我,当遭遇到危险,难免还会有依赖,觉得他是唯一能救我的人。” 宋羡目光更加幽深,想起了更多的过往,许许多多他与宋启正父子之间的往事,他曾以为宋启正很喜欢他,宋启正来看他时总会坐在椅子上盯着他,他心里万分欢欣,虽然父亲娶了荣氏,心里却一直有他一席之地。这样想着,即便平日会被荣氏母子冷落,他也并没有感觉到十分难过。 他暗暗要求自己要更加勤奋,成为一个让父亲骄傲的宋家嫡长子。 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长大,对于情感上明白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并非所有的关注都是因为喜欢。 宋启正之所以盯着他瞧,也不是久别重逢的想念,更不是与喜爱相关的种种,而是单纯的想要看清楚,他的相貌是否与宋启正相像。 宋启正一直在怀疑,他是不是宋家的子嗣,一直质疑母亲的清白。 他年幼与父亲相伴没有任何父慈子孝,有的只是压制不住的猜测和随之而来的烦躁和厌恶。 每当他回想起当年怀揣一颗热心,腻在宋启正身边享受天伦时,他都会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那是种表错情,会错意,自欺欺人的想象。 谢良辰道:“宋……镇国将军没有去救大爷吗?” 宋羡长长舒一口气:“他带着人来了,还一路追到了定远军,我被绑着藏在山中,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觉得自己快要被救下了,我还在盘算,万一那些人用我来要挟他,我该怎么办?” “就算死也不能让他为难。” 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可惜他没能得到这个机会。 谢良辰道:“大爷特别希望镇国将军能亲自将您救下吧?那么从前那些事都可以原谅了。”人与人之间,还保留有期盼的那个人,总会想方设法找出各种理由来原谅,来靠近对方。 谢良辰知晓了结果,但更想知道宋启正与宋羡已经相距那么近,为何没能将宋羡救出。 谢良辰道:“镇国大将军放弃了吗?” 宋羡回答的很轻松:“嗯,荣氏母子身边抓到了一个眼线,他怕这是一出调虎离山的计谋。 而且他的亲信还说我暗自养兵,私底下拿走了他的军备,他们抓了个军头,军头亲口承认与我有串通,他听了亲信的话,要回去亲自审问军头和我身边的家将。” 谢良辰道:“镇国大将军就这样走了?” 宋羡道:“只留下几个人手继续寻找,他则带着人离开了。” 谢良辰能想到宋羡当时的失望,他的安危比不上几句没有得到证实的传言。 “我比自己想的要冷静,”宋羡道,“我还猜出抓走我的人,是故意让我听到这些,对宋启正失望,于是供述出大齐军中的那些消息,我是绝对不能说的。” “那一刻,我反而不痛苦了,感觉不到难受,记得接二连三被他们审问,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被一刀劈开右肩,被沙子灌满了眼睛。 我只记得什么都看不到,疼得要死要活,整个人都要从中间裂开,这样浑浑噩噩煎熬了许久,他们依旧没杀我。 将我丢进木笼,抬上了船。 就在船上那没日没夜的颠簸中,我遇到了一家人,那家人的女孩子发现了我,每日都冒着危险来看我,给我送吃食与我说话。 我不想理睬她,也不想给她带来危险,于是将她带来的吃食丢掉,恶语撵她走。 可她还是会来,并且将我的存在告诉了她的父母。” 宋羡转头去看谢良辰。 谢良辰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不知自己与救宋羡的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宋羡道:“我说他们一家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宋羡笑了笑:“是真的救了我的命,不是因为他们帮程老将军指了路,也不是他们关我的牢笼从船舱下拖出。 而是让我又想活下来了。” 大海上那束光,是她紧紧拉着他的小手,是另一边父亲想要救女儿的急切,是那一家人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温暖。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完全放弃自己,等到了程家人。 宋羡道:“我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们,他们却不见了踪迹。” 再次陷入了安静。 谢良辰也跟着沉默,不知脑海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宋羡没有了平日里那拒人千里的冷漠。 这是他埋藏在心中最大的伤口和秘密了吧! 却在这时候说给了她听。 谢良辰道:“是常安、常悦找到了程家来搭救大爷吧?” 宋羡点头:“程老将军与我过世的母舅交情匪浅,我被人绑走之后,常安就想到给程家送信,后来常安、常悦见宋启正没有继续寻我,反而审问我身边的人,他们兄弟就从宋家脱逃出来,一直跟着程家四处搜寻我的下落。 救下我之后,程老将军为我出头,帮我查清了整件事的经过,洗脱了我的罪名,之后两年多时间我就在程家养伤。” 谢良辰想了想还是道:“大爷的母舅……” “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宋羡道,“死在了辽人手上,程老将军也是因为旧疾在身不能带兵,但他一直想要将辽人赶出拒马河。” 谢良辰大约明白了,所以两年多之后,宋羡回到了北方,十六七岁时他已经是北方鼎鼎有名的少将军。 宋羡的那种无奈和寂寥,她能体会一二。 谢良辰道:“我记不清楚小时候的事了,也忘记了父母和收养我的李家夫妇,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嫁到苏家之后,那会儿大爷不在了,我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一切重新再来,虽然现在依旧没想起从前的事,但心里也没有太多忧愁,就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宋羡再次看向谢良辰,谢良辰称呼苏怀清那声“大爷”比称呼他时要更加自在、熟络。 心中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但当这种滋味儿出现后,他的脑子就没那么条理清晰了。 宋羡道:“现在你如何想苏家?” 第一百五十章讨厌 宋羡刚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这时候提及苏家做什么?他又想要听到什么结果? 果然谢良辰一怔:“苏家?” 这微微怔愣却让宋羡暗地里松一口气,她对他的问话猝不及防,而且答案也很茫然,可见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是往常时候,谢良辰会回一句,她跟苏怀清已经没了婚约。 可是面对才袒露心事的宋羡,她这样说可能会有些敷衍,于是谢良辰道:“前世苏老太爷对我很好,若是苏老太爷又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会帮忙,还有何三,大爷还记得何三吗?” 宋羡记得,而且这世上知晓这一段关系的只有他和谢良辰两个人。 想到这一点,心中又觉得很舒服。 随随便便就被一个人名取悦的宋羡,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何三是苏家的伙计?” 谢良辰道:“希望还能见到何三他们。” 说完这话,谢良辰想起苏怀清:“这次的事,苏家南方的药铺应该不会被牵累吧?” 宋羡依旧不愿意提及苏怀清,尤其是谢良辰顺口称呼了那声“大爷”之后。 宋羡道:“苏怀清虽然主动将苏家账目和证据送去衙署,让苏林氏指认了林珝,但苏家这次被卷入这桩事中,苏家本身也有问题,苏林氏贪图小利的本性,苏家人不会才看清楚,正因为从前的纵容,才会在大事上栽跟头。 说到底苏家管家不善,药铺生意仔细查起来定然还有大问题,光是贿赂官员这一桩,镇州、祁州就不会是头一回,真的查下去,南方的药铺也不会幸免。”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毫不遮掩的对苏家表达着不满。 宋羡接着道:“这次苏怀清立了功,朝廷自然会网开一面,但如果他以为这样就算事了,日后继续向从前一样施为,就算我不去理会,早晚还会再出差错。” 宋羡看向谢良辰:“谢家与苏家的关系,苏家应该还会上门与陈家村做生意,就算前世苏老太爷待你不错,但苏家……毕竟还是强行将你抬回家中……” “为苏怀清守寡”这几个字,宋羡不愿意提及:“苏老太爷也是苏家长辈,能纵容这桩事,可见也并非什么善类,就算待你尚可,那也是相比苏家其他人而言,再者苏林氏不堪用,苏家没有旁人能支撑。 说好听是传你本事,还不是让你为苏家做事?否则……” 这些谢良辰都知晓,自然不会上赶门去报恩。 宋羡越想越生气,而这怒气谢良辰也感觉到了,两个人同时住了嘴,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谢良辰知晓宋羡想说的是,否则前世她就不会一个人去救阿弟。 宋羡沉默片刻,口气缓和下来:“待人不要太好,有些人不值得。”差点想要补充一句,苏家人以后就别见了,尤其是那个苏怀清。 “我让人去了余姚,”宋羡在自己没有将话题又拐到苏怀清身上之前道,“只要有消息我就知会你。” 宋羡想要帮忙的地方很多,但与谢良辰相识久了,他也渐渐摸清楚了她的脾气,看似柔软其实硬得很,就怕一不小心来个退避三舍。 谢良辰没有拒绝宋羡,她低声道谢:“大爷,这里天冷了,不如回去吧,我煮了甜汤,还在灶上温着呢。” 宋羡清了清嗓子:“这么久了,回去恐怕也煮干了。” 谢良辰笑道:“万一煮干了,我可以再煮一遍,反正为了做成药买了不少蜜。” 宋羡不冷,但是谢良辰没有穿氅衣,就算他想要再站一会儿,也只能作罢,等到天暖和些,他再与她一起来这山坡上。 宋羡道:“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村子里可还缺什么?” 宋羡往山下走,谢良辰在他身后跟着。 宋羡开始走得很快,发现她一路小跑之后就放慢了脚步。 谢良辰道:“吃喝穿戴都不缺了,就是少农具。” 宋羡随口问:“你要带着镇州的村子一起种药材?” “我们就是试一试,”谢良辰道,“不知能不能做成。” 宋羡道:“镇州还有几处山地,晚些时候跟曲知县商量商量,也一并给你们种药材。” 谢良辰让二舅舅和孙家村里正一起去衙署问,也是怕荒废了山地。 不过真的将山地拿到手,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担忧。 谢良辰道:“第一年种药材,可能会种不好。” 宋羡心念一动:“地种不好,还有人。” 谢良辰没听明白,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宋羡也停下来等她。 宋羡见她脸上划过一抹狐疑的神情,戒备之心又在作祟,微微挑起眉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种不好就再试,直到种好为止。” 谢良辰见到宋羡说完果断的转头继续往前走,她悄悄松了口气,方才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宋羡有些奇怪,让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好在那种异样很快散开了。 宋羡道:“今日祖母难得高兴,我好久没听到祖母说那么多话,笑得那么大声了。” 谢良辰道:“老太太若是不嫌弃就常过来,陈家村人多,可以陪着老太太说话。” “不怕麻烦?”宋羡侧过头与谢良辰对视,“你们村中那般繁忙,我祖母在这里,你们还要费心待客。” 谢良辰道:“年前没有多少事可做了,老太太前来,我们也能热闹热闹,而且大爷不是还送来了几只羊,算一算是我们赚了。” 谢良辰说着话,没有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薄冰,不禁一个趔趄,就在她挣扎着要稳住身形时,只感觉到手臂被人一托,重心顿时有了支撑,整个人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原地。 谢良辰抬起头看到了宋羡。 宋羡离她很近,那双墨色的眼睛清亮的仿佛能映出她的影子。 “谢谢大爷。”谢良辰忙整理衣裙,顺带着站离一步。 宋羡收回手背在身后,淡然地道:“最近拳脚功夫练得不错?下盘比之前扎实多了,换做一个月前,你早就摔出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约好 宋羡说完话一直没有听到谢良辰回应。 眼见前面不远就是织房,他不由地放缓脚步,生平第一次仔细体味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生硬。 宋羡道:“我说的不对?” 宋羡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话,换做平日里他会说的更直接些。 此时此刻,耳边却回响起程彦昭的话:“让人知晓你嘴毒、手黑……将来避之不及,你可不要后悔。” 自从他被人绑走之后,日渐沉默寡言,除了嫌弃程彦昭之外,大部分时间开口就是在训人。 所以宋羡自己也不知道这话与谢良辰说合不合适? 从前没发现有什么,从那天做小杌子腿麻之后,他就感觉到自己愈发不对劲儿。 加上后来程彦昭又在他面前煽风点火。 “我母亲与寻常女眷也不同,平日里不喜欢出去宴席什么的,就爱在家中弄什么筹算,你说……我母亲会不会很喜欢谢大小姐?” 若不是程彦昭提及这些,他还不会思量这么多。 宋羡恨不得想要将在练兵的程彦昭抓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单方殴打一百回合。 出乎宋羡意料,谢良辰并没有在意这话:“大爷想听实话?” 宋羡应一声。 谢良辰道:“就算下盘再扎实,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上场雪变成了冰,下一场雪一来,不知道要坑多少人,冬日里谁不摔跤?” 宋羡道:“你倒是想得开。” 谢良辰笑:“北方到了冬天,常常瞧见有人滑倒,虽然别人吃亏时,不该发笑,但有时候就是忍不住。 前世我去了南方之后,常常在冬天的时候想起这些。 宋羡看着谢良辰不说话。 “怎么?”谢良辰道。 宋羡这才道:“你接下苏家北方的商队,不会就是想要回来看人摔跤的吧?” 谢良辰忍不住笑出声。 看着她笑容浮现在脸上的模样,宋羡想起之前在灶房时,那被她藏匿起来的笑意,心情也跟着略微起伏。 谢良辰恢复如常,半真半假地道:“大爷也要注意。” 身手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她打了鼻子。 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宋羡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他总觉得谢良辰这话有些嘲笑的意味儿,一时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问她,她定不承认。 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再走几步,就要结束两个人的相处。 宋羡站在原地,即便什么话都不说,知晓她在他身边就很好。 谢良辰仰起头来,月亮升起,天已经渐黑了,今晚的月亮很圆,高高地悬在头顶,她耳边回荡起宋羡说的那些话。 当年他被人暗算的经过,还有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伤痛。 她以为宋羡这样的人,绝不会在人前表露出半点的软弱。 前世时他征战沙场,威名赫赫,听到他的名字,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一将成名万骨枯,多少人命堆积成就了宣威侯,所以她杀季远时才会让人知会宋羡,她知道季远落入宋羡手中定然没有活路。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与她倾诉这些,让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就像是突然看到一个人的秘密,有些猝不及防,却也因此对宋羡更添了几分了解。 明白为何前世他一直征战,击退辽人,统领北方。 击退辽人是宋羡母舅的期望,也是程老将军想要的结果,但一场一场仗打下去,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对他怀揣期望也太多,他渐渐的停不下来,也没法停下来。 “别看现在还能带兵征战,过了三十五岁,那条右臂也就只有握箸的力气。” 这是许先生的原话。 宋羡起兵时三十一二岁,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肩伤的严重。 “大爷,”谢良辰道,“许先生做的豕膏您用了没有?” 宋羡点头:“用了。” 谢良辰没去问感觉如何,因为许先生说了,宋羡的伤要慢慢来。 谢良辰道:“最近可有用药?” 宋羡摇头。 谢良辰道:“还能喝三七茶吗?” 宋羡应了一声。 谢良辰点头:“那我再做三日的,让常安带回去。” “好。”宋羡听着谢良辰一句句问话,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 “你们准备怎么过年?” 谢良辰看着宋羡的背影:“大家聚在一起,今年吃的、穿的都有,村子里会很热闹。” 宋羡道:“也许祖母会想来。” 谢良辰想到宋启正、宋裕、宋旻都去了京中,宋家过年会是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老太太愿意的话,大爷就吩咐人将老太太送来,”谢良辰道,“别的不好说,定会让老太太高兴。” 宋羡道:“好,那就说定了。” 黑蛋瞧见了谢良辰,笑着跑过来:“阿姐,你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 谢良辰道:“厨房里的甜汤做好了,你跟我去取汤,盛给宋老太太和宋将军。” 天色晚了,喝过甜汤之后,谢良辰就将宋老太太送上了马车。 “回去吧,”宋老太太拍一拍谢良辰的手,“忙了一整日,辛苦你了。你啊,是极好的孩子。” 谢良辰道:“过两日我去看您。” 宋老太太笑:“马上过年了,村子里还有不少事等着你,过了年再来也是一样。” 宋家马车一路离开了陈家村。 宋羡马骑的不快,就跟在宋老太太马车后。 宋老太太撩开帘子吩咐孙儿:“你先走吧,知道你的战马受不得这委屈。” “祖母不用担心,”宋羡道,“慢慢走就是。” “怎么?”宋老太太讶异,“今儿它心情不错?” 宋老太太说完就放下了帘子,她指望孙儿能有什么回应,那知她的手才收回来,就听到她那宝贝孙儿道:“应该是不错。” 宋老太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旁边的常安也忍不住跟着发笑。 宋羡乜着常安:“好好拿着,不要洒了。” 常安忙将手中的食盒又往怀里送了送:“不能洒,洒了那还得了?这可是能救大爷命的灵丹妙药。” 陈家村里。 陈老太太躺在炕上:“宋家老太太人真是不错,我记得七八年前就听说镇国将军打辽人很厉害。” 七八年前,谢良辰算了算,应该是她被拐走前后的事。 谢良辰道:“您是如何听说的?” 陈老太太道:“你父亲提及的,原话说:现在北方的将领,要说谁能打败辽人,那就是宋将军了。” 谢良辰想要追问父亲还说过什么,陈老太太翻了个身,打起了小呼噜。 谢良辰在呼噜声中松懈下来,思量着外祖母都隐瞒了多少内情。 第一百五十二章成药 过了小年儿,镇州城内过年的气氛就更浓重了。 北方也到了最冷的时候。 程彦昭练兵回来之后,被窝还没有焐热,就跟着宋羡出去查看驻防的情形,免得前朝余孽和辽人趁着这时候动手偷袭。 宋羡这样一忙,好几日没去陈家村,常安看着自家大爷越来越黑的脸,冒死去陈家村求了三七茶带回来。 当天晚上喝到三七茶的宋羡,感受到了温暖,脸色好多了,又带着程彦昭连夜巡营。 可怜程彦好奔波劳苦,心情低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忽然有种想要逃回京城的冲动,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命不久矣。 谢良辰这几日与田承佑商议开春走商之事。 田承佑看着熟药所里做好的成药:“这很贵吧?我见过这样的药,都是天价……” 那是前朝将一些精贵的药做成蜜丸,应对一些急症,达官显贵家中都会备些。 谢良辰道:“这不是那种密药,而是治疗感冒风邪、肠肚不安的成药。” 田承佑看着那些药丸眼睛发亮,如果真的是治这两种病症的药,对他们来说会有很大的用处,不,应该说可以救命。 在外走动不比在家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一个不起眼的小病,若是不能及时服药,可能就会丢了性命。 田承佑是亲眼看到身边的伙计这样倒下,平日里身体很好的人,去几趟净房就脸色难看,正好商队走到了偏僻的地方,别说找不到郎中,连个正经的落脚处都没有,这样的耽搁几日,找到郎中的时候已经晚了。 总感觉要不了命的病症,糊里糊涂人就没了。 谢良辰道:“这药要怎么用,什么症状时用,我还得教您,不过您不用害怕,学起来也不难,而且这药很温和,就算不对症也不会要人性命。” 田承佑自然相信谢良辰,自从认识陈家村之后,谢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全都做成了。 谢良辰道:“我们才开始做成药,也不知道效用到底如何,您若是担忧……” 不等谢良辰说完,田承佑道:“不给钱就将药材运出去卖,也是头一次。如果这成药好用,将来定然不愁卖。” 田承佑是手里有商队的人,自然知晓赶路的人需要些什么,难得的是谢大小姐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能想到这个。 谢良辰道:“成药方便存放、携带,可以应急,有些病症不需要郎中就能辨别,这时候服用成药免了不少波折。” 田承佑觉得甚好,自己出去跑了好几个月,觉得能带回许多消息,没想到谢大小姐带给他的惊喜更多,远超过他手里的几张纸笺。 田承佑这样怔愣着,还是田卉珍从旁出声提醒:“爹,你不是还有许多话要与良辰说吗?” 田承佑点头,拿出了纸笺递给谢良辰:“这是南方一些物件儿的价钱,都是从北方运出去的,清楚了这些,就知道年后该卖些什么物件儿了,听说大小姐要在北方种药材?” 谢良辰颔首。 田承佑道:“许多地方缺少北方的药材,多种照样能卖得出去,我在华州瞧见了有药铺用假药冒充柴胡,不知道会害多少人。” 如果镇州山里都能种上药材,田承佑能想到镇州府繁荣的景象,会有不少商队和药铺前来收药。 “还有需要毛织物的地方,”田承佑指过去,“西京、开封府都喜欢毛织物,镇州卖出去的毛织物,我去瞧了,在开封府翻了近两倍的价钱,只不过那边的贵人还是嫌弃我们织的不够细密,我带回了不少的样式,有空让大家瞧一瞧。” 田承佑有许多话想说,天黑下来,才被陈咏胜请去用饭食。 田承佑带来的几个箱笼就摆在陈老太太屋子里,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一点不避嫌,全都拿来了陈家村。 陈老太太道:“这都是田老爷在外奔波了几个月的收获,怎么都给我们了。” 谢良辰拿起手中那袋种子,种子是她特意让田承佑收来的,对她来说这些种子比什么都重要。 田卉珍笑着道:“我父亲之懂得在外跑,拿回的东西有没有用,还得靠良辰,父亲早就说过,田家能有今日都是因为陈家村,我与良辰也脾性相投,平日里我来打扰的时候多,您这样客气,我下次怎么好意思登门。 再说良辰和许先生好不容易做好的药,不也是先拿来给我们用处,在别人眼里是一颗药丸,但我知道费了多少心思,这是不是也要算银钱?” 田卉珍一句句将陈老太太说的哑口无言。 “好了,”陈老太太笑道,“老太太知道了,只是要多谢你父亲。” 田卉珍点点头:“刚好,爹爹也说要多谢您,爹爹还说他是晚辈,等到过年的时候要来给您磕头。” 陈老太太忙道:“那可使不得。” 田卉珍与陈老太太说完这些,陈老太太就去了织房。 田卉珍拉住谢良辰的手,坐下来道:“听说镇州府衙拿出不少山地,都要种上药材?” 谢良辰颔首。 田卉珍有些担忧。 谢良辰知晓田卉珍在怕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宋羡的话:“种不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谢良辰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田卉珍道,“换做我,不知要如何发愁,你倒好……唉,好在你聪明,别人做不成的事,你定然能做好。” 谢良辰当然不能讲和尚、庙的故事,免得田卉珍更加害怕。 田卉珍道:“你知晓嘉慧郡主吗?” 谢良辰摇头:“不太清楚,听人说过她是广阳王的后辈。” 田卉珍也不甚明白这些,她将自己知晓的与谢良辰道:“嘉慧郡主每年冬天都让人来北方施粥,我来的时候瞧见有人开始搭粥棚了。” 田卉珍话音刚落,陈子庚就从东篱先生那里回来,将身上的寒气散了散,陈子庚才走进屋子。 “阿姐、田阿姐。” 谢良辰招了招手,让陈子庚走到跟前儿,伸手捂着陈子庚冻得通红的脸蛋。 陈子庚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城里正在搭粥棚,那里的人说是嘉慧郡主吩咐的,还让大家明天卯时初就去领粥。” 谢良辰看向田卉珍,陈子庚和田卉珍讲的是同一件事,可见嘉慧郡主施粥的阵仗不小。 第一百五十三章不一样 镇州北城城门口的粥棚。 前来施粥的卢存宝仔细地看着每日来此排队的人群。 北方今年平息了战乱,前来施粥时他也想过了情形必然与往年不同,但镇州的粥棚还是有些让他出乎预料。 卢存宝看向管事:“周围村子里来领粥的人还是不多吗?” 管事道:“不多,有几个村子的里正来过,今年村子情况还算不错,说要将粥留给外面那些流民。” 卢存宝背起了手:“那些里正是不是被人强迫的?就算村里有了米粮,这粥毕竟是白来的,为何不要?”他来北方施粥好几次了,早就见惯了你争我抢的场面,就算今年平了战事,他们去辽州时,所闻所见还与从前差不多,怎么到了镇州就不同了? 真的是宋羡和曲知县治理有方? 管事道:“不像是作假的,村子里的里正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几个村民,村民也没怎么盯着粥棚看。”如果特别想要领粥,那目光可是不一样的。 卢存宝若有所思地望向领粥的人群。 大约是来领粥的人不多,流民也能吃饱,所以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 管事接着道:“我让人去打听了一下,这些村子不但分给流民饭食还给他们诊脉用药呢。” 卢存宝道:“做这些事的是那个陈家村吧?” 管事道:“不光是陈家村,还有孙家村、北山村,施药最多的确实是陈家村,昨天我亲眼看到陈家村和孙家村的人,将两个冻僵的流民送去了收留流民的院子里。” 这个卢存宝知道,镇州衙署收拾了一处院子,用来收留流民,衙署的衙差人数有限,不能全都顾及到,周围村子就派人来帮忙。 衙署的文吏天天去那院子里询问,身家清白的流民问清楚之后,衙署会为他们重新入籍,至于那些犯过案的人,只要查出就会被下狱。 据他所知,所有北方州、县算在内,只有镇州这样大张旗鼓的收留流民。 他们这次施粥,虽然没有经镇州府衙的手,却赶在这样的时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流民入籍这桩事上,对粥棚也就没那么关切。 总之,他们这一趟就像在为镇州府衙锦上添花。 卢存宝吩咐道:“你盯着,我回去一趟。”是该将这些禀告给郡主了。 宋羡这个人委实厉害,怪不得横海节度使、宋旻都栽在了宋羡手里。 卢存宝算计着,不知郡主会拉拢宋羡,还是…… 卢存宝走后,谢良辰、陈咏胜和陈子庚才从粥棚挪开目光,赶着牛车继续向前而去,谢良辰今日是来接东篱先生的。 东篱先生院子里冷清,他们将先生接到陈家村热热闹闹过个年。 陈咏胜这几个月长了不少心思,看到谢良辰这几天经常来瞧粥棚,必然不是好奇那些人如何施粥。 离开粥棚稍远些,陈咏胜低声道:“那粥棚怎么了?” “没事,”谢良辰道,“二舅舅只要嘱咐大家,不要出去乱说话,注意徘徊在村子附近的生人就行了。” 陈咏胜道:“他们是来镇州打探消息?” 谢良辰道:“是吧,他们除了施粥之外,还散出去不少人。” 陈子庚神情自然,眼睛乌黑发亮,这几个月长了不少,再加上与东篱先生读书,识字,身上带了几许书卷气息,可是每当他看向谢良辰时,目光还和平日里一样,对他阿姐敬佩、信任又依赖。 陈子庚道:“那位郡主不一定是什么好人,真是为了做善事,衙署也有收留流民的地方,他们可以将米粮送去给衙署,为何要自立门户? 二叔带着人也救了流民,将他们送去衙署后面的院子里,可二叔却没告诉他们说,救他们的是陈家村。 可见在那位郡主眼里,救人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让大家知晓她在救人。” 陈咏胜脑子里一亮,被陈子庚这样一说,那些想不通的事,全都变得简单起来,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只要心中有所求,总是遮掩不住的。” 这位郡主,是怕北方局势变了,大家就将她忘记了,难不成嘉慧郡主还指望着要回北方? 前世,这位嘉慧郡主一直在京城,不曾出嫁,皇帝常常召她入宫。 其余的事,谢良辰就不知晓了。 不过也不用去细想,既然嘉慧郡主将手伸到镇州来,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进一步了解这位郡主。 三个人进了东篱先生的院子,东篱先生已经收拾妥当,只有一个小包袱,包袱里面是换洗的衣物。 “走吧。” 陈子庚上前将小包袱拿在手里,陈咏胜上前搀扶着东篱先生上了牛车。 等到大家都坐好,陈咏胜挥了挥鞭子,赶车回陈家村。 东篱先生捋着胡须,看着拉车的黄牛:“不错,这么快就有大牲口了。” 陈子庚笑道:“等到耕种时就要靠它了。” 东篱先生点头:“不过村中田多,几头牲口恐怕不够用吧?” 陈子庚道:“我们还做了踏犁,铁匠铺才打好犁头,您一会儿瞧一瞧。” 这一路上,东篱先生坐着简陋的牛车向看着周围的情形,等到牛车出了城,东篱先生才道:“镇州城里可真热闹。” 陈咏胜道:“您就等着看吧,明年会更热闹。” …… 京城。 芙蓉帐中,伸出一条手臂,嘉慧郡主伸了个懒腰,等候在屋子里的丫鬟忙端着水上前,服侍嘉慧郡主梳洗。 天早就大亮了,嘉慧郡主还是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宋家三爷的人又来过了。”丫鬟春山低声道。 嘉慧郡主“嗯”了一声:“你如何说的?” 春山道:“奴婢说,郡主您病倒了,宋旻的人在京中四处走动,看样子没有人愿意伸手帮他。” “是他蠢,”嘉慧郡主叹息道,“与辽人勾结,那是什么罪名?连他亲生父亲都要避嫌,更何况别人。” 嘉慧郡主托着腮,一双眼眸微微眯着看着窗台上的梅花:“闹到这个地步,他就是死路一条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公正 春山站在一旁给嘉慧郡主梳头,眼睛中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情。 嘉慧郡主道:“你怕什么?” 春山道:“会不会有人因为宋旻的人发现郡主,再与郡主为难?” 嘉慧郡主笑出声:“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想要求我替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人也不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难不成那些人出事都要牵扯到我身上?” 春山这样一想,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了。 嘉慧郡主道:“你就是想的太多。”她对宋旻没有说过什么话,不过就是让人传了几句消息而已,就算宋旻说出来也没有对证。 说完这些嘉慧郡主眼睛中的笑意忽然去了个干净,宋旻死不死,她半点不在意,她只是不喜欢北方落在宋羡手中。 她还记得一年多前,在北方见过宋羡,她轻轻撩开帘子,露出半个侧脸,眉目舒展,嘴唇微微含笑。 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看起来最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等马车缓缓从宋羡面前经过时,她轻轻晃动了手腕上的银铃。 武将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点点动静都会引起他的主意,她知道宋羡定会看过来。 这一眼,关系到她能否收揽这颗棋子。 宋羡从她马车旁经过,目光的确扫向了她,只不过那冰冷、生硬的视线中夹着一股的寒意,让她不知不觉中收敛了笑容。 然后宋羡没有半点停留就那么离开了。 北方有那么个人在,她想要用点手段都不容易。 嘉慧郡主如同呓语般,脸上有种让人心疼的落寞:“我是广阳王一脉最后的血脉了,我也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为何一个个都要与我为难?” 春山柔声道:“是不该。” 春山说完顿了顿:“皇上不是答应了郡主,将西北广阳王的属地拿回来,就封郡主的夫婿做节度使,接管那几个州。” 嘉慧郡主道:“皇上是说过,但你信吗?这世上从来没有白白得的好处,除非在收回那属地的时候我立下了大功。” 春山道:“郡主这么聪明,定然能做到。” 已经输了一局,后面的还得慢慢来。 嘉慧郡主道:“你说帮陈家村熟药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父亲说过,广阳王妃沉迷医术,到处寻找前朝的医书,早知道医书这么有用,我是不是应该让人找一找当年受过广阳王妃恩惠的郎中?” 春山道:“您做的已经很好了,找到了不少广阳王旧属,好在他们都愿意助您从前朝余孽手中收回属地。” 嘉慧郡主点头:“希望他们不要让我失望,不要给广阳王丢脸。” 春山为嘉慧郡主梳好了发髻,然后将铜镜捧来。 嘉慧郡主抬起眼睛,看到镜子里那娇滴滴的美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山称赞道:“郡主可真美,郡主不用担忧北方的事,您这般模样,什么都能做到。” 嘉慧郡主点点头,要说担心,她会在意宋羡,其余的人,譬如李佑进京之后常常提及的陈家村,那不过就是宋羡的把戏罢了。 没有宋羡,陈家村什么都不是。 嘉慧郡主伸手把玩着自己的裙带,宋羡恐怕又要拿走一个州,但也不能便宜了他。 宋羡远在北方,山高水远,她委实吃亏,但在京城,宋羡也一样不及她,她也要让人放一把火,让宋羡吞下一条鱼,也要卡上一根刺。 至少将宋旻的死,推到宋羡身上,这样宋家父子就永远不能安生,有了嫌隙才能让人有机可乘。 …… 宫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李佑呈上来的奏折。 五十四岁的皇帝,眉宇之间已经有深刻的皱纹,额头上一道伤疤清晰可见,那是年轻四处征战时留下的印记。 臣工们每次看到这道伤疤,就会想起皇帝对大齐的付出。 皇帝道:“李佑押送一干人等,还需要半个月才能入京,列位有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此事?” 刑部尚书先躬身道:“勾结外敌是重罪,该依照大齐律法处罚。” 皇帝略微有些迟疑。 刑部尚书接着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就算镇国将军为大齐立下不少战功,但这件事上朝廷断不能姑息。” 这话大家都明白,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皇上在这件事上抬了手,还有那么多节度使,万一还有人也这般施为,大齐岂不是要乱了? 官员之中又有御史上前:“宋旻是镇国大将军子嗣,宋羡将军也是镇国大将军嫡长子,若不是李大人查明此案,宋羡将军凶多吉少,真的顾念镇国大将军,就该秉公处置。”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拿定主意:“不管是横海节度使还是宋旻的案子,刑部、大理寺都要彻查到底。” 官员们应声。 皇帝遣退了臣子,转身离开了广和殿。 坐上步辇之后,皇帝忽然想起了广阳王,李佑去镇州之后,让人送了不少密折入京,宋羡将镇州打理的很好,还在镇州开了第一个官药局。 镇州的村子还收起了药材,府衙出面为商队做文书。 这是对治下用了怀柔的手段? 有些像广阳王的路数。 皇帝也曾十分欣赏广阳王,只是后来…… 皇帝挥去脑海中的思量,如今的广阳王属地至今还被前朝余孽攥在手中,由此可见广阳王的那些政见就算不错,却也没什么用处。 “让人快马去迎李佑,”皇帝道,“给李大人送去些吃食和衣物,与李大人说,今年他不能在宫中陪着朕守岁了,朕会记得他的辛苦。” 内侍应声。 …… 腊月二十九。 陈家村的孩子们都聚在一起看杀猪、杀羊。 想到明日就有肉吃了,孩子们笑不拢嘴,看到爹娘、姐姐将肉放在笸箩里往家走的时候,他们立即跟上前询问:“娘,是明天吃肉吗?是明天早起就吃,还是午时?能吃多少?都吃了吗?” 大人们被孩子问的没有了耐心,一个个掐着腰将娃们赶走。 陈老太太听到了就劝说道:“过年了,谁也不准打孩子,都要高高兴兴的。” “知道了。”妇人们立即露出笑容。 陈老太太依旧四处走动巡视,肉她不用看着了,有陈玉儿几个在旁边,绝不会多给少给。 过年了肉要按人头分足了。 一年就这一次不是? 陈老太太决定过年的时候,自己绝不心疼银钱,可当她走回自己家里时,脸色还是变了。 小院子里传来一股股肉香,灶房里“滋啦”作响。 谢良辰探出头来:“外祖母,您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些?我做了面条,还有肉卤子。” 陈老太太正在与自己做斗争,就看到高氏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子,高氏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袱,笑着看谢良辰。 “辰丫头,你过来,”高氏道,“我们有东西要给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心意 高氏跟着陈老太太和谢良辰进了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炕上打开。 陈老太太看着一怔,那是一套杨妃色的衣裙。 布料不是寻常的粗布,而是单经的罗织物,衣裙上有手绣的花纹,中间是两只对飞的彩蝶。 高氏笑着道:“这是我们大家一起绣的,不过这料子是宋老太太给的,没有用特别好的料子,那些不经穿,但是这种应该可以,杨妃色看着鲜艳,过年总要讨个吉利。” 高氏说着将那杨妃色的衣裙拿起来,压在下面的是一套他们平日里穿的粗布衣裙。 “这套是我们之前准备的,”高氏抿嘴笑,“辰丫头平日里穿最合适了,还有这两双鞋……大伯娘每日那么辛苦,以后良辰和子庚的鞋子就我们来做。” 谢良辰看着这些衣物,上面的针脚密密实实,绣样十分的漂亮,她平日里总去织房里,却半点没有察觉,不知道舅母和村中的女眷们是怎么偷偷摸摸做出来的。 高氏这些日子偷偷摸摸去镇州城里的成衣铺看过几次,只感叹她们的绣工到底及不上那些绣娘,不过好在她们的良辰绝对不会嫌弃。 谢良辰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村子里的情形是好多了,但也只能给长辈换新衣,就连外面跑的那些孩子们,也只是才能穿得齐整而已。 高氏身上的衣裙早就洗的发白,衣袖下面还补过几次,但是她们都没有想着给自己添置衣服,而是悄悄的拿银钱买布料,买绣线,悄悄地给她做了新衣裙。 这是整个陈家村对她的心意,是她收到最好的东西。 高氏接着道:“等将来咱们村里更好了,我们也多学点绣样,给你做更好的穿。” 这次轮到陈老太太忍不住,转脸道:“你看看,这是做什么?有钱没地方花了不是?做一套就行了。” 嘴上这样说着,陈老太太心中却说不出的高兴。 “你看你大伯娘,”高氏笑着拉住陈老太太,“您想夸我就夸我几句呗,躲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在良辰面前掉眼泪?” 陈老太太的泪水顿时被高氏几句话给折腾没了,掐着腰道:“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高氏笑着又喊了一声:“玉儿,把大伯娘那身衣服也拿过来。” 陈玉儿应了一声,快步进了屋子,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取出来递给陈老太太。 高氏道:“您这套素净些,若是您嫌弃不好……” 陈老太太差点落下的眼泪又被高氏说没了,她故意瞪眼,用漏了风的嘴道:“嫌弃不好你还能给我重新做?” 高氏笑出声:“那恐怕来不及了,但也不是没有法子,您可以与良辰换着穿。” 陈老太太拿起笸箩里没有缝好的鞋垫就要去打高氏,高氏边躲边求饶:“大伯娘,求您了,媳妇知道错了。” “下次,下次定然好好做。” 谢良辰和陈玉儿看着笑。 陈老太太累得气喘吁吁,手里的鞋垫子到底也没派上用场。 高氏和陈玉儿走了之后,赵氏的媳妇又送来了一个给陈子庚做的斜挎包和一双崭新的鞋子。 陈老太太看着炕上的东西,不由地叹气:“这得花多少银钱啊?他们这是把手里的都拿出来了吧?” 谢良辰点头:“应当是。” 陈老太太有心贴补,奈何自己的腰也细得很。 不多一会儿,陈咏胜和陈咏义兄弟来了,送来了给东篱先生和许先生的新衣衫、鞋袜和银钱。 “这该从村子里出,”陈咏胜道,“许先生不说了,帮的是我们整个陈家村,东篱先生虽然教的是子庚,子庚将来长大了,也要为村子出头,我们还指望着他呢。” 其实谢良辰和陈老太太已经为两位先生准备了年礼,虽然不是很多,但两位先生也不会在意。 不过多一份那是村中其他人的心意。 谢良辰将东西接了下来。 陈咏胜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今天见到家家户户领了肉,村子里又有足够的吃食,能顺顺利利地过个年,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对,就是高兴。 如今的日子苦尽甘来,再往回看,尤其觉得那时候难熬,陈咏胜都快觉得自己是不是老了,怎么总要琢磨从前的那些过往呢? 陈咏胜半晌终于道:“今年好了,什么都不用怕了,没人欺负咱们了。” 他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忽然哽住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将脸丢到姥姥家去,于是伸手摸了摸陈子庚柔软的头发,又去看谢良辰:“这几天好好歇一歇,其余的事过了年再说,不着急。” 谢良辰点头。 然后陈里正转头走出了屋子。 谢良辰刚将年礼送给两位先生,陈玉儿就来道:“孙阿爷、北山村的范里正,还有几个人我不太认识,都来村子里了。” 许汀真放下手里的药材,吩咐谢良辰:“快去吧!” 谢良辰看向东篱先生住的院子,东篱先生去试新衣袍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许汀真看出谢良辰的心思:“衣袍合身,我一看就知晓了,你不用管。”衣袍大小合适,就是有些肥,不过那老家伙肥点、瘦点又有什么?一脸褶子的人了,打扮的再精神,也不招人看。 谢良辰离开不多一会儿,东篱先生就从屋子里走出来,陈子庚跟在旁边夸赞先生很精神。 东篱先生却将自己的关门弟子遣出去:“快去帮帮你阿姐。” 陈子庚觉得眼前的先生,与平日稍稍有些不一样,往常先生很是欢喜他在旁边,如今却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似的。 陈子庚应了一声,不过出了院子并没有去寻阿姐,而是躲在角落里,看到先生扬起头向许先生的院子里走去。 年幼的陈子庚眼睛一亮,似懂非懂,他作为先生的关门弟子,这是不是也要与先生学? …… 谢良辰已经想到过年时会有人前来,于是提前在熟药所收拾出了一间屋子。 陈家村周围四个村子都来了人,孙阿爷是来人里面年纪最长的,笑着先开口说话:“多亏了良辰,我们才跟着一起卖药材、卖毛织物,明年良辰还要帮大家一起种药材,这份恩情我们都记住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做好准备 镇州府现在有不少的流民,过了年之后,就要入籍到各个村中。 尤其是只有十三户的北山村,和十四户的下河村,下河村在水患的时候死了许多人,北山村则是在战乱时被山匪洗劫,两个村子人手不够,自然就会成为府衙着重安置流民的地方。 谢良辰做毛织物的时候,北山村的女眷听说陈家村人手不够,来问问能不能帮忙赚些银钱,谢良辰让陈咏义的弟媳郑氏教了北山村的女眷。 北山村也找了一台织机,就这样做起了毛织物,赚了一些银钱,整个村子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陈家村很是感激。 明年要在山上种药材,北山村也早早就与陈咏胜来商议,陈家村愿意帮忙,府衙也肯借农具给他们。 北山村范里正清楚明年春耕是大事,只要有时间就前去衙门打听细情,遇到不懂的事,也不敢直接来陈家村麻烦谢良辰,先与孙家村和下河村一起商议,遇到实在拿不定主意的问题,才会来陈家村请教。 这次流民入城,孙家村、北山村、下河村都安排了人去帮忙,早些将流民安置妥当,帮助衙署一起搬运过世流民的尸身,有了村民的帮忙,即便有不少流民涌入镇州,一切都还是井然有序的模样。 做好这些,不光是帮助了流民,对镇州也是好事,大量流民涌入,安排不好可能会引来疫症。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宋羡也是这样思量,才早早做好了准备,既要救下流民,也要保证镇州府百姓的平安。 面对孙阿爷和几个村子里正再三道谢。 谢良辰道:“阿爷和里正们太客气了,我们都在镇州府,本来就该互相帮忙。 现在过年了,有些事还不能松懈,村子里还要有人巡视,只要有问题就上报衙署。” 北山村、下河村、大柳村的里正纷纷答应。 孙阿爷道:“放心吧,现在有了流民,我们也知道该送去哪里。” 这次几个村子的人就是过来送些东西给陈家村,不想拖着谢良辰和陈咏胜在这里,孙阿爷起身告辞:“我们这就回去了。” 陈咏胜看着这一波波的人前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多亏他事先有所准备,在他们来之前就带着陈咏义将周围村子走了一遍,互相之间没有失礼数,否则看着这些东西,他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里正的本分。 到底是不一样。 良辰卖药材,种药材都没有避开旁人,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私底下才会如此亲近。 将来真的遇到事,这些村子都能站在一起。 这就是平日里积攒的情分,也是辰丫头真心待人的结果。 谢良辰送走了孙阿爷和里正,就去许汀真院子里,许汀真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握在手里的正是东篱先生试的那件新衣袍。 谢良辰坐过去道:“我帮先生?” “不用了。”许汀真道,真的将这衣袍交给良辰,那老家伙今年就别想穿新衣了,良辰什么都好,拿起针线就走神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 “等我改完了衣袍,我们再去看看流民,”许汀真道,“明日就不出村了。” 除了去看流民之外,谢良辰还得去一趟宋家,问问宋老太太要不要来陈家村,她也好做些准备。 谢良辰带上了女眷们给宋老太太做的毛毯子,还精心挑了长寿果、榛子,将这些山里的吃食分成两份,带着陈子庚、黑蛋等人,跟着许汀真一起入了城。 …… 宋羡夜里才赶回了镇州衙署。 曲知县还在二堂看公文,听到衙差禀告立即迎了出去。 曲知县道:“将军一路可顺利?” 宋羡点头:“营中粮草不足了,过了年就要请朝廷调拨军资,至少要囤积三个月以备不时之需。” 曲知县应声,等到今年镇州田地耕种好了,他们也就不用这样捉襟见肘。 曲知县道:“下官与文吏在商量流民入籍的事,过了年就能办妥当,不会耽搁春耕。” 宋羡看着曲知县那瘦了一圈的脸,少有的口气温和:“这么晚了,回去吧,明天就守岁了。” 曲知县感觉到宋羡的关切,有些受宠若惊:“将军一路辛苦,也早些歇息。” 宋羡应声,转头就要离开,不想却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背篓。 那背篓让他觉得很是熟悉。 宋羡的眼睛一跳。 曲知县发现宋将军脚步停在那里,慢个顺着宋将军的目光瞄了过去。 “哦,”曲知县道,“陈家村的谢大小姐送来了这些东西。”是陈家村的一番心意,他就没有推拒。 宋羡道:“陈家村……有没有说什么?” 曲知县一怔,陈家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 看到曲知县这般模样宋羡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奇怪,如果有事常悦自然会禀告,他可能就是想要知晓那背篓里有什么东西。 还是她自己送来的。 曲承美有那么重要?他有高堂,有妻室,哪里用得着惦记? 这样一想,宋羡觉得一路奔波更疲累了。 眼看着宋将军沉下脸,曲承美心里一颤,这……又怎么了?他是不是说错了话? 宋羡大步出了衙署,常安忙道:“大爷,咱们回府里吧,明日一早老太太醒来就能瞧见大爷了。” 常安觉得这么晚了,大爷肯定不能去陈家村,还不如回去与老太太商量一下,明天到陈家村做客。 宋羡点点头,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宋家大宅。 宋羡进了屋刚刚脱下身上的长袍,端水进来的常安就道:“方才我去灶房拿热水,看到厨娘还没歇下。 厨娘说今天谢大小姐来了,请老太太去陈家村,老太太让人准备了不少吃食,说是明日一并带去。” 祖母要去陈家村,有没有将他算在内? 宋羡自然不能现在去问宋老太太,上次约定好要去陈家村守岁,他以为能早回来两日做些安排,没想到在军中多耽搁了些时日…… 好在谢良辰没有忘记。 宋羡皱起的心,登时被熨得平整了,他琢磨了一番,吩咐常安道:“让厨娘多准备些羊肉,就说你们也要在陈家村里用饭,让厨房一早就去陈家村里准备,免得让村民们太过辛苦。” 常安不禁由衷称赞,到底还是大爷厉害,身边的家将都留在陈家村,大爷怎么可能离开? 常安应声,抬起头去看大爷,只见大爷脸上的冰霜去了,眼底仿佛还有淡淡的笑容。 宋羡坐在椅子上,习惯地去拿公文,看到自己的袖口却又抬起眼睛,问门口的小厮。 “家里有没有给我准备新做的衣袍?” 第一百五十七章折腾 宋羡这样问,就连旁边的小厮也是一怔,半晌才怯生生地重复道:“大爷,您刚刚说是……要新衣袍?” 小厮恐怕自己听错了。 “嗯。”宋羡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 小厮忙道:“有,有……不过都是……都是您平日里穿的那种青色的。” 大爷喜欢穿深色的衣衫,那种青色比官服颜色还暗一些,反正这么多年就这一个颜色,从前老太太还给张罗做别颜色的新衣,可是大爷不肯穿,老太太也就由着大爷了。 “新的就行,”宋羡道,“里里外外都要簇新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新的就会好看些吧。 小厮应声,方才大爷郑重其事的模样,他还以为…… 宋羡又想了想:“要平整的,挑一件最……” 就算是这一世也快二十年了,两世加起来就更别说了,宋羡从来没有这么费力的去说一件衣服。 从前他不在意衣服样式,穿戴什么都是简单为主,前世穿甲胄最多,到了后来整日在军营中,脑子里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念头。 程彦昭有时候会在他耳边提及,选什么衣服,穿什么样式的好看,麻烦又没用处,他自然只会嫌弃程二。 现在他有点后悔,早知道仔细听一听。 要么,将程彦昭叫过来问问? 宋羡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疯了吗?大半夜的不看公文,不琢磨舆图,不出去练兵,却要问这个? 他是肯定不会问程彦昭的,之前程彦昭就出了个馊主意,什么哄着陈老太太高兴,他半点没往心里去。 程二那些说法,到底都是没用的,论脑子,他能及不上程二? 宋羡考虑了半晌,郑重其事地对小厮道:“挑件最好看的,拿过来我试试。” 小厮一股热血涌到脑子里,感觉被大爷信任和托付了,他应声快步向东屋走去,一口气打开所有的箱笼。 “最好看的。” 小厮在屋子里点燃了五盏灯,然后仔仔细细地看,只是一眼,冷汗就从他额头上淌下来,那股热血忽然齐聚喉咙,他恨不得一口喷出来。 所有的衣袍都是一模一样的。 哪个好看? 新做的衣袍好像连针脚都相同。 哪个最好看? 想到大爷还在屋子里端坐着,等着他拿过去试试,小厮的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大爷,这跟每天起床换衣服没区别,您在期待些什么呢? 只要想想大爷半夜不睡觉,这份心思,连他都跟着难过。 换来换去,折腾个底儿朝天,就算说大爷好几日没换衣服,都没人会质疑。 常安嘱咐好了厨娘,转身回到屋子里时,看到了大爷穿着衣袍在屋子里走动。 常安刚想寻问小厮,这一会儿功夫怎么了?宋羡就转过头看着他:“好看吗?” 常安心里咯噔一下,也是太忙,他忘了这一茬,没提醒府里做几套不同样式的衣袍,虽然平日里大爷不穿,但现在大爷做事不按常理,说不得…… 你看看,这不就应验了。 常安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如果常悦在这里,他会稍稍轻松些,这些细节就能都关照到了。 “大爷,”常安道,“要不然我让绣娘都起来,给您连夜做一套别的颜色的衣袍?”如果连夜裁剪也顾不上,他就去城中绣坊去找事先裁剪好的衣料,不管那衣料是给谁准备的,他都能拿到手。 宋羡看向常安:“你们不是说过论青色谁也没有我穿的好看吗?” 常安说过这样的话,但那都是谄媚之言。 宋羡道:“假的?” 常安道:“不是,这不是过年,也许鲜亮点的颜色会好些。” 宋羡不在意,什么过年不过年,他好看就行了。 “去找块玉佩吧!”宋羡想起从谢良辰手里拿到的玉佩,本想戴那个,可是谢良辰的身世还没查清楚,真的戴了,恐怕会让她心中不舒坦。 接下来,头上戴的小冠、靴子、袜子等等都是宋羡亲眼看过的,将这些东西选好,宋羡才去内室里歇着。 临睡之前,宋羡又看了一眼放在架子上的新衣袍,不禁微微弯起了嘴唇。 守岁时,她心中定然高兴,他要不要趁机说些别的?两个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在她心里,他总该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二天宋老太太刚梳洗完,宋羡就过去请安。 宋老太太目光将孙儿打量了一番:“真是太辛苦了,你父亲也不再定州,还要你顾着那边的事。 换新衣袍了吗?” 听到这话,常安心中叹了口气,老太太果然没看出来。 大爷早早起身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穿戴好…… 唉,一片苦心付出东流了。 不能怪别人,这得是多好的眼神儿才能看得出来啊! 宋老太太与宋羡说了会儿话,径直道:“今天我要去陈家村守岁,一会儿就给家中管事、下人的赏银发了,你父亲不在,宋旻又出了事。我们家里也就不摆宴席了,倒也省了心。” 宋老太太说完看着宋羡:“你从前过年也不在家中,今年你那边若是要准备宴席,倒是可以从家中调人,你那小院子不够用的话,再找个地方。” 宋羡道:“我那院子的确地方不够,知晓祖母要去陈家村,我也让家将一起过去,怕陈家村顾不得准备这么多饭菜,所以从家中调动了厨娘,今年我陪着祖母一起守岁。” 听到这话,宋老太太心中感动:“好,那我们就一同去陈家村。”她是不想留在家中,昨天荣氏眼睛红肿着向她请安,她就算想开了,宋旻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但心情仍旧跟着波动。 羡哥儿回来过年,也不会很舒坦。 干脆一起出去。 “好了,”宋老太太道,“先把银钱给大家分下去,大家都高高兴兴那就是过年了。” 将家里安排好,宋老太太坐进了马车,宋羡骑马一路跟随。 祖孙两个一路出城去了陈家村。 远远就看到站在村口的几个人影,宋羡目光一扫,没瞧见那个想见的人。 按理说,她应该会来。 宋羡这样思量着,继续向前走,就在他准备翻身下马时,谢良辰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宋羡身手更加利落,众人只觉得眼睛一花,宋将军就跃下了马。 转过头去扶宋老太太时,宋羡不留痕迹地整理了长袍,抚平一点点褶皱,然后被众人围着向村子里走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过年 谢良辰听到常悦说宋老太太从家中出来了,就带陈子庚几个在村口等着。 没想到先等来了苏家的礼物。 苏老太爷知晓了整桩事,觉得对不住陈家村,于是让人抄了一些药材书籍送过来,其中还有药材的种子和培植药材的法子。 看到药材的书籍,谢良辰还没觉得有什么,但看到药材的种子和培植法子,她就知道这不是苏老太爷的主意,至少不仅仅是苏老太爷的主意。 她在苏家那么久,就没听苏老太爷说过想要种植药材,再说南药北种,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需要多加尝试才能有个结果。 苏家送来的配置法子,却不是胡乱抄抄写写的,而是有所针对。 谢良辰觉得这可能是苏怀清的手笔,但到底是不是,她还要仔细看了才知晓。 来不及想太多,谢良辰放下书册去迎宋老太太。 走到村口,谢良辰看到笑容慈祥的宋老太太,还有搀扶着宋老太太的宋羡。 谢良辰上前行礼:“老太太,宋将军。” 宋老太太笑着颔首,松开了自家孙儿,拉住谢良辰。 宋老太太的手略微有些凉,那是年纪大的人常有的情形,谢良辰入冬之后时常给外祖母搓手,如今遇到同样的情形,就熟练地给宋老太太温起手来。 宋老太太拍了拍谢良辰的手背,荣氏也曾围在她身边讨她欢心,但真心假意一看就能看出来,良辰这孩子太会照顾人了。 宋老太太心疼地道:“你也穿的不多,我们快点走。” 看着祖母和谢良辰就这样走在前面,宋羡忽然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尤其是之前他与谢良辰在小院子里单独相见时,谢良辰夜里准备那些吃食。 可惜第一碗面被程二吃了。 那时候他还觉得谢良辰是个聪明人,懂得把握分寸,不该做的,不该看的,绝不会多事。 现在她的懂事却让他觉得心热烦躁。 宋羡看向祖母,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那套杨妃色衣裙,与平日里十分不同。 杨妃色衬得她的脸颊如玉般洁白,仔细看一看,她好像还在脸上抹了些东西遮盖,如果没有抹这些是什么模样? 宋羡仔细回想,脑海中没有半点的印象。 前世她没遮掩,但他瞧见她时,只记得她眉宇中的杀气,重生之后他曾威胁她……屋子里阴暗,更记不清楚了。 在小院子里做饭食时,他也没有仔细瞧一眼。 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是不是在谢良辰心里,他就是一个恶人?否则为何对谁都像是真心诚意,唯独对他说的那番话,像是在哄着他高兴。 她真觉得,他一个不高兴就会向她下手? 还有第一次教陈子庚射箭,她也是一脸的紧张。 “宋将军,”陈子庚走上前道,“没想到您能来村子里,昨日我们去城中,听说您去巡营了。” 陈子庚发现宋羡将军的脸色有些阴沉,于是上前热络地说话。 听着陈阿弟这清脆的声音,宋羡的脸色也欲云开见月明。 陈子庚道:“将军真辛苦,我阿姐知晓您和家将都会来,一早晨就炖上了羊肉。阿姐说天冷,吃羊肉最好了。” 宋羡的脸色彻底见晴了,没瞧他就没瞧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还跟之前一样。 众人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熟药所。 过年大家聚在一起,熟药所的屋子足够大,这次跟来的陈家村人也不少。 陈咏胜向宋羡道:“宋将军不介意,让身边人也都来,我们的长桌能坐不少人,这次大家坐在一起更加热闹。” 宋羡点点头,吩咐常安:“让人都过来吧!” 说话间,宋羡眼睛向四周一扫,换做旁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宋羡曾做了几年前锋,还曾带着斥候深入探听消息,一眼看过来什么都清清楚楚,于是在灶房里看到了那杨妃色的小裙子。 宋家来了五个厨娘,但有些饭菜却还要谢良辰自己准备。 宋羡坐下,陈咏胜等人站在旁边,生怕哪里招待不周,宋老太太则和女眷们去了织房说话。 这么一来熟药所愈发安静,要不是有陈子庚在旁边说话,这里就要变成宋羡的中军大营。 宋羡看向陈子庚:“你们准备玩些什么?” 小孩子自然是闲不住,特别在这样的日子里,有吃有喝,身上就算穿的单薄些,也要在外面跑来跑去。 陈子庚道:“我们准备了射箭,竹蜻蜓,还有……我其实糊了纸鸢,但冬日里不太好放上去。” 宋羡站起身:“我去看看。” 陈咏胜不禁手心有些出汗,他看了一眼陈子庚,示意陈子庚带着宋将军去射箭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去放纸鸢。 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不要缠着宋将军去做。 不消片刻功夫,灶房里的谢良辰听说,宋将军教陈子庚射箭,两个人不知捣鼓了什么,陈子庚的弓弦被拉断了,宋将军送了陈子庚一把新弓。 又过了一会儿,黑蛋又来道:“做的靶子被射坏了。” 谢良辰正在熬鱼粥,准备在饭前送去给村中长辈垫垫肚子。 当听到黑蛋说:“去放纸鸢了。” 谢良辰忍不住走出灶房抬头向天上张望。 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宋羡也没能将纸鸢放起来,纸鸢正在陈家村半空中窜来窜去,忽高忽低,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酒。 随着纸鸢起伏,传来孩子们叫喊的声音。 谢良辰想让黑蛋提醒阿弟,不要闹得太过了,又觉得好笑。 谢良辰道:“真的是宋将军在放纸鸢?” 黑蛋点头。 看来他也不怎么会,除了跑,没有别的章法,就算现在天气不适宜,也不至于这般模样。 难不成小时候就没放过纸鸢? 谢良辰继续去守小炉子,给村子里的孩子们搅糖稀。 听说有糖稀吃,孩子们都围过来。 谢良辰将绕好的糖稀递过去。 “谢谢阿姐。” 陈玉儿怕谢良辰太累,站在旁边看会了道:“阿姐,一会儿我来帮忙。” 谢良辰等着陈玉儿伸手,却不知道为何陈玉儿迟迟没有上前,她也没抬头继续将糖稀绕好伸手递过去。 这次她没听到向她道谢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 宋羡捏着两根裹满糖稀的小棍子站在她面前。 第一百五十九章送礼 谢良辰见到宋羡手里的糖稀,下意识地想要将东西抢回来。 让宋将军拿着小孩子拿的东西,委实有些……不太合适,万一被旁人看到了,可能会有损宋将军的威严。 不过,宋羡却没有将糖稀还给她的意思。 “宋将军,”谢良辰道,“我没有瞧见是您,我……我这是哄着子庚他们高兴,才会买来的。” 宋羡来的时候,发现她自己正在糖稀锅里玩的不亦乐乎,也是故意要逗逗她的意思,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 她也一直没有察觉,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的糖稀送到他面前,他本想着接过来之后,再转递给身边的孩子,可不知为何,听到她说“哄”字之后,他就打消了主意,站在那里,不想将糖稀再送出去。 灶房里的第三人陈玉儿终于熬不住,垂着脸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她不知道宋将军有没有生气,就这样攥着糖稀不扔掉,也不递还回来,更没有要吃的意思,一直拿在手里,怪怪的。 宋羡拿着糖稀一动不动,谢良辰也不好意思再要回来,她转头瞥见陈玉儿欲魂飞魄散的模样,于是道:“学会了吗?端过去给剩下的人发。” 陈玉儿应声,小心翼翼将剩下的糖稀端走了,放在外间的小炉灶上。 孩子们也都一窝蜂地跟了过去。 谢良辰看着宋羡:“将军若是喜欢就尝一尝,虽然是我自己熬的,但也很好吃。” 真的让他吃这东西?宋羡又有些下不去嘴。 宋羡道:“饭菜还没做好?是不是人太多了?” 谢良辰笑着道:“有您家里的厨娘和村中女眷帮忙,饭菜都做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开席。” 说到这里谢良辰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您是不是还有公务要忙?” 换做往常,即便被误会了,宋羡也会点头,不过今日他没有顺着自己的习惯,而是道:“没有,一整日都有空。” 谢良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 宋羡道:“以为我来催你?我在你心中,是不是一直都不近人情?” 宋羡说完,仔细地看着谢良辰的反应。 谢良辰一笑:“我是听常悦说,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松懈。” 宋羡看着谢良辰将灶里的火烧得旺一些,开始煮猪肚汤,在灶房里忙碌了半晌,她那双素白的手没有染半点的脏污,稍稍挽起的袖子,也是干净整洁。 宋羡道:“今天程彦昭在营中。” 谢良辰明白过来:“那要不要让人送些吃食给程二爷?”宋羡与程彦昭交情深厚,留着程彦昭一个人在军中守岁,可能会于心不忍。 宋羡挑起眉毛:“只要去了军中,将士一向同食同宿,若是给他送饭,就要给整个军营的将士每人带一份。” 听到这话,想一想自己的本事,谢良辰立即放弃:“那还是算了。” 谢良辰猜不中宋羡的心思,不知宋羡提及程彦昭就想起那碗热汤面。 虽然心中计较了半晌,宋羡依旧觉得不舒坦,于是道:“今晚有面吗?” 谢良辰没有准备面食,她抬起头:“将军想吃,我就去做。” 宋羡没有拒绝。 谢良辰猜测着道:“面条?” “嗯,”宋羡这才道,“你第一次给我做的那种。” 第一次? 谢良辰仔细回想,在宋羡的小院子里?如果宋羡不提,她都快忘记这桩事了。 谢良辰想起那天晚上宋羡的脸色:“大爷后来有没有吃?” 宋羡道:“没有。” 谢良辰已经猜到了,宋羡那晚恨不得将她杀了的模样,是不可能碰她做的吃食的,这么算算短短几个月,他们能这样说话也委实不易。 可能是过年的气氛太好,宋羡声音又柔软了几分:“要做的与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就算同一个厨娘,用同样的东西,也未必会一模一样,不过谢良辰没有与宋羡争辩,只是笑着道:“行,不过若是能将大爷小院子灶房的锅拿来,那就更好了。” 知晓谢良辰不是真的要那锅,宋羡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谢良辰抿嘴:“同一个锅里捞出来的最像。” 宋羡嘴角动了动,终于向上扬起露出了笑容。 谢良辰抬头时,瞥到了那抹笑意,她忽然发现宋羡笑的时候,眼尾会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格外细长,一旦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冰冷和漠然,那细长上挑的黑亮眼眸中便多了一抹朦胧。 谢良辰好奇宋羡会有这样的神情,于是目光多停留了一瞬。 灶房中十分温暖,也没有人来打扰,气氛刚刚好,宋羡道:“你父亲买下的山地旁还有一片山地。” 谢良辰颔首:“是,那片山地很大,比我父亲留下的山地加起来还要多,听说是一位致仕的官员买的,从来没有耕种过。” 谢良辰刚说到这里,就瞧见一张文书递到了她面前。 谢良辰不明就里:“这是?” 宋羡淡然道:“这段日子你做的很好,这就算是给你的年礼。” 会是什么?谢良辰正想要打开文书去看。 宋羡打断了谢良辰的动作:“饭菜不着急,你慢慢做,今天晚上还要守岁,不要太劳累,许多活计可以都吩咐给我带来的厨娘。” 宋羡这是要离开的意思。 谢良辰起身施礼道:“那糖稀大爷若是不想吃,就放在这里吧!” 宋羡想了想,将手里的糖稀送入了嘴中, 很甜。 他许久没吃这样甜的东西,略有些不合口味,他却没有拿出来。 宋羡含着糖稀离开了灶房,高大的身影,与嘴里的两根小木棒委实不相配。 谢良辰目光落在手里的文书上,慢慢地将文书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是一张地契,上面写的正是那片偌大的山地。 这是给她的? 她为他办事没错,但也是为了自己和陈家村。 平日里宋羡送几只羊,她能心安理得的收下,现在这么大一片山地……宋羡是什么意思? 让她拿着这些山地做什么?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尤其这种不对等的给予,会让她不安,也受之有愧。 谢良辰想到这一点,没有半点的犹豫,她得找到宋羡还回去。 第一百六十章受挫 宋羡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送山地这样的主意。 眼下这样的情形,让他送陈家村,陈家村里正不敢收,给陈老太太更加行不通,买些衣服、头面来,太过明显,或许谢良辰会立即变脸。 他自然不是怕她变脸。 但既然是要送东西,就要送出去才好。 想来想去,最适合的就是山地,在她父亲那两座山旁边,又是她眼下需要的。 谢良辰将地契收下了,宋羡也觉得十分舒畅。 常安正和常悦说话,看到自家大爷从熟药所出来。 瞧见宋羡叼在嘴里的两根木棒,常安不禁一怔,大爷这是……在吃糖稀?不是他心思敏捷,而是陈家村的孩子手里就握着一样的东西。 常安一张嘴,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差点脱口而出问大爷:糖稀好吃吗? 常安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问话吞下去。 宋羡正好走到他面前,见到这样的情形微微皱眉。 常安清了清嗓子,装作没有瞧见,免得自家大爷脸皮薄。 不过也未必,大爷都能叼着到处走,可见还是他大惊小怪。 “军中有事吗?”宋羡问过去。 常安道:“没事,还是那样,镇国将军的人暗中盯着我们,这是对我们不放心。” 宋羡点点头,宋启正虽然将麾下兵马暂时交给他,却也防备着他会趁机拉拢将领,宋羡不会这样做,心向他的人他心中都知晓,不必要暗中谋事,强求的人手他也不会要。 几个人说完话,常安就看到向这边走来的谢大小姐,常安正要拉着常悦避开,半路上陈咏胜快步上前来:“饭菜都准备好了,请将军随我入席吧!” 糖稀还没吃完,宋羡干脆将剩下的糖咬着吃光。 常安瞧见也跟着高兴,吃的这么仔细,大爷心情定然很不错。 宋老太太、陈老太太以及村中年长的人坐在一起,然后是陈家村的男丁,接着才是女眷和小辈。 宋羡看了一眼,陈老太太身边没有留座位,显然谢良辰要与陈玉儿他们同坐。 宋羡撩开袍子坐在了宋老太太身边。 陈老太太笑着与宋老太太道:“太夫人吃惯了府里厨娘的手艺,也瞧瞧我们这边的如何,做不出太好的东西,您就图个心意。” 宋老太太与陈老太太早就熟络起来,笑着道:“这些菜,哪个看着都香。” 陈老太太道:“来吧,您先动箸。” 宋老太太知晓推脱也是无用,干脆拿起箸来夹了一颗糯米枣,算是开了席。 宋羡也是第一次这样过年,小时候在宋家时,总是陪着小心,往往就在一家团聚之日,闹出各种事端。 荣氏暗中用的那些手段,对付年幼的他绰绰有余。 到了后来父亲见到他就会皱眉,还让管事看着他,免得他再犯错。 离开宋家之后,每年就在军营中,虽然也要劳军,却要时时警惕,对他来说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陈家村这样老老小小的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说说笑笑一片欢欣。 有些像打了胜仗时,军营中庆贺的模样,又有些不同。 这里更像是家。 谢良辰事先嘱咐过,陈咏胜没有给宋羡倒酒,而是端了一碗赤豆红枣汤。 大家面前的碗里都满了,陈咏胜才端起来感谢宋老太太和宋羡:“多谢老太太和宋将军能来陈家村。 今年陈家村能如此,多亏了宋将军,宋将军若是不让我们送药材去纸坊,就没有后来的卖药、采药,更不会有熟药所。” 陈咏胜本来性子直率,做了里长之后,才逼着自己多去做打算,此时对着宋羡,胸中满是感激之情,无法用更多言语来表达,只能恭敬地向宋羡弯腰,然后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陈咏义等人也皆是如此。 宋羡喝了手里的赤豆红枣汤,旁边的陈子庚立即就将宋羡面前的汤碗满上。 宋羡揉了揉陈子庚的头顶。 宋羡又往女眷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太多的人,瞧不见那抹影子,但人群聚集,欢声笑语最高的地方,定然就是她的所在。 她是陈子庚的阿姐,也是陈家村的阿姐。 宋羡多吃了几口鱼。 陈子庚添汤时过来道:“将军觉得鱼做的好吃?那是我阿姐做的,上面用了腌的薄荷叶,没有腥气,我也爱吃。” 不知不觉中,比往日多吃了些,宋羡正觉得快要饱了,就瞧见谢良辰和陈玉儿端了两碗面走过来。 谢良辰将面端给了宋老太太和宋羡:“老太太、大爷尝尝我做的素面。” 宋羡看着那蒸腾的热气,心中愈发柔软,他转头去看谢良辰:“辛苦谢大小姐了。”不管怎么与他玩笑,但她记得他的话,亲手做了面条给他送来。 总归对他是不一样的,他再多用些心思,或许会越来越好。 宋羡暗地里思量着,眼前的素面也格外好吃,面汤仿佛比那糖稀还甜,虽然甜里还带着一点点的酸和涩。 宋将军在这样的感觉中,很快吃完了面前的素面。 大年三十,北风呼呼的吹,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吃过了面,宋羡起身去看另一个屋子里吃饭的家将,又坐下来与身边人一起说了几句话。 等到宴席差不多了,他才转身走回去,路过外面的灶房,宋羡迟疑了一下,大步走过去,撩开帘子看了看。 原本在灶房里的厨娘都去用饭了。 谢良辰坐在小小的泥炉旁。 谢良辰背对着门口坐着,宋羡进门先看到的是她手里握着的一本书册,那书册是手抄的,上面的字迹隽秀,写得很是整齐。 宋羡道:“在看什么?” 谢良辰看得入迷,不知宋羡进了屋,陡然听到宋羡的声音立即合上书册站起身。 “大爷,”谢良辰行了礼才道,“在看苏家今天送来的书册。” 谢良辰知晓宋羡不喜欢苏家,但这些事也不用向宋羡撒谎。 宋羡难得心情好,没有在意,而是道:“那是在煎茶?不用忙碌了,我这就与祖母一起回家。”他们早些离开,陈家村的人才能歇下。 眼看着宋羡要走,谢良辰出声唤住:“大爷,您方才给我的是一块山地的地契。” 宋羡应声。 谢良辰从袖子里将地契拿出来:“多谢大爷了,若是大爷放心,明年我们会试着在那块山地种药材,但种出的药材,七成归大爷,三成归我们,这地契您拿回去,等您家管事有时间,我们去衙门做份文书。” 宋羡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他送出去的地,她不肯收? 屋子里顿时一阵安静。 宋羡看着谢良辰,谢良辰的手一直举着地契,少女清澈的目光十分的坚定。 他胸口那暖融融的一团,忽然的消散,好像一下子就冷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病了 谢良辰手里的地契举的时间太久,宋羡也终于忍不下去,伸手将地契接了回来。 地契入手,宋羡就想起苏家送来的那医书,方才只是看着那书册不顺眼,现在心底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谢良辰道:“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之前大爷帮了我,我为大爷做事是应该的,再说我和陈家村也都因此得了好处。 我能回到外祖母和阿弟身边,已经心满意足,只想带着陈家村一步步向前走,没有别的心思,大爷也不用再给我这些。 我今天收了大爷这山地,恐怕晚上都会睡不安稳。” 宋羡听到这里冷声道:“我就那么可怕?我是威胁过你,但可曾真的动手害过你?” “不曾,”谢良辰道,“这个我心里明白,从前我对大爷不了解,但见过大爷在镇州做的事之后,知晓大爷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我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只觉得欠下大爷的人情,比欠旁人的都好得多。” 宋羡差点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这样防备我。 谢良辰道:“我和常安、常悦一样敬佩大爷,也愿意为大爷出力,因为我知晓大爷的那条路与我并不相悖,关键时刻大爷还会反过来帮我们,这笔账我不用算就清楚,我在大爷那里得到的已经很多了。 这样就很好。” 宋羡知道谢良辰聪明,说不定已经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那微妙的变化,虽然还没有确定,但她的话一语双关。 与常安、常悦一样敬佩他。这是将她自己当做为他办事的人。 这样就很好。意思是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十分不舒坦,很想说点狠话,让她好好回想回想,他为何会站在这里? 前世也是一样,她为了杀季远,先来招惹的他。 说好了报恩,说好了还债。 他站在这里,她却说:只是敬佩他。而且说得这样心平气和,神情无波无澜。 哪怕她有半点情绪波动,他都能见缝插针,她这样的心思敏捷,口齿伶俐,着实可惜了,应该去做国之栋梁,在朝堂上舌战群雄。 脑子里盘算了半天,宋羡却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道:“我对自己人从来不刻薄,镇州山地多,拿给你是想要物尽其用,至于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是我没将话说清楚,还是这份礼,你不喜欢? 我让曲知县找来帮你一起种药材的人,看来那些人不堪用。我到底是常年在外打仗,对这里面的事不甚了解,没有一门心思让人去找医书来摘抄,然后千里迢迢地赶在腊月三十这一天,送到陈家村。 说到底我挺佩服苏家,都是买卖药材的,知晓你真正需要什么,下一步准备怎么做?与苏家联手一北一南卖药?” 宋羡这股对苏怀清的恶气还是发放出来了,苏怀清看着不声不响,心思还真不少。谢良辰手里册子上的笔迹,一看就是书院里常用的“院体”,苏家有几个人在书院读书? 苏怀清随着李佑前去京城,车马劳顿,身上还背着罪名,却有闲心每天抄抄写写,再让人送来陈家村。 书册上写的东西,还是谢良辰需要的,否则她也不会看得那么入神。 要说苏怀清没有鬼心思,谁相信? 谢良辰提防着他,怎么不知晓去防备苏怀清? 宋羡神情越来越冷,眼睛也比往常要幽深,整个人看起来波澜不惊,仿佛沉入谭底的一块黝黑的棋子,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良辰却知道宋羡这是动怒了,她却没有惊慌,也不想要改变态度,只是开口道:“苏家送来的册子我看了,我也不会这样收下,会与苏怀清说清楚,不会凭白占了苏家的便宜。” 谢良辰说完接着道:“还是要谢谢大爷事先知会了曲知县,光靠一个陈家村,种植药材不会那么顺利。” 宋羡淡淡地道:“我是为了镇州。” 听到他这话,谢良辰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些,显然很是愿意接受他这样的回答。 一点点的小动作,换做旁人只怕看不出来,宋羡目光锐利,尽收眼底。 一整日的好心情,现在全都消磨殆尽。 宋羡不愿意再做停留,看着现在的谢良辰,想着她说的那些话,或许他又会说出别的来。 “山地怎么办,你与曲知县商议,”宋羡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了。” 宋羡觉得此时此刻他已经相当冷静,利落地转身,衣袂轻荡说不出的洒脱,只是走了几步,脚踢在院子里的石墩上。 疼痛随之而来,但宋羡却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般大步向前走去。 谢良辰看着宋羡的背影,想一想方才种种,或许是她多想了?觉得宋将军与她走得太近了些?所以一定要将话说的清清楚楚。 前世她嫁去苏家,很多事身不由己,今生她只想与外祖母、阿弟好好生活,就算以后可能会面对很多困难,但只要尽力却解决就好。 她不是个畏难的人。 但有些地方,比如感情,她喜欢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不愿意有太多的波折,现状她就觉得很好,很踏实,不要再有别的混杂其中,让她牵肠挂肚,为之焦灼。 可能是她太敏感了,宋羡或许没那个意思? 不管有没有,相信她刚刚那一番话,都再明白不过了。 谢良辰长长地舒一口气,将这些事抛之脑后,收拾好灶房,起身去送宋老太太和宋羡。 …… 宋羡服侍宋老太太回到家中,等到老太太歇下了,这才带着人出了家门。 “大爷,”常安道,“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宋羡淡淡地道:“巡营。” 常安一愣,不是才巡营回来吗?而且军营中有程二爷在,为何?常安偷偷地看了大爷一眼,大爷从陈家村回来之后,脸色就不对。 整个人就像灌满了猛火油的火器,随时都可能喷出烈焰。 常安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身边陪着。 没有穿甲胄和氅衣的宋将军,带着几个家将出了城。 这一晚,宋将军没有歇着,将周围的军营转了个遍,最后还去将程彦昭替换回来。 程彦昭迷迷糊糊地从军帐中走出来,见到宋羡的脸色,困意顿时去了个干净,宋羡的样子活像是被人吸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在苦苦支撑。 程彦昭想要说话,却听宋羡道:“我在这里,你回城。” 程彦昭走上前,宋羡抬起眼睛:“你回城。” 将程彦昭撵走之后,宋羡又在营中忙碌了一阵,天亮之后胡乱吃了一口东西继续看公文。 一直忙道午后,宋羡在躺下来休息。 经历了情绪的巨大起伏,又奔波了一夜,写了厚厚一摞公文的宋羡,终于在睡梦中就发起热来。 偏偏宋将军没有将这小病当回事,醒过来之后继续埋头公务,熬到了晚上,宋羡从椅子上起身时,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第一百六十二章又累又伤 大年初一。 风里来雨里去,多少年不生病的宋将军,这次尝到了病来如山倒的滋味儿。 在床上躺了一整日,宋将军热度退了,鼻涕眼泪却止不住。 本想再继续歇着,刚好白马岭发现了斥候,身兼重任的宋将军只好一边看公文一边养病,第二天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带兵赶过去查看情形。 这一走就是四天,宋羡回来的时候,病仍旧没好,饭吃的不多,还添了咳嗽。 程彦昭生怕宋羡自己将小命玩丢了,忍不住带着人迎出十里来接应。 远远地看到宋羡带着一骑人马威风凛凛地驰来,程彦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就是活驴,病死也活该,驴倒架子不倒,好像谁能心疼他似的。 宋羡坐在军帐里,一边仔细看舆图,一边用帕子去揉红红的鼻子,这次的病来势汹汹,让他都有些纳闷儿,怎么还好不了了。 程彦昭仔细问了白马岭的情形,这才摘下兜鍪,走进军帐。 冬日的军帐中虽然有炭火,却一样很冷,在这里养病,是肯定痊愈不了的。 程彦昭道:“这边没事了,跟我一起回城歇着。” 宋羡点头,将手里的纸笺递给程彦昭:“今年入冬西北抓到了三个斥候,前朝那些人不安生了。” 宋旻和横海节度使的事多多少少影响了北方的局势,前朝余孽开始蠢蠢欲动。 宋羡说完话,用帕子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程彦昭听着宋羡浓浓的鼻音,看到他瘦了一大圈的模样,本来是送关切的他,此时此刻却有些想笑。 可能因为宋羡这么多年,在人前一直都是齐齐整整的模样,这次……委实太过狼狈。 程彦昭从常安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大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看完手里的文书,知道宋羡调动人手去了白马岭,一时半刻不会闹出大事,程彦昭开始关切宋羡的私事:“到底怎么了?去陈家村过年的时候不是还好端端的?” 程彦昭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能出什么事?过年去陈家村这么好的机会,宋羡只要不板着脸,礼数周到,身边还有宋老太太帮衬,怎么也不会出太大差错。 “宋老太太与陈老太太说了?不应该啊,现在还不是火候。” “你与谢大小姐说了?” 宋羡不想提,但是憋了好几日,听到程彦昭后面的话他微微皱了皱眉。 程彦昭立即抓住要害:“你说了?人家没答应?” 宋羡没有作声。 程彦昭觉得不太像,接着道:“你没明说,试探了?” 宋羡依旧不说话,但是想起那片山地,碾了碾手里的文书。 程彦昭道:“你去试探,被谢大小姐察觉了,她明里暗里地拒绝了你?你不会真的这么蠢吧?连试探都做不好?” 程彦昭惯会将人惹怒,宋羡又累又病,没有往常那么坚硬,看向程彦昭时,目光中露出几分怒容,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程彦昭知晓自己猜对了:“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试探的?让我帮你琢磨一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宋羡懒得理会程彦昭。 程彦昭接着道:“你去试探是直接说的?总要挑个好机会,趁着人家心情不错的时候,最好再拿点东西……” 宋羡终于忍不住:“你知晓我没拿?”这些日子他就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怎么她一点情面都不留。 如果下次…… 宋羡没有继续想下去,只要思量起自己从陈家村回来换衣服时,腰带下还掖着两根小木棍,他就脸颊发烫,说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程彦昭道:“你送什么了?” 宋羡有心弄清楚,于是道:“山。” “什么?”程彦昭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你送山?” 宋羡撩起眼皮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怎么?有什么不对?春耕时要种药,我不送山送什么?” 程彦昭强压着要弯起的嘴角,生怕惹得宋羡不肯继续往下说:“我再问一句,你送了多少……山?” 宋羡道:“三、四个山头。” 程彦昭憋着不出声,送心上人“山头”的,宋羡大约是第一人。 宋羡看着程彦昭的模样,冷冷地道:“怎么?我做得不对?苏怀清送来的东西她都收了,我瞧了一眼就是些手抄的书册,难不成我送的还不如他?” 程彦昭心中又骂宋羡活该:“人家是书,礼轻情意重,就算谢大小姐不要,也不好去拒绝。你给的是地契,那么多山地,你是想做什么?下聘礼?怪不得被人看出来。” 从陈家村做的事,程彦昭也能看出谢大小姐的性子,绝不是那种一心想着富贵荣华的人,否则他就不用替宋羡着急了。 这样的女子,绝对不好求。 宋羡在这方面又傻又愣,不受挫才奇怪,如果不是宋羡,程彦昭也不会打听这些,一来俩人如同亲兄弟,宋羡也就在他面前话多些,二来程彦昭看着宋羡冷清的模样委实着急,生怕宋羡错过了良缘。 程彦昭道:“那现在怎么样?彻底不理睬你了?” 宋羡回想离开陈家村时的情形,谢良辰比从前更加礼数周全,表面上看着比从前更加恭敬。 但这种恭敬也是远离。 程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苏怀清远在京城,你近在咫尺,若是还及不上人家,你也该仔细想想怎么办才好?” 感觉到宋羡厉眼看过来,程彦昭急忙道:“别急,别急,慢慢来,眼下还不至于会怎么样。” 宋羡端起水来喝一口,嗓子火辣辣的疼。 “先回去歇着吧,”程彦昭道,“想方设法缓一缓。” 说着程彦昭看向宋羡:“谢大小姐还不知道你病了吧?若是她知晓,说不得会来做药膳。” 宋羡神情变得淡然,冷冷地道:“不用你多事。” 程彦昭道:“难不成你就这样放下了?反正试探过了,人家不答应,谢大小姐的婚事八成长辈也左右不了。 既然不情愿那就是没机会了,你放下也是理所应当,就别想着了,以后我也不问了,怎么样?” 这次宋羡没有与程彦昭争辩,而是站起身向外走去。 程彦昭看着宋羡的背影不禁一笑。 宋羡出了大营,吩咐家将盯紧了西北,支开所有人之后,宋羡单骑向前跑了二里路,趁着身边没人,又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 差点丢了宋将军的威严。 深深地吸了口气,宋羡这才回到小院子歇着,才躺下来,宋羡问常安:“还有三七茶没有?” 常安没揭穿大爷的意图道:“有,您先歇着,我这就去取三七茶。” 第一百六十三章探病 陈家村。 谢良辰将苏怀清送来的书册放好,抬起头看向许汀真。 许汀真道:“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换做别的可能谢良辰不会多想,直接就送回苏家,但这书册上的药材都是北方常会用得着的。 但就算这样,谢良辰也不会稀里糊涂地收下。 谢良辰道:“这几味可以种在北方的药材是苏家试种出来的,等过几日我给苏老太爷写封信,要么苏家自己种,今年我们不会伸手,要么给苏家银钱,我们不会收了这好处。” 许汀真点头:“既然你觉得不能承苏家的情,分清楚了最好。” 书册谢良辰看了,但她能保证没有与苏家商议好之前,她不会用书册上写的法子种药。 许汀真一直觉得良辰处事妥当,一切清清楚楚,不会留半点的麻烦,与苏家的关系也是如此,没有了婚约之后,也不会收苏家的大礼。 两个人说完话,就去看给田承佑商队准备的成药,年很快就过去了,田家商队也要动身离开镇州。 从熟药所里出来,谢良辰一路往家走,走到半路就瞧见了常悦。 谢良辰趁着左右没人,快步走了过去。 常悦低声道:“大小姐,常安来了,就在村子后面等着您呢。” 谢良辰走到村后,就瞧见了一脸焦灼的常安。 “大小姐,”常安不等谢良辰开口就道,“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 看到常安这般模样,谢良辰心中略微有些猜测,常安这一趟应该是瞒着宋羡。 谢良辰道:“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尽力。” 常安心中一喜,眉头依旧紧皱着:“大小姐,您能不能熬一罐三七茶给我,我家大爷病了。” 宋羡离开陈家村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就病了?谢良辰道:“是郎中说要喝三七茶?” 常安摇头:“不……不是……大爷不肯看郎中,不过之前大小姐送来的三七茶,大爷喝了一直不错,于是我就想到了大小姐,来求大小姐帮帮忙。” “没看郎中不能随便用药,”谢良辰道,“大爷到底是什么病?” 常安听说三七茶不能随便喝,只得将宋羡的情形说了。 “回去就发热,就在军中请了医工熬了三次药,第二天稍好一点,就听说戍边关卡出了点事,大爷只好动身带着我们去了趟白马岭。 我们这一去就是四五天,回来的时候,大爷就添了咳嗽,到了夜里尤其厉害,我在门外听着,大爷根本睡不着觉。 大爷觉得只是小病又不肯请郎中过去看脉,天天熬着处置公务,过两日又要去赵州了,您说镇州、赵州,还有戍边军营,那么多事都等着大爷呢,大爷觉也睡不上,饭就随便吃一口,还生着病,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我看着这样下去不得了,这才趁着大爷让我出来办事,偷偷跑了过来。” 虽然之前宋羡送山地的举动让谢良辰有些怀疑,但听到常安说宋羡病得厉害,她也顾不得避嫌了。 谢良辰思量片刻:“常安,你从村口进来,说想要见许先生。” 常安明白了,谢大小姐是要与许先生一起去给大爷看症。 常安脸上欣喜,心中却叹气,大爷喜欢上的人就是不一样,心里跟明镜似的,没有那么好糊弄,还好大爷是真的生病。 虽说结果不像常安开始想的那样,他总归是将谢大小姐带了回去,大爷能见到人总归是好的。 许汀真、谢良辰和陈子庚一起去了宋羡的小院子。 从陈家村走的时候,陈咏胜不放心差点也跟了过来,常安不留痕迹地将人劝住了。 多了那么多双眼睛,大爷恐怕都不能单独与谢大小姐说上一句话,真是怀念谢大小姐避着人来小院子的时候。 那会儿大爷不知道珍惜,整日板着脸,不知道现在后悔没有? 宋羡将手里的文书交给文吏:“让曲知县看一看,明日还要照样发去赵州一份。” 李佑写了信函给宋羡,年后朝廷就会有旨意下来,将赵州交给宋羡戍守,宋羡可以先做些准备。 接到赵州之后有许多事要安排,其中一样就是多开几间铁匠铺。 将事情交待好,宋羡抬起头看到了等在外面的常安。 宋羡心中一动。 常安上前道:“大爷,许先生和谢大小姐来了。” 谢良辰背着药箱与许汀真走进屋子,目光也跟着落在宋羡身上。 宋羡看起来很是憔悴,身形显得有些瘦削,眼睛、鼻子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嗓子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谢良辰不禁惊叹,这才几天,宋将军就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宋羡请许汀真坐下为他诊脉,目光不留痕迹地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坐在桌案旁,润好了笔,准备听许汀真的吩咐写药方。 宋羡能感觉到谢良辰的仔细,她将许先生一起请过来是因为什么?怕给他断错症,所以…… 人都会给自己宽心,病成这样的宋羡也不想让自己更加难受,虽然他知晓谢良辰这样做很有可能是在避嫌。 总之,谢良辰亲手记药方这样的小举动,让宋羡那仿佛被冷风吹僵了的心,稍稍缓过一丢丢的温度。 许汀真挪开了手指道:“风邪入体、肺气失宣,再加上内火上涌,需要煎几付药才能好转。” 谢良辰听着许汀真说的话,仔细将药方写好交给常安去抓药。 陈子庚道:“我与阿姐留下帮将军煎药。” 宋羡看向陈子庚,只觉得教陈阿弟射箭没有白费力气。 谢良辰问许汀真:“能不能用些药膳?” 许汀真道:“不用。方子上的药量给的足够,饭食还是清淡一些好。” 谢良辰应声:“那我去煮个梨汤。” 眼看着谢良辰向灶房走,宋羡的脸色又好了些。 几个人各自行事。 许汀真先回了陈家村,谢良辰和陈子庚留下来。 谢良辰煮梨汤,陈子庚熬药。 梨汤还没煮好,谢良辰就听到身后传来程彦昭的声音:“劳烦谢大小姐了,要不是许先生来给阿羡诊脉,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羡这个人,脾气太硬,让谢大小姐费心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说好话 谢良辰还是第一次这样与程彦昭说话。 程彦昭也很规矩,站得离她很远,有意隔着陈子庚,说话的时候躬着身,恐怕有失礼数。 谢良辰在宋羡小院子外与程彦昭见面时,程彦昭目光还追着她瞧,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今天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良辰和陈子庚向程彦昭行礼。 谢良辰才道:“宋将军政务繁忙,都是为了大齐的百姓,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希望能够帮上忙。” 程彦昭看着谢大小姐清澈、坦然的目光,替宋羡心凉,谢大小姐就差说宋将军爱民如子,是我们心中父母了。 差距委实有些大,一个跑到了京城,一个还没出陈家村。 程彦昭心中叹息,可怜他还没有成亲,就要先来给宋羡铺路,想到这个就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其实我贸然来见谢大小姐,还有一桩事想要相问。” 谢良辰道:“程大人请说。” “我一直担忧阿羡的身体,别看他年纪不大,但这些年委实受过不少伤……”说到这里程彦昭叹口气,“我知道谢大小姐和许先生给阿羡做过药膳,还送来了豕膏,如果这样下去不知阿羡的伤是否能痊愈?” 谢良辰道:“先生说宋将军的旧疾除了用药之外,还要他自己将养。” 程彦昭忧愁更深了些:“眼下的情形如何能养啊?阿羡肩膀上的伤,他可能没有仔细说过,最重的刀伤是在他被辽人绑走时留下的,那次阿羡幸好在海上遇到了一家人搭救,否则就丢了性命。 阿羡被关的时候,没能及时处置伤口,后来又浸了海水,我父亲寻到他时,他的伤已经开始溃烂,但阿羡却不肯跟随我父亲一起去城中治伤,只因为海上那家人救了阿羡之后就不见了。 那家人不知是被海水冲走了,还是被抓阿羡的辽人加害,阿羡留在岸边,等着人在海中和周围寻找那一家人的下落,直到最后熬不住了晕厥过去。” 谢良辰不知道还有这一节。 程彦昭接着道:“从这桩事上,就能知晓阿羡是个重情义的人。 我不是夸赞阿羡,大齐这样的官员不多,我跟着他这些年,见过了太多临阵脱逃的将领,还有干脆投奔辽国之人,北疆能够安定,阿羡至少有一半的功劳。 若是许先生和谢大小姐有法子救阿羡,就请多多费心。” 谢良辰道:“程大人言重了。” 看阿羡这两日的情形他就知道了,程彦昭觉得自己用“救”这个字一点都没错。 程彦昭接着道:“阿羡这个人面冷心热,时间久了,大小姐便能知晓。 陈家村和谢大小姐为他做了许多事,他都记在心里,他这人比较纯粹,对信得过的人,从来没有弯弯绕绕的心眼儿。 我能看出来阿羡信得过陈家村,信得过谢大小姐,谢大小姐放心,有阿羡在,陈家村就会安然无恙。” 谢良辰知晓程彦昭说的没错,宋羡确实是这样的人。 程彦昭压低声音:“大小姐和许先生给阿羡治病,若是阿羡说什么错话,请大小姐包涵。阿羡这个人冷清惯了,自我认识他开始,除了宋老太太和我父亲,他就不曾向任何人示好。 别看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如果哪天他笑一笑,或是送些东西给别人,那准会吓我一跳。” 程彦昭想让谢大小姐知晓,宋羡像傻子一样送山,也是因为没有经验,毕竟很少向人“示好”,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女眷。 谢良辰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略微有些懊恼,想到宋羡叼着糖稀递给她地契时的模样,她拒绝的可能太过生硬了。 宋羡是不会向人示好,因为他小时候一直讨好宋启正,可是最后还被宋启正怀疑、放弃,这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不小的伤口。 后来宋羡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说话,用宋羡的原话说,是怕会错情,自以为别人喜欢他,其实真相并不是如此。 宋羡送山地地契,也是想到目前她最需要这些,她…… 谢良辰想到这里,忽然脑子里一片清明,她是觉得宋羡走得太近才会开口拒绝,她做的并没有错,为何要心怀歉意?差点就被程彦昭带偏了。 一件事是一件事,为何要与宋羡小时候的经历联系在一起? 谢良辰向程彦昭道:“程大人放心,许先生医者仁心,一直惦念着宋将军的肩伤,先生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脱,我是先生的弟子,虽然医术不精,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定然尽力为之。” 程彦昭满脸诚恳,心中又是一叹,他常听人说女眷的心是水做的,到底怎么样他也不知晓,他觉得眼前的谢大小姐,那颗心可能是铁做的,不能轻易撼动。 现在就算让阿羡说出心事,谢大小姐也绝对不会答应。 程彦昭多说说宋羡的可怜,让谢大小姐知晓宋羡“送山”的愚蠢举动情有可原,希望能让谢大小姐的防备和怒气消减一些。 但话不能说太多,会被谢大小姐怀疑。程彦昭以治伤为由头说了这么多,也该到此为止了。 正好陈子庚的药煮好了。 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手:“阿姐,可以倒药了。” 谢良辰手脚麻利地将药倒在碗中,晾了一会儿,本想就交给程彦昭,想一想宋羡如今的情形,还是亲自端药送进屋子里。 陈子庚也与阿姐同去。 姐弟俩进了门,就瞧见宋羡衣衫整齐地坐在软榻上,可能是受了程彦昭那些话的影响,眼下的宋羡仿佛缩小了不少,变成了那个可怜的小宋羡。 谢良辰将药放在桌案上。 宋羡抬起头道:“多谢。” 谢良辰温声道:“将军要多保重身子。” 宋羡伸手去碰药碗,只觉得指尖炙手,不禁向后缩了缩。 “怎么?烫?”谢良辰觉得不应该,抬起手试了试,只觉得碗温热,没有到烫的地步。 感觉到谢良辰的关切,宋羡生怕露出马脚,忙垂下眼睛。 等到谢良辰的手拿开,宋羡又去拿晚,这次没有感觉到那炙热,可见烫了他的不是药碗。 谢良辰道:“将军按时用药,很快就能痊愈,等到晚些时候可以再用些梨汤。” 宋羡颔首,还想与谢良辰说两句话,瞧着她今天带着许汀真又拉着陈子庚,一副小心警惕的模样,他不好再让她多些警惕。 宋羡看向陈子庚:“听说是子庚帮我熬的药?” 陈子庚应声。 宋羡向陈子庚笑了笑:“辛苦了,等我好了再去教你射箭、骑马。” 第一百六十五章送出去了 陈子庚听到这个自然欢喜。 宋羡道:“怕马吗?” 陈子庚摇头。 谢良辰抬起头看向宋羡,之前宋羡在陈家村灶房里冷了脸,气冲冲地陪着宋老太太走了,她还以为再见面的时候,就要回到刚重生那会儿,她得时刻保持警惕,免得再触债主逆鳞……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宋羡好像将那件事忘记了,恢复了在陈家村过年时的模样。 谢良辰失神间,耳边传来陈子庚的声音:“家里有了黄牛,我跟黑蛋天天喂着呢,一点都不怕,有一次黑蛋差点被牛踢了,还是我拽了他一把。 二舅舅、四舅舅教我拳脚功夫,平日里阿姐还会在旁边指点,我下盘比谁都稳,所以就算遇到危险,也能很快躲开。” 宋羡道:“这么说,还多亏了你阿姐的指点。” 谢良辰受之有愧,这都是宋羡教她的,不知宋羡是不是故意提及,这样想着她将目光再次落在宋羡身上。 宋羡专注地与阿弟说话,看不出什么端倪。 谢良辰心中的疑惑也随之解开。 “既然这样,我也不用担心了,”宋羡拉起陈子庚的手,“你跟我出来。” 说说话就要出门? 陈子庚一怔,姐弟两个短暂交流了目光之后,谢良辰看向架子上的氅衣。 陈子庚会意道:“宋将军,您的病还没好,穿件氅衣再出门。” 宋羡点点头,伸手将氅衣拿下穿在身上,这才拉着陈子庚向院子里走去。 谢良辰跟在身后,她有些不明白,宋羡这是要做什么? 三个人到了后院,就看到常安牵了两匹小马过来。 程彦昭站在旁边笑着道:“这是阿羡年前就看好的,一直在营中养着呢,阿羡这次去白马岭给带了回来。 如果不是病倒了,他可能就直接送去陈家村了。” 陈子庚再聪明的孩子,听说面前这马是送给他们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这两匹马没有宋将军骑的个头高,但是眼睛里的神气是一样的,见到陈子庚上前来,就傲气的晃动着脖颈,蹄子也略微有些不安分。 陈子庚却不害怕,他一直觉得村子里的黄牛是不错,脾气还是太好了,不过才两日就熟悉起来,没什么意思。 陈子庚正想着,感觉到面前的两匹马忽然老实下来,马头也不敢随意晃动了。 陈子庚转头就看到了宋羡,心中感叹还是宋将军厉害。 宋羡道:“这两匹马你先带回去,每日好好喂草料,牵着它们在附近走一走,与它们早些熟悉起来,我有空就去陈家村教你骑。” 陈子庚看向谢良辰,不知该不该收这两匹马。 别说现在马有多贵,这两匹马也不是市集上能买到的,就算能花银钱来买,那也是他们接受不了的价钱。 宋羡道:“春耕之前要学会,到时候从村子到山地,总要有个人来回递送消息。” 谢良辰没料到宋羡想的这么周全,村子里有两匹马,可以互相递送消息和物什。 程彦昭笑一声:“我说他的都没错吧?” 谢良辰知晓程彦昭的意思,程彦昭说宋羡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唉,谢良辰心中叹了口气。 “那就谢谢宋将军了。” 宋羡生着病还去将马带回来……谢良辰不好意思再开口拒绝。 听到阿姐答应了,陈子庚脸上笑容更深了些。 宋羡嘱咐陈子庚:“带回去之后不能自己偷着骑。” 陈子庚点头笑道:“马背高,我自己上不去。” 宋羡声音略微低沉:“你练过拳脚,随便踩点什么就骑上了,若是因为胡闹摔下来,我便不去陈家村教你了。” 听到这话陈子庚彻底死了心。 宋羡道:“这不是小事,想要学好,从一开始就要扎扎实实。” 陈子庚受教地点了点头。 程彦昭笑着插嘴:“阿羡你病还没好,过两日再去陈家村不迟。” 谢良辰道:“离春耕还早着呢,不差这几日,宋将军抱病在身,又奔波劳累,应该好好休养。” 宋羡借机抬头看向谢良辰,这次她来了之后,他还没仔细地盯着她瞧过,如今发现她已经不是在灶房时那疏离的神情,心中刹时松了口气。 看来程彦昭还是有些用处的。 东西送了,宋羡心事也去了些,人一轻松,嗓子跟着发痒顿时一阵咳嗽。 谢良辰下意识地道:“这里风大,将军还是回去歇着。” 药和梨汤都熬好了,谢良辰带着陈子庚向宋羡告辞:“我们这就回去了。” 宋羡放下手里的毛笔:“你要的袖箭,邢州那边很快就会送来,到时候我让常安拿去给你。” 谢良辰自然不会在这时问袖箭多少银钱。 算了,宋将军病了,她就顺着他的意思好了,免得气氛刚刚有所缓和就功亏一篑。 谢良辰道谢,就要离开。 “等等。” 宋羡开口让少女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对,宋羡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当着陈子庚的面,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否则他可能会向她道歉,山地的事他想的不够周全。 宋羡很快又被自己的心思惊诧了。 片刻之后,他恢复寻常道:“你们多注意些,西北不安生。” 谢良辰应声:“发现蹊跷就送信给将军。” 等到谢良辰和陈子庚走了,宋羡才又拿起公文来看。 程彦昭走上前:“看了多少?呦,这不还是人家来的时候那几张。” 宋羡皱起眉头。 程彦昭却不害怕:“亏我在谢大小姐面前帮你说了那么多好话,转脸你就卸磨杀驴,怎么?没有下次了?” 说完程彦昭摇了摇头。 “有什么话就说。”宋羡道。 程彦昭叹口气:“只怕是不容易啊。” 宋羡没有理会程彦昭,等到程彦昭离开才喃喃道:“那就慢慢来。” …… 谢良辰和陈子庚一路回陈家村。 身边没有旁人,陈子庚低声道:“阿姐与宋将军怎么了?”他总觉得今天宋将军怪怪的,可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良辰心一沉,恐怕阿弟看出什么:“为何这般问?” 陈子庚不知该怎么说,目光一扫看到黑蛋跑了过来。 “阿姐,阿姐,”黑蛋气喘吁吁地道,“四叔救了一个人,你快回去看看。” 第一百六十六章往事 黑蛋说完话,才看到陈子庚和谢良辰牵着的两匹马,眼睛立即瞪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黑蛋结结巴巴地道:“阿……阿姐,你这是……去……去买马了?” 谢良辰没有回答黑蛋的话,而是道:“救了什么人?” 黑蛋眼睛仍旧盯着两匹马来来回回地看着:“一个……小孩子,我们与四叔上山打猎时见到的,那孩子差点就被狼叼走了,身上都是伤,眼睛也瞎了,刚好许先生回到村子里,正给那孩子看伤,我爹说现在那孩子的情形,不太方便送去衙署安置流民的地方,但是村子里进了人,先要告诉阿姐。” 谢良辰颔首,这是她和陈咏胜说好的。 说完这些,黑蛋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马头:“阿姐,你还没说这两匹马是怎么回事?” 不等谢良辰开口,陈子庚道:“宋将军给的。” 黑蛋惊讶地“啊”了一声:“给咱们的?给村子里的?真的?就是……给咱们了?不是让咱们看一看,摸一摸?” 陈子庚笑着点头:“将军说给咱们了,不拿走了。” 黑蛋欣喜之下连着跳了两下,看着谢良辰手里的缰绳,小心翼翼地道:“阿姐,能让我牵着吗?” 谢良辰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了黑蛋,黑蛋紧紧地攥住,生怕马儿会突然挣开跑掉。 这路上黑蛋问陈子庚许多话,都是与这两匹马有关。 “拴在哪里啊?” “喂什么啊?能跟黄牛吃一样的草料吗?” “哪能呢?宋将军说让人将草料送过来,以后专门给马吃。” 三个人回到村子里。 村中人都跑出来看谢良辰带回的两匹马。 陈子庚将这马的来历与众人解释了一遍,宋羡虽然不在这里,但陈家村的村民已经将宋羡感谢了一次又一次。 陈咏胜赶过来时,半个陈家村都知晓了这件事。 陈咏胜入过军营,一看就知晓这两匹是挑选出来的好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礼也太大了吧?往后要如何还啊?” 谢良辰叹息,如果将那几座山的地契给陈咏胜,只怕他会觉得犹如泰山压顶,直接晕厥过去。 陈子庚道:“宋将军说,咱们开始春耕之后用得着,山地离村子有段距离,阿姐还要帮周围村子一起种药材,总需要有人来回递送消息,如果村子里有马就方便多了。” 陈咏胜颔首:“还是宋将军思量的周全。” 谢良辰打断陈咏胜的话:“二舅舅,人在哪里?许先生看后怎么说?” 陈咏胜叹息道:“先生说那孩子伤得重,不知道能不能活。” 谢良辰道:“发现他的山中附近没有流民吗?”眼睛瞎了的流民,该不会是自己跑来镇州的。 陈咏胜摇摇头:“我让人找了,没有其他人,唉,这么冷的天,他就穿着破烂的衣服,我们晚去一会儿,就要被狼分了。” 说话间谢良辰走到了许汀真的院子。 高氏站在旁边与陈咏义弟媳郑氏说话,说着高氏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瞧见了谢良辰就快步走过来。 “良辰,”高氏道,“你回来了,许先生在里面呢,让我们等会儿再进去。” 谢良辰问道:“怎么样?” 高氏眼睛红红的:“太可怜了,饿的只剩一层皮,眼睛坏了,身上都是伤,还被狼咬了,当时你二舅舅他们还以为是狼崽子叼的猎物来着,看到衣服才知道是个人。 看到他我就想起从前的日子,唉,也不知道怎么,从前觉得早就见惯了,现在过上好日子,反而看不得了。” “先生。” 谢良辰在门口唤了一声,片刻之后许汀真道:“进来吧!” 谢良辰这才进了门。 那救回的孩子躺在炕上,就像高氏说的那样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似的,脸上有几道伤口,应该是被东西划伤的,露在外面的手臂缠着布巾,鲜血从布巾后透出来。 如果不仔细看,仿佛都瞧不见他在呼吸。 许汀真坐在旁边写药方,然后交给了谢良辰:“让人去熬药吧,一会儿就要设法灌下去。” 许汀真看起来比往常都要沉默,说完这话又去看炕上的孩子。 “先生,”谢良辰坐下来道,“您怎么了?” 许汀真先是沉默,半晌才道:“这孩子留他在村中治病吧!” 许汀真年纪不小了,大多时候都能神情平和,很少能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他没有疫症,应该没事,看着也不像……” 许汀真的意思,看着也不想是谁派来的眼线。 谢良辰点头:“先生放心吧,我让舅母、子庚、铁蛋几个在旁边照顾着。” 许汀真站起身走到外间坐下。 屋子里没有旁人,许汀真看向谢良辰:“没跟你说过,我也有个阿弟。” 谢良辰仔细地听着许汀真往下说。 许汀真道:“那是我小的时候,到处战乱,爹死了,娘带着我们姐弟逃荒,一觉醒来,发现弟弟不见了,我与娘四处寻找弟弟,后来在山中发现了弟弟的一只鞋子,鞋子上都是鲜血。 我娘沿着血迹往山里摸,后来发现了被撕烂的布片,还有只坏了的手摇鼓,那是爹离家之前给阿弟买的,阿弟一只贴身放着。” 许汀真停顿了半晌才接着道:“我阿弟被狼吃了,娘见到阿弟的惨状,就此一病不起。” 谢良辰听明白了,那孩子勾起了许先生从前的回忆。 谢良辰道:“后来呢?” 许汀真道:“我娘走不动,我就陪着她,想着什么时候熬不住了就一起去见阿弟,后来被路过那里的将军救下。” 许汀真从前只说她的家乡就在广阳王属地,却并不提及许多细节,难得今日会吐露这些。 谢良辰继续听着。 许汀真接着道:“救下我们的是忠武将军杨守宗,也就是广阳王的父亲,杨将军将我们交给了身边的徐先生,让我随着徐先生学医术。” 谢良辰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您说的是那位神医徐义,徐仲阳先生?” 许汀真点点头:“我入师门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来杨将军父子四处征战,我娘和我帮着先生治疗伤兵,有时候也随先生一起四处行医。 再后来杨将军阵亡,杨小将军做了广阳王有了属地,我才算安定下来,先生在隆州开了个药铺,我也留在药铺与先生一同为人诊脉、治症。” 谢良辰看着许汀真:“这么说先生定然识得广阳王和王妃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广阳王 许汀真没想再向谢良辰隐瞒。 她这个小徒弟,让她的心活泛起来,还想起了从前许多事,除了早就认识的东篱之外,她最信任的就是谢良辰。 许汀真道:“识得,虽说杨家救过我和我娘的性命,但我与广阳王的那些家将和亲信不同,忠武将军和广阳王与旁人不一样,你知道生逢乱世,那些人都想要壮大自己的兵马,恨不得将所有有用处的人揽在身边。 但杨家从来不会勉强身边的人,即便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依旧任由我们随意来往,徐先生过世之后,我还离开广阳王属地去行医,回来的时候不会被人盘问,王妃还将我叫去,问我医术上的事。 我提及现在不光是无医无药,而且许多先人传下来的医书也被毁了,王妃就想起要收集、抄写医书,我帮着王妃四处寻方剂和药理的书籍。” 许汀真也后悔,除了医术上的事,她从未向广阳王和王妃问起其他,以至于后来属地被攻陷,她什么都不知晓。 “广阳王属地被攻破的时候,我刚好在外面走动,”许汀真道,“等我听说消息的时候,前朝余孽攻入了广阳王府,将府中所有人都杀了。 广阳王和亲信战死,王妃和郡主以及府中的女眷放了一把火,她们一个都没有走出来,活生生地将自己烧死了。 那一年广阳王才三十四岁,王妃三十岁,郡主十四岁,那时候发生的事到现在快十九年了。 皇上两年后登基承继了皇位,改年号元平。” 从广阳王战死提到皇上登基,谢良辰看着许汀真,难不成许先生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看出谢良辰所想,许汀真道:“广阳王比当今圣上年长几岁,一直跟随皇上四处征战,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皇上登基为帝,必定不会亏待广阳王,可惜就差这一步。” “大齐功臣和灭顶之灾本相差甚远,却发生在广阳王身上。” “前朝余孽本还有些名望,也因为那一役杀了太多人,彻底失去了民心,从前那些看好广阳王的人,也全都投奔了皇上,帮着大齐攻打前朝余孽,最终将他们限制在广阳王属地。” 许汀真接着道:“广阳王过世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再开药铺,而是像铃医一样,背着药箱四处行走治病救人,但是救再多的人,也远远不及一场战事的杀戮,渐渐被磨灭了心性。 本来这些事我与你说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时再提,看到这孩子,我就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 谢良辰应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先生也该放下了。”她知道许汀真是后悔当年没能帮上忙,许先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一直觉得当年广阳王父亲的救命之恩,她没能回报。 许汀真道:“在我危急的时候杨将军帮了我,广阳王出事,我却什么都不知晓,也再没有机会回报。” 说完这话,许汀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门外,她压低声音:“将来无论如何,不要去向当今皇帝效命。” 谢良辰望着许汀真。 许汀真轻蔑的一笑:“广阳王为皇帝鞠躬尽瘁,但属地被围攻的时候,皇帝却不肯出兵相救,你可知为了什么?” 谢良辰摇头。 许汀真道:“先皇旧伤发作,病在榻上,皇帝怕因此折损了人马,被人夺走了皇位。” 谢良辰猜测,这可能就是东篱先生离开皇帝的原因,皇帝能夺得皇位,却留不住真正心怀忠义之人。 许汀真接着道:“我现在看着宋羡还算不错,至少能为百姓做些事,也设法去避免战乱,希望他与旁人不同,如果不一样,你也能安心留在北方。” 许汀真不知道的是,宋羡将来不止会在北方,当然这些谢良辰不会告诉许汀真。 谢良辰道:“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现在许先生教我们熟药的法子,让陈家村吃饱了饭,以后我们做好了成药,还能帮更多的人。” 许汀真伸手理了理谢良辰的发鬓:“你啊,这般聪明伶俐,总让我想起广阳王妃,如果王妃活着,定然很喜欢你。” 两个人话说到这里,内室传来几声痛哼。 许汀真道:“应该是那孩子醒过来了。” 谢良辰搀扶起许汀真,两个人走回内室,只见炕上的孩子,手指轻轻抽搐着,似是想要去摸索胸腹间的伤口,却又提不起力气。 谢良辰上前低声道:“别怕,你被救下了,你身上被狼抓、咬过,伤口敷了药。” 那孩子鼻翼急促地翕动,显然很是慌张,谢良辰又将话重复了两遍,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良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在哪里?” 孩子张开嘴,试图发声,但嘴唇一开一合,嗓子里却只有细微的响动。 谢良辰道:“我先不问你了,你好好歇着,等能说话再告诉我。” 谢良辰取粟米汤喂了那孩子吃了半碗。 饿急了的人不能一下子吃许多,要循序渐进慢慢来。 孩子喝了点米汤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陈子庚将熬好的药端过来,谢良辰才又唤醒了那孩子,将药喂给他服下。 陈老太太和高氏等人也来看孩子的情形。 陈老太太道:“看着跟子庚差不多大,不知这一路受了多少苦。” “比子庚大,”谢良辰道,“他只是瘦,看牙齿应该至少有十二三岁。” 十二三岁与村里的半大小子差不多,缩在那里却是小小的一团。 陈老太太看着许汀真:“先生,这孩子眼睛还能不能治?” 许汀真摇头:“太晚了,治不好。”当年她阿弟也是这样,生了病,眼睛也就跟着瞎了。 高氏道:“真是可怜,如果找不到家里人,府衙要怎么分户籍给他?要不然……” 高氏没有继续说下去,许汀真依旧盯着那孩子瞧。 谢良辰看先黑蛋:“你先去一趟衙署安置流民的院子,将这孩子的事告诉文吏,看看流民之中有没有谁家的孩子丢失了。” 黑蛋应声,转身就去报信。 谢良辰道:“大家都别急,先将人救活,问清楚之后再说。” 高氏后悔道:“看我,又乱说话,给良辰添麻烦。” 谢良辰摇头:“舅母也是好意。” 这孩子的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谢良辰将人安排好了,就去了熟药所忙碌,要在田家商队离开镇州时准备好成药。 第二天,田承佑和田卉珍来了陈家村。 田卉珍过年时送给谢良辰一条鞭子,田大小姐还将田家传下来的鞭法教了谢良辰,听黑蛋说陈家村有了马,田大小姐趁着田承佑和谢良辰商议成药的事,跟着陈子庚去看马。 田承佑将人马和货物都准备好了,但是启程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来陈家村与谢良辰商议一番。 田承佑看着桌子上放着的成药,十分感慨,他知道凑齐了药材做出这些药丸不容易,这里面都是谢大小姐的心血。 不知是不是对谢大小姐太有信心,田承佑总觉得这药丸会有大用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装模作样 谢良辰和田承佑一起看舆图。 谢大小姐前世手下就有何三带着的商队,对这其中的事十分清楚,但这些事不能让田承佑知晓,所以在田承佑旁边听得多,说得少。 但田承佑仍旧兴致勃勃,他就觉得谢大小姐有见识,就算没走过商也能听懂他的话。 谢良辰道:“今年北方天气多变,田老爷至少要等到二月开头再动身。” 田承佑颔首:“虽说筹备的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小事也要办好,那时候也就到了二月。” 二月还是很冷的,田承佑也不准备走得太快,他要先去一趟赵州和邢州。 谢大小姐之前说起,准备去邢州的铁矿看一看,赵州也开铁匠铺,来回运送铁矿石也是一个行当,谢大小姐的意思要趁着春耕没开始,可以让村民们搭一把赚些银钱。 田承佑道:“大小姐让村子里的人跟着我们一起去邢州,我再留下几个人帮忙。” 谢良辰没有拒绝,田家商队与陈家村的关系,这些事再客气就是生分。 谢良辰道:“这次出去,您还得帮我在意这些地方。”说着伸手指了指舆图,官路旁开的客栈,走商的人半途会去留宿,也有铺子简单卖些杂货。 田承佑明白过来:“大小姐是想在沿途开成药铺子?” 谢良辰颔首:“现在只是看看,问问租铺子的价钱,大致心里有个眉目,成药才开始做还要将药方送去官药局,以防日后会有冒充,败坏了成药的名声是小事,就怕有人服了假药丢了性命。” 田承佑点头:“谢大小姐想的周到。” 谢良辰道:“送给田老爷的这些成药也是一样,我先要拿去官药局,将来也好有个凭据,不是我信不过田老爷,这一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若是田老爷遇到商队有人生病,也敢将药拿出来。” 田承佑不知道第几次心中佩服谢大小姐,这些琐碎事谢大小姐都想到了。 谢良辰道:“这药如何用,您都记下了?等您拿走药的时候,我还会再问两遍。” 田承佑爽朗地笑出声:“大小姐嘱咐了这桩事非同小可,我不敢大意。” 田卉珍走进屋子时,刚好听到父亲的笑声,知晓父亲和良辰一定商谈的很顺利,自从这次父亲回到镇州之后,人就不一样了,从前常来常往的商贾都说父亲手中有了足够的银钱,脾气见长,从前做的生意,现在却推三阻四。 田卉珍知晓,那是父亲有了见识,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用父亲的话说,要往长远了打算。 比如药材、毛织物,这都是北方有的东西,运送货物就以这些为主,定时定期的送去各个州,到时候铺子就会向我们定货,等我们的货物。 田承佑道:“差不多了,我心里也有眉目了,谢大小姐歇一歇,我去寻陈里正说几句话,这次走商之前,我还想让商队里的伙计来陈家村,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田承佑去寻陈咏胜,谢良辰和田卉珍凑在一起说话。 田卉珍低声道:“子庚说,那两匹马是宋将军给陈家村的?” 谢良辰点头。 田卉珍道:“那可都是好马,就算有银钱都很难买到。”这个她知晓,父亲为了给她挑一匹好马,足足用了一年的功夫。 谢良辰应声:“我知道。” 陈家村有马了田卉珍自然欢喜,但隐隐也有些不安生:“宋将军他说送给子庚的?没说送给你?为何是两匹?” 谢良辰道:“也是为了春耕之后做打算,山地都在稍远的地方,有两匹马可以来回传递消息,一匹给子庚,另一匹让黑蛋几个学学。” 田卉珍听谢良辰这样说,放心了大半:“你会骑马吗?我骑马来的,要不要我们一起出去跑一跑?” 谢良辰会骑马,今日天气也不错,听田卉珍这样说,她也想出去透透风。 田卉珍道:“如果你骑不好,我在旁边还能帮忙。” 谢良辰点了点头。 两个阿姐一起去骑马,羡慕坏了陈子庚和黑蛋。 眼看着两个身影向村后去了,黑蛋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道:“子庚,你说宋将军什么时候来教我们?阿姐既然会……为何不教呢?” 陈子庚道:“阿姐说了,她教不好,可能就像先生说的,想要写好字就得从握笔开始,半点不能含糊。” 黑蛋合上了张了半天的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那就等吧,不知道宋将军什么时候会来。” 陈子庚道:“将军生病呢。” 黑蛋道:“那我以后天天蹲在鸡窝请菩萨保佑,让宋将军的病早些痊愈。” 黑蛋从前蹲鸡窝求菩萨,是为了家中的三只母鸡天天都要下蛋,现在天冷,鸡虽然不下蛋了,他还是每天都去求,说不得菩萨听到了,就从鸡肚子里滚出一个蛋来。 现在蛋他不要了,他要宋将军来陈家村。 黑蛋的祈求还是有用的。 谢良辰和田卉珍跑了一圈回村的时候,刚好瞧见宋羡带着人到了村口。 宋羡早就看到了谢良辰骑马过来,他装作不动声色,生怕露出什么端倪,谢良辰下次就不肯再动他送的马。 宋羡目不斜视,整个人看着十分冷峻。 谢良辰、田卉珍上前行礼。 宋羡这才淡淡地道:“我来教子庚骑马。” 谢良辰道:“阿弟在呢,我给将军引路。” 宋羡进村先去探望了陈老太太,然后将陈子庚和黑蛋几个叫了过去,几个人一起离开了陈家村。 陈咏胜和田承佑也只是来得及上前见礼。 等到人都走远了,田卉珍才松口气:“每次都觉得宋将军看着怪可怕的。”说着她去拉谢良辰的手。 谢良辰这才发现田卉珍怕的手指冰凉,不过是见到宋羡竟然就吓成这般模样,她竟然没有半点感觉,甚至觉得宋羡今日心情不错。 大约是因为刚刚重生的时候就被宋羡用匕首抵着喉咙要挟,现在这样的冷脸与之相比算不上什么。 田卉珍原本觉得那两匹马,其中一匹是给谢良辰的,见到宋羡之后她的担忧去了个干干净净,宋羡这样的人绝不会借着陈子庚的名头悄悄地向良辰示好。 宋羡压着一口气出了陈家村,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脑子里想着的都是田承佑。 田家人都能留在陈家村,他却只能转一圈,拉着几个孩子离开。 但是为了谢良辰卸下防备,还能向从前一样与他私底下见面,他还要装装样子。 就像这次送礼一样,他开始用错了法子,只好重头再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阿哥 陈子庚没有白白期盼,宋将军亲手教他骑马,就像是阿姐教他认药材一样,没有谁比他们更厉害。 宋羡一连八日都来陈家村,教了陈子庚就带着人离开,水也没有喝一口。 “宋将军咳嗽还没好,”陈子庚道,“这两天天气不好,肩膀也有些疼。” 陈子庚去给东篱先生请了安,回来梳洗干净钻进了暖暖的被窝中,仰着脸与他阿姐说话。 陈老太太将灯和灯油都收了起来,昨晚她起夜的时候发现四更天了外孙女还没歇着,陈老太太盯着灯看了好一会儿,不禁叉着腰走进去将灯熄了。 “我说油灯里的油怎么总会少,原来不是叫坎精偷了。” 今天陈老太太将谢良辰看得格外紧,早早就撵上了炕。 谢良辰道:“你怎么知道宋将军肩膀疼?” 陈子庚眼睛忽闪忽闪的道:“我瞧见的,今天宋将军总会活动他的肩膀,肯定是不舒坦。” 谢良辰接着道:“宋将军咳嗽还严重吗?” 陈子庚道:“不动的时候还行,骑马快了,就会咳。” 谢良辰思量许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阵子,到了该换方的时候。 陈子庚拱了拱被子:“阿姐,你说是不是因为宋将军政务繁忙,却还要抽空教我骑马……累着了?” 陈子庚眼睛中满是担忧:“我不想让阿哥来,我又盼着他能来,常安教的也跟阿哥教的不一样。” 谢良辰听着陈子庚的话,不禁一怔。每天姐弟俩窝在炕上说话,是最放松的时候,阿弟会收回他那小狐狸似的心性,不多动脑筋去想,心里琢磨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谢良辰道:“你叫谁阿哥?” 陈子庚也察觉自己犯了错,不好意思地在被子上蹭了蹭鼻尖:“我……我叫宋将军。” 陈子庚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用手搓了搓脸颊:“宋将军让我这样叫的,我就叫了一次……我知道不能与外人说,以后我也不会随便乱叫,但跟阿姐……能说。” 谢良辰想要说陈子庚几句,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阿弟应该明白。 陈子庚道:“宋将军夸我聪明,说我像他小时候,所以让我叫他阿哥,可能宋将军那时候想起了宋二爷和宋三爷吧!” 陈子庚年纪小但总是思量太多,脑子一转就想到宋家人身上。 陈老太太拴上门,爬上了炕,将姐弟俩分隔开。 陈老太太道:“好了,都睡觉,明日还要早起。”过几天陈咏义就要带着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去邢州,外孙女又要忙的脚不沾地。 陈老太太说完这话,谢良辰和陈子庚两个人默契地数了五个鼻息,陈老太太开始打起了呼噜。 谢良辰躺在炕上,半晌才睡着觉。 第二天一早,陈子庚下地梳洗好了,刚刚走出门,就瞧见谢良辰在灶房里忙碌。 灶房矮桌上摆着一只提篮。 谢良辰吩咐陈子庚:“今天去趟宋将军那里,我熬了梨膏,里面还有一小盒陈皮茶。” 陈子庚听了眼睛一亮:“我与先生说一声就去。” 谢良辰将刚出锅的大饼端上来:“吃完再走,路上冷,如果宋将军不在小院子,就去衙署。” “知道了。”陈子庚应的干脆。 …… 宋羡起身换了衣服正准备去衙署。 就听到常安笑着道:“陈大爷来了,还带了只提篮。” 提篮是关键。 宋羡转过头就瞧见了陈子庚,陈子庚快步进门将提篮放在桌子上:“我阿姐让我送来的,里面是梨膏和陈皮茶。” 陈子庚将梨膏从提篮里拿出来:“刚刚做好,还热着呢。” 宋羡看着那梨膏满满的一大罐,就算人没来,还是惦记着他的病。 陈子庚起身告辞:“不耽搁宋将军上衙,我就回去了。” 陈子庚拎着提篮走出了院子。 宋羡伸手去拿梨膏,可惜了罐子还是小了些,每天吃的话,很快就能吃完。 “大爷,要不要尝尝?”常安上前道。 梨膏化开,梨子的清香入鼻,宋羡喝下去,嘴里甘甜,一直皱在一起的胸口也跟着清爽了。 “大爷,南边有消息了。” 宋羡刚刚放下碗,常安就将一封信送到了宋羡手中。 宋羡派人南下查萧炽,现在有了消息, 宋羡将信函展开,看到信上的内容,印证了他的猜测,越州会稽知县在元平十四年五月抓到了辽人的奸细,此事上奏了朝廷。 萧炽应该也是那时候被抓到的。 只不过不知抓到萧炽的是什么人,会稽知县?还是有人浑水摸鱼趁机扣下了萧炽审讯。 而且那位汤知县一家老小和收养谢良辰的李老爷一家一样,都是死于去年的疫症。 谢良辰知晓辽人眼线的秘密,亲手抓了萧炽。 种种联系起来,李老爷一家应该在暗中寻找那些辽人眼线。 宋羡吩咐道:“让他们继续查,去找与汤知县有关的人询问,若是知晓其中内情,就带回镇州,我亲自询问。” 常安应声。 宋羡立即想到谢良辰,谢良辰帮着他抓到了萧炽,萧兴宗那些人会不会起疑? 等常安回到屋子里,宋羡又道:“再派几个人手给常悦。”至于手里这封信,他会亲手交给谢良辰。 …… 谢良辰读到这封信函时,已经是这天夜里。 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都睡着了,谢良辰坐在东屋点亮了油灯。 宋羡再次坐到了心心念念的小杌子,虽然腿依旧伸不开,偶尔膝盖还会撞到桌案,但那种踏实的感觉没有变。 挺想念的。 宋羡等谢良辰放下了手里的信,她下意识地将纸笺抚平。 宋羡道:“照这样看来,李家应该是曾抓住萧炽,不想却被萧炽脱逃了,萧炽回到新城之后,萧兴宗又派人去了越州。” 谢良辰道:“难不成那次疫症与辽人有关?” 宋羡看着谢良辰,她通医理,应该能知晓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谢良辰半晌深深地吸一口气:“也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毕竟这样更能悄无声息地加以报复,谁也不会想到辽人奸细身上,官府也不会四处寻找那些作恶的辽人。 第一百七十章感谢 如果对于疫症的猜测是真的,谢良辰顺着往下想。 想到萧炽脸上那狂妄、狰狞的笑容。 萧炽手筋断了,被人用过刑,没有将萧炽交给朝廷。 养大她的李家夫妇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们是扣押萧炽的人,他们到底想要从萧炽嘴里知晓些什么? 前世不止越州遭受了疫症,后来镇州也有时疫,陈老太太就是死在那次的疫症中。 前世镇州的疫症会不会与越州一样? 她想不起来前世陈家村都经历了什么,但是同样的事都发生在她出现过的地方,就算大齐时常会有疫症…… 万一两件事就是有些微妙的关系呢? 都是关于她。 那么收养她的李家夫妻会不会根本就知晓她是谁,知晓她是母亲是陈氏,父亲是谢绍元。 其实只要她没有摔坏脑子,应该会知晓所有一切,偏偏她记不起来了。 长时间这样陷入安静的思量中,谢良辰的思绪也跟着逐渐沉沦了进去。 脑海中仿佛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她想要看清楚,却越是仔细分辨,可是越想看却又看不明白。 仿佛有人在她面前晃动着货郎鼓,还拿出卷在木齿里的布帛给她看。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你身边,看到这些人立即就走,知道吗?他们都是辽人的奸细。” “你教她那些做什么?” “她早晚要知晓,就算有些防备也是好的,万一她也被辽人抓去了,我们要如何向……交待。” 他们在说些什么?要向谁交待? 嘈杂的声音在谢良辰耳边响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仿佛是无数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只觉得是那么的刺耳。 “嗡。” 眼前天旋地转,她踩空了从山上掉下来。 “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 “良辰。” 谢良辰听到耳边传来呼喊的声音,她的心不停地往下沉,整个人仿佛一直往下坠,她伸出手想要攀住什么,就在她惊慌的时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良辰。” 呼唤声再次传来,她感觉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渐渐的脑海中的一切离她远去,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灯光,还有宋羡那双幽深的眼睛和皱紧的眉头。 谢良辰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目光依旧是涣散的。 宋羡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清醒,又喊了一句:“良……谢大小姐。” 宋羡的声音与往常格外不同,少了那冷漠,多了小心和紧张。 谢良辰手指收拢,后背略有些轻微的颤抖,宋羡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过去安抚她,轻轻揉搓她的后背。 宋羡长大之后从来不会这样与人低语,也不会想要哄一个人,可是这一刻,关切的人就在身边,恍若时间一下子将他卷回到小时候,只是怀着一颗纯粹的赤忱之心,下意识地想要对一个人好。 可是手抬起了,手指却不禁一颤缩了回去,刚刚眼见谢良辰晕厥,他慌乱地将人揽入怀里,心里有的都是焦急,没有其他。 眼下她醒来了,藏在他心底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苏。 他与她第一次这样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就算关切她此刻的情形,也难免心有旁骛。 宋羡没能僵立太久,几乎立即的,他就感觉到怀里细微的挣扎。 谢良辰彻底回过神了,那双眼眸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清亮,然后她松开了与他交握的一只手,手指蜷缩起来。 宋羡低声道:“你怎么了?要不要将许先生请过来?” 谢良辰坐直了身子,宋羡也向后退了两步,两个人的距离重新拉开。 谢良辰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她再次看向宋羡与他对视:“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有一些声音和人影在眼前,可是看得不真切。 没事,现在已经好了。” 宋羡想起谢良辰之前的那场病:“跟上次一样?” 谢良辰点头:“也不一样,上次更严重些。”她刚刚虽然也晕厥了,可是很快就清醒过来。 灯光下,她的脸色依旧不好,手还紧紧地握着,宋羡心绪一阵牵扯,他温声道:“真的不用请郎中?” 谢良辰道:“不用。” “好,”宋羡应声道,“那你就再缓一缓。” 情绪渐渐平复,灯影却跟着跳跃了几下,谢良辰目光再次扫到宋羡。 宋羡因为与她说话,整个人弯着腰,弓着背,半蹲着在那里,一只手撑在桌案上,现在那手背上多了几条抓痕。 抓的很深,其中两道已经见了血。 不用想谢良辰就知道这是她抓的,她半晕半醒中胡乱挥动手臂,宋羡上前来帮忙,于是被她抓伤了。 谢良辰深深吸一口气,早知道会这样,她还不如将宋羡送走之后,再慢慢地思量。 谢良辰道:“我去找药给大爷清理一下。” “不用,”宋羡拒绝道,“不过就是一点痕迹。” 谢良辰目光略微躲闪,想来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大爷了。” 宋羡道:“你呢?用不用我设法将你阿弟叫醒?” 谢良辰松开了紧握的手:“我已经没事了。” 宋羡又道:“头疼吗?”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旧伤:“不疼。”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宋羡又坐回了小杌子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瞬间安静下来,谢良辰觉得如果不说些什么,这样相对而坐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虽然她知晓方才宋羡上前握住她的手,是事出有因…… 谢良辰道:“若是能知晓李家夫妇在做些什么,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可惜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想要弄清楚所有的事,让谢良辰恢复记忆是最快的法子。 宋羡在谢良辰身上发现半块玉佩时,也是这样思量,可看到她方才的模样,他却改了主意。 宋羡道:“你是怕前世镇州的时疫也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着急想起从前的事。 就算你想起来也不一定知晓真实的情形,李家夫妻也许一直瞒着你。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 想要弄清楚一切,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宋羡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谢良辰以为宋羡要离开陈家村了,却听到走远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再进门时,宋羡手里多了两碗水。 宋羡道:“没找到茶。” 没有了,她买的散茶都做了陈皮茶,让陈子庚给了宋羡。 谢良辰低声道谢:“多谢大爷。” 想要冲散屋子里憋闷的气氛,谢良辰起身推开了窗子,然后转过头看宋羡:“我请大爷喝明月茶吧!” 月光顺着窗口照进来洒在桌案上,映入那两只碗中。 怪不得叫“明月茶”,宋羡端起了碗,沁着月光,那水仿佛也多了几分甜。 第一百七十一章欠债是大爷 宋羡将碗里的“茶”喝光了,见谢良辰面色恢复如常,这才起身告辞。 宋羡道:“越州的事我会让人继续查。”你不用担心。 谢良辰点点头,两个人一起向东屋外走去,谢良辰提及许汀真屋子里的流民:“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二舅去衙署问,没有找到认识他的人。” 宋羡道:“有没有发现什么蹊跷?” 谢良辰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他与许先生弟弟的经历有些像。”或许是巧合,但还不能确定,她会盯着那孩子。 宋羡将要离开时,依旧不放心:“你多歇着,不要想太多,我们事先有了防备,就算有人暗中算计,也会很快察觉。” 谢良辰应声向宋羡行礼,宋羡大步离开了陈老太太的院子。 回到东屋,谢良辰又在灯下坐了一会儿,虽然回想起来的东西太少,但她大致也有了些思量。 宋羡说的也没错,想不起来的事,也不用太过着急。 谢良辰灭了灯,等适应了黑暗这才走回主屋。 悄悄地躺在炕上,她闭上眼睛,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呼唤:“良辰。” 谢良辰又将眼睛睁开,现在回想起来,这才发现听到的那声“良辰”不是记忆中的。 好像是宋羡在喊她,但她在半晕半醒之中又不能确定。 她不可避免的又想起宋羡手背上的伤,不由地叹了口气。 …… 宋羡一路回到小院子。 常安端了水来侍奉宋羡梳洗,看到宋羡手背上的伤不禁一怔:“大爷,您这是……我让人去拿药箱来。” “不用了。”宋羡去套间里冲洗了一番,换上衣服,重新坐在椅子上。 常安依旧向宋羡手背上瞄,不知道大爷做了什么事,东屋里就大爷和谢大小姐两个人,血道子怎么来的都不用多想。 大爷该不会唐突了吧? 那以后…… 常安怕的头发梢都跟着发麻,谢大小姐没收山地,大爷都病了一场,若是就此一拍两散,他都不敢想到底会怎么样。 常安战战兢兢地侍奉着,大爷除了目光总向自己手背上看之外,整个人还挺平静。 宋羡道:“拒马河那边的消息呢?” 常安道:“那边下了大雪迟了,还没到。” “明日再不到就让人去催。”宋羡说着展开公文。 常安不禁诧异,大爷没生气,也许不至于像他想的严重,也许那不是谢大小姐抓的,是谢大小姐养了一只猫…… 宋羡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派几个人去新城,我要知晓萧兴宗的一举一动,还要查萧炽在南方被抓前后辽国出过什么事,萧兴宗做过什么。” 宋羡迟疑片刻,想起谢良辰的父母:“我被抓那年是元平九年,辽国有没有在海上带走其他人。” 常安道:“大爷还是怀疑救您的那一家被辽人带走了?” 宋羡只是这样思量,一切都要等到查清楚之后才能知晓:“还要查谢大小姐的父亲谢绍元,事无巨细都向我禀告。” 常安应声。 宋羡收起公文,转身走向内室歇着。 吹了灯,能瞧见照进来的月光,宋羡伸出手看着手背上的抓痕,不疼,只是在想到谢良辰皱紧眉头的模样,心中如同被重物压着一样不舒坦。 他会帮她查清楚,若是她的父母、收养她的李氏夫妇都是被人算计,他也会为她报仇,方才他说的都是实话,想不起来的就不要去想了,只要往前看。 半晌宋羡才将手放下,忙碌了几日,今天应该很容易入眠,而他却看着外面的月光,想着那碗“明月茶”。 连没有茶叶这样的事,也能用这种说辞讲出来,也就只有她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去请别人喝这种茶。 在东屋时,他想要多关切几句,却怕谢良辰会翻脸,疾言厉色地将他撵走,再也不露面。 这种分寸不好掌握,因为有时候身不由己…… 宋羡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想要向她靠近,却又怕因此逼得她走远,连坐小杌子与她面对面轻轻松松说话的机会都没了。 闭上眼睛,将手搭在身上。 迷迷糊糊中,宋羡再次感叹谢良辰果然没良心,现在欠债的却似大爷般,他不能催,不能逼迫,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生怕哪天她就背着债逃了。 …… 谢良辰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但她今天没有急着起身。 陈老太太开始觉得外孙女累了让她多歇一会儿,等到陈子庚给东篱先生送了饭回来,谢良辰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陈老太太洗干净手,进屋去看外孙女。 “怎么了?”陈老太太低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谢良辰这才睁开眼睛望着外祖母:“外祖母,您跟我讲讲父亲和母亲吧!” 陈老太太没想到外孙女会突然想起女儿、女婿,整个人不由地一怔。外孙女很孝顺,生怕她不舒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这些,今天是怎么了? “时间太久了,”陈老太太叹息,“我都要忘记了。你母亲和你一样聪明又漂亮,但是不擅长做针线,最喜欢……读书,可惜我们家里请不来先生,也就与你外祖父学了个七七八八,你父亲人勤快,在外也懂得变通,时常做些小买卖,否则也没有银钱买山地。 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可惜就是……唉,命运弄人。” 谢良辰道:“我昨天梦见了父亲、母亲,虽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是好似与他们在一艘大船上。” 听到大船,陈老太太面色一僵。 谢良辰继续说下去:“我还梦到船上颠簸,我被晃的头晕,肚子也不是很舒服,所以不想起身。” 陈老太太半晌才道:“你……你看见船上的是他们?” 谢良辰摇头:“没瞧见人长得什么模样,但我就是知晓就是。” 陈老太太用粗砺的手摸了摸谢良辰的脸颊:“你父亲、母亲出海的时候,你被人伢子拐走了,所以你不可能与他们一起坐船,你这是太累了,才会梦到这些。” 谢良辰在陈老太太慈祥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陈老太太笑道:“睡一会儿再起身,我让他们都别来打扰你。” 看着陈老太太走出去的背影,谢良辰心中五味杂陈,外祖母知晓一些事,但应该不多,否则也不会到处寻找她的下落。 外祖母看着是个寻常的农家妇人,但颇有主意,外祖母心中的那些秘密,不会轻易说出口。 但如果外祖母知晓越州那时疫可能是人为的呢? 谢良辰起身,她要让常悦给宋羡送消息,她要弄清楚越州时疫的始末,疫病从何而来,在哪里传开。 查问这桩事时她也不会瞒着外祖母,让外祖母清楚他们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形,有些秘密就算不提,危险也照样会到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期盼 陈家村。 许汀真的屋子里,谢良辰看着黑蛋将药给炕上的孩子喂了下去。 在床上躺了整整九天,那孩子再次张开嘴说话:“谢谢。” “他能出声了。”黑蛋欣喜地看着许汀真和谢良辰。 这孩子早就醒了,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想要说些什么却一直都发不出声音,终于今天喉咙里有了细微的动静。 许汀真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能将这个孩子救回来,她心中十分高兴,这个与阿弟差不多的孩子,没有落得阿弟那么凄惨的结果。 黑蛋得到谢良辰和许汀真的允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炕上的孩子道:“狗子。” 这个名字一点都不陌生,附近村子不少孩子都叫狗子。 黑蛋道:“狗子,你家里人呢?”这是他们都想要知晓的。 狗子苍白又有些发黄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娘早都没了,我爹和阿姐、姐夫带着我逃荒,爹路上生了病,不几日就没了,姐姐、姐夫说要去山上找些吃食,我们……就走散了,我去山中找,一直没找到人,后来遇到了狼……” 黑蛋看向谢良辰,就算黑蛋这个孩子都能听出来,什么走散了,是狗子的姐姐、姐夫嫌他太过拖累,丢下他不管了,被狼当成猎物拖回狼窝,多亏被他们发现。 黑蛋差点脱口而出,你姐姐、姐夫是故意将你喂狼的。 狗子紧紧地攥着自己衣襟,这些天只要他醒着,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悲伤又无措。 黑蛋还是忍不住道:“你阿姐没有我阿姐好,阿姐养活我们整个村子,你……才一个人。” 狗子沉默了,强压着哽咽声道:“不怪他们,都是我……如果我没瞎也不会……” 黑蛋给狗子擦了眼泪:“你别哭。” 谢良辰等到狗子稍稍好些了才道:“你从哪里来?” “灵丘,”狗子道,“村子常年都有人去抓人打仗,去年秋收时又有辽人来,把粮食都抢走了,村子里的人只能逃荒。” 灵丘是前朝余孽掌控之地,北边是辽国,南边是大齐,怪不得会兵荒马乱,谢良辰知道每年都有流民从灵丘逃来大齐。 狗子又开始感谢众人:“谢谢你们救了我……我还当自己是在做梦,好久……我好久都没吃过饱饭,要是我阿爹还在那就……好了。” 黑蛋安慰狗子:“别哭了,你还是命好,去年过年我还没吃到稻米饭。” 旁边的许汀真看着狗子,忍不住道:“你多大了。” 狗子道:“十三了。” 黑蛋瞪圆了眼睛,十三岁的狗子看起来却比他们高不了多少,黑蛋现在才九岁。 许汀真不禁叹口气:“你们日子是真不好过。” 狗子点头道:“我阿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家里可好了,每日都能吃饱饭,自从广阳王没了,就都变了,不止是我们村子,整个代州都不好。” 狗子说的那些事,陈家村也经历过,只不过狗子他们的时间更久,毕竟宋家父子很快夺回了定州、镇州,将辽人赶出了拒马河。 黑蛋都不敢想,十九年都在战火中是什么模样。 狗子道:“到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这两年尤其厉害。他们到处抓人去打仗,每天都要来村子,我爹好不容易才将姐夫藏好,他们还不准我们出去,生怕我们逃走,好多人都活活饿死了。 我们还是好的,能……逃出灵丘。” 说到这里狗子明显顿了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有人说大齐会夺回代州,说大齐一位宋将军很厉害,我父亲还曾见过宋将军的大旗,真希望……” 说到这里狗子脸上浮现出期盼的神情:“真希望大齐会拿回代州。” 黑蛋没有说话,这些事不是他知晓的,他也不愿意乱说。 许汀真道:“让狗子好好歇着吧!” 许汀真和谢良辰走出屋子,谢良辰看着先生:“先生,您是想要将狗子留下吗?” 不止是留下狗子,许汀真还很想回广阳王属地看一看,如果没有遇到谢良辰,她听到狗子这么说,可能就会一路向西北去。 许汀真点点头道:“他这么小,又瞎了眼睛。” 说完许汀真叹口气:“希望能早些平息战乱,如果广阳王属地能收回来,大家都能像陈家村一样,我也就算是了却心中的一桩事。” 她期望如此,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盼着。 许汀真压下心头的思量,看向谢良辰道:“走吧,我们去熟药所。” 谢良辰心中另有思量,既然看管那么严,狗子一家是怎么逃出灵丘的?从灵丘到镇州路途不近,而且狗子还知晓宋将军,看来现在必须要找到狗子嘴里的姐姐,姐夫,看看这件事的真假。 之前他们可能查错了方向,以为流民都会去衙署的收容地,如果他们不愿意露面呢? 谢良辰找到常悦将整件事说了一遍:“我怕这里有蹊跷,需要早些告知大爷。” 常悦道:“大爷去了赵州,我多加派人手保护陈家村,免得会有差池。” 谢良辰点点头:“还要将消息传出去,就说陈家村救了一个瞎了眼睛的孩子。”能想的法子都用上,也许其中一个就会有成效。 狗子的事并不着急,将一切安排妥当,谢良辰还有其他事要做。 二月里,田家的商队动身离开镇州。 田家是今年第一个远行的商队,浩浩荡荡的骡子车走在官路上,田承佑和伙计们脸上都是欢喜的神情。 这次他们事先准备好了一切,比哪次走的都踏实,而且宋将军接管了赵州,清剿了山中的一伙悍匪。 他们在离开赵州之前,都可以放心大胆的走,这时候绝不会有山匪前来偷袭。 走了一段路,大家停下来歇息。 田承佑去看陈家村的人。 陈咏义等人第一次去赵州,田承佑这一路将自己知晓的都告诉陈咏义:“从陈家村到赵州路不远却也不近,开始走的时候要多注意,不要贪黑赶夜路,等进了城我就带你去寻骡车,那些人与我关系不错,不会给高价。” 陈咏义点头。 田承佑道:“去了邢州之后,我再带你认识一些人,好好问问矿石的价钱,免得吃亏。” 田承佑说完一笑:“谢大小姐真是不一样,我还在走商,大小姐都想到了铁匠铺。” 两个人歇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 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赵州,就要去递交文书进城,陈咏义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站在城门口的人是常安。 第一百七十三章信心 田承佑有些意外,急忙和陈咏义一起赶过去行礼。 常安笑着道:“一路辛苦了,我家将军让我备好吃食和住处,晚些时候再带你们去铁匠铺看看。” 田承佑知晓宋将军这番安排看的是陈家村,但能带着他,这就是天大的面子。 常安将人带去一处院子,院子虽然简陋,田家商队的车马和货物都能拉进去,这样方便大家休息、守货。 常安道:“大爷吩咐衙署在城里、城外寻了几个地方,以后来往的商队都可以在这里歇息,商队吃用都可以在这里买,与外面的市集上的价钱一样。” 说话间就有伙计上前来帮忙田家商队安置。 田承佑将院子看了一遍,商队需要的东西果然一应俱全,若是路上车马有损伤,还可以在这里修葺。 常安指向旁边一个空出的屋子,向陈咏义道:“大爷说了,那地方可以卖药材,会让官药局来铺药。” 田承佑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可真是好机会,衙署有这样的地方,等到大家认同了成药,谢大小姐的成药岂不是就能在这里卖? 田承佑越想越高兴,但是看着常安将官药局的事一句带过,并不像有所思量的那般,也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 等他这次走商回来,亲自试用了成药,谢大小姐也能有个凭据,说不得宋将军就答应了,顺顺利利将成药送入这里。 常安不急着走,大家在一起吃了饭,陈咏义急着道:“我带了做好的几个风匣子,明日送去给铁匠铺,我们还会在这里停留一阵子,租个院子留几个人专门做风匣,这风匣不止铁匠铺能用,酒楼、人家都能用得上。” 然后他才会启程去邢州拉矿石,赶在春耕之前能赚些银钱,换回更多的农具。 常安接着与陈咏义说话:“我们出来有一阵子了,陈家村怎么样?上次一起在村中守岁,兄弟们也都时常提及村子,村子里怎么样?” 常安口中的“兄弟们”指的是宋家家将。 这句话将陈咏义说的面红耳赤,当年他入军营时,看到宋家军的背影都要羡慕许久,那可是北方最厉害的兵马。 怎么也没想到,不但与宋家军一起过了年,还能听到常大人这样熟络的称呼。 陈咏义道:“都挺好的,这些日子就忙着做药做风匣和毛织物。” 常安应声,继续陪着陈咏义喝水。 陈咏义之前就听二嫂高氏说,常安特别爱喝水,今天晚上他也是见识到了。 田家商队陆续都睡下,陈咏义这才道:“天不早了,常大人回去吧!” 说完这话,陈咏义想起了一桩事,忙进屋拿出一个包袱:“这是子庚让我捎来给宋将军的。” 常安松了口气,这一晚上他都快要憋死了,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他都不知要怎么回去。 陈咏义道:“都是些小东西,子庚帮忙在熟药所熬的,知道我们要走远路,就将梨膏熬成了块,宋将军在外不方便,只要含着服用就好,但一日不能用太多,若是肚腹不舒坦或者吃了寒凉的东西都不能吃。” 常安心里更有了底,肯定是陈大爷帮着谢大小姐一起熬的,谢大小姐还怕大爷吃坏了,特意让陈四叔嘱咐几句。 不过陈四叔真能稳得住,到现在才将东西给他,常安抱着包袱就能揣着宝贝似的,开口道:“陈四叔歇着吧,明日我带你一起去铁匠铺。” 听到陈四叔这样的称呼,陈咏义心里又是一阵乱跳,常安怎么跟他这样亲近?让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送走了常安,陈咏义躺在炕上,看着周围那些呼呼酣睡的半大小子,这次他们从镇州出来真是要见世面。 常安将东西带去军中给宋羡。 宋羡看着包袱里的梨膏块,一块块用油纸仔细地包好,放在编好的小竹篓里,可惜竹篓不好戴着,否则他就这样挂在腰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块。 常安想要提醒大爷,看得时间有些长,外面还有几个副将等着呢。 宋羡起身去净了手,这才拿出一块放入嘴里。 常安心中再次啧啧,大爷这仔细的模样,像是要接圣旨。 宋羡嘴里甜了,整个人都十分熨帖,抬头吩咐常安:“让他们进来吧!” 趁着大爷高兴,常安安排糟心事最多的几个副将先进门。 第二天常安带着陈咏义去铁匠铺,陈咏义将手里的风匣装好,然后开始推拉,铁匠炉里的火苗慢慢地越烧越旺。 铁匠和伙计开始并不看好这个木匣子,如今也都看傻了眼。 跑了一上午,走了三个铁匠铺,陈咏义渐渐有了底气,他看向那边的陈初二:“过了今天,就在城中找个院子,招工匠教做风匣,我们发工钱,但每个人都要至少干够一年。” 陈咏义说着拍了拍陈初二:“你要好好学,等过阵子我回陈家村,这里的事就要交给你了。” 陈初二有些担忧:“叔,风匣子做出来就会有人学去,铁匠铺会不会就不来我们这里买了?” 陈咏义早就想过这件事,走之前还跟良辰说过,良辰怎么与他说的? 陈咏义道:“我们磨了一个冬天,才将风匣子做的这么好,工钱要的也不多,都是货真价实,如果有人比我们做的好,卖的便宜,那是我们没本事,怨不得旁人。 再说我们也做不了那么多,还不兴别人也跟着赚钱?做的人多,卖的好,风匣子就越有用,这跟卖药材是一个理,你阿姐说了不用藏着捂着,好的物件儿就得传出去。” 陈初二点头:“叔,我知道了。” 陈咏义惦记着早些将这边的事了了,他还得带着人去邢州看铁矿石,拉些矿石回到赵州和镇州。 …… 陈咏义走了五天,这才让人将消息送回陈家村。 陈咏胜松了口气,陈家村迈出去的第一步要稳扎稳打,陈咏义带走的初二手艺最好,也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大小子,能接下一摊子活计自然是最好的。 陈咏义的媳妇和陈初二的娘高兴的不得了,陈初二的娘没想到自家小子会这么快就能为村中做事。 众人赶紧生火做饭,要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陈咏胜吩咐陈玉儿:“去村口看看,你阿姐、许先生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陈玉儿应声,就要往外走去,却看到黑蛋急匆匆地跑回来。 黑蛋边跑边喊:“爹,娘,大伯娘,要……要两套衣服……阿姐和许先生……在外遇到病患了,怕是疫症。” 第一百七十四章反应很快 二月里并不暖和,好在谢良辰担心前世的时疫会来,提前有所准备,早早就在远离村口的地方搭了棚屋。 陈玉儿和黑蛋将热水和衣物送到棚屋前,谢良辰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这才将衣服拿进屋子里。 陈玉儿急得不行直念叨:“棚屋里也不暖和,梳洗完换衣服会不会着凉?” 陈老太太一直在不远处等着,听到陈玉儿这话,更是皱起了眉头,辰丫头说怕有疫症,还真的来了,拖些时日也好啊,原本想过几天暖和能动土了,将这棚屋好好修修,真是不容功夫。 陈老太太还是希望那不是时疫。 高氏安慰道:“咱们辰丫头聪明,又有许先生在,就算真的遇到了时疫也能避开,没事,您不要担心。” 陈玉儿还想说话,高氏急忙给使眼色,让她不要吓着陈老太太。 好一会儿,许汀真和谢良辰才从棚屋里走出来,两个人都遮掩了口鼻。 陈子庚和东篱先生听了消息也到了村口,陈子庚见到阿姐这般模样,也跟着焦急。 “我和许先生都没事,”谢良辰没有与众人走得太近,“我们今日在城门口见到一个患了病的人要进城,那人的症状像是疫症。 我和许先生禀告了衙署,衙署将病患安置在城外,许先生开了药,明日我们再过去看看情形。” 谢良辰说完看向陈咏胜:“二舅舅,您还得跟几个村子的里正说一声,让他们与外面人来往时要小心,村子里有人生病也要及时知会。” 陈咏胜听说时疫之后就想到了这些,又在谢良辰这里得了主意,立即吩咐人去送信。 谢良辰道:“真的是时疫的话,水不能脏,还得让人看着水源,现在不知晓是不是疫症,村子里粮食都够用,能不出村的先不要出去。” 众人齐声答应。 许汀真和谢良辰没在棚屋里住,而是绕到了村尾,熟药所旁有空出的屋子。 陈子庚、黑蛋几个挤在屋子外不肯走。 谢良辰不禁失笑与阿弟们隔着门道:“都回去吧,有事我就喊一声,住在旁边的钱舅母就能听到。 你们去熟药所帮忙,将除了治时疫的药材都搬走,弄好了我和先生还要过去熬药。” 其实没有什么太多事需要交待的,生怕有时疫,提前做了准备,只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好。 许汀真看向谢良辰:“不应该让你上前,这村子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 谢良辰道:“眼下这一件就是最重要的,人命关天。” 许汀真道:“我看衙署处置的很快,有曲知县在,应该不会有事。” 衙署处置的确实快,就在宋羡去赵州之前,还去衙署看了文书,只要发现镇州有人患了疫症,就照文书上的去做。 曲知县责无旁贷亲力亲为,一直坐镇衙署。 许汀真和城中的郎中都去看了病患,确定是时疫,这疫症上吐下泻,吃了药不消片刻就呕出来,趁着病患稍稍清醒,文吏将那病患盘问仔细,知道他一路从瀛州过来,中间做了骡车。 曲知县让人去寻骡车,将上面的人都找到,又去瀛州送文书。 早在去年年关时,曲知县就奉宋羡之命,提点过周围的州。但时疫年年有,就算刻意提醒过,大家也不能胆战心惊的过日子。 疫病比奸细还难抓,谁也不知晓什么时候会来,只能打起精神防备着。 天气暖和之后,出入城中的人就多了,镇州事先在城门口设卡,城中的郎中轮流守在巡城兵士身边,就因为这样,许先生和谢大小姐才立即察觉到异常。 曲知县又是庆幸又是担忧。 庆幸人没进城就被拦下来了,担忧的是开始患了疫病未必就有症状,也许进城的人之中有人已经被传上了。 曲承美道:“吩咐衙役,每家每户都要走到,只要家中有病患就让郎中上门,两天之内必须查完。” 至于周围的村子也是一样探查。 曲承美道:“陈家村,孙家村、北山村、下河村放到最后去。”这四个村子,每村出两个人,每日不间断地在村子周围巡视,基本用不着衙署出人手帮忙。 曲承美才吩咐完,就听衙差道:“陈家村的里正来了。” 陈咏胜被请进二堂,见到曲承美,他立即躬身行礼,将手里的文书递了过去:“知县大人,这是我们四个村子眼下的情形,孙家村有两人生病,都是从冬日就开始治的旧疾,北山村有三人生了风寒,下河村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生病,都可以肯定不是时疫。” 这么快就盘查了一遍,曲承美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样的时候,人手短缺,这几个村子百余户人,算是帮了他大忙。 曲承美看着陈咏胜道:“许先生和谢大小姐怎么样?”宋将军去赵州之前,常安特意来嘱咐他,要多看着点陈家村,陈家村帮忙捉了辽人奸细,说不得会被辽人报复,总之让他多多用心。 陈咏胜道:“现在看没事,两个人没与我们村里的人住在一起,回去之后就换了衣服,还吃了自己熬的药。” 曲承美连连点头:“现在衙署的人都派了出去,暂时顾不上你们几个村,村子里有事你就直接来寻我。” 陈咏胜从衙署离开时,文吏特意给了文书:“城门处设了两道关卡,你拿着这文书方便出入。” 陈咏胜在城里走了一圈,发现街上的人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可见曲知县的安排见了成效。 这放在半年前的镇州城,大约会乱成一团,经过宋将军和曲知县的治理之后就好了许多,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是这般的情形,委实不易。 城门口来往的人排起了长队,偶尔能听到吵嚷和哭喊声,门口的官兵尽职尽责,就算城中的大户也照样被拦着查问。 陈咏胜仔细瞧了一眼,门口又多了两个将士,那两个人面色肃然,像是宋羡将军麾下的兵马。 天快黑的时候,陈咏胜才回到陈家村,将路上见到的说给谢良辰听。 谢良辰道:“我与许先生商量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城中,眼下这样的时候,郎中定然不够用,我们去帮着衙差一起去各家各户查看。” 陈咏胜一怔,下意识地要阻拦谢良辰,这样一来岂不是危险了许多? 第一百七十五章主持大局 早晨天刚亮,谢良辰和许汀真就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村子。 陈子庚起的早,就要送他阿姐,昨天听说阿姐要去城里,他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阿姐还是不肯带他,让他安生留在村子里帮二叔,照顾祖母和先生。 刚走到熟药所,陈子庚看到了东篱先生。 东篱先生本是被接来过年,年后陈老太太和谢良辰、陈咏胜几个劝说了几次,硬是让东篱先生留在了陈家村。 村子里热闹,大家相互都有个照应,而且谢良辰知晓东篱先生与许先生相识,虽然两个人没有明说过,但谢良辰还是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不同。 “虽说去看病患,你们也要注意,不要病倒了,”东篱先生很少说话,现在忍不住开口,“我住的院子空了下来,你们就去那里歇着。” 许先生的院子早早就不再租了,他们如果在城中有个需要东篱先生那里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谢良辰从石桌上拿了钥匙,又宽慰了陈老太太,这才跟着许汀真一起出了村。 陈老太太看着外孙女远去的背影,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有心将辰丫头藏着,可她的辰丫头就是闲不下来的人。 辰丫头这一点像她外祖父,不像她母亲,她母亲虽然也聪明伶俐但是没有这股固执的坚定。 这几天陈老太太时常想起这些,她明知道不该这样做。 陈老太太背着手从陈咏胜身边走过,低声喃喃地道:“这丫头心里太清明。”什么都瞒不住她,早晚她得知晓。 现在辰丫头就起了疑心,说什么梦到了她母亲,就是明着在跟她打听消息,她不戳破,辰丫头也不说明。 就在那里等着她吐口。 陈咏胜猜到了陈老太太这话的意思:“您是说……”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老太太摇摇头,显然是不准备这时候提及。 两个人正走着,就瞧见黑蛋拉着狗子走出来,狗子手里还提着东西。 “你们做什么去?”陈咏胜道,“狗子眼睛不方便,你带他出来做什么?” 黑蛋道:“阿姐昨天嘱咐村子里要定时熏艾草,狗子也要帮忙。” 狗子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两只脚的脚指头分别冻掉了两根,手上也有冻伤,好在天天用獾油涂抹,手指保了下来。 人还是又黑又瘦,这就需要一点点养起来。 狗子点头:“叔,就让我帮忙吧!” 陈咏胜见状点头答应:“千万别伤着狗子。” 黑蛋挺了挺胸口:“放心吧爹,阿姐不在村子里,子庚忙的时候,这些都是我来管。” 黑蛋几个平日里做事做多了陈咏胜也算放心,这些琐碎事交给他们,他也能腾出手去做别的。 村口烧起了艾叶,黑蛋拉着狗子躲避开。 狗子担忧地道:“外面现在很乱吧?” “没事,”黑蛋道,“有阿姐和曲知县呢。”在黑蛋心里,阿姐永远摆在第一位,其他人都要排在后面。 狗子点点头,枯瘦的手又去抓竹篓里的艾叶,准备到另一边接着烧。 “你就不用担心了,”黑蛋道,“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要多吃饭,好好歇着。” 狗子垂下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做不了什么事,以后要怎么报答……” 黑蛋笑一声:“你能做的事有很多啊!” 狗子仔细听着。 黑蛋道:“等秋天收药的时候,你坐在独轮车上,我推着你一起去收药,到时候我们报斤数,你来记,村子里开了族学你也跟着一起学,就算不会写字,也得出口成章。 对了,你还得背药材学药理,这是阿姐让我们学的,要不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吧!” 狗子被说得一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黑蛋道:“怎么?傻了?从前的事就别想了,你好好的,阿姐也会把你当成弟弟,你看我们这个村里,就算不是陈氏族人,也与我们同样排辈,将来你也一样。 眼睛瞎了有什么要紧?你还有手有脚,我从前还以为自己要饿死了呢,做梦也想不到还会卖药材、熟药材、还能读书、认字,之前来看你的初二哥,都在赵州租了院子收了徒弟做风匣。 我们周围村子里的人,哪个没挨过饿?不都过来了吗?” 黑蛋说着将自己的毛帽子戴到狗子头上,很有大哥的气度:“戴着吧,别冻着你。” 又一堆艾叶被点燃,狗子闻着浓浓的艾叶味儿,耳边回荡着黑蛋说的那些话。 陈家村的阿姐谢良辰很忙,一天到晚很少见到人,但只要她出现就是不一样,身边的人都会将她围起来。 狗子听过谢良辰考较黑蛋几个药材药理,她几乎无时无刻都是温和的,也是威严的,但她通常不会训斥人,更不会动人打人,而是耐心地讲述前因后果,让人听了心甘情愿地信服。 狗子觉得这位阿姐有点像他们的张将军,张将军常常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 张将军也想方设法地护着他们,与他们讲当年广阳王在的情形。 一股浓浓的艾烟冲入狗子眼睛,他虽然看不到,但是眼睛还是跟着发酸,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 两天之后,赵州、定州陆续也发现病患,好在有镇州一切做在前,几个州也开始设关卡,一户户巡查。 宋羡从赵州赶回来,进了城之后直奔安置病患的院子,此时天已经黑了,院子里还是灯火通明。 贾似带着官药局的医工和城中的十几个郎中在院子里忙碌。 郎中在院子里给医治病患,贾似头顶带了个幂篱,多穿了两件长袍,离那院子远远的,正在督促医工熬药。 听到衙差禀告,贾似忙上前去迎宋羡,刚想要邀功一番,还没开口,就听到挥鞭声响,紧接着贾似头上的幂篱被掀开,鞭梢在贾似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贾似痛呼一声,抬起头对上了宋羡那双幽深的眼睛。 宋羡冷冷地道:“你为何在这里?” 贾似不知宋羡何意。 宋羡再次开口:“我问你,你为何在这里?” 贾似总算听了明白,宋将军是问他为什么没有去院子里。 贾似不知宋将军为何如此愤怒,他伸了伸手指向院子:“卑职,卑职要留下……留下主持大局。” 第一百七十六章小水花 贾似面色苍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他能感觉到宋羡的怒气。 常安也沉下脸,大爷从赵州回来,心里不知道怎么牵挂谢大小姐,回到城中看到大小姐在院子里照应病患,太医院的人却远远地躲着,生怕被传上时疫。 这让大爷如何能压得住? 宋羡盯着贾似:“本官总算知晓,为何每次时疫,太医院去了也是束手无策,你们就是这样治疗疫症的?” 贾似冷汗从额头上滑下来。 宋羡道:“你可知朝廷为何要设官药局?是为了能让患病的百姓得到及时的医治,而非给你们寻个养尊处优的好去处。” 贾似道:“宋将军息怒,官药局没有懈怠,已经散出去不少药材……”他是怕死,但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只要将药材拿出来用处,上官查下来也寻不到他的错处。 宋羡道:“镇州城会用药的人很多,医工就能按方抓药,何必用你?” 贾似张开嘴,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辩解。 宋羡吩咐衙差:“将贾大人送去院子里,让他亲力亲为照顾病患,官药局自有衙署接手,贾大人大可放心。” 衙差应声上前将贾似架起向院子里走去。 贾似虽然害怕却不敢挣扎,整个人看着好不狼狈,旁边的一众医工看到贾似这般模样都吓得垂头噤声。 宋羡发落了贾似,依旧怒气未消,问向身边的医工:“里面怎么样了?” 宋羡在赶回的路上收到了曲承美递送的文书,知晓镇州的情形,虽然确实有了时疫,但好在安排的及时,城中的病患虽然不断,但没有大增。 加上在镇州新建了官药局,药材也还够用,还能应付得过来。 医工禀告时,曲知县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曲承美道:“城中开始发赈济粮了,现在看来一个月内粮食不会有问题,驻兵的军营中尚没有人患症,军营中都熏了艾草,附近的水源也都派人护着,眼下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曲承美不敢去想,如果事先没有准备,眼下的镇州会是什么模样,去年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镇州城就会毁于一旦。 现在虽然城内、村子里有人生病,好在发现的及时,早早就将病患挪出来,没有让疫症肆无忌惮地传下去。 宋羡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心中也十分镇定,因为事先有所安排,他也知晓镇州必然不会乱。 但站在这里,想到谢良辰就在院子里医治病患,他这颗心无法踏实。 常安也在旁边暗暗地摇头,老太太安然无恙,镇州城没事,军营也没乱,现在就差谢大小姐。 终于宋羡再次开口:“里面人手够用吗?病患要治,郎中和医工也要好好歇息。” 曲承美实话实说:“这样的时候……恐怕……不够……但郎中也就这么多,各州都有病患,着实调不来更多人。” 宋羡只觉得胸口一凉,眼下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要再送更多病患进去。 宋羡走向旁边的棚屋:“有什么公务,拿过来,我在这里处置。” …… 谢良辰忙得脚不沾地,差不多忘记了来到这院子有多久了。 她只记得医工在耳边说:“宋将军回镇州了。” 谢良辰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跟着她就又听到贾似被送进院子的消息。 谢良辰抿嘴一笑。 许汀真也跟着道:“到底还是宋将军。” 换了旁人可能都不会这样,至少要给贾似留些颜面。 贾似不敢再有别的心思,开始帮忙医治病患。 宋羡回了城,在谢良辰这里就像是打了个小水花,让她分神了片刻,就接着与许先生一起斟酌药方。 宋将军在外面,她就更加不用去思量其他,只要专心做好眼前的事。 但这个小水花却也有自己的脾气,就是要让她不断地想起它的存在。 医工上前催促谢良辰用饭:“今天送来的饭食比往常更好了,送进来的时候还嘱咐让我们多吃些。” 谢良辰净了手和许先生一起坐下来,发现桌子上的饭菜的确与之前不同。 眼下这样的时候,能给他们准备这样的饭菜着实不易。 许汀真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愣了片刻道:“吃吧,吃完还要去忙。” 谢良辰不是什么挑食的人,但面对可口的饭菜,心情总是会好一些。 一碗饭下肚之后,谢良辰思量,这或许就是宋羡回到镇州之后的变化。 曲知县有了主心骨,整个镇州也多了底气,能够顾及到的地方也就更多了。 谢良辰思量的没错,宋羡回来的第三天开始,被抬进来的病患明显少了许多。 “轻症都挪到另一处了,”衙差道,“还有许多看着不像患了时疫的,也都分隔开了。” 少了病患,院子里的郎中可以多歇息一会儿。 第四天开始下雪,只不过雪刚落在地上就化开,这样的雪雨下到了次日又完全变成了雪。 谢良辰和许汀真站在屋子里向外看,天气变化太快,恐对疫情不利。 谢良辰正缩着冻的有些僵硬的手指,就看到了衙差抬着炭火进院子。 很快屋子里就加了炭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病患也都安静下来,谢良辰的手也重新变得温暖。 “衙署在发赈灾粮,也调来了木柴和炭火,”衙差道,“虽然街上的铺子不能开了,但大家也不能饿着,外面有宋将军和曲大人在,你们就放心吧,也快熬到头了。” 衙差的话不是在安抚他们,外面确实稳住了,没有因为这场大雪就增加更多的病患。 到了晚上,谢良辰终于有了时间在灯下看脉案,之前充满了焦躁、恐惧的院子,现在也多了几分难得的静谧。 从屋子里出来,谢良辰提着灯去查看病患的情形,刚好走过大门前。 送炭火的衙差,伸手将门打开。 好久没有出这院子,谢良辰趁这个功夫向外看去,乍看过去外面漆黑一片,不过再定定神,就能瞧见不远处有一盏风灯始终亮着。 衙差笑着道:“那是宋将军,自从宋将军回城之后,就将衙署搬到棚子里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火苗 谢良辰听着衙差说话,黑暗中的那盏灯仿若也明亮了许多。 衙差接着道:“外面送饭来的时候,我还见过宋将军呢,就站在棚子外向我们这边看,谁还敢有半点懈怠之心?” 谢良辰向衙差点头,她能感觉的到,这变化让整个疫所的人都踏实了。 从前进了疫所的人九成都出不去,现在不同了,衙署和郎中都是在尽量将病患治好,这里很多郎中都是因为宋羡才敢来疫所帮忙。 换成宋旻……哪怕是宋启正,这其中的许多人宁可逃走。 站的时间稍有些长,谢良辰再去看不远处的棚子时,却发现又有一盏灯亮起,似是有人提着灯再向这边走来。 一步步的靠近,最终却又不得不停下。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谢良辰却觉得那就是宋羡。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风灯。 很快远处的灯也跟着晃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待那灯停下,谢良辰再次提起灯摇晃。 对面也一样回应,一下,两下…… 仿佛节奏都没有变。 谢良辰不禁一笑,觉得奇怪又有趣。 就这样对着站了一会儿,那提着灯的人却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良辰一步步向后退去,将手里的灯挡在了身后。 远处的宋羡发现停在疫所门口的灯忽然暗了下去,他急忙向前快走几步。 “大爷,”常安低声提醒,“不能再往前了,您明日还要去见衙署的人。” 宋羡这才停下了脚步,那应该是谢良辰吧?她知晓了他在这里,于是用灯来试探? 这么久没见,心中满是对她的担忧。 每天忙完之后,他都会走出棚子,向疫所眺望一会儿,难得今天晚上会瞧见那抹灯光。 宋羡正想着,疫所门口的灯又再亮起,就像是有个调皮的少女,方才有意将灯藏起。 宋羡几乎没有多想,也将手里的灯藏在了身后,身前陷入一片黑暗中。 就这样,年轻的宋将军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静静地他瞧着疫所门口那灯火,一步步后退,直到再也瞧不见。 也许是她,也许只是他的妄想。 不过那簇微弱的灯火,却留在了他心里,不知今晚她的心会不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 陈家村。 黑蛋放下手里的碗筷:“吃饱了。” 高氏发现黑蛋吃的比平日里少了:“再多吃点,现在里面掺了杂粮,粮食够吃。” 黑蛋摇头:“我听巡视的村民说,城中都开始发救济粮了,许多人家吃不上饭哩。” 高氏不禁叹气:“也不知道你阿姐怎么样。” 黑蛋道:“衙署的人不是说了,无论如何疫所那边的炭火、吃食都不能缺。” 昨日陈咏胜去衙署,想要给许先生和谢良辰送些东西,曲知县没有收,只说疫所都有让他们放心。 高氏道:“在疫所那么辛苦,许先生、辰丫头回来时定然又要瘦一圈。” 旁边的狗子吃着手里那碗满满的稻米饭,高氏加了些菜到狗子碗里:“多吃菜,天气不好免得生病。” 狗子点点头。 吃过饭,狗子跟着黑蛋去熟药所挑拣药材,黑蛋说如果官药局的药材不够用了,这边的药材就都要送过去。 狗子每天跟着陈家村的人一起忙碌着,有时候会忘记烦恼。他喜欢陈里正、高氏、黑蛋一家,心中钦佩陈子庚。 陈子庚年纪小,但说话、做事从来都是清清楚楚,村子里的孩子每天要做什么都是听陈子庚的安排。 但狗子会有意躲着陈子庚,就像在谢良辰面前他会紧张一样,生怕自己的心思会被陈子庚看透,他现在越来越煎熬,恐怕有一天都会压制不住。 镇州城人手不够,陈咏胜带出去巡视的村民也越来越多。 整个人村子空空荡荡,好像只剩下老少。 黑蛋几个去帮陈老太太做饭食,狗子坐在角落里落了单,他手里拿着药材正下意识地摸索着,忽然听到身后出来声音。 “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做好了就放了你阿爹、姐姐和姐夫。” 狗子的手开始颤抖,他牢牢地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浑身开始出冷汗,来了,他害怕的还是来了。 “你,”狗子压低声音,“你想让我打探什么消息?我……我……知晓的就告诉你。” 他们说了,只要他来陈家村做眼线,阿爹他们都会安然无恙,他开始不肯,可是阿爹、姐姐的惨叫声太疼了。 狗子手里多了个瓷瓶,那人接着道:“只要将这些东西丢入他们的饭食或水中,趁着这两日村子没人,早些动手。” 狗子想要说话,却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狗子,”黑蛋的声音传来,“饭要好了。” 狗子没有说话,他的腿有些发软,半晌没能站起身。 黑蛋走到狗子面前:“你怎么了?脸上都是汗。” “想去净房。”狗子道。 黑蛋笑起来,一点没察觉到狗子的异样:“我带你去。” 狗子将那瓷瓶藏了起来,耳边是黑蛋的声音,脑海中却是阿爹、姐姐他们的惨叫声。 这一天,狗子觉得陈家村的饭不好吃,吃到嘴里有种咸涩的味道。终于熬到了晚上,那些出去巡视的人就要回来了。 陈老太太又开始在灶房里忙碌,狗子仔细地听着声音,当陈子庚带着黑蛋去迎陈咏胜时,陈老太太刚好被高氏叫出去说话,缩在灶台角落里的狗子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了瓷瓶。 大锅里蒸腾的水气让狗子喘不过气来,他打开了瓷瓶抬起手…… 手指颤抖着,眼泪也要呼之欲出。 狗子脑海中这一瞬间闪过许多人。 最终是他在陈家村养伤时的情形,一碗碗药水,饭水,还有黑蛋那些话…… 狗子的手垂下来,正当他要将瓷瓶收起那一刻,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不大,但是力气很足。 惊慌之中,狗子手里的瓷瓶掉落。 “狗子,”陈子庚的声音响起,“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狗子嘴唇颤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气力,变得更加瘦小。 “说出来,”陈子庚道,“我们会帮你。” 第一百七十八章故技重施 一条人影悄悄地离开了陈家村,他没有走上官路而是奔向更远的林子里。 庚伍跑了一阵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捂住嘴吹出了鸟叫声,这是他们事先定好的暗号,连着叫了几次,庚伍靠在树干上等待,慢慢地恢复着自己的呼吸。 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庚伍抬起头看见了庚三。 庚伍向庚三点头:“都办好了,你回去禀告李大人。” 庚三道:“没有人发现吗?” 庚伍点头,狗子进了陈家村之后,他就在陈家村附近盯着,不敢轻举妄动,也多亏他没有冒进。 这陈家村除了有村民巡视之外,还有七八个护卫,为首的那人身手极好,而且目光锐利,他不过向前靠近了几步,就差点被那人发现。 知晓了其中深浅,他只得继续藏匿着,直到谢大小姐去城中治疗病患,那些护卫也就随着一起离开了陈家村。 但庚伍也没有立即去寻狗子,照他们的算计,时疫很快会蔓延,等到镇州上下乱成一团时,更方便他动手。 没想到镇州府衙处置妥当,衙署开了疫所,衙差四处巡视,病患及时被送治,照这样下去,这次的疫症很快就会被压制住。 庚伍知晓不能再耽搁下去,于是才有今天他进村去找狗子,交给狗子的要足够让陈家村的人患上时疫。 陈家村与周围几个村子来往甚密,恰好能就此蔓延开来,从几个村子到镇州,然后这里就会变成当年的越州。 只要镇州大乱,时疫横行,就算为萧炽报了仇,也能回去向萧兴宗大人交待。 庚伍知晓这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归附萧兴宗不久,在十三太保之一的李琮手下做事,他要设法展露自己的才能,这样才能得到重用。 毕竟将狗子送入陈家村是他的主意。 因为他认出了一个人,陈家村里那个郎中。 庚伍原名徐孝,今年四十三岁,生在广阳王属地,父亲曾是广阳王手下的副将,父亲带着他经常出入广阳王府,他在王府见过那郎中,广阳王妃很信任那郎中,父亲也与他讲过那郎中的事。 陈家村不好进,但如果能打动那郎中呢?也许就能将眼线安插进去。 庚伍将这件事告诉了李琮,果然顺利地让狗子在陈家村住下,做成这件事后,庚伍已经被李琮夸赞,再顺利让狗子向陈家村下毒,他在萧兴宗这里就算站稳了脚,还怕日后没有富贵荣华? 萧兴宗大人的十三太保这些年折了一半,将来或许他能填补进去,成为新的十三太保之一。 “只要一两天就能看出有没有成事,”庚伍看向庚三,“到时候你就回去向李大人禀告。” 庚伍和庚三在树林里等了两天,到了这天夜里,陈家村豁然亮起了火把,紧接着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 庚伍心中一喜,转头与庚三对视,两个人悄悄向陈家村走去。 靠近了村子,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去请郎中来吧!” “许先生和良辰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然直接送去疫所,阿姐在那里。” 后面孩子的说话声中带着几分哭腔。 “如果大伯娘和子庚出事,我们要如何向阿姐交待。” 庚伍听到这些话,更加确定狗子得手了。 然后是陈里正的声音:“还有谁不舒坦?” 周围先是一阵安静,紧接着嘈杂的声音响起。 庚伍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探着头向火把的方向看去,陈里正身边的妇人脚下虚浮,不消一会儿功夫,那妇人整个人向后倒去。 “黑蛋娘。”陈里正大喊一声,伸手将那妇人抱住。 村民们立即上前,七手八脚地去帮忙。 “都躲开。” 庚伍看到陈里正大喊一声:“都向后退,听到没有?全都远离我们。” “里正。” “二叔。” “咏胜。” 人群中发出喊叫声。 陈里正长出一口气,火把映得他脸色格外难看:“什么病症能传得如此快,你们心里还没有思量?我们恐怕染了时疫。” 陈里正说完长吸一口气,半晌才又开口:“都想一想,这几天谁去了大伯娘家里?我带着这些人一起去疫所,剩下的人留下听四婶子的话。” 周围一片死寂,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就这样办,”陈里正道,“快,快点,不要耽搁时间。” 看到这里,庚伍脸上露出笑容,他看庚三:“去禀告李大人,我们这边成了,我留下继续盯着。” 庚三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陈家村确实出了事,这才离开去送消息。 陈家村一片混乱,嘈杂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听到庚伍耳朵里,却是异常的安心。 陈里正等人向村外走去,陈家村的村民也远远地跟随,很快陈家村又恢复了安静,不多一会儿,狗子拄着一根棍子,摸索着走出来。 庚伍一笑,狗子以为还能救下家里人,真是愚蠢,这世道弱者从来就没有说话的权利,只能任人宰割,这是十九年里他悟到的道理。 庚伍起身就要去解决狗子,这样的瞎子很好结果,只要推上一把,让狗子摔在尖锐的物什儿上,狗子的命也就没了,再也不会有人知晓整件事的实情。 庚伍盯着狗子,抬脚向前走去,刚迈了一步,庚伍的眼睛忽然一阵紧缩,他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匕首,却已经来不及了,冰冷的利刃横在了他脖颈上,稍稍一动就要让他血溅当场。 有人埋伏在这里。趁着他的注意力都在狗子身上时,突然下手偷袭。 庚伍一瞬间情绪翻滚,他咬紧牙关就要拼命,但他早就落了下乘,手里的匕首还没递出去,他就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匕首顿时落地。 紧接着他的嘴被捏开,绳索密密匝匝地捆在他身上,所有一切一气呵成。 火把亮起,庚伍看到了身边站着的人。 是前些守在陈家村外的护卫,他们根本就没有随着谢良辰和郎中离开。 之前在陈家村附近消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庚伍挣扎着,试图争取一线希望,可当他看到一个人时,他身体里的力气全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绝望。 宋羡。 那是宋羡。 宋羡淡淡地道:“带去审讯。” 第一百七十九章劝慰 陈咏胜看到点燃的火把,吩咐抬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高氏的村民们停下来。 陈老太太三个人没有起身,虽说他们知晓宋将军去抓人了,但没见到宋羡之前他们还不敢完全放松。 “宋将军来了。” 听到黑蛋的声音,陈老太太立即坐起,不等身边人来搀扶,急着就要去看情形,哪知道方才装病太过入神,身上暗自较劲,突然松懈下来就腿脚有些发麻,脚下不禁跟着踉跄,还好一双手上前将她扶住了。 宋羡搀扶着陈老太太:“老太太小心。” 陈老太太颇为不好意思,怎么能让宋将军亲自服侍她,她可没有这样的颜面。 “老了,不中用了,”陈老太太嘴里跑风,心却很诚,“劳烦将军了。” 宋羡道:“老太太,我们进村里说话吧。” 宋羡熟络地扶着陈老太太向村中走去,陈子庚上前挽住陈老太太另一只手,原本这样宋羡就可以放开了,但是宋羡岿然不动,旁边的人也都不好意思提醒。 众人走到陈老太太屋子里坐下。 宋羡才道:“人抓住了,还有一个回去报信的,也让人跟上了。” 陈咏胜松了口气。 高氏差点拍大腿,今晚可紧张死她了,生怕被人拆穿看了出来。开始说的挺热闹的,就跟唱大戏一样。 唱大戏有啥难的,让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呗?开始之前高氏还练了两遍,真到做的时候,她还紧张起来了,吓得满手心都是汗。 高氏埋怨自己,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辰丫头被人抓走要挟时都不是她这个模样。 现在听宋将军说事成了,高氏这才踏实。 众人说话间,黑蛋将狗子带进屋。 狗子二话不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黑蛋想要阻拦,却发现根本拉扯不住,狗子就像将所有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还是常安上前伸手握住了狗子的肩膀,才将狗子拉起来。 灯光下,狗子额头上一片血红,他脸上更多的是眼泪。 陈咏胜看不下去,低声劝说道:“狗子,宋将军让人去查了,会设法找到你阿爹他们。” 狗子点头,哽咽着半晌才能说出话:“是我……对不住……你们,都是我……” 陈子庚道:“到了最后关头,你没有将毒撒到锅中,可见你不想害人。” 狗子沉默半晌才道:“我开始是答应的……我怕他们杀了阿爹、阿姐……我就答应帮他们来陈家村打探消息,可我不知道他们让我下毒。” 狗子觉得自己是在辩解,说到这里急着道:“不过都是一样……都是要害人,那时候我拿着瓷瓶,想到大家搭救的恩情,想到阿爹、阿姐知晓之后也不会原谅我,我就下不去手了。” “我宁愿自己去死。” 这话是真的,当时被狼叼走,狗子就想过,如果狼在他脖子上咬一口,可能就都结束了,那样比活着要舒坦。 可他得救了,被带回了陈家村,睡在温暖的炕上,吃着稻米饭,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只不过梦还是有醒的那一天。 狗子的情绪稍稍平复,宋羡道:“你们怎么能从灵丘到大齐?是辽人带你们来的?” 狗子摇头:“灵丘闹饥荒,留下就是个死,张将军让我们去代州,可阿爹不想去了。广阳王属地被前朝周氏占了之后,一直闹战乱,不是辽人来了就是内乱,我的三个哥哥都因为打仗没了,阿爹怕姐夫也被带走,再加上我又生了眼疾,阿爹就想来大齐。 阿爹与张将军有些交情,求张将军帮忙疏通,这才过了拒马河。” “到了大齐之后,原以为一路往南总有活路,阿爹却见到了相熟的人,那人叫徐孝,他父亲曾是广阳王身边的副将。 徐孝花言巧语,说自己也是没有法子,才从张将军麾下逃出来,到大齐讨生活,让我们以后跟着他。 我们还以为找到了人帮忙,却没想到徐孝是为辽人做眼线,阿爹不肯答应,徐孝就动了杀心,我那时候以为就要死了,可徐孝却又改了主意。” “后来我也明白了为何徐孝让我来陈家村,我与那位救我的许先生应该是同乡,先生很喜欢听我的灵丘口音,许先生、谢大小姐和村里的人都心善,看我这般模样,不忍我再吃苦,自然会将我留下。” 宋羡猜测狗子嘴里的“徐孝”,应该是刚刚在陈家村外窥伺的二人中的其一。谢良辰虽然没有仔细与他说过许先生,但他也知晓一二。 这狗子出现在陈家村之后,他就让常悦时刻注意,狗子的出身和许先生的异样是瞒不住的。 徐孝能将狗子送来陈家村,可见对许先生很是了解。 陈咏胜让黑蛋带着狗子去歇着。 路上黑蛋劝说道:“你放心,宋将军答应帮忙了,镇州府这样的地方,没有谁比宋将军更厉害。” 狗子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一小团稻米。 黑蛋看着怔愣:“你这是做什么?”话说完他就明白了,都是挨过饿的,能够感同身受。 黑蛋道:“这是给你阿爹和阿姐、姐夫留的?” 狗子点头,手指颤抖着又将米团收好:“这么好吃的稻米,不知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狗子的一大滴眼泪落在布包上。 黑蛋劝说狗子。 狗子第一次吃到稻米饭的时候就想哭了,饭越好吃他越难过,想起他的阿爹、阿姐和姐夫,想起那些挨饿的村民,想起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的张将军。 狗子走之后,宋羡和陈老太太、陈子庚、陈咏胜说话也就不用藏着了。 陈子庚先道:“将军说,抓住的那人刚才想要潜入村子害狗子对吗?” 宋羡点头。 陈子庚沉默片刻道:“那狗子的阿爹、阿姐和姐夫也八成也难活了吧!说不定狗子答应来了陈家村之后就被杀了,也有可能……现在时疫那么严重,他们得了病被送去别的地方。” 陈子庚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一阵沉闷。 宋羡招了招手让陈子庚坐在他旁边。 遇到了事,尤其是阿姐不在村子里,陈子庚发现离宋将军越近越让他有种踏实的感觉。 别人做不到的,在宋将军这里就还有一线希望。 宋羡格外有耐心地道:“我会设法去救狗子的亲人,就算最终没能将人救下,也会将那些奸细抓住。早些抓住他们,就能避免日后更多人被加害,狗子也算做了件好事。” 陈子庚被安抚,旁边的常安差点掉下眼泪,唉,他家大爷何时这般劝慰过旁人? 第一百八十章告诉她 宋羡离开陈家村时,衣角被陈子庚拉住。 陈子庚抬起头看着宋羡:“宋将军,您是不是要亲自审讯害狗子的人?” 宋羡点点头。 陈子庚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能开口。 宋羡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刑讯的情形你现在还看不了,你年纪尚小,用不着思量这些,只要好好与先生读书,你长大之前,这些会有人顶着,陈家村没事,你祖母、阿姐都不会有事。” 陈子庚看着宋羡的背影,仔细想想宋将军的那番话,忽然有一种错觉,宋将军仿佛也变成了陈家村的人。 否则怎么能感同身受地说出这些? 宋羡离开之后,村民们各自回去休息,经过今晚这样一闹腾,注定很多人都睡不着。 平日里躺下就能打小呼噜的陈老太太,将陈子庚哄上炕去睡觉,自己则去寻陈咏胜说话。 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下。 陈咏胜先开了口:“大伯娘,您说那些人是冲着许先生来的,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良辰? 陈老太太叹口气:“辰丫头早就猜到了会有今日,狗子来了陈家村之后,辰丫头就与我提及发生在余姚的时疫。 大齐每年疫症不少,但为何总让辰丫头遇上?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关联,其实走的都是一条路,就算装着不是一伙人,一场雨落下来,谁都得浇透喽。” 陈老太太说的隐晦,但是陈咏胜能听得懂。 陈咏胜道:“许先生也是从属地来的,您是不是一早就看了出来?” 陈老太太摇摇头:“十九年了,人的变化太大,她头一次到陈家村的时候,我没看出,后来辰丫头将她请来熟药,看着她熟药的本事和医术,我就想到了徐神医的徒弟。 我们当年明里不太与广阳王府走动,所以有些人和事见到的不多,这才后知后觉。” 陈咏胜抿了抿嘴唇:“大伯娘,您说这是不是命?” 陈老太太张嘴露出豁牙:“是命那也是好命,你看看陈家村,看看许先生和狗子,哪个不是遇到辰丫头之后过的比从前好了?” 说到外孙女陈老太太就高兴,好像能将她心中不好的思量全都冲走。 陈咏胜跟着点头:“那……大伯娘,您准备将从前的事都告诉良辰了吗?” 陈老太太目光变化,心中泛起了不少的思量,陈老太爷在的时候,她听老太爷的,咏敬在的时候,她听咏敬的,不是因为她是个妇人,而是因为她相信他们、了解他们,知晓他们选的错不了。 咏敬走之前嘱咐她,如果他不能回来,陈家村就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陈家村的男丁都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力气做其他,就算硬要去办,不但不能成事反而成为负累。 陈老太太一直这样带着陈家村往前走,走过了战乱和饥荒。 现在辰丫头回来了,陈家村也变了样子,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也许依旧不会说话,但太平的日子来得并不会那么容易。 辰丫头还有她该做的事。 就算辰丫头不知晓那些秘密,也会有人找上门。 “说,”陈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见到辰丫头,就将我们知晓的都告诉她,以后的路怎么走,就都听辰丫头的。” 陈咏胜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陈老太太乜了他一眼:“还高兴上了?若是以后有大磨难,看你这个里正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陈咏胜道:“大伯娘,其实良辰知晓之后陈家村也没什么不同,不管怎么样,陈家村是要跟着良辰的。” 陈老太太长长地吸一口气:“那就这样吧。” 将心中的事全都说出来,陈老太太就开始眼皮打架:“我回去睡了。” 陈咏胜眼下被各种情绪塞满,还想要与陈老太太再说说话,陈老太太却打起了哈欠:“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快歇吧!” 陈子庚躺在炕上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片刻之后就听到祖母的脚步声。 陈老太太没有点灯,摸索着梳洗了一番,嘴里念叨:“都是辰丫头定的规矩,每天必须洗干净才能上炕,哎呦……冻死我老太婆了。” 说着话陈老太太钻进了被窝里,不消片刻功夫熟悉的呼噜声就响彻在屋中。 陈子庚听着这动静,渐渐地也沉入了梦乡。 …… 衙署大牢中。 惨叫声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 庚伍浑身是血,被绑缚住的身体,因为疼痛不停地颤抖着。 又是一刀刺入庚伍的皮肉中,刀尖在肉中翻搅,庚伍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他的血肉仿佛正被人一刀刀地片割下来。 被抓的时候他畏死没能自尽,眼下被牢牢地束缚住,满口牙齿都被拔光,他没有任何能力了结自己。 水泼在庚伍身上,庚伍的神智清明了几分,他听到脚步声响传来,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人。 宋羡。 “你叫什么名字?”宋羡冷冷的声音传来。 庚伍声音嘶哑:“庚伍。” 宋羡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身就向外走去。 庚伍心里清楚,宋羡离开之后,他又会陷入生不如死的折磨中。 “徐孝,”庚伍道,“我从前叫徐孝,在灵丘时被辽人抓住之后,就答应为萧兴宗做事……如今在萧兴宗十三太保的老三李琮手下。 萧炽出事之后,在晋州的李琮就来了这里,要……要为……萧炽报仇……我……是无意中发现了许汀真,这才……想出将狗子……安插在陈家村。” 庚伍说完这话,忽然急切地望着宋羡:“宋将军饶命……我也是没法子……才答应了辽人……在灵丘……我们这些人想要为广阳王报仇……始终与朝廷……前朝余孽周旋……十九年,没有半点的希望,我是在坚持不下去了,只想寻一条活路。 用疫症这样的法子不是我想到的,是李琮,李琮从前在越州就如此施为,李琮说这样悄无声息,最不容易被人察觉。 我还知晓狗子的阿姐在哪里,她被李琮带去了祁州。” 庚伍只提到狗子的阿姐,宋羡心里已经明白,狗子的爹和姐夫恐怕不在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后人 谢良辰看着手里的信。 信是衙差拿来的,上面是宋羡的字,将狗子的事说的清清楚楚。 宋羡做事缜密,知晓她与许先生在一起,提及狗子、萧炽、越州时疫重重,没有半点他们前世的内情。 这样谢良辰就可以放心地将信函递给许汀真看,这些事都不用瞒着许先生。 屋子里只有许汀真翻动纸笺的声音,半晌许汀真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没想到狗子真的是被人逼迫来陈家村做眼线的。 “我不记得徐孝了,”许汀真道,“但是我知道徐将军,都说虎父无犬子,没想到徐将军的儿子会为辽人效命。” 谢良辰道:“先生看到越州的时疫吗?也是辽人所为。” 许汀真长长地吸一口气:“我早就听说过萧兴宗很有手段,没想到他会如此丧心病狂,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故意将时疫传开。 越州时疫盛行时,我远在北方,听到消息赶过去,那边已然平息了,我听说死了不少人,却没想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这样的时疫年年都有,有意寻到病患将时疫散开并不难。 谢良辰道:“那次越州时疫与辽人有关,是因为会稽知县抓了辽人的奸细,现在我怀疑收养我的李家也多多少少参与了此事。” 许汀真深深地望着谢良辰:“真是这样的话,如今抓到他们也算为你养父母报仇。” 谢良辰应声。 许汀真又长叹了一口气:“十九年了,还有人想要为广阳王报仇,他们留在属地与前朝余孽周旋,就像狗子一家一样。” 许汀真没有继续说下去,当年广阳王和王妃死后,前朝余孽四处寻良医,她不愿前往,东躲西藏,也是被人一路送来了大齐,没想到还会有人在属地坚持这么久…… 许汀真道:“狗子说的那位张将军,我想来想去,也许是广阳王的亲信张渭河,如果真是他,那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难为张老将军。” 谢良辰在许汀真眼睛看到了一抹潮湿。 许先生是郎中,与带兵打仗的张将军不同,但他们都想着广阳王,还想为广阳王报仇。 许汀真道:“也许过了这阵子,我会想法子去属地看看,也许能帮上忙,虽然我与张将军的思量不同…… 杀了前朝余孽就真的为广阳王报仇了?赶走前朝人,那些属地又会落在谁手里?如果广阳王还有后人,我定然义无反顾,可惜……” 可惜广阳王的后人都没了,许汀真不想为大齐的皇帝效命,不想那么多人命换来的果实被奉到当今皇帝面前。 辽人,还是大齐皇帝,或者前朝余孽,无论谁占了属地,对许汀真来说都是一样。 从前她就是这样思量的,所以一直心如止水,可再见到了狗子之后,听狗子提及张将军,她又不能袖手旁观。 “先生别急,”谢良辰拉住许汀真的手,“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再慢慢商议,现在要紧的是将治疗时疫的药做好,镇州的情形还算那不错,但还有定州、瀛州和祁州,还要快些将疫症压制下来,迟了不知会死多少人,而且一旦耽搁了春耕,这一年北方都会很难过。” 这就是辽人选在这时候兴风作浪的原因。 许汀真颔首,良辰说的没错,她该放下心中那些思量,将眼前的事做好,从前遇到这样的事,都是东篱那老东西与她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现在换成了良辰…… 良辰说话更为合她心意。 “走吧,先去看看病患再去调药,”许汀真道,“疫所里轻症的病患有了起色,顺利的话,这两日就能将方子定下来,镇州的药材就能匀给别的州。” 谢良辰知晓辽人主要目的是镇州,前世也是镇州的时疫最严重,但今生不一样,镇州有宋羡坐镇,那萧兴宗做事又不会照本宣科,以防万一,除了镇州之外,他还会向别的州动手。 眼下宋启正和横海节度使都去了京城,宋启正这边有宋羡坐镇,横海节度使的管辖的几个州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 李琮的算计是从祁州去莫州,最后过拒马河回到新城,但是这一路走的却不顺利。 从镇州往祁州时,官路上处处是关卡,官兵盘查甚严,他们不得已只能走小路。 这两日又开始下雪,小路难行,李琮不得不停下来让人重新探路。 如果疫症能从陈家村传开,就能牵扯住宋羡,也许关卡就能少一些,他们就有机会转走官路。 “三爷,”庚三带着探子向李琮禀告道,“前面的关卡的官兵本来该一日替换两次,今日守关的人一直没变,往镇州方向的关卡加了两个,守关的好像是宋家军。” 庚三顿了顿:“现在不知晓到底镇州那边是严重了,还是……” 李琮思量片刻忽然一笑:“镇州严重了,否则不会增设关卡,寻常关卡人手不足,还动用了宋羡麾下的将士,这是怕镇州的疫病波及其他州、县,宋羡无法向朝廷交待。” 庚三脸上露出笑意:“这么说事成了?三爷,我们该怎么办?” 李琮道:“这件事瞒不住,找几个人散出消息,就说镇州疫病严重了。 民众听了会设法逃出镇州避难,宋家军只要阻拦就会乱起来,周围的兵马都要前往帮忙,我们可以趁机往祁州去。” 庚三明白:“我立即带人去办。”定然有人要出入镇州,他们只需要找准时机煽风点火。 庚三离开之后,李琮吩咐人做好准备,乔装打扮成民众,随时动身离开。 李琮耐心等待了两日,庚三再次传来消息:“三爷,成了,那边乱起来了,关卡的官兵都回了镇州,现在往祁州的官路上只剩下一道关卡。” 李琮果断下令:“事不宜迟,快走。” 走之前,李琮吩咐庚三:“看那妇人有没有死,若是还活着将她带去山中处置了。”他看那妇人颇有几分姿色,想要将她带去祁州,送给为他做事的守将,现在这样的情形带着她也是负累。 庚三应声。 李琮带着身边人离开山中,快步向官路上走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患病 就像李琮思量的那样,他们换走官路之后,去往祁州一路平顺。 距离镇州越来越远。 李琮也能松一口气。 他与萧炽不同,萧炽心狠手辣,遇事从不思量,要不是有义父在背后筹谋,萧炽早就栽在大齐人手里。 李琮心中一笑,而他向来谨慎,这次为萧炽报了仇,义父手里的十三太保中,他就会是最得力的那个。 走过两处关卡,天渐渐黑下来,往前看去,官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想来都是各寻地方安歇了。 李琮挥挥手,再走一段路,就应该会遇到祁州过来接应他的人。 李琮吩咐手下人:“取水,吃饭。”吃一些东西,他们要连夜赶路。 吃着手里的硬硬的面饼,李琮微微皱眉,不知为什么庚三还没赶过来,难不成庚三遇到了什么事? 身边人手委实不多,否则李琮会吩咐庚二去寻庚三。 庚二去附近农户中取了水,待众人都喝了一些,李琮这才起身招呼众人前行。 李琮向前快行,眼看着太阳西下,带走了最后的余晖,李琮感觉到周身一阵莫名的寒意。 “三爷。” 李琮停下脚步,刚要询问出了何事,听到一阵呕吐的声音。 庚二正弯腰呕吐,才吃下不久的东西一股脑地涌出来,让他一阵呛咳。 “三爷,庚二不知怎么了。” 吐完的庚二忽然又紧紧地捂住了肚子,来不及向李琮禀告,转身走入官路下的林子之中。 人都有患病的时候,但不应该在此时此刻…… 庚二的情形让所有人遍体生寒。 “三爷,”庚四颤声道,“庚二会不会……”会不会被传了时疫? 毕竟庚二四处探查情形,说不得在什么时候碰触了那些病患。 李琮没有说话,目光看向庚二离开的方向。 片刻之后,李琮吩咐庚四:“去看看。” 庚四迟疑片刻,从衣服上扯下一片布帛蒙在了脸上,这才向林中走去。 庚四踩在没有化开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响动,他越走越远,半晌终于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庚二。 庚二面色苍白,艰难地提上了裤子,整个人依旧在瑟瑟发抖,瞧见庚四之后,如同发现了救命稻草,就要去拉庚四:“我……我……” 庚四向后退了一步。 庚二见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帮帮……我,我定……是吃了不洁的东西,绝……不是疫症……我没……我没遇到……得疫症的人。” 庚四不知该如何是好:“你等等,我去问问三爷。” 庚四逃也似的离开了林子,总算回到官路上,庚四正要向李琮禀告,李琮没等他开口,伸手指向不远处:“那里有一条河,带着庚二过去洗一洗,到了前面再帮他请个郎中。” 追着庚四过来的庚二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忙感谢李琮:“多谢……三爷……是……属下……无能……耽搁了……大家……” 庚四不敢去搀扶庚二,这疫症什么模样他们再清楚不过,在越州时带走了那么多条人命,在镇州又是如此,沾上了的人,很难活下来。 与其担心庚二,庚四现在更担忧的是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也被庚二传上了…… 终于走到河边,庚二弯腰捧起了冰凉的河水,就要照李琮的吩咐清洗一番。 月光落在庚二手心。 “嗖”地一声破空声响,庚二只觉得脖颈上一凉,紧接着滚热的东西喷溅出来,落在他脸上、身上,面前的河水中。 庚二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诧和恐惧,他的手还依旧“捧”着河水,不过河水却早就变成了血水。 “噗通”一声,庚二一头栽入河中。 庚四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他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李琮。 掷出匕首的是李琮。 李琮淡淡地道:“如果他得了病,难免要传给我们,眼下这样最好,也免得他再受苦楚。” 庚四半晌才应了一声,他又向庚二的尸身看了一眼,三爷将庚二杀死在这里,心中也有算计,不远处的两个村子吃用这条河里的水,庚二若是患了时疫,村子的人也会被传上疫症。 庚四打了个冷颤,不知是不是被庚二的死吓到了,他胃里也是一阵翻腾,忍不住就要跟着吐出来。 庚四长吸一口气,试图将这恶心压制住,然而却没有任何用处,庚四脑海中不断重复庚二的惨状。 如果他也染上时疫,就会与庚二一样的下场。 他不想死。 一阵绞痛从肚腹上传来,庚四咬紧牙关,冷汗从额头上簌簌而下,他必须遮掩过去,然后寻个借口进城找郎中看症。 庚四正思量着,就听到官路上传来呕吐声。 正是他们带来的人手。 三四个人,都是庚二方才的模样。 疫症在他们之中传开了。 李琮没有了往常的冷静,他面色难看地望着自己的手下。 “去将他们都处置了。”李琮向庚四吩咐。 庚四应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然而让李琮没有想到的是,庚四将要迎上去的瞬间,却突然朝另一个方向逃窜。 “庚四。”李琮咬牙。 惊慌一下子蔓延开,逃走的庚四让剩下的人纷纷醒悟,他们也开始四散着奔走。 李琮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抽出腰间软剑,刺向一个逃走的手下,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衣袍。 不知追了多久,李琮突然停下了脚步,肚腹中一股灼热向上涌出,他张开嘴不禁呕吐传来。 李琮睁大了眼睛。 时疫,他也患了时疫。 一夜之间,李琮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要被消磨殆尽,他捂住肚子艰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不想死,不想死在这一场时疫之中。 因为那会变成个天大的笑话。 天渐渐亮了,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响,李琮艰难地抬起头,只见一骑人马立在他面前,为首的人一袭甲胄威风凛凛。 宋羡。 李琮忽然大笑起来,宋羡。 李琮整个人向前冲去,既然逃不脱了,他要将身上的时疫传给宋羡的兵马。 宋羡翻身下马,如同一座高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这样等待着李琮。 第一百八十三章不如牲畜 李琮伸手将手中软剑刺向宋羡,他的武艺本就就不如萧炽,再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的剑锋轻易就被宋羡手中的佩剑拦下。 李琮再次挥动手臂,用尽全力才挣脱了宋羡的压制,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当李琮再次向前迈步时,小腿被狠狠地踹了一脚,紧接着冰冷的利刃横在了李琮脖颈上。 就在李琮的腿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单膝跪地的同时,宋羡的手掏出了他腰间的匕首和暗器。 汗水沿着李琮下颌落下,他的眼底一片猩红,恶狠狠地盯着宋羡,那目光与萧炽相似。 不过在这些神情背后还夹杂着一丝激动,他不想死,但只要想到能拿下宋羡,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了些安慰。 换了宋启正,李琮还会不甘,但宋羡不同,要不是宋羡大辽怎么会退出拒马河?多少精兵良将都死在宋羡手中。 宋羡的名声足够大,而且仅仅才二十岁,宋羡驻兵北方,对大辽永远是个阻碍。 让宋羡丧命在他手中,他死了会被尊崇,他的儿子定会得到大辽皇帝和太后的奖赏。 他被传上了时疫死路一条,宋羡一样也逃不掉。 李琮目光闪烁,心底的笑意呼之欲出,就在这一刻,只觉得下颌一疼挨了一拳。 咸腥的味道立即涌入嘴中,李琮弯腰吐出了鲜血和嘴里的牙齿。 但凡奸细,都要将他们的牙齿拔光,免得他们找到机会一死了之,只要他们不死,就要经受一次次刑讯。 李琮紧紧地攥着手,忍着这些屈辱,他的精神不会被压垮,因为他还有最后一击,宋羡尚不知晓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 李琮的思量被打断,他的嘴被捏开,紧接着一个东西被丢掷进来,顺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 李琮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常安。 常安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向宋羡道:“药给他服下了,很快就能有效用,不会呕吐,也不会再下痢。” 李琮听到这里整个人顿时一僵,脊背上的汗毛跟着竖立起来,如同听到这世上最让他惊恐的话语。 这是什么意思? 呕吐、下痢,李琮再熟悉不过,他一整晚都是如此。 可是宋羡如何知晓? 患了时疫就会这般,如果宋羡事先看出端倪,怎么敢离他这么近?他们不怕染病? 不对,不对,李琮满嘴都是鲜血,几乎要将自己的拳头捏碎,宋羡不但知晓,还让他服了药。 李琮忽然吼叫道:“你算计我……你们……” 常安道:“这是大齐,大齐的水也是你能随便喝的?” 李琮想到庚二从农户中取来的水,那些水被人下了药,所以他们并没有患时疫,而是被宋羡算计了。 既然没有时疫,宋羡也不会死。 李琮如同一头野兽向前挣扎着,想要扑到宋羡身上,将宋羡撕碎,他脖颈上青筋爆出,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可惜却没有人会害怕。 宋羡冷冷地望着李琮:“听说他是萧兴宗麾下李三,便想用他来为列位练兵,谁知他不如圈养的牲畜。” 李琮听到笼中牲畜这几个字,脸涨成紫红色,眼角也欲崩裂开来,他想要说话,却被塞进一块破布,他只听得自己如同困兽般的吼叫声。 宋羡道:“这般东西岂容他觊觎大齐疆土,祸害黎民百姓,今日便诛杀李琮麾下四人,祭奠大齐子民亡魂。” 宋羡手一挥,身后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钢刀亮起,几个人的头颅瞬间滚落在地。 那些都是李琮带来的人。 同样被抓住的庚四,看着这一切,更为血腥的场面他都经历过,可今日却不同,这种杀人的场面,再加上宋家军的冷酷,让那恐惧由心而生,他整个人抖如筛糠。 宋羡没有杀李琮,庚三和他,因为他们不能就这样痛痛快快死去,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无尽的折磨。 庚四跪倒在地:“三爷手下还有几人在瀛州……” 李琮看向庚四,目光如利刃想要将庚四剁成肉泥。 庚四道:“愿供述出那些人所在,只求速死。”他不说庚三也会说,说不定庚伍也早就落入宋羡手中。 他不愿意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身体生蛆腐烂,尝到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不用宋羡吩咐,常安吩咐人上前,安排好一切,宋羡翻身上马,押着李琮回镇州府。 …… “阿姐,阿姐。” 狗子声音喊哑了,摇晃着柳二娘的手臂。 高氏在旁边劝道:“别急,郎中说了,你阿姐没有得疫症。” 狗子急切地又问:“伯娘,您快看看我阿姐身上有没有伤?他们定会打阿姐。” 狗子看不到柳二娘的情形,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着。 高氏看着柳二娘身上的伤,说一半瞒一半:“是受伤了,不过伤的不重,养些日子就会没事。” 陈老太太心中直喊作孽,一家子只剩下姐弟两个相依为命。 狗子哭了一阵道:“我知道他们为何留下阿姐,因为阿爹和姐夫都是男子,阿姐最柔弱,他们想要让阿姐低头,告诉他们灵丘那边的情形。 阿爹与我们说了,就算是死,也不能说有关张将军他们的事,辽人定会害张将军。” 狗子就算死也不能说的话,现在当着陈家村的人却讲了出来。 陈老太太伸手拍抚狗子的后背:“以后就好了。” 狗子不停地眨动眼睛,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俯下身,试探着离柳二娘更近些,然后他低声道:“阿姐你好好养病,你要好起来,阿爹和姐夫你不用担心,我……我送稻米饭给他们……不叫他们挨饿。” 高氏用袖子擦了脸上的眼泪。 陈老太太拉起狗子:“你出去吧,我们要给你阿姐上药。” 狗子不再说什么,乖顺地退到角落里,却不肯离开。 狗子看不到,陈老太太和高氏也就任由他去了。 忙碌了半个时辰,总算将柳二娘安置妥当,陈老太太这才走出屋子。 陈子庚就守在院子里,见到祖母忙上前搀扶:“祖母,我想阿姐了,不知道阿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快了,”陈老太太也想得紧,身边没有外孙女,她吃不香睡不好,“没有这些人作祟,很快就能看到头了,这次定然误不了春耕。” 谢良辰没有那么快回来,但镇州稳住疫症之后,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就被放进了镇州城。 站在疫所外,陈子庚紧紧地盯着大门,进进出出走过几个人之后,陈子庚终于瞧见了自己的阿姐。 谢良辰站在门口向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挥手。 陈子庚先是欢喜,然后道:“阿姐瘦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雨过天晴 陈子庚鼻子有些发酸,阿姐离家好像有几年了似的,他现在恨不得立即跑过去扑进阿姐怀里。 阿姐笑容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让人看着就心里舒服。 说好了只在门口看一眼,但陈子庚却不想走了,不让他进疫所,他就站在这里陪着阿姐也好。 谢良辰先是看向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然后落在后面的宋羡身上。 谢良辰欠身向宋羡一礼,就向着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挥了挥手。 站得太远瞧不清楚,不然谢良辰会看到宋羡目光深处那复杂的情绪轻微波动,有担忧有欢喜,也有难得的温和,堪堪能化开他身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几个人站了一会儿,还是陈老太太道:“快让你阿姐回去吧!” 陈子庚应声,再次向谢良辰挥手。 疫所还有许多事要忙碌,宋羡将陈老太太请进棚屋里坐下。 棚屋简陋,但陈子庚忽然羡慕起宋羡来,宋将军这个地方好,走出去就能看到阿姐的疫所。 宋羡向陈子庚道:“再等一等,许先生和谢大小姐就能从疫所出来了。” 陈子庚眼睛一亮:“阿姐就能回家了吗?” 宋羡摇头:“还不行,她们要先去官药局帮忙,不过出了疫所之后,就可以四处走动。” 陈子庚道:“那我也能去陪阿姐了?” 陈老太太拉住孙儿:“那是官药局,岂是你能随便进的。” 陈子庚去看宋羡,他和陈家村许多人都会挑选药材,还会简单的熟药,就是不知晓官药局缺不缺人手。 “能去,”宋羡没等陈子庚说话就道,“我们都能去。” 宋羡说完话,自觉失言,好在陈子庚只顾得高兴,忽略了他说的“我们”,只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谢良辰从疫所出来之后,他就不用这样眺望了,而是可以出现在她身边。 旁人都不知晓,唯有他自己暗地欢喜。 这样的滋味儿,略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如同她亲手熬出的梨膏。 …… 镇州宋家。 荣氏跪在庵堂中几日没有出门,自从宋启正和宋裕、宋旻上京之后,荣氏就开始茹素,穿着青色的衣裙,头上只戴了青玉簪,要么跪在佛前,要么抄写佛经。 “夫人,有喜事了。”管事妈妈笑着进门禀告。 荣氏抬起头,目光中一闪期盼。 管事妈妈道:“外面的铺子开了,可见城内安稳了。” 听到这话荣氏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管事妈妈没有看出端倪依旧道:“这次疫症我们府里上下都能平平安安,都是夫人吃斋念佛才换来了佛祖的庇佑。” 管事妈妈本是要谄媚荣氏几句,哪知道荣氏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幸好赵妈妈快步走进来,见到这样的情形吩咐管事妈妈:“没瞧见夫人正在抄写佛经吗?还不出去。” 管事妈妈得以脱身慌忙应声。 赵妈妈伸手将庵堂的门关好,走到荣氏身边。 “夫人,”赵妈妈道,“在庵堂这么久,您也该去园子里走一走。” 荣氏声音低沉:“时疫真的没事了?” 赵妈妈道:“没事了,连着四天没有人被送去疫所,衙署煮药的大锅现在只剩下四口,官药局那边还将许多药材送去别的州。” 荣氏皱起眉头,脸上满是恨意:“外面是不是都在夸赞他?” 不用想也知晓,这么快就平了时疫,整个镇州也没有死多少人,现在还有余力帮衬旁人。 被帮的州、县也会记得他的好处。 赵妈妈没有回应,转身沏茶给荣氏。 荣氏拿起茶碗用力掼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老天为何要帮他?偏偏不给我们母子活路。 我是继室身份入宋家,为宋家生了两个嫡子,好不容易执掌中馈,还没过上两天舒心日子,他就步步相逼,你看看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可还将我当做夫人?老太太那里不准我去请安,老爷走的时候命我不得走出宋家大门。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都要没了性命,我却不能哭闹,不能为他打算。” 荣氏喘一口气,接着道:“倒是宋羡,他现在手握兵权,辖制整个宋家军,镇州、赵州都是他的了,就算老爷不将定州给他,他早晚会取祁州。 宋羡将三州拿到手,就可以向朝廷请封节度使。整个北方,除了这几个州之外,就是横海节度使和前朝余孽的地方。 即便老爷将定州给裕哥儿,裕哥儿岂能用一州与宋羡抗衡?” 赵妈妈上前轻轻拍抚荣氏的脊背:“夫人不要着急,来日方长……” 荣氏向后靠在榻上,神情冰冷:“他不会放过我们母子的,他早晚要向我们下手,如果赢不过他,将来就是死路一条,就算现在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也不会罢手,你知道的。” 赵妈妈连连点头:“夫人别急,会有法子的,往后那么远的路,总有机会……” 荣氏半晌长吸一口气,她看向赵妈妈:“那边还没有动静?” 赵妈妈谨慎地向外看看:“没有,从前我们传消息的几个铺子都换了人,您也知道大爷在北方抓了不少眼线,前几日……大爷带回几个人押在大牢里,听说是赵……手下的三爷。” “什么?”荣氏惊诧地张开了嘴。 赵妈妈道:“所以现在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先不要有任何动作,免得被大爷抓住把柄。” 荣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救旻哥儿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没了? 赵妈妈垂下头:“您也得为二爷做打算,不能……不能将二爷也折进去,您得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想一想大爷等了多少年? 大爷能等得,您等不得?” 荣氏明知赵妈妈说的没错,但她就是心如刀绞,生不如死,她伸手将面前的笔墨纸砚全都扫落在地。 庵堂中传来荣氏的喊叫声。 宋老太太向庵堂方向看去,不禁摇了摇头:“天天茹素拜佛又能怎么样?心性依旧难改。” 说到底就是不知足,宋老太太又想念起陈家村来,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走进去才知晓,陈家村什么都不缺。 “将这些东西送去陈家村,那些送去官药局给谢大小姐,”宋老太太嘱咐着,“千万别弄错了。” 等到马车从宋家门口离开,宋老太太这才满意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管事妈妈低声道:“老太太,您好像没给大爷准备东西。” 宋老太太这才想起,整日为良辰牵肠挂肚,却将孙儿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像石头一样硬 宋老太太迟疑了片刻就挥挥手:“算了,下次再给他拿,他的日子总比百姓好过。” 管事妈妈笑起来。 宋老太太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管事妈妈道。 宋老太太接着说:“这些日子羡哥儿总去官药局,送过去的东西良辰不会自己留着,定会分给大家,说不得羡哥儿也能吃到呢。” 吃自家的点心还得拐这么大的弯,也就只有大爷了,管事妈妈想着又忍不住抿嘴。 宋老太太想的没错,镇州的官药局此时最为热闹。 许汀真调好方子之后,就开始在官药局做成药。 瀛州的疫病传的很快,又与镇州有一段距离,将药材运到瀛州之后,还要架锅熬药,再大的锅能供的病患也有限,更何况那些走小路才能抵达的村子,没有人手的情形下,成药方便运送和服用,更能解燃眉之急。 谢良辰道:“成药的药效不及现熬,也不能逐一问诊调方,但瀛州郎中人手不足,一个个诊脉,病患恐怕等不及……” 不等谢良辰将话说完,宋羡道:“我知晓。” 宋羡很想听谢良辰多说一会儿,但这些天她说了太多,嘴唇略有些苍白,下唇也裂开了几道口子,嘴唇里开始起皮…… “将军……” 谢良辰再次说话,宋羡这才将目光从谢良辰嘴唇上挪开。 谢良辰道:“将军,这是第一次大量用成药,成药都是同一药方,有些人服用之后不一定有效用,若是服用之后病情没有好转就要停药,等着郎中诊脉。” 宋羡颔首,对上谢良辰清亮的眼睛:“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知晓这个道理,你们只管放心去做,后面一切有我。” 谢良辰早就知晓宋羡会答应,但她仍旧要说清楚,心中盘算好如果宋羡质疑她要如何说辞,但宋羡没有让她将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谢良辰道:“贾大人写了奏折送去京中,奏折的内容恐怕对将军不利。”这种事做好了自然不用说,做不好就要担起所有的罪名。 谢良辰对成药有自信,但是成药运送,发放中出什么差错都无法预知,那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不受宋羡辖制,横海节度使的人可能会借此陷害宋羡。 贾似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写一封奏折弹劾宋羡,若是出了事,凭借这个就能为自己脱罪。 在谢良辰担忧的目光中,宋羡眉梢扬起露出笑容:“不用担心我,那些成药都是你的心血,一颗都不会浪费,都能送到病患手中。” 宋羡想到时疫到来之后的情形,她整个人瘦了两圈,都来不及与陈老太太、陈子庚说话,每日是睡两个时辰的囫囵觉,手指也磨出了伤口,眼下只是心疼和……更深的心动。 不分日夜的忙碌,谢良辰脑子里被脉案和成药塞满了,一时有些转不动,将宋羡方才的话来来回回想了几遍,这才感觉到其中的不同。 谢良辰来不及去体会其中的感觉,压在心头的担忧去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谢良辰从心底承认,宋羡是个在某些时候,能给她安稳感觉的人,就像他那盏灯,那些承诺,她半点不用担忧,相信他定能做到。 “好,”谢良辰道,“那明天午时之前成药就能做好一部分。” 宋羡道:“不出两刻就能出镇州。” 谢良辰应声。 说完这件事,谢良辰一时想到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沉默。 直到常安端了一碗水递过去。 宋羡道:“喝点水吧,忙了一天,不吃不喝人要撑不住。” 哪有那么夸张,哪一顿饭她都没落下,吃的还比从前多了。 谢良辰将水喝完,常安自然而然地接了后退几步。 “有一件事我们要事先说好。” 宋羡再次开口,谢良辰抬起头,宋羡目光柔和,眉目舒展,嘴角微微上扬着,一抹笑容含在其中。 谢良辰有些恍惚,觉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债主。 谢良辰道:“将军请说。” 宋羡道:“时疫过去之前,官药局我交给你了,人手不够,药材不足,我都会想法子,但掌管这些的人,我只信你,没有第二人,孰轻孰重你要知晓,莫将自己累垮了,否则真的会前功尽弃。 知晓了吗?” 谢良辰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觉得这样似是……心虚? 宋羡这话没什么不对,她何必大惊小怪。 谢良辰道:“将军放心。” 宋羡瞧见方才她目光微不可见的闪躲,一股暖意仿佛从心口散开,他也没想到就这仿若不为人知地举动,能让他这般高兴。 他根本还没瞧见她对他有任何的欢喜。 一面自嘲稳不住阵脚,一面又暗自高兴,甚至想到日后…… 宋羡竭力忍住才没有上前一步,靠她再近一些,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要嘱咐,那些也只能先藏起来,循序渐进。 “陈老太太和子庚来熟药所几次,看你一直忙碌就没上前,”宋羡道,“狗子一家的事,对陈老太太可能有些触动,我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可以在那里与陈老太太和子庚说说话。” 宋羡是感觉到了外祖母与往常不同?难不成外祖母是要将藏在心里的那些事告诉她? 宋羡接着道:“我会让常悦、常安离远些把守,你们说的话,不会有旁人知晓。” 谢良辰望着宋羡。 宋羡道:“之前查了越州,如今又抓了李琮,接下来我还会打听你父母下落,一点点的线索汇集,不久的将来我也能知晓一切。但现在要不要与我说,说多少都在于你,我不会让人偷听,也不会逼迫你。 以后常悦在陈家村也是一样,希望你我之间多些信任少些猜忌。”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那就谢谢大爷了。” 从“将军”称呼变成了“大爷”,也许她心中也有触动。 宋羡见好就收:“那我让人将陈老太太和子庚带去后院。” 宋羡转身离开,谢良辰片刻之后也向后院走去。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没有半点的迟疑,宋羡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要怨怼一句,她这像石头一样的“硬心肠”,不知何时能被他焐热了。 谢良辰没等多久,就见到了陈老太太和陈子庚。 陈子庚快跑过来,扑入了谢良辰怀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身世 陈老太太看着拉着良辰不放的陈子庚,都说子庚聪明,可是在良辰面前,他就和寻常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腻腻歪歪地拉着他阿姐的手,恐怕谁将他阿姐抢走似的。 “好了,”陈老太太道,“让你阿姐歇一歇,你也别太闹腾,免得回去又要尿炕。” 陈子庚的脸“腾”地红起来。 谢良辰抿嘴笑,抬起头看向陈老太太:“外祖母是不是又将之前藏的糠皮拿出来了?” 这下换做陈老太太目光闪烁:“家里的粮食够吃。” “祖母、二婶和村子里的人又在囤粮食了,”陈子庚道,“明明饭里加了糠皮,却骗我们说是杂粮,我们怎么能不识得糠皮?” 谢良辰能想到陈老太太偷偷摸摸煮糠皮的模样,被发现了还要瞪着眼睛说瞎话。 陈老太太撇了撇嘴,她这个孙儿有能耐,就会在他阿姐面前告状:“村子里没炖鸡给你们吃?这几日没有稻米饭?” 陈子庚笑着道:“那是宋将军送来的。” 说到这里,陈子庚看向谢良辰:“阿姐,宋将军还与我们一起烧鸡蛋吃,不过将军太忙也只来了一次。” 谢良辰没想到宋羡不声不响地去了趟陈家村。 陈老太太道:“你四舅和初二他们在赵州也挺好的,赵州那边的铁匠炉就没停过。” 谢良辰颔首,前世因为这场时疫陈家村许多人都没了,幸好今生大家都没事,不光如此还救回了狗子和他姐姐。 谢良辰道:“狗子的姐姐怎么样?” 陈子庚道:“二婶照看着呢,说得养一阵子才能下炕,多亏宋将军让人去的及时,那些人已经要向她下手了。” 谢良辰又问:“狗子的阿爹和姐夫没了吗?” 陈子庚点头:“当着狗子姐姐的面杀的,狗子说等到时疫散了,就找到他阿爹和姐夫的尸骨,再将他们好生安葬。” 陈老太太叹气道:“命苦的孩子。” “是那些辽人狠毒,”陈子庚道,“这是人祸,早晚有一日我们强盛了,那些人就不敢再作乱。” 说到狗子一家,陈老太太不由地想起藏在心头的那些秘密,其实这些话她本想等到良辰回到陈家村再说…… 谢良辰低声道:“外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与我说?您放心外面有宋将军的人守着。” 陈子庚虽然不知晓外祖母准备说些什么,但在阿姐说完这话之后,外祖母的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陈老太太半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庚哥儿说的对,这是人祸,有那些辽人奸细在,就不得安生。” 说完这话,陈老太太又陷入沉默中。 “祖母,”陈子庚低声道,“您有什么事就告诉阿姐,阿姐那么聪明定然会有好法子。” 陈老太太望着外孙女和孙儿,终于她决定卸下肩膀上压着的重担,让两个小的帮她一起担下。 陈老太太道:“我其实认出了许先生,知道她是从广阳王属地来的。” 谢良辰脑海中浮现出陈老太太徘徊在熟药所前的身影,那时候她以为外祖母是担忧她们做不出成药,现在想来,应该也在踌躇,要不要与她提及这桩事。 陈老太太接着道:“因为我们也是广阳王属地逃来的流民,整个陈家村都是。” 这没有让谢良辰和陈子庚太过惊讶,因为从前陈老太太就说过,陈家村是因为前朝覆灭战事四起才相携逃难的,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来到陈家村。 所以即便陈家村从广阳王属地来,那也十分寻常。 陈老太太深深地望着谢良辰,继续往下说:“我们会逃出广阳王属地,那是因为带着你母亲,当年你母亲十四岁,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若是她露面于人前,便会有性命之忧,需要有人将她妥善藏好。” 谢良辰听着陈老太太的话,耳边夹杂着自己慌乱的心跳声,手脚发麻,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陈子庚也睁大了眼睛。 家破人亡,这几个字,足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陈子庚道:“祖母……姑姑……不是您的孩子?” 陈老太太摇头:“她不是,她是……” 谢良辰喉咙里终于能发出声音:“广阳王的女儿吗?” 陈老太太几乎以为外孙女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可看到谢良辰求证的目光,她就明白了,一切都是良辰的猜测。 陈老太太点头:“你母亲就是广阳王和王妃留下的唯一血脉。” 陈老太太没有提及当年将小郡主带出属地的艰辛,陈家村不少人在半路上丢了性命,整个陈家村上下一心,都听从当时的里正,也就是陈老太爷的吩咐。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帮忙遮掩。 陈家村对于陈里正多出来的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加探听。 知晓真相的几个人,年纪大的与陈老太爷一样,逐渐离开了人世,剩下的人跟着陈咏敬去了军营,除了陈咏胜和陈咏义兄弟活着回来,其余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陈咏敬过世之前将陈家村托付给了陈咏胜,所以陈咏胜也知晓一些内情。 陈老太太道:“村里的那些妇人,表面上不说,背地里经常念叨,说你母亲是你祖父和外面的人生的,逃难的时候没办法只好与我过了明路,我是陈家的童养媳,不敢抗争,只好哑巴吃黄连。 虽说这样的话有些对不住你母亲,但也算为你母亲的出现寻了个好缘由。”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心中一哼,如果真是老太爷在外面养了人,她岂能这般消停?到底是村子那些妇人没见识,谁说童养媳就只有受委屈的份儿? 谢良辰道:“那我母亲和父亲……” 陈老太太道:“你父亲是我们逃难时遇到的,他在属地做些小买卖,为广阳王府送过东西,曾见过你母亲一面,不过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处处帮衬我们,后来被你外祖父发现端倪,差点就给打死了,还是你母亲求了情。 现在看来,你母亲没看错人。” 谢良辰试图在脑海中翻出有关父亲、母亲的一切,可得到的却是一片空。 知晓了这些,谢良辰心里却涌出更多的疑问,既然母亲逃出来了,还与父亲成亲生了她,又是什么事让他们离开了镇州,她真的是被人伢子拐走的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希望就在前方 谢良辰的疑问,陈老太太很快就给了些解答。 陈老太太道:“你没有被人伢子带走。” “当时你母亲和父亲要对付一个人,恐怕你有危险,于是先将你藏了起来,人不能平白无故就不见了,所以对外只说你被人伢子带走了。” 陈子庚毕竟年纪小,突然知晓姑姑的父亲是广阳王,阿姐也不是人伢子带走的,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谢良辰看到陈子庚的模样,心头满是愧疚和不安。 前世她什么都不知道,外祖母过世之前是不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子庚?子庚长大之后乘船出海会不会与父母的事有关? 子庚当年也就这样的年纪,要面对外祖母过世,陈家村死了那么多人,又要守着这样的秘密,眼睁睁地看着阿姐嫁入苏家…… 无论哪个都不是好承受的,前世却一股脑地全都丢给了子庚。 怪不得子庚要科举,还有经商,一次次跑去苏家说要将她接出来。 子庚那般聪明,最终却被季远杀了,尸身都受尽凌辱。 她的阿弟…… 外祖母病重之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满是牵挂和不舍,死都不能安心。 还有那些陈家村的人。 谢良辰渐渐喘不过气来,她又想到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义父母”,还有家中的下人……乃至余姚、越州因时疫过世的无辜百姓。 她知晓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极端的情绪里,这对她和往后该去做的事没有任何好处。 谢良辰道:“养育我长大的人,是不是我父亲、母亲?” “不是,”陈老太太斩钉截铁地道,“你父亲、母亲在元平九年不见了,你被托付给了广阳王身边的亲信,我会知晓这些,是因为在元平十年,我收到了有人送来信函,信函中告知了一切,为了你的安全,信函中没提及你在何处。 我想知晓一些内情,然而送信的人只管递送东西,并不与我说话,也不愿意替我送回信。” 陈老太太长叹一口气:“你母亲虽非我亲生,但这些年她一心将我视为长辈,我也早就将她当成亲骨肉,可那时候焦急也没办法,只能照信函上说的去做,对外承认你被人伢子带走,你父亲、母亲为了寻你死在了海上。 我还是四处打听你消息,一来这样做合乎情理,二来也抱着一丝希望,或许能知晓你在哪儿。” 谢良辰感觉到手被拉住,她转过头看到了陈子庚。 陈子庚眼睛比往常眨动的更快些,但他还佯装镇定,试图安慰她。 谢良辰努力向阿弟笑了笑。 陈老太太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我再没得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直到前年冬天我才又收到信函,说可能会将你送回来,如果你回到谢家,让我不要将你接回陈家村,陈家村兴许不安全。” 谢良辰明白了,所以前世外祖母并没有立即将她从谢家接走。 陈老太太接着道:“我思量着,那些人可能是察觉到了危险,若是他们出了事,才会让人回到谢家。 而那些人曾送信来陈家村,不让我接你回来,是怕被人顺藤摸瓜找到这里,连累了你。” 谢良辰道:“外祖母那时候没料到我醒来之后,打定主意与苏家解除婚约,不再在谢家逗留。” 陈老太太道:“照我的思量,怎么也得等过了年之后再做打算,如果那些人没找上门,八成就安全了,我就可以与谢绍山撕破脸,没想到你比我脾性还要急。 经过这件事,我也将谢绍山和苏大太太看了清楚,包括谢氏的族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恐怕也容不得你。 不去想你的身份,你就是我的外孙女,我们娘仨宁可死在一处,也不能让你在谢家受罪。 更何况你一心想要与我这个外祖母相依为命,真的将你留下,你这心里该有多难过? 哪怕过苦日子,哪怕有危险,总好过心中不舒坦。” 谢良辰鼻子发酸,可这时候她却只想笑不想哭。 陈老太太拿起帕子给谢良辰擦泪水,她的眼睛一样发红,气息略有些不稳:“你父亲、母亲在外都做些什么,不与我仔细说,我也只是个农妇,眼光短浅,但将你接回陈家村我不后悔。 你心里对这些事是不是早有疑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整日里看你那么奔忙,怕你肩膀上承担太多,也怕你知晓了真去打听,会引来危险。 你母亲就是放不下你外祖父广阳王的死,这才……唉……我不是不让你查,我就是担心你。” 谢良辰知晓这个道理:“但是我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找过来。” “是这个道理,”陈老太太道,“我也想通了,与其瞒着你,倒不如说清楚,你反而能有所准备。” 谢良辰思量着:“外祖母说父亲、母亲要对付一个人,他们要对付的是谁?” 陈老太太摇头:“那些事他们不告诉我,但我也隐约知晓一切,元平七年的时候,你父亲一直在外面走动,说是做些小买卖,其实是在打听消息,你父亲没有去南方,只是在易州、雄州一带。 那时候我们正与辽人征战,你父亲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夸赞镇国大将军宋启正,说这北方的将领真正能与辽人对抗的也就是宋将军,横海节度使和那姓赵的都不行,那一战之后,听说姓赵的被辽人抓了,我还夸赞你父亲有眼光,你父亲却说不一定是被抓,是早就投靠了辽人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你父亲在我面前失言说,可惜姓赵的没有死。” 谢良辰听到“姓赵的”这几个字,立即想起赵兴宗,赵兴宗在元平七年被辽人抓走,后来改名叫萧兴宗。 难不成父亲、母亲要对付的那个人是萧兴宗?所以义父义母一直在抓辽人奸细,甚至可能暗中审问萧炽。 他们觉得当年广阳王的死与萧兴宗有关? 陈老太太道:“这次陈家村出事也跟辽人奸细有关,总之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对那些辽人。” 他们始终避开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都触动着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谢良辰道:“外祖母,你觉得我父亲、母亲还在世吗?” 陈老太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他们被人抓了起来,或许他们不方便露面,但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心怀希望,就有可能会失望吗? 这个道理谢良辰懂得。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谢良辰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陈老太太望着外孙女:“那日后你准备……”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谢良辰道,“我还是您的外孙女,子庚、黑蛋他们的阿姐,陈家村的辰丫头。” 这些不会变,她的想法也不会变,不过多了许多希望,也有了许多想做的事,该去做的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送暖 陈老太太将自己知晓的一切说的差不多了。 陈子庚站起身跑去给陈老太太和谢良辰倒了一碗水。 看着忙碌的陈子庚,谢良辰向着阿弟一笑。 陈子庚声音清脆:“阿姐别急,那些辽人没什么可怕,不但被将军阿哥打去了拒马河外,而且他们派来的人,一个个都落入府衙手中,等北方强盛了,他们便更没有了机会,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设法去探听消息,找到姑姑和姑父的下落。” 谢良辰拉住陈子庚:“阿弟说的对,眼下阿弟只要好好读书,照顾好外祖母和陈家村,那些事我们慢慢来。” 陈老太太的神情一如既往,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和孙儿。 谢良辰对外祖母却有了另一番思量,外祖母说不知晓外面发生的那些事,那是因为外祖母从广阳王属地到镇州,见到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但如果外祖母自己不说,谁又能相信她的这些过往? 外祖母心中如明镜,让自己做一个农妇,何尝不是在保护陈家村和身边的一切,如果在父亲、母亲失踪时,外祖母就露出端倪,哪里还有之后种种。 谢良辰道:“舅舅过世也是因为去寻找父亲和母亲吗?” 陈老太太摇头:“你父亲、母亲不见了,我们怎么可能不着急,但除了陈家村之外,你母亲几乎带走了所有身边可用之人。 我与你舅舅怀疑,那些人是看到了你父亲的相貌,但不知晓他的身份,你母亲十四岁离家,这些年相貌虽有些不同,但遇到熟悉广阳王一家的人,难免会引起猜疑。 所以你父亲、母亲才会一起离开,只要他们不出现在镇州,那些人就无从下手,过些年风平浪静了,他们再回来就是,我们乱了阵脚,到处去寻人反而会坏事。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留在村中静等消息。”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仿佛感受到了当时的心情:“谁知后来得到信函说,你父亲、母亲不见了,我和你舅舅可真是心急如焚,可又能怎么样?你母亲身边的人若是都寻不到她,我们不知晓内情,想要找也没有任何头绪。 那会儿辽人攻打北方城池,战事始终不停歇,衙署到处征兵,陈家村自然也不能幸免,你舅舅带着村里的人去军营,也是情势所迫,不过你舅舅也确然存了心思,想借机探听些消息。 说到底你舅舅和陈家村人的死,都是战事害人。” 谢良辰知晓外祖母没有骗她,但这话语里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谢良辰也不想陈老太太担忧,点点头道:“孙女知晓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陈老太太站起身:“今日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定然还有一些细节,日后我们再提。” 谢良辰应声。 陈老太太道:“我看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不要累着自己。” 说着话三人走出了屋子。 陈老太太放下了心事,这才能背着手看看这里,瞧瞧那边,官药局可真是大,来来往往不少医工。 陈老太太问谢良辰:“那些医工真是太医院来的?” 谢良辰笑道:“是,虽然不是太医,却对药材格外熟悉,有的还会针法。” “都是吃官家饭的,”陈老太太喃喃地道,“在咱们镇州吃官家饭的也不容易。”要不是有宋羡镇着,恐怕早就散伙了。 陈老太太见过不少官员、将军,除了广阳王这个老主家之外,在她老人家心里,宋将军最是年轻有为。 谢良辰被许汀真叫去看成药,陈老太太和陈子庚就自己出了官药局。 刚走出官药局大门,陈老太太就见到了刚刚才在心里赞赏过的宋将军。 宋羡正在与身边人说话,发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迎上前:“您这就要回去了?” 陈老太太向宋羡行礼,却被宋羡先一步扶起,陈老太太被这样礼遇,难免受之有愧,说到底她与宋家的交情,无非是陪着宋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而已。 “是啊,”陈老太太笑着道,“官药局忙的厉害,我们就不留下添乱了。” 常安乜了一眼大爷手里被攥皱的公文,大爷立在这里的架势,俨然快成了庙里供奉的泥塑。 这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医工都不停地抹汗,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就连他们自家的家将都来向常安打听:“大爷没事吧?是不是我们……” 常安只想翻了白眼,挑明了说:大爷现在哪里有功夫惦记你们? 大爷一颗心都在谢大小姐身上,恐怕谢大小姐知晓了什么,心中不快。 终于等到陈老太太和陈子庚走出来,两个人神情轻松,大爷这颗心才算放下一丢丢。 陈老太太笑着与宋羡说了几句话,热络地让宋羡去陈家村做客。 陈子庚也道:“等时疫没了,将军就来。” 宋羡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肩膀:“好,下次去的时候,给你带一副好马鞍。” 陈子庚的眼睛亮起来。 陈老太太觉得宋将军是不是有些太抬爱子庚了。 祖孙两个一路走去陈家村,宋羡转头去看官药局。 常安直叹气,现在离天黑还有好久,不知道大爷要如何煎熬。 …… 谢良辰再歇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吃过了饭食,谢良辰先侍奉许汀真歇下,她身世的事,她决定回到陈家村之后再与许先生说。 从许先生屋子里出来,谢良辰去了后院,叫了一声常悦:“大爷若是得空,我想要见大爷一面。” 常悦话不多:“官药局旁边有个小院子,大爷说了,您若是有事就去那处院子里等。” 谢良辰点点头跟着常悦走出官药局。 这处院子摆设简单,书房中放了暖笼,谢良辰走进去之后,下意识地站在暖笼旁温手,思绪渐渐拉远,仿佛在想很多事,也仿佛什么都没想。 “官药局里冷不冷?我让人再送些炭火进去?” 宋羡的声音传来,谢良辰才回过神,旁边的桌案上已经沏好了两杯茶。 “不冷,”谢良辰道,“炭火用不完。” 谢良辰向宋羡行礼。 宋羡道:“累了一天,坐下歇歇。” 谢良辰点头坐在了宋羡对面,低下头闻着淡淡的茶香,她没想瞒着宋羡:“外祖母与我都说了。” 地一百八十九章予取予求 宋羡之前说过,只要谢良辰自己不愿意提,他就不会问。 宋羡给她这样的信任,她也不会对他处处防备。 宋羡吩咐常安去倒茶,常安心中明了,大爷这是不想让他听到谢大小姐将要说的话,于是快走几步退了出去。 谢良辰接着道:“广阳王战死之时,我外祖父从广阳王府救下了我母亲,整个村子的人护着我母亲一路到了镇州,辗转在镇州入了户籍,才有了现在的陈家村。” 宋羡看着谢良辰:“你母亲是广阳王的女儿。” 谢良辰点头:“至少我信外祖母说的话。” 宋羡略微思量,只是这样一个消息就透露了很多内情。 谢大小姐的母亲,广阳王府的郡主定然不信任当今圣上,否则不会隐姓埋名藏在陈家村。 谢良辰接着道:“我小时候也不是被人伢子拐走的,而是父亲、母亲将我藏了起来,这一切都是做给旁人看的。” “当年我被带走之后,父亲、母亲借口出去寻我,其实应该是与我相聚,想要带着我离开镇州。” “一定是中途出了什么事,父亲、母亲才不得不将我托付给了抚养我的李氏夫妻,他们两个人一直下落不明。” “外祖母说,那年父亲曾去易州、雄州一带,父亲还提及了赵兴宗。” “赵兴宗被辽人带走之后,我父亲还在外祖母面前失言说,赵兴宗私底下早与辽人有来往,可惜赵兴宗没有死于那一役。” 宋羡听到这里道:“赵兴宗被俘是元平七年,你从镇州走失是元平八年。” 谢良辰点头:“也许我父母在镇州发现了赵兴宗的人手,所以才会下定决心带着我一起离开镇州。” 宋羡接着道:“元平九年我被人绑去海上,一家人救下了我,之后我让人在海上四处寻找,却不见他们的踪迹,我也曾觉得可能是那些绑我的辽人将他们带走了。” 谢良辰抬起眼睛,目光刚好与宋羡撞在一起。 宋羡眼睛中微起波澜:“救我的一家人刚好是父母带着女儿,他们为了遮掩身份,告诉我的都是假名字和户籍,你身上还有那半块玉佩,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一切恰好能对在一起。 谢良辰想起外祖母说过,父亲觉得镇国大将军宋启正是当时唯一能对付辽人的将领,那么父亲是否认识宋羡?他们一直与辽人周旋,发现宋羡的行踪,所以伸手搭救? 当时父母带着她远走是为了遮掩身份,自然不能随便告诉宋羡,于是给了个假姓名,留下宋羡那半块玉佩,是怕日后有难,或许还能向宋家提及这个恩情,也算为她留一条后路? 宋羡道:“这么说你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救下我的人。” 宋羡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儿,他一直想要找到救他的人,当知晓谢良辰一家可能就是他的恩人时,他曾觉得大约这就是命运使然。 渐渐地对她怀有了一些别的心思后,每当念及此事又会觉得有些欢喜。 可现在当觉得一切将要成真之时,他又宁愿不是她。并非不想要她做他的救命恩人,而是觉得那些往事对她太过残酷。 做他的救命恩人有什么好?父母下落不明,她也必然受尽波折。 他情愿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想到此,宋羡微微皱眉:“当日如果我再多想些法子,去找一找就好了。” 谢良辰道:“程二爷与我说过,将军被程老将军救下之后,一直不肯离开,就是在找……那一家人。” “无论那恩人是谁,将军做的已经足够多,不必因此自责。” 她这是在劝慰他? 宋羡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欢喜的神情,片刻之后道:“你母亲遮掩自己的身份,如今陈家村和你也该如此,不能让朝廷知晓这秘密,当年广阳王属地被围,皇上没有出兵解救,这其中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谢良辰应声:“前世我阿弟的死,或许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直到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晓。” 即便是过去的事,想起来难免还会懊恼。 宋羡不会安慰别人,仔细想了想才开口:“我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 想一想所有事的前因后果,谢良辰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年我也不让何三去给大爷送信。” 反正她会回到十二年前,何必拖拽上宋羡?还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你后悔了?”宋羡道,“即便是前世,子庚也是因季远而死,当日没有将季远杀死,现在你才应该抱憾,因为永远无法回到那时候,让季远付出代价。” 谢良辰没有反驳:“大爷说的有道理,只不过牵累了大爷。” 多亏牵累了他,否则现在的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只要想想就会觉得遗憾。 宋羡道:“你不是怕牵累我,是怕我让你守诺、还债。” 宋羡声音与往常不同,颇有几分怨怼,谢良辰本来略有些沉闷的心情,被宋羡这样搅合搅合,忽然有了些变化。 宋羡接着道:“你只记得不好的,却没想到好的。” “我是不是还说过,我一向不亏待自己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常悦来寻我。只要你不会故意害我,我不会再威胁你和陈家村的性命。” “我有没有言而无信?” 谢良辰抬起眼睛,宋羡目光中仿佛映着月光,格外的明亮,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他的眼稍和脸颊略微有些发红。 本来宋羡说的是寻常话,可听起来怎么有些哄着人的意思,声音也比往常要柔软,生怕吓着谁似的。 谢良辰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宋羡接着道:“以后也是一样,答应你的都能做到,绝不会食言。” 眼看着谢良辰神情微变,宋羡将这誓言钉死了:“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辽人也向我下手,新仇旧恨早晚我会找萧兴宗算清楚,我在辽国也有眼线,我会让他们去查找你父母的下落。” 话说到这份儿上,生怕她觉得又亏欠了他,宋羡摆出债主的气势,她还能与他周旋,他如今这样,她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第一百九十章说不如做 宋羡始终看着谢良辰,望着她因为他的这番话,眼睛中闪过一丝迟疑,心中一阵慌跳,这就是他现在在她心中的位置了。 至少能让她心烦意乱地迟疑片刻。 他摩挲着面前的白瓷茶盏,茶盏里的水还是温的,暖着他的手,又因为他指腹逗留的时间太久,蕴出了火热,将他灼得滚烫。 等待了许久,宋羡心中欢喜的能开出一朵花来,他也听到谢良辰的回话:“那就谢谢大爷了。” 她没有拒绝。 宋羡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一抹笑意,更多的欢喜则留在心中,让他擅自心中喟叹,做了这么多努力,在她心里,他总算还有些分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似平静,茶盏中的水却一直微微起着波澜。 放下茶盏,宋羡道:“狗子提及了属地还有不少广阳王的旧部,一直暗中蛰伏想要为广阳王报仇,那位张渭河将军如今六十有余。” 宋羡说着向外看了看,这扇门没打开之前,常安也不会擅自靠近,所以他能放心地提及前世。 宋羡道:“前世我拿回属地的时候,张将军已经亡故了,属地内乱死了不少人,战乱加上饥荒,整个代州几乎没有人了,我接手之后,不得不从北方各州迁户过去。” 前世宋羡是趁着属地内乱的机会,动手前去收复的。带兵打仗之人,心中总有轻重缓急,自己麾下的将士性命为重,那些前朝余孽治下的百姓虽然可怜,但宋羡不会为了他们去冒险。 更何况那时候的宋羡心肠并不柔软,为达目的自然会有死伤,他并不放在眼里,现在却不同了。 她知道她在意,而他也因为她不得不去正视那些性命。 谢良辰想不起宋羡收复西北是什么时候,但她大致知晓,北方平定之后,宋羡一直在西北戍边。 宋羡道:“我早就想要拿回广阳王属地,在西北也安插了一些人手,这次至少能赶在属地内乱之前弄清楚那边的情形。” 又要查问她父母的下落,又要让人去西北,宋羡还要防着横海节度使和宋启正。谢良辰道:“大爷的人手不够用了吧?” 宋羡微微一笑,平日里冷峻的神情化开,如同吹过一阵春风:“是不够用,镇州这边我会撤走些亲信。有曲承美坐镇,我也能安心。” 谢良辰刚要点头,宋羡接着道:“你若是能体谅,就多帮帮忙,镇州的春耕我就交给你了。” 谢良辰道:“大爷放心,周围适合种药材的山地,定然不会空闲,我与几个村子……” 宋羡觉得自己可能被程彦昭影响至深,愈发没有脸皮了,明知道谢大小姐心无旁骛只是与他说春耕之事,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她瞧,耳边是她那悦耳的声音,但说话的内容他却半点没听进去。 等到谢良辰停下来。 宋羡才回过神:“好,都照你说的去做。” 谢良辰微微有些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宋羡这话算是问非所答了吧?她明明是在问,朝廷有没有试种的种子? 宋羡却回答:都照你说的做。 他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吗?那他在做什么?神游太虚? 谢良辰想到这里,隐约有所察觉,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局促,她想要重说一遍,念头刚刚闪过就又放弃了。 春耕并不着急,先平了眼前的时疫再说,何况现在她的精神也有些倦怠,太多思量挤在脑海中,来不及去理清楚。 谢良辰起身向宋羡告辞:“我先回去了。” 宋羡将谢良辰送到门口,眼看着她提着灯越走越远,他很想快步走过去挡在她面前,与她再多说几句话。 刚刚的气氛的确很不错,可如果他开口说想要求娶她,她会怎么样? 她才将身世的秘密告诉他,他这样作为是不是以此为要挟,逼迫她应允?或者以重生为借口,强行将她捆绑在身边? 她捋清这些就要花费许多精神,岂能再分出心神好好思量这些? 更何况他要的不是一纸婚书,也不是勉强的逢迎,要的是她真正的欢喜。 尤其察觉到她对他的情绪波动之后,他更为相信,他们之间并非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总有一天那阻隔会消融。 与其空口说那些,不如做些什么真正的分担她的忧愁。 谢良辰回到官药局,梳洗之后躺在炕上。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一片纷杂,今天知晓的还是太多了,前世今生种种都混在一起,外祖母、阿弟、父亲、母亲,太多人和事需要她去思量。 完完全全心平气和地对待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要想到父母可能在辽人手中,她心里就像装了一块火红的烙铁。 广阳王府的灭顶之灾,还有属地那些豁出性命要为广阳王报仇的旧部,京中甚至还有一个嘉慧郡主。 太多要去做的事,但眼下只能一步步的来。 谢良辰强迫自己静心,一定要睡着养好精神,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迷迷糊糊中,谢良辰睡着了,她甚至做了个梦,只觉得自己身处危险之中,面前依稀有只作恶的野兽在吞噬着她身边人。 她不停地将手里的箭射向那野兽,那野兽中箭不倒依旧狂吼着向她扑来,却在这时候忽然跳出只白毛大虎咬在那野兽脖颈上。 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顿时消失殆尽。 第二天谢良辰醒来的时候,竟然觉得神清气爽,回想晚上那场梦,不知道那白毛大虎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还有生成这般模样的大虫? …… 比起镇州的情形,瀛州俨然乱成一团。 秦茂行等着镇州送来的药材,简直是望眼欲穿。 “宋羡会不会趁机对付我们?” 营中的将领低声议论。 “节度使远在京城,我们乱了,将来对宋羡只有好处。” “说送药来,真的有药?” 秦茂行皱起眉头就要呵斥那些将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背地里耍阴谋诡计那一套。 “将军,”军头禀告道,“从镇州的药材到了。” 秦茂行心中一喜,顾不得别的,带着人出了营帐向前迎去。 镇州来的骡车浩浩荡荡进城。 旁边的人数着:“二十三驾骡车。” 立即有人道:“才这么点,能送多少药材?” 秦茂行不理会他们,而是大步走上前打开了前面骡车上的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摞放着几只木匣。 秦茂行掀开木匣,里面是一颗颗大小相同的药丸。 秦茂行的手略微有些发抖,这就是宋羡书信上说的成药?陈家村谢大小姐和许郎中帮忙做出的成药。 第一百九十一章感动 一颗药丸比上一碗药,这是宋羡信上说的。 秦茂行读到信函时十分讶异,亲眼见到这药丸的时候更为震惊。 二十三驾骡车,如果拉药材不会有多少,但换成这样的药丸就不一样了。 秦茂行身边的郎中上前道:“前朝有些药是这样做的,只不过很少,这样多的数目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郎中是苏怀清留给秦茂行的,瀛州有了疫症之后,苏家药铺的郎中一直帮忙诊治,其中一个郎中甚至不慎染上了时疫。 如今瀛州药材不够用处,患病的百姓越来越多,城内人手不足,所有的大锅都被秦茂行用上了,每日不间歇地煮药,却都不够病患服用。 这样直接服用的药丸,简直就是解了瀛州城的燃眉之急。 可是用药丸是第一次,而且宋羡也有自己的条件。 宋家有一队人马就在瀛州城外,秦茂行决定用成药,就要允许那队兵马入城,宋家兵马入城后会与他一起看管服用了成药的病患。 秦茂行明白宋羡的意思,宋羡是怕有人趁机暗中动手脚。 到时候这些成药不是来帮瀛州的,而会变成宋羡蓄意“害”瀛州。 秦茂行吩咐身边副将,先将骡车和押送成药的将士送去事先准备的院子中,他则拿了一匣子药丸向衙署走去。 瀛州知县等人都坐在衙署二堂,秦茂行先将药丸递给几个郎中查看。 郎中迟疑片刻,向秦茂行道:“可否让我等尝一尝?” 秦茂行点头,郎中试探着将药丸送入嘴中,仔细品起来,就能尝到其中依稀有大黄、防风几味药材的味道。 郎中道:“大黄、防风这些药材对时疫有效,但做成这般模样……一颗代替一碗药,不知是否可行?” 另一个郎中道:“虽然药丸不大,但药量够的话,应当能起效用,每人一日只需两三颗,再加上我们直接熬煮的药汤,至少病患都能吃上药了。” 瀛州知县、县尉盯着那几个郎中。 县尉忍不住道:“你们真觉得此举可行?不是宋羡拿来……拿来……” 秦茂行冷冷一哼,替县尉将话说完:“你以为宋羡会拿成药来害那些患了疫病的百姓?不要说朝廷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还会坏了宋羡在北方的名声。” 瀛州县尉被秦茂行这样一挫,声音弱了几分:“之前没听说镇州府用成药,也许是宋羡想要用瀛州试药。” 秦茂行皱起眉头:“那是因为镇州疫症不重,如果郎中能及时改方,何必用成药?瀛州的情形就不同了,能吃上药的病患恐怕都不到一半,就算镇州送药材来,瀛州也没有多余的锅灶煮药。” 经过这次时疫,秦茂行才看出镇州与瀛州的差别,在镇州连村中百姓都会帮忙巡视,但凡发现了病患立即送去疫所。 瀛州却不一样,发现疫症愈发严重,甚至有官员携家眷逃离,患病的百姓更是宁可躲藏在家中,也不肯知会衙署,那是因为他们知晓去了衙署的疫所也是死路一条。 没有郎中,吃不上药,就是在等死。 秦茂行拿定主意:“让宋羡派来的兵马入城,按照镇州的法子给病患用成药。” 二堂中的知县和几个副将纷纷将目光投向秦茂行。 知县道:“若是出了事……” 秦茂行神情坚定:“真的出了事,本将会上奏朝廷领罪,公文上就写列位出言阻拦,我一意孤行不肯答应,甚至动用了节度使的家将,总之列位不必惊慌,有我项上这颗人头顶着,天塌下来先砍我的。” 秦茂行站起身,二堂中的副将仍旧低声议论此事。 秦茂行停下脚步道:“宋羡都敢将成药送来,你们却不敢用,是自觉敌不过宋羡?还是满脑子的阴谋诡计以己度人?” “秦茂行节度使对你不薄,你不要趁着节度使不在吃里扒外。” “你是想要与宋羡联手,害节度使不成?” 秦茂行听着这些话,伸手抚平身上的官服:“我可以什么都不管,瀛州这摊子你们谁来接?” 屋子里一片安静。 秦茂行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好,你们谁也不肯接,那么从现在开始瀛州时疫交给我处置,若是有人暗中行不轨之事,不要怪我不顾情面。” 秦茂行走出衙署之后,先将宋羡兵马迎进城,然后吩咐郎中准备发药。 疫所一片喧闹之声,送药,发药,郎中和医工配合着将药丸送入病患口中,吃不下药的就将药丸化开服用。 跟着镇州送药骡车一起来的还有镇州的郎中。 这些郎中都曾在镇州疫所照顾病患,对疫所的事自然十分熟悉,进门之后就忙碌起来。 瀛州疫所的郎中见到这一幕,忍不住鼻子发酸,他们还以为疫所的人都会死,已经没有了指望,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药。 疫所的郎中们本来已经没了力气,望着眼前的情形,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秦茂行站在疫所外,眼看着众人从白天忙到太阳落山,疫所的一切才算是安排妥当。 府衙送来了饭食,秦茂行招呼大家用饭。 “秦将军,您也坐下来歇歇吧!” 秦茂行发现说话的人十分年轻,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左右,身上没有穿官服,于是坐过去低声问道:“你是……” 那少年笑道:“我叫孙长兴,是镇州孙家村的人,这次过来帮忙押送成药,我们村子里来了三个人。” 孙长兴笑容虽然腼腆,做事时手脚很是利落,力气也大,一个人能搬起两只箱子。 “秦将军,”孙长兴道,“您吃药了吗?阿姐说我们没生时疫也要吃药,这药可以治病,也能防病。” “阿姐?”秦茂行不知道孙长兴嘴里的阿姐是谁。 孙长兴点头:“这药丸出自官药局没错,却是我们阿姐在官药局没日没夜守着做出来的。 我们在疫所帮忙的时候,就看到许先生和阿姐试药,吃了一颗又一颗,疫所的郎中看不过去也帮忙一起试吃。 别看这一刻小小的药丸,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血。” 秦茂行隐约猜出孙长兴口中的阿姐是谁了,他下意识地道:“那不是陈家村的……” 孙长兴道:“是啊,是陈家村的谢大小姐,我爹的病就是阿姐治好的,不光是我们村子,周围的下河村、北山村,都叫谢大小姐阿姐。” 秦茂行接过孙长兴递过来的成药,他伸手塞入了嘴里,药丸苦,但有夹着一点点的甜,在嘴里慢慢地化开。 秦茂行想起了第一次在苏怀清那里听说谢大小姐的情形,万万没想到与苏怀清有一纸婚约的谢大小姐会这样厉害。 可惜婚约不作数了,否则…… 秦茂行眼睛一亮,会不会还有机会?谢大小姐通药理,苏家手下有药铺,想一想就觉得般配。 第一百九十二章勾搭 京城。 嘉慧郡主在宫中陪了皇后娘娘半日,这才带着丰厚的赏赐走出了宫门,一路回到了郡主府。 春山上前服侍嘉慧郡主下车。 嘉慧郡主的脚刚踏在地面上,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小心。” 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奔着嘉慧郡主而去,幸好有人扬起了马鞭,结结实实地抽在了狗背上。 野狗哀嚎着闪躲,片刻之后就被嘉慧郡主身边的护卫拿住了。 京城这样的地方,又是在东城,能让一只野狗跑到郡主府门口,也委实不容易。 嘉慧郡主思量着抬起眼睛,看到了方才帮忙的人。 那是…… 宋裕翻身下马,一脸焦急和唐突地向嘉慧郡主行礼:“郡主受惊了。” 多少人换着法子接近郡主,春山早就见怪不怪,她上前行礼道:“多谢公子。” 宋裕道:“我是镇国将军二子宋裕,早就听闻郡主大名,没想到这般遇到郡主,请郡主莫怪我太过唐突。” 嘉慧郡主听到宋裕的名字,明显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她秀眉微展:“宋二爷客气了。” 嘉慧郡主说完用手中扇子遮挡住脸颊,向宋裕欠了欠身,抬脚向府中走去。 宋裕望着那婀娜的身姿,嘉慧郡主的面容烙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散去,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到嘉慧郡主。 之前他与宋旻一同入京时,就在宫门口见过嘉慧,只不过嘉慧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看向了宋旻。 这一天之后宋裕就不停地从宋旻嘴中听到嘉慧郡主的名字,等他们回到北疆,宋旻时不时地会吩咐人去京城来回递送消息。 他明明看在眼里,却要装作若无其事。 宋旻就是那时候开始肖想接替父亲掌控宋家军的,宋旻口口声声说要为他着想,暗地里在谋划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没有阻拦宋旻,也该让宋旻知晓,没有他挡在前面会是什么结果? 宋裕“失魂落魄”地站立了一会儿,就要转头离开时,嘉慧郡主府的管事妈妈端出了一杯茶。 管事妈妈向宋裕行礼道:“郡主感谢二爷,让奴婢送杯茶过来。” 宋裕心中一阵雀跃,他终于感受到了宋旻当时的欢喜。 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始,京中有那么多达官显贵子弟,但在北方的将门之后却不多,宋裕知道嘉慧郡主为何与宋旻来往,因为郡主想要拿回广阳王属地。 宋旻不过生得比他高大一些,但有些事不是靠力气就能达到的,否则他们皆不如宋羡。 宋裕将茶喝光,茶碗递还给管事妈妈:“多谢郡主。” 管事妈妈笑道:“不必谢,郡主说了,大齐能这样安定多亏了戍守边疆的将士,让我们日后见了宋二爷定然不要怠慢。” 宋裕听得这话眼睛一亮,有了今日的碰面,明天他会送几道北方的点心过来,让嘉慧郡主想一想家乡。 若能拿回属地,郡主就不用有名无实,而他也需要郡主的相助。 离开郡主府,宋裕回到宋家的院子里,在家中等待了两个时辰,这才等到了宋启正。 “父亲,”宋裕上前道,“怎么样了?” 宋启正面色阴沉,横海节度使蔡戎紧咬着宋旻不放,如果皇上从轻处置宋旻,那么蔡戎那边也要如此,方能彰显圣上不偏不倚。 戍边将领私通外敌是大忌,皇上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启正道:“明日就会有旨意,你三弟斩立决。” 宋裕面色苍白,身体不由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跌坐在地上。 “父亲,”宋裕颤声道,“您……” 宋启正神情委顿,他虽然愤恨荣氏不懂得教子,宋旻太过不争气,可到了这一步他仍旧心中难过。 宋启正长吸一口气:“是他咎由自取,你……也要引以为戒,若你日后敢如此,不必再送入京城问审,我会亲手斩杀了你。 听到了没有?” 宋裕一时哑然。 宋启正厉声道:“我问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宋裕的眼泪从脸上划过。 宋启正道:“从现在开始不准再为宋旻四处奔走,真的想要做些什么……就去置办一副棺木,操办宋旻丧事之后,我们就回镇州。” 宋裕惊诧地看着宋启正:“父……父亲不准备将三弟带回定州祖坟安葬了吗?” 宋启正冷声道:“宋旻做出这样的丑事如何去见列祖列宗?朝廷肯让我们收敛尸身已是皇恩浩荡,又不是什么功臣良将,不值得为他浪费人力财力。” 宋裕还要劝说,宋启正不愿多言:“就照我说的去做,一切从简,不设供奉,不用祭奠。” 宋裕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整个人泣不成声。 宋启正欲责怪宋裕,想到宋羡那淡然的神情,又觉得宋裕这样才是寻常人该有的模样。 宋羡的心还是太冷了。 宋启正接着道:“你现在是军中都虞侯,等回到北方之后,还要帮我带兵,不要小看都虞侯之位,你大哥也是这样做起的,一步步指挥使之位,如今领镇州和赵州……” 宋裕不等宋启正说话,就哽咽道:“儿子不如大哥,让父亲失望了。” 宋裕萎靡的模样就像他小时候,时时刻刻都要他这个父亲遮风挡雨,宋启正心头一软:“既然怕我失望,就要更加用心。” 宋裕腿一软跪下来,拜在地上:“儿子定会好好孝顺父亲、母亲,也替三弟一起……父亲不要伤心。” 宋启正鼻子发酸,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挥了挥袖子:“下去筹备吧,先不要写信给你母亲,我们回到镇州再说。” 宋裕应声。 宋启正离开之后,听到身后的哭声更大了些,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眼睛又酸又涩,节度使之位他不去想了,只希望宋家不要再出事。 宋启正想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蔡戎的模样,今日离开大理寺之后,蔡戎在他面前冷笑:“镇国将军的长子就是厉害,抓了个辽人,就让你我元气大伤,朝廷从我手中收走了乾宁军两万兵马,今年我还少了一半的军备,丢了雄州和霸州,我的长子也被留在京城…… 下一次,不知宋羡要取走些什么? 若是镇国将军先知晓了,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劳烦送个信。” 蔡戎说完转身离开,那种恨意,宋启正能够感受的到。 从此之后在北方宋家和蔡家定然要势不两立。 宋羡就像一匹狼,不知下次要咬向谁,这次宋旻、蔡戎出事,宋羡也并非没有受牵连,京中流言四起,说宋羡居心叵测。 年纪轻轻就如此任意妄为,早晚会成为众矢之的。 “老爷。” 宋启正停下脚步,转头看到亲信快步上前。 亲信低声道:“从北方传来急报说,镇州等地在传时疫。” 宋启正心一沉:“什么?” 亲信点头:“急报已经送进了宫……” 宋启正皱眉,镇州时疫处置不当,宋羡先要被问罪。 第一百九十三章明珠暗投 宋启正思量片刻,吩咐亲信:“让人回去问问情形。” 想到京城离镇州路程不近,打探了消息再传回来不免误事,于是转身去了书房。 宋启正写了几封手书交给亲信:“去邢州见苗将军,请他帮忙调些药材。”眼下他与横海节度使都在京城,如果北方乱起来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模样,这时候闹时疫,真的严重了会耽搁春耕,接下来就是饥荒。 交待完这些,宋启正依旧愁眉不展,他想立即向皇上请命回镇州。 宋裕端了一杯茶放在宋启正面前:“父亲,军中不会有事吧?大哥又要处置政务,还要巡查军营,如今又有了时疫,不知能不能顾得过来?” 宋裕的这句话让宋启正心中一震,他来之前身边的幕僚提醒过他,将兵权交给宋羡恐怕不妥当,万一找个借口处置了他在军中的亲信…… 宋启正不想再对宋羡起疑,奈何他们父子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不可能一瞬间化解,宋羡也许对大齐没有二心,但与他也确然疏离。 “父亲,”宋裕停顿片刻,拿定主意道,“虽说三弟他还……可遇到这样的事,若不然儿子先带人回去帮大哥?” 宋启正看向宋裕,宋裕眼睛微红,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宋裕这是既想留下来打点宋旻的事,又想为他分忧。 宋旻已经如此,宋羡被困在镇州,只剩下一个宋裕。 宋启正之前想要让宋裕回去,此时此刻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镇州时疫真的严重,宋裕回去岂不是一样会有危险? 宋启正道:“你好好留在京城,镇州的事我自会处置。” 宋启正说完话转身向外走去。 宋裕看着宋启正的背影,嘴角翘起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镇州情势未明他怎么好回去? 就算要回,也要押送朝廷赈济的药材和粮食一同上路。 收到镇州时疫的消息之后,陆续又有北方各州有关时疫的急报入京。 朝堂上气氛凝重。 李佑皱起眉头满心担忧,不知道才在镇州建起的官药局能不能有用处。 一场朝会下来,众人各司其职,宋启正带人返回镇州。 宋启正等人才动身不久,就又有密折送到了皇帝手上,皇帝正与李佑议事,看到奏折不禁目光一深。 皇帝将奏折递给李佑:“看看吧,是太医院贾似的密奏,说宋羡不肯采纳他的建议,一意孤行接管了官药局,不但如此,还从乡野中寻来不少百姓进出官药局帮忙。 宋羡这是要做什么?朕在镇州建官药局,是为了百姓能够获益,不是任由旁人胡闹的,难不成贾似这个太医还及不上那些百姓?” 李佑将密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贾似字里行间颇有推脱之意,其中许多事只怕夸大其词,真实的情形未必如此。 李佑低声道:“臣见到的宋羡为人沉稳,绝非莽夫,应该不会乱来,朝廷才建官药局,没有先例在前,谁也不知官药局到底该做些什么,恐怕宋羡与贾似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不如再等一等。” 皇帝看了李佑一眼,李佑从北方回来之后屡次为宋羡说话,如此明显的举动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因为辽人,第二次因为镇州的百姓,第三次又是为官药局。 那些暗中的赞许和帮衬就更别提了。 皇帝的目光让李佑一惊,忙垂下头:“是臣多言了。” 皇帝挥挥衣袖阻止李佑:“你和朕是同门师兄弟,与旁人不同,先生不肯回来,朕身边能说话的也只有你了,朕知晓你是一心为了大齐。” 李佑道:“是臣太过着急了,臣是担忧北方战事再起什么波澜,朝廷这些年为了对付辽人花费了太多精神,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局面,宋羡虽然年轻,但在北方也算有些威望,若是能够为朝廷稳住北方,也算是朝廷之幸。” 皇帝颔首:“朕年轻时开始就南征北战,旧伤缠身,如今精神是一年不如一年,身下更没有子嗣承继,恐怕日后有人会暗中扰乱政局,边疆稳固的确万分重要。 可惜眼下蔡戎不可信,宋启正也让朕不能放心,宋羡是不错,朕怕他太过年轻就身居要职,万一拿捏不住,恐怕酿成大错。” 李佑犹记得回京之前先生对他说的话,若是想要举荐宋羡,不如这样开口:“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皇上一手拔擢的人,更能时时刻刻记住皇恩。” 李佑说着,心中默念,希望宋羡不要在这样的关头出错。 皇帝目光微深,李佑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就再看看,希望宋羡不要让朕失望。” 李佑应声。 从大殿里出来,冷风迎面吹入李佑官袍之中,李佑感觉到了透心的凉意,皇上的疑心越来越重。 有时候皇上在思量些什么,让他也猜不透半分。 这进宫的路越来越难走了。 李佑忽然怀念起陈家村的那些人,希望他们都安好。 北方时疫的消息在京中散开,达官显贵若有家眷在北方,都急着打发人回去看情形。 京中的宅子买卖,租赁的价钱很快就翻了一番。 嘉慧郡主戴着幂篱,坐在茶楼二楼,打开了一扇窗子向外眺望。 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一辆车马停在不远处的脂粉铺子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女眷,让人服侍着走入了铺子。 半个时辰之后,女眷才走了出来,她身边的妈妈捧了几只匣子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女眷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抬起头看了看茶楼,转身向茶楼走来。 这女眷名叫丽姝,跟在蔡戎身边已有三年,是蔡戎最喜欢的妾室。 丽姝坐下来,吩咐身边人去寻茶博士,又想起刚刚还有一盒胭脂没买,吩咐管事妈妈:“去将那胭脂拿来,郑姨娘喜欢。” 等到管事妈妈离开之后,一个人影撩开帘子,快步走到丽姝面前。 “丽姝。”春山喊了一声,伸手将丽姝拉住。 丽姝贴身丫鬟忙起身去外面望风。 丽姝刚刚十九岁,正是极好的年纪,整个人却不免太过消瘦,脸色也略显得有些苍白。 “郡主还好吗?”丽姝低声道,“我送入京中的消息郡主可都收到了?” 春山点头。 两个人说话间,丽姝袖口微卷,露出了一道青紫的痕迹。 春山眼睛一热:“这又是蔡……”她的话没能说出口,就被丽姝摇头阻止。 “我没关系,”丽姝道,“只希望能助郡主收回属地。”她心中担忧的是父亲、母亲和妹妹,他们好端端的,她就算死也值得。 生怕管事妈妈去而复返,春山来不及安抚丽姝,急着道:“你在蔡戎那里可听说过陈家村?知不知道陈家村里有个许先生?” 丽姝听过陈家村:“那许先生是何人?” 春山抿了抿嘴唇:“郡主收到了消息,说那许先生应该是广阳王爷的旧属……可惜现在明珠暗投,恐怕被人利用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都是她的 春山向窗外看了一眼,蔡家的管事妈妈从脂粉铺子走了出来。 春山忙向丽姝道:“那个许先生医术高明,又擅长熟药,这次时疫应当也在镇州帮忙,郡主想知晓她的事。” 丽姝点头:“我会想法子打听,请郡主放心。” 春山不再多言,临走之前握了握丽姝的手:“郡主只是担忧你,好不容易看到你进京了,却不能相见,怕那蔡戎会对你起疑心。” 一个是郡主,一个是蔡戎的妾室,私下里常常见面不免让人怀疑,这一点丽姝知晓,可郡主还是来了,坐在离她只有一墙相隔的地方。 郡主的这份心思,丽姝如何不明白? 丽姝心中一热,手上用力拉住了春山,眼眸中满是坚定的神情。 春山离开之后,丽姝靠在椅子上,嘴角虽然含着笑,一双眼眸却失去了方才的神采,她用手抚平身上精致的锦缎,那细腻的绣工纹理却像是一把利器般,割着她的血肉,若不是为了帮衬郡主,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 陈家村的许先生真的是广阳王府的旧人?那她为何不来寻郡主? 丽姝心中思量着,她又有了该去做的事。 …… 嘉慧郡主回到府中,下人忙上前来侍奉。 嘉慧郡主换了一身鹅黄色衣裙,转头去看暖房新送上来的兰花。 明眸皓齿的美人,莲步上前,望着那精心培育出来的“国香”,伸出纤纤玉指微微用力一折,就将匠人几个月的心血握在了手中。 嘉慧郡主闻着兰花淡淡的香气,伸手别入发髻上。 春山将侍奉的人都打发下去,端了茶上前与嘉慧郡主提及那封有关陈家村和许先生的信函。 “来我们府上送信的吴三,就是在街面上做杂事的,有人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跑了这趟腿,吩咐吴三的则是个女子,戴着幂篱,吴三也没看到她的相貌。” 连脸都没露的人,如何能寻到她的踪迹? 春山接着道:“不知给我们送消息的人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嘉慧郡主坐下来一双大大的眼眸轻轻地眨着:“有人想要借我的手对付陈家村,听说陈家村卖药材和熟药,八成都是因为那位许先生,如果我将许先生拉拢到了身边,陈家村还有什么?” 春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嘉慧郡主笑道:“也许还有另外的意图,现在我还想不到。不过这都没关系,先让丽姝去探听消息总归没错。” 更何况在这封信函来之前,她就注意到了陈家村。 嘉慧郡主道:“我要的东西买来了吗?” 春山道:“买回来了,京中只有一家铺子留了镇州卖来的毛织物,奴婢这就拿来给郡主瞧瞧。” 片刻之后,春山毛织物和药材奉到了嘉慧郡主面前。 嘉慧郡主看着那毛织物做成的帽子,帽子上虽然有些方胜纹,但做得十分粗糙,可见是用寻常织机做成的。 春山回话:“奴婢特意问了,这种东西都是寻常百姓买来御寒用的,陈家村在北方是有些名声,但做出来的物件儿毕竟都出自农妇的手,上不得什么大台面。” 嘉慧郡主又去看药材。 春山道:“药材倒是好些,镇州一带的草药不少,陈家村又懂得熟药……如果信函上说的是真的,都是因为许先生。” 嘉慧郡主神情不改,似是陷入思绪之中:“你是说凑巧还是有意为之?宋羡知不知道许先生是广阳王府的旧人?宋羡不会满足于镇州、赵州,他还惦记着广阳王属地。” 春山仔细思量嘉慧郡主的话:“您的意思是宋羡想要利用广阳王的名声为自己造势?假以时日攻打西北,至少能为自己笼络一些人心。” 嘉慧郡主也不能全然猜中宋羡的心思:“宋羡这样扶持陈家村,自有他的道理,别忘记我父亲说过的话,那些一心权势之人,一举一动都必有深意。 就算是广阳王也是如此,表面上仁善,心中其实另有打算。” 嘉慧郡主脑海中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广阳王还说我是奸邪小人,我不过借用了仓廒的粮食,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我的腿,还不是用我立威换取身边的人拥护,那时我就发誓,他的东西早晚有一天都会是我的。” 嘉慧郡主向屋子里望去,可不是吗?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她的了。 皇上赏赐给她不少广阳王的旧物,她喜欢不喜欢都要占着,因为它们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她都要紧紧握在手中。 至于那些不肯听话的,就像她接了几次,也不肯来她身边的张老将军。 都会成为棋子,为她日后开路,这才算物尽其用。 “多派些人去镇州打探,我想知道有关陈家村的所有一切。”嘉慧郡主道。 嘉慧郡主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镇州的消息就再次入了京。 贾似第二封密折里提及了陈家村,宋羡命官药局按照陈家村两个妇人的方子做成药。 成药是什么?就是将药材制好后磨成细粉,不适合磨粉的药要煎成药汁,最后加入蜂蜜炼制成的药丸。 前朝留下的医书中的确有这样制药的法子,但大量做出来用于治疗疫症还是第一次。 眼下镇州时疫已被遏制,宋羡做成药是为了帮助瀛州。 蔡戎站在朝廷上面容难看,他知道瀛州时疫愈发严重,料想镇州必然更是如此,宋羡的文书却送入京中,说镇州时疫平了? 这怎么可能?蔡戎不敢相信,只觉得其中必然另有内情。 皇帝手中捏着官药局做出的药丸,陈家村的人不但在官药局帮忙做成药,还将成药的方子和炼制蜜丸的法子都献给了朝廷,这是没有要藏私的意思。 若是再有时疫,不用千里迢迢运药材,是需要运做好的成药。 当着文武百官,皇帝将手中的药丸放回匣子:“若成药有效,宋羡当真为大齐百姓做了件好事。” 说完皇帝吩咐户部尚书:“你命人带着太医院太医一起前去瀛州。” 皇帝说完看向蔡戎:“瀛州是你戍守之地,你也回去主持大局,事了之后再来京中复命。” 下朝之后,蔡戎急匆匆地向外走去,若是那成药真的有用,宋羡就要立下大功。 …… 镇州,陈家村。 陈老太太、陈咏胜站在村口翘首以盼。 谢良辰、许汀真和陈子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整个陈家村欢腾起来。 “阿姐回来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不敢置信 “许先生、良辰你们可回来了。” “辰丫头啊,看看这一趟瘦了不少。” “许先生也是,这几天你们什么也别做,定要好好歇一歇。” 陈家村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孙阿爷也笑着上前:“村里去官药局帮衬的人回来之后,几个小子就天天去官药局打听你们啥时候能回家。 昨天听守在官药局门口的老爷说,成药暂时够用了,今日许先生和良辰就能回来。” 谢良辰向陈老太太、孙阿爷几个长辈行礼。 孙阿爷急忙躲开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还要谢你和许先生的救命之恩呐。” 孙阿爷旁边是几个村子的里正。 谢良辰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天送到她面前的鱼汤。 送饭的厨娘还嘱咐她:“别看明日就能离开官药局了,回去还有一堆事等着您呢,多吃些,早点睡,也好养足了精神。” 那鱼汤里的野生黄芪至少是五年的,品质上上等,一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如果官药局人人都这么吃,宋羡就要克扣宋家家将的军资了。 陈老太太拉住外孙女的手,招呼众人:“走,进村去说话。” 陈家村中炊烟袅袅,从灶房里传出阵阵香气。 陈老太太道:“昨天府衙就送来东西了,吃的用的都有,说是朝廷犒赏陈家村的,知晓你今天回来,你二舅母带着大家一早就开始忙活。” 说到这里,陈老太太压低声音:“衙署还送来几床锦被呢,你舅母和姐姐们都不要,给你留下了。” 陈子庚道:“可能那一箱子东西就是衙署单独给阿姐的,只不过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罢了。箱笼里除了几床锦被,还有袖箭、衣裙、绣鞋的料子、几本医书,这些东西除了阿姐谁能用?” 陈老太太被孙儿这样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 陈老太太深深地看了一眼外孙女,谢良辰被外祖母瞧得有些不自在。 “辰丫头,你跟衙署要过袖箭?”陈老太太琢磨着开口。 谢良辰暗地里松了口气:“要过,这种东西只能衙署的大作才能做出来,我要来防身用。” 谢良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顺着外祖母张冠李戴,她是向宋羡要的,现在成了衙署。 衙署就衙署吧,如果换了别人戍守镇州,她应该也会开口吧? 陈老太太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是该有些准备。” 谢良辰以为这桩事就过去了,哪知道陈老太太又道:“那些衣裙和绣鞋的料子又是怎么回事?谁会想的这么仔细?” 谢良辰沉默着没说话,不知应不应该将猜测说出来,可是刚刚已经糊弄过去了,现在又改嘴像是有些不太对。 陈老太太想到了一个人:“莫不是曲知县的大娘子?” 谢良辰一怔,然后跟着笑笑:“大约是吧!” 陈老太太道:“这得记得,下次做些东西给曲知县家中送去,好好谢谢人家。” 几个人说着话到了熟药所前,陈咏胜带着人将熟药所跟前的屋子重新修葺了一下,里面添了几张桌子和杌子,这样一来就能坐下更多人。 孙里正先笑着道:“这次官药局做出的成药治好了疫症,我远在祁州的岳丈家,听说我也去官药局帮了忙,还让人捎口讯,问我是不是真的?” 听到这话孙阿爷笑道:“他那岳丈秀才出身,家中有些良田,一向看不上他,这次倒是让人捎了二十两银子前来,让他有些本钱,也好多收些药材。” 孙里正听得这话脸不红心不慌:“二十两银子我不白要,秋收过后就能还岳丈二十五两。” 孙阿爷点头道:“可见人得有本事,才能挺直腰杆子。” 众人一笑,都对谢良辰投去感激的目光。 陈咏胜道:“大家过来,是不是也想问问良辰官药局的情形?” 孙阿爷琢磨着道:“外面现在有不少人提及咱们镇州的成药,兴许旁人不知情,但我们知晓这不是官药局的法子,而是出自许先生和谢大小姐之手。 这次时疫过后,谢大小姐的熟药所还要继续做成药吗?” 谢良辰正想找个时间将大家叫在一起说说这些,免得外面的传言多了,大家心里也没底,不知晓后面会怎么样。 时疫时几个村子一起巡视,大家互相帮衬,关系更甚从前,以后的路大家还得齐心协力一起往前走。 话说清楚了,大家心里也就透亮了。 谢良辰看了看许先生,许先生点点头,她这才接着道:“我们陈家村不做成药,肯定不会再做入口的成药。” 之前她给田家商队那些药丸,除了想要商队知晓成药用处很大之外,是怕田老爷在路上遇到时疫。 但不管是给田家商队成药,还是后来去官药局帮忙,她并没想过以后要由陈家村的熟药所做药。 孙阿爷惊讶地道:“这么好的药就不做了?” 谢良辰神情平静:“陈家村不做,但官药局应当会做,尤其这次朝廷知晓了成药的好处,应该会在大齐推行这样的制药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北山村的范里正皱眉:“这是朝廷不让陈家村做了啊。”大家都尝过苦头,在宋羡没来之前,衙署做过不少欺压百姓的事,难不成这次又是如此? 孙里正道:“若不然去找找曲知县,再不行……不是还有宋将军吗?” 谢良辰摇头:“就算朝廷允许我们做成药,我们也不能做,只会将成药的方子和做成药的法子献给朝廷。” 范里正不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谢良辰道:“大家可知晓这成药是如何起的效用?是宋将军带了一队兵马押送药丸,药丸送到瀛州疫所之后,每次用药都会有官兵在旁边跟随、把守,从官药局里出来的成药尚要如此谨慎,生怕有人半途偷梁换柱,害人性命,若这事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能不能保证不出差错?” 谢良辰几句话说的众人冷汗涔涔。 看着所有人神情肃穆,谢良辰一笑道:“不管是成药还是药材,都是为民造福之物,好东西散得越多越好,大齐没有谁能够比朝廷的官药局更适合。 而且我们也不会因此吃亏。” 孙里正道:“这话怎么说?” 谢良辰道:“官药局上上下下才多少人,朝廷总不能搬空了太医院,让所有医工都来镇州。 开始做成药后,就需大量的药材,更别提做成药之前还要将药材熟好,这些谁来做? 官药局还需要有人押送成药,衙署现有的衙差也不够用。” 谢良辰停顿片刻接着道:“我们已经与衙署写了文书,将周围能种药材的山地都拿在了手里。 村民们还会挑选药材、熟药,这阵子几个村子派人四周巡视与衙署的衙差也相熟,衙役不足,衙署还从这些人中挑选了人一起办差。我不敢说他们日后肯定能留在衙署,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我们虽然不做成药,但成药带来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谢良辰说完话,周围登时一片安静,所有的眼睛都落在谢良辰身上,目光中满是惊诧和不敢置信。 所有人仿佛都被震住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齐心协力 陈咏胜在此之前没听谢良辰仔细说过这些,但毕竟舅甥二人常在一起议事,虽然心中也十分惊讶,但还是先一步回过神来。 孙阿爷将谢良辰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几个来回,这才稳住了情绪,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庆幸,陈家村接回了这位谢大小姐。 孙阿爷道:“早在去年腊月之前,大小姐就想好了这些?所以才让我们一同去买山地,买不起山地的村子就寻衙署做文书?” 孙阿爷说的这些不齐全,除了这些之外,陈家村不是还做了风匣,在铁匠铺打了好多农具?陈家村做农具也给大家提了醒儿,整个镇州城的铁匠铺都不再打铁锅了,全都换成了犁头等物。 谢良辰笑道:“我也看不了那么远,当时就是觉得山地一定要买,光凭在山中采挖能卖多少?不去种植总有挖空的一日。” 几个里正心中有数,谢大小姐这是不愿多占功劳,其实哪一步不是人家谢大小姐领着他们走的。 谢良辰道:“所以大家也不用想太多,一心准备春耕就好了,除了种药材之外,我们北方的桑麻也不少,还有粟、麦、黍、豆,先种什么后种什么,大家要有个算计。” 如何种粮食几位里正和阿爷心里清楚,她会将精神都放在药材上。 大家说完话,高氏进来笑道:“饭菜都做好了,我这就让人端上来。” 几个里正想要离开,陈老太太掐着腰道:“哪有进门不吃饭的?外道了不是?刚刚还说都是一家人,我们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也在你们那里端过饭碗,你们都不怕被他们吃垮,难不成我们陈家村还拿不出这点口粮?瞧不起谁呢?” 听着陈老太太的话,孙阿爷几个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这样,这段时间村子里的人一起巡视,到了吃饭的时候,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吃饭,早就不分是你村里的人,还是我村里的崽。 孙阿爷道:“好,吃饭,吃好了之后,我们将几个村子的地都放在一起商议一下。” 屋子一片热闹。 几个里正边吃饭边说话,一直到了天快黑了才结伴离开。 走了好长一段路,几个里正将要分开时,大家转过头看向陈家村。 范里正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谢大小姐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不但能卖出药材,还能帮成药局熟药。” 孙里正点头,大柳村的冯里正道:“还可能去衙署做衙役。” 孙阿爷接着道:“等到官药局的药卖好了,我们也能吃上成药。” “真是……”范里正道,“我们这些农户还能做成这些事?” “陈老太太这是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外孙女啊?” 几个里正在风中站了一会儿,这才各自回到村子里,他们要做的还有许多,哪个村子没做好就要拖了大家后腿。 这种情形万万不能发生。 送走了里正们,谢良辰回屋子里梳洗,忙碌了这么久,她也委实乏得很,此时此刻她只想靠在炕上安安静静地捧着账目筹算一番,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放松。 陈老太太去了许先生院子里说话,陈子庚将衙署送来的锦被抱了出来。 “阿姐,”陈子庚就像奉宝般将被子送到谢良辰面前,“你看看这被子,摸一摸软不软?盖起来定然舒坦。” 谢良辰伸手去摸,触手柔软又光滑。 陈子庚道:“祖母还说可惜了,这若是用来做衣裙该多好。”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小心翼翼抚摸锦被的模样:“阿弟,不是有两床被子吗?趁着祖母没回来,我们都拿出来,我们一人盖一个。” 陈子庚有些犹豫。 谢良辰道:“说不定哪一天就被祖母拆了做衣裙了,你可就盖不成了。” 陈子庚听得这话动了心:“那我去梳洗。”生怕蹭脏了被子。 谢良辰看着阿弟的背影不禁笑。 过了好一阵子,陈子庚才爬上了炕,小心翼翼地将锦被盖在身上,眉眼中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锦被太好,太舒坦上,陈子庚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半晌都没出来。 谢良辰忍不住喊道:“阿弟出来,别憋着了。” 陈子庚这才慢慢地露出了头:“阿姐,这锦被真好,将来我长大了赚了银钱,给祖母和阿姐买更好的。” 谢良辰点点头:“阿姐记住了。” 陈子庚接着道:“等咱们种好药材卖出去之后,村子里的房子是不是也能修葺了?这次修房子初二哥他们就能替四舅舅做木活儿了,四舅舅手不方便,每次做活儿右手仅剩的拇指都会受伤。 左手也是一样,指尖都是小伤口。” 陈咏义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做出那么好的风匣,陈初二他们就是因此受了触动,才会跟在陈咏义身边学手艺。 谢良辰道:“多赚些银钱,冬天还要多买些毛袜子,好好养养你们脚上的冻疮。” 陈子庚一笑,被阿姐这样一说,他还真的觉得脚背上发痒。 半晌陈子庚喃喃地道:“阿姐,咱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真好。” 姐弟两个盖着锦被说话,谢良辰的精神彻底松懈下来,耳边阿弟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到。 姐弟两个一前一后就这样睡着了。 许汀真屋子里。 陈老太太被许先生看久了,额头上都起了细小的汗珠,许先生盯着人不说话的样子,还真有些骇人。 陈老太太咳嗽一声,正要开口。 许汀真先道:“我听良辰说了,你早就认出了我?” 陈老太太又清了清嗓子:“开始时是真不识得。”许先生这话有些夸大其词,好像她隐瞒了多久似的。 许汀真沉着脸:“你这肚子还真是什么都能盛得下,忍了这么长时间,硬是半个字都没透露。” 陈老太太笑着露出豁牙:“我还不是怕给先生引来危险,才不得不将苦楚往肚子里咽。” 陈老太太说得那么轻松,许汀真却发现平日里看着抠搜、仔细的陈老太太其实是只老狐狸。 许汀真道:“良辰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都是真的 陈老太太喝了一口水,慢吞吞地从腰上拿出一只荷包。 那荷包用了许久,布帛都已经褪了色,无论怎么看,里面都不像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但陈老太太神情却十分郑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了荷包,生怕稍稍用力就会将里面的东西损坏。 许汀真见状不由地也正色起来。 终于,陈老太太从荷包中拿出一块叠好的布帛,将布帛展开里面放着张纸笺,纸笺发黄,折痕很深,显然有些年头了。 许汀真心头一阵慌跳,目光紧随着陈老太太的手,落在那纸笺上。 紧接着,许汀真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面前那娟秀的字迹。 那纸笺上的字,她识得。 那是广阳王妃的字。 就像阔别了多年的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 她全身上下,连同每一根汗毛在内都在颤抖,想要说话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听到鼻息中发出的急促呼吸声。 广阳王妃抄了一张药膳方子。 郡主从小脾气不足,广阳王妃用了许多法子给郡主温脾胃,这萝卜饼和梨粥是小郡主最喜欢的。 这药膳方子后面,是一个略显青涩稚气的字迹,将广阳王妃的药膳方子重新抄了一遍,应当是小郡主的笔迹。 睹物思人,许汀真的鼻子发酸,滚烫的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她红着眼睛看陈老太太。 与许汀真相比,陈老太太就显得平静许多。 许汀真半晌才道:“你这是哪里来的?为何要给我看这个?” 陈老太太又从荷包中取出一物递到了许汀真手里。 那是一枚私章。 许汀真紧紧攥着那玉石小章,翻开一看,上面刻着两个字:芙娥。 广阳王妃喜欢金石篆刻,自己私刻过不少的小章,整理医书、经方时,还曾笑谈以芙娥为名。 这个小号没有多少人知晓。 许汀真是其中之一。 许汀真攥着那枚玉石小章,此时此刻她反倒镇定下来,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她接下来要说的几个字上。 “她在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 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不能直呼王妃,生怕会被人察觉这样的秘密。 陈老太太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她摇了摇头:“他们要检查她的尸身,她逃不走。” 许汀真牙齿打颤,仿佛喘不过气来:“谁……谁逃出来了?” 陈老太太道:“小郡主。” 十九年前小郡主十四岁,如今该有三十三了,这样的年纪…… 许汀真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 陈老太太叹口气:“不过七八年前郡主也不知所踪,留下我守着陈家村,幸好……良辰回到了镇州。”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许汀真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良辰的眉眼很是熟悉,良辰还懂得药理、药材。” 那些都是小郡主教良辰的,良辰的父亲还买了山地种药材,这样一想所有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陈老太太点点头,刚要说话,手腕就被许汀真紧紧地攥住。 陈老太太对上许汀真的目光。 许汀真脸上都是泪水,一双眼睛却比什么时候都明亮,仿佛里面烧着两簇火苗:“真的吗?真的是?” 如果陈老太太敢说谎,许汀真觉得自己仿佛能将眼前的豁牙老太太一口吞了。 陈老太太颔首。 许汀真想要笑,但脸上分明满是悲伤,只不过悲伤背后却又有着一线希冀,所有的情绪都汇集在一起,竟然有了些许的癫狂。 “我就说,老天不会这样……” “没想到我还能看到这一天。” 许汀真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去:“我去看看良辰。” 许汀真这般模样出去恐怕要吓到人,陈老太太上前将她拦住:“别急,别急,你不是日日都见到辰丫头,哪里差着一时半刻?” “那怎么一样?”许汀真瞪大眼睛,恼怒陈老太太的阻拦,“虽然从前我将良辰当做唯一的弟子,可……” 可没想到良辰是广阳王和王妃的血脉。 多了这一层,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她的从前、如今和往后全都系在良辰一人身上。 “往后日子长着呢,”陈老太太道,“你先定定神,别吓着了村子里的人。” 陈老太太劝说之后,许汀真才算渐渐冷静下来。 陈老太太道:“不是有意瞒着你,良辰也才知晓,还是上次我去官药局时说给她听的。” 许汀真埋怨地看着陈老太太:“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该早些告诉良辰。” “是,”陈老太太有错在前,也不敢争辩,“经过了时疫和狗子的事,我算是想明白了,藏着掖着反而让良辰没有防备。” 许汀真这才想起来问细节,她拉住陈老太太的胳膊:“你跟我去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说。” 这十几年的艰辛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天黑下来,陈老太太才算讲的差不多了,许汀真先是哭红了眼睛,之后情绪渐渐归于平静,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期望一直不灭。 许汀真道:“该回到属地,将一切拿回来。” 陈老太太伸手拍了拍许汀真的肩膀:“不急,你看眼下的陈家村不是很好吗?旁边村子的里正都愿意来向良辰讨主意,辰丫头心里有思量,我们就随着她的意思做就好。” 许汀真颔首:“我知道。”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许汀真还是想要去看看谢良辰,两个老太太相扶着走回了陈老太太的屋子。 推开门,撩开帘子,陈老太太点燃了油灯,就瞧见姐弟两个睡得正香。 许汀真坐下来,怔怔地望着床上那团小小的影子。 那影子很小又像是很大,如山岳般巍峨。 许汀真走近几步,瞧见了谢良辰手中还算着算筹,没有什么事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好的。 想到谢良辰这些日子的辛苦,许汀真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许汀真轻声道:“让她歇着吧,好好歇歇。” …… 瀛州。 宋羡从衙署出来,去了秦茂行准备的小院子中。 宋羡坐下看文书,他要在这里等着蔡戎和吏部、太医院的官员核查时疫之事。 灯光映照下,宋羡的眉目更为冷峻,来到瀛洲之后,他斩杀了一个副将、两个军头、一个都虞侯,震慑了瀛洲的官兵。现在蔡戎虽然回来了,但有平疫功劳在前,蔡戎也不敢与他做纠缠。 宋羡看向常安:“镇州有没有消息?”忙的时候还好,歇下来之后,他就开始想陈家村的她,不知她是不是与他一样。 常安笑着道:“正要跟您禀告,快马送回消息,大小姐一切安好。” 常安说着笑意更深了:“谢大小姐在人前还处处维护您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脸皮厚 宋羡眉梢一抬,眼眸中的寒气就似遇到了朝阳般,瞬间化开,嘴角微微扬起,目光清亮地盯着常安。 “大小姐说了什么?” 常安心中暗叹,蔡戎若是看到大爷这般模样,就不会那么容易息事宁人了。 真是威武之气大减,小儿女之情与日俱增。 蔡戎看了悔之莫及,谢大小姐见了恐怕又要躲着大爷了。 常安笑着道:“不少村子中的里正都去了陈家村,问谢大小姐成药的事,谢大小姐说成药要交给官药局。” 常悦在陈家村周围护卫,虽然不会像从前一样“监视”谢大小姐一家,但因为要尽心竭力的保护,难免也会听到些消息。 于是在常安的要求下,常悦尽职尽责地将这些全都禀告了上来。 常安接着道:“那些里正不明白陈家村为何这样做,还怀疑是不是朝廷又在欺压百姓。” 宋羡听到这话并不生气,大齐建朝之前,镇州就被争来争去,经历了几十年的混乱,那些欺压之事,百姓见的太多,自然对朝廷没什么信心。 大家有这样的思量,早在宋羡预料之中。 宋羡道:“谢大小姐怎么说的?” 常安道:“大小姐说,成药好用,也看到谁手中,若是没有大爷的兵马押送成药,病患服药时也严加管束,中间不知出了多少差错。 这样的事旁人做不了,官药局最合适。虽说谢大小姐说的是官药局,但大齐的官药局有几个?又是谁来管束着?” 宋羡听着眼眸微亮:“她这是夸赞我?” 常安笑道:“如果镇州是宋旻、宋裕或者老爷戍守,您说大小姐会不会这么放心将成药方子拿给官药局?” 宋羡放下手中的文书,他正色望着常安。 常安心里一颤,他是不是夸得太厉害了,大爷脸皮薄,万一恼羞成怒,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安静片刻之后,宋羡嘴唇开启:“换了他们会有官药局?” 常安连声道:“没有,不会有。” 宋羡心中欢喜,表面上却不留痕迹:“你将谢大小姐的话再说一遍,方才我没有听得太清楚。” 啧,常安暗中感叹,没听清?是想再多听几次吧! …… 蔡戎回到瀛州之后,耳边听到的都是与宋羡有关的事,如果他再晚回来十天半个月,整个瀛州就要变成宋羡的地盘了。 宋羡,宋羡。 蔡戎眼睛中一闪杀气,早知道有今日,不如在战场上借着辽人的手除掉宋羡。 蔡戎看向瀛州知县:“太医院那边如何了?” 太医院的人到了瀛州之后就开始查问时疫之事,宋羡将如何用成药,用过成药后病患的情形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蔡戎就知道,想要从中挑出差错只怕很难。 瀛州知县道:“下官让人一直盯着,太医院的几个太医照常去疫所,唯有院使和户部员外郎始终在院子里议事没有出来。 等到明天一早我就再去求见。” 蔡戎沉着脸道:“不用了,他们没想替我们说话,你去多了反而会落下把柄。” 瀛州知县惊疑道:“这……难不成他们与宋羡早有来往?” 蔡戎只觉得瀛州知县蠢笨至极,不及镇州知县曲承美半分。 蔡戎冷冷地道:“这是皇上派来的人。” 瀛州知县这才明白:“您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皇上的意思,那皇上就是想要扶持宋羡,至少也是让宋启正,宋羡和节度使互相牵制。 从前是宋启正和节度使互相抗衡,如今又要加进来一个宋羡? 蔡戎不想夸赞宋羡,但宋羡的确聪明,知晓现在朝廷需要什么,在这时候向皇上献出“成药”,“成药”正是大齐急需之物。 朝廷想要建官药局已久,却一直都没有章程,不知官药局与坊间的药铺要作何区别,若是以后官药局制“成药”,不管是对民众还是朝廷社稷都是件好事。 所以皇上才想要知晓瀛州的真实情形,谁在这时候暗中动作,皇上都不会姑息。 就因为这样宋羡才有恃无恐。 瀛州知县道:“皇上这是被宋羡蒙蔽了,成药这样的好事,握在手中不知能赚多少银钱,宋羡二话不说就将这些献给了朝廷,可见他图谋更大,总之绝不可能是一心为了民众。” 蔡戎眉头紧皱:“即便如此,宋羡现在也是有功之人,在这样的关头,皇上不但会护着他,还会加以褒奖,我看用不了多久,宋羡就会成为大齐建朝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 瀛州知县试探着道:“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 蔡戎没有说话,瀛州是他的地方,却要靠宋羡才能平息时疫,这等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他。 可是他现在却还有罪名在身,不能再惹怒了皇上,那样的话他的节度使当真就做不成了。 唯有忍下这口气。 蔡戎闭上眼睛,凡事都被宋羡做在了前面,去年在镇州建官药局,今年北方就有了时疫…… 就好像老天都站在了宋羡那边,让宋羡步步为营。 蔡戎道:“做成药的陈家村就没有任何流言蜚语?那些民众情愿献出成药的方子?不是宋羡强迫的?” 瀛州知县道:“没有,陈家村正在为春耕忙碌,问及宋羡都是称赞。 不止是陈家村,整个镇州上下都是如此,衙署出面买了不少黄牛做了耕梨,看那架势仿佛要将农田、山地都种上农物和药材。” 镇州坚固如铁桶,水泼不进,瀛州就似一盘散沙,只要微微一用力就垮塌了。 蔡戎挥了挥手让瀛州知县等人都退下。 书房安静下来,管事低声道:“秦大爷还在外面等着向您请罪呢。” 蔡戎面色不虞,他留下秦茂行为他看护辖地,秦茂行不但没能拦住宋羡,还打开城门迎进了宋羡的兵马。 他这个外甥该不会暗中与宋羡勾结吧? “才两个时辰,不着急,”蔡戎淡淡地道,“趁着天气还没暖和起来,让他站在那里好好冷静冷静。” …… 镇州。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镇州城也愈发的热闹。 谢良辰与田卉珍一起,骑着马在官路上奔驰。 这几天从山地到陈家村,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但谢良辰却不觉得疲累。 听常悦说,朝廷派去瀛州的官员不日就会来镇州,朝廷要褒奖陈家村。 谢良辰当然想要赏赐,但她更看重的是朝廷是否能让官药局制卖成药,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她也不用再担忧了。 离陈家村还有一段距离,谢良辰就看到一队人马向她这边迎来。 田卉珍先道:“良辰停一停,我们躲避一下,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人太多 谢良辰缓缓勒住马。 田卉珍正要示意谢良辰去一旁,谢良辰道:“那是宋将军。” 宋将军? 田卉珍仔细地看着,等那队人马愈发近了,田卉珍才看了清楚,可不正是宋羡。 不过方才那么远的距离,圆的扁的都不知道,谢良辰是如何瞧出来的? 谢良辰和田卉珍翻身下马,走上前向宋羡行礼。 “将军,”谢良辰道,“您回镇州了。” 本是一句客套话,也没有要询问的意思,哪知宋羡下马之后,仔细地回道:“今天一早从瀛州回来的,刚才去了陈家村,听陈里正说你还没回村。” 田卉珍垂着头,是不是她太多疑了,总觉得宋将军与良辰说话时的模样与旁人不同,格外的温和似的。 谢良辰道:“大爷,您这是要去巡营?” 宋羡点点头:“是,不过现在不去了,跟你一起回陈家村。” 田卉珍惊讶,偷偷地看了看谢良辰。 宋羡接着道:“有关成药的事要与你商议。” 说完话,几个人上了马。 宋羡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远处的谢良辰,一段日子没见,她就又不同了,穿了一身男子的衣袍,将头发束起,远远看着还真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 常安也为大爷叹息,心心念念想着谢大小姐,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却发现谢大小姐身边还有旁人跟着。 那位田家小姐生怕谢大小姐会落单,一步一步的跟着。 换做陈子庚常安能用怀中的几本书引过来,黑蛋几个他可以用点心,陈里正他可以上前问春耕的情形,偏偏是位大小姐,他上前攀谈那就是失了礼数。 常安深感自己无能为力,怀里踹了乱七八糟那么多物什儿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众人到了陈家村。 谢良辰就见村子里一片热闹,村口有人正在拉黄牛卸草料。 谢良辰转头去寻找宋羡:“将军,这是……” 宋羡道:“是朝廷的赏赐。” 春耕在即,已经很难买到耕牛了,而且眼看着那几头牛比陈家村精心养了几个月的还要壮硕。 谢良辰正思量着,没发现宋羡走到了她身边低声道:“除了耕牛还有些别的。” 宋羡声音很低,谢良辰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的田卉珍,生怕被田卉珍听到一言半语。 “走吧,”宋羡道,“老太太还等着呢。” 谢良辰看到了迎过来的陈老太太和陈子庚,深深地吸一口气,埋怨自己方才小题大做。 “宋将军。”陈子庚满脸惊喜,将军送来赏赐就带着人急匆匆地离开,他都没来得及与将军说两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宋将军就与阿姐一起回来了。 宋羡道:“我想起来官药局还有些事要问你阿姐。” 陈子庚拉住宋羡:“宋将军这次可不能转身就走了,我们都许久没见到将军了,您就留在村子里用饭吧!” 宋羡看向谢良辰:“知晓你们都在为春耕忙,我带的人不少,不免有些麻烦。” 谢良辰道:“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宋将军不嫌弃就多坐一会儿。” 陈老太太笑着道:“可不是,我们手脚麻利,很快饭菜就能上桌。” 众人将宋羡迎进村子。 陈老太太拉着谢良辰到一旁,一双眼睛中闪着光,与往常看起来不同,仿佛多了些什么东西:“辰丫头,朝廷给了银锭做赏赐,足足有二百两银子。” 谢良辰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外祖母眼睛中多的是银钱。 陈老太太接着道:“二百两给我们陈家村的,一百两给许先生的,还有许多布帛,那些东西让你四舅舅带人看着呢。” 宋将军拿来赏赐时的场面辰丫头没瞧见,大家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全都愣住了,等到宋将军走了之后,陈老太太才想起来抓起一锭放在嘴边咬了咬。 缺了牙的陈老太,好不容易才在银锭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咬痕。 高氏看得直心疼,那么好看的银锭子上,硬是多了块伤。 谢良辰走进灶房,就瞧见正在和面的高氏。 高氏见到谢良辰心中一喜,净了手将谢良辰拉到旁边:“大伯娘与你说了吗?朝廷的赏赐……” 谢良辰点头:“说了。” 高氏道:“那些银锭子可咋办啊?” 在几双眼睛注视下,谢良辰施施然地道:“能怎么办?花呗。” 第一次得了这么多赏赐的陈家村,就在谢良辰这句话说完之后,顿时冷静了下来。 谢良辰接着道:“银钱当然是拿来花的了,村子里好多地方都需要银钱,都算上只怕还不够用呢。” 陈老太太长长地叹一口气,她眼看着外孙女从几百个铜钱花到十几贯,自从十几贯到几十两银子,如今外孙女开始琢磨上百两的银锭了。 真是不稀奇。 唉,是她们高兴的太早了。 陈老太太看向高氏:“好了,别说了,做饭吧!莫让宋将军等急了。” 谢良辰煮好了茶端出灶房,就看到狗子和柳二娘站在院子中。 柳二娘向正屋里张望着。 “狗子,二娘。” 听到谢良辰的声音,柳二娘就像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她快步走上前,想要伸手接过托盘又怕这样做不妥当,犹犹豫豫地不知所措。 谢良辰道:“你想要见宋将军?” 柳二娘点头。 没有听到姐姐的声音,狗子有些着急:“我们想向将军道谢。”但是不知晓他们这样的身份合不合适,会不会给陈家村和将军带来麻烦,他跟姐姐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过来。 谢良辰笑着道:“将军就在屋子里。” 他们知晓将军在这,可是辰阿姐这样一说,狗子觉得立即多了几分勇气。 陈玉儿和田卉珍撩开帘子,谢良辰端着热茶进门,亲手将茶碗摆在了宋羡面前。 茶叶的清香扑鼻。 谢良辰道:“这是才从镇上买来的茶叶。” 宋羡看出来了,茶叶不错,但不及她亲手做的“明月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避过这些人,与她再在月下品茶。 宋羡道:“有劳大小姐了。” 谢良辰回了礼站去旁边,正欲去看狗子和柳二娘,她的手就被田卉珍握住。 田卉珍向旁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你去灶房时,我家的伙计来了,说是运出去的毛织物可能出了点问题,那几家铺子突然不要我们的货了。 你也不用着急,我们拉出去的货,我父亲怎么也会卖出去,你心里有个数就好,我父亲会想方设法弄清楚原因。” 第二百章赔钱 谢良辰听着田卉珍的话,脑子里已经开始思量,如果事情不大田老爷不会让人送信回来。 他们卖的毛织物,不止是衣帽和袜子,还有各种毯子,大名府和河中府一带很是喜欢,就算天渐热了,不再需要衣帽,但是毛织物的毯子可以用来铺盖,不至于一条也卖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从中作梗。 就算田老爷去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若是有人做的毛织物比他们好,价格更为合适,收货的铺子自然不会再要他们的。 狗子的声音打断了谢良辰的思量。 狗子道:“没有陈家村和宋将军,我们姐弟也早就没命了,这礼您与陈家村的各位都受得。” 宋羡安抚狗子:“你们姐弟若是愿意留在陈家村,就去衙署递交文书,自然有隶员为你们入籍。” 狗子和柳二娘脸上露出一丝欢喜的神情,但紧接着柳二娘就想到死去的父亲和夫婿,眼睛登时红了。 狗子想到陈子庚和黑蛋与他说过的话,会教他筹算、辨别药材,日后也能与陈家村人一样赚到银钱。 这些都成了真。 狗子连声道:“愿意,自然愿意,陈家村这样好……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常常想,若是灵丘的乡亲们也能如此该有多好。” 狗子自觉失言,毕竟灵丘是前朝人盘踞之地,他却在大齐将军面前说这些,不知宋将军会不会生气? “都会好的。” 狗子的眼睛看不到,但耳朵格外灵敏,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宋将军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将军说的是“都会好的”,“都”包括灵丘吗? 狗子鼻子一酸,没想到威武的宋将军还会这般温和地与他说话,宋将军就像张老将军一样,他眼睛没坏的时候,还想将来长大了与张老将军一起上战场。 宋将军这话是不是也有收回灵丘的意思? 狗子心中激荡,有许多话想要与宋将军说,可是这样的时候,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狗子无助地去寻柳二娘的手。 毕竟是姐弟,弟弟的一个举动柳二娘便已经明了,她低声道:“若有什么事我们姐弟能做的,将军只管吩咐。” 宋羡没有拒绝,应声道:“好。” 狗子将柳二娘的手攥得更紧了,宋将军这样说,那就是有这样的打算。 谢良辰看向宋羡,收回广阳王属地并不容易,定州还有宋启正和宋裕,东边有横海节度使,宋羡一旦轻举妄动,很有可能被人暗中算计,所以前世宋羡在属地大乱之后才出兵。 宋羡如果做了与前世不一样的抉择,是否与她的身世有关?这个人做事……之前让她不得不谨慎应对,现在终于彼此多了信任,其中却也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让她时常会思量太多。 这样的感觉让谢良辰十分陌生。 如果她来选,她宁愿与宋羡的距离再远些,即便回到从前她也能够应对。 可自从疫所那晚之后,明明已经远得看不清楚彼此,她却还能瞧见他手里的灯光。 众人说完话,又热热闹闹聚在一起用了饭食。 常悦等人也被请进村子。 稻米饭、野猪肉做的馅饼、野鸡肉炒萝卜干,常悦身边的人边吃边说香,他们一直在暗中护卫陈家村,寻常哪有机会出来用饭,只能远远的闻闻香气,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不过这一顿后,平日里吃的干饼子就会更难下咽了。 常悦吩咐道:“吃完好好出去守着。”自从看出点眉目之后,常悦再也不去琢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大爷身边。 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大爷何时能搬来陈家村? 吃过了饭,宋羡带着人告辞离开。 陈子庚骑着马一直将宋羡送上了官路。 “阿姐,”陈子庚道,“阿哥夸我骑射都有进步,等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去阿哥军营里操练,将来就算不能上战场,也可以为阿哥督军粮。” 陈子庚这个“阿哥”叫得愈发顺口了。 睡觉之前,陈子庚还要前去跟着东篱先生读书。最近先生对陈子庚的教导更为严格,陈子庚看似还与从前一样轻松,睡梦的时候却总会嘟嘟囔囔背书中的注解。 谢良辰看着陈子庚离开的背影,转头向陈老太太道:“外祖母,咱们去一趟二舅舅家里,有些事我要与二舅舅和舅母说。” 高氏将陈老太太和谢良辰请进屋。 几个人坐在杌子上,谢良辰伸手调亮了油灯。 “二舅舅,”谢良辰道,“我们从现在开始先不卖毛织物了。” 陈咏胜一怔,不过好像转眼就想了明白:“是该停了,等到春耕之后再开织房。” 谢良辰摇头:“我们现在做好的毛织物也不卖了,田家商队送来消息,从前买我们毛织物的商铺,现如今都不肯收我们的货物,我与大家商议好,就准备让卉珍写信给田老爷,将毛织物卖的便宜些,也许不但赚不到银钱,还会折些本钱。” 高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如今去得干干净净:“田家商队带走的货物不少……若是赔钱的话,那要赔多少?那还不如带回来……” 谢良辰道:“再将货物带回来,要动用不少人力,人吃马用都算进去,花费更多。再说这次出去田家早就算好了要带什么货物返程,若因我们被耽搁,更加得不偿失。” 高氏嗫嚅着:“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们以后都不做毛织物了?”日后都没有毛织物,村子里就少了一笔进项,织房的人听了,还不知要多难过。 自从卖药材之后,陈家村一直都平平顺顺,突然发生这样的事,高氏有些腿脚发软,再想到织房那些忙忙碌碌的妇人们,她就更加心酸。 谢良辰道:“不会不卖,织房还会有,但要容我仔细想想。这次发生的事,也是寻常,赔的银钱不会很多,日后想法子再赚回来就好。”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清楚整桩事的来龙去脉。 谢良辰道:“赵州那边有初二看着,让四舅舅带个人去给田老爷送信。” 陈咏义去了大名府,就能设法打听出更多消息,看看这一切是谁的手笔,如果不是刻意算计,她不会放在心上,若是有意针对,她会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第二百零一章奔忙 谢良辰说完话良久,高氏依旧面色苍白。 一直沉默的陈老太太看向高氏道:“坐下吧,年纪不小的人了,还这样经不得事,陈家村大灾大难都能挺过来,这算得了什么?你都这样一会儿要怎么去织房告诉她们?” 高氏被陈老太太说得羞愧:“是我……是媳妇不对。” 陈老太太道:“既然敢做生意,就能想到会有赔银子的时候,辰丫头说的对,这都是小事。我们陈家村也赔得起。” 高氏应声:“媳妇只是想到这些日子不容易,一时着急。” 陈老太太知道高氏是心疼织房的妇人们,每天起早贪黑,手都磨出血泡,那也不肯歇着。 陈老太太道:“仔细想一想,我们陈家村也吃到不少甜头了,去年冬天还不是靠毛织物撑过来的?” 高氏点点头:“是媳妇没用,遇到事了,比不上辰丫头半点,如果没有辰丫头,我可能都会吓傻了……而且那些毛织物不止是我们陈家村的,还有周围村子的。” 谢良辰道:“舅母不要担心,等我将一切想周全了,就会一个个村子去,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大家。”她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到底要怎么做,也看各村的思量。 高氏又担忧起谢良辰来:“我和你舅舅陪着一起去。” “不用,”谢良辰道,“舅舅留下继续忙春耕,舅母要与我们村中的人说,将做好的毛织物和羊毛都放好,这些东西容易遭虫蛀,一会儿我去熟药所取药粉来,做成几个药包放在羊毛里。” 高氏仍旧不放心,一旁的陈老太太道:“就按良辰说的去做,外面的事,良辰自己能办好。”她也舍不得让辰丫头东奔西走,但良辰将来可能要承受的更多。 高氏没想到平日里一个铜板当两个花的陈老太太,到了这样的时候倒如此的镇定,看不出半点的焦急和心疼。 看看大家,高氏也就跟着静下了心。 谢良辰道:“舅母先去织房,我回去院子里核算账目。” 大家各自去忙碌。 谢良辰坐在东屋打开了账目,刚刚摆了一会儿算筹,就听到陈子庚的声音:“阿姐,先生来了。” 谢良辰忙将手里的算筹放下,起身将东篱先生迎到屋子里。 陈子庚去主屋中搬来椅子,请东篱先生坐下。 谢良辰乜了一眼小杌子,之前宋将军过来都是坐小杌子,她怎么就没想起来让四舅舅再做个椅子摆在这里。 谢良辰伸脚将不起眼的小杌子向角落里踢了踢,免得东篱先生行动时不小心会被绊倒。 陈子庚则与阿姐同坐在桌案前的木台上。 东篱先生看向桌案上的账目:“我听子庚说了,田家商队带走的毛织物出了差错?” 谢良辰道:“眼下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形,我筹算一下账目,明日让四舅舅带着人去大名府。” 东篱先生除了教陈子庚读书,几乎没有过问过陈家村的事,时疫时也只是嘱咐许先生和谢良辰一切小心,今日听陈子庚提及毛织物,隐约感觉到不同寻常,这才来跑一趟。 东篱先生道:“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良辰道:“可能有其他商贾能将这生意做得更好,毕竟我们的毛织物做工并不那么精致,但若是这样,田老爷早就打探出了消息。 除去这个就是有人暗中对付陈家村,用的手段很是高明,田老爷一时摸不透。” 东篱先生捋着胡须点头,怪不得许汀真会如此喜欢辰丫头,陈子庚长大之后若是能够成事,那也与他阿姐息息相关。 谢良辰道:“我按照后者做准备,先将毛织物卖出去,再慢慢查那些人的底细。” 东篱先生道:“那为何不先查那些人,再卖毛织物?或许没有了那些人,毛织物就不至于要赔钱。” “耽搁太久会成拖累,”谢良辰道,“我让四舅舅去大名府接下货物,货物卖不出就要租院子存放,有这么多东西在外,必然要牵扯大家的精神。 我将毛织物卖了,就不会被人牵制,那些人反而要去琢磨我下一步做些什么,被我所左右。” 东篱先生神情不变:“你想好了下一步做什么?” 谢良辰颔首:“我们的织机太老旧,大家的手艺也不好,将毛织物卖了之后,我想用这些银钱买纺车。 我们做出的毛织物太过粗糙,很容易被人替代,想要织房一直开着,就要做出更好的东西。” 这次关了织房大家会难过,但大家定然会期待织房重开的那一刻。 东篱先生微微笑了,没有再问毛织物的事,反而道:“听陈里正和子庚说,你们想要请先生办族塾?现在毛织物赔了银钱,可还有给先生的束脩?” 谢良辰听着欣喜:“有,村子里留的银钱足够请先生的。” 东篱先生道:“虽然我的本事不适合用在族塾,却认识几个不错先生,等你们收拾好房子,准备好书本,就拿着我的帖子去请人。” 东篱先生说完站起身,陈子庚忙上前搀扶。 东篱先生道:“不用送我了,留下帮你阿姐筹算吧!” 陈子庚还是将东篱先生送回了院子里,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帮忙。 “阿姐,”陈子庚笑道,“先生定然觉得阿姐很聪明,谁也及不上我阿姐。”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阿弟的头,她并不聪明,只是经历了前世比旁人知晓的多些罢了。 姐弟两个筹算到了很晚,这才回到主屋里歇下。 谢良辰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雄鸡的鸣叫声,然后是外祖母的声音:“辰丫头,起身了。” 谢良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想一想躲在角落里算计她的那些人,用坚强的毅力起身梳洗、吃饭,然后拿着她算好的账目骑马出了村。 …… 大名府。 戴着幂篱的女子从一处客栈前走过,从镇州来的田家商队已经在此逗留了六七日,他们只卖出了两骡车的毛织物。 女子微微弯起了嘴唇,这些毛织物都是镇州几个村子,花费了一个冬天才做出来的。 陈家村以为靠着这些货物能赚不少银钱,一定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光景。 女子紧紧握住手里的帕子,这还只是个开始,谢良辰迷住了她的表哥,害的父亲、哥哥下了大牢,父亲、哥哥不日就会被处斩,母亲也被叛笞杖、流徒,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外祖父以她定了亲为名,好不容易帮她疏通,她才算脱身,写了封信函送去嘉慧郡主府,希望郡主能够扶持她一把,这样她就更有把握向陈家村报仇。 女子带着人走入租住的小院子里,摘下头上的幂篱,露出了林二小姐的脸。 第二百零二章道谢 林二小姐走进屋中伸手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碗,一口气全都喝下。 家中突然巨变,所有一切全都不复存在,林二小姐再也不可能做回那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 父亲的案子,表面上是姑母和表哥向官府告发,其实她知道表哥是被人蒙蔽了。 蒙蔽表哥的人就是谢良辰。 表哥去了镇州陈家村之后才向府衙递交了证物,显而易见受了谢良辰的怂恿和指使,这才站在陈家村那边。 思及这些过往,林二小姐眼睛里却再也不会流出泪水,她能给出来的只有能杀人的利器。 林二小姐放下茶碗,就要去看账目。 身边的下人上前道:“二小姐,郡主府来人了。” 林二小姐眼睛一亮,忙起身去迎。 嘉慧郡主府的刘妈妈走进院子,看到林二小姐彼此见了个礼,就抬脚向主屋里走去。 林二小姐不敢怠慢,亲手向刘妈妈奉茶。 遣走了其余的人,刘妈妈这才道:“郡主说,你那毛织物做的不错,送去京城的那些,铺子都愿意收下。” 林二小姐满心欢喜:“都是郡主肯信我。” 刘妈妈望着林二小姐,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我不知晓你为何找上郡主,我家郡主仁善,看在你有本事的份儿上才与你做毛织物的生意,你也要好自为之,不要再胡乱说话。” 林二小姐听到这话忙着道:“妈妈,我送去的消息都是真的,陈家村……” 刘妈妈伸手阻止林二小姐:“只要做好你的事,再多说一句,郡主绝不会再用你。” 林二小姐不敢再提这些:“我会好好做,请郡主放心。陈家村的毛织物卖不出去,日后铺子里就只能卖我们做的,到那时我们再给毛织物加价,那些商铺也只能答应。” “你心中有谋算就好。”刘妈妈不再说话,站起身向外走去,蹬上马车之后,她才撩开帘子向林二小姐挥了挥手,示意林二小姐可以退下了。 林二小姐怔怔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低声道:“看到没有?她不过就是嘉慧郡主府的一个奴婢,却能坐着马车出入,只要我拉住了郡主,总有一日能够回到从前。” 不止如此,她还会比从前更厉害。 父亲出事之后,父亲身边亲近的人将陈家村许汀真的事告诉她,让她将消息送给嘉慧郡主,嘉慧郡主说不得会帮她。 这是父亲、母亲担忧她,给她最后的依仗,她定要牢牢地抓住。 “去跟那些掌柜的说,三日之内我们就会将毛织物送去铺子上,我们的毛织物比陈家村的便宜,而且做得更加精致,只凭这一点,从现在开始陈家村的毛织物就别想再进大名府。” …… 马车中。 刘妈妈见过林二小姐之后,心中很是满意,可以回去向郡主复命了。 郡主尚不知晓陈家村的底细,不如用林二小姐这样的人去试探一番。 刘妈妈正想着,外面传来声音:“妈妈,田家商队装车要离开大名府了。” 刘妈妈皱起眉头:“那些货物呢?” 下人禀告道:“也都拉上了。” 刘妈妈道:“难不成不在大名府卖了?那些毛织物大名府卖的最好,周围的州府都卖不出高价。” 不等下人回话,刘妈妈皱起眉头接着问:“不是说那商队的人还在四处奔走吗?怎么突然之间就要将货物拉走了?” 下人道:“是陈家村来人前来处置了。” 刘妈妈吩咐马车停下来:“先不急着回去复命,看看陈家村那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 陈咏义租了几匹马,带着村子里的两个半大小子,日夜兼程到了大名府。 田承佑的商队在附近逗留了半个月之久,货物在邢州、洺州受挫后,田承佑察觉这桩事不简单。 田家车队没到大名府,田承佑已经只身一人前去查看,当发现大名府的情形也是一样,田承佑的心凉了半截,于是一边查问送货之人的消息,一边让伙计送信给谢大小姐。 这一遭虽然出了差错,也算应对得很快。 田承佑带着陈咏义走向不远处的铺子:“真的要去?” 陈咏义应声:“来的时候,良辰已经嘱咐我该怎么做,田老爷放心吧!”良辰说的准没错。 田承佑相信谢大小姐的,于是不再多说什么。 说着话,两个人走进白家的铺子,白老掌柜看到是田承佑,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不知田承佑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是不是要与他争辩一番?毕竟去年白家铺子与田承佑有口头约定,答应今年还收他们送来的毛织物。 “白掌柜。”田承佑和陈咏义上前行礼。 白掌柜看着陈咏义跛脚的模样,又瞧见陈咏义少了的几根手指,心中有了思量,他听田承佑说过,这些毛织物是镇州几个村子的村民做的。 这些百姓在战火中备受煎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生计,他还曾因此想要给个高价,却被田承佑拒绝,难不成现在走投无路,想要以此来换得他的同情? 白掌柜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就看到那跛脚的汉子向他弯腰赔礼:“我是陈家村的人,来向掌柜道谢,多谢去年掌柜对陈家村的照顾。” 白掌柜的表情僵在脸上。 陈咏义接着道:“听说铺子里的毛织物比我们做的更加精细,价钱也便宜,铺子不收我们的货,是我们手艺不好,掌柜的开铺子也不容易,哪里能做赔本的生意,这个我们明白。只是想与掌柜的打个商量,我们若是做出更精致的毛织物,能不能再送来铺子上?” 白掌柜半晌才反应过来:“自然能……” 说完这话白掌柜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事也不怨你们,那方胜纹和毛织物做的毯子从前也没人做过,你们也是头一份。” 陈咏义生得本就憨厚,说话间再多几分礼数,只让人觉得更加恳切。 陈咏义道:“这次我们还会买织机回去,做好了样子会让人送来铺子上,等到您这里需要的时候,我们就让商队送来。 做毛织物的人越多,东西自然也会做的越好,铺子里多些选择,对掌柜的是好事,您说对不对?” 白掌柜从眼前这汉子的话语中听到了另一层意思,也许等到陈家村不做毛织物后,那家做毛织物买卖的人就会加价。 若是能互相牵制,那就不同了。 第二百零三章热热闹闹 白掌柜态度温和许多,反而劝说陈咏义:“不管是毛织物还是布帛,多做些新样式总是好的。” 陈咏义应声从怀里那处一只香囊递给白掌柜:“天气回暖了,毛织物招虫,这药囊是我们陈家村熟药所配的,您可以拿去试试。” 陈咏义说着从香囊中拿出一张方子:“若是好用,您再按这方子去抓药,这药中也有檀香这些贵重的香料,但与其他药材搭配用得少些,算下来能省不少银钱。” 白掌柜没想到陈家村的人还会带来这样的东西,心中更为惭愧:“原本生人送来的毛织物我也不收,但史家商队的管事说了,这东家可信没问题,他们为这东家运过货物。 我这才应承了,其他几家八成也都差不多,不过你们不要再去问,问多了恐怕让人生疑,怪罪到我身上。” 陈咏义连声道:“掌柜放心吧,我们不会再与旁人提及。” 白掌柜道:“你们那些毛织物准备怎么办?” 田承佑道:“村子要春耕,毛织物卖了也好多置办农具,准备折本卖了。城中现在有尚好的毛织物,看不上我们这些了,但我们手里的虽然粗糙,总归是用尚好的羊毛织的,可以卖到稍远的县里。” 白掌柜连连点头:“有些人家并不那么殷实,能省个百八十文,也就不在意精细不精细了,只是你们难免要亏银钱。” 陈咏义笑道:“没关系,生意总是有赔有赚,我们陈家村还有药材生意,而且我们家丫头说了,吃了亏才能有长进,我们陈家村要做长远的生意,不在这一时半刻。” 白掌柜从前对陈家村并不了解,如今看到陈咏义听到这一番话,只觉得这陈家村将来会大有作为,隐约听到陈咏义夸赞自家的女儿,虽然心中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打听。 白掌柜道:“我有个远房侄儿,常在县、村里行走,他认识一些人,你们若是信得过,可让他帮忙引路。” 田承佑和陈咏义欣喜。 陈咏义道:“那就劳烦掌柜了。” 白掌柜看看天色:“再过一个时辰我就关了铺子,你们告知我一个落脚处,我去寻了侄儿就过去。” 众人商定好了,田承佑和陈咏义才走出了铺子。 两人到了偏僻之处,田承佑笑道:“还是大小姐的主意好。” 陈咏义道:“辰丫头说了,行商就是这样顺风顺水时是看不出谁有真本事的,遇到事儿了,才能见分晓。 我们陈家村不能就这样让人看扁了。 赔钱事小,毁了名声事大。” 田承佑也跟着道:“良辰那孩子就像个擅长买卖的老商贾,什么到她那里都能稳下,也是因为这个,我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 田承佑接着道:“白掌柜说的那史家商队……” “我去查问,”陈咏义道,“良辰让我来大名府就是这个意思,一定得顺藤摸瓜,查到底儿。良辰说了,现在的毛织物还是小事,等到秋收卖药材等物时,若是想得不周全都要伤筋动骨。” 陈咏义回到落脚的客栈中歇息,一起来的两个半大小子去找田家伙计说话。 陈咏义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听到敲门声响起。 陈咏义忙上前将门拉开,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宋将军身边的家将,叫常同。 常同低声道:“卖毛织物的人打听到了,是获罪的祁州知县林珝的女儿。” 陈咏义将史家商队的消息说了。 常同道:“我让人去查史家商队的底细,明日晚上我会再来这里与你见面。” 等到常同离开,陈咏义才发现,良辰说的话半点没错,损失些银钱不算什么,能打听出消息才最要紧。 他们虽然赔了银钱,背后搞鬼的人也不会好受,这毛织物的价钱压得很低,他们很难赚到银钱,眼下为了防备他们,还不敢轻易涨价。 明日陈咏义还会散出消息,陈家村还有不少毛织物,如果这里的毛织物不足,他们随时都可以运过来。 陈咏义发现这几个月遇的事,与在军中一样,让他长进了不少,他不但能去赵州卖风匣,还能来到这里处置毛织物。 之前瘸着腿从军中回来时,他并没有对以后的日子抱太大希望,只觉得自己也就那般了,最好的情形也只是忙碌一年吃口饱饭。 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前面的路一片光亮,一眼望不到尽头。 …… 陈家村。 陈咏义带着人离开之后,谢良辰好像就将毛织物这桩事忘在了脑后。 天越来越暖和。 等他们准备好了一切,春耕也开始了。 陈老太太站在田埂上,看着村子里的妇人们,赶着几头大黄牛在田中耕地,她不时地伸出手指点江山。 瞧瞧,这些全都是陈家村的地,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带劲儿。 村子里的人都有了农具,干起活儿来事半功倍,村中的半大小子天刚亮就来帮忙,在田埂上吃了饭食,就一路跑着回村里的族塾去了。 从田里回到村中时,听到娃娃们读书的声音,陈老太太的眼泪差点要淌下来。 说不定哪天村子里真能出一个状元郎呢。 官药局开始做成药之后,需要的药材更多了,原本在织房的妇人们,还没来得及为毛织物伤心,就一个个都被叫去了熟药所帮忙。 人忙起来就顾不上难过了,高氏都忘记思量到底会赔多少银钱了,心中宽慰自己,好在陈家村进献“成药”有功,朝廷赏赐了二百两银子,也算是相抵了吧! 许先生连自己的那一百两银子也给了陈家村,陈里正开始不肯要,后来许先生答应年底会将这银钱收回来,而且多拿三十两银子做利,这才算是达成了共识。 陈家村耕地快,村子里的娃们都上了族塾,谢大小姐带着人在山地上忙碌,熟药所一直没有停。 这些羡煞了周围的村子。 如今提及镇州城,大家都会连带说起陈家村。 宋启正再次来到镇州时,放眼看去到处都是耕种的农田,心中一时感慨,只觉得自己的定州相去甚远。 整个北方,定州该比镇州繁华,可现在镇州却有超越之势。 宋启正身边的宋二老太爷道:“那不是陈家村种的山地吗?地里还有人,正好我们过去看看吧!” 第二百零四章求助 春耕之后,陈家村的耕地上经常会出现外村的人。 一开始的时候陈家村的人还会问一问,由于手里的活计不能放下,就打发村子里的小孩子带着人到处看看。 来的人多了之后,就见怪不怪了,大家干脆不去管了,依旧低头自己忙自己的。 毕竟陈家村的任务太过繁重,就算有了农具和耕牛,依旧累得人直不起腰来。 陈老太太没事的时候就会想,耕牛还是不太聪明,如果不需要人牵着,撒在地里就能自己耕地就好了,睡一觉起来地都耕种好了,那该多好? 不过这种要求着实太过分了,陈老太太都不好意思去灶王爷那里叨念。 “大娘,您去歇着吧!” 村子里的人不止一次劝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摇头:“不歇,不歇,就你们知晓要赚银钱,我老太太也想要。” 陈老太太少了牙齿,说话本就漏风,说的急了就像是在吹口哨。 “大娘,赚了银钱先去将牙镶上吧!” “是啊……上次大娘去我家里说话,我家几个娃正在炕上睡觉,将大娘送走之后你们猜怎么着?我家最小的那个不知啥时候尿了炕。” 众人跟着笑,都没有丢下手里的活计。今日他们要将这片山地种的差不多,明天大部分村民就要去另一片山地上了。 镇国将军宋启正和宋家族中老太爷走到陈家村山地上时,刚好听到村民们的欢声笑语。 “宋将军来了。” 陈家村的妇人先发现了宋启正,不由地喊了一声。 山地上忙作的陈家村人纷纷向山脚下看来,所有人脸上都是熟络、亲切的笑容。 “好几天没见到将军了。” 可当他们瞧见的“宋将军”不是宋羡而是宋启正时,陈家村人的表情明显跟着一变,那亲切顿时变成了恭敬。 宋启正自然察觉了这样的变化,这就是他与宋羡在这些村民心中的不同之处。 “镇国大将军。” 陈老太太和陈咏胜被村民们簇拥着走上前行礼。 宋启正道:“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春耕时间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村民们都没有动。 宋启正道:“就跟宋羡来时一样,都去吧!” 陈咏胜转身示意村民们离开,大家这才重新走回山地中。 宋启正问道:“听说陈家村的山地不少,还要好些日子才能种完吧?” 陈咏胜回话:“这才是第一片山地,后面还有许多,今年第一次耕种,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生疏,明年就会好许多了。” 宋启正没有说话,不用等到明年,镇州现在的情形就足以让外面的州、县羡慕。 都是北方,从定州一路往镇州来,看到的就是两个景象。 要知道定州今年春耕与往年相比已经大大不同了,开垦了不少荒地不说,附近村子也买了农具,可不论耕种的速度和山地耕种的情形与镇州都相去甚远。 宋启正这一路思量不少,常常会想起在京中时,听到那些对宋羡质疑的话语,如果那些人来一趟镇州,就不会说陈家村是被宋羡指使的了。 真的假的一看便知,所以李佑会那般替宋羡说话。 宋启正不禁叹息,只可惜李佑在的时候,他还被宋旻所蒙蔽,甚至想要拿下宋羡问罪。 宋家族中老太爷更为关切种植药材之事,让人扶着要去山中查看,陈老太太忙唤来高氏几个,陪着宋二老太爷向地里走去。 宋启正问陈咏胜:“宋羡经常过来?” “宋将军常来,”陈咏胜道,“将军看重春耕,若是在镇州,每日都要前来,还会给我们送些吃食。您看到大家用的农具和耕地的黄牛不少都是府衙的,我们与附近村子轮着用。” 宋启正听说镇州府衙做了这样的安排,不止如此还将周围山地“赊”给了百姓,宋羡为了镇州和赵州的百姓,想得很周到。 宋启正心中的那个嫡长子的模样,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宋羡能这般对待百姓,可见并非凉薄之人,为何在他面前却是那般? 是不是他这个父亲对宋羡太过苛责? 宋启正思量着,耳边传来一阵热闹的声音。 “阿姐,阿姐回来了。” 山地上几个孩子向前跑去,去迎一个纤细的身影,山地里忙碌的陈家村人不忘记嘱咐道:“快去给你们阿姐送水去。” 宋启正想起了那个曾被宋旻带去宋家,被他审问过的谢大小姐。 陈咏胜道:“是我们家辰丫头,我们第一次种植药材,什么都不懂,全要靠辰丫头拿主意。” 之前宋旻还说谢大小姐根本不懂得辨认药材,可陈家村不但卖了药材,还开了熟药所,做了成药,如今又在种植药材…… 那些过往只要想一想,宋启正就觉得脸上一片热辣辣的疼痛。 “镇国将军。”谢良辰上前向宋启正行礼。 宋启正颔首,少女脸上虽有疲惫之色,眼睛却依旧清亮,虽然穿着粗布的衣裙,站在那里却还是十分扎眼。 “那么多山地,都耕种起来不容易,”宋启正道,“着实辛苦。” 说到这里,宋启正顿了顿:“我听说都是你教的村民,要如何在山地种药材。” 谢良辰道:“陈家村不敢冒领功劳,是宋将军让人送来了不少相关的书籍,还请来了南方的种药的农户,大家一起商议出的结果。” 原来是宋羡,那就怪不得了。只靠一个陈家村自然不能做成这样的事。 宋启正来镇州之前本该让人给宋羡送封信,说明他们的来意,可他们父子之间毕竟有隔阂,有些话不好说,他这才亲自跑一趟。 以为来田间看看可能就会有个大致的思量,听谢大小姐这样说,他还是避不开要去见宋羡。 宋启正沉默片刻道:“定州的山地现在种药材,还来不来得及?” 宋启正不能确定,宋羡听到这样的话,是否愿意帮忙,与其直接问宋羡,倒不如先向眼前的少女打听打听。 谢良辰略微迟疑:“按理说来得及,不过还要看看手里的种子够不够用。”除此之外,还要看镇国大将军能不能放下这个脸面,去请宋羡帮忙。 宋启正还没说话。 谢良辰道:“衙署方才来人说,宋将军又吩咐人运了些种子来镇州,不知数目有多少……” 言下之意,就要去问宋羡了。 第二百零五章担忧 谢良辰牵着骡车走在前面,车中放着的都是准备拿去交给其他村的农具。 明日他们要去另外的山地,暂时用不到这些东西,刚好拿给其他村子。 宋二老太爷坐在马车上向外张望,不时地问宋启正:“阿羡在镇州府衙吗?” 宋启正道:“刚使人去问,还不知晓。” 宋二老太爷有些惊讶:“我们来镇州,你事先没告诉阿羡?” 如今宋氏族人都在定州落脚,宋启正和宋羡常年在外打仗,很少回到族中,宋二老太爷上次见宋羡还是在去年春天,去年除夕宋启正押送宋旻去了京城,宋羡也没有回到定州祭祖,宋氏族中就在传,因为宋旻的事,宋启正与宋羡父子之间隔阂更深了。 宋二老太爷暗中叹口气,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骡车:“不着急的话,我们慢慢走吧,沿路也能看一看。” 宋启正应声。 又走了一会儿,车马上了官路。 身后传来陈家村人说话的声音,宋启正仔细听了听,只觉得陈家村这群人与旁人不太一样。 在陈家村所有长辈都叫谢大小姐:辰丫头,平辈都叫谢大小姐:阿姐。 陈家村的村民虽然大部分都姓陈,但还是与宗族不同,更别说还有不少外姓人在,但是看起来整个陈家村就像一大家子人。 车马直接到了府衙门口。 宋启正发现此时的镇州府衙门口聚满了人,但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前来鸣冤、递送状纸的,他们要么搬动农具,要么牵着耕牛进出,显然都是镇州的百姓。 若非亲眼所见,宋启正不会想到衙署会成这般模样。 “镇国将军。”曲承美匆忙整理了身上的官服,快步迎了出来。 宋启正看向曲承美的靴子,靴面上满是泥土,官服袖子刚刚放下来,这位知县不知刚刚在做些什么,不过能猜出与农耕有关。 府衙前的人纷纷向宋启正行礼,然后才又各自忙碌起来。 谢良辰的骡车也赶到了,陈家村的人开始卸骡车上的农具。 “阿姐,我们也来帮忙。”守在衙署门口的孙家村、下河村人见状都围了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就将农具卸了车。 “阿姐,”孙家村的人道,“你们明日要去更远的山上吧?我们的骡车刚好空了出来,阿姐一会儿也赶走。” 谢良辰点头道:“你们村里的地种的如何了?” “就快好了,”孙长兴搬好了东西笑着上前搭话,“昨日装了几个犁头,将分到的荒地都耕了一半,再过两天我们也能上山了。” 谢良辰点头:“好,到时候我也过去。” 孙长兴急忙道谢:“这些日子辛苦阿姐了。” 宋启正听着这些话,转过头向谢大小姐的方向看去,其他村子的人也叫她阿姐? “将军,我们去二堂说话吧。”曲承美将宋启正迎去二堂。 宋启正向管事道:“先将二老太爷送去家中。”二老太爷去了镇州的宋家宅子,刚好能与老太太说话。 宋启正和曲承美在二堂坐下。 宋启正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这段日子府衙都是如此?” 曲承美道:“春耕开始之前就这样了,现在镇州耕牛少,农具也不够,就想出这个法子。” 镇州耕牛少,农具不够?那定州就更是如此了,横海节度使管辖的几个州,许久没经过战事,但百姓手中的农具也一样不足。 大家都这样,却只有镇州府衙这样做。 宋启正道:“你想的很周全。” 曲承美忙道:“是宋指挥使吩咐下来的。” 宋羡被朝廷封为指挥使,戍守镇州、赵州,朝廷的公文两日前才刚刚送到,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旨意,皇上将白马岭的军营也交给了宋羡,由此可见朝廷对宋羡的信任与日俱增。 若不是边疆戍守不能松懈,北方又忙于春耕,宋羡就该去京城谢恩。 曲承美猜测镇国将军来镇州可能与这件事有关,毕竟白马岭还有一千宋家军,这一千人如何安排,宋羡总要与宋启正商议。 两个人没有坐多久,隶员来禀告:“指挥使来了。” 听到宋羡前来府衙,曲承美起身道:“我去迎一迎。” …… 宋羡在镇州衙署前下了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谢良辰。 谢良辰正要将手里竹筐搬上骡车。 竹筐中装的是挖到的药材,眼下不是挖药的时节,但在山中垦地时不免会遇到,今日着实收获了不少。 各村都有这样的情形,干脆每日就将挖到的药材一起搬来衙署,谢良辰在衙署看过之后,直接称重买下,带回熟药所。 眼看还有几步到骡车,谢良辰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她手上一轻,竹筐被人接了过去。 谢良辰抬起头看到了一抹海棠色的官服。 穿着指挥使官服的挺拔身影,将竹筐送上了骡车。 眼下他的举动和身上的官服委实不太相称。 “将军。”谢良辰在宋羡转身那一刻欠身行礼。 宋羡没有开口吩咐,常安几个就上前帮忙装药。 谢良辰连声感谢,黑蛋几个去了族塾之后,最近大家又都忙,她身边确实少了人手,但也不能如此使唤宋羡。 宋羡的目光一直落在谢良辰身上,虽说他昨晚才去了陈家村讨喝“明月茶”,却总有种感觉,好似许久都没见到她了。 宋羡迟迟没有进二堂,宋启正带来的几个家将只能在衙署门口候着。 宋羡没有理会,神情自若地向谢良辰道:“山地那边可还顺利?” 谢良辰应声:“今天种了不少。” 宋羡道:“毕竟是山中,来来回回要仔细些。” 站在旁边的常安眼睛瞥向别处,装作没有听到的模样。 不等谢良辰说话,宋羡接着道:“我先去二堂见宋启正。” 说完这些,宋羡才向衙署内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宋羡总去陈家村“讨茶”的缘故,谢良辰竟不觉得宋羡刚刚那些举动有什么不妥。 她反而为宋羡担忧,总觉得宋启正这趟来镇州,势必要提及白马岭的驻军,宋羡向朝廷请要白马岭是为了什么她心里清楚。 翻过白马岭就是广阳王的属地。 宋羡是在为后面的事做准备。 谢良辰看向陈玉儿:“你带着人先将药材送回去,我先留在衙署,有些事要找宋将军商量。” 第二百零六章弥补 曲承美在衙署接了宋羡,前往二堂的路上将宋启正问的事说了一遍。 在曲承美眼中,镇国大将军对长子的态度缓和不少,虽然还远不如寻常父子那般亲和,却也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 镇州和赵州的情形镇国大将军都看在眼里,只要今年没有太大的天灾,百姓们都能吃饱,赋税也能按时交上,还能为军营囤积一些粮草。 嫡长子如此,不管宋启正如何思量,也是给镇国将军府添光加彩,换句话说,镇州如果没有宋羡,宋启正一家早就败在了辽人和横海节度使手上。 两个人走进二堂时,宋启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百姓。 “镇国将军。” 身后传来宋羡的声音,宋启正才转过身,宋羡好多年没喊他父亲了,起初他没在意,在军中当着将士面前,不论父子,只有部属。 不知什么时候宋羡在私底下也这样唤他。 宋启正看向宋羡,隔段时日不见,宋羡看起来又瘦了,小小年纪身居指挥使之位,这光鲜的一切背后,还有繁重的政务和责任。 宋启正不由地想起前些日子家中的混乱。 宋旻死了之后,荣氏不肯让人搬动宋旻留下的物件儿,动辄就去宋旻的屋子里坐着,一哭就是半日,府中事务一律不管,族中女眷前来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正当宋启正一筹莫展之时,宋老太太回到定州宅子里。 听到荣氏的哭声,宋老太太就寻了过去,他也只好跟着一起前往。 宋旻已经不在了,但那院子仍旧被打理的像是他活着一般,屋子里都是宋旻常用东西,荣氏瞧着那些物件儿睹物思人,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宋启正以为宋老太太会劝荣氏几句,宋老太太反而道:“看看这屋子,从小到大你们给了他多少?要说宋家上下还亏待他,我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 宋老太太指着荣氏:“你这般是要做什么?怨恨你夫婿没能救下你儿子?我们要如何做你才满意?整个宋氏一起通敌,陪着你们母子走黄泉路?” 荣氏被骂得怔愣。 宋老太太接着道:“莫说宋裕和宋旻曾被辽人抓走,宋家就对不住他们,你没瞧见这几年整个北方成什么样子?不是宋家对不起你们母子,恰恰相反是宋家庇护了你们母子,你们在后面享福的时候,是宋启正和宋羡带兵在前与辽人血战。” 荣氏说不出话,只是哭个不停。 宋老太太道:“宋旻毕竟是你的骨肉,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坎儿你若是过不去,着实怨恨宋家,你就回娘家去吧,我也不逼着你做镇国将军府的夫人。” 宋启正许久没有见过宋老太太如此,荣氏也不敢再抽噎。 宋老太太走出宋旻的屋子,又威严地看向他:“都是你的儿子,你去看看羡哥儿的屋子里都有什么?人心是偏,但不能偏得没有边际。我看这次皇上处置的太轻了,不该留着你这个镇国将军之位。 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街面上随便寻个人,都不如你这般糊涂。 宋旻犯错被杀,还有人护着他,你那整日在外征战的嫡长子,立了大功却还要被人埋怨,我为何不愿意与你们说话?我着实见不得你们这般偏心。 你也一样,若是觉得宋羡犯过错,就找到证据将他押送去朝廷,让朝廷来处置他,没有证据就不要将那些罪名压在他头上。 这一关你若是过不去,不想要这嫡长子,干脆将他过继给族中,老太太帮你办这桩事,从此之后宋羡与宋启正没有父子关系。” 那一日之后,宋启正想了许多,许多事是他没有做好,他开始思量当年他被刺杀的种种,还有宋羡被辽人掳走的经过,其中有些地方的确蹊跷,他该仔细地查一查,而不是继续无端猜疑。 有了这样的思量,宋启正再面对宋羡时,心中多了些愧疚。 父子两个默立了半晌,曲承美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打破这局面,宋启正回过神来,向宋羡道:“这阵子你辛苦了,要多注意身子。” 宋羡心中略微讶异,他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回应:“多谢镇国将军关切。” 宋启正听着那公事公办的语调,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转身坐在椅子上。 “朝廷要在大齐增设二十个官药局,”宋启正看着宋羡,“官药局需要大量的药材,北方的药材镇州、定州一带最好,我瞧着镇州种植了不少药材,定州也有许多空闲的山地……” 说到这里宋启正顿了顿。 宋羡知晓宋启正的意思,他却没有立即回应。 曲承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这屋子里的气氛着实不怎么样,仿佛只要冒出一个火星,就能将一切烧着。 宋启正皱了皱眉,终于卸下了气势:“不知你这边是否能调动些人手去定州帮忙。” 宋羡神情不变,眉眼中满是疏离:“镇国大将军吩咐,镇州衙署自当尽力安排。” 宋启正尽量心平气和:“到底要如何做,你可直接吩咐定州知县。”本来还有不少话想要说,这样的气氛下,也不想再开口。 宋启正站起身:“朝廷让你接管白马岭,白马岭军营还有一千宋家军,那一千人你来操练吧,不用送回定州军营了。” 宋羡没料到宋启正会这么容易将兵马交给他。 宋启正说完看向曲承美,曲承美会意退出二堂。 宋启正看向宋羡道:“你要白马岭做什么?想要收复广阳王属地?” 宋羡淡淡地道:“朝廷只是命我戍守关隘,是否对西北用兵,都要听朝廷安排。” 宋启正目光一敛:“我知晓你在思量些什么,但眼下不是好时机。这次的案子,蔡戎为了脱身,不惜将手下的副将、知县推出抵挡,才能保下他横海节度使之位,心中对你的怨恨可想而知。 皇上虽然对蔡戎起了疑心,但蔡戎在北方多年根基已深,想要拿下他不容易,否则也不会拔擢你来制约蔡戎。没有除掉蔡戎之前,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否则反而会被蔡戎寻到机会针对。” 宋启正不等宋羡说话,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前是我太苛责你了,对你关切不够,但我们毕竟是父子,我也希望有机会能够弥补。” 第二百零七章心安 宋启正说完看着宋羡。 一千兵马,换一个安心,也能少些愧疚?宋羡与宋启正对视:“朝廷旨意上说,让我接管兵马,宋家一千人在这其中,不过里面的副将和军头,若是有镇国将军的心腹,将军可以早些与我过文书。 既然我接手了白马岭,军务就不由镇国将军担忧。” 宋羡这话分明是在提点他,让他日后不要插手白马岭的事,这般的放肆、狂妄…… 宋启正刚要去取桌案上的茶碗,听得这话皱起眉头,火气上涌,开口就道:“你这脾性不知随着谁。” 宋羡一眼看穿宋启正:“镇国将军是否怀疑过我并非你的子嗣?” 宋启正来之前想过宋羡会说什么,或许会问及当年刺杀之事,却怎么没想到会是这一桩。 宋启正眉头皱得更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宋羡神情淡然:“镇国大将军提及弥补,可想过弥补我母亲?” 宋启正眉宇中的怒色再也掩不住,一掌拍在桌案上:“你非要在这里与我争辩这些?不管你母亲如何,都与你无关,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母亲,你不用这样质问我。” 这次押送乔副将去京城时,他见过乔副将几次,乔副将看到他之后,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 那神情宋启正到现在他还记得,既然乔副将是辽人眼线,这些年定然瞒着他做过不少事,当年他遇刺时,替他审问刺客的人就是乔副将。 就算宋启正还有别的话想要与宋羡说,现在也都没了那个心思。 宋启正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衙门二堂。 这里虽然不是宋家,但宋家父子说话,也没有人敢靠近,曲承美站在远处候着,直到瞧见镇国大将军面色铁青的离开。 看来父子俩谈的不怎么样,曲知县叹口气,返身走回二堂。 二堂倒是一片安静,宋羡坐在桌案前如往常一样翻看公文,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曲承美上前将衙门里的公务与宋羡说了一遍。 两个人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宋羡这才起身离开二堂。 “大爷,”常安走上前道,“谢大小姐没有回陈家村。” 宋羡本来幽深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 宋启正和宋羡父子两个在府衙逗留,人人都担忧,唯有常安不急不躁,就算有天大的事,大爷心情再皱巴,只要有谢大小姐在,就全能抹得平。 宋羡道:“人在哪里?” 常安低声禀告:“之前在衙署,老爷走的时候我怕大小姐担忧,就说大爷有事与大小姐说,请大小姐去小院子里。” 常安心中思量,若是他没眼色的让谢大小姐在衙署里干等,明天一早他就会去白马岭陪程二爷。 程二爷不过就是吃了一碗面条,被大爷记恨那么久,从过年到现在马不停蹄地在外面跑,不知穿烂了多少双官靴,这都是前车之鉴。 宋羡不再耽搁,带着常安几个回到小院子里。 小院子炊烟袅袅,香气顺着里院的灶房飘出来。 宋羡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烟气,只觉得比一池春水还柔和似的,他一步步向前走,看到了在灶房里忙碌的人影。 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将面条撒入锅中。 氤氲的烟气吹在她脸颊上,她微微偏过脸就瞧见了他。 谢良辰神情自然地道:“常安说你们赶路回镇州,还没有用饭,我煮了面,一会儿就好。” 宋羡这段日子着实辛苦,既要接手赵州事务,还要接手白马岭的军营,春耕的事虽说有曲承美在,但有些事还要过他的眼,但他不觉得有什么,前世他就是如此,早就习惯了。 可当静静地站在这里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人,宋羡才觉得前世白白活了几十年。 屋檐下的燕儿飞出去尚有还巢之日,而他却一直都像一支离弦的箭,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简简单单的一碗面,却香气扑鼻。 和面时加了蛋清,面条色泽白洁如银,根根如丝的面条上撒着翠绿的野葱,让人看着就肚腹发空。 宋羡拿起箸又放下,看向谢良辰:“一起用吧!” 谢良辰想要推拒。 宋羡看向常安:“面够不够?让常安和厨娘也过来,你觉得不好,再让人立个屏风。”他亲眼看到她煮了许多,想来也是带了其他人的。 若谢良辰顾及礼数,也就不会整日在人前露面,更何况宋羡在陈家村用饭时,大家也都坐在一起。 宋羡这样一说,谢良辰就没道理拒绝了。 厨娘不知道大爷是什么意思,胆颤心惊地坐下来,忍不住偷偷去看了看大爷的脸色。 宋羡拿起箸,刚好翻到面条下的几颗馄饨,宋羡夹起来一颗送入嘴里,是羊肉馅儿的,他微微扬起了嘴唇。 厨娘恰好瞧见这抹笑容,虽然不知晓缘由,却也将心踹回了肚子里。 这顿饭吃的有些奇怪,常安和厨娘垂目,敛息,让谢良辰一度错觉,好像屋子里只有宋羡和谢良辰两个人。 一个多月没有胃口的宋指挥使,吃了三碗面条,盛第三碗的时候,谢良辰差点忍不住要阻拦,面条就算再好消食,也架不住宋羡用的碗大。 吃过了饭,常安端了茶放下,转身退了出去。 谢良辰低声道:“方才镇国将军来,是为了白马岭军营的事吧?” 原来她是在担忧这个,宋羡微微弯起嘴唇道:“也不全是。” 谢良辰目光明亮,眼底似是有璀璨的月光,她靠着椅背,静静地听着,神情比从前轻松了些。 宋羡心中的欢喜,偷偷摸摸地又增加了几分:“乔副将被抓之后,宋启正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我猜与他之前被刺杀有关,那时候他认为暗中安排一切的人是我,现在有了别的思量。” 宋启正一开口,宋羡就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事先有所表示,免得等查清一切时,发现错怪了他,宋启正这个父亲面上太过难堪。 宋羡停顿片刻接着道:“他也提及了白马岭,看出我有意西北,劝说我不要急着行事。” 谢良辰与宋羡四目相对:“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 宋羡知晓谢良辰在担忧些什么,他嘴唇上扬笑意更深了些:“前世我也没猜到西北会突然内乱,但早就写了奏折准备剿灭前朝余孽,就算没有内乱这一遭,我照样能将西北握在手中。 今生如果有一日我要调动兵马,也一定会大胜而归。” 谢良辰听着宋羡这话,话语中隐约透着些桀骜和跋扈。 她第一次觉得这两个词不让她反感,反而觉得有些许心安。 第二百零八章了不得的秘密 宋羡书房中掌了灯,两个人影被照在轩窗上,守在外面的常安更不敢靠近了,生怕听到一言半语,从此之后就变成了聋子、哑巴。 谢良辰和宋羡还在说话。 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总有轻重缓急,可以一件件的来。 按照前世推算,西北这两年都不太平,第一次战乱在今年秋天,第二次战乱是明年,宋羡是在第二次战乱带兵攻入忻州,活捉了前朝伪王。 第二次战乱几乎毁了西北四州之地。 宋羡将舆图展开给谢良辰看。 那是一张完完整整的广阳王属地舆图。 宋羡道:“从南边向北是沁州、隆州、忻州、代州,照狗子说的,张老将军在代州聚集人手,第二次战乱时,前朝的伪王出兵代州,张老将军带着人杀出了忻县,伪王前胸中了一箭,可惜稍偏了些,否则那时候就能要了他的命。” 谢良辰道:“所以前世代州死伤最为严重。”前朝余孽恨死了张老将军。 宋羡点头接着将那一战的经过讲给谢良辰听。 宋羡道:“这些内情你都不知晓。” 谢良辰望着那张舆图颔首:“前世我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时候也离开了镇州。” 谢良辰离开镇州嫁给了苏怀清。 宋羡心头无端又烧起一把火,恨不得立即与苏怀清在校场上搏一场,好不容易才将这样的情绪压下,苏怀清还算懂得分寸,自从上次送年礼去陈家村后,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谢良辰不知晓宋羡的思量,目光依旧在那舆图上,重活一世,所有一切都不同了。 宋羡道:“等到春耕过了,我带你去白马岭。” 从白马岭往西是忻州,往北是代州。 谢良辰心头一跳,目光应该迎向宋羡,她却没有从舆图上挪开,停顿了半晌,仿佛才回过神:“谢谢大爷。” 宋羡拂了拂身上的长袍,那舆图是他带着人才做出来的,眼下不能带谢良辰去广阳王属地,不能亲眼看属地,就让她看看舆图。 知晓她看到舆图会欢喜,却没料到她眼睛黏在舆图上。 难不成他这个人还不如舆图好看? 谢良辰终于从舆图上挪开视线。 宋羡道:“帮林二小姐卖毛织物的史家商队有些来头,史家运送羊毛给林二小姐做成毛织物卖去大名府和京城,帮忙从中牵了这桩买卖的是嘉慧郡主。” 嘉慧郡主在北方施粥,惦念着广阳王的属地,这次她帮林二小姐是为什么?要么是盯上了陈家村,要么是盯上了宋羡。 宋羡道:“无论她要对付陈家村还是我,都一样。” 若是针对广阳王属地来说,的确一样,不过从宋羡嘴里说出来,却让谢良辰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羡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要多些思量。 谢良辰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眼下说感谢宋羡,或者劝说宋羡不要提前拿回西北四州,仿佛都不妥当。 她不愿意让一切失去控制,特别是在没有想清楚之前。 既然宋羡有了决定,不管是对四州百姓还是张老将军来说都是一桩好事,她要做的就是尽全力帮忙,早些让宋羡掌控北方,也算是没有亏欠。 谢良辰看向沙漏:“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宋羡也起身道:“刚好我去军营,与你一起出城。” 常安看到大爷与谢大小姐相继出门,大爷提着灯笼往前走,他识相地向后退了几步,只等着两个人出了内院,这才靠上来听吩咐。 “去军营。” 听到这话常安应声,忙让人去牵马。城外军中的将领大约没料到大爷会这时候前往,最近大爷的行踪委实飘忽,将士们肯定很想弄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规律。 到了陈家村。 谢良辰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马匹缰绳交给常安。 宋羡道:“最近陈家村的两匹马不够用处,你先将马带回去,春耕之后再还给我。” 谢良辰应声,再次向宋羡行礼,牵着马向村口走去。 “阿姐。”陈子庚的声音响起。 不等谢良辰说话,陈子庚就发现了端倪:“阿姐这是去见宋将军了?” 谢良辰道:“有些事要与宋将军商量。” 陈子庚晃了晃手里的灯:“宋将军将阿姐送回来的?” 谢良辰点头。 “宋将军还没走呢。”陈子庚提起灯笼挥了挥手。 谢良辰转头去,只见官路上火把摇晃,宋羡一行人才沿着官路向前驰去。 陈子庚帮谢良辰牵马:“这匹马是宋将军给的吗?” 谢良辰觉得阿弟今晚的话尤其多:“暂时借给我们用一用,等到春耕之后就还回去。” “这匹枣红马比大白高一些,”陈子庚跃跃欲试,“马鞍和马镫都是新的。” “阿姐,”陈子庚忽然道,“你说宋将军为啥对陈家村这么好?” 谢良辰被问得一愣:“因为咱们村子的人好吧!宋将军就喜欢前来。” 陈子庚思量片刻:“那阿姐觉得宋将军最喜欢村子里的谁?”今日黑蛋几个与他聚在一起,说的都是这桩事。 从长大了去军营,说到宋将军种种。 黑蛋说宋将军最喜欢陈子庚,定然会先带陈子庚去战场,陈家村其他的孩子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们现在对骑马打仗充满了好奇。 陈子庚问黑蛋,从哪里知晓宋将军最喜欢他。 黑蛋说,喜欢谁就喜欢与谁待在一起,宋将军每次来陈家村,与子庚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陈子庚听得很是高兴,可就在刚才接到阿姐之后,陈子庚又仔细想了想,宋将军不是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而是与阿姐说话的时候最多,从开始向纸坊里卖药材时就是这样。 照黑蛋那样说,宋将军应该最喜欢阿姐才对。 宋将军喜欢阿姐? 陈子庚心中一惊,好像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 “自然是……”谢良辰伸手摸了摸阿弟的头顶,“自然是你了。” 陈子庚仰着头:“真的吗?” 谢良辰笑着颔首:“真的。” 陈子庚望着谢良辰的背影,用力晃了晃头,又去看了看身边漂亮的枣红马,年纪尚小的陈大爷人生中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 是黑蛋说的不对,还是他之前没有发现? 如果宋将军喜欢阿姐,那么宋将军是不是就归陈家村了? 想到这里,陈子庚忽然兴奋地叫了一声:“阿姐……” 第二百零九章烦人精 陈子庚这个八岁大的孩子,想到了一桩事,突然激动的喊阿姐。 待他那阿姐转过头看向他时候,陈子庚就怔住了,觉得这话不知该怎么说,说不好要挨打,而且美梦也会跟着烟消云散。 谢良辰道:“怎么了?” 陈子庚稳住心思,他阿姐聪明,一双眼睛能将人看穿,立即看出他的古怪。 心里想着,陈子庚抬头与阿姐对视,可扛不到片刻就败下阵来,幸好他心思敏捷,心念一转道:“阿姐,昨日有人去二叔家,要给玉儿姐说亲。” 谢良辰还以为什么事,笑着道:“春耕的时候,还有媒人登门?” 陈子庚道:“听说就是春耕时看上的,觉得玉儿姐能干性子又好,生怕许诺了别人家,就赶着让媒婆前来。” 谢良辰没听陈玉儿提及这桩事。 谢良辰道:“你玉儿姐比我还小几个月,说亲也不着急。” 陈子庚镇定自若地道:“媒婆说玉儿姐这个年纪别说定亲,许多都嫁人了。还说男方家不错,镇州城里买了屋子,家中也有些田地。” 说完陈子庚拉住阿姐的手:“阿姐,你觉得呢?这样的好吗?” 谢良辰道:“你说男方家境配玉儿好不好?” 陈子庚点头:“黑蛋很担心,拉着我说个不停,虽然舍不得玉儿姐,可玉儿姐将来还是要嫁人的。” 的确是有这样一桩事,只不过陈子庚已经劝说了黑蛋,有二叔和二婶做主,不会委屈了玉儿姐。 现在陈子庚与阿姐提及,其实是想要探听一下他阿姐的心思。阿姐也十五岁了,虽然与苏家退了亲,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就像他长大了得娶妻一样,有些事早些打算更好。 谢良辰怎么也猜不到,阿弟这个七岁的孩子,操着七十岁的心。 谢良辰道:“说亲不能只看家境,还要看对方的品性,人品端正才是最重要的。” 陈子庚心里思量着送阿姐回来的宋将军,宋将军十几岁入军营,一直守着关隘,击退了辽人,在镇州为百姓做主,人品再端正不过。 陈子庚接着道:“我听媒婆说要门当户对。” 谢良辰笑着点头。 陈子庚今晚问题尤其多,见到这抹笑容追问道:“阿姐是什么意思?” 谢良辰道:“门当户对说的也没错,不过要看如何衡量,是要看身份门庭,还是比银钱富贵,或者学识胸襟,志向远见,每个人看的不同无法说清,双方觉得好就是门当户对。” 陈子庚胸口热血翻涌,宋将军觉得陈家村好,陈家村的人也觉得宋将军好,不知算不算门当户对? 陈子庚道:“我们陈家村将来也不会差,无论是什么人都能比得。所以将来阿姐说亲也是一样,只有人比不得我阿姐,没有我阿姐配不起的人。” 谢良辰一怔,怎么突然提到她身上。 陈子庚接着道:“不过阿姐说的门当户对……却不好说,怎么才能知晓那些?媒婆说一说就行吗?万一成亲之后发现不对,又该怎么办?” 谢良辰早就知道阿弟早慧,却没想到这次阿弟想得这么深,是啊,大多数婚事还不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她与苏怀清,一早就有了婚约,不知彼此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子庚沉默了半晌道:“我觉得这样不好,阿姐不能定婚事。” 谢良辰笑出声。 陈子庚认真地道:“我觉得阿姐该寻一个自己觉得好的,能亲眼瞧见,知晓对方什么模样,然后才有能谈婚事,这样嫁过去之后阿姐就不会害怕,我和外祖母也不会跟着担忧。” 陈子庚说着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怪不得黑蛋说玉儿姐不愿意谈亲事,如今在陈家村多好啊,若是嫁到不好的人家,后悔都来不及。” 不等谢良辰说话,陈子庚急着道:“所以阿姐不要信媒婆说的话,还是要自己相看。” 谢良辰伸手捏了捏陈子庚的鼻子,这话让长辈和先生听了,说不得陈子庚就要挨打。 姐弟两个说着走到了家。 陈老太太在门口瞧见了外孙女和孙儿,忙上前道:“这么晚才归家?” 谢良辰还没说话,陈子庚先道:“阿姐去与宋将军说话了,刚刚宋将军将阿姐送回了村子,看到我接了阿姐,宋将军才离开。” 谢良辰张着嘴,该说的话都被阿弟说完了,换做她,她不会说的这么仔细。 “饭都做好了,”陈老太太道,“快去洗手吃饭。” 祖孙三人坐在屋子里用饭,陈子庚发现阿姐筷子动得很慢,好不容易才磨蹭着将面前的稻米饭吃光。 春耕之后,大家比平日里都吃的多了,阿姐这是怎么了? 趁着陈老太太起身去灶房,陈子庚低声道:“阿姐,你是不是在宋将军那里吃过饭了?” 突然被阿弟拆穿,谢良辰一怔,灯光下眼中神采闪烁。 谢良辰定了定神道:“没有。” 明明就是吃过了,为何要骗人?先生说过光明磊落的事,不怕人问也不会遮掩。 陈子庚就像抓住了些什么,好似阿姐有些不同,七岁的小娃却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收起自己的笑容,继续低头扒饭。 吃了饭,收拾好了,谢良辰又在灯下理账目。 陈老太太打了几个哈欠,着实撑不住了,开始撵外孙女、孙儿上炕睡觉。 谢良辰躺在炕上,忽然有些睡不着,脑子里不知盘算些什么,一会儿是宋羡画的那些舆图,一会儿又是嘉慧郡主,然后变成了陈子庚问她的那些话。 “阿姐。” 在陈老太太的小呼噜声中,陈子庚低声道:“阿姐睡不着?” 谢良辰应声。 陈子庚道:“阿姐在想什么?与我说说,我们说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说着陈子庚的小手越过陈老太太去捉谢良辰。 谢良辰伸手拍在陈子庚手背上,打得一点都不重:“快睡觉。” 陈子庚道:“阿姐,我许久没与宋将军说话了,你们今天说了些什么?” 谢良辰皱起眉头,翻了个身不去理睬陈子庚,她好好的阿弟怎么突然变成了磨人精,在她耳边不停地喊“宋将军”。 谢良辰思量着,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舆图,也不知道为什么宋羡给她看得舆图上还画着一轮明月。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是有意画上去的,皎皎明月,就似如今窗外天上挂着的那个。 第二百一十章归家 谢良辰这边好不容易才睡着。 宋羡带着人四处巡营,镇州能安安稳稳地春耕,多亏了戍边的将士,夜深人静百姓们都歇下,他们却半点不敢放松。 常安看着威风凛凛的自家大爷,想着大爷新作的那份舆图,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呢,自家大爷为了能让谢大小姐欢心,连舆图上画月亮这样的事都做了。 他跟着大爷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看清楚大爷的真面目,人还没答应呢就这样,将来将女主子娶回了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显摆。 春耕开始后,大约下了两三次雨,镇州的山地种的差不多了,又迎来了一场雨。 天不亮谢良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听到外祖母道:“下雨呐,不上山了,都在家歇着。” 陈老太太说完给外孙女掖好被子。 谢良辰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窗外仍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祖母,”谢良辰嘟囔了一声,“雨还大吗?” 陈老太太知晓外孙女关切田地,忙回道:“不大了,刚刚好,是一场好雨。” 伴着这场雨,谢良辰睡了个足,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比往常都要亮了许多。 饭菜都准备好了。 陈老太太照外孙女的法子煎了鸡蛋,做了锅巴,炖了只小公鸡,鸡肉里放了去年秋天晒的干蘑菇。 吃饭的功夫,陈玉儿端来了高氏做的菜饼。 陈老太太将陈玉儿留下吃饭,陈玉儿笑着道:“吃饱了来的,不过菜饼是刚出锅,您尝尝可香了。” 谢良辰递给陈玉儿一双箸,陈老太太盛了鸡肉,陈子庚塞来一块锅巴,还是留着陈玉儿再吃一些。 陈玉儿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陈老太太见状道:“这是怎么了?” 陈玉儿摇头:“没有。” 陈老太太道:“是谁欺负你了?” 陈玉儿生怕陈老太太误会,忙道:“没有,就是……就是……家里有保媒的登门,我……我不想嫁人。” 原来是这事,陈老太太松口气:“那就先不嫁,我听你二婶说了,你不乐意没有人非要将你嫁出去,等过几年都好了再说。” 陈玉儿点点头,谢良辰拉住她的手:“还有什么思量?” 陈玉儿抿了抿嘴唇道:“我听保媒的说,等我年纪大了,将来不好嫁,会给陈家村丢人,我不怕别的,就怕连累村子的名声。” “那是胡说,”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我们村子吃不上饭的时候,人伢子来村中,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卖儿卖女,现在村子不愁吃,还能被保媒的一条舌头压垮不成?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我老太太做主,下次不让那保媒的再进陈家村。” 陈子庚抬起头看了看自家阿姐,那是就连宋将军可能也喜欢他阿姐呢。 陈玉儿被说宽了心:“我就是觉得嫁出去不如在村子里,在家里天天都有盼头,种药、采药帮忙熟药,有银钱赚,心里不慌。 我不想去别人家,整日里洗衣、做饭、伺候人,看别人脸色吃饭。” 陈老太太点头:“你家里就剩下自己了,实在不行就寻个好人来入赘,让人来陈家村。” 陈子庚跟着颔首:“玉儿姐,祖母说的对,如果他真心对你好,就会来陈家村。”宋将军都是这样,更何况别人。 陈子庚的话刚说完,就被陈老太太在头上打了一筷子:“你个小娃子知道些什么,不准再说。” 陈玉儿被陈子庚说得红了脸,心结却解开了。 吃过了饭,雨也停了,谢良辰正要去熟药所,就看到黑蛋跑了过来。 “阿姐,”黑蛋道,“四叔他们回来了。” 陈咏义和村里的两个半大小子,在邢州租了骡子车,一路赶回了陈家村。 陈咏义是为了毛织物去的大名府,办完了谢良辰交待好的事,就急匆匆地往回赶,眼见就要到镇州了,遇到了一场大雨,陈咏义归家心切,车也没停就这样顶着雨进了村。 陈咏胜带着人在村口接应。 陈咏义几个浑身湿透,却一脸笑容,见到谢良辰过来,立即上前道:“良辰,我把织机和先生都带回来了。” 高氏几个妇人将骡车上带着斗笠的婆子请了下来,婆子五十来岁,目光落在陈家村这群人脸上,看到大家亲和的笑容,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高氏道:“我带着先生先去换衣服,这一路奔波让先生跟着受苦了。” “别,”苗婆子急忙道,“别叫我先生,就唤我苗婆子吧,只是会织些东西,当不起这样的称呼,能来陈家村也是缘分,我那侄儿还是吃了陈家村熟药所的药才保住了性命。” 高氏不明就里,看向陈咏义。 陈咏义点头道:“苗先生的侄儿是走商的,在路上生了病,找不到郎中,田老爷将带着的药丸喂给他吃了,这才撑着进了城,我四处寻找会用织机的先生,苗兄弟帮忙引荐,这才找到了先生。” 陈老太太听得这话,上前拉住苗婆子:“这么一看,您是来成全我们的。” 陈老太太和高氏带着苗婆子进了村。 陈咏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到骡子车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盖在上面的油布。 油布下是一层稻草,稻草底下裹着他们带回来的织机和纺车。 陈咏义目光晶亮:“这是我们找到最好的,与良辰说的差不多,如果能学好了,不会耽误我们买羊毛。” 眼下正是收羊毛的好时节,错过了就要等八九月份。 织房停了许久,从前每天都待在织房的郑氏几个听到这话,眼圈都跟着红了,她们一直盼着陈咏义带回好消息。 谢良辰道:“二舅母将织房打开,把织机和纺车抬进去。” 高氏欢欢喜喜地应声。 大家抬织机时,谢良辰看向陈咏义:“四舅舅可与人学了如何修织机?” 陈咏义点头:“我还让人画了织机图拿回来。” 说着陈咏义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将包裹了油布的纸笺交给谢良辰。 毛织物的事,大家胸口一直憋了一口气,陈咏义道:“这次我们好好做,一定能将之前亏了的银钱,都赚回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一起向前走 陈家村的织房是关起来了,但郑氏几个常在织房忙碌的女眷,还会经常来清扫,所以当苗婆子换了衣服走入织房的时候,脸上难掩住满意的神情。 苗婆子道:“房子挺好,织机真是太旧了。” 郑氏道:“这些年北方到处战乱,找这些织机还费了一番功夫。” 苗婆子叹口气:“谁说不是呢,都不容易,大齐才建朝多少年?之前还不是打来打去的。” 郑氏是陈家村所有女眷中手艺最好的,谢良辰看着织机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是郑氏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郑氏道:“这新织机和纺车我们从前没见过。” 苗婆子笑道:“不要说你们,我也是才见,是你们花大价钱买来的。”要不是看着陈家村花了这么多银钱置办纺车、织机,苗婆子也不会跟着前来。 郑氏有些惊讶:“您……” 苗婆子道:“虽然才见过这样的纺车,但与我从前用的也差不多,就是多了几个锭子,都能学得会。” 郑氏开始还在想,真的只是多几个锭子的事?看到苗婆子脸上的笑容,她这才回过神来,苗婆子这是在与大家说笑。 苗婆子道:“不用慌,既然我来了,就能教的好,不过老婆子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花大价钱买最好的纺车和织机?差一点的要便宜十几两银子。” 陈老太太心口一疼,终于知道那些银钱外孙女都花到哪里去了。 不过在人前还得佯装镇定,陈老太太上前拉住苗婆子道:“您刚来不知晓,我们家丫头喜欢折腾,从前为了打一个农具,硬是花了好多时候做了个风匣子。” 听到风匣子,苗婆子惊诧地道:“那风匣子是你们做的?如今都传到了邢州,我那侄儿四处走商,有人请他从赵州买几个风匣子回去。” 陈老太太爱听这话,瞧瞧,她外孙女的手艺传到那么远去了,想想这些好的,她的心就不那么疼了。 苗婆子在人群中找陈老太太口中的“丫头”,着实不难认,因为陈家村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苗婆子笑着道:“买好东西是有用处,纺出来的东西好,织机织起来也细密。” 谢良辰跟着笑。 陈子庚十分明白阿姐的心思,阿姐之所以会买最好的纺车,那是因为改起来会更容易,瞧着阿姐看那些纺车图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将纺车卸得更零碎些。 趁着陈老太太带着苗婆子在村子里四处转悠,陈子庚挤到谢良辰身边:“阿姐,你要改纺车吗?” 谢良辰看着阿弟眨动的大眼睛,点了点头:“嗯。” 不改动纺车就不会让四舅舅带图回来。 “这么大的东西不好改吧?”陈子庚道,“虽然初二哥他们都学了木匠活儿,但恐怕也帮不上太多忙。” 谢良辰道:“是不容易。” 陈子庚眼睛一亮:“我听先生说朝廷有将作监,里面的军匠都很厉害,阿姐若是让人帮忙,不如……我去寻宋将军,赵州不是就有将作监吗?一定少不了这样的人。” 当时做风匣子没有大动干戈,因为谢良辰笃定自己做得出来,找军匠还要做一番解释更费功夫。 纺车、织机不同,可能光凭她和四舅舅很难做好,但谢良辰也没想过要直接向宋羡求助。 “不用,”谢良辰道,“我和四舅舅做一做再说。” 陈子庚应了一声,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既想让阿姐和四舅舅做出来,又不想他们做出来。 如果做不出,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宋将军请来陈家村。 苗婆子和陈咏义去歇着。 陈咏胜将孙家村、北山村、大柳村的几个里正请了过来,大家一起看了新的纺车和织机。 孙阿爷跟着孙里正一起前来,如今几个村子都十分有默契,只等着孙阿爷先说话。 孙阿爷道:“山地种的差不多了,买羊毛的就出去了,我算计着这些日子也能将消息送回来。” 范里正也跟着道:“北方到底是我们熟络,今年头一批羊毛我们肯定能买到手,买了羊毛回来,到底要怎么做还得听良辰的。” 就算上次毛织物没能卖好价,但他们还是信谢大小姐,尤其是这次春耕,大家聚在一起干活计,互相帮衬着,比平日要省不少的力气。 镇州连山地都种完了,附近的州却还有许多农田尚空着,这就是差距。 谢良辰道:“那些人的毛织物是从西北来的,运过来要耗费不少时间,只要我们能赶在他们之前将毛织物卖出去,就能顺利赚到银钱。 但是我们织工确实不如大名府的织娘,就算现在学起来,一样比不过。” “那……”陈咏胜皱起眉头,那要怎么办? 谢良辰道:“所以我们不做毛织物,不动织机,将羊毛用纺车纺出来之后,直接去卖。” 孙里正惊讶:“卖纺线?” 谢良辰道:“春耕之后,会清闲一阵子,与其买别人织好的毛织物,不如买便宜的纺线自己织,织物的图案、薄厚都能自己来定,我们省了人力,只做自己擅长的事,更为得心应手。” 几个里正对视一眼,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谢良辰接着道:“而且,卖纺线只是第一步,我们定州、镇州、赵州还盛产桑麻,今年赵州家家养蚕,等到蚕茧下来,我们的纺车就能纺蚕丝。” 谢良辰说得清楚,几个里正的脑子跟着转。 谢良辰道:“不过这件事现在还不能透露给外人,免得让那些人有所防备,我们没有害人之心,但也要防着被人暗中算计。” “对,”范里正道,“良辰的话说的没错,不能让他们知晓我们在做些什么。” 大柳村的冯里正道:“那我们回去就各自行事,先将羊毛买好,再让人来学用纺车,还要分好活计,等到羊毛到了之后,就动手清理、晾晒,这样才能赶在那些人前头。” 孙阿爷笑道:“也不用慌张,良辰想好了,我们只要好好去做,大家齐心,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谢良辰起身将里正们送走。 孙阿爷看着谢良辰道:“这两年要劳累你了,辛辛苦苦跑在前面,也没见你多拿什么。” 谢良辰笑道:“看着大家都能赚上银钱,我也跟着高兴。” 孙阿爷不再说别的,感激的话说多了也没意思,总之别辜负谢良辰这份心。 谢良辰走回织房,看着郑氏几个绕着纺车看来看去,谢良辰想到躲在暗中的嘉慧郡主。 这次该露出本来面目了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念头 纺车回来之后,谢良辰就留在村子里,要么去织房,要么去熟药所。 村中的人也分成两拨,一拨去地里,一拨留在村中。 高氏带着人跟着谢良辰在熟药所,郑氏带着外村的女眷一起和苗婆子学纺车和织机。 大家安静做事的时候,站在村口向里面望,就像没人在似的,不过再等一会儿就能听到族塾里读书的声音。 宋老太太没让人提前知会,就来了陈家村,人到了村口半晌,村子里的人才得了消息迎出来。 看到笑容满面的陈老太太,宋老太太低声道:“听说你们得了好东西?我也来瞧瞧。” 陈咏义回来之后,谢良辰去探望过宋老太太,说起了织机的事。 宋老太太本想等着孙儿回来之后,再一起去陈家村,早晨一起床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了,要亲眼看看陈家村有什么变化。 天暖和了,村民的房子还没来得及翻盖,但是在村子西边建了族塾。 陈老太太和谢良辰陪着宋老太太去族塾。 陈老太太道:“刚建的时候,宋将军就来看过了,还让人帮忙拉了木材。” 宋老太太心中一算计,好像孙儿时常来陈家村,光她偶然听到的就有好多次了。 宋老太太道:“羡哥儿常来?” 陈老太太笑着:“之前教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们骑马、射箭,春耕之后来得少了,那时候大家都在地里,将军也就直接去山地查看情形。” 宋老太太心里有些狐疑,她这孙儿什么时候变得热心肠了?昨天程家小子来看她还说,朝廷给了赵州和白马岭,他们忙得人仰马翻,羡哥儿在白马岭操练兵马,一副随时都要打仗的架势。 程家小子都想要逃回京城了。 既然这么忙,还有时间来陈家村教人?还能来看族塾吗? 宋老太太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在悄悄思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她想多了?陈家村卖药材,又能熟药做成药,孙儿看重陈家村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孙儿这段时日变化有些大,就算外面再有事,不出三五日都会回镇州,之前回府中看她的时候,她好看到孙儿端着茶杯看着窗外的月亮笑。 她都许久没见到孙儿笑成那般模样了,她驻足瞧了半晌,孙儿都没注意到她,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她这孙儿在她面前看着乖顺、温和,有时候也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半点不过心,现在倒是有些样子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宋老太太走到了织房,看到织房里画的一张张纺车的图样。 “都是辰丫头画的,”陈老太太笑着道,“还没画完呢,也不知道她在捣腾些什么。” 宋老太太看向谢良辰:“这孩子可真能干,从过了年就没闲着吧?这药材才种好,就开始弄这些了。” 陈老太太在宋老太太耳边低声将谢良辰的打算说了。 宋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如今镇州种药材、熟药材,赵州增加了不少铁课,北方多桑麻,谢大小姐又早早为这些做准备。 陈家村不说了,能让其他村子里的人也都听她的,这就是本事。 宋老太太忽然想到混乱不堪的宋家内宅,她那儿媳妇有半点谢大小姐的见识,宋家也不会成这般模样。 回到陈老太太屋子里,将谢良辰她们都打发走了,两个老太太坐着说话。 “您这是怎么了?”陈老太太低声道,“是哪里不顺心?” 宋老太太叹口气:“还不是家里那不孝子。”家里的糟心事儿,不好对外人说,她只知道宋启正在查当年被刺杀的内情。 宋老太太不愿理睬儿子,却也希望他能查明白,不能让孙儿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 “自己养的,也是没法子,”宋老太太道,“就像着逮着他的错处之后,狠狠地骂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面。” 说完这些宋老太太向陈老太太笑道:“让您见笑了。” 陈老太太道:“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肯与我说这些,可见没有将我当做外人。” 宋老太太露出笑容:“人老了,脑子不好用了,身子也不舒坦,就该躲在家里,那些事不好再去操心,可惜……偏不让我省这个心,我那孙儿也是一样,整日里为他牵肠挂肚。” 陈老太太道:“不管是谁听了您的话都要惊讶。” 宋老太太愿闻其详。 陈老太太道:“宋将军年纪轻轻就任指挥使,我瞧着是哪哪都好,我孙儿说宋将军就是那座高山,只有让人仰望的份儿,不怕您笑话,我那孙儿跟着宋将军学了几次骑射,天天想着长大之后去将军麾下效命。 好几次睡着了说梦话,都一口一个将军的喊个不停。” 宋老太太跟着笑,陈家大爷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我那孙儿平日里沉着脸,寻常人不得近身,难得庚哥儿不嫌弃。” “您这话说得不对,”陈老太太道,“不光是子庚,我们整个陈家村都喜欢宋将军。” 宋老太太忽然心念一动,不知谢大小姐怎么想?不过片刻后她又怔了一瞬,她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思量? 心头一动,就似脱缰野马般按不住了。宋老太太脑海中浮现出谢大小姐种种,越想越觉得谢大小姐好。 如果做她孙媳妇,那真是没有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 宋老太太看向陈老太太,只觉得陈老太太目光清澈,显然方才那话没有别的意思。这事想要落在实处只怕不易,眼下也只有她一个人这般想吧? 宋老太太与陈老太太接着说话。 守在陈家村外的常悦,却看到了几条靠近的人影。 从春耕以来,常悦在陈家村附近发现过几个眼线,这次的眼线行动格外敏捷,只要他稍稍发出声音,那眼线就会发现他的所在。 这些人是冲着陈家村来的,还是跟着宋老太太来的? 常悦不动声色,只盯着那眼线的一举一动。 片刻之后,那眼线悄悄地退去。 常悦吩咐道:“跟上,看看他们去哪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偷笑 几条人影快速在林中穿梭,没有走官路而是寻了难走的小路离开了陈家村。 常悦手下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停下来查看那些人留下的痕迹,然后又追了上去,那些眼线兜了一大圈确认没有被人跟随之后,一路向东而去。 镇州往东那是横海节度使的地方。 常悦手下继续跟随,同时也抽出人手将消息传回给了常悦。 宋老太太刚好从陈家村出来,常悦一面将增加人手护送老太太,一面找了机会将一切禀告给谢良辰。 常悦道:“眼线是奔着村子后面的熟药所和织房去的。” 谢良辰点点头,应该是四舅舅回到镇州之后,附近村子里的人每日都会来村中学用纺车,因此惊动了那些人。 他们想知道陈家村在做些什么。 这也表明大家将计划守得密不透风,那些人在外探听不到虚实。 常悦道:“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瞧见织房和熟药所有不少人在。” 谢良辰提前与四舅舅说好,四舅舅会去大名府与商铺的掌柜说,陈家村也会做花纹精美、细致的毛织物,做出来之后再拿去铺子里卖。 特意如此交待,是让那些人以为陈家村还会继续设法将毛织物做好,而不是另有打算。 四舅舅买了织机和纺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到底是做毛织物还是纺线,这样的细节,除了那天一起商议的里正和阿爷之外,村子里来学用纺车的村民都不知晓,任凭眼线来探查也得不到真实的结果。 常悦道:“大爷不在镇州,您要多加小心,尤其最近还有附近村中的人来往陈家村,只要发现有蹊跷,您立即知会我。” 常悦生怕自己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毕竟那些村民去织房的时候,他没法跟随,说到底还是大爷没将事情做好,否则他们哪里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 谢良辰应声:“我知道了,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们了。” 常悦急忙躬身行礼:“您莫要这样说。”他也不傻,大爷每次来陈家村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哪里能不知晓大爷的意思。 谢良辰走回织房,继续去看她的纺车图,这次买回来的纺车不是手摇的,而是脚踏的,缺点就是纺车太小,用的锭子太少,但怎么将锭子加进去,还要费些功夫。 天渐渐黑下来,谢良辰调亮了灯,手边的纸渐渐多起来,变成厚厚的一摞。 有了做风匣的经验,虽然纺车改起来繁复也并非没有下手之处,只不过时间太过紧张,若是有人帮她看看图,指点一下,做的会更快些。 将东西做出来之后,还得去买纺车,以最快的速度改成他们需要的模样,纺车越多他们的先机就会越大。 谢良辰脑子不停地动着,是不是真得让宋将军帮忙请个军匠来,现在的赵州也是宋羡戍守,这样的人应该不难找。 要不要请宋羡帮忙呢? 谢良辰思量片刻,将这些日子画的纺车图标注清楚,准备拿去给常悦,请宋羡寻军匠看一看。 谢良辰走出织房,刚好瞧见寻过来的陈子庚。 时辰不早了,陈子庚来寻阿姐回去睡觉,没想到与阿姐撞个正着,若是寻常时候陈子庚大约不会在意,自从想到宋将军日后可能会留在陈家村之后,陈子庚就更加敏锐起来,只觉得阿姐走路稍有些匆忙,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见到他之后,立即将东西藏在了袖子里。 陈子庚眨了眨眼睛,心中思量阿姐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他们。 陈子庚对付过狡猾的黄皮子,又看了不少黄皮子的故事,耳濡目染中沾了些狡黠,于是不去揭穿,若无其事地拉起阿姐的袖子:“天晚了,阿姐回去歇着吧!” 手臂一动,听到有纸张摇动的声音。 咦,陈子庚心中思量,阿姐藏的难不成是纺车的图?这是要拿给谁看? 谢良辰低头看了看阿弟,忽然觉得这小孩儿嘴角噙笑的模样有些奇怪。 …… 一日后。 沧州。 横海节度使蔡戎靠在引枕上,旁边的丽姝拿起蜜饯喂到了他嘴里。 蔡戎回到辖地之后就一直忙碌,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操心,要防备宋羡,又要让人监视秦茂行。 他的长子在京城,次子还在襁褓之中,身边能帮他的人不多,如果没查到秦茂行与宋羡暗中来往,他还要秦茂行继续为他办事。 不过重要的权柄他不会交到秦茂行手中。 蔡戎想着,伸手揽住丽姝的腰身,不堪一握的腰肢是蔡戎最喜欢的地方。 “让你跟着我去京城奔波,着实辛苦了,”蔡戎道,“我让人置办了一套珍珠头面,明日就给你送来。” 丽姝却依旧神情冷淡地道:“多谢老爷。” 蔡戎见惯了丽姝如此神情,他府上有那么多女眷,莺莺燕燕千娇百媚,端庄有之,妩媚有之,他最爱的还是眼前这丽姨娘,她越是不理不睬,他越是心痒难耐。 不过今晚的丽姝好像格外的淡漠。 蔡戎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丽姝摇摇头,半晌才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眸:“朝廷还会不会再责罚老爷?” 原来是为他担忧。 蔡戎笑起来:“我为大齐征战一生,虽然宋羡抓住了辽人奸细,那些辽人奸细都是我手下副将有了异心,他与宋旻勾结,一个想要杀掉嫡长兄,一个想要夺了我手里的兵权,说到底我与宋启正一样,都是疏忽之罪。 既然朝廷还用宋启正和宋羡,就不能让我交出横海节度使一职。” 蔡戎说完这话又眯起眼睛:“皇上也是心狠,我随他这么多年,如今出了事,没有半点的维护之意,明里杀了我几个副将,削了我的兵权,暗地里还拿捏住我的儿子……这是嫌弃我年纪大了不中用。” 丽姝道:“没有谁比老爷更了解北方的局势,皇上不用老爷要用谁呢?” 蔡戎冷哼道:“正是我太了解北方了,皇上才会担忧,生怕我不受朝廷节制,却也不敢随意动我,大齐虽然建国,根基毕竟不稳。若是能有一个人能顶替我,自然再好不过。 皇上本想让宋启正与我互相牵制,出了这桩事后又想要抬举宋羡。 宋羡是打了几个胜仗,也将镇州管的不错,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想与我斗还差得远。” 丽姝沏茶给蔡戎,她想起嘉慧郡主对她的嘱托,抿了抿嘴唇道:“老爷也不能轻视宋羡,我听说……宋羡和他手底下的陈家村都很厉害,也不知道那陈家村到底什么来路,一个普通的村子,真能做成那么多事?” 第二百一十四章主动 提及陈家村,蔡戎眼睛中一闪讥诮。 丽姝见蔡戎不肯说,就坐在那里不出声,慢慢地摇晃着手中的团扇。 “怎么?”蔡戎道,“生气了?” 丽姝淡淡地道:“妾身不敢,妾身本就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只要老爷无碍就好。” “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蔡戎伸手将丽姝捉过来,手里力道用得极大,在丽姝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那些事委实没什么意思,但既然你问起了,我说也无妨。” 蔡戎道:“陈家村能够卖药都是因为有个通医术之人,那人叫许汀真,师承神医徐义,从前在忻州开药铺。” 丽姝仿佛没有听懂:“就是个郎中,有什么打紧?” “这你就不懂了,”蔡戎道,“许汀真为何要为宋羡如此效命?” 丽姝将团扇碰在鼻尖上,目光略微有些茫然。 蔡戎再次提醒道:“陈家村前不久还收留了两个从广阳王属地来的姐弟。” 丽姝抬起眼睛:“难不成许汀真觉得宋羡能为大齐收回那些属地?剿灭前朝余孽?” 蔡戎颔首:“没错,宋羡惦记着广阳王那几个州,让许汀真带着陈家村赚银钱,一来可以增加镇州、赵州库银,二来顺利交付朝廷赋税,让皇上对他刮目相看,将来朝廷命人领兵攻打前朝余孽时,宋羡也好毛遂自荐。” 这下都说通了。 丽姝皱起眉头:“宋羡拿下那几个州后,这北方岂非就是他的天下了?谁还能与他争锋?老爷……” “你放心,”蔡戎道,“一个黄毛小子而已,我怎么可能让他拿捏住?如今他才得了镇州和赵州,根基不稳,只要我先下手,不给他机会韬光养晦,他那些谋划也就没有了用处。” 丽姝道:“难不成老爷要先取那几个州?可是要怎么办?我们离那几个州,还隔着定州、镇州。” 蔡戎道:“所以要请别人来帮忙,别忘了广阳王还有后人在,我让人去寻嘉慧郡主,将陈家村许汀真的身份透露给了她,嘉慧郡主不会眼看着属地落入宋羡手中,等他们斗起来的时候,我再坐收渔翁。” 丽姝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林二小姐果然是蔡戎派去的人。 丽姝道:“许汀真的身份可靠吗?” “可靠,”蔡戎笑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错,这件事是石玮亲自办的,这消息再准确无误,提供消息的人如今也被朝廷斩杀了,不会有旁人知晓。” 丽姝脑子里快速地转着,蔡戎知晓这消息的时间,再加上提供消息的人被朝廷斩杀?莫不是宋羡抓住的那些辽人奸细? 石玮就是蔡戎派去与辽人暗中来往之人? 如果将蔡戎的把柄交到郡主手上,郡主派人追查石玮,定能找到蔡戎通辽的证据,到时候就不怕蔡戎不为郡主所用。 丽姝正想着,就听外面的管事道:“老爷,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蔡戎将管事传进屋子里。 管事道:“眼线说了,陈家村正在忙着做毛织物,他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镇国大将军的母亲,宋老太太前去。” 蔡戎点点头,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让人继续盯着。” 镇州赚不到银钱,若是还能让宋羡恼羞成怒,那就最好不过。 管事退了下去,蔡戎伸手扯过丽姝:“好了,说了这么多,老爷我累了,你也该为老爷松松筋骨。”接下来不用他管,他只要站在旁边看戏就好,看看嘉慧郡主要怎么对付宋羡。 蔡戎这样想着,愈发有了兴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唯有他看得清楚,怎么不让他欢喜? …… 赵州。 将作监里的二堂中一片安静。 宋羡坐在椅子上看手里的纺车图,上面隽秀的字将纺车拆卸的各处标注的清清楚楚,比做风匣时更加细致了。 宋羡仔细地瞧着,若非手里有太多政务要处置,他用不着屋子里这两个军匠,自己就会想出办法帮她改进这纺车。 “大爷,”常安低声道,“夏州的消息到了。” 林二小姐用的羊毛产于西北,常同追查史家商队,一路找到了源头,常用还等着他回话。 宋羡只好先将纺车图放下,抬起眼睛看屋子里的两个军匠:“今晚我就要知晓结果。” 两个军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应声。 宋羡让常安取了纸笔,就留在将作监处置手里的要务。 两个军匠互相看看,低声商量起来。 宋羡不抬头:“你们尽管说,不用怕扰到我,或许我还能听几句。” 军匠应声。 宋羡听到军匠说锭子、轮绳等物,提笔书写的时候,还不忘记对照那纺车图看上一眼,看来谢大小姐改进的纺车,大致没有错,让军匠帮忙的无非就是一些细枝末节。 常安站在旁边磨墨,眼睛盯在公文上,生怕一心几用的大爷不小心写了错字,那可真的要丢了威风,好在他家大爷是个有本事的,除了字体没有往常那么规整好看之外,倒没有犯错。 油灯一直燃着,两个军匠商量着,画画写写,等到天即将亮时,总算有了眉目。 宋羡等到军匠整理了纸张,准备禀告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其中一个军匠道:“这种大纺车,轮子大,恐怕用脚踏不行,还是要人力来摇,这里用装和曲柄与竹轮相连,可加十六个锭子。” 宋羡听了道:“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军匠躬身:“买一架纺车来改,也需要两日。” 宋羡道:“不用在这里改了,直接带去陈家村。” 军匠应声。 宋羡站起身,吩咐军匠先下去歇着,又让人去准备合适的纺车,等到明日将人和纺车一起送去陈家村。 可惜了,他不能一同过去,瞧不见这纺车做好了,她是什么模样。 常安将公文收拾好,宋羡回到赵州的住处,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将灯点燃,看着手中谢良辰画的纺车图。 这图远比那些名家手下的画更有意思。 不知看了多久,年轻的宋将军才将画收好,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梦中仿佛看到了那做好的大纺车,还有纺车前目光明亮的谢良辰。 两个多时辰后,宋羡刚刚醒过来,正要起身换衣衫,常安进门道:“大爷,谢大小姐来了,来赵州了。” 常安跟着欢喜,这可是谢大小姐主动来寻大爷。 第二百一十五章熟人白银盟加更一 宋羡抬脚就要往外走。 “大爷,”常安忙阻拦道,“官服还没穿好呢。” 宋羡这才从回过神,走到内室妥善整理好了衣装。 宋羡道:“人在哪里?”会不会就在前院。 常安回话:“陈家村在赵州租了院子做风匣,谢大小姐带着人去了那边。” 宋羡平静地点了点头,谢良辰来赵州肯定要去陈家村的地方,不可能直接来寻他,他与陈家村到底没法比。 但人贵在得知足,谢大小姐至少愿意来赵州,虽然是为了纺车,但也是她让常悦将纺车图送来给他的。 光凭这一点,宋羡的心情就很好。 宋羡吩咐常安道:“去军营里说一声,今日不操练了。” 常安替营里的弟兄们欣喜,这不日不夜的折腾,总算能歇一歇,等将来大爷娶了妻,他就将这桩事告诉弟兄们,到底是谁帮了他们一把。 常安和宋羡出了院子。 谢良辰、陈子庚和陈初二正走在赵州街市上,谢良辰想要看看赵州的铁匠铺,得了功夫还要去村子里看看,赵州几乎村村都在养蚕。 “阿姐,”陈初二道,“你看看这边的铁匠铺用的风匣子都是我们做的,大家都说我、仲冬还有孙家村的两个小子手艺最好。” 陈初二说着话,刚好有人招呼他。 陈子庚看着道:“大家都认识初二哥。” 陈初二脸上也有光,觉得给自家阿姐争了脸面,于是急着向众人道:“这是我阿姐。” 陈家村的阿姐,铁匠铺的人再清楚不过,每次遇到陈初二,陈初二都要提及那位阿姐,说风匣子是她做的,叫铁匠铺打农具也是她,卖药、熟药、带着人治疫症的还是阿姐。 现在总算见到陈家村的阿姐,众人倒是有些不安置信。 那阿姐原来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果然那么厉害?该不会镇州的几个小子乱说的吧? 从前铁匠铺的人还在想,这么厉害的人来到赵州说不得也能做出什么事,现在见到这小姑娘,许多人都一笑了之。 陈初二看出些端倪,就要再说什么,却被陈子庚拉住手:“初二哥,咱们继续往前走吧!”他阿姐好,无需向旁人证明,日后他们就会知晓,现在多说无益。 三个人继续向前,走过这条街,谢良辰就想回陈初二他们租住的院子,常悦禀告了宋将军,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将作监的军匠。 正想着,谢良辰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太爷,就是这里了。” 谢良辰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何三。 何三扶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爷,正要往旁边的客栈里走去,那老太爷她也认识,她识药、经商的本事许多都是他教的。 那是苏老太爷。 “谢大小姐。” 苏老太爷身边的小厮看向谢良辰:“老太爷,是谢家大小姐,您看……” 那小厮谢良辰也见过,他曾与苏怀清一起来过镇州。 苏老太爷转过头。 既然被认出来了,就不能在避开,谢良辰带着陈子庚、陈初二上前向苏老太爷行了礼:“您是苏老太爷吧?” 苏老太爷打量着谢良辰姐弟三个,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我还以为到了陈家村才能见到,没想到会在赵州遇见,你们姐弟三个可有急事?愿不愿意进去说两句话?” 苏家无论再怎么样,在这里遇到苏老太爷也没有掉头就走的道理。 谢良辰应声,跟着苏老太爷走进客栈,在客栈要了一张桌子,几个人坐下来。 苏老太爷望着谢良辰道:“你外祖母可好?” 谢良辰回话:“劳烦您惦记着,外祖母身子康健,今年还跟着大家一起春耕呢。” 苏老太爷连连点头:“我也许多年没来镇州了,去年想着过来瞧瞧,可身子不爽利,今年去了京中,听说镇州开了官药局,又听怀清说陈家村做的熟药都在官药局评了甲等,就想着等那桩事了了就北上,没想到又有了时疫,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谢良辰前世时常常陪着苏老太爷说话,今生再遇见,到底还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何三站在苏老太爷身边侍奉,此时的情景与前世某个时候刚好重合在一起。 苏老太爷说完话咳嗽了一阵,何三忙伸手拍抚苏老太爷的后背。 谢良辰看向客栈外,苏老太爷带着病来镇州不知为了何事?没有旁人跟着? 苏老太爷没有提及两家的婚约,怀清与他说过,那些事都过去了,总是旧事重提只会让陈老太太和谢大小姐不舒坦。 苏老太爷道:“朝廷在邢州、西府都新增设了官药局,我们这些药商,还想要向官药局供药,这次来镇州主要是看官药局。” 谢良辰点点头:“近一个月有不少药商来镇州。” 苏老太爷道:“我们苏家在北方走错了路,可药铺还是得开下去,该设法重振旗鼓。其实光这些兴许我还不一定要走这一趟,我又在京中听说你们做出了成药。” 苏老太爷说着一笑:“我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了,成药这个法子好,你们用的那方子也好,老祖宗还有不少经方该做出来。” 苏老太爷是个醉心医理、药材的人,生病时困在屋子里也是医书不离手,在这方面谢良辰很是敬佩苏老太爷。 谢良辰道:“等到了镇州,您若是想要去看看陈家村的熟药所,只管让人来知会。” “好,好,”苏老太爷很是欣喜,“我定会让怀清带我去看看。我们苏家买卖药材多年,到底还是短视,有些事没能做好,委实不应该!” 没有别的话可说,苏老太爷又问了问陈子庚:“有没有读书呢?” 陈子庚颔首:“读了。” 苏老太爷又道:“请了先生还是建了族塾?我听怀清说,陈家村今年肯定会有族塾。” 陈子庚道:“都有,我有先生,村子里也建了族塾,兄弟、姐妹都读书了。” 苏老太爷感叹:“我到了镇州之后,定要去陈家村拜访。” 说话间天阴下来,谢良辰起身告辞:“等回陈家村再招待您。” 苏老太爷颔首,就要让小厮取伞来。 “不用了,”谢良辰道,“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不远,再有几步路就到了。” 说完谢良辰再次向苏老太爷行礼,抬脚向门外走去。 走出客栈之后,一阵风吹来,雨水落在谢良辰脸上,陈初二在前面领路,谢良辰拉着陈子庚正要跟上,一柄伞突然撑开罩在了她和陈子庚头顶。 第二百一十六章护着加更二 这场雨来得很急,没容人回过神来,就泼洒而下。 谢良辰抬起头透过伞柄,瞧见了一袭海棠色官服,官服的衣摆已经被雨水湿透了。 “宋将军。” 谢良辰喊了一声,四目相对,只觉得宋羡目光清澈中带着一抹的暖意。 雨点打在伞面上,劈啪作响。 陈子庚想要说话,却隐隐有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不该开口。 “谢大小姐,”何三的声音传来,“外面雨急不若躲避一会儿再走,您有急事的话……我们这里有伞和蓑衣。” 何三目不斜视地将话说完,他是奉老太爷的吩咐来送伞的,没想到走出来却看到了谢大小姐身边立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将军。 这位将军的身份何三不知晓,也不敢随意猜测,只好立在一旁听吩咐。 谢良辰刚要说话,旁边的宋羡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送你们上车。” 谢良辰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了客栈门口赶来一辆马车。 陈子庚轻轻扯了扯谢良辰的衣角:“阿姐,我们坐车吧,宋将军的衣袍都湿了。” 宋羡的整个身子几乎都淋在雨中。 谢良辰不再犹豫,向何三道了谢,带着陈子庚、陈初二走向马车。 马车帘子掀起,谢良辰和陈子庚踏入了车厢中。 雨势不小,谢良辰头顶一直被雨伞牢牢遮着,只湿了鞋底和裙角,陈子庚也是一样,挤在谢良辰身边坐下,有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向外张望。 陈初二不肯进车厢里来,向常安要了蓑衣和斗笠,跟着赶车的护卫坐在了前面。 就在马车准备前行时,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骑在客栈前停住,马背上的人利落地翻身跃下,他转头看了一眼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隔着马车上的帘子刚好与谢良辰对视,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谢良辰看清楚,那人正是苏怀清。 苏怀清目光中一闪惊讶,然后看向了宋羡和常安等人,再回过神时,神情已经变得平和,似平常一样躬身向宋羡施礼。 宋羡骑在马上吩咐一声,护着马车向前行去,苏怀清也转身走进了客栈。 苏老太爷正等在客栈中,瞧见孙儿回来了惊讶道:“这么快就赶上了?” 赵州城外有人在山中种植药材,苏怀清前去查看,祖孙俩约好了在城中客栈见面,没想到苏怀清一路赶回来却瞧见了坐着马车离开的谢大小姐。 苏怀清端起热茶,再次看向客栈外,仿佛那里还停着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应该是宋家的,宋羡带着人亲自来接谢大小姐。 “刚才你瞧见了吗?”苏老太爷道,“是谢家那孩子。” 苏怀清点点头:“刚好看到。” 苏老太爷接着道:“那来接她的人是谁你可识得?”那人走得太快,他没有看清楚。 苏怀清当然识得,他举起茶杯到了嘴边却没有喝,而是径直将茶杯放下:“是镇国大将军的嫡长子,戍守赵州、镇州兵马指挥使,宋羡,宋将军。” 苏老太爷有些意外,在京中他经常听到宋将军的名字,因为北疆通辽的案子,是宋羡带人查明的。 在京中时,他听人说,这位宋将军杀伐果断,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留半点情面。 他那儿媳听到宋将军的名字,吓得面无血色,只因为曾在镇州大牢瞧见宋羡审讯辽人奸细。 这样的人,方才竟然亲手给谢大小姐撑伞? 苏老太爷隐隐觉得古怪:“这谢大小姐与宋将军……” 苏怀清没等苏老太爷将话说完,就打断道:“或许陈家村有要事寻宋将军,祖父不要乱想,谢大小姐与寻常女眷不同,她不是那种被关在内宅中的女子。” 听着孙儿替谢大小姐说话,苏老太爷看向孙儿:“你是不是?唉,早知晓无论如何也要拦着你母亲。” 苏怀清不再多言,伸手搀扶起苏老太爷:“孙儿扶祖父去歇着,明日还要动身去镇州。” 苏老太爷知晓孙儿的脾性,孙儿一向有主意,他不想说的话,旁人别想探听一二,就像这次孙儿不肯去会试,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却来接管苏家的药铺。 苏老太爷心中不平:“如果不是你父亲整日病在床上,着实不堪用,你母亲又是糊涂的,哪里用得着你来做这些。” “是我自己想要做,”苏怀清道,“就算考中入仕也不知道该如何,还不如从手边的事做起。” 将苏老太爷送进屋子,苏怀清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看护祖父,一边翻起了手中的账目。 忙碌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挺,惹得人心里也是一片潮湿。 …… 谢良辰下了马车,陈初二从常安手中接过雨伞前来接应阿姐和陈子庚。 旁边的常安只觉得陈家村的人,着实太过懂事了些,平白无故抢了大爷的好差事。 谢良辰走进主屋,一同前来赵州的高氏忙拿着巾子上前,见到眼前的情形,高氏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高氏心中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宋将军刚刚来寻辰丫头,发现良辰不在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难不成是看要下雨,特意让人赶了马车,四处去找辰丫头? 良辰和子庚倒是没淋湿,可是宋将军却被从上到下浇了个透。 宋羡道:“衙署刚好有马车空闲,在客栈门口遇见了谢大小姐和子庚,就将他们送了过来。” 高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就说宋将军不会带着马车到处去寻人。 陈子庚心中叹气,他从前不知晓,原来二婶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 那马车一看就不是衙署的,赵州街市不小,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遇到?是大家太信任宋将军,还是陈家村民风太过淳朴,怪不得除了他之外,没人看透将军阿哥的心思。 宋羡看向高氏:“请婶子帮忙取一块干净布巾来,让我们擦一擦。” 高氏一怔,然后道:“有,有,我这就去拿。”宋将军能穿的干净衣袍是没有,布巾还能找到两块没用过的。 宋羡躬身道:“劳烦了。” 谢良辰道:“将军这衣袍都湿透了,这样穿着恐怕会着凉。” 宋羡转头与谢良辰对视:“我有急事与谢大小姐说,眼下还不能走。” 第二百一十七章现原形 陈子庚帮着常安一起烧起了炭盆。 陈初二几个刚到赵州时赶上倒春寒,铁匠铺送来一些木炭,几个半大小子没舍得用,一直妥善地放着,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但衣衫还是没那么容易就烤干,尤其被这样湿淋淋地穿在身上,谢良辰看着宋羡就觉得心里发冷,宋羡看起来倒是不在意。 宋羡将两个军匠商议的结果说给谢良辰听。 能听懂的陈咏义和陈初二几个都没有走。 外面雨大,屋子里这几个人听得出神。 高氏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那纸笺上的纺车轮子说不出的大,看着怪唬人的。 这么大的纺车真能行? 宋羡道:“原本想要两个军匠去陈家村,照这图上画的做做试试,既然谢大小姐来了,也就不用再折腾,在赵州做出来吧!” 在赵州做有几个好处,将作监里面的用具齐全。 谢良辰看着眼前的图入了迷,仔细地辨别军匠在哪里做了改动,果然比她想得要周全,如果让她想到这一步,恐怕要十天半个月。 宋羡看着眼前的少女垂着眼睛,眉宇中有几分欣喜,如同有一泓月光落在她身上,他心中也跟着涌出几分暖意,就连紧贴在身上的衣袍,仿佛都少了几分湿冷,多了些许的妥帖。 谢良辰道:“不知一会儿能不能见见军匠?” 宋羡点头:“这两个人不去将作监做其他差事,会跟着你先将纺车做出来。” 谢良辰笑着感谢宋羡:“多谢将军帮忙。” 宋羡声音更加柔和几分:“你们这个院子小,来来往往又都是做风匣的人,恐怕不太方便,不如去将作监旁边的小院子里。” 陈咏义道:“我与初二跟着辰丫头过去。” 宋羡看向谢良辰:“还有什么我没有想周全的?” 宋羡安排的这样仔细,谢良辰哪里还有别的话说。 旁边的陈子庚道:“我也陪着阿姐一起去。” 炭火将屋子里烘得暖和,高氏去灶房做了一碗驱寒的汤水。 宋羡将热汤喝了,低头看到谢良辰裙裾下那双青色布面的绣鞋,绣鞋底磨的发薄,可见这段日子她走了多少路。 本想再在这里坐一会儿,想到她急切的心思,宋羡站起身:“我先去趟将作监,等一切准备妥当就让常安来接你们。” 谢良辰等人忙相送。 雨还没停,大爷怎么突然要走了?常安将第三碗水喝下,向高氏道了谢就追了上去。 宋羡离开了刚刚暖起来的屋子,忍着扑面而来的湿冷和寒意,不留痕迹地向门口的谢良辰看了一眼,这才驱马向将作监而去。 “宋将军真不容易,”高氏喃喃地道,“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刚喝了一口热水,这就又走了,也就仗着年轻身子骨好,否则定要受寒,说到底都是为了镇州、赵州的百姓。” 宋将军不止是为了百姓,还为了谢大小姐,在赵州看到了苏怀清和苏老太爷、何三之后,宋羡心里就十分不痛快,他赶去之前,苏老太爷正留谢大小姐说话,早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要“相谈甚欢”。 宋羡觉得若是自己再晚去一会儿,将谢大小姐姐弟送回院子的人可能就是苏怀清了,枉他之前还觉得苏怀清有些自知之明,这个人做事不声不响,非要等到谢大小姐来赵州时,掐准了时辰拦上这么一道,否则无论是他还是谢大小姐都不用淋雨。 早些将将作监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将谢大小姐、陈子庚几个接过去,放在他眼皮底下,他才能心安。 雨停的时候,宋羡刚好交待妥当,身上的官服干了又湿,湿了再干,若非整日进出军营,真要被冻病了。 看着军匠和陈咏义开始忙碌着造纺车,宋羡才得了空回去梳洗换衣袍。 谢良辰做了苏叶糖饼递给常安:“紫苏可以驱寒,热好了你们吃一些。” 一摞糖饼,足够宋羡和常安两个人吃,不过常安有自知之明,就算大张旗鼓去灶房里熬药喝,也万万不能与大爷抢糖饼吃。 宋羡回到住处,换上干净的衣袍,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走出内室又瞧见桌子上热好的糖饼,心中剩下的都是愉悦。 拿起糖饼尝了一口,加了紫苏的味道有些奇怪。 宋将军吃着糖饼,想着心里的那个人,等再回过神时发现一摞糖饼都进了他的肚子。 …… 将作监后的一处院子里一直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动。 陈咏义和陈初二不停地干活,军匠与谢良辰商议纺车的细致之处,做好了车架,做大圆轮,这轮子与手摇纺车相似,只不过轮子要大上不少,然后是摇转的把手,绳弦带动旋转,加捻,卷绕。 大纺车做出来之后,陈初二双手握住把手摇动,众人盯着大纺车仔细地瞧。 高氏连声道:“有了,有了,转一圈就能捻出不少,从前我们都是手做,做的慢,线也没有这个精细。” 高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大纺车带回陈家村,郑氏她们见到了定会又惊又喜。 谢良辰按捺住心头的欢喜,看向军匠:“木架还能不能打得更大一些,再多加几个锭子。” 多加锭子就能纺的更快,一个大纺车用起来及得上十几个小纺车,能节省不少人手。 军匠思量片刻道:“我们改改图再试一试。” 两天的功夫做了三架纺车,一架比一架大,最大的一架,需要一个人用双手的力气才能转动,但是几个锭子一起缠绕,那景象看着就让人血气翻涌。 真是好。 一架车不停地做,应当能做出不少纺线。 大纺车做出来,还要再试一试,直到没有问题了才能带去陈家村,算算时间买的羊毛也要到了,一切都刚刚好。 高氏笑着道:“晚上我在灶房多做些饭食,请宋将军和几位军匠一起来吧!”权当是庆贺一番。 高氏去做饭食,谢良辰依旧与军匠琢磨纺车。 这纺车应当也可以用来纺麻和蚕丝。 用饭时宋羡去了军营没能来,送走了两位军匠之后,陈咏义和陈初二也早早就去前院睡下,这两日做了太多木匠活儿,两个人委实乏累。 谢良辰去了后院屋子里看她的大纺车,将手里的羊毛按照粗细分出来,分别放在纺车上,看看捻出的线到底有何不同。 “累了吧?” 谢良辰太过专注没听到有人靠近,直到宋羡开口说话,她才转过头去。 宋羡端着碗站在旁边,不知来了多久,旁边是含着笑的陈子庚。 陈子庚道:“刚好小灶上还有火,我去给阿哥热了红豆汤,今天的红豆汤格外甜,阿哥说好吃呢。” 红豆汤? 谢良辰心一沉,红豆汤里放了蔗糖和米酒,她看向宋羡:“吃几碗了?” 陈子庚脸颊红扑扑的,伸出手比了比:“第三碗啦。” 谢良辰长长地吸一口气,阿弟还不知道,他将军阿哥今晚可能要现原形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两个酒鬼 红豆汤里放的米酒并不多,几乎闻不出酒的味道,寻常人吃上一锅,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但谢良辰对宋羡的酒量没有信心。 不过仔细一想,剩下的红豆汤有那么多?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 陈子庚笑着道:“红豆汤是我做的,我瞧着灶房里还有煮好的红豆,就试着做了一些,阿哥说很好吃。” 陈子庚亲眼看着高氏在小灶上煮的汤,放了煮好的红豆,再放放这个,放放那个,混在一起,尝一尝,嗯,甜。 陈子庚不禁舔了舔嘴角。 这个院子外有宋家家将把守,大家也住的安心,高氏跟着陈咏义等人一起饮了些酒,也早早就歇下了。 这么一来,可不就让陈子庚逮住了机会胡闹。 谢良辰愈发坐不住了,走过去拉住陈子庚,只觉得阿弟的手心很烫。 谢良辰道:“煮红豆汤的时候,你尝了?” 陈子庚颔首:“还试了试那些东西对不对,总不能放错了,阿哥就没法吃了。” 一定是煮的时候尝了米酒,米酒里放了糖,喝着很甜,所以阿弟也就多喝了些,加上吃饭的时候还喝了一碗…… 阿弟恐怕现在已经醉了。 谢良辰无法想象,这个聪明伶俐的阿弟,居然自己将自己灌醉了,而且可能还给她留了一个烂摊子。 宋羡发现了异样,抬起头看向谢良辰:“怎么了?”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宋将军,我阿弟煮的红豆汤里面放了米酒,煮的时候他自己也喝了一些。” 谢良辰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宋羡知晓自己的酒量,应该会趁着没醉之前离开吧? 宋羡看了看脸颊愈发红的陈子庚:“子庚醉了?” 谢良辰点头。 宋羡放下手中的碗走上前。 陈子庚看起来除了脸红之外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明显比往常要乖顺许多。 “阿姐,”陈子庚打了个哈欠,“我好困。” 还好,这个小酒鬼只想要睡觉。 谢良辰暗自深吸一口气。 陈子庚想要向前走,脚步却有些踉跄,谢良辰正要伸手将陈子庚抱起来,有人先她一步一把将小小的陈子庚捞进怀里。 宋羡道:“子庚歇在哪个屋?” 谢良辰指了指后院:“在后面东厢房。” 宋羡应声,大步向前走去,谢良辰小步跟在后面。 夜色下,三个人在院子里前行,谢良辰望着宋羡的背影,宋将军腰背笔挺,步伐稳健,不像是喝醉酒的模样。 希望今晚的麻烦就此解决,阿弟睡着,宋将军吃饱了离开,她也梳洗完一觉到天亮。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谢良辰的期望,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到了东厢房。 陈子庚被安安稳稳地放在了炕上。 小小的身子缩在炕上,嘴唇蠕动了两下,然后奋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谢良辰,又看了看宋羡。 陈子庚模模糊糊地嘟囔着:“我都知道了,阿哥……阿姐。” 谢良辰不知陈子庚在说些什么,上前给他盖好了被子,正要起身离开时,陈子庚拉住了她的手。 “阿姐,”陈子庚道,“还有红豆汤,给阿哥……” 还惦记着汤?给他喝个鬼。 打发了一个醉鬼,她还想再为自己弄出一个不成? 谢良辰应付着:“知道了。” 陈子庚不再说话,翻个身彻底睡了过去。 谢良辰与宋羡走出了东厢房,两个人沉默地向前走去,出了这院子,往右是放纺车的屋子,左转就是前院。 将宋羡送出前院就算万事大吉。 宋羡的脚步慢下来,谢良辰只好快行要去引路,她正欲往左边走,一条手臂却挡在了她面前。 多亏谢良辰及时停住脚步,否则就要撞上去。 “大爷,”谢良辰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宋羡,“您这是……” “走错了,”宋羡淡淡地道,“应该往右走。” 他不回去吗?如果宋羡没有喝红豆汤,她可能不会拒绝。 眼下不同,之前宋羡醉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不愿意冒险,趁着宋羡清醒,谢良辰毫不犹豫地下逐客令:“大爷,天色不早了,我也有些疲累,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以宋羡那傲气的性子,听她这么说,不立即翻脸是给她颜面,怎么可能还会留下? 让谢良辰没想到的是,宋羡依旧没有前行的意思,一双幽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谢良辰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宋羡道:“今晚有月亮吗?” 这话没来由的…… 可谢良辰还是下意识抬起头看天:“没有。” 她可真傻,明知是阴天,却还配合着去找。 宋羡道:“那喝不上明月茶了。” 听到这一句,谢良辰一阵紧张,宋羡该不会真的醉了吧?她不甘心地往左看了看,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能将这尊大佛送出门,出了这院子,宋家的家将就会前来接手,总归不能让他家大爷躺在大街上。 谢良辰想了想试探着道:“大爷明日再喝吧!” 宋羡没有立即回话,思量半晌才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谢良辰松了一口气:“那往前走吧!” 宋羡却依旧没有动,两条眉毛微微向一起凑了凑:“子庚说,让你盛红豆汤给我,你答应了。” 谢良辰后悔手里没有提灯,否则她就能好好照照宋羡,仔细辨别一下他眼下的情形,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醉了怎么还记得明月茶,还要红豆汤? 宋羡不给她时间去思量:“我答应的事都做到了,你也该一样。” 谢良辰向左右,房顶,身后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常安、常悦兄弟两个的踪迹,这两个人到底哪里去了? 谢良辰深吸一口气:“好。” 谢人伢子道:“我带大爷去喝红豆汤,大爷跟我走。”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宋羡是喝多了,基于上次她打宋羡的经历,她觉得醉酒的宋羡骨子里好骗又很乖。 谢人伢子说完就向前院走去,身后传来宋羡的脚步声。 谢人伢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就知道应该有用。 不过嘴角才刚刚扬起,她感觉到自己衣裙一动,仿佛被什么拉住了,谢良辰转过头只见衣角被树枝勾住。 树枝摇晃着正欲将她拽回来,树枝的另一头是宋羡的手。 宋羡此时蹲在地上,轻轻地摇晃这手里的树枝:“走错了,没在那边。” 第二百一十九章良辰还是阿姐加更三 拐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拐一个小大人。 讲不清道理,又不能捂住嘴拖走。 谢良辰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觉得用树枝勾扯她衣服的行为太过丢人,蹲在地上的宋羡仿佛有些害臊,等她与他对视时,他忽地将眼睛垂下来。 宋羡道:“我没吃完,祖母说不能剩下……” 谢良辰从前没发现,醉酒的宋羡还是个挺好的孩子。 谢良辰迟迟不肯回来,宋羡接着道:“我吃完就走。” 两个人一根树枝对峙半晌,谢良辰道:“吃完就走?” 宋羡点头。 好吧,信他一次。谢良辰抬脚向放纺车的屋子走去,身后传来宋羡稳健的脚步声。 点亮屋子里的灯,谢良辰在桌子上找到了那半碗红豆汤。 “吃吧!”谢良辰道。 明天酒醒之后,今晚发生的事宋羡就会不记得吧?否则为了半碗汤蹲下向她耍赖,这样的举动,委实有些……好笑。 半碗红豆汤很快就能喝完,但盯着宋羡吃东西,不免会有些奇怪,谢良辰走到纺车旁,握住把手去摇转。 大纺车摇转起来还真得用些力气。 猜想着宋羡差不多吃完了,谢良辰停下来看过去:“可吃好了?” 宋羡已经将碗放回了桌子上,一双眼睛晶亮亮地瞧着她。 谢良辰道:“那就走吧,我送你离开。” 希望这次可以顺利。谢良辰拿起案几上的灯先一步向前走去,宋羡也从椅子上起身。 灯火摇曳中,谢良辰看着不远处那高大的身影,如果这次他再寻别的借口,她就去前院叫醒四舅舅和初二,让他们将宋将军送出去。 要么去外面喊宋家家将。 谢良辰心中暗自思量,虽然有了计策,她还是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宋羡又一次站在了原地。 屋子里还留着三盏灯,可以将宋羡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的宋羡站在纺车旁,拉住了摇转纺车的把手。 宋羡脸上带着几分挑衅和傲气,他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很轻松地施力,纺车就欢欢喜喜地转动起来。 宋羡看着纺车,眉毛微挑露出得意的笑容。 谢良辰却不想笑,她的脑子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 这都是什么?宋羡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谢良辰道:“不嫌累你就一直摇。” 宋羡只用了四根手指搭在上面,就像在拨弄一个小物件儿。 谢良辰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即转身离开,将宋羡丢在这里,自己回屋子里歇下,管他会如何。 转念想想眼前的纺车还是宋羡帮忙才做出来的,又有些不忍心。 今晚真是遭了大罪了。 谢良辰的耐心被磨了精光:“行了,别摇了。” 宋羡就像没听到似的。 谢良辰再次扬声:“别摇了。” 宋羡的手停下来,看向她时目光中带着几许委屈。 又是这样的眼神,与上次醉酒一模一样。 谢良辰心头一软,没拦住自己说了一句:“摇太快,会将纺车弄坏。” 宋羡望着谢良辰,那双眼睛比往日少了些冷漠,多了些赤诚:“那我慢一些。” 话说着,他的动作果然慢了。 谢良辰眉头皱得更深了,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话的时候,规规矩矩地按她说的去做。 瞧出她并不高兴,宋羡接着道:“太慢了?要不要再快一些?” 谢良辰已经不想与他说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半夜里却将纺车玩的这么开心。 锭子上缠了不少捻子,一团团纠葛不清的羊毛,慢慢理成一条线。 “这样快不快?” 谢良辰不出声,回想宋羡上次喝醉,好像没撑多久就睡着了,她再等一等是不是就能自然而然地解决麻烦。 时间慢慢流淌,纺车依旧不停。 难不成还要她一拳挥过去才行? 谢良辰胡乱想着再次向宋羡看去,却发现宋羡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眼眸中满是笑意。 见她看过来,他薄唇忽然开启,叫了一声:“良辰。” 谢良辰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脸上“腾”地一下着了火。 宋羡却没有要就此偃旗息鼓的意思,接着喊道:“良辰,我做的对不对?你过来给我倒杯茶好不好?” 宋羡眼眸中那抹朦胧的醉意愈发深了,在灯光的映照下,眼稍仿佛都有些发红。 如果她手边有冷水,只怕现在已经泼了过去。 她不应,他就接着唤:“良辰。” 谢良辰终于忍无可忍:“闭嘴,谁让你这样叫的?” “不行吗?” “不行。” “为何?” “就是不行,”谢良辰道,“只有我外祖母和庚哥能喊。”当然还有亲近之人,但现在她无法与一个酒鬼解释。 谢良辰更想不通,自己到底如何沦落到与一个酒鬼拌嘴,并且这酒鬼明日还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宋羡没有再喊“良辰”,他仔细想了想,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声音略微有些低沉:“那……阿姐。” 谢良辰觉得自己像只炸了毛的猫,恨不得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来。 宋羡瞧着她,视线半点不想挪开:“阿姐……行吗?” 在镇州许多人叫她“阿姐”,可是从宋羡嘴里说出来,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一颗心慌跳个不停,手心、脚心都跟着发烫。 “不行。”谢良辰瞪着宋羡。 宋羡道:“那为什么?是都不行……还是就我不行?” 谢良辰不想回答,站起身向外走去,下定决心去叫四舅和初二。即便宋大将军在人前丢了脸,那也是活该,谁叫他酒量太差。 如果她再顾及他的脸面,她就不姓谢。 谢良辰想的很好,谁知还没走两步,就瞧见一道人影“嗖”地一下从她眼前闪过,等她看清楚时,他已经张开手牢牢地将门堵住。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宋羡认真地道,“我要叫你良辰,还是阿姐?” “躲开,”谢良辰沉下脸,“你让常安过来。” 宋羡摇头:“不,我们还没说完话,叫旁人做什么?” 谢良辰淡淡地道:“那你先走,明日再来问我。” 宋羡道:“我不想走。” 谢良辰道:“那我走。”她一门心思想要出门,不知为何这个屋子突然就变得逼仄而憋闷,让人喘不过气。 谢良辰竭力想要稳住心神,奈何眼前的人却穷追不舍。 “阿姐,你的耳朵怎么红了,”宋羡说着目光挪到她头顶上,“你头上还有……” 听到这话,谢良辰攥起手,看到宋羡的手臂竟然向她伸过来,她忍无可忍一拳挥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章误伤加更四 谢良辰自从上次遇到萧炽之后,拳脚功夫便练得更勤快了。 除了陈咏胜和陈咏义教她之外,田卉珍也与她互相喂招,田卉珍从自家商队护卫那里学到不少招式,那些护卫、伙计常年在路上走,使出的招式都很实用。 谢良辰自认为长进不少,下次遇到辽人奸细定然不会那般狼狈,谁知道辽人奸细没看到,先用在了宋羡身上。 陈咏胜说过,招式用的要稳、准、快。 谢良辰在这方面勤学苦练,因此打出的这一拳比上次宋羡醉酒时快了许多,也用足了力气。 但是这一拳还没打在宋羡身上,半路上就撞入了一个滚烫的手掌中,紧接着修长的手指将她整个拳头牢牢扣住。 谢良辰皱起眉头,另一只手肘曲起向他胸前撞去,却又被宋羡的手臂阻拦。 连着两招占了上风,宋羡脸上露出笑容,仿佛十分自满,邀功似的向谢良辰道:“没打到。” 少女的脸涨得绯红,眼睛中裹挟了怒气,声音生硬:“松开。” 她的怒火让他有些怔愣,随即感觉到掌心下的柔软。 宋羡虽是醉了,有些反应却是下意识的,他能与她说话,却不能唐突,他想要与她接近,却不能轻浮。 这一根弦突然在宋羡脑海中抽动,他立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张地松开了手。 谢良辰的手挣脱了桎梏,生怕宋羡再来阻拦,先下手为强,拳头一转向他肚子上打去。 这次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胸腹之间。 宋羡这些日子都在练兵,难免下场与副将互搏,尤其这样近身的互相拉扯,当她的拳头落下来之后,身体自然而然地又还手,宋羡伸手拉住了谢良辰的手腕,就要将她摔出去,火石电光中,他又意识到什么,慌忙收力。 谢良辰被拽的一个踉跄,宋羡这样的做法她再熟悉不过,她曾被这样摔过三次。 谢良辰想要稳住身形,却没想到即将飞扑出去的身体又被宋羡拉了回来,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变小,谢良辰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羞恼之中抬起了腿,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时间一下子停滞。 谢良辰眼看着宋羡弯下腰,脸上满是痛楚的神情,然后整个人滑坐在了地上。 她好像打在了不该打的地方,这些都是田家那些护卫教的,她没想用,但方才……她以为他有轻薄的举动。 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宋羡好像就只是要将她拉回来而已。 换做平日里的宋羡,她这一下定然不能得逞,如今趁着他喝醉,她下这样的重手,多多少少有些趁人之危,欺负弱小的意思。 “大爷,”谢良辰低声道,“你没事吧?” 宋羡缩在地上,一直没有说话。 本来该是她生气的事,眼下一反转,倒是她对不住宋羡,明明现在可以脱身了,她却挪不动了脚步。 “大爷,”谢良辰向前走了两步,“您若是……” 若是不舒坦,不如唤个郎中来看看。 问题是这种事,好像喊不喊郎中都不合适,也无法向外人说。 宋羡垂着头,脖颈从衣领后露出来,谢良辰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只觉得他无辜又可怜,即便心里明知道,这些都是假象。 “我去找常安吧!”谢良辰不知不觉声音变得温和。 剧痛之下,某人酒醒了几分:“不用。” 谢良辰停下脚步,不知道面前的宋羡如今是几分清醒几分醉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宋羡终于缓过神来,他抬起头时,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谢良辰的良心得到了安抚。 谢良辰与宋羡商量:“你能不能起身?我扶你去坐一会儿。” 挨打之后的宋羡,变得乖顺了许多,他伸出了手臂,老老实实地让谢良辰来搀扶。 宋羡起身的瞬间,谢良辰碰到了他的手背。 皮肤滚烫。 谢良辰一怔,方才打斗时她就有所感觉,现在确定这不是错觉。 宋羡好似在发热,难不成前两日淋雨病了? 谢良辰叹口气,报应来了,欠人太多果然都是要还的,宋羡又病又醉又挨了打,差不多都与她有关,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两个人坐下来,谢良辰看向宋羡道:“将手腕露出来,我给你诊诊脉。” 夜里不好买药,若是没有大碍,她就扶着宋羡去东厢房与阿弟睡,当然如果能找到常安将宋羡带回去最好。 闹出这么大动静,常安和常悦都没露面,谢良辰大约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要么是被宋羡支出去了,要么是故意要看着他家大爷可劲儿的撒疯。 从脉象上看,就是风寒湿邪入体,谢良辰放下心来。 “你……”谢良辰抿了抿嘴唇,“还疼吗?” 宋羡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柔软,说不出的乖顺:“还有点。” 那应该伤得不重。 谢良辰道:“那我扶你去东厢房与我阿弟挤一挤?” 宋羡嘴角扬起露出笑容:“好。” 看来也只有如此。 谢良辰留一盏灯照路,将其余几盏熄灭,然后回到宋羡身边:“你自己能走吗?” 方才说搀扶只是权宜之计,他若是能走,她自然不想伸手。 宋羡撑着桌子起身,慢慢直起腰跟着她前行。 折腾了半晌,总算能达成共识,谢良辰松了口气,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一早就让两个酒鬼凑在一起。 这几步路他们走得很慢,谢良辰还偷瞧了宋羡几眼,看他走路的姿势还与平日里一样,也就完全放下心。 炕上的陈子庚早就睡成了“大”字,幸好地方够用,随便都能容纳两个人。 “睡吧。”谢良辰向宋羡道,她这是第一次看着一个外男睡觉。 奈何折腾了这么半天,宋羡的酒劲儿还没过,依旧想要拉着她说话。 “良辰,你不出院子吧?” 谢良辰想要捂住宋羡的嘴。 “不出去,这么晚了,我也要去舅母屋子里歇下。” 宋羡放心地点了点头:“我不想你出去,外面有人……” 谢良辰不知晓宋羡到底在说些什么,外面有什么人? 宋羡接着道:“有辽人……还有嘉慧郡主……还有苏家人……我不想让苏怀清见到你……良辰,我不想……” 谢良辰心中一慌,她低头吹灭了灯,不再给宋羡任何开口的机会,快步走了出去。 特别番外陈老太太篇加更5 我叫月芽儿,这名字是母亲给我取的。 母亲生我的时候,听到稳婆喊了一声:女娃娃,便脱力地躺在地上,眼睛看到的是天边那小小的弯月芽儿,从此以后便这样唤我。 我家中了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姐姐们十三岁就嫁了人,一个给家中换了一石米,一个换了两袋豆子,用我爹的话说,这样的时候,到处都兵荒马乱,女娃娃留着无用,卖了还能得些口粮。 我九岁的时候,家乡旱灾,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爹娘带着我们逃荒,到了路上着实没有了吃食,我饿晕在路边,迷迷糊糊之际,听到爹说:“将你手里的五个饼给俺们,这丫头归你了。” “五个饼不要,四个饼好了……四个也不行……三个……三个不能再少了。” 我感觉到有人用手掀开我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向我嘴里塞了一块硬硬的口粮,我小心翼翼将口粮放在舌根底下捂软了吃掉,我活了下来。 再睁开眼睛时,我到了陈家村。 我的面前站了一个妇人,她比寻常妇人生得高大,说起话来声音很粗,她向我道:“你老子、娘,将你卖给了我们家做童养媳,你知晓什么叫童养媳?” 我点点头。 妇人道:“你来的时候不清醒,如今告诉你,你若是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去追你爹娘吧!” “愿意。”我没有思索直接道。 爹娘用女儿换了三个饼,如今他们有饼没有了女儿,而我没有了爹娘,那女人救了我,我就留在陈家村。 “想好了?”妇人又问我。 我点头:“只要你们不丢下我。” 妇人答应:“你叫什么名字?” “月芽儿。”我说。 妇人道:“以后你的名字叫陈月芽儿,你唤我娘,唤我儿礼哥,” 我点点头唤了一声:“娘。” 陈家村的日子比逃荒要好过的多,娘和陈友礼天生就比寻常人有力气,他们种地、打猎,家中吃的不好,却也很少会饿着。 我在十四岁时来了月事,也在那一年嫁给了比我大三岁的陈友礼,成亲不成亲对我来说好像没什么不同,因为这里早就是我的家。 礼哥平日话不多,成亲之后好似也没什么改变,日子还是那般一天天的过,我每天做活、侍奉娘和礼哥,出去采野菜,忙忙碌碌。 如果就这样下去,我会觉得也算不错,可惜又兴起了战事,村子里的男子都躲了出去,生怕被人抓走送入军中。 礼哥也不例外,被娘撵进了山中。 礼哥走了,家中少了人干活,剩下了我与娘苦苦支撑,重担还是将我的肩膀压垮了,淋了一场雨后,我病倒在床。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娘喂我吃食。 村子才被强征了赋税,那些人搜刮了村子里的米粮,浩浩荡荡地离开,从始到终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闭着嘴不肯吃。 娘却在我耳边道:“家中剩下我们娘俩,你没了,我也活不成,礼哥走的时候说了,我们得都活着,否则他躲进山中又有何用?” 家里剩下的一半口粮进了我的肚子,我终于又活下来,可是身子依旧单薄。 冬日格外难熬,冷风灌入屋子里,冻得睡不着,村子里许多人靠着吃瓷土过活,吃的多了,人就会被活活地涨死。 我也偷偷藏了瓷土在腰上,若是哪日熬不下去了,就将瓷土吃了,饱着肚子总比饿着肚子上路要好。 在最冷的那几日,我几乎都是睁着眼睛,生怕自己冻死在冬夜里。 腊月的一天,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了一阵温暖,仿佛屋子中升起了炭盆,周身都是暖洋洋的。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人,那是走了许久的礼哥。再次见面是这样的安静,两个人都没有出声,礼哥抬起手将一块东西塞进我的嘴中,那是一块晒好的肉干。 我吃着肉干,礼哥紧紧地抱住我,那冬日忽然变得温暖起来。 礼哥悄悄的回来,悄悄的离开,他走了之后,我发现腰间的瓷土不见了,换成了一串铜钱。 我默默地掉了眼泪。 从那之后礼哥隔些时候就会回来,会送些吃食和银钱,娘和我都没有问礼哥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 礼哥在外做什么我不问,因为那不重要。 只要他不丢下我,我就没什么可去思量的,我只记得他默默地将肉干塞入我嘴中,拿走我绑在腰上的瓷土。 我藏在腰上最重要的东西,从此之后不是瓷土,而是那串铜钱,也是他留给我的牵挂。 又过了一年,知县得了消息,村子里的男丁藏匿在周围山中,于是带着人四处抓人,我害怕的整日不敢合眼,直到发现被抓的人中没有礼哥,又从衙差口中知晓有人杀了衙差,带着几个村民一起逃走了。 我希望那是礼哥。 被抓走的村民都入了军营,再也没能回来,礼哥只要能活着就好,即便再也无法见面。 又过了一年,礼哥依旧没回来,但有个“流民”路过我家,留下了两串银钱和几句口信。 礼哥杀了衙差之后,与一同逃走的人一起入山做了山匪,他们不抢贫苦百姓,整日与富户和府衙周旋,他生死难料,不愿牵连我们,若是将来能再见天日,定会回来寻我们。 又一年,娘生了重病,临去之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知晓娘牵挂礼哥。 “我去寻他,”我说,“您走了,我就去,我不怕,我说过只要你们不丢下我。” 娘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将娘身上的衣裙撕下一块放入腰间,家里的糠皮捏成饼子揣在怀里,我就这样上路了。 不管礼哥将来如何,我都与他在一处。 只要他不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他。 那一年我找着了礼哥,与他一起做了山匪,直到杨将军父子从前朝人手中拿到了这几州之地。 杨小将军放了我们,让我们回乡种地,做回农户。 后来杨小将军做了广阳王,我与礼哥也生下了儿子敬哥儿。 仿佛从此之后一切都会平安顺遂。 直到有一日,前朝余孽再次攻入属地。 礼哥看着我:“还记得在山中那几年吗?后不后悔?” 我摇头。 礼哥道:“我如今要做一件事,可能比那时候还要危险,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我答应道:“愿意。” 第二日礼哥领回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 礼哥说:“从此之后她就是我们的女儿。” “好,”我没有多问就答应下来,“只要你们不反悔,那就永远都是。” 那女娃娃跪在地上向我磕头,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过后,整个陈家村踏上了逃荒之路,而我也多了一个不会丢弃的人。 人在世上的日子或许越来越少,但拥有的却越来越多,那些东西沉甸甸的挂在心里、腰间,牢牢地抓着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踏实。 第二百二十一章酒后 谢良辰急着向外走,依稀听到屋子里的宋羡还在唤她的名字,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她不想听,如果能选择,今晚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听。 走出去一段距离,谢良辰转头看了看东厢房门口,确定宋羡没有追出来,她长长地吸一口气。 就这样吧,再跑出来也与她无关。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能寻来两块木头将门钉死,将一大一小两个酒鬼圈在里面。 一路回到主屋里,高氏早就睡着了,谢良辰简单梳洗了一番,拴好门躺在了高氏身边。 安静下来,睡意没有像期盼的那般如约而至。 “那唤你……阿姐……行吗?” “阿姐……行吗?” 那双与往常不同,带着些许迷醉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声音略微低沉。 “阿姐。” 手忙脚乱地将她拽回来,不料被她用膝盖重重地顶了一下。 这种亏,宋羡没吃过吧? 非要挨过打,吃过亏才能变得听话……就这样的宋羡,常安、常悦居然放心将他丢在这里。 不知道现在宋羡有没有睡着?会不会醉醺醺地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东厢房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想到那口井,谢良辰心烦意乱,彻底睡不着了,她这是给自己找了个什么麻烦? 忍了半晌,她终于还是起身穿好衣衫,又快步走出了屋子,临出门的时候,听到高氏翻了个身。 谢良辰的心一下子怦怦乱跳,仿佛自己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些人就该嚣张跋扈、凶神恶煞,那样她还好应对,现在变成软绵绵的一团,丢了不是,不管也不是。 谢良辰重新回到东厢房,看到房门紧闭,她稍稍松一口气,伸手慢慢推开了门,不知是期望宋羡在里面,还是不在里面。 一步步走到屋中,轻轻撩开了帘子。 黑暗之中很难辨别炕上到底有几个人,她只得走得更近一些。 终于看了清楚,宋羡还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将整个脸都蒙了起来,只留下头发露在外面。 这是觉得没脸见人了? 谢良辰松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出去,炕上的人却在这时候动了动,薄被向下拽,脸慢慢地从被底下钻出。 一点点的像破茧而出的花蝴蝶。 “阿姐,”宋羡仰着脸看她,“你怎么不睡?” 仿佛做什么被抓个正着,她僵立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也是糊涂了才会走这一遭。 谢良辰没有说话,宋羡也没再纠缠,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离开。 重新躺回炕上,谢良辰闭上眼睛强行将一切抛诸脑后,可这一夜注定与周公无缘。 天刚要亮,高氏就醒过来,她要赶着去灶房做饭食,这一晚上她睡得极好,浑身的疲惫跟着一扫而空。 “婶娘。” 高氏才穿上鞋,就听到谢良辰的声音。 高氏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辰丫头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这么早就醒了,纺车做出来了,昨晚应该睡得不错。 “睡好了?”高氏笑道,“再躺一会儿。” 谢良辰哪里睡了,现在还头昏脑涨,手脚软绵绵的。 “二婶,”谢良辰道,“昨晚宋将军来了。” “啊?”高氏半点没有觉察,“这……怎么说的,将军他……”他们都睡了,连个烧水端茶的人都没有。 谢良辰接着道:“宋将军没走,在阿弟屋里睡的。” 高氏更加惊讶,她不过早睡了一晚,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将军与陈家村关系不错,但与子庚睡在一起……她还是无法想象。 谢良辰道:“将军来了之后,子庚去灶房里煮了红豆汤,红豆汤里要放米酒,子庚边尝边熬,结果喝醉了。 我在屋子里看纺车,一直没有察觉,等发现的时候来不及去阻拦。” 高氏道:“子庚喝醉了,没有冲撞宋将军吧?” 谢良辰想到昏睡的阿弟,一狠心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就是拉着宋将军不肯让他走。” 高氏听着后悔,早知道昨天她就不贪睡了:“子庚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怎么能将自己喝醉了,还这般……哎呦,这可丢死人了。” 聪明伶俐也挡不住酒后犯傻,不要说阿弟,那个前世今生加起来聪明伶俐了几十年的人,还不是如此?更丢人的她都不好意思开口说。 谢良辰道:“一会儿二婶让初二帮我买些药材,单子我放在桌上了。宋将军受了风寒,又照顾了子庚一晚,我熬些药给他。” 高氏连声道:“应该,应该,宋将军又帮咱们做纺车,又照顾子庚,万一再因此病了,那可真是罪过大了,宋将军忙里忙外委实不容易,你看看这赵州与之前就不一样了,我听你四舅说……” 高氏说个不停,谢良辰胸口怒气翻涌,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哪里是宋羡,分明就是她,他做了那些事,她还要费心思帮他遮掩。 高氏说完了话,嘱咐谢良辰再睡会儿,等初二抓了药她会熬好。 高氏走了之后,谢良辰向窗外看去,昨晚宋羡要说什么? 良辰,我不想苏怀清见到你。 他难道不是因为苏家的种种作为心生厌恶? 谢良辰打断自己的思绪,将被子狠狠地蒙在了头上。 起身、梳洗、煮饭、熬药,谢良辰一早晨忙个不停,将药端去东厢房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身影。 陈子庚趴在宋羡背上,两人说说笑笑从净房里出来。 将两个醉鬼放在一起睡了一晚上,两个人仿佛就亲近了不少。 宋羡背着陈子庚正要往屋子里走,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将目光挪过去,看到了谢良辰的身影。 她端着木漆托盘向院子里张望,那偷偷摸摸的模样,与往日有些不同。 宋羡心中一阵欢喜,暂时将酒醒后的烦恼抛到一旁,昨晚他醉酒后应该没有做出什么让谢良辰恼怒的事,否则她就不会这么早前来看他。 四目相对,宋羡站在原地没有动,谢良辰只好迎了过去,表面上若无其事,托盘里的药碗轻轻地摇了摇。 宋羡开口道:“早。” 谢良辰点点头:“宋将军这么早就起身了。” 陈子庚搂在宋羡脖颈上的手臂紧了紧:“阿哥早早就醒了,这是第二次带我去净房。” 第一百二十二章亲近 陈子庚这声“阿哥”叫的十分自然,就连宋羡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亲和。 宋羡向谢良辰道:“外面凉,子庚穿的不多,我们进屋说话吧!” 谢良辰一时恍惚,怎么她好像就变成了外人? 宋羡向屋子里迈步,转身的动作故意大了一些,将陈子庚引得笑出了声。 宋羡驮着陈子庚坐在了炕上,陈子庚一溜烟跑去炕头拿自己的外衣来穿。 宋羡坐在炕上没有动,嘴角微微上扬望向谢良辰:“昨晚我们喝醉了,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这话说的如此自然,就像阿弟是他亲阿弟似的。 谢良辰放下药碗果断地道:“没有,将军将子庚送到屋子里,你们就一起睡下了。” 陈子庚道:“我记得昨晚是阿哥将我抱进屋的。”后来他躺下之后就睡着了,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梦到自己肚子疼,好不容易钻入林子里,正要解裤子就被晃醒了。 陈子庚还以为是祖母唤他去净房,一看身边睡的是将军阿哥,那一刻他委实吓了一跳,被宋将军带着去过净房,回来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在做梦,将军与他睡在了一起。 宋羡望着谢良辰:“我好似模模糊糊地记得,你带我去看了纺车。” 是去看了,只不过不是她带的,而是宋羡非要去吃红豆汤,谢良辰道:“大爷记错了。” 宋羡道:“大小姐还让我摇纺车。” 谢良辰再次抬起眼睛与宋羡对视,如果事先知晓他会记得这么多,她就不会先说出那样一番话。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反口岂非成了骗人? 谢良辰道:“没有。”没有树枝,没有纺车,没有阿姐。 谢良辰不动声色的神情,显得略微有些严肃,宋羡看了许久,醉酒之后发生的事,他不是全然没有印象,他记得纺车,记得谢大小姐将他送来屋子里。 她好像还去而复返…… 可惜睡了一觉,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谢大小姐为何要一口咬定这些事都没发生?醉酒丢了颜面的人是他,她却比他更加避之不及,难不成是在帮他遮掩? 谢良辰觉得宋羡眼底的笑容更深了些,她别开眼睛道:“大爷趁热将药喝了吧!” 陈子庚关切地道:“阿哥怎么了?生病了吗?” 宋羡听得这话没有回答陈子庚,而是将目光挪向谢良辰,眼神中颇为疑惑,一脸的不解。 谢良辰恨不得将阿弟抓过来揍上一顿,她面不改色:“将军说头疼,应该是受了风寒,让我开张药方,昨天太晚,不方便抓药,早晨的时候才让初二将药取来。” 宋羡听了应声:“抱歉,我喝了太多红豆汤,也有些醉了,那些话都记不得了,劳烦谢大小姐为我奔忙。”一碗药而已,却让她这般解释,生怕别人误会似的。 谢良辰道:“将军太客气了,这原本也算不上什么。” 宋羡将药喝下,陈子庚担忧地道:“阿哥觉得哪里不舒坦吗?” 宋羡放下碗道:“大小姐这样一说,我觉得有些头疼。” 谢良辰想到昨天撞上了宋羡的脆弱之处,嘴上自然而然地问道:“除了头疼之外,可还有其他病症?” 宋羡那双清澈的眼眸看着谢良辰摇头:“没了。” 没事就好。谢良辰保持镇定:“那就没有大碍,一会儿我将药方给常安,让他再熬两次,即可痊愈。” 说话间,陈子庚将衣服穿好,三个人走出屋子。 高氏也寻了过来:“饭菜都准备好了,昨晚辛苦将军了。” 说着高氏埋怨地看陈子庚:“下次再不能那般,宋将军政务繁忙,却还要照看你。” 陈子庚向宋羡道:“多谢阿哥。” 阿哥?高氏神情一怔,子庚怎么这般称呼宋将军?看宋将军的模样并不生气,还伸手拍了拍陈子庚的肩膀。 “你要好好的,”高氏向陈子庚道,“别给将军和你阿姐添麻烦。” 说完高氏向谢良辰道:“我去看过纺车了,锭子上绕着那么多捻子,你昨晚摇了多久?” 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摇纺车的人不是她而是宋羡,那些捻子都是宋羡绕出来的。 “没多久,”谢良辰不去看宋羡,径直回高氏,“本来羊毛也不多。” 高氏还要说话,却被谢良辰拉着向外走去,撒了一个谎,就要想方设法去圆,再这么说下去,宋羡免不了又要起疑。 谢良辰思量着看了一眼宋羡,不知是不是巧合,宋羡正在慢慢伸展着右臂。 谢良辰飞快将目光挪开。 宋羡常年练拳脚,不过摇了一会儿纺车,自然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他只是觉得谢良辰吞吞吐吐神情有异,果然稍稍动了动手臂,她的视线就飞快挪开。 原来他模模糊糊记得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阿姐,不要生气,以后我再也不煮红豆汤了。” 宋羡听到陈子庚的声音。 阿姐。 这称呼如今听起来与从前十分不同。 宋羡仔细回想,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阿姐,你怎么不睡?” 他似是喊了她“阿姐”。 宋羡看向谢良辰,这就是为何她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咏义没想到一大早就能招待宋将军用饭食,用早饭仿佛比用晚饭更让人觉得亲切似的,他瞧见宋将军脸上带着笑意,还与子庚两个人互相夹了小菜。 吃过了饭,谢良辰道:“纺车做出来了,我们也该回去陈家村,想来镇州也将羊毛收好了。” 宋羡点头:“路上多加小心,我让将作监另做出几架纺车,一路送去镇州。” 谢良辰应声。 半日没有去衙署的宋羡,也要回去处置政务,一直消失不见的常安,牵着马站在门口等候。 离开之前,宋羡看向谢良辰姐弟:“赵州还有事,我先不与你一起回去,不过也耽搁不了多久,最多三五日我就会到镇州。” 谢良辰没说话,旁边的陈子庚接口道:“阿哥记得吃药,我们回村子里等你。” 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没有人会觉得有何不妥。 陈子庚说完笑着看身边的阿姐,他知道阿哥那番话不是与他说的,而是说给阿姐听的。 没关系,他会在中间帮忙传递。 “走吧,”谢良辰伸手拍了拍阿弟肩膀,“收拾一下,准备回村。” 回到村子还有许多事要做,能否做成,就看这一遭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长长见识 谢良辰带着陈家村的人离开赵州。 宋羡站在城门口看着几辆马车渐渐远去,才从白马岭军营回来的程彦昭,见到这一幕有心嘴贱说两句,不过想想自己这几天因为骑马磨破的裤裆,再多说几句话,恐怕程家的血脉传承就要断了。 欢喜一个人这么麻烦的吗?程彦昭暗自啧啧,不能表现的太热络,不能直接请保山登门求亲,要一点点地接近,直到换来她的心甘情愿? 这样的话,他宁愿不成亲,自由自在无人管束。 程彦昭清了清嗓子,不敢提谢大小姐,他总要问问宋羡的打算。 程彦昭道:“你真的准备拿下西北的几个州?” 宋羡没有思量就应声:“朝廷也一直有这样的思量,否则不会让嘉慧郡主来北方赈灾。” 话是这样说,程彦昭道:“那几个州是不错,但想要拿下也不容易,弄不好就要将自己折进去。” 宋羡道:“蔡戎已经等不及了,不会给我们时间慢慢积攒实力,眼下皇上对我多有夸赞,他们定然担忧皇上将征伐前朝余孽的差事交给我。” 程彦昭迟疑着道:“宋旻的案子,皇上对蔡戎有了猜忌,眼下了解西北的人除了蔡戎也就是你们宋家了。” 宋羡道:“还有西北绥州的杜琢。” 前朝余孽所在是绥州以西,镇州以东,在绥州的节度使杜琢自然对前朝余孽也十分了解。 而且前朝余孽占了八州之地,光靠他也无法一并铲除,前世他也只是占了一半。 宋羡道:“林珝的女儿费尽心机做出的那匹毛织物压过了陈家村,她用的羊毛就是从绥州来的,史家商队背后的人是杜琢的亲弟弟杜绎。” 程彦昭不禁道:“嘉慧郡主是要你与杜家交恶?那你是什么思量?继续让陈家村卖毛织物?” 宋羡道:“为何不卖?不论做生意还是打仗都是各凭本事,若我因此就伏小退缩,也不必向朝廷要这差事,干脆就缩在镇州做个指挥使,而且如果我料想的没错,嘉慧郡主也并非想要帮杜琢,她只是要搅浑这一潭水,让她的人趁机拿下那几州之地。” 前世隰州的王家父子拿下另外四州替代了杜琢。 那王将军还有一个好外甥叫季远,此时正在泉州。 前世他起兵拿那四州之地时才知道,王家父子早就暗中投奔了鲁王,那嘉慧郡主是鲁王的人,还是与日后拿下京城的祁王也有瓜葛,眼下无从得知,但他不会让前世的事再发生,否则他就白走这一遭。 …… 谢良辰与陈子庚骑马走在前面。 回家这一路比来时走得要快,一来是思念家中的外祖母,二来顺利做出了新纺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心里轻松,谢良辰赶路时还有闲情逸致顺道赏景。 陈子庚发现阿姐脸上时不时露出笑容,也忍不住偷笑,也不知道阿姐有没有想起将军阿哥。 阿姐到底喜不喜欢阿哥?这一点他看不出来,心中只能暗暗着急,希望将军阿哥拿出打仗的本事,早日搬来陈家村。 姐弟两个各怀心事,谁也没察觉对方在思量些什么,快要到家时,谢良辰看着阿弟脸上的笑容,想及这几天种种,尿炕精变成了小醉鬼,一个没忍住提醒阿弟:“今天就能见到东篱先生,先生交待你看的书,你可看完了?都记住了?” 陈子庚的笑容立即从脸上消失,光顾着玩,没有好好做功课,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先生责罚。 半个时辰之后,谢良辰和陈子庚到了村口。 走了几日陈家村也有了些变化,从前那矮旧的土墙没了,换成了刚砌好的新墙,村口的路上铺了石板,这样一来下雨的时候,就不会满是泥水。 陈咏胜正带着人清理村旁的河沟,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不会冲入村中。 陈子庚从马背上跃下,好奇地看着石板路。 陈咏胜也迎了过来:“先将村口这里修好,村子里还得慢慢来。” 说完陈咏胜看着谢良辰:“可顺利?” 谢良辰道:“带回来了。” 陈咏胜眼睛一亮:“都做好了?” 谢良辰带着陈咏胜去马车上查看:“与我之前预计的有些不同,纺车轮子太大,没能做成脚踏的,为了方便做捻子下面用了纱网。” 陈咏胜哪里懂,只能听个七七八八。 谢良辰接着道:“四舅他们留在赵州了,这几日要与军匠再做几架纺车出来。” 陈咏胜道:“村口的路修好了,将马车赶进村子里再卸,免得被人看到。” 陈老太太等人听说谢良辰回来了,急忙出来相迎。 郑氏等人盼着大纺车望眼欲穿,见到谢良辰要伸手,郑氏将她拉到一旁:“劳累了一路,快歇着吧,我们来搬,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良辰走进织房,屋子里空出了地方准备摆放新做的纺车。 苗婆子看到偌大的纺车轮子,不禁啧啧称奇:“我从十二岁开始纺线织布,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纺车。” 陈老太太笑不露齿:“辰丫头做风匣的时候,我也天天去看,现在见得多了,倒也不那么稀奇了。” 郑氏从心里说一句,您老就吹牛吧,谁也没有您盼着辰丫头回来,怕辰丫头捣鼓不出来,心里难过,还明里暗里吩咐大家,就算做不好也不要丧气。 纺车装好了,黑蛋几个站在旁边看着大人们开始动手摇。 偌大的纺车动起来,捻子一点点爬上了锭子,十几双眼睛盯着那纺线。 苗婆子半晌才深吸一口气:“这么多锭子一起绕捻子。” 郑氏低声道:“先生看行不行?” 苗婆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当然能行,有了这纺车,很快就能将羊毛都纺成捻子。 这捻子可重要了,穿到身上暖和,卖了能换吃食。” 苗婆子边说边笑:“现在让他们看看陈家村做出来的捻子?” 谢良辰跟着道:“让他们看看我们捻子做的有多快?” 郑氏跟着笑:“让她们长长见识。” 把上次丢的都找回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做梦 大名府。 林二小姐看着手中的账目,满意地露出笑容,她得谢谢陈家村,如果没有陈家村,也就没有眼下的毛织物生意。 陈家村从去年开始卖毛织物,除了做帽子和衣袜之外,还做了毯子,那些农户虽然做出的毛织物不那么精致,却胜在织得很细密,羊毛用得很足。在加上田家商队尽心尽力地将东西送去各个州、县的铺子里,倒也慢慢打开了这买卖。 所以陈家村整个冬日都在织房忙碌,天气刚刚回暖就让田家商队将毛织物送出来,想要春天大赚一笔,用这些银钱贴补春耕,却没想到提前被她拦了一道。 林二小姐笑容更深了,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陈家村春天那些毛织物毕竟不多,而且降低价钱之后卖得很快,没能动及陈家村的根本,如果陈家村就此停手,她还要去寻别的法子整治陈家村。 也算是老天有眼,陈家村没有放弃毛织物,不怕死地四处买织机和花样,甚至请了织娘去村子里,教那些农妇如何将毛织物做的更加精美,又鼓动镇州其他村子将手里所有的银钱用来买羊毛,铆足了劲儿要与她一争高下…… 若是这次再赔钱,下场可想而知。 就算她可以饶了陈家村和谢良辰,镇州其他村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恨不得要将谢良辰生吞活剥。 林二小姐想到这里道:“谢良辰也不仔细想一想,就算她们学得再快,能比得上真正的织娘?苏大太太还说谢良辰太过狡诈,依我看是苏大太太自己没有本事。” 身边的丫鬟知晓自家小姐的意思,直言道:“自然比不上,这次他们只怕要亏得更多了。” 林二小姐道:“北方的羊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镇州现在看着热闹至极,那些农妇以为买了羊毛就能赚到银钱,不少人都在念叨谢良辰的好处。” 林二小姐冷哼一声接着道:“怪不得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见过大天的人,自然不知天高地厚。” 收吧,收的越多,赔的越惨, 到时候镇州的那些人只会求着她将羊毛买走,她会将去年镇州从药材上赚的银钱,从他们手里掏出来,因为那些原本就该是她的。 林二小姐放下手里的账目,正准备却歇一会儿,管事妈妈快步上前禀告:“二小姐杜三爷让人送东西来了。” 林二小姐眉毛扬起,脸上露出笑容,虽说她已经与舅母家的表哥订了婚期,但沈家哪里比得上绥州杜家。 这次毛织物生意这般顺利,都是因为绥州能源源不断地将羊毛送到她手上,开始时林二小姐还不知晓史家商队的东家到底是谁,毛织物的生意逐渐顺利之后,那背后的人也露出了真容。 杜绎杜三爷是杜节度使的三弟,今年二十六岁,正妻去年春天因病亡故,林二小姐还记得杜三爷见到她时的目光,带着几分惊诧和欣喜。 嘉慧郡主哪里是给她寻了生意,而是为她指了条明路,只要能牢牢地抓住杜家,将来退了与舅舅一家的亲事,嫁给杜三爷做继室,还愁日后没有荣华富贵? 至于谢良辰,永远就是个农妇而已。 下人将三只紫檀箱子抬进了屋子,杜家管事向林二小姐行礼道:“西北下了大雨,为了能运来更多羊毛,我家三爷要在家中耽搁几日。三爷吩咐我们先将这些物件儿送来,再将消息禀告给二小姐,让您不用担忧羊毛之事,一切都有三爷。” 林二小姐心中欢喜,在门前却皱起眉头:“三爷送来这些东西……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们还是将东西抬走。” 杜家管事道:“三爷说了,若是二小姐不喜欢,就让我们将东西丢了,还要回去领罚。” 林二小姐一脸为难,半晌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东西先留下,等我见到杜三爷之后再做计较。” 杜家的人离开,林二小姐迫不及待地让人将箱子打开,三只箱子里装满了衣料、头面、妆奁、铜镜,各种女儿家用的物什。 看着比沈家下的聘礼还多。 林二小姐心中欢喜,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先将东西收起来吧!”等到夜里没人的时候,她再好好挑选,等到杜三爷来到大名府时,她就穿着这衣料做的衣裙,戴上他送来的头面,到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等他以为她也有情意的时候,她就掉下眼泪,提及与沈家的婚事,她是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如此,杜三爷只会怜惜她,不会在意她身上的婚约。 林二小姐抿了抿嘴唇,就快了,这样的时候她不能马虎大意,要将所有细节都思量清楚。 林二小姐将几个管事叫到跟前儿:“织娘都找好了吗?” 管事道:“找了三十个织娘,三十多个杂工,等羊毛到了就清洗、晾晒,羊毛弹好后送去纺织,您放心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毛织物送去铺子上。” 林二小姐道:“不止要快,还要织的好,我不想陈家村的毛织物比我们做的还精细。” 管事低声道:“这里不是北疆,家家户户的妇人都会用织机,京城还有那么多绣庄、织坊,我们的绣娘都是精挑细选来的,她们的手艺陈家村的人如何能比?您就瞧好吧!” 林二小姐这才放心,算算日子,再有十天八天羊毛就会送到,等她的毛织物遍地都是时,陈家村的毛织物还没做出来。 …… 陈家村。 田承佑第一次这样发愁,田家的商队从去年就开始招人手,开春的时候又加了十几个伙计,现在却还不够用。 一箱箱的货物送上骡车,田承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在人群中找到了陈咏胜。 两个人目光相接,立即走到旁边去说话。 陈咏胜道:“商队人手不足吧?我们几个村子找来了二十多个人,还有四辆骡车,跟你们一起出镇州。” 田承佑听得眼睛发亮:“那当然好了。” 陈咏胜道:“货物送到邢州之后,田老爷就能带着商队回镇州拉下一批货物。” 田承佑惊讶:“卸到邢州?那谁来看管?” 陈咏胜笑道:“我们看着,前几日在邢州租了院子,可以存放货物,辰丫头说了,这算是我们镇州的货栈。” 第二百二十五章陈家村来了 田承佑没听说陈家村要弄什么货栈,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 田承佑道:“是因为上次在大名府吃了亏,所以……” 陈咏胜点头:“不过辰丫头早有这样的思量。设货栈不是单单为了毛织物,等秋收之后还要卖药材。 没货栈之前,哪里需要什么货物就算我们开始查问清楚,但总归还会有变化,尤其稍远的地方,打探消息一来一回花费不少时候,等货物运到了,不知道人家还需不需要。” 田承佑道:“是这个道理。” 陈咏胜道:“在几个地方设货栈后,将货物运到一处,周围的州、县都可以顾及到,若是这个州铺子不需要了,还可以送回货栈转送其他地方,辰丫头和东篱先生算了一笔账,租院子虽然贵,但为了长远还是划算的。” 陈咏胜不会筹算但他会听,辰丫头说,一个月换货超过五次,货物超过七车,那租院子的银钱就回来了。 更别说陈家村有自己的货栈,那些铺子的掌柜也会安心许多,毕竟是新货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好,陈家村这次铺货会告诉掌柜,卖不了的货物如果完好,陈家村可以取回货物退钱。 田承佑道:“有了货栈我们倒是也能腾出人手了。” 陈咏胜与田承佑商议,送货去邢州之后,再去稍远一点的齐州、澶州,这些都要田家商队来走。 从邢州分出去的商队去附近的洺州,大名府包括往西的磁州、潞州。从齐州分出去的则走东边的路线。 澶州则一直南下。 这三个货栈先开起来看情形,也是为陈家村趟趟路。 邢州交给了苗婆子的侄儿,苗子贵与田承佑也是老相识了,苗婆子来了陈家村之后,苗子贵专程来村子好几次,苗子贵手下的人不多,但对陈家村做的羊毛捻子最有数,这次又筹了不少银钱,招了伙计买了车马,摩拳擦掌准备跟着大干一番。 齐州那边田承佑不是很放心,就将自己手下的管事派了过去。 澶州则是田承佑亲自来走。 将这一切商量妥当,谢良辰与田承佑又对着舆图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田家商队这才离开了镇州。 谢良辰走回了织房。 几个村子都在忙着清洗羊毛做捻子,货物出去之后,大家更不敢松懈,货物到了邢州,那些人就知晓陈家村在做什么了,也许他们会学陈家村的样子纺捻子来卖,所以要赶在他们纺出捻子之前将大部分货物送出去。 几个村子都干劲十足,每日里正都会将自家村子纺出的数目报在一起,下河村人手少,纺出的捻子也最少,可一直不服气,一天比一天纺的捻子多,捻子做的也好,直追大柳村。 大柳村的里正回到村子每天都将下河村挂在嘴边,说那边的女眷多厉害,男子也有力气,人家的纺车从早到晚就没停几个时辰。 苗婆子每天都要嘱咐:“做捻子不光要快,还得好。” 陈老太太背着手道:“这捻子我们可是一个个瞧的,做的不好就要返工,返工花费的功夫可要更多,而且还要扣银钱。 老婆子们年纪大了,活儿干的不多,赚的银钱也少了,不过一双双眼睛可厉害着呢,就靠你们添补银钱了。” 几个里正笑着道:“那恐怕不能了,您想要发家还得另寻门路。” 几个里正说完话,还站在院子里。 陈老太太疑惑道:“几位今日还有别的事?” 范里正道:“还没见到良辰呢,兴许良辰还有别的话要交待。” 陈老太太心里嘟囔,辰丫头若是有事早就让陈玉儿传话了,几个里正明白着呢,说到底还是习惯见到辰丫头,见不到就不踏实。 陈老太太不去管这些,愿意等就等吧,反正误不了工,她还得跟着苗婆子几个一起去看捻子呢。 只有她们看过的捻子才能装入箱子。 陈老太太想想就觉得高兴,外孙女说,这可是最重要的事,现在交给了苗先生和她。 看看,她现在跟苗先生一样了。 过几天苗先生要去看用细绒纺出的好捻子,这一摊子就靠她了。 陈老太太摸了摸绑在腰间的钱袋子,她的钱袋子还空着呢,谁也别想从她眼皮底下蒙混过关。 苗婆子和几个妇人正在等着陈老太太,见到陈老太太来了,北山村范里正家的笑道:“就等您了。” 陈老太太精气神更盛了:“都歇好了,咱们继续干活。” 谢良辰正在织房里看纺车。 女眷们向纺车上送羊毛,所有人盯着纺车和锭子,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谢良辰看向将羊毛端进来的柳二娘:“歇一会儿再做。” 柳二娘性子腼腆,很少与人说话,听得这话点点头:“马上就搬好了,搬好了我们一起歇。” 谢良辰道:“记得将脸上的布巾戴好。” 弹羊毛的村民都要戴着布巾,免得将羊毛吸进身子,好几个村民因此咳嗽,谢良辰与许先生看过之后,才定了这样的规矩。 柳二娘点头。 黑蛋道:“阿姐,几个里正还没走呢。” 谢良辰应声快步走了出去。 柳二娘看着谢大小姐的背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笸箩,来到陈家村这么长时间后,她才慢慢明白以前张老将军说的好日子是什么模样,可是住的时间久了,她就更加不踏实,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张老将军。 她听黑蛋说白马岭的军营现在被宋将军接管,等将手里的羊毛都纺好之后,她想要问问谢大小姐,能不能让她去白马岭看看。 …… 大名府。 林二小姐刚刚睡醒,正让管事妈妈服侍着穿戴,今天杜三爷就会到大名府,她得好好打扮,得让杜三爷看到她之后就心心念念地牵挂着。 “二小姐,”管事站在门口禀告,“陈家村的商队来了。” 林二小姐惊讶地挑起眉毛:“什么?” 管事走进屋子,面容焦急:“是田家商队,将货物送到了邢州,现在又让几个小商队四处运送,其中一个眼见就要到大名府了。” 林二小姐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是毛织物吗?” 管事点头又摇头:“不……不知晓……听说是……但是谁也没见到。” 林二小姐板着脸斥责:“那你慌什么?绝对不是毛织物,陈家村就算养了几十个织娘,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好。” 林二小姐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传来杜三爷的声音:“你家二小姐呢?我要见她,让她马上出来。” 杜三爷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林二小姐听着不禁一凛。 第二百二十六章傻眼 林二小姐整个人不由地一凛,杜三爷在她面前说话从来都十分温和,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时候。 林二小姐快步走出屋子,果然看到杜三爷紧皱的眉头。 “三爷,”林二小姐道,“您这是怎么了?” 杜三爷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林二小姐:“陈家村送货入大名府了,你可知晓?” 林二小姐忙道:“我也是才听管事提及,三爷放心那些定不是毛织物,我让人一直盯着镇州,他们不久才买到羊毛,那些农户想要将毛织物做出来,至少还得二十几日,到那时候我们早就……” 不等林二小姐说完话,杜三爷道:“若是他们不卖毛织物呢?” 林二小姐愣在那里,弄不清楚杜三爷是什么意思,陈家村买了羊毛,不卖毛织物卖什么? 看到林二小姐这般模样,杜三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去得干干净净,林二小姐比他知道的还晚,不可能会有应对的法子。 “三爷,”林二小姐道,“您去堂屋坐,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杜三爷皱起眉头转身向堂屋走去,林二小姐忙吩咐人倒茶,忙追上杜三爷的脚步。 两个人坐在椅子上,杜三爷看向身边的随从,随从忙从怀里拿出了纺线放在桌子上。 杜三爷看向林二小姐:“这就是陈家村卖的纺线。” 林二小姐心一沉,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纺线,伸手仔细摸了摸,确实是从羊毛纺成的。 林二小姐攥着手里的东西半晌才回过神,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这段时间在镇州打探出的消息。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林二小姐喃喃地道:“他们怎么会卖线?她们明明买了纺车和织机,还请了织娘回去,附近村中的妇人都去陈家村学手艺,他们还从绣庄买了不少样式,那些都是用来做毛织物的。 他们如果要卖纺线,准备这些做什么?” 杜三爷看着慌乱的林二小姐,他以为林二小姐不但生了一副好样貌,而且聪明伶俐,没想到紧要关头这般无用。 林二小姐接着道:“我找了最好的织娘,买了织机……就等着做毛织物,可等我们将毛织物做出来,陈家村……陈家村……” 陈家村的纺线早就遍地都是了。 除非没有人买陈家村的线。 林二小姐看向旁边的管事,管事听说这样的消息,也正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林二小姐道:“快去几个铺子看看,告诉掌柜的,我们的毛织物很快就会做好,让他们不要收陈家村的纺线。” 管事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林二小姐站起身又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她怎么没有想到卖纺线?不管是大名府还是京城,许多民众家中都有织机,过了春耕之后,妇人们在家中无事,刚好可以织布,那纺线若是价钱合适,买回去自己做毛织物岂非更好? 更何况还有绣庄,成衣铺子…… 林二小姐耳边一阵嗡鸣声,陈家村那些人故意在骗她,让她以为陈家村要在毛织物上与她一较高下,谁知道陈家村早就另有算计。 她该怎么办? 林二小姐想到从西北送来的羊毛,想到付给织娘的银钱,还有在嘉慧郡主、杜三爷面前说的那样一番话。 林二小姐焦急之下红了眼睛,她看着杜三爷,一副寻求庇护的模样:“三爷,现在可怎么办才好?我可以不赚银钱,却不能亏了三爷啊。” 杜绎眯起眼睛,他自然不能亏,千里迢迢从西北将羊毛运过来,绝不可能不赚银钱就拿回去,他杜绎就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杜绎道:“让人去问清楚,看看镇州的商队都去了哪里?” 杜绎说完站起身就要回到杜家的院子里,刚走出几步,林二小姐就上前来赔礼:“三爷,对不住,都是我没能发现陈家村的意图,都是我的错。” 林二小姐边走边说,焦急中没有注意脚下,不禁一个踉跄,惊呼一声整个人扑入杜绎怀里。 杜绎下意识伸手来扶,顿时温香暖玉抱了个满怀。 林二小姐身上的熏香入鼻,杜绎怒气消散一些,对怀中人儿多了几分怜爱。 林二小姐又羞又惊几滴泪水从眼睛中滑落,呜呜咽咽地哭出声。 “你哭什么?”杜绎伸手拍抚林二小姐的后背,“我也没怨你,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总会有法子的。”林二小姐到底还是官宦之家的女眷,虽然父亲是犯官,但将她纳了做外室,也无不可。 林二小姐半晌才止住哭声:“是我的错,我早该提醒三爷的,陈家村不简单,凭那些农户不会有这样的手段。” 杜绎皱眉:“你是说宋羡?” 林二小姐点头:“他们卖毛织物该是早有算计,知晓西北的羊毛最好,故意如此……我不是说杜家怕宋羡,三爷兄长是节度使,哪里是宋羡能够觊觎的,但三爷也不能大意。” 林二小姐说着抬起头,看到杜三爷的面色比之方才多了几分冷峻,她软声道:“我赔了银钱没什么,只要三爷日后别再被人算计……” “他敢,”杜绎冷冷地道,“宋羡敢打杜家的主意,我就让他尝尝三爷的手段。” …… 大名府白家铺子里。 白掌柜看着陈咏义拿出的一团团线穗。 “这穗线就软一些,用的绒多。” “这一团是普通的,手一摸就能分出来。” “还有这团稍差些,不过用来织褥垫没问题,我们村子里以后就留这个,每家都要织这么一条羊毛褥子。” 白掌柜听着陈咏义的话:“你们自己卖线穗,怎么?还没留下村子里用的?” 陈咏义笑道:“村子里做的还不够卖的,哪里顾得上自己?” 白掌柜打听道:“除了我这里,你们还送了何处?” “那就多着了,”陈咏义道,“好几个州、县都有了,我们在邢州有货栈,上中下三等的货物,卖多卖少了都能调换,只要您往货栈去了消息,很快就能送过来,有卖不出去的线穗,只要完好无损,我们还能再收回。” 白掌柜惊讶:“真的?” “真的,”陈咏义道,“但是不能污、损。” 白掌柜自然知晓这个道理,这样的货物哪能不留? 白掌柜压低声音:“大名府的铺子有人来知会过,不让收你们陈家村的线穗。” 陈咏义心里一阵紧张,但出来的时候辰丫头与他提及过这些,让他不要担忧,就算大名府卖不出去,陈家村分三路送去那么多州、县,背地里使坏的人,不可能手眼通天。 真正的好东西是压不住的,早晚有他们出头之日。 陈咏义道:“那您这是不收了?” 白掌柜沉吟片刻道:“收,为何不收?都是做生意的人,我不卖别人也会卖,刚好我要去一趟绣庄,你带着货物与我一同前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结仇 有了白掌柜的帮忙,陈咏义这边进行的十分顺利,拿到大名府的线穗很快就都放了出去,换成了银钱。 陈咏义将银钱一分为二,一半带在身上,一半让仲冬送去邢州,邢州货栈的人手多,等到银钱聚集在一起,就会送去陈家村。 陈咏义嘱咐仲冬几个:“路上小心些,这里不比我们镇州、赵州,回来的时候将这边要的线穗带来。” 从前提到北方大家想到的都是战乱,没想到才半年多的功夫,陈咏义就觉得镇州、赵州比什么地方都要安全。 陈仲冬应声:“四伯放心,我们沿途吃自己带的干粮,不会耽搁功夫。” 陈咏义点头,时疫时陈仲冬几个就轮流巡村,后来他带着陈初二、陈仲冬去赵州做风匣,这次陈仲冬又跟着一路来到邢州和大名府,几次三番的长见识,陈仲冬已经不是村里那半大的毛头小子,也该能做些事了。 “记住,”陈咏义道,“真的遇到了悍匪,钱财和货物都可以舍,人命最重要。” 陈仲冬应声:“出来的时候阿姐说过了,现在不是从前,性命要放在最前面。”陈初二在赵州能看着木工的摊子,现在轮到了他,他定会仔仔细细地将眼下的事做好。 安排好一切,陈咏义买了笔墨,在灯下写了一封错字连篇的简单信函,让人捎回去给谢良辰。 这次出来卖线穗比他想的还要顺利,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但那些人不会立即动手,所以第一趟跑货栈他让陈仲冬去,后面愈发不安全,他就会亲自在货栈和州、县之间来往。 苗子贵那边短短三日跑了一个来回,将邢州的线穗送去洺州,手下的车马不够用了,他就让人力来背。 人力背的线穗都是中等和次等的,送到县城和村子里,这些线穗虽然粗一些,但胜在便宜。 这样来来往往的跑着,邢州陈家村的货栈一片热闹,路过的商队也要驻足问一问,这样一问不要紧,有两车线穗还没来得及出货栈门,就被商队买走了。 苗子贵觉得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有时候不论卖什么东西,而是要瞧对了人,他听田老爷提及陈家村种种时,就对陈家村是十分好奇,总觉得那先卖货再给银钱的决定,让人敬佩。 对一个都吃不饱肚子的村子来说,让人先将货物拉走,那是什么样的胆魄?光凭这个陈家村就能行。 “知晓我们将货物卖的这么快,村民们不知多高兴,”苗子贵道,“现在要一鼓作气,将货都运出去,市面上除了陈家村还没有这样的线穗。” 现在是卖的最快的时候,做商队的都知道,一定要把握好最好的时机。 苗家商队胡乱填饱了肚子,就赶车前行,这一趟走完,就要等着陈家村第二批货物到邢州了。 陈家村客栈门前人手、车马来来往往,没有人去注意杜家派来的人。 盯了足足一整日,杜家人才去向杜绎禀告:“陈家村运来的货物,没有在货栈耽搁多久就都散开了,好几个州都有了陈家村的线穗。 这只是邢州一处货栈,听说齐州也有陈家村的货栈。” 杜绎皱眉,如果陈家村只送大名府还好说,设了货栈之后一下子散开,想要暗中动手阻拦都拦不住。 他们杜家的帖子并不是在所有州、县都有用,如果用大哥的人脉大动干戈又太显眼了些。 这就像宋羡才用了一个卒子,他就动用副将带领大军去迎敌,但如果就这样输了,他更加咽不下这口恶气。 杜绎道:“眼下邢州没货了?” 下人道:“没有了,都在等后面来货。” 杜绎冷冷地道:“让人去盯着,再有货物到的时候,立即来禀告。” 下人退出去,林二小姐从内室里走出来。 “三爷,”林二小姐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真的就看着他们……” 杜绎伸手将林二小姐搂到怀里。 林二小姐红着脸半推半就, 杜绎目光不善:“陈家村能想到设货栈也算有些本事。” 林二小姐想到谢良辰,一股恨意涌入心头:“他们哪里来的本事,都要靠宋羡,不像我……父兄没了,我孤苦伶仃……” 杜绎看向林二小姐,林二小姐适时改口:“幸好现在有三爷在,三爷在这里,妾身就什么都不怕了。” 杜绎笑一声:“说的没错,有我在这里就用不着你担忧,现在羊毛到了,你要盯着他们将羊毛弹好,立即纺成捻子做成线穗。” 林二小姐明白杜绎要对陈家村下手:“我都听三爷的。” 林二小姐离开之后,杜绎叫来杜家家将:“去周围看看,有没有能用的山匪。”设货栈有好处但也有坏处,一旦货栈出了差错,损失的货物就不是一星半点,山匪毁了货栈,杀了陈家村的人,就算宋羡来也拿他没办法。 有了杜绎帮忙,林二小姐的心情又好了许多,陈家村和谢良辰靠上了宋羡又如何?到了紧要关头,她不信宋羡会为了陈家村得罪杜家人。 …… 京城。 嘉慧郡主收到了刘妈妈送来的信函。 看过信函之后,嘉慧郡主将纸笺凑在灯下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她扬起了红润的嘴唇。 她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利用杜绎挑起杜家和宋羡的纷争,不管谁赢谁输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希望他们斗得更厉害些,能死上几个人将仇恨打个死结是最好,如果不能她就会派人帮他们一把。 “去挑两个死士,”嘉慧郡主用纤纤玉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吩咐他们准备好,随时都可能要去大名府办事。” 说完话,嘉慧郡主对着铜镜轻轻抚平发鬓,陈家村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居然这么快就拿下了林二小姐。 那个谢良辰比林二小姐聪明一些,可惜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眷,就算能赚几个银钱,也看不透政局。不知晓以他们的出身,只要搅进这些争斗之中,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快有好戏看了,这可比陪着皇后娘娘在宫中赏景有意思多了。 …… 陈家村。 谢良辰正在整理包袱。 陈老太太一边帮忙放好干净的衣物,一边担忧地看着外孙女:“真要走?” 谢良辰点头:“外祖母安心吧,这条路田家商队走了好多次,我到了邢州看看货栈就回来,顺利的话也就走七八天。” 陈子庚一直看着谢良辰:“宋将军会跟阿姐一起去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难舍难离 谢良辰伸手拍了拍阿弟的肩膀:“镇州、赵州那么多事务要处置,宋将军哪里有时间去邢州。” 陈子庚脸上一闪失望:“那我跟着阿姐一起去吧。” 陈老太太向孙儿道:“路途太远,你跟着去做什么?倒给你阿姐添乱。”外孙女为啥这时候去邢州?她心里清楚着,孙儿自然也知晓,所以才会这般紧张。 “不用担心,”谢良辰道,“宋将军让宋家家将暗中跟着了。”她本来不想说得那么清楚,奈何这屋子里一老一小都是人精儿,根本瞒不住。 陈子庚眼睛一亮,他就知道阿哥会有安排,不过他还是觉得将军阿哥会跟着阿姐一起去邢州。上次他们去赵州,阿哥还不是很忙?但从做纺车开始阿哥就跟着,有时候一大早就过来看,还说要去巡营,他特意往阿哥脚上看过,明明是风尘仆仆刚赶回来。 现在阿姐要去那么远的邢州,还可能有危险,阿哥会不去? 陈子庚又问:“跟着阿姐去的是常安吗?” 谢良辰道:“是常安的哥哥常悦。” 陈子庚问:“是亲哥哥吗?” 谢良辰点头,这桩事有常悦足够了。 陈子庚知道宋将军身边有几个得力的人,常安是一个,常安的哥哥常悦定然也错不了。 陈老太太踏实不少,却还要埋怨孙儿:“今天话怎么这般多?” 谢良辰笑着继续整理要带走的东西,除了换洗的衣物之外,还有袖箭、小弩和卉珍送给她的鞭子。 其实从那次宋羡醉酒之后,他们只是匆匆见了几面,除了应对大名府的事需要商议之外,几乎没有时间提及其他。 她也很忙,再加上那晚之后,再见到宋羡心中总会有种古怪的感觉,她刚好以毛织物为借口,常常和苗先生、郑氏等人在一起,减少了与宋羡单独来往。 只要过了这阵子,一切就会恢复正常,现在再想起那晚,就少了些不自在。 至于宋羡……他本来就因为醉酒忘了大部分,经过时间冲淡……估计也就不剩什么了。 “良辰准备好了吗?”门外传来陈咏胜的声音。 “好了。” 陈子庚将陈咏胜迎进门,陈咏胜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两个人都是轻装简行。 陈老太太嘱咐:“万一遇到天气不好就歇一歇,不要着急赶路。” 陈咏胜道:“大娘放心吧,这段时间村子里都靠您顶着了。” 陈老太太挥挥手:“我老婆子在这里,不会出差错,趁着天还早,走吧!” 谢良辰拿起包袱和陈咏胜走出院子,田卉珍和陈家村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等在了外面。 田卉珍道:“家里还需要我帮忙调动车马,不能与你一起去邢州,这次我家跟着一起去邢州的伙计对路途熟悉,我已经交待过了,让他们路上警醒一些,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们去做,他们都知道你与我们父女是一样的。” 田卉珍不放心地又塞给了谢良辰一张舆图:“多备着两张总有好处。” 前世谢良辰也曾跟着何三的商队外出,从镇州到邢州并不远,她没有放在心上。 在村口翻身上马,谢良辰打马走在陈咏胜后面,整个商队这才浩浩荡荡启程向邢州而去。 走上官路不久,谢良辰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她转过头就看到宋羡带着人追了上来。 陈咏胜也瞧见了宋羡,不由地勒住马:“宋将军这是来送咱们的?”都说这些日子戍边关卡不安生,没想到宋将军会在这时候赶过来。 陈咏胜和谢良辰等人纷纷下马。 宋羡也从马背上跃下,几个人见了礼。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自然而然地抬起眼睛迎过去。 宋羡看着谢良辰道:“这一路要多加小心。” 陈咏胜应声:“这次带了不少人,除了我们陈家村的还有孙家村、下河村……” 宋羡听着陈咏胜说话,却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趁着陈咏胜说完话的间歇道:“宋将军放心,若是有事,会及时让人知会。” “我送你们到赵州。” 宋羡忽然开口,陈咏胜一怔:“这怎么好?将军政务繁忙……” 宋羡道:“白马岭不安生,谢大小姐又跟着一起前往,若不是府衙有事,我跟着一同去邢州也无妨。” 陈咏胜总觉得宋将军今日太过亲和。 宋羡接着道:“我们还是趁早赶路。” 既然宋将军这样说了,陈咏胜也不好再拒绝,车队重新前行,趁着宋羡不注意,陈咏胜到了谢良辰身边:“良辰,你有没有觉得宋将军有些不一样?” 谢良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摇摇头。 陈咏胜道:“宋将军走这一趟,八成是为了我们,我们还得记着这一遭,不能辜负了宋将军对陈家村的这份心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良辰看向宋羡,马背上的宋羡刚好侧过头,四目相对,谢良辰好不容易才面不改色地迎过去。 一路同行到了赵州,宋羡不得不停下。 看着谢良辰渐渐远去的背影,宋羡恨不得策马追上,就这样正大光明地陪着她走到邢州。 虽然路上没能说上话,但抬起头看到她,心里就觉得踏实。 程彦昭知晓宋羡来了赵州,忙带人赶过来,瞧见宋羡这般模样道:“行了,再送下去那些人就要被人吓走了。” 宋羡沉下心吩咐常安:“绥州回信了吗?” 常安道:“还没有,估计就这两日。” 宋羡道:“事关重大,他们不会不来人,如果杜琢也不明是非,那我们与杜家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 陈家村的商队再次运送货物去邢州。 因为商队货物拉得太多,这次走得慢了些。 从早到晚又走了整整一日,跟车的伙计们都有些疲累,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前面就是邢州,陈咏胜与田家商队的管事商议好了,干脆一鼓作气到邢州落脚。 “大家走得快些,”陈咏胜道,“进了城我们再歇息。” 官路上几乎没有了其余的行人,田家商队的管事和伙计格外的警惕,不时地环看四周。 忽然旁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鸟鸣声,田家商队的管事登时皱起了眉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劫货 田家商队的管事并没有说话,身边的伙计立即抽出了骡车上的长棍,护在了骡车周围。 赶车的人则催促骡子前行,整个商队顿时都动了起来。 他们常年在一起走商,早就养就了默契,知晓现在应该怎么做,如果这里事先有埋伏,自然要早些离开。 商队的反应及时,商队管事希望这次是自己太过小心,根本没有山匪埋伏在周围的林子里,然而当商队开始加快速度前行之后,两边的林子里就传出了脚步声。 埋伏在林子里的人出手果断,先挡住了商队的去路,然后更多人从林子中冲出。 “将马车留下,不伤人。”山匪大声喊叫。 骡子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田家的伙计与山匪们打斗在一起,陈咏胜带着人试图将骡车从山匪的包围中赶出。 这里离邢州虽然不远了,但是让人去向衙署求助,一来一回也要花费些时间。山匪算计到了这一步,才会挑在这里动手。 “别让他们跑了。” 更多的山匪试图蹿上骡车。 陈咏胜早就下了马,用仅剩的一条手臂去阻拦那些山匪,一根棍子被陈咏胜舞得虎虎生威,几个山匪被他掀翻在地。 民众不能用利器,即便是商队,顶多有些匕首,不可能带着长刀、利剑,大家常用的只有长棍,陈咏胜在教陈家村孩子们拳脚时,就以赤手空拳和棍子为主,一时之间山匪奈何不得他。 但是陈咏胜毕竟只有一条手臂,山匪多来几个人就将他牢牢地缠住。 一时半刻不能将商队拿下,山匪中有人红了眼睛,这次的肥羊必须拿下,他们若是空手而回将来就会有大麻烦,所以即便他们不想杀人,现在也不得不用几条性命威慑住这些人。 要杀人就从女眷和少了一条手臂的残废下手。 这样想着,山匪的二当家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示意身边人不要再顾及这些人的性命,反正杀一个也是杀,做完这一票,他们就去山中藏匿。 山匪们纷纷扬起手中利器。 二当家更是瞅准了时机向陈咏胜而去。 陈咏胜被两个山匪缠住不得脱身,还要应对突然扑上来偷袭他的山匪,自然没有瞧见那紧盯着他的二当家。 等陈咏胜感觉到那软剑正向他快速逼近时已经晚了,他手里的长棍被一个山匪牢牢攥住,挣脱不得,而二当家的那柄软剑裹挟着寒意向他胸口刺来。 软剑即将刺穿身体的那一刻,二当家微微扬起了嘴唇。 然而那笑容刚刚浮现,破空之声传来,二当家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形,“嘭”鲜血飞溅,二当家的脖颈上开了朵血花。 鲜血喷溅在陈咏胜和身边山匪的脸上。 二当家瞪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整个人仰面向下倒去。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山匪们彻底怔住,陈咏胜抓住机会趁机脱身。 “二当家。” 山匪试图捂住二当家的伤口,却没有任何用处,二当家抽搐几下彻底断了生息。 “杀了他们为二当家报仇。” 那山匪刚喊了一声,抓向身边的田家伙计,一支箭再次奔至,刺入他的肩膀。 接连射出的两支弩箭,箭箭伤人,山匪却还没能弄清楚,这射箭的人到底是谁。 “是那妇人。” 山匪看到了握着小弩的谢良辰。 山匪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了一丝冷意,那少女似是瞧了他一眼,她没有拨动手里的小弩,只是扬了扬手臂。 一支袖箭向那山匪而来,山匪惨呼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阿姐小心。” 另一个山匪向谢良辰扑来,谢良辰扣动小弩,射出一箭,立即抽出腰间的长鞭,一鞭子狠狠的抽在了山匪脸上。 他们这些人占山为王,手中不知道有多少条性命,害怕被朝廷围剿,才不得不蛰伏,眼下吃了这样的亏,那凶狠的本性完全展露出来,虽然挨了一鞭子,仍旧不管不顾地抓向谢良辰。 “嗖”又是破空声响起,那山匪胸口上一疼,一支小巧的袖箭钉在他的心窝上。 “辰丫头。”陈咏胜急切地呼喊,快步奔到谢良辰身边。 天虽然渐黑了,谢良辰手中的小弩依旧箭无虚发,周围的山匪无法近身。陈永胜手里的长棍也不见颓色。 事先定好了要捉拿残废和妇人的山匪,突然发现他们一早预估错了,这两个人没有那么容易拿下。 “点子太硬,”三当家喊了一声,“快……丢火。” 黑暗中火光一亮,紧接着几只罐子在骡车上炸开,“忽”地一声蔓延了整个骡车。 眨眼的功夫,四辆骡车同时起火。 田家伙计慌张起来,有人拉着骡车躲避,有人想方设法救火,山匪趁机行事,将更多的罐子丢出。 “他们要毁了我们的货。” 羊毛捻子做的线穗沾火即着,尤其是那些人用了猛火油。 谢良辰看到有伙计急切中想要用手去拍灭火势,她伸手将伙计拉扯住:“不能去,谁也不要用手去碰这些火。” 猛火油柜谢良辰是见过的,一旦身上沾了猛火油,也会被烧着。 骡车着了火,趁着田家伙计忙于应付,山匪又趁乱抢走落在整个商队最后的几辆骡车。 一阵嘈杂过后,山匪开始向撤走,给谢良辰和田家商队留下了一片狼藉。 望着燃烧的火堆,田家商队的伙计怔愣地站在旁边,与大火相反的是他们脸上面如死灰的神情。 “都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少女清澈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回过神清点人数。 一场与山匪的搏杀之后,田家商队的伙计受了些轻伤,山匪丢下三具尸身,带走了受伤的人。 死的三个山匪,两个被谢良辰手中的小弩射中,另一个则死在田家伙计面前。 直到现在那伙计还没回过神,他只记得自己的手臂被山匪刺伤后,那山匪就要取他性命,就在这一刻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利器掷入山匪的眉心中,那山匪悄无声息地倒下。 田家商队管事走过来,那伙计就要提及此事,管事一把拉住他:“一会儿衙署来人问,你就说这镖是山匪带的,那山匪想要杀你,却不慎伤及了同伙。” 伙计点了点头。 管事嘱咐好伙计,快步走到谢良辰身边道:“他们拉走的四辆骡车上放着的是线穗,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不会出纰漏,烧着的那些里面是稻草和杂物。” 说完管事向黑暗中看去,宋将军派来暗中护着他们的人,在紧急关头杀了一个山匪,除此之外没有出手,应该没有引起山匪的怀疑。 谢良辰点头,如此一来不管是山匪还是杜三、嘉慧郡主,都会认定他们得手了。 …… 大名府,杜家院子。 杜三爷听着家将禀告:“事成了,货物毁了一半。” 林二小姐不禁笑出声,这下陈家村和谢良辰要哭死了。 第二百三十章赔钱的买卖 杜三爷打发走了家将,伸手搂住了林二小姐,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 林二小姐忙起身端了一杯热茶给杜三爷。 杜三爷笑着道:“心中可是舒坦了些?陈家村的线穗没了,你的线穗就能卖了。” 林二小姐羞怯地低下头:“妾身还不是有三爷照应,否则真的要被谢良辰算计。”她虽然没能嫁给苏怀清,好在遇到了杜绎,谢良辰用尽千般手段也不一定能嫁去苏家。 “还是不能大意,”林二小姐道,“虽然丢了些货物,但谢良辰诡计多端……”许妈妈提醒她的对,如果杜三爷得了手,她就要劝说三爷乘胜追击,免得给陈家村喘息的机会。 林二小姐道:“在镇州时,谢良辰不知用什么法子攀上了宋羡,还让殿前司指挥使李大人替她说话。” “不过就是个农妇,”杜三爷眼睛中一闪轻佻,“难不成比花船上的头牌还有本事?” 林二小姐被“花船头牌”取悦,笑容又深了些:“总之,只是烧些货物,不一定就能让她退缩。” 杜三爷仔细想了想:“你有什么法子?” 林二小姐低声道:“陈家村的线穗若是不好用呢?那些买过陈家村线穗的铺子也会闹着前去退货,损失了那么多货物,再被逼着退银钱,三爷您说陈家村的货栈会如何?” 杜三爷伸手捏了捏林二小姐的鼻子:“还是你想的周全,既然如此,我们就这样去做,我立即就去安排。” 林二小姐从杜三爷家中出来上了马车,她看向许妈妈:“都安排好了。” 许妈妈连连点头:“还是您厉害。” “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林二小姐道,“好不容易在这里遇到谢良辰,我哪有放过她的道理?” …… 邢州货栈。 谢良辰等人在衙署将整件事经过禀告清楚,这才回到货栈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谢良辰与陈咏胜一起清点了剩下的货物。 虽然谢良辰安抚了田家商队的伙计,那些汉子依旧急得眼睛发红。 商队的管事道:“商队难免遇到这些,这次虽然丢了货物,但人都没有伤到,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道理谁都懂,其中一个伙计看了一眼谢大小姐:“丢的是陈家村的货。”田家商队在艰难的时候,多亏陈家村帮了一把。 田老爷一直将这话挂在嘴边,每次运送陈家村的货物时,他们都格外在意,生怕路上有个损伤。 现在倒好,烧了那么多又丢了那么多,他们有什么颜面去见陈家村的人? 商队管事道:“邢州现在没有了货,筹备两日,我们还得回镇州将货物取过来。” 听得这话,伙计们的情绪才好转了些,这次再回去取货,他们就算豁上性命,也要将货物安安稳稳送到邢州。 谢良辰在屋子里看账目。 陈咏胜等到谢良辰放下手里的算筹这才道:“怎么样?” 谢良辰道:“账目没有问题,这段时间的线穗卖的都很好,四舅舅照我们之前商议好的,将一半的银钱留在了货栈。” 陈咏胜松了口气,如果没有山匪的事,他定会十分高兴,线穗卖出去证明陈家村这一步走得踏实。 “那些山匪,”陈咏胜道,“不知后面还会不会有别的举动。” 谢良辰没有思量:“肯定有,现在烧了些货物,拿走一些,还不足以达到目的。” 陈咏胜皱眉:“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谢良辰道:“嘉慧郡主做了这么多事,不是为了帮杜家赚些银钱,这次的山匪除了夺货之外,还将目光对准了您和我,想要趁乱向我们下手。丢了货物和死了人不一样,如果陈家村只是损失这些,大可以后面追回来,我们吃过毛织物的亏,还不是过了这道坎? 但若我与二舅舅您出了事,牵扯的就不光是陈家村了。” 陈咏胜脑子一阵清明:“你说嘉慧郡主想要牵扯宋将军?如果我们出了事,宋将军定不会不理,不管暗中下手的人是谁,宋将军都会为我们伸冤。” 陈咏胜说得十分自然,谢良辰却莫名地想起宋羡对陈家村的种种,宋羡是会这样做,这一点毋庸置疑,陈家村的老老少少都会像二舅这样思量。 就好像除了陈家村自己之外,他们最信任的就是宋羡。 陈咏胜道:“宋将军会查到杜家,这样一来就与绥州杜家起冲突,嘉慧郡主这是要让宋将军与杜家结仇?” 宋羡因为陈家村会与杜家有冲突没错,但结仇……在嘉慧郡主心里,陈家村大约没有这个分量,所以她会另作安排。 陈咏胜说完有些焦急:“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良辰笑道:“做生意向来不看一时,有时候眼下损失越多,日后可能赚的就越多,更何况有些东西不是银钱能够换来的。” 有了辰丫头坐镇邢州,陈咏胜觉得就算有再大的难题,他们都能跨过去。 整整忙碌了一日,谢良辰合上账目也去屋子里歇息,陈咏胜看着谢良辰的背影走入内院这才松口气,如果不是知晓宋将军派了人保护辰丫头,他定会握着棍子去辰丫头院子门口守着。 陈咏胜想想在路上遇到山匪的经过,辰丫头早早就与他学拳脚功夫,他知晓紧要关头,这些会派上用场,却没想到辰丫头会这样厉害。 …… 邢州一处小院子中。 刘妈妈风尘仆仆地从大名府赶了过来。 嘉慧郡主让她留在大名府盯着林二小姐做事,没想到杜三爷和林二小姐那般不中用,只是让陈家村损失了些货物,没能杀了陈家村的人。 最后还得郡主来动手。 刘妈妈看了一眼崔河:“你看到了陈家村的谢良辰?” 崔河禀告道:“瞧见了,我还去山中寻到那些山匪,山匪死了三人,伤及了七八个,他们的二当家是被谢良辰用弩箭射杀的。” 刘妈妈皱起眉头:“谢良辰?” 崔河点头,那谢良辰比他们猜测的要厉害。 刘妈妈深深地吸一口气,还是郡主有远见,事先安排了死士前来,就是为保万无一失,那谢良辰就算再厉害,也不是死士的对手。 刘妈妈吩咐崔河:“这两日你要盯紧了陈家村的人,尤其是那谢良辰。” 崔河应声。 刘妈妈道:“将那两个死士带下去。” 崔河躬身行礼,转身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见到两个穿着黑衣的青年,当崔河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青年脸上时,目光忍不住跟着一变。 崔河记得这青年,两年前他从属地带来的,那时候青年有一腔热血,定要将前朝余孽逐出属地。 没想到短短两年,青年变成了面无表情,神态漠然的死士。 第二百三十一章闹事 崔河带着死士除了屋子,路上想与那青年说句话,那青年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眼神深处一片空洞。 崔河给死士拿来两套伙计穿的衣服,让他们藏在铺子里,这样白日里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起疑心。 安排妥当之后,崔河重新进了屋子。 刘妈妈吩咐道:“这些死士经过了特别的训练,知晓如何帮主子做事,等到用他们的时候,我会告知你。 郡主在京城周旋不易,这次的事做成之后,离收回属地又近了一步。” 崔河抿了抿嘴唇:“听说今年年景不好,春天的时候来了一场时疫,有些地方误了春耕,前朝又在征兵,就算没有入军营的,也要交不少赋税。” 前朝气数将尽,大齐虽然没能收回那前朝占的八个州,但也从四周夹击,牢牢地将包裹在中间。 北方战事平息了,前朝余孽更加慌乱,生怕大齐对他们举兵。 毕竟前朝余孽眼下是最大的祸患。 刘妈妈道:“这就是为什么郡主要拿回属地,就算将前朝余孽赶走了,那八个州也不知道要落入谁手中,眼下大齐的节度使暗中较劲,要么暗中征兵,要么增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就怕那八个州的百姓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只有郡主拿回了属地,才能为属地的百姓着想。” 崔河点点头:“妈妈说的是。” 刘妈妈道:“那宋羡和杜绎都不是好相与的,让他们两虎相争对我们自有好处。郡主势单力薄,能做到这一步不易。” 崔河道:“我们定会尽心竭力。” 刘妈妈带着人离开,崔河不敢耽搁,换了衣服就去陈家村的货栈外守着。 其实这段时间崔河对陈家村的货栈并非一无所知,因为那货栈委实太热闹了些。 出入货栈的那些人也有些不一样。 崔河也不知要怎么说,总之一个个神清气爽,说话声音很大,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仿佛不知疲惫似的。 崔河在货栈不远处停住了脚步,就像现在陈家村遇到了山匪,但仿佛对货栈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依旧有人背着竹篓快步进出,那些来回跑的半大小子,手里握着烙好的大饼,边吃边赶路。 货栈里的妇人还常常追出来将手里的包裹往他们怀中塞,包裹中是做好的干粮。 那些半大小子见状远远地跑开,嘴里直喊:“婶子,够了,够吃了。” 这货栈就像是一个村子,出入货栈的都是自家人。 崔河一直等到午后,才等到了那位谢大小姐,那谢大小姐穿着与农户一样粗布的衣裙,站在那里却与旁人不同。 崔河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谢大小姐的衣裙绣花上,那是五蝶捧花,那花纹并不繁复,透着一股的淳朴,是广阳王属地忻州惯用的绣法。 崔河会知晓这些,那是因为他在属地时,母亲、妹妹常做这样的女红出去换银钱。 这陈家村的谢大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手艺? 谢良辰和柳二娘走出货栈,柳二娘是十天前与村中的婶子一起来邢州货栈的,因为谢良辰发现柳二娘手艺很好,让她来货栈也是为日后做打算。 谢良辰道:“多看看这边的丝麻。” 柳二娘一怔:“大小姐是要为日后做打算?” 谢良辰颔首:“卖过线穗之后,就要纺丝麻了,我们的纺车纺线快,省了人力,价钱也能低一些,到时候这些纺线要卖去哪里,心中得有个思量,你心细、手巧,可以帮郑舅母,有些事你可以直接与郑舅母商量,将来织房的一些事还要分给你去管。” 柳二娘惊讶,半晌没说出话。 谢良辰发现柳二娘的异样:“怎么?” 柳二娘的眼睛有些发红:“我……我……不行……我不是陈家村的人……我……” 谢良辰不禁笑出声:“你怎么不是?你跟狗子不是在陈家村都入了户籍?” 柳二娘道:“但我……我是从……” “陈家村也是逃荒来的镇州,”谢良辰道,“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在哪里好好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柳二娘偏过头擦了擦眼角,她想起陈子庚和黑蛋带着狗子去祭拜阿爹他们,还有陈家村的人给她和狗子找来的衣衫,甚至给了她和阿弟盖了房子,垒了院墙。 “大小姐,”柳二娘道,“您是我与狗子的恩人,以后我们做牛做马……” 柳二娘的手被谢良辰攥住:“没有这话,你和狗子没有让陈家村养着,狗子帮忙挑药材,你每天都在织坊忙碌,外祖母有个本子记得清楚,你和郑舅母每日留在织房的时间最长,你做的线穗最多。 等我们将线穗都卖了,会照着外祖母的本子发银钱,你与狗子在陈家村过日子,靠得都是你们自己。 所以我也不是什么恩人,从来没有什么报答不报答。” 柳二娘半晌才回过神,如今她只想跪下来郑重地向谢大小姐行礼,父亲没了,夫君不在了,可是陈家村却帮着她与狗子走了出来,对于以后的日子她还有了盼头。 谢良辰和柳二娘在邢州走了一圈回到货栈。 谢良辰刚要去屋子里倒杯茶歇歇脚,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总算找到了,就是这里,这里卖出的线穗。” “你们的管事呢?叫她出来,你们的线穗毁了我们的织物……” “外面的纺线都是好的,里面却粗细不均,可怜我的织物用了这样的纺线,全都完了。” “你们还敢卖线穗,真当我们邢州的人好糊弄吗?” 柳二娘听到这话皱起眉头:“良辰,你在屋子里等消息,我去看看。”她听着来者不善,恐怕会伤了良辰。 谢良辰神情自然:“我们的线穗都是好的,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着话,谢良辰已经走到货栈门前。 几个妇人拿着织物和线穗依旧大喊大叫着。 “我是管事,”谢良辰道,“诸位有何事可以与我说。” 为首的妇人目光扫向谢良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能主事?莫要来骗我们。” 谢良辰目光清亮:“这是陈家村的货栈,我是陈家村的阿姐,我能不能主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这是我们阿姐。” 货栈里的人纷纷围过来,为首的妇人不禁皱起眉头,也不再纠缠这个,而是道:“你们是不是说过,这线穗可以退货?” 谢良辰点头:“线穗可以退。” 妇人道:“那毁了的织物呢?难不成就不管了?” 谢良辰道:“毁的织物,我们陈家村也能赔银钱。” 妇人有些惊讶,没想到陈家村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到底是农户,见到这样的阵仗就害怕了。 想到这里妇人刚刚被挫的气势重新回到她的胸脯上,她挺了挺腰身:“那就给我好好算算,你们应该赔多少。” 谢良辰淡淡地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如果用的是陈家村的线穗,我们才会赔银钱。” 第二百三十二章假货 妇人听到谢良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怒容,眼前这黄毛丫头是故意在耍她。 妇人冷笑道:“怎么?还不想认啊?我是从铺子里买的线穗,铺子的掌柜能够作证,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以为这里是你们镇州?任由你们专横跋扈,那得问问我们邢州的人答不答应……” 妇人声音尖厉,通常她用一半的气势教训绣娘时,绣娘都会骇得瑟瑟发抖,谁知道眼前的少女没有惊慌反而笑出声。 妇人不禁一怔。 谢良辰笑道:“您说的没错,这里不是镇州,不过大家应该有所耳闻,我们是镇州陈家村的人,在卖线穗之前我们才忙完了春耕,都是庄家农户,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自己双手换来的,哪来的专横跋扈? 在此之前我们村子还来邢州卖过药材,大家可知晓? 前阵子北方时疫,村子还帮官药局做过成药,过阵子我们陈家村还会来卖药材,日后大家会在邢州经常听到陈家村的名字。” “就是那个陈家村。” “邢州不是要建官药局吗?官药局卖的成药听说就是镇州来的。” “对,我也听说过。”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议论声。 妇人皱起眉头,那少女轻轻巧巧地就将她的话岔开。 妇人道:“陈家村卖过药材又怎么样?帮官药局做过成药又如何?我说的是线穗,不管你们陈家村是不是农户,就是在用这样的线穗哄骗人。” “既然您说是陈家村的线穗,”谢良辰道,“还请绣庄将那些线穗都拿过来。” 妇人挥挥手,身边的伙计忙将线穗都抬过来,跟着一起上前的还有卖给绣庄线穗的掌柜。 妇人看向掌柜:“我们绣庄就是在你们铺子里买的线穗,你说你的线穗出自陈家村是也不是?” 掌柜的道:“是陈家村将线穗卖给我们家的,我当时看着不错,没想到好货里面掺着不好的……早知道会这样我说什么都不会收,到底是外面的人第一次来邢州卖线穗,不知晓他们品性如何。” 掌柜的说着话,谢良辰和柳二娘拿起线穗仔细查看。 “这不是我们的线穗,”柳二娘将线穗拿起来道,“我们陈家村不会卖这样的东西。” 话说完,柳二娘才后知后觉,她说的是“我们陈家村”,她悄悄地看向谢良辰,只见谢良辰神情自然,就像是听到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谢良辰点头:“这不是陈家村的线穗。” 妇人冷冷地道:“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这里有掌柜作证,你休想抵赖。” 谢良辰看向掌柜:“陈家村卖线穗的时候,是否与您说过,这线穗卖不出去,可以来货栈知会一声,只要线穗完好无损,我们就会退给您银钱?” 掌柜道:“说过。” 谢良辰颔首:“那我们是不是还提及过,怎么才算完好无损?” 这件事不用隐瞒,掌柜道:“你们说,线穗没有脏污,绑着线穗的线绳没有解开。” 谢良辰拿起手里的线穗:“这线穗没有脏污,线绳也没解开,如果是陈家村的货,我自己要退银钱。” 说完这话,谢良辰看向掌柜:“您铺子里可还有陈家村的线穗?要不要一起拿来退掉?” “自然要退,”掌柜道,“这样的货,我们不能要。” “好,”谢良辰道,“既然如此,就一起将事情解决,免得劳烦您再跑一趟,将货物和当时的账目都拿来。” 掌柜看向绣庄的妇人,两个人目光交汇,掌柜吩咐伙计:“去取来。”幸好他早有准备在剩下的线穗里也掺了不好的,任凭陈家村的人巧舌如簧也无法抵赖。 趁着伙计去取货物,绣庄的妇人在外痛斥陈家村,不消片刻功夫就引来更多人驻足探看。 “应该告衙署。” “是啊,将货栈封了。” “谁敢买他们的药材啊,这线穗不好赔的是银钱,药材假的那可能就要丢了性命。” “嘘,不要乱说,一个村子如何能来卖货?这背后不知有多少关窍。” 货栈的人听着这些话面色难看,如果不是辰阿姐不允许他们说话,他们早就上前与那些人理论。 “听听,”葛氏道,“他们见过我们的药材?知道我们的成药救了多少人吗?什么都不知晓就敢跟着乱说,我们有官药局给的甲等牌子,怎么就是骗人的了? 朝廷都再三赏赐陈家村,怎么到他们嘴里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许先生和辰丫头连做成药的法子都交给了朝廷,我们若是就想着赚银钱也不会如此。”更别提辰丫头在镇州帮着大伙儿一起种药材。 葛氏的家人在战乱时都亡故了,就剩她一个人,于是前来邢州货栈做事,眼看着大家勤勤恳恳地忙碌,没想道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怨怼,有多少话想说,却只能憋着。 旁边的柳二娘紧张地攥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她转头去看谢良辰,谢良辰从始至终站在那里,连神情都没有变过。 柳二娘见到谢良辰这般模样,恐慌和焦急在这瞬间忽然慢慢地消散而去,谢良辰那纤弱的身影,此时此刻是那么的让人觉得踏实。 等到铺子将所有的线穗和账目都拿来。 掌柜的道:“都在这里了。” 谢良辰看向陈仲冬:“搬几张桌子过来,将退回的线穗都放在上面。” 陈仲冬应声,四伯跟着苗家商队去了洺州,临走的时候嘱咐他,要看好货栈,所以现在都是他带着村子里的小子们做事。 桌子摆好,线穗都放上去。 谢良辰看向柳二娘:“将线板取来,我们验货。” 掌柜和绣庄的妇人面面相觑,不知晓谢良辰口中的线板是什么。 葛氏早就将线板准备好,不等柳二娘上前,她就亲手递给了谢良辰。 那是一块木板,板子上绕着几团纺线。 谢良辰道:“我们买来的羊毛会有细微的不同,但用的纺车一样,纺出来的线粗细也是一样的。如今我们陈家村只出三种线穗,最好的线穗用的是最纤细、最长的内毛,纺出来的线重量轻,手感滑糯。 次一等的线穗内毛中夹杂着外毛,虽然没有上等线那么好,但一样保暖,线柔韧有弹性。 再次一等用的都是外毛,我们叫粗线,粗线好在可以用来做被褥,价钱便宜,冬日里铺在炕上、床上抵挡寒、湿。” 谢良辰说完这些,柳二娘刚好将混杂在其中不属于陈家村的线穗都挑了出来。 谢良辰指了指木板:“我们陈家村出的三等线穗都在这里,大家可以比对一下,挑出来的线穗属于哪一等?” 柳二娘从中拿出一团线穗递给谢良辰,谢良辰在木板上比对:“这样的线穗不管掺在哪一等里,都会被轻易挑出来。” 说完话,谢良辰看着掌柜:“如果我们送去您铺子上的货有这样的东西,您会看不出?” 第二百三十三章大怒 掌柜神情微僵,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知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混杂在其中,我……没有瞧出来。” 谢良辰接口:“你们拿来的这些纺线,有一部分是我们陈家村的,我会退银钱给你们。那些挑出来的则并非陈家村之物,你们将它们充入其中,为的就是骗取钱财,毁我们陈家村的名声。” 掌柜慌张地看了一眼绣坊的妇人。 妇人张开嘴:“你们口说无凭。” 谢良辰道:“我已经让人去禀告衙署,请衙署大人们为我们做主。” 妇人早想过,陈家村不肯退银钱,他们就闹到衙署去,却没想到陈家村先他们之前告官。 谢良辰接着道:“既然有这么多人在,那我就让大家做个见证。” 谢良辰从柳二娘手里取来陈家村的线穗:“这是陈家村的线穗,这线穗运来邢州一阵子了,想必有人从铺子里见过、买过,分上中下三等的羊毛线穗,陈家村是头一份,我们的线穗都是单独用一根线绳拴好,栓线穗的线绳是陈家村自己染色的,染料用的不是普通的蓝草,而是一种药材。” 谢良辰说着向柳二娘要了一把剪子,将用来绑线穗的蓝色线绳剪开:“线绳统一长三寸三。买过线穗的大家可以回去自己量一量,若是有人买了陈家村的线穗,却与我所说不相符,拿着线穗到货栈来,我们可以帮你仔细查看,那线穗是否出自陈家村。” 谢良辰说完这话,绣坊妇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柳二娘上前帮忙,将冒充陈家村的线穗拿在手中,剪开这线穗上栓的线绳,一真一假两条线绳放在一起比对,果然长短不同。 陈仲冬抬来一只箱子,箱子里全都是陈家村的线穗,谢良辰将剪子递给陈仲冬,让陈仲冬将绑线穗的线绳一个个剪开。 只要是陈家村自己的货物,线绳都是三寸三,摆在一起尤其明显,而那些柳二娘挑出来的线穗,绑的绳子虽然也是蓝色,却长短不一。 “染线绳的是什么药材?” 人群中有人询问。 谢良辰道:“这桩事涉及到陈家村辨别自己的货物,不好对外提及,还请大家见谅,但衙署审问时,我会与衙署大人们说清,以便自证清白。” 绣坊的妇人一直不说话,周围看热闹的人将目光纷纷落在绣坊人的身上。 铺子的掌柜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一开始就想到了,生怕有人找过来,特意做了这番准备。” 谢良辰看向掌柜:“我们陈家村的货栈,除了邢州之外,还有齐州和潭州,可见我们从镇州运出多少货物,再说这件事一旦戳穿,日后大家都会比对货物和线绳,我们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只为了骗这一笔生意?” 说着话衙署来了人。 谢良辰上前向衙署的官吏行礼:“劳烦大人等一等,给我片刻功夫,我随着大人一起前去衙门。” 谢良辰吩咐陈仲冬:“将货栈中我们剩余的所有货物都取来带上,以便大人们查验。” 陈仲冬让人搬了货物,又请衙差去货栈中查看,确定货栈中没有私藏其余的线穗,这才命众人一起前往衙署。 谢良辰让葛氏留下看货栈:“让人守好了,免得有人混进来。” 葛氏点点头,这是怕有人将不好的线穗悄悄送到货栈中,到时候来个人赃并获,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邢州衙署大堂上,谢良辰和绣庄妇人以及针线铺子掌柜各执一词,知县让文吏写好卷宗,双方看过之后画押,证据留在衙署,吩咐众人回去等消息,衙署勘察之后会再开堂。 放走了陈家村的人,邢州知县这才去了二堂,二堂东屋中杜三爷面色难看,见到知县之后皱起眉头:“大人为何不当堂判那陈家村?” 前堂审案时,杜三爷几次想要冲过去,恨不得亲自替邢州知县拿主意。 他这样大费周章,就是要立即定案。 连杀威棍都没有打,也没有审讯,就这样将人放了? 杜三爷将手中的茶碗丢在桌子上:“说说到底为什么?” 邢州知县躬身:“三爷,陈家村事先有所准备,线穗上的线绳三尺三,又是用药材染色,绣庄和铺子拿去的那些线穗,委实与陈家村的相差甚远,今日有许多百姓围观,若是不清不楚地判了陈家村,着实无法服众。 我说让衙差去详查,择日再传他们上堂,就是为了争得时间,若能有其余证据,也好堵上陈家村那些人的嘴。” 杜绎豁然站起身,定定地望着邢州知县,眼睛里仿佛要喷出怒火:“我看你不是要找什么证据,你是怕宋羡。” 邢州知县吞咽一口,他的确怕宋羡,邢州要开官药局,宋羡不久前来过一次,坐在衙署二堂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后背的衣衫顿时被汗浸透了。 来邢州官药局帮忙的医工,有两个是从镇州来的,提及宋羡抓人、杀官员,处置太医院院使的事,一个连亲弟弟都送去砍头的人,惹到他头上,会是什么下场? 邢州知县不能在杜绎面前直言这些,只是道:“三爷恕罪,本官毕竟是邢州父母……就算想要帮衬三爷,也得有所凭据。” “好,”杜绎冷冷地道,“我就给你凭据。”这里不是绥州,他只能忍一时,不过今天受的屈辱,他要让陈家村加倍偿还。 邢州知县佯装没有看到杜绎的怒气:“多谢三爷。” 杜绎从大名府来到邢州,本以为一切会水到渠成,没想到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杜绎出了衙署翻身上马,这群人敢如此怠慢他,若换了大哥、二哥,他们可能就不敢如此。 好,就让他们看看杜三爷的能耐。 杜绎离开衙署之后,吩咐身边的人:“去磁州、洺州、大名府,让他们都闹起来,将陈家村的货物全都退回,再在其他货物里混入不好的线穗,这样的事多了,看陈家村如何辩驳。” 这就是他给邢州知县的证据,到时候邢州知县再推诿,他就用大哥的名帖压那知县,看看邢州知县是怕节度使还是怕宋羡那个指挥使。 …… 谢良辰回到货栈。 葛氏等人立即围上来,葛氏拉住谢良辰的手:“如何?衙署怎么说?” 谢良辰道:“还要让衙差查证,再传我们上堂。” “还怎么查证?”葛氏不明白,“我们带去的线穗还不算吗?若这在镇州,曲知县早就断得明明白白。” 谢良辰道:“那绣庄和铺子是有备而来。” 葛氏睁大眼睛:“难不成衙署也被他们买通了?” 买通衙署,指使绣庄的人是杜三,谢良辰早就猜到了,杜三做的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清晰,也许这就是嘉慧郡主想要的结果。 让陈家村和宋羡轻易就能查到杜家头上。 现在冲突有了,想要将这一切打成死结,只需要最后一步。 谢良辰思量,只要杜家或者陈家村死一个人,这仇怨就很难疏通。 如果杜家死人,那个人应该是杜绎,陈家村死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她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人心 陈家村的货栈在邢州闹出了大动静,崔河也混在人群中看情形。 谢大小姐说话时,货栈中的人没有一个会插嘴,所有人都听她的吩咐。 乍看过去让人觉得惊讶,仔细想想又顺理成章,出了这么大的事,谢大小姐敢于站在最前面,护住所有人,这份魄力足以让人信服。 绣坊闹得厉害,但谢良辰不急不躁,不仅驳斥了绣坊的妇人,还将陈家村的线穗好处讲给所有人听。 陈家村不仅卖线穗,而且线穗上栓的那根绳子是用药材染色的。听说这桩事的人,不难将陈家村和药材联系在一起。 毕竟谁都会好奇,居然有人舍得用药材染色,能做到这一点的,对药材必须熟知,而且手里不缺这样的药材。 镇州果然有这样的村子?他们手里得有多少药材才敢这样做? 一个线穗都弄出上、中、下三等,绑线穗的绳子准备的那么仔细,他们出的药材又怎么会差? 怪不得他们能做出成药,能够治疗时疫立下大功。 人一旦有了好奇心,茶余饭后就想要多打听几句,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从前不知道线穗的人也会想要去看看,陈家村的三等线穗之间的差别是不是像谢良辰说的那样。 用内毛做的上等线穗,摸起来是不是真的手感滑糯?用这样的线做衣衫穿着定然暖和又舒坦。 这不是崔河自己想的,而是他在混在人群中时,听身边看热闹的人说的。 今日谢大小姐既让人知晓了羊毛纺的线穗又为陈家村在邢州卖药铺了路,还妥当地处置了绣坊的事。 真是厉害。 这让陈家村依仗的谢大小姐,穿的却是普通的粗布衣裙,看起来就像是陈家村一个普通的农户女眷。 不对,崔河立即察觉自己想错了,邢州货栈上的人可不都是陈家村来的,而是镇州好几个村子的人。 崔河很想再去打听打听谢大小姐,看看她还做过什么事。 一直等到陈家村的货栈关了门,崔河这才回到院子里。 刘妈妈正坐在堂屋里等他。 见到崔河刘妈妈立即道:“你一直盯着那货栈。” 崔河道:“是。” 刘妈妈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两日你要更辛苦些,看好了那谢良辰,最好摸透她每日几时从货栈出来,身边有几个人随行,有没有人暗中保护。” 崔河听得心中一惊,摸清楚这些,是要对谢良辰下手? 崔河欲言又止。 刘妈妈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清楚?” 崔河道:“没有,只是那谢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会让郡主这般看重?” “看重不至于,”刘妈妈道,“不过就是个农妇罢了,怎么能入郡主的眼?都是因为她背后的人是宋羡。 陈家村看似做了不少的事,其实都是宋羡在背后吩咐,说什么为了镇州的百姓,做给人看的罢了,宋羡想要争节度使之位,所以利用陈家村造势。” 看崔河若有所思的模样,刘妈妈皱起眉头:“你在想些什么?” 崔河拿定主意开口:“我听说宋羡有些本事,在北方打了不少胜仗,如果能帮衬郡主,是不是……” 刘妈妈不悦地打断了崔河:“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其实背地里比谁都会用手段。” 崔河立即低头:“我不该说这些。” 刘妈妈道:“你不该想,想想当年的广阳王,再看看眼下郡主……年纪轻轻都要背负属地几个州,你就该心无旁骛。” 崔河不敢再说什么。 刘妈妈道:“那些事自有郡主安排,你只要照郡主说的行事。” 刘妈妈离开之后,崔河坐在屋子里思量,曾几何时开始,他对郡主的举动有了些思量,可能是他去属地找了张老将军之后。 张老将军说,嘉慧郡主并不是广阳王留下的血脉,也不能代替广阳王。 张老将军不肯相信嘉慧郡主,只是与他道:“如果是广阳王,不会像她这样做,她没有半点广阳王的样子。” 崔河想想那些死士,以及嘉慧郡主的谋划,忽然有些明白张老将军那些话的意思,可现在他能怎么做? 劝说郡主?郡主可能会听他的? …… 一大早谢良辰就将货栈的事安排妥当。 “但凡是我们的线穗,若是有人退,一律将银钱给他们。”谢良辰道。 葛氏看着货栈外的骡车:“那银钱……” “够用,”谢良辰道,“从村子里过来的时候,外祖母和二舅舅将村子里留的银钱都给我拿了过来。” 葛氏想想村子里的处境,不禁长长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明明我们占理,怎么让他们乱说一通,就真的有人来退货了。” 谢良辰笑道:“并不是我们的线穗不好,有些人也是没法子,等这件事过去之后,线穗照样能卖,而且让大家都知晓,我们陈家村说到做到,以后大家买陈家村货物的时候,也不用再有疑虑。” 葛氏点头:“我知道,这就是东篱先生说的,试玉烧三日。” 谢良辰笑着点头,陈家村有了族塾之后,不止村中的孩子们识字读书,村中的大人也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谢良辰正要去看账目,就看到柳二娘快步走过来低声道:“良辰,那绣庄的二管事来了。” 谢良辰道:“来做什么?”府衙还没有传他们过去开堂。 柳二娘道:“二管事说有话要与你说,人在后门上,我瞧她那模样,像是怕被人瞧见。” 谢良辰思量片刻道:“将人带去后院堂屋吧,我们一起过去。” 谢良辰和葛氏去堂屋里等候,片刻之后柳二娘带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进了门。 见到谢良辰,那妇人躬身行礼道:“谢大小姐,今日我上门是来向您赔礼的。” 谢良辰见那二掌柜欲言又止,淡淡地道:“二管事不必如此,孰是孰非自有府衙做主。” 那妇人听得这话,脸色愈发难看,她抿了抿嘴唇终于道:“这件事另有内情,我愿意帮你们找到证据,只求府衙判罚的时候,能够酌情处置。” 谢良辰不说话,那妇人接着道:“金氏来陈家村货栈之前,绣坊里的绣娘就来与我说,金氏让她用不好的线穗做了毛织物,那绣娘恐怕金氏是坏了绣坊的名声,这才来寻我拿主意,我也去找了金氏,金氏再三向我保证,那毛织物不准备卖出去,我这才作罢,没想到金氏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葛氏听到妇人的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若是妇人和那绣娘肯为她们作证,他们陈家村也就不用担着那些罪名,也就不会再有人来退货了。 谢良辰看着二管事:“你愿意去府衙作证?” 二管事点点头:“不过金氏将那告密的绣娘打发回家去了,还需要您与我一同去寻那绣娘。” 第二百三十五章不忍 谢良辰看着二管事,半晌也没有回应。 二管事道:“谢大小姐是不是不相信我?” 谢良辰淡然道:“既然二管事有心帮忙,为何不直接将人带去衙署?” 二管事抿了抿嘴唇:“我没把握能让那绣娘开口将这些说出来,之前我与金氏不太和气,那绣娘或许以为我要用她来对付金氏,而且……若是你不肯去,我也不敢。” 谢良辰没有料到二管事这样说。 二管事道:“金氏贪财没错,但没来由的突然弄了这样一出,我想来想去觉得金氏背后恐怕有人指使,应该是与你们有过节的人,这里深浅我不知晓。” 二管事一脸的踌躇,仿佛自己孤立无援,想要做些事却又满心担忧:“我先进去说服那绣娘,若是她还不肯你也进去,以苦主的身份在一旁说话,总归多一些胜算。” 谢良辰看着二管事:“那绣娘实在不肯作证的话,你也算卖了我一个人情是不是?” 二管事神情尴尬,她紧紧地捏着帕子:“绣坊本就赚的不多,真的被衙署判罚,恐怕就要开不下去了。 我看大小姐这里热热闹闹,将来毕竟买卖不错,也有私心想要攀上交情。说真的,光靠我自己,我没那个胆色,金氏这个人……您也见过了,我不是她的对手,让她知晓了,恐怕等不到衙门弄清楚,兴许我就被要挟地说不出话来。” 谢良辰依旧没说话。 二管事试探着道:“不过去找那绣娘之前,我也想问问,大小姐你还认不认识旁人?最好是衙署里面的,否则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弄清楚。 就算我不说,想必您也发现了,证据确凿却没有定案,而且金氏回去之后也不慌张,对旁人说,就算有再多证据她也不怕,定能赢下来。” 旁边的葛氏仔细地听着二管事的话,他们早就猜到这背后有人,现在可能通过这二管事将那人抓出来。 谢良辰目光微深陷入思量之中。 葛氏看了一眼辰丫头,她总觉得辰丫头看起来与往常不太一样,有些深不可测,神态举止看着眼熟,与那个谁有些相似…… 谢良辰没有回答二管事:“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好?” 二管事道:“我们先去试试绣娘的口风,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免得打草惊蛇。” 谢良辰点头。 二管事接着道:“等到绣娘肯作证时,您再知会衙署的人,这样一鼓作气将一切揭开。” 二管事说的很有道理,的确应该先探虚实,毕竟他们要抓的不是绣坊和铺子,而是真正在背后捣鬼的人。 那人不除,这麻烦就不会真正的解决。 谢良辰看向外面:“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二管事道:“绣娘住在城外,若不然明日一早动身?” 谢良辰点点头:“也好,那明日辰时初,我们在城门口见面。” 二管事应声,她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回去了,免得金氏找不到我会起疑。” 柳二娘将二管事送出去。 葛氏道:“良辰,这是好事吧?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看那些人如何抵赖。那绣庄的提及官府的人,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要给宋将军送个消息,请宋将军为我们做主?” 谢良辰端起茶来喝。 葛氏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好丫头你在想什么?怎么看着不像我家丫头了?就像……就像……那宋将军,让人看不明白似的。” 谢良辰的茶水刚刚含在嘴里,听到这话不禁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葛氏忙伸手拍抚谢良辰的后背:“怎么还呛着了?” 谢良辰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她看向葛氏:“婶子不用急,我就让人给宋将军送消息,您只要照看好货栈……这件事过后还有不少货物要送过来。” 葛氏叹口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心里有数就行。” “放心吧,”谢良辰道,“我有数,这案子也到了快清楚的时候,背后的人露出了马脚,定然能抓个正着。” 葛氏出去做事,谢良辰站起身回到屋子里,忽然想到葛氏说的话,她抬眼看向桌子上的铜镜。 她怎么会像宋羡? …… 柳二娘送走了绣坊的二管事,正要回到货栈,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乞儿。 柳二娘快步走过去,那乞儿穿的破烂,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她:“善人行行好……给些吃食吧!” 柳二娘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些吃食来。” 乞儿连忙应承。 柳二娘从厨房中拿来两张饼子递给乞儿,乞儿急忙送入嘴中。 “慢些吃,”柳二娘说着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喝些水。” 看着乞儿一张饼下肚,柳二娘道:“你是流民?” 乞儿咽下嘴里的吃食点头。 柳二娘接着道:“家里人呢?” “死了,”乞儿道,“人伢子想要卖我,我半路逃了出来。” 柳二娘问:“怎么不去衙署入籍?” 乞儿摇头:“年纪小,不好入户,再说……邢州衙署也不安置流民,将我送去富户给人家做下人……我也不想去。” 柳二娘长长叹口气:“现在流民不容易,这几日你若是饿了就到这里来,我给你吃食,等过阵子货栈用人,你也可以来做些事,货栈的管事人好,你做活计就会给你银钱,还会管你饭食。” 乞儿没想到柳二娘会这样帮忙,回过神时慌忙感谢:“您真是善人。” 柳二娘道:“我不是什么善人,我也是流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大齐的,陈家村收留了我和阿弟,教我们挑药材做线穗,我的家乡那边常年战乱,不知多少人流落在外,到处都是病死、饿死的人。” 柳二娘看了一眼乞儿,乞儿一直在听她说话,她接着道:“你也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陈家村吧。 这饭食都是从陈家村的货栈拿来的。” 乞儿听到这里道:“你拿饭食出来,他们不会说你吗?” 柳二娘笑道:“不说,他们将我当成自家人。” 柳二娘说完起身准备离开,却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 “听你说话,像是代州人。” 柳二娘抬头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 “我是忻州来的,”崔河说完忙道,“我做些生意,听说这里有线穗卖,就来打听打听,多两句嘴,你不要怪罪。” 代州和忻州都是广阳王属地。 柳二娘有些惊讶,同为广阳王属地的人,心底里有种亲近的感觉,仿佛一脉相承。 崔河道:“我是逃出来的,你也是吗?” 柳二娘颔首:“代州乱成一团,我们一家逃来大齐想要为阿爹看病,可惜遇到了辽人,只有我与阿弟被救下了,我们姐弟就在镇州入了户籍。” 崔河看了看柳二娘:“看样子,你在镇州不错。” 柳二娘道:“我是遇到了好人。陈家村做的线穗很是不错,都是几个村子的村民一起做出来的,你可以买些试试。” 虽然同是属地的人,但毕竟不相识,柳二娘向崔河行礼转身回到了货栈。 崔河看着眼前陈家村的货栈,转头向乞儿使了个眼色,乞儿默不作声地离开,这乞儿是崔河撒出来的眼线,蹲在这里就是伺机与这女眷说话。 崔河之前在谢大小姐身上看到忻州的刺绣,想必是出自这女眷的手。 崔河能听得出来这女眷很是感激谢大小姐,能够收留属地的人,而且将人带在身边,让她管着货栈的事,这谢大小姐委实是个不错的人。 但这个人即将被杀。 死士杀了人之后也是难逃一死。 两条性命。 崔河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如今这两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该怎么办? 崔河走进院子。 刘妈妈看向他:“明日谢良辰就会出城,你带着死士前去,务必取她性命。” 第二百三十六章刺杀 刘妈妈走了之后,崔河去了后院。 两个死士坐在屋子里正擦拭手中的匕首。 崔河站着看了半晌,终于道:“知晓明天该怎么做吗?” 两个汉子应声:“知晓。” 然后再也没有了别的话。 崔河知道有人会训练死士,不知用的什么手段让人无畏生死,只懂得听从主子的命令,即便被人抓住,也能毫不犹豫地吞下毒药,就算侥幸不死,之后无论受多大的刑罚也不会招认出自己的主家。 从前崔河听到“死士”这个称呼,心头会浮起一丝恐惧,眼下对着这两个死士,却觉得心酸和愧疚。 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可见训练死士的手段有多可怕。 崔河从屋子里离开,表面上看起来十分镇定,其实心中一片混乱,今晚注定他是睡不着了。 …… 洺州的一处院子里。 杜三爷忙碌了好几日,眼下大局将定,他终于能歇一歇,他会住在这里,一来洺州离邢州很近,快马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跑到,他能随时知晓陈家村邢州货栈的情形。 二来,就是到邢州还有一段距离,他可以隔岸观火,免得被人怀疑。 管事毕恭毕敬地向杜三爷禀告:“每日都有不少铺子去退货,陈家村毕竟是小地方,手里的银钱想必没有多少,再过几日就撑不下去了。” 杜三爷张开嘴,旁边的丫鬟立即将剥好的果子送过去。 杜三爷眉宇上扬,不自觉的露出得意的神情:“他们乱了吗?” “乱了,”管事道,“陈家村的人每日还是背货出来卖,但线穗已经不好卖了。”每日都有人挤在货栈门口等着退银子,谁还敢轻易买陈家村的货? 不过让管事意外的是,还有不少铺子不愿意退货,只要杜家没有暗中吩咐的铺子,八成都留着陈家村的线穗。 这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支撑不住了,由此可见陈家村的人还是有几分本事。 管事接着道:“林二小姐那边也让人来知会了,十几个妇人赶着做线穗,两日的功夫就能做出不少。” 杜三爷唇角扬起,一个小小的陈家村也敢与他作对,他挥挥手让管事退下。 旁边的小厮上前笑着道:“这下三爷放心了。” 杜三爷一脚踹向小厮:“不过就是个陈家村,三爷我就没放在眼里。” 小厮依旧陪着笑脸:“三爷可想出去散散心?洺州的花楼小的都打听好了,您之前常去的那家来了一个姑娘。” 杜三爷眼睛一亮:“人如何?可有她家的头牌漂亮?” 小厮知晓自家三爷的喜好,早就去打探清楚了:“才不到十四岁,水灵灵的,听说还通诗词书画,尚未接过客。” 小厮说的正好瘙到杜三爷的痒处。 杜三爷站起身向外走去,小厮会意忙上前引路。 就在杜三爷主仆身后,几个人影悄悄地追了上去。 …… 天刚亮,谢良辰就起身梳洗。 吃过了饭,她带着柳二娘、陈仲冬出了货栈。 几个人才出了城门,戴着幂篱的妇人立即走上前,正是绣坊的二管事。 二管事低声道:“那绣娘就在往东的一处村子里,我们走小路过去,免得被人发现。” 谢良辰点了点头,陈仲冬环顾一下四周,这才护在了谢良辰和柳二娘身后,跟着二掌柜向前走去。 “那个张家村,里面的女眷都会做些针线活计,我说的那绣娘手艺很好,”二管事边走边说,“还是我将她带去绣坊的,所以她才会私底下与我说那些话。” 谢良辰点头。 二管事道:“不过苦日子过惯了的人,胆子很小,略微一吓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还得慢慢劝说她。” 谢良辰道:“一会儿就听二管事的安排。” 二管事道:“您年纪这么小就管着这么大的货栈,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刚定亲,脑子里也没想别的,只有服侍长辈、相夫教子,可惜……很多事都身不由己……我公婆和夫婿相继过世,我无依无靠,父兄又不准我归家,不出来做活计就要饿死了。” 谢良辰道:“去年这个时候镇州还有人饿死,好在停了战事,如今的镇州已经不同了,辛苦是辛苦些,但只要走的是正路,总有见青天的一日。” 二管事不禁一怔,停顿了片刻才道:“您说的对。” 谢良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二管事也闭上了嘴,几个人在小路上行走,面前的路变得愈发难行。 谢良辰停下脚步,急促地喘息着,仿佛早就没有了力气。 陈仲冬不禁道:“这是要往哪儿走?那村子到底在何处?” 二管事伸手向前指了指:“这不有座山挡着,我们从山脚绕过去,你们就能瞧见了。” 柳二娘向前眺望着,山上能看到打猎人搭的草棚。 二管事道:“走吧,走过这一段就好了。” 几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林子很深,遮挡住了阳光,偶尔传来鸟鸣声,二管事趁着谢良辰几个人不注意,瞧瞧地抬起头来看。 就在前面更深一点的地方…… 只要她将人带去那里,自然就会有人动手。 二管事想到自己屋子里那些银锭子,那些银钱很快就是她的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一截树枝,紧接着陈仲冬大喊一声:“有人。” 不远处有个人影闪动。 二管事面露惊诧,他们还没到约定好的地方,埋伏在那里的人却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陈仲冬一把拉住谢良辰:“阿姐,快走,我瞧见了人。” 陈仲冬拿下肩头的猎弓,快速射出一支箭,他没想着这箭能射中人,却不料就在箭疾驰过去的瞬间,那人影又是一动。 箭结结实实地撞入皮肉之中。 陈仲冬一怔,那人就像故意要被他射穿似的,可来不及思量更多,他护着谢良辰和柳二娘向林子外跑去。 随着谢良辰等人向后奔跑之际,不远处闪出三条人影,其中一个捂住肩膀上的箭伤,急切地喊住身边人:“别追了,随我离开……” 那两个黑衣人听到这话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停住脚步,而是抽出腰间的利器,奔着谢良辰等人而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郡主的手段 崔河眼看着两个死士依旧上前劫杀谢大小姐,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故意发出动静提醒陈家村的人,又故意受伤就是要打断这次刺杀,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死士还是不肯跟着他一起离开。 崔河只得忍着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如果这次刺杀失败了,陈家村的人就会小心防备,郡主这条路就走不通了,顶多他会被郡主责罚。 崔河谋算了一晚上,选择了用最笨拙的方法阻拦,在他心里也最稳妥,哪知道一切并不会按照他思量的发展。 两个死士训练有素,速度很快,崔河这一晃神根本就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崔河正要再想办法,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几条人影向这边掠来,崔河甚至还没看清楚,前面的两个死士就身形一顿被困住。 崔河立即明白过来,恐怕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察觉,那些人埋伏在林子里就是要将他们抓个正着。 崔河调转方向试图逃离,却刚走了一步,一阵劲风向他袭来,有人一脚踢上他的腿弯。 崔河腿上吃痛,他反应还算迅速,将身体团起在地上一滚,借势准备再度起身,身体还没有站直,脖颈上就多了一把利器。 冰冷的刀刃贴着崔河滚烫的血肉,崔河毫不犹豫地扭头向那刀刃撞过去。 虽然崔河对郡主的作为不认同,甚至从心底里开始觉得张老将军的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毕竟他现在为郡主做事,既然尚没有离开就不能背信弃义,失败了就要自己承受结果,那两个死士活不成,他也不准备留下自己的命。 崔河抱着必死的信念,然而却没有感觉到疼痛,那柄利器在他转头之际离开了他的脖颈。 崔河诧异之下,只觉得腿上一疼,紧接着整个人失衡地趴在地上,待再想要说话时,下颌一疼,被迫张开了嘴,然后被人塞了一块东西入口,又有人上前将他手脚绑住。 崔河伏在冰冷的地上,努力地扭头去看,终于看清了站在他身前的人,那青年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从他这个角度上看,青年身形显得格外高大,目光冷冽,浑身上下散发这一股威严的气势。 崔河能看得出来,刚刚抵在他脖颈上那柄利器,应该就是青年手中的长剑。 “你是故意暴露行踪示警,也是有意被射中的,”宋羡道,“既然知晓不该滥杀无辜,就该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也就不会有什么信任和忠心。” 宋羡说完话看向常安,常安用布包裹着一把燕尾镖。 宋羡道:“其中一个死士被抓的时候丢向你的,看起来像是淬了毒,嘉慧郡主没想要你们活着。” 崔河瞪大了眼睛,宋羡去邢州府衙时,他刚好在大名府,所以没有得见,但现在他只要稍稍思量,就能猜测出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他应该就是镇州、赵州指挥使宋羡。 郡主暗中做这些事,以为宋羡和陈家村并不知晓,谁知道宋羡早就察觉到了。 崔河思量时,谢良辰和柳二娘、陈仲冬快步走过来。 柳二娘看向崔河,认出崔河就是向她打听消息的商贾,她转头看了看谢良辰,谢良辰点头。 柳二娘这才道:“你也是属地的人?一直为嘉慧郡主做事?你们……养死士杀人……暗中做这些张老将军可知晓吗?” 柳二娘提及张老将军,崔河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崔河被堵住了嘴不能说话,柳二娘先想了明白:“我差点忘记了,张老将军不认同嘉慧郡主,虽说嘉慧郡主的父亲是广阳王一族的旁支,但……老将军说过,广阳王过世了,他带着我们做那些,并非为了广阳王。 而是因为广阳王临去之前说过,让他好好照应属地的百姓,所以张老将军在意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血脉。 广阳王爷若是在乎这些,也不会带着子嗣和身边人一同战死沙场,早就丢下城池带着兵马和家眷离开了。” 柳二娘眼睛通红:“我虽然是个女子,没能为张老将军出过力,但我明白这些,你们若是想要权势、富贵,明里暗里用手段,怎么都可以,但不要打着广阳王爷的幌子。” 崔河的目光彻底暗淡下去,之前他还想一死成全大义的勇气和信念,此时去的干干净净。 柳二娘道:“你仔细想一想吧!” 谢良辰没有言语,柳二娘说的很清楚,接下来就看这人能不能想明白。 宋羡看着谢良辰,见她毫发无损,这才放下心,正要说话,就听常安道:“山那边的村子起火了。” 二管事嘴里说的绣娘,就在那村子之中。 绣坊的二管事被宋家家将押过来,二管事早就吓得面色苍白,恨不得将知晓的都说出来:“是有人指使我来骗谢大小姐的,那人在邢州城里有处院子,他给我银锭时说漏了嘴,他们东家就是那个史家商队。” 谢良辰料到了这一点,宋羡已经查出史家商队背后的人是杜三爷,嘉善郡主这是通过绣坊的人嫁祸杜家。 二管事接着道:“那绣娘真的在前面的村子里,是我早就安排好的,那些人说,让我用绣娘引你上当,只要进了这林子,就算大功告成。 为了怕中间出什么差错,万一你们看出端倪来,我还得扯谎骗过去。所以我……我跟绣娘说好了,让她在家中等候,将来衙门问起,我也好说带你们前来是为了见绣娘。”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怀疑,将来也能顺利脱身。 谢良辰看向宋羡,那绣娘八成凶多吉少,按照嘉慧郡主的安排,绣坊的二管事和绣娘向她透露了实情,杜三爷知晓此事之后,为了隐瞒内情,派出人手不声不响地除掉她,杜家杀人不能留下后患,所以二管事和绣娘也要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宋羡必然要查,嘉慧郡主会留下些线索,让宋羡查到杜绎身上,这样一来这死结就算做成了。 宋羡会对杜家紧追不舍,杜家也会猜疑是宋羡故意陷害。 宋羡听到这话,看向站在常安身边的人:“你可听到了?绣坊二管事说是史家商队吩咐的她。” 那人皱起眉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二管事:“你说的都是真话?来找你的人,真说是史家商队?” 二管事慌忙点头。 那人伸手将旁边一个管事打扮的人拉扯过来,冷声道:“他是史家商队的管事,你可见过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有来有往 绣坊二管事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半晌她摇了摇头。 那中年男人虽然紧张,但毕竟做管事多年,人前不至于露出怯懦,他开口道:“你怎么知晓那人是史家商队的?” 绣坊二管事抿了抿嘴唇道:“因……因为,他说了,往后绣坊要用羊毛做的线穗,他……他们会给,而且价钱比陈家村的更加便宜。 这话有人在春天的时候就说过,春天的时候我们等着陈家村的毛织物,就在陈家村货物没到之前,史家商队就来了,他们送来的毛织物比陈家村的精致价钱也不贵。 而且当时史家商队前来送货的伙计我见过,这次那伙计也跟着一起来了。 见到了人,他们又提及货物,难……难道不是史家吗?更何况谁都知道春天的时候史家商队与陈家村争毛织物,陈家村因此赔了银钱,现在陈家村又来卖线穗,史家商队那些东西自然就卖不出去了。” 绣坊二管事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她觉得自己说的并没有错。 那自称史家商队的管事低声道:“你接着说,只要说的是实话……” 言下之意,说实话至少现在不会为难她。 绣坊二管事别无选择,于是接着道:“金氏接这笔生意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清楚,那背后想要害陈家村的必然就是史家商队,商贾之间用些手段再寻常不过,陈家村倒下了,获利的就是史家商队。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们也不敢拿着一些假线穗就与陈家村作对。 对了,那些假线穗也是羊毛纺的,谁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多线穗?这一想也就知道了。” 史家商队的秦管事听到这里,看向身边的人:“大老爷,我……真的不知晓。” 听到大老爷这个称呼,谢良辰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杜绎的大哥,身在绥州的节度使杜琢。 换了旁人或许不一定说动杜家人,但宋羡亲自写信,杜琢必然会前来。 杜琢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去看那失火的村子,如果今日他和宋羡没有站在这里,只怕杜家有口难辩。 杜琢看了一眼商队管事,商队管事立即道:“我现在就去查,将去绣坊的人找到,定不会让他们逃脱。” 去绣坊办事的人,是别人安插在杜家的眼线,这些人不抓,整件事查不清楚,他也不会安生。 杜琢道:“先找到人,盯紧了,免得打草惊蛇。” 商队管事应声,他向杜琢和宋羡等人行了礼,这才悄悄地离开。 绣坊的二管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从他们的言语中她渐渐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想那两个死士,她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二管事怔愣了半晌,忽然起身向谢良辰爬去,然而她的身体刚刚一动,一块石头飞过来重重地打在她支撑的腿上,她顿时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旁边的常安暗中摇头,绣坊这妇人真是个糊涂的,这个时候还敢触大爷的霉头,她差点害了谢大小姐,大爷心中正憋着火气,现在她还敢向谢大小姐靠近,这不是自寻死路? “谢大小姐,”二管事惨呼一声掉下眼泪,“您帮帮我,我知晓错了,我也是被人所骗,您替我说句话,往后我们都走正路。” 谢良辰看了二管事一眼没有作声,旁边的柳二娘也跟着摇头,作恶之后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常安吩咐人将绣坊的二管事拖下去,与那两个死士放在一处。 二管事见到死士,想到这些人的狠厉,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事情虽然还没彻底查清楚,但前的这些事足够让杜琢看清楚。 谢良辰看向柳二娘和陈仲冬,两个人心领神会,跟着谢良辰向旁边走去,只留下宋羡和杜琢两个人。 宋羡一直望着谢良辰的身影,直到身边的杜琢道:“皇上念在广阳王的情分上,一直对嘉慧郡主多有照拂,嘉慧郡主经常进宫陪伴皇后娘娘,这些年嘉慧郡主也攒下不少的人情……” 杜琢话语中带着些许忧虑。 宋羡抬起眼睛:“杜节度使害怕光凭这几个人无法给嘉慧郡主论罪?” 杜琢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证据?” 宋羡道:“谢大小姐来之前,写了一封信函给我,杜节度使觉得嘉慧郡主是否知晓此事?” 杜琢道:“她派人盯着陈家村的货栈,想必不会放过这些。” 宋羡道:“嘉慧郡主早知道我会来邢州,只不过没想到我们事先有准备,会这么早赶到,她预想我到的时候,死士已经将人杀了,这样我才会去查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杜琢点头,是这个道理。 宋羡接着道:“那我会怎么做?若是报官查案,未免太过寻常,着实与嘉慧郡主想要的结果有些差距。” 杜琢听得这话,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她会……” 宋羡笑道:“我人已经在邢州了,谢大小姐给我的信函中必有所指,我从绣庄追查到史家商队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得知真相之后,我会让人去寻三爷,三爷人就在不远处的洺州,快马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杜琢的脸色又是一变:“你是说,她还会让人向杜绎下手?” 宋羡看出杜琢的慌张,立在旁边并不说话,他也得让杜琢体会一番他方才的心境,虽然知晓有人保护她,却仍旧怕会有闪失,直到瞧见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现在他将这一切如数全都还给杜琢。 杜琢沉着脸道:“虽说这一切都是因我那三弟而起,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人所害,我先将他救下,之后再将他送去衙署论罪。” 宋羡没有应声,杜琢接着道:“我先行一步。” 杜琢匆匆忙忙带着人离开,不远处的常安也上前道:“大爷怎么不告诉杜节度使,洺州那边有我们的人?” 宋羡道:“方才他也迟迟不肯来这里。”明知她和陈家村的人有危险,依旧摆出那般老谋深算的模样。 说完这话,宋羡道:“等他到了洺州,你再让人知会他。”而且只有亲眼目睹一切,杜家才能下定决心对付嘉慧郡主。 第二百三十九章她的关切 杜琢走了之后,宋羡身边就没有了旁人。 宋羡抬脚走向谢良辰。 谢良辰正与常悦说话,村子里的那个绣娘被人杀了,幸好常悦他们去的及时,抓住了放了火的死士。 崔河看到那死士,心中更加明白嘉慧郡主的算计,这个谋划中要搭进去多少条人命?看透了这些,崔河不可能再对嘉慧郡主有任何期望。 谢良辰看到宋羡走过来,开口道:“嘉慧郡主派来的那些人,死士不会开口说话,但那个示警的人应该可以上衙署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宋羡颔首,没有接着谢良辰的话茬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谢良辰道:“有没有伤着?” 旁边的柳二娘发现宋将军说话的声音比方才温和了许多,话语中透着一股的关切,她想要抬起头看看宋将军的神情,可是她却不敢,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谢良辰道:“没有,常悦他们就在身边,而且因为有示警,仲冬反应的也很快,我手里的袖箭都没能派上用场。” 站在旁边的常安听到这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大爷。 他想起前几日常悦让人向大爷禀告:“谢大小姐带着商队遇到了山匪,大小姐动用了小弩、袖箭和鞭子,小弩直接射杀了两人,鞭子也没有落空。” 常悦让人禀告这些,是想要大爷安心,谢大小姐比大爷想的更厉害,关键时刻有一搏之力。 常安在旁边却听得心肝发颤,这哪里是让人放心,简直就是往大爷心尖上灌滚烫的热水。 身上带着利器是为了防身,将利器都用了一遍那得有多危险? 果然他去看大爷时,大爷的眼睛中就多出几分阴沉,若非大爷要亲自见杜节度使,就会亲自暗中保护谢大小姐了。 之后大爷带着杜节度使来邢州时,看杜家人的目光不善,那些山匪毕竟是杜家指使的。 大爷一路上撵杜节度使走,就像是在赶鸭子,恨不得让杜家的马再长出几条腿来。 常安在旁边战战兢兢,生怕大爷憋不住,干脆与杜家算账。 不过无论如何,大爷绝不会饶了杜三。闹到这个地步,杜三就算侥幸不死也废了,免不了会被打板子受流徒之刑。 宋羡道:“那些山匪我们找到了,他们拿走的线穗还没有出手,虽然不多,但总归都是村子里的人辛苦纺出来的,我会让人带回来。” 谢良辰听到这里立即道谢:“二舅因为那几车线穗一直睡不着,若是他知晓这个消息,定然心里欢喜。” 宋羡没话找话,想要绕开那些事,问问陈家村的人:“陈里正呢?” 谢良辰道:“二舅去了磁州,我怕那些人顾忌二舅在身边,有意将他支开了。” 醉酒的那件事被眼前这些烦杂的人和事冲淡了许多,宋羡端详谢良辰的时候,发现她的目光不再躲闪,仿佛终于适应了些似的。 是个挺好的变化。 虽然到现在宋羡也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荒唐事,总归肯定与平日里不同,多几次这样的相处,不知不觉中就会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 宋羡道:“我在城外准备了个院子,一会儿你们去那里落脚,等到杜三的事情解决了,再将这些人送去衙署。” 谢良辰点点头。 宋羡道:“我将常悦和常安留给你,这边离辽州近,眼线也多,以防万一。” 常悦和常安都留给她? 说完话宋羡带着几个家将向前走去。 “宋将军,”谢良辰看着宋羡即将远去的背影,再瞧瞧常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她旁边,终于忍不住道,“宋将军要去剿灭那些山匪?” 死士抓了,绣庄的人也拿了,眼下所差的就是那些山匪。 这是担忧他?宋羡心里一喜,就像是一个常年见不到光的人,终于瞧见了一丢丢光亮,犹如被万丈光芒笼罩。 宋羡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应声。 谢良辰道:“那些山匪数目应该不少。” 宋羡还是没有忍住,眉眼中带了些许的笑意:“这几个人足够了。” 宋羡带着人离开,常安低声道:“大小姐放心吧,大爷带去的人不多,但都是身经百战,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林子,货栈和大爷那边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即向您禀告。” 宋羡走了,没有了那无形的威压,柳二娘也松了口气,她看着宋将军身边的常安,总觉得常安与良辰说话时,比面对宋将军时还要恭敬。 …… 洺州。 杜绎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他坐在花船上,手中擎着美酒,望着跪坐在那里调琴的花娘。 林二小姐戴着幂篱坐在屏风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杜绎,目光中满是怒气和怨怼,她以为杜家将她接过来是与杜绎单独相处,没想到这里还有娼妓。 林二小姐紧紧地捏着帕子,杜绎怎么能这样做,在她面前不加遮掩地任意妄为,将她置于何地? 好几次林二小姐都想转身离开,可她却又不甘心,万一走了之后杜绎不再找她,那她该怎么办?她与杜绎有了那般亲密的举动,如何还能嫁给旁人? 林二小姐只得坐在屏风后,不时地打发人去劝说杜绎。 杜绎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上前来赔礼,然而很快就又被花娘的歌声吸走了魂魄,坐在那里饮酒作乐,好像都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 林二小姐暗暗下决心,等到船靠岸之后,她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杜绎醒了酒上门赔礼,她绝不会轻易原谅,除非杜家寻保山来提亲。 不过让林二小姐失望的是,花船不但没有靠岸,而且一条小船还送来更多的花娘。 林二小姐脸色苍白:“成什么样子?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就不怕被人抓住把柄?” 身边的许妈妈也不禁道:“奴婢也想不到三爷会如此,一会儿……您还是拦着点,莫要让三爷被这些狐媚子迷了心智。” 林二小姐不想去管,但她又担忧杜绎会赎了那花娘,万一养成了外室,将来她嫁去杜家之后还要面对这样的麻烦。 林二小姐正胡乱思量着,就瞧见那些莺莺燕燕奔着杜绎而去,杜绎左拥右抱,笑得十分开怀。 几个人推推搡搡的纠缠,杜绎的兴致越来越高,竟然起身去扑抱那些花娘。 林二小姐皱起眉头,垂下眼睛,权当看不见,可那些靡靡之音,不住地传入她的耳朵。 林二小姐终于耐不住,就要从屏风后走出,却在这时候听到外面一声惊呼,她忙抬头顺着声音望过去,不知杜绎什么时候走到了船舱外,似是脚下一个没站稳,他踉踉跄跄地仰面摔下了船。 第二百四十章没救了 林二小姐吓得张大了嘴,一时不能出声,还是她身边许妈妈先回过神大喊了一声。 “不得了,林三爷他……掉下船了,快……快救人啊!” 如梦方醒,船上更加混乱起来,所有人向河里望去,船上有两个伙计和小厮纷纷跳入水中。 林二小姐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她再也顾不得别的,推开船上那些花容失色的莺莺燕燕,磕磕绊绊地跑到了杜绎摔下船的地方,低着头向下张望。 河水中似是能听到一阵扑腾的声音,但可惜天太黑怎么也看不真切,林二小姐抢过一只灯笼俯下身查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正当她想要将头垂得更低些,腰间忽然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她的身体就是去了平衡,双脚离开了花船,一头栽入河水里。 “咕噜”林二小姐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水就汹涌地从她口鼻处涌入,她睁大了眼睛,整个人还没有从惊诧、恐惧中回过神,身体下意识地开始自救,但她不会泅水,手脚折腾半晌却依旧不能离开水面。 隐隐约约之中,林二小姐感觉到有人向她靠近,她的手立即向那影子抓去,长长的指甲勾住了那人的手臂,然后就紧紧地攥住,盼着那人能将她救起,她如愿以偿地看到那人越来越近,只不过那人没有带她离开的意思,而是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头,将她往更深的河底压去。 林二小姐意识到那人的意图,拼命地开始挣扎,那人显然觉得这样还不够,手向前一递,林二小姐只觉得腹部一阵疼痛,濒死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要呼喊,张开嘴却有更多的水涌入。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林二小姐想哭想大叫,然而死亡到来的时候不但无能为力,而且静寂无声。 林二小姐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即将失去意识之际,感觉到衣衫被人扯动,然后整个人向上浮去。 林二小姐再回过神时,感觉到了胸口喘不过气的疼痛,耳边听到了细碎的嘈杂声。 “救三爷,快救三爷。” 水花翻卷中,林二小姐剧烈地咳嗽,努力地喘息,胸口却像是被巨石死死地压住,她慌乱地看着周围。 不知什么时候河面上多了几条船,火把的映照下,河面上也清晰起来,她在一群人中瞧见了一个人影。 那是……杜绎。 “三……三爷……”林二小姐用力地大喊,然而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一条小船划过来,显然是要接应水里的人,但河水中并不平静,还有人仍在打斗,连同那条船靠近的也很缓慢。 林二小姐回过神,河里有凶徒,那个企图杀她的人。 林二小姐刚刚从生死边缘上挣扎出来,急于脱离险境,眼看着小船靠近,杜三爷也被一个人护着向这边而来。 “三爷。” 杜绎显然通些水性,在身边的人帮助下,泅水的速度更快些,林二小姐就像看到了唯一能依靠的亲人,鼻子一酸伸手要去攀拽杜绎的手臂。 “三爷,”林二小姐声音微弱,“我总算找到您……” 林二小姐的热泪还在眼睛里打转,话也尚未说完,她的手就被杜绎扬手打开,林二小姐一怔。 杜绎面容扭曲,没有多看她一眼。 林二小姐整个人如坠冰窟,她定然是在做梦,杜三爷不会这样对她,杜三爷明明倾心于她,怎么可能如此。 “三……”林二小姐还要说话,声音却被杜绎的喊叫声淹没。 杜绎道:“愣着做什么,将我扶上船,快……” 林二小姐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杜绎之前对她的柔情蜜意,一下子全都消散了,惊恐之中伴随着巨大的打击,林二小姐差点就此晕厥过去。 杜绎笨拙地爬上了船,他紧紧地捂着肚腹,疼痛让他的面容变得狰狞,恐惧还没有从他身上消散,他慌张地吩咐道:“快……寻郎中……” 他不能死,不能死在这个小小的洺州,他可是节度使的亲弟弟,绥州杜家的人。 杜绎紧紧地捂住了肚腹,急促地喘息,眼睛掠过那花船,恨不得将花船上所有的人都杀死。 有人混上了花船,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他推下水,河中藏了刺客在他入水的瞬间就拉扯住了他,幸好他出身武将之家,从小勤练拳脚,否则那一刀就会刺在他胸口上。 杜绎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杜绎胡乱想着,依稀感觉到又有人登上船,他抬起头看过去,火把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 杜绎睁大眼睛:“大……大哥……” 惊诧、慌张、欣喜,复杂的情绪涌入胸口,杜绎挣扎着向杜琢靠近:“大哥……救我,有人要杀我……是……定是那宋羡……” 对,就是宋羡。 杜琢看向杜绎,杜绎浑身湿透,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身边的家将就要上前为杜绎查看伤口,却被杜琢伸手拦住。 杜绎茫然地看着杜琢的举动,杜琢面色深沉,眼睛中满是怒火,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大哥这般模样。 “是不是你让那些山匪劫杀陈家村的商队?” 杜绎面色一僵。 杜琢已然知晓答案。 杜绎忙道:“大哥,不是您想的那样,是宋羡欺人太甚,宋羡一直想要对付杜家,他……” “住嘴,”杜琢几步上前走到杜绎身边,伸手拉扯住杜绎的衣襟,“如果你不是我亲弟弟,我现在就亲手结果了你,免得你害了杜家。” 杜琢一脚踹在杜绎肚腹上:“你这个没用的蠢货,到现在还被人耍的团团转。” 杜绎吃痛差点晕厥过去。 杜琢道:“从前只以为你一无是处,不留你在军中,让你做些生意,以为你闹不出什么大祸事,没想到你又蠢又毒,到这般地步,都是你自寻死路,我真不该救你。” 杜绎仍旧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哥为何要这样对他,他伸手抱住杜琢的腿:“大哥,不是我,你听我说……” 杜绎刚好瞧见被人推上船的林二小姐,伸手指过去:“是她,都是她的主意,与我无关。” 杜琢看一眼林二小姐,额头青筋浮动,他这个弟弟没救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心术不正 杜琢最终还是没忍下心,让家将上前帮杜绎处置伤口。 杜绎渐渐回过神,觉得肚腹上的伤愈发疼的厉害,脸色也苍白如纸。 杜琢没有要杜绎歇息的意思,冷眼盯着杜绎道:“她是谁?这么晚了为何与你在一起?” 林二小姐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呆愣地瑟缩在角落里。 杜绎没有拿定主意,不知该不该说,身边侍奉他的小厮被拎了过来,那小厮受了刑,被打断了一条腿,趴伏在地上,看到杜琢就什么都说了:“回禀大爷,那是三爷的外室,这边的羊毛买卖三爷都交给林……林姨娘了。” 听到这话,角落里的林二小姐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她慌张地摇头:“不……”却才说出一个字,嗓子就发不出声音。 不是,什么外室?她怎么可能是外室,杜家人在胡说些什么?她不可能答应,更不可能做什么姨娘。 杜琢看向杜绎。 杜绎想到方才大哥看他的目光,仿佛真的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他想要遮掩,可这种事如何能遮掩的住? 杜绎道:“我知道她父亲是罪官,我……绝对没有想要将她抬进府的意思,将她收为外室,也是让她在邢州张罗生意。” 杜绎说的恳切。 林二小姐胸口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抽离了身体,她开始颤抖,半晌喉咙里终于发出声音:“不是,我不是姨娘。” 林二小姐凶狠地看向杜绎:“你说过要娶我做……正室,还说……杜家不会在意我父亲的事。” 娶她?就连杜绎都愣住了,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般望着林二小姐,若不是林氏让他前来邢州卖毛织物,他怎么会落得这个结果? 林二小姐从杜绎眼睛中看到了轻视和厌弃,就像一根针般刺在她心上,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站起身,向杜绎扑过去,伸手就要去掐杜绎的喉咙:“你……骗我……你骗我……你说过……你一直都在骗我……” 杜绎没想到林氏会这般,他本来就伤的厉害,哪里能应对这样突发的情形,竟然被林二小姐按在船板上。 “你这个疯婆子,”杜绎去掰林二小姐的手指,“你……是什么身份……还想要做我的正妻?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怎么可能要你,明媒正娶的正妻怎么可能是你……这般模样……你给我放开。” 林二小姐究竟敌不过杜绎有力气,被杜绎狠狠地甩在旁边。 林二小姐爬起来又上前,这次杜绎伸手一巴掌狠狠地掴在林二小姐的脸上,待要再打却被杜琢呵斥住。 杜琢怒其不争:“看看你的样子。” 杜绎只得委顿下来,这样一折腾他的伤疼得更厉害,只觉得每次喘息都像割肉一般。 林二小姐看到杜绎如此,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向杜琢求助:“大……杜节度使,您一定要为我做主……” 杜琢看向不远处的花船:“他要娶你,就在深夜里带着你来花船与妓人同乐?如果现在我说你不是杜绎的外室,你又会是什么身份?” 林二小姐愣在那里,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里与外男在花船上私会,这件事让人知晓,杜绎不会娶她,表哥也不会再与她成亲,她…… 不行,她不能做杜绎的外室,也不能让旁人知晓这些,她只有说服杜家人为她做主。 杜琢道:“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林二小姐忙道:“因为我要买羊毛,通过史家商队……” 杜琢接着道:“你如何得知史家商队有羊毛?在此之前你可做过买卖?” 换做平日里,林二小姐能应付这样的问题,可现在……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杜琢道:“我知道有人从中帮忙,史家商队的管事说了,是嘉慧郡主。” 林二小姐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 杜琢道:“嘉慧郡主是让你帮西北卖羊毛?” 不等林二小姐回答,杜琢接着道:“不对,你想方设法接近杜家,认识杜绎就是为了今日,要动手杀了他。” 林二小姐再一次怔愣住,她想要辩解,显然杜琢不给她这个机会。 杜琢挥了挥手,杜家家将又提着一个人过来,火把在那人身上一照,林二小姐认了出来,那是许妈妈。 许妈妈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模样,她发髻散乱,眼睛微垂,脸上少了恭敬多了几分狠厉。 杜琢道:“这是你身边的妈妈,我将杜绎和你救起来之后,她想要趁乱逃走,被我们抓了个正着,我猜她是要去报信,指使你的人是谁?” 面对杜琢的审问,林二小姐不停地摇头:“不……不是我……我也被人推入河中,那些人也要杀了我。” 林二小姐慌乱地在身上寻找伤口,她是被人刺了一刀,可不知是不是关键时刻被人阻拦了,那刀伤不深。 杜琢道:“你落入水中是想要装作一起被袭,免得杜绎死了,你会被人怀疑。” “原来是你这个贱人在害我。”杜绎挣扎着要起身,他想掐死林氏。 林二小姐彻底慌了神:“不,没有人指使我,我求嘉慧郡主帮我走羊毛生意,是为了报复陈家村和谢良辰。 我不知道……会有刺客……我不知道有人要杀杜绎,我说的都是真的……” 林二小姐看向许妈妈:“她为何要逃,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晓。” 许妈妈的神情彻底变了,看向林二小姐时,目光似利器,仿佛要将林二小姐刺穿。 杜琢接过身边人手中的火把照着那许妈妈:“是不是嘉慧郡主吩咐你的?” 许妈妈只是道:“没有人,奴婢是冤枉的。” 杜琢道:“还是另有其人?我猜猜是不是宋羡?” 许妈妈身体紧绷。 杜琢淡淡地道:“如果你们当中的人被抓,送去大牢刑讯之后,你们是不是都会招认背后的人是宋羡? 不巧的很,送消息给我,帮我救下杜绎的人也是宋羡。” 许妈妈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抬起头。 杜琢道:“这手段委实高明的很。” 杜绎终于听出了玄机,他看着杜琢:“大哥,你是说我们被人算计了?” 杜琢长长地吸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威严:“是宋羡被人算计了,至于你……你指使山匪杀人,又陷害陈家村,无论是谁暗中鼓动,你都罪责难逃。” 杜琢吩咐道:“让衙署的人来吧。” “大哥。”杜绎慌张起来。 船刚好靠岸,杜琢大步走了下去,嘉慧郡主是罪魁祸首不假,但如果杜绎没有包藏祸心也不会上当。 心术不正,必然自食恶果,谁也救不了他们。 “唉。”杜琢叹了口气,杜家能够免受牵连,是欠了宋羡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 邢州。 同样欠了人情债的谢良辰也睡不着。 宋羡带人走了许久还没有回来,她总觉得整件事没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没事,宋羡就不会留下常安了。 她不是没来由地担心宋羡,而是真的觉得有些不太对,心里也就跟着不踏实。 谢良辰想到这里,快步走出了门。 第二百四十二章危险 天黑了,院子里不少人已经歇下。 见到谢良辰走出屋门,常悦和常安忙迎上去。 谢良辰看着这两兄弟,先向常安道:“外面怎么样?可有消息了?” 常安道:“还没有,不过洺州那边应该快了,大爷那边还没动静。” 谢良辰迟疑片刻道:“没有别的法子去打探一下?” 常安觉得谢大小姐指的是大爷那边。 谢良辰不等常安说话接着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再等一等吧!” 哪里能让谢大小姐这样担忧?常安一向聪明,懂得察言观色,看到谢大小姐皱起眉头来,下意识地道:“我这就出去安排。” 眼看着谢大小姐眉宇舒展了几分,常安觉得自己这般应对没有错,至少能让谢大小姐心里安稳些。 支走常安,谢良辰看向常悦:“为何你们俩都在这里?怎么不替换着去歇息?” 常悦与常安性子相反,常悦不会弟弟那些弯弯绕,一向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没少因为这张嘴吃亏,为了在家将中保持卓然的地位,他选择的最好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说。 当然也有被追着问的时候,常悦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就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紧紧地抿起嘴唇,一般下属看到他这般模样都不敢再纠缠,各自暗暗去领会头儿的思想意图。 总之,常安告诉过常悦,一定要惜字如金,常悦也执行的相当好,身边人习惯了看他那高深莫测的眼神,总会觉得他比常安更有威严。 可现在,常悦不能将这目光用在谢大小姐身上,让谢大小姐自个儿去琢磨,否则等大爷回来,他就算把嘴缝上,大爷也得嫌他碍眼。 常悦只得老老实实地道:“留一个人不放心。” 谢良辰道:“刺客不是都抓到了吗?看时间洺州那边也差不多了。” 常悦应声道:“就怕还有别人。” “嘉慧郡主安插的人我们早就盯着了,不会有什么问题,”谢良辰道,“我想到货栈还有事,你陪着我回货栈吧!” 常悦脑子都没来得及转,就立即阻扰:“不行,就算盯住了嘉慧郡主的人,也还有别的眼线。” “谁?”谢良辰道,“辽人?” 谢大小姐仿佛只是随意一说,常悦没有常安粉饰太平的本事,停顿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谢良辰皱眉:“林珝与辽人有联系,林二小姐这次去找嘉慧郡主,可能有辽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当然辽人有可能是通过蔡戎的手行事…… 总之这么大的事,必然有辽人暗中盯着,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宋羡也不必躲躲藏藏,带着人直接去围剿山匪,辽人会不会趁机向宋羡下手? 谢良辰道:“宋将军带的人手不多,你与常安都不在他身边,万一与山匪周旋时遇到辽人怎么办?” 常悦迟疑片刻:“邢州军营不归我们戍守,大爷来这里不能带太多人手,那些辽人刺客虽然有些本事,但大小姐放心,大爷最近遇到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他们多少有些了解,只要这边没事,大爷就不会分神。” “不是一次两次了?”谢良辰看着常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常悦自觉自己的话好像有些多了,谢大小姐问了个开头,他就从头到尾全都说了,他抿了抿嘴唇:“从镇州时疫之后。” 镇州时疫萧兴宗麾下的十三太保又损失一人,宋羡又派出人手追查萧兴宗……所以在萧兴宗眼中,宋羡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萧兴宗一边利用蔡戎等人生事,一边派人寻找机会刺杀宋羡。 宋羡在镇州和赵州时还好,身边都是自己的人手,来到邢州之后,带着的人本就不多,还要与杜家一起查嘉慧郡主,精力分散时,正好让藏在暗中的辽人刺客趁虚而入。 宋羡想到了这一点,却怕又辽人盯上她,于是将常安、常悦都留下。 谢良辰看向常悦:“你带着人去帮大爷。” 常安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谢良辰这句话。 “不肯?”谢良辰道,“那我带你们一起去。” 常安看向常悦,光是看到常悦那张不自在的面孔,就知道这舌头长的大哥,将什么都交代了。 “大小姐,”常安道,“很快就会有消息……” 谢良辰不与常安说话,抬脚向外走。 常安见势不好忙改口:“我带人去,让大哥护着大小姐,有了消息立即让人前来知会。”但愿大爷见到他之后,不会想要打死他。 常安带着人离开,谢良辰看向常悦:“我们去东屋等消息。” 常悦应声。 谢良辰道:“左右现在没事,我煮些茶,我们说说话。” 听到“说说话”这三个字,常悦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紧绷成石板一块,其实他用不着谢大小姐如此关注,谢大小姐只要向从前一样,将他当成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就好。 谢良辰道:“走吧!” 常悦艰难地迈动了脚步。 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下,谢良辰将热茶摆在常悦面前:“那些辽人都用什么手段暗杀?你们可曾抓到过人?” 常悦道:“我一直在大小姐这边,就听弟弟说,抓到过,不过都死了……他们会放冷箭,擅长下毒,无孔不入,大爷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白马岭,最近大爷一直在赵州军中,不见他们的踪迹。” 谢良辰道:“萧兴宗突然如此,只是因为时疫时抓了他麾下的十三太保?” 常悦摇头:“可能还因为大爷在新城安插眼线。” 萧兴宗感觉到了来自宋羡的威胁,自然会全力对付宋羡。说到底这些都与她有关,宋羡让人去新城,是为了追查她父母的下落。 谢良辰深深地吸一口气,看向常悦:“山匪那边有了消息,会不会如实告诉你?” 常悦道:“会,但若语焉不详,那就是有所遮掩,我能听得出来。” 遮掩就是不顺利,或者有人受伤。 谢良辰道:“有这样的情形,我们就立即动身前去。” 常悦应声,一不留神说了太多,如今他好像也只能听谢大小姐的了。 “去准备吧,”谢良辰道,“我在这里等着。” 第二百四十三章关心你 黑暗的山中,四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儿。 宋羡看着一片狼藉的山寨。 “安抚好那些女眷,”宋羡道,“等天亮就将他们送去衙署,到时候就能放她们归家。” 十几个女眷都是山匪四处抢来的,这群人在此地盘踞了六七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就凭这些山匪,邢州衙署从上到下都应该被论罪,还有那杜绎也是一样,打听到有这样的人在,不但没想着上报衙署清剿,反而利用他们对付陈家村。 身边的常同应声。 宋家家将带了女眷出来,宋羡听到了一阵哭声,不由地皱起眉头:“不要送去衙署了,先找个院子安置吧,不要让人知晓她们从哪里被救出来的。”她们的遭遇让人知晓了,就算衙署给做了主,只怕也活不下去,这世上有太多人对女子过于苛刻。 从前宋羡不会想到这些,前世遇到这样的事,就只会交给衙署去办,现在不同了,自从认识谢良辰,见到陈家村之后,心里的某个地方就变得柔软,能想到的也就更多,很多事会换另一种方式去解决。 常同显然也没料到大爷会这样安排,略微思量之后,就明白这样对那些可怜的女子更好。 常同让人将这消息告诉那些女眷,免得她们惊慌。 女眷的哭声果然渐渐停下来。 宋羡目光继续看向黑暗的山中。 宋羡道:“那些人还没抓到?” 常同禀告:“还没有,我们围剿山匪的时候,那些刺客潜伏在暗中伺机动手,虽然事先有所安排,但他们也很警醒。” 宋羡看向常同,山匪太多又要应对暗算的人,常同也受了伤。 “先去处置伤口,”宋羡道,“一会儿点几个人马跟我一起去抓逃脱的人。”一步步引着他们动了手,这次定然要全都抓住,一个也不能漏。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一条大鱼,宋羡的一举一动全都靠这条大鱼向外传递消息。 乔副将败露之后,宋启正一直在清理宋家军,再加上宋羡整饬军营,很快那些藏匿在宋家军营的人就要浮出水面。 宋羡早有预料,那些人没有退路之后,要做最后的挣扎,最近他几次打击萧兴宗,成了萧兴宗目前最大的眼中钉,几个原因凑在一起,必然向他下手。 他离开镇州、赵州就是最好的机会。 宋羡话音刚落,一个妇人哭着道:“大人,您是朝廷的大人吧?后山还关着我们村子里的人,大约有十几个人,男的要被逼着入伙,女子也被关押着要……” 妇人没有继续说下去:“求求您救救他们。” 妇人跪下来磕头,常同上前将人扶起来:“你不必如此,我们将军既然来围剿山匪,就会尽力救人。” 宋羡走出山寨,看向后山。 常同道:“那些刺客也逃去了后山。”他们去救人,必然又是一场恶战。 宋羡吩咐道:“先让人去探探情形,剩余的人稍作停留就与我一起前去。” 常同应声下去安排,不过很快他去而复返:“大爷,常安带着人来了。” 片刻之后,常安带着人走进山寨,常安深吸一口气走到宋羡面前。 看着常安受挫的神情,宋羡淡淡地道:“被看出来了?” 常安应声道:“我被大小姐支开了片刻……然后常悦就什么都说了。”带着人从院子到山寨吹了一路的风,他才清醒的认识到,被谢大小姐察觉不是常悦的错,先上当的人是他。 唉,不能想象。他们兄弟轻易就被攻破了,平日里自诩还算聪明,到底敌不过大小姐,不过往深了思量,大爷还不是这个结果……什么样的将军什么样的兵,他也就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 常安道:“还是大小姐厉害。”希望这句话能救他一条狗命。 宋羡脸色果然没有变得更坏,而是淡淡地问:“院子里都安排好了?” “我出来的时候吩咐好了,”常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不过常悦被大小姐叫过去问话了。” 谢大小姐还是发现了常悦的本性,从这往后常悦的日子也不好过。 常安说完将补了一句:“大小姐也是担忧您,否则不会多想。” 宋羡眼睛微垂,眉梢间的冰雪消融了些,明知故问地道:“是吗?” 常安颔首:“是。” 宋羡站在原地,静谧了片刻,脸上的担忧终于让出了一半,变成了隐匿的欢喜,不过很快他就有恢复冷静,吩咐道:“既然你来了,就不用再耽搁,与我一起去后山。”抓住那些人,结果了这里的事,她也就跟着平安了。 常安应声。 宋羡叫住常安道:“你们跟在后面不要点火把,他们知晓后山关着人,定然藏匿在路上准备伏击,带着光亮过去,更容易暴露行迹。” 宋羡翻身上马,接过火把:“我来引路。” 宋羡带着火把走在前面,先吸引住那些人,等那些人动手之后,常安等人再暗中行事。 常安道:“大爷,您多加小心。” 宋羡等人直奔后山而去,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格外显眼,山中隐隐出来呼喊救命的声音,宋羡就要催马向那声音靠近,黑暗中破空之声传来,一波羽箭仿佛划破天际,顷刻而至。 宋羡等人手中的火把如遭疾风般一阵摇曳。 刺客以为一击占了先机,正要再搭弓射箭,却有一柄柄利器从他们背后亮出来。 “噗”利器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滚热的鲜血在山中喷溅。 山中,有人惨呼,有人喊叫,有人奔逃。 刺杀宋羡的人马里,有人用布巾将自己的面容牢牢地遮掩住,开始向山外逃去,他看向身边人:“宋羡不是没带常安吗?常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常安不但来了,而且躲在暗中向他们动手。 败走来得太快,那人着实不甘心,乔副将败露之后,这么快就轮到了他,本来做了周密的安排,哪知道宋羡就像未卜先知般,轻而易举地就将一切摧毁。 “还想逃去哪里?” 宋羡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人抬起头,只见黑暗中亮起了几支火把,紧接着一支箭疾驰而至,在他还来不及躲闪时“噗”地没入小腿的皮肉之中。 那人疼痛之下,踉跄地单膝跪在地上。 “拿下布巾,让我看看你是谁?” 宋羡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人强迫自己在惊惧中回过神来,他踉跄地向旁边躲去:“宋羡……宋羡,你不会杀我,你这样费尽心思抓我,不就是想要将我交给宋启正,宋启正在查当年遇刺之事,你是不是一直想要沉冤得雪? 我死了,就没人能告诉宋启正真相,乔副将当年为了诬陷你做的事,现在只有我知晓。” 那人抽出刀刃横在自己脖颈上,用阴狠的声音道:“再追,我就自戕,你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 “你错了,”宋羡驱马上前,“我就从来没想过为自己申辩,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说完宋羡拉弓射箭,一支箭奔着那人心窝而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暖心 宋羡这一箭又快又准。 那人眼睛一缩,身体中的求生欲让他下意识地躲闪,手里的匕首也从脖颈上挪开。正当他整个人尚沉浸在箭矢带给他的惊恐之中,从旁边掠来一条人影,手中的长剑向他刺来。 剑锋刺在手臂上,剧痛之中,那人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紧接着腰上一疼,被人狠狠踹在身上,身体重重撞击在地面上。 那人藏在布巾后的面容扭曲起来,想要拼尽力气再做挣扎,却不料被人死死地压住,他的脖颈被人一压,整张脸埋在地上,口鼻被堵住,他几乎喘不过气,濒死之际,脖颈上一轻,头被人拽起,紧接着他脸上的布巾也被人扯了下来。 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众人面前。 宋羡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他面容冰冷,一双眼眸一如既往的幽深,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让他半点动容。 宋羡淡淡地道:“何大管事。” 地上的人是宋启正身边的管事何宽,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宋家家将,在战场上因保护宋启正受伤,左臂几乎被废,宋启正没有让他在上战场,而是将他留在定州的宋家祖宅。 何宽正妻过世之后,续弦再娶,娶的就是荣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现在的赵妈妈。 何宽的身份在这里,无论是宋家军还是宋家内宅,他前去打听消息都要容易的多,所以他也能查出宋羡的行踪,却又因为不是宋羡的心腹,不知晓宋羡会提前动手。 “宋羡,”何宽终于喘过气来,“你……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 “何管事刚刚威胁要自戕时,应该更加果断些,”宋羡说着从何宽身上挪开目光,吩咐常同,“将何管事活着送到镇国大将军手中。” 何宽面如死灰。 何宽对于宋启正,就像常安、常悦对于宋羡,宋启正见到何宽会是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审讯,根本不用宋羡亲自动手。 宋羡向山寨走去,常安命人继续在后山搜查,免得会有漏网之鱼,他快步走到宋羡身边。 宋羡道:“去盯着荣夫人身边的赵妈妈。”前世没能顺利查到荣氏,如今倒是早早露出蹊跷,而且这些都是他前世没来得及查到的。 常安应声。 宋羡微微眯起眼睛,宋启正遇刺,他被辽人从军中掳走,这些应该都出自同一伙人之手。 将这些人抓出来,许多事也就都能查明了,谢良辰父母的下落或许也会有消息。 宋羡思量着,刚好瞧见家将迎过来,家将在与山匪打斗中受了伤,如今伤臂已经用布条包好了。 伤口包的很妥帖,不像是随便处置的。 宋羡看向家将道:“请来了郎中?”照理说应该不会,他们才在后山搜捕了刺客,还腾不出手来做这些。 宋羡说完话,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旁人带来的郎中,不能取信他身边的人。 家将微微垂下眼睛:“不是郎中。” 旁边的常安听到这话心中一沉,难不成……是…… 家将道:“常悦带着谢大小姐来了,谢大小姐给我们看了伤,又在医治那些被山匪掳到山寨中的百姓。” 常安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常悦果然没能支撑住。 家将见状也生怕常悦被罚:“多亏有了谢大小姐,否则常言不一定能撑到下山,他受的伤有些重,流了不少的血。” 宋羡道:“人在哪里?” 谢良辰弯腰正给一个女眷缝合伤口,方才她们想要趁乱从山匪手中逃脱,仓皇中手臂被山匪砍了一刀,半边衣裙都被鲜血浸透了。 山路不好走,若是这样被送去邢州城内,八成会丢了性命。 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那女眷额头上满是汗珠。 谢良辰直起腰,让下一个伤患坐到面前。 一个个陆续前来,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伤患都被简单处置过了,这样除了那个被刺穿了腹部的妇人之外,其余人都不会有大碍。 谢良辰正要去净手,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宋羡。 宋羡好像站在那里许久了,手中的灯光将他整个人包裹了一层暄暖的光晕。 谢良辰走上前行礼。 宋羡没有多言而是低声道:“劳烦谢大小姐了。” 常安听着大爷温和的声音,不知大爷是怎么将那些涌起的情绪压制下去的。 谢良辰将宋羡仔细打量了一番:“大爷手臂受伤了吗?” 宋羡右臂上有一道伤痕,并不深,上面的鲜血已经干涸。 宋羡道:“应该无碍。” “还是看看,”谢良辰道,“听说那些刺客擅长用毒。” 常安忙又找到两盏灯放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向前靠了靠。 谢良辰道:“宋将军坐下吧。” 宋羡坐在椅子上,常安向四下里看看,屋子里的人太多,他只能腾出桌子周围的一隅之地,方便大爷与谢大小姐说话。 谢良辰用清水濡湿了手里的巾子,擦掉宋羡手臂上的血迹,仔细地查看下面的伤口。 两个人离得很近,宋羡一侧头就能看到她低垂的睫毛,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他都能一根一根数清楚。 宋羡半晌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好笑,居然会有这样的思量。 常安让常用带着百姓下山,又让常悦押走何宽等人。 就在谢良辰给宋羡查看伤势的功夫,屋子一下子空起来,周围也变得静寂无声。 谢良辰道:“伤宋将军的那柄利器上应该没有淬毒。” 宋羡没有说话,谢良辰抬起眼睛看过去,只见宋羡嘴边噙着一抹笑容,正在定定地瞧她。 刚刚心无旁骛的看伤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与宋羡四目相对,谢良辰突然发现他们两个离得有些太近了,近得她仿佛能感觉到宋羡那温热的呼吸,轻轻地吹在她的耳畔。 谢良辰不禁想要向后退一步,可是走得太急,撞到了地上的杌子,然后她腰间一紧,被宋羡拦了一把。 “小心。” 等到谢良辰重新站稳,宋羡的手臂立即收了回去,甚至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如此的周到,生怕她有半点尴尬似的。 宋羡的声音传来:“我看常悦脸色都变了,恐怕之后的好几日,他都不敢开口说话。” 第二百四十五章话多 谢良辰在宋羡伤口上洒了药粉,然后用布巾缠了一圈。 谢良辰道:“常悦好说话些,有什么事问他比问常安容易。”谢良辰之前也没想到向常悦打听消息会这么容易,她还以为常悦天生就是少言寡语。 想到常悦脸上那无可奈何的神情,想要扯谎却无从下手,谢良辰不禁有些好笑。 灯光下,她的神情又变得放松起来,宋羡看着欢喜。 今晚她的到来,让他有喜有忧。 担忧她会受伤,欢喜她心中多多少少开始牵挂他。 宋羡道:“常悦和常安才跟着我的时候,他们兄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五,常悦话多又看不懂眼色。 我吩咐他们去做事时,看他们兄弟一眼,结果常安去将事情安排好了,常悦还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私下里常悦还埋怨我没有将话讲清楚。” 谢良辰看了宋羡一眼。 宋羡扬起眉毛:“你是想问我,既然对常悦这般不满,为何还要留下他们兄弟?” 谢良辰还没说话,宋羡神色看似不悦,但眼神却半点不吓人,目光深处甚至带着几许笑意。 宋羡道:“我就那么不近人情?有一点毛病,就不肯收他们?” 谢良辰笑道:“大爷能包容身边人,可见胸怀广阔。” “别故意在我面前说得好听,”宋羡道,“我嘱咐常安、常悦好好保护你们,不要将刺客的事说出去,结果他们事情没办好,还是要回去领罚。” 谢良辰点点头:“虽说这是我的主意,但……常安、常悦都是大爷的人,要如何处置全由大爷说了算。” 宋羡心头一动,她明明是想要求情,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旁敲侧击,本来那模样再寻常不过,却端端被他看出几分示弱来,不由地一阵心猿意马。 宋羡道:“要不你试试?” 谢良辰微微挑眉,显然没听明白宋羡的意思。 宋羡道:“你求情试试?看看我能不能答应?” 谢良辰目光一定,宋羡没有喝酒,但此时此刻怎么像是在撒酒疯?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与债主说话,愈发不容易了。 “若不然我贿赂一下宋将军,”谢良辰开始收拾药箱,“宋将军不要责怪常悦、常安,今日的诊金我就不收了。” 谢良辰说完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再给宋将军一瓶药粉,这是陈家村熟药所才做出来的,止血尤其见效。” 这样的求情方式? 宋羡伸手接过药瓶,停顿片刻,似是在思量,终于他将药瓶揣回怀里。 谢良辰试探着道:“您这是答应了?” 宋羡点头:“不过有一件事要事先说好。常悦来到我身边之后,花了三年的功夫才管住自己那张嘴,不知这次会不会故态复萌。 眼下他带着人护卫你,等他回来的时候,还得是去陈家村之前时那般模样,否则……你就在陈家村给他找个事做,宋家的财禄他是不能领了。” 谢良辰暗中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宋羡道:“陈家村的熟药所开始帮官药局做成药,总要派人护卫熟药所,免得出什么差错,常悦以后都不用暗中护卫了,就直接带人长住陈家村。” 这是给常悦过了明路?陈家村的熟药所的确需要府衙的人,但常悦……未免大材小用。 宋羡道:“之前我也没思量此事,陈家村的商队遇到危险,还有辽人奸细暗中作梗,所以不得不防。 眼下正是对付辽人的关键时候,成药非同小可,不能大意。” 骗人吧。谢良辰清楚,这不过就是宋羡为常悦找的借口罢了,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仿佛没有任何私心。 镇州宋羡最大,谢良辰哪有反对的道理。 谢良辰向屋外看了看,常安、常悦安排的差不多了,他们也该跟着下山去。 谢良辰用只有宋羡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还要感谢大爷帮我查父母的下落,大爷屡次对付萧兴宗,那些辽人已经将大爷当成了最该除掉的仇敌,这样的暗杀不知往后还有多少次……” “我就当做你是在担忧我,”宋羡勾起嘴角,面带微笑,“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谁?” 宋羡指的是,她见过前世宋羡的样子,知晓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至少北方都被他握在手里。 谢良辰下意识地道:“可是如今与前世不同了。” 前世宋羡不是这般模样。 “哪里不同了?”宋羡眼睛中仿若有光,“是世道变了还是我变了?变好了,还是变得不好了?” 谢良辰还没说话。 宋羡站起身道:“我觉得若是变好了,那就不用担忧。而且对我来说,能重新来过,而且比从前好了,那就是莫大的幸运。 很多时候好一日,胜过一生。” 谢良辰看着宋羡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那些模糊不清,让人想不明白的话,好似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似说给她听的。 他指的变化是因为她吗? 其实他的意思……她明白,那突然拉近的距离,那关切和帮忙,还有对她露出的笑容,醉酒时喊的良辰和阿姐。 与宋羡相处愈发融洽,可她还是时时担忧。 因为她还没想清楚。 谢良辰长长地叹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愁些什么。 常悦照大爷吩咐将何宽交给家将送回定州,他回到屋子来帮谢良辰拿药箱:“多谢大小姐替我们在大爷面前说话。” 常悦的话说的很舒畅,委实不像不敢开口说话的模样,谢良辰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谢良辰道:“大爷没想罚你们,还与我提及你们兄弟才跟随他时的情形。” 她这话也是提点常悦,他早晚要回到宋羡身边,一定要记得宋羡的喜好。 常悦道:“常安聪明但少年时身体不好,我拳脚功夫一直不错,但是随大老爷去军营被石块砸中伤及了脏腑。大爷留下我们,也是帮了我们,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养好了伤病。” 常悦想了想又道:“大爷的性子怪,与别人不一样。” 谢良辰惊诧,没想到常悦说的这般顺口。 常悦道:“坏事做在人前,好事倒不让人知晓,生怕别人发现他心软似的,常常摆着一张冷脸,好像谁也不需要,其实……老太太说过,大爷小时候最粘人。” 谢良辰想到宋羡喝醉时的模样,她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可不就是粘人? 原来是粘人……生怕被人丢下。 常悦还想要继续说,谢良辰阻止道:“别说了。” 她有种背地里与常悦一起叨咕宋羡坏话的感觉,她居然觉得很有意思,若是沏壶茶,拿些果脯和肉干,边吃边听就最好了。 这种念头不停地滋生…… 还是先打断常悦的好。 谢良辰叹了口气,不知常悦还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摊上大事 谢良辰回到院子的功夫,常悦在她旁边将宋羡安排的事都说了。 说到那些从山寨中找到的女眷,常悦明显停顿了片刻。 谢良辰道:“怎么了?” 常悦道:“听说大爷让人将女眷暂时安置在城外的一处院子里,不让人知晓她们曾被掳上山。” 谢良辰点头,这样至少免得她们被人指指点点,有些时候,经受了磨难,能否走出来不再与自己受了多少伤,而在于能不能过那道坎。 身边人,外面人的看法有时候关乎于那道坎的高矮。 谢良辰道:“大爷想的周全。” 常悦忍不住道:“不像是大爷能做的事,大爷向来做不好这些,因为他想不到,许多还要常安提醒。” 谢良辰听着想笑,不过转念想到了宋羡的话。 是这世道变了,还是我变了?变得好了,还是变得坏了。 应该是变得好了吧!与前世的宋将军不同,不再那么冰冷,满身的血腥气,很多时候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柔软的一面。 或许从前他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被太多的事所遮掩。 谢良辰回到院子里梳洗干净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她穿戴好衣衫,梳洗干净,柳二娘也端了饭食过来。 “昨天回来的太晚了,就没有吵你,”柳二娘道,“常悦说事情都差不多了,我们也不用着急回货栈。” 谢良辰点头,昨天常悦说了,收到洺州的消息,一切顺利。 谢良辰吃了一口粟米粥,吃饭的功夫将山寨的情形告诉了柳二娘。 柳二娘道:“多亏你们发现了,否则不知道他们还会害多少人。” 谢良辰提及那些女眷:“回去之后,你过去看看,如果有愿意来货栈的,就让她们过来做活计,给的银钱不多,但总归是个落脚地。” 柳二娘点点头:“好,货栈刚好人手也不够,我去选好人再带给你看看。” “不用给我看了,”谢良辰笑着,“过两日我就要回镇州,这边的事还得你多留心。” 柳二娘一怔:“万一我选不好……” “品行好的,踏踏实实的,真心愿意来就好了,”谢良辰道,“你能看出来。” 柳二娘经过大磨难,什么都能看得明白,是真的愿意还是怀着别的心思,逃不出她的眼睛。 柳二娘沉默片刻,这才认真地点头:“好,那我去。” 这一趟出来,经历了危险,但大家都长进不少,谢良辰回到货栈之后,陈咏胜和苗子贵也回来了。 趁着这几天的功夫,陈咏胜和苗子贵偷偷去了趟贝州。 来邢州之前他们就知晓这次凶险,于是将本该带来邢州的货物,让田家商队带去了贝州。 贝州就在去往赵州货栈的路上,离邢州也不算远,田老爷在贝州等着陈咏胜和苗家商队取了货,这才继续前行。 这一趟虽然废了一些功夫,但总归顺顺利利,货物拿回来的时候刚好事情解决了,没有人再背后捣鬼阻扰他们卖线穗。 苗子贵知晓宋将军和陈家村事先做了准备,却一直放不下心,折腾了几天嘴上长了两个火燎泡,见到谢良辰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顿时觉得有些羞臊,他痴长了这么多年,紧要关头却比不上谢大小姐,怪不得陈玉儿每天都要把谢大小姐挂在嘴边。 苗子贵咳嗽一声,将思绪拉回来:“早晨我去外面走了一圈,衙署已经将绣坊和那针线铺子的掌柜抓了,虽说还得再上公堂才能定论,但这个架势大家心中都清楚了七七八八,我看用不了两日,就会有更多人上门买咱们的线穗。” 谢良辰颔首:“大家快些将线穗分好,入了账目,这两天就要忙起来了。” 众人应声。 苗子贵带着人去整理货物,陈咏胜看着苗子贵的背影:“苗家这个后生不错,这一路都是他在照看,用不着我帮什么忙,还会照顾人,将来必定错不了。” 说到这里,陈咏胜话音一转:“我刚才瞧见了常悦,是不是事情还没了?宋大人才让常悦继续来帮忙?” 谢良辰点头:“常悦要跟我们一起回陈家村。” 陈咏胜道:“也好,免得路上再遇到什么事。”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常悦往后要住在陈家村。” “也挺好,”陈咏胜顺嘴说着,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你说什么?要住在陈家村?” 谢良辰颔首:“宋将军说,要帮忙护卫熟药所,可能要长住一阵子,算是府衙派去的人手。” 陈咏胜半晌没转过弯来,陈家村……镇州一个小村子,现在也要衙门的人护卫了?这真是……无法想象。 而且护卫陈家村的还不是一般的衙差,而是宋将军的亲卫,在军中都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沉默了好久,陈咏胜才开口道:“我们不用去谢谢宋将军吗?” 谢良辰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拢:“我谢过了。” 陈咏胜“噢”一声,起身就要出去帮苗子贵,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要不要单独盖间房屋?” 谢良辰道:“熟药所有地方,收拾收拾就好。”她总觉得二叔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再不阻止……从盖房会不会说到帮忙寻门亲事?好像常悦要在陈家村落户了似的。 陈咏胜走到门口又转头,没等他说话,谢良辰道:“二叔,一切都照旧。” 陈咏胜这才走了。 旁边的柳二娘微微一笑,似是知晓些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明白。 “二娘,”谢良辰道,“你还得与我去见见那崔河。” …… 杜琢将杜绎和林二小姐等人从洺州带回了邢州,他连夜写了奏折,送入节度使的密匣中,一早送去了京城。 接下来,他还要等旨意入京,这次的事牵扯到了宋羡和杜家,朝廷必须要查个清清楚楚,否则无法安抚人心。 杜绎受了伤又泡了河水,整个人像是丢了大半条命,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杜琢看着不争气的三弟,心中一片烦乱,干脆眼不见为净,让人守着杜绎等人,他带着亲信去寻宋羡。 宋羡就在邢州衙署。 邢州知县还没将宋将军这尊大神拜明白,就听通传杜节度使到了。 三个人坐在二堂,邢州知县屁股都不敢坐实,低声向宋羡和杜节度使请教:“后面该怎么办?” 抓的人犯委实不少,邢州知县开始以为这案子顶到天会戳到杜家,没想却听到嘉慧郡主的名字。 邢州知县浑身一抖,不就是卖毛织物和线穗吗?怎么就摊上大事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急切 邢州知县将最近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在心里捋了两遍,想想自己虽然吃了杜三爷一次酒席,偏帮了杜家一把,但好在没有在紧要关头判罚了陈家村,否则他这个官恐怕要做不成了。 邢州知县后背满是冷汗,他若是能想到就连杜家也不帮杜三爷,他连那顿饭都不会吃。 宋羡将手里的茶放下,杜琢开口道:“绣庄的案子,是杜绎找你的?” 邢州知县不敢隐瞒:“的确是杜三爷,不过下官也说了,下官不敢任意妄为,三爷说他还有别的证据。” 杜琢深深地吸一口气,杜家的脸面果然都被杜绎丢光了,那畜生在绥州还没有如此,到了这里又是勾结山匪,又是贿赂朝廷命官,之前他对杜绎剩余的那些心疼,现在去得干干净净。 杜琢道:“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暗中知会你?” 邢州知县立即摇头:“没……没有。” 杜琢看向宋羡,看来嘉慧郡主没有在衙署这边留下把柄。 邢州知县将自己知晓的尽数倒出来,然后颇为识相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留两位大人在里面商议要务。 二堂里没有了旁人,杜琢道:“看起来那邢州知县说的应是实情。” 宋羡道:“如果嘉慧郡主让人知会了邢州知县,邢州知县该会向陈家村下手。” 杜琢不用去想就知道宋羡的意思,杜绎和嘉慧郡主两个人足够让邢州知县冒险的了,当然邢州知县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为官还算不错,而是他怕宋羡。 杜琢接着道:“我让人知会了林氏舅舅一家,等沈家人来了林氏该会向我求情,到时候我会让她说出实话。” 林氏与杜绎不清不楚,她的舅家绝不会再让儿子迎娶她,现在林氏能够抓住的只有杜绎。 宋羡点头:“我会审问嘉慧郡主的人,在朝廷旨意来之前,尽量拿到更多的证据。” 两个人将话说完就该各自行事,杜琢看向宋羡,宋羡跟着宋启正一直在北方征战,杜家在西北,他虽然知晓宋羡,却还没有机会来往,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遇到。 杜琢道:“嘉慧郡主这是盯上了前朝余孽占的八个州?” 嘉慧郡主这样费尽心机地让杜家和宋羡成为仇敌,自然是有所图谋,杜琢想来想去,能关联到杜家和宋家的就只有那八个州。 宋羡找杜琢时没有直言,与其将话说的那么清楚,倒不如让杜琢自己发现。 杜琢道:“看来嘉慧郡主已经有了谋划,利用我们为她开路,再让她看好的人夺了功劳,理所应当地接手八州之地。” 来龙去脉杜琢想了明白,宋羡也就不用开口。 杜琢看着宋羡:“等这件事过去,我去镇州拜访宋指挥使,我们仔细说说此事可好?” 放眼西、北的武将,杜琢觉得宋羡最为合适,而且经过这次的波折,他们之间也有些了解,想要寻求同盟,对方不但要心术正,而且不能是个蠢货。 宋羡应声:“若是杜节度使急着回去处置公务,我也可以前往绥州。” 杜琢眉宇微微舒展开,所以这次他会与宋羡联手对付嘉慧郡主,不止是让嘉慧郡主付出代价,也是为日后的事铺路。 杜琢离开,宋羡看向常安:“我们去大牢。” 谢大小姐带着人正在大牢中与嘉慧郡主的人说话。 …… 昏暗的牢房中。 崔河看着柳二娘,听柳二娘在讲属地的事,从被抓到现在崔河想了许多,再次见到柳二娘,他并不意外。 柳二娘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巧合,但同为属地的人,宋羡会让柳二娘来见他。 这是常用的审问方法,虽然崔河早就知晓,但这种法子对他来说十分有用处,因为许多问题他不能无动于衷。 柳二娘道:“是我自己想到这里来的,我只想问你几句话。” 崔河没有出声,静静地等着柳二娘的下文。 柳二娘道:“那些被抓的死士,是我们属地的百姓吗?” 一把刀径直戳向崔河的胸口,崔河几乎喘不过气来。 柳二娘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崔河,来这里之前,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谢大小姐与她说:“你有话想要问他吧?不用管宋将军想要知晓什么,你只问你想知晓的。” 这就是柳二娘想知道的。 崔河紧紧地攥住了手,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是。” 柳二娘眼睛中流露出恨意:“你可知他们如今连话都不肯说,被抓住之后一心求死,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 崔河垂下了头,不敢再去看柳二娘的眼睛。 柳二娘道:“嘉慧郡主的人还从属地带走了不少女子,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那些女子去了哪里?” 崔河听到这话再次抬头,脸上是惊诧的神情。 柳二娘声音冰冷:“你不知晓?” 崔河摇头:“不……不知。” 柳二娘道:“你可知佟家村的事?佟家村的里正与前朝的将领起了冲突,村子里一半的人几乎都被杀了。村子里剩下的人想要报仇,奈何那孙岙深受前朝皇族信任,他的女儿还在宫中为妃。 佟家村的案子最后被定为谋反,说整个村子都是广阳王留下的逆贼,几个前去衙署伸冤的人,也被当做逆贼砍了头,剩余的村民有力气的都被送去做苦役,剩下老幼妇孺还要交繁重的赋税。 村中活下来的人心中万分愤恨前朝余孽。 张老将军想要为佟家村报仇,奈何势单力薄,一时不能成事。村民当中有人被仇恨蒙蔽,想要投靠嘉慧郡主。 张老将军劝说无用,最后村中的十几个女眷被人说动离开了属地。” 柳二娘说完这话深深地吸了口气:“前年冬天,张老将军终于找到机会刺杀了孙岙,孙岙临死之前说他的义子确实被佟家村所杀,他这才前去佟家村拿人。 但是佟家村里正曾给张老将军写过信函,告诉张老将军来龙去脉,他们只是对孙岙的养子不敬,还因此被孙家下人打了板子,绝没有胆子伤人。 张老将军怀疑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类似这样的事不是佟家村这一件。” 崔河的眼睛重重地一跳,他隐隐约约想到了些什么,紧紧地握住牢房的木栏急切地道:“你们查到了吗?是不是有人这样做?你们查清楚了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失手了 柳二娘看着崔河,半晌才道:“佟家村的里正死了,孙岙的义子也死了,许多线索查不清楚了。” 崔河并没有因为柳二娘的话舒一口气。 柳二娘道:“但这件事你听起来不觉得很熟悉吗?与陈家村这次经历的有什么不同?我也是经过了这桩事后,才想起佟家村的案子。” 柳二娘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才道:“你知道吗?” 崔河开始摇头:“不知道。”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绝不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柳二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属地的那些过往,也一下子从她心中翻搅起来,身边的人惨死,他们四处躲藏,好不容易逃来大齐想要治好爹爹和阿弟的病,爹爹和夫君却被辽人奸细杀了。 柳二娘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正当她压制不住情绪时,她颤抖的手臂被人拉住,柳二娘转头看到谢良辰清澈的目光,她的心这才慢慢又落回了实处。 牢房里响起谢良辰的声音:“你不是一样在做吗?带着死士来杀我们,陷害宋将军和陈家村,如果我们事先没有准备,死士可能已经得手了。” 这话,如同一支疾驰而至的箭,在他眼前正中靶心。崔河僵在那里,谢大小姐说的没错,他想要阻止死士杀人,却没有起到任何用处,若非宋羡和陈家村自己察觉到,他们可能真的杀了人。 到时候宋羡会为陈家村主持公道,陈家村的人也会为谢大小姐报仇。 谢良辰道:“陈家村会变成第二个佟家村,或许佟家村的案子与你无关,但这次你就在其中。” 崔河眼睛紧缩,他居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崔河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谢良辰接着道:“绣坊的那个绣娘死了,那也是一条人命。” 看着目光涣散,几乎要崩溃的崔河,柳二娘忽然想起张老将军,怪不得张老将军再三叮嘱他们不要陷入仇恨中。那是就是一个漩涡,不知会将人带去哪里,那时候她还不懂,直到远离一切之后,终于能够看清楚。 此时此刻,柳二娘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张老将军的艰难。 崔河愣在那里半晌,耳边都是谢大小姐和柳二娘的话,他整个人蒙上一层阴霾,将他向深渊拉去。 这不是胡乱说的,他曾亲手将属地的人交给郡主,如今那人变成了只会杀人和自戕的死士。 牢房里异常安静,崔河却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崔河半晌才缓过神,声音低哑带着几分颤抖:“我为嘉慧郡主做事时,见过佟家村出来的人。” 柳二娘攥紧手,果然那些人逃出来之后找到了嘉慧郡主。 崔河接着道:“但我没有见过从佟家村来的女眷。我……我们在外办事,知道的并不多。” 崔河说完吞咽一口:“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比我清楚,她经常出入嘉慧郡主府,我们这些人该做什么,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谢良辰道:“就是那个几次在院子里与你见面的刘妈妈?” 崔河抬起眼睛:“你们抓到了她?” 谢良辰道:“你盯着货栈的时候,就有人盯上了你,但凡与你见过面的人,都一并被拿下了。” 崔河道:“刘妈妈是不是什么都不肯说?若是能找到她儿子……说不定她就会招认,她在这里做事,外面都要靠她儿子向郡主府传递消息。 刘妈妈每次来都很小心,有些事不让我们知晓,这样久而久之,我也觉得不踏实,背地里跟过几次刘妈妈,摸清楚了一些她的事。 对外我们只当刘妈妈没有家人,只是独身一个侍奉郡主,其实她成过亲,儿子在外帮郡主打理事务。 邢州往洺州去的路上,二十五里有驿馆,刘妈妈的儿子就是那驿馆的驿丞,许多送去郡主府的书信,应该都是他传递的。 除了驿馆之外,还有附近的几处客栈,方便他们来往消息。” 过往官员投宿、府衙传递文书都在驿馆,不知为嘉慧郡主传递了多少消息。 嘉慧郡主将手伸的这么长,皇帝知晓了还会不会宽仁以待? 谢良辰看向不远处的常悦:“请宋将军前来。”这件事需要立即告诉宋羡,在那些人想方设法逃走之前,将他们都抓住。 谢良辰和柳二娘准备离开,大牢里的崔河上前一步,生怕柳二娘离开似的,身上的镣铐发出一阵撞击声。 柳二娘于心不忍转过头道:“做错了事,就仔细想想该怎么弥补……你若是没犯过大错,尚有机会……” 柳二娘希望崔河没有犯过大错,不过这要等到宋将军审问之后再说。 走出了大牢,柳二娘用那双微红的眼睛看着谢良辰道:“现在我才知道,属地很多人……太傻了。 希望属地能早点走出来……” 柳二娘说完话,谢良辰看到一个人影大步走过来,正是宋羡。 谢良辰道:“会的。” …… 京城,嘉慧郡主府。 嘉慧郡主懒懒地靠在亭子里,伸手丢下一把鱼食,池塘里的鲤鱼立即争抢起来。 嘉慧郡主被这样的景致取悦了,她就喜欢那些东西巴巴等着她的模样,不管是鲤鱼还是人,都求要她的施舍。 喂完了鱼,嘉慧郡主站起身向园子里走去,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该有消息船回来了,不知道陈家村那个谢氏有没有死。 杜绎和林二小姐应该也不在世上了。 解决了这桩事,后面要做的就容易多了。 嘉慧郡主想到这里,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中小憩。 “郡主。”管事妈妈快步迎过来。 嘉慧郡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头顶那轮白日,懒懒地道:“何事?” “出事了,”管事妈妈道,“许妈妈他们好像失手了。” 嘉慧郡主皱起眉头,骤然睁开了眼睛:“什么?哪里传来的消息?” 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邢州往洺州的驿馆也被人围了,那边的人才传递出消息,在驿馆抓人的不是府衙的兵马,好像是宋羡的人,还有那杜节度使……好像也在邢州。” 第二百四十九章失望 管事妈妈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嘉慧郡主怒火登时从心底冒出来。 嘉慧郡主咬牙道:“什么叫好像?” 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我们留在洺州的人只跑回来一个,他说那些人动手很快,他们还没回过神,驿站、客栈连同酒楼一起都被官兵围住了,他不敢多做停留,立即跑回了京城。 虽然人跑出来了,消息也就没能打听到多少。” 看到这样的阵仗就知道非同小可,报信自然是最要紧的。 至于那些不确定的消息八成都是事实。 嘉慧郡主脑子里一热,强压着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能找到驿馆和客栈,那可不止是林二小姐身边的许妈妈失手了,这是连同刘妈妈一起都被人拿住了。 刘妈妈明面上没在郡主府管事,但也是庄子上的下人,经常在府中进出,通过刘妈妈定然能牵连到她。 刘妈妈知晓的事不少,她儿子还被她安插在了驿馆,表面上这些做的隐秘,一旦发现其中的关系,都能从中找到关联。 就算她现在推个管事来抵罪,也要皇上愿意给她这个情面才行。 在驿馆安插眼线,犯了皇上的忌讳,皇上会对她起疑。 原本以为对付宋羡、陈家村就是一件小事而已,无论如何还有杜家、蔡戎挡在前面,没想到这把火居然会直接烧到她身上。 让她一下子处处危机。 嘉慧郡主手指冰凉,她转头看向管事:“将韩管事请过来。” 韩管事如今有五十多岁,在属地时就是父亲身边的得力,父亲过世之后,韩管事也在帮她打点郡主府。 管事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忽然感觉整个郡主府都仿佛摇摇欲坠。 嘉慧郡主刚刚吩咐下去,就又有管事妈妈快步走进院子。 “郡主,”管事妈妈道,“来了一队兵马守住了咱们郡主府大门,吩咐我们只许进不许出。” 嘉慧郡主攥紧了手,这样看来消息传入了宫中,让皇上动了怒,先封住大门,接着就要来人审问。 她该怎么办?嘉慧郡主脑海中一片混乱,眼下她还能怎么做?又有什么人手能够动用? 府中一片混乱,春山去前院查看了情形:“奴婢瞧着应该是京营的人马。” 京营?嘉慧郡主眼前一亮,徐皇后的侄儿,徐元裕就在京营任职。 嘉慧郡主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看到自己腰间的玉牌,那是两年前皇后娘娘生病,她进宫侍疾时皇上赏给她的,有了这玉牌不用传召就能入宫探望皇后娘娘。 她不能在府中等着,坐以待毙就是任人摆布,她可以让管事顶罪,可以被罚俸银,她能自请禁足在府,只要给她一个周旋的机会…… 嘉慧郡主吩咐道:“给我更衣,我要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管事一愣:“可是外面那些人说,不准我们出府。” 春山却明白过来,也许旁人不会通传,但徐将军一直倾慕郡主,若是徐将军来了,定会为郡主想法子。 嘉慧郡主看向春山道:“要把握好机会。” 春山不敢怠慢,忙去找来衣裙,仔仔细细地侍奉嘉慧郡主穿戴,一件淡青色的衣裙穿上,脸上不施粉黛,嘉慧郡主看起来楚楚可怜。 嘉慧郡主手握玉佩向府外走去,守在门口的军使上前阻拦。 嘉慧郡主轻轻抬起头,掀开了头顶的幂篱,露出修长的脖颈,递出了手中的玉牌:“劳烦大人将这信物送去宫中。” 凤凰纹的玉佩是皇后娘娘贴身之物,军使看着那玉佩,不禁皱起眉头。 嘉慧郡主哽咽着道:“我只盼能见到娘娘,今日军使大人的恩情,来日我定然报答。” 纤细修长的手指一直捏着那玉佩,仿佛只要军使不肯接,她就不会收回。 军使皱起眉头,正为难之际,身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玉佩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握着玉佩可以出入千秋宫。” 听到徐元裕的声音,嘉慧郡主的手不禁一阵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娇弱,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她吹走。 徐元裕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军使欲言又止,却不敢上前阻拦,他早就听说徐将军看上了嘉慧郡主,或许皇后娘娘会出手帮忙,他们若是强行阻拦,等这件事过去了,他们定会被责罚。 徐元裕道:“这是皇后娘娘贴身的玉佩,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出入千秋宫,我会将这玉佩递送进宫,一切都由娘娘定夺。” …… 千秋宫中。 徐皇后皱着眉头坐在软榻上,听着宫人向她禀告前朝的事。 “皇上大发雷霆,”宫人道,“将桌案上的奏折丢到了兵部尚书身上,听说是在驿馆还抓到了死士。” 徐皇后惊讶道:“什么?” 宫人点头:“邢州四处抓人,那些死士没有地方躲藏,干脆藏在了驿馆,想要通过府衙专用的驿路离开。” 徐皇后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嘉慧郡主会被人握住这么大的把柄。 宫人接着道:“皇上命宋羡和杜琢压着一干人犯进京来了,两日后就能抵达。” 这么大的阵仗,可见这案子八九不离十。 徐皇后站起身:“她这是犯了大忌。” “娘娘,”宫人压低声音,“嘉慧郡主经常来千秋宫,皇上会不会……”会不会因此猜忌千秋宫。 徐皇后抿了抿嘴唇,正在思量着,殿外的内侍捧着玉佩进来道:“皇后娘娘,徐将军差人送来了这玉佩,嘉慧郡主想进宫求见娘娘。” 这时候还送来她的玉佩。 徐皇后目光闪烁,徐元裕是糊涂了不成?难不成要将整个徐家都搅进去? “不是让京营在郡主府外把守吗?怎么还能传玉佩出来?”徐皇后冷声道,“皇上因为广阳王一直善待她,没想到她却这样罔顾法纪,也是本宫的错,本宫对她疏于教诲。” 徐皇后道:“查查这玉佩怎么送进宫来的?” 说着话,徐皇后看向身边的宫人:“你带着人去郡主府,给郡主长长规矩,她如此这般当真让本宫失望。” 第二百五十章“求情” 嘉慧郡主跪在屋子里,娇弱的身体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责罚,弓起的脊背微微发颤,若是光看这般模样,任谁都会不忍心。 皇后娘娘膝下没有儿女,对嘉慧郡主就像自己女儿,可今时不同往日,内侍和宫人领命出来的时候,就听清楚了,嘉慧郡主恐怕是犯了大错。 来到郡主府之后,看到守在外面的京营将士,被封的书房、账房,就更加明白了。 皇上这是真的动了怒,帝后从来同心同德,娘娘绝不会忤逆皇上的意思。 “中官大人,”郡主府的管事妈妈忍不住为郡主求情,“郡主开春以来身子就不舒坦……您看看……这已经一个时辰了……” 管事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内侍冷冷地道:“还有没有规矩,一个下人也敢与咱家说话,掌嘴。”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嘉慧郡主收紧了手指,胸口生出一股怒火,她知晓徐皇后思量重,最擅算计,但她也帮衬过徐皇后不少,去年冬天那位黄美人,若非有她在旁边帮忙,黄美人哪里会那么轻易就失宠。 更别说她曾帮皇后娘娘向娘家人带话,暗中帮皇后救下国舅爷。 不过这些恩情,若是现在说起来,就像是在要挟徐皇后。 嘉慧郡主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最后的一线希望,渐渐被磨灭。 天渐渐暗下来,嘉慧郡主感觉到腿已经麻木,偏偏只要她身形稍稍晃动,宫人就会上前帮忙。 那些粗使宫人的手,狠狠地掐在她的腰上,那疼痛让她下意识地绷起身子。 既然是受罚,一刻也不能少。 罚了跪,又听宫人讲规矩,从下午折腾到夜里,宫中的人天刚亮时才离开。 等到千秋宫的人走了,春山这才上前搀扶着嘉慧郡主躺在软榻上。 春山低声道:“若不然给王爷送个消息,请王爷帮忙……” 嘉慧郡主打断春山的话:“你在胡说些什么?这样的时候岂能牵扯到王爷?” 春山眼睛发红:“您这样可怎么是好?” 嘉慧郡主眼睛中一闪愤恨:“别忘记我是广阳王一脉唯一的后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丢掉的广阳王属地,皇上若是惩办了我,置广阳王于何地?皇上不是一直说歉疚广阳王?握着这个,我就不怕……” 忽然一阵嘈杂声响起,嘉慧郡主向门外看去:“发生什么事了?” 春山忙快步走去院子中查看,只见一队将士压着几个人走进郡主府中,那几个人一看就受了大刑,浑身衣衫都被血染透了。 然后郡主府的人就从这些人中看到了刘妈妈。 春山倒吸一口凉气。 “是刘妈妈。”嘉慧郡主听到春山的声音,身上一阵冰冷。 春山道:“府衙将刘妈妈押了过来,还吩咐府中所有下人都去花厅里。”这是要借刘妈妈的口,从下人口中审出更多确切的证据。 嘉慧郡主虽然早有了准备,却依旧没料到会如此:“不是说宋羡、杜琢两日后才能进京吗?为何这么快?” 如此来势汹汹,这是一门心思要报复她,嘉慧郡主想起宋羡那双冰冷的眼睛,她听到过不少关于宋羡的话,说他心狠手辣,从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宋旻被杀就是因为宋羡…… 直到现在嘉慧郡主才真切地宋羡的可怕。 几个时辰之后。 一队人马进了京城,从嘉慧郡主府门口经过。 队伍前的人,扯住缰绳,胯下的马登时停在了原地。 宋羡抬起头看向那府邸上的匾额。 嘉慧郡主府。 广阳王一脉留下的最后血脉? 宋羡目光登时变得更加冰冷。 宫门口站着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几个内侍,瞧见了宋羡和杜琢的身影,几个人立即迎上来。 “皇上一直等着呢,两位大人快与我等一起进宫去吧!” 皇帝身边的内侍,仔细地打量着宋羡,镇国将军来京城时,带了两个儿子,嫡长子宋羡留在镇州暂时接手宋家军,皇上封赏宋羡时,念在北方戍务繁重,免了宋羡进京谢恩。 所以直到现在,许多人才得以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宋羡大人,大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指挥使。 内侍收回目光,只是刚刚一瞥之下,他就能发现宋羡身上的锐气,到底是年轻人,还不懂得收敛,不过这样也好,一眼就能看透,天家会喜欢。 几个人进了宫门,一路去往皇帝处理政务的春和堂。 走进殿中。 众人躬身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杜琢跪地请罪:“皇上,臣有罪,臣管束不当酿成大祸,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一夜没睡,眼睛中满是红丝,再加上气色不佳,面颊上的伤疤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狰狞。 皇帝站起身走到杜琢面前,伸手将杜琢搀扶起来:“你三弟现在如何?” 杜琢道:“受了伤,又呛了水,一直病着。” 说完这话杜琢语调一转:“我杜家世代戍边,不想却养出这样一个……现如今这般模样也是他自作自受,死不足惜。” “来龙去脉朕都知晓了,”皇帝伸手拍了拍杜琢的手臂,转头看向宋羡,“朕下令着刑部、大理寺,连同兵部一起查明此事,不会让你们蒙冤。” 皇帝说完重新回到御座前坐下:“当年前朝余孽联手辽人一起攻打广阳王属地,朕当时为了稳住内政没有及时出兵营救,广阳王为了保护大齐百姓,一家战死沙场。 朕始终对广阳王一脉心怀愧疚,对嘉慧郡主多有照拂,盼着将来她能延续广阳王一脉,没想到嘉慧郡主胆大包天,竟然做出这等事。” 皇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仿佛是在踌躇该不该重罚嘉慧郡主。 “皇上,”宋羡上前一步道,“微臣求皇上恩典,请皇上看在广阳王爷满门忠烈的份上……从重处置嘉慧郡主。” 皇帝听到这话,眼睛中一闪惊讶,听宋羡前半句还当是要为嘉慧郡主求情:“怎么说?” 宋羡道:“广阳王爷跟随皇上四处征战,最终又战死属地,乃是三军之榜样,广阳王的功绩,断不能因为一个旁支族人而有半点的损伤。 若是这样,着实对广阳王爷不公。” 第二百五十一章一心一意 春和堂外。 李佑站在玉阶上,听着殿内的动静,虽然辨不出内容,但能确定是宋羡在说话。 他就知道宋羡能抓住时机,虽然第一次面圣,该做什么却清清楚楚,半点不含糊,杜琢虽然老练也精明,与宋羡比起来也要落于下乘。 他与恩师一直有书信往来,镇州的事他也清楚几分,他曾打探过恩师,要不要辅佐宋羡。 恩师说,不必要。 他也有些惊讶,宋羡年纪轻轻,居然用不着旁人点拨?到了这样的地步? 李佑握着腰间的剑柄,威视着周围,一双肃穆的眼睛中一闪柔和,想到宋羡就不难思量到陈家村。 他虽然知晓陈家村的变化,但心中总有些挂念,想要亲眼去看看。 这次的事,看起来是宋羡和杜琢发现了蹊跷,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陈家村。 如果不是陈家村与杜绎周旋,稳住了嘉慧郡主,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陈家村那个小姑娘谢良辰,极为聪明的,他那个小师弟不知道长多高了,又学到了些什么? 李佑在外面思量,大殿里依旧回荡着宋羡的声音。 宋羡道:“若广阳王在世,定然不会允许有人借着他的名号任意妄为,否则宋旻和杜三爷都该无罪。” 还从来没有人在皇帝面前这样提及广阳王,广阳王劳苦功高,当年先皇和皇帝征战时,多亏有广阳王筹措粮草,大齐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到现在依旧经常提及那些事。 先皇也称赞广阳王乃是当世“人杰”,没想到这样一个人,最终落得战死的结果,满门上下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着实太过惨烈。 皇上让人寻到广阳王族中人封赏的时候,也算获得了一丝慰藉。 广阳王的牌位供奉在宗庙外,静静地陪着先皇,每年皇上都要去烧一炷香,让人祭奠一番。 皇上对广阳王如此,眼下这案子涉及到了广阳王唯一的后人,就连旁边的杜琢都没料到宋羡会如此直言不讳。 宋羡接着道:“嘉慧郡主极其父亲不过就是广阳王族中旁支,若是能配得上广阳王爷的德行也就罢了,却不想她心狠手辣,怎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强行令广阳王爷蒙羞? 所以微臣觉得这不合适。” 宋羡说完,该轮到杜琢接话,杜琢却一时愣住了,纵他肚子里有千般谋算,但着实宋羡将这话茬抬得太高,他就算踮脚也够不太着。 本想着乘船慢慢渡河,没想到被宋羡一杆子捅进江河中,只能奋力挣扎求生。 不能与这人一同征战,否则定然凶险至极,杜琢心中骂了一句,硬着头皮道:“皇上,宋指挥使所说也是微臣所想。” 宋羡接着道:“嘉慧郡主真心想要八州百姓脱离前朝人掌控,可以明着禀奏皇上,大齐之前北疆战乱,没有更多的兵力和军备,朝廷暂时没有用兵,并非舍弃了八州子民。 嘉慧郡主暗中培养死士,离间戍边将领,是想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是不信任大齐朝廷,还是想要影响朝廷和皇上的决策? 嘉慧郡主难不成将八州之地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培养眼线行刺杀之事,一心算计旁人实乃奸佞行径,不声不响中不知要掀起多大风雨。” 杜琢也道:“战场上真刀真枪尚能让人看清楚,背地里的暗箭着实难防,微臣现在想想仍觉后怕,若是嘉慧郡主此次安然无恙,微臣无论去哪里都要多带家将,免得被人算计。”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抬起眼睛道:“两位爱卿所言甚有道理,朕也是私心作祟,不愿广阳王一脉如此凄凉。” “皇上,”宋羡道,“微臣等知晓皇上与广阳王爷的君臣情义,若是有真正的广阳王血脉在,又能担得起广阳王爷的名声,微臣愿归在其麾下,一心一意助她夺回丢失的八州,哪怕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杜琢躬身:“微臣如是。” 杜琢说完不禁思量,宋羡这话是在为日后出兵前朝余孽做打算,不过,杜琢依旧觉得有些奇怪,宋羡为何要说“一心一意”? 仿佛在表忠心。 幸好真正的广阳王血脉早就不在了,说一说也没有大碍,否则他还要信守承诺。 现在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皇上会任命他和宋羡,一西一东分别出兵。 皇帝望着宋羡和杜琢,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刑部、大理寺彻查此事,确定一切是嘉慧所为,朕会夺了她郡主之位,绝不姑息。” 宋羡和杜琢跪地谢恩。 皇帝看向兵部尚书、刑部尚书等人,吩咐他们先行退下,只留下宋羡和杜琢二人说话。 大殿中没有了旁人,皇帝起身慢慢踱步,地面上的金砖映着他的挺拔的身影,终于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香炉上方的袅袅青烟。 皇帝缓缓开口:“你们觉得该什么时候出兵攻打前朝余孽?” 杜琢没有说话,宋羡道:“微臣以为,越快越好。” 皇帝目光微深:“前朝余孽被困在八州,日益衰落,不是应该等一等对我们更加有利吗?” 宋羡道:“此事之前微臣也这样想,但发生了这桩事,微臣才觉得不宜再拖。如今八州混乱,不光有前朝余孽把持,辽人以及那些背地里有所算计之人也想以此生事。 一旦有变故,大齐的西北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更何况八州百姓可能会别人算计、利用,这次派来刺杀的死士,就是出自八州之地。” 杜琢道:“每年朝廷花在戍边上的人力物力都不少,若是夺回八州之地,至少东、西关卡可以撤出大部分兵力,西北安定了,辽人也不敢轻易犯我大齐。” 皇帝慢慢搓动手里的一串紫檀珠,不知思量什么,半晌才道:“朕与两位爱卿说的这些话,不要告知旁人。” 杜琢和宋羡应声。 皇帝道:“你们一路劳苦,回去歇着吧,明日朕再传你们。” 宋羡和杜琢躬身退下。 走出大殿之后,被风一吹,杜琢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向殿外的李佑行礼,李佑微微点头,然后又看了宋羡一眼,现在不方便说话,等出了宫,他自会让人知会宋羡前来一叙。 宋羡与杜琢一起出了宫。 走到宫门外,杜琢才压低声音道:“你没与我说要在圣前如此。”不加遮掩,慷慨直言。 宋羡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定不能让嘉慧郡主逃脱吗?” 杜琢一怔,听起来好似也没错。 宋羡翻身上马,刚要驱马前行,想起什么看向杜琢:“杜节度使可要与我同行?” 杜琢道:“你准备去做什么?” 宋羡道:“好不容易来京师,四处走动走动。” 旁边常安立即想到西北的羊毛,大爷这是要带杜节度使去看看线穗,让杜节度使看看陈家村的线穗? 才惦记完别人的兵马,又惦记上别人的银钱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炫耀 杜琢跟着宋羡在京城街面上转了一圈,心中不禁感叹,要么他是被杜绎气得脑子不好用了,要么就是将多年的睿智放在绥州没带出来,他怎么就能答应跟宋羡一起出门? 他还以为宋羡会走动一些衙门,或者拜访几个相熟的人。 答应宋羡之后,他火烧眉毛了似的回到住处,让小厮拿了几套衣服,仔仔细细地选了套老成持重的宝蓝色。 跟在宋羡身后走在京城街道上时,他心里还在琢磨,一会儿见了那些人,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宋羡的同盟?宋羡的挚交?还是一个不远不近的同僚?那些毕竟都是宋家的关系,杜家从前与宋家没有来往,眼下不得不思量周全些,毕竟可能不久之后他与宋羡就要一同抗敌…… 杜琢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羡走进了一处针线铺子,杜琢一时没有觉察,前后脚地走了进去。 直到宋羡向掌柜要线穗时,杜琢才回过神,宋羡是在逛铺子,之前那些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宋羡握着线穗:“京城也又卖的了,不过一等货多,你摸一摸觉得如何?” 宋羡不笑的时候,眉目清冷,就像是在衙署谈政务,而且说话的语气理所应当,手里举着线穗就这样递过来。 杜琢不想被宋羡牵着向前走,那他会觉得自己是一头蒙瞎驴。 但此时此刻要么转头离开,要么…… 杜琢将线穗握在了手里。 “搓一搓这线,就那般握着是感觉不出好处的,”宋羡指点杜琢,“从前还没见过这样的羊毛线穗。” 杜琢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要命地捻了捻。 铺子掌柜笑着道:“从前肯定没有,这是今年才有的货,这么软的内毛纺的线,京中富贵人家都喜欢。” 宋羡道:“也不知是谁想出的法子,卖这样的线穗子?” 杜琢瞪大眼睛看向宋羡,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宋指挥使。 宋指挥使脸皮竟然这般厚,谁想出的法子他不知道?这样问掌柜,还不是要听人家说陈家村的好话? 就因为陈家村在他治下的镇州,他就这般得意? “是陈家村,”掌柜满脸笑容,“您可能没听过这村子吧?” 宋羡摇头:“没听过。” 掌柜试探着道:“那我就与您说说这村子?” 宋羡一副求教的模样。 杜琢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手心痒痒,他将腰间的玉佩藏了藏,他郑重其事地穿戴一番,就是来陪着宋羡自夸的? 掌柜道:“这陈家村是北方镇州的一处村庄,您别看这线穗知晓的人不多,但……成药您知道吧?北方春天的时候闹了时疫,您说巧不巧那时候我弟弟刚好带商队去北方,我们全家都担惊受怕,我那老娘眼睛快要哭瞎了。 还好时疫被及时压制住了,镇州的官药局还做出一种成药,就是一颗药丸,顶得上一碗汤药,熬汤药多不容易啊,吃药丸可就快多了,时疫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您知道这成药是谁做的吗?” 宋羡思量片刻道:“不是官药局吗?” 杜琢的手抠着屁股下的杌子。 掌柜的笑道:“不是,是陈家村献的方子,帮官药局一起做出来的。” 宋羡道:“就是做线穗的陈家村?” 掌柜颔首:“没错,就是这个陈家村,我那弟弟回来,就像是死里逃生,嘴里一直在说陈家村的好,这不,陈家村的人来卖线穗,没等他们找上门,我就前去寻他们的商队,要下线穗来看。” 宋羡道:“您这样是为了回报陈家村?” 掌柜笑道:“哪是呢?我们常年做买卖的人都知晓,只要东家聪明做什么都差不了,陈家村之前也没有村子卖药材做成药啊?事事走在人前,靠得不是运气。 我找到线穗一看,就知道没错了,这线穗可比毛织物好卖。尤其这一等线,京城达官显贵多,讲究也多得很,谁也不可能去成衣铺子买做好的毛织物,这样穿出去未免丢了颜面。 自己买线穗来做就不同了,想做什么样子全凭他们自己,眼下我这铺子里的一等线就剩这一穗了,这一穗是要留着让大家瞧的,方便后面向陈家村订货。” 掌柜说完忽然看向杜琢:“您别拽绑线穗的那根线,那线绳的颜色是陈家村用药材染的,用来辨别货物真假。” 杜琢停了手。 掌柜笑道:“看二位老爷非富即贵,这是想要与陈家村做大买卖?所以来问问我们这些铺子到底是什么情形?” 掌柜的在线穗上赚了银钱,又因为成药的事是真的看好陈家村,于是接着说了不少的好话。 宋羡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儿,还有闲情逸致与掌柜一问一答,杜琢年纪不小了,却替宋羡羞臊难堪。 终于从铺子里出来,宋羡继续向前走:“我与大人一起去前面看看,这铺子掌柜知晓的不多,兴许还有人更清楚。” 这还知晓的不多?要点脸行吗? 难不成还要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陈家村做线穗的都是七仙女? 杜琢觉得自己一腔热血喂了狗,不过冷静下来,宋羡此举何尝不是让他对镇州等地有些了解。 至少宋羡治下的镇州和赵州与从前不同了。 将来举兵需要军资,不能让百姓赋税太过繁重,要打仗,也要维持百姓生计。 杜琢看向宋羡:“我卖了。” 宋羡扬起眉毛。 杜琢想了想道:“将羊毛卖给镇州陈家村做线穗,既然陈家村做的好,不如帮衬一下西北。” 宋羡眼睛一亮:“大人真能如此?若不然再去前面看看。” 再听一顿褒奖?宋羡还没有炫够? 杜琢觉得自己若是迟疑,宋羡真的会这样做,于是斩钉截铁:“就这样吧!” 宋羡道:“不过具体细节,我做不了主。” 杜琢盯着宋羡。 宋羡道:“府衙不与百姓争利,这些都是镇州商贾自己做的事,羊毛多少钱入,要在哪里做线穗,都需要陈家村的人与西北商队的管事商议。 杜节度使可以放心,我们镇州的商贾一向诚信,绝不会任意要价,只有双方得利,才是好买卖。” 杜琢听到这话,不禁一笑,刚想要从心底夸赞宋羡。 宋羡道:“我们去前面的茶楼坐坐,里面有人说书,提及春天的时疫……” 第二百五十三章挂念 宫中。 皇帝将手里的奏折放在御案上,身边的内侍将茶碗递过来。 皇帝润了润嗓子才道:“他们去哪里了?” 内侍道:“宋指挥使和杜节度使两位大人在街面上转悠呢,先去了针线铺子,又去了茶楼、笔墨铺子和药铺、铁匠铺。 天黑之前,赶着去了趟京中的官药局。” 皇帝抬起头:“这些地方?” 内侍应声。 皇帝微微皱眉:“是不是发现有人跟着?” 内侍道:“两位大人去的,都是卖镇州货物的地方,至于茶楼……有人说书,刚好说到春天的时疫。” 皇帝仔细想了想,忽然一笑:“镇州的货物有那么多?” 内侍才道皇上会问,特意打听了:“有线穗、纸张、药材还有风匣子,都是些小物件儿,不过听说卖得不错,算是镇州百姓除了农物之外主要的生计。” 皇帝微微扬眉:“春耕之后,户部呈上来奏折,预计北方不少地方都能按时交赋税,看来这话是有所凭据。” 皇帝说完这话又抿了一口茶:“他们两个人怎么样?” 内侍应声:“宋指挥使很高兴,杜节度使几次想要回去都被拉住了,两个人最后在街面上,两个人一人吃了两碗面,最后杜节度使身上还洒了面汤。” 事实是,宋羡说那面没有镇州的好吃,杜琢一气之下放碗重了些,泼出了汤汤水水……至此结束了两个人在京城的闲逛。 这一天杜琢累了个半死,只觉得比打仗还要疲惫。 眼线自然打探不到这些,远远地看去只觉得是个意外。 皇帝道:“这么说他们在这桩案子之前并没有来往?” 内侍不敢断言:“绥州和镇州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但这桩案子……却是清清楚楚,如果事先有所安排,那要从今年春天开始。” 那时候杜三爷被引到邢州做生意。 皇帝道:“与杜绎做生意的是……” 内侍道:“罪官林珝的女儿。” “林珝与宋旻一起被处斩,所以林珝的女儿不可能帮着宋羡,”皇帝说完话微微一顿,“杜绎的伤势如何?” 内侍禀告:“邢州那边说,杜绎伤得不轻,杜节度使想要将杜绎一起带来京城,但杜绎的身体不能长途跋涉地折腾。” 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嘉慧郡主暗中主使,并非宋羡和杜琢早早设下的局,否则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皇帝放在手里的笔,站起身活动自己的有些僵硬的手腕:“嘉慧郡主府呢?” 内侍躬身道:“徐将军被关在府中,现在看来徐家不会掺和这桩事。” “皇后,”皇帝半晌道,“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 内侍压低声音:“天家,您这次是要贬黜嘉慧郡主?” 皇帝看着窗外半晌才道:“朕知晓她有些心思,但没想到她这样不知分寸,本想给她留个脸面,宋羡和杜琢是戍边武将,西北边疆的防务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了……” 可惜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广阳王的后辈,让人接受了嘉慧郡主的身份,就这样功亏一篑了。 一个死人,其实比什么都可怕,不管他做了些什么,留在众人心中的印象会慢慢变成最好的,旁人无法逾越。 尤其是灭门之祸,许多举动都会变成无双忠义。 但如果有后辈就不同了,提及广阳王就会提及那个嘉慧郡主,站在那里如同一朵娇花般,以色侍人…… 这会让人觉得广阳王一脉不过如此。 皇帝道:“让徐元裕接着闹吧,不用去提醒,若是还有其他世家子弟暗中打点的,都在意着些,等到闹出大动静,朕会一并惩办他们。” 广阳王一脉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应该是嘉慧郡主的案子,而且嘉慧郡主的作为必须与广阳王属地有关。 皇帝道:“就到这吧!”广阳王的一切到此为止。 如果嘉慧郡主与当年的广阳王妃有半点的相似,他或许还能心软留一丝情面。 皇帝从大殿里走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广阳王妃。 她生得貌美,但让他留意到的却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辅佐广阳王的本事,打理后宅和属地官吏来往,广阳王深得民心有一半归功于她。 母仪天下当如是,可惜嫁错了人。 他们的女儿也不错,当年如果广阳王肯将十四岁的女儿下嫁给他,也许结果也会不同。 现在徐氏处处学着广阳王妃的样子,贤良、得体,终究不过是个漂亮的坯子,看着还行,一烧可能就碎了。 八州之地是该到了解决的时候,宋羡有句话说的没错,有八州之地在那里,臣工不时就要提及。 从八州之地、前朝余孽到广阳王,将一切铲除,八州之地就不再是谁的属地,只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他派几个节度使前去,盖住广阳王留下的痕迹。 皇帝想到这里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内侍:“宋羡今年多大?” 内侍禀告道:“宋指挥使二十岁。” 皇帝点点头:“等他再打赢一场胜仗,朕就封他为节度使,高于他父亲镇国大将军。”当然宋羡必须活着回来。 …… 镇州陈家村。 邢州的案子过去之后,陈家村和周围几个村子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妇人们终于能随意在人前谈论纺车。 今天出了多少线穗,挑出多少内毛。 也能放商贾进村看货物了。 陈老太太的小本子记满了好几个,高氏见老太太忙得脚不沾地,有心来帮忙,打开老太太的本子就“哎呦”一声。 高氏道:“大娘,您这都是记得什么啊?” 陈老太太挺直脊背,轻蔑地道:“怎么?想要改我的账?改不了,这只有我老太太自己能看懂,你们每个人做多少,做的怎么样,都在这上面,谁想要瞒……瞒天过海,不……浑水摸鱼,想都别想。” 高氏忙道:“您这就冤枉媳妇了,媳妇是想要帮忙。” “不用,”陈老太太干脆地拒绝,“这些事还是我老太太自己做才能安心。”外孙女手缝大得很,天天不停地往出漏银钱,她都不知道货物卖出去之后,那银钱够不够分给大伙儿的。 高氏将本子还给陈老太太,搓了搓手道:“也不知道宋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好久见不到,怪挂念的。” 陈子庚刚好从东篱先生那里回来,听得这话随口道:“那得问阿姐。” 第二百五十四章越做越大 高氏听到陈子庚的话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宋将军让人送消息给你阿姐了?” 陈子庚点头:“从阿姐回来之后,有五封信了。” 陈老太太皱起眉头:“该不会是那桩案子有什么差错吧?” 高氏也想到一起去了,辰丫头从邢州回来的时候就与大伙儿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总之陈家村没事,货栈也好端端的。 宋将军去京城的时候,带走了陈咏义,京中衙门询问的时候,陈家村总要有个人回话。 陈咏义不会写信,有什么消息自然是宋将军托人送回来。 不过陈子庚方才那话的意图不在这里,他想要说的是,宋将军信来的频繁,而且为何每封信都给阿姐? 陈子庚看向自家祖母,祖母神情自然,这是一点没有多想的意思。他又将视线挪向二婶,二婶跟着阿姐去了一趟赵州,回来之后就把宋将军挂在嘴边,动辄夸赞一番,好似有多了解宋将军似的。 其实就是表面上的喜欢,一点没过心,否则怎么就没看出将军阿哥的心思呢? 陈子庚想着叹了口气,他给过祖母和二婶机会了,是她们没有好好把握。 陈咏义媳妇听得京城来了消息,立即跑过来询问,自从听说陈咏义跟着去了京城之后,她就一直心惊胆战:“咏义没事吧?他该不会一直被留在京城吧?” 谢良辰才将信上的内容告诉陈咏胜,两个人忙完了熟药所的事,一路来到织房,正要与陈老太太提及此事,就看到陈咏义媳妇焦急的神情。 陈咏胜见状接口道:“一直留他在京城做什么?谁家院子多,非要请他长住?” 陈咏义媳妇听得这话松了口气:“我这不是害怕吗?皇城根儿,皇上眼皮底下,我光是听着腿都软了,听说随便在街上走一走,都可能遇到相爷,更别提皇亲国戚……咏义没见过世面,会不会不小心开罪了谁?那么远,我们都帮不上忙。” 陈老太太听着噗嗤笑出声:“咏义不回来,你也想搬到京城住?” 这次连高氏和陈玉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放心吧,”陈老太太道,“咏义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了,赵州那摊子活儿,邢州的货栈,还不都是咏义在操心,宋将军带他去京城,就能好好地将他带回来。” 陈咏义媳妇的心放下大半,不过她还是看向谢良辰。 谢良辰颔首:“宋将军信上说,案子很是顺利,人证物证俱在,京城的衙门看过了案宗,只是将四舅叫过去问了两次话,知晓这些事与我们陈家村无关,看样子四舅很快就能归家了,四舅母安心。” 陈咏义媳妇就这性子,有点事就在心中翻腾,一会儿就要拿出来说说,村子里的人都知晓她脾性,连打趣带安慰说一通,她便好许多。 谢良辰道:“宋将军让人跟着去京城,我和二舅商议让四舅跟去,也是去看看我们陈家村的物件儿卖的怎么样。 四舅也不会白走这一趟,我们还要多纺些一等线穗,让商队送去京城。”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道:“咱们的羊毛不多了,只怕从中挑不出多少内毛。” 谢良辰笑道:“有羊毛了,宋将军说西北的商贾愿意将羊毛卖给陈家村。” 高氏喜出望外:“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还因祸得福了?” 谢良辰点点头:“等西北商贾来了,我就去谈这桩事,若是买卖双方都满意,以后他们不愁羊毛卖不上好价钱,我们也不愁买不到好羊毛。” 高氏已经将怎么谈价钱的事抛诸脑后,反正有辰丫头在,他们不用担忧这些,她也没那个脑子去担心。 “大娘,”高氏看向陈老太太,“今天灶房做的饭食可能不够,咱们是不是还得再去做一些。” 陈老太太刚刚揣进袖子里的手又拿出来:“为何?” 高氏道:“这一高兴,都得多吃一口,这么多人……你一口,我一口,一锅饭就没了。” 陈老太太觉得有理,刚要嘱咐高氏,等饭后在将这消息传出去,这边就听到黑蛋四处吵吵:“我们有羊毛喽。” 陈老太太叹口气,一个个都不能让人省心,眼下吃饱了饭,都中气十足,黑蛋这一吼恨不得喊出二里地。 “走吧,”陈老太太看着高氏,“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做饭,早些开饭。”免得别的村的人听到消息赶过来,那样的话,今日灶房的火就别想歇了。 陈老太太背着手走在前面,后面的高氏拉了一把陈玉儿:“你这段日子怎么了?偷懒了?” 陈玉儿一怔:“没……没有啊。” 高氏道:“我都瞧见了,老太太的本本上记着呢,你那里画了两块大饼子。”以她对陈老太太的了解,大饼子是不好的,鸭蛋是好的。 高氏关切地道:“没事吧?” “没事,”陈玉儿道,“您放心,这往后不会了。” 高氏还想说话,陈玉儿道:“您快去吧,一会儿该给您画饼子了。” 其实祖母对她们还挺宽容的……她就是……心有些乱,八成做活的时候,思量太多被发现了。 陈玉儿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思量那么多做什么?赚钱才是最重要的,看看阿姐就知晓了,没有什么事能烦扰到阿姐。 陈咏胜,谢良辰和陈子庚进了屋,子庚帮二叔和阿姐倒茶,喝一口清甜的茶水,陈咏胜看向谢良辰:“你准备要怎么与西北的商贾说?” 谢良辰道:“我定了两个价钱,让他们自己选。混毛一个价钱,将羊毛分成上中下三等则价钱会更高些。 若是西北有足够的人力,第二种自然最划算,这样一来我们虽然给的银钱多,但节省出来的人力可以纺更多的线穗。 而且到了收春茧的时候,纺车还要纺丝,这些足够我们忙活的了。” 陈咏胜听着道:“这法子是不错,大家都能赚到银钱。”良辰说了,互利的买卖才能长久,独霸着赚钱的买卖不许别人沾手,向来不是陈家村的做派。 陈咏胜道:“羊毛买卖是不错,可惜从西北过来要走很远的路。” “也许熬过今年就好了,”谢良辰端起茶,“最多两年大家都会轻松。” 陈咏胜定定地望着谢良辰:“你是说?” 谢良辰道:“中间不隔着八州之地,从绥州过来就没那么远了。” 只不过过程会很凶险。 战场上刀枪无眼。 谢良辰想到这里接着道:“我还想留下一批药材,如果将来外面人问起来,就说今年药材便宜,我们这才囤积了些。” 第二百五十五章接近 陈咏胜听明白了,有意的囤积一些药材,将来以备不时之需,但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晓。 陈家村的熟药所来来往往那么多草药,想要做这件事并不难,除了看账目的陈咏胜和谢良辰,旁人几乎难以察觉。 说完这桩事,谢良辰接着道:“几个官药局都陆续开起来了,药材需求大了,也就没那么容易买到好药,我们出去收药也要小心着些。” 陈咏胜点头:“几个村子出去收药的人我都嘱咐一遍,宁可收不到药材,也不能上了当让人以次充好。” 谢良辰道:“孙家村的人经常远行,他们去的莫州、雄州离拒马河太近,防着有人借收药将他们骗走,万一遇到山匪和凶徒,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大家都有饭吃,千万莫要冒险,真的出了事,丢下一家老老小小,有多少银钱也不值得。” 卖了线穗见了银钱,大家一高兴容易放松警惕,而且镇州村子的名声远扬会为他们招来生意,也会引来祸事。 许多人都会因为银钱铤而走险。 陈咏胜道:“是该好好叮嘱一下,明日我和几个里正聚在一起商议个对策,偏远的地方寻几个当地的商贾收药。” 说话间,许汀真来了,陈咏胜向许先生行了礼,就去安排村总事务。 谢良辰给许汀真沏了热茶。 “我自己来,”许汀真道,“你每天从早忙到晚,得了空多歇歇。” 谢良辰笑道:“不累。” 不累才怪呢,回来之后就忙着操心线穗的事,光是能与外人说的事就有一堆压在头上,更何况还有不能说的那些。 许汀真心中叹息,柳二娘回来提及崔河等人,她好几天没睡着,想到属地的百姓被这样利用,她就有一股怒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段日子她总会做噩梦,梦到那些十几岁的少女被人骗走。 这是知晓的,还有多少不知晓的事? 许汀真道:“宋将军信里可有提及嘉慧郡主?” 谢良辰点头:“嘉慧郡主想要借着徐皇后向皇上求情,徐皇后派去宫人惩戒了嘉慧,现在将嘉慧关在郡主府,刑部、大理寺正在审问嘉慧府里的下人。” 许汀真眼睛中露出厌恶的神情:“看来嘉慧是不肯自己认罪了,那些尚未查出来的事,想必她怎么也不会开口,衙门也不会在意那些被嘉慧从属地骗出来的百姓,嘉慧即便倒了,那些人还能在暗中行事。” 谢良辰道:“宋将军会为崔河等人陈情,请朝廷开恩,他们也是被人所骗。” 宋羡留在京城的其中一个缘由就是这个。 崔河尚有一线生机,那几个死士被抓之后就不肯吃喝,强行灌进去的饭食都会被吐出来,在去京城的路上就死了两个,谢良辰也曾想法子医治,但都没有效用,死士身上满是伤疤,训练他们的人,用极为痛苦的方法让他们只会听主子命令。 一旦有所违逆,身体就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些惩罚,让他们生不如死,被抓之后活下来,也是一种违逆。 崔河亲眼看着死士死去,一直向宋羡恳求让他活下来,他死了没有用处,活着还能设法做些弥补,为自己赎罪。 许汀真道:“你说崔河去过属地?” 谢良辰点头:“崔河与嘉慧郡主在属地的人有来往,也许通过崔河,能够知晓八州内的事,嘉慧郡主谋划这么多年,必然还有别的准备,将这些弄清楚对将来出兵八州会有帮助。” 除此之外,宋羡审问刘妈妈,查到一些线索,就算朝廷不愿意查下去,他们也要继续寻找那些被嘉慧利用之人。 谢良辰道:“先生出去的时候也要小心,嘉慧郡主败露了,她背后的人会盯上陈家村。” “知晓,”许汀真道,“熟药所不是有人看着吗?我离开村子,常悦也会让人跟着。常悦那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做事仔细。” 常悦不爱说话?谢良辰笑而不语。 送走了许汀真,谢良辰回到自己的东屋里,将宋羡写给她的信拿出来看,信中除了一叠纸笺之外,还掉出几片压好的兰花花瓣,染得纸笺上都是一股清冽的香气。 就因为这个,她没法将信函拿给旁人看,信函背面用蝇头小篆写着:京城的兰花开了,窗下紫薇开之前北归。 谢良辰起身推开窗子,看着墙根下的几株紫薇花,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她一时没有走开,而是托着腮数着紫薇的叶片。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陈老太太的声音:“玉儿那丫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瞧见的时候,正在低着头发愣,我问她在做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高氏道:“大娘快说,可别让我着急了。” 陈老太太道:“玉儿说,她在数脚边野花的花瓣有多少。” 高氏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孩子……” 两个人走进院子,陈老太太刚好与窗边的谢良辰四目相对。 陈老太太习惯地道:“辰丫头在家啊,做什么呢?” 谢良辰抬起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如同没有听到般,转身离开窗子坐在了桌案旁,半晌她才舒一口气,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随便说什么都好,怎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居然就这样撇下了祖母和舅母。 也太不知礼数了。 陈老太太怔愣在那里,旁边的高氏“嘘”了一声:“良辰定是在思量事,没瞧见我们,我们出去说话。” 两个人说完轻手轻脚鬼鬼祟祟地出了院子。 院子里没有了旁人,谢良辰将手里的信函收好,打开了面前的账目,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杂念清除出去。 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从哪里又飘来了兰花淡淡的香气。 …… 定州衙署的大牢里。 宋启正看着眼前的人,他知晓宋家还会有辽人的眼线,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何管事,何宽是他从家将中选出的护卫,在战场上受了伤之后,就被他留在定州帮他打理事务。 宋启正目光幽暗,他得有多失败,才会让身边的左膀右臂背离他。 何宽被压回定州之后,一直在受审,虽然到现在为止何宽还不肯说,但宋启正有信心,一定会在何宽死之前,问出他想要知晓的真相。 “老爷,”家将上前道,“二爷来了,就在外面等着呢。” 宋启正皱起眉头:“我不是说了吗?我审问何宽的时候,不准任何人靠近。” 第二百五十六章打探 宋启正脸色难看,这段日子他除了军营和衙署之外,就一直在大牢里盯着何宽,吩咐过家中除了宋老太太,谁的话也不用传进来。 家将低声道:“二爷连着几天都送饭到门口,我们一直没有通禀,今天也是看二爷太过着急,这才……” 宋启正问家将:“多久了?” 家将道:“何宽被压回来二十天,您也二十天没回府了。” 一转眼过了这么长时间? 宋启正心中算计着,京城来的人也走了三天了。 宋羡让人将何宽压回定州之前,已经向朝廷禀告过,跟着何宽一起回来的还有邢州的官吏,宋启正提审何宽时,邢州官吏一直在场。 之后京城还来了人,拿走了这些日子审问的文书,然后让宋启正先行处置此事,有了结果上报朝廷。 朝廷也算给了宋家父子足够的脸面。 越是这样,宋启正越是着急,他在宋家军中查乔副将的党羽,没想到最后却被宋羡抓住。 人都送到了他面前,若是再不能将整桩事理清楚,他未免太过无能。 心里着急,时间也走得飞快。 宋启正站起身向外走去,他的确应该缓一口气。 走出大牢,进了衙门二堂,就看到宋裕站在那里等待,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宋裕神情顿时一僵,眼睛中露出几分担忧:“父亲,您……瘦了,是不是最近军中事务太多?” 被宋裕这样一说,宋启正觉得自己的官服确实宽大了些,不过宋裕的面色也不好看,也像是经过一场大病似的。 宋启正道:“你怎么了?” 宋裕咳嗽一声:“儿子受了些凉,不碍事。” 父子两个说着话坐下来,宋裕忙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宋启正面前:“都是父亲爱吃的饭菜,儿子为您布菜……” “先放着吧!”宋启正鼻端还能闻到大牢里的血腥气,委实没什么胃口。 宋裕重新坐下来,试探着道:“父亲这么久没有回府歇着了,母亲和我都很担忧父亲,大哥也在京城没有回来,整个宋家现在就只有儿子最清闲,想要帮忙,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如果不是审问何宽,或许宋启正会让宋裕从旁帮忙,但何宽在宋家时间太久,从宋羡母亲在的时候,何宽就在他身边。 细想这下,宋启正就一身冷汗,身边一直有人窥伺的感觉,让他遍体生寒,何宽到底是什么时候投奔的辽人? 宋启正浑身不自在,警惕身边任何一个人,连同跟随他多年剩余的家将,他都起了疑心。 “不用,”宋启正道,“这段日子你只要带着人仔细巡营就好。” “只有大哥能帮父亲吗?”宋裕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儿子太……” 宋启正挥挥手:“好了,与你无关,等有了消息我自然会知会你。”今日宋裕也不知道怎么了,比往常要急切似的。 宋启正深深地看了宋裕一眼:“家中都还好吧?你母亲怎么样?” “好,”宋裕道,“母亲没事,就是念叨父亲,祖母身子也不错,母亲还说若是父亲总不回来,她就去镇州侍奉祖母。” 宋启正思量片刻:“让她去镇州也好。” 宋裕心中一颤,看来父亲是真的不准备回府,在查清何宽的事之前不准备见任何人?是怕被人察觉到什么? 定州府里只有他和母亲,父亲这是在防备他们母子? 宋裕垂下眼睛,免得被看出心中所想,母亲身边的管事妈妈被盘查,尤其是赵妈妈,赵妈妈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母亲最信任的人,突然被抓,母亲大惊失色,之后才知晓是因为何宽。 赵妈妈和几个管事被带走之后,就没有半点消息,人被关在哪里,有没有招认出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定州府衙这处密牢,一向是父亲身边的人把守,除非父亲示意,否则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邢州有官吏一起跟着审问的时候,宋裕想要通过那官吏打听些消息,也不知道宋羡到底与那官吏说了些什么,无论他怎么邀请,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劲儿,那官吏就是纹丝不动地守在府衙,直到离开定州之前,一步都不曾迈出去过。 宋裕只好换了个法子,三番两次来送饭,即使见不到宋启正,他也会在二堂等一个时辰,今天宋启正总算来见他,不过让宋裕没想到的是,宋启正半点不露口风。 宋裕暗地里皱眉,他不想宋家出了大事的时候,他还被蒙在鼓里,自从三弟死了之后,父亲对他们母子的态度就变了,尤其对母亲,他知道父亲埋怨母亲将调兵令牌给了三弟,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原谅母亲。 不过父亲从京城回来之后,将母亲接回定州祖宅管事,就是一切复苏的前兆,可惜他们一家尚未回到从前,何宽就被宋羡抓了。 真是半点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父子两个各有心事,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看着宋裕垂着头,宋启正心中犹豫要不要与宋裕在二堂用了饭再离开,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家将进来禀事。 宋启正起身走到旁边,家将压低声音道:“人找到了。” 何宽的舅母招认说,何宽在定州府有处大宅,宅子里养了三四个女子,这是何宽醉酒之后亲口承认的,他们在定州盘查了几天,终于找到了那处宅院。 宋启正心中一喜,他就在等这个消息。 “你先回去吧,”宋启正吩咐宋裕,“如果顺利的话,过两日我就回府,有事府中再说,你不要再来。” 宋裕站起身,快走几步仿佛要送宋启正,眼睛却一直看向密牢的方向。 一阵脚步声传来。 宋裕看到宋家家将压着十几个男男女女向密牢而去。 宋裕心中一沉,恐怕是何宽的底被宋启正摸清楚了,人人都有弱点,就算何宽死不开口,但他身边的人未必什么都不知晓。 也许某些蛛丝马迹,就能让宋启正疑心。 “二爷,”宋家家将上前阻拦,“老爷吩咐过,谁也不能靠近密牢,我送二爷出去吧!” 宋裕转身向外走去,脚步格外的沉重。 宋启正走回密牢,大牢中多点了油灯和火把,将抓来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宋启正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掠过,有一张面孔映入眼帘,他忽然觉得十分熟悉。 第二百五十七章可笑 宋启正只觉得胸口一阵怦怦乱跳,如同擂鼓般,耳边也是传来嗡鸣声。 是那个人。 当年他在新宅宴请宾客,宋羡生母却私会外男,被人撞了个正着,下人本没看到那外男的相貌,那男子仓皇逃走的时候,掉在地上一枚私印,私印上刻着他的名讳:冯绛。 冯绛幼时父母双亡,被冯家夫妻收为义子。 冯家本就是书香门第,宋羡生母和冯绛从小通读诗书,不知晓冯绛来历的人,只当他们是亲兄妹。 因为二人的才貌委实有些相似之处。 他迎娶宋羡生母之后不久,岳父母相继过世,将冯家剩余的家财都给了冯绛。 宋启正回去奔丧时,就听到闲言碎语说,岳父母这般做,是为了弥补冯绛,他们本就喜欢冯绛,可惜当年一时选错,将冯绛收了义子,否则可能就是入赘贤婿。 当日的话如同一颗沙砾洒入了宋启正眼睛里。 后来冯绛一直不肯婚配,还向朝廷请求来到北方入职,宋启正心中就愈发不舒坦。 平日里猜疑的事,如今就摆在眼前,宋启正哪里有不信的道理? 但宋羡生母却为那男子开脱,说那男子并不是她义兄冯绛。 宋启正脑海中回想起他的正妻,宋羡的生母那恳切的目光。 耳边也是她急切的声音:“是真的,赵老将军家的管事妈妈请我去的,管事妈妈说,赵夫人身子不适,让我也去瞧瞧。” “我走到后院,突然有一个男子从竹林里出来,上前搂住了我,见到下人前来,那男子就逃走了,我看到那男子的面容,他不是我义兄。” 那时候他压着胸口翻腾的怒气和羞臊,带着她去问赵夫人,赵夫人并没有约她前往,赵家也从来没那样一个管事妈妈。 当日宾客甚多,赵家人走了几趟,下人到底有多少个门房没有记清楚,但既然赵夫人说不曾见过那管事,只能是宋羡生母在扯谎。 宋启正那时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带兵征战时威风凛凛,杀过多少敌军将领,却管束不住一个妇人,被她摆弄在掌心。 在他宴请宾客之时,与她义兄私会。 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还在欺瞒,为她的义兄开脱,而他翻遍了整个宅院和定州,居然也没能抓住冯绛。 后来他审问家中管事,从管事手中得到了冯绛的信函。 冯绛信函上劝说宋羡生母与他一起离开大齐。 他惊诧于那信上的内容时,传来消息说冯绛手下副将私开关卡放辽人入关。 前后联系一下就知晓真相,冯绛与辽人约定好开关,放心不下义妹,于是前来接她一同离开。 如果那时两个人私会没被人发现,很有可能已经双双北行,等他们察觉的时候,辽人已经入关带兵攻打广阳王属地,慌乱之中,他也没有精力再去追查那奸夫**,他们二人就能顺利到辽地。 辽人礼数不像齐人这般,他们二人不是亲兄妹,到了辽国就可以结为夫妇,欢欢喜喜地过他们的日子。 突然而来的战事,终究酿成了大祸。 辽人攻打代州,前朝余孽也趁机偷袭广阳王属地,广阳王两面受敌,终究没能守住八州之地。 还好赵老将军和宋启正带兵守住了易州,等到了朝廷援军到来。 战事结束之后,宋启正也被朝廷盘查,好在他及时将冯绛的信函交给朝廷,禀告朝廷冯绛是一厢情愿,妻室并没有与冯绛一同离开的意思。 算是保住了他的名声和宋羡生母的一条性命, 宋启正脑海中一团乱麻。 这是他一直以为的结果,却没曾想那个从来没有找到的管事妈妈,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宋启正仔细端详那妇人。 她的眉眼,轮廓…… 没错,他不会认错。 宋羡的生母最后那几年不停地画那妇人画像,几乎到了疯癫的地步。 他本就怨愤冯氏,他忍无可忍之下,不但亲手打了她,还将她画的那些画像付之一炬。 她瘫在地上,看着那画在火中化为灰烬,看他时的目光轻蔑中带着讥诮。 “你错了。” 宋启正还记得她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印刻在他心里。 “你这个蠢货,犯了大错,早晚有一日你会知晓。” 说过这话后,她就视他于无物,目光不再在他身上停留,直到死那一日,她仍旧倔强地不肯低头。 “我义兄无罪,冯绛无罪,你说的没错,他的确强于你千百倍。” 往日她那些愤恨的话,如今似一根烙红的铁针,径直扎进宋启正心里。 她已经死了那么年,一个他从来不信,也不敢去想的真相突然摆在了他眼前。 宋启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脑海中千般思量一瞬间闪过,宋启正快步走向那妇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掐住那妇人的下颌,紧紧绑缚住她的手脚,不给她任何自戕的机会。 “我要亲自审问她,”宋启正吩咐家将道,“在我没问完之前,她不能死。” 家将应声,将那妇人绑在刑架上。 呜呜咽咽的惨呼声传来,宋启正再走过去的时候,妇人身上的血将衣裙浸透了,她的表情中带着惊慌。 宋启正额头青筋浮动,咬着牙道:“说,你是谁?” 妇人还没说话,不远处传来一串“咯咯”的笑声。 那是一直不肯开口的何宽。 何宽笑着,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他格外开心的事。 当宋启正的目光看过去时,何宽张开嘴道:“你终于发现了大夫人的事,现在你总算知晓自己有多无能了吧?” “怪不得你会觉得大夫人喜欢自己的义兄,因为你自卑,从心底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夫人。” 何宽说完这些话急促地喘息了一阵,然后瞪起猩红的眼睛:“就你这般模样,凭什么让我们为你效命?整日看着你被人玩弄在掌心,若是还对你忠心耿耿,那我才是个傻子,你说对不对?” 何宽接着笑个不停:“你坐在床边看你长子的模样,几次都恨不得将他掐死,哈哈哈,我想起来就觉得你……可笑。” 第二百五十八章不安 宋启正只觉得一股杀气从身体中升腾而起。 突然得知真相的愤怒,对当年种种的愧疚和恐惧,被何宽如此这般一番煽风点火,眼前这个人仿佛就成了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恨不得立即将他杀死。 宋启正攥紧了腰间的剑柄。 何宽见到宋启正扭曲的脸,接着道:“大夫人过世的时候,定然觉得解脱,终于离开你这样一个蠢货,我还记得大夫人入殓时的模样,嘴边还噙着一抹笑容,所以你向灵柩中看了一眼之后,才会大发雷霆。” “看到自己的嫡长子时,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儿?只有镇国大将军你自己知晓,看着他越来越厉害,心里不是欣慰和与有荣焉,而是愤怒、害怕,万一他不是你儿子呢!” 何宽一阵桀桀怪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不是你儿子了,你猜宋羡知晓真相会更亲近你,还是想要杀了你?我奉劝你,这桩事还是不要告诉宋羡。” 何宽的话刚刚说完,身前的宋启正终于抽出腰间长剑,剑锋顿时刺入皮肉之中。 何宽睁大了眼睛,先是露出一丝解脱的神情,不过很快微微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他低头看过去,只见那剑锋只是穿过他的肋下,留下了一道不会致命的伤口。 “想要激怒我,让我了结你?”宋启正冷冷地道,“不想知道熬多久才能死吗?刑部大牢里有几个犯人,还是先皇在世时关进去的,手脚都已经烂掉了,却还得活着。” 何宽的眼睛中终于多了恐惧。 宋启正道:“将抓到的那些人都带过来,看着何宽受刑。” 这种痛楚,总会让人熬不住。 “宋将军,”受过刑的婆子显然被宋启正震慑住了,她慌慌张张地开口,“奴婢也是听命于人。” 宋启正没有说话,那婆子道:“是赵夫人吩咐奴婢将大夫人引到后宅,那男子也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后来我家老爷和夫人过世了,我们就一直侍奉大……大爷。” 婆子嘴里的大爷,就是赵兴宗,也就是背叛了大齐投靠辽人的萧兴宗。 宋启正捏紧了手,这么说私自打开关卡的人并非冯绛而是萧兴宗,如果那时候萧兴宗已经有了背叛之意,那么后来他们兵败辽人,他的两个儿子被俘……可能都是萧兴宗的算计。 宋启正心底有种烧灼的感觉。 死去的那些将士,那些足足养了辽人大军半年的粮草,并非辽人太过强悍,而是大辽养了内鬼戍守边疆。 宋启正咬紧了牙,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如果当年他信了宋羡生母的话,或许早就揭穿了萧兴宗,后面也就不会损失那么多条人命。 萧兴宗此举让大齐北方战乱从元平七年,持续到元平十六年,宋家军几乎从头到尾换过一遍。 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宋启正看着那婆子:“赵老将军也知晓此事?” 婆子道:“那时候应该不知,后来……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夫人也很惊慌,生怕老爷回来与她和大爷清算此事,好在……好在……” 宋启正道:“老将军战死在易州。” 婆子颔首:“是,老将军没能回来。” 赵老将军与他一起死守易州,防住了辽人大军,老将军也在那一战中战死沙场,宋启正仔细回想,没有感觉到赵老将军的异样。 只不过那场仗老将军仿佛从一开始就准备拼尽性命,临走的时候也念念不忘要守住易州,不能让辽人再夺走一座城池,难道赵老将军心怀愧疚?既然有愧疚为何不说明?让冯绛因此惨死? 宋启正委实想不到以赵老将军的为人能做出这样的事,一个连战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什么? 宋启正半晌才回过神看向那婆子:“赵老将军过世之后,萧兴宗曾去京中任职,他是想方设法才回到的北方,为的就是与辽人来往?” 婆子道:“当年陷害宋夫人的时候,奴婢也不知道大……萧兴宗与辽人有来往,若是那时候就知道,我家夫人不会帮萧兴宗做这桩事。” “奴婢知道萧兴宗有意离开大齐投靠辽人,就……是从萧兴宗回到北疆任职开始。” 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内情? 宋启正不去思量,私开关卡的是萧兴宗,故意兵败辽人的是萧兴宗,至于萧兴宗到底是何时背叛大齐,为什么要背叛大齐,追究这一点没有任何意义。 宋启正道:“带走我两个儿子,混入军中绑走宋羡,在我营救宋羡途中刺杀荣氏,以及后来假冒宋羡的人行刺我的事,是否都是萧兴宗命你们所为?” 婆子道:“绑走宋家两位爷是萧兴宗让人做的,奴婢只知晓这一桩,后面的那些……”她看向何宽。 何宽抬起头:“没错,都是我安排的。” 何宽认的干脆,宋启正却不知为何,觉得这里有蹊跷。 宋启正盯着何宽。 何宽道:“宋羡带着的那支兵马可敌你麾下十几万大军,你的宋家军早就有名无实,让你们父子离心,萧兴宗才会有机会再过拒马河,活捉宋羡带去大辽,也能领得一份奖赏。” “可惜我当时没想明白,不如杀了宋羡,宋羡一死,宋家军早晚都会落入……” 何宽的话到这里一顿。 宋启正皱眉。 何宽道:“落入萧兴宗手里。” 宋启正冷笑道:“你们忘记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就算他们再不济,也不会将宋家军拱手让人。” 何宽不再说话,停顿了半晌才道:“那将军要看护好那两个儿子……不对……如今只有一个了,一个死了,一个不认你,仅仅一个……看你能不能护住他。” 宋启正审问了几日,此时终于有了进展,但得到的结果却让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快步走出大牢。 柔软的风扑面而来,却让他觉得冰冷彻骨。 萧兴宗做了那么多事,其人的城府令人发指,这些混乱之中,隐隐约约有一桩让他忧虑,方才在大牢中被诸多事堆积,他一时理不清楚,宋启正站在原地良久,一点点地将心底里那份不安挖掘出来。 当年宋裕、宋旻和萧兴宗都落入辽人手中,后来宋裕、宋旻回来之后,宋旻曾在他面前提及。 “是赵将军阻拦了辽人,救了我们。” 那个赵将军,就是后来改了“萧”姓的萧兴宗。 萧兴宗与辽人早有勾结的话,为何要放回宋裕和宋旻? 第二百五十九章归家 宋启正有个不好的猜测,宋启正闭上眼睛定了定神。 他才知晓了当年错怪了宋羡生母之后,现在又要怀疑继室荣氏。宋启正不愿意想下去,但他不能不去想。 荣氏身边的赵妈妈嫁给了何宽。 何宽是辽人奸细,赵妈妈呢?宋旻和宋裕能从辽人手中逃脱,有没有荣氏的关系?会不会荣氏为萧兴宗做了什么事,才能换回两个孩子? 还是另有别的缘由? 若是往常宋启正会立即回府问荣氏,经过了宋旻的事之后,他心里已然有了变化,他几乎能清楚的知晓他问起荣氏这桩事,荣氏会说些什么。 “去审赵妈妈,”宋启正吩咐身边家将,“多增派人手盯着夫人,不要让夫人察觉。” 家将应声。 只要慢慢查证,许多事和人都会浮出水面,宋启正大步走出衙门,何宽的招认让他愈发难安,这些日子他时刻注意军中情形。 跨上了马,宋启正看到马背上的箭囊,忽然想起宋羡三岁大的时候,站在校场旁看他射箭的情形。 他在府中时天不亮就会起身练拳脚,伴着第一抹晨曦在校场射箭。 隆冬季节,宋羡裹着斗篷,冒着雪站在廊下,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练武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那时候冯氏已经过世两年了,他对冯氏的怨怒未消,面对宋羡时心情复杂,并不愿意去应付。 直到宋羡试探着跑到校场边,扬起冻得发红的脸,脆生生地说:“父亲,您能不能教我射箭?等我长大了,就可以陪着父亲一起在校场上练武。” 宋羡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来说一句,就能拉近父子的关系。 他自然是拒绝了,用各种理由撇下了那小小的身影。 从前总说宋羡薄情,不肯唤他父亲,不肯奉荣氏为母亲,现在回想一下宋羡并不是一开始就那样的。 …… 宋裕从府衙出来直接回到府中。 荣氏听说儿子回来了急忙院子里迎出来。 “母亲,”宋裕扶住荣氏的手臂,“您怎么出来了?我陪您去屋子里说话。” 宋裕握着荣氏手臂的手微微一紧,荣氏立即明白。 母子两个进了内室,荣氏将身边人支了出去,这才急切地问:“怎么样了?你可打探出了消息?” 宋裕抿了抿嘴唇:“我看到父亲又抓了不少人去密牢,这次女眷居多,我在外面打听了一下,人是从城内一处宅子中抓到的,那宅子的主人说是商贾,在定州、镇州都有铺子。” 听得这话,荣氏顿时一怔,想起赵妈妈出去送信的那些铺面,宋启正难不成查出来了? “母亲,”宋裕低声道,“您知不知晓何宽的事?” 荣氏一愣:“我怎么会知晓?你父亲与你说了些什么?” 宋裕摇头:“没有,儿子只是害怕,父亲的脸色看着很难看,尤其是我提及母亲的时候……从前父亲不会这样对母亲。” 荣氏的心又是一沉。 宋裕看着荣氏:“母亲,父亲让我觉得越发不对了,父亲到底怎么了?难不成因为三弟的事对我们都起了疑心?父亲现在信任的人也许只有大哥了。” 荣氏手轻轻发抖,幸好宋裕没有发现,她半晌才定了定心神,一把拉住了宋裕:“裕哥儿放心,母亲会护着你,你弟弟没了,如今母亲只有你了,只要你好好的,母亲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 宋裕立即拉住荣氏的手:“母亲乱说什么,应该是儿子保护母亲才是。” 荣氏鼻子一酸。 宋裕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们说何宽是萧兴宗的人,儿子记得当年被掳走之后,是那萧兴宗帮我们拦住辽人,将我们放回来……我……” 荣氏伸手捂住了宋裕的嘴,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准乱说,无论谁问起来,你都不知晓,你不知道。” “如果你父亲问,你就说你与旻哥儿没有关在一起,是旻哥儿引着家将救下你。” 宋裕怔怔地看着荣氏:“为……什么?” 荣氏眼睛发红:“你记得,母亲不会害你就是了,为母则刚,母亲就算为了你,也不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就算被宋启正发现了,她还有一搏之力,不会做那个可怜的冯氏。 宋裕仿佛没听懂荣氏的意思:“母亲在说些什么?什么地步?” 荣氏伸手拍了拍宋裕的肩膀:“你不用知晓。” 宋裕半晌没有说话,母子俩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道:“母亲,我喜欢一个人,她现在有难我却帮不上忙,我现在太过势单力薄,帮不了她,护不住母亲,我实在没用。” 荣氏有些怔愣:“你喜欢谁?” 宋裕垂下头,像是好不容易才拿定主意:“嘉慧郡主,可她现在获罪被禁足在府中。” 荣氏自然知晓何宽就是这样被抓的。 被宋裕这样提醒,荣氏心中豁然开朗,谁说这就是个死局,也许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只要宋启正还没有拿到确实证据向她动手,她就能够再做打算。 也许一举能够翻盘,谁说拿下八州之地的就是宋羡?也许那时候宋羡、宋启正都战死了,立下军功的是她儿子宋裕。 那么朝廷封赏的就是裕哥儿了。 荣氏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宋启正也不要怪她,是他先害死她的儿子。 不是她不顾念夫妻情义,要知道萧兴宗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也没想过向宋启正下手,走到这一步都是宋启正逼她的,如果她不振作,下一个死的就是她们母子了。 荣氏轻声道:“你让娘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好,”宋旻道,“儿子陪着您。” …… 镇国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事定州百姓不知晓。 这段日子,定州百姓都忙着向镇州、赵州而去。 第一批春茧可以上纺车了,赵州、镇州都缺少人手,周围州、县的女眷都赶过去寻活计。 远远看去,官道上满是赶路的百姓,不知晓的还当是逃荒,不过走进了才知晓,这哪里是逃荒。 谁逃荒还一脸笑吟吟的模样? 这是去赚银钱。 女眷们边走路边说话:“镇州的纺车老大了,他们说一间小偏房装不下,一下子能用几十个锭子。转纺车的都是男子咧。” “真的?” “那还有假,我妯娌先去的,做一日工发一日银钱,她才去个半个月,家里又抓了一只小猪仔。” “真能?半个月就能抓一只猪仔?” “能。” “如今镇州每个村子都有纺车,比赵州还多咧。” “这个我知晓,因为那大纺车就是陈家村辰阿姐做的。” “那辰阿姐真的恁厉害?” “见到就知晓了?” “哎呦呦,我咋生不出这样一个女娃娃。” “美得你。” 陈家村的辰阿姐,正在家中理账,几个村子用的人手太多,村子里的管账的人都忙不过来,出了几次错,还好最后核算的时候发现了。 “大小姐,”常悦道,“大爷回来了。” 谢良辰从账目中抬起头,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紫薇将开未开,他真赶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章管不住 几株紫薇在风中轻轻摇摆,院子里并没有人。 谢良辰这才想起来,该问常悦宋羡在何处,是不是要她前去? 宋羡回到镇州,应该要去衙署,昨日她还见到曲知县,曲知县眼睛通红,身上一股油灯的味道,显然一直熬着,提及宋羡,曲知县都要掬一把辛酸泪,盼着宋羡早些回来。 镇州有太多事需要宋羡拿主意。 眼下北方纺车最多的地方就是镇州和赵州,周围州、县的百姓全都一股脑地涌进来,事是好事,但为了防这其中混进辽人的眼线,衙署也忙得不可开交。 无论怎么样,镇州都不能出差错,曲知县深知这个道理,宋将军将镇州当做中军大帐,他得尽职尽责做好执戟郎。 幸好镇州的百姓都忙着赚银钱,都没时间起冲突、争财物了,一天遇不到一个去府衙告官的,否则曲知县将自己掰两半也不够用。 现在宋羡总算回来了,曲知县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得将宋羡留在府衙几天几夜,概不能外借。 谢良辰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声音道:“阿姐,阿姐,您快来看,咱们的药材育出新苗了。” 听这破锣声音就知道是附近村子的几个半大小子,声音将变未变时最是难听。 谢良辰快步走出去,就看到一个影子从门口奔着她就冲了过来。 半大小子一脸笑容:“就是之前您交给我们试种的药材,阿姐快跟我去看。”说着伸手就去抓谢良辰的手臂。 谢良辰正思量着到底是哪味药,一时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形,等她回过神时,半大小子的手已经被人隔开。 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身姿笔挺高大,即便眉眼舒展时,也含着几分威严,那视线落在她身上,却让她有种错觉。 仿佛新雪遇朝阳,登时融化开来。 半大小子瞪大眼睛,半晌终于回过神:“宋……宋将军。” 不等宋羡说话,半大小子就道:“阿姐有事,那我等一会儿再来。” 谢良辰点点头,他便一出溜地逃走了。 谢良辰向宋羡行礼:“才听常悦说,将军回到镇州了。” 宋羡垂头看着她的眉眼,比上次分开时,她长高了些,却还是那么单薄,许是换了夏天的衣裙,硬生生瘦了一圈似的。 宋羡道:“赶路进城还没喝口水。” 谢良辰转身:“大爷去东屋吧!” 宋羡不在客气,大步踏入东屋中,只觉得宫中的春和堂,也及不上陈老太太院子里的东屋。 常安看到大爷得偿所愿,伸手拉扯了一把哥哥常悦,两个人退开了几步。 宋羡抬起环顾四周,东屋与他离开时有了些变化,屋子里新添了椅子,架子上摆着书籍,还有厚厚一摞宣纸和账册。 宋羡四处寻找,终于在见不到光的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小杌子。 谢良辰进门时,就瞧见宋羡正仔仔细细地将小杌子上的一层灰拂掉。 之前她想着要让四舅舅将小杌子加固一下,谁知道这段时间太忙,摆在这里的小杌子被她一脚踢到角落里就再也没拿出来。 见到宋羡这般对待小杌子,谢良辰平白无故多了几分愧疚,像是对不起那杌子了似的。 谢良辰忙道:“大爷坐椅子吧,四舅舅新做好的。” “就坐我的小杌子,”宋羡道,“这样与你说话方便。” 谢良辰向宋羡腿上扫了一眼,那两条腿恐怕又要受委屈。 将茶放好,两个人都坐下来,宋羡坐在杌子上,整个人凭白矮了一截。 好处是,她看向他时,不用再仰起头。 宋羡道:“方才来的是附近村中的人?” 谢良辰应声:“是北山村。” 宋羡面无表情:“请你去看药材,就能随便拉人了?” 谢良辰讶异,想起那半大小子来拉她的模样,不禁“噗嗤”笑出声:“可能是一高兴,没有注意,都是小孩子……” 宋羡道:“比你还高些。” 如果谢良辰没记错的话,那些孩子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之前见到他们一个个瘦弱的不大点儿。 不知是不是这半年吃的好了,突然就高起来,一个个都长过了她。 谢良辰道:“个子长了,心眼儿没长。” 宋羡端起茶来喝,茶水沁人心脾,还是那个味道。 谢良辰看着宋羡微微扬起了嘴角。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宋羡只想静静地看一会儿,哪怕什么话都不说,那也很好。 谢良辰一直等着宋羡说话,半晌才察觉了异样,抬起头与宋羡那如水般的目光撞在一起,正要挪开目光。 宋羡道:“信收到了吗?” 谢良辰不自觉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收到了。” “我还以为你会回信,”宋羡道,“赶路回来的时候发现路边有紫薇开了,还以为晚了,瞧见你窗口那几株才放下心。” 谢良辰正要接话,宋羡从南往北赶路,南边的花自然开得快些。 宋羡道:“你没给它们遮光吧?” 谢良辰只觉得自己脸颊一红,宋将军去了趟京城,从哪里学会了说这样的话?要么就是在路上醉了夏风,人不清醒了。 谢良辰点点头:“是,我还与它们商议好了,让它们晚点开,免得大爷回来看不到会失望。” 宋羡眼睛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怕说多了她会恼,宋羡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道:“我将崔河带回来了。” 为了崔河,在京城周旋这么久,皇帝总算点了头。 谢良辰仍旧有些惊讶:“崔河与大爷一起来了镇州?” 宋羡点头:“崔河的事,朝廷不再管了,让我全权处置。” 皇帝肯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就是…… 谢良辰道:“朝廷今年准备出兵八州?”崔河这样的人,如果能用好,就像是一个斥候,可以帮宋羡前去八州打探消息。 宋羡定是以此为理由说服了皇帝,皇帝能应允,也是在示意宋羡可以开始筹备对前朝余孽的战事。 宋羡看着谢良辰,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她的影子,这一刻他只想将在皇帝面前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许是分开了许久,他就快要管束不住自己心中的那份思量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等着你 谢良辰说完话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疑惑地看向宋羡。 宋羡的眼睛看起来比往常更清澈,他含着笑的时候,眼稍微微上挑,那平日里看起来清冷的瑞凤眼,此时此刻平添了几分明艳。 宋羡道:“去年我看到你给窗前的紫薇浇水,就知道你很喜欢紫薇。” 谢良辰是喜欢紫薇,那是因为…… 宋羡道:“是因为你父亲留下的那两块山地上,紫薇花最多吧?” 谢良辰脸上露出惊讶神情,他连这个都知晓? 宋羡道:“每次我们在东屋说完话,走出去的时候,你都下意识地去看,该是很盼着这些紫薇花开。” “所以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想着不能错过这些紫薇。” “也想在你看到紫薇花开,心中欢喜的时候,问问你,有没有挂念我。” 谢良辰胸口“怦怦”乱跳,她尽量忽略心底的异样。 宋羡道:“我有。” 谢良辰想要打断宋羡的话。 宋羡道:“我想选个好时候,等有了你父亲、母亲消息,收回八州之地后,让你少了些顾虑,我再开口。” “可是时间太久了,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旋的日子太多,当你愿意与我多说几句话,愿意多信任我几分时,我就怎么也按捺不住。” “其实我应该多想想。” 谢良辰道:“大爷,您是该多想想。就像很多药材看着漂亮却有毒一样。有时候不能因为一个念头,就去做一个选择。因为选择之后,就要接受之后带来的所有结果。” “前世时我没有回绝苏家的婚约,只凭苏怀清救过我的性命,将我妥善送回谢家的恩情,就觉得或许苏怀清对我来说是个好归宿。 “苏怀清出事之后,苏家人来抬我,我也以为无法抗争,或许这样离开二叔家,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事实上,到了苏家才知道,自己的那些选择都是错的,如果前世我留下来,在外祖母身边,或许能救下外祖母,至少能知晓那些有关身世的秘密,不至于让阿弟独自承担那些,最终得到一个那样的结果。” 人这辈子可能有无数个念头,谢良辰重生之后,每次选择都会做好思量,自己是否能承担选择后的所有结果。 每一笔生意,带着陈家村走的每一步路,她都会反复斟酌,但不是所有事都能够掌控,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心中会觉得不踏实。 “我知道,”宋羡望着谢良辰,如今不用再遮掩,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都带着温度,“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说要好好想想,并不是要反反复复斟酌之后,绕一大圈终于印证了自己的心思,再来找你。” “我不用做那些没用的努力,才能发现我只心仪你,只为你欢喜。”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宋羡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谢良辰脑海中还是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浑身仿佛连同汗毛都随着心跳鼓动个不停。 宋羡道:“见不到会想念,见到了会欣喜,但时间长了又不满足,总觉得该走得更近些,每次当你提及苏家,都会莫名的恼怒,愤恨苏家和苏怀清,不是因为苏大太太的胞兄与辽人勾结。” “而是因为前世你嫁给了苏怀清,你是苏大奶奶,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你依旧是他的未亡人,只要想到我心里就难受,仿佛被什么拽着一样疼,我害怕你会因为习惯而接受苏怀清,虽然你与苏家早早就解除了婚约,可我依旧会坐立难安。” “我明明难受却不能表露太多,心中关切你,却又不能靠得太近,害怕你发现之后,没想明白就与我生分了。” 周围没有旁人,常安和常悦都远远地走开,所以宋羡可以不用顾忌。 他低声道:“我前世不曾为一个人动过心,片刻都没有过,所以不用多想就知道,这不是一时的念头,更何况我不是今天才患得患失,我是早就这样了。” “我说的要多想想,是想该怎么与你说这件事,怎么做才对你最好。” 谢良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要怎么说。 宋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将我拉到这里?” 谢良辰摇头:“大约是巧合。” “不是巧合,”宋羡就这样看着谢良辰,“每个人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其实心里是清楚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谢良辰没有思量:“阿弟。” 宋羡点点头:“人活一世,到了最后总有一个最牵挂,最难以忘怀的人或事。其实被你拉住之后,我也有面临死亡的恐惧,但那一刻我脑海里什么都没有。” “我并不是没有要担忧、牵挂的人,有程彦昭和家将,有万千将士,还有许许多多为我前程铺路的人,我会这样是因为我对这个世间没有留恋,我对那一切早就厌弃了,我不停地往前走,并不是我喜欢这样,而是算好了往后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如果人生都需要算计才能继续往前走,等到结束那一刻,确实不会有任何的留恋。” “经历过一次,我太了解那种沉浸在晦暗之中的感觉,正饱尝过浑身阴冷的滋味儿,当我身边有光亮的时候,我绝不会认错。” “我会想方设法抓住,也会让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 “只要感觉过一次温暖,就会想要站在阳光之下,所以良辰我早就想好了,你与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我要做什么选择,而是因为你自己。” 谢良辰道:“也许……是吧!” 宋羡的眼睛微微一亮:“所以你有过这样的念头对吗?不过还没有想好,生怕与前世一样,匆匆做了选择。” 谢良辰微怔,她没想到宋羡会思量得这样透彻。 宋羡笑道:“你知晓你的心思,我不会逼迫你,你可以慢慢想。我常常会埋怨母亲,为何不想好了再嫁给宋启正,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痛苦,没看清楚之前,的确不该托付终身。” “但你也不必害怕,你不是前世的谢良辰,我也不是苏怀清,我不会丢下你,更不会让身边的人拿捏你。” “我先想好了,也是老天对我的垂爱,我不用再去思量别的,只要在前面等着你。” 第二百六十二章舍不得 听着宋羡说着这些,谢良辰有相当长的时间心绪纷乱的,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也好像想了许许多多。 她察觉到宋羡的意思,也曾躲避过,装作若无其事,以为等一切过去了,就会恢复原状。 她有些忐忑和担忧,生怕一旦揭开,两个人都会尴尬,日后没法再相处。 可当宋羡说出来之后,一切却比预想的要自然,就像合该如此似的,他们之间并没有窘迫和不知所措的气氛。 或许被他醉酒时磨过一次,再经历这些,就没那么困难了? 但这又与醉酒不同,醉酒再如何,酒醒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现在他没有醉,不会忘记方才的那番话。 谢良辰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宋羡说的没错,如果在更早之前,宋羡在她面前说这些,她会立即拒绝,然后与宋羡疏离。 可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她心里对宋羡有了微妙的变化。 谢良辰下意识地去拿面前的茶壶。 “别动,烫。” 在她手指即将碰到壶身的时候,宋羡开口阻止,一把将茶壶拉远了。 谢良辰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放着壶柄不去握,去握什么壶身。 里面装着的可是滚烫的热水。 谢良辰的脸微红:“我没有要去拿。” 宋羡脸上满是笑意:“是我要拿的,我渴了,想要喝水。” 谢良辰后悔,明摆着的事,她为什么要去强调一句?然后给他机会欲盖弥彰。 宋羡将面前的茶碗填满,然后端起来喝了半碗,今天他格外欢喜,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宋羡道:“我那天喝醉了酒,是不是唤你阿姐了?” 谢良辰刚刚要平复的心情又起波澜,她抬起眼睛道:“你记得?” “隐隐约约,”宋羡轻声道,“不是太清楚。” 谢良辰道:“日后宋将军还是不要沾酒了,情形之后知晓都发生过什么事,定然要后悔。” 宋羡点头:“你不让喝,我便不喝了。” 谢良辰额头突突直跳,宋羡今天不一样,她不想与他说话。 宋羡抓住她话中的关键之处:“我喝醉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 谢良辰佯装镇定地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挨了两次打,一次打在鼻子上,一次…… 为了避免这话题继续,谢良辰道:“大爷吃过饭了吗?” 宋羡摇头:“饿了也没敢声张,怕你不会留我用饭。” 谢良辰不去看宋羡:“大爷来了陈家村,总不能招待不周,我去灶房看看,简单准备些饭食,大爷和带来的家将吃饱了再走吧。” 宋羡望着谢良辰起身向外走去的身影,她虽然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即回绝,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就像现在,她会躲闪他的目光,也会不忍心让他空着肚子离开陈家村。 宋羡站起身跟了出去。 谢良辰看着灶膛里的烧红的柴禾,又一次失了神。 外面传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的声音。 “我说宋将军在院子里,庚哥儿非说将军在村口,”陈老太太埋怨地道,“这下好了白跑了一圈不说,还耽搁了功夫。” 谢良辰一个思量一闪而过,如果外祖母和阿弟早些过来,说不定宋羡就没机会说出那番话了。 关键时刻,阿弟居然也靠不住了。 正思量着,陈老太太的声音再次传来:“将军快放下,您怎么做起这些来了。” 谢良辰转头看过去,只见宋羡半蹲在灶房门口,拿着物什正在修理手中的小杌子,许是知晓她会看过来似的,宋羡刚好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短暂的目光交缠,宋羡微微一笑,谢良辰就挪开了视线。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视,可不知为何,现在仿佛多了点什么似的。 陈老太太道:“将军别修了,这破烂的物什儿也值得您动手。” 宋羡笑着:“这样的小杌子坐起来还挺舒服的。” 是吗?陈老太太又仔细地看了两眼,是自家的杌子没错,又小又窄哪里舒服了?她老太婆若是坐的久了,腿酸腰也疼,想起身都要人搀扶。 “阿哥,”陈子庚蹲在宋羡旁边,没有伸手去帮忙的意思,“京城那么远,这一路累不累?” 宋羡道:“赶了几天的路,半途遇到了雨。” 陈子庚关切地道:“淋着了吗?” 宋羡点头:“淋着了。” 灶房里的谢良辰想到宋羡的肩伤,又看过去,刚好见到宋羡在活动手臂,这一路奔波,八成又牵扯到了旧疾,他手里的那些豕膏该是没有了。 这次她与许先生又在豕膏里加了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一会儿她去拿给宋羡。 陈子庚、宋羡两个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 陈子庚惊讶地道:“阿哥没去衙门也没回府?直接来的我们村子?是关切我们吗?” 宋羡道:“是啊,在京城每天都会想到陈家村。” 谢良辰不知是不是灶房里太热,她的脸都有些发烫,偏偏说话的人却好似十分平静。 谢良辰正想要将陈子庚叫进来,怎么一个两个今日话都那么密?陈老太太却先一步走进灶房。 “在做什么饭食?” 谢良辰道:“做个面食好了,快又不费事。” “不行,不行,”陈老太太难得大方,“宋将军劳累了一路,放心不下纺车,过来陈家村……哪里能让人吃这个?你二舅家的鸭子肥了,我让黑蛋去捉。” 黑蛋动作很快,一会儿就将鸭子收拾好了送入灶房。 谢良辰糯米煮熟,炒了咸肉、干笋和蘑菇,然后一起填入鸭肚子里,放在大锅里蒸。 忙碌了半晌,她才得了功夫向外看去,这一看忍不住笑了,宋羡带着几个孩子坐在灶房外。 黑蛋刚好说话:“将军也喜欢在灶房门口坐?我也喜欢,尤其是阿姐在灶房的时候,那可真香啊。” 宋羡道:“是很香。” 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几个孩子登时笑起来。 宋羡抬起头向灶房看去,只见谢良辰端着茶碗立在灶火旁,眼睛弯起,脸上带着抹笑意,让他的心登时被撞了一下。 第二百六十三章不对劲儿 可能是因为身边多了人。 这次谢良辰没有立即挪开视线,就那般与宋羡静静地对望,直到喝完了茶碗里的水,她这才又转身去忙碌。 宋羡喜欢这种感觉轻松又温暖,从前他没想过有一日会坐在小杌子上,溜着墙根儿晒太阳,身边有一群小孩子们。 没有政务,没有公事,就这样等待着吃饭,如果能进灶房里帮帮忙,就更好了,宋羡心中涌出这样的想法,身体就有些不受控制,不过想想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辰阿姐还没有想清楚,他敢来这样一出,她肯定就要翻脸。 下次连墙根都没了,小杌子只怕也要被丢了。 宋羡转头看向陈子庚,与陈子庚说说话,刚好可以缓缓神。 陈阿弟个子长高了,不过就是不如黑蛋几个长得快,与其他几个孩子不同的是,陈子庚身上多了许多书卷气息,右手指腹上有了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没少用毛笔写字。 宋羡道:“东篱先生的课业繁重?” “是我自己想写,”陈子庚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常悦哥说,阿哥你小时候也这样,能不能写好字不分聪明不聪明。” 宋羡用手捋了捋陈子庚的手:“要想给自己挣面儿,就得下苦工。” 陈子庚看了一眼灶房里的阿姐:“我这还没事,一点都不疼。阿姐就不一样了,她这些日子忙,不但写了不少字,而且还在熟药所里做药,手也长茧了,前阵子手不小心沾了药水,手背裂出不少小口子。” “现在虽然看不出来了,但是一碰水就会厉害,过几天阿姐还得熬那药水呢。” 宋羡皱起眉头看向谢良辰:“沾了什么药水?” 陈子庚道:“说是选蚕卵用的,用那药水一泡,就能筛出好的和不好的。” “不好的蚕卵孵出的蚕,就算能吐丝结茧,茧也是又薄又小,有的干脆不等吐丝就死了,早些选好事半功倍,得的茧越好纺出的丝也越多。” 宋羡道:“你阿姐这些日子都忙这个?” 陈子庚点头:“这法子阿姐和许先生在赵州走了好几处,找了许多农户,将大家的法子合在一起筛选之后才定下的。阿姐和许先生又按古方调药水,那药味道不好闻,一股子酸味儿,熬的时候,许先生咳嗽的厉害,后来阿姐就不肯让许先生留在熟药所,关起门来自己做了。” “阿姐说了,等下次育蚕的时候,药水就能帮上大忙。” 说话间,陈玉儿带着几个孩子开始摆桌椅。 陈咏胜也赶过来与宋羡说话,宋羡身边里里外外都是人,一下子将他的视线淹没了,他立即觉得心中有些发空。 明明知晓她就在那里,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依旧被拉开了。 宋将军好久没来陈家村,村民们比往常都要热情,妇人们忙着做饭食,陈咏胜几个拉着宋羡说话。 “再过一个月,就能去村中那大房子里吃饭了,”陈咏胜道,“房子都砌好了,还要再晾一晾,屋子里准备铺上石板,这样下雨了也能干净些,大家说话就去那屋子里。” 陈咏胜比了比:“那屋子比这院子还要大,屋子里放几张桌,人多了将桌子合在一起,其实现在熟药所那边也能坐下更多人,只不过今天不知晓将军要来,那边还没收拾,堆得都是药材。” 宋羡道:“我也是从官路上经过时,突然想要过来瞧瞧,二……陈里正告诉大家不要忙碌了。” 即便宋羡这样说,也挡不住陈家村人的热情,一碗碗饭菜端过来,林林总总地摆在了桌子上。 宋羡环顾四周,虽然粮食够吃了,陈家村的人也没怎么胖起来,不过气色倒是好多了,人看起来也比从前结实。 陈咏胜本来皮肤黝黑,现在经常在外跑来跑去,黑得发亮,他儿子黑蛋也是一样,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 陈家村这样的改变着实让人欢喜。 入籍陈家村的狗子脸上都有了笑容,让人搀扶着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话。 谢良辰和高氏、陈玉儿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来,陈子庚手疾眼快将宋羡面前清理干净,那蒸好的鸭子刚好能摆在那里。 陈子庚还不忘记道:“阿姐的手艺最好。” 宋羡颔首,只觉得愈发与陈阿弟投缘。 望着那一大一小,谢良辰从心底叹了口气:“我再去做个汤。” “够了,”众人簇拥中的宋羡开口阻止,“够吃了,不用再做什么。” 谢良辰刚要说话,宋羡不是很喜欢吃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吗?就感觉到宋羡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谢良辰想到前几日手背上裂开的口子,询问地看向陈子庚,陈子庚该不是将这些说给宋羡听了吧? 一大一小都静谧无声,但那姿态仿佛她转身再回灶房,宋羡就会将话挑明似的。 好吧,不回了。 谢良辰看向高氏:“舅母,不用做了。”各家各户端来的吃食足够吃了。 谢良辰坐下来,周围气氛又是一变,大家的目光都瞧向了他们的阿姐,尤其是那些孩子们。 支撑起整个陈家村的人是谢良辰,这个家也没有二主。 饭还没吃饭,陈老太太就与高氏说上了话:“你说说,那些娃娃这么那么喜欢宋将军,宋将军的脾性也真是好,被他们这样围着也不觉得闹得慌。” 高氏道:“要不人家是将军呢,别说陈家村这些人,麾下几万、十几万兵马都能喜欢,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就是能让许多人抱在一起。” 旁边的许汀真放下箸:“拥簇。” 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地打趣高氏:“看看你的话,本来是多好的词,让你一说啧啧……还抱在一起……不嫌害臊。” 高氏道:“我多去族塾几趟,那就都能学会了,到时候您有什么话说不上来,还得来问我。” 许汀真没有与陈老太太、高氏说个不停,她不动声色地向宋羡的方向扫去,她心里装着崔河的事,于是多看了宋羡几次,不知是不是凑巧,有两次刚好发现宋羡向她身边看来,而她身边是良辰。 而每次良辰都垂着头,吃着碗里的糯米饭。 有些不对劲儿。 “辰丫头。”许汀真突然开口。 谢良辰抬起头,许汀真的话又憋了回去,思量片刻改了口:“等吃完饭,宋将军会说崔河的事吧?我也想听听。” 第二百六十四章脸皮厚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 陈老太太将几个孩子打发出去,陪着宋羡去主屋里坐下,片刻之后谢良辰和许汀真跟着走进来。 陈子庚将院子收拾好了,院门一关,登时就安静了。 谢良辰给几个人倒好了茶,陈子庚趁机溜进屋坐在角落里。 谢良辰看了一眼宋羡,有人在场的情形下,宋将军还像从前一样,看起来正派而威严。若非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目光毫不遮掩地看向她,还当东屋里那番谈话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方面谢良辰很佩服宋羡,功夫做得够深,让人看不出蹊跷。 许汀真先问道:“宋将军,那崔河怎么样了?” 宋羡道:“崔河明面上在京城刑部大牢里自尽了,尸身被送去了乱葬岗,暗地里我将他带来了镇州,现在就在镇州府衙。” 许汀真听到“明面上”几个字,就知道宋羡另有安排。 宋羡接着道:“崔河的事是向皇上请的密旨,知晓的人不多,皇上派了心腹的内官去办,若无意外不会走漏风声。” 陈老太太和许汀真以为宋羡不知晓谢良辰的身世,有关属地的事,还是由许汀真出面与宋羡说话。 许汀真道:“将军知晓我也是出自属地,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许汀真停顿片刻才接着道:“嘉慧郡主陷害宋将军和杜节度使,是不是为了广阳王属地?” 宋羡颔首。 许汀真接着道:“将军对属地作何思量?” 宋羡直言道:“如果顺利的话,今年秋天我会带兵出征八州之地。” 许汀真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宋羡会毫不犹豫地告知她们这些,可见宋羡对陈家村的信任。 而且……朝廷终于要出征八州之地,心情激荡之下许汀真差点站起身,深深地吸一口气才道:“将军说的……这事可作准了?” 宋羡目光澄明,神情透着让人不敢小觑的端凝:“凡事都有意外,没到最后一刻,我不敢向先生作保,但出兵八州之地,我早就有所布置,这次去京城也是向朝廷请兵,既然皇上肯让我将崔河带回来,就是应允了兵权。” “如今朝廷政局不稳,前朝余孽与辽人私底下勾结,已成北方最大的祸患,一日不除,北方百姓一日不得安生,大齐的武将,能够被皇帝信任,又能担此重责的人不多,皇上此次为我和杜琢做主惩办了嘉慧郡主,算是对我二人格外施恩,用我二人自然最为妥当。” 许汀真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乱跳个不停,手脚都跟着变得冰凉。 今年秋天出兵,许汀真下意识地道:“来得及吗?” 宋羡道:“北方去年才将辽人逐出拒马河,军中将士一直勤于操练,年初又新增两万兵马,多设了十二处军营,现在的将士与战时并无区别,若是再放两年,还要重新整饬,不如一鼓作气,拿下八州之地。” 许汀真知晓宋羡说的没错,但有利就有弊,不用整饬是真,八州之地没那么好拿下也是真的。 宋羡道:“八州之地还有广阳王当年的部属,嘉慧郡主派崔河前去几次都没能招揽为首的张老将军。不能将人收为己用,嘉慧郡主暗地里利用前朝与广阳王旧部的仇恨屡次兴事。” “嘉慧郡主擅用不见光的手段,在八州之地安插了不少眼线,盯着张老将军等人,我怀疑她是想要在关键时刻利用张老将军为她开路。如果八州之地乱起来,那将会是兴兵攻打的最好时机。” “所以嘉慧郡主才想要自己属意的人拿到攻打八州之地的兵权。” 这次就连陈子庚也听了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当真与先生说的一样,每场战事都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想要赢得战事,明里暗里都要有所准备。 只不过东篱先生说的那些都是书上写的,现在摆在陈子庚面前的是切切实实正在发生的。陈子庚不自觉地攥出一手心的冷汗,愈发地钦佩他的将军阿哥。 宋羡道:“这样的思量我原原本本禀告了皇上,带出崔河就是要让他偷偷回到八州之地,找到嘉慧郡主安插的眼线探听消息。张老将军是大义之人,不能让他和百姓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许汀真听到这里道:“宋将军信张老将军?我还以为通过嘉慧郡主这桩事,宋将军对广阳王一脉会有不一样的思量。” 谢良辰听到这话,忽然明白了宋羡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宋羡不止是要将出兵八州之地的事告诉给外祖母和许先生,还要引出广阳王一脉,免得让外祖母和许先生误以为他对广阳王有什么误解。 当真是鸡贼的很。 谢良辰觉得面前的宋羡已经长出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如今正冲着她不停地摇摆。 “我一向尊崇广阳王,”大尾巴宋羡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请求皇上定要重责嘉慧郡主,皇上答应此案查明之后就会夺了嘉慧封号,我离京时刑部、礼部已在拟公文。” 听到这话,许汀真差点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 宋羡道:“广阳王的名声,不能败在嘉慧这样的人手中。” 说到这里,宋羡目光微深,定定地看着许汀真:“许先生是八州人,乡土难离,许先生自然心中关切。许先生放心,假以时日我带兵收复八州,必然竭尽所能护住八州百姓,为了百姓,也为了当年广阳王的忠义之举。” “我在许先生面前这样说,在皇上面前也这般说过,若是广阳王有真正的血脉在,我愿意一心一意追随其左右,助她夺回八州之地,广阳王没有真正的血脉,我当完成广阳王未竟之事。” 谢良辰听到这话,只觉得脸颊滚烫,若是宋羡不知道她的身世,这话倒也算寻常,他明明知晓,却就这样说出口。 真是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 角落里的陈子庚也愣了,只觉得将军阿哥定是知晓阿姐乃是广阳王亲外孙女。从前以为阿哥带兵打仗厉害,拳脚功夫了得,如今发现阿哥说起这些话来,当真是谁也及不上。 这可比先生屋里那些私藏书里写的那些人还要高明。 许汀真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躬身向宋羡行礼:“属地百姓若是知晓带兵收复失地的是将军,定然也会心中欢喜。” 宋羡见好就收,起身向众人告辞:“如果有什么事,就吩咐常悦来寻我。” 许汀真不知道如何将宋羡送走的,又怎么走回屋子里,直到现在她整个人还如坠云端般,一切好像都没那么真实。 许汀真看向陈老太太:“若有一个人能拿回广阳王属地,也就是宋将军了吧?” 许汀真坐下来喃喃地道:“或许将来……良辰的身世也能向外人说。” 那得是什么样的时机?陈老太太道:“不求那个,只希望宋将军顺顺利利打个胜仗。” 陈老太太想着,刚才宋将军那番话委实让人感动,她鼻子发酸差点掉眼泪,不过如果让宋将军知道广阳王有血脉在世,而且是辰丫头。 宋将军还说什么一心一意,哎呀,不得臊死了。 陈老太太道:“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忙的?” 许汀真看向谢良辰:“辰丫头你说呢?” 谢良辰正端着茶碗往嘴里送,茶水走岔了道,登时让她一阵咳嗽。 她说什么?她不想替宋羡遮掩了,想说实话。 第二百六十五章云泥 “你说说你,急什么?”陈老太太帮谢良辰顺着后背。 “要不怎么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高氏在一旁道,“辰丫头这么稳重的孩子,喝个水还能呛着。” 谢良辰想捂上二舅母的嘴,村子里的族塾开了之后,二舅母每天都会说出几句让人惊奇的话。 谢良辰摆手:“没事了。” 陈子庚去将陈咏胜领了过来,重新给众人面前倒满热茶,然后坐在一旁将众人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将军阿哥和阿姐的异样。 陈子庚忽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谢良辰道:“将羊毛和丝麻换来的银钱留一部分囤积药材和粮食。” 陈咏胜点头。 大战之后会有大疫,朝廷会前来赈灾,但经历过的人都知晓,赈灾粮和药材根本不够用处,也许陈家村能做的不多,但能帮上点小忙也是好的。 陈老太太赞同:“无论到啥时候,粮食都是救命的,不说黍米、粗粮,就连糠皮到时候都是好东西。”提到这个,陈老太太满肚子都是说不完的话。 总之村里的银钱今年不能乱花。 谢良辰道:“等到战事定下来之后,我们还要与大家说清楚,这银钱是大伙儿一起赚的,用去哪里都要知晓。” 陈咏胜欲言又止,陈家村祖辈本来就是广阳王杨家救下的,不要说记不记得广阳王的恩情,将心比心也该把这份仁善延续下去。 “不就是银钱吗?”陈咏胜道,“人在还怕没钱赚?平日里大家做工的银钱还照发,不过就是用村中留的那些罢了,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还不是因为有辰丫头,谁敢没心肝,我第一个不容他。” 谢良辰笑道:“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我清楚村中没有这样的人,才敢做这样的决定,知道是一回事,说清楚是另外一回事,定下这个规矩,将来无论谁做里正,管这个大家,都是一样。” 陈咏胜道:“都听良辰的,这账目我也会好好做。” 大家说了好一阵子话,陈咏胜和许汀真才离开。 天色将晚,谢良辰在东屋点了灯看账目,大约是被许先生的情绪影响到了,谢良辰许久才静下心来,开始摆弄手中的算筹。 纺好丝麻之后,就该秋收,不出意外的话,那时候宋羡就该带兵去八州了。 就连她都觉得一切来不及筹备,更别提宋羡了。 麾下那么多兵马需要调动粮草、军备,还要与帐中副将商议战术,只怕要忙的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将衣服收了,起风了,恐怕要下雨。” 谢良辰听到院子里外祖母的声音,忽然想起宋羡肩膀上的伤,她还没将豕膏给宋羡,明明给宋羡拿药是件很正常的事,她怎么反倒躲躲藏藏起来了? 谢良辰起身正要去拿豕膏让常悦送去,就听到东屋门被敲了两下。 没有听到有谁过来啊? 若是外祖母和阿弟早就在门外开口说话了。 难不成是…… 谢良辰快走几步拉开东屋两扇杨木门。 宋羡站在门外,正借着月色定定地望着她。 谢良辰下意识地向主屋看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子庚要出来了。”宋羡低声道。 谢良辰忙向旁边走了一步,让宋羡进了屋,等到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才意识到方才上了当,她根本没瞧见阿弟的身影。 宋羡熟练地走到桌案旁,弯腰去找他的小杌子。 谢良辰道:“在书架后。” 宋羡走过去弯下腰,将小杌子拿在手里:“你放起来了?” 谢良辰坦然地道:“屋子里有椅子,用不着它。” 宋羡笑而不语。 两个人坐下来,谢良辰道:“大爷是有什么事还没交待吗?”否则为何去而复返? 宋羡拿出一只瓷瓶放在桌案上:“听子庚说,前阵子为了熬药汁,手背上裂了血口子,现在可好了?” 怪不得宋羡不让她再去熬汤,谢良辰道:“已经好了,也不是药汁有多伤人,就是之前需要试探药量,来来回回折腾的多了。” 谢良辰将手凑在灯下,离得进了,才能看到手背上那细微的痕迹。 宋羡道:“这是太医院给我祖母的白玉膏,刚好有一瓶还没用,你试试看。” 陈家村有熟药所,还能缺她用的不成? 不能拂了宋羡的一番好意…… 在宋羡的目光之下,谢良辰将白玉膏拿在手中打开,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她沾了一些抹在手背上,仔仔细细地在手背上涂开。 宋羡这才点头:“记得用。” 谢良辰应声。 宋羡道:“曲知县还在衙署等着我。” 谢良辰忙道:“大爷快去吧。”宋羡一早就回到了镇州,曲知县却还连人影都没见到,不知现在有多着急。 宋羡不做声,依旧坐在灯下。 谢良辰也不再催促,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我去拿新做好的豕膏,大爷感觉到旧伤疼痛时就要用。” 谢良辰起身去了主屋,片刻之后将豕膏取来递给宋羡。 宋羡接过布包低声道:“那我走了。” 谢良辰点头。 宋羡道:“这些日子恐怕出不了衙署,你若是有空……” “没空,”谢良辰拒绝道,“我……村子里也有许多事。” 宋羡笑道:“那好,等我忙完再来看你。” 眼看着他的身影离开院子,谢良辰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去而复返这样一折腾,让她半晌才又拿起算筹。 …… 京城。 嘉慧郡主跪在地上,明明已经到了夏天,她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方才内侍宣读了旨意,皇上夺了她嘉慧郡主的封号。 “郡……小姐,”春山低声道,“您先起身吧,跪久了会生病的。” 郡主府也要被朝廷收回,皇帝命她几日就要搬去外面的宅院。 那处小宅子还是她与父亲刚到京城时的落脚之地,日后谁见到她都要叫她杨五小姐。 春山低声道:“小姐,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五小姐,”下人疾步走过来,“皇后娘娘派宫人来了,说要送您去南山庵里读经。” 杨五小姐脸上满是厉色,这样还不够?皇后还要来踩她一脚? “小姐,”春山攥住了杨五小姐的手臂,“您暂且忍一忍,王爷定会想法子。” 第二百六十六章想方设法 杨五委顿在地上半晌,终于因为春山的话振作起来,让春山扶着站起了身。 杨五环视一片狼藉的郡主府,胸口满是恨意,来到京城的时候她尚年幼,从小听着父亲与她讲在属地的事。 身为旁支如何艰难,差点就被广阳王折辱而死,也是亲眼看着父亲一步步跌跌撞撞地承继广阳王的爵位。 虽然没有从前的广阳王那么风光,没有了属地,但终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 父亲死了,让她守住这份家业,让他们这一支越来越兴旺。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她被夺了封号,被撵出府邸。 春山道:“您现在是艰难,但总比老爷来京的时候要好,您只要不倒就总能将这些拿回来。” “不要了,”杨五恨恨地道,“我不稀罕,这宅院太小,我不要了,里面的摆设、财物都要换新的。”她得等,等王爷进京承继大统,等她登上后位,早晚会有这一日,她要让折辱她的人付出代价。 杨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向春山:“王爷会不会对我失望?” 春山低声道:“不会,这些年您为王爷培植了多少人手?王爷那些死敌都是您设法处置的,连唐美人肚子里的……” 春山没继续说下去:“都是旁人做不了的,您只是一时着了别人的道。西北的事,还得靠您,您安插在前朝皇室中的眼线,都等着听您吩咐。” 杨五深深地吸一口气:“春山,你说的没错,我不能就这样一蹶不振,否则王爷也会对我失望,我还要想方设法帮王爷。” 春山道:“方才您受罚时,兵部传来消息说,皇上正命人清算能够调动的军资,看来皇上决心要对西北用兵了。” 杨五攥起了手:“明明是我铺了多年的路,眼下终于要成事了,却让宋羡和杜琢捷足先登。” 如果顺顺利利就让宋羡、杜琢带兵收复八州之地,他们父女多年的筹谋就真的成了竹篮打水。 杨五道:“春山,得让人去忻州送信,至少先让前朝余孽有所准备,不要轻易败在宋羡等人手中。 还得让人注意镇州宋羡的一举一动,想方设法打听出消息,让宋羡不得安生,最好宋羡在前面打仗,镇州、定州却出差错。” 杨五想到这里眼前一亮,她得寻一个人与辽人通消息,而且这个人并不难找,早就送到了她面前。 那就是蔡戎,丽姝送来消息,是蔡戎吩咐林二小姐送来陈家村的消息。 宋羡打赢了这一仗,朝廷至少会分三四个州给他戍守,这样一来宋羡必然会是下一个节度使,完全可以力压蔡戎。 蔡戎会不惊慌? 谁知道平了前朝余孽之后,皇帝会不会用宋羡收拾蔡戎。 身上扛着与辽人勾结的罪名,蔡戎会不惊慌? 杨五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手里还有不少棋子可以用。 “五小姐,”军头走到院中,“一刻钟之内,就要查封这座府邸,还请五小姐早做打算。” 杨五刚刚缓和一点的心情,此时此刻又跌入谷底。 院子里传来奴婢的哭声:“那是我们小姐的物件儿。” 中官冷冷地道:“宫中赏赐之物一律收回。” 春山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银钱、财物只准带走一部分,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我们不要触怒圣威。” 杨五站起身向外走去,每一步仿佛都走在刀刃上。 除了府门,上了马车。 马车向前驰去,杨五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知走了多远,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嘉慧……五儿。” 那是徐元裕的声音。 徐元裕好不容易从徐家跑出来,一路奔去了郡主府,瞧见郡主府被封禁,又追来南城,终于看到了嘉慧郡主的马车。 一辆简陋的马车,看起来好不凄凉。 徐元裕急切地喊着嘉慧郡主的名字。 沉静了半晌,马车中才传出女子娇弱无力的声音:“吾等戴罪之身,徐将军好生保重,不要再来了。” 马车继续向前驰去,徐元裕还欲阻拦,春山走上前拦住:“徐将军,您莫要为难小姐了,您越是这样,小姐的日子越不好过。” 徐元裕想到徐家对杨五小姐的种种,心如刀绞:“你告诉五儿,我会请命去八州,等我立下军功,回京之后定会为她在圣上面前求情。” 春山眼睛一亮,脸上满是期冀,不过很快又被遮掩过去:“您快别这样说,会让我们小姐惹祸上身。” 徐元裕明白过来:“好,那我先不说……你告诉五儿,我不日就会前去戍守邢州,真的打起仗来,邢州是运送粮草北上的咽喉要地。” 春山向徐元裕行礼:“奴婢替小姐祝您得胜而归。” 徐元裕望着杨五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这笔账他会替五儿向宋羡清算。 …… 辽国,新城。 萧兴宗坐在椅子上看手中的密报。 最近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让他不得不更加注意宋羡和镇州的情形。 他从前不是没有注意宋家父子,他也知晓宋羡很聪明,可他万万没想到,宋羡将镇州治理成那般模样,而是如此干净利落地除掉了宋旻,削弱蔡戎,而且让嘉慧郡主栽了跟头。 还有那陈家村。 萧兴宗熟悉镇州,当年他去北方戍守时,经常去定州和镇州,但他不会注意什么陈家村。 他对镇州印象最深的,就是元平七年,有人混入他的军中,潜入中军大帐,拿走了他的舆图,还半路劫杀了他遣去辽国的信使,截下了他给辽国太后的密函。 他让人一路追踪那人,将那人追到镇州附近,然后那人发现了他的眼线,改路上山奔逃,最终那人被追的走投无路跳入河中,不知生死。 万一那人还活着,他的事就要败露,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决定不再在大齐逗留,故意兵败让辽人擒住了他,夺走了大齐留给几十万大军的粮草。 不知道那件事与现在镇州的那些人是否有关。 萧兴宗仔细地想着,要将最近得到的消息都汇聚在一起,他可以确定的是,陈家村的谢良辰被越州的李氏夫妻抚养成人。 巧合的是,萧炽等人第一次被抓就是在越州会稽,而萧炽第二次被抓谢良辰在场。 他派人杀了越州会稽知县,也试图抓几个人回来审问,那群人刚硬得很,委实不太好对付,不过也不算白费功夫,让他还是活捉了两人。 这两人是商贾,平日里与会稽知县等人来往密切。 镇州屡次出事之后,他就让人将那两个人带来新城,他要亲自审问。 萧兴宗以自己多年的经验断定,这两个人定能招认出他感兴趣的事。 “老爷,”管事进门低声道,“有一个人招认了,说会稽那些人是广阳王的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重要的人 萧兴宗并不意外。 瞒着大齐朝廷,暗中对付他,这样的事该是广阳王那些人做的。 至于那些人为何追着他不放,应该是因为当年广阳王属地被围攻之事,对他起了疑心。 毕竟冯绛与广阳王来往密切,广阳王至死都不相信是冯绛为辽人打开了关卡。 萧兴宗站起身向密牢中走去:“他还招认了什么?” 管事道:“他说,当年广阳王战死,他们要为广阳王报仇,所以才会抓了萧炽。” 听起来是那么一回事。 萧兴宗微微弯起嘴角,他生得面若冠玉,虽然是武将身上却多了几分书生气,从前在大齐的时候,就有人夸赞赵老将军嫡子文武双全,皇帝对他赏赐也颇多,还曾让他在殿前司任职,没想到他轻易背叛了大齐。 直到现在或许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心中的谋算。 大牢门被打开,萧兴宗看着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犯人。 犯人似是再也支撑不下去,垂着头将知晓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我们会在越州,那是因为会稽知县心向广阳王,广阳王没了,属地没了,前朝余孽占了八州之地,没有兵马无法对付,于是……我们就暗地里对付你们安插进大齐的眼线。” “多杀辽人为广阳王爷报仇。” “没想到被你们发现了……越州的人都死了,全都死了。” 审讯的官吏见到萧兴宗快步走过来,将手里的文书递给萧兴宗。 哪知道萧兴宗接过文书之后,看也没看就丢在地上:“都是没用的假话,看了又有何用?” 官吏面色一变,这么久的审问和诱导,总算有了成效,为何萧大人说没有用处? 萧兴宗向前走去,官靴踩过潮湿的地面,站在刑架前。 “你累吗?”萧兴宗道,“是不是支撑不下去了?” 刑架上的人头垂得更深了些。 萧兴宗压低声音:“你说的不对,越州还有人活了下来,他们不但活着,而且又一次抓走了萧炽。” 刑架上的人轻微地一动。 这细微的动作完全落入萧兴宗眼睛里。 “萧炽虽然被抓了,但我又一次知晓了他们的所在,”萧兴宗道,“再一次抓到了他们,他们就在镇州,陈家村,对不对?” 刑架上的人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人不停地抽搐,一律黑血从他嘴角淌下。 官吏忙吩咐衙差:“快,将人放下来,不要让他死。” 萧兴宗没有再向刑架上看一眼,转身走出了大牢,清洗了双手之后,接过一杯茶尝了一口。 “去吧,”萧兴宗道,“去查陈家村。” 身边跟着的人应声。 萧兴宗道:“那谢良辰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我要知晓她的身世,她为何去越州,怎么回到的镇州,回到镇州之后又做过些什么。” 从越州到陈家村的人就是她,难道不是吗? 越州死了那么多人,只逃出了一个她,这些人连广阳王都能供述起来,却还要想方设法为她遮掩。 可见这个谢良辰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 “可真了不得,”萧兴宗道,“一不留神,可能漏掉了一条大鱼。”要知道最近大齐发生的这些事,哪件都离不开宋羡,而宋羡身边也一直有个陈家村。 …… 镇州陈家村。 陈家村的人早就忙得脚不沾地,村中的几架纺车,没日没夜的转,郑氏带着村中的女眷,干脆睡在了织房,再忙一阵子,郑氏觉得自己就要忘记自家门向哪边开了。 陈老太太将卖了线穗的银子发给每个人。 村中的男人们,看着日渐“腰粗”的女眷,都露出羡慕的神情,腰粗才好,上面绑着的都是银袋子。 终于轮到汉子们拿银钱,分到手的却没有女眷多。 陈咏利试探着问陈老太太:“大娘,您没算错吧?” 陈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怎么?眼馋了?觉得不如媳妇了?你们抬出去的那些线穗,都是从织房出去的,你们还想赚多少?” “好好伺候山中的药材,等秋收的时候再来织房比一比。” 陈咏利哑口无言,村子里的女眷,现在愈发厉害了,家里家外不服劲儿,现在外面都知晓陈家村的妇人最能干。 高氏笑着道:“秋收也不怕,我们还有熟药所呢。” 妇人们一阵笑声。 陈老太太目光掠过几个大肚子:“重身子的不要太累着,给陈家村添丁也是大事。” 郑氏道:“老太太放心,我都瞧着呢,不让她们做重活,饭菜也紧着她们吃。” 陈老太太对郑氏自然十分放心。 高氏凑上来道:“银钱都分差不多了,我带着人去灶房做饭食。” 陈老太太点点头,目光扫了扫高氏的肚子:“你也得抓紧,黑蛋都这么大了……” 高氏的脸登时红起来:“大娘,哪里顾得上这些。”不等陈老太太再说话,就带着人一溜烟的走了。 陈家村可是越来越好了,陈老太太看着眼前的情形,不免还是有些担忧,可能是苦日子过多了,经历的也多了,每次遇到好事,心里都要转一圈,恐怕后面跟着不好的。 陈老太太拿起空的钱袋子,向熟药所走去。 忙过了蚕茧之后,辰丫头就一头扎在了熟药所,忙着向官药局里送熟药,陈老太太心里琢磨着,这两日熟药所定然是有事,昨日辰丫头连家都没回,直接与许先生住在了一起。 走进熟药所的院子,就看到村民们在挑选药材。 陈老太太这看看,那看看,院子里的药材比往日少了,她微微皱起眉头。 “外祖母。” 谢良辰的声音传来:“您给大家分完银钱了?” 陈老太太转过头:“分完了,都高高兴兴地拿回去了。” 陈老太太说完这话压低声音:“我怎么瞧着院里的药材少了呢?” “邢州的官药局建起来了,”谢良辰道,“邢州眼下需要大量的熟药,许多药材都送去了那边。” 陈老太太道:“邢州建了官药局,那边不需要我们的熟药?” 谢良辰摇头:“邢州官药局另挑选了十几个药铺帮忙,那些药铺都在邢州,就近会更方便。” 陈老太太有些不安:“这……没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示警 谢良辰道:“只是刚刚开始,还不知晓,不过应该都是暂时的,外祖母不用担忧。” 陈老太太怎么不担心,自从拿着账目去发钱时,右眼就跳个不停。 不管喽。 陈老太太心里想,外孙女那天塌下来脸都不变色的模样,她问也是没用。 “大娘。” 陈老太太听着不远处一声叫喊,陈玉儿快步走过来道:“四舅舅那边让您过去看看。” 陈咏义带着人正在陈家村里挖棚屋,半地下的棚屋可以藏粮食,藏粮食这样的事陈家村的老老少少都懂得些,但谁也没有陈老太太精通。 “走,去看,”陈老太太道,“当年在山里,也是我带着大家藏,有一次山那边的土匪来袭寨,也没能翻出我们的米粮。” 那还是陈老太爷带着大家占山头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本事又要用出来,村子里的棚屋打好了,就要在村外的山上再寻几个地方,将买来的黍米都放进去。 陈老太太将空钱袋子往腋下一夹,迈着小碎步跟陈玉儿走了。 谢良辰看着外祖母离开的身影,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不过很快她就转身去与许汀真说话。 许汀真站在熟药所里,看着几口闲置的大锅,这是陈家村建好熟药所之后,第一次因为药材不够而停火。 许汀真道:“看来这药材真是不够用处了。” 最近隆州、辽州包括白马岭在内戍边关卡一直不得安生,大战一触即发,各处官药局收药、筹备军资,从南而北的药材,首先送往邢州,如此一来镇州的药材数目顿时减了一多半。 谢良辰端茶给许汀真:“先生别急,我们春天种植了些药材,再有一个月,大部分药材都能收获。” 许汀真颔首:“幸亏你事先有所准备。” 许汀真说完这话思量片刻接着道:“按理说朝廷筹备的军资,是给前往征讨前朝余孽的将士的,自然包括宋将军的兵马,邢州官路宽,是四通八达之地,比镇州更方便,在邢州做成药也无可厚非。” “收复八州之地是大事,邢州那边不至于扣着军资不发,我去过几次镇州官药局,看到邢州那边送来的军资,都是按时抵达,不少已经送去了白马岭,有宋将军在,他们也不敢马虎。” 谢良辰点点头,现在是还没有入西北,宋羡在白马岭督军,自然没有人敢动什么手脚,但若是等到两军交战,宋羡分身乏术之时,邢州那边的军资虽不敢不给,但是会不会迟到? 许汀真也是闲不住:“熟药所没事,我去城外安置流民的地方看看。” 从白马岭过来不少流民,被安置在镇州城外三十里处。 那些都是八州百姓,许汀真最近经常过去给那些人看症。 许汀真收拾好东西,让常悦手下的人跟着出了陈家村。 谢良辰嘱咐许汀真:“先生小心着些。” 师徒两个四目相对换了个眼色,这才再村口分开。 许汀真坐着骡车前行,打仗之前要筹备的事太多,不可能不走漏风声,八州之地的百姓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偷偷逃来大齐。 光是白马岭,已经逃来了几百号人。 许汀真前去不止是给流民看病,还要打探些消息。 朝廷为了安置流民,特意在镇州城外三十里搭建了院子和房屋,如果战事顺利,朝廷收回八州之地,这些百姓还能回到家乡。 许汀真跳下骡车开始给病患看症,忙碌了两个时辰,正准备喝点水歇一歇时,只见药箱中多了一张字条。 许汀真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凑在灯下将字条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小心,有人盯着陈家村,谢良辰有危险。” 许汀真皱起眉头,药商不可信。 今日良辰要带着药商去山地看药材。 许汀真看向身边的护卫:“快……我们先回去。”不管这字条说的是不是真的,眼下都要先回去,找到良辰。 …… 镇州山地上的药材长势一直很好。 老少爷们儿见天儿撅着屁股蹲在田里忙活,吸引来不少的药商。 有些药材适合在北方种植,但北方用不了那么多,怎么都要卖出去一些。 知晓镇州自己有商队,为了能先人一步拿到好药材,药商干脆早早来到田地里守着,早早打听清楚,就可能把握先机,赚到银钱。 谢良辰上山时,看到药商也不觉得奇怪。 “阿姐,你看这边的药材,可能是山阴的关系,长势不如阳坡的好,也不知道一个月之后能不能收得?” 谢良辰连着两片山地看过去,一抬眼天色就晚了。 “阿姐,又有药商来询价了,”北山村的村民来道,“这次给的价钱最高,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谢良辰看了看西边的红日:“人在哪里?” 北山村的村民道:“就在那边山上,还在看药材呢!” 谢良辰点点头:“我们快去快回。” 北山村的村民在前面引路,因为常走山路,几个人走得格外快,眼见走出下面的松树林,就能到那边的山地。 谢良辰正听北山村的村民说话,不远处树梢忽然一动,两条人影从树上蹿下,向谢良辰扑过去。 …… 陈老太太再一次用袖子揉眼睛,眼睛这么跳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如果宋将军在镇州还好,自从宋将军去了白马岭,她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宋将军又不是陈家村的门神,她还能盼着人家一直在不成? 陈老太太从心底厌弃了自己一把,捡起地上的柴禾帮着高氏烧火,她那外孙女每次从山上回来必然要沐浴,恐怕头上生了虫子似的。 陈老太太一边叹气,一边尽职尽责地看着锅灶。 天都已经黑了,良辰怎么还不回来? “阿姐。”陈子庚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陈老太太扬声道:“还没回。” 陈子庚应了一声:“那我去村口等。” 临走之前,陈子庚向灶房里看了一眼,只见祖母眉头紧皱。 “祖母,”陈子庚道,“您怎么了?为阿姐担忧?不用着急,这里不是邢州是镇州,宋将军的地方,不会有人生事。” 陈子庚笑着刚说完话,就听到了许先生的声音。 “良辰还没回来吗?” 第二百六十九章冲着她来的 陈老太太顾不得再填柴,慌忙走出去。 这一会儿功夫,高氏也听到声音忙跑过来:“辰丫头怎么了?上山还没回来?有没有人跟着?” 高氏想起了在屋子里歇脚的陈咏胜,顿时火冒三丈,辰丫头都没回来,他怎么就先回家了,心里到底有没有点数?不等众人说话,高氏扭身就回屋将陈咏胜揪出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陈咏胜被双眼睛盯着。 高氏道:“愣着做什么啊?你若是不知晓,我们就立即四处去找。” 在这样的场面下,本来对常悦十分有信心的陈子庚也紧张起来。 许汀真先道:“我收到一张字条,说有人盯着陈家村,让辰丫头小心。” 陈咏胜脸色顿时变了,转身向外走去:“我带着人上山去找。” 人还没出院子,陈咏胜又转回来,看向陈老太太:“老太太不用太担心,辰丫头知道有人盯着我们。” 陈老太太还没说话,高氏急得声音发颤:“你怎么不早说?” 陈咏胜道:“快秋收了,又要起战事,这样也是寻常,山上都有准备。”话是这样说,陈咏胜还是匆匆忙忙地找人上山去了。 陈子庚想要跟着一起去,被高氏一把拉住,刚刚陈咏胜那些话,说得她心底发凉,别辰丫头没找到,再把子庚跑丢了。 陈老太太站在那里许久,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看向许汀真:“我们进屋等吧,别都像是丢了魂似的,这样的事我们又不是没经过。” 打仗,战乱,辽人进村,饥荒,时疫,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最重要的是,陈咏胜那句话让陈老太太觉得安稳一些,辰丫头是个心里有数的。 …… 陈咏胜带着人一路上山。 山中林子里,谢良辰已经听到了动静,她伸手拉了一把身边的村民,身边的常悦早就抽出了手中的长剑,向那两条黑影而去。 那两条黑影见到这样的情形,一个上前缠住常悦,另一个就要从常悦身边绕过,继续冲向谢良辰。 谢良辰身边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已经愣在那里,等他看清楚的时候,身边的辰阿姐已经抽出背上的小弩,一箭射向黑影。 让谢良辰没有料到的是,那黑影如同鬼魅一样,居然扭身避开了,她放下小弩,抬起手臂,那人仿佛事先有所预料般,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袖箭也掉落在地上。 谢良辰没有惊讶这人的身手,让她诧异的是,这人好像对她十分了解。 那黑影还要上前之时,常悦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剑刺向那人后背。 片刻之间,林子外又奔来两个人,挡在了谢良辰面前,那是常悦手下的人。 几个人牢牢地将两个黑影围在中间。 “阿爷,快来。”村民也缓过一口气,扬声喊叫。 不远处的山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山中升起了一堆火。 谢良辰握着干枯的树枝,拨弄着火堆,让火苗烧得旺一些,能将周围照得清楚。 五个人被绑缚着丢在地上。 两个藏匿在林子里偷袭她的黑衣人,另外三个是商贾和伙计。 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们就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些人。 周围树林里又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北山村的范里正走出来道:“附近我们都找了,确实没有别人了。” 今天这片山地是北山村的人守着,范里正就等在山脚下。 北山村的范疆道:“那商贾来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有些不对,除了看药材之外,专找落单的人问话。打听药材,还打听陈家村,问阿姐什么时候会来。” 旁边的妇人道:“对,给的药价那么高……货栈不是都送消息来了,大致说了今年药材的价钱,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早就应该想到,他们是故意框我们,找谢大小姐过来,就是想要看看清楚……却没想到……”没想到那些人不是要骗钱而是要害人。 说话间几个村子的壮丁也跟着常悦的人回来了,周围他们看了几遍,确定没有了异样。 范里正这才彻底放心,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大小姐说的没错,虽然还没有正式开战,但现在与之前不同了,他们不能沉浸在欢喜中,要时时刻刻有所准备。 虽然事先知会了大家,要小心生人,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要不是宋将军身边的人及时出现,谢大小姐也有自保之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范里正觉得,这件事过后,要吩咐巡逻的人更加警惕。 谢良辰站起身。 常悦道:“我让人先将这些人送去衙署。” 谢良辰点头,旁边的范里正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陈咏胜的声音:“良辰呢?有没有事?” 范里正更是觉得惭愧,这里是他们村子巡视的地方,让谢大小姐在这里遇险,若是他们早些察觉,不请谢大小姐过来,也就…… “里正不要放在心上,”谢良辰看出范里正的思量,“要起战事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有这桩事也会有别的,眼看就要秋收了,不管是农物还是药材对我们都万分重要。” 范里正点头。 “大家都得打起精神,”谢良辰道,“不止是前面要打仗,我们也是一样。” 莫说白马岭本来就离镇州不远,宋将军才要带兵出征,总不能家中就乱成一团。 谢良辰道:“我们得守好家里。” 范里正点头。 谢良辰接着道:“买卖可以不做,这些田地要看好了,这阵子我们可以少收药材熟药,蚕茧也能卖出去些,多抽调人手巡视。” 今晚的事就算给大家提个醒。 陈咏胜和范里正商议,明日几个村子好好做些打算。 一番话之后,大家才各自下山。 陈咏胜走到谢良辰身边低声道:“那些是前朝余孽还是辽人……” 不管是谁。谢良辰道:“是冲着我来的。”那些人对她十分了解,而且她能感觉到,那些人没有要暗杀她的意思,而是想要将她带走。 陈咏胜听得心里一凉。 谢良辰道:“还得去衙署,听曲知县审问之后才能知晓结果。”她有预感那些人可能是在探查她的身世。 第二百七十章陈家村人 陈咏胜跟着谢良辰一起去了镇州府衙。 曲承美听说谢大小姐在山上遇袭,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书,快步向外走去。宋将军离开镇州时再三叮嘱,让他照应好镇州和陈家村,这些日子来往的公文,最后都要问一句:陈家村如何? 宋将军将身边的得力都留在陈家村,怎么会不知晓陈家村的情形,还在公文中提及,自然还是放心不下。 陈家村在宋将军心里什么地位,还用得着猜吗?毕竟这两个月为了见宋将军一面,他在陈家村到军营的半路上做过拦路的山匪,杵在陈家村村口做过门神,还舍着脸皮去陈家村蹭吃蹭喝了好几顿。 就算没有宋将军这一遭,他也清楚陈家村和谢大小姐对于镇州有多重要。镇州有今日这番光景,不但不用朝廷发赈济粮,还能如数上交赋税,朝廷才发文书褒奖他这个知县,其实哪里有他什么事,都是宋将军和陈家村的功劳。 十个来镇州的商贾,为的都是药材和线穗,而这两样都是陈家村谢大小姐带着百姓做起来的。 就连赵州知府,也三番两次来镇州寻人,说是要改良大纺车,请谢大小姐过去看看。 要不是到了挖药的时候,赵州八成已经将人请走了。 总之谢大小姐可不能有半点的闪失,否则身在白马岭的宋将军也不会安生。 “知县大人,”师爷在背后喊着,“您慢点,手里的毛笔还没放下呢!” 曲承美管不了那么多,直到看见谢大小姐和村民们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常悦和北山村的人将整件事原原本本说给曲承美听,曲承美吩咐隶员写好文书,自己前往大牢提审犯人。 谢良辰上前一步:“大人审问犯人,能否允许民女在衙署外等候消息?民女不知他们前来是何目的,弄不清楚情形,心中难安。” 曲承美刚要答应,将整件事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让谢大小姐在这里等而是道:“既然如此,谢大小姐随本官一同去大牢吧!” 谢良辰忙上前行礼道谢,衙署大牢她不是没来过,心中也清楚可能审问不出什么,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就是一阵慌跳,脑海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那两个人无论是拳脚功夫还是身形,让她觉得熟悉,就算他们不在树林中伏击,她大约也能猜到他们前来镇州,目的是为了她。 大牢里,审讯的声音传来,谢良辰看着被刑架上绑着的人,那两个藏在树林中的人,虽然不是死士,却也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倒是那商贾和伙计招认了不少,却没有什么用处。 商贾是收了银钱,前来镇州帮忙打探消息的,没有想到还会有人跟着。 曲知县问商贾:“除了让你来镇州打听陈家村的消息,还问过你什么?” 商贾道:“我祖籍就是镇州的,我的姨母曾嫁到陈家村,虽然姨母早就过世了,但知晓一些陈家村的事,我知道陈家村是后搬来镇州的,陈家村的老里正很厉害,会拳脚功夫,曾一个人杀过五个山匪。” 谢良辰没想到商贾还跟陈家村有这样的渊源。 曲知县道:“你姨母嫁的是谁?”说着让文吏去拿户籍。 商贾道:“姨父叫耿擎,不是陈氏的人,当年来镇州入籍时,姨父觉得陈里正为人仗义,陈家村的人都厚道,于是留在了陈家村。镇州战乱时姨父一家都没了。” 曲知县在户籍上找到了耿擎一家。 商贾接着道:“那些人对陈家村很感兴趣,还问了老里正,就是陈氏……陈月芽一家的情形,我知晓的不多,没告诉他们什么。” 曲知县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要一字不漏地说与本官。” 善贾道:“我……我只说老里正有一儿一女,长女格外漂亮,嫁给了谢氏,老里正过世之后,儿子做了里正,带着陈家村的人上了战场,最后没能回来。” 曲知县皱起眉头,这哪里是没告诉些什么,是将知晓的都说与旁人听了,可能还涉及到陈老太太的家事。 曲知县一皱眉头,旁边的狱吏一鞭子就打在那商贾身上。 商贾立即一阵哀嚎:“我也不知晓他们要害人,还以为他们要与陈家村做生意,早知晓……他们这样……我是万万不敢的啊……我也是陈家村的人……怎么会害人,大人念在草民不知晓的份儿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呸。” 这次不用曲知县说话,狱卒啐了一口:“你也配。” 没有证据,曲承美不敢下确切的结论,但他觉得这样的手段,加上之前陈家村帮府衙抓到了萧兴宗的十三太保,前去加害谢大小姐的很有可能就是辽人,但辽人为何要如此仔细地打探陈老太太一家的消息? 莫不是陈老太太一家隐瞒了什么内情?曲承美思量着走出牢房,商贾的话谢大小姐都听到了,如果谢大小姐愿意说,自然会向他提及,如果不肯说…… 曲承美觉得自己无法处置这件事,最好还是立即禀告给宋将军,以宋将军与陈家村的关系,或许有些事陈家村不方便与他说,会告知宋将军。 曲承美拿定主意走进值房,看向谢良辰:“这桩事我会禀告给宋将军,不过将军身为主将,人在白马岭,恐怕不能轻易回到镇州。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会多派衙差巡城,大小姐和陈家村的村民都要多加小心。” 最近北方军营一半集结去了白马岭,还有衙差被征用前去运军备,衙署人手着实不足,曲承美恐怕有什么地方照应不到。 谢良辰点头感谢曲知县。 走出衙署大牢,谢良辰和陈咏胜等人回到陈家村。 陈老太太、陈子庚早就等得着急。 “阿姐没事吧?”陈子庚拉着谢良辰上上下下打量。 高氏也松口气:“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多带几个人,真是吓死我们了。” 谢良辰一手挽起许先生,一手拉住陈老太太,外祖母手指冰凉,显然是受了惊吓,谢良辰低声安抚:“我没事,咱们回去慢慢说。” 陈咏胜吩咐村民们回去歇着,又打发高氏去做饭食,这才跟着许先生和陈老太太祖孙三人去主屋。 关上了门,常悦守在院子里。 谢良辰才道:“是萧兴宗的人,他们应该是起了疑心,怀疑陈家村的来历,查出了我与李家夫妻的渊源。” 其实她早就想到通过萧炽的事,萧兴宗那些人早晚都会怀疑她,因为苏怀清是将她从越州接回陈家村的。 让她没想到的是—— 谢良辰看向许汀真,陈咏胜将那示警的字条与她说了。 会有人在这时候冒险向他们送信,难不成萧兴宗身边,有人想要帮他们? 第二百七十一章转机 屋子里一阵安静。 半晌,陈老太太才向谢良辰道:“你没被送回镇州的时候,我也收到过信函。” 谢良辰道:“您之前说过的,只是让人知晓我安然无恙。” 陈老太太点头。 谢良辰道:“那应是李家夫妻让人送来的。”提及李家夫妻和越州,谢良辰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琴弦跟着被拨动。 陈老太太接着道:“越州时疫,会不会还有人活下来?他们知晓你回了陈家村,发现了风吹草动,所以来送信。” “为何没有将消息送到村中反而送给许先生……可能是因为村中人多眼杂……” 陈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即便村中人多眼杂,也可能设法前来,只要将消息递到她手中就好。 谢良辰道:“村子外有常悦的人把守,如果他进村就会被常悦察觉,或许送信的人不想让我们发现他。” 陈老太太皱起眉头:“既然想要帮忙,为何又遮遮掩掩?” 谢良辰道:“如果是真心诚意帮忙,也许是不想让我们知晓他的身份,或者怕带来灾祸。” “可能是我们带给他灾祸,也可能是他带给我们灾祸。” 帮辽人报信怕被辽人报复,或者那报信的人本身有什么苦衷,不愿意陈家村的人知晓是他。 谢良辰看向陈咏胜:“二舅从村中挑几个人,避开人去流民所查找那人的线索,我们得想方设法找到那个人。” 陈咏胜应声。 谢良辰道:“辽人向陈家村动手,如果他真的关切陈家村,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查的仔细就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陈咏胜点头:“我们的人常跟着商队四处走动,就算有意去打听消息,也不轻易被人察觉。村子里也会多安排村民巡视。” 当时设货栈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谢良辰想要打听父亲、母亲的下落,就必须让陈家村走得更远。 谢良辰向陈老太太道:“外祖母还记得耿擎一家吗?” 陈老太太道:“耿家夫妻人很好,耿氏娘家似是有那么门亲戚,耿家人过世的时候他们没来,如今倒是知晓利用这些。” 辽人能找到耿家亲戚问话,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陈咏胜道:“良辰的身世会不会被人查出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想想别的法子。” 陈老太太叹口气:“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已经查到了陈家村,又能怎么遮掩?” 陈咏胜眉头锁得更紧了。 陈老太太道:“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能防则防,防不了就继续往前走就是了,八州之地都要收回来了,情形瞬息万变,一年前我们都没猜到现在是这样的光景。” “一个身份而已,辽人若是能真的打到镇州来,就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就算他们真有那个本事,我们还有手有脚能够反抗。” 陈咏胜听到这话,心中踏实了不少。 陈老太太道:“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陈咏胜走了,谢良辰将许先生送回院子,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陈子庚提着灯迎上前。 “阿姐。”陈子庚拉住了谢良辰的袖子。 陈子庚过了年又长大了一岁,个子高了不少,与东篱先生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也更加聪明了。 “阿姐,”陈子庚道,“姑姑和姑父当年可能就是针对辽人被盯上所以躲藏了起来,如果那示警的人不出现,是怕陈家村被连累,那么就有可能是姑姑和姑父对不对?” 谢良辰道:“只是猜测。” 陈子庚心中涌起期望:“阿姐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姑姑和姑父。” 谢良辰伸手拉住陈子庚,前世阿弟就是这样带着人四处寻找:“阿弟说的没错,一定能找到。” 姐弟两个走回院子里,谢良辰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明月。 月亮又大又圆。 恍神间,她脑海中闪过一幕,她捂住嘴,缩在角落里,透过门缝看到两个黑衣人在宅院里走动。 那时候越州开始有了时疫,村子里一片混乱。 “这时疫不对。” 谢良辰耳边传来义父的声音。 “应该向绥宁送出去。” 声音消散,谢良辰重新恢复清明。 怪不得她会觉得今天树林里的两个人眼熟,他们的身形和装扮与出现在越州的人十分相似。 谢良辰感觉到一阵头疼,脑子深处仿佛有一块重石,正在被一点点地撬动。 …… 代州。 张老将军带着人在山林中穿梭,身后传来官兵追杀的声音。 大齐要攻打八州,前朝皇族在八州四处征兵,抢夺粮草做军资。 “不知他们从哪里得了消息,知晓我们藏在这里。” 张老将军听着身边人沙哑的声音。 半个月了,他们从岚州一路被追杀到代州,身后的兵马如同附骨之疽,无论如何都甩脱不掉。 “要不然就这样反了吧!”身边的人接着道,“马上就要起战事,我们也算为大齐的兵马开一条路。” 听说带兵前来八州的人是宋启正的长子宋羡,宋羡此人如何,众人并不知晓,只是听说在北疆戍边时,让辽人闻风丧胆。 本来想要看看带兵征战的人如何,等到开战时若是能帮上忙自然最好,可惜他们等不到那时候了。 这条命恐怕很快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谋事,在代州也攒了些人马和兵器,以为有一日能够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听说大齐兵马压境,他们以为机会来了,可惜就差一步。 张老将军停下脚步看着身边的众人,翻过这座山就是一个村子,哪里的村民都愿意随他们一起起事,难道真的要逃去那里? 张老将军刚想到这里,登时就皱起眉头:“恐怕来不及了。” 四面传来脚步声,这是有人围了上来,而且人数不少,以他们十几个人眼下的情形,恐怕很难逃脱。 张老将军长长地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长剑,身边人纷纷围拢在一起,脸上都是森然的杀气。 “跟他们拼了。” 一句话落下,林中显出几十道人影,向他冲了过来。 “拿下张贼,朝廷赏赐百金。” 第二百七十二章救下 “快点,他跑不动了。” “抓住了他,大家全都能高官厚禄。” 前朝的官兵疯了一般地向张老将军几个人扑去。 血腥味儿在山林中飘散。 张老将军白发苍苍,身上破损的衣衫上满是鲜血,虽然杀了不少人,但终究被这些官兵紧紧地束缚在中间。 前朝人打定主意要将他们擒获,即便死了这么多人,依旧不肯放弃。 领兵的副将见到张老将军等人这般,心中愈发得意:“真不明白,广阳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你以为,你还是原来那鼎鼎有名的忠勇将军?” “都愣着做什么?给我上,他们没有多少力气了。” 张老将军等人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些年四处躲避,与百姓一样过着贫苦的日子,这半个月被追杀更是食不果腹,以至于让几个常年打仗的汉子,看起来如此的憔悴、消瘦。 尤其是张老将军,走在路上如同一个乞丐,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耳边,整个人看起来愈发老迈。 “哈哈哈,看看,这是什么模样,若非亲眼所见,我哪里能相信?亏朝中几位将军每次提及张晟,脸上还是那种郑重的神情。” “今日取了张晟头颅,我们这辈子都不怕在同僚面前没的夸耀了。” 副将说着警惕地向张老将军看了看,确定张老将军等人没有本事杀出一条血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盾牌后走出来,伸手要了一张弓,搭弓射箭向张老将军射去。 张老将军搏杀中,躲避冷箭,最终让箭矢贴着他脸颊飞过。 张老将军手中的利器已经断了一截,握着利器的手开始发抖,十几个人终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副将心底最后的担忧也去的无影无踪,大喊一声:“一起上。” 鲜血模糊了张老将军的视线,大约今日就是他的归宿,他想到了那些随广阳王一起战死的将士们,忽然心生羡慕。 死在那么多同袍身边,与他们一起离开,虽然遗憾却也踏实,广阳王爷直到最后也没屈服,他们今日就算只有几人一起同行,也要如此。 张老将军握紧了剑,眼看着十几支枪戟向他刺来,他横过剑阻拦,听到了剑身承受不住重力,崩坏的声音,再加上一点点力气,他就要抵挡不住。 隐隐约约仿佛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 像是惨呼声,那声音被人死死地按压着,淹没一片嘈杂中。 这样的响动持续了片刻,有人喊叫出来:“有人……暗算……” 众人纷纷向周围看去。 阳光照入这处山林中,果然有几条影子在快速地穿梭,这些人手中握着利器,干净利落地刺向前朝将士的脖颈。 鲜血迸溅而出,有的人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 这是什么人? 张老将军等人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援军。 “有同党,有同党。” 副将高声喊着,试图让所有人重新集结起来,然而他的话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瞧见了一双冰冷的眼睛,紧接着那人手中的利器就挥向了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那人就向前走去,剑锋指向其余人。 副将重重倒在地上。 带兵的将领惨死,剩下的将士惊慌地逃命。 前来帮张老将军的那些人并没有前去追击,而是走到张老将军等人身边。 张老将军想要说话,只见面前的年轻人拉下脸上的布巾,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年轻的面孔。 张老将军看着这陌生的青年,打量着青年眉宇中杀气和威严,一时想不到此人的身份。八州似是没有这样一个人。 张老将军听到青年道:“张老将军,我们先离开这里,身后没有追兵之后,我们再详谈。” 张老将军没有拒绝,此青年虽然只带了八个随从,但他们个个功夫了得,这才能出其不意地将那支追兵打得溃散,如果这青年想要现在拿下他的性命,不说易于反掌,也不会有多难。 张老将军领着人向西行,青年也没有多问,随着张老将军跋山涉水。 一行人走出二十里之后,这才停下脚步。 张老将军看向那青年:“阁下是?” 宋羡向张老将军躬身:“小子乃大齐镇州、赵州指挥使,此次的征西将军宋羡。” 张老将军惊诧,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老将军身边的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宋羡?不可能,你怎么能来代州?” 疯了不成?两军还未开战,大齐的征西将军没有在大齐边疆关卡,而是偷偷来到了八州之地。 而且只带了八个护卫。 如果行踪泄露出去,定然会换来前朝朝廷围剿。 前朝人在这时候杀了大齐主将,大齐的军心必然大乱。 张老将军神情郑重:“有何凭证?” 宋羡从腰间解下私印递给张老将军查看。 八州之地的确没有这样的人物。 张老将军仔细打量着宋羡,大齐最年轻的指挥使,让辽人望风丧胆的边将该是这样。 张老将军终于道:“你为何来此地?” “与老将军商议对策,”宋羡淡然道,“一同讨伐前朝余孽,夺回八州之地。” 张老将军皱起眉头:“你怎么知晓我们在这里?” 宋羡道:“几个月前从嘉慧郡主手中得了个眼线,我命他潜回八州之地,帮我打探消息。” 张老将军对嘉慧郡主被夺封号之事有所耳闻。 宋羡接着道:“嘉慧郡主利用八州百姓,暗中行阴谋诡计,如今真相大白,我让那眼线来到八州之地,也是想要劝说被嘉慧郡主迷惑之人,不要再为其效命。” 宋羡气度从容,半点不见紧张,仿佛这并非八州之地,而是他戍守的镇州。 张老将军沉吟片刻道:“你怎么知晓我会答应帮你?” “为了八州百姓,”宋羡道,“我与老将军的心思一样,都是要尽量护住这些无辜民众,让他们免遭战乱之苦。” 宋羡说完顿了顿:“除此之外,我也是受人所托,您还记得神医徐义先生,他有位弟子许汀真吗?还有从代州离开的柳老爹一家。” 张老将军浑身一震,没想到他这把老骨头,到了最后还能听到故人的名字。 第二百七十三章信任 经过一天的折腾,天色暗下来。 山中生起了一堆篝火,宋羡和张老将军几个人围在火堆旁。 白发苍苍的老头席地而坐,手中拿着宋羡递给他们的干饼,奋力地嚼着。 这些饼子是宋羡从大齐带过来的,因为要穿过关卡,行动不便,身上携带的都是不容易坏的干粮。 干粮冷、硬,需要在嘴里嚼许久才能吞下。 但是这样的东西对于张老将军他们来说,却是许久都没吃过的饱餐。 在属地多年,张老将军等人早就不知安逸是何物,他们常年穿梭在山中、林里,与前朝的军队缠斗,也就只有这样才能撑到今日。 等到张老将军等人吃饱了,宋羡才走过去与张老将军说话。 张老将军拿着剩下的半个饼道:“这饼子做的很不同。” 宋羡点头:“这是我们镇州做的,烤得干一些,带起来轻便,军中用的中间留了小孔,方便串起来携带在身上。” 张老将军点点头,习惯性地将半个饼踹回了怀里。 张老将军没说话,宋羡也不着急,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火堆里传出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宋羡的带来的人如同雕塑般默立在周围。 张老将军不用去问,也对宋羡有了些了解。此人胆大、心细、治军严,怪不得能年纪轻轻在军中有这样的威名。 大齐皇帝派这样的主将攻打八州,是下定决心要收回属地了。 张老将军道:“宋将军看起来很着急,否则不会带着几个人冒险进入代州。” 宋羡颔首:“是着急,尤其过了白马岭,见到这边的情形之后,就愈发想要回家。”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张老将军明显一怔,意外地打量身边的青年,现在的青年与方才利落杀人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张老将军皱眉道:“既然想回家,为何还要带兵前来打仗?” 宋羡道:“正因为想家,才不能让镇州也变成这般模样,常年战乱八州百姓流离失所,今日不能救下八州,来日可能就会烧到镇州。” “我们刚刚平息北方战乱,才开始吃饱饭,过上安稳的日子,早些解决了隐患,我也能早些娶妻生子,一觉睡到晌午。” 听到这话,连张老将军身边的那些汉子也忍不住笑了。 “这个思量好,”其中一个汉子道,“俺也想。” 常安望着自家大爷,可惜现在不是白日,否则他真想看看大爷的脸皮是不是被边关的风吹厚了。 不过大爷这话不是玩笑,打仗的时候仍旧留一部分心惦记着娶妻生子,真是儿大不中留。 如果这份心思让老太太知晓了,定然要笑不拢嘴。 张老将军伸手拍了拍宋羡肩膀,他用了不小的力气,宋羡的身形纹丝不动。 张老将军道:“知晓我屯的兵马在这附近?” 宋羡道:“在山的那头。” 张老将军犹豫着道:“你准备要如何帮我们?” “前朝皇族知晓老将军的兵马在代州,如今没能抓到老将军,必然会派更多兵马前来,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将人马和军备藏匿起来,等大齐兵马攻打忻州时再里应外合。” 宋羡说着从怀中拿出了密信和舆图:“张老将军的行踪是嘉慧郡主的人泄露的,在此之前,张老将军还要捉到藏匿在你们之中的眼线。” “我带的人手不多,但可以帮上忙。” 拿定主意,张老将军就不再耽搁,吩咐众人起身赶路。 张老将军道:“许汀真现在如何?” 老将军依旧警惕,在没有完全信任宋羡之前,会开口试探。 宋羡道:“许先生在陈家村开了熟药所,收了一位弟子,师徒两个做了成药,前不久镇州时疫,她们用成药平息了疫症。” 宋羡将手里的药瓶递给张老将军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老将军的手,在老将军想要将药瓶送入怀中的时候,伸手要了回来。 这瓶药是良辰做给他的,绝对不能赠与旁人,就算是张老将军也不行。 张老将军还欲问些别的。 宋羡道:“您在代州是否听说过镇州的事?” 张老将军颔首,听说大齐在调动兵力,派遣将领前来八州之地,前朝皇族和他都在打听消息。 听到最多的就是宋羡、宋启正、蔡戎,这三人之中有一人是主将,开始他猜测是宋启正,却没想到最终是二十岁的宋羡。 既然朝廷命宋羡前来,宋羡必然会些过人之处。 白马岭戍边的将士传来消息,说对面的齐地一片繁荣,即便在关隘之地也见到有人挖药,采药。 潜入八州的商贾也说起过与镇州有关的事。 什么将羊毛纺成线穗种种,虽然只是一言半语,可见镇州被宋羡治理的不错。 宋羡接着道:“那您应该听过陈家村,柳二娘和她弟弟狗子如今就入籍陈家村。我来这里之前,柳二娘曾说,希望八州之地的百姓,也能过上陈家村那样的日子。” 张老将军静谧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你与我说说陈家村吧!” 这一路,宋羡将陈家村种种告诉张老将军,连同柳二娘如今在做的事也一并清清楚楚,柳老翁的死,狗子留在熟药所挑药,许先生和谢良辰每日为狗子针灸,希望他的眼疾能够好转。 柳二娘去了邢州货栈,在那里遇到崔河,说服崔河潜回八州之地。 能说出这些的人,不止熟知陈家村,而且对陈家村上了心。张老将军不会轻易取信于人,但他这些年阅人无数,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眼前这个宋羡能够帮他们,而非是要利用他们,与嘉慧郡主那些人完全不同。 张老将军将宋羡领入村子。 宋羡的目光落在村民身上,目光所及,村民瘦骨嶙峋,眼睛中满是警惕,这一刻他再次想起了陈家村。 …… 此时此刻的陈家村。 陈咏胜带着人正在鬼鬼祟祟地往山中运粮食。 秋收了,北方打的粮食一部分都要送入棚屋中,也就是谢大小姐说的义仓。 刚刚从山上下来,陈咏胜正准备清点人数,就与另一伙人撞在了一起。 两伙人都吓了一跳,差点一起喊出声。 陈咏胜借着月光一打量,才发现那是范里正。 范里正一把拉住陈咏胜,手上用足了力气:“我们也要入义仓。” 第二百七十四章大爷还是军报 陈咏胜心里仍旧七上八下,他还以为他们存粮被人发现了。 陈咏胜将范里正往旁边拽:“你跟着掺和什么?” 范里正道:“那你们做什么?为了战事存粮是不是?这是偷着给宋将军的?” “以防万一,”陈咏胜道,“今年我们种的粮食多。” 范里正挺了挺脊背:“我们种的也不少,凭什么只有你们存粮的份儿?我们村里虽然男丁少,今年入赘了好几个,都是在春耕前来的。别看你们陈家村的女眷能做活儿,我们的也不差。” 陈咏胜不知说范里正什么才好,不知晓的还当他们争什么好事。 范里正道:“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村的不止是粮食还有药材,我们也得出点力。东西不多,如果你一定不肯收,我们就都卸在山下,你看着办吧!” 陈咏胜不知说什么才好。 范里正道:“白马岭打仗谁都着急,尤其主将是宋将军,我们都期望着将军能得胜而归,这粮食能用上最好,用不上……就当给镇州起义仓了。” 谢大小姐说义仓的时候,大家都是同意的,只不过每个村子的情形不一样,就像北山村之前只剩下十二户,能打出多少粮食?即便后来有流民入籍,但流民的房子要重建,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 但范里正硬是从村中凑出了粮食和药材。 “你们赚的多,拿的也多,”范里正道,“我们村里的小子说了,陈家村的饭里掺了粗粮,肉饼也不做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范里正才回过味儿来,谁说义仓放着的只是手头空闲的,那也是整个村子省下来的。 陈家村能省他们就不能省了? 春耕的时候,大家可都是一样从衙署牵牛用农具。 陈咏胜拗不过范里正,再三问:“我就不问你稻米够不够用了,不管稻米还是粗粮,够不够全村人吃?” “够,”范里正道,“黍米我们没留都拿来了,大小姐说了那东西好存放,还有些稻米,村子里可以吃粗粮,那几样药材都留着不卖了。” 陈咏胜叹口气,答应下来,跟着范里正将东西送去棚屋,又把账目仔仔细细地记好。 这几夜整个镇州都没歇着似的。 几个村子偷偷摸摸地藏粮食和药材,一个个熬得眼睛通红,到了白天就跟没事人似的,该干啥干啥。 谢良辰将曲承美领到棚屋里看的时候,曲承美鼻子发酸,差点就掉眼泪。 镇州的赋税交了,还筹了军粮,还将手里剩下的粮食大部分都送入了棚屋。想想春耕时大家辛辛苦苦,如今又全都拿了出来。 谢良辰道:“不一定能用着,就以防万一吧。”真的有需要,粮食不够用,但这些药材做成成药能应付一阵。 这算是给宋将军留了一条后路。 镇州毕竟是宋将军的地方,怎么也得在朝廷之外,为宋将军做些打算。谢良辰希望宋羡能够平安回来。 如果说一点不受伤那也不太可能,但是别受太重的伤。 随着大军北上,谢良辰晚上也经常会睡不着觉,脑海中思量的太多。 有时候会突然想起前世,前世宋羡走的不是这条路,今生他改了章程,到底能不能顺利谁也不知晓。 尤其是谢良辰看到宋羡的信函,说他带着人去了代州,已经找到了张老将军时,心中才再次有所感触。 宋羡还是前世那个让人惧怕的宋羡,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去做的。 在大战之前,带着人越过关卡,深入代州,可想而知是什么情形,为了不惊动前朝人,带的人手必然不多,万一稍有不慎被人觉察…… 前朝兵马想要围堵宋羡还不容易? 敢这样冒险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谢良辰吩咐常悦:“白马岭有了消息,随时告诉我。” 常悦皱了皱眉头,迟疑地问道:“大小姐,您是想要知晓白马岭的军报,还是想要知道大爷的消息?” “如果是军报,我就让人时刻打听交战的情形,如果您关切大爷,我就让人打听大爷有没有生病、受伤。” 谢良辰皱起眉头,耳边忽然想起宋羡与她说的那些话,常悦还真是…… 谢良辰挣扎道:“有什么不一样?” 常悦面露郑重:“打了胜仗人也可能受伤,之前与辽人对阵时,大爷回营之后就倒下了,好几日没有起身,我手里能动用的人不多,盯着军营还是盯着大爷,到底还是不一样。若是让我都盯着,没事的时候还好,若是遇到紧急的情形,就得二选其一。” 谢良辰见常悦有心要将事情说得更明白,急忙伸手阻止:“打听大爷吧!”宋羡没事,战事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常悦应声:“好,我就让人去盯着。”这就对了,没有办不了事的下人,只有说不清楚的主子。 官路上车马不停歇地来往。 八月初一,大齐发兵八州,宋羡被朝廷封为征西将军与杜琢分兵东西攻入八州城池。 虽然是大齐主动发兵,但北方州、县依旧被波及,来往的商贾少了许多,街面上也远没有从前那般繁华。 也有人携家眷逃难。 不过山上忙碌着采药的百姓依旧不少。 陈老太太现在每天多了两件事,就是每天早、晚都要在灶前叨咕一阵子,让灶王爷保佑宋将军,战无不胜。 怕宋老太太心中焦急,陈老太太时不时就带着外孙女、孙儿一同去了宋家,陪着老太太说了好几次话。 宋老太太精神很是不错,仿佛早就习惯了,拉着陈老太太有说有笑,甚至颇有兴致地带着三个人一起看了宋羡的书房。 宋老太太指指点点:“你看看,这哪里像是二十来岁孩子的屋子?我看七老八十的人也不过如此。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年纪的事,该尿炕尿炕,该贪玩贪玩,该成亲的时候,也得选个好闺女娶进门。” 陈老太太听着直点头,说到尿炕,她还看了自家孙儿一眼。 陈子庚只想提醒陈老太太,不要将精神放在他身上,将军阿哥睡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就不尿炕。 陈老太太笑着道:“等到这次宋将军打了胜仗,您想要给宋将军说亲还不简单,哪家的闺女都娶得,没谁会不答应。” 宋老太太摇头叹了口气:“我看未必,我孙儿这样子,不会说话,不懂得讨人喜欢,就算有相中的婚事,说不得女方家也要嫌弃他。” 第二百七十五章心之所系 陈老太太听着宋老太太这话,心中一动,宋老太太不会随随便便说这些。 两个老太太经过几次见面,早就熟络了,许多话也不避着彼此,陈老太太觉得宋老太太能在她面前这样说,这是在向她寻主意呢。 也许她这个乡野村妇说不出个什么来,但总归能替宋老太太解解心烦:“您这是有了心仪的孙长媳?” 宋老太太笑起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谢良辰坐在旁边,忽然一阵紧张,她不知道宋羡有没有与家里人提及过这些,宋羡之前与她说的那番话,意思是要等她想明白,应该不会知会长辈吧? 宋老太太道:“都是我老太太自己乱想的,这次羡哥儿出征,宋家只有我老婆子一个人去送。想他年纪轻轻,在军中出生入死,家中除了老太婆连个惦记的都没有,要不是当时你们都在旁边,我这心里委实不舒坦。” 宋羡去白马岭那日,镇州的百姓一直送出了城外十里。 谢良辰这样一想,不由地想到宋羡临走的前一日,来到陈家村要这要那,她一早就将药、豕膏给宋羡备好了,提前半个月隔日敷豕膏,已经将他的旧伤打理的妥妥当当。 他却非说肩上疼的厉害,她只得炒了盐,灌进口袋里给他热敷,一边敷一边嘱咐他练兵时不要太劳累。 听着外面下雨,在屋子里煮着泥炉,他就坐在小杌子上,瞧着她的目光总让人无法忽视。 谢良辰忙收回思绪,刚好听到宋老太太问外祖母:“你当年嫁女儿的时候如何思量的?与我说说。” 陈老太太笑着道:“我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宋老太太点点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嫁女儿还不都是一个心思,你是怎么相中姑爷的?” 陈老太太道:“我们在逃荒路上遇到的姑爷,姑爷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与老头子看姑爷品性不错,能靠得住,他又肯对我家元娘好,誓言只娶我家元娘一人,就算没有子嗣也绝不纳妾。” 陈老太太提及姑爷当年说的那番话,还觉得脸颊热热的:“总之啊,就是只有一口饭,他也给元娘吃,我那姑爷,我们也没看错,果然对元娘千般万般好。” 谢良辰听着陈老太太叫母亲小名,提及父母的往事,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 陈老太太抿嘴笑:“我们也不图什么聘礼,就想着两个人能欢欢喜喜地过日子。我家老头子说过,什么银钱、财物那都是死物,人啊,不能被死物拴着走,只要人好,元娘愿意,我们就应允了。” 宋老太太听着连连点头:“老姐姐说的没错,是这个道理。” 陈老太太道:“要不说我们庄户人家没那些规矩呢,不怕您笑话,我是婆母买来的童养媳,不过与我家老太爷成亲之前,婆母也要问我一句愿不愿意。 这就成了规矩,我家两个孩子成亲,都要听听他们的意思。不过大户人家与我们不同,我们家这些事您只听听就罢了。” 宋老太太仔细思量:“这么一说,我家羡哥儿更没有长处了……羡哥儿的娘过世早,我这个祖母终究不是母亲,许多地方照应不到,我总觉得亏欠了他,所以从羡哥儿小时候开始,我就给他攒聘礼。 原本觉得这聘礼可能有些用处?现在仔细思量起来,唉!” 陈老太太笑道:“宋将军哪里能得上聘礼,光凭将军自己那便行了。” 宋老太太望着陈老太太:“行?” 陈老太太没有迟疑:“自然行,不过……您的聘礼也不能少,总要女方知晓您的诚意不是?您到时候寻个好保山,将宋将军这些年的军功一摆,诚心诚意地登门求娶,哪有不成的道理?您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些都是小事。” 宋老太太摇摇头:“可不是小事,就怕到时候一慌张乱了分寸,让女方不喜。” 陈老太太以为宋老太太在玩笑:“您若是不嫌弃,到时候叫上我与您同去,我虽然什么话都不会说,站在旁边也能给您仗胆不是?” 宋老太太抿嘴笑:“光站着也不行,还要帮我劝一劝。” 陈老太太答应:“真用得着我,我一定劝。” 谢良辰脑海中忽然泛起一个思量,如果她与宋羡……到时候宋家提亲的人站在外祖母面前,外祖母若是迟疑,宋老太太会不会将今日的话说出来,让外祖母自己劝劝自己? 到时候只怕外祖母要后悔今日说的话。 谢良辰忙将自己的思绪压下去,她怎么会想这些?她没想过要嫁给宋羡。 陈子庚看看祖母又看看垂头不语的阿姐,他也弄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形,将军阿哥到底有没有讨得阿姐欢喜? 两个老太太正说说笑笑,刚好宋家管事妈妈快步走进来。 “老太太,有捷报了,”管事妈妈脸上满是笑容,“大爷打了胜仗,大军入忻州了。” 宋老太太脸上立即满是笑容。 陈老太太向宋老太太道喜。 “同喜同喜,”宋老太太拉住陈老太太道,“你瞧瞧,你们来了就有喜讯。” 陈老太太道:“您就放心吧,宋将军文武双全,前朝人见了还没打就怕了。” 宋老太太欢喜:“您说这话,我都替羡哥儿臊得慌。” 陈老太太道:“我是实话实说。” “您喜欢就好。”宋老太太扬起嘴角。 虽说这才刚刚开始,不过这么快就传回捷报,能感觉到宋羡的兵马势如破竹。 谢良辰只能等到常悦去衙署问过之后,才能知晓其中细节,等到完全拿下忻州,才算走实了最重要的一步。 宋老太太站起身:“这么好的事,我让灶房多做些饭菜,我们替羡哥儿庆贺。” 陈老太太想到镇国将军,来了宋家这么久,她还没见过将军和将军夫人。 可想而知宋将军在家中的处境,母亲过世早,身边只有一个祖母真心实意对他好,也是难为这孩子了。 陈老太太道:“等到将军回来,我们去村子里庆贺,我看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喜欢热闹。” 宋老太太拉住陈老太太的手:“我也瞧出来了,不说别的,羡哥儿在陈家村很不一样,就说用饭……在自个儿家中,他就从来没吃过那么多。” 更没见过她孙儿腿那么勤快,三天两头往陈家村去。 宋老太太看向院子里的常悦,现在连身边的家将都留下了,这是人在边疆征战,心在陈家村啊。 第二百七十六章无地自容 谢良辰陪着宋老太太用过饭食,就去小厨房里做杏仁茶。 管事妈妈在一旁道:“您这是来家中做客的,怎么好又在灶房里忙碌。” 谢良辰道:“正是吃杏仁茶的时候,在家中我也给祖母和阿弟做。” 小灶上,谢良辰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米浆,里面放了熬好的桂花酱,一股杏儿和桂花的香气蒸腾着散开。 “怪不得老太太喜欢吃,”管事妈妈笑弯了眼睛,“闻起来格外香,与厨娘做出的不太一样。” 谢良辰道:“我带来一罐糖桂花,老太太想吃的时候,您让厨娘放一些。” 旁边的厨娘急忙应声。 管事妈妈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大爷在外打仗,老太太心中担忧,胃口也不好,今日倒是吃了不少。” 杏儿茶熬好了,谢良辰盛出来,上面撒好了烘干的核桃碎,让管事妈妈帮忙端出去。 即将离开小厨房时,谢良辰向周围看了一眼,厨娘迎上她的目光,神情中满是恭敬。 谢良辰点点头,自从她进了小厨房开始,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盯着她瞧。 这厨娘是从宋家祖宅选来给老太太做药膳的。 谢良辰走向那厨娘:“要给老太太做秋梨粥吗?” 厨娘正在整理厨房中的药材,听到谢良辰说话,立即应声道:“备着给老太太睡前喝一碗。” 谢良辰目光扫去,厨娘看起来神情自然,却将手里的白术丢进了白及堆里。 “老太太用了杏仁茶,”谢良辰道,“今天不要用秋梨了吧,可以做红枣茯苓粥。” 厨娘点头。 谢良辰将红枣茯苓粥的做法与厨娘说了一遍,这才转身走出了小厨房。 看着谢良辰的身影渐行渐远,厨娘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去药箱中寻茯苓,看到自己不小心放错的白术,手心里都是冷汗。 也不怪她会紧张,那位谢大小姐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她在药材箱里藏了东西,恐怕会被谢大小姐发现。 厨娘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慌乱的心情。 没事,她只是缓缓用药,不会有人察觉,夫人说了就算郎中过来,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到蹊跷。 厨娘心中念叨着,这样的时候千万不能因为慌乱出什么差错,否则坏了夫人的大事,她就没了活路。 …… 宋老太太吃完了杏儿茶,只觉得身心格外舒畅。 陈老太太又与宋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告辞。 将陈老太太祖孙送走,宋老太太立即没有了精神,吩咐管事妈妈扶着她去歇着。 “我睡一会儿,没有大事不要喊我。” 管事妈妈应声,伸手将房门关好。 宋老太太这一觉睡到了晚间,直到宋启正进门,宋老太太还没起身。 宋启正径直走去宋老太太院子里:“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管事妈妈应声道:“老太太这两日就没有精神,大约今日与陈家村的老太太说话累着了些,这才多歇了一会儿。” 宋启正点点头。 “谁啊。” 屋子里宋老太太的声音传来,管事妈妈进门禀告之后,才将宋启正迎了进去。 内室中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宋启正微微皱眉,上前两步去搀扶宋老太太:“母亲服药了?” 宋老太太点点头:“化了一颗药丸吃下,现在舒坦了许多。” 宋启正低声道:“是请江太医来的?” 宋老太太看向儿子,一双眼睛清澈:“不是,是我请了陈家村的谢大小姐。” 管事妈妈走出去,将屋门紧紧地关好,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两个低声交谈。 宋启正听着这话,立即明白过来:“您是觉得江太医有问题?” “谁知道呢,”宋老太太道,“你也查了那么久,这家里有多少人不可信,你可查清楚了?” 宋启正的头不禁垂下来。 宋老太太道:“我不用江太医不是怀疑他,而是你说的不能打草惊蛇,借着请谢大小姐进门做客,便让那孩子帮我看看脉象。” 宋启正想起那被村民们称为“辰阿姐”的小姑娘,虽说她懂得药材,听说也跟着一位女郎中学了医术,但…… 宋启正依旧担忧宋老太太的身子:“她能行?” 宋老太太露出笑容:“没有谁比她更妥帖的了。” 母亲对陈家村那小姑娘的欢喜,让宋启正一怔,母亲许久没有这般夸赞过一个人了。 宋老太太靠着引枕,心中感叹,可惜火候没到,若是问过孙儿,定了这门亲事,她就能逢人便夸赞这个孙媳妇。 宋老太太道:“有人在我饭食里用了药,用不了多久,恐怕就会内风致病。” 宋启正眼睛中一闪怒气,他万万没想到有人将手伸到了母亲屋子里。 宋老太太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这手段你可熟悉?羡哥儿在祖宅时,家中也是这样的琐事不断,当时你是如何责怪羡哥儿的?眼下羡哥儿人在外征战,你觉得此事也是羡哥儿所为?” 宋启正神情一僵,露出几分羞愧。 宋老太太接着道:“眼下你在定州查找内贼,羡哥儿带兵去了西北,眼见就会立下大功,有人就坐不住了。” 几个月前,家中出这样的事,或许宋启正还会犹疑,可现在这一切不过就是印证他心底的答案。 他假装不知晓,就是要将她抓个正着。 “我一个老太婆,我是死是活本来没什么用处,”宋老太太抬眼看着儿子,“不过我这条性命倒是能用来拿捏你,真正该小心的人是你。” 宋启正从心底打了个冷颤,他身边的人,一直都在算计他,他不想相信,但此时此刻由不得他不信。 “一个妇人,千方百计害自己的夫婿,你说是为了什么?”宋老太太说着长长地叹口气,“这么看来,你在她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宋启正脸上一红,只觉得热血全都冲上了额头,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宋羡生母讥诮的目光,只不过这次不能令他愤怒,而是令他无地自容。 宋老太太道:“接着看吧,她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 宋启正攥紧了拳头,他猜到荣氏要做些什么,这次无论他愿意与否,都要亲眼目睹那血淋淋的真相。 第二百七十七章设局 镇州。 树木掩映下一座古庵屹立在其中。 大齐兵马攻打八州以来,不少人前来上香,祈求大军早日得胜归来。 荣夫人捐了香油钱,让坤道带着进了后院歇息。 坤道去准备素斋,荣夫人端起茶来喝,她的心情,看似如这古庵般平静,其实手指忍不住有些发颤。 她在等待一个人。 终于门被人推开了,坤道将饭食放在方桌上,不过这次她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荣夫人身边。 “夫人,”坤道低声道,“都准备好了,兵马到了拒马河,到时候会攻打关卡,牵制住镇国将军的兵马。” 荣夫人的手蜷缩起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眼前浮现出宋启正的面容,想到了这些年的夫妻之情,不过很快就被宋旻的死淹没。 都是宋启正逼她的。 宋启正怀疑她们母子,一心扶持宋羡,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打理宋家内宅,却比不上那贱女人和那杂种。 她亲眼看着宋启正不遗余力地筹备粮草给宋羡,将宋家军内最好的将士都派去了宋羡身边。 等到宋羡得胜归来,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是宋羡的,哪里还有她和她儿子的立足之地? “夫人,”坤道再次开口,“爷让我问您,您可拿定了主意?若是您不想如此,大军还会撤回新城。” 荣夫人心中一颤:“那他要如何向辽国太后交待?” 坤道摇头:“爷只是说,都听夫人的安排。” 荣夫人一阵心疼,他为了她什么都肯做,她怎么还能犹豫不决? 当年遇见赵兴宗时,她与宋启正已经定下婚约,如果能早一些,或许她会拼着忤逆长辈,也要推掉宋家的婚事。 从京城到北疆,赵兴宗对她的关切她能感觉到,尤其北方战乱时,她被送回定州祖宅的路上,半路上不小心遇到的辽人,还是赵兴宗带着人救下她。 那天夜里,她缩在山洞中,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半夜里才感觉到了温暖。 是赵兴宗寻到了一件氅衣,披在了她身上。 那天,她看着洞外的那条人影一直守着她到天亮。 赵兴宗说是为了宋启正才会护着她平安,但她看向赵兴宗时,赵兴宗的目光在闪躲,那一刻她就知道,赵兴宗对她生了爱慕之心。 虽然有些羞恼,心中却也欣喜。 谁不愿意被人爱护? 想到这里,荣夫人愈发难受,她如此对待宋启正,却换不来宋启正的关切。 尤其是宋裕和宋旻被辽人带走之后,宋启正还想着如何攻打辽人,根本没有将两个儿子放在心上。 赵兴宗却让人前来劝慰她,告诉她一定会将她的两个孩儿救下来,她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却收到了赵兴宗被俘的消息。 她惊讶又慌张,不知赵兴宗是不是为了救她的孩儿才会如此,果然她的预感成真了,赵兴宗设法让人救下宋旻、宋裕,将他们带回了大齐,而他却永远留在了辽国。 她得到消息时,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赵兴宗变成了萧兴宗,从大齐将领成了叛国的奸贼。 谁也不知道萧兴宗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只有她知晓。 后来萧兴宗几次遣人前来,她开始并不敢见面,但时间久了她就明白,萧兴宗并没有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只是想要帮她。 提醒她小心宋羡和宋羡身边的人,当年宋旻和宋裕之所以被辽人抓走,是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而泄露这消息的很有可能就是宋羡那些人。 宋羡年纪小,但身边却有人想要扶持嫡长子,宋羡在一日,她的儿子就什么都得不到。 从前她只是想要宋启正不喜欢嫡长子,但这显然不足以打压宋羡,必须要让宋启正和宋羡父子成仇。 于是……有了那次宋启正遇刺。 那次遇刺是假的,为的是嫁祸给宋羡,这一次是真的,她要让宋启正死,宋启正死了,宋羡战死在西北,她的裕哥儿才能执掌宋家军,从此之后她才能高枕无忧。 荣夫人看向坤道:“你手里还有多少人?” 坤道低声禀告:“这些日子损伤了不少,爷手里的十三太保去了两人,何宽和赵妈妈也被押入大牢,我们的人手不足,不能与宋启正正面冲突。” 荣夫人道:“我自然知晓,我在老太太身边安插了人,到时候老太太突然病发,宋启正必然带着人去镇州,你们便在路上伏击。” 宋启正死于辽人之手,不会有人怀疑到她。 宋启正一死,辽人趁机通过易州关卡,萧兴宗会一直往西去迎战宋羡,与前朝人联手将宋羡杀死再八州之地。 当年赫赫有名的广阳王也是这样战死,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宋羡。 定州、镇州等地的军营,自然而然就会落在宋裕手上,萧兴宗派来的辽人不会与宋裕为难,宋裕很快就能平息北方的局面,守住关卡。 到时候军功会是谁的? 坤道应声:“都听夫人的安排。” “那就这样吧,”荣夫人道,“等宋羡深入八州之时,我们就动手。” 坤道起身从屋子里退出,荣夫人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完成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安排,只要一切顺利,她就再也不用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荣夫人摩挲着腰间的玉牌,那块玉牌看起来普通,却是萧兴宗给她的调兵之物,只要她握着这玉牌,辽人的兵马就会听命于她。 她的旻哥儿不就是用了一下宋启正的令牌,却被宋启正押去京城丢了性命。 这次,她要宋启正为旻哥儿偿命。 想起宋旻,荣夫人脑海中又浮现起陈家村,大事成了之后,她还要收拾陈家村,让陈家村那些人付出代价。 …… 宋裕从衙署出来,身边家将低声禀告:“夫人从庵里回来了。” 宋裕点了点头,看来母亲是拿定了主意要对付父亲。 那他就装作一无所知,反正到头来得利的人永远都是他。 宋裕道:“去给嘉……杨五小姐送个消息,就说我这里十分顺利,让她不要担忧。” 等他掌控了宋家军,就能守住北方,发兵西北,八州之地,嘉慧郡主都会是他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帮忙 宋裕的人将消息送了出去。 另有一份消息,被庵中那坤道递给了蔡戎。 朝廷出兵八州之地,整个北方的军营都严阵以待,蔡戎坐在中军帐中,旁边的丽姝穿着一身兵卒的甲胄,正将葡萄喂进蔡戎嘴里。 蔡戎看着坤道的信函,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你看看,我就说,宋启正除了会打仗之外,其余的一塌糊涂,”蔡戎笑出声,“他的正室私通义兄,继室居然私通辽人,哈哈哈哈。” 蔡戎几乎要将眼泪笑出来:“不知道宋家那三个兄弟,到底有没有他的种。” 丽姝也跟着掩嘴笑,然后她压低声音道:“老爷,这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您?” 蔡戎正是得意之时,军帐中也没有旁人,伸手揽住丽姝道:“辽人想要借我之手,除掉宋启正。” 丽姝道:“辽人想要趁乱拿走大齐的城池?老爷,这……这,真的让辽人得手,老爷岂非要受牵连?” 蔡戎摇摇头:“我哪里会这么傻,我戍守的城池自然不能给辽人,但定州以北的关卡,还有八州之地的代州,如果辽人有本事拿走,那就与我无关了。 毕竟我手里兵马不多,宋启正引出如此大的祸患,我能够平息战乱,守住拒马河,已然功不可没。” 丽姝明白了,立即露出欢喜的神情:“妾身就是怕辽人出尔反尔,您可要小心。” 蔡戎道:“等这件事过去,我已经将与辽人往来的密函都烧毁了,至于萧兴宗派来的那些辽人,先藏在瀛州,等镇州乱起来,我趁机将他们都处死,就不会有人知晓这桩事。” 丽姝一惊:“您杀了萧兴宗的人,只怕萧兴宗不肯善罢甘休。” 蔡戎脸上满是不在意的神情:“我取了定州等地,北方再也无人与我争锋,我何必再去理睬萧兴宗。” 蔡戎越想越觉得欣喜,萧兴宗提出这样的计策时,他不知晓其中内情还有些犹豫。 怪不得萧兴宗说,等时机成熟时会给他一份大礼,到时候他定然会满意。 他万万没想到萧兴宗说的大礼,就是宋启正的继室荣氏。 蔡戎道:“怪不得宋旻能够勾结辽人,原来有他母亲帮忙。” 提及此事,蔡戎不禁浮想联翩,猜不到荣氏何时开始与萧兴宗有染? 蔡戎道:“我只需等到荣氏设计杀了宋启正,我再出兵为宋启正报仇,不管朝廷怎么查,荣氏通敌证据确凿,宋裕生母这般,他也逃不掉。没有宋启正在后方,宋羡的军备全由我掌控,到时候我再慢慢收拾宋羡。” 说完这话,蔡戎得意地望着丽姝:“如何?还有谁比你家老爷算得更清楚吗?” 蔡戎手臂一伸,将丽姝牢牢地扣在怀里。 蔡戎又将信函看了一遍,萧兴宗的确有本事,这也给他提了个醒,不能跟萧兴宗太多来往,免得哪日不知不觉中被算计。 让丽姝退下去,蔡戎叫来心腹:“去镇州打听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禀告我。”他也不能全都依赖辽人给的消息。 “还有,”蔡戎道,“盯着点秦茂行,别让他关键时刻坏我的事。” 心腹应声道:“秦将军一直在营中练兵,没有什么异动。” 蔡戎点头:“那就好,总之不能大意。”他栽在宋羡手里一回,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 秦茂行虽然在练兵,却也盯着中军大帐的动静。 蔡家军一直没停了操练,仿佛随时都会充当援军似的,但粮草并没有运出瀛州,秦茂行认识苏怀清之后,从苏怀清那里学到了不少。 凡事不能去听,而是要看。 蔡戎言不由衷,练兵是真的练,但没做前往八州之地的打算。 到了这一步,秦茂行不得不佩服宋羡,宋羡出征之前,已经预见蔡戎会动手。 秦茂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营帐里,苏怀清正在帮他整理文书。 看到秦茂行之后,苏怀清立即道:“可有镇州的消息了?” 秦茂行道:“眼下还没有送信过来。”他与宋羡约定好,一点有了动静,宋羡就会让身边人送消息给他。 宋羡虽然不在镇州,定然留了亲信坐镇,前几日宋家家将还送了口讯前来,让他留意从邢州来的军备。 他一查之下,发现邢州拨给他们的军备,超过了朝廷下发的数目,不但如此蔡戎有意把控北方粮草等物,运送给宋羡的粮草始终处于最低线。 眼下天气好,应该尽可能多运军资前去,否则遇到下雨、大风,或者北方有什么变故,运送不及时,军备岂非要供应不上? 难不成蔡戎想要用军备节制宋羡? 苏怀清目光微远,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半晌才回过神:“应该快了。” 等到战事焦灼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秦茂行道:“宋羡胆子也不小,明知宋家乱成一团,还有蔡戎虎视眈眈,他却敢放下这些直接带兵去西北,就这样信任宋启正?如果宋启正真的那么精明,也不会将宋家管成这般模样。” 苏怀清道:“不止是宋启正吧!” 秦茂行道:“那还能有谁?” 苏怀清没有说话,低下头依旧整理文书,让宋家家将来询问粮草、药材之事,尤其是药材的数目…… 苏怀清脑海中浮现出宋羡用车马接走谢良辰那一幕。 会是她在帮宋羡吗? 如果是她,她能够吩咐宋家家将?差遣宋羡的人手? “怀清,在想什么?” 秦茂行的声音传来,苏怀清才回过神:“蔡戎可能会出兵定州、镇州,你要设法阻止更多将士卷入其中。” 秦茂行点头。 苏怀清道:“蔡戎毕竟是节度使,兵马都要任他驱使,恐怕你很难说服他麾下诸多将领。” 秦茂行知晓,能听命于他的将领并不多。 苏怀清道:“我们要想个法子,也许那些将士不能听从你的号令,但必须听命于朝廷。” 秦茂行心中一动。 苏怀清道:“一旦出了事,北方必定大乱,朝廷有命一旦兵乱,定要守住关卡要塞。” 秦茂行眼睛亮起来,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这样他就能阻拦住更多蔡家军。 苏怀清目光微深,如果他没料错的话,关卡要塞定会有军情,这一步不会走错。 第二百七十九章来客 秦茂行吩咐身边人做事。 苏怀清就站在账外看头顶的天空。 黑夜里,月光格外的皎洁。 这八州之地引来多少人觊觎?虽然要费一番周折,但是能抓住蔡戎和辽人的奸细,就比什么都值得。 情势十分紧张,可这份紧张中,让他隐隐带着几许期待,幸好他没有入场科举,而是站在这里做这样一桩事。 等了一会儿,秦茂行走到他身边低语:“镇州传来消息了,他们会想法子打探消息,找到萧兴宗派来与蔡戎商议对策的辽人下落,让我先不要轻易动手,免得被蔡戎怀疑。” 如果秦茂行被怀疑,那么接下来有些事不免就失了先机。 苏怀清点头:“那就照他们说的做。” 秦茂行沉默片刻道:“难不成宋羡在蔡戎身边有眼线?能比我打探的消息更多?他有这样的神通?” 苏怀清道:“这么重要的事,他们不会乱说。” 秦茂行道:“若是这次北疆的争斗能顺利平息,从此之后我对宋羡就再无二话,心服口服。” 苏怀清伸手拍了拍秦茂行的肩膀,转身走回军帐,他们还有不少细节要商议。 …… 蔡戎的中军大帐中,鼾声大起,蔡戎已经睡着了。 丽姝留下一盏油灯,轻手轻脚走出军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压在胸口一晚上的浊气终于被吐了出来。 丽姝眼睛中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 跟了蔡戎这些年,蔡戎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恶心,为了能拿到兵权,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私底下勾结辽人。 丽姝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函,这信函是萧兴宗写给蔡戎的,方才蔡戎将它投入炭火中想要付之一炬,她趁蔡戎不注意,用袖子遮挡冒险上扑灭了火,留下了残余的部分。 这是蔡戎通敌的一个证据,像这样的罪证这些年她小心翼翼积攒了不少,只等着全部交给郡主。 让郡主可以拿捏蔡戎,胁迫蔡戎出兵八州,帮忙夺回属地,这样她父母和妹妹就再也不用过那种苦日子。 丽姝坐上马车,一路去蔡戎安置她的小院子。 夜已经深了,丽姝遣退了身边人,关好门准备回内室歇息,当她的脚刚踏入内室时,敏锐的发现不同寻常,就要张嘴唤下人前来,听到一个声音。 “阿莺,这些年你还好吗?” 丽姝的身体顿时一僵,她姓佟单名一个莺,只因为她的声音好听,她娘说像外面树梢上的黄莺。 本来家中穷困,生活艰苦,好在一家人在一起,还能苦中作乐。 直到有一日前朝的一个将领死在佟家村,整个佟家村被诬陷谋反,她亲眼看到祖父、两个哥哥惨死,父亲断了两条腿,幼弟被官兵一脚踹死。 从此之后她心中只有仇恨。 他们都说要等张老将军为他们做主,但依靠别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听到母亲的哭声,父亲因为疼痛的惨呼…… 一颗心仿佛被人丢在火中焚烧。 也是那时候聂婆子找到了她,告诉她广阳王血脉嘉慧郡主的事,郡主想要拿回八州之地,可惜手下没有人帮衬。 若是她肯跟着去齐地帮郡主,他们会给母亲一笔银钱,会庇护她的家人。 与她一同前往齐地的还有几个女子,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她们来到齐地之后,果然见到了嘉慧郡主,郡主派来嬷嬷教她们读书、礼仪,教她们穿衣打扮,教她们如何讨好男子。 等她察觉到嘉慧郡主想要她们做些什么的时候,心中有不愿,不甘,耻辱和怨愤,但最终又被仇恨压制住。 她就这样被送到了蔡戎身边,为嘉慧郡主打探消息。 “你是……”丽姝没有叫喊,警惕地望着屋子里的人。 那人向前几步,让自己的脸露在灯光之下。 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伤痕,最长的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颌,仿佛将整张脸劈开来,这样狰狞可怖的一张脸,还是被丽姝一眼就认出来:“你是玉娘。” 这是与她一起从嘉慧郡主府中出来的女子。 丽姝上前拉住玉娘的手:“你不是被送去了南方?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玉娘望着丽姝:“阿莺,我们被骗了,郡主骗了我们,你可听说郡主被夺了封号,赶出了郡主府。” 丽姝惊诧地怔愣了片刻才点头:“郡主是被宋羡陷害的。” 玉娘摇头:“不是陷害,都是真的,郡主暗中在八州挑起争斗,就是为了让我们愤恨前朝人,心甘情愿为她效命。其实这桩事我早就知晓了,他们提及佟家村的时候,我刚好偷听到,正因为这样我才逃走,想要离开嘉慧郡主的掌控。 谁知半路被捉到,他们毁了我的容貌,差点将我杀死,幸好我命大,苟延残喘地活下来,这次听说郡主出了事,我这才前去探听消息,遇到了宋将军手下的人。” “郡主带走我们之后,并没有理会佟家村,你父亲和哥哥都已经过世了,是张老将军杀了孙岙为佟家村报了仇。” “而且这桩案子有蹊跷,郡主身边的管事妈妈招认说,孙岙的义子是嘉慧郡主命人所杀嫁祸给了佟家村。” 丽姝不敢相信,一步步向后退去。 父亲已经过世,而且当年佟家村的惨案都是因为嘉慧郡主? 这怎么可能。 “阿莺,”玉娘道,“你跟着郡主这么多年,仔细想想郡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做的事是否都见不得光?即便是现在……大齐发兵八州,郡主又在做些什么?她做的真的对吗?” 丽姝眼睛一片模糊,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 玉娘道:“你好好想想,明天我还会来寻你。” 说着玉娘将袖子里一张纸笺递到丽姝面前:“这些是当年一起离开属地投奔郡主的人,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她们,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这次我们要一起回到属地。” “阿莺,你与我们一起走吗?” 丽姝回过神时,玉娘已经悄悄走出了屋子。 不知是谁带玉娘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但丽姝知晓这不是梦,因为那张纸笺就摆在她眼前。 第二百八十章终于来了 玉娘从丽姝屋子里出来,立即就被人妥善地带离了那院子,就算丽姝大声喊叫,蔡家家将也找不到玉娘的踪迹。 等到玉娘走进瀛州城内的一家客栈中,谢良辰早就等在了那里。 “大小姐,”玉娘低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希望阿莺能够想明白。” 谢良辰倒茶给玉娘:“她会的。”十分的肯定。 玉娘道:“是不是她……追了出来?” 谢良辰笑道:“那倒是没有,但是守在那边的人说,丽姝没有知会蔡戎。”这件事不告诉蔡戎,也就是心中有了犹豫。 玉娘松了口气,就像是压在心头的事又解决了一件似的。 谢良辰看着玉娘:“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自从找到你之后,就让你东奔西走。”要从嘉慧郡主下人嘴里审出线索,然后带着人去核查,每次找到一个人都要费些周折。 这件事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做,因为谢良辰知晓嘉慧郡主背后另有其人。 玉娘道:“眼下那些事倒是可以放一放,阿莺这件定要办好,否则将来真的闹出战事,阿莺定要后悔。” “阿莺现在只是暂时被蒙蔽,她想明白之后,看到那些无辜的百姓……唉……不如明日我再去劝劝她,一次不行就多去几次。” 谢良辰摇头:“太危险了,不能频繁出入那里,蔡戎的兵马就在附近,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察觉。” 玉娘道:“只要能尽一份力,冒险我也不怕。” “我怕,”谢良辰笑道,“打草惊蛇,后面的事也不好做。” 玉娘知道谢大小姐是在担忧她的安危,才故意这样说,人与人之前相处一阵子,就能感觉到真心还是假意,她们当时会被嘉慧郡主推着走,都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想明白这些,玉娘反过来劝谢良辰:“您也早些回去,免得出什么差错。” 谢良辰来瀛州,除了让玉娘劝说丽姝之外,还有一桩事,如果丽姝不愿意帮忙,她要知晓杨五要动什么手脚。 到了这个时候,杨五定会让人来找丽姝。 …… 丽姝一晚上没有睡着,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玉娘的话,玉娘说的那些她不是没有猜疑过,只不过眼见大齐向八州出兵,她们多年期盼的事就要实现,她怎么会临阵退缩?只能按照郡主吩咐的向前走。 “姨娘,该起身了。” 听到下人的声音,丽姝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今日她应该将从蔡戎这里收到的消息让人送给郡主,包括她手中拿到蔡戎通敌的证据。 “姨娘,”下人上前低声道,“奴婢今日是不是该出去一趟,采买些东西?” 丽姝点头,思量了一整夜她拿定了主意:“你去送消息,就说……就说证据还没有到手,但我会打听清楚萧兴宗派来的人藏匿在何处,等到郡主派人来之后,就能将那些人拿下。” 拿下了那些辽人奸细,嘉慧郡主就能要挟蔡戎为她做事。 下人应声走了出去。 丽姝等到下人走远了,这才闭上眼睛,那下人是嘉慧郡主派给她的,她吩咐下人这样做,就是信了玉娘的话。 现在她想要见到玉娘,好好问问玉娘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算不再问嘉慧郡主做事,眼下北方即将乱起来,他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谁又能来挽回这局势? 丽姝半晌才振作精神,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先摸清楚萧兴宗派来的人,如今被蔡戎藏匿在哪里。 她来不及去思量这些年她到底做错了多少事。 但她觉得握住蔡戎通敌的证据没有错,即便嘉慧郡主不可信,她也要设法将证据交给朝廷,让朝廷处置了蔡戎。 忙碌了两日,丽姝算是小有收获,终于听到蔡戎吩咐人给辽人送去礼物,那些人就藏匿在莫州城外的一处村子中。 到了晚间,丽姝不敢歇息,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窗子被人轻轻推开,丽姝又看到了玉娘的脸。 丽姝快步上前拉住了玉娘。 玉娘低声道:“想好了吗?” 丽姝没有回答反而道:“你是在为宋羡做事?”想了几日,她也明白了,戳穿嘉慧郡主的人是宋羡,玉娘很有可能是被宋羡找到的。 玉娘颔首。 丽姝道:“你们准备如何做?” 玉娘拉住丽姝的手:“只要北方安稳,就能夺回八州之地,你可愿意帮忙?你若愿意,我带你去寻几个人。” 丽姝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丽姨娘坐车离开院子,走入街市上一处绣庄,绣庄里几个绣娘正在忙碌,丽姨娘仔细看过去。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她恍然回到了那一年,她们一起相携离开属地,心中满是仇恨和期望。 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这些人又聚在了一起。 “阿莺。” 丽姝鼻子一酸,她点了点头,轻轻地拉住了一个绣娘的手。 不知为何,丽姝觉得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多年的心愿或许终究会实现,等战事结束,她们会一起回到属地,回到家乡。 当然在此之前,她们也要为属地尽一份心力。 丽姝好不容易稳住心绪,只见眼前的帘子掀起,两个人从里间走出来。 其中一个她识得,那是嘉慧郡主提及的许汀真,她打听许汀真的事时,曾让人偷偷绘过许汀真的画像。 另外一个不用猜就知晓,一定是许汀真的徒弟,陈家村的辰阿姐。 丽姝本来惴惴不安的心,这一刻全都落在了实处。 原来是她们。 也应该是她们。 那些证据和消息有了该去的地方。 …… 镇州。 荣氏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前朝皇族率军与宋羡交战在忻州县内,前朝几万大军将宋羡缠住。 他们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荣氏心跳如鼓几乎,手脚冰凉,焦灼地等待着消息。 “夫人,”管事妈妈快步进门道,“拒马河发现辽人的大军,老爷已经赶去易州,让您好好照应家中。” 荣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慌张,等待了多少年,这一刻终于来了。 “裕哥儿在哪里?”荣氏道,“快让裕哥儿回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乱家 荣氏眼下最担忧的就是宋裕,刀枪无眼,她怕辽人的兵马会误伤她的裕哥儿。 宋启正带兵去迎战辽人,宋裕留在衙署,如此一来,等到宋启正出了事,宋裕刚好就能顺理成章的掌事。 管事领命去寻宋裕,荣氏则一路去宋老太太院子里。 “夫人。” 荣氏一行人刚进了宋老太太院中,管事妈妈急匆匆地上前道:“老太太听到消息就觉得胸口疼,已经让人去传郎中了。” 荣氏听得这话,立即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宋老太太房中。 隔间里,宋老太太靠在引枕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 荣氏心中一喜,脑海中浮现出宋老太太站在她面前疾言厉色的模样,她心中不禁一阵冷笑。 自从她嫁进宋家,宋老太太就处处与她为难,明里暗里维护宋羡,在老爷面前搬弄是非,迟迟不肯将中馈完全交给她打理。 她心中一直满怀愤恨,如今终于能目睹宋老太太的下场。 “娘,”荣氏开口道,“您这是怎么了?快去禀告老爷,让老爷回来瞧瞧。” 宋老太太听到这话挥了挥手:“不用……老毛病了,让……启正安心在外做事,不用顾及家中。” “那怎么行,”荣氏坐在宋老太太床边,“这样的事,媳妇不敢瞒着。” 宋老太太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懂得轻重……” 荣氏这次没有说话,直等到下人送来了熬好的汤水,她这才伸手接过来:“娘,您先喝些热汤缓缓精神。” 宋老太太没有动,荣氏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还愣着做什么,扶老太太起身。” 管事妈妈上前的功夫,荣氏看了一眼送汤来的厨娘,厨娘看起来略微有些慌张,想着荣夫人点了点头。 荣氏心里登时安稳下来,亲手将汤一勺勺地喂进了宋老太太嘴里。 宋老太太喝过热汤之后,似是更加没有了气力,恹恹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仿佛变得微弱了些。 “娘。”荣氏试探着叫了一声。 宋老太太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荣氏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还是去让人知会老爷吧,就说老太太病重了。” 见到这般情形,下人不敢再耽搁,应了一声,急忙下去安排。 荣氏看向侍奉老太太的妈妈:“你们都出去吧,这里有我陪着老太太。” “怎么好让夫人一个人守着,”管事妈妈道,“让奴婢也留下来帮衬着……” 话还没说完,荣氏厉声道:“从前家中都是老太太打理,如今老太太病倒了,自然有我拿主意,说到底都是你们侍奉不周,才让老太太如此,等老爷回来定然饶不了你们。” “来人,”荣氏吩咐道,“将老太太屋子里侍奉的人都拿下,等着老爷回来发落。”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虽然大家都知晓老太太和荣夫人素来不和,但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礼数,今日荣氏却一反常态,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模样。 床上的宋老太太也被荣氏的声音吓到了似的,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显然是要阻拦荣氏。 “你……” 不等宋老太太说完话,荣氏伸手按住了宋老太太微微抬起的手臂,不容置疑地道:“老太太,您要好好养病,这些都交给媳妇来做。” 荣氏的手用足了力气,让宋老太太动弹不得。 “听到没有?”荣氏道,“难不成我这个当家夫人的话,都不听了?” 荣氏话音一落,几个婆子立即上前,将宋老太太屋子里的管事带了出去。 屋子里一阵嘈杂声,床上的宋老太太鼻翼嗡动,脸上满是怒气。 荣氏比往常看起来更有耐心,忽然轻声轻语:“娘,您病了,要听媳妇的话,媳妇会好好侍奉您。” 宋老太太盯着荣氏,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荣氏声音冰冷:“媳妇早就劝您要听太医的,您却非要找来一个乡野村妇来做药膳,媳妇瞧着八成是那药膳不对。” 宋老太太道:“是你……” 荣氏摇头:“您不准媳妇踏入院子,这桩事如何能怪在媳妇头上?娘,您可不能这样,每次府中出事,您都要怀疑媳妇,无论媳妇怎么做,您却都不能满意,这到底是为什么?” 宋老太太眼睛中要冒出火来:“都是……你……背后捣鬼。” 荣氏挺直了脊背,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她还记得宋旻、宋裕被捉的时候,她求宋老太太劝说宋启正退兵,保住她的两个孩儿,宋老太太却如何也不肯。 若是这件事落在宋老太太身上又会如何? 她让人向宋老太太下了药,是要接掌内宅。 接下来她还另有安排。 荣氏微微弯起嘴唇,她不信宋老太太落入辽人手中,宋启正会无动于衷。 宋老太太病成这般模样,真的落入敌手,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要想一想,荣氏就觉得有趣。 “您好好歇着,”荣氏冷冷地道,“媳妇去厨房给您熬药,您放心,老爷对您一片孝心,定然会回来看您。” 荣氏说完转身向屋外走去,如今就等着好戏上演了。 走出宋老太太的院子,荣氏去了前院,等待了半个时辰,就听管事来禀告:“老爷和二爷回来了。” 果然,宋启正不能丢下宋老太太不管。 荣氏吩咐人下去,与此同时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跃入宋家宅院。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打斗声,紧接着下人来禀告:“夫人,不好了,有人摸进宅子里了。” 荣氏惊呼一声:“什么……什么人?快……快去看看老太太。” 内宅中一片混乱,荣氏却反而安稳下来,她知晓外面那些人是谁的人手,这一切本就是她安排的,那些人只会带走宋老太太,岂会伤了她? “备下马车,”荣氏道,“护着老太太离开。” 荣氏快步走出去,带着人将宋老太太抬上马车:“护着老太太去庄子上,那里有密道,方便躲藏,快……” 眼看着马车一路前行,荣氏脸上露出笑容,她转身正要示意萧兴宗的人手离开,她可是亲手将宋老太太送到了他们手里。 只听身边传来惨呼声,紧接着一柄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荣氏不禁一怔,抬眼看去,只见手持利器的是萧兴宗派来的人手。 荣氏满脸惊诧。 第二百八十二章受辱 “夫人,您也要随我们走一趟。” 荣氏听到那人压低声音低语。 荣氏刚要板起脸来斥责,这些人竟然敢在这时候自作主张,谁知道还没有开口,感觉到脖颈上一痛,整个人都晕厥了过去。 荣氏再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是一阵马蹄声响,然后她就感觉到了一阵恶心,她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正趴伏在马背上,坚硬的马脊仿佛将她劈成两半。 荣氏挣扎起来,却还没能直起身就被人死死地按住了后背,荣氏想要大喊救命,刚刚扬起脸就感觉到脸颊一阵疼痛,被人生生甩了一巴掌在脸颊上。 荣氏耳边一阵嗡鸣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牙齿咬破了舌头,一律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疼痛之后就是恐慌,荣氏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形?抓她的人到底是谁? 难不成是被宋启正察觉了?还是宋羡向她动了手。 为何没有人来救她,她的裕哥儿在哪里? 荣氏苦苦地支撑着,终于等到马蹄渐缓,骑马的人勒住了缰绳跳下马背,然后她领子一紧被人从马背上拖下来,丢在了地上。 荣氏终于可以看清楚周围的情形,十几个人穿着短褐,腰间都带着利器,脸上是冷漠、凶狠的神情。 那是辽人。 萧兴宗给她准备的人手。 荣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不对,全都不对了,她为何会被抓,那些人为何会如此对她?按照她和萧兴宗谋算好的,被绑的应该是宋老太太,宋启正知晓宋老太太被抓,一路追赶过去,辽人会在半路上设下陷阱射杀宋启正。 “你们在做什么?”荣氏好不容易回过神,“你们投靠了宋羡?背叛了赵……萧大人?” 任凭荣氏说话,那些辽人却不理睬她,只是用辽国话语交谈。 荣氏终于想起了一桩事,她伸手摸向腰间的玉佩,萧兴宗送给她的玉佩还在,荣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将玉佩解下举起。 荣氏用尽全力:“你们敢不听命于萧大人?” 那些辽人终于回头看向她,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 荣氏道:“你们应该知晓萧大人的脾气,你们敢有忤逆之事,萧大人定会惩办你们。” 对,她手中唯有萧兴宗给她的信物,这现在是她唯一的依仗。 辽人终于停止交谈,其中一个转身向她走来。 眼睛在那玉佩上打了个转,那人的态度略微温和起来:“荣夫人说的没错,我们若忤逆了萧大人,回去定然生不如死,不止是我们,我们的亲人也都活不成了。” 荣氏厉声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来?萧大人没有吩咐你们一切听我安排吗?” 那人点点头:“我们来的时候确然接到萧大人的密令,萧大人让我们刺杀宋启正。” 这就对了,荣氏眼睛冒出一缕光。 那人接着道:“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铲除宋家军这个心腹大患。” 这话又对又不对,荣氏的脸色又是一变,不是铲除宋家军,宋家军日后都要让裕哥儿统领。 那人道:“不过抓一个宋老太太恐怕还不够,镇州毕竟有宋家军驻守,万一被阻拦,我们要拿什么要挟宋启正,岂非功亏一篑?只能委屈夫人与我们走这一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那人目光一变,一下子带了几分轻佻:“夫人莫要辜负了萧大人一番心意。” 几个辽人听到这话,纷纷笑起来。 那笑声中有种羞辱的意味儿。 “不对,”荣氏顾不得恼怒,急急地道,“你们定然听错了,就算要挟宋启正也不会以我为质,萧大人不会允许你们这样,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听我的吩咐,我可以既往不咎,将来还会在萧大人面前为你们求情。” 这话并没有说服辽人,反而让几个人笑得更加放肆,片刻之后,为首的辽人收敛笑意,目光幽深地看着荣氏:“你可是宋启正的夫人,不拿你要挟宋启正,难不成拿我们辽国女子做要挟吗?” 荣氏被那目光看得浑身发抖,身上汗毛都竖立起来。 “想要为萧大人效命,就要听我们的驱使,如果这次能灭了宋家军,你就算立下功劳,我们可以将你带去辽国,”那人道,“不过萧大人能不能收下你,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这么大的年纪,这样的姿色,还想要攀附萧大人,十年前你两个幼子都比你聪明。” 荣氏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她僵在那里,嘴唇哆嗦着:“你们什么意思?十年前我的两个儿子怎么了?” 那辽人道:“十年前,你两个儿子被我带去大辽,其中一个还咬了我一口。要不是萧大人说留着他们还有用处,当时我就扭断他们的脖子。” 荣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宋裕和宋旻是被辽人抓走,萧兴宗冒死救下他们,眼前这些人都是萧兴宗的手下,怎么可能是被他们抓的? 不可能。 “你们骗我,”荣氏尖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骗我。” 辽人道:“还是大人说的对,杀了他们没用处,放了他们,大辽就会多一个眼线,你就是我们大辽的眼线。” “不……不……”荣氏拼命摇头,几乎疯癫,顾不得害怕就要向那辽人抓去,“这不是真的。” 辽人终于被荣氏激怒,他伸手去捏荣氏的脖颈,手指收拢,荣氏立即喘不过气来,她用力想要拉开辽人的手臂,可她用足了力气却没有撼动半分。 荣氏喉咙里发出响动,眼前是那辽人嘲讽的神情。 大齐的镇国大将军夫人却与辽人来往,处处为辽人着想,最终引狼入室,落得这样的结果。 荣氏想到这些心中只有恐惧,她以为可以依靠的人,竟然从来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只是在利用她。 她的旻哥儿会死,与辽人也脱不开干系,现在她落在辽人手中,辽人还要杀了宋启正和宋裕。 荣氏后悔了,之前对宋启正的怨恨,如今全都变成了悔意,她无比期望宋启正能够来救她,能够杀死眼前这些辽人。 将所有知晓她秘密,侮辱她的辽人都杀死,荣氏悲哀的发现,之前她算计要杀死的人,成为了她能活命的期望。 眼泪顺着荣氏眼角淌下。 终于辽人松开了手,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掴在荣氏脸上,狰狞着道:“最好不要再说话,老老实实任我们摆布,否则脱光了你的衣服,让人人都看看你的模样。” 荣氏趴伏在地上,现在她终于感觉到了辽人的可怕,这些人就是畜生。 恍恍惚惚中,荣氏听到嘈杂的马蹄声。 “宋启正来了,”辽人抓起地上的荣氏,“宋老太太被救下了,眼下我们手里只有你了,希望宋启正愿意将你救回去。” 辽人将荣氏丢上马背,吩咐道:“将宋启正引过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拿下 “将军,辽人就在前面了。” 宋启正身边的副将禀告。 宋启正道:“有没有看到老太太和夫人?” 副将道:“夫人……好似……在他们手里,现在他们又向北去了。” 旁边的宋裕脸色一变:“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去追,”宋启正道,“无论如何也要将辽人都拿下。” 众人骑马继续向前,又急行了十里路,宋启正勒住马,向身边看去,不知何时不见了宋裕的踪迹。 宋启正肃穆的脸上一闪自嘲的神情,这些年他一直觉得妻贤子孝,就算他常年在外征战,但自认从未亏待他们母子。 尤其是两个孩子被辽人掳走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弥补,试图让他们明白,大义在前,他身为边疆将领不得不如此。 之后他一直护着他们,荣氏恐怕他们出什么差错,他就让他们远离战场,保住他们平安,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宋启正胸口一阵疼痛。 他有对不住宋羡和他母亲的地方,但对荣氏和她生的孩儿,他自认用足了心思,没想到最后却换来众叛亲离的结果。 宋启正长长地吸一口气,五脏六腑仿佛都感觉到了入侵的寒意,他定了定神道:“有没有让人盯着宋裕?” 副将道:“已经去了。” “那就好,”宋启正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事到如今也该一次全都解决掉,不能再让这些拖累北方战局。 宋启正抬眼向前看去,多亏他早就怀疑了荣氏,暗地里有所准备,否则就这样冲过去一定会踏进辽人设下的险境,那些刺客突然杀出,他和几个亲信有可能在此被杀或是受伤。 宋启正利落地吩咐:“我们继续向前走,吸引那些辽人的目光,剩下的人绕到他们身后,将他们围住,在他们动手之前将人拿下。” 宋家家将应声。 …… 宋裕悄悄拉住了缰绳,然后迅速离开宋启正的队伍,带着亲信闪身入了旁边的山林,静静地听着动静。 宋启正急于救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动向。 宋裕松了口气。 母亲让人嘱咐他今日千万不能跟着父亲一起行事,他装作一无所知,其实心中明了,母亲这样做,是怕误伤了他。 辽人犯境,紧接着祖母被掳走,这应该都是母亲早就安排好的,就是不知为什么,母亲也落入辽人手中。 宋裕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这也是母亲的计策,母亲是怕辽人拿不下祖母,而她能够与辽人更好的配合。 没想到母亲能下这样的决心,在此之前他还怕母亲心软,随时都会放弃。 这是最好的机会,父亲一死,他就能掌握宋家军,之后他会与杨五小姐一起对付宋羡。 就算父亲侥幸未死,追查起来都与他无关,与辽人勾结的人不是他。 亲信低声道:“二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宋裕道:“不急,听着动静,母亲就在前面不远处,如果父亲有个损伤,就会有人去衙署报信。 这里是去镇州衙署必经之路。” 到那时候,他刚好出面接管宋家军为父亲报仇,自然也能顺理成章地救下母亲。 “如果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宋裕道,“你们就说发现了祖母的车马,我停下来是为了打探祖母下落。” 宋裕话音刚落,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厮杀的声音。 成了。 宋裕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照预想的,不出两刻就会有人报信,宋裕这辈子都没感觉到时间这样的漫长,几次想要纵马上前查看情形,却都压制住了冲动。 “二爷,老爷与辽人交手了,”亲信传回消息,“我不敢靠得太近,没有看清楚情形。” 宋裕小心翼翼埋伏:“再等等,不要让人察觉。” 众人应声,藏匿在树后,眼睛盯着官路。 终于一人一骑慌张地向这边冲来,那人满身血污,半伏在马背上,正是方才宋启正带去的人手。 宋裕看向身边亲信,亲信点头立即冲了出去,拦住那人的去路。 马匹一阵轻嘶,堪堪停下。 “发生什么事了?”宋裕的人扬声问道。 马背上的宋家军哆哆嗦嗦地道:“快……快去衙署调动兵马……将军遇袭受伤,恐怕不行了,我们想要将……将军救出来……却没有余力,只得先来报信。” 宋裕再也不用躲藏,快步从林中走出,站在马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家将:“你说什么?我父亲怎么了?” 那家将显然没料到宋裕会在这里,脸上满是惊诧。 宋裕大声喊道:“说。” 家将道:“前面有埋伏,将军为了救夫人,一时不查,被人刺中了胸口。” 被刺中胸口哪有活下来的道理?就算能留一口气,也无法主持大局,都是一样的结果。 “兵符呢?”宋裕伸手拉住家将的手臂,“父亲有没有将兵符交给你?” 家将摇头:“没……没来得及。” 宋裕道:“辽人呢?我母亲有没有救下来?” 家将摇头:“夫人还在辽人手里,那些辽人,人手不少……他们还有……” 家将话音刚落。 “嘭”地一声火器炸开的声音传来。 众人耳边一阵嗡鸣。 辽人手里有火器,将重伤的宋启正困住,宋启正必死无疑。 “随我去军营,”宋裕道,“调动所有能用的兵马,我要率军去救父亲、母亲。” 家将迟疑地望着宋裕:“二爷……您……现在不去?再迟将军恐怕就……” “我现在去又有何用?”宋裕道,“辽人早有安排,我手中没有兵马,去了也没有胜算,眼下父亲这般,宋羡又不在,我若是还贸然前去,谁来主掌宋家军?” 宋裕目光闪动,不出所料的话,等他调兵回来,宋启正死了,辽人会丢下母亲“望风而逃”,他轻松地稳住局势。 家将似是被宋裕说服,应了一声,就要随宋裕一起回城。 就在宋裕转身的那一刻,马背上的家将忽然有了精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掌劈向宋裕脖颈。 第二百八十四章紧急 眼前这个身受重伤的人,忽然动手,宋裕始料未及,但他毕竟还有拳脚功夫底子在,身体下意识地躲闪,脖颈避过一击,却被拍在了肩膀上。 宋裕身体一个趔趄,正想要还击,马背上的家将扑过来,将他压在地上。 “拿下他……”宋裕刚刚开口就瞧见几骑人马围了上来。 宋裕瞪大了眼睛,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都是宋启正的亲信,不可能一起背叛宋启正,唯一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听从宋启正的吩咐做事。 败露了。 一个念头从宋裕脑海中划过,他立即想到弥补:“你们在做什么?我父亲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勾结外人害我们父子?” 宋裕硬着头皮试图用一张嘴扭转乾坤。 然而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家将,却并不理睬这些,毫不留情面地将他带来的人都擒住。 宋裕挣扎着,想要摸向腰间的长剑,然而拼尽全力也没能挪动分毫。 “二爷,”压制着他的家将开口道,“大将军说了,眼下您还有用处,您不是想要执掌宋家军吗?现在就是时候了。” 宋裕不知这家将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些什么?” 家将道:“将军让您执掌宋家军,全了您和夫人的心愿。” 家将边说边用绳索将宋裕捆起来。 宋裕就算再傻也明白了,宋启正是将计就计,要引人上钩,外面人看到的是父亲被算计,而他接手了宋家军。 母亲的打算恐怕早就被宋启正察觉,而他虽然尽量置身事外,但刚刚的举动已经露出端倪,让宋启正起了疑心,眼下就算他再为自己申辩,宋启正也不会相信。 但是宋裕不想束手就擒:“父亲在哪里?到底发生了……” 宋裕还没说完话,嘴里被堵了一块破布,整个人被提着上了马背。 “二爷,”家将道,“我带着您去调兵。” 调兵虎符出现在宋裕眼前,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物件儿,可是现在却让他心底瑟瑟发抖。 官路上,宋裕被带着赶去军营。 林中仍旧有火器爆开的声音。 荣氏衣衫凌乱被辽人拖拽着前行,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如此受辱,混乱中她想要挣脱辽人的看管,换来的是毫不留情的殴打。 荣氏眼睛肿起,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瞪大眼睛看着那锋利的刀锋,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刀就会落在她身上。 “是不是她透露了消息,故意耍我们?” 辽人低声交谈。 荣氏恐惧地摇头。 埋伏的人没有杀了宋启正,反而有一队兵马将他们围拢。 辽人骂了一声,一脚踹在荣氏肚子上:“这贱人办事不利,我们恐怕都要死在这里。”除了死在这里,辽国的家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一会儿看到宋启正,就大喊救命。”辽人死死地捏着荣氏的肩膀,不等荣氏说话,一巴掌打在荣氏头上。 荣氏只觉得滚热的液体从耳朵里淌出来。 “蔡戎的兵马什么时候到?我们要坚持到蔡戎大军前来,如果能在这时候帮上忙,回去之后也能向大人交代。” 荣氏听到这话,惊诧地看着辽人。 “看什么看?”辽人咒骂着,“你本来就是我们萧大人送给蔡戎的礼物。” 荣氏身体不停地颤抖,原来辽人私底下与蔡戎勾结。 借她的手杀掉宋启正,扰乱整个宋家,这样一来辽人和蔡戎都能得利。 荣氏此时此刻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荡然无存,她曾期望萧兴宗可以顾念旧情,虽然利用她,都是为了对付宋启正,达到目的之后,总会给她一条活路。 “快走。” 荣氏再一次被辽人拖拽着向前走去。 …… 蔡戎坐在军帐中,不停地使人去打探消息。 无论这次宋家乱成什么样,他都会出手。 辽人兵马攻打大齐关隘,这次是萧兴宗亲自率军前来,这么好的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就算宋启正不死,他也要替宋启正抓住荣氏这个辽人眼线,然后禀告给朝廷。 继室与萧兴宗私通,宋启正绝不能留在北方带兵,镇国大将军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调回京城谋个虚职。 “大人,”副将上前低声道,“辽人前来送信,镇州有动静了,镇国将军夫人被他们拿下,宋启正带兵前去阻拦,算一算时间,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宋启正应该已经被辽人刺杀,镇州应该乱了。” 从镇州过来毕竟要花费些功夫,消息不会十分准确,但也足够了。 只要辽人动手,他就有了出兵的借口。 蔡戎站起身吩咐帐中副将:“辽人犯边,兵马居然到了镇州,列位与我一起前去查看情形,定要拿住辽人,平息战事。” 副将应声。 蔡戎接着道:“战报和公文送去京城,再去最近的定远军和德州送消息,请他们派人前来。”有人作证,将来到了朝堂上,才不会有人说他陷害宋启正。 蔡戎安排妥当,带着将士纷纷上马,一路向镇州而去,去年他要算计宋启正,没想到被宋羡坏了事,这次卷土重来,摆在宋启正面前的就是一局死棋。 好啊,压制了他多年的宋家军终于要被解决掉了,他也少了心腹之患。 “拿我令牌去调动附近兵马,一起前往镇州,”蔡戎道,“莫要延误战机。” 说完话,蔡戎带着亲信先一步动身。 军营中一片混乱。 丽姝站在院子里能听到外面急促的马蹄声,这几日蔡戎以练兵为由向西走了几十里,就是为了得到消息之后尽快赶去镇州。 丽姝好不容易才说服蔡戎跟随前来,眼下蔡戎走了,她刚好借口回到瀛州,趁着蔡戎不在,引路去抓萧兴宗派来的辽人。 “我们快走。”丽姝快步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奔到瀛州城,城外已经有人等候在那里,丽姝吩咐马夫停车,随行的下人正要询问丽姝有什么吩咐,只觉得脖颈上一疼,立即晕倒在地。 丽姝弯腰从马车里走出来,车外站着的是秦茂行。 “秦将军,”丽姝道,“我都准备好了,这就带您去取证物。” 秦茂行到现在还压制不住心中的惊诧,他不知道谢大小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让蔡戎最宠的姨娘为她做事。 第二百八十五章发现 秦茂行一路护着丽姝去了一处别院,院中只有一个老奴,老奴是丽姝灾荒时救下的,平日里四处讨些活计,从来没有人知晓她认识节度使府上的姨娘。 丽姝敲开门,老奴见到是她顿时松了口气。 外面不太平,谁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奴没有收到丽姝的消息,一直忐忑难安。 丽姝走进屋子,撬开墙壁从里面取出一只匣子,这是她在蔡戎身边多年,小心翼翼收来的证据。 这些日子听玉娘她们说起多年的经历,丽姝庆幸这份东西最终没有交给嘉慧郡主,否则多年的屈辱换来的将是无尽的悔恨。 秦茂行站在院外,等到谢良辰和许汀真赶到,这才与她们一同进了屋子。 丽姝将匣子递到谢良辰面前,这一刻,她感觉无比的轻松,甚至留在蔡戎身边的时,压在心里的那份屈辱也无端消失了。 谢良辰深深地望着丽姝:“这些会由宋家家将和秦将军身边的人一路护送入京。” 丽姝颔首,郑重地向谢良辰行礼:“劳烦谢大小姐了。” “应该感谢的是我们,”谢良辰腾出一只手拉住丽姝,“这份东西能救下不少人。” 除了这份证物,还有萧兴宗派来的辽人,丽姝道:“那些人抓到了没有?”她不知自己打探的消息是否有用处。 秦茂行道:“蔡戎那边有了动静,我就命人前去捉拿,不会让他们逃出瀛州。” 丽姝点点头:“那就好。” 这些辽人暂时不能押入京中,秦茂行还要用他们去说服军中将士,让他们不要跟随蔡戎前去镇州。 秦茂行看向谢良辰道:“蔡戎驻守的几个州,有不少兵马只听命于蔡戎一人,剩下的大约三分之一,我可以说服他们前去拒马河守关迎战辽人。” 宋启正握着先机,就算大部分宋家军都被宋羡带走了,但镇州毕竟是宋家的地方,如今交战以逸待劳,再加上蔡戎的援军一部分被秦茂行送去拒马河。 这场兵乱,宋家不至于会输给蔡戎。 谢良辰道:“蔡戎发现上当说不得会逃回瀛州,秦将军千万小心。” 谢良辰说完看向常悦,常悦走上前来:“我家大爷走之前已经吩咐好,无论蔡戎逃去哪里,宋家军都会一路追击,直到擒获他为止。” 这话的意思,蔡戎回到瀛州,宋家不会置之不理。 秦茂行道:“我也会在瀛州有所布置,关闭城门,蔡戎想要闯入,也要付出代价。” 这些安排妥当。 “还有一桩事,”丽姝道,“嘉……杨五会让人来寻我拿蔡戎通敌的证据,她要以此要挟蔡戎。” 谢良辰道:“我们会先留在瀛州,跟着丽姝抓到那人。” 秦茂行思量片刻:“恐怕我抽不出人手来帮忙。” 秦茂行转念思量:“不过怀清在瀛州,如果大小姐需要,我可以将怀清过来帮忙……” 谢良辰还没说话,常悦禀告道:“大小姐,我们来瀛州的时候,我从军营调动了十几人,如今就在瀛州城外。” 大爷一向讨厌苏家大爷,如果他让苏家大爷靠近了谢大小姐,就算大爷打了胜仗,恐怕也会像丢盔弃甲,铩羽而归似的。 到时候大爷定会板着一张脸,不爱理睬人。 这也就罢了,恐怕吩咐人做事的时候,说话更会含糊其辞,底下人弄不清楚就会犯错。 不知多少人要无辜受累。 常悦瞬间就在心中数了宋大爷种种过错。 谢良辰向秦茂行行礼:“既然这样,我们人手应该足够,多谢秦将军了。” 秦茂行有些失望,本想让怀清前来与谢大小姐多见几面,说不得从前那些误会就能解开,没想到却被宋羡身边的人堵住了嘴。 不过也真是奇怪的很,宋羡身边的家将,竟然需要看谢良辰的眼色行事。 要知道这个常悦在军中可是有职司的,好歹是个武将,却要听谢大小姐吩咐,而且似这种家将,到了战场上都要护着宋羡,如同秉甲,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宋羡去八州之地迎战前朝余孽,其中凶险可想而知,竟然能不带常悦。 秦茂行越想越觉得不简单,宋羡那么精明的人,做的每件事都经过周密的思量,他…… 秦茂行又看了一眼谢良辰。 谢大小姐虽然生得面色晦暗,如同明珠蒙尘,相貌只能说平平无奇。可她不是寻常女眷,在陈家村做了那么多事,如今又帮忙宋家对付蔡戎和辽人。 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谢大小姐十分难得,与怀清这门亲事作罢未免可惜,而且怀清每次提及谢大小姐的时候,神情都有些异样,他觉得怀清心里对谢大小姐有些思量。 一心想着撮合怀清和谢大小姐,他不免忽略了一些事。 陈家村一直帮宋羡做事。 谢大小姐与宋羡来往应该不少。 难不成…… 秦茂行心中一闪讶异,难不成宋羡对谢大小姐有什么心思?那怀清怎么办? 眼下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秦茂行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留下两个人手给谢良辰,方便互通消息。 这才带着人离开。 谢良辰看向丽姝:“该怎么找杨五的人?” 丽姝道:“城中的一处茶楼里有杨五的眼线,我现在就带大小姐前去,只是不知杨五到底要将这些证据交给谁。” 谢良辰心中闪过几个名字,应该是杨五背后的那个人,也许通过这件事,能够窥得其真容。 …… 瀛州的一处茶楼中。 冯婆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蔡戎已经动手,丽姝应该避开人前来见她,将得到的证据和消息送到她面前。 冯婆子又喝了一盏茶,正当她的耐心将要被磨光时,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冯婆子转头去看,果然瞧见了戴着幂篱的女眷迎着她走过来。 女眷掀开幂篱,露出了丽姝的脸。 顾不得说别的,冯婆子走上前道:“东西呢?拿来了吗?” 丽姝抿了抿嘴唇:“可能有些麻烦。” 冯婆子一怔。 丽姝道:“我打听到了辽人奸细的下落,但是身边没有人手,妈妈可能找到人帮忙?如果拿下那几个奸细,搜出他们身上的信函,就能定死了蔡戎的罪名。” 第二百八十六章提早遇见 冯婆子对丽姝说的话并不感到意外,本来就是他们让丽姝打听辽人奸细的下落,也想过光凭丽姝一个人不可能将那些人拿下,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就带来了人手藏在城中。 当然这些没必要让丽姝知晓。 丽姝道:“辽人藏匿的地方就在城外的一个庄子上,我简单画了个舆图。” 丽姝从袖子里将舆图取出来递给冯婆子:“蔡戎的意思,事成之后要将辽人除去,所以里里外外都加派了人手。” 冯婆子将舆图拿在手中,有了这舆图就能带着人找上门。 丽姝担忧地道:“如今郡主被罚……身边没有多少人能用了吧?妈妈可能将那些人拿下?” 冯婆子看着丽姝这般模样小声安抚:“到了这个节骨眼,就算人手不多,也要去试一试,只有拿回了属地,郡主才能安心。” 丽姝心中泛起一股厌恶,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提及属地的时候,他们说的是“拿回”。 嘉慧郡主要的是将属地握在手心,而不是将前朝余孽赶出去,彻底结束战祸,让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 丽姝道:“事不宜迟,晚了恐怕蔡戎就要将人杀了。” 正是这个道理,冯婆子也不再与丽姝说什么,转身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看着冯婆子的背影,丽姝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她手中的事都做完了,就像是拨开了云雾,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那缕光。 她不用再回蔡戎府,可以与玉娘她们一起去镇州帮忙,做些她们能做的事,等着战火早些过去。 …… 冯婆子一路去了城中的宅子里,那里有早就潜入瀛州的人手。 冯婆子进门吩咐道:“辽人奸细在庄子上,你们过去抓人,记住要留活口,事成之后直接去城外三十里碰面。” 几个人应声,领头的从冯婆子手里接过舆图,片刻之后,带着人走了出去。 冯婆子等了一会儿,也才悄悄离开院子,径直向城外走去,还有人在那里等着她复命。 半个时辰后,冯婆子在城外三十里找到一处客栈,敲开门找到了她想见的人。 “季管事,”冯婆子道,“我从眼线哪里拿到了消息,已经吩咐人去庄子上抓人了,拿到人之后他们就会前来,接下来要怎么做全凭您吩咐。” 季管事点点头。 冯婆子道:“多亏您事先有所安排,带来了一等一的好手,如今瀛州正乱着,他们过去刚好打蔡家一个措手不及,定能将人带过来。” “好,”季管事道,“等有了证据,我就能去见蔡戎。” 冯婆子心中一喜,话也跟着多起来:“不愁蔡戎不肯就范,否则我们就将证据交给朝廷。” 冯婆子话音刚落就瞧见季管事皱起眉头,紧接着季管事向后退了两步远离了房门,但为时已晚,房门被打开,常悦身形一闪,伸手抓向季管事。 除了常悦带来的人之外,门口还立着县尉和两名副将,方才屋子里说的话,他们不说全都听到了,但最后两句却清清楚楚,两个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常悦利落地将人拿下,这才出门禀告谢良辰:“人抓住了,那婆子叫那人季管事。” 季管事。 姓季。 谢良辰眼前浮现出一个让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或许这辈子马上就要遇到,那个前世害她阿弟的人。 季管事和婆子被抓,去庄子上的人也逃不掉。 谢良辰看向常悦:“嘉慧郡主有这样的安排,为的是在八州的战事上得利,早些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免得让他们在战事上做手脚,对大爷和战局都有利。” 常悦点头。 谢良辰接着道:“审出一份口供,设法与蔡戎兵乱和战报一起送去京城,尽早将人犯也押解进京。” 这样一来瀛州的事就安排好了,接着他们得回到镇州去。 谢良辰等人走出客栈时,天色已经晚了,足足奔波了一整日,镇州的战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息。 好在一切顺利,算是开了个好头。 就是不知道宋羡那边是什么情形,这人上了战场,所有心思都会放在战事上,不知还会不会像前世一样,为了赢下战事不顾一切。 “走吧!”谢良辰翻身上马,她急着赶回去看看镇州如今是什么情形。 …… 陈家村里。 宋老太太和陈老太太一起坐在炕上,从宋家出来之后,宋老太太就被宋启正安排的人一路送来了陈家村。 之前虽然有所安排,但不免也是一阵折腾,宋老太太的脸色稍显的有些苍白。 “还好这段时间时常出来走动,”宋老太太道,“换了平日里,可能身上早就使不上力了。” 陈老太太道:“等战事过去了,您还是常来村子里走动,我陪着您四处看,您也不会觉得冷清。” 宋老太太点头,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道:“还没有消息送回来。” 陈老太太宽慰道:“您就放心吧,一定会顺顺利利。” 宋老太太叹了口气:“他将家里弄成这个模样,若是还不能带兵拿下蔡戎,我看他也不必回来了,自刎谢罪吧!” 陈老太太忙道:“千万不能这样说,镇国将军立下那么多战功。” “那是不假,”宋老太太正色道,“但也因为宋家的事,招来了灾祸,还不知要连累多少人,我就怕打的时间久了,那蔡戎慌不择路再跑来村中。” 蔡戎是从瀛州来的,带来的兵马需要粮草,可能会就地取用。 陈老太太压低声音:“这您不用怕,就算进村来抢,也抢不走什么,咱们有义仓,粮食和药材都挪去了义仓里,一时半刻他们不会发现。” 宋老太太面露惊诧。 陈老太太点点头:“这都是辰丫头的主意,辰丫头还说,如果北方战事不停,可能会断了粮道,晚上一两日宋将军还有法子解决,若是时间久了恐怕会有大麻烦,我们镇州余粮也许不多,但倾尽全力还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宋老太太听到这话眼睛一热,半晌才拉住陈老太太的手:“辰丫头……是好孩子,有时候我都想将那孩子从老姐姐手里抢过来,抢回我们家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安稳 陈老太太知晓宋老太太是在玩笑,但她也不是个自谦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外孙女。 “不瞒您说,”陈老太太道,“我也觉得我家辰丫头比谁都好,可得仔细捂住喽。” 宋老太太还没说话,高氏就笑着道:“大娘这话说得不对,辰丫头总要嫁人的,也不能永远就在您身边,宋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高氏这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嘴太快了些,本来是陈老太太和宋老太太在闲聊,她补了这一句就变了味儿。 不深想她都忘记了,宋老太太是宋羡将军的祖母,宋羡将军还未婚配,之前她就从来没想过这些。 哎呦,宋将军的年纪和辰丫头也合适。万一让宋老太太误解了这可咋办? 高氏想到这里,忙话锋一转:“我去看看灶房里的药好没好,许先生特意嘱咐的,老太太要按时吃药,可不能大意。” 陈老太太点点头。 高氏趁机离开了屋子。 宋老太太有意继续接着话题说下去,陈咏胜进了门。 “怎么了?”陈老太太下意识地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陈咏胜道:“蔡戎的大军和镇国将军再定县遇到了,有百姓从定县逃过来,听说蔡戎带来了不少兵马,衙署那边得到消息,蔡戎至少领了三千精兵前去,还不算后面的援军。” 高氏从灶房出来,听得这话心里一阵突突乱跳。 陈咏胜道:“曲知县说,看样子这场兵乱不会轻易就平息,到了这个地步,蔡戎绝不会束手就擒。” 宋老太太点头,蔡戎发现被算计之后,就能想到他与辽人勾结的事,八成是遮掩不住了。 上次宋旻的案子,朝廷已经怀疑蔡戎,再加上这次,蔡戎就算立即停手,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宋老太太道:“毕竟半辈子都在带兵打仗的人。”不像荣氏和宋裕,被揭穿了阴谋诡计,就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 陈咏胜点头:“曲知县的意思,这时候镇州缺少人手,村子里的壮年都要去衙署听从吩咐。” 高氏轻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战事,战事来了之后,什么纺线、熟药全都要放下,别说能不能吃饱、穿暖了,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经过了这一年跟着辰丫头做生意,高氏比从前镇定许多,见整件事从脑子里一过就知道曲知县的安排没有错。 守住镇州城是最关键的,如果让蔡戎跑到这里来…… 这可是宋羡将军戍守的地方,而且蔡戎恨不得对付陈家村,能有什么好结果? 高氏想到这里转身去叫黑蛋几个过来,一会儿好去帮陈咏胜去附近几个村子送消息,里正们总要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宋老太太道:“辰丫头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别在路上遇见蔡戎那些人。” 陈咏胜忙着去见几个里正,几个村子要凑人手去衙署,剩下的人也不能闲着,半大小子都要去村子周围巡视,再就是几个村中的米粮和药物,若是不够,大家互通消息,应对这场战事。 天将亮的时候,陈老太太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一直守在村口的陈子庚、黑蛋几个跟着谢良辰一起进了门。 “祖母,”陈子庚脸上满是笑容,“我阿姐回来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屋中。 陈老太太不自觉地也松了口气。 “怎么样?”陈老太太道,“一切都还顺利吗?” 谢良辰点头:“我们出来的时候,瀛州那边由秦将军接管了,还有一队人马直接去了拒马河去阻拦辽人。” “我们回来的路上听说,蔡戎没有进祁州城,沿路有退下来的伤兵,常悦让人去问了,伤亡并不太多。” 不过这才只是一天而已,这几日随时都可能会有新的变数。 谢良辰接着道:“镇国将军派了几百人来镇州,还运送过来一些粮草,一旦战局有变化,就会立即关闭城门。” “曲知县的意思,若是有消息蔡戎向镇州来了,我们就全都进城去。” 说话间,陈咏胜等人陆陆续续进了屋。 谢良辰就去外间与大家说话,屋子里顿时挤满了人。 宋老太太让人服侍着起身穿戴好,向陈老太太道:“外间冷,让大家都进来说话吧!” 陈老太太有些迟疑。 宋老太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再顾及这些。” 片刻之后,大家都进了屋。 谢良辰上前向宋老太太行礼,然后被高氏硬按在椅子上:“奔波了好几日,你也歇一歇,就这样坐着与大家说话。” 谢良辰的确觉得疲累,也就不去理会这些细节。 “先生来了。” 陈子庚的声音传来,众人转头瞧见了东篱先生。 大家忙搬出椅子让东篱先生坐下。 “你们说,”东篱先生道,“我就是过来听听外面的情形。” 谢良辰点头道:“回到镇州之后,我先去了衙署见到曲知县,与知县大人商量了一下,明日先将几个村子里,行动不便的村民先送去城中。” “各家各户将物件儿都收拾好,即便蔡戎兵马前来,大家也只携带些要紧的东西进城。兵乱一时半刻不会平息,但也不会持续太久,蔡戎通敌的证据送去京城,定远军和德州的官员弄清楚这边的情形就会出兵相助。” “只要熬过这几日就好。” 众人点了点头。 谢良辰道:“我真正担忧的是白马岭那边,辽人会在这时候动手,因为宋将军和前朝战事正在紧要关头,北方一乱,定然对宋将军有所影响。 如果三日之内邢州那边没有粮草运过来,我们就要自己先运一部分军备过白马岭。” 镇州通白马岭这条路不能断。 宋老太太看着谢良辰,渐渐有些明白谢大小姐为何是几个村子的辰阿姐了,关键时刻辰阿姐有主意,而且辰阿姐说的话所有人都会听。 不光是陈家村,下面几个村子也不会有任何质疑,只要镇州不自乱阵脚,就能安稳度过难关。 宋老太太心中感叹,如果荣氏能及得上良辰一个手指头,也不至于会有今日的事。从这方面看她孙儿比他儿子强百倍、千倍。 东篱先生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回去歇着了。”有良辰在,就不会有事,他想到的,谢大小姐也都想到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送军资 北方兵乱的消息已经传来两日了。 辽州的一处庄子上,一个人正在看面前的舆图。 宋羡这一仗打得又急又快,和从前在对抗辽人时一样,自己从当前锋,带着一支百人骑兵奇袭前朝兵马。 被前朝人团团围住之后,竟然还能带着人突围。 不得不说,宋羡的确厉害,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如果能投个明主,将来必定前程无量,可惜这样的人也是太过傲气,绝对不肯低头。 许多事都没有按照他们之前预想的发展,除了宋羡在八州的战局之外,还有张老将军。 他们的眼线知会前朝皇族,引着他们除掉张老将军。 没想到张老将军那些人问询先逃走了,前朝人摸到张老将军屯兵的村子,村子里连人带物全都不见了,什么都没剩下。 就在宋羡攻打祁州时,那些人又突然出现,配合宋羡在背后偷袭了前朝兵马,让前朝兵马损失惨重。 如今张老将军和宋羡在一起。 这两个人加在一块,宋羡有兵马,张老将军熟知属地的情形,刚好互补,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照这样打下去,用不了三个月,宋羡和前朝兵马就要决一死战。 不过前朝的大将军韩卫也很厉害,宋羡先要赢了韩卫,那么代州、祁州就没有人能再与宋羡争锋。 对战韩卫,算是这张战事关键时刻,宋羡这边的人力物力消耗极大,他们能在此时此刻给宋羡找些麻烦,宋羡可能就会输了这一仗,就算不输,后面可能会更加费时费力,刚好困住宋羡的脚步。 宋羡和杜琢迟迟不能拿下这一仗,朝廷就会另派人前来。 这差事自然就会落在他家头上。 “大爷,”亲随进门禀告,“我们的人没有找到季管事。” 伏在桌案上的人,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射出锐利的光。 季远眉头皱起:“季管事带去的人手呢?” 亲随道:“也没有找到。” 这样的结果出乎季远意料,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拿下了。 怎么回事? 季远站起身,是哪里出了问题?杨五明明说留在蔡戎身边的眼线十分可靠,只要这眼线不出问题,他们就能手握蔡戎通敌的证据,不管北方乱成什么模样,他们都有文章可做。 如果季管事出了差错,不止是证据拿不到手,还有可能会被人审出内情,连累到季家。 难不成还没有动手就要先认输? 季远想到出来的时候,父亲在京中正为他铺路,让他好顺理成章带兵去八州。 这些准备可能都会付诸东流。 “再让人去找,”季远道,“不过要加倍小心,绝不能再被人发现。” 宋羡带兵征战,宋启正应该没有这个本事统筹全局,到底是谁坏了他的好事?让他回去如何向王爷交代。 季远不敢耽搁,叫来亲信:“马上将消息送给王爷,恐怕情形有变。” 亲信应声立即下去安排。 季远又去看手中的舆图,北方兵乱可能不像他们打探的那样,那就意味着最后的结果也不像他们猜测的那般。 一旦失去了这个先机,他还能做些什么? 只有先拦着邢州的军需,能拦几日是几日,至少让宋羡征战的脚步缓上一缓,或许局面就会有变化。 幸好徐元裕对杨五听之任之,让杨五的人送消息给徐元裕,可以在军需上动些手脚,不过也挡不住多久,兵部很快就能察觉。 季远站起身。 突然被人封住了前路的感觉委实不好。 季远还没有与宋羡交手,就已经尝到被挫败的滋味儿。好在宋羡对他还不了解,他还可以再寻别的机会。 季远在屋子里踱步,试图再想一个主意。 那可是八州之地。 握在手中对王爷有莫大的好处,他也可以依靠这次功勋更上一层楼。 这就像是饿急了的人,眼前摆着一只肥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一口口吃掉。 眼下不但没能伸手得些好处,而且还可能为自己招惹来了麻烦。 …… 宋启正一边对付辽人,一边要拿下蔡戎,这场战事对他来说,不亚于当年在拒马河与辽人数万大军对阵。 不能消耗太多的军资,更不能拖延时间,否则对宋羡不利。 荣氏仍旧在辽人手中,但宋启正早就不在意这些,他无暇去追击那几个辽人,他要稳住的是大局。 荣氏早晚能够找到,但是死是活就不知晓了。 宋启正问向身边的都虞侯:“邢州还没有军资运过来?” 都虞侯禀告:“没有,说是因为北方战乱,将军资改了路。” “借口,”宋启正道,“赵州好端端的,他们为何不从赵州过来?到了镇州还有我们的人手去接应,说到底就是故意拖延。” 之前运送给宋羡的军需就不多,大军征战在关键时刻,粮草一日都不能短缺,更别提药材、武器那些军需。 宋启正思量着,身边人禀告道:“将军,镇州知县曲大人来了。” 宋启正道:“将人请进来。” 曲承美走入军帐中向宋启正行礼,简单说了镇州的情形,曲承美接着道:“宋将军的军资可能不足了,这两日邢州军资若是还没有动静,恐怕要耽搁大事。” 宋启正点头,正要问曲承美北方还能凑多少军资,曲承美却先开口道:“镇州可以先运送一些军资前去白马岭。” “粮食、药材还有兵器,我们都能凑一些。” 宋启正颇感意外:“你找到了粮食?” 曲承美道:“是镇州百姓事先设了义仓,早就将粮草、药材留好了,再加上之前镇州和赵州设了不少铁匠铺,宋将军出征之后,铁匠铺没断了锻造,虽然及不上将作监,但做出来的兵器也能用处。” 曲承美说着将手里的文册递给宋启正查看。 宋启正展开,看到上面记载的米粮等物数目,脸上不禁露出惊诧的神情:“这都是镇州留的?” 曲承美应声:“镇州春耕做的好,今年有了个好收成,粮食都是百姓们节俭下来的,药材是陈家村平日里一点点收好留存的。” 宋启正片刻失神:“这义仓是你……” 曲承美摇头道:“是陈家村的谢大小姐。” 宋启正想到自己的母亲好像好在陈家村,这陈家村……做纸药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没想到转眼的功夫,这样的大事都要依靠陈家村。 宋启正道:“何时可以启程?” 曲承美躬身:“明日一早,镇州的村民、商队会前去白马岭送军资。” 宋启正颔首:“我会派一队兵马前去。” 曲承美应声,就要退下去安排。 宋启正道:“谁带着这些村民前往?衙署的人手?” 曲承美摇头道:“是谢大小姐。” 一个女眷去送军资,可能镇州是头一桩。 宋启正不再说别的,只是嘱咐:“让村民们一路小心。” 第二百八十九章不输 陈老太太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官路上满是骡车,一眼看不到边似的。 陈子庚带着村中的半大小子也去义仓那边帮忙。 既然是运军需,自然是越快动身越好,不然等到蔡戎反应过来,说不得会从中作梗。 高氏忙碌了一阵子,赶到陈老太太身边道:“都差不多了,不运不知道,这一运才发现……大娘,咱们攒了不少家底啊。” 陈老太太得意地仰起头:“那是,咏胜早早就到处捣腾黍米,还有咱们春天种的那些荒地,每次看似留的不多,架不住时间久啊。” 高氏想起陈咏胜经常摸黑带着人往地下棚屋里跑的情形,一个个就像做贼似的,后来有了义仓,其他几个村子也都将粮食带过来,一下子就将所有准备的棚屋都填满了。 药材也是一样。 从做出成药后,谢良辰就有所准备,这些日子许先生更是窝在熟药所不出门,从早到晚带着人做成药。 药材做成药丸,方便携带,几车拉过去就够宋羡大军维持一阵子的,等这些都用光了,邢州的军备也应该到了。 “到底还是良辰厉害,”高氏道,“算的精准,要不是早早就有所筹备,现在咱们就算将口粮都拿出来也凑不够。” 春耕时衙署帮忙,秋收时百姓凑粮。陈老太太喃喃地道:“有因就有果啊!” 看过了热闹,陈老太太背着手向山下走去,遇到村民互相打个招呼,每个人脸上竟然都挂着笑容。 好像运走的不是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似的。 努力了一年,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了,但大家都不惊慌,大约可能就是见过路的人,知晓路在哪里,就算路途再波折,只不过是辛苦一些,不至于没了方向。 “大娘,”高氏压低声音,“我们给村子里老的小的留着粮呢,还有许先生和东篱先生,不说会有多好,总之饿不着,您别担心。” 陈老太太吸着气,口齿不清:“我担心什么?” 高氏眼睛垂下来,看着陈老太太抠着裤腰带,大娘担心就摸腰,她还能不知晓? 陈老太太走进陈家村,就看到村口站着的宋老太太。 宋家宅子清理好了,宋老太太让人护着回了家,今日却不知为何又来了陈家村。 宋老太太道:“左右在家也无事,羡哥儿出征在外,良辰又要走,我越想越担忧,怎么也睡不着。” 陈老太太觉得宋老太太最近提及良辰的时候,比从前又亲近了不少,现在干脆还将宋将军和良辰摆在一起说。 陈老太太笑着道:“这孩子与旁人不同,不让她去,她哪里肯答应,将她从谢家带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喜欢折腾就让她折腾去吧!” 更何况她的外孙女每次折腾出来的都是好事。 军资装满了骡车,谢良辰和陈咏胜、陈咏义带着初二、仲秋等人准备出发。 许汀真拉住谢良辰的手嘱咐:“一定要小心。” 谢良辰应声。 许汀真眼睛发红,看到旁边的丽姝、玉娘几个女子,她们也会跟着谢良辰前去白马岭,她们还不知晓良辰的身世,但玉娘几个对许先生格外亲近。 丽姝看出许先生的担忧,走几步上前低声道:“先生安心,谢大小姐一向聪慧,这一路上我们也会好好照应着。” “去吧,”许汀真道,“不要耽搁了时间。” 谢良辰一路出了村子,许汀真就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她是谁?” 东篱先生的声音响起,许汀真才回过神,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冷不热地道:“什么是谁?你糊涂了不成?” 东篱先生道:“我没糊涂才要问你,她是不是与广阳王有关?” 许汀真最近种种异样,东篱先生都看在眼里,相伴这些年了,他对她再了解不过,最近几个月,提及属地和广阳王的时候,许汀真明显与从前不同了。 而且,这次辽人盯上了谢良辰,也让东篱先生有了几分疑惑,萧兴宗绝不会没有缘由地大动干戈。 许汀真没有说话,但她刻意躲避了东篱先生的目光,东篱先生心中一惊:“那是真的了?所以陈家村……” 许汀真厉眼看过去,东篱先生忙住了嘴,心中又是惊诧又是庆幸。 许汀真不准备与东篱先生说话,她转身走回熟药所,她还得继续做药,陆陆续续送去白马岭,随着战事持续时间渐长,死伤的人愈发多起来,容易引起杂疫,所以药是绝对不可少的。 “你别走,我不说广阳王还不行吗?”东篱先生追上来,“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俩……除非广阳王在世,广阳王是不能死而复生了,但若是有后辈……” 东篱先生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尘土飞扬,许汀真将半袋子晒出的药渣都丢在了东篱先生身上。 许汀真趁机将熟药所大门关好。 “话多。” 听到门后传来许汀真的声音,东篱先生用袖子胡乱擦了脸,然后露出一抹笑容。 笑了半晌,东篱先生才放下老树逢春的喜悦,想起正经事来。 广阳王还有后辈在,那太好了。 他早就觉得宋羡出兵八州之地不是最好的时机,以宋羡的聪明该不会如此急切才是,现在他似是得到了答案。 或许宋羡知晓谢大小姐的身份。 宋羡,谢良辰。 东篱先生背着手向自己院子走去。 …… 谢良辰骑马前行。 田卉珍和陈子庚将她送到城外十五里,这才停下了脚步。 陈子庚眼睛通红:“阿姐,你要平平安安,我和祖母在家里等你。” 谢良辰点头嘱咐陈子庚:“多听东篱先生和许先生的话,二舅和四舅与我一起走了,村子里还需要你好好照应,知道了吗?” 陈子庚应声。 田卉珍看向不远处的田承佑:“爹,你仔细着点。” 田承佑看着女儿,一脸豁达:“好好守着家里,还要你帮忙调动车马。” 与谢良辰和田承佑等人一起去的还有苗子贵。 如今陈家村和货栈全都丢下手里的事,应对眼下的战事。 陈咏胜和田承佑等人先行一步,田卉珍拉住谢良辰的手又说了几句话:“这次应该能见到宋将军他们吧?” 谢良辰只觉得田卉珍略微有些躲闪。 宋将军他们?说的是宋羡和宋家军?还是另有其人? 田卉珍道:“希望他们都没受伤。” 谢良辰要追上队伍,无暇去仔细思量田卉珍这话的意思,田卉珍也感觉到了谢良辰的疑惑,忙遮掩道:“我说的是大齐的将士,总之……你多加小心,快……快走吧!” 谢良辰觉得这其中应该有她不知晓的事,不过一切都要等到她回来之后,再去跟田卉珍弄清楚。 谢良辰纵马前行。 看着那一人一骑,伴着长长的队伍一起向前。 陈子庚觉得此时此刻阿姐的身影,无比的超逸,半点不输将军阿哥。 第二百九十章信任 忻州。 张老将军快步走入军帐中。 宋羡率军与韩卫的兵马正式开战,韩卫兵马不敌,一路北逃,想要退去西关,如果让他占据了西关,宋羡再想要往南追击前朝皇族,不免要担忧背后,韩卫随时都可能出西关,让宋羡腹背受敌。 宋羡不能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他要拿下忻州和代州,让两州彻底成为他驻军之地,所以这一仗打得又快又急,尤其是宋羡一直都在马背上奔波。 张老将军埋伏了韩卫之后,就被宋羡安置在后方,一来是因为张老将军年事已高,这些年四处奔波身体大不如从前,二来张老将军对八州之地熟悉,可以在后方为宋羡筹谋,看住前朝兵马,以防他们趁机谋事。 宋羡站在军帐中低着头看桌上的舆图,他身上的甲胄未卸,灯光下泛着寒光,仔细看起来上面还有干涸掉的鲜血,层层叠叠罗在一起,为宋羡增添的几分杀气。 张老将军见状,心中一凛,怪不得韩卫的兵马撑不到七日就开始败走,不是韩卫太过无能,而是宋羡这柄利器太过锋利。 看宋羡这般模样,他带兵回军营应该只是短暂的整饬,稍后就会重回战场。 “还要走?”张老将军道。 宋羡点头:“韩卫被困在这里,要将他在围在西关前,西关的城墙太高,城内又有工事,让韩卫过去,我们再去攻城,不知要损失多少兵马。” 张老将军过去看舆图。 宋羡道:“我先带轻骑围堵韩卫,稍后程彦昭会带兵赶回来,让他领援军前来与我汇合。” 话说的简单,但想要以一直轻骑拦住韩卫,其中凶险可想而知,很有可能会被韩卫反过来克制。 说到底奇袭就是一把双刃剑,可能伤人,也可能伤己。 “韩卫会有所准备,”张老将军道,“他败走时手下至少有两万大军完好无损,想到你会前去追击,路上必然设下埋伏。” 宋羡道:“我知晓,正因为韩卫聪明,才不能让他占据西关,否则有可能前朝皇族败北,他还依旧能牢占关隘,让人奈何不得。更何况若是辽人从北方过来,韩卫还可以开关引狼入室。” 不能留下那么大的忧患,宋羡必须要将紧要的关卡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张老将军道:“可是后方军资可能不足。”粮草、药材、箭矢种种,大战开始之前,至少军备先齐全,否则很有可能因此功败垂成,宋羡也会陷入危险之中。 宋羡没有抬头:“我收到镇州的消息,他们会将军备送来,大齐朝廷后继的军资也会到,我率轻骑能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只带七日的军资,剩下的让程彦昭送过来。” 张老将军皱眉,镇州、定州战乱,如果一时半刻不能平息,或者再起什么风波,军资必然不能齐全。 难不成父子连心,宋羡对宋启正十分信任,笃定宋启正定能稳住北方的局势? 宋羡抬起头,幽深的眼眸中是坚定的神情:“老将军放心,我心中有数。”他知道守在镇州的人是谁,他将镇州留给她,就像她相信他能拿下八州之地一样。 彼此心意相通。 张老将军看着宋羡,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一瞬间他从宋羡脸上看到了一抹笑容。 既然宋羡拿定主意,张老将军也不便再劝说,毕竟镇州和宋启正如何,他并不了解。 “你歇一会儿吧,”张老将军道,“整饬兵马,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宋羡点点头,走到角落里,也不脱去甲胄和快靴,囫囵靠在木板床上歇息。 闭上眼睛,困意倾袭而来。 来到属地之后,一直带兵奔波于战场之上,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感觉到疲累,为了能拿下忻州和代州,宋羡拼尽了全力,身心舒缓那一刻,他整个人瞬间就进入睡梦之中。 “大爷,谢大小姐来了。” 宋羡听到常安的声音,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真的,谢大小姐带着军资从白马岭过来了。” 宋羡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撩开军帐,外面阳光明媚。 少女穿着杨妃色的衣裙,骑着通身雪白的战马向他奔来,还没有勒住缰绳,少女身形一动就要从马背跃下。 胡闹。 宋羡脸色一变,快走几步伸出手臂去接少女纤细的身子。 一股熟悉的花香味儿入鼻,他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她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 微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轻地拂在他脸颊上。 宋羡只想与她额头相抵,静静地拥抱彼此,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 “大爷,大爷……” 身边有人。 宋羡吓了一跳,顿时惊醒,下意识地要将怀里的人往身后藏,手臂一动却发现怀里什么都没有。 半晌宋羡才缓过神,这是在军帐中。 没想到只是歇一歇,他竟然睡得那么沉,转眼就过了一个时辰。 “准备好了?”宋羡声音微哑。 常安见到大爷这样,心中有些不忍:“大爷,要不然咱们晚走一个时辰,您再歇一歇。” “不用了。”宋羡站起身,看到桌案上摆着的饭食,那是黍米饭和饼子。 宋羡和军中将士一向同食一样的饭食,尤其是军资不足之时,这样的饭食已是极好的了。 不知道镇州怎么样了。 无暇纠结这些,只有他快点拿下战事,不管是八州之地还是镇州、定州才能平安。 宋羡端起碗,很快将饭吃光,快步走出军帐。 轻骑已经集结好,战马活动着蹄子,发出轻嘶声。 宋羡先一步前行,这支轻骑队伍紧随其后,如同一支箭矢,快速向前奔去。 张老将军见状,心中澎湃,总有一种冲动,让他想与宋羡一起并肩征战。 张老将军半晌收回自己的思绪,他还是想方设法为宋羡筹军资吧,他会再让人去周围的州、县看一看,但八州百姓本就日子艰难,就算能筹到粮草恐怕也不多。 还是要依靠镇州送军资前来。 问题是他们真的能够送到? 宋羡离开之后的第三日,程彦昭回到营中。 张老将军亲自带人出去奔走,但拿回来的军资少之又少。 到了第四日,守在白马岭的军头来禀告。 “有车马来了,从镇州方向过来了。” “是军资,是军资。” 第二百九十一章我们来了 宋羡治军甚严,即便军粮不足,连续几日营中只吃黍米粥,一切还是像平日里一样。 张老将军有种错觉,好似无论能不能拿到军备,程彦昭都会带着援军前去西关。 张老将军带兵多年能没有见识?架不住就算是老将,在这样沉默的气氛中也开始焦急,不是这场仗能不能赢,他怕宋羡会有什么闪失。 毕竟当年广阳王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前有前朝余孽,后有辽人。 不能旧事重现。 这些也就罢了,程彦昭还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让张老将军做梦都梦见自己捉到了一群鸭子。 梦中还豁然开朗,觉得军粮的事解决了。 抓到鸭子炖了吃了不就有粮食了? 肚子咕噜一下,张老将军这才醒转。 刚准备起身继续去奔走,就听到有人大喊道:“军资来了。” 张老将军快步走出军帐。 军资是真的来了。 张老将军顶着花白的头发,抢过一匹马,跑出营帐外,这才能将运送军资的队伍看清楚。 一眼望不到边的骡车。 可以看到宋家军一队人马护送,但更多的是穿着布衣的百姓。 前面的骡车是粮草,后面的车上摞放着一只只箱子,看起来该是军资。 就这样一支队伍,从镇州赶过来,押送军资的人脸上没有疲惫,反而有见到他们的兴奋,就像是阔别已久的亲人,终于见了面。 陈咏胜等人忍不住伸出手臂挥舞。 就连营帐中的宋家兵马脸上都有了表情。 欢喜,感动,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因为太过强烈,即便板着一张肃穆的面孔,也不能完全遮掩住。 然后张老将军第一次瞧见了镇州的辰阿姐。 少女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穿着男子常穿的短褐,头发束起,即便看起来身形单薄,但颇有几分英气。 队伍一直向前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阻碍他们的脚步。 骑马走在旁边的少女,就像是他们的引路灯,只要一直瞧着她就好。 张老将军吩咐人去接应,等到程彦昭到了旁边,张老将军忍不住道:“骑着马的那个女眷是谁?” 这支运送军资的队伍,听谁的吩咐,只要站在这里看上一会儿就能知晓。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少女。 “辰阿姐,”程彦昭道,“镇州陈家村的谢大小姐,镇州的辰阿姐。”威风凛凛的宋指挥使,征西将军宋羡的心上人。 程彦昭道:“我们一直在等的人。” 这一路走得很辛苦,村民们鞋磨破了,腿脚烂了、肿了,眼睛、耳朵、鼻子、嘴里都是尘土,嘴唇干裂出了血。 但不耽误他们笑,鲜血染红了牙齿,脸上起了褶子。 比预想的早到半日,能不欢喜吗? 这一路上有人生病,但经过谢大小姐及时救治,咬牙撑了过来。 从镇州离开时是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瞧见了宋将军的兵马,他们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等着,程将军神情轻松,可见他们没来迟。 运来的东西太多了。 镇州的粮草、药材,赵州铁匠铺的兵器,都是张老将军做梦都想要拿到的东西。 程彦昭看着这些,脑子里一热,恨不得上前将谢大小姐从马背上抱下来,高高地抛起来。 以示他现在的激动和感激。 没有别的,只是感激。 比雪中送炭更强百倍。 谢大小姐送来的不是军资,而是人命,万千将士的性命。 当然……程彦昭绝不会如此作死,脑子里一闪这样的念头,已经让他脊背发凉,忍不住想要确定宋羡此刻并没有在这里。 程彦昭还是上前伸手搂住了陈咏胜。 “二舅,”程彦昭眼睛晶亮,激动地表白,“辛苦你们了。” 二舅陈咏胜身躯一震,笑容僵在脸上,程将军这一声是从哪里论起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抱过了陈咏胜,程彦昭向谢良辰行礼:“劳烦谢大小姐。” 谢良辰还礼。 程彦昭还想要与谢良辰说话,却发现视线里多了一个人。 常悦。 如同石碑般牢牢遮住了他的视线。程彦昭不禁暗自摇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 军资陆陆续续送入营中。 程彦昭将张老将军引荐给众人。 “老将军。” 张老将军听到女眷的声音,这才发现原来这支送军资的队伍,不止谢大小姐一个女眷,押送药材的人当中,还有几个女子。 “张老将军,”丽姝又唤了一声,“您还记得我吗?佟家村的阿莺。” 听到佟家村这几个字,张老将军面色微变,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丽姝。 丽姝道:“我们是被嘉慧……杨五骗走的。” 可能是想起了从前的事,也可能发现张老将军比她记忆中的苍老许多,丽姝鼻子一酸,眼睛红起来。 这些年受的屈辱全都浮现在眼前。 丽姝声音发颤,一时难以继续。 旁边的玉娘拉住了丽姝的手,丽姝缓了缓神才道:“宋将军和谢大小姐将我救了出来,现在……我们回家了。” 热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丽姝脚下站着的已经是八州之地,她的家乡就在这里,虽然眼前的一切很陌生,她也没有回到佟家村见到亲人,可不知为什么,闻到的都是熟悉的气息,心里异常的踏实。 她回来了,她没有做错事,可以见家乡的亲人。 所以,感谢宋将军和谢大小姐给她留了一条回家的路。 军营中炊烟袅袅。 生火造饭,为大军准备好口粮和军资,谢良辰看着旁边忙碌的丽姝,丽姝的神情比前两日轻松了许多,可见压在心头的负累,如今该是去了大半。 “大小姐,”丽姝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安排妥当?” 谢良辰不知丽姝为何这样说。 丽姝道:“您这眉头一直皱着。”心思好像也不怎么安稳,来到这里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唯有谢大小姐还似和在路上时一样,大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 谢良辰看向军营中来来往往的将士。 她也不知晓,可能是……没有在这里见到宋羡? 谢良辰沉默了良久,丽姝才听到她又道:“从这里到西关远不远?” 第二百九十二章不一样 丽姝知晓谢良辰不熟悉八州,于是在地上简单画了舆图。 “大约这么远。” 程彦昭带兵过去支援至少要走上一日,若是路上遇到有人阻拦,那就不知晓会是什么情形了。 可以预见的是,这一路不会太平。 “快点将饭食做好。”谢良辰嘱咐了丽姝一句。 丽姝点点头,谢大小姐可能是在担忧战事吧!他们虽然送来了军资,但西关这一仗能不能赢下来还不知晓。 “韩卫很厉害,”丽姝道,“八州的人都知晓,就像是镇州的百姓都知道宋羡将军一样。” 谢良辰点点头。 镇州的军备来了之后,张老将军明显感觉到军心为之一振。 谢大小姐不止是送来了军备,还带来了人手。 营地中饭食飘香,虽然只多了一些晒好的肉干和萝卜干,但委实让大家吃了个饱饭,那萝卜干比什么都香似的。 程彦昭望着自己手里的饭食,只觉得宋羡太可怜。 一切准备好,程彦昭带着兵马前去西关。 谢良辰也大约知晓了宋羡此时的情形,这次是宋羡西征以来,打得最困难的一仗,带去的兵马本就不多,面对韩卫的大军,没有半点喘息的时间,只能苦苦支撑。 好在将韩卫牢牢困在了原地,只要韩卫没有前进一步,那就说明宋羡没有败退。 那支轻骑,是宋羡亲自带出的振武军,换做其他兵马,早就顶不住了。 谢良辰不知道宋羡能不能等到援军前去,也不知晓宋羡有没有受伤。 只能等待西关那边传来消息。 到了忻州之后,谢良辰更加繁忙,要照顾伤兵,还要帮忙筹备粮草,但每次做完手中的事,想起还没有战报传回来,忍不住心中一沉。 “应该是西关的消息到了。” 陈咏胜看了一眼,从马背上跳下的军头低声道。 谢良辰看向常悦,常悦立即快步走向军帐。 片刻之后,常悦从军帐里走出来:“张老将军请大小姐过去说话。” 军帐原本是不允许寻常人进入的,但张老将军从程彦昭和常悦等人那里看出谢大小姐的不同。 别看如今宋羡和程彦昭将剩余的兵马交与他手中,但在宋羡等人心里,他及不上这位谢大小姐。 谢良辰坐下来,张老将军道:“援军到了,宋将军与韩卫在代州死战。”这一场战事下来,必然决出胜负。 张老将军道:“韩卫的兵马去了大半,已经是强弩之末,宋家军也损伤不少。” 谢良辰静静地听着。 张老将军接着道:“宋将军也受了伤,信函上没说伤情如何。” 谢良辰沉默半晌抬起头:“如今战局稳下来了吗?” 张老将军道:“我看了看舆图,再加上战报,韩卫该是逃不掉了,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 三日。 谢良辰点头:“两日后我带人去西关医治伤兵,老将军觉得可行?” 张老将军觉得可以等几日再做打算,当他抬起头对上谢大小姐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只觉得那看似平淡的目光中有几分急切。 鬼使神差地,张老将军道:“可能会有些危险。” 谢良辰道:“不会干扰战事就好。” 谢良辰起身向张老将军行礼,然后走出了军帐。 站在军帐外,谢良辰看向西关的方向。 …… 西关。 宋羡与韩卫兵马交手之后,双方各自后退稍作休息。 不用清点人手,宋羡就知道这次韩卫的兵马损伤严重,韩卫如今已经没有了章法,从猛虎变成了一只恶犬。 宋羡与程彦昭看舆图。 “他们想要从这里逃走,只要堵住他最后的退路,就能将他斩杀在代州。” 宋羡点头。 程彦昭接着道:“我们俘虏的兵马已有上千人,韩卫的军心已乱。” 韩卫输了之后,宋羡再东进,就会势如破竹。 宋羡手指向舆图,正要做些安排,嗓子一痒顿时咳嗽起来,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淌出。 程彦昭不禁面色一变:“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 宋羡摇手:“不碍事,没有伤及脏腑。” 程彦昭眉头紧皱:“若不然我带兵前去,你歇一歇。” “不用,”宋羡道,“明日一战就能定结果。” 宋羡下了决定没有人能够左右,程彦昭叹口气:“别忘了,谢大小姐还在忻州等着你,你若是有个闪失,我也不用回去了。” 宋羡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她与你说什么了?” 见到这人神采奕奕的面容,程彦昭顿时宽心不少,还能有精神思念谢大小姐,宋羡的伤或许真没有他想的那般严重。 程彦昭道:“那就一日,明天过后,无论有没有斩杀韩卫,你都要歇着,剩下的事交给我去做。” 宋羡点头。 稍作调整之后,天不亮宋羡带兵再次迎战韩卫。 韩卫兵马刚刚做出防御的军阵,宋羡带着振武军就冲了上去。 厮杀声音四起,脚下是数不清的尸身。 韩卫的兵马试图护送韩卫离开,却被宋羡牢牢挡住了去路,韩卫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到了最后,韩卫没有求降而是选择死战。 宋羡放马上前,手中的长枪与韩卫缠斗几个会合,最终刺入了韩卫的胸口,韩卫手中的长刀也陷入了宋羡甲胄之中。 宋羡冷静地将韩卫尸身挑落在地,吩咐道:“收拾韩卫的残兵,降者不杀。” 天色暗下来。 宋羡骑马回营,翻身下了马,宋羡瞧见了迎上来的程彦昭,他想要说句话,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然后是程彦昭仓皇的面容。 “怎么样?” “伤口不深,已经敷好了药。” 宋羡听到身边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个是程彦昭,另一个是……辰阿姐。 宋羡睁开眼睛,想要将周围的情形看清楚,只是瞧见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宋羡再次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军帐,他转头向身边看去,他的床边靠着一个少女,少女闭着眼睛,鼻息悠长,显然是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心意相通,少女忽然醒了过来,她抬起头顿时与宋羡四目相对。 这一眼,宋羡心中一颤,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谢良辰怔愣片刻,才道:“忻州那边都安排好了,我……带着人来看伤兵。” 军帐里十分安静,宋羡定定地望着她,经过一场鏖战,睁开眼睛就瞧见最想见到的人,他的那些心思如何还能压得住:“是看伤兵还是看我?”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只觉得心跳如鼓:“都看。” 宋羡伸手似是想要捉住她,却又迟疑着停下:“那我与他们到底一样不一样?” 谢良辰只觉得今晚的风格外的大,她想说代州比镇州要冷的多,心思一动,手就被人握住。 她整个人不禁一缩,嘴唇开启。 她听到自己说:“不一样。” 第二百九十三章回应 宋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都涌入胸口,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牵扯,宋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再也听不到别的话,思量不起任何事,仿佛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了一点。 听着她说话,看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欣喜过后,他突然又有些害怕,害怕她对这个“不一样”做出解释。 毕竟太过期望一件事时,就有可能会错意。 她可以说,因为她对他有亏欠所以不一样,还可以说,他是征西的主将自然与旁人不同。 思量到这里,宋羡几乎不能呼吸,他僵立在那里等待着,让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眼看着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出声,迟疑了片刻,目光也没有从他脸上挪开。 她没有解释。 “我给你时间了。”宋羡声音比刚刚更要沙哑。 谢良辰点点头,她的剪影也比往常多了几分柔和,但并没有闪躲和怯懦。 风吹动木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静谧的夜里跳跃。 谢良辰不想解释了,也不愿意再找借口,一路的牵挂,听到他受伤之后的急切,瞧见他躺在军帐中时的揪心,这骗不了人。 不知什么时候,就上了心,再也无法忽视。 谢良辰想要自己放轻松一些,可她不得不承认,宋羡很会挑时候,就在她担忧之时,一句句地问,让她没有了退路。 宋羡看着她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只想不顾一切什么都不去理会,将所有一切都抛诸脑后。 他努力的克制着,给自己留一片清明,她好不容易开口了,怎么还能给她退缩的机会。 宋羡道:“我再问一遍,你来西关是为了我还是别人?” 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明明还有太多的顾虑,他的将来和她所期望的将来其实并不一致,可当心湖泛起一圈圈波纹时,怎么可能不为之荡漾。 谢良辰道:“你。” 为了你,虽然不全是,但是他们都知晓,这是他要的答案。 谢良辰听到耳边宋羡轻声道:“良辰,我能抱抱你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然后整个人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响起。 慌张、踏实。 没有理智,一切都渐渐远去,有的只是此起彼伏的心跳声,那散不去的悸动。 他的手拢在她后背上,手掌压在上面,炽热的仿佛能将她烧起来。 陌生的松香气息在脸颊边萦绕,她并没有抗拒,她心底似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来放一个人慢慢靠近自己,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没有她预想的那般让她忐忑、忧虑,反而觉得自己很渺小,需要这样的陪伴和保护。 被感情左右不是件好事,会让人变得软弱,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可理智和权衡却在这一刻全都不复存在。 就这样吧! 前世今生,没走过这条路,这条路上可能遇到的艰辛、波折甚至磨难,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也许能走到头呢?也许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谢良辰闭上眼睛,伸手轻轻地攥住了宋羡的衣角。 耳边他与她的心跳声,渐渐归一。 宋羡只觉得怀抱中的人那般的柔软,他知道这份柔软来之不易,任她在人前如何温和,但那都是被人需要,照顾陈老太太、陈子庚,陈家村的人,乃至成为整个镇州的辰阿姐,她知道怎么照顾别人,也知道如何帮人渡过难关。 可她的内心并不似表面的柔和,恰恰相反,她如冬日冰雪,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刺骨的冰冷冻得人发抖。 现在她终于在他怀里,慢慢融化,一滴一滴汇成潺潺溪流,缓缓地从他心间划过,让他沉浸在其中。 原来话本上说的,一刻就到天荒地老是真的。 时间极久远,但心有边际,遇到那个人,就到此为止了。 宋羡想要笑,去他的冷静持重,只有畅快和欢喜。 怪不得人会惧死,原来人世间是如此的精彩绝伦,不枉来走这一遭。 不知过了多久,谢良辰从宋羡怀里抬起头。 “好了吗?”谢良辰道,“你热症未消,身上还有伤,现在就躺下歇着。” 宋羡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低下头瞧着她。 她眼眸清亮,其中透着细碎的光芒,如同皎洁的明月。 宋羡躺下来,目光却还黏在她身上,手也紧握着她的不肯放开。 谢良辰与他视线相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肋下的刀伤不轻,需要养些日子。” 宋羡答应:“好。” 谢良辰接着道:“恐怕内腑也受了创,喘息时胸口可觉得疼吗?” 宋羡道:“之前疼……现在不知晓。” 什么叫现在不知晓。 谢良辰还没问,宋羡解释:“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心跳得飞快,热血翻涌,其余的一概不知。 谢良辰琢磨出他的意思,不禁咳嗽了一声,垂下眼睛:“程将军说,韩卫还有几千兵马在外,他会带着人前去征伐,这几日不需你带伤上阵。” 宋羡道:“叫他程二。” “嗯?”谢良辰疑惑。 宋羡道:“你叫他程将军,他不敢应承。” 谢良辰目光扫过宋羡的脸:“你就听到了这个?我说……” 宋羡笑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他的手又收紧了些,拇指慢慢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宋羡道:“累不累?从镇州来到忻州,又从忻州赶过来看我,我看着都瘦了一大圈,眼下我醒过来了,你去歇一会儿。” 瘦的人不是她,而且……谢良辰现在才发现,宋羡醉酒之后露出的才是他的真性情。 脸皮着实厚的很。 怎么就成了,她从忻州赶过来看他? “不累,”谢良辰道,“等你热症消了我再走。” 战事正是要紧的时候,宋羡还要带兵征战,想想也知晓他歇不了多久,身上的伤几日之内不能痊愈,但一定要去了热症,否则带着伤病上战场,着实太过危险。 不知道前世宋羡攻打八州时是什么情形,有没有…… 宋羡道:“我也受了伤,草草包扎了一下,就又上了战场,在宪州拿下了韩卫,虽然那时候没事,但等到朝廷援军来了之后,我病了月余,这样对比下来,眼下情势更好。” “更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 第二百九十四章温情 谢良辰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前世时偶然听到女眷们悄声说那些隐秘的家事,她坐在旁边,没有羡慕,没有求而不得的酸涩,内心平静,毫无感觉。 有个苏家本宗的男子也曾托族中长辈来试探她的口风,看她是否有心再嫁,她推拒之后,他又求女眷说项,女眷言语中也有什么会好好待她之类的话语,她听了只是对那人更加厌烦。 所以重生之后,她对这些没有任何期盼,只想与外祖母和阿弟好好生活。 没想到会与宋羡走到这一步,而且宋羡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没有觉得讨厌,倒是脸颊一片滚烫。 “睡吧,”谢良辰轻声道,“睡醒了热症就去了,后面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忙。” 宋羡看着她:“你呢?” 谢良辰道:“我哪儿也不去,借用你的军帐看账目,你军中不少将士有了病症,还需要镇州送药来。” 宋羡还睁着眼睛与她对视。 谢良辰轻声道:“闭上眼睛,睡。”她都没发现,这口气就像哄阿弟似的。 不对,阿弟也没让她这样哄,阿弟仅有一次睡不着觉,是跟她一起上山抓蛤蟆,她给阿弟讲了一个故事,阿弟才睡着,因为睡得太安稳还尿了炕。 宋羡道:“你也别看账目了,太晚了……去歇着。” 宋羡眼睛眨了眨,他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事实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谢良辰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而悠长,知晓他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不累?宋羡为了拦住韩卫,几乎都在马背上奔波,刚刚不过昏睡过去不到两个时辰,眼底还泛着红丝,即便强撑精神,身体也早就承受不住。 等到宋羡睡实了,谢良辰才将手慢慢抽出来。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谢良辰打开手里的账目,手指开始摆弄算筹,不知为什么,刚刚还觉得热,现在指尖却有了些许的凉意。 谢良辰伸手轻轻碰了碰耳垂,手指意外碰触到一片滚烫。 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无论是程彦昭还是常安、常悦都没有进军帐打扰,好像战事突然就离他们远去了。 谢良辰核算药材时,总会不自觉地向床铺上看去,见到宋羡安安稳稳地睡着,就又转过头继续摆弄算筹。 好像只要专心做眼前的事,已经不用再去思量别的。 宋羡再醒过来时,脑子里一片清明。 他立即看向身边,没有人在那里。 他抬眼又去军帐中寻找,瞧见了桌案上伏着一个人影。 宋羡站起身走过去。 谢良辰枕着手臂趴在那里已经睡着了,纤细的手指还攥着算筹,垂下的头露出了白皙而修长的脖颈。 宋羡站在旁边,一时没有动作。 外面已经大亮,桌子上暖黄的灯光仿佛只为了照亮身边的少女。 宋羡终于上前手臂揽住了谢良辰的腰身,另一只手落在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谢良辰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宋羡怀里。 她正要说话,宋羡大步走到床边,将她整个人塞进了温暖的被褥中。 被褥里有淡淡的药味儿,和他身上的那股松香气息。 谢良辰想要起身,却被牢牢地按住。 “我好了,不热了,”宋羡怕吓到她似的,声音极为温和,压在咽喉处,“你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谢良辰还要说话。 宋羡眼睛晶亮:“不信?你试试。”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 谢良辰没有反应过来,宋羡就将她裹成了一个蛹,向床里面塞去。 谢良辰挣扎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宋羡退了热,也睡了几个时辰,八成没事儿了,眼下这样的情形,他有力气走动就绝不会再躺下来歇息。 既然他没事了……她也委实太困…… 这样想着,谢良辰缩了缩脖子,沉沉地睡着了。 宋羡坐在床边看了谢良辰一会儿,想到她醒来时瞧他的那一眼,困倦的目光发散,眼底通红。 现在最安稳的也只能睡一睡营帐中的木板床,还是要早些结束战事,免得让她跟着他奔波劳苦。 宋羡起身穿好衣衫走出去,常悦、常安都站在军帐外。 看到神清气爽的大爷,常安心中暗喜,多亏谢大小姐来了,否则大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去生个小灶,”宋羡吩咐常安,“煮些粥拿过来。” 常安不用问也知道,这粥是煮给谢大小姐的。 “大爷,”常安道,“粥煮好了,大小姐事先吩咐的,是给您准备的。” 宋羡身上的伤都清理好了,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又睡了几个时辰,如今捧着一碗肉粥在喝。 精神好了,肚子里也有了热气,整个人说不出的舒爽,仿佛回到了刚刚领兵出征的时候。 在外征战了许久的小宋将军,在营帐里感觉到了家里的温暖。 灶火上还温着半罐肉粥,是给谢良辰留的。 宋羡走出营帐之前看了两次灶火,确定粥不会煮的太过,也不会凉了。 最后才将帘子妥帖的放好,出去和副将议事。 常安、常悦没有跟随,就站在门口半步都不会挪开,因为谢大小姐还在帐内歇着呢。 程彦昭灰头土脸地带着降兵回来,一眼就瞧见了宋羡挺拔的身影,他不由地揉了揉眼睛,之前还面容苍白半死不活,现在就神清气爽了? 宋羡道:“怎么样?代县可清理干净了?” 程彦昭将手中的长刀丢给副将,手掌心里一片血肉模糊,但他本没觉得这有什么,想想躺在营中面色苍白的宋羡,他总比宋羡要强得多。 可是看到宋羡生龙活虎,他开始欣喜,之后就有些不是滋味儿,心里又酸又羡慕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好像一个不小心,让这小子跑到他前面去了。 论聪明他不如宋羡,打仗不如宋羡,现在连婚事也不如宋羡了吗?那他岂不是除了这张嘴就一无是处了? 程彦昭将代县的情形与宋羡说了:“代县的知县拿下了,县里不少百姓都与张老将军相熟,现在要守住灵丘关卡,不要被萧兴宗的兵马攻破。” 宋羡颔首,吩咐副将带兵前去灵丘。 程彦昭将宋羡拽到一旁:“怎么?成了?”看宋羡那样子,一脸喜气,生像是已经定下了婚期似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心虚 程彦昭知道自己在宋羡心中的地位,虽然宋羡平日里对他百般嫌弃,但他们之间比亲兄弟还亲,当然不是宋家那种亲兄弟。 总之宋羡有什么事都会告诉他,他有什么想知晓的也会直接询问,这样相处一直没问题,直到今日…… 宋羡先是露出无法遮掩的欢喜,等程彦昭还想进一步询问时,就收到了一道冰冷的目光,威胁他不要继续打听下去。 程彦昭一颗心好像被吊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委实难受得很。 “明日一早我带兵做最后的清剿,”宋羡道,“然后就要向南推进。” 宋羡正色起来,程彦昭也不敢再玩笑,召集军中的将领一起进了程彦昭军帐中议事。 至于为何宋羡明明起身了,却要众人一起去程彦昭军帐中……谁也没敢思量,没敢询问。 谢良辰醒过来时,已经过了未时,她微微动了动腿,就感觉到脚上有些异样,起身低头去看,脚上缠了布条还抹了药。 旁边的婆子立即上前道:“大小姐醒了,将军让我们进来给您看看,我瞧见您的脚伤了,刚刚给您上了药。” 脚伤是因为赶路,谢良辰原本不在意,只是用水清洗了一番,想着养几日就好了,宋羡却趁着她睡着的时候,请来了军中的医工。 谢良辰向医工道谢,起身整理好衣裙,就发现了灶上的肉粥。 这定是宋羡留给她的。 坐下来将一碗粥吃下去,谢良辰仿佛才彻底清醒,想到昨夜种种,脸颊又变得滚热,她来这里原本只是担忧宋羡的伤势,没想到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谢良辰收回思量,不能再耽搁时间,还是要尽快将需要的药材算出来,好让初二他们回陈家村找许先生筹药。 谢良辰坐在椅子上,拿算筹将最后的数目核算好,这才走出军帐。 看到军帐外的常悦,谢良辰还没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声音道:“辰丫头,你在这里。” 谢良辰抬起头看到了陈咏胜和陈初二。 陈咏胜、陈初二一直在忻州帮忙,比谢良辰晚到两日。 这两日张老将军带着丽姝和玉娘一起又去附近的村中筹备了一些军资,让陈咏胜等人立即押送了过来。 将军资卸下,陈咏胜就来寻谢良辰,还没让人打听谢良辰的所在,就瞧见自家姑娘从最大的那顶军帐中出来。 突然被二舅喊住,谢良辰不自觉地有些慌张,不过转瞬就缓过神来。 “宋将军怎么样了?”陈咏胜不疑有他询问谢良辰。 谢良辰道:“宋将军受了伤,好在没有伤及根本,吃了药已经有所好转。” 陈咏胜松口气:“那就好。”宋将军只要安好,其余的都是小事。 陈咏胜看了看军帐内:“宋将军在里面?是否要让人通传?”无论怎么样,他也得与宋将军见一面。 谢良辰道:“不在。” 陈咏胜道:“那你刚刚不是给宋将军看伤?我还以为……” 谢良辰否认道:“不是。” 谢良辰生怕二舅下一句就问:那你在里面做什么? 主将的军帐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入内,解释起来恐怕会有些困难。 谢良辰还没说话,旁边的常悦道:“宋将军才走,该是去巡营了。” 谢良辰暗自松口气,她这是怎么了?分明随便一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她却想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陈咏胜完全明白了,既然宋将军不在,他也就不必上前,于是看向谢良辰:“我们寻个地方说话。” 谢良辰点点头,其实眼下去宋羡大帐中说话最为合适,有常悦守在外面,不怕被人打扰。 但,想想还要向二舅做一番解释,谢良辰只得作罢。 舅甥二人在敖仓旁寻了个僻静的角落。 陈咏胜低声道:“那个人找到了。” 谢良辰心中一动,她知晓陈咏胜说的是谁,就是那个向许汀真示警之人。 那次事之后,陈咏胜就暗中带人偷偷查问,好在流民之中有人瞧见过一个陌生的面孔,询问了那人的相貌,又派人四散寻找线索。 陈咏胜道:“先是在镇州东边和南边都问到了消息,仔细查之后,南边那人不是,那就是个小商贩,经常在几个州走动。” 谢良辰道:“东边那人可疑?” 陈咏胜点头:“这个人只在客栈停留了一夜,然后就不见了踪迹,与客栈伙计说,他是来收药材的,但我们问了附近种药的村子,谁也没见过这人上门,如果是看中了北方的药材,至少要向村民询价才是。” 如果是他找人,到这里也就放弃了,但是辰丫头说,那人格外关切镇州的情形,如果听说蔡戎兵乱,应该会在镇州附近停留,于是他就嘱咐几个村民,接着在附近打听消息。 都是镇州的百姓,私下里找人不会引人注意,而且打听消息也方便的多。 就这样一直坚持寻找,终于又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谢良辰道:“他去哪里了?” 陈咏胜道:“一直往北走了,不知是要去定州还是易州。” 易州关卡不安稳,萧兴宗正带兵攻打拒马河,按理说除了朝廷兵马之外,不会有人在这时候前去。 但谢良辰却觉得那人就是要去易州。 他能在关键时刻示警,可见一直盯着辽人,对萧兴宗也有一定的了解,现在北上难道不是去寻萧兴宗? 萧兴宗的兵马向南攻打易州,向西攻打灵丘,野心勃勃定要趁着这个机会取些好处。 宋启正和秦茂行的兵马前去守易州,宋羡的大军离灵丘也不远了。 战事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但无论是宋启正还是宋羡,与辽人两军对抗都是寻常事。 向她示警的那人接近萧兴宗要做什么?打听消息?还是……另有别的筹谋?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否知晓父亲、母亲的下落? 谢良辰正想着,听到身边的陈咏胜道:“宋将军。” 谢良辰这才回过神,目光这时候才凝聚,看向大步走过来的宋羡。 宋羡穿好了甲胄,显然是要出营。 陈咏胜上前见礼,宋羡与陈咏胜说了几句话,这才趁着陈咏胜不注意,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 第二百九十六章脸红 谢良辰听到宋羡开口道:“谢大小姐怎么样?我听医工说,大小姐脚受伤了。” 陈咏胜一怔,忙转过头看谢良辰:“脚受伤了?什么时候?是不是路上遇到蔡戎的兵马堵截,你留在后面那次?” 谢良辰摇头:“不是。” 陈咏胜皱眉:“那就是骡车上坡,你下马帮忙一起推车。” 谢良辰还想反驳,却怕陈咏胜说的更多:“走这么远的路,多多少少都有损伤,过两日就好了。” 陈咏胜这才放下心。 宋羡道:“陈……” 谢良辰默默地看了宋羡一眼。 宋羡规规矩矩道:“陈里正,从忻州来一路辛苦,我们去军帐中说话。” 陈咏胜点点头,跟着宋羡前行,就在陈咏胜抬脚向前走的时候,宋羡有意停了一下脚步,让过了陈咏胜,刚好与谢良辰并排。 谢良辰以为宋羡要说些什么,正准备侧耳仔细去听,手指却触碰到一片温热,宋羡的手伸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指。 谢良辰的手下意识蜷缩一下,就要往回收,却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宋羡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怎么这么凉?” 接下来宋羡没有说话,但他所有的动作都在说:我帮你暖一暖。 在陈咏胜眼皮底下,谢良辰的手被紧紧地攥着,心跳得有些不稳,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宋羡。 宋羡眼角微微上翘,似是在笑。 到了营帐前,谢良辰将手抽了回来。 难为常安一直在与陈咏胜说话,陈咏胜对他身边发生的事没有半点察觉。 常安撩开帘子,宋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身姿挺拔地走了进去。 陈咏胜不免有些感叹,怪不得宋将军才二十岁的年纪,就做了征西大将军,身上这份气势就无人能比,身上的这锋芒,只怕敌将远远看到都要心生畏惧。 陈咏胜正想着,这位威风凛凛的征西大将军站定之后恭恭敬敬地向陈咏胜行了礼。 “多谢陈里正送来的军资。” 陈咏胜一时怔愣,然后冷汗就从额头上淌下来:“这可怎么使得,宋将军万万不能如此,我们也没做什么。” 宋羡道:“镇州能建起义仓都靠陈里正。” 常安在旁边微微抬起眉角,大爷分明知晓义仓是谢大小姐安排的,现在这样说,分明就是想要找个机会,当着陈里正的面再夸赞谢大小姐一番。 从前他还觉得大爷性子冷,老太太还担忧大爷将来不好娶亲,程二爷说的那些东西,他家大爷是不会,但是若将一颗心都往一个人身上用,还是可以的。 陈咏胜忙道:“这与我无关,都是良辰做的,屯药材,做义仓,都是出自良辰的手。这次镇州出事,也是良辰带着人去的瀛州帮忙。” 陈咏胜在陈老太太身边久了,天天听老太太夸赞良辰,也就没有将自家明珠藏起来的意思,在宋羡面前实话实说。 宋羡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些似的,他微微惊诧,然后向谢良辰弯下腰:“宋羡多谢谢大小姐,希望有一日能为谢大小姐尽些心力。” 谢良辰稳住情绪,向往常一样回礼道:“宋将军言重了,这些军备是赵州、镇州两地百姓一同凑出来的。” 陈咏胜点头接口道:“宋将军为百姓着想,百姓们才会在这时候想方设法筹军资……” 听着陈咏胜的话,谢良辰心中默默叹气,等将来二舅舅知晓了,就会觉得眼前的宋羡与他心中的宋将军着实有些差别。 宋羡道:“眼下我们虽然拿下了忻州和代州,却也有许多事要做,陈里正和谢大小姐若是能留下帮忙再好不过。” 陈咏胜点头:“能用得着我们,定然尽力而为。”这是八州之地,原来广阳王的属地,陈咏胜自然想要留下,虽然现在还不知晓该做些什么,但先要带着良辰熟悉这个地方,也许将来还有机会揭开良辰的身份。 就算良辰不是男子不能认祖归宗,但也是广阳王的血脉。 宋羡道:“我会带兵南下,前朝伪王如今屯兵太原府,攻破太原擒杀伪王,这一战就算大定。” 陈咏胜心头一喜,下意识地去看谢良辰。 当年就是这个伪王逼死了广阳王,十多年过去了,终于能血债血偿。 宋羡接着道:“陈里正从忻州来代州沿路可看到了流民?” 陈咏胜叹口气:“瞧见了,我们押送军资,还有流民想要抢夺。”那些流民早就饿的不成人样,说是抢夺,不过就是拼尽全力扑过来,他们都不忍心对那些人下狠手,后来村子里的人还将自己的口粮偷偷拿出去丢给了流民。 但流民太多了,沿路不少饿死的尸身,有的还被山中野兽分食。 当年镇州虽然也战乱,却还没落得这样的境地。 宋羡道:“大齐北方的战事应该快平息了,到时候会有军资送过来,我会向朝廷禀告,动用一些米粮赈济八州百姓。” 军粮都要供给给宋家军,想要从中省下粮食不容易。 陈咏胜看向谢良辰,要说谁能安排这些,也就只有辰丫头了。 不知为何,陈咏胜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听陈老太太提及广阳王的事,说先皇当年在外打仗,广阳王在后面稳住百姓,不知为先皇筹备了多少军资。 眼下这样的情形,让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广阳王在的时候,只不过换成了辰丫头。 宋羡道:“前朝伪王在太原府有不少财帛和敖仓,我会早些攻入城中,当年伪王杀广阳王一家,如今我们再回八州,我会设法生擒他,让他跪地向广阳王爷谢罪。” 听到“谢罪”两个字,陈咏胜不禁鼻子一酸,若非当着宋羡的面不能露出端倪,他只怕要立即红了眼睛。 “好,”陈咏胜半晌才道,“我们都听宋将军的安排。” 谢良辰看向宋羡:“宋将军身上的伤不能大意。” 宋羡道:“多谢大小姐关切。” 谢良辰想起今日宋羡的那些小动作,不禁脸颊微红,从说话到拉扯无不设法占便宜。 走出营帐之后,陈咏胜发现身边的辰丫头有些奇怪,低声道:“良辰,你身上的伤真的无碍?我怎么觉得你的脸有些红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难舍 谢良辰道:“二舅安心,我没事,兴许是方才营帐中太热。” 陈咏胜点了点头,不过他怎么没感觉到热?辰丫头一个女娃娃,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思量片刻,陈咏胜道:“是不是穿了你外祖母准备的毛织物?你外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受不得冷,以为你也需要,你这孩子也是太听话……” 陈老太太给谢良辰的毛袜子,如今还好好地躺在谢良辰的包袱中。 谢良辰没有再辩解,而是将手里的纸笺递给陈咏胜:“二舅让初二回一趟镇州,将这交给许先生,这是接下来要做的成药。” “等到北方情势稳住了,朝廷的军备也就能送来忻州。镇国将军和曲知县都会督办军备,我提前知会许先生,是让许先生有个准备,万一需要,我们的熟药所还能拿出来一些。” 陈咏胜点了点头。 谢良辰跟着陈咏胜边说边往外面走去,离开中军帐稍远的地方,常悦收拾出来了军帐让他们安置。 那里离伤兵也近一些。 陈咏胜道:“不用去给宋将军看伤?” 谢良辰道:“不用。”她怕过去之后,二舅再想找她的时候,发现她还在中军帐里。 从忻州到代州一路奔波,镇州的村民们早就累了,在军营中吃过饭后,就躺在营帐里休息,陈咏胜回去的时候,听到里面鼾声大作。 陈咏胜不禁道:“真是累坏了。” 谢良辰带着陈咏胜回到自己营帐内,身边没有旁人在,谢良辰低声道:“二舅舅来到这里之后,有没有想起从前的事?” 陈咏胜知晓谢良辰的意思,他沉默片刻道:“那时候我年纪也不大,整日跟着你舅舅身后跑,后来有了战事,我们一路奔波,路上死了不少的人,为了一口吃的杀人的太多了,亏了你外祖父身手好,带着村中的男子,硬生生地闯出了一条血路,最后到了镇州。” 谢良辰在这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了当年为了能将母亲送出来,陈家村付出了多少。 “你不用思量那么多,”陈咏胜道,“看到现在的八州,若非当时的逃难,说不得陈家村早就没了,这些年北方虽然也战乱,但我们受的苦定然没有这里的百姓多。” 谢良辰颔首:“二舅舅累吗?我想去周围看看。”不自己去走动一下,不知道附近到底是什么情形。 军中的粮食不多,真的拿出来一部分赈灾,那也要用在实处,宋羡才拿下了两州之地,表面上看一时半刻不会再有战事,但实际上会如何谁都不知晓。 明日她还得送信给张老将军,让老将军派些人手过来,张老将军了解代州,先将代州的民心稳住才是正经。 不能让宋羡在前面打仗时,萧兴宗在后面作乱。 谢良辰与陈咏胜商议好,两个人带着人手出了军营,在军中附近走了一圈,谢良辰心中盘算了一番。 她所见到的代州比之前的镇州还不如,路上遇到几个孩子,都是衣不蔽体,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目光涣散地看着他们。 再不赈济不知要饿死多少人,谢良辰佩服张老将军,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凑来军资。 送走了陈咏胜,谢良辰拿出纸笺在灯下做筹算。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了卸下甲胄的宋羡就站在她面前。 谢良辰道:“大爷。” 这称呼宋羡不是很满意,但眼下能让她喊出来的也只能是这个了,逼着她说别的,不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跟他翻脸。 “明日我就带兵出营了。”宋羡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伤病还没好,谢良辰总觉得宋羡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 “嗯,”谢良辰道,“都准备好了吗?” 宋羡道:“刚从军帐中出来,全都安排好了。” 虽然向宋羡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但两个人独处时,谢良辰仍旧有些不太适应,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宋羡轻声道:“不喜欢与我单独在一起?” 谢良辰摇头:“就是有些不适应。” 宋羡垂头看着她,半晌才道:“那就是喜欢了。” 谢良辰没有忍住笑出来,不知道宋羡如何能得到这样的结论,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没错。 “我能坐下来吗?”宋羡边说边坐在了杌子上。 恍然好像回到了陈家村的东屋,他们这样相对,谢良辰仔细地望着宋羡,灯光将他的眉眼笼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细致。 宋羡的伤还没好,却要带兵出营。谢良辰道:“大爷回去歇着吧,天不亮就要起身。” “好。” 宋羡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而是抬起手臂趴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这桌案就是用木头简单搭起来的,十分简陋,宋羡坐着的杌子很小,窝在这里可想而知并不舒服。 宋羡的眼睛清亮,微微仰着脸看人时,眼底似是多了几分潋滟。 宋羡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 谢良辰合上账目:“大爷想说些什么?” “不说也行,”宋羡道,“这样就好,离得近些,瞧着你就好了。” 灯火将谢良辰脸颊照的滚热。 谢良辰当然不能任由宋羡趴在这里,在她筹算错了三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板起脸来撵人。 宋羡望着她手里的算筹微微笑着,仿佛见到她慌神很是高兴。 他伸出手轻轻地按住她的,粗砺的手指微微用力,帮她揉搓着指腹。 宋羡道:“别急,慢慢来。” 手被握了许久,谢良辰微微抿着嘴唇,就这样两人相对什么都不说,竟然也不觉得奇怪。陌生、紧张的感觉渐渐淡去之后,就只剩下了安心。 “已经很晚了,”谢良辰道,“大爷该回去歇着了,我也乏了。” “嗯。”宋羡回了一句,却动也没动一下。 谢良辰轻轻摇了摇手:“回去吧!” 她不自觉中,声音多了几分温软,说完之后自己都不禁怔愣。 宋羡仿佛也没有想到,望着她素白、纤细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才道:“好。” 站起身,宋羡却没有急着挪动脚步:“明日恐怕就没时间单独说话了。” 谢良辰颔首。 宋羡嘴角噙了一抹笑意:“辰阿姐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第二百九十八章保命 谢良辰听到这个称呼,脸皮有些发紧,其实宋羡喊她阿姐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心境不同,听起来自然也不同。 之前那次她只当他喝醉了,如今却知晓他为何这样叫,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突然就被调换了,从前他是债主,如今她好像变成了讨债的。 谢良辰看向宋羡时,发现他的眼角也微微发红。 明明连自己都害臊,却还要说出口,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谢良辰不能不说话,否则他要与她在这里耗上半宿,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用来休息。 谢良辰道:“只是在代州,还不会南下吧?” 宋羡点头:“还要稳固代州的战事。” 谢良辰应声:“我知晓了。” 就这样?这就完了?显然宋小将军不答应,于是还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广阳王的事过去许久了。” 宋羡“嗯”了一声。 谢良辰接着道:“报不报仇不在于一时,不要为了这桩事去冒险。”万一被前朝人摸透了宋羡的心思,说不定会加以利用,若是在这上面吃亏,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宋羡道,“我记住了。” 谢良辰下意识觉得宋羡还不会走。 “那抱一下行吗?”宋羡道,“就当是期望我能早些回来。”之前没有得到回应时,还能强忍着镇定,如今知晓他们心意相通,就愈发的想要守在她身边,多听她叫几遍他的名字。 谢良辰自然不可能去抱宋羡,于是宋羡上前一步将她搂在怀里。 与第一次拥抱时一样,心跳的很快。 温暖的怀抱,宽阔的肩膀,她仿佛已经渐渐熟悉起来。 宋羡低声在她耳边说话:“辰阿姐。” 谢良辰躲了躲:“别在我耳边说话,也别这么叫。” 她这样一动,反而与他靠得更近了。 宋羡道:“那你也换个称呼,别叫我大爷了。”谢良辰也唤苏怀清大爷,喊他与喊苏怀清听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宋羡努力将苏怀清抛诸脑后:“你叫我阿羡、宋羡,我叫你良辰可好?” 行吧。谢良辰道:“那就叫宋羡。”宋羡有官职在身,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该直呼其名,但总比阿羡要好得多。 为了不让他喊辰阿姐,她就勉强答应。 谢良辰接着道:“人前还喊将军。” “好。”宋羡目光闪烁,先答应了再说。 “行了,”谢良辰道,“该走了。” 好不容易将宋羡撵出军帐外,谢良辰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了,她才走回去坐在杌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军帐中的小泥炉烧得滚烫,谢良辰坐在炉子旁烤着手里的肉干。 肉干的香气慢慢飘开。 …… 宋羡这一晚睡得很踏实,身上的伤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往常下雨的时候,他的旧伤就会酸疼,可这次他只觉得军帐中很暖和。 睡梦中,还梦到谢良辰关切他,让他不要为广阳王的事冒险。 宋羡胸口热热的,就像谢良辰还在他怀抱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她的心跳声。总之这一觉睡得缱绻旖旎,直到常安叫他起身的时候,宋羡才缓过神来。 “大爷,”常安低声道,“谢大小姐送来了豕膏,让我先给您贴好。” 豕膏刚刚烤热,贴在肩膀上时,说不出的舒服,最后一点点的酸涩也去的无影无踪。 常安道:“还是大小姐弄得好,每次我做要么是药没化开,要么是烤得太过太烫了。” 宋羡脑海中浮现出谢良辰为他忙碌的情形,坐在那里一时出神:“那是自然。” 常安低头笑,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事就不用经他的手了。 宋羡将衣袍系好,穿好甲胄,正准备出去,常安又取下一包东西:“谢大小姐还做了肉干,嘱咐我,大爷用饭的时候吃一些,毕竟大爷热症才消,按理说不能太过奔波。” 宋羡又是欢喜又是心疼,他睡着的时候她还在为这些忙碌吧?她终于也是他的辰阿姐了。 宋羡道:“放好了。” 常安应声,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宋羡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甲胄,这才迈步走了出去,面对身边的将士,宋将军面容肃穆而威严,扬声吩咐道:“今年风调雨顺,代州的耕田不少,可见收了不少粮食,刚刚入秋这里的百姓就食不果腹,可见粮食都被伪王朝廷征收走了,将前朝官员拿下,问出他们屯粮之处。” “喏。”副将应声。 小雨落在将士的甲胄上,宋羡翻身上马,率军离开营帐。 谢良辰看着宋羡带着兵马离开的背影,转身回到大帐中又歇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寻陈咏胜和陈仲冬等人。 “阿姐,”陈仲冬吸了吸鼻子,“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肉香?是不是做肉干了?怪不得昨天夜里还进出营帐。” 昨天夜里她没有出营帐,出去的是宋羡。 陈咏胜看向陈仲冬:“你怎么知晓?” 陈仲冬道:“我起夜时模模糊糊地瞧见了一眼,不过没有看清楚。” 多亏没有看清楚,谢良辰心中思量,不然八成要吓一跳。 “拿上药箱,”谢良辰道,“我们去旁边的村子。” …… 韩卫阵亡的消息传到了太原府。 本来就人心惶惶,如今更觉得就要大祸临头,大齐收回八州之地仿佛已经是定局。 前朝孝文皇帝的唯一子嗣高豫看向满朝臣工,试图从中选出能够带兵对阵宋羡的武将。 等到宋羡和杜琢将太原府围困住,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一场朝会下来,却没有寻到一个合适的人。 高豫看向年近七十的薛老将军。 “微臣愿意前往,”薛老将军跪下道,“微臣带兵北上阻拦宋羡,除非战死,绝不退后。” 高豫自然不能真的让薛老将军前去,薛老将军旧伤缠身,早就不适合上战场,薛家长子又太羸弱,从未入过军营,根本不堪用处。 高豫此举只是用薛老将军激一激其余的武将。 终于有人看出了端倪,上前请兵。 高豫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就连韩卫都输了,剩下的人也不会宋羡对手。在八州之地苟延残喘,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让宋羡赢得如此轻松。 宋羡手握大军,又有广阳王旧部追随,这一路当真算得上势如破竹。 高豫站起身:“命人集结兵马,朕会御驾亲征。” 朝会结束之后,所有臣工神情低沉地走出大殿,谁都知晓局面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御驾亲征也只是最后一搏。 薛老将军踏入家门,薛夫人立即迎上来:“老爷,怎么样?可又有战报?” 薛老将军一路回到主屋坐下,薛夫人吩咐人退下,这才道:“朝廷有没有法子?” 薛老将军摇头:“这次恐怕真的到头了。” 薛夫人脱力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半晌她才回过神:“听说宋羡要为广阳王报仇?老爷……我们死了也没什么,我们恪儿年纪轻轻,不能就这样断送了性命。 我听说宋羡治下镇州有个陈家村,会不会就是那个陈家村?若不然老爷想想法子打听一下,若是……那十几年前,老爷帮了忙……让他们看在这件事的份儿上,保我们恪儿一命。” 第二百九十九章恩情 薛夫人话音刚落,薛老将军面色已经变得铁青:“你在说些什么?” 若是往常薛夫人绝不敢再说一个字,但现在不一样,面临生死关头,这可能是恪儿唯一的活路。 不是说齐人收回八州之地就会大开杀戒,但老爷的性子她十分清楚,老爷定会一直跟着他们的陛下,直到战死为止。 他们的恪儿不是武将,但今年也十九岁了,这样的年纪只能随王朝一起覆灭。 薛夫人眼睛发红:“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为恪儿思量?” 薛老将军微微动容,不过立即又变得坚毅:“难不成在这种时候,你还想打别的主意?早在来到八州之地时,我觉得你就该想清楚了,如果本朝被替代,我们这些人都没有退路。” 薛夫人低下了头:“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恪儿还小,我们也别无选择,现在不同……” “没什么不同,”薛老将军道,“成者王侯败者贼,一直都是如此。” 薛夫人嘴唇动了动:“既然是这样,广阳王战死的时候,老爷为何要起了善念?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先去广阳王府?” “那时候老爷怎么不说,广阳王府该有如此的下场?反而为广阳王惋惜?” 薛老将军惊诧地看着薛夫人,没有料到薛夫人真的会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你的心长到哪里去了?我为何去广阳王府你不知晓?当年征战,也是广阳王放了你们这些女眷,给了你们颜面,让你们免遭羞辱,我去做那件事,是为了还广阳王一个恩情。” 薛夫人听到这里神情激动:“可你那次是冒着丢掉全家性命的危险去的,相比之下,应该是广阳王欠我们的。” 薛老将军挥挥手:“广阳王那样做,我这般还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早说了互不亏欠。” 薛夫人攥紧了手,抬高了声音:“老爷到现在也不承认?您私自放走了广阳王的女儿,对广阳王一脉来说,真的不是大恩?眼下他们卷土重来,我也不求他们放过我们一家,只要设法救下恪儿就好,这一点要求老爷都不肯答应?”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绪,薛老将军觉得自己的夫人已然疯癫了。 薛老将军沉默片刻:“你将此事说给了恪儿?” 薛夫人嘴唇动了动没有立即说话,薛老将军顿时知晓了答案。 “你糊涂,”薛老将军一脸怒火,“当日我就不该将这桩事告诉你,我与陈家村的人约定好了,这桩事绝不会有旁人知晓,陈家村能不能带着人离开属地,是否能护着广阳王之女活下来一概与我无关。” “要说广阳王之女能活下来要谢谁,那也是谢陈家村,陈友礼拿整个陈家村做赌将人带走,如果被发现,一个村子的人都活不成,而我不过就是调走了人手,放了一条路。” 薛老将军还记得陈友礼冲入大火之中,将广阳王女儿背出来那一幕,如果陈友礼略微迟疑一下,或是对火势心生畏惧,都不能成事。 后来他做了善后,用一具尸身代替了广阳王女儿,从那往后与陈家村再也没有联系,也没见过陈友礼。 大约一个月之后,他才去打听了消息,陈家村逃难去了齐地。 逃难的百姓不少,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说到底他这个举动真是为了还广阳王恩情,如果没有陈友礼,他也不会独自完成这桩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家村的人居然又回来了,还是跟着征西大将军宋羡一起回来的属地,这个陈家村他没让人去仔细问,但他心里清楚,应该就是陈友礼带走的那些人。 张老将军投奔了宋羡,帮宋羡一起拿下忻州和代州,这其中该是有陈家村的关系,毕竟张老将军对广阳王忠心耿耿。 从前广阳王一脉被逼得走投无路,广阳王和独子战亡,其余女眷欣然赴死,那种惨状他亲眼所见。 谁能想到广阳王只剩下个女儿,他们这一脉却还能再踏入八州之地,如今再来一切都不同了,他们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也许这就是命。 当年陛下对广阳王一家的作为着实太过残忍,眼下血债血偿,谁也逃不过去。 薛老将军盯着薛夫人:“我希望你在临死之前给自己留些颜面,这件事让陛下知晓了,你可知会有什么结果?你又如何知晓陈家村会帮忙说项饶了恪儿。” 薛老将军道:“当年我也曾奉命围杀广阳王,说到底手里的鲜血比恩情多,广阳王后人到底如何想我们?贸然前去只会自取其辱。” 薛夫人听到这话,一腔热血顿时变得冰冷:“可……广阳王一脉最重信义……” 薛老将军轻蔑地道:“就算陈家村肯帮忙,宋羡就能答应?宋羡这一仗打得又快又狠,做征西大将军之前就颇有威名,这样的人岂会轻易被人左右?” 薛夫人最后一线希望就要被磨灭。 薛老将军叹息:“想想早早就战死沙场那些人,能到现在你我都该知足了,至于恪儿,就顺其自然吧,如果侥幸能不死,那是他的福分,不要再做无用之事……这桩事是你告诉他的,你去与他说清楚。” 薛老将军转身去了书房。 薛夫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阵绞痛,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声音道:“母亲,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薛恪扶起薛夫人:“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有什么用?”薛夫人攥紧了薛恪的手,“事到如今没有法子了,我可怜的孩子。”她长子战死之后,四十多岁才又得这么一个儿子,一直疼爱有加,如今这般情形,恐怕难逃一死,让她怎么舍得…… 薛恪思量着看向父亲离开的方向,如果不是宋羡杀了韩卫,母亲还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也许这件事真的能保他一命。 “母亲,”薛恪道,“陛下让我们去筹军资,我今日就要离开太原府。” 薛夫人伸手握紧了薛恪,神情中满是担忧,半晌她终于道:“你出去之后想个法子……别回来了,别再回来了。” 薛恪心神一震,或许母亲说的没错,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但他不回来要去哪里?难道他真的要去找宋羡? 用恩情去求宋羡,宋羡与广阳王无关,不一定会动容,如果他去找张老将军呢? 第三百章探明 薛恪从家中出来,满怀心事地翻身上马,一路向城中衙署而去,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影看着他出神。 等到薛恪走远了,那人转过头看身边的辛火:“给萧大人送信过去,薛府有异动。” 辛火应声。 乌索目光幽深,他在萧兴宗麾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六,这次奉命前来八州探查消息。 一来要摸透八州如今的情势,二来要查当年广阳王的事。 乌索开始也不明白,为何萧大人要查死了十几年的人,萧大人只说与萧炽和李琮被抓有关。 按理说广阳王一脉早就死绝了,萧炽和李琮在镇州的事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广阳王身上,最多就是追随广阳王的那些余孽作祟。 不过既然萧大人要从广阳王身上查起,必然有他的道理,乌索也只能奉命行事,没想到这么一查还真的发现一些异样。 当年负责看守广阳王府的薛老将军好像瞒着自家的陛下做了些亏心事,他安插在薛恪身边的眼线发现了蛛丝马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乌索喃喃地道,如果萧大人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再查下去,定然就已然心中有数,而他却还需要继续跟着薛恪,将一切弄个清清楚楚。 即便如此,乌索也能肯定:“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也许能够影响战局。 …… 宋羡稳固了代州,留下人手守卫代州城池,然后带着兵马一路南下清剿前朝兵马。 宋羡在忻州、代州打了胜仗,杜琢也不甘示弱拿下了石州,杜琢再取了汾州就能与宋羡一起围住太原府。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很难,杜琢在石州平了第三次战乱之后,皱着眉头看眼前的舆图。 耳边是副将禀告的声音,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宋羡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一下子拿下两个州,而且没有屡屡起动乱。 杜琢将手里的令牌丢在桌子上,大帐顿时一阵安静。 杜琢抬起头看向众人,他的副将,他的亲兵都在这里,与宋羡一起发兵的时候,他还想着,能够先一步到达太原府,若是有余力,还会分兵去帮宋羡一把,算是还了宋羡在邢州的人情。 谁知道,他本觉得自己有优势,最后却不如宋羡。 宋羡才二十岁,手里的兵马并不比他多,而且北方动乱,军备还被拖延了好几日,他帐下的副将都不看好宋羡,恐怕他们带兵深入时被宋羡拖了后腿,落得被围杀的结果。 事实上呢? 宋羡在军备不足的情形下,打了胜仗,杀了韩卫,驻兵忻州、代州。 忻州、代州内也没有起太大的动乱,愈发的安静下来。 杜琢的二弟杜渐见状先让帐中其他人退下,然后低声道:“大哥怎么了?虽然我们有些波折,但情势越来越好,往后会很顺利。” 杜琢道:“那是因为高豫将兵马集结起来,要用来对付宋羡,我们这边自然就轻松了许多。” 杜渐再次安慰:“宋羡是厉害,人人都说他就是年轻时的镇国将军,再加上有宋家军……难免……” 宋羡有宋家军,他们就没有杜家军了吗? 都是这样的,无法说服自己。 杜琢叹口气:“宋羡不是年轻时的宋启正,他比宋启正更加厉害,宋羡来八州之前,应该已经预料北方会出乱子,否则不会有所准备。” “虽然我们现在不知晓北方的情势,但宋启正的奏折想必已经递到京中,皇上能督办邢州的军备,派兵前去北方,就说明宋家父子没有什么过错,至少皇上没有怀疑宋羡。” “宋羡的后方不但稳固,还能短时间取两州,自然不是仅有一腔孤勇的莽夫,宋羡有如此才能,我们杜家不如他,日后不要与宋羡起任何争端,万一不小心撞在一起,我们也要让路。” 杜渐惊诧大哥这样一番话,眼睛中也露出几分不忿:“大哥莫要高抬宋羡,说到底是因为他避开大哥提前下手收揽了张老将军,靠着广阳王的余荫才到这一步。” 杜琢不禁一笑:“我们也早就知晓要来八州,为何我们没有找到张老将军?事先有所安排那也是他的本事。” 杜渐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三弟,从邢州回来之后,三弟就一直病着,身上的伤反反复复溃烂,人早就折磨的不成样子,他们出征之前,三弟瘦脱了相,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不光如此,眼下整个绥州都知晓,三弟是被外室所害。 如今那个外室林氏还在大牢中,三弟这次是丢了性命又没了名声。 杜渐知道都是杨五的安排,但想起宋羡也不免心中不快。 杜琢知晓二弟的心思:“三弟是自作自受,即便没有倒在邢州,也会惹出别的乱子,究根结底是我们杜家没有教好他,怨不得宋羡身上。相反的若非宋羡,丢了性命的不止是三弟一人。 “你若是连这点都想不清楚,假以时日也会与三弟一样。” 杜渐被说得一凛,低下头来。 杜琢接着道:“有这样的精神不如向宋羡学一学。镇州在他手中不过一年多,却能凑出那么多军备送过来,我们西北能为杜家军凑出多少军备?” 杜渐心中的怨气彻底消散。 杜琢道:“让人去给宋羡送信,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会听他的意思,配合他将前朝伪王拿下。” 杜琢这样一说,就是不与宋羡争功劳,如果拿下八州之地,最大的功臣就是宋羡。 杜渐应声道:“我这就遣人去送信。” 看着二弟离开,杜琢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既然不如人就要低下头承认,其实并没有那么艰难。 “这小子,”杜琢还是不禁暗地编排宋羡,“真是会耍威风。” 人明明在忻州,却能将气势压到他这边,杜琢长长地叹口气,想起宋羡在京城拉着他四处走动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宋羡麾下的兵马都知晓这人私底下是那般模样吗? 宋羡私底下的模样,杜琢还没完全看见。 宋羡抓到了韩卫的部署,循着踪迹,找到了韩卫藏匿起来的军备,马不停蹄地将粮食送到了代州。 谢良辰正在火边看账目,宋羡走过去与陈咏胜说话,然后他坐下来向谢良辰询问代州村子里的情形。 趁着别人不注意,宋羡的脚伸过来挨上了谢良辰的脚。 谢良辰觉得自己应该在宋将军脚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但又怕这人厚着脸皮将脚印一直留到战场上去。 第三百零一章进展 两只脚靠在一起。 谢良辰为了行动方便也穿了长靴,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与宋羡的脚一比,又小又瘦似的。 谢良辰不由地看向陈咏胜和陈仲冬,恐怕他们转头瞧见。 “手伤着了?”宋羡看着谢良辰的手指,上面有两道伤痕。 “没事,”谢良辰道,“用药刀时磨损的,不碍事。”开始磨出了血泡,如今已经去了不少。 眼下这样的情形,谢良辰不可能歇着,战事死的人太多,虽然尸身已经尽早掩埋,但在几个村子里仍旧起了杂疫,若是任由发展,一不小心就会扩散开。 宋羡心里虽然想得清楚,还是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常安。 常安会意忙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递给宋羡。 宋羡趁着周围没人看到,伸手将药瓶压进了谢良辰手心里。 谢良辰手心一凉,手指蜷缩起来。 “这段时间陈里正辛苦了,”常安上前与陈咏胜说话,还不忘记伸手拍了拍陈仲冬的肩膀,“才不见了几日,仲冬好像长高了不少。” 陈仲冬欣喜:“与常将军还差一截呢。” 常安道:“还能长,说不得明年就能比我高了。” 没有人注意宋羡和谢良辰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正交握着,两个人手心里还隔着一瓶药。 往火堆里添柴的常悦背对着大爷和谢大小姐,看似专心致志地在对付火堆,其实一双眼睛在探查着周围有没有被遗漏的视线,若是更尽职尽责一点,他应该往火堆里填了湿柴禾,弄出浓烟滚滚,即便脸贴脸应该也看不清了。 手心里的药瓶都被焐热了,谢良辰低下头看着那熟悉的瓷瓶,这药还是谢良辰给宋羡备着的,谢良辰正要小声推拒,这药是她与许先生一起做出来的,如今可寻不着这样好的外伤药。 话还没说出来,谢良辰就感觉到宋羡的手微微用力。 对宋羡这样的举动,谢良辰有些无可奈何,但心中更多的是温暖。 谢良辰忍不住提醒他:“大爷……” “阿姐,”宋羡没有等谢良辰说话,就压低声音道,“若不然,我帮你上药。” 她叫错一次,他也依样还回来。 如果她不肯抹药,他一定会当着众人的面将药瓶打开。 谢良辰只得接过药瓶,从里面取出药,细细涂抹在手指上,然后还了回去:“好的差不多了,抹一次就可以了。” 恐怕宋羡不接,谢良辰接着道:“我和玉娘从周围村子里找了几个人过来帮忙。”言下之意,往后就不会这样辛苦了,至少不会将手指磨烂。 望着她垂眸解释的模样,宋羡心底微微酸涩,愈发觉得亏欠,但还是伸手将药瓶接回来,至少能换她心安。 陈咏胜转过头,正好瞥见谢良辰和宋羡,不由地心中一动,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坐的有些太近了? 再怎么说,良辰也是个女娃娃。 常安见状急忙道:“将军就要带着我们南下了,定是放不下代州这边。” 陈咏胜的思绪顿时被常安拉了过去。 “附近的敖仓里大约也只有这些粮食,”宋羡道,“剩余的都被运去了太原府,等打下太原府就会好许多。” 谢良辰看向宋羡:“眼下虽然吃不饱,但情形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这时候山中还能弄来吃食,加上黍米和米糠,能度过难关。” 最可怕的是战乱和山中的悍匪,村民们慌了阵脚,有的拖家带口胡乱逃窜,有的干脆躲入山中不出来,还有生了病症也不敢声张,没有粮食是可怕,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更让人恐慌。 虽然张老将军常在代州走动,宋羡带兵来之前,张老将军也曾安抚百姓,但前朝官员别有用心地传扬,齐人来了之后会大开杀戒,在这样的时候,恐吓的话最有用处。 还好张老将军和玉娘他们帮忙劝说百姓,谢良辰让人大锅煮粥,又带着仲秋几个去给百姓看症,能够感觉到互相之间的隔阂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 “来领粥的人越来越多了,”谢良辰道,“玉娘还说服了一些百姓从家中走出来去山中猎食。” 经了多年战乱的百姓,只要让他们心中踏实一些,他们就有法子熬过去。 谢良辰嘱咐大家不要吃太多瓷土,山中有些果木也有毒,在村子里这样一说,大家渐渐地对镇州来的这伙人有了更多的认识。 知晓他们都是镇州的百姓,有些人还是从八州之地逃出去的,大齐给这些人落了户,分了耕地,等到战事结束之后,不少人还想要回家乡。 谢良辰和宋羡没有说几句话,就有人来找辰阿姐过去看症。 “阿姐,我哥哥,身上一直热。” 跑来的孩子叫虎子,是旁边王家村的人,谢良辰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光着两条小腿,脚不知道怎么受了伤,肿得发黑发亮,人也生了热症,摇摇晃晃地随时都要倒下。 谢良辰给虎子治了脚,陈咏胜将自己的衣袍撕下来一块,给虎子缝了裤子,这小家伙有了裤子,又找到一双鞋,就开始为谢良辰奔波。 王家村好几个村民就是虎子领着谢良辰过去救回来的,先熬点药吃上,再灌点米汤,人就活下来了。 谢良辰站起身让常悦收拾药箱,带着人跟着虎子走了。 宋羡看着谢良辰忙碌的背影,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人都会叫她辰阿姐了,想到这里宋羡心里微酸,想要快些将辰阿姐带回家中,三媒六聘将她变成宋大奶奶,这样可能他就会踏实许多。 “走了。”谢良辰快走几步,终于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被她丢在身后的宋羡。 宋羡眼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意。 宋羡军中还有事务要处置,自然不能跟随谢良辰离开,于是只能站在原地,颇为羡慕地望着陈家村的人随谢良辰一起前行。 “要与伪王打仗了,”程彦昭上前提醒,“你也该收收心。” 曾几何时,这样类似的话都是宋羡与他说的,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还嘴的机会。 第三百零二章信任 王家村的人眼看着镇州来的谢大小姐,给村子里的人诊了病症,又在村中熬了一锅草药。 镇州来的人还帮他们在房顶铺稻草。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帮忙了,反正他们发现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伙人没有坏心。 尤其是陈咏胜,只有一条胳膊,还费力地帮忙干活。 王家村的男丁不少都被朝廷征走了,为了怕兵卒私自从军中逃回家,这些人都被带去了远离家乡的军营。 代州征入军营的人都去了太原府、隆州等地,尚未与宋羡大军遭遇。 不过看到宋羡与韩卫交战,死伤兵士众多,代州百姓也能想到自家人会有什么结果,不管是不是被强迫去的军中,两军开战,就涉及人命,心中到底有极深的隔阂。 若是没有张老将军和玉娘他们,村民绝不会与谢良辰的等人来往。 眼看着陈咏胜满头大汗地从房顶下来,终于有王家村的村民上前与陈咏胜说话。 “你那胳膊……” “打仗没的,”陈咏胜道,“大齐与辽人交战时,丢在战场上了,我们村子里的人出去,就回来了我和弟弟两个人。” “活下来的是族弟,不是亲弟弟,亲弟弟也没了,他也是因为重伤上不得战场了,算是留了一条性命。” 王家村的人问,陈咏胜就回答。 “我比村子里其他人强,我们辰丫头的亲舅舅也是战场上没的。” “我们也经过这些事,都是一样的,我回到村子之后,战事还没结束,当时辽人差点打到家门口,老幼妇孺都藏在村中的地窖里。” “哪有吃食啊?没有……村里不少人忍不住吃的瓷土,肚子涨得老大,受了好几天的罪才走,所以辰丫头说不要吃太多瓷土,尤其是老人、孩子,最好一口也不要碰,那东西吃了肚子感觉不饿了,其实没有任何用处。” “不吃瓷土吃什么?”陈咏胜将问他的话重复一遍,目光一深想起那时候的事,“将盖房子的稻草都抠出来吃了。前年冬天时,村外来了辽人,谁也不敢出去,老人过世了也只能停在地窖里。” “活人和尸体在一起,过了四天……尸体也没味道,都瘦成一层皮了,肚子里都是稻草,死了自然也不会坏。” 陈咏胜蹭了蹭眼角:“我那弟媳妇就是饿死的,留下了一个女儿,如今跟着我们,就像我亲生的女儿一样。” 这样一说话,王家村的村民们发现,镇州来的人与他们很多地方的确相似,都是苦着过来的人。 打仗是朝廷的事,可怜的是百姓们。 陈咏胜干活累了,村民们捧来了水,他喝了半碗,将剩下的半碗递给陈仲冬,然后拍了拍陈仲冬的肩膀。 “就这孩子,挺老大的了都才到我腰上那么高,天天就佝偻着,吃不饱饭,哪里能长呢?”陈咏胜道,“现在不一样了,都快撵上我了。” “二叔,”陈仲冬道,“冬天就能比您高。” 叔侄两个相视一笑。 虎子跑过来听陈咏胜说话,只觉得陈咏胜说的那些特别的熟悉,因为他们也是这样。不过这让虎子更羡慕起陈仲冬来。 王家村村民将陈咏胜和陈仲冬打量了一番道:“前年冬天还不行?” 陈咏胜点头:“不行,别说前年冬天,去年我们还吃不饱饭呢。” 村民道:“我听玉娘说,你们还筹了不少粮食送过来,这些粮食……” 陈咏胜道:“这些粮食是今年春天种的,只是一年的功夫,我们吃饱了饭,囤了粮,村子里的孩子们都长高了,也都有了衣服穿。” 陈咏胜长叹一口气:“说到底都是战事闹的,如果没有战事,不至于会这样,战事停了就都好了。” 陈咏胜这话说的王家村的村民都低下了头,战事什么时候能停?他们八州之地十几年来就没消停过,朝廷一直征兵,边疆不停地起冲突,早晚有一日要与齐人开战,他们每天都担惊受怕。 陈咏胜接着道:“战场上真是可怕,不管你是哪里的人,家里又是什么情形,到了战场只有你死我活。” “摊上好的朝廷还行,不会动辄兴兵,就像宋将军说的善政养民,从前的广阳王也说过这话,不能动辄兴兵,伤及的都是百姓,摊上不好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家村的村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有些人已经在掉眼泪。 八州赋税太重,内忧外患,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朝廷却还一心一意想要拿回齐人占住的土地。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王朝更替过去那么多年,走出八州都是齐人,哪里能赢得了? 要再往之前说,八州之地从前还是广阳王的属地时,前朝那些人为了取八州之地大开杀戮。 这些年还在为了“广阳王余孽”到处杀人,不管有没有“广阳王余孽”这就是他们杀人的借口。 王家村里有人道:“可你们还不是打了过来,难不成就没有别的法子?” 陈咏胜一时没有想好怎么说。 谢良辰的声音响起:“两年之内,这里的朝廷让辽人借路五次,最严重的一次让辽人到了镇州城。” 谢良辰说完周围一阵安静,谢良辰接着道:“我不懂战事,但十几年了如果有别的法子,不至于会到今日的地步。” 有些争斗避免不了。 陈咏胜欲言又止,半晌终于道:“其实宋将军不错,虽说带兵来八州打仗,除了两军对阵之外,没有胡乱兴兵事,更没有加害百姓,要不然张老将军也不会帮宋将军。” 谢良辰道:“我们来这里也不为别的,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我们手里还有些药材和粮食。” 王家村的老人点了点头。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虎子。 “这女娃娃,还有这几位,”王家村的里正总算开口道,“这段日子谢谢你们。” 虎子娘直点头,谢良辰给她家两个孩子都治了病,她心中感激。 等到谢良辰和镇州的村民们离开之后,虎子忽然道:“娘,如果战事这样就结束了,我们以后是不是也有好日子过?” 虎子娘叹口气,声音中带着哽咽:“都似你想的这样简单就好了。” 第三百零三章找到 虎子道:“我看阿姐是好人,仲冬哥还说,他们会采药都是与阿姐学的。” 王里正听着,之前张老将军和玉娘来说这些,她们没放在心上,总觉得他们是在为齐人说好话。 现在他渐渐有些相信了。 这些人似是真的比那些狗官强,他们村子没有了壮劳力,那伙人图什么又送药材又送米粮? 王里正若有所思,刚刚那齐人说的没错,这里的朝廷经常会放开关卡引辽人进来,有时候让他们借路去齐地,有时候则是放任他们来村中抢掠。 齐人那个宋将军来了之后,确实没有随意进村,更没有强迫他们做什么。 周围村子里有人受不了朝廷欺压,杀了官吏跑进山中,他也觉得忍不了多久,他们可能也得走这条路。 现在齐人打了过来,虽说眼下的战事让人难受,但长远来看,也许真的是好事。 王里正思量完,转身走到村口,眼看着谢大小姐被别的村子请走了。 这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忙碌。 …… 太原府。 宋羡带着大军一路南下,直逼太原府而来。 薛恪将手里的事做好,听着周围人对战事议论纷纷,脑子里却在盘算另一桩事。 如果想要做点什么,现在就该动身,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就来不及了,薛恪决定今晚众人都歇下之后,他趁着月色离开这里,直接去往广阳县方向。 宋羡的兵马就是从忻州而来,张老将军了解八州的情形,与宋羡兵分两路,去往广阳县,以防太原府兵马从东边袭击宋羡大军。 广阳县也是广阳王的家乡,张老将军此去能调动一些人手帮忙,在广阳县提及广阳王后辈,薛恪觉得自己更有了几分把握。 薛恪一直等到天黑,这才将细软系在身上,骑着马一路朝广阳县方向驰去。 万事周全,能不能逃脱就看这一次了。 薛恪深深地吸一口气,八州到大齐的关卡都有人把守,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张老将军如果能让他翻过白马岭,他就可以依靠带着的金银财物在大齐生活。 这一路还算顺利,显然没有人察觉他离开太原府,薛恪正要松一口气,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面前一闪,薛恪还没来得及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来,已经被人从马背上一把拽下。 薛恪张开嘴就要喊叫,却觉得脖子上一疼,紧接着整个人晕厥过去。 薛恪再醒来时,看到了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正用软布擦拭着他的手。 眼前的人十分的陌生,薛恪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脸孔,正当他准备再仔细打量一番时,突然发现那人的手突然动了,手直直地指向他。 淡漠的声音道:“你醒了。” 薛恪眼睛突然一缩,怔怔地望着那只苍白的手,手背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手腕处被整整齐齐地切断,如今上面扎着一把匕首。 坐在椅子上的人握着匕首,摇晃着那只断手轻笑,仿佛那是个多么有趣的玩物儿。 薛恪胃里一阵翻腾,整个人挣扎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在一条长凳上。 “你是谁?”薛恪大声问道。 乌索站起身:“你一定知道萧兴宗大人,那你清不清楚萧大人手下的十三太保?” 薛恪听到这里,脸上恐惧的神情更深了些。 乌索走上前,用断手去摸薛恪的脸。 薛恪慌张地躲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乌索探头到薛恪耳边,压低声音:“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不想死,要找张老将军要条活路对不对?你去的刚好是广阳县。” 乌索笑起来:“你以为张老将军能放过你吗?别忘了当年带兵杀广阳王的人中,有你的父亲。” 薛恪被说中了心事,然而这样的时候他却顾不得惊诧,他整个人都被惊恐牢牢地笼罩着。 乌索接着道:“你带的那些金银之物我都看了,就算逃去齐地,你的这些东西买不了多少田地,难不成你要和那些村民一样讨生活?还是做个小商贾算计着度日?” “堂堂一个将军的嫡子,就过这样的日子?不如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立下大功随我一起去大辽,萧大人会向太后举荐你,保你高官厚禄。” 薛恪的冷汗从额头上淌下。 乌索道:“你不肯答应的话……” 乌索将断手缓缓地摸上薛恪的头顶。 薛恪只觉得那冰冷的手指如同几条蛇般在他身上蠕动。 乌索丢掉断手,将手里的匕首刺入薛恪发髻中:“你的头很圆,正好我缺少一个盛酒的物什,怎么样?高官厚禄还是给我盛酒,你要选哪样,立即告诉我。” 薛恪几乎没有犹豫:“我愿为萧大人效命。” 乌索笑起来:“日后你会有个好前程。” 说完这话,乌索问道:“说吧,你们薛家到底有什么秘密?” …… 张老将军带兵顺利到了广阳县外。 大军驻扎下来,张老将军立即将身边人遣了出去,试着说动更多人前来投奔,与他们一起前去擒拿伪王。 张老将军坐在中军大帐里看舆图,这次的局势已经明了,宋羡和杜琢就是要将伪王合围在太原府。 伪王几乎不可能击退宋羡。 而且大齐皇帝收到军报,会派更多兵马前来,至少要驻军去代州、忻州、石州,慢慢地推进,直到将伪王彻底清理干净。 张老将军正思量着,他身边亲信庄兴走进来低声道:“我出营时遇到的一个人。” 张老将军皱起眉头:“伪王的眼线?” 庄兴摇头:“伪王钦封的忠勇将军之子,薛恪。” 张老将军惊讶:“薛恪潜入了我们驻扎之地?” “他是在外面守着我们,看着不像是来刺探军情的,”庄兴顿了顿道,“他说是为了广阳王府一件要事来求见你,我让人去附近探查了,就他一人前来。” 张老将军着实想不出薛恪寻他所为何事。 张老将军站起身:“他人在哪里?”不前去见一面,他也不知道薛恪在耍什么花样。 第三百零四章震惊 薛恪紧握着手中的包袱,眼睛盯着树林外。 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向他走过来。 那是张渭河没错,薛恪没有见过张渭河,但悬赏捉拿张渭河的告示却常年都贴在都城城墙上。 薛恪压制着心头的慌张,上前走了一步,躬身向张渭河行礼:“老将军。” 张渭河偏了偏身道:“我不识得你,受不得这个。” 薛恪心中有所准备,他抬起头与张渭河对视,老迈的老将军眼睛依旧犀利,其中泛着寒光。 张渭河道:“你怎么知晓我在这里驻扎?” 薛恪吞咽一口道:“我奉命筹备军资,朝廷打听到消息,知晓宋羡领兵去太原府,老将军来广阳县。” “我父亲曾与我讲过,这广阳县外有几处适合驻扎,我就找了过来。” 张渭河淡淡地道:“你寻我有何事?” 薛恪向周围看看,目光落在庄兴脸上。 张渭河道:“没有什么话他听不得。” 薛恪显然有些在意,停顿了半晌才拿定主意:“张老将军见过陈家村的人了吧?” 张渭河没料到薛恪会提及陈家村,他点了点头。 薛恪道:“那您可知陈家村是从忻州逃难去的镇州吗?” 张渭河皱起眉头,他没料到镇州陈家村还有这一段过往,不过…… 张渭河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薛恪想了想:“老将军跟着广阳王时间不短,当年广阳王父子刚刚打回忻州时,忻州一带山中有悍匪占山为王,广阳王带兵清剿那些杀人越货的凶徒,但是独独留下了一伙人。 那伙人也曾手上沾血,他们杀过官差,占据的山寨也是从山匪手中抢夺来的,这伙人为首的叫陈友礼,天生力大,广阳王身边的两个副将都拿他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广阳王亲自出手擒拿了他。” 张渭河想了起来,他没见过陈友礼,因为那时候他跟着老广阳王征战,他是之后才听广阳王说起。 广阳王在山里擒住陈友礼,审问了那伙人,才知道他们并非什么凶徒,而是被逼无奈入山的村民。 于是广阳王让他们回到村子里,分了土地让他们耕种。 因为这桩事,广阳王动了提拔陈友礼的心思,陈友礼却不肯答应,留在了陈家村做里正。 难道镇州的陈家村……就是他们? 薛恪道:“想必老将军想起来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说完这话,薛恪停顿了半晌,才哂然一笑:“其实我没料到老将军不知晓陈家村,我还以为提及陈家村就能水到渠成。” 薛恪想了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然这样,老将军肯定不会清楚陈家村为何要离开忻州了?” 张渭河面色不虞:“有话就直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置,没时间与你在这里闲话。” 薛恪摇头:“不……您没有那么多事,因为对您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要说的这一件。” 张渭河眉头皱得更深了,隐隐约约好似有所猜测。 薛恪接着道:“陈家村离开忻州是要护送一个重要的人离开八州之地。我父亲知晓这桩事,因为那个人就是我父亲亲自放走的。” 张渭河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 薛恪点点头:“是广阳王的女儿。” 张渭河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突然断裂,旁边的庄兴跟着脸色一变,还是张渭河先回过神:“你在胡说些什么?” 薛恪道:“是真的,我母亲知晓这次恐怕要吃败仗,于是让我来寻张老将军,请张老将军看在我父亲冒死救下广阳王女儿的份儿上,放我从白马岭离开。” 张渭河几乎听不到薛恪后面的话,他的所有精神都停留在薛恪之前那句话上,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薛恪的衣襟,一双眼睛中仿佛有火焰在跳动:“你再说一遍,谁没死?你父亲救了谁?” “郡主,”薛恪道,“广阳王亲生的女儿,真正的郡主,不是那个假的嘉慧……” 张渭河收紧了手指,薛恪被衣襟勒得生疼。 张渭河接着道:“你再说一遍,你父亲是怎么救的?跟陈家村有什么关系?” 薛恪道:“陈友礼知晓广阳王对我家有恩情,发现围住广阳王府的兵马中,有我父亲在,于是请我父亲帮忙……” “广阳王妃定然不能脱逃,唯一可能留下一条性命的只有郡主,于是我父亲故意调走了人手,让陈友礼潜入广阳王府救出了郡主,之后陈家村带着郡主离开忻州去了齐地。” “去年听说宋羡在镇州大展手脚,抓了萧兴宗的十三太保,眼线提及了镇州陈家村,我父亲本没在意,后来嘉慧郡主被废,又有人提及陈家村,我父亲才让人去查问。” “虽说陈友礼改了名字,但是眼线打听到……镇州陈家村的老里正年纪与陈友礼相仿,而且这人身手极好,带着陈家村闯出一条血路。” “至于为什么陈友礼没有改姓,八成是因为陈家村很多人不知晓内情,大张旗鼓地更名改姓反而引人怀疑。” “再说姓陈的村子有那么多,若非镇州陈家村突然出名,我们无论如何也注意不到。” 张渭河的手微微松开了些,他脑子里不停地闪现陈家村的那些人。 如果陈家村将郡主救了出去,那郡主现在在何处? 这次带着陈家村来帮忙的是陈咏胜,也是陈家村现在的里正…… 不对,张渭河眼睛一跳,主事的人根本不是陈家村里正,而是陈里正的外甥女谢大小姐。 少女的面容仿佛一下子出现在张渭河眼前。 谢大小姐是许汀真的徒弟,许汀真一心一意留在陈家村帮忙,还与谢大小姐一起做了成药平了疫症。 谢大小姐还救下了玉娘、阿莺那些女眷。 镇州村民好像都听谢大小姐的安排。 谢大小姐的年纪肯定不是郡主,可谢大小姐的眉眼……好像与郡主有些相似之处。 难不成谢大小姐她是郡主的女儿? 张渭河的心神为之一震,如果真的是这样,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比如许汀真,比如宋羡来找到他,比如陈家村那些村民为何出现在这里。 第三百零五章没失望 张渭河从来没想过广阳王一家还有人能活下来。 他从不将杨五放在眼里,杨五和她父亲本就是广阳王厌弃的人,担了广阳王一脉的名声,反而辱没了广阳王的名声。 但小郡主不同,小郡主从小聪明伶俐,如果小郡主活着…… 张渭河一颗心跳的极快,恨不得立即找到陈家村的人问清楚,他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 不能着急。 如果让他亲眼看到郡主,这件事自然能有个确切答案,可眼下这些不过都是薛恪的一面之词。 张渭河看向庄兴:“先给他寻个地方安置起来。” 庄兴应声。 张渭河看着薛恪:“你想要活着离开八州之地,就闭上你的嘴,听我的吩咐行事。” 薛恪松了口气,慌忙点头:“既然来寻张老将军,自然一切由老将军安排。” 张渭河一路回到军营中,他在营帐中踱步,直到庄兴回来复命。 庄兴道:“我让人将他看起来了。” 张渭河没有说话。 庄兴试探着道:“您相信他说的吗?郡主还在世上。” 张渭河依旧不出声。 庄兴道:“如果郡主还在世,以前不好来往,可现在大齐兵马入了八州,陈家村也跟着来到忻州,为何不与您表露身份呢?” 张渭河终于开口:“要么是假的,要么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一直在想,若郡主果然被带走了,现在陈家村的人都来了忻州,郡主应该会跟着前来,看着伪王王朝覆灭才是。” 庄兴听得心头一跳:“说的对……那为什么……没来,郡主该不会……” 张渭河思绪万千,十几年了,会不会出过什么事?他有些后悔,这些日子马不停蹄地忙碌,没有与谢大小姐多说几句话,也不知晓谢大小姐父母的消息。 谢大小姐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吧?父母怎么舍得让她一路押送军需来八州之地?毕竟这里在战乱,而且十五六岁的孩子怎么养成了当家人的模样? 张渭河越想越觉得不对,父母在身边,不会如此。 反过来想想,若是陈家村的人一早与他提及此事,他会如何?没有见到小郡主之前,他不会轻易相信。 以陈家村和宋羡的关系,也许会觉得这其中有蹊跷,不免犹疑。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与宋羡达成共识会一起对付伪王,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赢下这一战,其余的事可以从长计较,毕竟十几年的时间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陈家村一直瞒着这些,就是不想露出小郡主的身份,既然不能将这件事公诸于众,现在说与不说于现在的战局没有任何用处。 张渭河这样一想,就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 庄兴道:“陈家村的陈咏义不是跟了过来,要不然您问问他?” 是要问。 张渭河吩咐庄兴:“刚好我们在广阳县,你去问问陈友礼的事,弄清楚陈家村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的八州,多多打听有关陈友礼一家的消息。” 庄兴应声去安排。 张渭河在军帐中坐了一会儿,抬脚走了出去,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营地后,陈家村的人正在帮忙运送军资。 陈咏义一瘸一拐地搬动着粮食,他的右手只剩下一根手指,但这一路上的骡车都是他修的。 “老将军,”陈咏义见到张渭河立即上前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张渭河摇摇头,他早就没有了官职,身边的人却还是这样称呼他。 张渭河道:“粮草都安置好了?” 陈咏义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意外,张老将军应该问营中的副将才对,他就是个帮忙的人,都要听从副将的安排。 张渭河接着道:“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陈咏义刚要说话,张渭河接着道:“我听说许先生一直在你们村子里?” 陈咏义应声:“先生教我们辰丫头医术、制药。” 张渭河道:“谢大小姐只有十五六岁吧?一个女娃娃这么远跟着你们前来,她父母舍得?” 听得这话,陈咏义心里一动,张老将军今日好像有些不同,他与张老将军一起来广阳县时,良辰特意嘱咐过他,如果张老将军问起有关她和陈家村,只要实话实说。 陈咏义道:“阿姐和姐夫早就不在了。” 张渭河只觉得呼吸一滞,好久才喘过气:“不在了?发生了什么事?” 陈咏义可以确定张老将军是有意向他打听良辰:“这就说来话长了,其中发生了不少事,总之姐姐、姐夫在海上遭了难,虽说没有找到尸身,但他们坐的大船沉了。” “老将军若是想要知晓内情,等到打赢了仗,我们请您去镇州陈家村,坐下来与您仔仔细细地说。” 果然这十几年发生了不少事,张渭河接着道:“我听谢大小姐唤陈里正二舅?” 陈咏义道:“辰丫头的亲祖父、舅舅不在了,现在的里正是从族中选的,陈咏胜也就是我族中的二哥。” 如果那是陈友礼,那么陈友礼和他的亲儿子也不在了。 张渭河又与陈咏义闲话两句,这才转身走回军帐,薛恪那些话刚好能对上陈家村的情形。 张渭河虽然还没有拿到实证,但他觉得陈家村和谢大小姐的作为与广阳王十分相似,难道真的是广阳王的后人回来了? 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属地,眼看着伪王覆灭,为广阳王报仇。 一股热血涌上了老将军的心头。 真的是这样的话,广阳王后人没有让广阳王失望,没让他们这些人失望。 …… 张老将军走了之后,陈咏义也在思量,他是不是应该将这件事禀告给宋将军?张老将军明显看起来心神不定。 广阳县离良辰所在的代州有些距离,所以良辰嘱咐他,张老将军这边有什么事,就去寻宋将军。 眼下宋将军与张老将军一起征讨那些前朝余孽,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战局。 陈咏义揉了揉脑袋,往常这样的事,要么问二哥,要么问良辰,眼下却要他来做决定,良辰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第三百零六章援军来了 宋羡的兵马来得比高豫朝廷预计的还要快。 斩杀了韩卫之后,高豫朝廷军心动摇,经过的几个州、县,驻军几乎随意抵抗一番就开始溃散。 有的县城门虽然紧闭,城墙上却没有一兵一卒与宋羡对战。 宋羡在代州、忻州的胜仗到底起了效用,齐人打了胜仗入城之后,也不会行抢掠之事,尽量不惊扰百姓,就算似乎伪王的将士,只要肯降绝不会被杀。 既然是这样,那些不情不愿被拉入军中的百姓,自然选择逃走,谁也不会为伪王拼命。 这是八州如今的情形,也只有几个重要关卡由伪王亲信把守,勉强能稳住军心。 在八州之地十几年,效忠伪王的人也只有那些,甚至被蹉跎了几年之后,没有当时与广阳王对阵时锋锐。 八州之地这样的大战,十几年前和现在仿佛重合起来,只不过当时的广阳王,手中大部分兵马都被当今皇帝借走,留守八州的不过三分之一,数量远远不及高豫大军,但将士们一直殊死抵抗。 宋羡看着不远处高高的太原府城楼,大军距离城外第一道工事有十里,他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 城墙未变,广阳王战死在那里,城墙上血迹已干,但未能干涸的是那份英勇和惨烈,豪情和悲壮。 多少年了,与这城墙一起沉默地看着八州属地。 太原府城楼上的人,隐约看到宋羡翻身下马,摘下了头上的兜鍪。 “他们这是做什么?”守城的将士不禁道。 “该不会是祈求我们陛下的宽恕,让他们活着离开八州之地吧?” 这话让城墙上本来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但他们都知晓这不可能,宋羡如此轻松地到了太原府,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果然,宋羡大军所有将士都下了马。 宋羡拿出了背后的弓箭。 守城的将士顿时面色大变:“他们要攻城,他们要攻城。”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人重重地一脚踹在身上。 宋羡怎么可能攻城,几道工事后都埋伏着将士,宋羡风尘仆仆而来,决计不可能贸然前来。 而且距离这么远,宋羡的箭矢也射不到城楼上来,连第一道工事都越不过去。 可惜离得太远,无法判断宋羡到底想要做什么,守城的将士还没看明白,宋羡一支箭射出,身后的宋家军紧跟着齐齐拉满了弓。 “嗖” 箭矢奔袭的声音传来。 明知这箭矢到不了城墙上,但守城的将士还是露出惊慌的神情。 箭矢落下之后。 守城的副将终于明白过来:“那是……是不是广阳王阵亡的地方?”广阳王出城迎战高豫,最终战死在太原府城门外。 广阳王从隆州到太原,寡不敌众,步步后退。但退到这里,想到城内的无辜百姓,虽心有余而力不足,守不住,敌不过,却不能让人冒险为他打开城门,这样一来高豫的兵马也会趁机入城。 所以,死战在此。 宋羡在这里放箭并非要震慑太原府守将,他是以“礼射”祭奠广阳王。 宋羡翻身上马,目光幽深地望着太原城,高声道:“广阳王,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虽然迟了十九年,但终于还是来了。 站在城楼上的伪王将领们听到的就是这几个字:援军来了。 无数将士们口中呼喊而出,震彻云霄。 这是宋羡下的战书。 他们来了。 消息送到杜琢手上时,宋羡已经小胜了两战,伪王暴怒于被宋羡挑衅,急于挫一挫宋羡的锐气,结果事与愿违。 杜琢看着舆图,有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懂得何时出手,怎么掌控战局。 宋羡就是如此,就该领兵打仗。 祭奠广阳王的同时,也鼓舞了士气,他们不光是收复失地,还要报仇雪恨,揭开这十九年的伤疤。 杜琢在心中怨念,他真想让宋羡退回去,让他先一步到太原府城下。 不过就算他先赶到,也做不到宋羡这般地步。 “今天必须将汾州拿下,”杜琢沉着脸道,“再磨蹭下去,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 太原府王宫中。 高豫看着跪在地上请罪的武将,殿上还有文官为其开脱:“宋羡就算侥幸胜了几次,还没有攻破第一道工事,被拦在城外。” 没有攻破第一道工事?是被拦住还是不想要这时候攻城? 毕竟城内外的兵马是宋羡的几倍,眼下不是最好的攻城时机。 但是兵马多也有多的坏处,人吃马喂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粮草,这样下去,太原府早晚有撑不住的一天。 而且杜琢平了汾州也会赶过来,到时候定会多些胜算。 高豫没有出宫,但不是没有听到外面的传言,都是从重伤的将士口中说出来的,说宋羡大军有如神助,明明能够躲闪过去,却奇怪地被刺中,这些都是因为宋羡用了手段,唤回了广阳王冤魂回来复仇。 广阳王战死在城外,广阳王府的人在城内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一开始高豫建都时,身边臣工劝说他离开太原府,说太原府煞气太重。 高豫一笑置之,他能杀掉广阳王的人,就算广阳王变成了鬼,他也照样能除掉。 平日里无事的时候谁也不会提及这些,打了几次败仗,这些全都被翻了出来。 广阳王。 高豫咬牙切齿,这个人明明死了十九年,却还能左右到他军中士气,就像十九年前一样,明明一败涂地,他麾下的将士迟迟不敢上去取广阳王的人头。 高豫一掌拍在桌案上,他恨不得立即出征,一举拿下宋羡,让齐人知晓他的厉害,他就算年纪大了,却也半点不输当年。 “我等无能,陛下息怒。”文武官员跪下请罪。 高豫冷冷地道:“明日再出兵迎战宋羡,战死者,朕抚恤其家人,战败者……” 高豫停顿片刻,清清楚楚地道:“也不必再来见朕,自戕谢罪吧!” 伏在地上的武将浑身一抖,应声:“臣领命。” 高豫接着道:“坊间传的那些话,你们也都听过了?从现在起再有人扰乱军心、民心,立即抓起来正法。” 官员们应声。 高豫挥挥手,吩咐众人退去。 高豫钦封的中书令却没有离开,等到殿门重新关好,中书令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函:“陛下,萧兴宗使人送信来了。” 第三百零七章合谋 高豫听到萧兴宗的名字,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这样的时候萧兴宗想要做什么?齐人要对八州之地出兵时,萧兴宗就说与他联手,借机攻打齐地,辽人虽然出兵了,到现在却没有任何消息。 废物。他几次让萧兴宗借路,萧兴宗不但没有拿下北方,反而被人打出了拒马河,灰溜溜地回到了新城。 要不是靠着萧太后,萧兴宗早就被辽人弃之不用了。 “朕要看看,他又想说些什么?”高豫伸手将信函接过来。 萧兴宗没有立场看他的笑话,如果北方落入辽人手中,齐人哪有精神来对付他? 高豫心中想着慢慢地将信函展开,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之后,他的脸色登时一变,握着信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 屋子里的中书令不禁向后退了两步,陛下此时眼睛通红,浑身都是杀气,仿佛一挥手他就会没了性命。 中书令想的没错,高豫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环顾了四周,然后落在身边侍奉的宫人身上。 高豫神情狰狞,豁然站起身,可怜那宫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高豫攥住了脖颈。 挣扎没有持续很久,高豫一只手就将那脆弱的喉咙掐断,然后将手里的尸身丢了出去。 尸身砸在桌案上,随即高豫一声怒吼:“薛守贵在哪里?” 中书令哪里知晓,不过照之前的旨意:“应该在练兵。” 让他练兵。高豫瞪圆了眼睛:“怪不得我们会输,因为早有人心怀二心,与外敌勾结。” 中书令惊诧:“陛下说的是……薛老将军?”这怎么可能,薛老将军跟随陛下那么久,怎么会勾结宋羡? 中书令看向高豫手里的信函:“莫不是辽人说的?在这样的时候,辽人的话……” 高豫冷冷地道:“你觉得辽人的话不可信?但朕觉得这都是真的。怪不得宋羡急着带兵入八州,怪不得张渭河会帮宋羡。” 高豫如同一只被惹怒的野兽,恨不得将眼前看到的每个人都撕得粉碎,内侍不敢说话,更不敢去收敛宫人的尸身,中书令强作镇定地道:“陛下,辽人到底说了什么?” “十九年前,薛守贵放走了广阳王的女儿,”高豫道,“让陈家村的人将她带去了齐地藏了起来。” 中书令怔愣在那里,这怎么可能,他几乎不敢相信,等稍稍回过神时,他立即又抓住了一点:陈家村。 陛下说“陈家村”,这个“陈家村”与镇州的那个“陈家村”有什么关系? 宋羡让齐帝废掉了嘉慧郡主,其中就有陈家村的人帮忙,杜琢和宋羡这几个月来往频繁,他们属地的商贾还一起做毛织物的买卖。 想要了解宋羡,就要知晓这些事,所以探子将这些原原本本禀告给他,他又告知陛下。 所以“陈家村”并不会让中书令觉得陌生。 高豫看出中书令的思量,他咬牙切齿:“就是那个陈家村,陈家村有个谢良辰就是广阳王的外孙女。” 信函上,萧兴宗向高豫罗列了许多证据。 谢良辰离开镇州之后被养在越州,萧炽等人在越州被抓,萧兴宗为了报复杀了越州那些人,谢良辰去被护下来送回了镇州陈家村。 之后萧炽在镇州再次被俘,十三太保行三的李琮也被宋羡擒获。 这些让萧兴宗起了疑心,于是顺藤摸瓜,去查了当年守在广阳王府外的薛守贵,几日前萧兴宗的人抓到了薛守贵的嫡子薛恪。 “薛恪招认当年薛守贵放走广阳王女儿,”高豫道,“宋羡带兵前来攻城,薛恪见势不好,要去寻宋羡和张渭河,要离开八州去往齐地。” 薛恪确实不见了。中书令听到这里也不得不信,这一切可能不是辽人编造的。 高豫盯着中书令:“立即命人拿下薛守贵,将他押去大牢审问,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朕要他说出实情。” 中书令不敢怠慢,应声道:“微臣这就去。” 高豫心中的怒气没有消散半点,他上前突然从桌案上取来佩剑,冷冽的光芒一闪,眼前的桌案被高豫刺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一直以为广阳王一家尽数死于他手中,十九年过去了,这些人早就花费灰烬,怎么也没想到广阳王的女儿被放走了。 做这件事的人,一直都是他信任的股肱之臣。 高豫有种被背叛、戏耍的感觉,这城中还有多少人是广阳王的眼线?还有多少人一直藏匿着,想要为广阳王报仇? 高豫喘着粗气,他要将这些人全都杀死,连同宋羡、广阳王的外孙女、陈家村的人一个都不留。 高豫脑海中一闪,想起萧兴宗在信函上说起了对付宋羡的对策。 眼下宋羡分兵给了张渭河,想要与张渭河、杜琢一起围攻太原府,但杜琢还没有到太原府城下。 如果在这时候再出什么差错,比如张渭河突然带着兵马离开,宋羡就成了孤军。 他趁机带着兵马去攻打宋羡,就能将宋羡拿下。 萧兴宗有法子调走张渭河,让宋羡布好的战局一下子乱起来。 高豫眼睛里冒着寒光,萧兴宗虽然狡猾,但不至于在这时候骗他,此时此刻他应该与辽人一起联手对付齐人。 宋羡在这里被杀,北方的局面也会为之一变,对辽人极为有利。况且辽人也不希望他失去八州之地,他在这里至少可以牵制齐人。 高豫迫不及待要从薛守贵嘴里听到实情,在向宋羡动手之前,他要将那些背地里效忠广阳王的人全都拿下。 就从薛守贵开始,一个个全都要抓出来。 高豫看向内侍:“朕要亲自提审薛守贵……那些平日里与薛守贵来往密切的官员也都先看管起来。” 内侍应声。 高豫握紧了剑柄,如同再掐着薛守贵等人的喉咙。 亲征之前,他要拿这些人的人头祭旗。 …… 广阳县。 张渭河站在台上练兵,这两日又有人不断加入营中,愿意与他一起前去太原府。 杀伪王为广阳王报仇。 势头眼见越来越好,但张渭河心中却有些不安。 第三百零八章踪迹 张渭河目光微远,薛恪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想要找一条活路,前来广阳县找他,看起来合乎情理。 他一直让人盯着薛恪,薛恪与他说完陈家村的事之后,就一直住在他安排的院子里再也没有出门。 按理说他应该安心,至少薛恪没有给他找任何麻烦。 张渭河微微皱眉,可这种感觉就像是眼看着敌方安营扎寨,却不知道他们在练什么阵法。 他就是觉得这一片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危险,是他现在还没有想到的。 张渭河收回目光转身向军帐中走去。 大约是因为一切都准备妥当,唯一让他挂怀的就是这桩事,所以才会反反复复地思量。 现在他愈发确定谢大小姐就是广阳王后人,就更加担心谢大小姐的安危。 谢大小姐在代州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宋羡知不知道谢大小姐的身份?这次让谢大小姐来八州之地,宋羡是否有别的意图? “将军,”庄兴快步走进军帐,“宋将军送来消息说,太原府那边有动静,伪王可能想要在杜琢来之前,出城攻打宋羡。” 这在宋羡和张渭河的预料之中,伪王动手的那一刻,他会与宋羡一起合围伪王兵马,就算不能一举擒拿伪王,也将他牢牢围在太原府。 “下去准备,”张渭河道,“听宋羡的消息,随时出兵。” …… 代州,王家村。 虎子蹲在小泥炉前,一直不停地吞口水,眼睛中都是晶晶亮亮的光芒,他用手背狠狠搓了搓眼角,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村子里有人肚子疼,辰阿姐用黍米磨成粉让他们服下,虎子在旁边看着别提多羡慕了,想着若是他肚子疼就好了,这样他也能吃上黍米粉。 跟着辰阿姐跑了一天,虎子就要回家,没想到辰阿姐拿出了泡好的黍米,说要给他做黍米饼子。 虎子没吃过黍米饼子,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儿,但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肯定极为好吃,尝上一口,保准一辈子都能记得。 陈仲冬看着狗子,不禁觉得好笑,旁边的陈咏胜清了清嗓子:“笑什么?去年你辰阿姐回陈家村之后,每次在灶房里忙碌,你还不是这样,蹲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走,与黑蛋几个争着抢着闻香气。” “那不一样,”陈仲冬不想在虎子面前丢了颜面,心中还有要炫耀的意思,“我们那是稻米饭。” 虎子听得一怔,转头望着陈仲冬:“什么饭?” “稻米,”陈仲冬道,“用稻米做的饭。” “我也吃过,”虎子道,“稻米。” 陈仲冬摇摇头:“一锅稻米饭,里面不掺别的,没有米糠,没有麸皮,我能吃三碗。” 虎子不敢置信地道:“让你吃三碗?” 陈仲冬更加得意:“为何不让?二叔比我吃的多,要吃四碗。” 虎子又将目光落在陈咏胜脸上,仿佛在看天上的神仙。 陈仲冬提及这个自己也饿了:“阿姐还炖鸡肉给我们吃,鸡汤可以下面条,还可以泡饼子。” “我阿姐会做的可多呢,将稻米饭压成饼,放在锅里煎的金黄,吃起来脆生生的,阿姐煮的面也好吃,先煎一个鸡蛋,再加滚热的水,煮一会儿汤都是白色的,那汤煮出来的面条别提多香了……就连宋将军也经常去我们村子里吃饭呢。” 陈仲冬感觉到自己的口水涌了出来。 王家村的人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陈咏胜忙解释:“辰丫头就爱摆弄这些,开始我们卖药材的银钱都用来买粮食了,辰丫头说,什么都没命重要,我们也经了几年的战乱,村中活下来的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上山采药,爬到半山腰就累得走不动。” “后来吃饱了饭,人也壮实了,一口气能跑好几个来回。” 王家村的人听了太多陈家村的故事,每次陈家村的人来,他们都习惯性地跟在周围,听那位谢大小姐和陈里正说话。 一开始只是好奇,后来觉得惊诧,听他们说采药材做药纸,给官药局熟药,还收了羊毛做毛织物。 一个小村子忙忙碌碌捣腾了半天,做的毛织物都卖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双毛袜子,一顶帽子。 听到这里,王家村的人会心一笑,如果是他们也会如此,谁舍得穿戴这东西呢?能吃饱就好了。 后来听到陈家村的人买了布,修葺了房子,盖了更大的熟药所,买了牛和骡子,还在几个州做了货栈,与西北的人做买卖,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似的。 但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如果陈家村的人没有做货栈,哪里来的银钱屯黍米,怎么可能将这些军备送来忻州。 等到谢良辰和带着镇州的村民走了之后,王家村里不少人去问过他们的里正,镇州村子能这样,我们也能这样吗? 现在王家村已经将谢良辰和镇州的村民和战事分开了,不再有什么恨意和隔阂,只觉得谢大小姐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那位宋将军也是个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这可比那些官员来村中与他们说的那些话实在多了。 那些官员说给他们米粮,免他们赋税,只要打了胜仗,就会给奖赏银钱,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交人交赋税。 可当村子里饿死人,病死人的时候,朝廷什么都没有做。 谢良辰临走的时候提醒王里正:“这战事还没结束,辽人兵马就在关隘那边,您还得有个准备,以防万一。” 王里正颔首感谢。 谢良辰和陈咏胜这才带着人离开。 等人走远了,虎子低声道:“二伯,等到战事过去了,我们也能跟着辰阿姐学做买卖吗?” 王里正不知道,但虎子说的话,村中许多人都想过了。 这样的日子他们不想过了,想要过镇州村民的日子。 …… 谢良辰还没走到驻扎的军营中,就看到常悦手下的人快步走过来。 那人与常悦说了几句话就离开,常悦转身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要找的人有确切下落了。” 谢良辰心中一喜,之前得知向许先生示警的人可能去了易州,她让常悦帮忙去易州查问,现在终于有了消息。 常悦道:“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灵丘。” 谢良辰一直觉得那人知晓她父母的下落,现在终于要将那人寻到了。 第三百零九章撒网 谢良辰看向常悦:“能不能将人拿住?” 常悦低声道:“如今知晓他的踪迹,想要拿人倒是不难,只不过……” 谢良辰知晓常悦后面的意思,这也是她想了许久的:“他不是一个人,而且来灵丘可能另有意图。” 眼下不如再看看情形,发现有什么异动再动手不迟。 谢良辰抬起头看了看将要落下的太阳,脑海中一阵恍惚,想不起来父亲、母亲是什么模样,隔了一世之后,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 萧兴宗站在山坡上,眺望着灵丘,他身后站着两个义子,老八胡古,老十一宗璞。 萧兴宗在辽国收的十三个义子,为他立下汗马功劳,鼎盛时期,就连辽人权贵听到十三太子都要面色大变。 可惜这几年死伤的太多,去年萧炽和李琮又被齐人拿住,萧兴宗能用的得力越来越少了。 这几次萧兴宗向齐人动手,屡屡失利,虽说萧太后没有责怪,大辽朝堂上却有许多声音,说萧兴宗动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居然比不上一个宋羡,要知道宋羡才仅仅二十岁。 萧太后表面上呵斥那些说闲话之人,却又令萧兴宗亲自带兵前来灵丘,可见还是将那些话听了进去。 萧兴宗身后的胡古先开口道:“义父放心,乌索送回消息,一切都照您事先安排好的进行。” 萧兴宗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远地望着远方,连续几次失利,并不能左右他的心情,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十分有用处的秘密。 这个秘密会带给他多少好处,他还猜不到,但总归是一颗好棋子。 自从上次审问出陈家村之后,这一颗棋就握在他手心里了,透露出陈家村秘密的那个犯人,第二天就死在了大牢里,看似是因为受了太多酷刑,撑不住才断了气,其实喉咙被人捏碎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萧兴宗都不能相信,他的私牢还能被人混进去,他没有大怒,佯装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只让人将那犯人丢去了乱葬岗。 其实心里很高兴,有人冒着危险千方百计地将那犯人杀死,还不是因为那犯人透露出一个要命的秘密? 这就等于明着告诉了他,陈家村的确非同小可,而那个一直潜伏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想要靠近他的人,因为这个秘密暴露了自己。 他如何能不高兴,握住了一个秘密,抓住了一个想要害他的人。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陈家村的事查了清楚,陈友礼的女儿,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女,竟然是广阳王死里逃生的女儿。 萧兴宗每次想及这些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广阳王不愧是被大齐皇帝忌惮的人,不但自己有本事,身边还有许多人愿意为他付出性命。 大齐皇帝知晓这个秘密会如何?太原府的伪王知晓会如何? 萧兴宗握住腰间的刀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广阳王的女儿和她的夫婿为了寻他们的女儿在海上遭难。 其实他们的女儿谢良辰在越州长大,照顾她的李氏夫妻根本就是效忠广阳王的人。 萧兴宗大胆地做了一番推断,将一件事完完整整地连了起来。 广阳王女儿被陈家村的人救出之后,一直对广阳王的死耿耿于怀,怀疑广阳王被人加害,一直暗中追查此事。 经过了这些年的明察暗访,发现他与辽人有来往,于是就在他戍守北疆时,他们潜入他身边找到了那些信函,想要以此向朝廷告发他,不想刚刚拿到证据就被他的人发现。 他的人一路跟踪,那人逃到镇州附近就改了路。 现在想想,那人是发现了身后跟着人,所以才会引着他的人远离镇州。 而那人应该就是广阳王的女婿谢绍元。 萧兴宗会做这样的猜测,因为已经打听到谢绍元那时刚好不在家中。 谢绍元侥幸逃脱,却怕已经被他的人手盯上,以防万一,他不得不将女儿送出镇州藏匿起来。 萧兴宗眯起眼睛,谢绍元想得很周全,如果从此之后他们什么都不做,或许他永远也查不到镇州。 想到这里,萧兴宗又是一笑,不……不会,他是个记仇的人,定要将暗中害他的人抓出来。 就像现在过了那么多年,他不还是查清楚了? 不过萧兴宗着实不清楚,广阳王女儿和谢绍元到底去哪里了?真的已经藏身大海? 那个藏在暗处,潜入他的私牢,杀死那个招认出陈家村的犯人,如今偷偷跟随他来到灵丘的人又是谁? 这个秘密谢大小姐想知晓,他也想知晓。 不管是谁,都是广阳王一党,他会放那人与谢大小姐团聚,等他利用完了,在将他们一起送上黄泉路。 “走吧,”萧兴宗道,“回营。” 萧兴宗说完话,抬脚向前走去,刚迈了一步,脚下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那里。 “义父小心,您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好好回去歇着。”两个义子忙上前搀扶。 萧兴宗点点头,他故意如此“虚弱”,这样才能将藏在暗处的人引出来。 萧兴宗带着人走了许久,山坡下的一条小河里,“一块石头”终于动了动,“石头”随着水流飘到岸边,又静等了一会儿,发现附近果然没人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岸,环顾四周之后,他快步向旁边的树林中奔去。 跑过树林,径直上了山,在山坡上找到了一个茅草窝棚,那人立即钻了进去。 窝棚里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他咳嗽两声抬起头:“怎么样?看到萧兴宗了?” 那人点点头:“看到了,还听到萧兴宗的义子说一切安排好了,应该指的是战事,看来萧兴宗会从灵丘去代州。” “我们探到的消息没错,萧兴宗与辽国国舅部族的人起了冲突,萧兴宗受了伤,到现在伤还没有痊愈,如果偷袭他,现在该是个好时机。” 坐在石头上的人点了点头,想要说话,嗓子一痒又是一阵咳嗽:“良辰……她在代州?” 第三百一十章父亲 窝棚外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窝棚里一阵压抑地咳嗽声后,就是一片安静,坐在石头上的人,等到呼吸平稳了,这才抬起头,等待着答案。 刘济换下身上的湿衣服低声道:“大小姐在代州,离这里不太远,如果您想要去看看,我想想法子……您不知道现在大小姐可厉害了,大小姐若是知晓……您在这里,定然心中欢喜,您就没想过……与大小姐团聚吗?” 听到这话,男人抬起头来,一缕光透过窝棚落在他脸上,他眼窝深陷,面容说不出的憔悴,脖颈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谢绍元因为脖颈上的伤坏了嗓子,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沙哑:“她长成什么样子了?” 自从刘济回来之后,谢绍元一直没问起陈家村的事,今日再也压制不住,开口问起。 刘济心中高兴,伸手在自己鼻尖上比了比:“大约有这么高,眉眼还是像郡主。” 谢绍元眼前浮现出良辰小时候的模样,然后他失笑:“良辰是长大了,又不是换了个人,眉眼自然还是像她母亲,不过个子倒是长了不少。” 以前良辰在越州时,谢绍元也常让人回去看良辰,知晓良辰长得亭亭玉立,越来越像她母亲。后来良辰回到镇州,李家夫妻和他留下的人大多数都没了,剩下的要么被抓,要么躲避辽人,直到萧兴宗受挫,手里的人手折了不少,看管松懈了些,他才敢让刘济去镇州看一看。 刘济接着道:“做事像你,面面俱到,将你留下的那几座山都种上了药材。” 谢绍元刚要说话,刘济补充道:“不对,是将整个镇州山上都种了药材。” 这让谢绍元有些惊讶,半晌才喃喃着:“良辰才回到镇州没多久。” “是啊,”刘济道,“但是现在大家都叫她辰阿姐,我见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也这样喊她呢。” 谢绍元不禁失笑:“这是为什么?” 刘济道:“因为良辰带着整个镇州的人种药材,做买卖,我听说将货栈开到了邢州、齐州,好几个商队都运送镇州的货物,村子里的人都服她。” 谢绍元很难想象刘济说的这些事:“镇州有什么货物用得着商队来运送?还需要设货栈?” 刘济道:“我打听了,有药材和线穗。” 刘济解释什么是线穗,还说到大纺车:“很大的纺车,需要几个男子换着摇,上面能挂好些个锭子,就连西北也将羊毛卖到镇州去。” “你不是向知道那个杨五怎么被废了郡主之位吗?这件事与良辰有关,是那杨五想要害良辰,良辰与宋羡一起将杨五拆穿,上报了朝廷,因此就连西北的杜家也与镇州做买卖。” 刘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这还只是其中一件事,但足以让谢绍元惊诧。 刘济道:“宋羡经常去陈家村,我去送信的时候,在陈家村附近看到了宋羡的家将。” 谢绍元皱起眉头,不是他太小心,但他不太信任那些官员,有些事知晓的越多越要谨慎,当年广阳王不是死于前朝人之手,而是被自己人所害。 “宋羡,”谢绍元道,“他会不会知晓了什么?” 刘济道:“应该不是,我听村民们说,宋羡与别的官员不同,要不是宋羡点头,良辰还不能将药材卖去纸坊,后来也是宋羡答应让陈家村试着收药。” “春耕时,镇州衙署出面借给村民耕牛、种子,若非如此镇州也不能到处是农物和药材,由此可见宋羡是个好官,陈家村与宋羡来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谢绍元没见过宋羡,但在辽地听过宋羡的名字,萧兴宗对宋羡颇为忌惮。 刘济接着道:“宋家父子都有些本事,我一路回灵丘时,蔡戎刚好领兵攻打宋启正,却被宋启正阻拦在祁州,良辰在镇州与宋家有来往,或许平日里也能被宋家庇护。” “再说良辰也很聪明,肯定知晓如何自保。我这次去镇州差点就走不出来,镇州村民们很是维护良辰,但凡有个生面孔问起陈家村,都会反被盘问。” 谢绍元道:“陈家村和良辰会不会因为想要对付萧兴宗,才为宋羡办事?” 刘济不知晓内情,不敢轻易开口。 谢绍元怕陈家村因此成为了宋羡手里的棋子,就算宋羡是个好官,但若是遇到什么事,宋羡没有理由冒着危险袒护陈家村,只能期望良辰没有将身世告诉宋羡。 谢绍元想得越多,心中越是担忧,他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的心情,就算陈家村过的再好,他都难免会如此,当年冒险一家在海上团聚,最后还是被辽人盯上,因此失去了他的妻子,他苟延残喘留下一条性命,就是要手刃仇敌。 谢绍元又是一阵咳嗽。 刘济上前拍抚:“大哥,我怎么觉得你的病比之前严重了许多呢?你有没有寻郎中服药?” 谢绍元当年受了很重的伤,在船上休养了许久又去渔村住了两年,才能从床上起身。 这几年谢绍元一直练习拳脚,虽然表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毕竟伤及根本,稍不留神就会病倒,来到辽地之后,处处不便,不得休养,这病症就像粘在了身上似的,怎么也养不好了。 谢绍元不在意这些,他现在只想杀死萧兴宗,一来为爱妻报仇,二来萧兴宗查到了陈家村,杀了萧兴宗良辰和陈家村才能平安。 谢绍元咳嗽声停了,刘济才又道:“代州应该有宋羡的兵马,若不然我们给良辰送个消息……” 谢绍元摆手:“莫要说宋羡要攻打八州,顾不得这边,就算宋羡要对付萧兴宗,也不会随便信我们的话。” “良辰虽然送军资给宋羡,宋羡也不会随便为了良辰涉险,不用再提这件事。” 刘济说的这桩事他肯定不会做,想到良辰在代州,谢绍元恨不得立即前去相见,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谢绍元强迫自己不要思量太多,他这样一个残躯,回到陈家村也不能带给良辰什么,他平日已然不能护着女儿,更不能为他们招来麻烦。 “照我们之前安排的行事,”谢绍元道,“我们只有一次刺杀的机会,如果一击不成,你们也不要想着来救我,立即退走藏匿起来,听到没有?” 刘济应声。 如果这次死了,谢绍元抬起头看着透进来的缕缕阳光,良辰不知晓这一切,只当父母早就过世了,不会再伤心一次,不是很好吗? 第三百一十一章功劳 萧兴宗擦着手中的匕首,匕首的光芒闪得胡古眯起了眼睛,但是脸上的杀气却更深了,来到灵丘许久了,他们耐心地等着大鱼咬钩,胡古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手心早就发痒。 他想杀人,想要将那人抽筋剥骨,居然敢在义父身边安插眼线,下场就该是生不如死。 萧兴宗许久没有说话,胡古终于忍不住道:“义父,既然已经知晓那人藏在何处,儿子这就带人前去将人拿下,严加审问。” 萧兴宗没有应声。 胡古又想了想:“义父觉得他们还有党羽?想要等所有人前来一举擒获?” 萧兴宗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看胡古,如果现在他身边有李琮在,他就不用费这么多心思来教了。 可惜了萧炽和李琮。 胡古道:“儿子嘱咐人仔细地盯着。” 萧兴宗淡淡地道:“知道怎么盯吗?” 胡古本来要走,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 萧兴宗道:“连同代州也一起盯着,他们都是一起的。”虽然现在他还不知晓要刺杀他的人是谁,但可以确定这人与陈家村那些人脱不开关系,现在要冒险刺杀他,陈家村的人会不会参与其中?最好是这样。 萧兴宗把匕首送入腰间,要一个刺客没什么意思,他真正想要的是陈家村的谢良辰。 萧兴宗想到这里,宗璞快步走过来:“义父,三皇子到了。” 三皇子葛坤,是萧太后最喜欢的孙儿,也是辽国皇帝如今最小的嫡子,今年十八岁,这次萧太后让葛坤前来打这一仗,是想要葛坤积累些战功增加在辽国的名望。 萧兴宗将葛坤迎进军帐,请葛坤入主位,葛坤忙躬身道:“我就是将军麾下副将,不敢僭越。” 萧太后为葛坤请了不少师父,将这位三皇子教得颇通礼数,但这不过就是表面上的,萧兴宗手眼通天,身边眼线为他打探各种消息,他早就知晓这个葛坤背地里杀人、算计并不输于他几个哥哥。 只要有弱点就好哄骗,萧兴宗送了不少银钱和女人,让这位三皇子也开始对他亲近起来。 萧太后和三皇子就是他在辽国的依仗,将来三皇子登上皇位,他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所以这次攻打八州之地,他必须辅佐三皇子打个胜仗。 他之前虽然败给宋羡几次,当经过这一战就全都不重要了。 “还是三皇子请。” 萧兴宗再三退让,葛坤坐在了主位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葛坤看向萧兴宗:“这一仗萧大人有何良策?” 萧兴宗上前指了指舆图:“如今代州被宋羡的人把守,我们从灵丘很难进入代州,但西边的应县还有高豫的兵马,高豫会让人打开应县关卡,还会让驻守在那里的将士与我们一起合力攻打代州。” 葛坤惊诧地看萧兴宗:“高豫肯这样做?” 萧兴宗十分笃定:“他肯,因为如此作为对他自有好处。” 葛坤来了兴致:“之后呢?” 萧兴宗道:“宋羡与高豫缠斗,无暇顾及我们的兵马,我们取了代州,再驻兵灵丘、应县、朔县,以后这几处关卡就是我们大辽的了。” 葛坤很是满意,不过紧接着又有些担忧:“我听说不管是宋羡还是广阳王留下的那些人全都骁勇善战。” 萧兴宗道:“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葛坤仔细地听着。 萧兴宗道:“广阳王还有血脉尚存,而且我知晓她的下落,我会派人马将她拿下,有了她在手中,广阳王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葛坤没想到萧兴宗还有这样的神通,竟然查到这些:“我出来的时候祖母还说,只要能赢下这一仗,祖母就让萧大人去北院都统军司。” 萧兴宗忙起身向葛坤行礼。 葛坤笑道:“萧大人万万不能有失。” 将葛坤送回大帐,嘱咐副将们侍奉好三皇子,萧兴宗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得谢谢广阳王,广阳王的死让他彻底警醒,私底下开始谋划自己的出路,如今广阳王的后辈又送到他面前,让他难道高官厚禄。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就像是十九年前的过往再来一遍。 这次还会大获全胜。 …… 代州。 谢良辰看着手中的书信,那是曲知县让人送来的。 一份送去给宋羡,一份送到她手里。 接到曲知县的信函,谢良辰一怔,还以为是陈仲冬听错了,曲知县怎么会专程写信给她? 将信函打开,看到开口的称呼,谢良辰才能确定没有弄错。 曲知县在信函上写了镇州如今的情形。 宋启正拿下了蔡戎,但蔡戎麾下的几个副将,早就被辽人挑唆,带着兵马想要冲破关卡逃去辽地。 宋启正与秦茂行一起收拾残局。 北方安稳了,邢州那边也没有借口再扣留军备,军备顺利运到了忻州。 谢良辰松了口气,心中又有些犹疑,曲知县会不会知晓她和宋羡…… 不会吧,她与宋羡来到这里之后才挑明,在镇州时,宋羡虽然多去了几趟陈家村,在人前都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或许是她多想了,曲知县将这信函送给她,让她知晓镇州的情形,只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阿姐,”陈仲冬走进军帐道,“王家村的里正来了。” 王里正带着虎子过来,虎子手里还提着一只野鸡。 虎子将野鸡在谢良辰眼前晃来晃去:“阿姐你看,这是村子里打来的,一会儿炖好了给阿姐吃。” 谢良辰心中一暖,王家村村民都没有吃食,好不容易打到了猎物,虎子却高高兴兴地送来给她。 她不好立即拒绝虎子,盘算着等一会儿将野鸡肉做好了,让虎子再拿回去。 “虎子先出去,”王里正道,“我有话与谢大小姐说。” 虎子应了一声,快步跑开了。 军帐中只有常悦守在门口,王里正这才道:“谢大小姐是不是派人在灵丘一带走动?是在找什么人吗?” 常悦抬起头,王里正是看到了他的人手?这一趟前来莫非是想要帮忙? 谢良辰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道:“是。” 谢良辰的信任,让王里正有些汗颜,来的路上他还想过,也许谢大小姐根本不会与他说实话,他贸然前来,本意是想要帮忙,但很有可能高看了自己,不管是宋羡还是谢大小姐,都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第三百一十二章大网 谢良辰倒一杯水给陈里正:“里正是如何得知的?” 王里正一时不知如何说起,他抿了一口水:“这些年辽人常常来犯,府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辽人走了之后,再派兵来走一遭做做样子。” “就算事先得知了消息,也不会知会我们,免得辽人借路之前被齐地的戍边将领察觉。” 谢良辰虽然之前听说过,但看到王里正那艰涩的神情,仍旧不由自主地跟着皱紧了眉头。 王里正道:“我们想过要逃走,村中老幼太多,府衙又看管的严,但凡逃走的流民,抓到之后都是死路一条。时间久了,我们也就有了自己的应对法子,在山中安插了人手,时常盯着灵丘那边的情形。” 王里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要辽人有风吹草动,我们就扶老携幼去山中躲避,也会将粮食藏在山洞里,除非遇到像这次一样的大战,我们都能渡过难关。” 谢良辰颔首。 王里正接着道:“那条去灵丘的路,是我们自己在山中开出来的,平日里遮蔽起来没有人会发现,我们这两日在山中巡视的人说,瞧见了大小姐身边的人去灵丘。” 谢良辰曾带着常悦身边的人去过王家村,所以王家村的人在灵丘见到那几张面孔,立即就清楚了他们的身份。 谢良辰思量片刻:“王里正这时候让人去山中,也是怕随后还有战事吧?” 王里正点头:“其实听说齐人要带兵前来时,我们就想好了,如果这一仗打得太厉害,我们就都去山中,山中其实备着粮食,足够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吃上一个月的。” “不怕与大小姐说,从前的老人念着广阳王,可广阳王毕竟过世十九年了,我们这些人目光短浅只看眼前,我们没有前去投奔张老将军,也不会相信如今的朝廷。” “我们就管自己,为自己做打算,这地方抢来抢去,今天你做王,明天他占地,齐人也好,辽人也罢,不管谁赢于我们来说都一样,甚至大小姐送来粮食之后,我们还偷摸地藏去山中。” “不是不识好歹,而是看得太多了,不敢轻易相信人,但是听到大小姐说陈家村的那些事……” 王里正说到这里看向谢良辰:“我们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我们想让宋将军赢,等宋将军将这里也变成镇州。” 谢良辰道:“所以里正愿意将村子里在山中的秘密告诉我。” “对,”王里正道,“如果大小姐要避开人去灵丘,只要走我们村子里开出来的那条路,必然不会被人察觉。” 王家村这是将保命的后路拿了出来,谢良辰不禁有些动容,她不过就是给村民们看看病症,送点饭食而已。 王里正道:“人说我们这里出刁民,不听朝廷的吩咐,常常会对抗前来收赋税的衙役,因为那些官员没有把我们当人,谢大小姐真心帮我们,我们应该设法回报。” 谢良辰站起身感谢王里正。 王里正道:“不知道大小姐着不着急,我这次出来就与家中说好了,可能这两日不回去,如果大小姐信得过我们,我带着你们的人进山。” 谢良辰脸上满是感激的神情:“那就辛苦王里正了。”许多事现在还不能确定,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会将王家村这份情份记在心上。 王里正道:“只要能帮上忙就好。” 谢良辰看向常悦。 常悦道:“我立即去安排。”早些摸透灵丘那边的情形,他们就能早些动手应对。 王里正带着人向山上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谢良辰脑海中浮现起在王家村的种种情形,半晌才转身回到军帐。 希望王里正这次进山,他们会得到确切的消息,这样他们就更有把握,能对抗萧兴宗,让所有人乃至整个代州都平平安安。 …… 太原府外的中军帐内,宋羡看着手里的信函,那是谢良辰送来的消息。 他在辽国的人手探听到消息,辽国三皇子葛坤带着兵马去灵丘,萧兴宗也在灵丘和应县布下人手。 眼线发现萧兴宗将灵丘围住,像是布下了一张大网,不知这张网中的人是谁。 宋羡皱起眉头,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他和良辰心中都有了思量,那人与前去陈家村示警的人有关。 良辰一直觉得追查这条线索能得到一些关于她父母的消息。 正因为这样,他们的人手小心翼翼地追查,在没有弄清楚一切之前,不能贸然动手,否则很有可能惊动萧兴宗。 萧兴宗见势不好,提前收网,网里的人就会被困死。 宋羡不想良辰留在代县,特别是知道萧兴宗定会动手之后,他愈发担心她,恨不得立即离开太原府前往代州,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军心动摇,伪王会趁机带兵冲出太原城,一路杀去代州。 这样一来就会被伪王和辽人合围。 谢良辰的书信上写的也是这个意思,她会留在代州,想方设法弄清楚那边的情形,字里行间处处都是安抚他的话语。 宋羡连续几日与伪王兵马交手,歇息的时间不多,闭上眼睛就会梦到良辰。 他需要快点处置好眼前的战事,然后才能援兵代州,所以必须振作精神,强迫自己不去担忧。 “大爷,”常安上前道,“太原府那边传来消息,伪王抓了不少官员,王城现在一片慌乱。” 宋羡眼睛一亮:“查明是怎么回事了吗?” 常安道:“伪王吩咐亲信抓人,自己亲自审问,其中一个是薛守贵。” 宋羡心中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伪王和萧兴宗准备动手了。 “送信给杜琢,”宋羡吩咐道,“让他的大军佯装不敌,暂时不要来太原府。” 常安点点头,却依旧有些担忧:“大爷真的要这样做?” 宋羡道:“伪王也是欺软怕硬的人,如果杜琢与我一起合围太原府,他不一定敢御驾亲征,眼下我麾下人马显然没有他的多,他才敢率军前来迎敌,我就是要将他引出来,这样才能快点结束这一仗。” 宋羡话音刚落,就又有宋家家将前来:“大爷,张老将军那边有动静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意图 张渭河一直让人盯着薛恪,不管薛恪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知晓。 “有人去了薛恪的住处,”庄兴道,“我们的人暂时没有惊动他们,我吩咐了,那人不出来则罢,若是出来立即拿下。” 总之不能让那人逃走。 但在此之前他们要先禀告张老将军,暂且没有打草惊蛇。 张渭河点头,薛恪到底有没有问题,马上就会知晓结果。 将营中的事吩咐下去,张渭河带着庄兴等人一路去薛恪住处,一行人赶到时,院子里的人还没出来。 张渭河也不再耽搁,示意庄兴等人将栓着的门撞开,大步走了进去。 当看到薛恪一脸惊诧、慌张的神情时,张渭河松了口气,目光看向屋子里另外一个人。 乌索摆弄着手里的马鞭,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渭河:“张老将军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慢,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乌索说着目光微深,里面仿佛跳跃着两簇黑色的火焰:“张老将军可能不识得我?我是萧大人手下的十三太保乌索。” 张渭河听到这话面色不变,旁边的薛恪却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张渭河看了一眼薛恪:“你与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是辽人命你来骗我的?” 薛恪摇头颤声道:“张老将军,我……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的是实话,”乌索扬起嘴角,“他从太原府跑出来就是想要说出当年那桩事,请你帮忙让他逃去齐地。” 乌索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件事早就被我们发现了,他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只要稍加威吓,就老老实实地听我们吩咐做事。” 张渭河冷声道:“你想要做什么?” 张渭河说话的功夫,庄兴等人已经将乌索围住。 乌索脸上没有半点的恐惧,依旧神情轻松:“告诉张老将军广阳王还有后人在,就是陈家村的谢良辰。” “我们本是好心,但从我们嘴里说出来的,恐怕张老将军不肯相信,于是借薛恪将当年的事说个清清楚楚,张老将军一向谨慎,听过薛恪的话之后,定然使人去查问了,怎么样?可查清楚了吗?” 张渭河冷冷地看着乌索,不知道乌索到底意图何为,一时没有说话。 乌索道:“看来老将军心里有了答案,那么往后的事可能就简单多了。” 乌索不急着说话,伸手向张渭河比了比:“张老将军不妨坐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张渭河还没说话,军中副将快步走进院子。 庄兴走出屋,副将禀告道:“太原府内有动静了。” 太原府有了动静,老将军应该马上回营指挥兵马。 庄兴面色一变,乌索赶在这个时间来,显然就是要扰乱战局。 庄兴转身快步走回张老将军身边,两个人四目相对,庄兴低声道:“将军,该回营了。” 张渭河还没说话,旁边的乌索道:“这一仗是很重要,不过张老将军得胜归来的时候,只怕广阳王的后辈已经远在辽国了。” “张老将军应该知道,萧太后最疼爱的弟弟死于广阳王之手,辽国会怎么对待广阳王的外孙女?” 张渭河浑身一凛:“你说什么?” 乌索笑道:“既然早在薛恪之前,我们就知道了谢良辰的身份,这么长时间,我们自然做了一番安排。” 张渭河攥起了手。 乌索道:“广阳王一家被杀的时候,张老将军没赶回太原府,这次张老将军可能又要错过了,不知道是为齐人皇帝打仗重要,还是广阳王更重要?” 乌索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张渭河:“张老将军在做决定之前,不妨先看看这封书信,义父说了,老将军看完之后就会明白,当年广阳王到底死于谁手,我义父萧兴宗又为何要反叛齐人皇帝。” 张渭河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信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早就发黄,上面还有褐色的污痕,应该是陈旧的血迹。 张渭河伸手将信函拿在手中,缓缓地打开,那看起来令他熟悉的字体立即映入眼帘,那是萧兴宗父亲赵老将军的字。 张渭河与赵老将军关系匪浅,战时曾互通文书、战报,熟悉对方的自己和善用的言语、习惯。 信函上罗列了广阳王的忠心,劝说该将广阳王一直视为肱股之臣,有广阳王在对大齐只有好处,以全家性命担保广阳王绝无二心,还请收信的人无论如何要收回成命。 张渭河脑海中“嗡”地一声。 赵老将军没有直接写出收信人的姓名,只是恭恭敬敬称呼为“您”。 但能被赵老将军如此尊敬的人没有几个。 信上说“无论如何要收回成命”是什么意思? 张渭河看向信函落款时间开隆四年,那是广阳王战死那一年,那么信函上说的“成命”会不会就是这件事? 有人事先安排了广阳王“战死”。 乌索道:“义父说打开关卡的人从来就不是冯绛。” 打开关卡将辽人放入广阳王属地的人不是冯绛的话会是谁?冯绛“叛乱”后,第一个去往关卡平息兵乱,捉拿冯绛的是赵家兵马。 而赵家兵马是事先听了吩咐,才会这样做。 张渭河对这信函中的“您”渐渐有了猜测,一个人影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形。 是他。 一定是他。 这个暗中陷害广阳王,能让赵老将军听命于他的人,要么是先帝,要么是当今的皇帝。 若是先帝,赵老将军再信函中应该称“陛下”、“皇上”而非“您”。 乌索盯着张渭河那变幻的神情:“这封信是我义父让人拦下来的,否则赵家也会落得广阳王一样的下场。” 张渭河的心一阵冰凉,就像是十九年前听说广阳王战死的消息那般。 乌索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义父也是为了赵家着想,才会这样做,可惜最后赵老将军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一心赴死……” “广阳王忠心耿耿落得什么结果?赵老将军又如何?义父就是看穿了这些才会投靠我们大辽。我劝张老将军不要再被人利用,帮加害广阳王的人取八州之地。” 第三百一十四章心迹 张渭河听到乌索说到这里,神情更加冰冷,乌索的目的就是劝说他在最后关头背离宋羡。 张渭河一笑:“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为齐人皇帝征战,要为辽人效命不成?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东西。” 乌索眼睛中一闪怒气,不过想想义父的嘱托,只得耐着性子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来提醒张老将军,齐人不会在意广阳王后辈死活,相反的若是知晓广阳王一脉还有人在世,只会想要除掉她。” “宋羡为何要带着谢良辰来八州之地,张老将军可想过?就是想要利用广阳王一脉罢了。” 张渭河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乌索见时机成熟,接着道:“我义父在代州布下人手,定会擒住谢良辰,宋羡留在代州的兵马有多少老将军心中清楚,谢良辰必然落入我们手中。” “张老将军肯听我们劝说,不去帮助宋羡,”乌索道,“作为交换,我义父愿意将谢良辰还给张老将军,而且还会向太后要个恩典,庇护广阳王后人,张老将军可要想清楚,不会再有一个陈家村给广阳王一脉留下最后一线生机,等到战事平息,齐人皇帝也不会放过谢良辰。” 乌索话说完了,只等着张渭河自己做决定。 张渭河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向外走去。 趁着张渭河还没有出门,乌索道:“不妨再透露些消息给张老将军,谢良辰之所以留在代州,是因为听说我义父重伤,想要趁机从代州去往灵丘刺杀我义父。我义父根本不需要攻入代州就能将谢良辰拿下,你要快些下决定,否则你是见到谢良辰,还是谢良辰的尸身,那就不好说了。” 庄兴等人也跟着退到院外。 瘫在地上的薛恪半晌才回过神,爬向乌索:“大人,现在要怎么办?张渭河会不会照等人说的去做?” 乌索微微扬起嘴唇,张渭河就算不肯投奔义父,不相信义父会放了谢良辰,也该会带兵前往代州,至少能想方设法救回谢良辰,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而他要的就是张渭河的大营乱起来。 “放心吧,”乌索道,“如果张渭河不肯相信我,早就将我们杀了。”怎么会这样焦急地走出去,显然是要与身边的人商议对策。 “我们只要等一等,一定会有好结果。” …… 张渭河走出院子,一路向大营而去,就像乌索说的那样,他好似急于与身边的人一起商量该何去何从。 张渭河进了军营,一把撩开了军帐,不过账内此时只有一个人,是眉头紧锁的陈咏义。 陈咏义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张渭河立即起身:“将军,眼下情形怎么样?” 张渭河定定地望着陈咏义:“你将之前与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陈咏义被看得一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我们家辰丫头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禀告给宋将军。” 陈咏义之前察觉出张渭河有些不对,想来想去还是送信给了宋羡。 张渭河神情肃穆:“若是关乎于谢大小姐的性命呢?宋羡也可信?” 陈咏义登时紧张起来:“辰丫头怎么了?是不是代州出了事?” 张渭河没有说话,陈咏义才想起来回答:“在镇州时有几次也很危险,都是宋将军帮忙,我想既然辰丫头这样说……” 陈咏义想了想改了说法:“不光是辰丫头,我们也都信宋将军。”除非整个陈家村都看走了眼。 张渭河在军帐里踱步,半晌终于拿定主意,他不是薛恪,不会被辽人几句话就哄骗住,但他真的担忧谢大小姐的安危,更不相信齐人和齐人的朝廷。 经历过广阳王的事,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人心可畏,如今知晓这一切幕后主使可能就是大齐的当今皇帝时,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要知道广阳王为了扶持当今皇帝用了多少心思,最终却被一手养大的狼崽子所害。 万一这次他错了,失去的就是广阳王一脉最后的希望。 关心则乱。 张渭河听到这些话,不可能再泰然处之。 思量了许久,张渭河才拿定主意,他要去见宋羡一面,因为就算广阳王在世也不会屈从于辽人,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舍出八州百姓。 张渭河走出军帐吩咐庄兴:“给我备马。” 张渭河换了衣服,带着庄兴去往宋羡军营,可能他这一步走错了,如果宋羡包藏祸心,会立即杀了他,又或者他耽误太长时间,辽人一怒之下,向谢大小姐下手…… 这样想着,有几次张渭河都感觉到心窝一阵疼痛,又立即调转马头回去的冲动。 行出了十里,张渭河就瞧见了迎面过来几骑人,那是宋家家将,宋家家将身后穿着兵卒软甲,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的人,正是宋羡。 “张老将军,”宋羡跳下马向张渭河行礼,“小子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张渭河翻身下马,两个人一起去了官路旁的林子里。 “张老将军,”宋羡先开口,“我听说在薛恪住处附近发现了萧兴宗的人,立即带着人起来,萧兴宗的人可是与张老将军说了些什么?” 张渭河正犹疑着从何说起,就听到宋羡道:“我知晓谢大小姐是广阳王的外孙女。” 张渭河脸上满是惊讶。 宋羡接着道:“谢大小姐在越州受了伤,忘记了从前的事,后来陈家村被辽人盯上,陈老太太这才将陈家村救下广阳王郡主的经过说了出来。” 张渭河望着宋羡,宋羡说到这里,脸上虽然没有笑容,整个人却变得柔软起来:“谢大小姐也没瞒着我。” 张渭河这才察觉出异样,宋羡每次说到“谢大小姐”时,眉眼中都会多一分亲近和温和。 难不成宋羡对谢大小姐…… 宋羡点头:“虽然谢大小姐还没应允,但在我心里,谢大小姐比我的性命更重要,我不会让她出事。” 张渭河本有许多话要说,听到这里忽然哑然。 宋羡道:“我十五岁入军营,从来没说过假话,也不曾向任何人表露过心迹,但知晓谢大小姐身份之后,我就想着定要拿回八州之地,为广阳王报仇。” 青年眼角上浮起一丝红晕。 张渭河从没见过宋羡露出这样的神态,他好半天才道:“那你可知谢大小姐在代州有危险?” 宋羡点头:“知晓,我也知道她有想要去做的事,我不能去阻止她,只能想方设法帮忙、保护她,所以要尽快解决太原府的战事赶去代州。” 张渭河道:“你要怎么做?” 宋羡神情肃然:“三日之内赢得太原府一战,不管能不能擒住伪王,我都会带人前往代州,还请张老将军助我一臂之力,设法将伪王骗出太原府。” 第三百一十五章可怜 三日之内赢下太原府一战。 张渭河下意识地看向太原府的方向,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过宋羡如何战败韩卫,他会立即说:“你疯了?” 就算伪王只剩下一个太原府,他也是顶着前朝最后余光的皇帝,他手下还有不少愿与前朝一起覆灭的臣子。 更何况伪王不是只有太原府,附近的隆州、汾州、宪州都还没有被完全拿下。 张渭河没有说出这三个字,当他开口的时候,只是道:“你要怎么做?” 宋羡道:“将计就计,老将军一会儿假意带着辽人一起前往代州,想必辽人与伪王早就商议好了,伪王会趁着这个机会带兵亲征,到那时我与张老将军一起合围伪王,这一战定要重伤伪王身边那支轻骑。” “那支轻骑才是伪王能依仗的兵马,所谓的王师也只是靠这些人支撑。这些兵马损失,对伪王才是最沉重的打击,同时也会动摇伪王军心。” 宋羡接着道:“这一仗拿下的人越多,攻城就会越轻松。” 张渭河神情郑重:“伪王兵败会逃回太原府,紧接着你就要攻城?” 宋羡点头:“不能给伪王整饬兵马的机会,代州那边我会让程彦昭带着兵马前去,三日内不管太原府如何,我都要赶去代州。” 这不是张渭河打的最冒险的一仗,因为广阳王过世之后,他有太多次身处绝境。而且这次也有些不同,尤其想到宋羡这样是为了去代州援军之后,将要来临的危险和困难都不重要了。 “好,”张渭河道,“我信你。”他会设法在三日内送宋羡离开。 宋羡再次向张渭河行礼:“张老将军,小子还有一个请求。” 再次听宋羡自称“小子”,张渭河心中有了别样的感觉,他总算知晓宋羡如此谦逊是为什么了。 这其中肯定有谢大小姐的关系,否则宋羡这样傲气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向人低头,他之前怎么就没想明白这一节。 他当然不会想明白,他不是也才知晓谢大小姐的身份…… 张渭河收回思绪道:“宋将军请说。” 刚刚一脸正色,威风凛凛的小宋将军,目光又柔和起来:“小子今日与老将军提及的事,老将军不要与谢大小姐说。” 张渭河脑子里转了个圈,知晓宋羡想要隐瞒的是哪句话。 性子一向中正的张渭河,不擅于处置这些事,张渭河咳嗽了两声:“你也没说什么。” 宋羡道:“谢大小姐还没应承我,若是知晓我轻易将心思透露给老将军,定然会生气,说不得日后想要见她都难,不怕老将军笑话,小子这一天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委实不容易。” 张渭河盯着宋羡,同一个人,刚刚威慑十足,现在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兮兮的,他都忍不住想要开口教训两句,让宋羡振奋精神,大丈夫何患无妻。 想一想这小子思慕的人是广阳王的外孙女,张渭河忙将歪掉的立场摆正:“知道了。” 宋羡再次躬身:“老将军快回军营吧,辽人定然看着时辰,如果耽搁时间久了,必定会起疑心。” 张渭河看着宋羡的身影,想到青年刚刚的模样,如果宋羡真的能赢了这一战,一心一意去往代州救下谢大小姐,等谢大小姐问起这仗,他说不定会为宋羡讲两句好话。 张渭河快走几步吩咐庄兴:“走吧,去见那乌索。” 庄兴看着张渭河那舒展的眉毛,心中一喜,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 张渭河道:“你还要回营中做些安排,免得耽搁功夫,我们边走边说。” …… 小院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乌索看了一眼沙漏,在他的估算的时间之内,若是再长一点,他就会怀疑张渭河可能去寻宋羡求证。 “怎么样?”乌索看向进屋的张渭河,“张老将军可想清楚了?” 张渭河沉着脸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几次变化,终于拿定了主意:“我能带走的兵马不多,有些是宋羡的宋家军。” 乌索道:“没关系,只要张老将军命那些兵马守在营中,没有允许不准出营就好了。” 张渭河淡淡地道:“我可以这样吩咐,但宋家军未必全都听我的。” 乌索笑道:“张老将军放心,宋羡一向治军很严,既然吩咐那些兵马听从张老将军之命,那些将士就不会轻易冒犯张老将军军威。” 说到这里,乌索又道:“当然宋羡这样做,也是为了迷惑张老将军为他卖命。” 张渭河长长地舒一口气:“既然拿定了主意,我们现在就出发。” 乌索站起身。 屋子里的人,当属薛恪最为欢喜,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张老将军愿意听话,他也能顺顺利利去辽国。 薛恪转身要去拿自己的包袱,就看到乌索向他走来。 薛恪忙道:“我去收拾一下,马上……” 薛恪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乌索手中那锋利的匕首,径直刺入了薛恪胸口。 薛恪瞪大了眼睛,垂着头看到自己的鲜血喷溅、流淌,将他的衣袍染红,然后他跪下来摔在了地上。 乌索收回手里的匕首,神情淡然地道:“这种人留着也是无用,他出卖张老将军时,我就想着要杀了他,我们这一路要急行军,留着他也是拖累,说不得还会坏事。” 张渭河看了一眼薛恪的尸身,没有多言,只是脸色更加深沉了些。 乌索道:“我去召集我的人马。” 张渭河皱起眉头:“两刻之后就要动身,迟了恐怕被宋羡察觉,我们就走不了了。” 乌索脸上是张扬的笑容:“老将军放心。” 乌索走出院子,在周围守着的辛火忙上前来。 乌索道:“你让人盯着,等我们离开广阳县之后,立即就去太原府传消息。” …… 太原府。 高豫穿好了甲胄,手中握着他的长刀,只等着城外传回消息,他就会嗲这王师杀到宋羡营前。 他当年带兵打仗时,宋羡还没从他娘肚子里出来,这样的人也敢冒犯他的威严? “陛下,”中书令的声音传来,“辽人送来消息了,说张渭河偷偷带着兵马前去代州了。” 高豫眼睛一亮,萧兴宗的计策成功了。 为了稳妥起见,高豫接着问:“我们的探子呢?可探明了情形?” 中书令道:“我们的人发现了薛恪被人杀死在屋子里,张渭河确实带着人与乌索一起北上了。” “好。” 高豫再也没有了顾虑:“吩咐下去,打开城门,所有将士随朕出征。” 高豫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一桩事,他看向中书令:“现在就去牢里,将薛守贵那些人一并杀了。” ------题外话------ 求章说,大家别忘记投推荐票,给角色比心。 第三百一十六章判离 阴暗的地牢中。 薛守贵听到外面传来响动,艰难地抬起头,血污干涸在他脸上的褶皱里,身上的衣袍也早就被扒下来,身上伤口纵横交错,重叠在旧时的战伤上,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征战了多年,这次却格外的狼狈。 薛守贵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多几分清醒,其实薛恪不见之后,他就有了准备,知晓定是那懦弱的儿子逃出了太原府。 自己犯过的错,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好怨恨的,他被下牢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要将所有的事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从自己欠了广阳王的人情,到支开围着广阳王府的将士将广阳王的郡主放走,一切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不管是朝廷官员还是陛下来问他,他都是这样的话,要说隐瞒那就是对于陈友礼和陈家村他没有说太多。 他以为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想到陛下还会牵连旁人。 到了这个时候,宋羡已经兵临城下,居然还有人动这样的心思,鼓动陛下,抓所谓的“广阳王”一党。 外敌不除又增加内乱,高家王朝焉有不倒的道理? 他劝说陛下,不要中了辽人的奸计,辽人这时候揭穿这桩事,虽说是要联手对付宋羡,又何尝没有别的心思? 万一是想要陛下与宋羡厮杀之后,再趁机得利呢?到时候陛下的兵马已经消耗殆尽,要如何应对辽人? 无论陛下如何对付宋羡,都不能再自开关卡,放辽人入城,这样一来有可能会伤害到齐人,但最受磨难的还是八州的百姓。 八州会如此不堪一击,并非因为广阳王也不是宋羡,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他们用了十九年治理八州,为何八州百姓还有人对广阳王念念不忘? 说到底是我们自己失政啊。 十九年前陛下虽然杀了广阳王,但从心底里却没有觉得战胜了广阳王,否则不会一直在八州兴内乱,让那么多官员和百姓被冠上“广阳王一党”的罪名。 他说了这些话,陛下却依旧让他供述同党。 他也是心灰意冷,想求速死,可当看到身边的副将和相熟的官员纷纷入狱时,他再也掩不住悲伤。 没想到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没想到陛下会失了方寸,与偷偷逃走的薛恪有什么分别? “老将军。” 薛守贵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了刑部官员。 刑部官员低声道:“是中书令命我前来的。” 薛守贵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一时没有发出声音。 刑部官员停顿了片刻道:“陛下命中书令处死你们。” 薛守贵早有预料,不过他关切的不是这个,他用尽力气道:“陛下有没有……与……辽人……联手?是不是……打开了关卡?” 刑部官员点了点头:“我听说,陛下命人打开应县关卡,让朔县和应县的兵马与辽人一起对付宋羡留在代州的人手,广阳王的外孙女也在代县……” 薛守贵脸上满是悲伤的神情,还是走这一步了,高氏王朝就要覆灭了,再也没有任何的机会。 丢了民心,陛下失了方寸,只会输了这一仗,而且这次齐人不会让陛下再逃脱。 薛守贵半晌才压住了情绪:“除……了我……还要杀谁?” 刑部官员道:“这两日抓起来的八位大人,都要一并处置了,还有……您和几位大人的家眷……” 薛守贵怔愣片刻,哑声道:“他们……何辜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他们。” “将军,”刑部官员不忍,“其实这些年许多事我们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刑部这个地方,杀了太多人……陛下这两年愈发暴躁,不管是谁,只要与广阳王有关,就必死无疑,就算现在齐人不攻打八州,八州很快也会陷入内乱。” “所以这次……”刑部官员深吸一口气,“趁着陛下带兵出城,我们走吧!” 薛守贵惊诧地看着刑部官员。 刑部官员挥了挥手,立即有人上前解开绑缚薛守贵的锁链。 薛守贵被搀扶起来,还没顾得上说话,就听到大牢里一阵响动,紧接着那些受过刑的官员都被人带了出来。 “将军,”薛守贵身边的副将上前,“暴君失德,与其在这里不清不楚地被杀,还不如离开太原府。” 薛守贵望着眼前的人:“是……齐人派人劝说了你们?” 副将眼神没有躲闪:“我觉得宋羡的人说的没错,我们不怕死,但不能死的太窝囊,既然陛下不信任我们,我们何必为他效命?是他不仁在前,我们这些年一心一意为高氏王朝,却落得这样的结果,我不服。” “若我一人死也就罢了,却还要连累全家老小……为这样一个暴君,赔上这么多条人命,值得吗?我们都想通了,我们不会帮着辽人攻打太原,也不会在这里等死。” 薛守贵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他没有立场劝说,因为副将说的都是实话,他们可以战死,但不能屈辱地被杀。 虽说他们离开必定会让城中乱成一团,等于暗中帮了宋羡一把,但……如今的高氏王朝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让这些性命为它陪葬。 “走吧!”薛守贵道,“都……走吧……” “走!”副将高呼一声,“我们一起出城去,现在开始我们不为高氏王朝拼命,只为自己和家人搏这一次。” 大牢里传来众人应喝的声音。 …… 太原府外,高豫听着传令兵来报。 宋羡的兵马与他的王师前军已经战在一起,让他没料到的是,他的王师并没有将宋羡围拢住,反而几次被宋羡的骑兵冲散。 高豫皱起眉头:“吩咐前军将士,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宋羡拿下。” 传令兵应声上马。 高豫看向身边的将领:“带着一万人与我从东边过去包抄宋羡左翼。” 宋羡左翼应该与张渭河的兵马会合,现在张渭河跟着辽人一路去代州,广阳县的军营乱成一团,他刚好前往收割。 赢了这一仗,王师必然士气大涨。 高豫说完纵马先行,最晚明日,他就要砍下宋羡的头颅,将宋羡头颅挂在当年广阳王曝尸的地方。 疾驰了一阵,广阳县军营就在不远处。 远远看去,军营中似是一片安静,难不成军中将士还不知道已经开战了?还在等张渭河的军令? 高豫正思量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厮杀声。 “陛下,不好了,好像周围埋伏了兵马,我们闯进他们的军阵中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战无不胜 高豫听到禀告,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是,这怎么可能? 辽人和他的斥候分明都看到张渭河带走了一半兵马离开了广阳县,就算张渭河走到半路后悔了,带着人回到广阳县,那也来不及了。 除非是事先安排好的,张渭河离开广阳县是做给他看的,就是要引他前来。 张渭河走之前早就下了军令,让将领埋伏在附近,等他一脚踏进来时再合围他。 “他们敢这样算计朕。” 高豫大喊一声,努力平复情绪,脑海中随即想出一个更可怕的后果,这些将士为何要将他困在这里? 显然是为了等援军前来。 那援军就是在不远处的宋羡。 “后军变前军破阵,”高豫吩咐身边武将,“退回去。” 要在宋羡来之前离开这里。 高豫知晓自己的兵马数目尚占优势,但宋家军异常英勇,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肯后退一步。 高豫兵马好不容易冲杀出几里,但紧接着又被赶回了军阵之中。 战场上的输赢从来不是光靠人数的优势,否则所有战事都不会有任何的悬念。 刚刚支撑了半个时辰不到,王师已经有溃败的迹象,前军还是后退,许多将士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 宋家军太可怕,那不畏生死的模样,让人遍体生寒。 眼下的情形,除非将宋家军击垮,否则别想逃脱。 高豫抽出长刀:“所有将士随朕杀敌,立功者重赏。” …… 张渭河离开广阳县之后,一路向北而去,快马疾驰了半个多时辰,这才慢下来。 乌索也跟着勒住了马,始终与张渭河保持几步距离,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张渭河身上。 张渭河讨厌那种目光,带着窥探和轻蔑。 “差不多了。”张渭河抬起头看了看天。 乌索不解:“难不成老将军想要歇一歇?” 张渭河眼睛冰冷:“别说才跑了半个多时辰,就算现在调转马头赶回去,我还有余力再打一仗。” 既然如此,乌索道:“那我们继续赶路吧,早些到代州总归对谢大小姐有好处。” 乌索做好准备继续前行,就听到张渭河道:“你们抓不到她,否则不会在镇州一败再败。” 乌索攥住缰绳的手突然一紧:“你什么意思?” 张渭河接着道:“想必太原府收到了消息,伪王已经迫不及待地带着兵马出城了。” 乌索整个人僵硬起来。 张渭河道:“无论是萧兴宗还是伪王都一样,只敢背地里耍手段,因为他们知晓,光明正大的对战,他们必定一败涂地。” 张渭河带领的将士纷纷抽出了刀剑。 张渭河盯着乌索:“忍了你一路,再也忍不下去了,现在就送你离开,之后再让你们义父义子团聚。” 乌索面色大变。 张渭河带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张渭河道:“杀了他,立即回援广阳县。” 众人应喝。 乌索脸上轻蔑的神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狠和愤怒:“你不想让谢良辰活着了?” 张渭河长刀一挥刺向乌索,乌索抽出弯刀抵挡。 张渭河道:“广阳王一脉从来不会舍弃百姓。他们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用不着别人的施舍,更不会被人要挟。” “若我真的与你们为伍,枉跟随广阳王多年。” 乌索手里的弯刀被砍中,虎口一阵疼痛,身边传来惨呼声,他带来的人马都被围攻。 一早就踏入陷阱里,不过就是做最后的挣扎。 乌索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他还以为到了代州之后,张渭河会被他掐在手心里,却没料到张渭河却做这样的抉择。 当张渭河的长刀从乌索头顶砍下那一刻,乌索依旧不明白,张渭河不是最在意广阳王一脉的吗? 活着难道不比什么都重要? 明明薛恪那么容易就被他说服,张渭河却要这般? 乌索一头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走,”张渭河不耽搁,吩咐众人,“回广阳县。” 引伪王出城的计谋是宋羡与张渭河早就商议好的,包括张渭河走到哪里返回去,伪王多久会领兵前往广阳县,算得十分精准。 当张渭河带着兵马赶到广阳县时,远远地就听到了厮杀的声音。 这种让人听到望而生畏的响动,不但没有让张渭河一行人退缩,反而人人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 为了这一战,他们等待了太久,所有的仇恨、屈辱、希望和怀念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张渭河挥动了手中的长刀:“杀。”为了广阳王,为了八州百姓,为了那些隐忍的日子。 他们不用再躲避,不用再藏匿,不用再有任何的担忧。 这一次,终于能用一条命,一把利刃,去讨回他们的公道。 “杀。” 震天动地的响声传来。 马背上的高豫转过头,看到了一队兵马向他们奔袭而来。 一面绣着“杨”字的大旗迎风飘站。 “杨”。 广阳王的姓氏,广阳王的兵马。 高豫顾不得别的,看向身边武将:“护送朕离开,快……”在陷入乱局之前,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精锐离开。 高豫身边的骑兵,才是他能仰仗的王师。 平日里不舍得放出来征战,如今不计死伤也要护着高豫杀出一条血路。 高豫狼狈的逃窜,身后的兵马也无心恋战。 这一仗本有一战之力,却因为中了埋伏,一开始就失去了先机。 “陛下。” 高豫身边的武将道:“微臣带病回去再战张渭河。” 这样的屈辱,他们无法承受,陛下御驾亲征,不能就是这样的结果。 高豫皱起眉头就要阻止那武将,如果他算计的没错,宋羡只怕就要赶过来了。 高豫还没开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高亢的号角声。 “在西北方向。” 有人喊了一声。 “右翼前去迎敌。”将领一声吩咐,王师之中有人冲了出去。 很快伪王将领与来人相遇。 高豫紧紧地盯着那边的情形,因为相聚太远,也因为速度太快,他只看到自己麾下之人冲过去之后,头上的兜鍪就掉了下来。 紧接着从那将领身上喷出了一股血雾。 战马继续前行了一段,马背上的身躯才轰然掉落在地。 高豫听到身边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那一幕再次在高豫脑海中浮现,那掉落的并不是兜鍪,而是头颅。 他的武将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 第三百一十八章大败 “是宋羡,宋羡没有穿主将甲胄,穿的是副将的甲胄,大家小心。” 高豫眼看着自己的王师前仆后继地上去,纷纷被斩落马下,前面就传来喊叫的声音。 宋家军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副将。 所以是宋羡冒着危险带着百余骑前来。 “斩杀他,”高豫看向身边的将领,“将宋羡拿下。” 拿下宋羡,宋家军就会陷入慌乱中,他们就能顺利赢下这一仗。 然而说的简单,上去的人几乎将宋羡等人的身影淹没,却发现宋羡又冲出来,继续向这边杀来。 宋羡手中的长刀钉在一个将领身上之后,没有再抽出,因为那刀刃已经被血肉、骨头崩坏。 就连张渭河看到这一幕,都要感叹一句:“太凶了。” 无论是谁对上现在的宋羡都会惊慌。 宋羡几乎就是一尊杀神,抽出后背的长枪,在敌将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枪结果了对方性命。 怪不得宋羡在他面前说三日之内平息太原府战事。 在双方兵力不对等的情形下,只有强势地压住伪王气势,否则现在沙场上被屠杀的就是宋家军。 高豫身边的精兵受挫,东拼西凑的大军即便赶过来救驾,面对这样的局面,也开始没有了章法。 一个时辰过后,宋羡的兵马依旧不见颓势,甚至向高豫所在射出一波羽箭。 “陛下还是先回太原府吧!” 王师今日才出城就这样铩羽而归,面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局势? 高豫咬牙道:“先不能回太原府,趁着杜琢兵马未到,一定要将宋羡拿下。”现在不能打个胜仗,等杜琢来了,他又怎么整饬兵马再度出战? 这么多兵马一日要消耗太多粮草,根本不可能死守太原府。 高豫一向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他必须要打胜仗,不能轻易离开。 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夜里。 高豫看着满地的伤兵,听武将说:“轻骑还剩三千人。” 高豫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武将垂下头,护在陛下身边的兵马损失最为严重,宋羡盯准了这些兵马不放,直到最后一次交战,还被宋羡斩杀了三个副将。 更严重的是,还有不少将士逃走,他们的人正四处抓逃兵,武将不知要如何与高豫说。 高豫皱起眉头,威势顿显:“还有什么瞒着朕?” 最差不过就是眼前的情形,这一仗他们损失惨重,宋羡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明日在重振旗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武将道:“太原府乱了,刑部大牢被劫,薛守贵那些人逃走了,他们这样一走,城中其他官员和百姓也都纷纷效仿……” 正因为太乱,现在还没弄清楚到底跑了多少人。 而且白天打了败仗,不少将士都被宋羡和宋家军吓破了胆,逃兵也是不计其数,眼下他们就怕明天天一亮,王师就去了大半。 这一仗眼见是不可能赢了,能不能撑过三天都未可知,之前觉得率军回城能够守一阵子,现在他们也没有了把握。 高豫站起身,脸上都是狰狞的神情:“劫狱?”居然趁着他带兵出征的时候内乱。 “朕早就知晓他们有异心,”高豫咬牙道,“早就应该将他们都除去。” “陛下,”武将道,“眼下怎么办?是回城还是……明日与宋羡继续开战?” 就怕现在不回城,日后太原府也回不去了,但现在回去,会有更多人趁机逃走。 高豫额鬓的头发垂下来,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狼狈。 “走,”高豫下定决心,“回太原府。”现在要将太原府内乱平息,否则他们就等于被断了后路。 武将应声,立即前去吩咐拔营。 然而回城的路,并不像高豫想的那么顺利。 前军很快传来消息:“宋羡的兵马摸上来偷袭。” 高豫带着人一路逃窜,太原府仿佛离他们有千里远。 王军将士短短一日被人耗尽了士气似的。 高豫奔逃中,隐约听到有喊声,他看向身边将领:“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不杀俘虏……” 高豫握紧了腰间佩剑,宋羡在乱他军心,在这样的情形下,喊出如此话语,只会鼓舞逃兵。 高豫满心怒火:“吩咐下去,叛逃者一律杀无赦。” 这一夜,王师丢盔卸甲一路逃窜,几次被宋家军阻拦不得不绕路而行,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到天亮才看到了太原府城门。 高豫仿佛没有了气力,勉强维持这君主的威严,等他慌慌张张进踏上城楼放眼看去,他的王师只回来了少半。 “人呢?”高豫看向身边人。 武将甲胄上满是鲜血,目光已经没了往常的凌厉:“没了。”死、伤、逃走,能够回城的就这些。 高豫伸手掐住武将的脖颈:“这些兵马要如何守城?” 武将没有说话。 等到宋羡兵临城下之时,他们要拿什么来对抗? …… 杜琢带兵赶到时,刚好与宋羡兵马一起将太原府合围。 看着被抬走的尸身和伤兵、俘虏,杜琢不敢相信,他不过迟来了一日,高豫的兵马就经了如此惨败。 宋羡望着太原府城楼,眉眼中满是寒意。 杜琢不明白,打了这样一个胜仗,宋羡却还是一副不满意的表情。 难不成宋羡还想一举将伪王擒获? 宋羡看向杜琢:“还有两日。” 喜悦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在杜琢心里散开,杜琢就是一怔:“什么两日?” 宋羡正色道:“两日之后我就会带兵去代州。” 杜琢虽是武将,却也从小读书,自认为是个懂得礼数之人,平日里人前也能彬彬有礼,不至于让人当成一介莽夫。 但现在他只想问候一下宋羡的大爷。 杜琢心中气急,却不敢触宋羡的眉头,宋羡一看就是被抢了老婆的模样,说多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多磨蹭一会儿,两日可能就变成一日。 杜琢冷着脸道:“准备攻城。”宋羡兵马征战一日,第一次攻城自然要落在他头上。 厮杀声再次响起,杜琢亲自上马,带兵直奔城下而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生擒 太原府王宫中。 后妃们都挤在大殿里哭成一团。 高豫没到八州之地前,身下的子嗣都死于战乱,在太原府住下之后,也仅仅得了一个儿子,如今不过十二岁。 高豫御驾亲征时,吩咐重臣辅佐太子,但太子年纪小加上性情软弱,听说皇城大乱之后,一下子陷入慌乱之中,不可能在危急时刻主持大局。 只等到高豫回城,太子看到狼狈不堪的父皇,稚嫩的脸上只剩下了恐惧。 高豫对上儿子的目光,就知晓再也没有高氏一族的子弟能帮他支撑,他倒了,高氏王朝最后的火焰也会熄灭。 于是他下令将所有后妃和皇子都送入一个大殿里,若是齐人破城,所有人一起赴死,不要给齐人侮辱他们的机会。 高豫仰头将杯里的酒喝光。 宋羡和杜琢的兵马日夜不停地攻城,不给他们留半点喘息的机会。 高豫想过这两人可能会因为抢功而互相防备,兴许他还能加以利用,没想到他们直到太原府城楼下,才会如此…… 争先恐后地急着来取他的人头。 “陛下,”内侍慌忙进殿道,“齐人开始撞城门了,您带着皇后娘娘和太子出宫去吧……” 想到外面的战势,高豫耳边仿佛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出宫之后又能如何?” 内侍低声道:“您乔装打扮一番,混入人群中,设法从西门出太原府,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高豫忽然笑起来:“哈哈哈,青山?哪里还有青山?早就耗尽了。十九年,苟延残喘在这里,说是要蓄力对付齐人……其实朕心中清楚的很,你们心里早就认定齐人会攻入这里,高氏王朝很快就会覆灭。” 人心如此,还提什么青山? 就算侥幸逃走,也会被齐人追上,换来的是更多的侮辱和折磨。 高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龙袍,手中握着先帝传给他宝剑,就这样端正地坐在龙椅上。 “朕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们来。” …… 重重的撞击声持续了许久。 偌大的城门终于支撑不住轰然打开。 “进城,擒拿伪王为广阳王爷报仇。” “杀。” 将士们推开塞车,用城门口涌入太原府。 费了一日多的功夫,终于打破了伪王最后一道屏障。 城外。 杜琢意外地看向宋羡,宋羡没有急着带兵入城,反而停下了脚步。 杜琢道:“城内兵马不多了,就算伪王想要躲藏,也能很快将他翻出来。” 宋羡点点头:“不要让他跑了。” 杜琢惊奇,宋羡这口气怎么听起来有些怪异? 宋羡道:“太原府交给杜节度使了,我现在就带着人马离开。” 杜琢的预感被证实,他指了指城门:“被攻破了,你不去擒拿伪王?费不了太多时间,顶多一两个时辰,将整个太原府整饬好,也不过半日,半日后你再……” “我等不及了,”宋羡道,“我们已经花了太多功夫。” 杜琢一口怨气冲上鼻孔,这一仗他不说出生入死,也连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自认为打得颇为痛快,到宋羡嘴里却这般不堪入目? 宋羡道:“我立即就带轻骑离开。”再等到抓住了伪王,还要整饬队伍,想一想良辰要面对萧兴宗,他就心急如焚,别说半日,就连一刻他都不能再等。 杜琢道:“你确定不进城擒王?” 宋羡摇头,果断转身吩咐常安:“我们即刻出发。” 常安去传令,不消片刻功夫宋羡已经带着骑兵北上而去。 杜琢望着宋羡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看打仗那阵势,还当这人为了这天大的功劳如何不择手段,其实……他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宋羡急着去代州,是怕辽人在那里兴风作浪。 将最难打的仗都留给自己,功劳却轻易拱手让人。 好吧,杜琢还是决定不骂宋羡了,换做是他,他决计做不到。 “大哥,”杜渐也愣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擒拿伪王不是该比什么都重要吗?”宋羡就这样拱手让给了他们。 杜渐不禁感觉到惭愧,他还让人防备着宋羡,吩咐手下将领先宋家军之前攻入皇宫,哪知道……宋羡并没有争抢之意,怪不得大哥会听宋羡的安排,大哥眼光果然没错,是他小人之心。 “就算擒住伪王,这战功也是宋羡的,”杜琢道,“你莫要生别的心思。” “弟弟知晓了。”杜渐这次声音中带着诚恳。 杜琢点点头,开始有些明白,宋启正为何不如自己的儿子了,并没有那么难理解,这世上谁人不识梧桐树? 杜琢接着道:“擒拿住伪王的人,只能是张老将军。” 让广阳王完成最后这一步,才是最好的结果。 …… 殿外一阵厮杀声之后,殿门被打开。 高豫坐在御座上眯着眼睛看过去,让他意外的是,来人不是宋羡,也不是杜琢。 那人穿着甲胄,摘下头上的兜鍪,花白的头发立即映入高豫眼帘。 高豫道:“张渭河。” 张渭河带着庄兴等人一步步走进去,他的眼睛一直盯在高豫脸上,走到相距几步远,张渭河目光变得更加冰冷:“你不是一直在抓广阳王一党吗?现在我们来了。” 高豫握紧了长剑,利刃出鞘,他一双眼睛盯在张渭河身上:“来得好,朕就算是死,也要先除你这……” 高豫话没说完,就看到几个人冲进来,张渭河向旁边闪了闪,那些人立即展开手中的大网,向高豫兜头缠了上去。 高豫大惊,挥动手中的利刃想要将网斩开,却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几个人扑上前牢牢地将高豫压住。 “你们……朕是天子……你们敢如此……辱没朕……” 高豫的话没有说完,嘴被堵上了麻核。 “你攻入八州,放任兵马屠杀百姓,在八州多年苛捐杂税鱼肉乡民,”张渭河道,“现在想留住些体面?你不配。” 高豫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混乱中看到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跪在地上摆出认罪的姿态不停地叩首。 后宫的嫔妃也都跪地啼哭。 他们不是该自绝吗? 高豫额头青筋暴起,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半晌他才发现自己没看错,他的后妃和儿子都在求饶。 眼睛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模糊了高豫的视线,高豫恍惚看到了一个身影,他站在阳光之下,垂头看着他。 即便死在他手上,却依旧不改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广阳王。 他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还活着 两日前。 萧兴宗大营里。 高豫派来的使臣将书信送给萧兴宗。 使臣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宋羡兵马到了太原府,陛下就是看了大人的书信,才没有将应县、朔县的兵马调回去,现在这边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打开关卡,与萧大人一起攻打代州。” 三皇子葛坤坐在旁边没有说话,萧兴宗为了保护他,故意没有将他的身份告诉齐人,齐人还当他是萧兴宗的副将。 所以即便齐人使者没有向他行礼,他心里也不在意,反而有种将齐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萧兴宗点头:“等这边准备妥当,我立即让人将消息送给你们。” 高豫的使臣离开,葛坤才大笑着向萧兴宗道:“大人果然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让高豫听话,这里明明是高豫的地方,现在高豫却愿意出兵马帮我们拿下代州。” 三言两语? 萧兴宗心中轻蔑一笑,从镇州到陈家村,然后挖出薛恪,这一步步不知道花了多少精神,折了多少人手。 只有葛坤这样的人才会觉得简单。 高豫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之前频繁让他们借路,不过是要他们的兵马扰乱大齐关卡。 现在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拉着他们做同盟,分担宋羡的兵力。 说到底都是利益权衡罢了,不过也得提前有所谋划,才能分一杯羹。 萧兴宗笑着道:“下臣不过就是用些计策,还要靠三皇子带来的兵马。” 听到这里葛坤眼睛一抬:“萧大人到底有何谋划,到现在我也不知晓。” 事情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萧兴宗道:“三皇子可知我为何一直留在灵丘?因为有个人想要刺杀我。” “眼下太原府就要开战事,我们这边也到了动手的时候,我一向有个习惯,开战之前亲力亲为,明日一早我就会带着十几个心腹前去调兵,那人对我必然十分了解,我前去调兵的路上就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听到刺杀,葛坤的眼睛又是一亮。 萧兴宗接着道:“他们在中途设了埋伏,只等我一脚踩进去。” 葛坤道:“所以萧大人就准备在那时候反捉他们?”他知道萧兴宗的打算,却一直没有听说细节,现在萧兴宗对一切了如指掌,那人肯定就逃不脱了。 萧兴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一抹笑容,光捉他还不够,他派出去的眼线探查到代州的情形,谢良辰果然派人往灵丘靠近,他想的没错,谢良辰留在代州,就是看准了时机,要为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复仇。 广阳王被皇帝算计之前,他们家与广阳王一家也是故交,萧兴宗见过广阳王、王妃和郡主。 如果一切没变,早该认识了郡主的女儿。 这样明里暗里交手了几次,也该揭开那丫头的真容了。 …… 刘济照谢绍元的吩咐安排好了人手,也确定这两日萧兴宗定然要去调兵,他们一直守在萧兴宗必经之路上,一定有机会与萧兴宗交手。 天黑下来。 刘济也没有休息,仍旧盯着萧兴宗军营的动静。 趴在山坡上许久,眼看着一切如常,刘济就要起身离开,却在这时候,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他的嘴被捂住。 “别出声。” 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是陈家村的人。” 刘济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正要设法挣脱那人的钳制,而那人手臂一动将转了个身站在了刘济面前。 借着月光刘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虽然没有与这人说过话,但设法送消息去陈家村时,在谢大小姐身边见过这个人,他是宋家家将。 “我是常悦,陈……”常悦嘴一快差点说自己是陈家村人,“宋将军命我带着人护卫谢大小姐,谢大小姐命我前来灵丘寻你们。” 刘济怔愣片刻,立即点点头,示意他听明白了。 常悦放开手,刘济低声道:“谢大小姐知晓我们……” 常悦点点头:“知晓你们要刺杀萧兴宗,但不知道你们具体有什么计策,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我们还是寻个安静的地方仔细说说。” 刘济深吸一口气,他们这次做的隐蔽,外面人应该不会知晓,也就是说谢大小姐还不知道安排这些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谢绍元。 刘济跟着常悦离开萧兴宗军营,钻进了深山中。 常悦停下脚步望着刘济:“你们被萧兴宗的人盯上了。” 刘济还没有从方才的惊诧中回过神,听到这话心里一沉:“你……你们如何知晓?” 常悦沉声道:“我知道一条小路,能从代州来到灵丘,于是吩咐人先过来探看情形,就瞧见你们被萧兴宗手下的十三太保盯着,萧兴宗该是早就洞悉了你们的动向。” 刘济脑子里一阵嗡鸣声,仔细回想哪里出了差错:“难不成是因为我们杀了死牢里的人?” 也许他们觉得一切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早就被萧兴宗察觉了,萧兴宗故意不说,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要怎么办?”刘济慌张起来,“谢……我们的人还都在……而且萧兴宗还要攻打代州,你们可知晓?” “知道,”常悦道,“正因为这样谢大小姐才让我前来。” 刘济看向常悦:“难不成大小姐有法子?”萧兴宗既然早就有所安排,自然不会轻易让谢绍元逃脱,之所以没有将他看住,也是要让他四处奔走寻来更多人帮忙。 常悦道:“大小姐在代州的一举一动也被人盯着,如果算的没错,萧兴宗想要抓的人是谢大小姐。” 难不成萧兴宗知晓了谢大小姐的身份?这常悦是宋家人,他又知道多少? 常悦道:“你放心,有些事大小姐不必告诉我,我是大小姐身边的护卫,只会按大小姐的吩咐做事。”身为家将,知晓什么事该知晓,什么事不该明白。 在谢大小姐身边久了,他已经感觉出来了,谢大小姐和陈家村有秘密。 刘济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至少应该将消息送给谢绍元,他更加不明白宋羡身边的人怎么看起来对大小姐忠心耿耿? 常悦道:“谢大小姐让我问,你们是否知晓她父母的下落?” 刘济所有念头在这一刻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有眼前常悦的这个问题。这样危机的时候,他到底该不该说? 刘济沉默半晌,想到谢大小姐冒险让人前来,又要设法将他们救出,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终于开口道:“谢绍元还活着,明日就是他带着我们一起对付萧兴宗。” ------题外话------ 根据进程,两个人明天就能见面。 稍安勿躁哈。 第三百二十一章父女齐心 常悦知晓谢绍元是谁,来之前谢大小姐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父母的名字。 但是没料到困在灵丘的真的就是谢大小姐的父亲。 常悦很佩服谢大小姐,到底是女主子,有这么重的心事,却还能沉着应对。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消息送回去,大小姐听了定然会欣喜。 常悦道:“见不到谢大小姐,萧兴宗不会动手。明日大小姐会偷偷前来灵丘,行踪透露给萧兴宗,萧兴宗既然目的是谢大小姐,就要调兵遣将前来捉拿谢大小姐,到那时我们就趁乱将谢大老爷救出。” 刘济听了明白,他微微张开嘴:“你的意思要用良辰做诱饵?这哪里行?告诉绍元他绝不会答应,他的性子宁可死在萧兴宗手中,也不能让良辰涉险。” “大小姐也是如此,”常悦道,“大小姐不能确定被萧兴宗困住之人的身份时,就做了这番安排,若是清楚那就是谢大老爷,更不会坐视不理。” 父女两个有些地方极为相似,易地而处也会如此。 事情紧急,刘济深深地吸一口气:“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常悦道:“在离开代州之前,我家将军以防萧兴宗有异动,特意留下了兵马护卫,代县的村民在山中开了一条路,直接通到灵丘,今晚兵马就会通过那条路抵达灵丘。” “如今并非真正的两军对阵,就要看谁先把握先机。待到我们动手的时,还请您带路引我们去寻谢大老爷,我们设法将所有被萧兴宗困住的人都救出。” 刘济忍不住道:“你可知辽国又派了不少兵马前来?” “知晓,”常悦应声,“所以这一仗在所难免,为了谢大老爷,也为了代州的百姓。” 辽人兵马毕竟不少,就算宋羡留下了人,恐怕也很难将关卡守得固若金汤,到时候受难的就是无辜百姓。 “我家将军会来的,”常悦格外笃定,“只要我们撑到将军来援,将军定会击退辽人。” 常悦心里对自家大爷一向没什么信心,但带兵打仗除外,这世上还没有人能与大爷匹敌。 刘济看着宋家家将笃定的神情,其实心中半信半疑,宋羡奉命捉拿伪王,怎么可能放下那边的战事,带兵来代州?但等到一切平息了,只怕代州早就坚持不住。 心中有许多担忧,却也别无他法。 父女两个虽然尚未见面,却不耽搁齐心协力度过难关。 …… 天刚亮,谢良辰就穿戴好从军帐中走出来。 一出门就瞧见了王里正和虎子。 虎子眼睛通红,小孩子不清楚谢大小姐要去做什么,但知晓定然十分危险。 虎子上前紧紧地攥住了谢良辰的衣角,谢良辰恍然想起阿弟,一样担忧,一样的害怕,也一样懂事、听话。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虎子的头顶:“要好好听话,等阿姐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不用做好吃的,”虎子道,“只要阿姐回来。” 谢良辰答应:“好。” 王里正没有什么话要说,谢大小姐要去做什么,并没瞒着他,他还知道宋家家将吩咐人通过那条小路去了灵丘。 这样奔波了一个晚上,天将亮的时候常悦才回来。 谢良辰向王里正点点头,带着常悦等人径直向灵丘方向而去,常悦赶回来的时候将父亲的消息告诉了她。 谢良辰心中欢喜、酸涩……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她没有失神太久,就强迫自己恢复平静,这样才能将父亲接回家。 …… 灵丘军营。 萧兴宗收到消息,谢良辰乔装打扮成农妇,走小路从代州一路来了灵丘。 萧兴宗一笑,等了那么久,总算有了好结果,他的兵马都调动好了,只等着给广阳王这个外孙女前来。 萧兴宗起身看舆图,刺杀他的人埋伏在哪里他已经知晓,谢良辰定然是往那里去,他不用等到二人汇合,只要谢良辰进入他兵马所及之地,他就会动手。 “没抓到谢良辰之前,先不要惊动那些行刺的人,”萧兴宗道,“免得打草惊蛇。” 既然动了手,萧兴宗看向胡古:“让三皇子安排兵马前去攻打代州关卡,高豫留在应县、朔县的兵马也一同前去。” 胡古等人应声,各自去安排。 萧兴宗穿好甲胄,领兵离开军营,斥候不停地禀告谢良辰的动向。 谢良辰走的很小心,为了遮掩行踪没有骑马,所以动作格外的慢,若非有耐心的人,只怕早就动了手。 萧兴宗还能耐住性子,胡古等人心情开始焦躁。 “她们好像走的路不对,”胡古道,“似是故意绕了个圈子。” 萧兴宗淡淡地道:“为了谨慎起见。”他没亲眼见过谢良辰,却已经知晓她的狡猾和谨慎。 胡古派人再去打探:“还没离开代州关卡。”代州关卡有宋家军把守,如果谢良辰发现端倪,就会立即逃回去,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萧兴宗道:“再等等。”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有足够的耐心。 不知是谢良辰疑心太重,还是太过狡猾,就像是一只即将踏入陷阱的野兽,却突然改变了方向,不停地在陷阱周围试探。 萧兴宗的兵马几次三番的准备,却都没能顺利动手。 萧兴宗也是有耐心的,既然谢良辰即将走到他面前,他何妨将手再往远处再伸一伸:“向前五里。” 眼睛紧盯着谢良辰,不知不觉中,萧兴宗离要刺杀他的人越来越远了。 另一边,刘济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太阳,与谢大小姐约定的时辰到了,他果断前行,闪进了密林之中,轻车熟路地找到埋伏在那里的谢绍元。 刘济一把拉住谢绍元的手臂:“该走了。” 谢绍元手心里满是汗水,点了点头。刘济告诉他良辰要冒险来救时,他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他的谋划早就被萧兴宗得知,他不但没能帮上忙,反而要让女儿为他涉险。 刘济手指收拢告诉他:你得回去见良辰,必须回去见你的女儿,她在等着你。 谢绍元眼睛通红,嗓子一痒忍不住一阵咳嗽,好不容易让呼吸平顺下来,他看向萧兴宗的方向,果断带着人向东而去,那里有宋羡的兵马接应。 一直没有收到萧兴宗“动手”的军令,埋伏在周围的辽人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一行人消失在林子里。 “不对啊,这些人像是要跑,”有人感觉到异样,“快去禀告给萧大人。” 不用斥候送信,萧兴宗已经察觉到不对,谢良辰走得太慢了,就不怕他已经动身去了军营?那岂非错过了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萧兴宗吩咐道:“现在就去抓人。” 胡古应声,伸手示意人马前行,然而马蹄还未动,几声惨呼传来,紧接着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响动。 一波羽箭径直奔着萧兴宗而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相见 萧兴宗一双眼睛紧盯着谢良辰,专心致志想要将人拿下,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对周围的警惕。 箭矢来的时候,萧兴宗不免惊愕,但很快驱马躲避。 “义父。”准备前去抓人的胡古立即折返。 箭矢过后,就是厮杀之声,早就等在这里的宋家军和萧兴宗的兵马缠斗在一起。 宋家军就像从天而降似的,不知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就这样到了他们身后,萧兴宗的人猝不及防间,吃了大亏,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伤了十几人。 怎么回事? 胡古想不明白,他让人一直盯着周围的动静,从来没见过宋家军的踪迹,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还能如此绕到他们身后? 相比较胡古的慌乱,萧兴宗很快回过神来。 不是什么天降神兵,宋家军并非突然出现,而是早就有所算计。因为他们前来擒拿谢良辰的,谢良辰走到了这里,他才会带兵前来,而宋家军或许知晓一条小路,能够悄无声息地从代州来到灵丘,他们埋伏在这里,等着谢良辰这个饵,引他入局。 好手段。 萧兴宗看向谢良辰远去的背影,即便这么快将一切想明白,想要追击却也来不及了。 何止是来不及。 就在萧兴宗盯着代州关卡时,城门打开一队轻骑向着他冲过来。 萧兴宗皱起眉头,他心思敏捷,没有半点迟疑:“撤,不要被他们缠住。”生怕打草惊蛇,萧兴宗带来的兵马不多,若是仓促间与早有准备的守城兵马交手,必然会吃亏。 萧兴宗一边逃窜一边吩咐:“调动兵马全力攻打代州。”他早就下令攻打代州东边关卡,虽然他没能捉住谢良辰但军令一下,没有收回的道理,否则定会引来一阵骚乱,丢了三皇子的信任。 一切被打乱,许多事都要重新布置,他没有太多时间。 萧兴宗继续吩咐:“将三皇子带离灵丘,最好让他坐镇新城。” “还有……那行刺之人……” 萧兴宗的话还没说完,就在他们调转马头撤离的路上又是一波羽箭射过来。 “还有……” 萧兴宗抽出长剑将身边的箭矢斩落,之后又俯身躲避,然而这箭来得又快又急,仍旧有落网之鱼,等萧兴宗回过神时,身边护着他的胡古为他挡了一箭。 所有人都没有披重甲,这一箭结结实实射穿了胡古的右肩。 出师不利又损失了左膀右臂,萧兴宗皱起眉头,虽然两次被袭却因为后有追兵,还不能还手…… 他竟然就这样被谢良辰算计了。 驰出一段距离,军中立即有人前来援兵,宗璞前去问询:“那刺客呢?有没有抓住?” 来报信的人正要提及此事。 “没……”那人道,“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前来接应,被……被他们逃走了。” 萧兴宗眼睛中幽深的目光让人胆颤:“不是让你们看住他们吗?” 那人道:“没有收到这边传来的消息,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还以为他们要换地方设下埋伏,等……等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萧兴宗那从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有了些怒气:“人离开了灵丘?” 那人声音有些发颤:“不……不知道……追过去……就不见了……大人那些人……” 萧兴宗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能让谢良辰如此铤而走险,那人应该不止是个广阳王党羽。 萧兴宗眯起眼睛,心中满是懊悔,如果他没有走一步看三步,直接抓了那人,可能会有一个了不得的发现。 胡古捂着受伤的肩膀不敢去包扎,所有人等着萧兴宗下令。 “大人,不好了。” 萧兴宗还没能回到营中,副将又来道:“三皇子亲自带兵前去攻打代州了。” 萧兴宗心一沉,他最不想看到的事,如今全都发生在眼前。 萧兴宗道:“整饬兵马,前去攻打代州。” …… 常悦护着谢大小姐回到关卡内,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看着谢大小姐向前走,他手掌心已经被冷汗浸透,要不是谢大小姐一直十分镇定,他只怕要拦住谢大小姐的脚步。 萧兴宗果然狡猾,到了最后一刻才动手,若非事先埋伏了人,定然来不及回到城中。 城墙上一阵阵号角声传来。 所有出关的兵马尽数返回,城门紧紧地关起来。 “大小姐,”常悦道,“我去山中看看情形。” 常悦是怕她焦急,要去确定父亲他们有没有顺利逃出来。 谢良辰摇摇手:“那边有人盯着,若是有动静早就来报信了。” 常悦道:“那我……” 谢良辰脸色微变:“让我寻个地方缓一缓。” 说着,她转身坐在了石头上,她没有表面上那般冷静,因为这关乎到父亲和那些将士们的性命。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虽然竭力开解自己,但脚步依旧沉重。 还好……至少看起来很是顺利。 谢良辰看到几具尸身被抬进城中,心里五味杂陈,这些人都是奉她之命前去偷袭萧兴宗的。 细想之下他们也是旁人的儿女、父亲…… 谢良辰闭上眼睛,怪不得一旦打了败仗,损失的兵马多一些,将领就会心神动摇,无法掌控大局。 宋羡每次出征都要扛起高于这十倍百倍的重压。 “大小姐不用担忧大爷,”常悦道,“大爷身经百战,定能在太原府打胜仗。” 谁担忧宋羡了,谢良辰想要与常悦争辩一句,话到嘴边又闭上,怕说不过常悦。 稳住了心神,谢良辰道:“让别人去迎我父亲他们,你还要留在关隘,萧兴宗既然动了手,必然也会选在今日攻城。” 趁乱下手,是萧兴宗一贯做法,现在不出兵,等到宋羡得了消息,萧兴宗这次就是竹篮打水,无法回去向辽国人交代。 谢良辰站起身:“伤兵在哪里?” 常悦想要劝说谢良辰离开,最终还是没有张嘴,在这样的时候,谢大小姐是不会走的。 半个时辰之后,代州东侧关卡,迎来了辽人和高豫的兵马,数不清的羽箭从城墙上射下来。 “死守代州,”宋家军副将吩咐道,“只要城中尚有兵马,就不能让辽人破城。” 副将吩咐完,抬眼看过去,还有数不清的兵马向这边聚来。 一波交锋之后,城墙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 如果不是宋羡提前有所安排,现在的代州已经被攻破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攻城依旧继续,伤兵越来越多,从受伤的人数上,谢良辰猜到眼下的局势不容乐观。 “大小姐,”常悦忍不住道,“我送您离开吧!您若是有了闪失,我家大爷……” 常悦说道这里,就看到军帐帘子掀开,这次站在外面的不是伤兵,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常悦的声音戛然而止,谢良辰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目光与门口的人相对,这一刻谢良辰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药瓶被紧紧地攥在手心中,周围的声音离她远去。 一些模糊的景象从脑海中划过…… “爹。” ------题外话------ 啊啊啊,我尽力了,还是没能让两只相见。 只能写到爹这里。。。。 原谅我吧,明天继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热情 “爹爹。” “爹爹。”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她小时候就这样呼唤父亲。 虽然一切还如同隔着一层厚纱,看不那么真切,但心中却早就被欢喜、亲切的情绪填满。 那是她的父亲。 谢绍元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眼看着神情怔愣的女儿向他走过来,她快步迎过去将女儿拢进怀里,伸手去摸谢良辰的头顶:“我家阿辰长这么大了。” 可在他心中,却依旧是那个他一手就能托起来的小姑娘。 谢绍元声音温和:“是爹爹不好,这些年委屈你了。” 谢良辰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淌下来,这一刻心里一瞬间的软弱,就想沉浸在父亲的怀抱中,再一次让父亲为自己遮风挡雨。 “爹爹,您回来了。” “回来了。” 谢良辰抬起头露出笑容:“您回来就好。”没有委屈,没有难过,能见到父亲安然无恙的回来就好。 想到这里谢良辰心中一疼。 还有母亲…… 父女两个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这个,谢良辰明白要么是母亲出了事,要么是他们无能为力救下母亲,她更倾向于第一个可能,母亲应该不在了,否则父亲不回独自一个人回来,也不会如此的憔悴。 “好了,”谢绍元温声道,“先度过眼前的难关,之后我们再好好说话。” 谢良辰点头。 谢绍元道:“辽人兵马一直在攻城,城中的兵力可能不足,你……” 谢良辰打断父亲的话:“我留下照顾伤兵,这里缺少医工,药材也不足,有些伤需要立即处置。” 谢绍元没有再劝说,只是点头道:“好,我们一起留下来。” 父女俩多年没见面,依旧能够心意相通,不能他们平安了就逃走,他们要与城中的将士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 旁边的常悦欲言又止,谢大老爷就这样应承了?难道不怕辽人破城之后出什么闪失?现在有了谢大老爷这句话,他就算磨破嘴皮子也无用。不管大爷现在在哪里,若是知晓这件事恐怕要急死。 父女两个没说两句话,现在就要分开,谢良辰继续医治伤兵,谢绍元出去查看城中的情形,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衬,他毕竟与萧兴宗缠斗多年,对辽人有些了解,或许能帮上忙。 谢绍元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只觉得心中异常的满足,就连转头离开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没想到他还有与女儿团聚的一天,这样笑着笑着,眼泪就从脸上滴落,若是她还在该多好。 “我知道,都是你在保佑着我们。” 谢绍元眼前一片模糊,耳边依稀传来声音:“元哥,你得活下来,回去……帮我看看阿辰……我们的……阿辰。” 谢绍元心里回答:“我们的阿辰很好,她很好,你可以安心了。” 谢绍元登上城楼,辽人刚好在清理战场,还没有发起下一轮攻城,看看下面的辽国兵马再想想城内的情形以及抬上来的军备,谢绍元心中大约有了个估算,大约还能坚持两三轮攻城。 来之前听说宋羡会有援军,不知道这援军到底何时能到。 “援军到了。” 一句话打破了谢绍元的思量。 “程将军来了。” 谢绍元跟着守城将领身后走下城楼,只见一队轻骑翻身下马,为首的青年二十多岁。 那青年下了马之后,没来得及问战事如何,先伸手捞过宋家家将压低声音道:“谢大小姐怎么样了?” 本来就在后面的谢绍元停下脚步,他方才一直在打量那青年,青年刚刚说话时声音虽小,但他通过青年嘴唇开合已经猜到在说些什么。 青年在问良辰的情形。 谢绍元目光微深,他关切镇州,对镇州驻兵有所了解,这程将军该是程彦昭,宋羡身边得力将领。 程彦昭带着援军一路奔袭到代州关卡,开口应该问最要紧之事,为何偏偏提及良辰?难不成这位程将军对良辰…… 说话间常悦迎了出来。 “大小姐安好,”常悦道,“我们还救回了谢大老爷。” 听到这话,程彦昭提起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从太原府过来的时候,宋羡神情肃穆,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 虽然宋羡一个字都没说,但程彦昭却从宋羡的神情中读出了其中的意思: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你了。 “只要谢大小姐没事,”程彦昭道,“就能打胜仗……” 宋羡不失常,一定没问题。 程彦昭还要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常悦后半句话,他们还救回了谢大老爷,谢大老爷是谁?谢大小姐的父亲? 程彦昭没来得及多想,常悦就已经向谢绍元行礼。 程彦昭转身瞧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这就是谢大老爷吧?”程彦昭先向谢绍元施礼,“世叔安好,谢大小姐和陈家村也都了却了一桩心事。” 程彦昭眼睛微亮,似是感同身受般。 突然面对如此热络的程彦昭,谢绍元倒不知要如何回应,忙上前搀扶程彦昭:“程将军,这可使不得。” “使得,”程彦昭道,“眼下不方便与世叔一叙,等战事过后定然登门赔礼。” 是顾不上说太多,程彦昭还需要整饬兵马应对辽人再次攻城。 “世叔放心,”程彦昭道,“阿羡让我坚持三日,三日之内他必定平息太原府的战事,带兵前来代州,只要有阿羡在,这一仗我们必然会赢。” 程彦昭说完与副将登城查看战局。 军资搬上城楼,程彦昭在即将开战之际,心思又小小波动了一下,仔细回想,他应该没有失礼吧?最后还抓紧时间替阿羡在谢大老爷面前美言了几句。 能做到这样周全的人,也只有他了。 …… 谢绍元则在琢磨方才程彦昭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不认识程家长辈,程彦昭却唤他世叔,刚刚又一口一个阿羡,意思是与宋羡是莫逆之交。 又是拉拢又是表现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谢绍元斟酌半晌问常悦:“程将军多大年纪?他经常去陈家村?” 第三百二十四章我来了 常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风头都被程将军抢了似的。 谢大老爷问了那么多程将军的事,一句也没提及大爷,他家大爷差在哪儿? 若不是大敌当前,他得设法与谢大老爷仔细说说。 常悦想了想自作主张地将程彦昭说高了几岁:“二十五六了吧!程将军不太去村子里,上次急着进村是因为邢州线穗的事,之前有几次都是进村里用饭。”年纪又大又能吃。 谢绍元笑着道:“是好年纪。” 常悦忙道:“我家大爷才刚二十岁。” 城墙上死死盯着敌军的程彦昭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好像谁站在身后吹凉风似的。 对面的三皇子葛坤,看着代州关卡,新一轮攻城战开始了,他觉得齐军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败下阵。 这次他要实实在在立个大功,看两个兄长谁还能不服他? “爷,”葛坤的心腹低声道,“好像有些不对,齐军的守势好像比之前强了不少,是不是来了援军?” 葛坤皱眉:“哪里强了,不过勉强应对罢了,这一次不能攻克,下次也差不多了。” 心腹又仔细看了看,只觉得城墙上的齐人忽强忽弱,让人着实弄不清楚,可能是他多想了? 葛坤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又有人上前道:“三皇子,萧大人让我们护送您离开这里,这里太过危险。” “哪里危险?”葛坤拿着马鞭向代州城一比,“这些人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回去告诉萧大人,让他不必担忧,只要在后面帮我调动兵马。” 说完这话,葛坤接着道:“萧大人可抓住了人?” 副将垂下头:“萧大人中了那些人的奸计,让他们逃脱了。” 听到这里葛坤眉毛扬起:“原来萧大人失利了。”亏得太后百般夸赞萧兴宗,这些年萧兴宗动用了多少财力,最后又如何?不但丢了北方,这次也频频受挫。 本来萧兴宗在葛坤心里还算懂些谋算之人,现在只觉得……不过尔尔。这样的人还想为他做主?只怕是看到他这边要打胜仗,来抢功的吧? 葛坤道:“告诉萧大人,这次攻打代州的兵马都是我带来的,所有将士都要听我号令,代州的事用不着他操心了。” 副将只得应声。 葛坤重新看向那高高的城墙,等他杀入代州,就下令屠城,让那些人知晓阻挡他葛坤会有什么结果。 又是一波攻城战结束。 双方各自收拾战场。 程彦昭寻个干净的地方刚刚坐下,就看到有百姓帮着将士搀扶伤兵,运送军资。 程彦昭不禁有些惊讶,这是代州不是镇州,这里的百姓肯帮他们? “辰阿姐说,先扶伤重的人。” 听到辰阿姐这个称呼,程彦昭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有百姓帮忙,他更有信心能够等到宋羡前来。 程彦昭吩咐副将:“过来商议战策,下一轮还这样收着打,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有援军。” 隐藏实力,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大作用。 程彦昭这一战用上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能。 代州毕竟不是大齐的地方,加上伪王的旨意,从应县、朔县来的兵马将代州团团围住,每守住一次攻城,都似是费劲了所有将士的力气。 投石车、火药的轮番上阵,谢良辰耳朵被震得轰轰作响,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听人说话多多少少有些不真切。 王里正说了两遍,她才全都听明白:“官府有人说动了山匪,来了村子两次,有的村子还死了人。” 伪王为了对付宋羡,竟然不惜做这种事,只要能扰乱代州的局势,他们根本不在意用什么手段。 一记雷声从在头顶炸开,看起来是要下雨。 王里正忧心忡忡:“村子里的老人说,可能会下大雨,我们的村子地势低,若是雨大了还要快些离开。” 真是前有狼后又虎。 谢良辰道:“真的下了大雨,我们去村中帮忙。” “不用,”王里正急忙道,“您还是顾着这边,那些山匪再来,我们几个村子一起对付他们。” 山匪手中有利器,村民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现在就连常悦都上了城楼,的确抽不出人去帮忙,只能寄希望于宋羡。 谢良辰也担心宋羡,宋羡为了来代州,冒险行事,太原府打的太急。 谢良辰将伤兵肩膀的箭头拔出来,鲜血汩汩而出,伤兵手指捏得发白,苦苦忍耐着疼痛。 谢良辰只能将煮好的布条塞入伤口之中,止血的药粉也不够了。 旁边帮衬的妇人背地里已经哭了好几次,因为一切都太过惨烈,他们只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但这些对他们来说太难了,难得不敢去想。 “大小姐,我们真能守住关卡吗?” “能。” 不管是谁问,谢良辰都是这样的话。 “咚,咚……” 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有人爬上了城楼。 谢良辰的手依旧很稳,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有眼前的伤兵。 “要冲进来了,要冲进来了。” 伤兵被辽人刺中,滚落城楼之后被抬了过来,整个人已经处于癫狂之中。 “他们又在撞门了,又在撞门。”伤兵挣扎着不肯坐下,想要冲到城门口去。 谢良辰等人好不容易将他压下来,伤兵依旧说着话:“将军说不能退,不能退。”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从他嘴里说出,最终他的血染红了所有的布条,他张着嘴仿佛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 谢良辰眼前满是刺眼的红,她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轻地阖上了伤兵的眼睛。 来不及悲伤,谢良辰站起身去医治下一个伤兵。 都是谢良辰熟悉的面孔,身上还有她之前治疗的伤,伤没好就又上了城楼,伤叠着伤,直到不能治了为止。 “宋将军……宋将军……” 有人开始喊宋羡的名字,迷迷糊糊之中,这才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宋羡,宋羡。 谢良辰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随着他们默念。 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 撞击城门的声音终于停下。 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谢良辰仔细地听着,隐隐约约中似是有人唤她的名字。 “有人叫我?”谢良辰看向身边的妇人。 妇人摇摇头:“没……没有啊!” “良辰。” 是有人在叫她,谢良辰站起身走出了帐子,两天一夜没有合眼,视线略微有些模糊,可她还是瞧见了有人翻身下马,向她这边寻来。 谢良辰紧紧地盯着,朦胧中终于将那人看了清楚。 宋羡,是宋羡。 “良辰。”这声音清晰了许多。 谢良辰努力分辨着,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她抬脚向前走去,想要走近一些,脚下不禁一软。 一条手臂先一步揽在她的腰间,那恍惚的感觉终于渐渐变得真实。 “宋羡。” 她被紧紧地抱住,熟悉的感觉将她整个人笼罩,宋羡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良辰,我来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主动 宋羡低头看着谢良辰。 少女满身的血污,不知有没有受伤,脸色很不好,嘴唇苍白,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这一路赶回来时,就想到了代州的局面必然不好,几次想到如果他赶到的时候发现关卡被攻破了…… 直到见到了人,他总算松了口气,但仔细查看谢良辰的情形,一颗心就又提了起来。 宋羡小心翼翼地查看着谢良辰衣裙上的血迹。 “没事,”谢良辰道,“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宋羡轻声道:“我带了医工和药材前来,这里交给他们,你去旁边歇着等我。” 谢良辰点点头。 宋羡依旧没有松手。 “宋羡,”谢良辰低声提醒,“我能站稳了。” 宋羡这才慢慢地收回了力气,缓缓将手臂从她腰间挪开。 谢良辰本要问宋羡如何,这还不到三日,宋羡就赶到了,可想而知太原府的战事当然惊险。 但抬起头来,却看到了宋羡幽深的目光,宋羡没有给她时间开口,定定地看着她:“放心,都交给我。” “小心。”谢良辰忽然伸手拉住了宋羡的衣摆,一双眼睛中满是关切。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拉他。 看着少女盈盈的目光,若非地方不对,宋羡只怕又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让宋羡那肃穆的神情化开了些:“好。” 说完,宋羡转身上了战马,直奔城门口而去,满腔的担忧和柔情在这一刻全都化为战意。 等到宋羡的身影看不见了。 谢良辰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到了一脸惊愕的陈仲冬。 陈仲冬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脏污被他抹得更花哨了些,嘴大大地张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些啥。 半晌陈仲冬吞咽一口,他没看错吧?方才宋将军抱辰阿姐了,而且宋将军还向辰阿姐笑…… 谢良辰清了清嗓子:“我可以……” 话没说完,陈仲冬就急着转身:“我……我……我去帮忙搀扶伤兵。” 陈仲冬就这样,像是做贼心虚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谢良辰压在喉咙里的话也说了出来:“我可以解释。”当然,现在不用了,陈仲冬好像对此事有了自己的见解。 医工气喘吁吁地下了马,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谢良辰没有去歇着,上前将医工带进安置伤兵的军帐中,战事还没有平息,伤兵的情形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 援军来的那一刻,站在城楼上的程彦昭先感觉到了异样,他与宋羡一起征战久了,互相之间十分了解,刚刚关卡的城门还摇摇欲坠,突然之间就被重新顶住。 程彦昭还没吩咐人去查看,已经有脚步声响起,宋家家将登上城楼,斩杀了几个爬上来的辽人。 重新将城楼清理干净,然后开始投下石块。 城下惨呼声传来,辽人攻城的势头大减。 “阿羡来了。”程彦昭看向谢绍元,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谢绍元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出现在面前,那青年眉眼中满是威势,城楼上的将士见到他之后,士气又是为之一振。 三次“箭雨”过后,辽人再次退兵。 城楼上的将士们终于得以喘息。 程彦昭这才得了功夫,拉起了宋羡。 宋羡进城之后,常悦就禀告了谢绍元之事,刚刚要迎战辽人,顾不及这些,如今宋羡自然要在人群中寻找谢绍元的身影。 “我给你引荐,”程彦昭知晓宋羡心中所想,一把将他拉扯过来,“这是谢世叔。” 谢世叔?若非有谢绍元在这里,宋羡此时已经将程彦昭提起来盘问,程家和谢家何时相熟的? 谢绍元就要向宋羡行礼,一双手臂却被宋羡牢牢地扶住。 谢绍元有些意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眼睛明亮,亲切又自然地与他对视,灼灼的目光中藏着一抹欢喜,只是现在谢绍元辨别不出,这欢喜到底源自于何处。 谢绍元本就是谦和的人,笑着道:“是程将军客气,我哪里能担得起‘世叔’这样的称呼。” 宋羡点点头:“您说的是,都是程彦昭不懂礼数,他平日里在军中放肆惯了,见谁都想要亲近,您不要在意。” 这是方才的宋将军?怎么好像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顺从的小辈?虽然这话多多少少有些对不住程将军,但宋羡的神情,让人看着忍不住要夸一句:“真乖。” “世叔,”宋羡道,“这里风大,我们去城楼里说话。” 谢绍元应了一声,立即就察觉出了异样。 不对,方才宋羡不是说程彦昭不该唤他“世叔”吗?怎么转眼宋羡就喊起来了? 凭白当了两次“世叔”的谢绍元,一时还弄不清楚其中的问题所在,为何这程将军、宋将军一个个上赶着与他亲近? 宋羡看到谢绍元微微皱起的眉头,再与程彦昭对视时,眉眼中满是冰霜。 程彦昭被冻得打了个冷颤,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了? 三个人坐下。 宋羡向谢绍元道:“我们攻破了太原府,伪王决计逃不脱,张老将军也安好,世叔可以放心。” 这话…… 谢绍元在心中一转,宋羡这是知晓了他们与广阳王的关系,否则不会提及张老将军。 宋羡接着道:“方才我瞧见了辽人的主将,就是萧太后最喜欢的那个三皇子葛坤。” 谢绍元点头:“是葛坤没错,我在灵丘的时候远远见了。” 宋羡道:“萧兴宗一向狡猾,不一定就能将他拿下,但这个葛坤既然来到了大齐关卡下,我得设法试一试。” 谢绍元道:“试……什么?” 宋羡道:“拿下葛坤,不管是杀了他还是将他擒获,都可以用来对付萧兴宗。” 葛坤死了,萧兴宗会被萧太后厌弃,从此之后在辽国地位一落千丈,如果能擒获葛坤,可以派去使者,用葛坤交换萧兴宗。 谢绍元精神为之一振,没想到宋羡前来不止是要守关卡,还想要在这一战中设法解决了萧兴宗。 谢绍元担忧地道:“葛坤带来了不少兵马,宋将军领兵前去必然凶险。” 或许宋羡心中有什么良策?换做旁人或许不能,但宋羡仅仅用了几日的功夫就攻破了太原府。 谢绍元正准备洗耳恭听,却发现宋羡站起身规规矩矩向他行了礼:“多谢世叔关切。” 第三百二十六章证实 谢绍元看看宋羡和程彦昭,心里虽有太多疑惑,也得暂且收起来,他站起身,请宋羡坐下。 谢绍元道:“这些事我懂得不多,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宋将军只管吩咐。” 宋羡道:“我来代州的消息还传不到灵丘去,今天将城中的伤兵和其他人安置好,明日天亮就放辽人入城。” “葛坤一定觉得关卡就快要打开了,这时候城门被破,葛坤也不会起疑心,我会吩咐人在城内做些工事,就在这城内擒拿他。” 谢绍元微微惊诧,不止是因为宋羡有这样的胆色,而且宋羡赶路来到代州之后,不能歇息,立即就要准备下一场战事。 不过战机就是这样,稍纵即逝,一旦等辽人收到消息,诱敌这一计就用不了了。 说完这些,副将前来道:“辽人又前来了。” 这么快?甚至还来不及修整,由此可见那位三皇子颇有自信。 “那就让他试探,”宋羡道,“减少箭矢,用一些才修好的箭头,让辽人误以为我们军备已经不足。” 宋羡起身再次向谢绍元行礼之后,跟着副将去看情形。 程彦昭晚走了一步。 “世叔放心,”程彦昭仍旧舍着脸皮不改口,“那三皇子葛坤不是阿羡的对手。” 谢绍元并非不信任宋羡:“一路奔波,苦了宋将军。” 程彦昭点头:“阿羡身上肯定有伤,不过让他就这样放走葛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只能等战事过了,再好好养伤。” 最好能因此住进陈家村,那就真合了宋羡心意。 谢绍元点头,迎头呛了一口风,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程彦昭道:“您快去歇着吧,这里交给阿羡。” 谢绍元下了城楼,迎面遇到常安,常安躬身:“谢大老爷,我是大爷身边的常安,我哥哥是常悦。” 谢绍元对常悦很熟悉。 常安十分恭敬:“大老爷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我们兄弟,这些日子辛苦您和大小姐了。” 谢绍元微微思量,常悦是宋羡身边的人?不是普通的宋家家将?怪不得,常悦做事那么妥帖,紧要关头还能领兵…… 常悦和常安该不会在朝廷里有职司吧?似宋羡这样的武将,身边的亲信至少都该任军职。 一个拿着朝廷俸禄的人,却每天在女儿身边护卫。 谢绍元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思量错了,程彦昭对他热络,又说了宋羡那么多好话,可能不是为了良辰。 谢绍元这样思量着,一路向伤兵军帐走去,路上看到陈仲冬:“仲冬……你……” 谢绍元话还没说完,陈仲冬扭头道:“姑父,我还有事。”他现在一闭眼睛就能想到宋将军和阿姐……他觉得三天之内,他没法面对姑父和阿姐了。 谢绍元眼看着陈仲冬火烧屁股似的溜走了,难不成这孩子背着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阿爹,”谢良辰迎出军帐,“宋将军带来了药材,快进去我给您看看伤口。” 从灵丘回来的路上,谢绍元手臂受了伤,因为没有药材,谢良辰只能简单冲洗包裹。 “好。”谢绍元不想辜负女儿的一番心意。 谢良辰处置伤口时,谢绍元看着女儿:“恐怕我们一会儿就得离开这里。” 谢良辰的手微微停顿。 谢绍元接着道:“宋将军吩咐的,除了能征战的将士,所有人都要走。” 谢良辰点点头:“好,一会儿我就让人收拾药箱。” 谢良辰没有多问,谢绍元心里有数,女儿这是明白了宋羡要做些什么,看来女儿对宋羡有些了解。 谢绍元接着道:“宋将军说张老将军安然无恙,让我放心。” 谢良辰道:“我也听常悦说了。” 谢绍元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宋将军是不是知晓?” 谢良辰知晓父亲说的是她的身世:“宋将军带兵来八州之前,我与宋将军说了。” “知道了,”谢绍元伸手拂了拂谢良辰头顶,“你觉得应该说,定是没有错,不过还有些别的事,需要仔细思量。” 别的事?谢良辰心中一动,父亲指得是什么?她没有去看父亲的眼睛,只是胡乱应承。 谢绍元沉默片刻又道:“宋将军是不是知晓了当年在海上我们救了他?” 谢良辰没料到父亲会突然提及这一桩,她有些怔愣,当年救下宋羡的人真的是他们一家。 谢良辰之前对这段救命之恩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过了这么久……如今从父亲口中得到证实,心头满是喜悦。 “怎么?”谢绍元道,“宋将军没说?” “说了,”谢良辰这才回过神,“但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当年我们没有留真实姓名,宋羡和我都不能确定。” 既然不能确定,谢绍元微微一笑,宋羡对他那份恭敬,也不是因为当年的救命之恩了。 想到女儿在越州受了伤,又离开谢家前去陈家村,谢绍元愈发的心疼:“不着急,就算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想知道从前的事,爹爹可以慢慢告诉你。” 谢良辰心中一暖,向前凑了凑将额头抵在父亲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只是稍作歇息,谢良辰就起身安排事宜,谢绍元看着在军帐中走来走去的女儿,嘴角浮起笑容。 不会他刚刚回来,就有人要与他抢女儿吧?宋羡虽然擅长带兵,人也聪明,但适不适合还得他仔细瞧过再说。 谢良辰叫来常悦:“我担忧代州的几个村子,之前腾不出手脚,现在总算缓过一口气,你让人去村子里瞧瞧,若是有什么情形,也好提早做准备。” 常悦应声。 谢良辰走出军帐向城楼方向看去,她与宋羡只是匆匆见了一面,此时却感觉到无比的踏实。 …… 天刚亮。 葛坤就站在了兵马前,看着不远处的代州关卡。 他有种预感,今日就能攻入那残破的城池,齐人昨晚还想要冒险出城抢夺用过的箭矢,就冲这一点,守城的齐兵已经撑不住了。 没有箭矢,无法阻止他们骑兵的脚步,很快就能让他们到城下。 葛坤道:“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立即攻城。”等到城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就带着兵马杀进去。 葛坤吩咐完,就有副将上前:“萧大人让人送信来了。” 葛坤毫不在意:“他想要做什么?” 副将道:“萧大人想要过来助三皇子一臂之力。” 葛坤冷笑:“让他好好待着吧,我不需要他。”齐人关卡就要向他敞开了,他只需要手下的将士为他冲锋陷阵。 第三百二十七章活捉 葛坤的预感没有错,代州关卡已经支撑不住。 一个时辰之前,齐人用光了箭矢,只能用石头阻挡试图爬上城墙的大辽兵马。葛坤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就连他骑着的战马也在轻嘶。 葛坤伸手拍了拍马头,不用着急,很快就要轮到他们冲锋陷阵。 “三皇子,”副将禀告道,“齐人城墙上有异动。” 刚刚结束了一轮攻城,代州城楼上就看不到了人影,偶尔才有几个人在城墙上跑来跑去,分明就是在欲盖弥彰。 葛坤眼睛一亮:“他们这是要逃了。” 假装还在为下一轮攻城做准备,其实已经舍弃了关卡。 葛坤道:“狡猾的齐人。” 齐人惯会用什么兵法,若是他再继续等在这里,攻克关卡之后,看到的只会是一个空城,就这样被宋家军逃了,后面一路往南行时,宋家军还会设下埋伏。 现在是将宋羡的兵马全都拿下的最好时机。 葛坤当机立断:“不用再修整兵马了,立即攻城。” 副将应声:“领命。” 葛坤抽出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长刀,他得谢谢萧兴宗,虽然萧兴宗不中用,但给了他机会。 十几年与齐人在关卡上你争我抢,最终还要靠他这一战大获全胜。 等到所有人准备好,葛坤先纵马来到最前方:“齐人的主将不过是宋家家奴,靠着城墙和工事才能撑到现在,如今没有了军备,挡不住我们大辽的将士,现在我就带着大家一起攻入城中。” 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呼喝声。 葛坤满意地点头,再抬头往城墙上看时,城墙上留守的几个将士,果然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 果然如他所料,葛坤再也没有了疑虑,下令道:“攻城。” 这次攻城与前几次不同,葛坤带领的兵马几乎全都压了上去。 就像葛坤想的那样,他们不没有受到过多的阻拦,城墙上的攻击对大辽的兵马来说不值一提。 攀爬城墙也变得简单起来,登上城楼的辽人发现,守城的将士果然早就不见了踪迹。 跳入城中的辽人,与外面的军队里应外合,很快就打开了代州关卡的城门。 辽人终于涌入城内。 葛坤瞧着这一幕,心中又是一阵狂喜,哪里像萧兴宗说的那般艰难?宋家军真的不好对付? “进城。”葛坤也催动了胯下的战马。 葛坤的战马跨入城门:“立即前去探查,看宋羡的兵马到底逃去了何处。”他早早就发现了端倪,那些人一定走不远。 副将应声带着将士四处搜查。 葛坤继续向城中走去,被挡在城外这么久,现在终于能舒口气了,接下来就是在代州各处布兵,拿下附近的三城,他就可以向父皇送消息…… 葛坤隐约觉得头顶一亮,一个东西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一团燃烧的火球落在了刚刚入城的大辽将士之中。 “城墙上藏着人。” 紧接着又有十几个火球接二连三的落地。 火球落在地上,“轰”地一声爆开,周围的将士纷纷被其中飞出的铁片和火团击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将他们打下来。” “避开,避开。” 葛坤惊诧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齐人不是没有了军备吗?他们连箭矢都没了,哪里来的火器? 唯一的可能是齐人故意在骗他。 “三皇子,”副将道,“可能有援军,有援军来了。” 说话间又有火球落下,只不过这一次火球没炸开,而是带着滚滚的浓烟。 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传来,葛坤不禁一阵咳嗽几乎喘息不得。 周围一切都被烟气笼罩,将士慌张地四处奔跑。 就在这时,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至,慌乱的辽人将士就像是一个个活动的箭靶,纷纷中箭。 只有少数人在这时候还能想起来用盾牌遮挡。 箭矢不停地落下。 葛坤被人护着躲藏,想要退出城外。他们千方百计想要入城来,却刚刚进来一刻就拼命想要退出去。 葛坤在人群中挪动着脚步,终于在浓烟中辨别出方向,朝着城门口走去。 越靠越近。 城中的浓烟散去了不少,城门就在眼前。 葛坤和身边的护卫再次加快了脚步,葛坤死死地盯着前方。 一阵风吹来,烟气缓缓飘散开,城门口的情形开始变得清楚。 当风卷走了最后的烟霭时,露出了一人横戈立马的身姿。 葛坤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全都竖立起来,因为这个人,也因为这人身后威武的兵马军阵。 宋羡纵马冲入城中。 葛坤身边的副将上前阻拦。 长枪从副将身上穿出,透出身体的一截枪杆上的鲜血尚未滴下,就重新被宋羡握在手中。 微微用力,整杆长枪从血肉中穿行而过,下一刻枪尖对准了另一个人。 “是宋羡,宋羡来了。”两国在关隘交手多年,有将领认出了宋羡。 这一喊,刚刚遭受了伏击的辽人兵马又是一乱。 不是没有援军吗? 不是已经耗光了军备? 宋羡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葛坤握着长刀的手在颤抖,他死死地盯着宋羡,除了逃走,脑海中没有其余的思量。 一场战事刚刚开始,但双方主将相差悬殊,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葛坤身上开始增添伤口,护着他的兵马越来越少。 厮杀仍旧在继续,但葛坤却早就没有了战意,取而代之的是心底的惊慌。 他身边的副将再次倒下,一杆滴血的长枪直指他的咽喉,枪头、红缨上落下的鲜血滴在葛坤身上。 葛坤眼瞳紧缩,嘴唇颤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俯下身,幽深的视线似利刃,随时都会刺入他胸口。 “我不杀你,”宋羡道,“我会将你送回辽国。” 听到“我不杀你”这几个字。 葛坤心底涌起一丝酸涩,他想要呵斥宋羡,大声喊叫让将士们奋勇杀敌,宁死不降,可他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葛坤怔愣间,身体被重重压下,手臂被人用绳子紧紧地绑缚起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守诺 谢良辰不时地停下来向代州关卡的方向看去,虽然现在他们离关卡有些距离,但她好像还是能听到厮杀声。 “有火器炸开的声响。”谢绍元的声音传来。 谢良辰转头对上父亲温和的目光。 谢绍元接着道:“担忧那边的情形?” 谢良辰颔首:“宋将军让我们带着一队人马来帮百姓,剩余的人远远少过那些辽兵,这一仗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谢绍元伸手拍了拍谢良辰的肩膀:“那三皇子不如他两个哥哥,应当不是宋将军的对手。” 谢绍元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天空。 谢良辰道:“父亲……怎么了?” “下雨了。”谢绍元道。 一滴雨点砸在谢良辰手背上。 雨刚刚下,但风中有一股潮湿的气息。 谢良辰道:“看样子这雨小不了,我们快些走,先去村子里。”之前她与王里正担忧的事发生了。 转眼之间,大雨倾盆而下。 王里正带着几个村子的人躲在王家村不远的林中,雨水将他们浑身上下都打湿了。 自从开始闹山匪后,王里正果断找到周围村中的里正,商议如何对付这些凶徒。 宋家军忙着在关卡打仗,这些山匪与官兵勾结,个个手里握着利器,加上他们身强体壮,与这些人硬碰硬,村民们不是对手。 但村民们也不想跑得太远,恐怕山匪和伪王的人抄了宋家军的后路,于是大家合力将老幼妇孺藏进深山中之后,男人们拿起棍棒设法阻拦山匪拖延时间。等到关卡的战事平稳了,宋家军就会腾出手来帮忙。 山匪像昨日一样,想顺着官路往关卡上去,王里正等人发现了那些人的踪迹,拿起棍棒来与山匪打在一起。 山匪比往常都要更加悍勇,加上几次交手村中损耗太多,不少村民身上都带伤迎敌,缠斗不过片刻村民就败下阵来,为了避免死伤太多人,王里正只得带着大家找了林子藏匿起来。 村民见无计可施,丧气地道:“下了大雨,要不然我们回山中去吧!若是都死在这里,那边的老老小小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没有人应声。 过了半晌,又有人开口:“齐人打了胜仗真的会派兵来帮忙?” 又是一阵安静,大家以为谁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忽然听到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会。” 所有人看向说话的王里正。 王里正亲眼所见那些宋家军是如何守城的,与高家王朝那些人完全不同,到底是真心守城还是装装样子根本骗不了人。 王里正还在伤兵军帐中帮过忙,那些伤势较轻的将士,带着伤重新登上城楼,他听守城的副将说,会坚持到援军到,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让辽人攻入城。 王里正觉得这样的人说话可信,否则他不会说服附近村子的人一起对付山匪。 王里正道:“趁着下雨,摸清楚那些山匪现在的所在,如果他们停下躲雨,我们也不惊动他们,但他们若是还往关卡走,我们就再设法拦他们一次。” 他们还有些力气,不能眼看着那些人不管。 又是一阵静默,能听到的只有大雨冲刷一切的声音。 王里正再次开口:“真将辽人放进来,只怕我们躲在山中也是没用,他们定然会搜山。” 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行,”有村民想起山匪和辽人的作为,“与他们拼了,能伤一个是一个。” “拼了。” 众人纷纷道。 王里正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但他顾不得难受:“兴许拖延了时间,就能等到齐人的援军。” 总算还有一线希望。 众人拿定主意,握紧了手里的棍棒,悄悄地走出林子,正要辨别方向寻那些山匪,就听到前方不远传来打斗声。 王里正眼睛一亮,身边的人也道:“是不是……齐人的援军?” 众人快走几步上前,只见不远处的雨幕中,那些山匪纷纷倒地,穿着甲胄的将士虽然不多,但山匪明显不是他们的对手,受伤的山匪躺在地上哀嚎。 然后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王里正视线中。 那是谢大小姐。 山匪有六十多人,平日里凭着身高力壮欺压乡民,遇到训练有素的宋家军,支撑不到两刻,就纷纷跪地求饶。 谢良辰走到王里正身边:“村子里怎么样?这些山匪可伤了人?” 王里正道:“村子里死了五个,伤了十几个,老幼妇孺都被我们送去了山中。” 说完这话,王里正忍不住问:“关卡那边……” 谢良辰道:“有宋将军在。” 王里正听到这话终于松懈下来。 谢良辰问起村民:“这雨不小,山中恐怕会发水,他们藏匿的地方可安稳?” 王里正略微思量道:“我带着人过去看看,等雨停了,关卡那边也安稳下来,就将他们接回来。” 众人说着话,谢良辰去看谢绍元的情形,父亲的咳症一直不好,淋了雨恐怕会更严重。 谢绍元整理了头上的斗笠,向女儿点点头:“放心吧,我没事。” “前面就是村子,”谢良辰道,“我扶您过去歇一歇。” 冒着雨赶路,谢绍元的身子恐怕支撑不住。 常悦也道:“大小姐说的是,关卡那边有任何消息,我立即禀告给大老爷、大小姐。” 谢绍元确实走不动了,再折腾下去可能会病倒在这里,成为良辰的负累,只好点头应承。 “还没好好谢谢您,”谢良辰望着王里正,“这是我父亲,就是因为您告诉我那条通往灵丘的路,我们父女才能团聚。” 王里正忙道:“大小姐不必这样,说到底你们到代州来,也是救了我们。” 谢良辰没有继续与王里正客气,战事结束之后,她再想办法帮忙王家村。 谢良辰将谢绍元安置在村中,王里正带着人找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让谢绍元换上。 眼下能做到的也只是让父亲稍作歇息。 谢良辰走出屋子,常悦快步走过来:“关卡送来消息,大爷擒住了那葛坤。” 众人脸上纷纷露出欣喜的神情。 雨也渐渐小了,王里正有种即将雨过天晴的感觉。 第三百二十九章溺水 宋羡擒住葛坤,葛坤带来的大军不敢再轻举妄动,为了能保住三皇子的性命,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 只有少数人冲出城门一路逃回辽地。 常悦将这些仔细说给谢良辰听:“大爷让您不要担忧。” 谢良辰点头,那些人是宋羡故意放走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回去向辽人报信,告诉萧太后她最喜欢的孙儿在宋羡手中。 葛坤的生死,现在都要看萧太后如何抉择,这场战事到这里也算是有了结果。 北方的辽人不敢轻举妄动,太原府也被攻破,就算还有人想要生事,也都是些小阵仗。 希望八州之地就此安稳下来,百姓也就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雨停了。” 谢良辰听到王里正的声音,她站起身向外走去。 王里正向谢良辰道:“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刚好进山去将人接出来。” 谢良辰点头看向常悦。 常悦道:“我让人跟着里正一起前去。” 众人正准备动身,谢良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找到王里正道:“能不能请谢大小姐过去一趟……” 王里正想到谢大小姐脸色难看,这些日子恐怕用光了精神,不禁有些犹豫。 “怎么了?”谢良辰走过去道。 王里正还没说话,身边的村民王奎红了眼睛:“方才我看雨小了,怕今晚还要住在山中,就带着我家三丫出去捡柴。没想到一个没看住,三丫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头上都是血,我想要将她背出山,一动她就疼得厉害,我们也不敢动了,不知该怎么办。” 谢良辰对王奎家中的三丫很熟悉,每次进村虎子和三丫都会围在她身边。 谢良辰道:“我背上药箱与你们一起去。” 谢绍元睡着了,谢良辰留下人手照看,带着常悦等人与王里正一起进山。 山中的雨水更大,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村民们藏身之处。 谢良辰先去看三丫的伤,三丫脸上满是树枝划破的痕迹,头后摔破了,流了不少的血,真个后颈都肿胀起来,右手臂也摔断了,腿上一大片乌青。小小的人儿,躺在那里嘴唇蠕动着,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疼。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三丫额头隐约有些发热。 “大小姐,”三丫娘哽咽地道,“三丫怎么样?这孩子摔了之后,我喂了她一些水,她也吐了,村中的老人说,若是一直吐,就……就……” 三丫娘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不是添乱吗?”王奎道,“我们不懂,都要听谢大小姐的。” 谢良辰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山洞里又潮又凉,定然不能让三丫在这里过夜。 谢良辰道:“我先简单处置三丫的伤,你们去寻一块木板来,将三丫放在木板上抬回村子。” 听到谢良辰的吩咐,三丫娘急忙应承:“我们这就去办。” 谢良辰拿出布条轻轻地包裹着三丫的伤口,三丫因为疼痛眼睛颤抖着,终于从昏睡中醒过来,看到是谢良辰眼睛里一闪欣喜,不过很快就又被痛楚掩盖。 谢良辰轻声哄着三丫:“就快好了,再忍一忍。” 等谢良辰将伤口都包好,这才发现三丫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到现在也不肯松开。 谢良辰俯身过去问三丫:“怎么了?” 三丫嘴唇动了动,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旁人,她哑声喊了一句:“爹……爹爹……” 三丫眼睛中满是泪水。 爹爹? 谢良辰道:“你要找爹爹吗?” 三丫仿佛摇了摇头,不过立即她就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三丫听话,这两日先不要动,”谢良辰道,“过阵子就会慢慢好转。” “大小姐,木板找到了。”王奎这时候上前来。 刚好三丫因为疼痛瑟缩了一下。 “怎么?又疼了?”王奎急切地道,“都是爹不好,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让你一起去山中捡柴。” 跟在王奎身后的三丫娘听到这话也抽噎起来。 “好了,”王里正道,“趁着天还亮着,赶紧将人抬下去。” 王奎等人立即上前,将三丫安置在木板上,众人一起互相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山中的雨不小,河水湍急,卷着泥土、石块奔腾向前。 谢良辰低头看了看山路下流淌的河水,不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水,看到之后总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父亲说过当年是他们一家救下了宋羡,那她对水的恐惧难不成真是源于那一次? 王里正提醒道:“小心些,前面的路被山上掉落的石头埋了大半。” 常悦的人上前去帮忙村民清理道路。 谢良辰正要提醒大家小心,就听到王奎惊呼一声,王奎脚下一个踉跄,手中握着的木板偏移,王奎想要稳住身形,反而拽地木板更加向下,另一边的王家村村民冷不防遇到这样的情形,木板竟然脱手,木板连同三丫一起向山下摔去。 “常……” 谢良辰还没喊完,常悦已经飞扑了出去。 摔在地上的王奎就好像愣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等到常悦离开谢良辰身边,王奎才忽然站起身。 谢良辰余光中瞧见王奎眼睛中一闪精芒,脑海中忽然掠过三丫说的那些话,和三丫因为“疼痛”瑟缩的身体。 火石电光中,谢良辰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快步向后躲避,王奎手中的利刃堪堪贴着她的衣衫划过,她果断扣动手臂上的袖箭。 袖箭刚刚发出,头顶就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塌了,塌了。” “良辰,躲开!” 谢良辰耳边传来喊叫的声音,石块打在她身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纵身扑了出去。 入水的时候,谢良辰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接住了她,将她护在怀里。 两个人一起撞在了河中的石头上,被河水裹着向下冲去。 整个人浸在水中,谢良辰心中满是恐慌,她感觉到水挤压进了她的身体,她开始不停地挣扎。 越是挣扎,越喘息不得,一切仿佛都在离她远去。 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小小的一团,弱小,没有任何的力气,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一年的海上。 “阿辰,不要回头……知道吗……快……向岸边去……” 第三百三十章重合 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谢良辰看到了一张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如今那张脸上满是慈爱的神情,她努力地向她笑着,试图抚平她心头的紧张和慌乱。 母亲。 多少次努力想要记起从前的事,得到的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前世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父亲、母亲。 她以为就算没有失去小时候的记忆,母亲的面容也早就模糊不堪,却没想过还能如此真切地看到。 谢良辰努力地开口说话。 “娘。”终于发出了声音,听音听起来却那么的稚嫩。 母亲伸手摸着她的脸:“阿辰最听话,娘得去帮你爹爹,娘答应你一定会去找你,好不好?” 母亲说着不停地向后看去,风浪中几个人在挣扎,看不清父亲到底在哪里。 “好。”谢良辰听到自己说。 母亲指了指岸边的方向:“阿辰擅长凫水,一定能游过去对不对?” 谢良辰点头。 “不要往后看,记住了吗?”母亲再次叮嘱。 谢良辰应声,挥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冰冷的海水仿佛能将她冻僵,她咬紧牙关不停地向前,耳边只剩下海水浮沉的声音,她忽然感觉到疲惫。 谢良辰忍不住回过头,想要寻找父亲、母亲的身影,只要能看到他们,她就能一鼓作气游到岸边。 谢良辰转头,茫茫大海上,有几个人影,离她稍近一些的是母亲,母亲没有去救父亲,而是在阻拦那些追他们的人。 她亲眼看到一个人扬起了手中的利器,刺在母亲身上。 惊惧之中,谢良辰喊不出声,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奋力地向母亲方向游去,她要去救母亲。 一个海浪打过来,海水从她的口鼻侵入。 越是慌乱、急切,手脚越不听使唤,在原地扑腾了许久,再抬起头来,大海之上哪里还有父亲、母亲的身影。 她抬起头向四周看去,海浪不停地冲击着她的身体,耳边只有海浪和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没了,什么都没了。 恐惧、慌乱、孤独将她牢牢地笼罩住。 不知这样停下来多久,突然腿上一阵疼痛,两条腿似冻僵了般再也动弹不得,她努力挥动双臂却没有用处,整个身体向海面下沉去。 这下连海浪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海水不停灌入她身体时发出的响动。 那窒息般的痛楚向她袭来。 她要死了。 脑海中一遍遍重复母亲被匕首刺中时的情景,她的心好像也被利器剖开了般。 死了能见到母亲吗?能找到父亲吗? 终于,她耗尽了力气,也不再挣扎,晕晕沉沉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良辰。” 谢良辰耳边传来一声呼喊,然后手腕一阵疼痛,似是有人正在用力地拉扯着她。 谢良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浑浊的河水,还有一个焦急的面庞,他的眼眸幽深,定定地看着他。 “良辰,良辰……” 宋羡又喊了几声,谢良辰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目光依旧涣散。 水流湍急,紧急之中,宋羡只来得及将谢良辰从带出水面,两个人还没法到岸边去。 “咳咳咳……”谢良辰终于爆发出一阵呛咳,堵在喉咙里的河水被她咳出去了一些,终于能够喘过气来。 宋羡脸上露出喜色。 “别急,别急,”宋羡道,“我们想法子上去。” 谢良辰扶着宋羡的肩膀,感觉到宋羡向岸边游去,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看到鲜血顺着宋羡脖颈上淌下来。 显然是他们一起掉下来时,他为了护住她受了伤。 谢良辰想要看看宋羡的伤口,奈何两个人被急速往下冲去,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宋羡感觉到谢良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如此的天气她又呛了水,不知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他们距离落水的地方已经离得很远,常安、常悦追过来也要花上一段时间,良辰情形不好,他不能等人过来帮忙,需要尽快想办法将她带上岸才行。 然而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刚好是水流最湍急之处,如果今日没有下雨,就算遇到暗流宋羡也能对付。可现在从山中掉落的石头、泥沙不停地被冲入河水中,这一会儿功夫宋羡已经被河中的石头撞击了几次。 宋羡感觉到肚腹之间一阵疼痛,之前征战时受的伤八成裂开了,嘴里也感觉到一股腥甜涌出来。 宋羡强撑着振作精神,四处寻找着落脚点,不远处河道突然变宽,水流也会变缓一些,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良辰,”宋羡道,“一会儿我往那边游,你看见那块石头了吗,我们靠近之后,我会托你过去,你要设法爬上去。” “良辰,听到没有?” 谢良辰听着宋羡的声音点了点头。 “好,”宋羡安抚着道,“别担心,会没事的,一切有我。” 谢良辰应声,她担忧地看着宋羡,宋羡大约没有发现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她几乎能确定他肯定受了重伤。 宋羡道:“现在我们过去了。” 宋羡搂住谢良辰开始向岸边游动。 谢良辰低下头,河水虽然冲刷的很快,但她还是从宋羡肚腹间看到了鲜血涌出来。 那得是多大的伤口,才会流这么多的血,是不是征战时就受了伤?如今又被重创,怎么还有力气扶着她在河水中挣扎。 “良辰,”宋羡道,“我现在就推你过去,你用些力气攀住那石头。” 谢良辰点了点头。 宋羡用力托住谢良辰的腰身,将她向前一送,眼看着谢良辰攀住了那块石头。 宋羡稍稍松懈下来,眼前不禁一阵发黑,身体略微有些失衡,眼看着就要被水流冲走,然而却在这时候一只手牢牢地将他拉住。 “宋羡,宋羡。” 宋羡睁开眼睛,瞧见的是去而复返的谢良辰。 不知为何,她似是已经不怕水,带着他凫水向岸边游去。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宋羡想起那海中的小小身影,她义无反顾地向他游过来,那模糊的面庞逐渐清晰,变成了如今的谢良辰。 她们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宋羡略微清醒过来,手脚用力与谢良辰一起凫水,两个人借着石头爬上了岸。 躺在岸上,宋羡有些喘不过气,隐约听到身边有细微的响动,他抬起头看到谢良辰的眼泪顺着面颊落下。 “别哭。”宋羡抬起手想要抹干谢良辰的泪珠,却还没有碰触到她的面庞,手臂就沉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牵绊 宋羡开始还能听到谢良辰的声音,之后渐渐变得模糊。 “宋羡,宋羡。” 宋羡想要握紧谢良辰的手,给她一些安慰,然而却提不起任何力气,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谢良辰掀开宋羡身上的衣袍,看着他腹部的伤口,伤口很长,依旧向外淌着血,因为在水中浸泡,伤口边缘向外翻着,看起来十分骇人。 谢良辰撕下自己的衣衫按压在伤口上,伤口被这样碰触一定会很疼,但宋羡却依旧躺在那里没有半点的反应。 谢良辰也呛了水,加上一阵忙碌,呼吸低沉而急速,相比较而言宋羡就显得悄无声息。 谢良辰伸手将宋羡上半身挪到怀里拢住,闭上发红的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下头凑到宋羡鼻端,仔细地感受着他的呼吸。 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她不禁鼻子一酸,收紧了手臂:“宋羡,会没事的。宋羡,相信我,肯定会没事的。”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这话不知是在说给宋羡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直到这一刻,谢良辰才发现前世离他们那么的远。 她无法用前世来判断宋羡今生的一切,她之前从未想过,他可能到不了问鼎权利的那一步,因为他变了,不再是从前的宋羡。 他们虽然事先知晓许多事,却也因为选择不同面临预想不到的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 谢良辰将宋羡的手臂握得更紧了些,她那因为焦急而跳得极快的心跳在她耳畔响起,她只知道自己被那心跳声催促得焦急,不停地与宋羡说着话,到了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小姐,大小姐,您把大爷给我们吧,我们先送大爷回村子里,村子里有药材。” 谢良辰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常安和常悦,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人向这边跑来。 谢良辰看向常安道:“带我一起走,我必须要跟着,我要……处置他的伤。” 常安将宋羡负在背上,常悦背起了谢良辰,两个人加快脚步向村子里跑去。 谢良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和宋羡身上都多了一件斗篷,但即便是这样,她能感觉到的依旧是寒冷,仿佛是从骨缝里透出来似的,一丝丝将她整个人缠绕住。 终于到了村子里。 常悦低声道:“大小姐,我要将您放下来了。” 谢良辰应声。 虽然有所准备,但脚踩在地上那一刻,谢良辰才发现,在撞击、落水又奔波的情形下,她的腿早就变得僵硬、麻木,突然支撑身体的重量,疼痛的感觉从脚底传来。 但她顾不得适应,立即吩咐:“将大爷身上的湿衣服换下……烧一壶水,再取来我的药箱,找两个医工来帮忙。” 常悦应声。 常安给宋羡换衣服时,谢良辰没有离开屋子,只是暂时别开目光,只听到常安说:“好了。” 谢良辰才走过去查看宋羡的情形。 呼吸虽然有些弱,但好在平稳,腹部的伤最严重,需要仔细清理。 除此之外,宋羡手臂、肩膀、后背都有伤口,肩膀上的伤没有得到及时的休养,在征战中应该破开几次,已经有溃烂的迹象。 这么多伤。 谢良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刚刚那浑浊的河水,会不会因此得七日风? 谢良辰强迫自己不去思量这些。 医工带着药箱赶过来。 谢良辰看着自己仍旧抖动的双手,望向旁边的医工。 医工会意道:“大小姐眼下不方便,只管吩咐我来做。” 谢良辰颔首,等到应该处理好伤口,她的手也就恢复了,那时候再亲手给宋羡用针。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宋羡也一直没有清醒。 谢良辰看着宋羡苍白的脸,方才在水中的种种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 “阿辰。” 谢良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她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谢绍元。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谢良辰握着宋羡的左手没有动,右手就要扶着炕沿起身,却被谢绍元按住。 谢绍元没有去看谢良辰和宋羡紧握的手,而是轻声道:“听话,去将衣服换了,这里先让常安照应着,若是你病了,这附近也没有好郎中,谁来给宋将军看症?” “好。”谢良辰应声,不过停顿了半晌才松开宋羡的手,让谢绍元扶着走出屋子。 衣裙都准备好了,村中的妇人还送来了热水,谢良辰迷迷糊糊地将衣服换好,喝了驱寒的药。 重新打开门,谢良辰将谢绍元让进屋子里。 父女两个坐下来,谢良辰看向谢绍元:“爹爹,刚刚落水的时候,我想起了从前的事,记得我与您和母亲是如何分开的了。” 谢良辰没说她亲眼看到母亲被人杀害的那一幕,说出来父亲只会更加伤心。 当年救了宋羡之后,他们一家乘船离开,不想遇到了辽人,其中一个辽人受萧兴宗之命,追查过父亲,父亲先下手为强,在那辽人没说出他的身份之前,动手杀了辽人,父亲的身份没有败露,但双方起了冲突,结果可想而知。 谢绍元道:“都怪我,我没有发现除了他们之外,附近还有辽人的船只,最终还是寡不敌众……我那时先动手,怕被拆穿,更怕你母亲的身份被辽人知晓,后来想一想,还不如早些让他们知道,或许这样……他们还不会轻易向你母亲下杀手。” 谢良辰摇头:“谁能料到后面的事?再说,就算爹爹不动手,那辽人也不会放过我们,都是一样的结果。”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至于关于母亲的身份,父亲也不要自责。换做我,我宁可死也不想让辽人知晓,被辽人捉去利用才更难受。” 当年他们急于离开,宋羡才没有在附近找到他们的下落,等让人往更远处寻时,他们一家早就与辽人遭遇。 她被李老爷所救,母亲重伤沉入海中,父亲虽然侥幸逃脱,却因为伤及根本,休养了好几年才能下地走路,之后父亲怕连累她,没有与她相见,心心念念要向萧兴宗报仇。 如果当年他们能信任宋羡留下来…… 当然没有如果,他们与宋羡萍水相逢,就算有救命之恩,却谁也不知对方底细。 前世就这样分开,剩下的只有她脖颈上挂着的那块玉佩,而那块玉佩又在她将死之时,将宋羡一起带回了十二年前。 这也算是她与宋羡之间的因果、牵绊了吧?既然如此,宋羡一定会好起来,渡过眼下的难关。 谢良辰突然不说话,谢绍元大约知晓女儿在想些什么,他没有点破,现在女儿心绪纷乱,不是说此事的最好时机。 “大小姐,”常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大爷好像醒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哄着 天早就黑了,宋羡已经昏睡了两个时辰。 终于有要清醒的迹象,常安不敢怠慢立即禀告了谢良辰。 谢良辰看向谢绍元,常安、常悦将宋羡和她背回村子之后,她担心宋羡的情形,顾不得别的,也就没有在人前避嫌。 旁人兴许不知道,但父亲一定看到她握着宋羡的手。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与父亲说,她与宋羡之间如果真的要说清,就该从前世她要给阿弟报仇时开始。 但是这一节她不会告诉父亲,前世她的结果不好,说出来会让父亲徒增悲伤。 不等谢良辰说话,谢绍元先道:“去吧!” 谢良辰点点头,立即向外走去。 宋羡躺在炕上,不安地皱着眉头,嘴唇开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谢良辰走过去仔细地听。 宋羡声音十分虚弱,但谢良辰还是听了清楚。 宋羡在喊她的名字。 “良辰……” “我在,”谢良辰拉住宋羡的手,“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宋羡却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继续叫她的名字,谢良辰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宋羡根本就没醒过来。 “慢慢来,”谢良辰轻轻揉捏宋羡的手指,“你歇一会儿,慢慢就好了。”奔波了这么多天,打了那么多仗,如今一切大定,也该趁机歇一歇。 “不过别太久,”谢良辰道,“免得我担忧。” 就这样反反复复与宋羡说着话,也不知道宋羡到底能不能听到,好在不多一会儿,宋羡就眉头微微展开,不再挣扎,又安安静静地昏睡了过去。 夜里宋羡就开始发热,呼吸又急又快,谢良辰用巾子给宋羡敷额头,一会儿功夫巾子就被捂得滚热。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宋羡才有了好转。 “大小姐,”常安道,“您歇一会儿吧,我来看着大爷。” 谢良辰点点头,不过没有离开这屋子,转身去了旁边的小炕上躺下,她得留着体力,不能一下子耗光了,否则这里又要多一个病患。 程彦昭处置了辽国那些俘虏,加固了关卡的防御,才匆匆忙忙赶过来,听说谢良辰睡在屋子里,没敢进屋探望宋羡。 程彦昭心里默默地思量,若是宋羡知晓谢大小姐为了照顾他,都没有避嫌,不知心中高兴成什么模样。 说到底一路拼命来到这里,又在关键时刻救下谢大小姐,不就为了这一刻?程彦昭心中五味杂陈,就因为心上人做成这样?真的有那么好? 程彦昭眼看着宋羡的变化,都忍不住想要体会一下个中滋味儿,不过想到黑暗中向他甩来的那一鞭子……程彦昭心里就是一颤,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是所有女子都像谢大小姐那般好,又会做饭食,又懂得做药做生意,有些人既莽撞又粗鲁,一言不合也不看清楚来的人是谁,随便就挥鞭子。 要寻也得睁大眼睛,寻个与谢大小姐差不多的女子,知书达礼,端庄文雅。 程彦昭这样想着,拖着疲惫的身体又去了中军帐,他还得写战报禀告给朝廷,还要防着萧兴宗突然来袭,伪王留在应县、朔县的兵马还没有清剿干净,程彦昭突然很想与屋子里的宋羡换一换。 想归想,程彦昭还是为宋羡担忧。 程彦昭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出事,宋羡,否则兄弟都看不起你,你可还没将谢大小姐娶回家。 谢良辰醒过来时,已经到了晌午,厨房送来了黍米粥。 宋羡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也能迷迷糊糊地给一些回应,谢良辰哄着宋羡吃了半碗粥,喂他喝下了小半碗药。 现在谢良辰才知道宋将军原来怕苦,即便病得昏昏沉沉,还依旧懂得耍赖,含着药半晌也不肯咽。 真奇怪,含着不是更苦? 这一病,年龄也退回了小时候? “咽了,”谢良辰道,“咽了给你糖稀吃。” 哪里有糖稀,若是镇州还能设法买到那种熬的稠稠的蔗浆,这是八州之地,连吃食都寻不到,虎子那些孩子根本不知晓蔗浆、糖稀是什么味儿。 谢良辰要去哪里找糖稀给宋阿弟,只能画一个大饼骗骗人。 到了晚上,宋羡又热起来,不过比昨日好多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恢复了正常,谢良辰彻底松了口气。 宋羡年轻,常年练武,底子不错,换了其他人没有这么容易好转。 “王奎呢?”谢良辰这才能分出精神问这些。 常悦道:“抓住了,我和常安都审问过了。” 谢良辰道:“是杨五的人吧?”现在这时候大局已定,还想着来杀她,最有可能就是杨五的人手。程彦昭到了代州,就告诉她张老将军知晓了她的身份。 既然张老将军都知道了,杨五的人也能得到消息。 在王家村时,她和二舅说话时不免透露过一些内情,比如她与外祖母和阿弟生活在一起,眼线因此猜到她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如果她死了,杨五就又成了广阳王唯一的后人,八州之地平定,朝廷说不得看在广阳王的面子上,给杨五些赏赐。 常悦道:“是,他是为杨五办事的,听说了大小姐的身份这次才会动手。” 谢良辰点点头:“就算他是杨五的人,背后也应该另有人驱使他,审出给他送信之人,是不是有人许给了他好处?说到底杨五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常悦应声。 谢良辰接着道:“三丫怎么样了?” 常悦道:“医工看过了,好了许多。” 关键时刻常悦拉住了三丫,否则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虎毒不食子,”谢良辰道,“我也是没有想到。” “大小姐是太累了,”常悦低下头十分懊悔,“是我没想周全。” “你就不累?”谢良辰宽慰常悦,“你已经帮我挡住许多危险,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不用放在心上。” 常悦退了出去,谢良辰去小炕上休息,可能是因为宋羡好多了,又有常安他们守着,她精神也松懈下来,这一晚睡得有些沉。 再醒过来的时候,谢良辰感觉到身边似是有人,她睁开眼睛转头看去,只见宋羡坐在炕边正瞧着他。 宋羡的脸色依旧苍白,眉眼之间少了凌厉,多了几分温暖、暄和,他就这样低头望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猜到你也该醒过来了。”宋羡说着从旁边的桌案上拿来了两个鸡蛋,仔细剥着鸡蛋皮。 谢良辰看着他,正想问他感觉怎么样了?嘴一张,剥好的鸡蛋就送到她唇边。 宋羡嘴角上扬抿着一抹笑容:“没找到什么好东西,现在只有这个,吃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好话 在这里找几个鸡蛋有多难,谢良辰清楚。 昨日她才让常安去寻一些来。 宋羡说的,没找到什么好东西,鸡蛋已经是他现在仅有的最好的东西。 谢良辰不想吃,但宋羡事先已经想到这结果,故意将温热的鸡蛋碰到了她的嘴,而且就冲现在这架势,俨然是她不肯吃,他就会一直这样举着不放。 谢良辰看着宋羡苍白的脸,面颊都凹陷下去,眼睛仍旧有些微微泛红,坐在这里像是十分轻松,其实刚刚才好转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谢良辰清楚宋羡肩膀上的伤,无意让他一直举着,只好张开嘴咬了一口,宋羡这才将剩下的交给了她。 鸡蛋吃下去,只觉得一颗心被煨得滚烫。 谢良辰纵容宋羡慢条斯理地将另一个鸡蛋剥了吃完,这才将他撵回炕上去躺着。 宋将军在心上人面前依旧装模作样,但是不消片刻功夫就又昏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辰阿姐神情不善。 “伤口没长好之前,不能再下地走动,”谢良辰淡淡地道,“每日都要按时吃药,不能长时间看公文。” 宋羡应声。 谢良辰眼睛中多了几分肃然:“我说的你可以不听,那我就让医工来照应你,跟着父亲和二舅他们一起回镇州。” 淡淡一句话,让宋阿弟彻底老实了,辰阿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敢再自作主张。 听话还是有好处的。 隔天又下起了雨,湿冷的天气让宋羡格外不舒服,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比往日都要疼。 不愿意吵到谢良辰歇息,宋羡在炕上逼着眼睛忍耐,这些年征战受伤的时候太多,这样的情形很是寻常,睡不着干脆就想一想公事。 程彦昭让人送了消息回来,萧兴宗带着人马去了应县,在代州丢了三皇子之后,萧兴宗果然不敢回新城。 只能去应县等待萧太后的消息。 宋羡又想到害良辰的王奎,吩咐王奎做事的人还没有抓住,他其实很想去大牢中亲自审问王奎…… “睡不着?” 谢良辰的声音传来,一盏烛灯放在了宋羡头顶。 宋羡的伤好转之后,谢良辰就搬去了外间,与她一起在外面住的还有一个村中寻来的妇人,那妇人识一些药材,是村子里的医婆,关键时刻能帮上忙。 只要宋羡屋子里没有响动,晚上身为女眷的辰阿姐自然不会进屋。 宋羡觉得自己只是轻轻地翻了两次身,应该不至于惊动了谢良辰。 宋羡睁开眼睛道:“可能是白日里睡得多了。” 谢良辰没有戳穿他,只是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瓶药油:“前两日才找齐了药材,应该再泡些日子药效才好,眼下倒也顾不得这些了。” 药油用在那些旧伤上,尤其是肩膀上那一处。 抹好药油,谢良辰吩咐常安将药油推开,然后起身将外袍拿来给宋羡披好,将宋羡盖的被子拿到炭盆旁烤热。 等到被子再次盖在宋羡身上时,干燥、温暖的被褥,让宋羡不禁一阵舒坦,被抹了药油的地方也是一片温热,似是将其中的冷意渐渐化开来。 从来没有被这样照料过的宋羡,第一次觉得养伤的日子也不那么难熬,甚至内心深处有种期盼,想要伤好得慢一些。 常安带着医婆走出去,谢良辰在宋羡炕前坐下,宋羡悄悄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 十指交握了片刻,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地体会着这难得的安宁。 “世叔这两日没来,”宋羡低声道,“是不是因为你在这里,世叔生我的气了?” 谢良辰当然知晓宋羡的意思,脸颊微微发红:“照顾病患很寻常,我父亲为何生气?” 宋羡看着昏黄烛火下的谢良辰,轻声道:“总之是我不好,等我好了就去向世叔赔罪。” “不要乱想,”谢良辰道,“我父亲最近忙着,有不少外祖父身边的人来寻他。” 宋羡笑着看谢良辰:“那世叔没有生气了?”说着还微微收紧了手指,他真怕哪天谢绍元忍无可忍,来他屋子里抢人。 谢良辰垂下眼睛,心中着实佩服宋羡这磨人的功夫:“别再说话,睡觉。” 宋羡有意再说话,又着实心疼谢良辰的辛苦,于是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谢良辰轻轻将手抽了出来,拿着蜡烛走回了外间。 等到烛火熄灭了,宋羡睁开眼睛,看着外间的屋门,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容。 片刻之后,宋将军在这踏实、安逸中进入了梦乡。 …… 张老将军来到代州时,宋将军被允许能够出门,谢良辰也搬出院子与王家村的女眷住在一起。 张渭河先去见了谢绍元。 谢绍元将这些年的事告诉了张渭河,听说郡主被辽人所杀,老将军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即去与萧兴宗拼命,不过想到辽人三皇子在他们手中,早晚有机会面对萧兴宗,张老将军情绪才平稳了些。 谢绍元提及谢良辰被王奎加害,自然就要说到宋羡为了救良辰而受伤。 张渭河眼前又浮现出宋羡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当日他暗地里想如果一切顺利,他会替宋羡说几句好话。 张渭河言出必行,佯装不经意间提及:“能够这么快平定八州,宋羡着实不易,当日听说辽人盯上了大小姐,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宋羡与我说,三日之内他会攻入太原府,然后带着人前去代州迎战辽人。” “三日之内……恐怕换了个人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宋羡只用了两日就打开了太原府大门,这两日宋羡不说不眠不休,也确实不曾卸甲歇息,这一战打得痛快,宋羡身边死伤也不少。” “你可知当日攻破太原府之后,宋羡为了能早些来到代州,都没有带兵入城,杜琢也是敬佩宋羡,竟然让我代替广阳王一脉攻入王宫,擒了伪王。” 这些细节没有人向谢绍元提及,谢绍元突然听到还有些惊诧,擒拿伪王是大功,宋羡可以舍弃了这份功劳,难得的是身为节度使的杜琢,也谦让了这份功劳。 张渭河长长地叹一口气:“并非人人都像那些人一样,至少现在看来宋羡品行不错。” 第三百三十四章踏实 张老将军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几日之前,谢绍元也觉得宋羡与寻常官员不同,有些理解为何良辰他们会送军备来忻州。 但是知晓那两个孩子的心思之后,这件事就没这般简单了。 张老将军不敢说太多,再说下去,他就不敢去看谢绍元的眼睛,于是换了话题道:“萧兴宗吩咐人来寻我,提及当年广阳王之事,我知晓萧兴宗此举是为了在战时扰乱我的心绪,但有些话仔细想想也不一定完全都是萧兴宗胡乱说。” 谢绍元眼看着张老将军神情变得郑重:“广阳王的死另有内情?” 张老将军点头:“萧兴宗的意思,当年广阳王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先调走广阳王的兵马,又眼看着广阳王被高豫和辽人合围。” 听到这里,谢绍元已经清楚张老将军的意思:“萧兴宗说的是大齐当今的圣上?” 谢绍元脸上没有意外,张老将军不禁迟疑:“你……知晓?” 谢绍元摇头:“我岳父……陈友礼在世的时候就有所猜测,我们之前就是没有找到实证,隐瞒阿辰母亲的身份也是这个原因,既然不知当年广阳王到底是被谁加害,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此之前不要将实情透露给旁人。” 所以谢绍元心里早就有所准备。 张老将军皱紧了眉头:“现在伪王伏法,萧兴宗也被拿住了要害……就怕良辰的身世遮掩不住,会传到大齐皇帝那里。” 谢绍元道:“这样的消息必然遮掩不住。”恐怕比战报去的还要早一些。 谢绍元说完沉默片刻,再次看向张老将军:“这件事你可告诉了宋羡?” 张老将军点头:“此事涉及到萧兴宗的计谋……” 也就是说,宋羡知晓这些之后仍旧带兵前来代州。 谢绍元劝慰张老将军:“如今好不容易收回八州之地,更何况还是你生擒了高豫,良辰带着镇州的村子也为大齐立下功劳,皇帝就算再着急也不会这时候向良辰动手,老将军也不用太焦急,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 张老将军应声。 谢绍元道:“还烦请老将军与大家说一说,也不要兴师动众地来见良辰,战乱已经平定,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张老将军明白这个道理,别说现在大张旗鼓的动作可能会让皇帝觊觎,最重要的是,万一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不管是想要加害良辰,还是故意算计齐人,都是不好应对的麻烦。 谢绍元知晓张老将军急于见良辰,于是起身引着张老将军向王家村走去。 刚好陈咏胜陪着陈咏义一起来见谢绍元。 看到谢绍元,陈咏义眼睛一红:“姐夫,真的是你,你没死,” 陈咏胜也跟着鼻子发酸,谢绍元回来的时候,正逢辽人攻城,当时他忙碌不堪,只匆匆见了一面,直到宋羡来了,打了胜仗,他们才有功夫聚在一起说了说这些年的经历。 谢绍元比他们年长,在陈咏胜和陈咏义记忆里,谢绍元一直护着他们,虽然不是入赘陈家村,陈家村但凡有事,谢绍元必然会前来。 平日里他们不敢在良辰面前提及姐姐、姐夫,就怕良辰会难过,眼下以为永远见不到的人,就在面前,陈咏义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瞧见谢绍元这般瘦,陈咏义道:“我听二哥说了,姐夫身子不好。姐夫别担心,等回到陈家村,许先生和良辰定会让姐夫的病痊愈。” “咱家如今不一样了,能吃饱穿暖,织房的女眷们比我们赚的还多,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好了,”陈咏胜抹了一把眼角埋怨陈咏义,“本来是好事,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陈咏义这时候才想起张老将军,一把拉住张渭河:“张老将军也跟我们一起回陈家村,以后就住在村子里,别看我们将药材和粮食都送来了祁州,但走一趟商就什么都有了。” 陈咏胜不禁一笑,陈咏义从前可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随着陈家村买卖好起来之后,也这般有底气了。 是,他们陈家村有货栈在,他们虽然来到这里,村子里其他人一定不会闲着,陈咏胜出来之前就听陈子庚和黑蛋几个商量等战事过去了,他们就上山去捉蛤蟆。 陈咏胜忽然很想回家,回到家里才能踏实。 张渭河道:“好,过几日我与你们一起去镇州。” 说着话,就看到谢良辰带着几个村民走过来,谢良辰带着人就近在山中找些药材,代州死的人不少,大家要提前用药防杂疫。 经过了战乱,防住了疫症,接下来才能做其他事。 眼看着谢良辰渐渐走近,张渭河心头一阵恍惚,仿佛瞧见了广阳王一家,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广阳王的后辈就该是这样。 张老将军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 谢良辰教村民们挑拣药材,眼看着大家做的越来越熟练,这才放下心去跟四舅和张老将军说话。 其实张老将军带回的消息,谢良辰都听宋羡说过了。 高豫父子被杜琢派人押赴京城,现在宪州以南是杜琢派人镇压各种纷乱,宪州以北就交给了宋羡。 两个人这样配合,很快就能让八州之地恢复安宁。 等到张渭河和陈咏胜、陈咏义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谢绍元和谢良辰。 谢绍元看向谢良辰:“不去看看宋将军了?” 听到父亲这话,谢良辰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一会儿再去。” 谢绍元脸上笑意更深了些:“你欢喜宋将军?” 谢良辰点头。 谢绍元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回到镇州才不久。” 谢良辰道:“也没多久,宋羡带兵来八州之地前我才发现,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心中有所顾虑,所以没有禀告给外祖母,外祖母和舅舅、阿弟还不知晓。” 别人知不知道谢绍元不能确定,但他觉得陈老太太定然有数,他那岳母看起来是个乡下的妇人,大字不识一个,似是没什么见识,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楚。 谢绍元温声问谢良辰:“现在没有顾虑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不委屈 谢良辰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颔首,他能不顾性命地救她,眼看着他有危险时,她还能挣脱多年压在心头的阴影,重新凫水向他游过去,面临生死的时候,更容易看清楚。 谢绍元没有说话,谢良辰抬起头道:“爹爹没仔细说过您和娘当年的事。” 谢绍元一时哑然,半晌才笑着道:“你外祖母是不是说过,我与陈家村是在逃荒路上遇到的?” 谢良辰应声。 谢绍元道:“当时你母亲才经历过家中巨变,很少与人说话,你外祖父也怕她被人认出来,有意让她避开人群,但就是这样遮遮掩掩,还是被我看出来了。” 谢良辰知道父亲曾出入过广阳王府,在那之前见过母亲。 谢绍元道:“我去八州做些买卖,自然知道广阳王的事,但我就是个庄户人,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而且一旦被你外祖父发现,我恐怕性命难保。” “你不知道你外祖父有多厉害,因为有他老人家在,防了不少的山匪流民。” 谢绍元记起往事,脸上因为老岳父多了一抹敬重。 谢良辰道:“但即便是外祖父,爹爹也没怕。” 谢绍元不禁一笑:“路上发现了一群悍匪,我就自然而然地留下帮了忙,后来与陈家村走得近了,果然被你外祖父察觉。” 谢良辰道:“之后呢?” 谢绍元眉眼中满是温和:“被掐着脖子打了一顿。”如果不是岳母求情,他差点就死在岳丈手里。 被打了一顿谢绍元也没有放弃,找到机会就去陈家村。 谢绍元接着道:“日子长了,你母亲也欢喜我,干脆就将事情挑明了,你母亲跟我说,她还是要查清楚广阳王府的事,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 谢良辰望着谢绍元:“父亲当时害怕吗?” “不怕,”谢绍元道,“我了解你母亲的性子,她定要为家里人报仇,绝不会不闻不问,她不在意富贵荣华,但有些事必须讨个公道。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管了,那倒不是我喜欢的人了。” 谢绍元接着道:“后来我出去做生意,寻找广阳王的人,一点点地将大家连在一起,每次有点进展,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告诉你母亲。” 谢绍元说完忽然叹了口气:“刚失去你母亲那会儿,我也想过,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也许你母亲寻个更好的人,会更好地保护她,也许我不去做那些不擅长的事,也不会为你母亲引来祸端。” “许久之后,我有一次梦到你母亲,你母亲没有与我说什么话,就像往常一样在灶房里忙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说话,就像是她在的时候一样。醒来之后我就想通了,我们本就没做错什么,从前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刻都弥足珍贵,顺着自己的心意就是最好的,哪怕时光短暂。” 谢绍元心情平静,没有难过,也没有悲伤,他伸手摸了摸谢良辰的头顶:“本来有许多事要问你,最后反倒是我自己在说。” 谢良辰轻声道:“问过父亲之后,我觉得如今的我,就与父亲当年差不多。” 谢绍元一笑,知道了,从他看到女儿为宋羡红了眼睛,因为担忧宋羡手抖的拿不住药那一刻,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是有件事我要问清楚,”谢绍元道,“宋羡知晓广阳王的死与当今皇帝有关,若是将来皇帝有意为难你,宋羡……” 谢良辰道:“宋羡能站在我们这一边。” 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她和宋羡也不会有今日。前世皇帝疑心病重,让朝廷内外纷争不断,百姓因此苦不堪言,最后逼得宋羡兴兵…… 今生因为她和广阳王府的关系,便多了一个防备皇帝的理由。 谢绍元微微思量,接着道:“你母亲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广阳王府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但有些人只怕不能就此放开,得知半点消息,可能就会夜不能寐。” 谢绍元停顿片刻接着道:“如果宋羡因为我们影响了仕途,甚至陷入危险之中,那么你们两个人都可能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 “宋羡可能会怨怼你,而你也可能因此自责,总之这一节要想清楚,不要让它成为你们的束缚。” 谢良辰应声:“父亲放心吧,其实就在宋羡与我提及这件事时,我就想了清楚。” “那就好,”谢绍元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谢绍元长长叹一口气:“这么快,没想到我也与你外祖父一样,为自己的儿女打算这些。” 在谢绍元心里,良辰还是那个被他抱着、背着、牵着的小孩子,天黑了、天冷了、摔跤了都要来找他撒娇,让他陪着,让他捂手,让他在摔疼的掌心上吹一吹…… 谢绍元道:“论理说宋羡品行不错,无论怎么看都是青年才俊,能舍命为你,也是你的福气,但他再好,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你,因为我是你爹爹。” 谢良辰鼻子有些发酸。 谢绍元接着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说不清楚,或许开始好,日后会更好,也兴许会有变化,那也没什么,你要知道世事总变化无常,如果将来万一不好了,不喜欢了,就来跟爹爹说,管他是什么肱骨之臣,有什么富贵荣华,咱们都不稀罕,爹爹只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委屈自己,兴许我这话听起来不讲理,那也得照着这个去做,因为我是你爹爹。” 谢良辰眼睛有些潮湿。 谢绍元道:“能答应吗?” “能。”谢良辰伸手拉住了谢绍元的手,爹爹宽大的手掌与她记忆里的一样。爹爹说的那些,她都明白,现在爹爹回来了,她心里就更踏实几分。 父女两个说到这里,就听院子里常悦道:“大老爷,大小姐,我家大爷来了。” 宋羡走进院子,就看到谢良辰从屋里出来,少女一双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宋羡的心一沉,再去看门口站着的谢绍元,谢绍元沉着脸,面色颇为不善…… 第三百三十六章过关 两辈子加起来,宋将军驰骋疆场几十年,但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有心先去安慰一下辰阿姐,让她不要太难过,辰阿姐却走得飞快,从他身边经过时,眼睛低垂瞧都没瞧他一眼。 宋羡一颗心如鼓般乱跳着,却还是整理了精神,规规矩矩地挺直了脊背,向谢绍元走过去。良辰待他的心,他已经知晓,唯一的可能是症结在谢大老爷身上。 与其空口安慰,倒不如溯本求源。 谢绍元眼睛微眯,这小子骨头硬,他是该趁着宋羡重伤将人打一顿,还是体谅宋羡为国征战,暂且饶过他? 宋羡在门口站定。 谢绍元道:“进来吧!” 眼看着谢绍元的背影,宋羡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长长吸了一口气。 谢绍元坐在杌子上:“宋将军请坐吧!” 宋羡哪里肯坐,自从他能下地走动就来寻谢大老爷,想要与谢大老爷说上几句话,哪知道谢大老爷一直推脱有事,现在好不容易将他放进了门,他自然要好好把握机会。 宋羡向谢绍元行礼:“世叔,错都在我,您不要责怪大小姐。” 宋羡没敢直呼谢良辰的名字,不管私底下是不是逾矩,但在长辈面前,还是要顾着礼数。 谢绍元抬起眼睛望着宋羡:“宋将军这话从何而来?我们父女说的是家事,与宋将军无关。” 谢绍元当年去陈家村一趟趟被赶出来,有了良辰之后,他才真正明白岳丈的苦心,如果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又怎么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一个外姓人? 宋羡再次躬身:“世叔不提我也知晓,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我的伤,让大小姐受委屈了。” 谢绍元看着宋羡:“宋将军不必如此,我们两家并非世交,我担不起世叔这样的称呼。” “是世交,”宋羡道,“我祖母常去陈家村,去年还与陈老太太和村里人一起守岁,两位长辈一见如故,子庚也唤我阿哥,如今见到您,叫您一声世叔顺理成章。” 谢绍元暗自思量,宋将军打仗厉害,嘴皮子也不输给旁人,这亲昵的称呼,加上与陈家村的渊源,让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宋羡接着道:“更何况当年世叔还救了我性命,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也曾四处寻找救命恩人的踪迹,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在镇州遇见了谢大小姐。” 谢绍元不知晓,刚刚回到这里时,宋羡还曾拿着匕首抵在辰阿姐脖颈上,当然宋羡绝对不能说出这桩事。 宋羡道:“但我对谢大小姐,并非因为这恩情。” 宋羡知晓良辰之所以会有苏家那桩婚事,就是因恩情起的头,他既不想与苏怀清有什么相似之处,又不想让谢大老爷想到苏家的薄情寡义,有一些不好的思量。 谢绍元看着宋羡不出声,等宋羡将话说完。 宋羡道:“我心仪谢大小姐是真心实意,不掺杂任何东西,与恩情无关,与谢大小姐的身世也没有任何干系。” 谢绍元看着宋羡道:“世家名门从来都讲究门当户对,你也知晓当今皇帝可能不喜广阳王一脉,若是招惹来祸事……” 宋羡道:“不管谢大老爷是否应承这门亲事,我都会与陈家村共福祸。” 谢绍元微微扬起眉毛,略感到有些意外,他以为宋羡会允诺尽全力护着良辰,没想到会说“共福祸”。 这三个字更有重量。 而且单从这三个字来看,宋羡对良辰很是了解,知晓良辰不会丢下陈家村,也知晓良辰不会等着受人庇护。 宋羡接着道:“世叔对我了解不多,往后不管是在八州之地还是镇州,我们有的是时间相处,我哪里做的不好,您就训斥我。” 这话,就能将一切话茬都接住,就算谢绍元是个功夫高超的老师傅,被宋羡这样一挡,也打不到实处。 谢绍元道:“你家里长辈是否知晓?” 宋羡迟疑片刻道:“我与父亲向来不和,早就单独在外居住,回到宋家也是探望祖母。之前大小姐并没有应允我,我也不敢与祖母正式提及,恐怕长辈设法帮衬,让大小姐更加不安。” “但我从不曾对旁人上心,现在总会寻借口去陈家村,难保祖母没有看出端倪,祖母一直喜欢谢大小姐,其实很多次我想要祖母上门求娶,却又不敢,怕被一口回绝。” 谢绍元觉得自己当年有一半宋羡的本事,也能少挨几次打。当然若非看着宋羡带着兵马回援代州,舍出性命救下良辰,说得就算再好听也没有用处。 谢绍元看着宋羡:“坐下吧。” 宋羡满怀感激地坐在杌子上。 谢绍元道:“日子还长着。” 宋羡应声道:“世叔放心,我会好好学。”第一次心仪一个姑娘,有太多需要学,学着如何让她欢喜,如何体谅、尊重,与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谢绍元看着低头喝水的宋羡,宋将军就算端正地坐在那里,眉眼中藏匿的那抹喜色还是悄悄地溢出来。 谢绍元看不得这个,一看就能想到自己的女儿被这小子拐走了。 谢绍元道:“这两日我们准备回镇州去了。” 宋羡还要留在八州之地,至少等到朝廷派来人手驻守关卡,心中不舍,但宋羡也知晓谢绍元和良辰都担心镇州。 宋羡道:“镇州村子送来的药材和米粮,我都让人记了清楚,朝廷会如数还给村民。” 谢绍元点头,打了胜仗日子就能好过,说到底还是宋羡的功劳。 “军中事务繁忙,宋将军委实辛苦,要多注意身子,”谢绍元道,“我就不多留宋将军了,等一切安稳了,回到镇州我们再叙。” 宋羡起身向谢绍元告辞。 谢绍元看着宋羡离开院子,谢绍元似自言自语,也似说给亡妻听:“看着还算不错,不过也不能大意,还得再仔细瞧瞧才能放心。” 谢绍元说完向身边看去,仿佛能看到她带着一脸笑容向他点了点头。 宋羡找到谢良辰时,谢良辰正在教村中的孩子们识药材。 “阿姐。” 等到孩子们跑开了,宋羡才蹲下道:“我的伤口又疼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难舍难分 谢良辰看了一眼堵住她去路的宋羡,自从她点头答应之后,宋羡脸皮的厚度与日俱增。 谢良辰刚要与宋羡说话,目光看向宋羡背后,喊了一句:“爹爹。” 宋阿弟笑容一收,立即站起身,一脸正气地转过身。 身后只有准备躲藏起来的常安。 常安不知所措地望着大爷,哪里有谢大老爷,是大小姐故意骗大爷的。常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小姐,不禁心中一震,好不容易他才侍奉好大爷,现在紧接着又要分出精神来应对大小姐了吗? 常安向身边看去,这时候大哥跑哪里去了?说到底聪明还是大哥,见到这样的情形跑得比他快。 宋羡回过神时,谢良辰已经拿着药材向前走去。 宋羡追过去道:“你骗我。” 委屈巴巴的声音,哪有半点大将军的模样。 谢良辰道:“嗯,骗你的。” 承认的这样干脆。 少女那平静的面容,宛如一根羽毛轻轻地从他心窝间拂过。 宋羡快走一步,与谢良辰并肩而行:“我的伤真没好。” 谢良辰心中叹了口气,抬起眼睛与宋阿弟对视,温声道:“那蹲着不是更疼吗?” 宋羡定定地盯着谢良辰瞧,眼底透着一股的欢喜,她到底还是关切他:“有你这话,被骗也值得。” 谢良辰本以为慢慢适应了与宋羡这样亲近的相处,却发现宋将军这人惯会打蛇随棍上。 “走吧,”谢良辰道,“去你院子里,我给你看看伤,也该到换药的时候了。” 村子里的人都知晓谢大小姐师出名医,一直在给宋将军治伤,所以两个人并肩走在村子里,大家也没觉得太过奇怪。 毕竟谢大小姐敢于带着村民从镇州来到八州之地,还留在关卡治疗伤兵,自然与寻常女眷不同,所谓男女大防不能用在她身上。 谢良辰没问宋羡与父亲谈的如何,父亲知晓她的心意,自然不会为难宋羡。 两个人走进屋子,谢良辰为宋羡清理伤口之后,细细地撒好了药粉,这才用干净布巾重新包裹好。 谢良辰道:“我会嘱咐医工,三日之后再换药,还做了些豕膏和药油,但这里药材不全,处理药材的器物也不齐全,做的不如从前的好,你先凑合用着,就算药效不佳,但对你的伤口也是极好的,一日也不能落下……” 谢良辰的手刚刚放下,就被宋羡温暖的手掌牢牢地握住。 宋羡仔细摩挲着谢良辰的指尖,这些日子她挑拣药材、熟药、做药,指腹间又磨得破损,上面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在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手指,宋羡的动作很轻,让她冰凉的手指上有了些温度。 宋羡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谢良辰与他目光相接:“大家都一样,安定下来就好了。”她的视线从他敞着的衣襟上掠过。 谢良辰垂下眼睛:“先将衣服穿好。” 宋阿弟应了一声,却没有松开辰阿姐的手,感觉到辰阿姐手上用力,宋阿弟这才老老实实地听话,将衣襟掩了起来,等到整理好了衣袍,只见阳光下的少女脸颊微微发红。 宋羡心中不知有多欢喜,他可以就这样一直瞧着她。 谢良辰终于忍不住开口:“看什么?” 宋羡道:“我听世叔说了,你们准备这两日就动身回镇州,我还要留在代州盯着萧兴宗,等待朝廷的旨意。” “这么一来,好长时间就见不到了。” 宋羡说着话,重新将谢良辰的手拉过来捂着:“我让常安去找些御寒的衣物,天气冷了,外面都起了霜,这一路会很辛苦,世叔还有咳疾,不能着凉。” 谢良辰想要开口感谢,最终将“谢”字咽了下去,应声道:“知道了。” 宋羡嘴角扬起露出笑容,只觉得经过这一遭,他们彼此之间又亲近了不少。 谢良辰听到宋羡低声道:“我也想回镇州,回去看看祖母,跟你去陈家村,在东屋里看着你算账目。” 谢良辰心湖不禁起波澜:“不看你的公文?” “看不进去,”宋羡道,“其实之前也是一样,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谢良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受控制的越跳越快,原来早在那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心思,她却还不知晓。 在屋子里的温度继续升高之前,谢良辰岔开话题:“蔡戎已经被押赴京城了吧?” 宋羡点头:“如今瀛州等地的兵权暂且交给了秦茂行,秦茂行及时调兵镇守拒马河立下大功,蔡家的兵马一大部分会留给秦茂行整饬。” 谢良辰道:“前世秦茂行和苏怀清应该都是死于蔡戎之手,现在他们一起拿下蔡戎,也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秦茂行和苏怀清的确帮了大忙,曲承美给宋羡的公文上还夸赞苏怀清,送来八州之地的一些药材还是苏怀清筹来的。 不过那封公文宋羡没有给谢良辰看。 想想前世的那些事,宋羡依旧看苏怀清不顺眼,也许非得等到他与良辰成亲之后,才能有所好转。 不过宋羡也不会埋没秦茂行和苏怀清的功劳,反而会为他们请功,这样一清二白,大家互不亏欠。 宋羡道:“回去之后,苏怀清会上门拜访世叔吧?” 原来沉默了半晌,宋羡在想这件事,谢良辰不禁笑出声:“嗯,会。” 宋羡想了想:“世叔从前是不是见过苏怀清?” 谢良辰道:“见过。” 果然,宋羡想的没错,正因为见过苏怀清,所以才放心这门亲事。 谢良辰道:“我父亲不会为难苏怀清,说到底两家没了婚约与苏怀清无关,说不得还会感谢他,至少苏怀清将我送回了镇州。 也许将来还会与苏家有些来往,反正不准备将女儿交给他,自然也不必有太高的要求。” 其实谢良辰不太明白,宋将军心胸宽广,怎么就在这桩事上过不去了? 宋羡轻声道:“我不是针对苏怀清,我就是怕世叔不喜欢我。” 谢良辰不戳穿他:“那你得多多努力。” “一定,”宋羡眼底笑意加深,“定要让谁也及不上我,你说好不好,阿姐?” ------题外话------ 让我黏黏糊糊地写一章哈! 月底啦,手里还有月票的同学投给教主吧!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三百三十八章拿下 宋羡明明比她大四五岁,这“阿姐”叫的却越来越顺口。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的手慢慢地落在了她腰上,小心翼翼地又靠得她近了些。 “陪着我多待一会儿,”宋羡道,“我给你捏捏手。” 谢良辰道:“一会儿有事的话,虎子会来寻我。” “好,”宋羡道,“那就等到虎子来。” 宋羡说完开始揉捏谢良辰的手指,力道刚刚好,让人觉得很轻松。 宋羡揽着她轻声道:“天冷了,下雪前我得回镇州去。” 谢良辰点点头:“皇帝曾说过打了胜仗会将几个州分给你,至少一两年之内,你要常在八州处置公务吧?” 宋羡望着谢良辰:“你来吗?这里曾是广阳王的属地,你会不会来?” 谢良辰微微一笑:“就算不是广阳王属地,我答应了几个村子要前来帮忙,教他们识药材、熟药材,代州有农户会养牛羊,这个地方也适合放牧,我还想教大家做线穗。” 宋羡道:“你喜欢代州吗?这里有些冷。” 谢良辰没说话。 宋羡低下头看谢良辰,只见她嘴角上扬噙着一抹笑容:“这段日子镇州留下了许多羊毛,都是些不太好的杂毛,里面还可以混一些牛毛、骆驼毛做成毛毡子。” 谢良辰说完看向宋羡的腿:“我做一双毛毡的长靴,宋将军愿不愿意穿?” “穿,”宋羡立即道,“冬日里我天天穿。”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宋羡就这样静静地半搂着谢良辰,揉完了一只手,又去捉另一只。 直到外面传来虎子的声音:“辰阿姐,我们分好药了。” 谢良辰这才站起身。 宋羡低声道:“分完药了,是不是也没有别的事了?让常安说你没在这里行不行?” 当然不行了,谢良辰在离开代州之前,还得照顾几个村子的病患,虎子和几个孩子要与她一起前去,她不见了,虎子就要到处寻找。 谢良辰道:“程将军没四处找你吗?” 军营里堆积了不少公文吧?这个时候,朝廷公文一日会到几封,哪个都需要宋羡亲自查看。 谢良辰道:“晚些时候我去看军中的伤兵。” 去看伤兵,自然也能顺便看看宋阿弟。 宋羡这才不情愿地答应了,松开了手,眼看着谢良辰走出去。 院子里传来虎子欣喜的声音:“阿姐,我们都准备好了,昨天阿姐让背的药材我也会了,不信阿姐考我。” 谢良辰温声道:“好,边走边考。” 两个人渐行渐远,宋羡整理了衣袍也走出来,常安立即跟上前:“京城送来了加急公文,程将军在中军大帐等着您呢。” 宋羡点点头,大步走出了院子。 “宋将军是不是有急事?”瞧见宋羡离开的村民不禁低声道,“刚刚来的时候,看着还挺高兴,走的时候就沉着脸。” “该不会又有战事了吧?” “别说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 “我去问问王里正。” 村民们觉得,这等重要的事,一定要禀告给王里正知晓,宋将军是大齐的主将,从宋将军脸上就能看出福祸。 …… 代州有宋羡戍守,萧兴宗的兵马只敢停留再应县外。 听说三皇子被抓,萧太后立即派出人马前来应县查看情形。 “为何要让三皇子出征,而非是你带兵前去?” 这样的问话,萧兴宗每天都要回答一遍,他没能拿下谢良辰之后,三皇子葛坤的兵马就将他阻拦在灵丘。 萧太后答应带出的兵马全都听葛坤的号令,就算萧兴宗身边还有人手帮忙,却也敌不过那些人。 萧兴宗精神比往常憔悴许多,虽然没有因为征战受伤,却也是眼窝深陷。 萧兴宗道:“我劝谏三皇子不要亲自带兵攻打代州,三皇子却……” 辽国官员冷冷地道:“这么说,萧大人没有错,都是三皇子一意孤行了?” 萧兴宗的义子宗璞忍不住道:“我义父的确劝谏几次,我们皆可作证。” 辽国官员望着宗璞目光中闪烁出几分讥诮的神情:“你别忘了,你可是辽国的臣子,凡事要为大辽思量。” 这话让萧兴宗皱起眉头。 宗璞眼露厉色:“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义父?” 萧兴宗伸手阻止了宗璞继续说话。 几个辽国官员对视了几眼,还是那人开口道:“损失了这么多兵马,就连三皇子也被拿下,萧大人却好端端的,没有伤到半点,我听说齐人打了胜仗之后,宋羡好久没有出现了,昨日萧大人带兵前去,宋羡却亲自站在城楼上,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不是萧大人与宋羡里应外合?帮助宋羡顺利拿下了八州之地?” 萧兴宗道:“宋羡前去,只不过他想要抓我罢了,我归顺大辽,与宋家父子为敌,安插眼线在宋家军中,宋羡早就想要除掉我。” 萧兴宗虽然这样说,但他知晓辽人一定不信,当他看到宋羡站在城楼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宋羡的用意。 宋羡就是要让辽人对他起疑,此举简单却十分有效。三皇子被擒,萧太后向他问罪,眼下又多了猜忌,只怕他在辽国没有了立足之地。 萧兴宗站起身:“我与诸位大人是在商议如何才能救回三皇子,大人们想要治罪我,也不急于一时。” 萧兴宗说完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军帐中官员话音刚落,萧兴宗就被军头拦住。 萧兴宗皱起眉头。 “太后娘娘担忧三皇子安危,心急如焚,我劝赵大人还是不要浪费时间。” 之前辽人恭恭敬敬唤他一声“萧大人”,如今恢复了他的本姓,一个个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这是早就盼着有这一日。 萧兴宗深深吸一口气,却忍不住喉头一痒,一阵咳嗽。 “赵大人还要多多注意身子,”官员道,“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回到都城,仔仔细细禀告此事,赵大人没有来大辽之前,也是齐人一员猛将,为何与高豫兵马联手,却还拿不下一个代州。” 宗璞听到这话,又要上前与官员争辩,却听到外面一声惨呼,紧接着宗璞看到一脸鲜血的胡古冲了过来。 胡古口吐鲜血:“义父,小心,他们要向义父动手……” 第三百三十九章亲昵 萧兴宗看着倒在地上的胡古,胡古受伤太重,身上还在往外冒着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宗璞也不可能护着他离开。 萧兴宗转头看向辽国官员:“你们想要杀我?” “不敢,”辽国官员冷声道,“太后有旨,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要将赵大人关押,赵大人也要见谅,关乎于三皇子的安危,我们也不敢大意。” 辽国官员说完又挥了挥手,围着萧兴宗的人上前。 打斗的声音立即在军帐中响起,辽国官员看着这一幕说说笑笑,脸上满是轻佻的神情。 宗璞先倒下,然后是被制住的萧兴宗。 “带下去吧,”辽国官员道,“别怠慢了赵大人。” 萧兴宗被人压着走出军帐,身后听到辽国官员嬉笑的声音:“什么十三太保,我呸,真当自己是我们辽人?不过就是太后娘娘的一条狗。” 萧兴宗向代州关卡看去,仿佛能瞧见站在城楼上的宋羡,他筹谋了十几年,竟然要栽在宋羡手中。 萧兴宗眼睛中透出一股的恨意。 …… 谢良辰走进军帐时,宋羡还没看完公文。 一股饭菜的香气传来,谢良辰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宋羡走过来,拉住了谢良辰的手:“这么凉?我不是让常安传话了,让你不要过来,一会儿我去村子里看你。” 谢良辰自然有别的事要做,她带着村里人煮洗、晾晒那些包裹伤口的布条,下午的换药的时候,刚好送过来。 谢良辰正要与宋羡说话,就发现宋羡正定定地瞧着她。 “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惊呼。 谢良辰感觉到腰间一紧,双脚离地,已经被宋羡抱了起来,再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了桌案上。 宋羡弯腰搬来炭盆,放在谢良辰的脚下。 很快,谢良辰就感觉到一双脚被温暖包裹。 冷风吹着军帐发出响动,帐子中却感觉不到半点的寒意。 宋羡好不容易才将手挪开,从前就看着她身形纤细,如今发现那腰身盈盈不及一握,身上更是轻,仿佛不比他那支铁枪重多少。 两个人离得格外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谢良辰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宋羡。” 谢良辰看他半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开口喊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宋羡的心神仿佛都为之一荡,他倾身过去,亲吻了她乌黑的发顶。 谢良辰略有一些惊愕,宋羡动作很轻,但是她却好像能感觉到所有细枝末节似的。 他的嘴唇微微下移,温暖的触感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心跳声更快了些。 “噗通”“噗通”震耳欲聋般,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谢良辰伸手忽然抵住了宋羡的胸口,这次她真正切切地感觉到,宋羡那颗心在她掌心下,跳得又快又重。 她就像是被灼了一下,刚想要将手挪开,宋羡的手掌却在这时候压下来,两只手交叠着重新按在他胸口上。 他唇继续往下,落在了她的眉心、鼻梁上。 “宋羡。” “宋羡。” 谢良辰的声音渐渐急切,宋羡最终停下,只是倾身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竭力地压平,却依旧显得沙哑:“就抱一会儿。” 谢良辰脸颊通红,半晌又开口:“饭要凉了,村民们好不容易打到的野鸡,炖了许久,不要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我吃,”宋羡道,“都吃光。” 宋羡起身搬来椅子,将他甲胄外的披风扯过来垫在椅子下。 谢良辰经过了一次,自然知晓宋羡的意图,不等宋羡转身过来抱她,她就自己从桌案上跳下来。 宋阿弟突然被夺走了一个搂抱阿姐的环节,略微有些失望,不过想想自己刚才过分的举动,着实不敢得寸进尺。不过瞧着谢良辰要将披风拿起来,他开口道:“军帐里湿冷,披风洗干净了,直接坐无妨。” 她是嫌弃披风吗?她是觉得…… 谢良辰看到宋羡那执拗的目光,心中叹气,唉,算了吧! 野鸡肉煮的汤饭,用的不是黍米而是粟米。 宋羡先盛了一碗送到谢良辰面前,然后才盛了自己的坐过去。 谢良辰与父亲一起吃了饭食,不过看着宋羡不肯动箸,只得陪着再吃一顿。 吃过了饭,宋羡才道:“关卡那边传出消息,萧兴宗被关押了。” 宋羡有意放了消息去辽国,如今留着三皇子没有动,是想要用三皇子换萧兴宗,虽然这话不是出于大齐朝廷之口,但萧太后不敢冒险,自然会将萧兴宗看管起来。 这件事告一段落,宋羡道:“朝廷的赈济粮也快要到了,接下来就要让衙署核对户籍,开始放赈。” 谢良辰没想到会这么快。 宋羡笑着看谢良辰:“今天我去了附近的几个村子,听说你要回镇州,村民们不免有些难过,玉娘她们安抚大家说,你定然会回来。” 宋羡说到这里,眼睛一亮:“我其实很想走过去与他们说,过阵子我定会将辰阿姐带回来。” 镇州村民们已经在收拾行装,一日之后,他们就会启程回到镇州。 知晓就要分开,宋羡格外的黏人,在军帐中与谢良辰说了好一会儿话,又亲自将谢良辰送回女眷住的院子里。 直到谢良辰吹了灯,站在院子外的宋羡才转身离开。 谢良辰长长地舒一口气,想到方才宋羡那冒失的作为,脸颊又悄悄地红起来,一片滚烫。 …… 谢绍元、谢良辰带着镇州村民们启程离开代州。 代州的百姓一早就前来送行。 一直将他们送出十里。 张老将军这次没有跟着一起同行,代州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帮忙,来日方长,张老将军心中有底,眼下帮宋羡一起稳住八州才是最要紧的。 宋羡带着一行人马跟随。 出了代州之后,谢绍元终于忍不住前去寻宋羡:“回去吧,关卡外还有辽人的兵马,朝廷驻军没来之前,你不宜离开太久。” 宋羡看向不远处的谢良辰。 谢绍元道:“有我在,不会有什么差错。” 第三百四十章回家 镇州村民们再往前走时,宋羡没有跟随,而是让常悦、常同带人一路保护。 走过了长长的官路,谢绍元再往回看的时候,还能瞧见宋羡模糊的身影。 谢绍元心底又叹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快走几步,与谢良辰拉开了距离。 谢良辰这才转身向后看去。 陈仲冬偷偷看了一眼阿姐,结结巴巴地道:“姑……姑父,您……怎么……上……上这边来了。” 谢绍元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他记得仲冬一开始不结巴啊?不知什么时候还添了毛病。 “没事,”谢绍元道,“看你们几个探路累,过来陪陪你们。” “哦……哦……哦……”陈仲冬道。 怎么一个字还能结巴三次?谢绍元忍不住道:“你这口吃的毛病是什么时候来的?小时候就有?还是这段日子跟谁学的?” 陈仲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量片刻撒了个谎:“学……学的。”村子里有条大黄狗,瘦的摇摇晃晃,屁股的毛都掉光了,总一个声音叫个没完,好像有点口吃。 “改了吧,”谢绍元道,“将来还要成家,这样可怎么得了。” “好,”陈仲冬干脆地道,“我改。”其实只要没看到阿姐和宋将军互相递眼色,他就不结巴。 谢绍元讶异:“这就好了?” 大家都很想家,天气虽然冷,但大家内心火热,每天急着赶路,等看到眼前熟悉的大山,所有人都欢欣雀跃。 不知是谁先对着山脉挥了挥手:“我们回来啦。” 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大喊起来。 谢良辰陪着谢绍元站在那里眺望远方,仿佛能透过大山看到远处的陈家村。 谢绍元眼睛一热,竟然有些近乡情怯,他一时停住了脚步,耳边响起当年陈老太太对他的嘱托,让他照顾好妻女。 可是…… “爹,”谢良辰低声道,“外祖母等着我们回去呢,咱们走吧!” 谢绍元应了一声点头:“走。”这些年他一直没脸回去面对,现在看着女儿,想想失去的这些岁月,他忽然又释然了,他错过太多,不能再浑浑噩噩地下去,以后的日子应该陪在他们身边。 谢良辰道:“爹爹,我一直没跟您说二叔的事,还有谢氏族里……” 谢绍元没有听谢良辰继续说下去,而是道:“回到镇州之后,我去一趟族中,将你祖父给我留下的财物、田地、房屋都拿回来。” 谢绍元说的是谢良辰没能从谢氏带走的那一份。 谢绍元接着道:“拿了东西就搬去陈家村,等到天暖和了,就将你祖母的院子扩出去,或者在旁边另盖两间屋子,让子庚跟着我住。” 谢良辰点头,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一样。 陈咏胜走到谢绍元身边:“过了前面的山就能看到村子了,今天晚上我们怎么也得回村里住。” 陈咏胜说完担忧谢绍元的身子:“姐夫身子怎么样?还能不能撑得住?” 谢绍元道:“走这点路不算什么,我也想早些到家。” 陈咏胜道:“那我们就快走几步。” …… 镇州,陈家村。 陈老太太坐在宋家的马车里,一边与宋老太太说话,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宋家家将传回消息,谢绍元、谢良辰带着村民们回来了。 这一路有惊无险,村子里的人手没有折损。 陈老太太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听说女婿还活着,也是连着几天都没能睡着觉,天天在炕上烙饼。 陈子庚因为听不到祖母的小呼噜声,也睡得不安稳,在东篱先生那里不敢打瞌睡,从先生院子里出来就跟霜打了似的,蔫头耷拉脑。 这样的情形也不光是因为夜里没睡好,还有一个原因是想阿姐。陈子庚知道姑父能回来阿姐比谁都高兴,但没有姑母的消息,是不是姑母已经不在了?阿姐定然特别难过。 可惜他不在阿姐身边,否则就能好好安慰阿姐。有了这次的前车之鉴,陈子庚暗下决心,下次阿姐再去八州之地,他必须要软磨硬泡跟着一起去。 宋家家将送来消息,陈子庚和几个村子的半大小子就结队迎出去十几里。 归乡的队伍绕过大山,这些小子们就纷纷瞧见了。 “回来了,回来了,”黑蛋大喊大叫,“最前面那个定然是俺爹,旁边那个……就是……应该就是姑父。” 陈子庚拍了一下黑蛋的脑袋:“胡说什么,那是四叔,四叔后面那个才是姑父。” 两伙人终于遇到一起。 谢绍元看到了跑过来的几个孩子。 陈子庚走在前面,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站在谢绍元面前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姑父。” “这是子庚吧?”谢绍元道。 陈子庚点点头:“是。” 陈子庚与谢绍元还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却从来没有断开过,互相惦念,互相牵挂,见了面之后,也就顺理成章的亲近。 谢绍元弯下腰,伸手搂了搂陈子庚。 陈子庚又喊了一声:“姑父。”眼圈有些发红,这些年姑父太不容易了,祖母和阿姐也不容易,终于将人盼了回来。 陈子庚道:“姑父,到家就都好了。” 谢绍元应了一声,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迎他归家。 陈子庚离开了谢绍元的怀抱,又扑过去抱住谢良辰:“阿姐,我们都想你了。” 短暂的相聚之后,大家一起往回走。 村子里还有许多人都望眼欲穿。 陈子庚道:“你们走了之后不久,镇国将军就让人送来了米粮,说我们为朝廷兵马凑军备渡过难关,只要有了粮食就还给大家,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宋家军将蔡戎的人赶出镇州之后,我们就回村子里了,先生让我们再将地里的农物和药材捡一遍,村中粮食不宽裕,先生就让大家将粮食都放在一起,饭也都一起吃,这样粮食能吃多少日子,算的更加清楚。” 总之在家的日子比去八州之地的人要好过的多。 陈子庚看向旁边的田承佑:“田家也没事,田阿姐也常来陈家村。” 田承佑点点头,他们这趟也不白跑,手底下这些伙计全都长了见识,除了瘦了点没别的毛病,见过大世面的人,将来放出去就能独当一面。 苗子贵摸着头,想要问黑蛋几句话,却又因为有陈咏胜在,不敢随便开口。 “路边那么多人呢,”陈咏胜的声音响起,“这是全都出来接我们了?” ------题外话------ 这个月就要结束了,手里还有月票的亲们,投给教主吧! 特别感谢~ 第三百四十一章欢乐 来迎接归家队伍的不止是几个村子的村民,还有镇州知县、县尉等官员。 曲承美站在最前面,看到陈咏胜等人之后,他快走几步上前。 众人向曲知县见礼。 曲承美目光落在谢绍元身上:“这位就是谢大老爷吧?”他事先接到了消息,镇州去往八州之地的村民和商队他都认识,唯有谢大小姐身边这个人看着眼生,那一定是素未谋面的谢绍元。 谢绍元上前再次向曲承美行礼,曲承美哪里肯受,幸好他腰还不算老,这一揖比谢绍元弯得更低些。 “宋将军公文上交待了,这次能够打个胜仗,多亏了大家运送的军备。”曲承美身为镇州父母官,就算宋将军有些话不宜与他明示,但他也能从来往的文书中发现些蹊跷,伪王有意将一些消息散开,关于陈家村和谢大小姐的传言,听到的人不在少数。 曲承美不会在这时候去打听真相,涉及到这样的秘密,时机到了自然清楚,他只要做好自己手里的事。 他会对谢绍元这般恭敬,与这秘密固然有些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陈家村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爹。” “大哥。” 周围喊声传来,大家脸上满是欢喜。 曲承美看得眼睛有些发酸,还好,一个都不少,虽然看着瘦了些,像是逃难的流民,好好吃几顿饭,睡几天就能好起来。 继续往前走,谢良辰就瞧见了宋老太太的马车。 宋老太太和陈老太太被人扶着从车上走下来。 谢绍元收起了脸上那谦和的笑容,一步步向陈老太太走过去。 陈咏义也要跟着上前,就被陈咏胜一把拉了回来,这样的时候,当然不能过去打扰。 谢绍元先向宋老太太和陈老太太行了礼,然后郑重地向陈老太太叫了一声:“娘。” 陈老太太眼睛晶亮,露着豁牙笑道:“回来就好,回来我就能安心了。” 谢绍元伸手搀扶起陈老太太,看到良辰只觉得一晃眼孩子长那么大了,看到陈老太太这一刻,心中一揪,发现眼前的老太太是那么苍老,背不知道什么时候佝偻了,牙也没了,脸上满是皱纹,人看起来又矮又瘦。 谢绍元努力压制着胸口的酸涩,这些年他失去的不止是自己的时间,还是身边的亲人们。 “他们这么长途跋涉的回来,别再拉着他们在这里说话了,”陈老太太下令,“回村子里,让他们好好歇一歇。” 知晓归家的队伍今天能到,几个村子一商量,就在陈家村准备了饭食。 陈老太太这么一开口,陈家村的人不敢怠慢,麻利地安排众人进村。 “良辰啊,”宋老太太拉着谢良辰的手,“瘦了不少。” 这样想着,宋老太太对自家孙儿就不满意起来,也不知道孙儿怎么照顾的,好在看起来没有受伤。 谢良辰笑着道:“走得路多了些,歇几天就好了。” 谢绍元感谢宋老太太:“还劳烦您过来相迎。” 宋老太太笑道:“如今我来陈家村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家中孩子回来了,我也得这个机会出来走动走动。” 谢绍元想到宋羡说的那些话,宋老太太果然心中有数。 回到村子里,谢良辰忙去拜见东篱先生和许汀真,他们不在村中这些时日,多亏了两位先生帮忙操持。 陈咏胜看着眼睛红了的高氏,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捏了捏高氏的手:“哭什么,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陈咏义也与媳妇去旁边说话。 苗子贵去见过了姑姑,然后在人群中找到了陈玉儿,陈玉儿刚准备上前说话,就被村中的女眷拉走了。 苗子贵虽然有些失望,不过心中仍旧欢喜。 陈初二和陈仲冬也与家中人团聚在一起,陈仲冬的娘觉得自家儿子话有些少了:“这是咋了?在战场上吓着了?晚上的时候我求求笤帚精,把魂儿给你收一收。” 田承佑将这一路的惊险讲给田卉珍和在家的伙计们听。 总之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避开了人群,陈老太太和谢绍元进了屋子,陈子庚见到祖母拎了小棍儿,快步走出去将门关好了。 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绍元撩开袍子跪下,陈老太太的小棍儿就落在了谢绍元身上。 陈老太太眉毛都竖起来:“既然没有事为何不归家?不认我这个娘了是不是?” 谢绍元哑着嗓子道:“不是。” 陈老太太又打了一下,棍子挥得虎虎生威:“我这把老骨头了,见过多少风风雨雨,还怕你牵连?一个人躲起来做什么?还想要刺杀萧兴宗?” 谢绍元低声道:“娘,是我错了。” 陈老太太哼一声:“你是错了,你是我的女婿,还是辰丫头的爹,子庚的姑父,村子里有多少人都惦念着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如此荒唐,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若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面,别想我再认你这个女婿。” 谢绍元心中一着急,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往后不会了,娘别动气,伤了身子。” 陈老太太擦了擦眼角,将木棍儿放在桌子上,脸上都是威严:“家中还有那么多小辈,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再让我知晓你胡来,以后就莫要跪在我面前。” 谢绍元向陈老太太恭敬地施礼:“不敢了。” 陈老太太怒气这才消散一些:“起来吧,将袍子整理好,不要出去丢人。” 谢绍元应声。 陈老太太这才背着手走了出去。 望着陈老太太的背影,谢绍元此时此刻心中异常的温暖,这才是他熟悉的岳母,这几下打,看起来厉害,落下来时极轻,嘴上说着严厉的话,处处都是对他的关切,只有在家中才会被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呵护,他是个有福气的人。 宋老太太笑看着陈老太太背着手走回来,看来家里的事是解决好了,等到陈老太太坐下,宋老太太伸手将热水向前递了递:“喝点水吧!” 说完话,宋老太太叹了口气。 陈老太太不禁道:“您这是怎么了?” 宋老太太笑道:“看着陈家村热热闹闹的真好,我那家中还有一大摊子糟心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理清楚,这样想着我就不想回去。” 陈老太太知晓荣氏和宋裕的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老太太目光微深:“那也得看让谁来念。”荣氏和宋裕的事是没办法,但她的孙媳妇……若是有人能帮忙念经,离家中办喜事也就不远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熟悉 分别之后的第一次家宴。 几个村子将攒下的鸡蛋都拿出来,平时不舍得,现在团聚了,可劲儿吃。 小孩子们拿着刚煮出来的鸡蛋,塞给家里的大人。 大人硬给塞了回去,还叨咕着:“吃,今天都能吃饱。” 鸡蛋揣在手心里,烫的孩子们直吸气,但也不舍得放下。 陈仲冬咬了一口鸡蛋,想起了代州那些大人、孩子们,一个个饿的不行,却也不肯吃给伤兵的饭菜。 眼看着陈仲冬眼睛通红,黑蛋凑过来道:“仲冬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陈仲冬道,“想到代州百姓不容易,将士们也不容易,宋将军伤成那样,都晕过去好几天,醒过来也吃不上鸡蛋,常大人好不容易找来了几个,宋将军还要留给阿姐。” 陈仲冬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将实话说了出来,他只是往屋子里送点热水,没有偷偷看宋将军给阿姐剥鸡蛋。 话说完了,陈仲冬慢慢地将一个鸡蛋吃完,不知道代州的虎子他们现在能不能吃饱饭了。几个村子都被祸祸的够呛,住在漏风的房子里,冬天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孩子们围在陈仲冬身边听着,还想让陈仲冬多讲讲代州的事,就被一股香气引着纷纷转过头。 只见阿姐手里拿着刚刚出锅的稻米饼,黑蛋几个口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谢良辰看向陈仲冬:“好了,先不要想那么多,你多吃点养好身子。”这次长途跋涉路上也是很艰辛,大家都需要歇一歇,她怕陈仲冬想的太多,连稻米饭都不舍得吃了。 几个孩子也听得入神,一个个偷摸将鸡蛋往腰里塞,这是想要藏起来慢慢吃。 “鸡蛋不能留,”谢良辰嘱咐道,“放的时间久了,要吃坏肚子。” 众人忙应声,都纷纷将鸡蛋掏出来。 谢良辰将稻米饼分下去,孩子们拿起来咬上一口,眼睛跟着发亮。 对,就是这个味儿没错,阿姐回来真好! 陈子庚站起身随着谢良辰去了灶房,帮忙添柴、端盘,然后将剥好的鸡蛋送到谢良辰面前。 “我也剥鸡蛋给阿姐吃。” 听着阿弟脆生生的声音,谢良辰想起宋羡留鸡蛋给她的事,不禁脸颊微微发红。 陈子庚瞧着阿姐的模样,心中盘算着,是不是将军阿哥有长进了?不知道阿哥什么时候才能搬进陈家村。 陈子庚心里焦急却又不能开口问,磨蹭半晌才道:“我听二叔说,辽人差点攻入代州,还好将军阿哥及时赶到,仲冬哥方才又说阿哥晕厥了,现在阿哥如何了?” 谢良辰点点头:“之前为了救我受了重伤,眼下已经无碍了。” 陈子庚为宋羡揪心,不过看着阿姐提及阿哥时神情柔和,忍不住为阿哥说好话:“将军阿哥对我们陈家村不错,对阿姐也好。” 谢良辰心里一阵乱跳,自从跟宋羡表明心思之后,别人提及宋羡,她总要多想一些,阿弟随便一句话,就让她觉得异样。 “快去吃饭吧。”谢良辰道。 陈子庚道:“这汤就要熬好了,我跟阿姐一起吃。” 谢良辰看着阿弟的头顶,她怎么觉得阿弟刚才的话意有所指,出去一阵子,回来之后发现阿弟比从前更聪明了似的。 这顿饭从天亮吃到天黑。 陈老太太带着谢绍元和谢良辰一直将宋老太太送到村口。 宋老太太拉着陈老太太道:“这两日我还要来,你可不要嫌我烦。”今天是陈家村团圆的日子,她不好喧宾夺主,但还会另选日子正式拜访。 陈老太太应着:“那怎么会。”她总觉得宋老太太今日这话说得十分郑重。 等到宋家马车走远了,陈老太太让谢绍元扶着回到院子里,收到谢绍元活着的消息,陈老太太就让村子里的人帮忙在主屋旁又盖了一间屋子,屋子里盘了火炕。 陈老太太道:“以后你就带着子庚住在这边。” 谢绍元路上还想着做这些,没想到老太太早就准备齐全,脸上露出笑容,心中百感交集。 陈子庚过来抱住谢绍元:“以后我就与姑父一起睡了。” “好,”谢绍元将陈子庚抱上了炕,“往后铺炕都归你。” 谢绍元说着拍了拍陈子庚的屁股:“这么大了不尿炕了吧?尿炕可要跟姑父说,免得咱爷俩儿没有褥子铺。” 谢良辰没忍住笑出声。 田卉珍父女还没有走,谢良辰和陈子庚将两个人请进院子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田卉珍对代州的事也很好奇:“听说那一仗很惊险,大家都受了伤。” 谢良辰点头。 田卉珍道:“宋将军都带着伤上阵,更别提他身边的人了。” 谢良辰道:“程将军也一样,箭矢擦着他耳边过去,肩膀也被砍了一刀。” 田卉珍惊呼一声:“那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谢良辰没想到田卉珍反应会这么大:“伤口虽然长,幸好没有太深,不至于伤及筋骨。” “那就好。”田卉珍回一句,发现谢良辰正定定地瞧着她。 田卉珍硬着头皮道:“怎么了?” 谢良辰道:“你认识程将军?” 田卉珍抿了抿嘴唇:“见过两面,没怎么说过话。” 谢良辰试探着道:“还说过话?什么时候?” “你去邢州那一次,”田卉珍目光略微有些闪躲,“闹了些误会,我将他当做了小贼,差点打了他一鞭子。” 谢良辰道:“然后呢?” 田卉珍道:“没有了,就这些。” 话这样说着,田卉珍却有些坐不住了,刚好听到田承佑起身告辞,田卉珍也急忙道:“你们早些歇着,明儿有空了我再来。” 谢良辰没有急于探听内情,她与宋羡的事也还没有告诉田卉珍。 田家父女离开,陈咏胜也被黑蛋搀扶着摇摇晃晃往家去,今天高兴村中好几个人都喝多了。 尤其是陈咏胜,这是他做里正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家宴上又多了一个人,一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屋子里就剩下祖孙三代,谢绍元就要与陈老太太仔细说说这些年的经历,还有八州那边的情形。 话才说到一半,大门就被人扣响了。 陈子庚下地去开门,就瞧见陈咏胜满脸怒气地走进屋。 见到陈老太太和谢绍元,陈咏胜就开口道:“大娘,姐夫,你说这算什么事?那个苗子贵,天天围着我转,‘叔’‘叔’地喊个不停,还给我揉肩、上药,对我这好那好,原来是惦记着我家玉儿。” 谢绍元“啧”了一声,好熟悉的味儿。 ------题外话------ 这熟悉的配方!全天下老丈人都知道。 最后一天啦,还有月票的亲们不要浪费,投给教主吧。 万分感谢。 第三百四十三章大事 陈咏胜将弟弟家的女儿当自己亲生闺女护着,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被那小子糊弄了。 陈咏胜坐在炕上仔细地跟谢绍元说着:“我这不就成了引狼入室?好几次都将苗子贵叫到屋子里说话……那时候他准就不怀好意了。玉儿将来是得说门亲事,但……这也……在我眼皮底下动坏心思。” 陈咏胜琢磨了半晌看向谢绍元:“姐夫,这事若是轮到你头上,你生不生气?是不是得打那小子几棍子?” 谢绍元还没说话,陈老太太道:“你动手了?” 陈咏胜挺直脊背:“动手了,正好黑蛋拿着棍子进屋耍,我一把夺过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好几下。” 陈咏胜又去看谢绍元:“这要是换了姐夫,姐夫打得更狠。还不得掐脖子啊?”当年他可是亲眼看到姐夫是怎么被打的。 谢绍元皱起眉头,他没打,更没掐脖子。 陈咏胜接着道:“辰丫头还没说亲呢,玉儿年纪比辰丫头还小,这么早就将孩子嫁出去,万一将来受了委屈,我对不起我弟弟一家。” 谢绍元觉得今晚陈咏胜过来就是为了扎他的心。 陈咏胜偏偏没有注意到谢绍元的神情:“姐夫你说,我眼神儿是不是不好?怎么就没发现呢?” 这次谢绍元回答的很快:“是不好。”宋羡整天在陈家村来来去去,陈咏胜还不是没瞧出来? 即便到了现在,陈咏胜还觉得没人惦记着良辰。 陈咏胜没有得到安慰,借着酒劲儿埋怨地道:“辰丫头还没说亲,姐夫你不懂我的心情,苗子贵看着是不错,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对玉儿好,我若是不压着他,让他轻易就将人娶走了,不放在心上可怎么办?” “玉儿那孩子性子本就软,跟在良辰身边之后才好了些,去了夫家受了委屈也不敢提,我又不是她亲爹,她……” 这下换陈老太太想要敲陈咏胜了,她眼睛一瞪:“不是亲的就不给姑娘撑腰了?玉儿没有那么傻,真的受了委屈会回娘家求助。” 陈咏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被陈老太太这样一训,立即老实了:“刚从代州回来,连口气都没让我缓缓,就出这么大一桩事。” 谢绍元道:“没在战场上与你挑明就算不错了。” 陈咏胜听到这里不禁道:“姐夫,你咋心那么狠?多亏苗家没有早就备好了礼物,准备明日来提亲,还给我留点时间思量。” 谢绍元长长地叹口气,喝醉了的陈咏胜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恼人。 见到陈咏胜这般模样,谢良辰和陈子庚就躲去了东屋,免得明日陈里正酒醒之后,见到两个孩子觉得害臊。 不过陈子庚来来回回跑两趟,屋子里说了些啥,他一字不落地听个清清楚楚,然后回报给谢良辰。 “阿姐,你说二叔咋那腻歪,非让姑父帮他一起相看相看苗子贵,那还怎么相看?陈家村里随便找一个人都认识苗大哥,”陈子庚道,“这要是我,就问玉儿姐,玉儿姐愿意就行,不过有一点,不能搬出陈家村,不管是谁都得来陈家村住。” 谢良辰不禁笑了。 陈子庚拉住谢良辰的袖子:“阿姐,你说对不对?陈家村那么大的地方,在哪儿不能建几间房子,这样一来二叔就不用担心玉儿姐受委屈了。” 谢良辰仔细思量,苗子贵父母好像早就没了,身边最亲的就是苗婆子这个姑姑,不过苗家人做什么打算,谁也不知晓,谁也没法给别人拿这个主意。 谢良辰看向靠在她身边的阿弟:“这些事有二舅舅呢!”看二舅今天的反应,也知道会仔细为玉儿做打算。 姐弟俩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苗子贵的声音:“陈婆婆,谢阿叔,我来看看二叔怎么样了。” 谢绍元撩开帘子吩咐苗子贵进屋:“喝多了,将他搀扶回去吧!” 苗子贵应声进门,弯腰给陈咏胜穿鞋,陈咏胜还不肯,谢绍元就在一旁看着,直到苗子贵将陈咏胜当做宝贝儿似的“捧走”了。 这爷俩走了一路,互相早就有了了解,陈咏胜虽然一时没回过神来,但苗子贵依旧笑着与他说话,两个人已经很亲近了。 趁着谢良辰和陈子庚还在东屋,陈老太太看向谢绍元:“你动手了吗?” 谢绍元叹口气:“没有,看他刚打完仗,一身的伤,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谢绍元搀扶着陈老太太在炕上坐下。 果然。 谢绍元这句回答,让陈老太太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即便早有准备,陈老太太还是不免沉默了半晌:“也不怪大家看不出来,那孩子在人前从来都是一脸正气、生人勿进的模样,要不是宋老太太几次试探,我还不能往那方面去思量。” 陈老太太又望着谢绍元:“确定了?” 谢绍元点头:“宋羡与我直说的,而且在代州时,他为了护着良辰差点没了命,看来他有这个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谁叫自己家的姑娘长得好呢? 陈老太太道:“那孩子也是心思藏得深,真看不出来。他祖母还说他,木头桩子一个,只会看书打仗。” 陈老太太自己也曾有种错觉,觉得宋羡就是那庙里摆着的泥胎神仙,不管谁在面前拜,都不会动心。 陈老太太道:“我也看走了眼啊。” 陈老太太顿了顿又道:“良辰乐意吗?”看女婿的样子,外孙女八成乐意,要不然女婿早就回绝了。 谢绍元颔首。 陈老太太松口气,自家外孙女也算有眼光吧,宋羡一表人才,将镇州、赵州治理的这么好,如今又打赢胜仗,收回八州之地。 每次宋羡来村子里,村中的半大小子都围着他,就盼着宋将军能教他们弯弓射箭,黑蛋几个做梦都想着去军中戍边。 就连陈咏胜,之前说起宋家军也是满口夸赞。 想想这些,陈老太太的情绪就平稳了不少。 “宋羡那孩子也是不容易,”陈老太太道,“十五岁就入军营,有今日靠得都是自己的本事,听说十几岁的时候还被辽人暗算,差点死在海上。” 谢绍元道:“就是那次,我们在海上救了宋羡。” 陈老太太没想到:“还有这一遭?” ------题外话------ 十二月份第一天,求月票啦,亲们。 第三百四十四章寻保山 陈老太太听谢绍元将那时候的事说了一遍,想及女儿也死在那一天不禁长长叹口气。 陈老太太道:“也是一段善缘。” 谢绍元应声。 陈老太太想到宋老太太说这两日要再来拜访:“既然宋羡与你说了,想必也写信禀告了家中长辈,你也要有些准备。” 两个人话说到这里,陈子庚刚好推门进屋。 “天不早了,”谢绍元弯腰将陈子庚抱在怀里掂了掂,“准备准备也该歇了。” 陈子庚笑着伸手搂住谢绍元的脖子,两个人边说话边向外面走去。 陈子庚道:“姑父也高。” 谢绍元听到话中的意思:“还有谁高?” “将军阿哥高,”陈子庚道,“阿哥也这样抱过我,还背着我去净房。” 谢绍元道:“夜里去的?” 陈子庚应声。 谢绍元笑道:“怕你尿炕。” 两个人径直去了灶房,谢良辰煮好了水,谢绍元用盆子打了热水给陈老太太泡脚。 陈老太太撵谢绍元走:“快走吧,我自己能洗。”没有谁让姑爷打水给洗脚的。 陈子庚在旁边道:“我帮忙还不行吗?姑父打水,我给祖母洗。” 谢良辰站在门口,看着父亲蹲着侍奉外祖母,阿弟在旁边跟着说笑,脸上不自觉地也挂上了一抹笑容。 灶房里又烧好了一锅水,留给常悦他们用,谢良辰这才回屋子里歇下。 吹熄了灯,又听见外祖母打着小呼噜的声音,谢良辰觉得一切终于都安稳了 …… 宋家。 天刚亮宋老太太就起身带着人去库里走了一圈,其实正式去陈家村拜会的礼物她都准备齐全了,那些礼物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不过每次细想都觉得还不够好。 “还是别拿那些布帛了,这不是催着人做女红吗?”宋老太太道,“哪有时间做那些,到时候我们都给做好就行了。” 管事妈妈直笑,就算日子定得早,也要明年才能将人娶回来:“您别急,都来得及。”这不才要走第一步吗? 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就瞧见宋启正快步进了院子。 宋启正先向宋老太太请了安,这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借着阳光,宋老太太看过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儿子鬓角已经花白,额头、眼角都有了皱纹。 到底是亲生的,宋老太太不禁一阵心软,不过又恨他自己不长进,将家里弄成这般样子,只能自作自受,当年冤枉了冯氏和她义兄,就是一切祸端的开始。 “母亲,”宋启正道,“您是在为羡哥儿准备礼物?” 宋老太太虽然没有与宋启正直言,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这府里有什么动静,宋启正都能知晓。 宋老太太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应声。 宋启正道:“是陈家村的谢大小姐吗?” 宋老太太点头:“还不知人家肯不肯答应。” 宋启正沉默片刻,本来他想与母亲说说谢大小姐的身世,广阳王的外孙女,这身份恐怕日后会不安生,但是想想自己选的荣氏,私通萧兴宗,与辽人联手陷害宋羡又谋害亲夫,想要扶宋裕上位。 这蠢人一直以为辽人是在为她办事,直到被辽人一路挟持逃窜……受尽了折辱,虽然现在没死,却也是半疯癫,在大牢里整日叫喊不停。 她生的两个儿子,宋旻已经死了,宋裕也难逃国法。 他有什么立场质疑宋羡?再说以宋羡的脾性,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宋启正道:“既然宋羡都想清楚了,我就去请个保山前去。” 宋老太太做好准备,等着宋启正询问,不料宋启正没有多言,这是受了挫折之后有了长进?不再刚愎自用了? 宋老太太道:“你要请谁来?” “因为蔡戎的事,平卢节度使刚好在冀州,”宋启正道,“我现在前去,晚上就能将人接来,明日就可去陈家村。” 宋老太太点头:“我算了明天是好日子。” “事不宜迟,”宋启正站起身,“我现在就去。” 眼看着宋启正离开的背影,宋老太太叹口气,如果没有误会冯氏,没有赵兴宗故意挑拨,这一家人该多好?不至于弄成现在的模样。 好在羡哥儿肖母不肖父。 宋老太太也让管事妈妈搀扶起来:“走,去给羡哥儿母亲上柱香,告诉她这桩好事。” 路上宋老太太又跟管事妈妈念叨:“你说那头面良辰能喜欢吗?虽说看着显得老气,眼下都时兴掐丝的,可那套是宋家祖宗传下来的,这么大的事应该选它,日后再去定做些别的样式。” 管事妈妈笑着道:“是该选那一套。”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老太太觉得自己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多少年了都没有这么身心舒畅。 宋老太太心中默默叨念着,这门亲事可要顺顺利利地才行。 …… 谢良辰睡了个好觉,起了床就去熟药所里忙碌。 “代州山上有许多柴胡,”谢良辰道,“柴胡的价钱一直不错,我们这边适合种的药材,那边看样子也没问题。” “还有不少的桑麻,明年也能养蚕。” 许汀真许久没回去了,从谢良辰的只言片语中想起了不少从前的事:“八州土地不小,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好在有镇州、赵州在前,还能有个比照。” 镇州先趟出了路子,加上整个大齐四处建官药局,少不了用药材。 谢良辰道:“眼见就是冬天了,做不了别的,但也不能等着,总要先教会大家做线穗。”在代州时谢良辰就想过这桩事,准备让柳二娘回代州去。 谢良辰看了一眼坐在外面挑药材的狗子,或许明年天气好了,狗子也能跟着回去走一圈。 这么一想还有许多事要做。 谢良辰与许汀真说完话,正要去织房看看,就瞧见了跑过来的陈玉儿。 陈玉儿一张脸绯红,抿着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良辰低声问。 陈玉儿拉着谢良辰走到角落里:“阿姐都知道了吧?” 谢良辰有意逗她:“知道什么?” 陈玉儿咬了咬嘴唇:“苗子贵……我……” 谢良辰点了点头:“嗯,知晓了。” “我刚刚听苗子贵提及这件事,”陈玉儿道,“他说愿意来陈家村。” 第三百四十五章好生意 苗子贵肯安家在陈家村,还许诺二人将来长子取姓“陈”,这虽然没落在纸面上,但当着陈咏胜和高氏面前说的话,自然不可能反悔。 谢良辰看着陈玉儿红彤彤的脸,着实为她高兴。 谢良辰道:“这下二舅舅也能安心了。” 这次去代州的路上,苗子贵如何谢良辰也看在眼里,遇事从来都冲在前面,对家中的伙计十分关切,战场上帮忙照顾伤兵。听陈咏胜说,代州关卡要被攻克的时候,苗子贵拿着利器与守城将士们一起堵在城门口,半点不见惧意。 这样的人有担当有情意是个良配。 陈玉儿不免想起过世的爹娘,拉住了谢良辰的手:“谢谢阿姐。” 谢良辰笑道:“谢我做什么?” 陈玉儿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不懂得说太多好话,但她心里清楚,阿姐没有回来之前,她有多胆小、懦弱,只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赚银钱帮衬家里。 也许外面人也知晓她的变化,但现在与从前到底有多不同,只有陈玉儿自己心里知晓,若是从前有苗子贵这样的人上门提亲,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 如今听到苗子贵说那些,肯为她来陈家村种种,虽然受了触动,但整个人坦荡荡,一点不觉得心虚,这些她都能受得,因为她往后会更好。 “阿姐,”陈玉儿看向谢良辰手中的纸张,“你在忙些什么?” 陈玉儿恐怕自己因为苗子贵的事,耽搁了村子里的活计,没能帮上阿姐的忙。 “与许先生一起试了试染色。”谢良辰道。 陈玉儿道:“咱们的线穗绑绳要换颜色吗?”之前阿姐说过,绑绳用过一段时间就要换颜色,以免有人仿造。 谢良辰道:“不是,我是试试给纸张染色,如果弄好了可能要在纸坊里忙一阵。”其中的细节谢良辰先不跟陈玉儿解释,等到一切准备齐全再与大家说不迟。 “这件事不着急,等需要的时候自然喊你,”谢良辰道,“我去织房看看,还要去寻东篱先生。” 说完话谢良辰急匆匆地走了。 陈玉儿看着谢良辰的背影,不知道阿姐又在捣鼓些什么,跟着阿姐这么久了,按理说她也该能看出些门道,可每次不到最后一步,她还是猜不出来。 谢良辰先去看了纺车,约莫东篱先生给陈子庚讲完了课业,这才一路去了东篱先生院子里。 灶房里飘出一股饭菜的香气,平日里严厉、肃穆的东篱先生,今天很早就放下书本,与陈子庚一起坐在院子里。 不一会儿功夫,许汀真从灶房中端了菜出来,东篱先生忙去亲自打帘,让许先生将菜摆在屋内的桌案上。 谢良辰心中一动,看向许先生,怪不得许先生说她来请东篱先生帮忙,东篱先生定然没有二话,原来许先生早就为她铺垫好了。 谢良辰上前向东篱先生行礼。 东篱先生道:“先吃饭,有什么话饭后再说。” 陈子庚摆箸,谢良辰帮着许先生一起端菜,四个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完了饭,许先生还体贴地送来一壶热茶。 东篱先生惬意地眯起眼睛,简直恨不得接着睡一觉才好,这样舒坦的日子不多见。 正当东篱先生迷迷糊糊琢磨的时候,耳边传来许汀真咳嗽的声音,东篱先生立即振作了精神,正襟危坐看向谢良辰:“大小姐前来是有什么事?” 谢良辰道:“有桩事想要与先生一起商量商量,有些地方我想的不周全,还请先生赐教。” 东篱先生道:“我能帮衬,自然尽力而为。” 谢良辰这才道:“这次去代州和忻州,我发现那里与这边差不多,山上有药材,盛产桑麻,农物和药材需要春耕时再做打算,但有些事可以提前有所筹备。” 谁都知道八州之地想要治理起来不容易,即便朝廷会给赈济,但赈济毕竟有限,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东篱先生道:“你要教八州之地的百姓用纺车?” 谢良辰道:“那是其一,还有第二件。” 谢良辰将染好的纸张摆在东篱先生面前:“还有纸笺。” “镇州、祁州的几处纸坊有不少伙计都能熟练地做纸药,”谢良辰接着道,“这些伙计可以去往新开的纸坊做师傅,但这次除了做纸药之外,我还想以纸药为根底,再做些别的,这样无论是数目还是品质,北方的纸坊都能占有一席之地。” 从前两州加起来纸坊太少,现在有了更多的地方,更多的桑麻和药材,自然要将目光放得更远些,单一的纸药不够北方的纸坊扬名。 谢良辰道:“我想要做花笺,还要做染色的金笺,只不过这些东西没有比照,恐怕做不好。” 东篱先生从小读书,笔墨纸砚等等没有他不喜欢的,还得过几张前朝时做的花笺。 除此之外,东篱先生还认识建国寺主持,染色的金笺大多用来抄写佛经,这些事许汀真再清楚不过。 东篱先生叹口气,怪不得许汀真会做四道菜,这是让他吃饱了好干活。 东篱先生道:“金笺不是那么好做的。” 谢良辰点头:“上面还要涂一层蜂蜡,用药材染色防虫蛀,用蜂蜡防霉湿,这样佛经才能保存的久,不过我们做出的金笺到底好不好,还得请教寺中主持。” 上好的金笺不多见,若是做好了寺庙自然肯要。 东篱先生望着谢良辰:“若是寺庙肯要,接下来你要如何?” 谢良辰道:“我听说北方战乱时,建国寺僧众曾前来施粥,他们还帮忙掩埋尸身,做法会超度亡灵。这次八州战事过后,我猜建国寺僧众也有心前去,我们若是能做出金笺,不收建国寺银钱,若是其他寺庙前来,只收本钱。” 东篱先生明白了谢良辰的意思:“善男信女从寺庙中请走金笺,留下的善缘可以用来帮助八州百姓。” 谢良辰点头。 东篱先生道:“这样舍纸,纸坊要如何赚银钱?” 谢良辰道:“主持帮我们做了金笺之后,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法子做‘白蜡笺’,‘白蜡笺’用来写贴、做藏书。” 东篱先生不得不赞叹谢大小姐心思敏捷,这可是一桩好买卖。 第三百四十六章提亲 东篱先生揉了揉肚子:“我去一趟建国寺,将主持请来陈家村,这段时间你们刚好在村中做金笺,等老和尚来了之后,也好有个比对。” 谢良辰立即向东篱先生道谢。 东篱先生想说,总要先做好金笺再思量做花笺吧?那时候他再拿珍藏的花笺应该也不晚。 他不在陈家村的时候,看不到花笺的去向,总有些不放心…… 东篱先生想着看了一眼旁边的许汀真。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更何况他这哪里是套狼,是要恭恭敬敬地请女菩萨入家门。 罢了罢了。 东篱先生站起身:“我去拿花笺。” 东篱先生向屋子里走去,许汀真道:“我记得你还有几幅好画,都是年轻时所做,做花笺总要有个比照,万一良辰用得上呢。” 听到这里,东篱先生身子一僵,他当年风流倜傥,那些画作无不令他得意,连个念想都不能留? 东篱先生想问一句,要这画做什么?借走还会不会还,可当看到许汀真那张脸,他将微微张开的嘴闭上。 算了,管他们用来做什么呢,眼不见心不烦。 东篱先生将谢良辰要的东西都拿出来,等到谢良辰和陈子庚走了,他看着空荡荡的柜子,长长地叹口气。 “叹什么气?”许汀真道,“好像你有多少家财似的,拿出去有了用处,比留在柜子里不强?” 东篱先生觉得这话甚有道理,正想着应承,就又听许汀真道:“大不了到时候,我什么都不要就是。” 东篱先生听得心中发颤,若是这话再晚两年,他身体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只怕要直接晕厥过去。 东篱先生道:“你说的是真的?” 许汀真没有说话,也不去看东篱先生。 东篱先生连连道:“都要有,哪里能没有呢?” 许汀真不去理会东篱先生,不过这次她没有转身就离开东篱先生的屋子,而是帮他收拾起行装来。 东篱先生脑子里再也没有了别的,什么花笺,什么画作,什么老和尚…… 当然大事还是要做好的。 东篱先生道:“我明日就去建国寺,早去早回。”顺顺利利将金笺做出来,让老和尚先去八州之地帮忙,这样就不用只依靠朝廷赈济,自己也能有所掌控。 第二天一早,常悦派了人跟着东篱先生一起前往建国寺。 在村门口送完了先生,陈咏胜看向谢绍元:“姐夫今天穿了新长袍。” 谢绍元点点头。 陈咏胜道:“这是为了送先生特意穿的?” 谢绍元摇头:“不是。” 陈咏胜望着谢绍元半晌忽然想明白了,原来姐夫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苗婆子明日会登门商议苗子贵和玉儿的婚事,姐夫收拾成这样,就是准备明日与他一起见苗家人。 陈咏胜正要说话,发现旁边的陈老太太也穿了件姜黄色的衣裙,这衣裙也是崭新的。 几个人往村子里走的时候,陈咏胜道:“伯娘、姐夫,你们记错了,苗家人明天才来。” 陈老太太看向陈咏胜不禁叹了口气。 难道他说的不对?陈咏胜总觉得陈老太太那目光像是他犯了大错似的。 陈老太太向谢绍元道:“本来不该让先生走的。” 谢绍元道:“纸坊那边着急,良辰也是一早就被叫了过去,眼见天越来越凉了,不敢耽搁功夫,再说今天也不是正式的礼数。” 陈咏胜点点头:“姐夫说的没错。” 不过先生早些走,还是晚些走,肯定跟玉儿的婚事无关啊,伯娘和姐夫到底在说些什么? 三个人一路到了陈老太太的院子,陈咏胜发现老太太院子里说不出的整洁,显然是一早就会收拾过。 陈咏胜愈发觉得不对了。 迎过来的高氏环看一下四周:“明日要将苗婆子带到伯娘这里说话吗?”大娘这院子收拾的可比她那边干净多了。 高氏话音刚落,就看到陈老太太转过头来,脸上是终于忍不下去的神情:“玉儿不是明天吗?今天我们……不是因为玉儿……” 陈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陈子庚道:“祖母、姑父,镇国将军和宋老太太来了。” 高氏一怔,旁边的陈咏胜也不禁惊讶,之前没听说宋老太太会来,而且怎么镇国将军也跟着一起到了? 陈咏胜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是不是镇国将军有什么事要吩咐?他身为陈家村的里正,自然要前去接应。 “咏胜,”陈老太太将陈咏胜叫住,“不用你,让你姐夫去就好。” 陈咏胜停住脚步:“那我去收拾熟药所?” 熟药所那边是待客的地方。 “不用,”陈老太太叹口气再次道,“将人让来这里就行。” 陈咏胜点了点头,就算伯娘这样说,他也不能让姐夫一个人前去,万一姐夫有什么事需要吩咐他…… 这样想着陈咏胜向村口走去。 耽搁这会儿功夫,宋启正和宋老太太已经进了村,宋启正身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们身后是抬着几个箱子的宋家下人。 谢绍元正与宋启正等人见礼。 眼前这样的架势,显然不是寻常拜会。 “里正,镇国将军和老太太是来做什么的?” 陈咏胜听到有人询问,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不过一时之间他还没想明白。 宋家这样大动干戈。 不管是宋家人还是伯娘和姐夫,都是那般的郑重。 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这是哪家来提亲的吧?” 一个声音响起,陈咏胜转过头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那女眷是个媒婆,这些日子经常往陈家村跑,就想要给陈家村的人说亲。 “别乱说,”高氏忙道,“那是镇国将军和宋家老太太。” 高氏说完话心头立即闪过一丝异样,她看向陈咏胜,陈咏胜刚好也望过来,夫妻两个的目光撞在一起。 是镇国将军和宋老太太没错,可谁说他们就不能是来提亲的? 提亲? 难不成是辰丫头和……宋将军? 陈咏胜意识到这个可能,大步向陈老太太院子走去。 天呐。高氏张大嘴捂住胸口,有可能是真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是良配 宋启正坐在椅子上,目光环看一下四周,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梦中。 就算宋启正被荣氏挑唆,对宋羡误会最深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为宋羡提亲会来一个村子里。 入目是实实在在的村庄没错,村子里的人……也都是最常见的村民,但谁又能想到,陈家村虽是个村子,却从一开始就不一般,村子最早的里长陈友礼,敢冒着危险从广阳王府中救下郡主,一路护送来镇州,陈家村的人也牢牢守着这个秘密十九年。 弄清楚陈家村和谢良辰的身份,宋启正也就彻底明白了,难怪当时宋旻想要借陈家村害宋羡不成,无论是谢良辰还是宋羡都不是宋旻、宋裕能比的。 也许正是这三番两次的事,倒促成了眼下这桩婚事。 宋启正收回思绪,看向陈老太太和谢绍元,收回了他镇国将军的威势,而是礼数周到地道:“贸然前来还请老太太和谢兄不要见怪。” 谢绍元笑道:“镇国将军客气了。” 宋启正看了一眼宋老太太,宋老太太点点头。 宋启正这才道:“这次登门,是为了犬子宋羡的婚事。谢大小姐品性贤良、聪慧,无论是家慈还是我,都甚为喜欢,若能成为宋家长房长媳,当是宋家和犬子的福气。” 宋老太太略有些满意,她这个一向不会说话的大儿,今天能搜肠刮肚说出这些,也算是费了些心思,只不过夸赞良辰的话说的太少了些。 平卢节度使崔珪看火候正好,这时候开口道:“镇国将军请我来做保山,向陈老太太和谢大老爷说亲,镇国将军的长子宋羡今年二十岁,从小读书、练武,十五岁入军营,乃是戍守镇州、赵州的指挥使,前不久刚刚带兵前往八州……” 陈咏胜站在门外,将屋子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说的是宋羡没错。 宋指挥使,宋将军,没有第二个人。 陈咏胜眼前浮现出宋羡的模样,宋家看上了良辰,只要伯娘和姐夫答应,宋将军就成了陈家村的女婿。 陈咏胜脚下有些发软,一来是震惊,二来是震惊震惊。 宋家都这样正式上门了,私底下自然也早就向伯娘和姐夫透露过,也就是说苗子贵对他做的那些事,也都发生在伯娘和姐夫身上,那他还……还拉着姐夫说……姐夫不懂他的心情。 陈咏胜转过头看到陈子庚正聚精会神地偷听着,只不过这小子脸上没有惊诧,有的只是欢喜。 “你,”陈咏胜拉住陈子庚,“你知道?” 陈子庚点头,知道啊,他早就知道了,要不然怎么能整日里叫“将军阿哥”。 陈咏胜瞪圆了眼睛:“谁告诉你的?” 陈子庚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又用手摸了摸头,这还用别人说?自然是用眼睛看,用脑子想。 陈咏胜大受打击,连陈子庚都知晓……他竟然半点没看出端倪。 陈咏胜正怔愣的时候,整个人被高氏扯住,高氏睁大眼睛,就要张嘴说话。 陈咏胜怕闹出动静,捂住高氏的嘴,一口气将高氏拉出了院子。 院子外还有陈家村的村民们等在那里,听说镇国将军来了,郑氏等人都从织房里跑了出来。 许先生和陈玉儿也走出了熟药所。 “里正,到底怎么了?” “是啊,镇国将军有什么事?难不成是朝廷来褒奖陈家村的?” 陈咏胜摇了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道:“宋家是为了宋羡将军来向伯娘和姐夫提亲的。” 这话一出,登时一片安静。 陈咏胜瞧见了许多双惊诧的眼睛,不过在其中有两个人只是略微惊讶,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 一个是许先生,另一个是陈仲冬。 许先生那般聪明,有所觉察一点都不奇怪,陈咏胜能够说服自己不如许先生。 不过陈仲冬…… 陈咏胜瞪着陈仲冬,陈仲冬脸上那副“哦,早知道会这样”和“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真的吗?” “宋家看上我们辰丫头了?” “哎呦,不愧是镇国将军府,真是好眼光。” “怪不得人家能高官厚禄呢。” 欢腾过后,大家好像才回过神来,那可是宋将军,战场上屡屡打胜仗的宋将军,帮着陈家村卖药材去纸坊的宋将军。 “如果大娘答应了,以后我们见到宋将军要怎么说话啊?” “当然还是宋将军了。” 陈咏胜现在也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他们怎么称呼,以他和伯娘、姐夫的关系,宋将军会不会唤他一声:“二舅?” 陈咏胜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对,这不是他现在应该思量的,作为二舅,他现在应该琢磨…… 陈咏胜放弃了,他还琢磨个什么啊,这么久了他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人家都上门来了,他还以为是朝廷有吩咐,怪不得姐夫说他:眼睛不好。 他眼睛是真不好。 陈咏胜才感叹完,目光一转看到了从纸坊回来的谢良辰。 “辰丫头,”高氏先一步走到谢良辰跟前儿,“你现在不能进去,来,先去舅母那里。” 谢良辰在村口已经看到了宋家的马车,现在瞧见高氏等人这般模样,立即想到祖母屋子里正在谈的事,虽然想要看起来镇定自若些,却还是微微红了脸。 …… 陈老太太屋子里。 崔珪将宋羡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是因为蔡戎的事来到镇州,到了之后听说镇州几个村子凑了军备送去给宋羡,那时候心中就大受触动。” “宋羡在镇州戍守也不是一日两日,想必老太太、谢大老爷都对宋羡有些了解,否则也不会这般信任宋羡,既然都有了这样的缘分,再能加上这样一门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等到崔珪说完话,宋老太太拉住了陈老太太的手:“老姐姐若是能答应,将来良辰进了门,定不让她受委屈,别的我不敢说,我家羡哥儿定会好好待良辰。” 宋启正看向谢绍元:“宋羡平日里少言寡语,但他应诺的事都能做到,这一点……谢大老爷可以放心。” 宋启正就算再不了解长子,也清楚一点,只要宋羡认准的,旁人都莫想他改变心意,宋羡急着让母亲前来陈家村求亲,还不是怕朝堂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定下名分,无论什么时候,宋羡都能理直气壮,也不会因此影响谢大小姐的名声。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谢绍元点点头:“宋将军公正刚直,而且待人十分宽和。” 听到宽和这个词,宋启正有些茫然,这是宋羡在谢大老爷心中的模样? 能够严于律己又能善待他人,想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走错路。谢绍元接着道:“是良配。” 第三百四十八章见证 谢绍元这话,让宋启正松了口气。 宋启正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可能是第一次花心思为宋羡安排这些,恐怕其中出什么差错。 虽然他们父子之间隔了许多事,也许永远都无法释怀,但身为父亲……还是应该设法弥补一二。 宋老太太笑着道:“这就好了,还要感谢你们不嫌弃。” 宋启正也从管事手中接过了宋羡的生辰帖,站起身亲手奉给了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哪里能坐得住:“镇国将军不必如此……” 宋老太太将陈老太太一把拉住:“身为长辈,受得礼数,日后我们可就是姻亲了。” 陈老太太安安稳稳地坐着,谢绍元起身也将谢良辰的生辰帖取来奉给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被那大红帖子一照,整个人似是容光焕发起来,眉眼中满是喜色。 崔珪笑着道:“宋兄请我做保山,那我就说两句,明天就是个好日子,不如正式过了聘书,等到羡哥儿回来再过大礼。这段日子大家也商量商量婚期,依我看两个孩子年纪合适,宜早不宜迟。” 宋启正看向谢绍元:“宋羡是嫡长子,我们自然愿意越早越好,不过到底选什么日子合适……还要请谢大老爷斟酌。” 宋老太太也颔首,表面上是要答应,但暗地里还得多央求几次,人家的姑娘,怎么舍得早早就送出嫁? 宋老太太道:“大家都在这里,羡哥儿如今脱不开身,有些话事先与我在信中说了,如今当着保山的面,我要将这话说了,让保山做个见证。” 宋启正不知晓宋羡与母亲都商议了什么,也仔细听过去。 宋老太太道:“羡哥儿说了,他只结这一次亲,此生绝不纳妾。老太太和谢大老爷也可放心,他与良辰会常在陈家村住,良辰不但将来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还是大家的‘辰阿姐’,这话也要写在我们送来的聘书上。” 宋启正半晌才回过神,想起宋羡与他提及冯氏时的神情,他对冯氏……离宋羡想的相差太远了吧。 就连崔珪这个保山也不禁面露惊讶,宋羡这样做,万一将来有所违背,岂非要受制于人? 不过连宋老太太都认同了,崔珪这个保山也只是听听罢了。 谢绍元没有拒绝而是坦然接受了,眉眼中多了几分温和的笑容,这时候崔珪才察觉,别看谢绍元无官职在身,却也气度从容,不卑不亢。 陈家村和广阳王的关系,别人不知晓,他们这些镇压兵变的节度使自然听到了消息,虽然崔珪还没看到谢大小姐,但光看谢绍元这个模样,就觉得这个传言没错了。 谢绍元道:“今天也是两家的喜事,老太太、镇国将军和崔节度使就在陈家村用饭吧!” 几个人应声,谢绍元起身出去安排。 刚走出了院子,谢绍元就看到陈咏胜。 陈咏胜忙道:“高氏带着几个人去准备饭菜了。” 谢绍元道:“就去熟药所那边用饭吧,大家都来。”这一向是陈家村的待客之道。 听到这话,陈咏胜眼睛一亮:“这么说,姐夫你是应承了?” 谢绍元点点头。 陈咏胜心中五味杂陈,觉得欢喜,又有些空落落的。别看他是陈家村的里正,良辰却是陈家村的主心骨,这良辰若是嫁人了,陈家村该怎么办呢? 但没有谁家是带着整个村子一起嫁人的。 陈咏胜看向谢绍元,姐夫也是不容易,才回来……女儿就要嫁人了。 陈咏胜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姐夫,还有什么事我能做,你只管吩咐。”他也好将功补过。 谢绍元想了想:“其余的事都做了,唯有一件非你不可。” 陈咏胜应声:“姐夫只管说,我会做的妥妥当当。” 谢绍元道:“宋羡从代州回来之后就要来过大礼、请期,到时候别忘了掐着脖子打,若是怕打不过,姐夫给你寻一根棍子。” 谢绍元说完向前走去。 陈咏胜怔怔地看着谢绍元的背影说不出话来,掐着脖子打征西大将军?他又不是没看到过宋将军战场杀敌…… 就算宋将军伸着脖子让他掐,他也不敢啊。 …… 这顿饭宋老太太早就盼望已久,吃的说不出的舒畅。 今日是宴请宋家人和保山,还是与往常不同,孩子们没有上桌,只有陈咏胜、陈咏义几家相陪。 吃完了饭,谢良辰上前与宋老太太、宋启正和崔珪见了礼。 崔珪仔细看了看这位谢大小姐,这就是广阳王的外孙女,别看穿着一身粗布衣裙,走上来就让人感觉到不同。 眉眼舒展,落落大方。 而且她走过来,陈家村村民们的神情就变了,大家的神情是自信和与有荣焉。 崔珪也是能一眼就能从万千兵马中找到主将的人,如何能不明白?怪不得宋羡说,谢良辰还是“辰阿姐”,原来是这个意思。 崔珪暗自赞叹:广阳王之后,就是不简单。也难为宋羡能找到这颗明珠。 离开陈家村之后,崔珪和宋启正一路回到宋家,进到书房里,崔珪坐下来道:“京城还不知道你家与广阳王一脉结亲的消息,若是知晓了……” “晚了,”宋启正道,“递了婚书,谁能无故从中阻拦毁了这门亲事?” 无论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宋羡,还是战死的广阳王一脉,都不是轻易能动的。 崔珪思量片刻:“结亲是好事,但也难免会引人觊觎,毕竟八州曾是广阳王属地,你也要小心着些。” 宋启正点点头,若是从前他定然要阻拦,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愈发觉得宋羡或许比他想得更远。 但宋羡将来到底想要做什么,现在就算他问了,宋羡也不会说。 只能先这样,走一步看一步。 宋启正看向崔珪:“京中若是有什么消息,你也要知会我一声。” “那是自然,”崔珪道,“宋兄放心。”武将之间不能来往过密,他们都是私下里走动,不管谁有事,都会暗中相助,这次蔡戎兵变就是如此。 宋启正长长舒一口气:“但愿一切顺利吧!”也不知道圣上如何思量这一桩。 崔珪劝说道:“宋兄,你与羡哥儿毕竟是父子,如今所有事都查明了,日后还要慢慢缓和,总归是血脉相连。” 宋启正点头。 崔珪笑道:“这些烦心事不说了,我与宋兄再喝两杯以示庆贺。” …… 京城。 偌大的宫殿还是灯火通明。 皇帝将宋羡呈上来的信函一把拍在了桌案上:“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了谢良辰的身份?”所以才有朝堂上信誓旦旦的那些话。 第三百四十九章喜讯 皇帝满脸怒气,宫人们惊惧地低下头,内侍杜正轻轻地挥了挥手。 宫人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杜正道:“天家消消气,眼下因为八州之地的胜仗,举国欢庆,高豫被押送进京之后,百姓们都山呼万岁呢。” 皇帝皱起眉头,杜正是在提醒他,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对宋羡动怒,毕竟宋羡是功臣,这么快就平了八州,彻底摧毁了高氏王朝。 现在朝臣中有人开始上表请朝廷封赏宋羡和杜琢,自然也有奏折提及广阳王女儿没死的传言,请求朝廷查清此事。 杜正端了一杯茶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压制着胸口的怒气:“宋羡信中请求朝廷彻查广阳王之事。”宋羡明明早就知晓,现在却假惺惺地装作这般模样。 高豫被押解进京,与高豫一同来京里的还有薛守贵。 听说这个薛守贵是宋家军翻遍了整个太原府才找到的。 薛守贵被高豫抓入大牢中,受过重刑,人已经奄奄一息,宋家家将寻了郎中好不容易才留下薛守贵的性命,又一路用马车将薛守贵妥妥帖帖地送入京中。 为了什么? 还用得着他来说吗?因为薛守贵知晓当年陈家村的人营救了广阳王郡主,高豫也正因为这桩事才在战时下令将一干武将入狱。 皇帝道:“宋羡早就将人证送入京城,所以他这封密信不是恳求朕查明实情,是催促朕为广阳王后辈正名。” 杜正也不知该如何劝说皇上,话虽这样说,皇上也不能因此惩戒宋羡,宋羡做没有错,领兵入八州之前,宋羡就说要擒拿高豫告慰广阳王……这些年皇上一直将广阳王挂在嘴边,为此还善待广阳王旁支的血脉。 现在有了广阳王郡主的消息,宋羡自然要如实禀告朝廷。 想要从这里面找到宋羡的错处斥责,还真的不容易。 尤其是现在,朝廷才拿下了蔡戎,蔡戎为大齐征战多年,被封为节度使戍边北疆,虽然因为勾结辽人被抓,但大齐其余节度使不免因此自危,恐怕朝廷是忌惮蔡戎手握重兵,故意寻了借口惩治蔡戎。 宋羡才立下大功,若是朝廷不奖反罚,必然引起朝廷动荡。 杜正想到这里轻声道:“日子还长着,天家也不急于一时,听说八州之地比大齐最偏远之处还要贫瘠,户部连续半个月都在调拨赈灾粮,但这赈灾粮也只能解燃眉之急,真的想要这些地方有些起色,就算风调雨顺,至少也需要三五年时间。”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内,宋羡反而会受制于八州之地。 杜正道:“宋将军会受封指挥使,都是因为他一心为百姓着想,现在八州百姓需要大齐朝廷,期望宋将军能够不辱皇命,将八州治理的如同镇州、赵州般。” “等到八州有了起色,皇上可将宋将军另外拔擢重用,让宋将军带兵离开八州之地,去往西关或是南疆,大齐不少地方都需要宋将军这样的官员。” 皇帝不是没想过这些,杜正的话刚好搔到他的痒处,许多事现在解决会引起轩然大波,等过阵子,朝廷上下的目光从八州之地和宋羡军功上挪开目光,再暗地里将一切抚平。 皇帝淡淡地道:“朕本很看重宋羡,希望宋羡能一心一意为朕做事,哪知他竟然还惦念着广阳王。” 杜正道:“由此可见,此人勇猛有余,谋略不足。” 宋羡是一桩,还有另一桩。皇帝道:“派去镇州的人还没回来?” 杜正道:“还没有。” 现在皇帝最想要看到的就是陈家村的谢氏,广阳王的外孙女。 皇帝道:“听说就是她带着镇州村民运送军备去忻州,大齐打赢了辽人之后,她和她父亲谢绍元就带着镇州村民离开了代州。” 这样的举动确实有些像广阳王,不知她是故意仿效广阳王,还是确实有几分本事?这些广阳王的人藏在陈家村那么久,又是在谋算些什么? 皇帝露出一抹冷笑,广阳王早就死了,光凭一个外孙女还能如何? “天家,”杜正轻声道,“您有没有想过要如何赏赐宋将军?宋将军年少有为,还没有成亲,若是赐婚一位贵女,一来皇恩浩荡,二来这门亲事让宋将军称心如意,宋将军也就能专心为皇上办事。” 皇帝思量片刻点点头:“传朕旨意,让皇后娘娘遴选贵女,等到宋卿回京之后,朕就为宋卿赐婚。” 为国征战固然重要,成亲生子也是大事。 …… 宋羡坐在军帐中,正在看手中的信函。 那是宋老太太从镇州寄来的。 常安将双手最后一根手指落下,大爷已经看了十遍,若是再看下去,他就得扳脚指头了。 “大爷,”常安借着送茶的往纸笺上瞄了一眼,“是好事?” 宋羡镇定自若地道:“还没怎么看。” 常安吞咽一口,没怎么看?目光就差将纸烧穿了才对。 宋羡将信函递给常安:“你看看上面说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 常安接过信函,其实他不看也知道,送信来的家将都说了,老爷和老夫人去了陈家村,为大爷和谢大小姐换了庚帖,送了聘书。 “大爷,”常安一脸惊喜,“您要成亲了,女主子就是谢大小姐。” 宋羡眉宇微微上扬:“是真的?” 常安应声:“这信函上写得清清楚楚。” 宋羡仿佛不甚在意,站起身道:“收起来吧,随我一起去巡营。” 常安将信函妥善放好,这封信大爷还不知道要看几遍,他一定要随身携带。 宋羡走出军帐。 此时营中将士正在校场上操练,看到宋羡前来,纷纷停下行礼。 宋羡似往常一样巡视一周,临走之前吩咐几个家将:“虽然辽人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你们依旧不能松懈。” 家将们应声。 宋羡道:“出任何差错,回镇州之后,你们就都不用来府中宴席了。” 家将们道:“大爷放心。” 等到宋羡离开,家将们才面面相觑:“刚刚大爷说,要让我们去府中吃酒?”大爷会犒赏他们,但从不会在府中摆宴席,他们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常安看着宋羡的背影叹口气,他自觉地留下来解释:“大爷和谢大小姐定亲了。” 家将们这才恍然大悟,抬起头看不远处的宋羡,宋羡背对着家将们,正静静地等在那里。 怪不得大爷走得那么慢,是在等他们追上去贺喜吧? “给大爷道喜了。” 宋羡听着背后传来家将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欣喜的神情。 从今往后,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 第三百五十章这厮好眼光 朝廷加派了兵马前来八州,杜琢才算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节度使,戍守的不过是绥州、银州两地而已,攻打八州之地之前,朝廷多拨给他两万大军,但战事损耗不少,如今有太多关卡需要人手,这样一分散立即捉襟见肘,等待援军的时候,他是生怕哪个环节出差错。 现在好了,算是幸不辱命。 杜琢这边才松口气,立即带着人前往代州,想要看看宋羡这边有什么可以帮衬,这场仗宋羡承担了太多,每每想起来他都觉得有所亏欠。 算了。 当时在京城宋羡拉着他东走西逛,在圣前说要效忠广阳王后辈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在京城闲逛那次,不是宋羡太招摇,宋羡是为了大计着想,不得不那样做,好让皇上放心。 至于在皇上提及广阳王后辈……也许那时候宋羡还不知道,广阳王真的还有后人在,而且就藏身于宋羡的驻守之地,镇州的陈家村。 再说广阳王也是光明磊落,忠义无双的人,他之前就很敬佩,攻入太原府之后,听说广阳王当年种种,更是心怀崇敬。 杜琢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快马加鞭一路奔袭到了代州军营。 宋羡将杜琢迎进了中军帐。 杜琢急着道:“辽人如何?有没有动静?” 宋羡道:“自从萧兴宗被关押之后,那边派了两次使者送来信函,我已经让人送往京中。” 杜琢点头:“这么看来萧太后是想要设法迎回那位三皇子了。” 说完这话杜琢道:“你如何思量?用三皇子换回萧兴宗?” 宋羡道:“眼下这样的时候,两国不想开战,我生擒三皇子就是想要对付萧兴宗,不过光换萧兴宗还不够。” 杜琢仔细地听宋羡说话。 宋羡道:“我还想开榷场,八州之地如此,是因为高豫昏庸,但也有辽人之祸,不如开榷场来往贸易,对八州百姓也是个弥补。” 开了榷场,虽然大部分贸易都是朝廷把持,但只要分一点给八州,对八州也是利处。 杜琢道:“辽人皮毛、马匹都是顶好的,马匹朝廷不会让,皮毛……你是不是想做毛织物?” 宋羡点头。 杜琢接着道:“八州这边连织机都没有吧?等到开榷场买卖毛皮的时候,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筹备?” “来得及,”宋羡道,“会有人帮我安排这些。” 杜琢看着宋羡,这个“有人”指向还能不能更明显一些?做毛织物和线穗的还不就是陈家村? 现在的谢大小姐已经不是从前,等皇上将一切查清楚,难不成宋羡还要广阳王外孙女帮他做事? 旁边的常安见状不禁暗地里叹口气,自从大爷和大小姐定亲之后,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杜琢看左右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你指的是陈家村那位谢大小姐?你不怕她……” 杜琢话没说完,就发现宋羡眉目含笑,平日里的漠然和肃穆一扫而光,他不禁愣在那里,宋羡为何笑得这么吓人? 杜琢脊背汗毛竖起,只想立即转身离开代州。 宋羡道:“还没与杜兄说,家中长辈前几日已帮我定下了亲事,等我们差事了了,还请杜兄去镇州吃杯酒。” 杜琢本就不是木讷之人,听得这话哪里还有不懂的道理?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杜琢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你是说,你与谢大小姐。” 宋羡应声:“幸得谢家长辈应允,才能定下这门亲事。” 杜琢哑口无言,宋羡是什么时候有这样思量的?在此之前,还是在知晓谢大小姐身份之后? 宋羡道:“去年守岁时,我祖母就去了陈家村,其中有不少曲折,感激谢大老爷如今愿意点头,否则还不知道我这婚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从去年守岁到现在,岂不是快有一年时间了? 杜琢抿了抿嘴唇,宋羡的意思是,宋家长辈早就对谢大小姐有意,但是陈家村一直不肯答应。 杜琢看了看宋羡的眼睛,这厮还真是目光如炬。 宋羡接着道:“杜兄也知道,我在镇州、赵州如此顺利,都是陈家村帮忙,谢大小姐不光是陈家村的阿姐,也是我们镇州的阿姐。” 杜琢心头警钟大作,熟悉的陈家村,熟悉的话茬,就像是那次在京中…… 杜琢有些后悔,自己风尘仆仆前来代州,他不是来听这些的。 杜琢看向宋羡,宋羡目光澄明,十分坦然:“杜兄还有什么不知晓的,我与杜兄慢慢说。” “不用了,”杜琢道,“我都明白了。” 宋羡没有继续下去:“昨日官药局又送来一些成药,杜兄那边可还够用?” 成药倒是多多益善,杜琢点头:“你这里若是能拨给我一些,自然再好不过,邢州送来的成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有镇州送来的好用……” 杜琢想要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他一时忘记了,镇州的药那是…… 宋羡道:“我们的成药那是出自陈家村许先生之手。” 两个人说着话,常安带着人退下。 宋羡向杜琢一礼:“有些事还想请杜兄帮忙。” 杜琢立即明白:“你是怕谢大小姐恢复身份会有波折?” 宋羡诚恳的目光,让杜琢脑海中浮现出宋羡带兵攻打太原府的那一幕。 原来当时如此拼命,就是为了带兵去代州救谢大小姐。 “好吧,”杜琢道,“入京之后我会据实禀告。” 宋羡再次躬身:“为外祖父一族正名本该是我的事,只怕杜兄比我先入京,皇上不免要先问及杜兄,小弟多谢杜兄为我奔忙。” 杜琢下意识地将宋羡扶起来,刚要说广阳王风骨让人敬佩,可是一琢磨宋羡的话,宋羡说的是外祖父?广阳王?广阳王泉下有知,知晓这小子是谁吗?这人到底还要不要脸? “既然没事,我就不留下过夜了,”杜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还要赶着回去收拾行装进京复命。” …… 十一月,杜琢、宋羡一前一后去往京城复命。 宋启正的告罪奏折也送到了京城,长子宋羡已与谢绍元长女定亲了。 杜琢受二脚兽宋羡所托,尽职尽责地站在大殿上向皇上禀告:“微臣听宋羡说去年宋家就有意结亲,谢大小姐的长辈一直没有应允。” 第三百五十一章一起进京 御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在这样欢庆的时候,他决计不能因为这个动怒,但是这个宋羡真的不是有备而来? 杜琢半晌没有听到皇帝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皇帝目光深沉,让人看不出喜怒,杜琢立即又低下了头。 皇帝还是压制住了心头的情绪,笑着道:“朕本想为宋卿赐婚,这么看来,倒是不必这般了。” 杜琢装作一无所知,迟疑着道:“皇上皇恩浩荡体恤臣下,臣等必定以身报国,忠心侍君。不过……虽说宋将军定了亲,朝廷想要恩赏也不是不行,从前也有过前例,朝廷恩赏赐婚,双方本就是定了亲的。” 杜琢自觉有些失言,没有继续说下去:“都是微臣妄论,还请圣上恕罪。”他能帮宋羡的也只能到这里了。 皇帝点点头:“杜爱卿说的有道理,朕会与皇后商议此事。” 杜琢应声。 皇帝道:“宋卿此战有功,杜卿也是一样,能赢下这一战你们缺一不可,两位爱卿都是大齐肱股之臣,如今八州之地收回,往后要如何治理,两位爱卿还要为朕分忧。” 杜琢行礼:“臣必定鞠躬尽瘁。” 皇帝思量片刻:“杜氏出名将,你们家的武职官衔本该你长子蒙荫,但朕听闻你二弟也是文武双全,这次在你帐下立了大功,朕另封他为游骑将军,在你麾下继续历练,将来再有战事,也好派个都统制。” 杜琢急忙谢恩。 皇帝道:“朕准备将八州交给你与宋羡戍守,各部正在草拟公文,你且回去做好准备。” 说完这些,皇帝吩咐赐宴,让杜琢等人先退了出去。 皇帝踱步去了旁边的暖阁里歇着,大太监杜正忙从旁侍奉。 皇帝淡淡地道:“杜琢有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杜正与杜琢虽然不是同族同宗,但因为同乡这层关系,杜琢每次进宫都要寻杜正说两句话。 杜正道:“杜琢大人问奴婢,广阳王郡主的案子有没有查清楚,他恐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皇上看中广阳王,万一因为他办事不利出差错,他也无颜见皇上。” 皇帝眉头皱起。 杜正接着道:“从杜琢这话,也能看出来大多数人都是做这样的思量。” 所以杜琢才会出主意,让他赐婚宋羡和谢良辰。皇帝深吸一口气,看来明面上令宋羡再另寻他人成亲是不太可能了。 刑部、大理寺都审出了结果,除此之外陈家村自己手中应该也有广阳王郡主留下的信物,这么一来谢良辰的身份就算摆在明面上。 皇帝道:“让人去镇州请陈家村的人、谢绍元和谢良辰父子进京。” 再拖下去,必定会招人非议。 “朕也看看,广阳王的外孙女到底如何。” …… 陈家村接到旨意之后,村民们就聚在了熟药所。 其实自从宋家前来定亲之后,陈咏胜和谢绍元就将谢良辰的身世慢慢透露给了大家。 当年陈友礼带着陈家村的人从代州出来时,陈家村几个管事的长辈就知晓内情。 陈友礼带着陈家村的人躲进深山时,广阳王若是换了个思量,陈家村早就不在了。 总之广阳王的恩情本就不是对陈友礼一人的,也不该陈友礼自己来还。 下定决心之后,大家才齐心协力一路保护郡主来到了镇州。 各家各户多多少少知晓些内情,如今得知消息,除了开始的惊讶,很快就恢复如常。 原本陈老太太一家在他们心里也不同,从陈友礼到辰丫头,陈家村哪次遇到沟沟坎坎不是他们带着大家走过来?辰丫头就算是广阳王的外孙女,那也是他们的辰丫头。 谢绍元道:“朝廷这次派人来陈家村,为的就是良辰的身世。” 陈咏胜有些担忧:“良辰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恢复身份是好事,可别再有其他的。 谢绍元思量道:“眼下应该不会。” 陈咏义道:“要不然我们多去几个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心里总有些依仗,我们也不用在家中担惊受怕,再说大娘年纪大了,路上也得有人照应着。” 高氏也跟着点头。 谢绍元看向谢良辰:“我与良辰商议过了,这次京中来了几辆车,趁着几个机会,带大家去京中走一走,将来我们还有买卖做到京城去,现在去看一看,对大家也有好处。” 听到谢绍元这话,熟药所顿时欢腾起来。 陈仲冬、陈初二几个眼睛发亮,显然想要跟着一起去,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将这个村子都带上,具体谁跟着还要再商议。 陈咏胜道:“熟药所、织房都需要人,总不能将手里的事都放下吧?具体要带谁,我会与姐夫商量,大家回去等消息。就算这次去不成,往后总会有机会。” 高氏拉住陈老太太的手,低声道:“大伯娘,您年纪大了,这一路身边总要有人照应,如果就使唤良辰一个人,良辰该多辛苦,您就带上我,有什么事都吩咐我去做。” 陈老太太故意嫌弃道:“你?睡觉比我都沉,踹一脚也不肯醒,吃的还多,不带,不带。” 高氏拉着陈老太太不撒手,两个人边说边闹,陈老太太被磨得不行总算点头:“行,带你,带上你。” 高氏笑开了花,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蛋也跑过来抱住高氏手臂:“娘,也带我,带我……我每天就吃一碗饭,不……就吃半碗,我不用上马车,我就在下面追着马车跑。” 高氏板起脸:“你们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将你们都带着,让京中那些达官显贵看了,还不得给你们辰阿姐丢脸?” 说到这里,高氏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虽然吃饱了饭,但他们还是粗布衣裳,很多人衣裳上都打着补丁,屋子里最好的衣服也就是半新不旧那么一身,眼下是肯定来不及做了。 这些人就这样跟着良辰他们一起进京,会不会连累良辰一家被人笑话? 高氏嗓子一哽,声音立即哑了几分:“我们还是别去了吧,就大娘、姐夫和良辰去。” “二婶放心,”谢良辰笑道,“我本就在陈家村长大,有什么不好让人知晓的,再说大家去了还有其他事要做。” 谢良辰收手摸了摸黑蛋头顶:“我们一起去。” 第三百五十二章不一般 陈家村的人商量好了,大家都各自去忙。 陈咏胜拉着谢绍元先将去京中的人定下来,陈老太太则带着高氏去收拾行装。 谢良辰跟着陈子庚去东篱先生院子里。 东篱先生去了趟建国寺,将主持请来了陈家村,那位主持与谢良辰想的不太一样,不是一身檀香气,张嘴都是佛法的高僧,更像是一个经历了许多,为人谦和的长辈。 东篱先生认识惠安大师时,正随着当今圣上征战,朝廷四处征兵,却发现征上来一个和尚,那和尚就是惠安大师。 惠安大师冒名顶替旁人入军,东篱先生觉得这和尚甚是奇怪,就将惠安招到旁边问话,才知道惠安大师顶替的那人,上有病重高堂,下有两个孩儿,如果他来军中,他家中的人都要病死。 东篱先生让惠安上阵杀敌,惠安自然不肯,和尚留下帮忙也是搀扶伤兵、安葬战死的将士。 后来惠安大师去了建国寺,依旧会在战后带着僧众救济贫苦民众。 惠安大师仔细看着手中几张纸坊做好的金笺,几种药材染出的颜色不同,栀子、栀子偏明黄,用地黄和黄栌调的则多了一抹青色,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惠安大师最终选出用地黄、黄栌染的那张纸:“京中贵人多喜欢这样的颜色,用来抄写佛经添了几分庄重。而且这颜色皇家用的明黄不同,最难得的是,能与其他纸坊染的区别开来。 这张蜡用的也好,以后可照着这个样子做。” 惠安大师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枚印章,印在了那金笺下方。 印章上是“建国寺”几个字。 惠安大师道:“日后建国寺就用这样的藏经纸,但凡贵人来请都是如此。” 谢良辰欣喜,建国寺是有名的古刹,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香客上门,很快很多人都会知晓镇州出的“藏经纸”很不一般。 谢良辰道:“我会再做一些洒金箔的金笺。” 谢良辰话音刚落,东篱先生道:“金箔的银钱要让老和尚拿。” 惠安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谢良辰知晓东篱先生再与惠安大师说笑,她毕恭毕敬地向惠安大师行礼:“多谢惠安大师,大师能将做蜡笺的法子教给我们,这蜡笺的方子若是拿出去卖,能抵万金。” “万金?”东篱先生挥挥袖子,“多了,当年我救了这老和尚,他的东西就是我的。” 惠安大师依旧谦和地笑着。 东篱先生还要说话,见到许汀真走过来这才闭了嘴。 许汀真松口气,再放任下去,东篱先生这话题就不知道要扯到哪里去。 惠安大师看着谢良辰:“方子不值万金,只要能帮上忙就好,再说谢大小姐也不用谢老衲,大小姐要这方子也不是为了自己。” 说完话,惠安大师接着道:“听说大小姐就要启程去京城,事不宜迟,老衲现在就去纸坊,尽量早些做出第一批金笺。” 做出了金笺,白蜡笺和粉蜡笺就容易多了,京城那样的地方,普通的纸药不能入人眼,蜡笺却是难得,而染色的药材地黄,北方的最好,挑选药材后剩下的药渣也可用来染色。 所以他们不但能将纸笺做得好,价钱也合适。 陈咏义前来接惠安大师去纸坊,听说金笺都做好了,也是十分欢喜。 陈咏义道:“就怕会有人仿制。” 谢良辰并不担忧:“就像线穗一样,若是有人能仿出一模一样的东西,又比我们更便宜,那是他们的本事,胜过我们也应该。” “到那时我们再想法子赢过去就是了,若是不能赢,自然也就赚不到银钱,也算是公平。有所比较才能做的更好,这是好事。” 但是没人能比他们做的更好之前,就该他们赚银钱。 陈咏义和惠安大师离开,谢良辰坐下与东篱先生说话。 东篱先生道:“这次你们入京,我就不跟着一起去了,有什么事你就让子庚去寻他师兄帮忙。” 谢良辰应声,东篱先生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 东篱先生看向许汀真:“也不要带汀真去,皇上的性子我很了解,定会试探她的医术,将她留在京师给达官显贵看症,这也并非你们所愿。” 谢良辰点头。 东篱先生接着道:“我猜测皇帝会将八州之地分给几个人,宋羡和杜琢不用说,本来就是功臣,让他们前去戍守名正言顺,但宋羡和杜琢之前手中就有两州,给他们太多不免会让他们做大。” “皇帝还会分一两个州给信任之人,这次攻打八州,戍守隰州的王家父子也是朝廷援军,只不过因为宋羡胜仗来得太快,王家父子没能分上一杯羹,但由此可见皇帝心中信任王家。” 东篱先生沾水在桌子上简单画了舆图:“如果皇上定要分走一两个州,让杜琢和宋羡舍沁州,一来沁州在隰州东,不能与隰州接土,王家父子戍守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二来沁州以南的昭义节度使,与我有些交情,我知晓他性情,不是那种善用诡计之辈。 皇上思量到地势关系,或许能考虑将沁州给昭义节度使而非王家,这样将来对我们必有益处。即便还是将沁州给王家,日后沁州若是有变,昭义节度使也能帮忙。” 总之东篱先生有两策,上策自然是与杜琢平分八州,中策就是舍沁州出去,下策也许要弃两州。 东篱先生道:“真的弃两州,我会前去找昭义节度使,让他出面争一争沁州。” 东篱先生为日后做谋划,谢良辰起身感谢东篱先生。 东篱先生道:“勿用如此,我来到陈家村,收了子庚做关门弟子,汀真又一心教你,我们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既然都是家里人,自然要做自己能做的事。” 说完这话东篱先生也起身:“时辰不早了,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快去吧!你们离京这阵子,有我们守家,可以放心。” 谢良辰再次向东篱先生和许汀真行礼告辞,这才走了出去。 “阿姐,”陈子庚迎过来道,“谢绍山一家又来了,正在村口纠缠姑父呢。” …… 村口。 谢绍山拉住大哥谢绍元的手不肯放。 谢绍山听说谢绍元活着回来时,心中就满是懊悔,早知道会这样,他何必去争长房的财物,大哥回到镇州,他从前占得那些便宜还不是要吐出来? 如果他不贪心,留着良辰在家中,现在开熟药所,卖线穗的就不是陈家村了。 谢绍山之前受了罚,打点了许多银钱,今年秋天才回到家中,那时候陈家村就已经十分兴旺,不过他知晓陈老太太和谢良辰油盐不进,没想着登门来求,如今大哥回来了,谢绍山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于是谢绍山到处筹借银钱,买了些礼物准备登门求大哥,哪知道人还没去陈家村,就听到谢家和宋家结亲的消息。 谢绍山简直不敢相信,他还以为谢良辰自己做主退掉苏家的婚事,不可能再有更好的姻缘,断没料到谢良辰还能嫁入镇国将军府。 谢绍山还没回过神,大哥就带着京里来的官员去谢氏族里,给官员看了与大嫂的婚书,还拿出一幅大嫂的画像,让族人当着官员面前辨认,经过这桩事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传言,说大嫂是广阳王之后,乃实实在在的郡主。 谢绍山鼻涕眼泪齐流,央求谢绍元:“大哥你可要帮帮弟弟,总不能让宋将军有我这样一个二叔,再怎么说我也是宋家的姻亲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发落 谢绍元手臂一甩,谢绍山不禁一个踉跄,被迫松开了手。 谢绍元皱起眉头:“你们是如何待良辰的?如何想要谋得长房的财物?良辰搬出了谢家,你们还与外人勾结想要陷害陈家村,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谢绍山哪里肯罢休,又再走上前:“大哥,这其中定然有误会,弟弟当时也是被人所骗。”他还不是看上了镇国将军府的门庭,这才想方设法为宋家做事。 谢绍山眼睛通红:“大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家村的人听到消息,纷纷赶来村口,谢绍山见到这样的阵仗,不禁向后退去,恐怕这些乡野之人拿起棍棒来打他。 谢二太太乔氏咳嗽一声,谢绍山才止住脚步。 谢绍元道:“你哪里知道错了?” 谢绍山一脸悔意,他是真心实意觉得错了:“大哥……我……” “我替你说,”谢绍元道,“你现在后悔只是因为觉得巴结错了人,如果当时站在宋羡那边,也就不会有今日,我说的对不对?” 谢绍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谢绍元接着道:“在你心里所谓的对错不过就是利益、好处罢了,若陈家村现在还似之前一样,即便我回来了,你们别说来请求我原谅,会想方设法与我撇清干系。” “我十四岁就出门赚银钱,回到家中给你买了笔墨纸砚,供你读书考取功名,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谢绍山只觉得许多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哥……” 谢绍元道:“你方才说的没错,不管是宋家还是我和良辰,都不能有你这样一门亲戚,如今高堂不在了,你们也未曾在家中给我留下住处,那宅院、地契都在你手中。” “你之前行为不端,被逐出谢氏一族,你手里的财物,是不是都该留在谢氏?我这就写文书给族中长辈,请族中做主为我拿回谢氏家财,从此之后我与你们再无瓜葛,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 谢绍山听到这话,张大了嘴,在他心里大哥可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大哥经常护着他,怎么现在如此绝情? 谢绍山还要纠缠,谢绍元道:“你再不离开陈家村,我这就去禀告衙门,说你无理寻衅,少不了要将你抓入衙门打上几板子。” 谢绍山不敢再说话,谢子桓上前搀扶起父亲:“爹,咱们回去吧,您还嫌脸丢的不够多?” 这下谢绍山和乔氏都彻底死了心,只能带着儿女灰溜溜地离开。 谢绍山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传来谢绍元的声音:“等等……” 谢绍山心中一喜,以为大哥回心转意,没想到却听到谢绍元厉声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与你丑话说在前头,你敢打着谢家、宋家的名号出去做事,定会有人寻你算账。” 谢绍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 谢绍元回到家中,谢良辰忙给父亲倒了热茶。 谢绍元看向女儿,眼睛中没有了怒气:“回来之后我就该去寻他,也是一直有事抽不开身,现在他送上门来正好,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让他以后安安分分,免得给你或是宋家找麻烦。” 谢绍元太了解谢绍山,即便这边得不到好处,也会以他弟弟的身份出去招摇,可能会被人寻到机会用来对付良辰和宋羡。 所以谢绍元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他还要送信给谢氏一族,让族中人尽皆知。 “我也是给他们一家留一条活路,”谢绍元道,“你二叔心术不正,以他现在的情形,就算再算计,不至于弄出太大的祸事,但凡给他一点点机会,可能就要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良辰应声。 父女两个正说着话,陈子庚跑进门道:“姑父、姐姐,宋家老太太拿了些东西过来,让我们捎给将军阿哥。” 陈子庚这样一说,谢良辰不禁一笑,他们就要在京城碰面了。 …… 宋羡到了京城立即被传进宫中觐见。 皇帝连着三日摆宴,犒赏功臣,宋羡和杜琢两人荣光一时。 杨五大病一场,恹恹地躺在炕上,听着春山说着外面的消息。 春山道:“徐将军回京之后就被关起来了,说他在邢州调配军需有失被御史弹劾,皇上下令彻查此事。” 杨五脸色更加难看:“那谢氏呢?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春山低声道:“快要到京里了,东街那里在收拾一处府邸,听说就是准备赐给谢氏父女的。” 杨五嘴唇干裂,因为心焦火盛长了几个燎泡始终没能痊愈,听到这里一时激动,张大嘴欲说话,还没发出声音就感觉到一阵疼痛。 这疼仿佛能钻入她心窝里。 春山道:“来了好几辆马车,应该还有陈家村的村民。” 杨五眼睛通红,她竟然还不如一个农妇不成?朝廷就这样承认了她的身份? 杨五道:“有没有说要如何发落我?” 春山面露不忍劝说道:“您不要想那些。” 杨五冷笑:“说吧,我受得住。”将她撵出郡主府之后,前几日朝廷又来跟她要一些广阳王旧物,那些东西她送出去不少,难不成要她一件一件的去求回来? 春山低声道:“奴婢听说,您的事要等谢氏进京之后再发落。” 杨五瞪圆了眼睛:“要将我交给谢氏?” 春山点了点头:“说您与她都是广阳王杨家的人,自然要她来处置。” 从前父亲受过的屈辱,难不成现在要落到她身上? 杨五好半天才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休想。” 春山劝说道:“五小姐,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如今不止是谢良辰的身份,宋家和谢家还定了亲,奴婢打听到消息,宋羡即将被封为节度使,除了镇州、赵州之外,还要戍守四州之地。” 杨五的心又是一阵疼痛,春山的声音仿佛离她远去,这些本都应该是她的,现在却全都落入了谢氏手里。 她不甘心。 “去寺中求的藏经纸拿来了吗?”杨五看向春山,“快给我,我要抄写佛经送去给皇后娘娘。” 皇后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茹素,也许这经文能够打动皇后娘娘。 “拿来了,”春山道,“今年建国寺的藏经纸十分难求,老奴去了寺中几次都没能求来,这些是辗转从其他香客手中拿来的,用了五十两银子。” “什么?”杨五惊诧,“建国寺的藏经纸竟然卖到这么贵?” 第三百五十四章相聚 春山将藏经纸取来拿给杨五。 杨五年年都要抄写佛经,她练就一手的好字,落在经卷上尤其好看。 春山低声道:“再往后可能还要贵,快要过年了,正是寺里香火旺的时候,而且今年建国寺的藏经纸与往年不同,颜色更鲜艳,不滞笔、不拒墨,字写上去更加饱满好看,要不然您试试?” 杨五听得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立即吩咐春山磨墨,当落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杨五眼睛一亮,果然与往常不同,笔尖触在纸笺上,感觉不到半点生涩。 “快点,”杨五道,“将经书拿来,我要快些写,争取头一份送给皇后娘娘。” 就算娘娘现在不愿意见她,她也总能想到法子,上下打点送入宫中。 杨五一抄就是一个时辰,看着自己的写过的字,露出满意的神情:“你说这藏经纸是哪里来的?” 春山道:“不知晓呢,建国寺那边只说是自己做的,或许真是这样,每张纸笺上都有建国寺的印章。” 杨五珍惜地摸着藏经纸,可惜她手里没有银钱了,若非之前徐元裕偷偷送来些银子,恐怕现在连几张纸都买不起。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她记事开始,父亲就已经被赏了宅子,在京中安安稳稳地领月俸过日子了,宫中有宴席经常会唤父亲前去,如今却要寄希望于这佛经。 …… 陈家村的马车一路前行,虽然路途远,大家又急着赶时间,不免奔波,但大家一点不觉得疲累。 这一路看下来,走过许多州、府、村子,还特意路过邢州货栈,新奇的东西太多了。 “越往南走越好,”黑蛋道,“比咱们镇州还要好。” 高氏看了黑蛋一眼:“当然比镇州好了,咱们不是刚刚才打完仗不久吗?要知道这边……” 高氏话还没说完,黑蛋就急着道:“用不了两年,咱们也一样好,也有这样的市集,大家也都穿新衣服,娘也能戴上那金簪子。” 高氏可不敢想金簪子,能戴个银的她就乐开花了。 陈老太太看着笑不拢嘴的高氏:“偷偷笑什么呢?” “没有,没有,”高氏拉着陈老太太的手臂,“就算有金簪子,也是大娘您先戴。” 陈老太太道:“我可不稀罕那个,恁多好东西,为啥要戴在头上?不怕压得头抬不起来?”还是绑在腰间妥当,沉甸甸的多实诚。 “对,”高氏道,“咱不要金的,有那银钱还不如多做点纺车。” 陈老太太的手从腰间挪开,唉,没救了,一个个跟辰丫头学的,就想着怎么把银钱花出去。 马车一路到了客栈。 陈老太太下车一看:“天还没黑呢,怎么就不赶路了?” 朝廷跟车的小内侍,气喘吁吁地从马背上溜下来:“老太太,今日走得快了,这客栈是昨儿就定好的,您先进去歇一歇,再有两日就能到京里了。” 陈老太太点点头:“劳烦内官大人了。” 小内侍看着陈家村的人进了客栈,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原以为陈老太太年纪大了,他们这一路少不了要照应,没想到老太太看着佝偻,人却精神得很,陈家村那些半大小子,精力十足,有的人干脆不坐车,一路跟着跑,跑得一点不比马车慢。 护卫的殿前司众人本就没少了操练,这些当然不在话下。 真是苦了他们几个内侍和文官,简直就像是赶着押运粮草似的,怪不得陈家村的人能将军备送去八州。 “饭菜都备好了?”内侍问随行的军头。 军头道:“备好了,公公放心,定然能让人吃好。” 小内侍这下放心了,从陈家村出来之前谢大老爷就说了,沿途饭食不必准备的太好,但他嘴上应承,还得尽心尽力地去办, 精致的饭菜,盘盘碗碗摆了一大桌子,可毕竟量不多。半夜里他就看到陈家村的人出来烤饼吃,陈家村人的话是,菜好吃但是不顶饿。 接下来,他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不过谢大老爷和谢大小姐也没用他们太操心,总是提前一步到前面去安排。 陈家村这伙人可是真能吃啊,一个半大小子能吃三碗饭。 赏赐的锦缎他们也不用,赶路还穿旧衣裳,每人做了两套粗布的新衣留着准备进京时换。 小内侍亲眼看到陈老太太穿磨薄了底的旧鞋,那鞋眼见就要坏了,老太太说啥也不肯换下来,还说:等穿穿才丢掉,赶路风尘仆仆能穿出什么好来,再说旧鞋才舒服。 总之这些人,真的与那些村民没什么不同,小内侍都要怀疑,广阳王郡主真是陈家村的人救出来的,郡主真的将陈老太太当做亲娘?就这样窝在陈家村里好几年,嫁给了一个无官无职的谢绍元? 那位谢大小姐也没半点闺中女眷的模样,在外抛头露面,还去市集上与小商小贩闲聊,与灶房里的厨娘说笑,路过一处州、县总要出去走一圈,谢绍元也不加管束。 谢大小姐身边的护卫,好像还是宋家来的,宋家对这样的姻亲,好似也没有什么意见似的。 总之与贵女半点不沾边。 小内侍将看到的这些,全都写成密函递给义父杜正,也好让义父向皇上禀告。 谢良辰吃过饭就在屋子里摆弄算筹。 陈咏胜看向谢绍元:“银钱不够用了?” 谢绍元点头:“不过纸坊造出许多纸笺,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村子里的银钱都用来做纺车了,要做大量的纺车,陈咏义都没有跟着来京中,留在赵州带着人忙碌。 陈咏胜迟疑片刻道:“为何不与宋将军说说,从衙门里拨银子?” 这一点谢绍元没有与谢良辰商量,父女两个心知肚明:“纺车是要拿去代州给村民们用的,眼下代州衙署还没整饬好,若是从镇州拨银子,还要一层层上报,不能随便私挪,再说真的与府衙掺合在一起,我们自己知晓,上面查下来难免说不清楚。” 就连这次做蜡笺、花笺也是新开的纸坊,与衙署开的纸坊不同,原来的纸坊出衙署用的官纸,而他们卖的则是做工更精细的纸笺。 这些谢良辰都想在了前面,免得朝廷将来从这里入手找宋羡的麻烦。 陈咏胜明白了:“以后村中的账目我做得更细些。” 谢绍元点点头,看向谢良辰:“别看了,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早点歇了吧!” 陈子庚帮忙谢良辰收拾笔墨。 陈咏胜也出去招呼大家休息,人刚走出门,还没来得及招呼院子里的黑蛋,就听得黑蛋喊了一声:“将军阿哥来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好事 陈子庚听到宋羡来了,一阵风似的跑去了客栈门口。 宋羡伸手将陈子庚抱了个正着。 这是宋羡带兵去八州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阿哥,”陈子庚端详着宋羡道,“你瘦了很多,不是早就结束战事了吗?仲冬哥都胖回来了,是不是京城的饭菜不好吃啊?” 陈仲冬:…… “不好吃,”宋羡道,“哪里也没有陈家村的好吃。” 陈子庚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还要是辰阿姐亲手做的。 陈仲冬和黑蛋几个将宋羡围住,说话的功夫内侍和殿前司的官员走出来迎宋羡。 宋羡向众人见礼然后道:“耽误大家休息了,京中没有事,我就带人过来迎一迎,这一路辛苦大家多多照应。” 宋羡这熟络地道谢,俨然将陈家村的人当做自家人一般。 小内侍忙道:“将军这是哪里的话,都是我们该做的,只怕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委屈大家了。” 客套话说完,宋羡果断撵人:“各位回去歇着吧,我去拜见长辈。” 小内侍看着宋羡拉着陈子庚向陈老太太屋子走去,谢绍元和谢大小姐也迎了出来,这架势分明就像是认识许久了,其乐融融。 小内侍“啧”了一声,没想到宋将军还有这一面,当时宋将军与杜琢为嘉慧郡主的案子面圣时,他与宋将军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宋将军与传言中的一样,肃穆、果决,年纪轻轻就气势迫人,怪不得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 “咱家该不是看花眼了吧?” 直到门关上,小内侍才转身回到自己房里。 宋羡先向陈老太太行了礼,又躬身去拜见谢绍元。 陈老太太望着宋羡笑着道:“快坐下歇歇吧,怎么迎出了这么远?早该送信给你,让你在京里等着。” 陈老太太心中暗叹,上次见到宋羡时,宋羡还是征西将军,现在两家定了亲,宋羡已经是未来的外孙女婿了。 这么想着,陈老太太对宋羡就多了几分心疼。 宋羡恭敬地道:“在京里的事都办的差不多了,左右也是要等着。” 陈老太太又问:“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宋羡道,“都不碍事了。” 陈老太太这才放心:“不能大意,若是留下病根,年轻时不觉得,老了却要难受。” 宋羡心里暖暖的,感觉到了现在和从前的不同,没有定亲之前,就算再热络也像是隔着些什么,远不如现在亲近。 陈老太太道:“好了,你们去外面说话吧,不用陪我。” 宋羡应声站起来,趁着这个功夫他看向谢良辰,谢良辰一直站在谢绍元身边,碍于长辈们在面前,没有开口说话。 不过此时,她也刚好看向他,与她澄明的目光相对,又见她嘴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宋羡心里登时一悸。 宋羡跟着谢绍元去旁边屋子。 “这里够大,子庚与姑父睡在这里,”黑蛋道,“我和仲冬哥睡旁边的屋子。” 出门在外,最欢喜的就是黑蛋几个,每天赶路辛苦,到了客栈却还有十足的精神,东逛逛西瞧瞧。 陈子庚本就比黑蛋稳重许多,再加上还有东篱先生留给他的课业,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读书。 陈子庚将黑蛋几个遣出去,轻手轻脚地关好了门。 宋羡这才将京中的情形与谢绍元说了:“薛老将军能证实当年的情形,加上从镇州取回了郡主的画像和郡主留下的私章、信笺等物,郡主的身份已经清楚了。” 郡主的面容虽然和十五岁时有些差距,但仔细端详就知晓是同一个人。之所以没有被人认出,一来郡主很少出门,平日里又对容貌加以遮掩。二来镇州不似八州之地,谁也没见过广阳王郡主,也就不会将谢陈氏和广阳王郡主关联在一起,毕竟这两个人身份相差太过悬殊。 直到谢绍元被辽人盯上,夫妻两个这才远离镇州,避免被人发现端倪。 宋羡接着道:“朝廷有意将张渭河老将军召入朝中任职,已经有人去代州请老将军,不过老将军八成不会答应。” 宋羡来京中之前已经猜到这一节,与张老将军提及过此事,老将军不愿意入朝效命,只想留在八州之地。 谢绍元道:“老将军就算真的入朝,皇帝也不会加以信任。”更何况张老将军心不在大齐朝中。 宋羡点头:“我提前做了打点,到时候配合张老将军请辞,让老将军拿了赏赐就回代州。” 谢绍元觉得甚好:“萧兴宗呢?” 宋羡道:“朝廷让使臣去了辽国,只要辽国答应几个条件就可交还三皇子,其中一条就是将萧兴宗押回大齐,另外两国还要在灵丘开设榷场。” 一块大石落了地,虽说广阳王战死,是当今皇帝算计,但萧兴宗也从中推波助澜,更何况之后萧兴宗去了辽国,帮着辽国作恶多端,郡主也是因此没了……能看到萧兴宗的下场,谢绍元心中不免痛快,至于剩下的人,还可以慢慢清算。 谢绍元感觉到手臂被拉住,谢绍元转头去看,左边是陈子庚,右边是良辰,他这么大的人却要两个孩子安慰。 谢绍元一笑道:“是好事。” 宋羡和谢绍元又提及皇帝准备给他们的赏赐,还有陈家村纸坊才做出的蜡笺。 宋羡道:“建国寺的香火旺盛,藏经纸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陈子庚听得眼睛发亮:“我们还有白蜡笺、粉蜡笺和花笺呢。” 宋羡道:“这些纸笺送去了笔墨铺子,等你们进京的时候,就能知晓卖的到底如何。” 陈子庚与宋羡还有许多话要说,谢绍元看了看沙漏:“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都去歇了吧!” 宋羡又看向谢良辰,他们还没得机会单独相处。 谢良辰看到宋羡微深的目光,眉眼中满是期冀,忽然想起宋将军当年冷若冰霜的模样,她抿嘴挪开视线,催促黑蛋几个早些安置。 客栈中渐渐安静下来。 谢良辰躺在炕上,听着陈老太太的鼾声,却没有半点的睡意。 本应该安安稳稳地睡觉,可又怕有人会一直在外面等着。 眼下已经很冷了,寒风透骨,他肩膀上的伤…… 等到外面没有了任何动静,谢良辰这才叹口气,重新起身穿好衣衫,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 谢良辰关好了门,抬脚走进了院子,还没有去寻守在外面的常安、常悦,就看到高大的人影快步向她走来。 即便看不清楚面容,但她也知晓这是宋羡。 她的腰身被揽住,他带着她快步走出了小院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谢良辰抬起头,正准备仔细端详一下眼前的人,就被拢入宽阔的怀抱中,熟悉、温暖的气息顿时将她整个人笼罩。 而她耳边也传来熟悉的心跳声。 第三百五十六章想你了 “阿姐。” 谢良辰听着耳边传来宋羡的声音。 被这样喊久了,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奇怪,反而会觉得宋羡这样叫尤其不一样,心弦也随着微微颤动。 宋羡道:“我们定亲了。” 谢良辰应了一声:“嗯。” 宋羡接着道:“我瞧见了你的庚帖。” 谢良辰有些意外,她抬起头来看宋羡:“你还没回镇州,怎么看到的?” 宋羡笑,在代州等朝廷兵马前来的日子不好过,因为他知晓祖母会去陈家村为他提亲,就算他与谢世叔事先说了,却也心中忐忑,恐怕谢世叔会不答应。 终于等到了消息,终于踏实下来,不时地就要拿出家书看一看。 许久没见良辰,思念之情与日俱增,却又有旨意不准他离开军营,只能天天盼着,后来被他想到一个好法子,让家将回到镇州将良辰的庚帖取来。 见到庚帖上她的名字,又被营中将士们纷纷恭喜了一次,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宋羡压低声音:“我等不及了,让人回府中取了过来。” 谢良辰望着宋羡,这人怕不是傻的,一张庚帖有什么好看的?还让人那么远从镇州带去代州。 谢良辰道:“现在呢?又让人送了回去?” 宋羡轻声道:“带去了京城,等我们回镇州时,再带着一起回去。” 谢良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觉得宋羡的声音格外的轻柔,让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收拢了一些,宋羡垂下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上,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阿姐,我想你了。” 谢良辰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口跃出来。 宋羡用另一只手寻到谢良辰的,在她指腹上摩挲着。 谢良辰知晓他在找指腹上的伤:“已经好了。” 宋羡道:“这阵子累不累?天天都要熟药所、纸坊两边跑,还没歇一歇又来了京城。” 黑暗中,谢良辰感觉到宋羡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只有她才能听得清。 不知不觉中,他们一步步后退,来到了院中的树后,她的后背抵在了树干上,她吓了一跳,身体向前倾了倾,只是这个功夫,宋羡拢在她腰间的手臂向上挪了挪,手心刚好捂住了她的后背,将她与树干隔开。 宋羡又往前走了一小步。 谢良辰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宋羡拢在了怀中,不禁有些呼吸不畅。 “不累。”谢良辰脸颊发烫。 离得太近,她难免紧张,伸出手拉住了宋羡的衣摆。 宋羡道:“天太冷了,却又不想放你回去,只能离你近一些。” 谢良辰只觉得宋羡无赖又厚脸皮:“可以明日再说。” 宋羡道:“白日里你身边全都是人,尤其世叔在的时候,你连话都不与我说。” 听起来仿佛十分委屈似的,谢良辰一笑:“明日我与你说话。” 即便这样允诺了,宋羡依旧不想放手,只觉得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格外短暂似的。 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良辰呼吸仿佛都放轻了,恐怕被人察觉他们的所在,好在这里黑,宋羡又将她遮挡的严严实实。 “看到常大人了吗?” “大爷让常安去歇着了。” “大爷呢?也歇下了?” “应该是。” 说话的两个人松了口气。 谢良辰抬起头看了一眼宋羡,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宋家家将。 两个人就站在不远处小声交谈。 “大爷可算歇下了,我这阵子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不是,我都听了好几遍了,前些日子我刚办完差事回来,就看着大爷又在捧着家书看,吓得我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又跑了出去。” “我跟你说,就连代州王家村的人都知晓了。” “刚进京城的时候,大爷说什么来着?让我们远离京中那些地方,还说他如今与往常不同了,让我们更要严守本分。”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过?更别说那些地方,大爷这哪里是训斥,分明是找借口……” “嘘,别说了,差不多就行了,难不成你想去马厩喂马?” 两个人不再说话,结伴快步走开了。 谢良辰抬起头看向宋羡:“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事连王家村的人都知道?” “没什么,”宋羡道,“大约说的是带兵回京,总算等来了消息,我不免与王里正多说了两句。离开代州之前还要嘱咐他们准备好,等着镇州送纺车。” 她信才怪。 谢良辰仔细想了想,大约知晓宋家家将在说些什么,为了宋阿弟的颜面,她只能不拆穿。 谢良辰道:“不能因为这样就将人发去马厩喂马。” 宋羡道:“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他们都没有察觉。” 谢良辰道:“你这样将我遮的严严实实,谁能瞧见?” 听着她略带娇嗔的声音,宋羡心中又是一悸,忙念了一句: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谢良辰许久没有听到宋羡的声音,她微微扬起头投去询问的神情,却不料他垂下头,温热的嘴唇再一次压在她的额头上。 这次不同于上次一触即分,而是就这样停顿了片刻。 “回去吧,”宋羡再开口声音略带沙哑,“不能再久了。” 谢良辰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回到房中,拴好了门,然后脱下衣服躺在陈老太太身边。 “哪去了?” 陈老太太忽然一声咕哝,吓得谢良辰一颗心提起来,她正思量要如何解释。 陈老太太又道:“咕咕咕,回来吃食。” 谢良辰长长地舒一口气,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贼心虚过,不过外祖母……也真是吓人,说梦话也这般应景儿。 缩在被子里,手背刚好碰到脸颊,感觉到一片滚烫。 好在赶路太累,没多久谢良辰就睡着了,整个客栈只有宋羡的屋子依旧亮着灯,他先是将带出的公文看了一遍,又想起方才与辰阿姐说的那些话,明明单独相处了好一会儿,却又觉得什么都没说。 只有成亲之后,才能时时在一起,他还要努力将婚期尽量提前些才好。 第二天,宋羡照常起身去练拳脚,回来时,正好瞧见谢良辰被陈子庚拉着出了屋子。 谢良辰站在宋羡前面开口道:“宋将军。” 宋羡应声,眼睁睁地看着谢良辰被高氏叫走,看着谢良辰的背影,宋羡表面上神情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她说会跟他说话,就唤他一声?这就完事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长见识 宋羡来了之后,一切衣食住行都由宋羡吩咐操办,内侍和殿前司一下子无事可做,顺顺利利地就将人护送到了京城。 还有十里就要进京了,小内侍先行一步回宫中复命。 小内侍临走之前毕恭毕敬地道:“皇上赐的宅子都收拾好了,老太太、大老爷、大小姐只要带人去哪里落脚,宅子里也安排好了人侍奉。” 陈老太太点点头:“辛苦大人为我们安排。” 小内侍慌忙还礼:“您客气了。” 陈仲冬看着内侍一行人离开,竭力地向远处眺望:“京里该有多热闹啊?”这么冷的天,官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别说镇州不能相比,就是邢州也不及一二,这若是没有姑父和阿姐,他们是怎么也不可能来到京城长见识。 陈仲冬一把拉住陈咏胜:“二叔,我有句话一直想问您。” 陈咏胜道:“你这孩子……口吃不是好了吗?怎么还不敢说话了?” 陈仲冬看着陈咏胜手里的棍子:“京城是不是挺危险的?就像那些货郎们说的那样,稍不留意就会遇到家仆出来打人?” 陈咏胜不禁笑:“怎么?还没进京就怕了?” 陈仲冬还没回话,陈子庚凑过来道:“怕什么?” “不怕,不怕,”陈仲冬忙解释,“我都见过战场,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觉得二叔奇怪。” 陈子庚仔细端详陈咏胜。 陈仲冬指了指陈咏胜手里的棍子:“宋将军来迎我们之后,二叔就一直提着根棍子不放,而且从那时候开始就不爱说话,总是走到后面。” “二叔,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被陈仲冬这样一说,陈子庚也发现了:“二叔,到底怎么了?” “没事,”陈咏胜摇摇头,“两个孩子乱思量些什么?我们有皇差和宋将军一路护送,还用得着担心这个?” 陈咏胜有苦说不出,这棍子是姐夫给他的,他之所以会落在最后,是不敢靠近宋将军,生怕姐夫让他兑现诺言。 陈咏胜琢磨着或许护卫一路,姐夫就会将这事忘了,毕竟他就一条胳膊,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马车进了城门。 谢良辰就发现路两边有人围观,显然是早就听到了消息,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些人一路跟着她们到了东城。 “就是这里了。” 殿前司的人上前向陈老太太禀告。 宋羡和谢绍元、谢良辰也翻身下马。 陈老太太终于能从马车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抻一抻她的老腰,活动活动手脚。 谢良辰和陈子庚走过去要搀扶陈老太太,陈老太太摆手道:“用不着你们,我自己能走,我这双脚可算是见到地了,走一走就好了。” “大娘,”高氏忽然看向陈老太太的脚,“鞋……鞋还没换呢。” 陈老太太忘了这一茬。 “没事,”谢良辰道,“已经到地方了,随时都能换,不急这一时。” 还是外孙女知道她的心思,让她整天琢磨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和鞋子,可真是麻烦,还不如这样舒坦,再说旧鞋怎么了?就不能踩京城的地了?陈老太太想着,带着众人向宅子里走去。 走到宅子门口,陈老太太看向谢绍元:“弄准了,这是给咱们住的?” 谢绍元应声:“娘放心,这都是朝廷安排给我们的。” 陈老太太点点头,率先让谢良辰扶着向院子里走去。 宋羡则带着人将马车上的包袱拿下来。 黑蛋抱着青布包袱,惊诧地看着眼前这宅院,嘴巴半晌也合不上,怔愣了好久,他才拉住高氏:“娘……咱们能住在这里?真能?” 高氏点点头:“能,听说有不少屋子呢,方才你阿姐也说,大家都要住在一起。” 黑蛋嘟嘟囔囔地道:“可惜连四叔都没能来看看。” 高氏拉一把黑蛋:“你阿姐不是说了,日后我们还要将货物卖过来,你四叔他们有的是机会来京城。” “嗯,”黑蛋点了点头,“等我长大了就带他们来。” 高氏不知怎么说儿子才好,还等你长大?那得多少年啊?要她看,有辰丫头带着大家做事,用不了几年,来京城或许就是常事了呢!不是她心高,或许哪天提到来京城,大家都不在乎了,那心情就跟去趟集市一样,一点都不觉得新鲜。 陈老太太先去堂屋里看了看。 看到屋子里摆着不少的瓶瓶罐罐,心里登时一个激灵,刚才老神在在的模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一把拉住陈子庚:“与黑蛋几个娃娃们说,千万莫要将屋子里的东西碰坏了。” 她记得这些东西很值钱,碰坏了他们可赔不起。 陈老太太说完,又溜达着到处瞧,心里“啧”“啧”个不停,从前礼哥就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无缘无故白白给的东西,万一哪天一个变卦,这些东西要收走不说,还得再让他们搭点别的什么。 “祖母,您坐下歇歇吧!”谢良辰扶着陈老太太坐在椅子上。 紫檀木椅子,陈老太太用手摸了摸,这椅子木料定然很贵重,远远看过去就发着亮光,不过没有她的大炕舒服,也不如咏义给她做的凳子坐着自在。 陈老太太定了定神,向院子里站着的高氏几个招手:“都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坐下。” 高氏几个互相看看,只觉得屋子里的地都是亮的,恐怕自个儿走过去就踩脏了。 “二婶,”谢良辰走过去道,“无论到哪里还不是我们这些人?有哪里不一样吗?” 高氏拉住谢良辰:“要不然我们洗一洗再……” “都是死物件儿,”谢良辰道,“还能比人精贵不成?走了一天了,要让大家在这里冻着?” 高氏这才点头,带着黑蛋几个半大小子进了屋。 陈老太太看着一脸拘谨的高氏:“一个宅子还能吓着你们了?” 高氏坐在了椅子上,看到陈老太太挺直的腰背,她暗地里琢磨,大伯娘也就嘴上说说,心里定然也有些不踏实,要不然不能坐得这般端正。 虽然这样想,看着陈老太太、谢绍元、谢良辰都神情自若,高氏高高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些。 就是,咋能这么没出息?将来他们也能赚到银钱,买大宅子。 宋羡和陈咏胜安置好了东西,也走进屋子。 宋羡先是看了眼谢良辰,然后才行礼向谢绍元道:“一会儿说不得有人就要来递帖子,老太太、世叔还得有所准备。” 广阳王后人来京是大事,京中达官显贵几乎都知晓,不免有人想要试试陈家村的深浅。 谢绍元心里有数。 不过来拜访的人,显然比他们想的更着急。 大家还没说上几句话,宅子里的管事就来禀告:“陈老太太、谢大老爷,国舅府徐家递帖子来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来人 徐家的马车在宅子门前停下。 徐大小姐扶着母亲孟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陈家村的人刚刚到京城,徐府就得到了消息,孟夫人立即吩咐人送了名帖。 这第一天,作为外戚的徐家出面安抚这位广阳王血脉最为合适,而且皇后娘娘也想知晓陈家村真实的情形。 毕竟自己娘家人出面,会看得更清楚。 皇后娘娘的父亲已经过世,被皇上追赠太师,最小的弟弟徐国舅如今在枢密院任副使,正妻孟夫人育有两子一女,嫡长子已经成亲在福建任职,次子徐元裕,长女年纪最小,年方十五岁尚未婚配。 孟夫人走了两步就瞧见了宅子门口站着的三个女眷,全都穿着粗布衣裙,看起来就是乡野村民。 老太太微微佝偻着身子,十分消瘦,精神倒还算不错,旁边的农妇三四十岁,脸上有些怯懦的神情。 最年轻的那个应该就是广阳王的外孙女,那位谢大小姐。 孟夫人多看了谢大小姐两眼,谢大小姐相貌清秀,黛眉乌黑,一双给眼睛格外明亮,即便穿着太过普通,却仍旧让人眼前一亮。 若是这皮肤再白皙些……当真是不多见的美人坯子,孟夫人将谢大小姐与杨五对比了一番,杨五也有几分姿色,但都经过精心装扮,若是素面朝天,恐怕及不上眼前这位。 孟夫人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后娘娘一再吩咐她要仔细端详谢大小姐的相貌,而且在陈家村的人临进京之前,还将她召入宫中,给她看了广阳王郡主的画像。 广阳王郡主相貌出众,她的女儿承继了至少六七分姿容。 这样想着,孟夫人走到了陈老太太面前,她躬身向陈老太太行礼。 “徐家夫人,这可如何使得。” 陈老太太带着高氏和谢良辰还了礼数,请孟夫人和徐大小姐进门。 孟夫人向院子里走去:“从镇州到京城要走好一阵子,又赶上冬天,老太太您辛苦了。” 陈老太太道:“不辛苦,这一路中官和各位大人将我们照顾的妥妥当当,老太太……老身上车就睡,下车就吃,虽然有些颠簸,马车里垫了厚厚一层褥子,老身在上面睡的安稳,一点都没劳累着。” 孟夫人不禁抿嘴笑,看向陈老太太身边的谢良辰:“前日我进宫去,娘娘还提及老太太和良辰,娘娘心中甚为惦念。” 提及皇后娘娘,孟夫人明显感觉到从村中出来的女眷们一怔,尤其是那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微微张开了嘴。 大约是不敢相信还能被皇后娘娘关切。 陈老太太道:“这……老身这样个粗人,怎好让皇后娘娘挂心。” 孟夫人心中微微一笑,与她估计的差不多,陈家村的老太太也只能说一两句客套话。 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算不错了。 若是娘娘有赏赐下来,还得请内官和宫中嬷嬷前来教她们如何接旨,请回赏赐的物件儿。 孟夫人和陈老太太说话时,徐大小姐看向谢良辰,她在京中听到了不少谢良辰的事,七岁就离开了镇州,在越州长大,十四岁才回到陈家村,被人退过亲,还撵出了谢家,走投无路之下带着陈家村的人卖药材。 卖药材赚了些银钱,就收了羊毛做线穗,那线穗他们府中还买过,的确很是精致,不过也就能用来做些铺盖之物,那样的东西是断断不能穿在身上的。 总之那线穗还算卖的不错,谢大小姐也因此得了些名声,镇州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辰阿姐”。 在贫苦人家女眷不能留在家中,要跟男子一样做活计,谢良辰抛头露面在外,自然也不会被人质疑,不过若是冠上一个广阳王后辈的身份,未免太过不妥。 京中刚传来这消息的时候,女眷们聚在一起常常会提及此事,朝廷查清楚之后,就要恢复谢良辰的身份,不过封号、宅院都能赏赐,谢大小姐在乡野中长大,将来婚配恐怕不容易。 谁知道大家还没议出个结果,就传来了宋羡与谢良辰定亲的消息。 徐大小姐想到这里,心中略微有些不快,在不知晓宋家和谢家婚事之前,皇后娘娘让宫人来问父亲、母亲,是否愿意将她下嫁给宋羡。 就算这内情无人知晓,但徐大小姐也有种丢了颜面的感觉,即便宋羡看中的或许并非谢大小姐而是八州之地,与谢氏成亲不过想要借广阳王的名声罢了,徐大小姐仍觉得胸口有一股郁结之气始终疏散不开。 几个人到了内宅的花厅坐下。 谢良辰和陈子庚去端了热茶。 孟夫人看着动作熟练的谢良辰,笑着道:“快去歇着吧,有什么事让旁人侍奉。” 说着孟夫人身边的管事高妈妈看了一眼侯在外面的丫鬟。 这宅院本就是徐家帮忙照应的,下人和丫鬟也是高妈妈亲手挑选,突然被管事妈妈看了一眼,丫鬟急忙上前跪下请罪:“都是奴婢的错。” 陈老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好好的孩子怎么跪下了,这是谁家的孩子,才多大……” 高妈妈上前一步,望着那丫鬟:“陈老太太心善,还不谢谢老太太,日后要好好侍奉,若是再有轻怠,定然不饶。” “多谢老太太,奴婢再也不敢了。”丫鬟说完快步退了出去。 孟夫人一脸歉疚:“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我们府中管事帮忙挑选的,时间有些紧,没有将他们教好,还请老太太不要怪罪。” 陈老太太道:“挺好,都挺好,夫人费心了。” 孟夫人接着道:“日后您在京中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只管打发人来徐家。” 陈老太太应了。 徐大小姐看向谢良辰:“辰阿姐才来京中,对京里不免生疏,不如明日我带着阿姐四处走走,这京中阿姐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徐大小姐以为谢良辰会婉言推拒,没想到少女迎上她的目光:“我听说京城市集最为繁华,想要去看一看。” 去市集?徐大小姐脸色微微一变,她很少在那种地方逗留,不过既然话已经说了出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徐大小姐道:“既然这样,明日我就陪辰阿姐前去。” 第三百五十九章信任 陈家村的人一路奔波来京城,孟夫人不好待的时间太长,又说了两句话就带着徐大小姐离开。 母女两个上了马车,孟夫人才道:“多亏不用宴席款待,否则还真不知道该与那位陈老太太说些什么好。” 高妈妈低声道:“可不是,奴婢瞧着都着急,夫人为了迎合陈家村的人,说话都要思量再三,恐怕说出来的话她们听不懂,更生被轻视的心思,夫人这趟差事不容易。” 孟夫人叹息:“越是不好办,越要为皇后娘娘分忧。”看过陈家村之后,她反倒略微放心了些。 “我看眼下还生不出什么事,”孟夫人道,“人总要先吃饱才能想别的,如今的陈家村和八州之地,都要先吃饱、穿暖,十九年就算从前再繁华,如今也没落了不是吗?” 孟夫人记得太师在世时说过,要让那些小民一辈子都要为吃、穿奔波,要能吃到又不能吃的太饱,这样他们一刻都不能闲下来,他们都有了事做,少生事端,朝廷才能安定。 广阳王战死之前,听说八州之地与京中一样热闹,如今收回来又如何?破败不堪,只能等着朝廷赈济。 陈家村这些人也是一样,连送去的绫罗绸缎都不敢穿戴,给了他们下人,他们却不会吩咐下人做事。 差得太远了,十九年的时间,改变的太多,即便收回来也不能恢复从前的模样。 孟夫人看向高妈妈:“回去之后我就给娘娘写信,赶在宫门关闭之前送去给皇后娘娘,免得娘娘担忧。” 高妈妈应声。 孟夫人又吩咐徐大小姐:“明日好生陪着谢大小姐。” 徐大小姐应声:“女儿知晓,母亲安心。” 孟夫人闭上眼睛:“过年府中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希望这边顺顺利利,免得再牵扯我更多心思。” 说完这个孟夫人又想起什么,转头去看徐大小姐,徐大小姐顺着马车帘子向外张望。 孟夫人道:“在看什么?” 徐大小姐摇头:“没有。” 孟夫人哪里不知女儿的心思,只怪宋家不会做事,既然早有心思与陈家村定亲,为何要拖到现在? 让大家都以为宋羡迟迟不说亲,就是要等到立下军功再攀岳家,无来由地扰了他们徐家。 孟夫人道:“别再想那些,是他没眼光,到底就是武夫一个,再者就凭他家中那些事,继母和两个弟弟通敌,就算真的要赐婚,我们还要担忧会被宋家名声连累。” 徐大小姐道:“女儿没想那些。” “没想就好,”孟夫人道,“这家里有你二哥一个,就弄得所有人不得安生,你要学学你大哥。” 若非徐元裕在邢州扣住军资不发被御史弹劾,她也不会在陈家村这件事上花这样的心思,凡事都要顺着皇后娘娘,为皇后娘娘分忧,这样娘娘才能保住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 书房里,宋羡将手中的信笺递给谢绍元:“这宅子现在前院一个管事,后院一个管事妈妈,三个护院,四个小厮,四个丫鬟,一个厨娘,这些人都是徐家操办的。这些人都是从京中各处庄子上抽调的人手,有的干脆就是徐家自己庄上的人。” 谢绍元道:“住在这里,就是在人眼皮底下,不过我们住的时间不长,还是要回镇州的,现在就由着他们。” 宋羡点头:“只要平日里说话注意着些,还有常悦带着人在宅子里盯着。” 宋羡提及常悦,谢绍元道:“你一直让常悦带着人护在陈家村,听到有事就来帮忙,辛苦了。” 宋羡忙站起身:“世叔您这样说,就与我见外了……” “好了,”谢绍元露出笑容,“不用这样。” 终于看到了谢大老爷的笑脸,宋羡心中轻松了不少。 谢绍元接着道:“皇上在京中赐宅院,是想要良辰留在京城,但我们商量好了,还是要回陈家村,徐家请来的下人,就留在京中看宅子。” 宋羡也想要回镇州,回到家中,他就可以前去陈家村下聘,定下成亲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谢绍元道,“我不说,良辰也会与你商量,杨五这些年打着广阳王的名号,手里拿着不少属于广阳王的东西,那些物件儿,我们得拿回来,不管怎么样对良辰母亲也是个告慰。” 至于如何拿回东西,谢绍元会去说,朝廷承认良辰是广阳王后人,要这些也是顺理成章。 财物他们不在意,那些书籍、广阳王用过的甲胄都该回到至亲手中。 说完这话,谢绍元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你也去歇一歇,一会儿我们再说话。” 宋羡起身送谢绍元,等谢绍元走了之后,他仔细回想谢绍元的话。 谢世叔说:我不说,良辰也会与你商量。 谢世叔这是知晓了他们会私下里见面,而且没有出言阻止,至少对他有几分信任。宋羡忽然想起小时候等到半夜不肯睡,就是想要亲手给父亲泡一壶茶的事来,那壶茶从滚烫到冰冷,一如他对宋启正的期盼。 还好谢世叔回来了,良辰身边会有父亲疼爱,不会像他那样…… “阿哥。” 陈子庚的声音让宋羡回过神来。 宋羡伸出手,陈子庚立即熟络地拉住。 宋羡道:“徐家人说了些什么?” 陈子庚看了一眼院子里,没有那些服侍的人在,于是低声道:“这宅子和下人都是皇上赏赐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当着我祖母的面惩戒了服侍的丫鬟,一来嫌弃我们出自山野村中不懂规矩,二来敲山震虎。” 陈子庚说着一路拉扯宋羡往后院去:“阿姐在灶房里给祖母熬汤。”他看将军阿哥偷偷摸摸看阿姐,着实有些可怜,现在二婶侍奉祖母去歇息了,姑父也在梳洗,眼下是个好机会。 宋羡被领到后院的灶房,陈子庚想起一件事:“我的东西在黑蛋那里,我去寻他,一会儿阿哥见到我阿姐,让她别累着。” 宋羡眼看着陈子庚跑开,嘴角弯起露出笑容,将来子庚长大了,他定要为子庚好好操办婚事。 谢良辰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心中盘算着她的蜡笺,忽然从身边伸出一只手,将她手里的柴禾拿走了,送入灶膛中。 谢良辰侧过头,看到了身边的宋羡。 宋羡道:“我帮阿姐添火。” 有这样添火的?非要用手臂圈着她,从她身侧递柴禾。 被火烤得暖融融的,周围也没有旁人,谢良辰忽然想要打趣宋羡:“你还记得徐大小姐吗?前世听说要赐婚给你的。” 第三百六十章滚烫 宋羡看向谢良辰,辰阿姐看着认真,眉眼中偏偏又含着一抹笑容,让他一时迷惑不知该怎么回答,心底更不知是欢喜还是紧张。 “怎么?”谢良辰道,“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 宋羡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没做错事,却心底一慌,他手臂收紧一些,恐怕她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跑了,到时候因此生闷气,他又不能及时过去哄。 宋羡道:“皇帝无子,皇后娘娘总要过继一人到身下承继皇位,一层肚皮一层山,过继的子嗣怎么可能将皇后当做亲生母亲看待?更别提徐家这个外戚了,皇后自然要设法为自己铺路,结亲就是让我的宋家军为徐家卖命罢了,我怎么可能结这个亲?” 谢良辰点点头:“所以那时候宋将军就婉拒了?” 宋羡道:“我当时没有婚约在,但想要脱身还是有办法的,趁着徐元裕来北方的时候,我使人盯着,发现他纵容手下强掳民女,就亲自带人将徐元裕的人杀了。因此与徐元裕起了冲突。” 谢良辰讶异:“徐家人居然敢这样做?” 宋羡眉宇中寒意一闪:“那女子也不算无辜,本就有心勾引军头换银钱,就是个暗娼。但既然在北方,我自然能将事情坐实,也不算冤枉徐元裕,我去京中时,就听说徐二爷纵容手下做过不少出格的事。” “有了这一遭,我就密奏皇上,请求辞去官职不再领兵。朝中于是有了传言说,徐家让女儿下嫁给我,就是为了掌控北方兵马,我宁折不弯,也不会让宋家军沦为外戚手中的利器。” “徐国舅在枢密院,长子的岳丈在福州任节度使,次子在京营,对于一个外戚来说,手中兵权未免太多了,加上北方还不安稳,八州也没收回来,朝廷还要用我,皇上权衡之后,这门亲事只能不了了之。” 谢良辰一笑:“宋将军可见过徐大小姐?” 听到宋将军这个称呼,宋羡就算再镇定自若,也免不了略微心慌,私下相处的时候,她许久没叫他宋将军了。 宋羡道:“我去国舅爷家吃过宴席,按理说应该是见过,但没有什么印象。” 谢良辰点点头:“宋将军做的没错,审时度势的确该如此。” 火烧得差不多了,谢良辰起身要去看锅中炖煮的如何,刚刚起身就被拉住,然后身形不稳差点坐在宋羡身上。 谢良辰向门口看了看,脸颊微红:“你做什么?” 宋羡道:“听我将话说完阿姐再走。” 宋羡压低声音,向谢良辰身边靠了靠:“不光是徐大小姐,换了个人我也是一样不肯,听过我母亲的事,见到宋启正对母亲的厌弃,对我来说家是个让我觉得不舒坦的地方,在家不如在军中,尤其祖母过世之后,我更没有了什么期望,所以不想娶妻是真的。” “我无意将自己变成母亲那般,更无意让别人重走我母亲的路,若是再有儿女,岂非与我一样?要说心里一定有什么人,那就是曾经的救命恩人,不过也不是儿女私情,只是想要报答。” 宋羡说完这些拉起谢良辰的手:“所幸恩人也是你,正因为对恩人念念不忘,这才跟着你来到这里。” 谢良辰本要逗宋羡,没想到这话锋最后会转到她身上。 谢良辰微微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现在还想要我还债?” 宋羡用拇指摩挲着谢良辰的手指,这阵子拉过几次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手腕外侧长了一颗褐色的小痣,很小很小,如果不是仔细瞧,根本注意不到。 “要。”宋羡道。 谢良辰有些惊讶,转过头去,就瞧见宋羡将她的手拉起来,紧接着嘴唇印在了她的手腕上。 宋羡轻轻亲了亲她手腕上那颗小痣:“早些嫁给我,两世的债就都还完了,剩下的时间让我来还你的救命之恩。” 谢良辰红着脸,不是她动辄就羞臊,而是宋羡闹得一次比一次过分。 谢良辰定了定神,从灶膛边拿起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烤好的豕膏。 方才她见宋羡找了过来,与宋羡多说几句话,也是想留他一会儿,等豕膏烤热了好一并给他。 谢良辰递过去:“让常安给你贴上。” 宋羡接过热得有些发烫的豕膏,这热气仿佛顺着他的手指烫入了他心里,他的辰阿姐就是这样,总是能将身边人照顾的妥帖。 看着宋羡定定望着她,清亮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身影,谢良辰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他英气的眉峰。 谢良辰道:“以后不会的,你母亲的事不会再发生,也不会有第二个你。” 宋羡伸手将面前的人紧紧地抱住。 暖暖的松香气将她笼罩,他在耳边低声应着:“好。” 院子里传来陈子庚的声音:“二婶,饭还没好呢,我刚刚去看过。” 谢良辰一把将宋羡推开,半蹲着的时间太久,宋羡差点被推坐在地上。 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宋羡道:“我去贴豕膏,见了二婶我也这样说。” “嗯。”谢良辰应声。 陈子庚和高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羡这才走了出去。 谢良辰看着炖煮的鸡肉,情不自禁地再次失笑。 高氏在外面与宋羡说了两句话,这才走进灶房,看着炖煮的鸡汤和站在旁边不知在思量什么的谢良辰。 “怎么了?”高氏道。 谢良辰努力回想着:“我忘了有没有放盐。” 在宅子里吃过饭,宋羡带着人离开,看着身后关起的大门,他不禁有些怅然,还没有走,就开始想她,说到底还是要将京里的事早些做完。 这样想着宋羡吩咐常安:“去杜节度使那里。” 常安应声,抬起头看看天,委实不早了:“杜节度使会不会歇下了?” 宋羡言之凿凿:“京中事务那么繁忙,节度使不会这么早歇息,走吧,让人去叫门。” 刚刚爬上床,盖上被子的杜节度使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第二天,谢良辰吃过了早饭,门口的管事就来禀告:“徐家马车到了。” 谢良辰交待好了家中事,登上了徐家马车。 黑蛋几个跟在车外一起逛京城。 徐大小姐道:“我们直接去集市?” 谢良辰点头:“哪儿铺子多,就去哪里。” 徐大小姐选了几个胭脂、首饰、锦缎铺子,都是女眷们喜欢去的地方,走了这几处,再去茶楼吃些点心也就差不多了。 徐大小姐正要向谢良辰介绍那几处铺子的来历,铺子里都有什么好物件儿,就听谢良辰道:“停下吧,就从这里开始逛。” 徐大小姐撩开帘子看去,长街边只是一个小小的货摊,货摊旁边则是个毛皮铺子,没有做成成衣的狼皮挂在外面,不免让人觉得血腥,她不禁皱起眉头。 徐大小姐想要开口阻止,谢良辰利落地跳下了车。 第三百六十一章陪逛 徐大小姐在马车上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谢良辰回来。 管事妈妈撩开车帘禀告:“谢大小姐步行了,准备沿着这一条街一直往前走,说这样逛铺子比较方便。” 徐大小姐皱起眉头:“她还没看够?” 管事妈妈道:“没有,看了三家毛皮铺子了,还与铺子里的掌柜说话,问的是这两年毛皮的价钱。” 徐大小姐道:“他们看得懂吗?” 管事妈妈点头:“应该看得懂,尤其是羊皮和羊裘,那位谢大小姐懂得不少,她身边的几个孩子,奴婢瞧着也明白一些。” 徐大小姐沉吟片刻,站起身向车下走去。 “您要戴上幂篱,”管事妈妈忙上前侍奉,“还得换上皮靴,外面有些凉。” 这样忙碌了半晌,徐大小姐才踏在地上,让管事妈妈引着去寻谢良辰。 谢良辰正在皮毛铺子里与掌柜说话。 徐大小姐站在铺子外,听到里面正说得起劲儿。 掌柜道:“貂皮、狐皮、青鼠皮虽然好,但这些东西达官显贵才能用得着,我们这些小店里,都是羊皮多,羊皮用处也大不是?前些年毛织物也好卖,不过这两年大家不买毛织物了,大家买线穗,线穗做衣服好,想做成什么样的都凭自己思量。” 黑蛋听到这里眼睛发亮。 掌柜的看黑蛋的模样道:“你也懂?” “春毛不如秋毛,”黑蛋指了指柜上的线穗,“您这剩下的都是春毛做的。” 掌柜笑道:“没发现,你还真明白,下次留货,我就要所些思量。” 黑蛋紧张地道:“以后不卖了吗?” “卖,”掌柜道,“主要现在线穗不多,不管春毛还是秋毛都能卖出去,日后若是量大了,自然就要挑选。” 掌柜的说完看着谢良辰:“你们不是京中的人吧?” 谢良辰摇头:“不是。” 掌柜看向黑蛋:“这小哥儿的声音一听就是北边来的。” 掌柜说着又去看陈子庚:“这小哥儿应是识字。” 最后,掌柜将目光挪到谢良辰脸上:“姑娘想要带着弟弟们做些生意?” 谢良辰道:“是准备做些买卖。” “应该,”掌柜道,“八州之地收回来了,总算能太平一阵子了,做些买卖也好度日,不过你们若是准备卖线穗的话,恐怕这货不好寻,还要问问洺州、澶州的货栈卖多少银钱,千万不要比货栈卖的贵,否则出不了手。” 掌柜说的都是真心话,也是看他们从北方来不容易才有意提点。 “是这个道理,”谢良辰道,“您也想去北方看看吗?” 掌柜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大小姐怎么知晓?” 谢良辰指了指掌柜手边的纸笺:“您画的是往邢州去的舆图。” 掌柜不过在纸笺上自己勾了几条线,算计着从京城去往邢州要走多少路,有多少花销,没想到就被这位大小姐看了出来。 谢良辰道:“我们一路往南,正好路过这些地方,所以一看便知。” 掌柜仍旧觉得惊讶,走一次就能熟悉路途了?那还真是不简单。 谢良辰前世手中有商队,府衙正经的舆图不会轻易流入坊间,多数都是商队自己画的,更简陋的舆图谢良辰都见过,自然能够分辨。 掌柜顿时来了兴致,吩咐伙计倒茶,要与谢良辰等人仔细说说话。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低声吩咐:“我们在这里说话,你让二叔去别的铺子看看。” 陈子庚跑出去传话,就瞧见站在铺子门口的徐大小姐。 “徐家大小姐,”陈子庚道,“您怎么不进去?” 卖皮毛的地方,大多有一股臭气,而且徐大小姐想要知晓谢良辰等人到底在做些什么,恐怕进去之后,谢良辰反而不肯说了,所以宁愿站在门口听一听。 如今被撞了个正着,她反倒不好再在门口停留,也就顺着陈子庚的话,走进了铺子里。 掌柜看到徐大小姐这身打扮,不禁有些诧异。 谢良辰解释道:“我初来京城哪里也不识得,刚好有熟人愿意帮忙引路。” 掌柜这才明白过来。 谢良辰道:“您是想要去北方收皮毛?” 掌柜的道:“其实从前我们几个做皮毛生意的掌柜也会出去看货,只不过北方这几年战事吃紧,现在眼看局势平稳了,北方还有毛织物和线穗卖过来,我们就想着去瞧瞧,顺道再看看那几个货栈。” 徐大小姐听着谢良辰与掌柜说话,说到毛皮、线穗一些蝇头小利,着实听不出有太多玄机,这位谢大小姐好似真的喜欢做这些,一开口与那些小商贾没什么分别。 谢良辰道:“若是北方有新货,您会不会买一些回来试着卖?” “自然,”掌柜道,“我们想去一趟,就是为了这个,当时这线穗我们就晚了,京城附近早就卖了,有人上门买,我们才四处寻货。” 谢良辰点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起身请问掌柜的名字。 掌柜道:“鄙姓焦,家中行二,大家都叫我焦二。” 谢良辰等人从焦掌柜铺子里出来,陈子庚走上前拉住阿姐:“阿姐,我觉得这焦掌柜可以,是个能做事的人。” 谢良辰点头:“让二叔将春毛做的毛毡送过来,一定要嘱咐好焦掌柜,这货物该什么时候卖,怎么卖才好。” 寻几个合适的皮毛铺子之后,就要去看笔墨铺子。 谢良辰想起她身后跟着一位引路的人,若是没有徐家人帮忙,她可能还要自己去打听。 不等谢良辰询问,徐大小姐道:“接下来想去哪里?” 谢良辰道:“笔墨铺子。” 徐大小姐忍不住道:“要去看纸笺?镇州出的那种纸不在这里卖,京中正经笔墨铺子的纸,都要更好一些。” 谢良辰想要卖些北方皮毛还容易,想要卖纸笺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良辰道:“我去看看,再给村子里的孩子们买些笔、墨。” 徐大小姐只好跟着谢良辰一起前行。 几个人离开之后,焦掌柜铺子的帘子再次被人撩开,陈咏胜和陈仲冬走了进来。 陈仲冬将青布包放在桌案上:“掌柜的,我们是从北方来的,您这里收不收新货?是用春毛做的毛毡,与寻常毛毡不一样,我们做的更紧实,您要不要仔细瞧瞧?” 焦掌柜快步走过去查看,的确是春毛做的毛毡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毛毡子又密实又平整。 焦掌柜忽然想到刚刚离开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身后还有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跟着,难不成是北方的大商贾来推货物的? 焦掌柜神情登时郑重起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寒酸 徐大小姐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平日里也会跟着二哥一起来笔墨铺子,坐在铺子中闻着淡淡的纸、墨的香气,方才的堵在胸口的炙闷也慢慢散开。 徐大小姐喝着管事妈妈奉上的茶,不时地注意着谢良辰和陈子庚等人的动静。 “阿姐,这纸着墨不太好。” 听到陈子庚的声音,徐大小姐看向旁边的管事:“让店家拿最好的纸出来。” “就是最好的。”管事低声道。 既然是好纸,那就是看纸的人不懂了,徐大小姐微微弯起嘴唇。 掌柜道:“要说再好的纸,我们这里是没有了,不过倒是听说最近京中几个书院先生手中有一种白蜡笺。” 笔墨铺子的掌柜认识徐大小姐,徐家带人上门,他自然要毕恭毕敬地说清楚。 陈子庚道:“白蜡笺?” 掌柜点点头,不过很快又解释道:“只是传言,我还没见过,也不敢作准,就是听几位来买笔墨纸砚的老爷说的,咱们现在不是没有白蜡笺,但都没有前朝做的好,战乱这些年委实毁了不少的东西,毁的时候容易,找回来却千难万难。” 徐大小姐听说过白蜡笺,不过这种纸笺都是珍品,下面的官员送过父亲一些前朝的珍品,父亲就放在书房中,不时地拿出来看看,从来不舍得用。 想必这些谢大小姐和陈家村不知晓,说多无益。 谢良辰道:“花笺呢?可有?能否拿来看看?” “花笺有,”掌柜捧出花笺来,“这花笺上画的花纹都是出自名士之手,一张纸只要一百文。” 听到一百文,黑蛋瞪圆了眼睛,忍不住惊呼一声:“多少?” 掌柜重复道:“一百文。” 黑蛋道:“三百文就能买一石糙米,这一张纸就能卖一百文。”东篱先生找人画的花笺那么值钱吗? 黑蛋吞咽一口:“那白蜡笺呢,比这个更贵?” 掌柜笑道:“当然更贵了,别说现在见不到前朝那种上等的白蜡笺,就说作坊里试做的那种不太好的,也要两百文一张。” 黑蛋想到阿姐用的那些药材和石蜡,费的那些功夫,好像一下子都值得了,怪不得这次连东篱先生都跟着奔波,先生不但拿出自己年轻时的画作用来做花笺,还找了几个文士一起帮忙。 原来京中达官显贵真的喜欢这样的东西。 祖母听到又要吓一跳,黑蛋喃喃地学着陈老太太的口气:“四、五张纸就是一只小猪仔啊。” 听到小猪仔,再看看黑蛋的模样,让铺子里的伙计忍不住笑出声,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一打听价格就吓成这般模样,毕竟现在不是人人都用用得起这些,更何况是这种上等的纸笺。 “你在笑什么?” 伙计的笑声本不大,突然被徐大小姐斥责,气氛登时尴尬起来,嘲笑的意味儿也就更加明显。 掌柜吓了一跳立即瞪着那伙计。 伙计脸色苍白缩着肩膀低头告罪:“都是小的的错,小的再也不敢了。” 徐大小姐站起身,拿了幂篱戴好走出隔间,看向谢良辰道:“辰阿姐,都是些下人不懂规矩,我们去别家看看,弟弟们喜欢纸笺,明日我就让人送些过去。” 掌柜忙上前:“大小姐,您莫要生气,我定然好好教训他。” 说着掌柜瞪着伙计:“还等什么?赶紧拿一些花笺、上等的纸笺送给这位小公子。” 伙计不敢怠慢,忙去取纸。 “不用了,”黑蛋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会引来这样的结果,“不用给我,我不需要,我们……我们……家中有纸坊……有比这更好的纸……我们的先生……先生他……” 徐家管事妈妈望着这一幕,只觉得陈家村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立即显现在人前,还说什么家中有纸坊,镇州的纸坊是朝廷的吧?还有比这更好的纸?谁又能相信? “真的不用了,”谢良辰推拒道,“有需要我们会来买纸,我们并不相识,如何能白要你们的纸笺。” 掌柜的还要往前递,就看到一只手臂伸过来,牢牢地挡在他面前。 常悦冷冷地道:“我家小姐的话,你没听到吗?” 掌柜这才哭丧着脸作罢。 徐大小姐陪着谢良辰走出笔墨铺子:“真是对不住,没想到掌柜会是这般模样。” 谢良辰道:“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再说也没什么。” 徐大小姐道:“辰阿姐喜欢这些,不如这两日我们筹办一个诗会,将京中的女眷请去你的宅子,大家一起写诗、作画可好?这样我也好将大家都引荐给你识得。” 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写诗、作画?那当然再好不过。谢良辰应声:“恐怕要辛苦大小姐帮我筹备。” “那有何难,”徐大小姐道,“我来安排,你安心等着就是。”谢良辰定然急于让京中的人认同她的身份。 谢良辰继续向前走去。 徐大小姐道:“还要去笔墨铺子?” 谢良辰道:“嗯,在看几个笔墨铺子,然后到药铺去,听说京城有一条街都是卖药材的。” 徐大小姐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早就觉得脚心疼痛。可谢良辰这些人好像不知疲累,连水都没喝一口。 管事妈妈低声抱怨起来:“大小姐这样跟着可怎么得了?” 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既然徐家将人接出来的,就要妥善地送回去,或许再有一会儿,谢良辰也要走不动了。 徐大小姐却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到了天黑,铺子关了门,谢良辰才要回家。 将谢良辰送回宅子,徐大小姐才坐车回到国舅府。 走入内宅之后,管事妈妈见到孟夫人立即道:“可苦了咱们大小姐,走了一天脚定然肿了。” 孟夫人皱眉:“那么久一直都在街市上?” 徐大小姐颔首:“她得空还要去。” 孟夫人诧异:“还没看够?” 母女两个进了屋,徐大小姐坐在软塌上,面色才好了一些。 孟夫人道:“你们在一起一整日,他们到底如何?” 徐大小姐不说话,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管事妈妈会意道:“什么都不知晓,还让纸坊的伙计看了笑话,说什么几张纸就能换一只小猪仔,总之那模样当真粗鄙得很。” 徐大小姐皱起眉头:“母亲,明日我能不能不去了?我说要帮她筹备诗会,就在家帮忙写帖子请人。” “那就不去了,”孟夫人道,“你与我仔细说说,明日我就禀告给皇后娘娘。谢良辰和他父亲以及陈家村的封赏也快下来了,谢良辰还要进宫谢恩,既然她不通礼数,还要皇后娘娘派宫中嬷嬷来教她,免得她在宫里出差错。” 说完这话,孟夫人又道:“不过,谢大小姐这个模样,即便你将人都请来,她也不懂怎么办诗会吧?会不会闹出笑话?” 徐大小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就是要她闹出笑话,而且要闹得人尽皆知,连几百文银子都心疼的人,她都能想到诗会办得会有多寒酸。 “我也是好心,”徐大小姐道,“多寻几个人去,好为北方筹办些赈灾粮。” 最终能不能筹到,就要看谢良辰自己的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噩梦 宫中。 皇帝看完奏折就在暖阁里歇下。 这些日子有太多事务要处置,抽调官员去八州之地,封赏宋羡和杜琢,好在宋、杜两个人见面不多,互相有所防备,对于八州之地的驻兵权,有争夺之意。 若是宋羡和杜琢关系太过热络,不争不抢皇帝将会更加忧心,北方这么大的地方,如今最有权柄的就是宋羡和杜琢了。 尤其是宋家父子,手中握着几个州,麾下更是有几万精兵,他需要提拔旁人制衡宋家父子。 杜琢显然是个好人选,除此之外还有隰州的王家父子。 皇帝思虑太多,好不容易才进入了梦乡,不过这一觉他也睡得不轻松,他迷迷糊糊地梦到了年少时的事。 与前朝兵马对战时,被围困在一处山坳中。 前朝人从山上丢下火球、火石,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葬身大火之中,鼻端满是烧焦的味道,耳边传来惨呼声。 他征战多年,那一次宛如一个巨大的阴影,牢牢地占据在他心中的一角。 火烧到了他身上,他亲眼看着甲胄上燃起的火光,很快就要将他吞噬,却在这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用甲胄上的披风将他包裹起来,将他身上的火扑灭。 那是广阳王。 广阳王脸上满是关切,他朗声道:“幸不辱命,援军已到。” 皇帝欣喜,想要上前搂住广阳王,却不知为何,梦境一下子扭曲起来,广阳王惊诧地看着他,身体向后倒去,然后落入一堆火焰中。 广阳王凄厉的声音响起:“无耻小人,背信弃义,我杨氏一族,就算只留一女眷,也会向你索命,报这血海深仇。” 皇帝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他睁大了眼睛,梦中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鼻端还能闻到那烧焦的味道。 广阳王的声音好像也在耳边。 “来人。” 皇帝大喝一声,守夜的杜正和宫人立即端灯上前。 皇帝额头青筋浮动,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窝却乌青深陷:“将这些暖笼都拿走。” “是。”宫人不敢怠慢。 “天家,”杜正低声道,“您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奴婢立即就去宣太医。” “不用,”皇帝出声阻止,“朕没事。” 皇帝声音中带着怒气和血腥,让宫人们更加恐慌。 杜正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轻声道:“天家心中可有什么难事?能否与奴婢说一说?” 皇帝看着灯火,半晌目光才重新聚集:“广阳王说,就算留一女眷,也会来刺杀朕。” 杜正一怔,广阳王有过这样的话? 皇帝转头看向杜正,只见杜正一脸茫然,他接着道:“你说为何就真的留下了一女眷?是朕在做梦,还是真的如此?” “天家,”杜正终于出声道,“可能是这段日子政务太重,天家太过劳累。” “你不信?”皇帝冷冷地道,“但朕觉得……他是这样说的。” 杜正道:“广阳王敢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大逆不道,整个杨氏一族都该被诛杀。” 皇帝听到这话,眼睛中的戾气终于消散了些:“说的没错,朕是天子,别说一个女眷,就算广阳王活着,朕也一样再杀了他。” 杜正悄悄松了口气,上前拿起引枕让皇帝依靠住。 皇帝闭上眼睛,只觉得安稳了许多:“还是你懂朕。” 杜正忙道:“奴婢是在您身边久了,看得多了而已。” 皇帝道:“陈家村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杜正道:“谢绍元和老太太一直在宅子里,谢大小姐让徐大小姐陪着逛了京城的街市,宋大人倒是每日都去那宅子,看起来与陈家村的人相处的很好。” 陈家村的人进京时,宋羡就带着人迎了出去,这是一门心思要与谢氏结亲了。 “给陈家村的封赏还要等各部准备妥当,”皇帝道,“还有些时日仔细看看那些人。” 杜正应声:“皇后娘娘那边送来消息说,明日就会让宫中嬷嬷去宅子里,教谢大小姐礼数。” “让皇后仔细着点,”皇帝道,“徐家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皇帝说完遣退杜正:“下去吧,朕再歇一会儿。” 暖阁里恢复安静,皇帝又想起刚刚那个梦,一个女眷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无非就是让他做个噩梦而已。 辽国的使臣答应用萧兴宗换三皇子,他会将萧兴宗正法,这就是背叛他的下场,即便躲去辽国,他也能让辽国将人护送回来。 萧兴宗死了,当年种种也就不会再有人知晓。 …… 高氏一大早就起来,带着黑蛋几个在宅子里忙碌。 良辰说要弄什么诗会,准备了两日,今天就会有达官显贵家的女眷进门。 高氏又是激动又是忐忑,来京城之前,除了宋老太太,她好似没怎么见过官员家的内眷。 “地要不要再擦一擦?”高氏道,“厨房准备的吃食也不知够不够?” 高氏一路嘟囔着,小心翼翼从花厅走到书房,宅子里的物什都被她拿出来了,她也是再三叮嘱黑蛋,离那些物什远一些,若是碰坏了,就将黑蛋留在京中做小厮还债。 “辰丫头啊,”高氏道,“我们准备的这些回礼到底行不行?” “行,”谢良辰道,“二婶就不用担忧了,给的都是我们陈家村最好的东西。” 高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时辰快到了,管事也前来禀告:“大小姐,徐大小姐来了。” 谢良辰快步走出去相迎。 谢良辰第一次办诗会,徐大小姐自然要从旁帮衬,除了给京中女眷下帖子之外,还要早些起来帮忙布置。 “还有什么没准备的?”徐大小姐道,“茶点不说了,笔墨纸砚都备好了吗?我请的这几位都是京中很有才气的女眷。” 谢良辰道:“几位小姐都擅长书画?” 徐大小姐笑着道:“那是自然。” 谢良辰道:“那正好,我有些书画想要请教她们,这次就都拿出来,让大家帮我出出主意。” 徐大小姐笑着:“她们定然愿意帮忙。”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就又有两辆马车到了。 谢良辰转身去看,就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故人 谢良辰从在代州落水之后,从前的记忆就一点点地恢复了,其中还有在越州长大那几年的记忆。 那时候她叫李绥宁。 这个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孟肃的女儿孟长淑,孟肃是越州总管兼任刺史,孟刺史的母亲长居余姚,孟长淑去余姚探望祖母时曾生了一场大病,找到了李家,为了方便救治,孟长淑曾在李家住过几日。 义父义母为了保护谢良辰,不准让她与外人见面,谢良辰与孟长淑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孟长淑病愈之后,两次来李家拜访。 义父义母都是假借谢良辰体弱多病为由,没有让谢良辰出来与孟长淑相见。 后来孟老太太过世,孟长淑就很少去余姚了。 越州时疫之前,孟长淑还从京城送来几本医书给李家夫妻。 前世谢良辰没记起这些事,不知自己与孟长淑曾有过交集,却很清楚孟长淑后来怎么样了。 孟长淑嫁给了季远,季远后来能在江南大有作为都是因为孟家,孟肃后来出海阵亡,孟长淑小产之后病重在床,没有几年就过世了。 季远是什么人,谢良辰再清楚不过,现在想想孟肃和孟长淑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如果不是那么早就接掌了孟肃的权柄,季远也不会被皇帝重用,最终还被期许带兵迎战宋羡。 谢良辰与孟长淑互相见礼,立即发现孟长淑目光中带着几分打量,从开始的探究到后来变得笃定,目光中也有了几分喜色。 “孟大小姐。”谢良辰先开口。 “你记得我?”孟长淑惊喜地道,“你真的就是绥宁?” 徐大小姐不知晓孟长淑嘴里的“绥宁”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两个人生疏中又透着一股的熟悉。 徐大小姐道:“你们认识?” 孟长淑点点头:“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绥宁就是她。” 徐大小姐越听越糊涂了。 孟长淑看着谢良辰,她听外祖母提及广阳王外孙女之事,听说广阳王外孙女曾在越州余姚被李氏夫妻抚养,那李氏夫妻通医理,时疫时因救人染病。 祖母病重时,她曾留在余姚侍疾,后来患了急症,多亏得了余姚一位李先生的良药,外祖母便问她也不知当年医治她的李家,与抚养广阳王后人的李家有没有关系。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她本觉得不太可能,却又得了父亲的信函,父亲说越州、余姚的时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这场疫症可能源于萧兴宗。会稽知县暗中追查辽人奸细,才会被萧兴宗利用时疫加害,广阳王的人曾暗中相助会稽知县,也因此差点遭了毒手。朝廷知晓广阳王尚有后人在世之后,为了探明她的身份就遣人去余姚查问这桩事。 她与李家夫妻曾有过来往,于是父亲告诉她,抚养广阳王外孙女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治她病症的李家夫妻。 孟长淑见过李家的小姐,名字叫李绥宁,听说李家夫妻过世,李大小姐不知所踪,她一直担忧李大小姐的安危。 李大小姐真的会是广阳王后人吗?就算徐大小姐不写帖子给她,孟长淑也会来拜见谢大小姐,弄清楚这桩事。 见到谢良辰之后,孟长淑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女的眉眼隐隐约约与李大小姐有些相似。 不过那一刻孟长淑还不敢确定,直到瞧见谢良辰那喜悦目光,孟长淑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没想到多年之后能在这里得见故人,而且当年的李绥宁变成了如今的谢良辰,孟长淑心中一阵感叹。 徐大小姐不清楚其中内情,孟长淑一时半刻又无法解释,只得道:“日后得了空再与妹妹说。” 孟长淑从小读书,素来有才女之名,如果她与谢良辰相识,或许会在诗会上帮衬,徐大小姐忽然觉得今日的事,说不得会有些波折。 “这是李大小姐,父亲在龙图阁任待制。”这下不用徐大小姐说话,孟长淑将李大小姐引荐给谢良辰。 孟长淑道:“李大小姐闺名茹初,我们叫她阿初,与我的名字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有时候分不清楚是唤她还是唤我。” 说着话,枢密院院事曹家小姐来了。 曹家两位小姐立即走到徐大小姐身边,几位小姐互相见了礼。 “这就是谢大小姐?”曹家三小姐低声道。 徐大小姐点了点头。 曹五小姐道:“方才在门口,我以为站在那里的是宅子里仆从,我身边的丫头正要吩咐她打扫一下马车,幸好徐姐姐家管事提醒说,那是谢大小姐的婶婶。” “多亏了徐姐姐带着人帮衬,否则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徐大小姐被这样一说,心情略微好了些。 随着宾客陆续到来,徐大小姐身边的人愈发多了,女眷们坐在花厅中说笑,高氏带着几个丫鬟摆上茶点。 宅院忽然就热闹起来。 趁着大家不注意,孟长淑将谢良辰拉到一旁说话:“当年李家太太说你身子素来虚弱,不方便见客,是不是因为……” 谢良辰点头:“义母是怕外人知晓我的身份。” 孟长淑知晓这其中必然还有许多隐情,每个人都有与人不能提及之事,她也不便深问:“没想到……唉……李老爷和太太都是好人,我在余姚时多亏他们照应,我听说你在陈家村卖药材,开熟药所,定是因为与他们学了医术、药理。” 谢良辰颔首:“我在镇州还遇到了一位先生,先生教我看症、制药,熟药所也是有了那位先生才能开起来。” 孟长淑为谢良辰欢喜,她向花厅里看了看:“你怎么想起来开诗会了?你才到京城还不知晓这边的情形,多少只眼睛都在盯着你,难免有人另怀心思,弄个不好就要吃亏。” 谢良辰看向徐大小姐道:“是徐大小姐帮我操办的。” 孟长淑心中暗暗叹息,徐家是皇后的母家,谁也不好随便怀疑徐家的意图,希望徐大小姐真的是好心。 “辰阿姐,”徐大小姐忽然喊了一声,“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开始吧!” 谢良辰点点头,与孟长淑两个人走过去。 徐大小姐道:“那我们还是老规矩,轮流赋诗,将大家都觉得好的落于纸上,最后再数一数写下来的诗里,谁的最多,如何?” 众人纷纷赞同。 徐大小姐看向谢良辰:“辰阿姐做东,不如从辰阿姐这开始。”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谢良辰身上。 第三百六十五章镇州的纸 谢良辰迎着众人微笑:“我从小长在乡野,不擅长这些,还是徐大小姐先来吧,我去给大家铺纸、研墨。” 徐大小姐早就有所猜测,却要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这可怎么是好?” 谢良辰道:“大家都能赋诗,左右我也没事可做。” 徐大小姐心中说不出的舒坦:“那就劳烦辰阿姐了。” 她们作诗,谢良辰忙着为她们张罗笔墨,乍看过去还当谢良辰是谁带来的使唤丫鬟,如此一来高下立现。 徐大小姐垂下眼睛,掩住喜悦的神情,可惜这一幕不能让宋羡看到,否则宋羡定会后悔与谢家结亲,没有一个好妻室,将来如何能与达官显贵的内眷来往?不知道将来宋羡会不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看到这样的情形,孟长淑皱起眉头就要说话,目光一瞥却与谢良辰四目相对。 谢良辰摇了摇头,示意孟长淑没有关系,孟长淑这才重新坐好。 徐大小姐道:“其实这次诗会,我们也是有彩头的,大家都知晓八州之地刚结束战事,百姓们多年饱受战乱之苦,朝廷虽然有赈灾的米粮,但我们也该尽一份心力,诗会上输了的,我们也不罚别的,就是帮着赢家一起筹办些赈灾的物什运往八州之地,大家觉得可行?” 曹三小姐忙道:“那自然是好,我听父亲回来说,八州那边比从前的北疆还不如,想一想真觉得那边的百姓可怜,徐姐姐这次办诗会原是为了这个。” 诸位小姐听了都点头,纷纷认同徐大小姐的话。 曹三小姐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旁边的谢良辰:“谢大小姐是从北方来的,也去过代州,那边的情形真的还不如你们北方?路边有许多人饿死?” 谢良辰放下手中的墨,帮着她一起铺纸的陈子庚皱起眉头,下一刻就要去教训那话中带刺的曹三小姐。 谢良辰拉住阿弟的手,也不生气笑着道:“曹三小姐说的没错,无论哪里刚刚结束战事,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八州之地动荡了十九年,北方无论如何也比八州要强一些,不过去年我们镇州村子还吃不饱饭。” 曹五小姐听到这里惊呼一声:“谢大小姐也饿过肚子?” 谢良辰笑道:“我倒是没有,不过吃糙米是常有之事。” 曹五小姐道:“糙米?那不是给……”话没说完,大家都知晓其中的意思,糙米是给庄子上的奴仆吃的,有些大户人家还喂给家中的牲畜。 曹三小姐用帕子掩住嘴,由此可见谢大小姐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怪不得皮肤看起来粗糙又黑黄,就算换了一身衣装,看着也不像出自大户之家。 孟长淑不知是不是该夸谢大小姐脾性好,她再也忍不住了,不禁道:“就算镇州去年还在饿肚子,今年战时依旧运了许多米粮去代州做军资,若是没有镇州村子的米粮,说不得现在战事还没个结果。” 孟长淑这话说的曹三小姐脸色微变,曹五小姐忙看向徐大小姐,谁都知道徐家二爷因为军资的事被朝廷责罚,虽然没有下狱却被禁足在家中,这话再说下去,只怕要牵扯到徐家身上。 徐大小姐面色不虞地看着孟长淑一眼,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孟大小姐说的对,我们还是先来作诗吧!” 曹三小姐忙道:“都怪我话太多,我也是关切北方和八州的情形,谢大小姐不要怪罪。” 谢良辰但笑不语。 曹三小姐心中怨怼,她们姐妹本是要哄着徐大小姐开心,差点就弄巧成拙。 “徐大小姐出好诗,”光禄少卿家的严小姐起身道,“徐大小姐只管说,我去写下来,也好给这次诗会开个头。” 严小姐本意岔开话题,免得闹个不痛快。严小姐的字最好,让她抄写,徐大小姐自然愿意。 严小姐走上前先向谢良辰和陈子庚施礼:“辛苦大小姐和大爷了,这么多人前来,给府上添麻烦了。” 陈子庚道:“大小姐客气。”说着转身又去吩咐下人继续铺纸。 严小姐觉得奇怪,不过就是铺纸、研墨,怎么陈大爷这般仔细?小心翼翼地将镇尺摆好,生怕纸张损坏似的?按理说,这让下人去做就好。 谢良辰伸伸手:“严小姐请吧!” 严小姐点点头。 徐大小姐已经道:“让严小姐先写个抬头,也方便大家将诗拿回去留存。” 小姐们纷纷应承。 严小姐提起笔饱蘸墨汁,沉下手腕,在面前的纸张上书写起来,却刚刚写了一笔她面色就是一变,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谢良辰:“这纸……” 严小姐的声音不大,但众人本就注意着这边,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曹三小姐立即想起徐大小姐与她说的话,昨日徐大小姐带着谢良辰姐弟去笔墨铺子,他们惊讶一张纸需要上百文钱,难不成谢大小姐为了省银钱,买了很差的纸来用? 在诗会上如此,真是不怕丢脸面。 曹五小姐与姐姐心有灵犀,咳嗽一声道:“严大小姐不妨先写下来,只要能看得清楚,我们再拿回去重新抄写也就是了。” 曹五小姐说完看向谢良辰:“谢大小姐不要着急,我们也都不会介意。” “曹五小姐说的是。” “没关系的。” “谢大小姐初来乍到对这些不清楚,又是第一次办诗会……” 徐大小姐咳嗽一声,议论的声音终于停下,只不过提着笔的严小姐依旧愣在那里,她甚至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摩挲面前的纸张,就是不肯再落笔。 徐大小姐知晓严小姐的脾性,应该是觉得纸太差,怕落笔上去之后,字迹看起来不如往常隽秀,会因此丢了颜面,可见那纸到底有多差,该不会是从镇州带来的吧? 徐大小姐看着严小姐:“你还愣着做什么?大家都这样说了,不会怪你,快接着写吧!” 严小姐仍旧不动,仿佛听不到徐大小姐的声音似的。 孟长淑站起身:“既然严小姐不方便写,今日就由我来代笔。” 孟长淑走过去,就从笔架上又取下一支笔来,就要伸手将愣在那里的严小姐拽开,那知刚刚碰到严小姐,严小姐就似突然回过了神,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大小姐:“大小姐这纸是从何而来?” 谢良辰笑道:“从镇州带来的。” 徐大小姐心中冷笑一声,果然是镇州。 严小姐却仿佛更加惊诧:“大小姐没有骗我?这……怎么可能?” 这时孟长淑的目光也落在那纸上,这纸……并不似她们想的那么差,不但不差而且……而且……她终于知晓为何严小姐迟迟不肯动笔了,原来竟是这样…… 第三百六十六章不敢置信 孟长淑将笔放下,向后退了一步,强压着自己没有去看谢良辰。 剩下的女眷不知出了什么事。 严小姐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质疑了谢大小姐,只是垂头盯着面前的纸。 曹五小姐望着这一幕,从中琢磨出些实情来,快要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孟长淑走过去显然是要为谢良辰出头,如今低着头走到一旁,可想而知是因为什么,定是那纸不堪入目,着实没法挽救。 曹五小姐看了一眼姐姐,曹三小姐站起身:“一个两个到底怎么了?” 曹三小姐说着向桌案旁走去。 徐大小姐也跟着起身,众人压制不住心头的好奇,纷纷跟在曹三小姐和徐大小姐身后。 曹三小姐走的最快,二话不说,就去取笔:“你们都不写,我来动笔。”笔墨上去之后,谢良辰的脸就丢大了。 曹三小姐手还没碰到笔架,眼睛已经瞥到那纸张上,脑子里还没意识到这纸到底有什么不同,只觉得一切仿佛不是她想的那样,如果再给她片刻功夫,她就会与孟长淑一样发现其中端倪,可站在她不远处的严大小姐这时候已然回过神。 严小姐下意识地冲过去拦住曹三小姐:“别写,别写,这可是蜡笺,莫要毁了这纸张。” 曹三小姐冷不防被撞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在地上,多亏身后的徐大小姐伸手扶了一把。 “你这是做什么?”徐大小姐被曹三小姐踩到了脚,不禁痛的皱起眉头,“突然之间这般冒失。” 严小姐不是冒失而是有些疯癫,她对徐大小姐的问话置若罔闻,在人群中寻到谢良辰之后急急地问道:“谢大小姐,这是镇州的纸?镇州自己做的纸?” 谢良辰颔首:“我们来京城之前,才从家中纸坊拿来的。” 家中纸坊?徐大小姐忽然想起陈家村那孩子在笔墨铺子里提及过,他们陈家村自己有纸坊。 这是真的? “到底怎么回事?” “三姐,你怎么了?” 徐大小姐听到身边传来询问的声音,不过她早就无心去问曹三小姐,而是快走到了桌案前。 她要亲眼看看到底…… 徐大小姐的目光落在纸上。 不是粗糙的纸张,相反的这纸表面光滑,颜色白亮,色泽均匀。 严小姐落的那一笔,墨迹黑亮如漆…… 这是好纸,难得一见的好纸。 徐大小姐想到了父亲收藏的那些纸笺,谢良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纸?她买来的?广阳王府传下来的?还是宫中赏赐的?或者哪里得来的? 有多少?眼前这一张吗? “这是什么纸啊?” “与寻常纸张不同。” “墨迹落在上面为何这般好看?” 徐大小姐在议论声中,找到了严小姐的声音:“谢大小姐,您这是蜡笺对不对?” 谢良辰道:“是粉蜡笺。” 严小姐道:“您家中纸坊可以做出粉蜡笺?这粉蜡笺很贵……不就算用银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这……不能用这纸来写,不能糟践了这么好的纸张,若是让我父亲知晓,我敢在粉蜡笺上写字,定会罚我。” 严小姐说完这话一脸歉意:“谢大小姐,方才对不住了,我没有看清楚就落了笔。” 谢良辰笑着看严小姐:“严小姐不必如此,我拿出这纸就是让大家写诗用的,严小姐接着写就好。” 严小姐忙道:“不,不,哪里能这样用处,我们的诗不过就是胡乱写的,这样用委实太可惜了。” 谢良辰道:“自家的东西,严小姐不必如此,今日大家前来,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给大家带些陈家村的东西做回礼,这粉蜡笺便是其中之一。” 听到谢良辰的话,严小姐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这可如何是好。”这么一比,她带来的礼物太薄了些,早知晓如此,她该再精挑细选一些拿来。 桌案前的徐大小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脑海中浮现起笔墨铺子的那些事,谢良辰的阿弟觉得掌柜拿出纸笺不够好。 不是他们不懂,而是那纸笺真的不好。 寻常的纸笺怎么可能与粉蜡笺相比? 曹家两个小姐也都说不出话来,之前嘲笑的口气和那奚落的笑容,如今仿佛变成了一盆冰水,从她们头上浇下。 曹五小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到现在也没捋清楚,如果镇州真的有粉蜡笺,镇州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会饿肚子,谢良辰还去吃糙米? 曹五小姐求助地去看徐大小姐,徐大小姐明明也说谢良辰一家就是正正经经的农户。 哪个农户能这样用蜡笺,还用这纸笺做回礼? 谢良辰看着众人,笑容一如方才:“大家不是要作诗吗?今日的诗会还有彩头呢。” 孟长淑终于不用再忍着笑意:“我替大家说句话,我们中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的粉蜡纸,不免会失了方寸,良辰不要见笑。” 孟长淑说着去看曹家两个小姐:“两位曹家小姐,你们说是不是?” 曹三小姐张开嘴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曹五小姐则用低头用帕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 孟长淑接着道:“没想到谢大小姐还用粉蜡笺做回礼……我们委实受之有愧,哪里好意思就这样拿走?” “是啊,”严小姐道,“这么好的粉蜡笺,绝不能用来写寻常的诗作。” 孟长淑拉起谢良辰的手:“你怎么会想到做粉蜡笺?定然用了好些功夫吧?” 谢良辰点点头:“委实请教了不少人,又废了不少纸张,幸好做了出来。我会想要做这些,是因为知晓写粉蜡笺上的书画可以长久保存。” 孟长淑听话听音:“你有想要留存的东西?” 谢良辰颔首,转头看向陈子庚:“将我的匣子取来。” 陈子庚自然知晓阿姐说的是什么,立即快步离开。 徐大小姐始终没有说话,只因为眼前的一切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片刻之后陈子庚将匣子交给谢良辰,孟长淑和李茹初帮忙将东西取出来。 “这是,”严小姐道,“药材?” 谢良辰颔首:“这是药材图,我想将药材都画下来,供大家参阅,如今我画下来的这些药材,镇州村中人尽皆知,不但能认出它们,还通晓它们的药性,只可惜我的精力有限,画出的还不到十之一二。” 众人看过去,只见纸张上的药材画的格外细致,就像是刚刚从山中采来的一般。 谢良辰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长廊中传来黑蛋的声音。 “阿姐在作诗?我们也会作。” “人参味甘,止咳生津;茯苓味淡,渗湿化痰;当归性温,生血易损;黄连味苦,除痞清热;贝母微寒,开郁除烦……” 徐大小姐听着这声音,脸色愈发难看,这是农户家的孩子?昨日说小猪仔的那人? 第三百六十七章头筹 黑蛋不太喜欢京城,如果在陈家村,村子里要宴席,他们就会上前帮忙。 眼下阿姐宴请女眷,他们就因为规矩只能留在墙外,子庚好不容易才借着阿姐幼弟的身份才过去。 要照应这么多人,阿姐和子庚定然忙坏了。 虽然不能进院子里,黑蛋几个还是心中担忧,于是就躲在墙外的长廊中听里面的动静。 一开始听阿姐说不作诗,黑蛋就着急,之后诗会迟迟不开始,有人用那种口气提及陈家村种种,黑蛋就知道她们是在欺负阿姐。 陈家村怎么了?从前他们是吃不饱饭,阿姐来到陈家村之后也吃过糙米,不过不是因为阿姐没有买稻米的银钱,是因为阿姐要照顾整个陈家村,让陈家村所有人都能吃饱。 后来卖了药材,村中的情形好了,大家都吃上了稻米饭。后来战乱时又吃回糙米,那是因为要给去往八州的将士们省军资。 这有什么不对?恰恰相反,他觉得这话能与所有人说,他们陈家村就是这么厉害。 都说京中的人从小读书很有学问,现在黑蛋觉得这话都是假的。 心里激愤,黑蛋一张嘴就将阿姐教他的东西说了出来,这不就是诗吗?东篱先生听过一次,也说这比许多诗都要好呢。 黑蛋的声音本就大,隔着墙也让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一阵安静过后。 孟长淑笑道:“这诗好,与良辰的画一样好。” 李茹初也颔首,看向谢良辰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这诗是谢大小姐教的吗?” 谢良辰笑道:“哪里是诗,我写这些就是为了方便大家学药材。” 严小姐默默地念了一遍:“人参、茯苓、当归、黄连……都是常见的药。”再对比谢良辰画的那些药材图。 严小姐想想自己方才对谢大小姐的轻视,愈发羞臊起来。 迟疑片刻,严小姐道:“刚刚谢大小姐说,让我们帮忙……是不是与这药材图有关?” 谢良辰点头:“我想请大家帮我一起画药材图。” 严小姐听得这话,眼睛一亮,再次看向那药材图,除了药材画得逼真之外,上面还详细写了药材的效用,可谓十分详尽,若是将现在能用到的药材全都画下来,的确要花费不少人力。 谢良辰接着道:“还要寻一位熟知药材的先生过目,若是其中有错也好及时修改。” 李茹初听得这话道:“我家中大伯父曾在太医院任职,去年因为年事已高致仕归家,我去问问大伯父,或许大伯父能够帮忙。” 孟长淑道:“李大人能答应,那便是事半功倍,大人还有不少学生在太医院供职。” 徐大小姐听到这里,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既然如此,这药材图太医院便能自己画好,何必假手他人?” 孟长淑微微抬了抬眉毛:“那为何如今市面上没有这样的书册?大家都看过药理的书,多数都只是文字详述而已,想要寻人画下来,这一幅图要花费多少银钱?又要多少精神去描绘?” “但凡从太医院出来的书册,少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几十年,良辰会画药材图,为的是方便百姓们识药、采药,可以边画边拿去给百姓们查看,不必等到详尽成册,就算想要成册,那是后面的事,与眼下的事并不冲突。” 李茹初道:“是这个道理,教民众认药材,总不能时时刻刻去请太医院帮忙画图,而且寻人画又要花费多少银钱?我们左右在家中无事,不如多画一些,将来真的派上用场也算尽了一份心力。” 这可比在家中一匣子、一匣子写诗要强多了。 徐大小姐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让她憋闷不已。她是不知晓,她从小长在京中,好的东西都捧在眼前,有太医不用寻常郎中,有好书不看手抄的杂本,没见过那些乡野村民,自然不知晓这些。 再者这就是多好的事?谁知道有没有用处?至少画这刻板的东西不会被人赞赏,也不能显露才情。 徐大小姐思量的功夫,又有几位小姐上前查看,答应试着照谢良辰的手稿作画。 谢良辰被围在人群中,与众人说说笑笑,嘴角的那抹笑容,让徐大小姐觉得异常刺眼。 “徐大小姐不是也说过,要为八州百姓做些事吗?”严小姐一心在书画上,没有察觉徐大小姐此时的异样,“我们先将八州之地常见的药材画下来,然后托良辰带去八州,总会有用处的。” 徐大小姐平日只觉得严小姐温吞、不通人情世故,如今却觉得严小姐让人生厌,偏偏她现在又不能说“没用”。这凉水泼下来,浇得是她自己。 徐大小姐点头道:“的确是个好法子。” 曹家两位小姐也早就没了声音。 严小姐接着道:“我觉得今天诗会的赢家该是谢大小姐,这样的佳作寻常难及。” 几位小姐都跟着点头,自然也有不少人看着徐大小姐的脸色。 徐大小姐如鲠在喉,却也不自然地点头:“严小姐说的对,的确是辰阿姐拔了头筹。” 李茹初道:“诗会过后,大家都要为八州百姓尽一份心力,不枉费了良辰筹办这场诗会。” 谢良辰看向徐大小姐:“这诗会还要感谢徐大小姐,幸好有徐大小姐帮忙。” 徐大小姐脸上露出些笑容:“辰阿姐客气了。” 徐大小姐话音刚落,严小姐又发现了蹊跷,不禁“咦”了一声。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严小姐身上,只见严小姐轻轻地掀开纸张:“桌案上垫的是什么?” 谢良辰笑道:“是我们镇州做的毛毡,这毛毡硬实垫在纸张下面更方便书写。我们今天用的蜡笺不会透墨,若是换做寻常的纸张,垫在下面的毛毡还可以吸走纸张上透出的墨迹。” 徐大小姐听到毛毡两个字,心又是一阵乱跳,她想起谢良辰在毛皮铺子里逗留了许多时候。 难不成谢良辰今日除了拿出镇州出的粉蜡纸之外,还要让大家羡慕镇州出的毛毡? 第三百六十八章铺路 看过毛毡之后,严小姐彻底佩服谢良辰了,怎么能想到将毛毡铺在桌案上,怪不得她写字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当时精神都在这粉蜡纸上,没有注意到下面的毛毡。 “良辰,”严小姐激动地拉住谢良辰的手,“你太厉害了,用毛毡很好,我……” 孟长淑见严小姐这般不禁笑了,她与严小姐认识许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严小姐这般模样,可见是多么喜欢蜡笺和这毛毡。 诸位小姐都上前来看。 “京中也有毛毡卖,但是不如这般紧实。” 谢良辰笑着道:“毛毡还可以做成毯子,垫子,我拿来了许多样式,大家要不要看一看?” “看,”严小姐先道,“有这么多好东西,哪有不看的道理?” 李茹初也跟着道:“不给我看,我今日便不走了。” 大家知晓李茹初在玩笑,但想要看毛毡也是真的,花厅里的气氛更加轻松起来。 孟长淑拉起谢良辰的手:“之前知晓你带着人做线穗,怎么现在想起来做毛毡了?” 谢良辰道:“我去代州时,看到了村民们做的毛毡,才知道这些年他们一直做这些,只不过因为伪王的关系,他们做的都被卖去了西边的回鹘,价钱很低赚不到多少银钱。” 孟长淑道:“回鹘有榷场会将不少的毛皮、毛织物卖给我们,也许其中就有从八州收来的。” 低价用八州的百姓做活,也好从中谋利,八州的百姓也是无奈,因为伪王与大齐不通商,一旦被发现私底下与大齐商贾来往,就会被处以重罪。 诸位小姐听着,随着谢良辰走进侧室,侧室中放着用羊毛做好的毛毡,那些毛毡图案各异、颜色染的格外鲜艳。 听着谢良辰说八州百姓的处境,再看着眼前这些漂亮的毛毡,只觉得那华美、靓丽的背后多了些许的无奈和辛酸。 “做花毡有很多种法子,”谢良辰道,“我在代州的时间不长,只听当地的百姓说了三种,便回去试着做了这些。” “都好看,”李茹初道,“这种外面缝了软缎的可以用来铺床,这种针线绣上图案的可以挂在家中,这种提前将羊毛染色做成图案直接压成毛毡的应该最结实,可以铺在地上,或者用来做垫子。” 所以谢良辰用三种法子做毛毡,都是各有用处。 严小姐向谢良辰道:“你为何这般聪明?” “不是我,”谢良辰笑道,“这都是代州村子里的女眷们做过的,我只不过是多问了几句罢了。” 谢良辰说的轻巧,到底有多不容易她们能想的到。 这次诗会,大家看的太多,但她们都知晓,这不是陈家村的全部,陈家村做成药也很厉害,不知道这些人还能做出多少东西来。 大家正看着毛毡,高氏笑着道:“饭菜都准备好了,是不是先用饭?”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的飞快,徐大小姐已经弄不清楚从何时开始,她身边逐渐变得冷清,曹家小姐这些人围着她也不说话,只能眼看着谢良辰等人说笑。 “先用饭吧!”徐大小姐早就想离开,吃过饭后,这诗会也该结束了。 宅子里只有一个厨娘,谢良辰要应对诗会,没有太多精神用来准备饭菜,宋羡事先调来几个厨娘帮衬,这才做好了这宴席。 宴席上的饭菜自然不会有多出挑,不过蜡笺和毛毡以及药材画作足够大家议论的,谁也不会在意要吃些什么。 严小姐几个就连饭后茶点都来不及吃,就拉着谢良辰说个没完,知晓陈家村还有花笺没有拿出来。 陈家村还有一种外用的豕膏对旧伤格外有用处,孟长淑为外祖母求了两贴,李茹初也笑着讨要。 徐大小姐发现自己完全被冷落了,她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可谢良辰被宾客抓着不放,她又不能说谢良辰待客不周。 再也坐不下去,徐大小姐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各自回去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孟长淑道:“可不是,也该让良辰歇一歇。”她倒是不担忧别的,就怕再这样下去,徐大小姐那张脸就要绷不住了,本来今天的诗会很顺利,千万不能被人搅和了。 谢良辰起身送众人。 高氏带着丫鬟送来陈家村的回礼。 等一辆辆马车离开宅子,孟长淑没有走,她拉住谢良辰:“我先不走,我跟着你去拜见陈老太太,李家对我有恩,我又是小辈,理当再陪老太太说两句话。” 谢良辰笑道:“那自然好,今天家中人多,我们还没说几句话。” 谢良辰和孟长淑向内院走去。 外面,徐大小姐坐在车中,避开了外人,她再也不用隐忍,脸上满是不悦和愤怒。 陈家村的东西还成了宝贝,众人拿走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似的。 一个村子而已。 徐大小姐收紧了手,旁边的管事妈妈正要说话,徐大小姐就听到外面传来声音:“将军阿哥……” 喊声是从他们刚刚离开的宅子门口传来的,徐大小姐心中一闪仿佛意识到被喊的人是谁,她撩开了马车帘子,刚好一人骑着马从她马车旁走过。 那人面容冷峻,目不斜视,当看到宅子门口的陈子庚时,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笑容。 徐大小姐没有挪开目光,清清楚楚地看到宋羡翻身下马,一把将陈子庚抱在怀里,陈子庚熟络地搂住宋羡脖颈,宋羡手臂一兜就将陈子庚挪到了自己背上。 “今日如何?累不累?”宋羡的声音传来,“有事告诉我,有阿哥在,不会让你受委屈。” 徐大小姐眼睛一跳,总觉得宋羡这话意有所指。 陈子庚这么会累?又如何会受委屈?他分明说的是谢良辰,只不过碍于男女大防没有直言罢了。 而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宋羡不是没有看到她的马车,不知晓她是谁,或许他猜到她会为难谢良辰…… 徐大小姐的指甲仿佛都要刺进手心里,一个两个都在算计她,这次诗会之后,很快就会有人知晓陈家村的蜡笺和毛毡。 她这是辛辛苦苦地为谢良辰铺了路。 第三百六十九章出名 徐大小姐回到徐家之后,就进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板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孟夫人前来探看。 “这是怎么了?”孟夫人道,“今日诗会办的不好?” 徐大小姐依旧不开口。 孟夫人叹口气:“一个两个都这样。我刚从你二哥房里出来,这些日子闹着不肯吃东西,怎么说都不听,心中还惦记着杨五,都这样的时候了,若那杨五真的就是广阳王之后,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现在谢氏一回来,杨五就是个笑话,他还这样执迷不悟,真是要气死我。” 听到这里,徐大小姐竟然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母亲要庆幸,二哥看上的多亏是杨五而不是谢良辰。” 孟夫人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难不成是说谢良辰在村子里长大,不懂礼数? 徐大小姐道:“否则以谢良辰的手段,二哥要将我们整个徐家都卖给她。”想到今日诗会上谢良辰的风光,还有宋羡对陈子庚的亲昵,徐大小姐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夫人道,“谢良辰算计你了?” 徐大小姐认真地看向孟夫人:“娘,以后要对谢良辰多加小心,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农妇,就算是……那也是一个心狠手辣,手段百出的。” 孟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到底怎么了?” “我被谢良辰利用了,”徐大小姐道,“用不了到明日,京中的笔墨铺子和毛皮铺子都会想方设法认识陈家村,从他们手中拿到粉蜡笺和毛毡。” 更别提孟长淑和严小姐私底下还会寻人帮谢良辰画药材,她仔细看了那药材图的确有可取之处。 谢良辰来京中的时候许多人都想要看她的笑话,毕竟他们到京城的时候,悄无声息,穿戴也十分寒酸。 可从现在开始,就没有人会奚落谢良辰和那穷乡僻壤的陈家村了。 徐大小姐将手边的匣子打开,木质的匣子看起来十分不起眼,但是打开之后里面的粉蜡纸却格外让人爱不释手。 还有那块花毡,看起来就精致、漂亮,就算摆在徐大小姐这精心布置的闺阁中,还是那般的惹眼,就像那谢良辰一样。 孟夫人脸上也露出惊愕的神情,她将匣子里的粉蜡笺拿出来仔细端详,这蜡笺……是真的好,至少不输给老爷收藏的前朝蜡笺。 孟夫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真的是陈家村出的?谢良辰拿给你们的?不是她买来了前朝之物,说成陈家村做的,来假意欺骗?” “不是,”徐大小姐十分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做的,如何能拿出那么多?这些我懂得分辨。哪怕有半点玄机,我都不会这样离开谢家。” 徐大小姐说完看着孟夫人:“蜡笺就这样难做?难道就没有哪家纸坊比这做的好?我要去问父亲……父亲说不得知晓。” 徐大小姐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却被孟夫人开口拦住:“你父亲还没有下衙……” 说完这话孟夫人想起来:“好的蜡笺也不是没有。” 徐大小姐心中一亮,她转身去看孟夫人, 孟夫人道:“建国寺自己做的金笺就比这好,而且做金笺的方子是建国寺主持的,如果主持能说出来,自然也就有纸坊做出更好的蜡笺。” 徐大小姐拉住孟夫人:“娘去让人问主持,我们捐香火钱,捐多少都可以。” 孟夫人拍了拍徐大小姐的手臂:“这不是着急就能办好的事,我要寻人约主持讲经,还得慢慢与主持商议。” 就算建国寺的主持现在答应,也挡不住现在陈家村的势头。 徐大小姐深深地吸一口气,认清了眼前的情形,这个亏她只能吞进肚子了。 …… 光禄寺少卿严家。 严老爷看着女儿拿回的纸笺,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在纸笺上摸了摸:“这是才做出的纸笺?” 严小姐点头:“是谢大小姐来京中之前做好的,父亲知晓谢大小姐吧?就是广阳王的外孙女。” 严老爷自然知晓。 严小姐接着道:“父亲再看看谢大小姐画的药材。” 严小姐小心翼翼地拿出药材画递给严老爷:“谢大小姐让我们用蜡笺继续画这些药材,我们画好的药材图会被送去八州之地,明年春天八州也会像镇州一样种药材,药材长好了,百姓就能采、挖。” “谢大小姐说,许多人虽然知晓药材,也能采来贩卖,却不知这药材的价钱和药性,不少商贩利用这点从中谋利,更有人乱用药材治病,因此伤及性命,若是能有一份这样的东西送入县、村中,随时能让人查阅,便能避免这样的事发生,用不了多久,认得药材的人就能多起来。” 严老爷仔细看着药材画:“确实详尽,画的也很逼真,难得的是连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都写得清清楚楚。” 严老爷说着捋起胡子来:“这个要拿给太医院的人看看。” 严老爷看向严小姐:“谢大小姐有没有说过,这可以给旁人看吧?” 严小姐点头:“能看。” 严老爷又看了看蜡笺:“是要画在这蜡笺上?” 严小姐欢欢喜喜地道:“谢大小姐还说蜡笺不够,再去与她要。” 严老爷将蜡笺也拿在手里:“那我拿着一起去问问,问好了再与你说,这么好的纸不能随随便便就拿来书写,还是弄清楚了再动笔才妥当。” 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帮忙,严小姐心中委实欢喜:“那我就等父亲的消息了。” 严老爷走出了严小姐屋子,严小姐在诗会上委实见识了太多,心中一直不平静,送走父亲之后,自己坐在椅子上回味了半晌,情绪才稍稍安稳,等她还想再端详端详蜡笺时,才意识到,她从谢大小姐那里拿来的东西,全都在父亲手中。 严小姐看向旁边做针线的丫鬟:“我怎么觉得父亲有借无回了呢?”刚才父亲走的未免太快,当着她的面表现的也太淡然了,父亲不是最喜欢这些纸笺吗? 严小姐有种不好的预感。 …… 孟长淑拜见了陈老太太和谢绍元,这才坐车离开。 谢良辰回到屋子里就与谢绍元一起算账目,陈家村送去八州之地的军备,都被朝廷折了银子还给了几个村子。 不过这笔银钱还没有捂热乎,就被谢良辰送去做了纸张和毛毡,好在很快他们就能卖出些货物,赚出一笔银钱。 有了足够的银钱,纸坊就能不停歇地做纸。 宋羡和陈子庚进屋的时候,就瞧见辰阿姐快速摆弄着算筹。 第三百七十章好甜 谢良辰抬起头时,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宋羡,她的精神一直放在账目上,不知道宋羡来了多久。 宋羡在与陈子庚说话,看的应该是东篱先生留给陈子庚的课业。 谢绍元坐在不远处与陈咏胜说话。 每个人都各自做事,谢良辰感觉到一丝安宁。 应该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宋羡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谢良辰从宋羡眼睛中看到了笑意。 宋羡每日很忙,要去各处衙门走动,朝廷派官员去八州之地,明面上这是公平拔擢,其实私底下各有心思,宋羡自然尽量挑一些能做事的官员,尤其是认同广阳王的那些人。 这些事只能在暗中进行。 而最近谢良辰入京之后做的事,为八州之地做的筹备,许多官员都能看在眼里,知晓到了八州之地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形。 不要说谢良辰与宋羡已然定亲,就说镇州、赵州一年来的变化,就能让大家知晓宋羡的态度。 宋羡赞同陈家村作为,治理八州之地时,自然也会比照镇州、赵州。 看清楚这些,那些有意前往的官员,定会报上峰自荐。 谢良辰与宋羡,一明一暗的配合,会为八州争取来一些好官员,将来宋羡整饬的时候就会容易许多。 “还差多少没有算完?” 陈子庚去与谢绍山说话,宋羡走过来低声道:“现在我没事,可以帮帮阿姐。” “不用,”谢良辰道,“已经快好了,我让人去给皮毛铺子送消息,明日就能开始卖毛毡,毛毡都如何用处,二舅舅和仲冬也仔细教过那些掌柜、伙计,应该会很顺利。” 不光是这样,那些掌柜将铺子腾了出来,明日除了镇州来的毛毡物,不会摆其他货物,谢良辰也承诺,不管将来毛毡物卖多少银钱,她都会让出好处给这些最先卖毛毡物的铺子。 这件事很快就会在商贾之中传开,日后陈家村再有什么新货物,会有不少掌柜争着想要试卖。 不过陈家村的新货也不是随便卖的,如何卖、怎么卖都要照陈家村的要求去做。 卖货自然要将货物的用处说清楚,而陈家村对这些货物最了解,不会夸大、不会谎报,但也不会埋没了自己。 “那就歇一歇。” 谢良辰感觉到指尖一阵温热,手指已经被宋羡捉住,她慌忙向谢绍元看去,宋羡高大的身影正好挡的严严实实,不会有人瞧见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宋羡低声道:“手指冰凉。” 而他的掌心滚烫,慢慢地熨着她。 谢良辰没有将手抽回来,而是由着宋羡握了好一阵子,才示意让宋羡松开。 两个人手分开时,谢良辰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忙碌一日你也累了,”谢良辰道,“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不用麻烦。” 宋羡回了一句,伸手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碗。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极低,旁人不能听清楚,再加上陈子庚正与谢绍元、陈咏胜说话,也就没人看向这边。 “那是我……” 谢良辰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宋羡嘴唇轻启,喝掉了茶碗里剩下的水。 茶碗再放下来的时候,宋羡唇上一片水光。 “是什么茶?”宋羡弯下腰,声音放得更轻,“甜的。” 谢良辰垂下眼睛,没有与宋羡对视:“就是寻常的茶叶。”她喝的时候并不觉得甜。 宋羡道:“那可能是因为,这是阿姐的茶水。”所以格外甜。 不能闹得太过分,宋羡往后退了两步,装作一副十分守规矩的模样,远远地看着谢良辰,然后转身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只茶吊子。 陈咏胜瞧见了道:“怎么好让你来取热水?” “我没让下人送进来,”宋羡道,“这样的地方还是不让他们进来的好。” 宋羡说的是徐家安排在宅子里的人。 “阿哥,”陈子庚去接茶吊子,“我来给大家添水。” 陈子庚一个个地给众人面前的茶碗添好了热水,最后倒到谢良辰跟前儿。 茶碗还是那个茶碗,只不过……现在与之前不一样了。 陈子庚道:“阿姐,多喝点热水。” 宋羡刚刚用过这茶碗,她怎么好再拿起来喝。 谢良辰扫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某个人。 宋羡先端起茶来喝:“外面冷,喝些热水也能暖和些。” “咦,这茶吊子里面放了蔗浆吗?”陈子庚尝了一口,“真好喝。” 宋羡点点头,过来的时候,他吩咐常安去灶房里煮的:“老太太那里也有,还有二婶、黑蛋他们都有。” 陈子庚点点头,端起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完之后看向谢良辰:“阿姐,你尝尝啊!” 谢良辰心中叹了口气,端起茶碗来尝了尝,果然很甜,放下茶碗时她看了宋羡一眼,宋阿弟没有去喝茶水,他微微垂着头,手指摩挲着茶碗,眼睛如同两弯月牙。 “阿姐,”黑蛋进了门,“宫中来的那个嬷嬷说,该去后院学礼数了。” 谢良辰站起身,这礼数还得学两日,然后她就能进宫谢恩,到时候京城的事也能告一段落。 “我这就去。” 谢良辰起身向外走去。 宋羡看着谢良辰的背影,只觉得她一走,心中立即空了一大片,欣喜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冷清。 从前他不觉得,如今只要看不到谢良辰,就觉得日子格外难熬。 衙署出来的时候,程彦昭想要他一同回程家,他哪里肯,只念着早些来看辰阿姐,见到辰阿姐的那一刻,奔波劳苦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牵挂过一个人,内心深处,只觉得十分的踏实。 …… 京中的消息一向散的很快。 谢家诗会散了之后,很快就有人四处去笔墨铺子和毛皮铺子中打探消息。 蜡笺还没有卖,但毛皮铺子里有陈家村送过来的毛毡。 卖镇州毛毡的铺子,第二天天刚亮就打开了店铺门,门外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焦掌柜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禁心中感叹,也不知他走了什么运,能让陈家村的人来到他的铺子。 “今日卖毛毡倒是次要的,”焦掌柜大声道,“卖之前,我要与大家说一说镇州毛毡和花毡与寻常的有什么不同。” “大家知晓了这些,才能明白买这毛毡不亏。” 第三百七十一章人心 陈家村做的毛毡,很快就卖光了。 但是皮毛铺子依旧开着门,焦掌柜和伙计继续带着众人看毛毡。 焦掌柜赔礼道:“等到陈家村再送毛毡过来,定然就会知会大家。” 小小的皮毛铺子,从前哪里进来过这么多人,而且看买货人的穿戴就知晓,这些人大多是京中的“贵人”。 忙碌了一整日,伙计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地低声道:“毛毡卖的那么好,陈家村为何不卖贵一些?” 伙计想到当时陈家村来的那些人,他们提及了北方的情形,多卖些银钱对那些百信也有好处。 焦掌柜关好了门,不禁笑着摇头:“这是长久的生意,岂能看一时的得失?你啊,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 小伙计听不懂,只能忙碌着去打扫铺子:“那明日我们还开门吗?没有毛毡可以卖,是不是将以前的货物都拿出来摆上?” “不摆,”焦掌柜头也不抬,“这段时间没有货物,我们就不卖,但答应陈家村要挂毛毡,就会一直挂下去,直到陈家村的货物运过来。” 镇州来的毛毡刚开始卖,还有许多人没见过,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模样,铺子开着虽然不卖货,但是能让大家看到那些毛毡和花毡。 焦掌柜知晓,这就是陈家村找几个铺子卖新货,又许诺给他们利处的原因。 伙计有些担忧:“万一……这货只卖一阵子……将来有人也学着做成这般,价钱卖的更低,我们不就亏银钱了吗?” 焦掌柜点头:“的确有这样的可能,生意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相信陈家村。” 不为别的,光凭陈家村的人做事这般有条理,对毛皮和北方这般熟知,旁人就是难及。 焦掌柜道:“明年皮毛生意会很好做,而且价钱还会比往年都便宜。” 伙计不知道自家掌柜的猜测从何而来。 焦掌柜接着道:“等陈家村的毛毡物卖好了,我们也将存着的毛皮都便宜些卖出去,不必屯着了。” 陈家村那位大小姐已经透露了消息给他,话中提及羊皮和羊毛,可见对此十分上心。如今八州之地没有了战事,北方镇州等地又将毛皮生意做成这样,等到天暖一些,定然会让百姓牧羊。 焦掌柜不再向伙计解释,继续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账目上,他要好好地将镇州的生意做好,京城铺子那么多,他们经常卖镇州的货物,以后别人想要寻镇州出的物什,就会来他的铺子里寻。 …… 殿前司指挥使李佑,坐在书房里,正提笔写字。 纸铺在毛毡上,用镇尺一压,格外的平整,运笔写在上面,硬度适中,书写顺畅。 “好东西。”李佑不禁露出笑容。 陈家村一行人进京之后,谢良辰和陈子庚就将这毛毡送来了,这几天李佑一直憋着不说话,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将毛毡铺开在上面书写。 看着自己的字,李佑有种冲动,想要将字晾干,让小师弟拿回去给先生过目。有了这毛毡,不知为何字都好似都变好看了,当然若是换成蜡笺…… 他也就想一想,自然不舍得用。 去年他在陈家村时,还买了笔墨送给小师弟,现在陈家村出的纸却让这么多人惦记着,不过才一年而已,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谢大小姐真是不一般。 当然如果没有宋羡,谢大小姐也不能伸展手脚,反过来亦然,宋羡治理的再好,若没有这样的助力,想要北方繁盛也要多等些年。 宋羡迎娶谢良辰那是再好不过,也该有这样的良缘。 李佑一边喜滋滋地欣赏着自己的字,一边为宋羡和谢良辰高兴,思量着两个人成亲的之后他要备上一份大礼送过去。 “老爷,”管事进门禀告,“尹知府来了。” 仅今日,李佑府上前前后后已经接待了好几位官员,从学士、直学士到这位京城的知府大人,平日里都与李佑有几分私交,他们会前来,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李佑去过镇州,曾为陈家村做主,他们想问问陈家村的消息,顺便向李佑讨要几张纸笺。 李佑将尹知府迎到书房坐下。 尹知府开门见山:“你听到陈家村的消息了吧?” 话说出来,尹知府又觉得委实问的不好,李佑当然知晓,于是他换了个问法:“你去过陈家村,陈家村真的那么厉害?那些东西真的是陈家村做出来的?” 李佑点点头:“确然如此,不过说是陈家村做出来的也不尽然,据我所知,镇州现在所有村子都跟着陈家村做事,赵州那边也是如此。” 尹知府想到谢良辰的身份:“现在我信了。” 李佑道:“什么?” 尹知府道:“那位谢大小姐是广阳王的后人。” 李佑没有说话。 尹知府迟疑片刻接着道:“你在镇州的时候……” 尹知府没说完,李佑就知晓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也从没想过谢良辰的身份还有什么蹊跷,更没看到有什么广阳王的人暗中帮她,那时候围在她身边的也就是那些村民,他们做买卖就是上山采药从卖杨桃藤开始的,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李佑接着道:“这些人没对我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当时查案子也都是仔仔细细核对的,不曾有半点的偏颇。” “最近朝中有许多传言,但因为我去过镇州,许多话不便在人前说。有人说宋羡与谢良辰早有算计,能有眼下的结果,都是因为打了广阳王的名头,等到谢良辰恢复了身份,宋羡就能将八州之地牢牢握在手里。” 尹知府自然也听过这些。 李佑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皇上早就封了嘉慧郡主,就算那是假的,但在大家眼睛里,广阳王有后辈在世,那为何十九年里,没有人与嘉慧郡主携手收回八州之地?因为没有人敢这样去做。” “宋羡带兵去西北的时候,又有多少人龟缩起来不敢说话,恐怕被朝廷派去同行?多少人背地里盯着,等到局势有利时再伸手分一杯羹?” “现在宋羡打了胜仗,开始有这样的流言蜚语了,仿佛他们有多厉害,放他们过去,他们一样能打胜仗似的。” “其实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一点不意外,朝中互相算计,阴谋阳谋,真正做事的人又有多少?有人背地里说我偏袒宋羡和陈家村,没错我可能是有心维护他们,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实实在在肯做事的人。” “就算谢良辰不是广阳王后人,她也一样能如此。” 尹知府看出来了,李佑是真的欣赏宋羡和陈家村:“皇上明日会召我单独觐见,应当是问我陈家村在京中卖毛毡和纸笺之事,我会据实禀告。” 说完尹知府深深地看着李佑:“宋羡当真有如此才能?” 李佑没有说话,他知道尹知府不需要他回答。 尹知府道:“我有几个学生,都是好苗子,我想让他们去八州之地尽一份心力。” 李佑问道:“你舍得?” 第三百七十二章封赏 尹知府叹了一口气,他的老师是文明殿学士位同枢密副使的老臣,去年过世的时候,一直拉着他的手不说话。 尹知府知晓老师想要说些什么,老师想说现在的朝廷不尽人意,许多人想要做些什么,却被外戚和皇帝的疑心压制着。 暗中那些远离京城的鲁王,祁王等人表面上恭敬,不知背地里在打什么主意。 大齐皇帝始终没有子嗣,但政局不稳却不止是因为子嗣。 前朝高氏王朝衰落之后,战乱持续了这么久,有些人知晓如何征战,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四处征战,停下来之后却不知如何治国。 从前他们都觉得当今皇上文武双全承继皇位之后会大有一番作为,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皇上变了,似是走到了一条错路上去,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无论如何劝说都没有任何用处。 尹知府时常想起老师临终前的模样,他不想要自己老了也如此,更不想自己的学生也步他们后尘。 尹知府道:“那有什么舍不得?我说的那几人都是想要做一番事的,去了八州也许有他们伸展手脚的机会。” 其实今天从衙署出来之后,大家就知晓陈家村做出了蜡笺,还做出了更加紧实的毛毡,其中一个学生拿出了毛毡铺在老师桌案上,又放好了纸,当场让老师来试。 试完之后发现果然极好。 还有人借出了蜡笺一观,众人七嘴八舌从毛毡、蜡笺说到了陈家村用的大纺车,还有纸药、线穗和成药。 又从这些东西提及了宋羡治理镇州、赵州的手段和方法。 从一物说到政见,算是以小见大。大家许久没说得那般激动,讨论的很是热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八州之地若是用这样的法子治理,不需五年,三年之内可恢复十九年前的繁华,就算及不上京城,也可以比江南州、县。” “可惜现在八州之地欠缺人手。” “我等可以前去,哪怕谋一小职,也可尽绵薄之力。” 本是话赶话,但话音一落,所有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看向尹知府。 尹知府经过了思量之后,觉得应该为学生跑这一趟,于是连饭也没来得及用,直接坐着轿子来寻李佑。 尹知府知晓,自己有了找李佑的念头,就是拿定了主意。 “皇上会让六部、枢密院选人,”李佑道,“你的学生不曾投靠过任何人,在外没有党羽的名声,你举荐的话,八成可以前去,但这次你进宫面圣,不要对陈家村过多夸赞,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尹知府颔首:“知晓了。” 说完正经事,尹知府眼睛瞄向李佑的桌案:“谢大小姐从京城来了之后,有没有给你带东西?” 李佑装作听不明白:“带了,有不少药材,黄精和晒好的蛤蟆,你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 尹知府站起身,假意要离开,趁着李佑不注意就快步绕路去桌案上查看,发现了垫好的毛毡,却没找到蜡笺。 李佑又好气又好笑。 尹知府道:“都是同僚,往常还时常亲近,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好意思吗?除了蜡笺还有没有别的?我听说还有花笺,但是去诗会的女眷都没见到,那花笺做的怎么样?” 李佑想要拒绝,却被尹知府拉住了衣袍。 两个蓄了胡须的男人,后院住着家室,尹知府甚至都抱了孙儿,居然在这里为了纸笺拉拉扯扯。 为了保住尹知府的脸面,李佑只得答应,让人将蜡笺取出来给尹知府一观,最终还将粉蜡笺送给尹知府一半。 “真的没有花笺?” “没有。” 李佑再三回答,这才让人将尹知府连人带轿子一块端走了。 回到书房,李佑一边心疼自己的蜡笺,一边欣喜,用那些蜡笺换了几个有用的人才,宋羡不亏,所以这账得算在宋羡身上,明日他就去找宋羡要蜡笺。 思量着,李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只木匣,从中取出几张花笺来,花笺他可舍不得送人,一看就知道花笺左下方印的兰花出自老师之手。 真的拿出东篱先生的兰花笺,尹知府就得坐在地上耍赖。 也不知道是谢大小姐还是小师弟哄得先生画这兰花。 …… 短短两日的功夫,皇帝发现再提及谢良辰和陈家村时,朝堂上的气氛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是就事论事的疏离,毕竟广阳王的后辈如何,大多数人都不知晓。 如今好像不少官员都认识谢良辰了似的。 朝堂上有人开始上书。 “既然广阳王郡主已经过世,就该封谢良辰为郡主。” “嘉慧郡主的父亲不过是旁支,还曾被广阳王责罚,皇上因为广阳王还封赏了他壮武将军,照这样看广阳王的女婿也该被封赏。” “至少也得是个忠武将军或者正奉大夫。” 也有人道:“陈家村隐瞒了郡主身份,一直不让人知晓,既然郡主没有向朝廷禀告,是否无意于封赏?应该听一听陈家村谢家父女的意思。” “就算那时不封赏,镇州村子送军备入八州也该有赏赐,能够守住代州,也有镇州村民的功劳。” “说到这个,微臣就不得不再弹劾徐元裕,虽然知晓北方有战事,却也不能扣着军备不发,明知宋羡与高豫兵马已然交战,这样作为就是贻误战机,请皇上定要严办,否则将来再有战事,有人以此效仿,将我军将士置于何地?” “好了。”皇帝开口,所有人立即住了嘴。 “谢绍元、谢良辰理应封赏,”皇帝道,“枢密院早就拟好了奏折,封谢绍元为忠武将军,谢良辰为嘉安郡主。” 没想到长在陈家村的谢良辰进京之后,不但没能让人质疑,还让众人想到了广阳王,为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这样的情形拖得越久反而越是麻烦。 皇帝停顿片刻接着道:“嘉安郡主赐婚节度使宋羡。” 京城中的宅子自然要赏赐给郡主,但嘉安郡主终究要出嫁,在京城逗留不了多久,后面要如何安排,那都是谢绍元父女自己的事了。 “明日让忠武将军和嘉安郡主进宫谢恩。” 第三百七十三章长远 前朝的消息传到了后宫。 皇后娘娘正在与孟夫人说话。 孟夫人惊诧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内侍离开,她才仓皇地看着徐皇后。 徐皇后倒是显得十分镇定,吩咐女官退下之后,淡然地看着孟夫人。 那淡然的神情中夹杂这一丝的威严。 孟夫人知晓皇后娘娘这是动怒了,她急忙起身赔礼:“娘娘,都是我们没做好,没想到谢良辰有备而来,之前丝毫没有透露……” 既然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告诉旁人。 徐皇后道:“坐下吧,说到底徐家是我的母家,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能不管徐家,你也不必这般紧张。” 看着皇后娘娘端起茶来喝,孟夫人小心翼翼地回到椅子上坐好:“为何……这么快……就将封赏定了下来?” “之前没有定下来,是枢密院没有商议好,也是因为朝中没有人盯着这桩事,”徐皇后淡淡地道,“如今有人议论陈家村,而且都是赞许之声,自然不能再拖着。” 皇帝一向顺应民意,更何况陈家村有功劳在先,只能说无论是谢良辰还是宋羡,都做得很好,让人拿不住错处。 谢良辰这个在乡间长大的广阳王之后,没有经人提携,自己就留给旁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借由蜡笺和毛毡赢得了名声。 孟夫人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过再怎么说,陈家村和谢良辰也只是商贾而已,就算现在被封为郡主,日后也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说到底能不能赚银钱,还不是朝廷说了算?” 徐皇后没有说话,眉眼间的神情更肃穆几分,只有孟夫人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是蜡笺和毛毡的事。 蜡笺、毛毡随便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谢良辰那份心思,战事才结束了不久,就为八州的百姓找了一条出路。 徐皇后道:“朝堂上下都在议论要如何赈济八州,这你应该知晓吧?有了蜡笺和毛毡在先,你说宋羡接下来会怎么做?” 孟夫人顺着徐皇后的意思,想到了一些。 徐皇后接着道:“不管朝廷给多少米粮做赈济,也不是长久之计,若真的想要扶持八州之地,不如在八州买官纸,有官纸在前就能开设更多纸坊,纸坊多了,百姓可以私营小纸坊做蜡笺这样的上等纸笺。朝廷也需要那些抗寒的毛毡,榷场一开,就能买到更多的毛皮,再加上八州本就适合牧羊,这样一来提及皮毛货物,就能想到北方的几个州。” 不需要徐皇后再说下去,孟夫人全都明白了,这可比要一些赈灾粮更长远。 “宋羡可不傻,”徐皇后长长地舒一口气,“他娶谢良辰自有他的用处。” 孟夫人整个脊背发寒,完全不能将徐皇后口中的谢良辰与她见到的重合在一起。皇后娘娘是不是太抬举谢良辰了? 就算陈家村做出这些东西,想到这个主意的人也定然是宋羡。 不过到底是宋羡还是谢良辰又有什么关系?皇上已经赐婚,如果没有意外,这两个人很快就会成亲。 徐皇后说了太多话有些倦了,她挥挥手道:“回去吧!” 徐皇后看着孟夫人离开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她还没见到谢良辰,但现在却想起了身边人如何说起广阳王妃的。 广阳王妃很受百姓拥护,在属地时做了不少实事,一个女眷却能带着文士编撰书籍。 现在谢良辰做的事与广阳王妃有异曲同工之处。 像,是真的像。 …… 陈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一时忘记了如今是冬日。 不过,陈老太太还没舒坦一会儿,就听高氏来道:“大娘,朝廷来人了,说是要封赏姐夫、良辰和陈家村,来了不少人,送了衣服,还要打扫庭院,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我们就要去前院接旨。” 陈老太太从椅子上起身,看着又惊又喜的高氏:“慌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她早就说过辰丫头那是“夫人”命,郡主比夫人还富贵,她说错没有? 高氏道:“知道是知道,见到了……哎呀……看着野猪在山里跑和将野猪肉吃到嘴里能一样吗?您说是不是?” 陈老太太背着手老神在在:“哪里不同?”依她看就差不多,一个醒着吃,一个做梦吃。 说不得之后还有喜事呢,高氏偷偷笑着,她在前院听到姐夫和辰丫头商量,明日想要为陈老太太请封诰命。 真的求来了,看大伯娘还能没事人似的不? 陈老太太向前走,高氏听到老太太腰间传来声响,立即压低声音道:“大伯娘,一会儿换新衣服的时候,别忘了将腰间的钱袋子拿下来,您这一走路就响个不停。” 陈老太太挺直脊背:“怎么?嫌弃老太太的钱袋子?” 高氏忙道:“不嫌弃,陈家村能有银钱花,都是您钱袋子的功劳。” 那是自然,陈老太太暗地里嘀咕着,就是这钱袋子永远也填不满。 谢绍元、谢良辰搀扶着陈老太太,带着陈家村众人在前院接了圣旨。 内侍笑着道:“朝会过后忠武将军和嘉安郡主别忘了进宫谢恩。” 内侍离开之后,宋羡就带着常安赶过来,他也才接了两道圣旨,一个册封他为宣威节度使,一个给他和嘉安郡主赐婚。 宋羡看着谢绍元手里那道相同的赐婚圣旨,他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向谢绍元和陈老太太行了大礼。 “外祖母,岳父。” 谢绍元放下手中的圣旨,伸手去搀扶宋羡:“你们还没完婚,眼下不必如此。” 宋羡望着谢绍元:“岳父放心,没有迎娶良辰之前,小婿断然不敢在外面乱喊。” 谢绍元拍了拍宋羡的肩膀,略有些无可奈何:“你这孩子。” 宋羡看向旁边的谢良辰,谢良辰穿着一身藕色衣裙,脸上漾着一抹笑意。 还要商议一下明日进宫的事,”谢绍元说着看向宋羡,“按理说明日我去向皇上谢恩,良辰应该去拜见皇后娘娘吧?” 皇上可以不召见女眷,但宋羡却觉得,皇帝会将良辰叫去问话。 第三百七十四章出众 提及明日谢良辰可能要见到当皇帝,屋子里的气氛稍稍有些低沉。 宋羡先开口道:“我在杜正身边安插了内侍做眼线,虽然他现在品级不高,却能帮我送些消息,我吩咐他注意着宫中的情形。” 宋羡毕竟年轻,之前忙着北方的事,也就是重生之后才加快了脚步,可无论再怎么样还是需要时间,尤其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不会有什么大碍,”谢良辰安慰父亲和宋羡,“我第一次进宫,若是出差错,不免引人非议。” 谢绍元望着女儿:“进宫之后要更谨慎些。” 谢良辰起身:“我去跟宫中嬷嬷学礼数,免得出错。” 进宫还需要沐浴、更衣,宫中来了人侍奉,她脸上的妆容肯定不保,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要说危险,早不是脸上的妆容这一桩了,被发现欺君反而多了把柄。 宋羡没有离开,一直在屋子里与谢绍元说话。 谢绍元道:“广阳王当年还有些人手,平日里都是刘济与他们来往,这次拿回了八州之地,有些人想要回到八州,到时候可能会前来八州入籍。” 代州战事平息之后,谢绍元身边的刘济等人就离开了,宋羡想到谢绍元另有安排。 谢绍元接着道:“希望将来能帮上忙。”广阳王的人手分散在各地,如今能汇聚回八州,至少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宽慰。 宋羡吃了饭才从宅子离开,这处宅子现在已经正式做了谢府,忠武将军谢绍元的府邸。 宋羡看了看那崭新的牌匾。 站在不远处的常安和常悦正在低头说话。 常悦道:“已经赐婚了,大爷瞧着还不是很满意。” 常安不禁笑出声:“非要将女主子娶回家才能安心。” 常悦拿住兄长的威严:“你也劝着点,我看大爷每次来都要想方设法与大小姐说话,谢大老爷表面上看着温和,说不得哪日就忍不住了。” 都要将人家姑娘娶回家了,这段时间还不能让人家父女多些时候相处。 常安咳嗽一声:“知道了。”这哪里是他能劝得住的? “在说些什么?”宋羡大步走过来伸手接了常安递过来的缰绳。 常悦面色平静:“我与常安说,我们这些留在大小姐身边的人,应该快回宋家了吧?” 常安眼睛中略微流露出一丝惊讶,没想到大哥是这样的人,方才还让他劝说大爷,如今自己倒拐弯抹角地恭喜起大爷来了。 “嗯,”宋羡眼睛中一闪喜色,“快了,再等一等。” 常悦应声。 常安不甘示弱:“门房准备好了马车,明日卯中就要用饭,大爷若是明天来,明日卯时初可以来陪大老爷练拳脚。” 等到常安跟着宋羡离开,常悦摇了摇头,果然是下人随主,他弟弟越来越像大爷了。 …… 圣旨传到谢家之后,广阳王的事也算尘埃落定。 杨五听到消息的时候,紧紧地抿着干裂的嘴唇,脸上满是怨恨:“嘉安郡主?” 春山道:“谢良辰的父亲谢绍元被封了忠武将军。” 杨五终于忍不住:“凭什么?凭什么谢绍元比父亲还要高一阶。” 春山劝说道:“小姐,您也不要想太多,那谢绍元毕竟是广阳王的女婿,您写的经文奴婢已经送去宫中,这次皇后娘娘收下了,说不得很快您也能从这里出去,等咱们离开这里,您先不要与谢良辰冲突,暂时委屈一些,将来才能寻机会东山再起。” 杨五紧紧地攥着拳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抄经让她憔悴了不少,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要去争取。 除了等皇后娘娘的消息,她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她的性命如今都被捏在旁人手中。 杨五道:“她去宫里了吗?有没有见到皇后娘娘?” “嘉安郡主明日进宫谢恩。”春山道。 杨五摸了摸自己的脸。 春山立即明白了杨五的意思:“嘉安郡主不是您,您放心。”至少样貌不如五小姐。 …… 天刚亮,谢良辰就起身梳洗。 宫中派来的人在旁边候着。 当嘉安郡主穿好了衣衫坐在铜镜前时,旁边的嬷嬷眼睛中露出惊诧的神情。 一缕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少女的脸颊上,白皙的皮肤,黛眉如远山,双眸清亮而明澈,看到她们上前微微一笑,嘴唇不染却泛着一抹自然的嫣红:“要梳什么发式?劳烦诸位了。” 嬷嬷不禁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么一晚上的功夫嘉安郡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知晓她们在思量些什么,谢良辰道:“我常年在外走动,自然要做些遮掩,进宫觐见娘娘自然不能再如此,嬷嬷们说对不对?” “对,”嬷嬷慌忙道,“郡主说的是,是老奴们老眼昏花没有看出来。”还以为嘉安郡主在村子里长大,自然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女眷,怎么也没料到真容竟然如此。 谢良辰再次催促:“时辰不早了,一会儿还要陪着外祖母用饭。” 嬷嬷不敢怠慢忙上前为谢良辰梳头。 “不要太戴太多发饰,”谢良辰道,“我有些不习惯。” “是。” 嬷嬷应声,不知为何,嘉安郡主如今这个模样,倒让她有些无从下手了,那吹弹而破的皮肤,看起来说不出的娇柔似的。 忙碌了好半晌,才算梳妆好了。 谢良辰站起身向外走去,嬷嬷们跟在身后,直到现在她们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嬷嬷喃喃地道:“我还让人禀告皇后娘娘说……”说嘉安郡主相貌寻常,一会儿娘娘见了人,还当是她们没有如实禀告。 谢良辰一路去陈老太太院子里,刚走上长廊,迎面就看到陈子庚和黑蛋跑过来。 “阿姐。” 陈子庚还好,黑蛋愣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良辰。 黑蛋半晌才道:“阿姐今日真好看,比谁都好看。” 谢良辰笑着道:“饭菜都准备好了吧?走吧,去找外祖母。” 姐弟三个继续向前走去,走进陈老太太的院子,谢良辰就瞧见了站在院子里的高大身影。 宋羡也刚好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那一刻,宋羡眼睛中的光顿时定住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进宫 宋羡没见过精心打扮后的谢大小姐。 前世她刺杀季远时,她脸上染了血污,刚刚重生时,她又因为摔伤久病在床,整个人异常憔悴,病好回到陈家村之后她干脆遮掩了面容。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她的真实样貌,虽然他对长相一向不在意,但眼前的却是他心悦之人。 她的一颦一笑本就牵扯着他,此时此刻更是明丽的让他失神。 少女外穿氅衣,里面是直领对襟的藕色褙子,褙子没有系结,自然下垂着,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绣了花边的领抹,腰间紧束,系了一条精致的连环结绶带。 头发高高盘起,能露出修长的脖颈,桃粉色领抹,衬得皮肤尤其白皙,衣裙用的是服帖的锦缎,愈发能衬出少女的身形。 宋羡先是看得怔愣,而后立即皱起眉头,只想让人侍奉着换一件衣裙,脸上也重新做遮掩,将这些美好藏匿起来,不与外人看。 这是京中女眷盛行的衣裙样式,谢良辰办诗会时,徐大小姐几个就穿着这样的衣裙,前世在苏家时,她也常常这样穿戴。所以宫中嬷嬷拿出来给谢良辰时,谢良辰也没觉得如何。 可是看宋羡的目光,她略微有些拿不准,方才他脸上仿佛还有一抹笑意,但那笑容却渐渐凝住了,难不成这衣衫还没有她平日里穿的好看? 谢良辰从宋羡身边走过,就听到宋羡问嬷嬷:“今日天冷,要好好照顾郡主。”她们就没想到这衣裙太过单薄? 嬷嬷立即道:“宫中赐的氅衣是银狐的皮毛,穿着极为暖和,宋大人可放心。” 这身衣服可是她们精心挑选的,本来以为嘉安郡主面容寻常,只能用衣裙来为她增色,却没想到这位郡主平日里在脸上做了遮掩,如今这样一穿,这样貌、身姿配这衣裙,让人看到挪不开眼睛。 嬷嬷不知宋将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思量片刻道:“等一会儿上了马车,奴婢们多放几个暖炉。” 说完话,嬷嬷抬起头来看,只觉得宋大人面色依旧阴沉,一双眼眸幽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这位年轻的节度使果然不好侍奉。 陈老太太满意地望着谢良辰,外孙女平日里没少折腾这张脸,人家都是往好看了打扮,她的外孙女将脸抹得黑黄,今天总算能让脸皮透口气了。 高氏早就笑不拢嘴,真没想到辰丫头打扮起来这么漂亮,之前宴请的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辰丫头。 谢绍元早就发现女儿眉眼神韵似郡主,如今透过良辰,仿佛能瞧见郡主年轻时的模样。 想到这里,谢绍元眼睛微有些发红,他笑遮掩道:“用饭吧,我们还要准时到宫门。” 用过饭后,谢良辰上了马车。 谢绍元和宋羡跟着马车一起前行。 宋羡道:“皇上没有传我觐见,我就在宫外等着您和良辰。” 谢绍元点点头。 马车到宫门口停住,谢良辰被嬷嬷扶着走下马车,等在宫门口的内侍,忙上前向谢绍元和谢良辰行礼,内侍目光落在嘉安郡主脸上时,依旧不由地一怔,这位嘉安郡主好像与他们得知的情形不太一样。 但很快内侍就回过神来,恭敬地接应二人向前走去。 宋羡望着谢良辰逐渐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功夫,程彦昭赶了过来:“人进去了?” 宋羡点了点头。 程彦昭埋怨地看了常安一眼,要不是常安拦着他交付公文,他刚好能赶上送人,这些日子被关在家中委实不易,总算得了个借口出门,还晚了一步。 “没事,”程彦昭道,“就是进宫谢恩,不会出什么乱子。” 片刻安静之后,程彦昭听到宋羡低沉的声音道:“最好不会。” 那几个字隐隐透着杀气。 程彦昭期望皇帝不要一时昏了头,想要在这时候除掉广阳王后人,否则宋羡定不会罢休。 说话间兵部侍郎刚好从值房出来,瞧见了宋羡忙上前道:“宋节度使您怎么在这里?刚好有些事要与节度使商议。” 宋羡向兵部侍郎行礼:“劳烦大人,今日我有要事在身,稍后定然去衙署请教。” 要事?兵部侍郎只好与宋羡拜别,坐上轿子之后,兵部侍郎撩开帘子张望,宋羡依旧立在原地。 难道宋节度使是在等着皇上传召?总不会宋羡说的“要事”就是站在宫门外吧? …… “娘娘,嘉安郡主快到了。” 徐皇后听到女官禀告的声音点了点头,看向旁边的徐大小姐:“嘉安郡主第一次入宫,你去迎一迎。” 徐大小姐应声,站起身带着人走了出去,刚刚踏出屋子时,就听身后传来女官的声音道:“娘娘,嬷嬷说嘉安郡主的相貌,与之前传回的消息有些不同。” 徐大小姐没有继续听下去,她是亲眼见过谢良辰的人,谢良辰相貌如何她早就知晓。 一阵脚步声传来,徐大小姐向前看去:“良辰……” 徐大小姐刚要露出熟络的笑容,当看清谢良辰的脸时,她的表情怪异地僵在了脸上,先是诧异而后惊愕。 这是谢良辰?在村中长大的嘉安郡主? 直到谢良辰走到徐大小姐面前见礼,徐大小姐还没能回过神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 谢良辰道:“徐大小姐,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徐大小姐这才深吸一口气:“对,不要让娘娘等急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眼看着谢良辰先一步被请进大殿,徐大小姐不禁攥紧了帕子,她去了一趟谢家,却好像什么都没探听清楚。 谢良辰被宫人引着走进内殿向徐皇后行礼。 “嘉安郡主起身吧!” 等到谢良辰抬起头时,徐皇后便清楚了宫人和徐大小姐为何惊诧,这哪里是相貌平平,明明是一张明丽、动人的脸庞。 徐皇后笑着道:“坐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谢良辰走到徐皇后下首坐下。 徐皇后仔仔细细地将谢良辰看了一遍:“本宫没有见过你母亲,但看到你还是觉得有几分亲近,总觉得早就熟识似的。” 第三百七十六章惊讶 被徐皇后这样一说,旁边还在怔忡的孟夫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但也是一闪而逝,她没来得及细想,也不敢去细想。 徐皇后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早知晓你母亲跟着陈家村去了镇州,皇上定会让人将她接到京中。” 有关母亲的事,谢良辰和父亲早就商议过,父女两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谢良辰道:“当年母亲家中生变,也是万念俱灰,多年来幸亏外祖父、外祖母悉心照料,这才渐渐好起来,之后又嫁给我父亲,日子过得平淡,但好在也算安乐,母亲要的不多,觉得这样就很好。” “外祖父和父亲也怕提及当年的事,会让母亲不快,于是大家也都守口如瓶,若非后来遇到北方战乱,发现了辽人奸细,可能就会这样一直在陈家村过日子。” 徐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你母亲被辽人加害,你父亲又丢下你去向萧兴宗寻仇,那时候他委实应该说出实情,朝廷也好帮衬他。” 谢良辰道:“父亲受伤后病了许多年,而且母亲已经亡故,手中证据少,不足以说明母亲的身份,而且萧兴宗有辽人庇护,两国交战不是儿戏,父亲只能靠自己为母亲报仇。” 谢良辰停顿片刻接着道:“如果不是在八州之地遇到了薛守贵,让我母亲的事有了明证,我和父亲也不会将这些说出来。用母亲的话说,陈家村救了她,她已然习惯自己是陈家村人,这些年我们都习惯了。” 徐皇后笑着看谢良辰:“虽然陈家村对你们有恩,但你外祖父毕竟是广阳王,恢复你的身份,也能告慰广阳王。” 谢良辰站起身向徐皇后行礼:“臣父女能被封赏是皇恩浩荡。” 徐皇后道:“好了,别那么多礼,叫你进宫来也不是为了看你跪来跪去的,而是想要与你说说话。你可知皇上总会提及广阳王,可惜广阳王和王妃在世时,我没怎么见过,印象不深,如今也想好好地看看广阳王的后人。” 说到这里,徐皇后想起了什么:“你还没去见过杨五吧?” 谢良辰柔顺地道:“臣女尚未来得及。” 徐皇后沉吟着:“这些年本宫总会让杨五进宫陪伴,只因为她是广阳王一脉的后人,唉,没想到她会变成这般模样,本宫对她很是失望,皇上将她禁足在宅子里,要如何处置她,也是要问你的意思。” 徐皇后站起身,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昨日杨五请人送来了手抄的佛经,是想要让我从轻处置。”徐皇后说着看向徐大小姐。 徐大小姐眼睛落在谢良辰身上,神情有些恍惚,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被孟夫人叫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 孟夫人埋怨地皱起眉头:“帮娘娘取佛经来。” 徐大小姐忙去取了杨五手抄的经文,她们这次入宫还想要提及建国寺的金笺,正好杨五送经文进来,借着杨五的话茬,就能引到金笺上去。 本来都安排的很好,可是徐大小姐却一直因谢良辰的相貌失神,方才还在思量,怪不得宋羡会想要结这门亲,原来是因为谢良辰生了一副这样的面容,说到底世上男子到底相同,就像她二哥倾心杨五一样。 徐大小姐从桌案上拿来了杨五手抄的经文在皇后娘娘面前展开。 徐皇后盯着经文看了许久,伸手摸了摸那金笺:“可惜了这么好的纸,这么好的经文。” 徐皇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金笺:“良辰,杨五的事你也说说看。” 谢良辰郑重地道:“臣女不敢妄论。” 徐皇后道:“但说无妨,朝廷自有法度,问你,是因为你是广阳王后人。” 谢良辰恭敬地道:“臣女知晓外祖父为人,外祖父在世时治家极严,族人犯错绝不姑息,否则杨五父亲也就不会被外祖父打断了腿,臣女不敢议政事,但是推及外祖父的心思,若外祖父尚在,知晓杨五打着广阳王的名号,坑害百姓,必然不饶她。” “从臣女来说,虽然杨五不是正经的杨家后人,只是出自旁支,但她这样的年纪,真的重重惩戒,当真于心不忍,可想到那些被杨五骗来做死士的百姓,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也有白发双亲,他们何其无辜?” “正因为这样才有律法,在大齐律法前,任何人不得人情宽容,方能彰显‘公平’二字。” 徐皇后仿佛在思索谢良辰的话,半晌才道:“良辰这话说的,颇得本宫心意,处置杨五要用朝廷法度,本宫也不会为她说话。” 徐皇后上前几步,伸手拉住谢良辰的手臂:“起身吧,今日建国寺主持也在宫中诵经,你们随本宫一同前去听一听。” 谢良辰应声。 众人陪着皇后娘娘一同向外走去。 徐皇后没有乘步辇,而是边走边与谢良辰说话:“说说你们陈家村的事吧!” 谢良辰低声向徐皇后禀告,从纸药说到线穗时,几个人到了中和殿,大殿里传来诵读经文的声音。 没有打扰建国寺主持,众人陪着皇后娘娘上了香,走到偏殿坐下,等建国寺主持带着僧人诵读完佛经再来相见。 徐皇后抿了一口茶,让谢良辰继续讲,谢良辰提及了蜡笺。 徐大小姐道:“刚好我在诗会上,瞧见了陈家村出的蜡笺,除了建国寺抄写佛经的金笺,我还没见过那么好的蜡笺。” 徐皇后被提醒了:“今年建国寺的金笺确然不错,你们做的蜡笺……” 徐皇后说到这里,徐大小姐发现谢良辰的面色变了,徐大小姐虽然不清楚谢良辰的心思,但她有种抓蛇抓到了七寸的感觉。 谢良辰果然知晓建国寺的金笺,更清楚陈家村的蜡笺不如那金笺。 徐皇后显然也有所察觉,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良辰起身道:“皇后娘娘,陈家村做的粉蜡笺不如建国寺的金笺。” 徐大小姐心中一喜。 谢良辰接着道:“不敢欺瞒娘娘,粉蜡笺和金笺确实有些渊源。” 徐大小姐挺直了脊背,只想谢良辰立即说出实情,说不得陈家村的粉蜡笺就是照着建国寺的金笺做的。 谢良辰眉头紧皱仿佛有些为难,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徐大小姐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事是老衲请谢善人帮忙隐瞒的。” 惠安大师走入偏殿,向徐皇后等人行了佛礼。 惠安大师道:“许多善人问起老衲金笺做法,老衲都没有相告,今年的金笺并非出自建国寺,而是陈家村,建国寺所有舍出去的金笺,皆是陈家村纸坊相赠。” 徐大小姐瞪圆了眼睛。 第三百七十七章不一般 建国寺的金笺是陈家村做的。 在谢良辰没有入京之前,就经由建国寺的手,在为陈家村的蜡笺铺路。谢良辰居然这般有心机。 徐大小姐看着谢良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僵硬。 谢良辰向徐皇后赔罪:“不是惠安大师让隐瞒的,而是陈家村要售卖蜡笺,若是让人知晓,会被误解借了建国寺的名声。” 将建国寺与陈家村的生意绑在一起的确会引人非议。 谢良辰接着道:“也不是一直都要隐瞒,原想着等到蜡笺开始售卖之后再说实话,那会儿大家都看到了陈家村蜡笺到底如何,也就少了争论,不会染了佛家的一片净土。” 惠安大师道:“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谢善人莫要放在心上。” 被惠安大师这样一说,徐大小姐一些质疑的话也压在嗓子里,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生事之人。 这股火在胸口冲撞,一时半刻安抚不下去,徐大小姐的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谢良辰真的没有私心?那么穷的陈家村,为何平白无故赠这样的金笺给建国寺?分明就是为了日后逐利。 徐大小姐看向母亲孟夫人,孟夫人垂着眼睛,一脸慈悲的神情,显然也无法当着惠安大师的面争论。 徐大小姐后悔起来,早知道惠安大师反而为谢良辰作证,她就不有意提醒皇后娘娘来见大师。 这就像她那时办的诗会,一心要折辱谢良辰,却反而被谢良辰利用。 徐大小姐手心一片滚烫,却也只能坐在旁边赔笑。 终于等到徐皇后开口:“惠安大师豁达,即便蜡笺卖入京中之后,才与旁人提及金笺由来,也免不了会有人质疑。” 徐皇后看向谢良辰:“你不用在意那么多。” 谢良辰再次向徐皇后行礼。 惠安大师被请落座,谢良辰、孟夫人、徐大小姐也才重新坐好。 徐皇后道:“嘉安郡主为何想起来要赠金笺?” 谢良辰道:“惠安大师对镇州有恩,北方战事结束时,大师带着僧众救助百姓,在我们镇州的天峰寺中,有惠安大师留下的经文,我仔细看过那经文,知晓它用的经纸不一般,就想着假以时日做出更好的经纸奉给建国寺,虽然不能因此回报建国寺的恩情,也算我们的一份心意。” 惠安大师再次唱了一句佛语:“善人来寺中请经纸,捐来的香火钱,我们已经筹备了些米粮、药材和衣衫,再过些日子就会动身前往八州之地。” 孟夫人听明白了,陈家村做纸给建国寺,建国寺让人花钱请纸,得到的银钱用来买赈济之物,再将这些送去八州…… 这里里外外都是将银钱花到了八州去,谢良辰的算盘打的好,怎么算他们都不亏,而且白白得了功德。 孟夫人看向徐皇后,可就算真相如此,皇后娘娘也不能随意质疑谢良辰。 徐大小姐更是难受,越是往深里想,心中越是不甘,糊里糊涂地被谢良辰利用,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却不能揭开谢良辰的真面目,甚至要在旁边坐着赔笑。 徐皇后脸上也染了慈悲:“如今是北方最冷的日子,僧众如此奔波劳苦,当是大善。” 说完这桩事,众人又听了惠安大师讲了段经文。 等到惠安大师离开,徐皇后看向谢良辰:“陈家村做的粉蜡笺何时在京中售卖?” “就快了,”谢良辰道,“商队再有两三日就能入京,除了粉蜡笺还有花笺,到时候呈入宫中,请皇后娘娘过目。” “好,”徐皇后笑道,“本宫等着你的笺纸。” 徐皇后带着众人回到正阳宫,徐皇后突然想起一桩事看向谢良辰:“听说你喜欢医理,本宫藏了一些医书,让宫人带着你去查阅,遇到喜欢的就拿去,这是本宫给你的赏赐。” 谢良辰向徐皇后谢恩,旁边有宫人上前为谢良辰引路。 等到谢良辰离开正阳宫,孟夫人立即看向饮茶的徐皇后:“皇后娘娘,这谢良辰……” “是啊,”徐皇后不等孟夫人说话就道,“不一般。” 无论是杨五还是建国寺的事,都应对的极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徐皇后接着道:“如果你们像她这般,也用不着本宫为徐家忧心了。” 徐大小姐紧紧地抿着嘴唇。 徐皇后看一眼徐大小姐:“你与嘉安郡主年纪相仿,日后要多多向她请教。” 徐大小姐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皇后娘娘没有直说,却定然知晓她想要用建国寺来压谢良辰,结果弄巧成拙。 徐大小姐眼睛通红,忙起身告罪:“皇后娘娘……侄女没有……侄女只是。”心中急切却不知该如何说。 徐皇后没有理会徐大小姐,转头吩咐孟夫人:“既然嘉安郡主那般说,杨五定不能轻饶,元裕为了杨五犯下大错,更不可能不了了之,你们要有个思量,元裕的差事是保不住了。” 孟夫人一脸惊慌:“娘娘,元裕年纪轻轻,不能就这样葬送了前程。” “那你要本宫如何?”徐皇后道,“拉着本宫和徐家一起被责罚?” 孟夫人浑身一凛,跪在了徐皇后面前。 徐皇后没有让孟夫人和徐大小姐起身,而是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玉摆件儿,眼前浮现出的是谢良辰那修长的脖颈,那清丽的面容。 如果杨五在这里,定然也会与她一样有所觉察,谢良辰的眉眼隐隐约约与一个人相似,不,应该说那人像谢良辰。 那就是杨五帮她除掉的黄美人。 皇上没见过谢良辰,自然不会寻个与谢良辰相似之人在宫中,皇帝见过的是广阳王妃和谢良辰的生母。 徐皇后觉得今天过后,她或许就能确定一件事。 黄美人入宫到底是巧合,还是皇上有意挑选。 …… 谢良辰被人带着走进徐皇后藏书的院子。 宫人低声道:“郡主先看,若是有需要,奴婢便来侍奉。” 谢良辰点点头,向不远处的书架走去。 脚步声在藏书阁里响起,嘉安郡主纤细的身影透过隔窗映入一人眼中。 第三百七十八章离开 藏书阁中明明只有她一个人,谢良辰却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她向周围看去,就瞧见内侍提着一盏灯走过来。 “嘉安郡主,”内侍道,“虽然是白天,但书阁里还是有些暗,奴婢在桌案上放一盏灯,若是您一会儿看书瞧不真切,就走到这灯下。” 谢良辰颔首:“劳烦您了。” 内侍将灯放下,就规规矩矩地退到旁边守着。 谢良辰抬起头寻找,面前的架子上都是医书,她随手拿出一本查看。 架子遮挡住字迹,果然看得不是很真切。 谢良辰走到了桌案边,对着灯光瞧过去。 屋子里一片安静,少女仿佛看入了神。 隔窗的那一边,皇帝眯起眼睛,灯下那道身影被映得格外清晰。 少女垂下头时,露出修长的后颈,后颈正中形成一个微微凹陷的沟壑,两肩秾纤得衷,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手臂挪动时,肩背略微起伏,仿佛藏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此情此景,让皇帝想起当年被广阳王救回之后在军帐中养病的情形,广阳王妃伏在桌案上为他调换药方。 那静谧的神情,灯光下的眉眼。 其实并不是很相像,却又很是一致,因为相似的不是皮肉,而是筋骨。 与当年的黄美人恰恰相反,眉眼相似也许能给人一瞬间的惊喜,久而久之就觉得厌弃,再看那张脸,反而觉她生得令人厌弃,凭白败坏了留在他心中那美好的记忆。 谢良辰将手里的书本翻了翻,选出了两本书,然后走到内侍跟前:“劳烦公公,我选好了。” 谢良辰的声音让皇帝回过神来,再看过去,谢良辰已经从灯下离开。 这么快? 不像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拿几本书到灯下查看。 “您看完了?”内侍不由地道。 谢良辰应声:“在镇州时,我们为了做熟药,宋将军和曲知县寻了不少医书送到陈家村,我们整理、誊抄了不少,我看书架上的医书前面都是不可多得的孤本,后面按照年份摆放,我寻的这几本,是誊抄下来的,刚好正是我需要的。” 内侍听得这话笑道:“老奴帮郡主拿着书册。” 谢良辰点点头,转身将灯握在手中:“灯火也拿走吧,藏书阁里忌明火。” 仿佛恐怕这灯会将藏书阁点燃,谢良辰握着灯快步走了出去。 内侍检查一番,又将藏书阁门仔细关好, 隔窗的另一边,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他没看得太真切,但这一眼已经确定谢良辰必然是广阳王血脉,与当年的广阳王妃相像。 如果没有给谢良辰赐婚,或许…… 皇帝目光幽深:“谢绍元出宫了吗?” 杜正低声道:“忠武将军谢了恩就离开了。” 皇帝接着道:“皇后有没有设宴?” 杜正一怔:“不曾有这安排。” 皇帝迟疑片刻。 杜正接着道:“现在设宴留下郡主也不是不行,就是要让人去宫门口知会忠武将军和宋节度使,让他们先回去不要等着了,外面下了大雪,在雪地里站两个时辰,穿什么衣服都会冻透。” 皇帝向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果然飘起了雪花。 皇帝接着道:“宋羡还在宫门口?” “在呢,”杜正道,“奴婢手下的孩儿们回禀了几次,忠武将军和嘉安郡主进宫之后,宋节度使就站在宫门口,一直没有离开,就连衙署寻他,他也推拒了。忠武将军出宫之后,两个人就一起等着,如果嘉安郡主不出宫,两个人八成是不肯走了。” 皇帝冷声道:“这是有多不放心,恐怕嘉安郡主走不出这宫门?” 皇帝眯起眼睛。 杜正低声道:“虽说皇上没有传召宣威节度使,节度使等在宫外仿佛也没什么不妥。” 也就是说,不好因此怪罪宋羡。 不过谁都知道宋羡的意图。 皇帝道:“既然如此,就不用设宴了。”终究还是差几分,太过年轻,太过纤细,少了那份风韵,还要再养几年,才能与她外祖母更相似。 皇帝说完转身走出藏书阁。 杜正轻轻地松了口气,他陪着皇上从隔窗看过去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眼前浮现出黄美人的影子。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自然知晓。 如果谢良辰不是嘉安郡主,没有赐婚宋羡,可能就此被留在宫中。 不过就算嘉安郡主这次离开,将来……等年岁长一些……杜正没有继续想下去。 …… 徐皇后等到谢良辰重新回到大殿。 内侍将谢良辰挑选好的书籍呈上来。 徐皇后点点头:“都是有关药理的书。” 谢良辰道:“诊脉、看症非臣女所长,臣女喜欢药理更多些。” 徐皇后颔首微笑:“日后有需要,可以再来藏书阁中查看。” 谢良辰躬身谢恩。 “时辰不早了,又下了雪,就不留你们了,”徐皇后道,“就此出宫去吧!” 谢良辰和孟夫人、徐大小姐躬身退下。 这场雪来得急,很快就落了一层,谢良辰跟着内侍一路向外走去,在宫道上留下一行足迹。 刚刚在藏书阁,有一扇窗子半敞着,就似一个人正窥探着藏书阁中的情形,而站在灯光下的她,刚好被完全笼罩在那视线中。 在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当然是尽早离开为好,于是她快速翻看了手里的书,借口走出藏书阁。 宫门口就在前面,谢良辰暗地里松了口气,今日还算顺利。 “嘉安郡主,”内侍拿来一顶幂篱,“这是外面送进来的,您戴上再出去吧!” 看着手里的物件儿,谢良辰不禁想笑,一看就知道是宋羡的手笔,其实从宫门口到马车不过几步路途,她低点头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些。 将幂篱戴好,谢良辰踏出宫门,隔着长长的垂纱,谢良辰瞧见了宋羡高大的身影。 …… 正阳宫中,宫人向徐皇后禀告:“嘉安郡主顺利出宫了。” 徐皇后点点头,出去比留在宫中好,这样的人留下来也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徐皇后喃喃地道:“麻烦越来越多了,看来要早些将收养子嗣之事提上来,哪怕先选宗亲子弟入宫读书。” 不能再等下去,谁知后面还会起什么波澜。 趁着皇上对宋羡不满,或许这桩事可以做成。 今天单更,晚上见 娃过生日,在外面陪她,今天请假半天,晚上更新,爱大家! 第三百七十九章紧张 雪越下越大,徐皇后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只觉得今日的契机格外的好,她转身吩咐女官叫了步辇前去御书房。 皇帝坐在桌案旁,正在看手中的奏折,神情平静而威严,仿佛他一日都没有离开这里。 “娘娘,”杜正躬身道,“天家一直在批奏折,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算政务再急,也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一会儿您进去劝一劝。” 徐皇后点点头,独自一个人走入暖阁中,生怕打扰了皇帝,徐皇后就落座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目光仔细打量着提笔书写的人。 徐皇后刚嫁入王府的时候,瞧见一身喜服站在她面前的良人,只觉得他如所有人说的那样,威严中带着温和,能在战场上带兵征战,也能体恤臣子,为皇帝分担国事,她曾万分庆幸,自己竟然能有如此的命数,嫁与他为妻。后来才知,对一个人的认识从来都是逐步加深的,时间久了才能看清楚。 “皇后在想些什么?” 皇帝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徐皇后的思量。 徐皇后站起身:“臣妾给天家揉揉头吧,天家也歇一歇。” 皇帝没有拒绝,徐皇后走到皇帝身后,将手指轻柔地放在皇帝额角上。 沉默了片刻之后,皇帝再次道:“方才你在想些什么?” 徐皇后道:“臣妾见到嘉安郡主有些感触,只觉得嘉安郡主与杨五十分不同,虽然都是杨氏族中女子,杨五从小在京中长大,品行、才气都不如生在坊间的嘉安郡主。” 皇帝没有质疑徐皇后。 徐皇后接着道:“怪不得宋节度使会那般紧张嘉安郡主,在八州打了胜仗之后,就定下陈家村定下婚约。听说就连这次嘉安郡主进宫,宋节度使都一直等在宫门口。” 徐皇后说着不禁笑出声:“都说宋节度使年纪轻轻勇冠三军,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嘉安郡主进宫,可比他上战场还要紧张吧?” “嘉安郡主也是好福气,能有这样的夫婿在身边,听说当年广阳王也是这样宠溺王妃……” “够了,”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冷淡,“按得有些疼。” 徐皇后登时一僵:“臣妾再轻一些。” 皇帝道:“不用了。” 徐皇后这才将手放下,帝后沉默片刻,徐皇后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忽然轻声道:“皇上,看到嘉安郡主,臣妾这才察觉……广阳王的外孙女都已经十六岁了。” 皇帝垂着脸看奏折,面容垂在黑暗中,让人辨不出情绪。 徐皇后接着道:“不如年后皇上从鲁王、祁王子嗣中寻两个孩子,让他们进宫读书,也算陪一陪臣妾,说不得后宫一热闹,就会有喜讯。” 从前一提及这些,皇帝都会淡淡地拒绝,皇帝并不想过继子嗣,只想着扩充后宫,让妃嫔为他诞下龙嗣。 但今日有些不同,皇上必然会因为宋羡等在宫门口而恼怒,否则皇后也不会前来试探。 鲁王在八州西边的庆州,刚好能为皇帝看着在八州的宋羡。将鲁王的子嗣养在宫中,就是让鲁王知晓,若是能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他的子嗣就可能会成为储君。 皇帝道:“朕会让人安排,到时候你与朕一同挑选。” 徐皇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 马车在谢家门口停下。 谢良辰弯腰下了车。 “小心,有些滑。” 宋羡上前扶住了谢良辰的手,趁着谢绍元尚未下马,宋羡手臂横在谢良辰腰间,微微用力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这样短暂的接触,让宋羡的心微微踏实了些。 几个人向宅子里走去,宋羡有意放缓脚步,等等身后的谢良辰,与她说两句话。 走在他身边的谢绍元也停下。 紧接着宋羡肩膀被谢绍元一拍:“差不多就行了。”大庭广众之下,伸手去抱良辰,当他没有瞧见? 谢绍元以为提点一下,宋羡就会有所收敛,那知晓宋羡的脸皮与他当年相比,不遑多让。 宋羡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凑上来神情赧然地道:“我是担忧良辰,怕她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事。” 谢绍元不知该笑还是该训斥,之前听说宋羡家中出事,还在担忧这孩子会不会从小受了影响,将来成亲之后,懂不懂得心疼良辰,现在发现,他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 宋羡虽然经过了一些事,但显然这棵苗没有长歪,而且春风一吹就跟着茁壮起来,要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还不敢这么快就与岳父自然而然地亲近。 不过想想方才宋羡为良辰担忧,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的模样,谢绍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咋办呢?狼崽子都领回家了,无论怎么样不都得养着吗? 说话间几个人走进主屋。 陈老太太和陈咏胜、陈子庚等人早就等得焦急,看到三个人回来,全都松了口气。 陈子庚拉住谢良辰:“阿姐,没在宫中受委屈吧?” 谢良辰摇摇头:“没有,还见到了建国寺的主持,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书册。” 陈子庚放下心来,这才想到还没问姑父,于是快走几步又去拉谢绍元:“姑父呢?都好吧?” “好。”谢绍元看着陈子庚忙叨的模样,伸手摸了摸陈子庚的头顶,子庚委实招人疼,小小年纪格外聪明,思量的也多,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装在心里。 大家都坐下。 谢绍元和谢良辰将进宫遇到的事讲了一遍。 谢绍元那边很是顺利,就说了说郡主过世时的情形,向皇帝为陈老太太求赏,之后就谢恩离开。 陈老太太听说朝廷要封她诰命,不禁张大了嘴,两颗豁牙里满是惊诧:“这……赏赐我做什么?若是让我早知晓了,定然不让你去提。” 谢绍元道:“朝廷还会追赠岳父官职,当年都是岳父和您带着陈家村救下郡主,又护着郡主长大。” “不对,”陈老太太摇头,“我就没想过什么功劳,我养我自己的女儿都是应当做的。” 谢绍元道:“也不是非要向朝廷求什么,就是当年我与郡主离开镇州之后,郡主时常提及您,总觉得没有在您跟前尽孝,现在郡主恢复了身份,借郡主为您求个恩典,算是郡主的心意,郡主若是知晓,也当心安。” 谢绍元说完这话,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陈老太太听到这里长长地叹口气:“好吧,既然都办了,还有什么可说,就是没想到我一个老太婆,居然还能有这个命?都是女儿、女婿为我争来的福气。” 谢绍元恢复了平静。笑着道:“我问了内侍,要准备两三日才会来封赏。” 高氏听得这话拉住陈老太太:“大伯娘,这两天去找个郎中用檀香木做两颗牙,等旨意到了,您一张嘴……那看着才富贵。” 陈老太太眼睛一亮,不过想想又摇头:“我闻不惯檀香的味儿,而且那牙中看不中用,戴上倒好难受。” 众人不禁跟着发笑,陈老太太是坚决不肯做牙的,陈家村做了买卖之后有了些银钱,谢良辰和高氏多次提及,陈老太太也曾动了心,不过去看过那些郎中如何装牙,陈老太太就觉得牙根疼痛,说什么也不肯做。 说到底硬气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就是怕牙郎中,只怕换成金的她也不要。 陈老太太道:“这次封赏完,我们就能回家了吧?在京中时间久了,委实想念陈家村。”这大宅子住的不舒坦,还是要回到她的土炕上,才能舒舒服服地打呼噜。 谢绍元道:“快了,我也向圣上禀告了,等这边事了,我们还是回镇州。”这里处处都是眼线,在人眼皮底下怎么可能舒坦? 谢良辰听得这话,想到藏书阁发生的事,下意识看向宋羡。 宋羡捕捉到了谢良辰的目光,谢良辰眼睛中带着些许的紧张和担忧,在宫中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宋羡心中一沉,想要立即问清楚。 ------题外话------ 感谢大家对小教主的祝福。 也祝大家阖家欢乐,事事顺心。 第三百八十章早晚有一日 谢良辰没有确定的事,自然也不会在众人面前提及,刚好陈咏胜开口说话。 陈咏胜道:“皇上答应让你们回镇州了?” 谢绍元颔首。 “那可太好了。”陈咏胜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他最怕的就是朝廷用什么借口将姐夫和良辰留下。 没有姐夫和良辰的陈家村,那就算不上是陈家村了。 高氏也欢喜,虽然京城好,但瞧瞧也就罢了,还是得回家去,她天天吃好的,啥也不用做,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愈发牵挂陈家村。 要不是天冷了,这宅子里花园的土都要被她翻一遍了,想要让她踏踏实实地享清福,那得是整个陈家村大家都这样。 高氏这样想着:“那我可以收拾行李了?” 不等别人说话,陈老太太就道:“你那行李还有什么可收拾的?每天都要整理一遍,就像是随时都要动身回去似的。” 高氏笑着道:“提前准备好了,走的时候也方便。” 虽然大家住在这宅子里,但好似没有将这当成家,不光是高氏如此,就连谢绍元和谢良辰也这般思量。 陈老太太站起身:“都饿了,先去吃饭,反正还要在京中待些日子,后面慢慢再商量。” 高氏和谢良辰将陈老太太搀扶起来,众人跟着向外走去。 吃过了饭,谢良辰去小厨房中,外祖母这几日腿疼,她煮些药也好给外祖母泡腿。 “阿姐,我先出去了。” 听到陈子庚的声音,谢良辰刚要回应,抬起头就瞧见了宋羡。 宋羡方才不是与父亲去书房说话了吗?也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溜到这里来。 宋羡低声道:“宫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良辰猜到宋羡是为了这桩事,她将手中的柴禾送入灶膛里:“皇后娘娘让我去藏书阁看书,我瞧见书阁里有一扇窗子开了条缝隙,那窗子不是直通外面,好似哪里有个隔间。” 谢良辰没有将话说完,宋羡就皱起眉头:“你怀疑隔间里有人?” 谢良辰道:“内侍送来一盏灯,我坐在桌案上看书,刚好对着那扇窗,也可能是我多疑,总觉得有些怪异,藏书阁那么多扇窗子,怎么就那扇打开了一条缝隙,于是我找了借口离开了藏书阁。” 宋羡思量着没有说话。 谢良辰道:“我顺顺利利出了宫,也就没事了。” “还是得让人打探一下,”宋羡道,“你在藏书阁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前往。”就算现在良辰安然无恙地从宫中出来,也不能说明就没有危险。 谢良辰皱起眉头:“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宋羡道,“我在宫中安插的人,就在杜正手下做事,他很聪明,就算去打探也不会露出端倪。” 谢良辰松了口气答应下来:“好。” 话刚说完,手忽然被牵住,温热的掌心紧紧地握着她的指尖,宋羡道:“以后遇到事一定要与我说,千万不要瞒着。” 谢良辰点头。 宋羡接着道:“就算你觉得可能不重要,也要说一声。” 谢良辰听到这话不禁笑出声:“一日里有那么多事,难不成每一件都要向你说?那你一天也不用做别的了。” “我想要这样,”宋羡声音忽然轻了许多,仿佛就在她耳边呢喃,“不管说多少,我都喜欢听。”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朵上,谢良辰不由地躲开了些:“你不是与父亲去说话了吗?找了什么借口出来?” 宋羡道:“我说我去更衣。” “要这么久?”谢良辰道。 宋羡应声:“一会儿父亲会不会出来寻我?” 谢良辰一怔,这才回过味儿来,刚刚她一不留神,好像直接说了“父亲”而不是“我父亲”,宋羡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谢良辰道:“我父亲。” 宋羡笑了一声,暖暖的火光拢在他身上,眉眼间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度:“也是我的了。” 说完这话,宋羡站起身:“那我回去了。”他怕回去晚了,岳父会拉着他去看病症,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谢良辰点点头。 宋羡大步走了出去。 她依旧笼罩在火光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没有方才那么温暖了。 …… 宋羡回到宋家宅子后,一直在书房中忙碌,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一个时辰,等到宫门开了之后,宋羡也就起身去院子里练拳脚。 宋羡吃过早饭,正要换上官服去衙署,常安上前道:“大爷,宫中传来消息了。” 宋羡看过去:“谁在藏书阁?” 常安神情郑重:“皇上召见了谢大老爷之后,就坐步辇去了后宫,他们这些内侍被吩咐留在后宫东侧的值房内等候。” 后宫东侧是正阳宫,皇后娘娘的寝殿,而皇后娘娘召见良辰就在正阳宫,良辰去的藏书阁也离正阳宫不远。 常安接着道:“郡主没有出宫之前,皇上就离开了后宫前往御书房,我们的人打听了正阳宫的宫人,皇上没有去正阳宫,也没有去后宫东侧的任何一个妃嫔处。” 宋羡目光微深,眉眼中多了几分寒意:“皇帝去了藏书阁。”良辰感觉的没错,是有人在偷窥她,那个人就是当今的皇帝。 没有正大光明地召见良辰去谢恩,而是选择这样偷偷摸摸的方式,为的就是他的私心。 召见、谢恩看不出一个人到底如何,只有避开这些礼数的时候,在良辰没有防备,放下警惕之时,方能窥见实情。 是因为什么?猜忌广阳王一脉?还是另有别的思量? 常安感觉到宋羡的杀气,立即上前道:“大爷……大爷,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宋羡声音低沉,“早晚有一日。” 宋羡话没说完,但常安从中知晓了大爷的思量,“早晚有一日”对一个君主说这话,大爷要做的,难不成是准备将御座上的人拉下来? 常安忽然发现,他应该是知晓往后多年他们会做些什么了。 宋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淡淡地道:“换官服,去衙署。” 地三百八十一章抢手 陈咏义还是第一次来到京城,还没进城就看到官路上的车马,没想到冬日里还有这么多人来往。 田承佑毕竟带着商队走南闯北,看起来倒是十分的镇定:“京城年底很热闹的,外面的官员进京送拜礼,特别是最近这段日子,进京的要赶紧回程,眼见就要除夕了。” 陈咏义点点头:“今年要在京里过年了吧?” 田承佑道:“老太太和将军、郡主才受了封赏,八成要在京中宅子里守岁。” 陈咏义知道就算在京中过年,老太太她们也会急着回陈家村,陈家村还有不少事等着良辰呢。 回去就要筹备春耕,更何况现在还多了八州之地,不能耽搁太久。 “忠武将军和陈里正来了。”田承佑喊了一声。 陈咏义立即抬起头,果然瞧见了谢绍元、陈咏胜快马向这边奔来。 陈咏义心中一喜,慌忙从车上跃下,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好久不见了大家了,十分的想念。 “路上怎么样?”谢绍元问道。 “都好,”陈咏义道,“病了两个伙计,不过问题不大,良辰和许先生做的成药好用,要不然哪里敢在这时候出门。” 谢绍元又向田承佑道:“辛苦田大哥了。” “将军这是客气了,”田承佑笑着,“您将我当成陈家村的人就好,我现在吃住都在陈家村,就差落个户籍了。” 这段时间谢绍元等人不在陈家村,田承佑又有许多事要与陈咏义商量,经常在陈家村住下,就连田家商队的伙计都知道,如果老爷在镇州,要么在田家,要么在陈家村,陈家村俨然是田承佑第二个家了。 谢绍元道:“那田大哥也不要叫我什么将军,还跟以前一样。” “行。”田承佑爽快地答应。 陈咏义说起陈家村:“村中都好,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备好了过年的物什,姐夫、大哥都不用惦记着。” 谢绍元有些不放心:“最近做了许多粉蜡纸和毛毡,大家手里没有多少银钱能用。” “村子里用不了多少银钱,”陈咏义道,“吃的不愁,穿的暖和,这就足够了,再说现在大家也顾不上这些,全都在织房和造纸坊里,对了,今年熟药所还帮官药局做了不少成药,大家都不想歇息,也就除夕能守守岁,其余的时候还跟从前一样,该干啥干啥。” 几个人边说话边往城里走。 陈咏义提及宋羡和谢良辰:“宋将军和良辰都很忙吧?” “不能叫宋将军了,”陈咏胜道,“已经被封了节度使。” 陈咏义早就收到了消息,只不过叫宋羡节度使稍稍有些奇怪,总觉得宋将军最为亲切,陈家村最难的时候,都是宋将军在帮忙。 旁边的田承佑道:“我听说皇上赐婚圣旨下了,宋节度使是陈家村的准女婿,过些日子办了婚事,叫什么都是陈家村的自己人了。” 田承佑说完恭喜谢绍元:“好人有好福,就凭良辰和陈家村做的那些事,帮了那么多人,往后定会顺风顺水。”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口。 陈咏胜这才想起来提醒陈咏义和田承佑:“一会儿进城之后,可能会有人围上来,到时候不用惊慌,良辰都准备好了,咱们的货物每一箱都有去处。” 陈咏义没有太明白陈咏胜的意思,会有人围上来?围上来做什么?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车队刚刚入城,就有人上前。 “是陈家村的货物吗?” “将军,我是杨待制家的,之前给您送过帖子,我们家待制就在铺子门口守着呢,让小的来看看商队到哪里了。” “将军这次的货物中是不是有花笺……” 陈咏义从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几句话,他也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冲他们的货物来的。 陈咏义看向田承佑,一直十分冷静的田承佑现在也露出惊诧的神情,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这几天有人盯着他们的商队一路来京里。 一开始他还很紧张,怕那些人是想要向货物下手,之后他发现那些人只是远远看着,也不上前,更像是在打探消息。 现在田承佑明白了,他们是在探查他们的货物何时能入京。 看来京里不少人喜欢纸笺和毛毡,田承佑不由地感叹,谢大老爷和谢大小姐才来京中多久,就将路都铺好了。 不过想想大小姐当年敢让他们先将货物拉走,之后才付清银钱的那桩事,田承佑就不意外了,他见过那么多商贾,却很少人能有谢大小姐这样的魄力,更何况谢大小姐还如此聪明。 “走,”田承佑看向伙计,“不要四处乱看,跟着陈里正往前行,一会儿到了铺子,让卸多少货物,就卸多少,动作麻利点。” 这一会儿功夫谢绍元已经被人围住说话,还好有陈咏胜引路。 车队先向焦掌柜的毛皮铺子而去。 谢良辰站在铺子里,正在和孟长淑和严小姐说话,严小姐与谢良辰说起这些日子药材画的事。 李茹初没能来,正忙着与大伯父斟酌那些药材画,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谢良辰提及严小姐的那些画:“其中有几幅画的极好,我都不舍得拿出去了。” 严小姐脸上一红:“不瞒你说,那些不是我画的,是我父亲的画作。”现在她跟父亲争着画药材,如果不是父亲衙门里事务太多,她一准争不过。 谢良辰笑道:“那可真是劳烦少卿大人了。” “哪里,”严小姐道,“你不让他画,他才真的不乐意。” 谢良辰压低声音:“等一会儿我留些笺纸给少卿大人,有一些花笺,这次花笺做出来的不多,我不准备卖,先送给大家,算是酬谢大家的辛苦。” 严小姐的脸跟着发红:“我们也没做什么,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不舍得不要。” 孟长淑听到这话跟着笑起来。 “来了,各位小姐,马车到了。” 门口传来焦掌柜欣喜的声音。 陈子庚道:“我瞧见四叔了。” 谢良辰忙戴好幂篱迎了出去,陈子庚已经在向不远处的陈咏义和田承佑招手。 陈咏义瞧见了自家两个孩子,不过当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时,不由地一怔,良辰什么时候开始戴幂篱了?他看着还真有些不习惯。 “掌柜的,这批货物里面有我们家的。” “掌柜的,郡主在这里,你们可要按照之前订好的分货物。” 焦掌柜向众人道:“差不了,都差不了。” “还能不能有剩下的?我们之前没定上,不管是毛毡还是花毡,只要能匀一块给我们就行。” “是啊。” 在一片噪杂的声音中,陈家村的货物搬入了铺子。 卸下几箱货物之后,谢良辰带着陈咏义往下一个铺子走去。 “良辰,”陈咏义道,“咱们这些货物很快就能卖出去吧?” 谢良辰笑道:“早就卖出去了,在货物没到之前就都有主了。” 陈咏义想过货物不愁卖,没想到会这般抢手。 谢良辰接着道:“还有一桩好事,萧兴宗今日也会被押解进京,宋羡昨日就跟着朝廷兵马离京北上接应,晚些时候囚车就会到。” 第三百八十二章热闹 陈咏义本来欢喜的神情在听到萧兴宗之后,顿时僵了下来。 良辰说是好事,那是因为萧兴宗害了郡主,现在看着萧兴宗被正法,算是给郡主报了仇。但这种好事,却不能让他们欢喜。 陈咏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谢良辰:“不要太难受,你娘若是泉下有知,只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谢良辰点头:“四舅放心,我知晓了。”她虽然已经不怕水,但每每想起母亲被害时的情景,整个人依旧像是置身大海之中,浑身都被冰冷的海水笼罩,不过只要想想父亲、外祖母、阿弟还有……宋羡,她又会慢慢好起来。 母亲不在了,她还要好好地生活,才不会辜负母亲当日的保护,更何况她还要保护她珍爱的人。 “良辰,这边也好了,我们去笔墨铺子吧!” 严小姐笑着拉起谢良辰的手,到了笔墨铺子她就能看到陈家村的纸笺了。 两个人向前走着,严小姐低声道:“良辰,你知不知道茶楼里说书的都会提及陈家村的粉蜡笺?” 谢良辰摇头:“都会说些什么?”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天天都在几间铺子里穿梭,没有听到这些。 严小姐没说话,孟长淑已经道:“从官纸说到粉蜡笺,之前去参加诗会的方小姐,将粉蜡笺给了自家祖父,方大人是观文殿直学士,方学士用粉蜡笺画了一幅花鸟图,看到的人都说那翠鸟儿画的跟真的似的,好像随时都要飞走。” “还有人说,有一天那翠鸟真的飞走了,方家宅子一晚上灯火通明,都是在找那只鸟,到了天亮的时候,那只鸟儿自己回到画上去了。” 谢良辰听着也觉得稀奇:“这怎么可能?” 孟长淑抿嘴笑:“那就不知晓了。除了这样的事,大家还会提及那位。” 严小姐道:“孟姐姐说的是杨五?” 孟长淑点头:“其实她早就该被押去衙门,朝廷还是顾及了她的脸面,不过等到朝廷审讯的时候,依旧会将她下牢。” “杨五这样,都是她自作孽,”严小姐道,“说不定早在线穗那桩事的时候,她就知晓了良辰的身份,故意去害良辰,借着广阳王爷的身份富贵荣华,到头来也不懂知恩图报。” 孟长淑道:“那些被杨五害的女子回到八州了吗?” 谢良辰点点头:“有些早就亡故了,活下来的都在八州,如今正在教八州的人用我们做的纺车。” 最近听谢良辰说的多了,孟长淑也想去八州之地看看:“等到京中没有了事,我也想去镇州和八州看一看。” “好,”谢良辰道,“你们想去的时候与我说,我让家中人前来接应。” 三个人说说笑笑,发现拉着货物的骡车停了下来。 陈咏义道:“街面上的人太多,眼下走不过去了。”看来这纸笺比毛毡更好卖。 谢良辰看向陈咏义:“笔墨铺子就在前面,四舅让伙计们就在这里卸车,将货物抬过去吧!” 这样的情形在谢良辰的意料之中,毛毡卖了一些,粉蜡笺除了诗会送出去的,还没正式卖过。 稀缺的东西,更加被人期待。 粉蜡笺经过这些日子的传看和议论,喜欢这笺纸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都想要立即买一些回去。 谢良辰对陈家村的粉蜡笺很有信心,买到的人定会满意,不过若是想要让画在蜡笺上的东西变成真的,那她就束手无策了,只能靠茶楼说书先生的一张嘴。 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严小姐替谢良辰欢喜:“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何良辰没有四处寻人帮八州百姓筹备赈济,这可比什么赈济都有用。” 八州纸坊将来能做如此的笺纸,八州百姓还怕没有银钱买粮食吗? “将来就算你不在京中,”严小姐道,“我们也会帮你看着,还有药材图,你也放心,我们会继续画。” 谢良辰颔首,拉住严小姐和孟长淑:“等我回到北方,就要忙着纸坊和毛毡,没有多少时间能用来画药材,而且我所知晓的药材也有限,以后可能要依靠大家,将这药材图一直画下去。” 孟长淑道:“京中是货物汇集之地,药铺也多,还有太医院可以询问,这件事交给严妹妹和李妹妹,你只管放心,当然我在京城的时候,也会不遗余力的帮衬,就算回到越州,也帮你寻越州本地的药材画成图。” 三个人越说越高兴,孟长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除了坐在绣房里做针线、看书册之外,有了更想去做的事,即便熬到夜里,只要想到那些画将来的用处,就会说不出的欣喜。 谢良辰心中一动:“孟姐姐要回越州?” 孟长淑脸上一闪黯然:“过阵子吧!” 三个人走入的笔墨铺子,看着掌柜吩咐伙计铺货,虽然外面一片嘈杂,但掌柜不慌不忙做事有序,谢良辰也就放下心来。 选铺子的时候花了一番精神,但正因为准备的好,等到卖货的时候才这样水到渠成。 眼见没有什么需要她们奔忙的,谢良辰就将孟长淑和严小姐带到一旁继续说话。 谢良辰问孟长淑:“姐姐有心事?” 孟长淑长长地叹口气,当着两个人也就不用太避讳:“我比良辰还要大几个月,家中不免有些着急。” 严小姐明白了:“是为了亲事?” 孟长淑点点头:“有人向父亲提亲,父亲似是也有几分满意,不过还没有确定。” 谢良辰压低声音:“求亲的是哪家你知晓吗?” 孟长淑道:“听说是隰州王节度使的外甥,叫季远。” 果然前世今生重合在一起。 严小姐年纪小,没经过这些,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道:“既然还没确定,就是想要寻人打听打听季远的为人了?孟姐姐也不用着急,若是个好人自不用说,若是不成事的,伯父也不会答应。” 孟长淑点点头。 这个道理是没错,可季远擅长遮掩,孟家到了最后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孟长淑道:“其实我……并不想这样嫁人。”对夫家完全不了解,不知自己会去一个什么地方,也许这样的心思没有人能了解。 谢良辰拉住孟长淑:“孟姐姐不急,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 谢良辰话音刚落,就又听到一阵嘈杂声。 “快散开,快散开,囚车来了。” “快去看看,是那投奔辽人的萧兴宗。” 谢良辰听到动静,快步向铺子外走去。熙熙攘攘的人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常悦带着人为她让出一条路,她这才从人群中挤出来,接着她就瞧见了马背上的宋羡,宋羡身边囚车中关着一个人。 那人满容憔悴,发髻散乱,只有一双眼睛还发着渗人的光芒,像是一条毒蛇,就算是被斩成两截,蛇头却还要扑过来狠狠地咬上一口。 第三百八十三章大礼 萧兴宗的囚车走远了,围观的百姓才回过神来,立即有人追着囚车怒骂。 大齐的将领投靠了辽人,还帮辽人养出了十三太保,辽人奸细作恶多端,往近了说,越州、镇州的时疫就与这些人脱不开干系,更别说北方的战乱了。 单是想起这个,百姓们都满心痛恨。 “萧兴宗……投奔了辽人,最后还不是被辽人送了回来。” “为辽人做了那么多事,辽人为何没有庇护你?” “说到底就是一条狗。” “呸,他还不如狗。” “我的两个儿子就死在辽人手中,我打死他……” 一颗石子狠狠地打在萧兴宗身上,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大家都知晓这样十恶不赦的人难逃一死,要等着朝廷将他拉去正法,所以全都避开了萧兴宗周身要害。 百姓们发泄着心中的恨意,要让萧兴宗吃些苦头。 宋羡拉着缰绳,按着身下的战马,吩咐衙差和同行的军使:“安抚好马匹,免得受惊伤人。” 军使应声:“大人放心。” 宋羡的目光从萧兴宗脸上掠过,立即对上了萧兴宗的视线,萧兴宗的面容有了些许变化,阴冷的视线中真的露出几分笑意。 宋羡神情依旧淡然,仿佛眼前并没有萧兴宗这样一个人。 萧兴宗的嗓子发出奇怪的响动,像是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宋羡接到萧兴宗时就听军使说,萧兴宗自己毁了嗓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除此之外,萧兴宗的一双手也被折断,两只手早就干枯、发黑,显然不能用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萧兴宗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萧兴宗为何会变成这样?宋羡心里再清楚不过,因为有人不想让萧兴宗说话。 “宋节度使辛苦。” 囚车到了刑部大牢外,刑部官员立即上前向宋羡见礼。 宋羡跃下马背还礼:“人押送回来了,但我接手的时候,萧兴宗已经吃了哑药,双手也受了重伤。” 刑部官员忙道:“押送的军使让人送了公文回来,这是都是他们看管不严的过失。” 宋羡点点头,看着衙差将萧兴宗押向大牢,宋羡正要抬脚与众官员一起前往衙署,刑部官员立即上前道:“宋节度使一路辛苦,先回去歇一歇,这里有我们在,我们会立即审问萧兴宗,请节度使放心。” 宋羡皱起眉头:“这次八州的战事与萧兴宗有些关系,萧兴宗手下的十三太保曾送信给高豫,要与高豫联手……而且当年广阳王郡主的死也与萧兴宗有关……” “宋节度使放心,”杜琢的声音从宋羡背后传来,“皇上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一同审问萧兴宗,定会将案子弄个清楚,至于有关八州之地的战事,朝廷也会询问我们,先要从攻打太原府开始,然后才是代州之战。” 杜琢看着十分有耐心,仔细地向宋羡解释:“宋节度使莫要太着急,等朝廷需要自然会传你前来。” 杜琢说完上前拍了拍宋羡的肩膀,宋羡一言不发,最终只能瞧着几个官员陆续走进刑部。 杜琢回想起方才与宋羡错身的瞬间,宋羡的目光,宋羡快速看了萧兴宗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让他不要上前的意思。他们都知晓萧兴宗手中握着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杜琢停在刑部衙署门口:“我就在值房等候,诸位大人审案需要的时候,再来唤我进去。” 杜琢忽然有些感叹,他与宋羡虽然曾一起揭穿杨五,一起逛遍京城,又一同杀入八州之地,还在太原府互相谦让,深夜里秉烛夜谈,议论政局,但他们不是至交好友。 宋羡离开刑部大牢之后,径直回到院子里换衣服,伸手解着身上的衣袍,宋羡吩咐常安:“让人盯着刑部衙署。” 萧兴宗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绝不会就此任人摆布,这么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得竭力挣扎。 常安应声。 …… 刑部密牢中,几个大人坐在椅子上,商议如何处置萧兴宗。 问话萧兴宗是说不出来了,萧兴宗的双手也不可能再握笔,这案子到底要怎么办?众人虽然早就知晓消息提前商议,但如今还没有一个好结果。 “其实案子证据确凿,”刑部官员道,“也不用萧兴宗来认罪,只要我们将案件证据和相关人的证词整理好,就能定罪。” “大人说的有理,”大理寺的官员道,“而且萧兴宗背叛大齐有目共睹,勾结外敌反叛朝廷就是死罪。” 众人议论之时,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诸位大人就不想知晓……我……为何要……背叛大齐吗?” 大牢里一阵安静,所有人露出惊诧的神情,纷纷抬起头向萧兴宗看去。 押解萧兴宗入京的军使面色苍白,睁大了眼睛瞧着萧兴宗。 萧兴宗忽然一笑:“因为我知晓一个秘密,如果不走,也会被杀,还不如自己谋一条生路,更何况杀父之仇大于天,我父亲……为大齐……忠心耿耿……最终却因为被逼着谋害广阳王……不得不以死谢罪……” 萧兴宗的声音如同利器互相剐蹭,听到人耳朵里异常的难受,但他说的话却让人顾不得这些,只是仔细地听着。 “广阳王是被人谋害的,谋害他的人……先借走了他的兵马……又泄露了八州之地的戍防和工事情形,”萧兴宗看着众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送密信给我父亲,让我父亲打开关卡放辽人入八州……冯绛发现端倪,想要给广阳王报信……被我杀死……我将冯绛的尸身埋在了我们家易县宅子的后院中,然后将打开关卡的罪名诬陷在……冯绛身上。” 萧兴宗喘口气接着道:“借着冯绛……欺骗宋启正,让宋启正站在我们这边来,至此为止……广阳王面临的就是一条死路。” 在场所有官员面色各异,但眼睛中都有一抹恐惧又心惊的神情。 萧兴宗目光从官员们脸上掠过:“各位大人得……感激我……感激我没有挑选你们其中一个人……讲这些话,否则……那个人就是死路一条……现在你们都知晓了……好在你们人数多,一时半刻不会被杀,但你们要自求多福。” “当年广阳王死了之后,我就是这样小心翼翼、惴惴不安,恐怕哪一天就会被杀,想来想去不如先下手自保……日后诸位大人……也要经历我承受过的,看看你们是否能比我做得更好,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大礼。” 第三百八十四章愤怒 萧兴宗的阴恻恻的笑容,让在场的大人们不由自主地汗毛竖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阻止萧兴宗。 阻止是错,不阻止可能也是错。 终于押送萧兴宗的军使大声道:“快……将他的嘴堵起来,他敢妄言圣上,乃大不敬之罪。” 萧兴宗忽然大笑起来,嗓子受到哑药的破坏,笑声格外的渗人:“后悔没有彻底弄哑我?你的差事做的不好……让我出了声……你也会跟着我一起死。” “拦着吧……你们都怕被我说出实情。” “哈哈哈哈。” 军使紧紧地捂住了萧兴宗的口鼻,手用的力道极大,眼见萧兴宗就要没了气息。 大理寺官员看向刑部侍郎:“大人,再不管,可能人就要死了。” 刑部侍郎如梦方醒,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萧兴宗就这样死在他们这些人眼前,否则说出去还当他们为了遮掩实事故意杀人。 这样欲盖弥彰岂非就是要坐实皇上的罪责? “将他拉开,”刑部侍郎大喊一声,“将人压下去。” 军使眼睛中都是慌张和恐惧,他大喊一声:“不要拦着我,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就当没有瞧见,是萧兴宗自绝……” 刑部侍郎果断下令:“军使疯了,先将他拉下去冷静冷静。” 军使终于被拽开,萧兴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一边呼吸一边笑:“咳咳咳……我刚才……替你们尝过了,死也没那么可怕。” 诸位官员因为要办萧兴宗的案子,将萧兴宗这些年在辽国的作为早就烂熟于心,可饶是他们知晓的再多,也不如见一面。 现在的萧兴宗早就不是当年的赵兴宗。 萧兴宗彻彻底底地是个疯子,聪明、歹毒、不怕死,如果不是宋羡将辽人三皇子用来交换,这萧兴宗很难被他们擒住。 这样一个人,真的不好对付,更难对付的是萧兴宗方才说的话,按理说大理寺和刑部会审的案子,要将案犯的口供一字不差地记录在案,送与中书省,再由中书省看过之后,呈皇上预览,最后这卷宗要送入大理寺妥善存放,以便随时查阅。 进入大理寺的官员,第一件事就是将近年来所有案卷都看一遍。 也就是说,今日他们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如果照常理记下来,会有很多人看到当年八州被攻破之事。 就算说萧兴宗故意污蔑皇上,也不能保证没有流言蜚语,万一有人想要查问…… 大理寺袁少卿羡慕起被拦在外面的宋羡和杜琢,至少他们不用面临这样的选择。 …… 值房里的杜琢并没有似袁少卿想的那样悠闲,他派出的人手就徘徊在大牢外打听消息,宋羡让他留在这里,不就是让他充当打更人吗? “老爷,”心腹上前低声向杜琢禀告,“大牢里有了动静,好像萧兴宗能说话。” “什么?”杜琢惊诧,萧兴宗癫狂自残的消息早就入京,现在的萧兴宗应该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精神也不正常才对。 既然萧兴宗能够说话,癫狂八成也是假的,萧兴宗会说些什么?也许宋羡心中清楚。 杜琢道:“你立即将这件事告诉宋节度使的人。” 宋羡在附近安插了人手,这消息很快就能送到宋羡跟前。 不管萧兴宗有什么打算,都要有所防备。 宋羡穿戴好官服,一直在宅子里等候,没有过太久,常安就急着将消息传过来。 “大爷,”常安向宋羡询问,“我们该怎么办?” 原来萧兴宗是故意装哑,那么派去向萧兴宗下手的人是失手还是故意如此?如果皇帝有意让萧兴宗口不能言,事先定会准备足够的毒药。 怎么会出现如此大的漏洞? 萧兴宗说出广阳王战死的内情固然是件好事,这就像是一根刺,在意这些的人自然会被刺中,会借由此事看清皇帝的真面目,也给他将来起兵找了一个缘由。 但也有弊处,若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把火可能会烧到他们身上,良辰和他都不安全。 为今之计,就要早做准备,既要为将来广阳王诉冤留下后路,又要换来暂时的君仁臣恭。 “去宫门口递牌子,”宋羡道,“要赶在刑部传出萧兴宗能说话的消息之前,见到皇上。” …… 皇帝正坐在大殿中处置公务,杜正上前低声禀告:“皇上,宋节度使押送萧兴宗入京之后,换了衣服就来宫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告皇上。” 皇帝皱起眉头:“不是让他回去歇着吗?有什么事明日再来。” 杜正道:“宋节度使说……有十分要紧的内情,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什么内情?”皇帝将手中的笔放下,“他想要说些什么?” 杜正没有说话。 皇帝心中冷哼,八成是与萧兴宗被毒哑、疯癫的事有关,从前看宋羡是个知进退的,如今与嘉安郡主结亲之后,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皇帝深深地吸一口气:“召他进来,朕要看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杜正应声退下。 一会儿功夫,宋羡被带入殿中,紧接着宋羡的声音响起:“皇上,微臣以为萧兴宗疯癫的事另有内情。” 不等皇帝说话,宋羡接着道:“辽人将萧兴宗押送来的时候,萧兴宗还是好端端的,文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衙差搜了萧兴宗的身,那么萧兴宗的毒药从何而来?萧兴宗虽然没死,刑部也从他嘴里问不出任何话……微臣见到这样的情形不免要多想。” 皇帝终于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威吓:“想什么?” 宋羡道:“朝中恐怕有萧兴宗同党,生怕萧兴宗进京之后,将他供出来,因此买通了人向萧兴宗下手。” 皇帝额头上的青筋重重一跳。 宋羡接着道:“此人居心叵测,让他这样逃过,将来定会成为大齐的祸害,微臣恳请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将所有前去押送萧兴宗的人下狱,关联人员一律送入刑部受审,一查到底。” 皇帝目光幽深地望着宋羡,巨大的威压让旁边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皇帝的怒气仿佛就要压制不住,宋羡那些话是在说谁?谁会成为大齐的祸端? 第三百八十五章挨打 大殿里静谧无声,但宫人门却仿佛听到了头顶的隆隆雷音。 宋羡道:“微臣说的是想要萧兴宗未经审讯就开不了口的人,他们生怕弄死萧兴宗会引起众怒,只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了结,请皇上抓出那些人永绝后患。” 终于一记更大的响雷炸开。 皇帝道:“朕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一同审案,你还认为不妥?你觉得那些官员都不会审案?” 宋羡没有惊慌,规规矩矩地躬身:“微臣不敢这样想。” 皇帝怒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换成旁人恐怕要立即跪下请罪,宋羡却依旧站在那里:“微臣只是怕不能斩草除根,萧兴宗在北方作恶多年,让大齐损伤了多少将士,这次在代州……微臣若是晚到片刻,萧兴宗定会让辽人屠城。” “忠武将军为了杀萧兴宗近九年与骨肉分离,到了最后忠武将军还是抱着与萧兴宗同归于尽的心思,准备刺杀萧兴宗,若非郡主早些发现忠武将军的下落,父女两个只怕没有了相见之日。” “萧兴宗叛出大齐这么多年,总算将他和手下的十三太保拿住,大齐付出了太多,若不能一举将萧兴宗党羽全都拿住,着实对不起那些奋勇杀敌的将领,那些死于辽人手中的百姓。” 即便是杜正见到眼前的情形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宋节度使这张嘴与御史、言官相比不遑多让。 哪怕再有一个火星儿,都会引来滔天大火。 杜正以为宋羡就会到此为止了,哪知道宋羡接着道:“微臣可以不要之前的奖赏,可以不做节度使,但求皇上彻查。” 杜正听到这话,就知晓完了,皇上的怒气压不住了。 “宋羡,”皇帝道,“别以为立了军功,朕就拿你无可奈何,你眼中若是有君父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杜正再也看不下去,忙几步上前到了宋羡跟前:“我说宋节度使,皇上对您素来爱护,换成旁人早被拖出去了,您怎么敢这样……再说审案之事您也不懂,快别妄言,天家自有思量……” 杜正许久没有为旁人解难了,眼前这个局面无论是宋羡还是皇上,至少不能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宋羡罪不至死,皇上众怒之下更不能诛杀功臣。 宋羡却道:“臣自知不该,但若能换来大齐的安定,少些奸邪之辈兴风作浪,臣只得冒犯天颜,冒死进谏。” 说完这话宋羡撩开官袍跪在大殿之上。 “好,”皇帝盯着宋羡,若是他手里有剑,只想斩下宋羡的头颅,“好个冒死进谏,朕在位多年,没见过‘死谏’这般容易。” “来人……”皇帝喊了一声。 杜正吓一跳,忙带着宫人一起跪下来:“天家息怒,宋大人也是一片忠心。” “宋节度使要做‘死谏’之臣,朕自然要成全他,”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但本朝死谏之臣,首先要在宫门口被杖责二十。” “天家,”杜正道,“宋将军战伤未愈,哪里能受得了这些。” 杜正说完看向宋羡:“宋大人,您可不能这样,还是求天家收回成命,有什么事可以缓缓说。” “二十棍,臣受得,”宋羡道,“臣冒犯天子,直言死谏,理应如此。” “好,”皇帝气得眼睛发红,“将宋节度使带出去。” 皇帝下令,殿前司的人立即走入大殿中,宋羡自然不用旁人动手,他起身向皇帝行礼,一步步退出大殿。 好,很好,皇帝咬住牙,敢这样辱骂他,二十棍哪里能让他消气,他恨不得直接打死了宋羡。 “皇上,”杜正道,“您……” 杜正话没说完,皇帝冷笑道:“怎么,连你也要来教训朕?” “不敢,奴婢永远都是皇上的家奴,”杜正跪下来,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奴婢是怕坏了皇上的威名,宋节度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身子骨还没有养好,您想要罚他有许多种法子,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会让御史言官递折子。” “朕等不及了,”皇帝道,“朕今日就是要罚他,让他知晓冒犯天颜的结果。” …… 李佑正在值房中,听到身边的点检上前禀告,不禁一惊:“怎么说的?” 点检道:“就说要在宫门口打二十棍。” 李佑站起身:“宋节度使说了什么?” 点检压低声音:“下面人说,宋节度使说萧兴宗被中毒另有蹊跷,请皇上下令彻查。” 李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傻了不成?先让人缓缓打,不要打的太快,我去问一问,或许不用打那么多。”万一他能求来恩典呢?能拦几棍是几棍吧! 不过李佑刚走出值房,被冷风一吹,脑子里忽然清醒了几分,宋羡不是莽撞人,就连师父都说自己没什么可帮衬的。 更何况还有谢大小姐…… 宋羡这样作为或许另有深意,他伸手反而坏事。 点检不知李佑为何停下脚步,正要询问,就听李佑道:“去打吧,也不用藏私。”宋羡旧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这二十棍应该能应付。 殿前司听皇命行事,动起手来绝不含糊,但宋节度使也是个骨头硬的,这二十棍硬扛了过去,一声未吭。 被打完之后,宋节度使施施然整理了身上的官服,然后身姿笔挺地跪在了宫门口。 大理寺袁少卿和刑部侍郎来到宫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被罚的宋节度使。 “这是怎么了?”袁少卿询问宫门口的内官,“宋节度使为何会在这里?”宋节度使不是回去歇着了吗? 内官低声道:“您二位是因为萧兴宗的案子进宫的吧?” 袁少卿点头。 内官道:“那您二位可得小心了,宋节度使刚刚就是为了此事让龙颜大怒。” 刑部侍郎低声道:“中官能不能提点一二?” 内官叹口气,压低声音:“还不是因为萧兴宗中毒,宋节度使告押解不当,请皇上彻查此案。” 袁少卿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 内官本就有提点袁少卿和刑部侍郎的意思,也不加遮掩:“您二位只要按部就班的查案,不要闹出事端,就能太太平平。” 袁少卿有苦说不出,萧兴宗说出那些话,哪里还能按部就班的查案?现在被宋羡这样一跪……更是压都压不住。 怎么宋节度使非要在这时候被罚……还让不让他们活了?皇上若是知晓实情,定会后悔罚宋节度使。 因为宋节度使说的没错,这其中显然另有内情。 袁少卿和刑部侍郎对望一眼,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现在就算在恐慌也得往前走。 宋羡看着袁少卿和刑部侍郎的背影,他心中微微一笑,他挨了打,罚了跪,在等片刻就要弄得人尽皆知。 他已经将所有麻烦都丢给了皇帝。 一片雪花落下,掉在宋羡额头上,宋羡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他就算跪上三天也是无碍,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如果良辰能心疼他,那自然更好了。 这样想想,宋羡觉得身上被棍子打过的地方已经不疼了。 会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第三百八十六章怀疑 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踏入大殿后,仿佛还能感觉到之前皇帝怒火留下的余温。 宫人和内侍都垂着头站在旁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因此引来祸事。 旁人都能躲,唯有他们二人躲不得。 袁少卿正思量着如何开口,皇帝阴沉的声音传来:“萧兴宗审的如何了?” 皇帝抬起头往大殿上看去,只见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二人神色异常,他眉头顿时锁得更深了,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差错? “皇上,”袁少卿终于艰难地道,“审案过程中遇到些问题,臣等不得不将萧兴宗暂时收押,进宫来向皇上禀告。” 皇帝不出声,目光如一把开刃的利器,压在袁少卿和刑部侍郎头上,袁少卿觉得,接下来的话若是说不好,可能他立即就会血溅三尺。 “皇上,”袁少卿道,“萧兴宗开口说话了,只是他说的委实不堪,臣等不敢具报。” 萧兴宗开口说话了?皇帝向旁边的杜正看去。 杜正不禁面色微变。 皇帝稳住心绪,尚不至于被人看出端倪,但几根手指却慢慢收拢:“萧兴宗招认了些什么?” 袁少卿吞咽一口:“萧兴宗说,押解路上有人故意毒害他,怕他说出当年广阳王战死的实情。” 袁少卿说到这里,刑部侍郎跟着惊骇的头皮发麻,他立即道:“这些都是萧兴宗的疯言疯语,微臣说错了……都是萧兴宗故意要挑唆、离间大齐君臣,臣等就是不知是否该将萧兴宗这些话写入文书中。” 袁少卿虽然没说出口,但皇帝已经猜到了萧兴宗会说些什么。他命人毒哑毒疯萧兴宗就是不让萧兴宗在人前言语,这些他明白,萧兴宗也清楚。 至于为何不就此要了萧兴宗性命,他是要留着萧兴宗让天下臣子看看背叛大齐的下场,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萧兴宗,让萧兴宗死在他的王法之下。 这本该万无一失。 皇帝目光说不出的阴沉,话已经说出来了,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当年一幕幕从皇帝脑海中闪过。 广阳王的死,赵老将军阵亡,他坐上皇位,梦中广阳王的恨意…… 如今的一切也像是梦魇般,将他整个人牢牢束缚住。 一盏茶放在皇帝面前,杜正低声道:“皇上莫要动怒,这都是萧兴宗的诡计。” 都是萧兴宗的诡计,如果他发怒就印证了萧兴宗的话。 所以他不能,也绝不会如此。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压着龙袍上的金龙,绣线如同刺般,扎的他手生疼。 皇帝目光几次变化,终于他稳住心绪,依旧维持了他君主的威严:“萧兴宗都说了些什么?你们为何吞吞吐吐?既然知晓都是萧兴宗故意挑唆,为何不敢在朕面前宣之于口?” 袁少卿躬身道:“臣等是怕污了圣上的耳朵,臣等以为这种话也不应该出现在文书之上。” 皇帝冷冷地道:“说。” 袁少卿这才道:“萧兴宗说,当年广阳王的死另有内情,就连打开关卡也是他们赵家奉命行事,最终诬陷给了冯绛。广阳王的兵马被人提前调走,加上八州之地的防务和工事也是有心人故意泄露出去……种种情形之下,广阳王才会战败。” 大殿上落针可闻。 半晌之后,皇帝忽然站起身,眼睛中是滔天怒火:“广阳王的兵马是被调走了,调走那些人马的人是朕,萧兴宗是说朕加害了广阳王?” 袁少卿忙道:“广阳王对圣上忠心耿耿,还曾几次救下圣上,广阳王若是在世大齐边疆只会更加稳固,皇上怎么可能自断手臂,这都是妄言。” 皇帝冷声道:“萧兴宗背叛大齐,如今被押入大牢,仍旧想要祸乱朝纲,朕不怕留下文书,朕在潜邸时与广阳王一同征战情同手足,若广阳王没有战死,现在我与他会是千古君臣之楷模,广阳王过世十九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收回八州之地,萧兴宗居然出言中伤。” “一个小小的叛臣,死到临头却还不知悔改,想方设法要兴风作浪。朕不怕他说,不怕文书上来写,更不怕被天下人看到,若是谁心中质疑只管来问朕。” 皇帝满脸威严:“写,他说什么就据实写下来,就算说的天花乱坠,假的也不可能成真,朕虽不如先皇,但也不至于做那些见不得光之事,举头三尺有神明,朕果然如此,上天定然罚朕。” “皇上英明。” 袁少卿和刑部侍郎跪下行礼。 皇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你们进宫时看到了宋节度使?” 袁少卿道:“微臣等……看到了。” “宋节度使质疑押送之人失职,”皇帝道,“萧兴宗又说有人故意用药害他,这桩事必须查个清清楚楚。” 袁少卿应声:“微臣等领命。” 皇帝接着道:“他们是殿前司的人,朕会派人一同前往审案。” 袁少卿和刑部侍郎得了旨意告退出去。 皇帝看了一眼杜正,杜正立即明白,忙跟了过去。 “两位大人。” 袁少卿和刑部侍郎被杜正喊住。 杜正道:“两位可知文书要如何写?” 袁少卿躬身:“还请公公提点。” 杜正望着袁少卿:“要据实写,拿不准的若是也写出来,就算现在看着清楚,日后流传下去也恐被有心人利用。” 袁少卿被提点之后,立即明白了,有些事据实详奏,有些事则要一笔带过。他来宫中时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虽然得了杜正的话,但……这些总归不能放在明面上,将来没有人提及则好,若是万一再掀起什么风波,这罪责只能他来扛。 袁少卿出宫时,脑子说不出的混乱,萧兴宗的那些话,皇上的神情,杜正之后的提点,就像一根针刺入他心中,他总觉得萧兴宗说的是真的。 袁少卿打了个冷颤,他不该如此质疑,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地想下去。 前面就是宫门,宋羡依旧跪在那里,袁少卿忽然伸手拉住刑部侍郎:“今日大殿中发生的一切,不能说出去。” 两个人站在风雪中,身体越来越凉。 刑部侍郎点了点头,事关身家性命,绝不能说。 …… 大殿中,皇帝一张脸被戾气笼罩。 “是谁?”皇帝道。 萧兴宗这桩事绝不可能是意外,必然有人在暗中故意安排。 杜正低声道:“闹出这样的事,按理说,得利的自然是广阳王一脉。” 广阳王一脉可能为了给广阳王复仇,故意如此,而且这件事闹出来之后,皇上也不能轻易再向嘉安郡主下手,否则岂非证实了萧兴宗的话? 杜正接着道:“可……又不像,宋节度使显然不知晓萧兴宗能开口说话,否则就不会在这里惹怒圣上。” 第三百八十七章心疼 皇帝听着杜正的话,不得不将宋羡方才种种再回想一遍。 杜正道:“若说宋节度使有意如此,为了事发之后逃脱干系也不是不可能,但……奴婢细想一下还是觉得不太对,毕竟宋节度使请皇上下令严审押送萧兴宗之人,若他在这里动了手脚,岂非自己也有被查出的危险?” 一个在背地里捣鬼的人,总会有些顾虑。 皇帝看向杜正:“也许另有人在背后算计。” 杜正应声:“拿出去的毒药从前用过,按理说不会出差池,到底是差事办砸了,还是故意为之就要审之后才知晓。” “你带着人去审,”皇帝看向杜正,“将所有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杜正应声:“出了这种事,叩谢天家还能信任奴婢。” 皇帝挥挥手:“去吧!”殿前司的军使是他委派的,杜正从中做安排,连李佑都不知晓内情,现在出了事,虽然他怀疑许多人,但不至于连杜正都猜忌。 杜正站起身提醒道:“是不是也该让宋节度使回去了?” 皇帝冷声:“都按他的心意查案了,他还跪在那里做什么?” 杜正带着人退下去,皇帝坐在大殿中,看着桌案上的奏折,想想方才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那战战兢兢的目光,心头的怒火委实压不下去。 就算都办妥当了,萧兴宗说那些话时,周围有多少官员在?难道他们心里就没有半分质疑? 萧兴宗除了这些话,还透露了什么? 宋羡和嘉安郡主又知晓多少?现在压下去了,将来会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到底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有意挑起事端,如果他现在寻借口惩治了宋羡和谢家人,就算顺利打压了宋羡和谢家,也会因此失去威严,再有人借机篡位…… 他坐了十几年的江山,却到现在也觉得帝位不稳,只因为他没有子嗣,身边还有两个年富力强的弟弟窥伺。 皇帝拿起奏折狠狠地丢在地上。 …… 热闹了一整日,笔墨铺子门口的人才渐渐散去。 笔墨铺子的掌柜笑着送客:“诸位明日一早再来吧!” “粉蜡笺一直都会摆在这里,”掌柜道,“等下一批货送过来,就能买到了。” “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来?年前是不可能了吧?就算来了也不一定买到,掌柜的莫要诓人。” “就是啊,这粉蜡笺怎么做的如此慢?” “你知道什么?要不说着笺纸难得呢?做好这样一张,要花费许多功夫,难得的是陈家村卖的价钱便宜。” “是啊,也就多等些日子,总比看着眼馋强。” 掌柜向众人施礼道:“等到开春八州之地要开不少纸坊,到时候粉蜡笺也就做的多了,镇州的商队说或许笺纸还能再便宜些。” “还能再便宜?” “哎呦,这好卖的东西都凭白涨价,难得还能这般实在。” 掌柜笑道:“这是长久的买卖,就像那些线穗,也是越卖越好,越卖越便宜。” 人群中有人道:“听说笺纸是嘉安郡主做的,是也不是?” “郡主也是你能妄论的?” “怎么不能说?嘉安郡主反正与旁人不同,前几日嘉安郡主还来过我的铺子,问我今年的粮价呢。” 众人嘴上这样说,但都心领神会,镇州陈家村那是嘉安郡主长大的地方,嘉安郡主带着村民做线穗、笺纸、毛毡,大齐攻打伪王时,也是这位郡主带着人送军备,广阳王的后人到底是不一般。 总算将人送走,掌柜将账目拿给谢良辰看:“等晚些时候我还会核算一遍,到时候送给您看。” 谢良辰将账目粗略看了一遍就递给掌柜:“这是您的铺子,因为是第一次卖笺纸我才会前来,日后怎么卖还都看您自己的,只要您按之前我们定好的价钱卖就好。” 卖陈家村的笺纸,所有的笔墨铺子都是一个价钱,不能因为纸缺就高卖,将来为了争夺买卖也不能故意压价。 “您放心吧,”掌柜笑道,“能拿到陈家村的纸笺,日后我们也不愁赚银钱,哪里能做这种事,让您发现了,日后都不将纸笺给我们,我们便是将路走死了。” 等到掌柜的走开,孟长淑不禁一笑:“这些日子与你在京中走动,我们委实也学到了不少,才知道买卖做起来也是不易,其中有这么多说法,难得的是,你做生意与旁人不太一样,想得长远。” 谢良辰道:“我也是试试看,还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做下去。”防的是有人从中谋大利,败坏了这纸笺的名声。 严小姐也连连点头:“茹初定然后悔今日没来,明天定要追着我问。” 孟长淑笑道:“如果她将药材图的事办得好,我们就告诉她,办得不好……我们就说一半藏一半馋着她。” 这是玩笑话,大家边说边笑着往外走。 谢良辰送走了孟长淑和严小姐,就看到常悦走过来。 “郡主,”常悦低声道,“大爷让常安送信来,说萧兴宗那边出了点事,不过让您不要担心,大爷能将事情办好。” 谢良辰心一沉:“怎么了?大爷在哪里?”不是说萧兴宗被毒哑了吗?难不成宋羡查到了些什么?还是哪里又出了差错。 谢良辰道:“宋羡在哪里?” 常悦知道瞒不住:“大爷在宫门口跪着呢。” 雪花飘落在谢良辰的氅衣上,今日的雪也格外大,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这样的天气跪在宫门口…… 谢良辰道:“拉马过来,我们过去看看。”就算不能接近宫门口,也能找到常安问清楚。 常悦应声:“您别急,大爷从小练拳脚,身子骨一直强健,不会有什么问题。” 宋羡才从战场上下来不久,身上的外伤好了,但伤患留下的亏空还没能补上,真的受了风寒,必然要大病一场。 常悦不敢怠慢,吩咐人备马。 谢良辰接着问道:“除了跪,还有没有别的?常安有没有说,大爷为什么被罚?” 常悦停顿片刻,老老实实说了实话:“还被打了二十棍,殿前司那边传出消息,皇上斥责大爷无人臣之礼。” “常安说,大爷直谏,请皇上拿下押解萧兴宗进京的官员,彻查萧兴宗中毒之事,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良辰听到常悦的话,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她有种预感,宋羡这是为了护着他才会这样做。 这二十棍是他自己要的。 这个傻子。 谢良辰催马向前,一路朝宫门口而去,她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想要亲眼看到宋羡平安无事。 第三百八十八章暖手 “宋大人,您快起来吧!”杜正亲自将宋羡搀扶起来,“皇上答应您的请求了,将押解萧兴宗的人都暂时关押,让咱家带着人去听审。” 宋羡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公公,这……可是真的?” “咱家怎么敢乱说,”杜正一边说一边叹气,“宋大人下次就算想要谏言,也不能这样,您这一句句的顶撞,也就是咱们天家,就算急怒之下,也只是罚您二十棍。” 杜正说着亲手去帮忙拍打宋羡腿上的积雪。 宋羡急忙阻拦:“公公不可如此。” “是皇上吩咐的,”杜正道,“让咱家好好照应宋大人,皇上心里还是惦念着您的,恐怕您旧伤未愈。” 宋羡听到这话,立即躬身向宫中方向一礼,然后伸手拉起杜正的手:“中官大人,咱们赶紧去刑部大牢吧,早些审出结果,也不辜负皇恩。” 见到宋羡这般模样,杜正愈发觉得宋节度使并不知晓内情,否则这种时候岂能再凑上去? “宋大人,您听咱家说,”杜正道,“萧兴宗没有被毒哑。” “什么?”宋羡惊诧地道,“这……不是……我们一路回京,我向萧兴宗问过话,他一直都不能言语,就连郎中给他的手敷药时,他也没发出一声喊叫,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杜正道,“不过到底为何如此,还得仔细审了之后才知晓。” 宋羡的神情从惊诧变成了欣喜,很快又皱起眉头,显然是因为眼下的情形着实让人弄不明白。 杜正道:“好不容易抓到了萧兴宗,自然要审个清楚,宋大人不可太急躁,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刑部都擅长理案,更何况还有御史和咱家旁听,大人就安心回去等消息。” 宋羡这才定下神,他躬身行礼道:“有劳中官大人了。” “说到底抓住萧兴宗的是宋大人,”杜正道,“咱家也只是尽一份力而已。” 杜正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宋大人快回去吧,我们会连夜审案,很快就会有结果。” 杜正说完话,身边的内侍将金疮药送到宋羡手中。 杜正先一步上了轿子,带着几个内侍往刑部而去。 宋羡将人送走之后,转身去寻常安,就瞧见了站在常安身边的常悦。 常安上前道:“郡主来了。” “在哪儿?”宋羡顺着常安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谢良辰从不远处走出来。 这么冷的天,她在这里多久了?宋羡加快脚步迎上前。 “冷不冷?”宋羡被打二十棍时,还琢磨着见到良辰之后,是不是要稍稍示弱,换取良辰的关切,可如今见到这站在风雪中的人影,那些思量全都顾不得了。 “雪越来越大了,”宋羡道,“我们先回府再说。” 谢良辰没有动,她拿开了头顶的幂篱,仰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谢良辰道:“你呢?疼不疼?” 宋羡觉得自己就是那片落在她额头上的冬雪,一瞬间便化在那片温暖之中。 宋羡摇摇头:“不疼。” 骗子。她赶过来时,远远地看了一眼,宋羡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肩膀、头上已经被雪遮盖住了。 别说跪在雪地里,她只是站在远处陪了一会儿一双脚已经冻得发麻。 而且之前他还被打了棍子,怎么可能不疼? 谢良辰没有质疑宋羡,只是踮起脚尖,伸手去抚他的发冠,她掌心的温度融了积雪,将他一缕垂下的发丝重新理的服帖。 谢良辰的目光说不出的温和:“发冠有些乱,现在好了。”无论什么时候,宋羡都是衣冠齐楚的,即便挨了打也是一样,没有半点的瑕疵。 宋羡看着她,从她眼眸中看到了他的影子,然后他的眼角微微翘起。 风雪之中,他牵住她的手,藏在衣袖之下。 宋羡的手没有了往常的温暖,似冰雪般僵硬而冰冷,察觉到这一点,宋羡送开了谢良辰的手:“等回去用手炉给你暖一暖……” 话还没说完,宋羡的手就反被握住,他抬起头看到谢良辰微微露出一抹笑容:“我们走到前面上马。” 她的掌心温着他的指尖,一路牢牢地攥着他,就像平日里他拉着她时一样。 …… 宋羡和谢良辰到了谢家时,陈老太太、谢绍元等人已经接到了消息。 “阿哥被打了?”平日里沉稳的陈子庚,脸上也满是惊诧的神情。 高氏看看外面的大雪:“为什么挨了打,还要跪在宫门口?这么冷的天……再说宋将军不是功臣吗?才刚刚打了胜仗,为何要打他?” 高氏没听过多少朝廷中的事,虽然知晓官场上不那么简单,但好歹宋将军才打了胜仗,而且还换回了萧兴宗。 这些事,其中一件就够被夸赞一辈子的了,就算不能一直被夸赞,也不至于现在就挨打吧? 谢绍元不知内情,但猜到必然与萧兴宗有关,要说萧兴宗身上什么事还能让宋羡与皇帝冲突,那肯定是广阳王的案子。 宋羡被罚可能是因为他们。 “回来了,良辰和宋将军都回来了。”陈咏胜快步走入院子。 “直接去东院吧,”高氏道,“我再去搬两个炭盆过去。” 黑蛋跟着高氏去帮忙,陈子庚扶起陈老太太,一行人忙去看宋羡的情形。 天越冷,伤到就越严重,陈老太太担心的不得了,这京城不是久留之地,宫中一句话,想赏就赏,想罚就罚,反正她是越来越不稀罕这地方,回到北方之后,她可再也不想来了。 众人走进屋子,就听到谢良辰吩咐常安:“一会儿取了温水来,你先给大爷擦干净伤处,再上外伤药。” 常安应声。 谢良辰道:“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及内里。” 常安道:“郡主放心吧。” 说完话,常安瞧见陈老太太和谢绍元等人就要上前行礼,屋子里的宋羡先一步走上前。 陈老太太向宋羡摆手:“快去看伤吧,不要让我们着急,都是一家人,这时候就别讲劳什子规矩了。” 宋羡仍旧行过礼之后才道:“殿前司下手不重,祖母和世叔不用担心,上了药很快就能好了。” 谢绍元也道:“快去吧!这种天气大意不得。” 宋羡和常安转身去了内室。 陈老太太拉住谢良辰:“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谢良辰摇头:“我也没来得及细问。” 父女俩四目相对,谢绍元知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听着内室里的响动,叹口气,转身走去屋子里,他得亲眼看看宋羡的伤,免得这孩子报喜不报忧。 第三百八十九章难得 殿前司的二十棍可不是寻常衙门的杀威棒,这二十棍是藐视皇权的代价。 只有面对年老的文臣时才会稍稍留些情面,李佑没有特意吩咐,所以宋羡这顿打挨得结结实实,虽然不至于伤到骨头,但也血肉模糊。 谢绍元走进来时,常安刚刚将伤口露出来,宋羡听到脚步声想要遮掩,却被谢绍元喝止。 谢绍元道:“不用急,让我瞧瞧。” 宋羡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受伤不少,但都是常安、常悦和军中医工帮他处置,就连祖母也不曾见过,突然身边多一个关切的人,那种感觉很是陌生。 尤其这个人是他未来的岳丈,如同亲生父亲般的存在。 谢绍元皱起眉头:“伤得不轻。”看来李大人也没有暗中帮忙,这次宋羡付出的代价不小,看来是桩大事。 常安道:“我仔细摸了骨头,应该都是皮外伤,一会儿请太医再仔细查查。” 谢绍元没有走而是道:“上药吧!” 无论是谁前来看症,都是先要上外伤药,那伤口冻了许久,又一路折腾回来,越早处置越好。 常安给宋羡上好了药,就退了出去。 宋羡就要起身与谢绍元说话,就觉得肩膀上一重,被谢绍元按了回去:“好好趴着养伤。” 说着谢绍元将被子仔细给宋羡盖好:“今天也别折腾了,就在这边歇下。” 听着谢绍元温和的声音,宋羡恍然想起小时候瞧见宋启正照顾生病的宋裕时的情形,他承认那时候说不出的羡慕,但这样的情形始终没有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 好在此时此刻他有了同样的感觉。 谢绍元思量了片刻道:“是萧兴宗那边出了差错?” 宋羡点点头:“萧兴宗开口说话了,应该是说出了当年广阳王阵亡的内情。” 谢绍元皱眉。 宋羡接着道:“我是怕皇上怀疑我们从中动手脚。” 宋羡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讲给谢绍元听,他赶在刑部送出消息之前进宫,就是要打消皇帝对他的怀疑。 谢绍元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其实宋羡顶撞皇帝,挨这一顿打,是怕这把火最终烧到他们父女身上。 宋羡挡在前面,不管是他还是良辰自然也就安全了。 “你这孩子,”谢绍元道,“以后莫要这样冒险,在皇上面前谏言也就罢了,不要惹怒了皇上,要知道圣意难测,这次是二十棍,万一真的夺了你的官职,更甚者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宋羡道:“岳父放心,做这件事之前我几经思量,不会任意妄为,最多就是受些皮肉之苦,胜在解决的干脆。” 常安端来药茶:“郡主熬的,能够散寒止痛,大爷趁热喝了吧!” “我来,”谢绍元从常安手中将药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喝的慢反而难以下咽。” 宋羡应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旁边的常安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让人看着说不出的温暖,大爷在府中都不曾被大老爷这般照顾过,多亏遇到了郡主一家。 谢绍元道:“若真有人暗中作祟,你猜会是谁?” 宋羡道:“两个人最有嫌疑,这件事闹出来对皇帝不利,若是再让我们被皇帝怀疑,便是一石二鸟。” 谢绍元道:“你是说鲁王和祁王?” 宋羡点头。 谢绍元长长地舒一口气:“没想到萧兴宗被处斩之前还有这些波折。” 宋羡道:“如今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至少在萧兴宗和高豫死之前说出了当年的内情,为将来铺好了路。” 听到宋羡这句话,谢绍元目光微深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将你拖进这桩事中。” “岳父,”宋羡道,“您不必为此伤神,就算没有广阳王没有陈家村、您和良辰,我也会如此,这世上事就是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能各从其志。” “我和良辰走的是同一条路,因此才能遇到一起。” 谢绍元没有再反驳,他点点头道:“好了,歇一会儿吧,眼睛都红了,好好养养精神。” 说完话谢绍元走出屋子。 外间里,陈老太太和高氏正围着谢良辰说话,陈子庚坐在一旁,一双眼睛明亮,家中发生的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见到谢绍元走出来,陈子庚先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谢绍元跟前:“姑父,阿哥怎么样了?” 谢绍元道:“伤口还在渗血,要疼个几天,这些日子都要小心些,我看冻得也不轻,手心滚烫,眼睛都是红的。” 陈老太太道:“这个时候最怕冻着,这几日就别让他回家了,在这里养着。” 谢绍元点点头:“咱们出去说话吧,让宋羡歇一会儿。” 谢绍元说完看向陈子庚:“你阿姐还要熬药,你留在这边帮着点。” 他这算是默认留下良辰照顾,那臭小子最好心里有点数,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否则他让那臭小子伤上加伤。 宋羡听到陈老太太和谢绍元离开的动静儿,过了一会儿,才又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过去果然瞧见了谢良辰。 宋羡先去看谢良辰脚下的鞋子,见她仍旧穿着回来时的那一双立即道:“怎么没换鞋?鞋子不是踩湿了吗?” 这时候还惦记着她的鞋子…… 谢良辰道:“方才给你熬药的时候,被火烤干了,一会儿再回去换。” 宋羡的脸有些发红,显然是在外冻久了。 “我没事了,”宋羡道,“要不是岳父让我歇着,现在我就能起身。” “你说了不算,”谢良辰在炕边坐下,“不好好将养,等到年纪大了,落下病症,不能走动,要谁来管你?” 宋羡眼睛中顿时泛起笑意:“阿姐不管吗?” 谢良辰道:“不管。” 谢良辰嘴里说着不管,却拉起宋羡的手来看,手背和小拇指上皮肤一片发红,显然是冻伤了。 取出药膏子仔细抹在上面,轻轻揉捏,冻伤虽然不重,不涂药的话难免会痒,弄不好还会长冻疮。 “一会儿让常安给你看看脚。” 宋羡怔怔地望着谢良辰,看着她垂下的眼睛,睫毛在脸上映出的两片阴影,只想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别动,”谢良辰伸手扯了扯他身上的被子,“再将被子弄掉,我就不管你了。” 宋羡老老实实地趴了回去。 虽然不能动,但这样安安静静地瞧着也很好。 正要享受两个人难得的安宁,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道:“宋羡呢?在屋子里?我去瞧瞧他屁股被打成什么样了?” 第三百九十章倒霉蛋 人还没到,声音却传遍了整个宅子,这样的事也就程二爷能做到。 抱着剑靠在长廊柱子上的常安,顿时警惕起来,立即就要上前去阻拦,如果说谁是最没眼色的人,程二爷站在这里,别人都不好意思争抢。 进京时大爷就明里暗里都提点了,让程二爷有事没事别往前凑,好不容易得了空,大爷还不得解决了终身大事,否则真的要跟程二爷两个一起睡和尚庙了。 程二爷才消停了几天,这不,又在关键时刻来捣乱。 程彦昭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身边还跟着引路的黑蛋。 “二爷……”常安刚说了两个字,就被程彦昭的声音遮盖过去。 程彦昭道:“宋羡的脸面还在吗?屁股烂了不要紧,脸能保住就行。” 程彦昭几步到了常安面前,压低声音:“屁股也不能太烂,免得被人嫌弃退了婚,对了……千万别给将来的岳父和媳妇瞧见,否则日后他们一想到他,先想到的是那烂屁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安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程二爷上辈子定是鸭子精,否则笑声怎么会跟鸭子叫那般相似,“嘎嘎嘎嘎嘎”个没完。 “别拦着我,我得去看看,”程彦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就是一还一报,活该。” 程彦昭回京就被家里关起来,只因为宋羡在程老将军面前告了一状,说程彦昭上了战场受了伤,还与人喝酒,回京之前与人打听京中如今最繁闹之处。 程老将军每日拉着程彦昭练拳脚功夫和骑射,程家夫人寻了太医为儿子补养身体,总之让程二爷忙得团团转,想要单独出趟程府也得找足了理由,偏偏每当宋羡有事的时候,都先要书信一封给程家,提前告诉程老将军不需要程彦昭相陪,让程彦昭连个借口都找不到。 程彦昭恨得手心痒痒,总算让他逮着了机会,他怎么能不出这口恶气? 谢良辰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常安。” 既然郡主开了口,常安也只好让出一条路。 程彦昭兴冲冲地走上前,抬起头看到谢良辰时,不禁一怔,眼前的嘉安郡主怎么与从前不同了? 眉眼还是从前那个眉眼,但脸色、面容都有了变化。 这还是谢大小姐?程彦昭揉了揉眼睛,他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宋羡在内室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程彦昭之前还兴冲冲地往里走,良辰出去之后,外面顿时没有了动静,就算没亲眼见到也知晓是什么情形。 宋羡的忍耐,只在须臾之间,他低沉着声音开口:“常安,去将在西北得的那窝小狼崽给程将军府上送去。” 听到小狼崽,程彦昭的脸色顿时变了,程二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狼和狗,父亲说过要养几只狼,也好练练程彦昭的胆色,母亲好不容易才拦住了,若是宋羡送过来…… “我来了,我来了,”程彦昭道,“这是多大的仇啊?都是比一母同胞还亲的故交,用得着下这样的毒手?” 程彦昭规规矩矩地坐在炕边:“我这也是关切你,你这是因为点啥啊?这才领了军功不久,京中到处还传宋节度使是大齐最有前程的官员,怎么就……殿前司也真能下得去手,李大人竟然没有帮你求情?” “我看看,真的打的是屁股?你说说,眼见要过年了,家里最不听话的孩子都不挨打了,你这个倒霉蛋……哈哈哈哈哈!” 谢良辰听着屋子里程彦昭的笑声,他总算知晓程二爷为何动辄就被宋羡嫌弃了,归根究底都是程二爷自找的,一点都不冤。 程彦昭将手里的信笺递给宋羡:“我也是有事才来的,这是我父亲打听到的消息,这些人都会被派去八州,你瞧瞧,若是有着实看不上眼的,我们再想办法拿掉。” 宋羡将纸笺接在手中,正要去看,程彦昭趁着宋羡不注意一把掀掉了宋羡身上的被子。 “哎呦,红了,紫了,流血了,哈哈哈哈!” 谢良辰先听到了程彦昭的笑声,紧接着就是程彦昭求饶的言语。 谢良辰听着不禁失笑,多亏这些年宋羡身边还有程彦昭在,否则不知道要多冷清。 “跟程二爷说一声,”谢良辰向常安道,“留他陪大爷一起吃顿饭。” 冲着方才程彦昭那声惨叫,做碗面条也算压压惊。 常安应声,不过他想说,郡主给程二爷做饭食,恐怕在大爷心里又要记上一笔。 闹够之后,程彦昭低声与宋羡商议:“我父亲托人去打听了,萧兴宗在狱中说了些什么,现在没有人敢议论,不过这种秘密一向藏不住,而且越是这样压着,越让人觉得就是真的。明日早朝八成也没有人会多说一句。” 宋羡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程彦昭接着道:“除了押送萧兴宗进京的人之外,殿前司又抓了几个人,看在这次是要彻底审清楚。杜正带着人去了大牢一直都没出来,我们能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就知道一开始被派去押送萧兴宗的军使突然得了急症,这差事才落在魏军使头上。” “萧兴宗开口说话之后,那魏军使慌了神,当着大牢里所有官员的面要去堵萧兴宗的嘴,这等于告诉别人萧兴宗中毒另有内情,作为一个殿前司的军使,怎么可能这样无用?那魏军使有大问题。” 宋羡点点头。 程彦昭道:“等再有消息,我就来知会你。”说完这话,程彦昭站起身准备离开,逗留太久他怕宋羡记仇。 不过人还没动身向外走,就听到常安道:“郡主在灶房煮了肉丝面,让程二爷一会儿陪着大爷吃一些。” 程彦昭心中一喜:“那自然是好。” “不够吃,”宋羡冷声道,“让他回去吧!” “怎么不够?”程彦昭道,“我就吃一小碗,我吃半碗……我喝点汤总行了吧!外面又风又雪的委实冷,不吃点热乎的,我两条腿都冻在一起,不会走路了。” “常安,”宋羡道,“取剑来,我给程二爷将两条腿劈开。” …… 京城。 王家的一处院子里。 季远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子里的人走来走去。 那人停在他面前:“会不会审出来?要不然我给父亲送封信?” 第三百九十一章着急 季远紧握着手中的茶碗,一副没有主意的模样。 王锦听不到回音,再次转头去看季远:“你倒是说话啊?” “我……”季远如梦方醒,但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茶碗,茶水顺着他的长袍淌下来,他急忙胡乱地拂着身上的水。 王锦看着季远窝囊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在人前总算有些样子,其实背地里还是这般,也不知道你在军中怎么立下的军功?” 季远躬身道:“二哥教训的是,要不然还是让人送信给舅舅,让舅舅来处置吧!” 问了半天也是白问,亏父亲还觉得季远关键时刻能帮上忙,王锦挥了挥手:“你走吧,有事我再唤你。” 季远没有再多说话,果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看着季远的背影,王锦只觉得这人既木讷又窝囊,这件事不是他们王家亲自动手的,可就怕朝廷会顺着魏军使查到蒋副将,蒋副将毕竟是跟过父亲的人,与王家关系来往密切。 王锦心中一团乱,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朝廷收回八州之地后,朝廷商议八州的去向,皇上有意划出两州给他,可是宋羡和杜琢一直不肯退让。 父亲与鲁王商议用出这样的计策,利用萧兴宗让皇上猜忌宋羡,如此一来,皇上就会扶持王家,别说划出两州之地就算要更多,宋羡也只能答应。 最好的情形就是王家与宋羡、杜琢平分八州。 眼下虽然没有最后的结果,但眼见势头有些不妙,宋羡在宫门口那么一跪,很可能就打消了皇上的猜疑。 皇上若是觉得这一切与宋羡无关,就要抓出另外的主使,必然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样一深究……可能就会发现蒋副将与魏军使的关系,再借由蒋副将怀疑到王家…… 这么一来,他们岂非就是伤人不成反而害己? 真被皇上发现王家投靠了鲁王,王家可就要完了。 王锦颓败地坐在椅子上,这样的时候,他该不该送信给父亲?如果不送,就这样等着,有可能等来一个败局,送信了,这封信万一有个差错,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 王锦想了想,还是让家人回去送个口讯,让父亲知晓事情有变。 季远从王家院子里出来,牵着马在风雪里步行。 王家父子与宋羡才碰了一面,似是就要落在下风,多亏他没有在隰州任职,接下来他得早些下了王家这艘大船。 不管这次是什么结果,他都得提前为自己做好安排,他需要一个靠山,不见得官职有多高,家财有多丰厚,必须要在朝廷和皇上面前立得住,这样他将来才能放心地伸展手脚。 反正王锦这件事他没有管太多,他背地里知晓鲁王是如何吩咐王家做事的,但在王锦面前一直唯唯诺诺,只是听王锦说,自然有法子拿到两州。王锦喝醉时想要与他仔细提及,他都假装要去更衣,将话茬岔开了。 就是怕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将他也卷进去,以他现在的身份经不起如此的风波。 不过即便如此……王家若是就此被皇上猜疑,他也失去了一大助力。 风雪吹在季远身上,刺骨的寒冷,即便是从小勤练拳脚,也让他忍不住动容。 自从北方打了胜仗开始,这两年尤其不顺,对北方的算计屡屡落空,杨五被夺了郡主之位,宋羡顺利拿下八州之地,王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宋羡就像是能预料到所有事似的,总能先一步封住他们的去路。 在羽翼没有丰满之前,他得离开京城,越州就是极好的去处,必须要快些与孟长淑定下婚事。 之前他就看好这门亲,如今又知晓孟长淑与嘉安郡主走得亲近,或许借着孟长淑,他还能探听到宋羡和嘉安郡主的消息。 想到这里,季远决定不去管王家,要将精神都放在孟长淑身上,只要能攥住孟长淑,之前的得失都可以不用算计。 他知道孟长淑初一、十五都会去敬福庵给家中人祈福,还有两日就十五了,他得好好准备一番。 …… 谢良辰早早就醒了,昨天程彦昭来了之后,半个宅子都热闹起来,一下子就将宋羡挨打的事冲淡了许多。 后来她干脆让阿弟将黑蛋也叫到屋子里,几个人吃了一大锅肉丝面。 众人吃过面后,她又用大锅做了金黄金黄的稻米锅巴。 宋羡若是能起身,定然要护着面条和锅巴不肯让程彦昭吃,总之两个大人到头来还比不上子庚和黑蛋两个孩子。 谢良辰梳洗好了,就去看宋羡。 昨晚宋羡一直没有发热,应该是没有大碍,就是不知晓伤口有没有疼的厉害。 在战场上她不管,如今在她眼皮底下,自然要尽量让宋羡舒坦些。 谢良辰走进院子,常安就迎过来。 “怎么样?”谢良辰道,“大爷昨晚睡得好吗?” 常安道:“不怎么踏实,后半夜稍稍有些热,不过大爷没让我去叫郡主,天亮的时候热褪了。” 谢良辰点点头。 常安道:“人早早就醒了,让我侍奉着换好了新衣袍。” 宋羡怎么早起来折腾,显然是怕她来了不肯进屋。 常安说完就退到一旁,一举一动拿捏的刚刚好,让谢良辰都没有机会在常安面前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谢良辰撩开帘子向屋子里走去,走到内室门口,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去外间拿药箱过来,这么迟疑的功夫,内室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良辰,是我。” 宋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手掌轻轻揉着她脑后,轻轻地安抚着她。 谢良辰抬起头,正对上宋羡那双清亮的眼睛:“你怎么下地了?” “养了一晚上了,”宋羡道,“昨日就想起身,没敢……好不容易等到你来,谁知你站在门口与常安说话,一直不肯进来,若是再晚一会儿,我就要出门去寻你。” 谢良辰脸颊一红,她才与常安过了一句话,让宋羡这么一说仿佛有半日那么久似的。 谢良辰道:“身上的伤不疼了?” 宋羡摇头:“这会儿感觉不到。” 宋羡说着垂下头,谢良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药气中裹着他身上微微有些清冽的松香气。 “良辰,你好香。”宋羡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皂角团的味道,”谢良辰不禁推了宋羡一把:“快去趴好,一会儿爹爹还要来看你,你这般模样应该能回去宋家养伤了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结果 谢绍元走进屋子时,就瞧见宋羡趴在炕上正在翻公文,良辰坐得很远,拿着一只小碗在化药丸。 陈子庚上前接替了阿姐的活计:“今日我来化药,一会儿再帮阿哥换药。” 谢良辰笑着递过去:“好,都交给你了。” 陈子庚看了一眼他的将军阿哥,气色看起来不错,不像是生了病的人,还是阿姐照顾的好。 谢良辰站起身:“我今天与几位小姐约好了要去李家拜访。” 谢绍元道:“是去看药材图?” 谢良辰点头:“我们离京之前,应该可以编出一本,只要头一本做好了,后面的图册也就顺手多了。” 宋羡看了看外面,雪停了,但风依旧很大:“出去要多穿戴些,这两天京中有动静,让常悦多带些人手跟着。” 谢良辰应声:“知道了。” 等到谢良辰走了出去,宋羡才将目光收回来。 谢绍元道:“手上的公文看多少了?” 宋羡在谢绍元面前倒是很坦然:“没多少。” 谢绍元不禁心中叹息,能娶上贤妻的男子,可能其他地方会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脸皮都厚。 谢绍元道:“八州现在有那么多事需要处置?” 宋羡道:“这是吏部送来的官员名录,有几个是京畿尹知府的学生,尹知府一向为官清明,他的学生必然了得,之前我们思量的没错,自从良辰在京中卖粉蜡笺和毛毡之后,就有不少想要做事的官员请求前去八州任职。” 谢绍元颔首。 宋羡笑道:“良辰帮了我大忙。” 那是自然,谢绍元与有荣焉,听宋羡夸赞自己女儿,心中总是欣喜的。 谢绍元道:“朝廷让你们入京,就是要众人看看将来由谁接手八州,伪王的官员八成不能用,需要的空缺太多,到底让谁去八州,不止是你们选仕,也是官员挑选你们,只有政见相合才能有所建树。” 宋羡趁热打铁:“镇州、赵州已经平稳,接下来几年我就要忙八州的事务。” “忻州离其他几州都近,明年春天我想带着良辰去忻州,在忻州也划出一处地方给陈家村,忻州到镇州有些路程,两处都有落脚之地大家就会方便许多,岳父觉得可好?” 谢绍元思量,宋羡说的这些是不错的思量,不过……宋羡说要在开春时就带良辰去忻州,他怎么带?良辰自己就能前去,岂会用得着他?除非作为宋羡的妻室前往。 前面都铺垫好了,宋羡接下来的话,定是要与他提及婚期。 谢绍元没等宋羡开口就道:“明年春天?你觉得来得及?” 宋羡的心思被戳穿,他也没着急,迎头直上道:“来得及,我年岁不小了,祖母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聘礼,就是在镇州的宅子没有修葺,但我也不准备在那里成亲。” 谢绍元有些意外:“你要去定州祖宅?” “不是,”宋羡道,“我与父亲的关系岳父也知晓,就算现在荣氏和宋裕被下了大牢,但人心不是律法,做过的事,不是经过判罚之后就能过去,我与父亲无法像寻常父子那般相处。” 谢绍元似是明白了一些:“那你……” 宋羡道:“我想在陈家村成亲,自然我这些年置办的宅子、田产等都还是要交给良辰,我在镇州的宅子也会收拾出来,良辰喜欢住在哪里,我们就往哪里去,我说在忻州留地也是这般,大家都在一处,无论做什么也都方便。” “成亲之后我出去巡营,知晓良辰身边还是岳父和外祖母,我也能放心。” 谢绍元心中一软:“成亲的时候还得在你的宅院里,至于日后要住在哪里都听你们的。从京中回去就筹备婚事,具体日子我再与你祖母商议。” 宋羡感激地要下炕拜谢谢绍元,却被谢绍元又按了回去:“好好养伤,总不能带着伤成亲,你这身子骨重要,来日方长。” 宋羡道:“我看岳父每日也在院子里练拳脚。” 谢绍元点点头:“许先生说每日活动活动,对我的肺症有好处,可惜受伤之后伤及根本,年轻时的那套拳如今打不下来了。” 宋羡道:“等我好了,岳父将那套拳法讲给我听,我给您改一改。” 谢绍元不禁失笑:“好了,我的事不急。”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谢绍元才从屋子里走出来,陈子庚走上前一把拉住谢绍元的手,期盼地道:“姑父,阿姐的婚期定了吗?就在春耕之前?” 谢绍元伸手捏了捏陈子庚的鼻子:“你就那么想你阿姐早些嫁出去?” 陈子庚摇头:“阿哥说过要搬去陈家村住,阿姐嫁了人不但不走,而且还能将阿哥带回来,有什么不好?我早就盼着了。” 陈子庚一时嘴快被谢绍元听出玄机:“你什么时候知晓的?” “那可早了,”陈子庚笑着道,“阿哥总来陈家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那会儿大家还没开始做线穗呢。” 那么早? 谢绍元心中惊诧,原来先知晓这些的不是岳母,而是子庚这孩子。 谢绍元才走出院子,就看到匆忙过来的常安。 “大老爷,”常安向谢绍元行礼,“刑部那边有动静了,我来给大爷送消息。” 谢绍元道:“审出结果了?” 常安应声:“殿前司的人前去蒋家,抓了与那魏军使常来往的蒋副将,这蒋副将曾是隰州王节度使身边得力之人。” 谢绍元松了口气,这么一来可以放心了:“快去告诉你家大爷吧!” …… 杜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被带来的蒋副将:“咱家也跟着熬了一晚上了,您有什么话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吧,皇上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若是晚了都要跟着受罚。” 蒋副将面色难看:“中官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杜正拿起一本账目,“魏军使给同僚下了药,才能代替他前去押解萧兴宗,而那药是你府中管事去买的,这就是药铺的账目,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我,”蒋副将道,“那是因为家中有人患了咳症,管事这才去抓药,您看看那药是不是治咳症的?” “治咳症,也能让人下痢,”杜正笑道,“没想到蒋副将记得这么清楚。” 杜正说完挥了挥手:“还等什么?伺候蒋副将去问话。” 蒋副将被押去刑房,很快就有惨叫声传来。 杜正洗净手:“咱家也得回宫了。”他得赶着将这件事禀告给皇上。 确实有人指使魏军使,但那人显然不是宋羡。 第三百九十三章失去 谢良辰的马车从刑部衙门经过时,刚好看到有内侍骑马向宫门方向而去。 马车上还有孟长淑与她一起同行,孟长淑低声道:“这两天外面一直在抓人,我听舅舅说,可能是萧兴宗进京之后招认了同党。” 谢良辰点点头:“大概是吧!”她与孟长淑交好,但有些事不能说出口,知晓多了可能会引火烧身,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说这话也有道理,只不过大多数人不知晓,萧兴宗的同党是当今皇帝。 两个人约好路上要去一趟“抚幼所”,住在那里的都是些没了父母、家人的孩童,寒冬腊月,朝廷将他们收在一起,给些饭食,等到春天的时候再由府衙安排他们去处。 这段时间京里的大户人家都是施舍些饭食、衣物。 马车停下,谢良辰和孟长淑一起下了车,孟家下人和常悦将车上带着的物什抬进抚幼所中。 “郡主,”旁边的常悦道,“季远也在这里。” 谢良辰仿佛不经意地向常悦示意的方向瞧了瞧,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男子正与一个孩童说话。 季远,这个面孔比前世谢良辰见到时要青涩许多,带着几分腼腆、温和,不过这副面孔是季远装出来的。 谢良辰看过季远得势之后的模样,终于不用再遮掩,那贪心、狡诈、残忍的嘴脸,如今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季远只是在军中打了几次仗,凭着自己立下几个小小的战功,但这战功委实不太起眼,尚不能助力他的仕途。 再加上季家本家无力扶持他,他只能求助舅舅,在王家庇护下求生,或许现在暗中搭上了鲁王,但没有功劳鲁王也不会重用他。 要不是娶到了孟长淑,季远绝不会有那么好的前程,可惜季远从一开始意图不纯。 此时的季远看起来单薄无靠,却胸怀志向,还肯真心待人。 他与那些可怜孩子相处的模样,孟长淑瞧见了定然会记在心中,两个人的初见会给孟长淑留下深刻的印象。 之后孟长淑再知晓他就是家中要给她说亲的季远时,自然就会应允这门亲事。 “良辰,”孟长淑道,“将东西放下我们就走吧,别让茹初和李大人等着急了。” 谢良辰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她听孟家管事妈妈说,孟长淑每次来都要逗留许久,今日她去看了看屋子里的孩子,就急着走了出来。 孟长淑道:“早些将药材的图册准备出来,也好不耽搁明年的春耕,你不是还要在八州多种些药材吗?听听李大人怎么说。” 孟长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站在一旁感叹孩童可怜的女眷。瞧见孩子们过的不错,她就放心了,再在这里逗留也帮衬不了多少,倒不如去忙些别的。 孟长淑拉着谢良辰向马车走去,两个人顺顺利利上了车,马车离开了抚幼所,谢良辰笑着看孟长淑。 “怎么了?”孟长淑道,“我脸上哪里蹭脏了?” 谢良辰道:“没有。” 季远为了这次见面应当是花了不少功夫,私底下没少打听孟长淑的事,却没想到现在的孟长淑已经和从前不同了,这小小的变化就能让季远的今日落空。 谢良辰不禁想到她与宋羡,即便前世他们曾一起经历过生死,却还是不小心错过,更何况这种季远单方面算计来的“交集”。 好在她与宋羡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她也记起来当年他们在海上经历的事。 这么一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来之不易,真心实意的就该被好好珍惜。 谢良辰回过神来:“方才常悦跟我说,在抚幼所看到了季远。” 孟长淑露出惊讶的神情:“就是……那个季远?” 谢良辰颔首:“之前你提过之后,我就留意了隰州的王家和季远,问过宋羡一些季远的事,常悦听到便记住。今日在抚幼所看到季远,常悦便立即提醒了我,不过姐姐放心我没与旁人说,季远想要与你结亲。” 孟长淑自然相信谢良辰。 谢良辰接着道:“季远可知晓姐姐你回来抚幼所?” 孟长淑听到一僵意识到谢良辰的意思:“应该不知吧,季远还没有来过我家中……难不成他这次来抚幼所是事先打听好了,故意来与我见面?” 谢良辰摇头:“我也不知晓,不过日后姐姐多多留意。” 孟长淑皱起眉头:“他莫非觉得私底下与我见了面,我就能答应这婚事?这样遮遮掩掩,倒不如光明磊落地来家中求见。” 谢良辰道:“孟姐姐想的没错,不能因为见过几次就对这人妄下定论。” 孟长淑想到宋羡:“那你与宋节度使呢?” 突然提及宋羡,谢良辰仍旧有些不好意思:“我开始觉得宋羡是个不讲情面,冷漠易怒之人,恰好那时候我欠了他不小的人情,每次见面都觉得他是来催我还债的。” 孟长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谢良辰道:“为了报答宋羡的恩情,我去灶房里做了一碗面条聊表心意,宋大人还嫌弃不肯吃,我表面上依旧客气,心中却觉得他着实不好伺候,除了还债之外,离他越远越好。” 孟长淑道:“那是什么时候让你改变了对宋节度使的看法?” 谢良辰不用去思量径直道:“在镇州见过他维护百姓时的模样,也见过他为了抓辽人奸细以身犯险。后来还带兵入八州,经历了这些,也就真正知晓了他的为人。” 谢良辰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与宋羡越走越近,可能在宋羡向她说出“欢喜”二字之后?或者在更早之前,被醉酒的宋羡用树枝勾住衣衫,第二天早晨又瞧见宋羡背着阿弟去更衣。 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 “怪不得提及成亲你会不害怕,”孟长淑道,“因为你了解宋节度使,知晓嫁的是什么样的人,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若是将来我成亲,也要似你这般,若是看不透,倒不如不去冒险,宁愿老在家里。” 说话间到了李家。 谢良辰和孟长淑说笑着走下马车,李茹初和严小姐立即来迎,四个女孩子向院子里走去。 今日太医院李大人家里宴请宾客,只不过请的都是女眷,这是从来未有之事。 …… 季远离开抚幼所,看着路上的车辙怅然若失,没想到孟长淑那么快就离开,而且他能确定孟大小姐没看到他。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想要见面他还可以再寻机会,可心底却空落落的,总觉得该得到的机会突然之间就不在手中了。 “季家大爷,”王家管事匆匆忙忙赶过来,“出事了,蒋副将被抓了,二爷想要借口离开京城,寻你过去商议。” 第三百九十四章帮忙 季远想到了,朝廷一定会很快审出个结果,尤其是宋羡在宫门口一跪,连功臣都这样被责罚,若是还不能问清楚,无法向朝中百官交代。 皇上是个很重颜面的人,一直想要将自己比作各朝各代的开路的明君,手底下的人办这桩事也不会大意。 至少要有个结果安抚宋羡。 王家他是不能去的,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免得皇上打压王氏时,将他算进其中。 不过季远没有回绝王管事,反而道:“我们立即赶过去。” 王管事吩咐人牵马过来,他与季远两个人一前一后翻身上马,两个人刚出了抚幼所的胡同,王管事正准备与季远说两句话,就瞧见季远面色难看,目光有些涣散。 “季家大爷,”王管事道,“您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坦……” 王管事话音刚落,季远抬起了手,似是要去扶马鞍,只不过他的手没能按在马鞍上,整个人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王管事惊呼一声,忙去查看季远的情形,他伸手将地上的季远扶起来,只见季远额头磕破,正往外渗着鲜血,季远整个人也如烧红的热炭般。 “季家大爷,”王管事有些后悔,方才他急着报信太过慌乱,竟然没有发现季远的异样,“您这病了怎么不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快来人,”王管事身边没有带旁人,只得花钱请街上的人来帮衬,“搭把手,将我家大爷送去看郎中。” 季远紧闭眼睛,仿佛早就晕厥过去。 …… 李家。 李太医致仕之前官至副使,李太医与现任的副使贾似不一样,贾似一心想着官途,李太医则是醉心医术和教导弟子。 在见到李茹初送来的药材图之后,李太医仔仔细细地看了多遍,只觉得嘉安郡主这图有甚多可取之处。 一来药材画的仔细,连同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挖出的根须如何都画的清清楚楚。 还罗列了药材常生长在何处,几年的药材药性最好,以及挖采之后药材要如何存放,就以用来做纸药的杨桃藤来说,采下之后要立即送去纸坊,若是存放不当,药材中的汁液干涸,这药材就不能再取用。 若是采药的人知晓这些,一来不会辨认错药材,二来会妥善存放和买卖,若非熟知采药的人,决计写不了这样周全。 李太医听谢良辰说起镇州的村民,从前虽然采药却并不知晓药性,甚至因为识药不清被药商随意糊弄,更有人将药材当成可治百病的神药,随意服用,枉死者不在少数。 如今学会了辨识药材,挖采时更省力气不说,懂得药性之后,也少了中毒之事。 “这药材图放在衙署之中,采挖时节,还要请识字之人在旁解读,”谢良辰道,“如今我们做的就是八州之地常见的药材。” 李太医道:“前朝时也有这样的图册,只是损毁、遗失太多,我们也曾想着重编药材图经,只不过有些地方不如你这图画的周全。” 李太医自从看到这药材图之后,就想到要如何完善他们的图经,但这些都是嘉安郡主想出来的,他们自然不能随意取用,这次请嘉安郡主前来,也是商议此事。 谢良辰听出李太医的意思:“您若是觉得我们的药材图有可取之处,只管拿来用处,做出更好的图册对民众有益,我们能帮上忙也是我的福气。” 李太医脸上露出笑容,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嘉安郡主就已经想得如此透彻,不过也不用太惊诧,能够画出药材图的人,自然是心中早有思量。 李太医道:“八州需要的药材图,成册之前只管送来,我与学生会帮忙核对,免得出任何差错,你们不知晓的药材,只要太医院有相关图册,都可以借来仿画。” 谢良辰几个一听都十分欢喜。 谢良辰感谢李太医:“还有一件事想要请副使帮忙参详。” 谢良辰说着取出了豕膏:“这是我们陈家村熟药所做出的豕膏,也算成药的一种,内服的成药只有官药局能卖,这种外用的豕膏,不知我们是否可以售卖?” 刚建官药局,什么药能卖,什么药不能卖,太医院尚未有章程。 李太医仔细看那豕膏的药方,这种豕膏不内服,就算误用没有对症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太医点点头:“刚刚建了官药局,太医院人手不足,然坊间有太多良方,这些药方就此搁置不用难免可惜,委实该出个章程。郡主将这豕膏留给我,我会与太医院同僚商议,出了结果便告知郡主。” “日后但凡坊间进献上来的药方要如何处置,也都能有个比照。” 送走了谢良辰的等人,李太医去前院寻学生,明年八州之地不知能种多少药材,需要都少药材种子,他可以引荐几个人给嘉安郡主,希望能帮上忙。 从李家宅院出来,谢良辰和孟长淑几个都很欣喜,李太医答应会帮忙核对药材图,往后她们只管这样画下去,一冬天赶一赶能出几本册子。 孟长淑仍旧与谢良辰一同坐车回去,路上孟长淑有些不舍:“这些都做好了,你也该回北方了吧?” 谢良辰点头:“还要准备明年春耕之事。” 孟长淑叹口气:“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谢良辰玩笑道:“若不然,孟姐姐也搬来北方?” “那么远……我父亲恐怕不放心……”孟长淑说到这里,似是明白谢良辰的意思,脸上立即起了红晕,伸手去搔谢良辰的痒,“让你乱说。”要搬去北方住,要么是父亲调职,要么是她嫁过去……谢良辰显然说的是后者。 谢良辰强忍着笑正色道:“我说什么了?”这一世孟长淑不会嫁给季远,也不知道她的良缘到底在哪里。 将孟长淑送回家中,谢良辰才回到谢家宅子。 刚下了马车,常安就迎上来道:“刑部来人了,正在内院向大爷问话。” 一定是为了萧兴宗那桩案子,谢良辰点点头,看来朝廷是准备给宋羡一个交代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一家人 谢良辰走进院子,就看到等在旁边的衙差。 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和内侍则在屋子里与宋羡说话。 陈子庚过来道:“那些人是来向阿哥问案子的,姑父也在里面陪着。我方才接着送茶的机会,听到那些人问阿哥,认不认识一个姓蒋的副将,如今那副将在京营任职。阿哥说不识得。” 谢良辰点点头,看来是这个蒋副将有问题了,宋羡进京之后除了衙署,很少去拜访他人,他们住在这院子里,到处都是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逃不过那些人的眼睛。 这也是当时他们为何没有将徐家派来的人都遣走,他们住在这里虽然诸多不便,但皇帝能够心安。 陈子庚压低声音:“看样子应该没事,若是他们果然有什么证据,问话就不会这样遮遮掩掩,还肯让姑父在旁边,先生也跟我讲过古往今来的断案,从来都是将人隔开分别审问,免得互相通气。” 谢良辰点头,子庚猜的八九不离十。 说话间陈老太太也走进院子,谢良辰和陈子庚走过去一左一右搀住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这些日子就带着高氏在屋子里算账目,虽然陈老太太算账的法子旁人看不懂,但老太太自己个儿心中有数,这纸张做出来多少银钱,运来路上花多少,损耗多少都要清清楚楚。 等回到陈家村之后,要开好几个纸坊,需要的人也多,不能全靠外孙女一个人忙乎,她也得帮忙,还要教好高氏,关键时刻高氏也好搭把手。 陈老太太正与高氏说话,就听到说朝廷里来人看宋羡了,陈老太太一听是刑部的人,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能跟官司挂在一起的地方,上门来给送礼?不用想就知晓与宋羡挨罚有关。 无论如何她也得来看看。 祖孙几个还没说两句话,刑部官员和内侍就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看到那位将被诰封的老太太和嘉安郡主,刑部侍郎忙上前互相见礼。 刑部侍郎道:“没想到还惊动了老太太。” 陈老太太笑着道:“听说家中来了客,老身就带着孙儿、孙女来瞧瞧,免得怠慢了贵客。” 刑部侍郎只道:“不敢当。” 内侍道:“宋节度使受了伤,也多亏了老太太照应着。” 陈老太太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克制着自己才没有露出豁牙:“中官大人哪里的话,既然皇上赐了婚,就都是我家的孩子,照顾也是应当的。” 宋羡趴在炕上听着外面陈老太太说话的声音。 若这是在宋家,宋启正瞧见朝廷来的官员,只会觉得是他惹了什么祸事,想方设法避嫌还来不及,哪里会说什么“我家孩子”。 他与良辰还没成亲,陈老太太说这些,让那些将“礼数”挂在嘴边的人听了,可能还会笑他们不懂规矩,却不知这样的真心真意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 之前宋羡就喜欢陈家村的感觉,如今身处其中,将自己变成了陈家村人,才更深切地体味到其中的温暖。 在宋家长大那些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事事都不能依靠旁人,他在战场上孤勇抗敌,就算宋启正兵马就在三十里外,他也不曾让人求助。 他常告诫自己万事不依靠旁人,便是最好的,其实那些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思量。 能被人关切、爱护,心里才是真的欢喜、踏实。 谢良辰走进屋子的时候,宋羡已经从炕上起身,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良辰以为宋羡在思量那桩案子:“方才刑部的人说了些什么?” 宋羡仿佛才恍然回过神,他转过头笑着看谢良辰:“外祖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谢良辰下意识地道:“外祖母……说了什么?” “外祖母说,”宋羡走上前伸手拦住谢良辰的腰身,将她拢在怀里,然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我是她家的孩子。” 原来是这一句。 谢良辰觉得宋羡与她亲近的动作是愈发熟练,随便寻个空都要偷偷地抱一抱,拉一拉手。 有时候还会突然堵住她的去路,非要做些亲昵的举动才肯放她离开。 “我从前以为我不喜欢留在家里,”宋羡低声道,“现在才知道,我喜欢,我喜欢家里的热闹,大家都在一起,欢欢喜喜。” 喝醉了酒就缠着人的宋羡,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怎么也不像个喜欢清冷的人。 谢良辰没有说话。 宋羡接着道:“良辰,我们早些成亲好不好?生许多儿女,将来也尝尝含饴弄孙之乐。” 真是愈发不像话了,谢良辰的耳朵如被火灼了,滚烫滚烫,没定亲之前这人满嘴的成亲,定了亲之后,又开始说起了儿女。 不过这些都是他们前世不曾有的。 听到院子里传来声音,谢良辰挣脱了宋羡怀抱:“好好坐下,说说方才刑部的人都问了些什么?” 宋羡的伤已经结痂,现在就算坐一会儿也没有大碍。 宋羡道:“我还是站一会儿更舒坦些。” 谢良辰不想去思量宋羡屁股上的伤口到底是何模样,但越是刻意避开,越是有些异样似的。 谢良辰道:“押解萧兴宗的军使招认了吗?” 宋羡道:“内侍避开人与我说,萧兴宗提及了广阳王的案子,萧兴宗还说是我指使他诬陷皇上,但皇上绝不会相信萧兴宗的话,吩咐他们细查,他们审问时发现那魏军使几次支开人与萧兴宗单独相处,怀疑魏军使与此事有关。” 魏军使是皇帝派去给萧兴宗下毒的,只不过魏军使应该暗中听了别人的吩咐,故意做了这样一石二鸟的局。 谢良辰道:“那蒋副将是何人?” 宋羡道:“我在外面的眼线说,朝廷的人除了来这里,还去了隰州王家的宅子,将王节度使的儿子王锦带走了,那蒋副将应该与王家有渊源。” “如果王家是主使,这么一来,东篱先生给我的三策,我们可以用上策了。” 就算现在只查到王家,对宋羡和他们也大有利处。 宋羡道:“这案子过后,王家不能染指八州之地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收拾 宋羡在谢家宅子里养了三天伤,第四天才穿戴好去衙门。 刑部、大理寺因为萧兴宗的事忙得脚朝天,谁也没想到萧兴宗人抓到了,给他论罪还会这样波折。 殿前司的人不少受到了盘查,李佑倒是稳如泰山,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头上,他这个指挥使做得干干净净,更何况宋羡挨打的时候,他没有插手,更没什么能让人诟病的。 等到殿前司被翻的差不多了,案情也清楚大半。 杜正看向御座上的皇上,皇上面色阴沉,将手中的奏折和大理寺呈上来的文书丢在桌案上。 “这个王承俭,”皇帝眼睛中满是怒火,“真是让朕失望。” 他看中的人,却心怀不轨,还想要利用萧兴宗还算计他,多亏没有给王家更多兵马,否则岂非帮鲁王、祁王培植人手? 该死的王承俭,王家和他背后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杜正低声道:“看起来王承俭是想要利用萧兴宗陷害宋羡,这样王家就能趁机取八州。但这样一来,也将皇上算计了进去,很有可能是一石二鸟之计。不过这些都是奴婢胡乱揣测,蒋副将和王锦都没有招认。” 这样的事,死也不能认下,魏军使和蒋副将都知晓这个道理。 皇帝冷冷地道:“让人去查王承俭私底下与鲁王还是祁王有来往,敢做这样的事,绝不会只为了八州那么简单。” 杜正应声,有些案子不必要找到证据,隰州的王家现在已经完了,至于要如何处置王家,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帝站起身:“将昭义节度使传入京,沁州交给他。”眼下能用的也只有昭义节度使。 皇帝接着道:“鲁王、祁王快要到京里了吧?” 元日就要到了,皇帝传了鲁王、祁王入京。 杜正道:“就是这两日了。” 皇帝眼睛中满是杀机:“让人盯着他们,每日他们都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你都要过目。” 杜正道:“奴婢不敢怠慢。” 皇帝又想起了嘉安郡主:“嘉安郡主这几日在做什么?” 杜正回禀:“郡主还在忙药材图和那些镇州的货物,这几日经常出入太医院李副使府上。” “建国寺的僧人陆续去了八州,郡主还去为僧人送行,京中有些女眷也筹备了米粮和衣物一并让僧人带去北方。” 皇帝听到这里:“其余的事呢?” 杜正道:“宋节度使从谢家搬出来了,这几日只传了一次太医,都是嘉安郡主照顾宋节度使。” 皇帝皱起眉头:“陈家村还真是不讲礼数。” 不过若是当年广阳王妃顾着男女大防,也就不会为受伤的将士上药、治伤,他也不会经常见到她。 皇帝又想到在藏书阁中瞧见的那个身影。 杜正接着道:“谢家这些日子将东西都收入了箱笼,嘉安郡主也在京中找了不少书籍,有的买,有的抄,看样子是在为北归做准备。” 皇帝思量着,想到他从前送给广阳王妃的医书,广阳王战死的时候,他还买了宅院,本来要安置广阳王妃母女,谁知道广阳王妃殉了广阳王。 “送些书册给嘉安郡主,”皇帝道,“她做出粉蜡纸,于大齐是件好事,这是朕给她的赏赐,让她只管去做,做好了,朕还会嘉奖。” 皇帝说完又道:“她还会画药材图,今年福建的送上来的‘黄丹’鲜艳,上色也好,给她拿去一些,再取些‘朱砂’和‘华青’,都是她画药材图常用到的。” 皇帝想要对谁好,是要金口一开,给的都是极好的东西。 杜正道:“奴婢这就去办。” 皇帝道:“让她多学学外祖母,朕也盼着她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不算辱没了广阳王府的名声。” 他只听过广阳王妃调过一次琴,现在想想还觉得可惜。 …… 谢家。 谢良辰正与孟长淑坐在炕上说话。 孟长淑道:“我初一、十五都会去敬福庵,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事,庵中后山有只银狐,每次我去了都会瞧瞧它,那天就听庵里面的坤道说,银狐不见了,我带来的人也帮着坤道四处寻找。” “结果那银狐中了猎户在山上设的险境,摔断了腿,多亏被人发现送了回来,你猜送回银狐的是谁?” 谢良辰不用猜,因为常悦派人跟着季远,知晓季远这些日子在外养病,他养病的农户刚好就在敬福庵下。 孟长淑道:“是那季远。如果不是你事先给我提了醒,我这次定会见到那季远,听说季远在附近养病,因为在屋子里久了,便去附近走动,听到银狐叫声,就上前去查看,这才将银狐救下。” “你说怎么会如此巧合?第一次见是巧合,第二次呢?我觉得季远这人不简单,仔细想一想,那银狐腿会不会是季远让人弄断的?越思量越觉得毛骨悚然,回到家里之后我就写了封信给父亲,将京里种种都告知,那季远的舅舅家,好似也出了些事,王节度使的儿子被唤去刑部大牢好几次了。” 谢良辰听到这里放下心,季远是不可能与孟家结亲了。 王家惹上了官司,季远城府极深,孟肃不可能会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两个人说着话,陈老太太端着点心进了门:“坐久了吧?起来动一动,尝尝这点心,这是良辰二舅母与厨娘学的新手艺。” 陈老太太方才在厨房里看了,高氏也就只能在这边做一做点心,回到陈家村绝不能让她将这手艺拿出来,比辰丫头做的饭菜还要费油,让高氏做几次,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阿姐。” 谢良辰才从炕上下来,陈子庚就走进屋子:“外面来了几个衙差,说让咱们家的人去趟杨五住的宅子,将广阳王爷留下的物件儿拿回来。” 东西自然要去取回来。 谢良辰看向孟长淑:“那我就先去杨家宅子,明日再跟姐姐说话。” 送走了孟长淑,谢良辰和谢绍元、陈子庚、陈咏义一起去了杨家。 进了从前的嘉慧郡主府,谢良辰有些恍然,转眼之间她被封了郡主,杨五等着被论罪,前世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亲外祖父就是广阳王。 后宅中传来女子的哭声。 谢良辰看向衙差:“还有旁人在?” 衙差道:“是杨五,有些广阳王爷的旧物不在库中,需要询问杨五去处。” 说这话一个人影从内宅里冲了出来,被衙差拦下之后,她干脆瘫在地上:“嘉安郡主,看在同是杨氏族人的份儿上,求你帮帮我吧,我也是为了八州,为何广阳王一脉,郡主给我一条生路,我这辈子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第三百九十七章抵命 跪着的女子发髻散乱,衣衫单薄,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杨五颤抖着,眼睛中满是凄苦:“郡主……”她的声音凄婉,目光恳切,眼前的谢良辰仿佛是她能抓到的最后希望。 杨五边说边膝行上前,不停地向地上叩首:“郡主,我错了,求求你帮帮我,我不想被发配,女眷被发配就是没有了活路,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良辰始终不说话,拦着杨五的衙差却有些心软,微微放松了手,让杨五快行几步到了谢良辰身前。 杨五急着道:“我有话想要与郡主说,郡主可知道伪王在八州之地留下不少的眼线?我之前听说了一些,还有那伪王另与人有勾结……” 不等杨五将话说完,谢良辰道:“你可以将这些禀告给朝廷,若是能立下大功,朝廷自然会对你从轻发落,有国法在,谁也不能徇私,你求我也没有用处。” 杨五眼睛一红,泪水登时掉下来:“眼下我这般模样,没有人愿意听,还当是我胡言乱语,我不想别的了,只要能活下来就好,郡主看在我每日为广阳王和王妃焚香、祭拜的份儿上,就帮帮我。” 旁边的春山也跪下来:“郡主,我家小姐说的句句属实,就算小姐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这些年侍奉广阳王和王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谢良辰淡淡地道:“她并非为了广阳王和王妃,她只是要借着这些做她的郡主罢了。” 春山听得这话不禁哑然。 杨五慌乱中又将目光落在谢绍元身上:“忠武将军,您开开恩。” 谢绍元沉着脸不言语,旁边的陈咏胜知晓杨五的所作所为,想想似丽姝那些被杨五骗女子,杨五这番话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半点的可怜。 谢良辰不再去理会杨五,直接看向谢绍元:“父亲,我们去看外祖父留下的物件儿吧!” 谢良辰就要挪动脚步,杨五眼见就没有了机会,爬起来再次向谢良辰而去。 经过刚刚的纠缠,两个人之间不过相距几步,谢良辰目光一瞥,瞧见了杨五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神情。 常悦反应极快,已经先一步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尖所指之处,旁边的春山却不管不顾地扑过来。 剑尖刺入皮肉之中,鲜血迸溅。 春山拦在杨五跟前,杨五没有去看春山,继续向谢良辰奔去,她手心里握着一柄利器对准了谢良辰的心窝。 利器扬起,杨五眼睛中发出残忍、炽热的光,哪里还有方才柔弱、凄惨的模样,但她的目光很快凝固住了,她那纤弱的身子不能挪动半分。 她低下头,只见她的肚腹之处有鲜血冒出来,一柄软剑穿透了她的身体,鲜血如线般从伤口处淌下来,划过她的裙裾落在地上。 杨五先是轻哼一声,然后不甘心地看向自己的手,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能将匕首……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中的匕首握紧,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根长针,匕首在她不知不觉中已经脱落。 谢良辰已经被谢绍元护到了身后。 “阿姐没事吧!”陈子庚稚嫩的脸上是紧张的神情,紧紧地拉着谢良辰的手,刚刚那一瞬间委实凶险,还好常悦厉害,一脚踹开了春山,抽出腰间另一把软剑,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刺穿了杨五。 杨五捂住伤口瘫在地上,一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谢良辰:“都是我的……本都该是我的……我不要从轻处置……我只要你死……”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要谢良辰帮她,她只是要趁着谢良辰不备,刺杀谢良辰。 反正她已经什么都没了,让王爷对她失望。 如果她就此除掉谢良辰,或许王爷还能记得她。 害她的人都得死。 杨五身上愈发没有力气,看着谢良辰的目光中满是愤恨:“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纠缠着你,直到你死了为止。” 谢良辰淡淡地道:“你害死那么多人,你可曾见过他们的鬼魂?若是真的有鬼,你早就死了,不会等到今日。” “如果你真能做鬼,你就前来,我等着你。” 杨五看着谢良辰那轻视、淡然的神情,仿佛她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谢良辰花半点的心思对付。 她是嘉慧郡主,曾过这众星拱月般的日子,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 她就算是死,也要让京城因为她再起波澜,于是她想到这样的法子,在春山帮衬下去刺杀谢良辰。 没想到,输的这么快,就算豁上性命,谢良辰还是毫发无损。 杨五眼看着谢良辰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她的视线也愈发的模糊。 “你可曾见过他们的鬼魂?” 迷迷糊糊中,耳边仿佛再次响起谢良辰的话,杨五忽然记起那些死士,一双双眼睛如此的阴森可怖。 那些人仿佛向她围了过来。 “别……别过来……别……”杨五惊恐万分,“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们……是……是……” 杨五身体沉了下去,瞪圆的眼睛变成了一片晦暗。 “快去宫中禀告,嘉慧……杨五行刺嘉安郡主,被嘉安郡主身边的人杀了。” 官员忙着善后,谢绍元和谢良辰等人继续向院子里走去。 谢绍元道:“有没有吓到?” 谢良辰摇摇头:“女儿一直有所防备。”杨五靠过来的时候,她就从荷包中取出了针捏在手中。 谢绍元道:“将东西清点好了,我们立即就回去。”良辰虽然没事,他心里依旧不踏实。 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旁边的官员不停地赔礼,刑部的人脸色难看,杨五是他们看管的,何时让杨五拿到了利器,他们竟然一无所知,虽然嘉安郡主没事,但他们也是难逃罪责。 谢良辰上过战场,遇到过辽人奸细,早就见怪不怪,从官员手里接过文书,就开口道:“现在就开始吧!” 谢良辰和谢绍元带着广阳王的物什离开时,杨五的死讯已经传开了。 天黑的时候,消息送到了鲁王跟前。 “春山说过,杨五就算死也不会供述出本王,”鲁王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了,可惜春山是个得力的下人,杨五做了错事,她也只能跟着一起死。” 鲁王说着吩咐下人:“将毛毡子给本王铺好,本王这些日子睡毛毡觉得舒坦得很。”镇州陈家村的确做了不少好物什。 不知道将来陈家村还能做出些什么,只要是好物什,管它是哪里做出来的,他都能收为己用。 第三百九十八章处斩 杨五主仆的尸身被衙差送去了城外的荒山下,这么冷的天,着实不好动土,衙差就这一个深坑,将尸身往下一丢,又从旁处弄了点土就草草埋葬了。 “这么费事做什么?”衙差累得气喘吁吁抱怨,“依我说就堆放在那里,大牢里还有不少犯人要处置呢,到时候一起埋了。” “好歹是做过郡主的人,万一被野狼叼走了,我们都要被责骂。” 大齐元平十七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刑部大牢忙碌不堪,到了岁末还在处置犯人。 刑部、大理寺不眠不休定了萧兴宗的罪名,赶在元平十八年到来之前,将萧兴宗送入闹市处斩。 那一日街市上一片喧闹之声,萧兴宗勉强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影,他去了大辽之后,许多年没有见到这般景象了,大家推推搡搡只为了看他一眼。 萧兴宗一晃神,想到年少时随父亲征战,打了胜仗之后回城时也是这般模样,人群中还有女眷看着他笑,当他转过头来,她便羞的挡住了脸。 那时他还稚嫩,只觉得没有什么事比这再欢喜的了,还是年少好,没有烦恼,容易满足,心只有一点点,给一些就能满足。 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 朝堂上明争暗斗,开始为了自保,而后觉得不甘开始为自家筹谋,后来广阳王死,父亲愧疚战死,母亲不久也撒手人寰,他眼看着新帝登基,想想新帝的那些手段,更加知晓什么叫做成王败寇。 他顺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一直到现在。 萧兴宗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是宋羡。 宋羡身边的就是广阳王的外孙女。 官员开始宣读萧兴宗的罪名,谩骂之声传来。 萧兴宗却紧紧地盯着宋羡和谢良辰,他的喉咙被灌了热油,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但他还是无声地笑了。 他依旧不后悔,只不过是现在输了而已,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也不一定能赢到最后,也许元平帝的下场还不如现在的他。 鬼头刀扬起,萧兴宗人头落地,周围传来一阵欢呼声。 萧兴宗死了,接下来是蔡戎和其麾下一同兵乱的将领。 宋裕眼看着牢房中的犯人越来越少,自从萧兴宗开了第一刀之后,每日都会有犯人被论罪处斩。 每次当衙差走到他牢房前,宋裕都会忍不住瑟瑟发抖,这样胆颤心惊的日子,比立即杀了他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宋裕想要结果又不想结果到来,饭食吃不下,晚上更是难以合眼,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 “又……这牢房骚气怎么越来越重,是不是吓尿了?” “这不是宋节度使的二弟吗?” “放心,这会儿还轮不到你,下一个是不是我们也不知晓。” 当宋裕觉得自己已经癫狂时,终于等来了宋启正遣人前来探看,老管事送来消息道:“夫人没了,在牢里走的,二爷定要撑住。” 母亲死了,三弟也死了,剩下了他。一直压在心头的恐惧一下子涌出来,宋裕拼命地拉扯着大牢木栏,头不停地撞上去,如同失心疯了般大喊大叫,引来了狱吏将他捆绑起来丢在了角落里。 宋裕最终没死,被判了流放,年后就要被押解上路。 …… 谢绍元、谢良辰和陈老太太等人还是在京中过了年。 宫中设宴时,谢良辰跟着女眷一起入宴,经过藏书阁的事后,谢良辰更加谨慎,跟着女眷一起同进同出,徐皇后想要挽留她多在宫中坐一会儿,她以身子不适为借口推脱了。 徐皇后也没有强求,赏赐了些点心,就将谢良辰放出了宫。 “你就这么说的?”高氏道,“皇后娘娘没说别的?” 谢良辰道:“没有,让我回去好好歇着。” 高氏觉得辰丫头愈发厉害了,连皇后娘娘也敢拒绝,若是她,只怕就跟小鸡见到黄皮子一样。 谢良辰笑着道:“宫中有那么多事,皇后娘娘顾不得我,会那般说就是礼数罢了。”眼下鲁王、祁王分别有两个儿子入宫,徐皇后现在的精神都放在这四个孩子身上,要在鲁王、祁王回属地之前,从中选出两个孩子留在宫中教养。 加上之前闹出了萧兴宗诬陷宋羡的案子,皇上还要与两个弟弟周旋,这段日子他们和宋羡都会轻松许多。 陈子庚道:“宫中那么多事,我们是不是也该趁着这时候回镇州去?” 谢良辰点头。 这可比什么消息都让人欢喜。 “那阿哥呢?”陈子庚道,“阿哥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谢良辰看向谢绍元:“应当差不多吧!” 中书省已经发了公文,第一批前往八州的官员不日就要前去上任,虽然还有不少空缺没有着落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好的,作为戍守八州之地的节度使,宋羡和杜琢也得早些回去处置公务。 高氏道:“这下我收拾好的包袱不用再打开了。” 谢良辰临走之前还得去趟李家,再见一见孟长淑她们,这段时间她们几个常常在一起,突然要分开心中十分不舍。 陈子庚向门外看去:“阿哥今晚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宋羡自从受伤之后,动辄就跑来谢家住下,过年更是以宋家宅子冷寂为由,跑过来热闹。 宋羡真的怕冷清,就不会整日留在军中,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几次,大家也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晚些时候,宋羡果然回来了,给陈子庚带了点心,又从酒楼拿了小菜,准备与谢绍元和陈咏胜、陈咏义在书房里说说话。 还带回了陈老太太最想知晓的消息:“这一路往北去,官路上虽然有些积雪但也不耽误车马,只要路上不遇到大雪,就能顺顺利利回到陈家村。” 陈老太太笑道:“往后几日的事谁也不知晓,唯有盼着别下雪了,这若是在镇州,说不得灶王爷还能托个梦给我,人在外面就是诸多不便。” 高氏不禁笑道:“大伯娘,这里也有灶膛,要不然您过去问问?” “不问了,”陈老太太道,“隔得那么远,灶王爷听不清楚,万一会错了意,给咱们下场大雪,那可就糟了。” 高氏道:“媳妇忘了,您家的灶王爷还守在陈家村呢,到不了这里。” 屋子里一阵欢喜,宋羡看着烛灯下的谢良辰,少女的笑容仿佛更暖了几分。 大家说完了话,宋羡终于找了机会与谢良辰单独说话:“这次真的可以回去了,杜琢那边也准备启程。” 宋羡和杜琢两个在京中寻了个小宅子,在里面商议了一个时辰。 谢良辰想想那情形,两个节度使就跟私会的男女似的,偷偷摸摸地凑在一起,着实让人觉得好笑。 ------题外话------ 从现在开始双啦,晚上八点众筹月票也翻倍,有月票的亲们,助力一下教主,谢谢大家! 第三百九十九章缘分 宋羡看着谢良辰垂下头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这笑颜他虽然看的越来越多了,却还是忍不住每次心都跟着悸动。 就快了,现在要回镇州了,等到了陈家村就能定下婚期,明年春耕之前便可以将她娶回家,以后再也不用分开。 宋羡低声道:“我今晚留下不走了。” 谢良辰自然知晓宋羡说的是什么,他要留在东院里过夜,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这宅子很大,不缺宋羡和常安几个的住处,可让宋羡用这样的语气一说,她莫名的脸红。 “阿姐的脸怎么红了?”宋羡道,“想到了什么?我又没说别的,为何还会害臊?” 宋羡说着故意向前走了几步。 谢良辰看了宋羡一眼,这人明明是故意的,却还这样问。 心中明知他不会有过分的举动,谢良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嘴里更是换了话题:“在想宋节度使不用去拜见同僚吗?我明天一早还要去找孟姐姐。” 宋羡道:“孟长淑?” 谢良辰点头。 宋羡询问:“季远想要与孟家结亲的事已经了结了吧?” 谢良辰道:“孟姐姐与外祖母和舅父说了,又写信给了父亲,再加上王家出了事,孟家是不可能将孟姐姐嫁给季远了。” 谢良辰说完这话,发现宋羡目光微深似是思量到什么:“怎么了?你是想到了有关孟家的事?还是季远……” 宋羡收回思绪:“你可知前世孟长淑的结果?” 谢良辰知晓一些:“听说是小产身子不好,早早就过世了。” 宋羡道:“那时候越州有战事,倭人上了岸,孟长淑被护着离开,结果路上太过颠簸,加上季远被围攻的消息传来,孟长淑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人就这样没了。” 谢良辰有些奇怪,宋羡怎么会知晓的如此详细,莫不是宋羡与孟长淑…… “不要乱想,”宋羡忙道,“是程彦昭,他心系孟大小姐,知晓孟大小姐过世之后,人就消沉了下去,前世听说季远带兵来阻拦我们,程彦昭嘱咐我定要将季远生擒。” 谢良辰惊讶地看着宋羡:“还有这样一件事?那你有没有……提醒程彦昭?” 宋羡道:“前世与今生必定不同,我也不知道要如何与程彦昭说,这毕竟是两情相悦的事,就连我自己不是也才弄明白,要如何指点程彦昭?”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不是一直撵着程彦昭回家,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莫要往我这里跑。” 谢良辰怀疑地看着宋羡:“你支开程二爷,是这样的思量?”难道不是因为程彦昭太聒噪吗? 宋羡昧着良心:“自然都是为了他。” “程家与孟长淑的舅舅家离得很近,前世两个人就是这样遇见的。” 谢良辰道:“程二爷虽然在家中,但最近孟姐姐却跟着我忙药材图的事……难不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两个人就又错过了?早知道……” 宋羡道:“不要想那么多,难不成你要阻拦孟大小姐做这些事?就算你让孟大小姐也待在舅舅家中,他们也不一定会如何。” “而且程彦昭和从前也不太一样,特别是田老爷和四舅舅来到京中之后,程彦昭总会去寻他们说话。” “程彦昭若在我面前提及孟大小姐,我定会说些话提点提点他,可前世他还会在我耳边说起孟长淑,今生却一次也没有。” 谢良辰明白宋羡的意思,尤其是这种事,旁人就算有力气也不知该怎么用。 到底是因为时间没到,还是缘分不够?谁也说不清楚。 宋羡看着谢良辰皱起的眉头:“不要想那么多,我们两个互相欢喜,也没有旁人帮忙,谁也没法改变心之所向,即便是自己也不能。” 谢良辰点点头,算是被宋羡说服了。 宋羡道:“我会让程彦昭多留京中半个月,到时候我们都走了,若你们的药材画或是什么需要人帮忙,刚好程彦昭可以前去。” 这也算是能想到最好的法子。 谢良辰思量着程彦昭,忽然脑海中浮现出田卉珍的影子,当日田卉珍支支吾吾问及边疆战事,她到了代州之后,又听程彦昭说起鞭子…… 会不会…… 有些内情本来就还没有得到证实,眼前又有一桩,果然感情一事根本说不清楚。 还是不要插手太多,到底有没有缘分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特别是对她来说,田卉珍和孟长淑都是至交,手心手背都是肉。 “良辰,”宋羡低声道,“还是想想我们自己,我在京中绣庄买了做好的女红,免得你再动手去做,祖母送信给我,做好了给你准备的喜服,还有大红鸳鸯被,你看看还缺些什么,我再去置办。” 宋羡说着从袖子里拿出纸笺递给谢良辰。 厚厚的一摞,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做了这么多哪里还用得着她去想,不看也知晓没什么漏下的。 谢良辰道:“不用看了。” “真不用?”宋羡低语,“万一有没想到的……你的我都想周全了,我的却没来得及多思量,万一有落下的,到时候我穿什么?” 谢良辰又羞臊又觉得好笑。 她伸手将纸笺放好,让宋羡这么一说,她还真的怕了,她得回去仔细看看,在嫁妆里再填一些。 “出去吧!”谢良辰道,“这么久了都没露面,二舅舅屋子里还放着父亲给你准备的棍子。” 两个人走到前院才分开,谢良辰看着宋羡一步三回头,她真怕他一个不留神撞在柱子上,委实坏了这挺拔、俊朗的好模样。 …… 五日后。 嘉安郡主回镇州。 马车从京城离开,留下了偌大的谢府,和谢府中一干下人。 孟长淑、李茹初、严小姐将谢良辰一直送到城外,京中几个铺子的掌柜则跟到了十里亭。 车队的最后则是田家的商队,骡车上装满了货物,众人脸上都是喜色。 离开了京城之后,马车、骡车行进的更快了些。 所有人都归心似箭。 黑蛋看着陈子庚道:“也不知道狗子他们有没有想我。” 陈子庚自信地道:“想我是一定的,你就不知晓了,你不在他们能多吃两口饭。” 那倒是,黑蛋愈发有些不自信:“我真的吃那么多?” 陈老太太不停地向外看:“什么时候能到家啊。” 大家看到他们也不知道会如何,他们还带了不少好东西,吃的,穿的,全都分给大家尝尝。 还有姑爷的官服,良辰和她封郡主、诰命时穿的衣裳,都得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题外话------ 晚上八点开始就能投众筹月票啦! 教主继续给自己拉票~ 谢谢大家! 第四百章到家 宋羡和谢绍元骑马走在最前面。 虽然天气那么冷,他们路上遇到了大雪耽搁了好几日,但所有人都是欢喜的。 宋羡第一次在路上走得这么慢,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漫长,反而愿意就这样走下去,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公文就像雪片一样,一摞摞地撒下来,大家都卸下的时候,宋羡依旧在烛灯下处理公文。 谢良辰看着那盏明灯,心中不忍,偷偷去驿馆灶房里给宋羡煮了些吃食送过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镇州。 陈咏义先一步送信回去,陈初二带着陈家村的人迎了出来,老老少少围着马车和骡车,边走边说笑。 看到马车中的谢良辰,村中不少人愣在那里。 “这……还是京城的风水好,辰丫头这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是啊,阿姐比从前更好看了。” 陈玉儿虽然从前就知晓谢良辰脸上抹了东西遮盖,现在看了仍旧觉得惊讶,她们的辰阿姐可真是漂亮,皮肤雪白,眼睛清澈、明亮,就像……陈玉儿将从先生那里学到的话语都用上了,总之阿姐比画里的人还美,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在京里怎么样?” “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要过阵子等到天暖和些……” 陈老太太笑着与大家道:“过什么年啊,没有回家哪里算是过年,年前就想要回镇州,可惜一件事跟着一件事。” “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郑氏先想起来:“我们良辰现在是郡主了?” 郑氏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笑着道:“是啊,嘉安郡主,广阳王爷的外孙女。” “哎呦,这可好了。” 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欢喜。 “听说姐夫也做官了?” 高氏在旁边不说话,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话都要让给大伯娘说。 陈老太太道:“正四品的忠武将军,也叫忠武郎,以后也都有俸禄。” 问完了谢绍元和谢良辰,郑氏接着道:“大娘您呢?里正写信回来说,大娘也是诰命夫人了。” 陈老太太露着豁牙:“可别笑话我了,这诰命都是姑爷和外孙女帮我求来的,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哪里能担得起这些。” 郑氏身边的蒋氏道:“这几年又是战乱又是饥荒,咱们村子都要靠着里正和大伯娘撑到现在,如今大伯娘做了夫人,整个人陈家村都跟着脸上有光。按照京中的叫法应该怎么叫?是不是陈老夫人?” 大家跟着一起这样称呼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摆手:“可别说这个,叫多了我身上不自在,还是以前那样,也不要将军、郡主什么的,该怎么样咱们还怎么样。” 大家知晓陈老太太的脾性,这不是推脱,是真的不喜欢这些。 “行,”高氏道,“我们人前再这样喊,私底下还是大伯娘听着亲热。” “二嫂说的对,还是大伯娘亲热。” 随着往前走,过来迎接的人越来越多,田卉珍也带着人前来,她与谢良辰好久没见,干脆钻进了马车,与谢良辰头挨着头说个没完。 曲承美见到宋羡,就像取到了真经见到如来佛祖似的,跟在宋羡身边说话,恨不得将这些日子镇州的情形全都禀告清楚。 曲承美因这次在镇州立下大功,被朝廷拔擢为镇州知州,曲承美的升迁是宋羡亲自写的奏折。 曲承美看到吏部的公文上提到这一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他第一次与宋节度使见面并不愉快,甚至还曾尸位素餐,多亏宋节度使肯给他机会,往后他定会更加尽心尽力,不辜负宋节度使对他的信任。 众人说话间,谢良辰看到了宋家管事和家将,定然是宋家老太太和宋启正派来的人。 宋羡只是简单与众人说了几句话,就护着车马继续前往陈家村。 镇州村子的村民们都来相迎,等走到陈家村村口时,这只队伍已经变得十分庞大。 陈咏胜招呼几个里正:“好久不见了,大家都跟我们一起回村,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里正们前来就是为的这个,全都欣然应承。 谢良辰扶着陈老太太下了马车,看到熟悉的村落和一张张面孔,陈老太太此时此刻才算踏实下来。 “走吧,回家。”陈老太太松开谢良辰和陈子庚,背着手先一步走在前面。 整个陈家村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郑氏道:“你们不在,这个年过的也不好,事先准备好的吃食也没有动,就等着你们到家一起补个年。” “京城过年时是不是很热闹?不过京里虽然好,但人不多,肯定冷清。” 高氏连连点头:“皇上赐给姐夫和辰丫头的宅子可大了,走在那长廊里都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儿,你刚刚说的没错,就是人太少了。而且我们都惦记着村子里,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样。” 走在前面的陈老太太忽然停下来,怔愣地看着自家院子旁边另起了一处院子:“这是怎么回事?挨着我家的这块地怎么清理出来了,还堆着这么多砖、木,这是要做什么?” 郑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良辰:“听说皇上给良辰和宋将军赐了婚,宋家来人说,日后良辰和宋将军会常来陈家村住,两个人总不能住在大伯娘的院子里,所以我们就将这块地让了出来,刚好挨着大伯娘这边盖房子。” “这些啊,都是宋家人送来的,都准备妥当了,等天暖和些就能起屋子。” 郑氏想起宋家急切的模样,要不是因为天太冷,这房子早就盖好了。 田卉珍低声在谢良辰耳边道:“你们的婚期定了没有?大家都说,看样子宋家是想要春耕之前就迎你过门。” 宋羡虽然人在京城,但他的心思远在镇州的陈家村都知晓了。 “天冷,让大家都进屋吧,大伯娘她们也好歇歇脚,”陈咏胜道,“想说的事太多了,大家坐下慢慢说。” 谢绍元向院子里走去,想起些什么转头去看宋羡:“你是不是该回宋家了?出来这么久,家里的祖母定然盼着呢。” 第四百零一章喜事 宋羡知晓过犹不及的道理,向谢绍元躬身:“我去给老太太行个礼,明日我再前来探望。” 天天在一起哪里用得着探望,无非就是趁着机会来亲近罢了。 谢绍元虽然心中叹息,却也不免对宋羡十分满意,虽然私底下寻各种机会前来,也会经常赖在家中不走,人前却很懂得礼数,尊重良辰,也不会让他难做。 真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宋羡去拜别了陈老太太,又去见了东篱先生和许先生,东篱先生帮他引荐了昭义节度使,他从京城带了一份礼物,给两位先生送去聊表谢意。 这次离京时,李佑私底下见了他一面,告知他京畿尹知府的几个学生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能不能在八州有所作为,又是否可以收为己用就要看宋羡自己的了。 李佑还拿出一份名录,是皇上安插的眼线,这些人暂时不能动,免得皇帝对宋羡起疑。 李佑还问了广阳王的案子,当年的事李佑猜到一二,如今也算得到了实证,宋羡能感觉到李佑对皇帝的失望,否则李佑不会来见他一面。 东篱先生道:“我这个弟子不是很聪颖,人也有些执拗,一直念着皇上的知遇之恩,即便我离开归隐,他也始终留在皇上身边,如今许多事真相大白,他也会慢慢看清楚。” “不止是李佑,朝中许多臣子都是如此。” 东篱先生话点到为止。 宋羡再次谢东篱先生。 宋羡离开之后,东篱先生看着宋羡送来的书册和笔、墨、砚台,还有一些书画,他拿出一幅展开,是前朝名家的《贺喜图》。 还有一些杯盏等物都是成双成对。 许汀真瞄了一眼,虽然年纪大了,但目光中依旧有几分躲闪,到底没办法像东篱先生那般坦然。 东篱先生捋着胡须,仔细地欣赏那画作,宋羡到底是个明白事理的年轻后生。 宋羡离开之后,谢良辰和陈子庚扶着陈老太太一起来看东篱先生和许先生。 谢良辰帮着许先生去灶房里烧火,小灶里是给东篱先生煎的药茶。 这次回来之后,谢良辰发现东篱先生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光,想来是许先生每日汤汤水水调理的好。 谢良辰道:“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许汀真一笑:“我还没问你,你倒关切起我来了,我们两个一把年纪,用不着大操办,写好文书,行了礼,再将两个人物件儿搬到一处来就好。” 谢良辰轻声道:“在京中的时候,我给先生做了些女红,不过我手笨,还有二婶在旁边帮衬,不过两位先生的衣袍我一定会亲手做出来。” 许汀真望着谢良辰,没想到她到了这把年纪还会嫁人,眼下她与东篱没有了高堂和亲人,好在两个弟子在跟前儿,就像是他们的儿女。 “不用太费心,”许汀真道,“你还要准备自己的嫁妆。” 许汀真又问谢良辰在京里的情形,师徒两个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药材图。 许汀真道:“等到八州开始种药材、收药材时,这药材图就能派上用场。” 谢良辰道:“春耕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要开纸坊,还要做大纺车,咱们之前的纺车还能再做些改进,宋羡将纺车图拿去军器监请人做了修改,看着是没有问题,还得试试能不能做得出来。” 许汀真道:“这纺车准备拿去八州做吗?” 谢良辰点头:“让四舅带着人去八州,在八州找些工匠一起做大纺车,先生可知道许多州都有作院,可以造兵器、戎帐,八州之地的作院做出的物什着实粗糙,想要改进就需要人手。” “我们若是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建作院造兵器恐怕会引朝廷怀疑,不如借着改纺车,做铁匠铺的由头,招揽、培植自己的工匠。” 谢良辰做毛毡和粉蜡笺也是想要抛砖引玉,让那些想要有所作为的工匠来到八州。 要做的事有很多。 许汀真伸手理了理谢良辰的鬓角:“不要累着了。” 谢良辰应声。 许汀真道:“过几日你就要去忻州了吧?”瞧着良辰这样,定然不放心八州的情形,要带着人提前过去看看。 谢良辰道:“我答应虎子只要这边的事了了就回去看他们。”她一直很担心虎子他们,不知道大家到底怎么样了,现在肯定还是吃不上稻米饭,但粗粮应该可以吃饱。 之前去代州是因为战乱,这次再去希望能带去更多,真正地帮着大家渡过难关。 许汀真道:“柳二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八州之地也种满了农物,这不就快了,你去了纺车就有了,等开了榷场,换回了羊毛,就可以做线穗、毛织物和毛毡。” “一步步的来,用不了两年都会好起来。” 煎好了药茶,谢良辰和许汀真、陈老太太一起去屋子里,刚说了两句话,屋子里就响起了陈老太太的呼噜声。 谢良辰和许汀真相视一笑, 许汀真拿了毛毡给陈老太太盖上。谢良辰也拨旺了炭火,她许久没有听到外祖母这么大的呼噜声了。 这是因为到了家中,外祖母总算安下了心。 …… 宋家。 宋羡换了衣服就去了宋老太太屋里。 宋启正听说宋羡今日能到镇州,也早早下衙与宋老太太一起等着。 父子两个见面依旧冷淡,但好在没有了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宋启正问了问宋羡京中的事,听着儿子公事般的回应,便坐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衙门还有事,就离开了院子。 宋启正走了,宋羡的神情也温和下来。 “快来与我说说,”宋老太太笑着道,“谢大老爷如今对你如何?可答应了早些让良辰嫁过来?” 宋羡坐到宋老太太身边:“还没完全应承,但祖母若是去提,八九不离十。” 宋老太太满意地点头:“那便好了。” 宋羡为宋老太太添了热水,又将从京中带来的糕点拿过去:“祖母尝尝,不是很甜腻,应该对您的胃口。” 宋老太太看着孙儿的眉眼,只觉得孙儿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孙儿虽然也回来瞧她,却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哪里像现在坐得这般安稳。 “明日祖母就去陈家村,”宋老太太道,“早点将婚期给你定下来,你也好安心,若是不行我就在陈家村多住些日子。” 第四百零二章他的路 宋羡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与宋老太太说了一遍,还没有走的意思。 宋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还有什么想要祖母帮你去做的?” 宋羡望着老祖母,前世时祖母突然重病过世,应该与荣氏有关,可惜那会儿他没有留意家中,祖母被害还蒙在鼓里。 现在想想委实愧对祖母。 “祖母,”宋羡道,“这些年让人为孙儿操心了,孙儿做得不好,没少惹您生气。” 突然听到孙儿说这些,宋老太太不禁鼻子一酸,却露出慈祥的笑容:“胡说些什么,都是你父亲造的孽,是我没教好儿子,才让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旁人说不得已经走了歪路。” “从前祖母是觉得你性子太冷了些,不愿意回家,也不喜欢说话,但这不是埋怨你,而是……觉得心疼,眼看着你离这个家越来越远,当真是放心不下。” 宋老太太说到这里又是一笑:“还好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遇到良辰,其实祖母早就发现你有些变化,心中高兴,却也不敢问你,生怕一伸手反而弄巧成拙,后来发现你欢喜良辰,祖母就有数了,我孙儿往后应当没事了。” “人啊,只要有了欢喜的人,心气儿就会变得不一样。尤其良辰这个孩子,刚正又柔软,心胸开阔,人又仔细,还生了玲珑心肠,你欢喜她,一颗心也会追着她,决计差不了。” 宋羡听着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来。 宋老太太道:“就连我这个老太太去了陈家村,在良辰身边都会觉得舒坦,那孩子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哪哪儿都敞亮。” “后来知晓她是广阳王的后人,我就明白为何广阳王过世那么久,还时时有人念着他的好,可惜啊……人心叵测,有些人嫉贤妒能,不想着如何变好,只想着将人拖拽下来,你以后定要好好护着良辰。” “她好,你便也好了,祖母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安心。” 宋羡应声。 宋老太太看着宋羡:“不早了,你一路奔波,也该好好歇歇。” 宋羡道:“孙儿侍奉您梳洗。” 宋羡说着吩咐管事打热水来,管事哪里用得着宋羡插手,但宋羡在旁边端水送巾子已经让宋老太太说不出的高兴。 能让孙儿陪着这么久,她当真知足了。 “祖母。” 等到宋老太太躺下,宋羡坐在床边的锦杌上:“将来我们成亲之后,您搬去与我们住吧!” 宋老太太笑着颔首:“好,祖母定要常去你那里。” 宋羡起身离开之后,宋老太太没有半点睡意,将管事妈妈叫过来说话:“羡哥儿现在的愈发像他小时候了。” 管事妈妈道:“是啊,奴婢记得大爷幼时,人才不大一点,就非要亲手端水给您洗脚,在旁边陪着您说话,等您睡下了他才离开,刚刚大爷这般模样,奴婢一晃神就仿佛回到了从前。” 宋老太太道:“从前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了呢,我的羡哥儿终于回来了。” 宋羡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京城时他总赖在谢家宅子,回镇州的路上也是同宿一处客栈、驿馆,好久没有离良辰这么远了。 颇有些不习惯。 不知她在做些什么?有没有歇下? 宋羡起身站在窗前推开了窗户,在客栈时,他总会推开窗子看她的屋子里有没有灭了灯。 明知道现在他们不在一处,他却习惯性地向前眺望着。 不知站了多久,身上的衣衫上染了寒风,他这才将窗子合起来,脑海中却依旧是她的一颦一笑。 自幼丧母,父子离心,他曾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无论在宋家还是在哪里都是个多余之人。 可就在他面临生死的那一刻,遇见了她。 即便不小心错过了,老天又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来过。 那些他丢失的,一点一点全都还给了他。 他关切的人,他的家。 他恨不得筑起高墙,将他们护在其中,不让他们再经受任何的伤害。 虽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的高墙,但还有他自己。 这就是他的路。 宋羡吩咐常安:“去歇息吧,明日寅时末出府巡营。” …… 谢良辰将新纺车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准备吹灯去歇息。 就在低下头的瞬间,她转头看向窗子,赶路时,每当她要歇下,都会看一看宋羡的住处。 每次她将灯熄灭,对面的屋子很快也会陷入黑暗之中,虽然没有说话,却知晓他在关切着她。 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人莫名的心安。 吹灭了灯,谢良辰站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这才爬上了炕。 以为睡着之前会思量许多,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外面传来外祖母的声音:“快走,快走,不要再进我的灶房。” 谢良辰不去看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在京中的时候外祖母就说过,若是二婶回到村子还敢那般用油,就别想再踏入她的灶房。 高氏的声音果然响起:“大伯娘,您好歹是有诰命的人,不就多放了一点点的油,哪里用得着这样?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您这饭也做不了多久,辰丫头起来,您也一样要被撵出去。” 谢良辰起身穿好衣衫,梳洗干净之后走出了屋子,看着眼前熟悉的陈家村,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总觉得家中的气息都是香甜的。 今天早些吃了饭,她还要与二舅、四舅他们商议去八州的事。 宋羡回到代州之后,就会忙碌榷场之事,辽人的羊毛、皮子都会经榷场来到代州,在那之前纺车要准备好,还要教会民众如何做线穗和毛毡。 吃过了饭,众人聚在了熟药所旁的屋子里。 陈咏胜先道:“现在京中线穗、毛毡都卖的好,但往后这些东西要如何卖?我们都去八州帮忙,镇州还做不做这些了?” 陈咏义也跟着颔首:“我们去八州做纺车,我一个人是做不来,定要带不少人手……我们陈家村倒是好说,工钱要如何给其他人结也要有个主意。” 第四百零三章源头 陈老太太将目光落在屋子里的几只箱子上,箱子里都是他们从京中拿回的银钱,其中大部分都是卖粉蜡纸和毛毡的银子。 “不是要用银钱吗?”陈老太太道,“我们不是带了回来?” 高氏惊讶地看着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道:“看什么?我们陈家村的银钱可以先留一部分在村中,但是决不能欠外面的银钱,尤其是那些孩子还得跟着咏义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的,家中人难免担忧,再不给足了银钱,岂非成了欺压人家?” “咱们陈家村是最早卖药材的,还受了朝廷几次赏赐,无论怎么样也比外面的人日子好过些,”陈老太太道,“为了长久之计就只能先委屈大家了。” 这次进京皇上、皇后的赏赐不少,但这些东西大多只能供着不能变卖,换不出银钱,眼下肯定要动一些村中的银钱。 不过自从卖药开始就一直如此,有了银钱再发下去,从来没有亏过大家。 陈咏胜道:“我与良辰算了算,各家各户的银钱还是照给,动用的就是每次留在村中的那部分,虽说肯定不够用,但可以缓着来办。” 谢良辰点头:“如今宋羡戍守的是代州、岚州、忻州和隆州,代州、忻州有张老将军帮忙,这两州的村民我们也熟悉,就先从代州和忻州开始,不用做太多织机,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我们筹备的了。” 说完这些,谢良辰接着道:“做织机的时候也要说好,做织机也要算工钱,我们还要有人过去教做线穗,都是要算银钱的,但这银钱不是现在拿,而是等到赚了钱之后再给。” 谢良辰也是为长久打算,所有事都要说的清清楚楚,生意是生意,赈济是赈济不一样,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不至于将来出现分歧。 “往后都是如此,做织机给工钱,教做线穗、毛毡、粉蜡纸都一样要给工钱,因为不止要用到陈家村的人,镇州不少村子都有成手的先生,不给银钱如何请人家过去帮忙?” 陈咏胜道:“是这个道理,若是糊涂着,旁人也会以为我们会从别的地方取利。” 谢良辰道:“镇州是最早用大织机的,苗先生教会了不少女眷,往后只要改进织机就从镇州开始。做新的纺线也从镇州先试,还有花毡的样子等等,镇州做好了再教下去。” 郑氏管着织房,听到这里就明白了:“那现在我们卖的线穗我们不做了?以后就试新织机、纺车,做新样式的毛毡、花毡?” 谢良辰道:“是这个意思,至少要以做试新织机为主,等到八州需要人手的时候,村子里会用织机的人都要出去帮忙,还能做多少线穗?而且若是不试用新织机,做新样式,陈家村的货物很快就不是最好的了。” “我们用的大织机,也不是不能仿作,当年林二小姐的事大家还记得吧?我们若是没有线穗,这生意现在就是林二小姐的了,所以必须要设法做得更好,旁人能仿做我们的货物,做我们的大纺车,若是我们一直能改进纺车,推陈出新,就可以永远走在所有人前面。” 这次春毛线穗卖的不好,他们改做毛毡也是这个道理。 郑氏道:“怪不得良辰说做纺车要工钱,教做线穗什么的也要工钱,日后我们不做纺线,就要靠这个赚银钱,那我们不都成了苗先生了?” 谢良辰笑着道:“咱们做的早,自然都是先生,若不然怎么教下去?眼下人手多了就要各司其职,等去了八州,若是有悟性好的,擅长改进器具、用织机的人,我也会让他们来镇州。” 郑氏还有些不敢相信,她们从什么也不会,到自己试着做毛织物,然后请来苗先生帮忙……现在居然也成了先生?以后都要做先生了?旁人也会像对苗先生那样对她们? 这还真是从来没想过,她就是个农妇,能做这样的事? 郑氏心里虽然质疑着,但却万分雀跃,只觉得有用不完的力气,恨不得立即回去与苗先生一起试用纺车。 他们的大纺车适合将羊毛纺成线穗,但是用来纺缫丝却不太好用,要在赵州的蚕茧下来之前将纺车调好。 谢绍元点点头,良辰想的没错,镇州到底是他们最放心的地方,将这里作为源头再好不过,他也可以让刘济带些人来陈家村。 商量完这件事,陈咏义就要去村子里寻人手,先定下最先去八州的人,准备妥当之后他们就要动身了。 陈老太太则拿着她的账目与郑氏去核对,先将大家这段时间的工钱发下去。 谢良辰和谢绍元,陈咏胜等人继续商议其他事。 谢绍元道:“天暖和了,村子里可能要修葺一下,等到八州有人过来,村中就要住不下了。”这是为长远考虑。 陈咏胜道:“还得加固一下围墙,毕竟将来有不少东西都要放在村子里。” 谢良辰知晓村子里修建房屋,也是为了她嫁人做打算。 众人纷纷道:“眼下各家各户都有了银钱,都能好好修修房子,我们应该早些去买些青砖回来。” “对,还得将村口好好垫一垫,今年修的路已经不太平整了。” “这次好好修一修,等到良辰出嫁的时候,也得风风光光的。” 到底还是说到了她的婚事。 谢良辰本来有许多话说,现在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谢绍元笑道:“那就想想该怎么做,这次将村子再往大扩一扩。” “上次去邢州我们瞧见有的村子修了很高的围墙,咱们就照那种来做吧!” 众人纷纷说好,脸上都是欣喜的神情,要修葺自己的家,谁能不高兴? …… 陈老太太这边刚掏出账本,就听村中女眷来送信:“宋老太太来了。” 陈老太太忙去迎人。 两个老太太愈发熟络,分开许久没见到,不但没有生疏反而因为两家的亲事,愈发亲切起来。 两个人在屋子里坐下。 宋老太太径直道:“我也不瞒老姐姐,我这次来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婚期。” 大红帖子拿出来,上面列了三个日子。 陈老太太看着宋家选出的日子不禁一怔。 第四百零四章等不及 陈老太太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揉了揉眼睛,这三个日子最早的是二月二十六,最晚的日子是三月十九。 人家三个日子至少相隔半年,他们可好,来来回回就二十多天,这是一定要在春耕之前将良辰娶回去了。 陈老太太道:“您这是不是写错了?” 宋老太太凑过去看:“没有错,我对了好几遍,家中请了几个先生对着两个孩子的生辰帖子,这才挑出这几个最好的日子。” 陈老太太道:“当年我家女儿出嫁的时,第一个日子与第三个日子都不是同一年,您这是不是有些着急?” “着急,”宋老太太直言道,“不瞒老姐姐,若早知晓有这一日,我恨不得在羡哥儿四五岁的时候就将他送过来。” 四五岁?陈老太太这个童养媳也没有那么早就被爹娘卖出去。 陈老太太笑道:“您舍得?再说能放心?” “怎么舍不得?”宋老太太道,“早早晚晚都是你们家的人,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老太太说完拉住陈老太太的手:“说是三个日子,其实就一个日子最好,二月二十六,您看可不可行?” 宋老太太眼睛中前世恳切的神情:“老姐姐放心,我会将所有事都安排好,绝不会让良辰受委屈。” 宋家这样说,陈老太太也不好意思拒绝:“我还得送去给辰丫头父亲看看,只我一个人也作不了准。” 宋老太太颔首:“这是大事,你们慢慢商议。” 说着慢慢商议,宋老太太又让管事妈妈将绣品的花样拿过来:“两个孩子的喜服快要做好了,你看领抹选这个行不行?这套窄袖衣给良辰回门时穿,还有这交领的褙子,我知道良辰平素不喜欢,但那几日穿着喜庆些……” 陈老太太与宋老太太一起翻看了半晌,都是良辰的衣裙和他们房中用的被褥,宋羡统共就两身衣服。 陈老太太道:“我在京中也看了不少男子的衣袍样式。” 宋老太太忍不住一笑:“我孙儿的衣衫老姐姐不用担忧,只要两个样式就好了。” 陈老太太不明原因。 宋老太太道:“他屋子里的衣袍都是一个模样,您见他除了官袍之外,是不是都那一身?” 陈老太太回想了一下,还真的是。 宋老太太道:“这倒让良辰省了事,日后不用多在他身上费心,随随便便做几件更替也就是了,反正他看不出来。” 陈老太太还是于心不忍:“不管您那边做多少,我们都要给姑爷多备几身衣裳。”他们有织房,还有自己做出的线穗,辰丫头不喜欢做针线,但大家能帮衬着,想一想离成婚的日子还有不到两个月…… 陈老太太想到这里,忽然清醒了些,不知不觉中她好像就被宋老太太带着跑了。 …… 谢良辰从屋子里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陈咏义。 陈咏义道:“孙阿爷和孙家村、北山村、大柳村的几个里正来了,想要与你商量些事。” 谢良辰跟着陈咏义去见几个里正。 陈咏义道:“我去京城之前,跟几个村中的里正就说过要去八州做纺车,方才我刚要去村中找他们,他们就先寻了过来,我便将你说的那些知会了大家。” 谢良辰道:“大家怎么说?可还愿意跟着你前去八州?” 陈咏义点头:“而且这几个村子的里正说,他们不需要我们陈家村垫工钱,他们村中也留了银钱,可以先拿出来发给自家村中的村民。” 说话间,陈咏义和谢良辰走进屋子,见到了几个里正。 “郡主来了。”里正们纷纷道。 谢良辰还礼:“诸位里正都是我的长辈,还像从前一样唤我良辰。” 里正们见状只得应允。 谢良辰提及工钱的事:“理应我们来出。” “那不对,”孙阿爷先开口道,“陈家村带着我们一起做生意的时候,帮我们做纺车,也没有收我们银子,出去的时候,外面人不都说我们镇州的是一伙人?我们村中留银钱也是与陈家村学的,既然从前一样,现在怎么就不同了?” “眼下正好缺银子,都由陈家村拿,哪里够用,倒不如让我们分担一些,我们手里的银钱虽然不多,但付给本村人工钱那是绰绰有余,更何况将来赚了钱,这银钱还会还回来呢。” 几个里正都点头。 孙里正道:“孙阿爷说的对,要是细算,我们村中大多数女眷都学会了做线穗和花毡,都是陈家村的女眷教的,这要怎么结算银钱?” 范里正道:“我们村中的人从八州回来就说,八州的情形还不如镇州战乱的时候,饿死的、吃瓷土死的数不过来,一整个村子看过去,没有几间好屋子。所以这次过去必定不容易,遇到难事我们也想分担些。” 冯里正道:“就是范里正说的那样,我们也想帮忙。” 既然这样,谢良辰也就不拒绝:“那就多谢几位里正帮忙了,不过若是村中没有多余的银钱,定要告诉我,我来想法子。” 孙里正笑道:“花毡卖了不少银钱,这些日子又做出一些来,至少今年够用了。” 孙阿爷道:“这去八州做纺车,有什么特别要在意的?是不是还得嘱咐嘱咐大伙儿?” 谢良辰点头:“八州毕竟不如镇州这么安定,我们新纺车的图,需要大家记下来,到了八州,就准备新纺车需要的物件儿,但先不要将新纺车装好,纺车上用的重要物件儿也先收走,避免被人盗去。” 谢良辰接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家村的线穗、毛毡、花毡、粉蜡纸已经扬名,随之而来的还有旁人的惦记,所以必须有所防备。 …… 京中。 鲁王、祁王也准备离开京城回去属地。 来的是时候两个王爷分别带了长子和次子前来,走的时候两个长子都被留下,只有次子要与他们一同归家。 两个王府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喜的是自家的小主子可能成为储君,忧的是事情没落定之前,谁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鲁王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没有什么心机的酒鬼,每天都在与人说,他的长子如何聪颖,皇上、皇后如何夸赞他的儿子。 这样的鲁王虽然让人看着生气,却莫名地给了皇帝几分安心,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一眼就看透的人。 在书房里坐下之后,鲁王的醉态渐渐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睛中的一片清明。 鲁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不多一会儿,书房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等到门重新关好,鲁王看向那人:“这次货物卖的如何?”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度不凡,他躬身道:“商船的货物被一抢而空,尤其是那些粉蜡纸和毛毡,都是被人高价买走的。” ------题外话------ 大家元旦快乐! 今天是双倍月票,晚上8点众筹月票翻倍。 有喜欢教主的同学,将月票投给教主吧~谢谢大家 第四百零五章要挟 鲁王听到这话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李陶继续道:“海商都在问我,什么时候还能有这些货物。” 鲁王手指轻轻地在自己膝盖上敲了敲:“宋羡回到了北方,会立即忙碌榷场的事,就算榷场一时半刻不能做好,但会有一批货物从辽国那边过来。” “宋羡在京城时,皇上应允,会将辽国送来的羊毛留在八州,这些羊毛大部分会做成毛毡、花毡和线穗等物,到时候我会让人前去买来,你便能运去海上。” 李陶听得这话有些不解:“为何……为何……” “为何不自己做?”鲁王微微一笑,“一来陈家村用的纺车不同,他们从去年就开始做毛织物,笼络了不少人手为之所用,而且八州原来的百姓就会做毛毡,再加上西北本就产毛皮,加上这次与辽国榷场一开,能拿到价钱合适的皮毛,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再做,也不能做得比他好。” “再说,他们的做出的毛毡、花毡也不贵,陈家村一直都是以此取胜,既然我们做不出这样便宜的物件儿,不如先从他们手中买来,这样又快又省事。” 李陶明白过来。 鲁王道:“我也没那么多精神与他们做这样的周旋,只要能赚到银钱,从海上换来我需要的东西即可。” 而且他大动干戈会引来皇帝的猜忌,到时候皇帝查到他走海商,到时候即便他有货物也不能运出去,又有什么用处?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不过与陈家村争一点点小利,他岂会这样做? 李陶道:“我这就去安排,修葺好船只,等到货物备好了,立即就会出海。” 鲁王点点头。 李陶显然还有别的话要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王爷,我听说广阳王的郡主死在了海上?” 李陶说这话时明显有些紧张。 鲁王见状忽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及此事。” 李陶只觉得自己手心里开始出汗:“那年元平九年十月,是我帮萧兴宗在海上抓人,我……我瞧见了一个男子和妇人……” 李陶没敢继续说下去,当时萧兴宗和王爷有来往,王爷想要借萧兴宗的手打压宋家,萧兴宗人手不足时,李陶就会带人前往帮忙。 那一年十月……李陶记得清清楚楚,那些人与萧兴宗作对,他帮忙抓人…… 鲁王点点头:“就是那次,你让人杀了广阳王的郡主。” 猜测被证实,李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李陶怎么也没想到那妇人来头这么大,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所以你日后行事要小心,”鲁王淡淡地道,“莫要被宋羡和嘉安郡主的人抓到了。” 李陶应声:“我……还好那时候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没有瞧见我的模样。” 鲁王定定地看着李陶,李陶被看得心中发虚:“王……王爷知晓些什么?” 鲁王道:“那日除了那男子和妇人你可看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如今的嘉安郡主,你的模样没有被嘉安郡主瞧见吧?” 李陶根本没有瞧见嘉安郡主,现在被鲁王这样提醒,就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只要被看出破绽,他就会立即丢了性命。 李陶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 鲁王瞧见李陶这般模样,站起身走到李陶面前,伸手缓缓地拍了拍李陶的肩膀:“不要太紧张,那时候的嘉安郡主不过才七岁,她不一定能认出你,这件事你知我知,只要你好好为我办事,我定会护着你,宋羡虽然拿下了八州,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李陶忙躬身:“多谢王爷庇护。” 鲁王接着道:“我一直觉得,有你在将来高丽也会昌盛,高丽也永远都是你们李氏的。” 李陶不敢有别的心思,就像鲁王说的那样,宋羡和嘉安郡主知晓的当年的事,绝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只能一心一意追随鲁王。 他不敢有别的心思,否则鲁王将那桩事透露出去,宋羡没有能力立即除掉鲁王,却能对付他。 李陶觉得自己的性命已经完全被鲁王捏在了手心中。 “去吧,”鲁王吩咐李陶,“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拉上货物就离开,等有了消息我会让人知会你。” 李陶应道:“王爷放心。” “还有一事,”鲁王道,“我们的船还是太小了,走得不够远,拉得货物也不够多,你还要早些造出大船,还需要什么人手,我都会给你送去,但记住……不要让我等太久。” 李陶低头道:“我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 “去吧,”鲁王忽然爽朗一笑,“能在京中见到你,本王也很欢喜,你差事办得好,这次又为本王赚了不少银钱,本王练兵、养兵都要靠你。” 如此一番话,方才那让人慌张和恐惧的气氛仿佛一下子荡然无存似的。 李陶跟在鲁王身边许久了,可每次见到鲁王变脸如此之快,依旧觉得心惊。 躬身向鲁王行礼,李陶这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鲁王重新坐回椅子上,今晚他的目的达到了,借着当年的事让李氏不敢动别的心思,也将李氏攥得更牢了。 眼下他从八州买来货物卖出海的确是最方便最省事,不过他也不会放任宋羡这样获利,宋羡就像一只肥羊,等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下锅取肉。 李陶走回暂住的宅院,身边的亲信立即上前道:“二爷,怎么样?您与鲁王确定了吗?” 李陶点了点头:“是,当时我们杀的那人就是广阳王郡主。” 亲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个人久久没有再言语。 李陶舔了舔嘴唇:“能确定当时确实杀了广阳王郡主吧?” 亲信道:“那种时候应该是活不成的。” 李陶闭上眼睛,还好广阳王郡主就那么死了,思量片刻之后他拿定主意:“回去之后,将那次随我一起办事的人全都解决了,一个也不留,不能让这消息传出去。” 就让一切随着萧兴宗埋在地下,萧兴宗没有说,宋羡和嘉安郡主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得知。 李陶稳住情绪,吩咐亲信:“早些抓住那刘熙,好好拷问他,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带着船队在海上辨别方向,这么来去自如。” 从现在开始就算为了自己的平安,也得好好为鲁王办事,不能让鲁王有半点的不满。 …… 镇州陈家村。 谢良辰正在缝衣衫,一不小心针尖刺入了指腹中,谢良辰惊呼一声,将手塞入了嘴里。 高氏见状不禁心疼地道:“你看看你,这是扎了几次了?” 谢良辰请高氏坐下。 高氏笑道:“我从前面过来,听到你的婚期定下了。” 第四百零六章全都过去了 高氏说完就拉起谢良辰的手指看,辰丫头做什么都能耐得很,唯有这女红,也不是良辰做的不好,而是别人花三分力气,她要花六分,而且弄得满手都是伤。 谢良辰道:“定的哪个日子?” 高氏抬起头,难得看到辰丫头脸颊发红,眼睛中透出几分羞涩,她笑道:“还能是哪天?宋老太太都住下了,就是要磨着定最早的日子,二月二十六。” 无论是谁家女眷,遇到宋家这样真心实意的男方,都要给几分颜面,整个陈家村都能看出来,宋家是真的很想将良辰娶进门。 也难怪宋家这样,这么好的辰丫头谁不想要? 二月二十六,这眼见就要进二月了,谢良辰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筹备。 这就要出嫁了? 高氏看着谢良辰发怔的模样,轻声道:“你也别担心,宋家不是说了,将来你能带着姑爷回陈家村住,不像许多人家,女儿嫁出去了很少能归家,往后大家还在一处。” 高氏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姑爷敢对你不好,直管与我们说,我们都会护着你。” 谢良辰听到这话点点头:“二舅母,我知晓了。” 她怔愣不是因为害怕成亲,而是想起前世觉得恍惚,前世离开镇州时心如死灰,只觉得自己从小失去父母又被人伢拐走,虽然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最终还是落得如此的田地,被二叔“卖”给苏家之后,以后做事也都身不由己,前路一片黑暗,不知该何去何从。 现在却是不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明,她知道自己要嫁给喜欢的人,知晓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珍视彼此,也知晓就算前路再难也会携手走过。 虽然也有即将初为人妇的忐忑,但也有憧憬和欢喜。 高氏道:“东篱先生这长袍就要缝好了,后面还有什么针线我们帮你做。” 谢良辰应声,以她的女红,也只能给两位先生、外祖母和父亲做做衣衫,其余的都要村中的女眷帮她。 婚期这么近,她们要赶制不少活计出来。 谢良辰道:“宋老太太还在与祖母、父亲说话吗?” “是啊,”高氏笑道,“老太太还有许多事要问大伯母,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男方,什么都要问女方的意思。” 高氏说话的时候,陈玉儿走进屋中。 陈玉儿刚好听到,于是插嘴道:“是阿姐有福气。” “福气还不是自己挣来的,”高氏看着陈玉儿,“你也一样,别看你二伯答应了苗家,但也是有话在先,绝不能让你受委屈,你要好好与你阿姐学学,人前伏小并不能让人看得起,真正有本事才让人高看一眼,咱们陈家村不就是这样?” 陈玉儿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我跟阿姐好好学。” 谢良辰不禁失笑,本是她的事,现在反倒弄得玉儿这般紧张。 高氏接着道:“前面还说了些什么?” 陈玉儿压低声音:“宋老太太说,咱们要忙的事太多,许多女红用不着我们来做,宋家都筹备好了,若是我们实在觉得不好,她就让绣娘们过来帮忙,还说不用顾忌那些礼数,阿姐这段日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算离开镇州也使得,就是身边要多带一些人。” 高氏越听越觉得满意,难得的是宋家一心为良辰打算。 “我再去前面看看,”高氏嘱咐谢良辰,“你就在熟药所坐着,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高氏离开之后,陈玉儿上前几步:“若姐夫知晓定下了婚期,定然要欢喜。” 宋羡前日就带着人去了八州,一起同行的还有陈咏义等人,他们会先去忻州,然后前往代州,算一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快到王家村了。 …… 宋羡到了忻州,先见了张老将军等人,又去衙署处置公务,这些日子吏部派来的官员陆续到了。 州、县官员上任之后,眼下略微有些混乱的局面就会有所改善。 张渭河以为宋羡至少要在镇州耽搁些日子,没想到宋羡来得这么快,到了忻州之后,便大刀阔斧,让人传令前来赴任的官员,要在七日之内前往衙署各司其职。 伪王留下的官员也要一一甄别,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者一律入狱,也有一心一意做事的官吏,查实之后可以留用。 这几日积存下来的公务,宋羡用一晚上时间处理了最要紧的几桩,第二天就带着人前往代州。 与忻州相比,代州多年几经战事,情形更加不好。 听说节度使来了,代州百姓沿路相迎,更有不少溢美之言。 “十九年……朝廷总算收回八州……” “我等感激朝廷赈济。” 宋羡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拨开人群找到了一个老翁。 那老翁瘦得皮包骨头,面色发黑,穿着粗布衣裳,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随着众人的声音一起呼喊。 “感激大齐朝廷……” 老翁感觉到周围一阵喧闹,这才抬起头,发现那本来应该在高头大马上的宋节度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在了他面前。 老翁腿一弯就要跪下行礼,然而手臂却被宋羡牢牢地托住。 宋羡道:“老人家不必如此。” “宋节度使。”老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感谢。 宋羡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这……”老翁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的衙差。 那些衙差是前朝留下的人手,伪王被抓之后,他们就战战兢兢,生怕宋羡与他们算账,听说宋羡前来了,为了讨好宋羡,就让所有百姓都出来迎节度使。 宋羡顺着老翁的视线看了一眼,那几个衙差差点就此跪在地上。 宋羡收回目光,继续询问老翁:“朝廷的赈济粮可能吃饱?” “吃饱了,”老翁道,“赈济粮够用,再也不用饿肚子……” 老翁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干瘪的肚子被人碰了碰,他昨天就吃了些粗粮和糠皮,如今腹中空空如也。 宋羡道:“这是吃饱了?” 老翁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今是福是祸,不由地腿脚有些发软,还好宋节度使目光柔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否则他真要吓得晕厥过去。 “我知道赈济粮不够,”宋羡道,“但我会想方设法让大家吃饱,从前大家受了不少的委屈,吃了不少苦,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从前那些不敢说的实话,往后尽可以直言,会有人为你们做主,衙署……是大家的,里面的官员也是大家的父母官。” 全都过去了。 “日后只要是我宋羡戍守之地,若还有欺压百姓、逼迫百姓的官吏,一律下狱。” 第四百零七章不同 宋羡这样一开口,整个气氛都不同了,不少百姓开始抹眼泪,甚至有人低声交谈。 “是不是朝廷又有赈灾粮了?” “嘘,别乱说话。” 宋羡道:“朝廷没有赈灾粮了。” 随着宋羡开口,周围登时安静下来。没有粮食他们如何能吃饱? 宋羡接着道:“大齐那么多州、县,朝廷每年收的税银有限,不可能一直给八州赈济,而且我们八州也不能等着别人来赈济。” “但衙署准备了粮种、耕牛、犁地的物什,还有药材种子,等天暖和了,就将地里都种上农物,八州土地肥沃,能养活这里的人。” “不过在春耕之前,我们还要再做些别的营生,赚了银钱用来买米买衣衫。” 宋羡话只说到这里,没有说到底要做什么营生,但代州的百姓们脸上却重新露出了期盼的神情。 虽然从前伪王的官员也曾与他们说过类似的话,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们也早就听得木然了,但这次经由宋节度使说出来,他们胸口却有情绪在翻涌。 这是守住代州的宋羡,擒拿了辽人皇子的宋羡。镇州百姓愿意拿出自己的粮食送来八州为宋羡做军粮,这样的宋羡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必然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好官说的话,自然可信。 宋羡看向身边的曲承美:“在代州知州没来上任之前,由曲知州在衙署主事,但凡有什么难事,都可去衙署诉说。” 宋羡话音刚落,曲承美就感觉到百姓们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身上,那一双双渴盼的眼睛,是对宋节度使和他的信任。 曲承美深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百姓们躬身:“本官必定极尽所能。”宋节度使让他暂代知州之职,只等到几个知州上任,他身上扛着重责,绝不能让百姓失望,给宋节度使丢脸,他得让百姓看看,宋节度使治下是个什么模样。 宋羡转身上马继续前行,百姓们将曲承美围了起来。 “大人,朝廷会有什么营生给我们?” “大人……” 曲承美感觉到一双枯瘦的手拉住了他的官袍,许多人说不出话,只是固执地拦着他不想让他离开,好像他走了,这期望就会落空。 曲承美仿佛能感觉到八州百姓都经历了什么,忍不住鼻子一酸,差点潸然落泪。 曲承美道:“一会儿各村里正都会前来衙署与我商议后面事宜,等里正回村之后,大家就什么都知晓了,现在只要回去耐心等待。” 宋羡骑马到了衙署。 这次没了那些故意奉承的声音,宋节度使的脸色反而好多了。 踏入衙署大门,宋羡就看到了站在旁边请罪的衙差。 宋羡没有理睬,只是从他们身前走过,衙差就腿一软纷纷跪在地上,他们想要求宋节度使饶命,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等到宋羡的脚步声远去,几个衙差才战战兢兢抬起头,向衙署里面看去,明明衙署还是那个衙署,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可宋羡走进去之后,他们却感觉到一切都不同了,那般的肃穆、威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个衙差问道。 另一个回道:“自己去大牢里认罪。”如果不主动前去,只怕要罪加一等,若是敢脱逃,被抓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宋羡与曲承美在衙署看了文书,曲承美留下安排后续的事,宋羡则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关卡和军中查看情形。 榷场要开了,边疆戍守更不能出半点差池。 曲承美将宋羡送走之后,就吩咐身边人:“让里正们都来吧,我们一起去二堂说话。” 代州村子的里正纷纷在二堂坐下,自从他们做里正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请到衙署议事。 别说知州大人,就算从前的县尉也没有时间见他们。 众人做好之后,就看到曲知州带着人走过来。 里正们纷纷向曲知州行礼。 曲承美道:“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商量,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就不要再有这样的虚礼。” 里正们应声。 曲承美道:“还有一点,只许说实话,眼下有什么要求和困难,你们只管说出来,衙署会设法去解决,任何人不会怪罪你们。若明明有困难,你们却藏着,等到将来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 里正们纷纷点头。 曲承美看了一眼衙差,衙差打开门。 里正们只见几个汉子走进来,其中几个王家村的里正认识,正是镇州陈家村的人。 看到陈家村的陈咏义,王里正松了口气,不管是宋节度使还是谢大小姐,答应他们的事,全都做到了。 王里正那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走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还将货物摆在了衙署的桌案上。 那些货物是线穗、毛毡、花毡…… 曲承美让里正们上前来看。 “从前我们也做过毛毡。” “只不过没做的这样紧实。” “前些日子说王家村的几个人去做花毡,难不成做的就是这个?” 众人看王里正,王里正点头:“是。”镇州来的女眷帮衬着一起做的。 曲承美道:“这毛毡和花毡在京中卖的极好。” “那以后,我们要做这个?” 难不成这就是宋将军说的为他们寻的营生? 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做了,而是正大光明地做出来,再卖出去,得到银钱可以养活家里人。 王里正一些人知晓些内情,但真的盼到了这一天,还是心中激荡。 曲承美道:“大家从镇州来,会帮衬着村子做出纺车,教大家如何做这种线穗、毛毡等物。” “这几天大家都要前来商议此事。” 每个村中能有多少人会做毛毡、花毡,多少人能学用纺车,纺车放在哪个村子最为方便。 那都是里正要商量的事。 陈咏义等人已经准备好要开工做纺车了。 曲承美将衙署旁的一处院子收拾好,让陈咏义几个住进去,陈咏义带着镇州来的人,这些日子就在院子里做纺车。 众人商议到天黑,第二天一大早就来衙署碰面。 说话的间歇,乔家村的里正想起一桩事,问向陈咏义:“之前在代州关卡上遇到的那位……谢大小姐还来不来?” 他们怎么听说那位谢大小姐好像是广阳王的外孙女,被朝廷封为郡主了,但这消息他们拿不了准。 “来,”陈咏义道,“晚些会前来。” 乔里正知晓那位大小姐很厉害,医术好,镇州的人都听她的。 乔里正道:“真的?”谢大小姐给他们村中不少人治过病,村子里的人都想要当面感谢谢大小姐。 陈咏义刚要说话,却看到巡营回来的宋羡走了过来。 乔里正只听身后传来宋节度使的声音:“真的,因为二月二十六日,郡主便会嫁与我为妻,日后我们夫妇一体,自然会在一处。” 第四百零八章一样 宋节度使这话一说,这些日子的一些传言就得到了证实。 宋节度使口中的郡主就是那位谢大小姐,而且谢大小姐即将成为节度使夫人。 里正们互相看看,这对他们来说又是一个好消息。 广阳王还有后辈在,虽然是个女眷,但在代州战事的时候,谢大小姐带着人诊治伤兵,直到宋节度使打赢了这一仗。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谢大小姐的为人,与老辈人口中的广阳王十分相似,不愧是同一血脉。 现在他们八州有了宋节度使,广阳王的后辈又回来了,还怕将来日子不好过?他们现在只要跟着节度使和郡主往前走。 几个里正不再耽搁,忙将手里的名录交给曲承美,那些都是他们村中能用的人手。 曲承美仔细看去,代州会做花毡的人聚在一起,也有不少,女眷们也都能学用织机,织机做好之后,就能教下去,等到榷场开的时候,这边也就准备好了。 乔里正道:“织机做出来之后,谁来教村中女眷做线穗啊?” 柳二娘从角落里走出来:“开始时我来教,等到织机做出来,郡主也会带着人到代州。” 代州的人自然相信柳二娘,她本就是代州走出去的。 有人给做织机,有人教村民怎么做,所有事都替他们想到了。 里正们想起来向宋羡行礼,郡主没在,他们就感谢宋节度使,可是转头这么一找,不知道宋节度使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这……宋节度使走了吗?” 几个里正面面相觑。 曲承美道:“有了纺车,有人教大家做线穗,还要有羊毛才行,节度使上表朝廷准备在灵丘开榷场,到时候辽国的毛皮就会通过榷场运进来。” 王里正道:“二月二十六节度使就要成亲了。” 剩下几个里正才回过神,节度使和郡主要成亲了,却还前后来代州忙碌。 曲承美笑着道:“镇州都准备差不多了,忻州那边也在收拾宅子,宅子里的几间屋子都弄好了,如今正在修葺院墙。” 王里正看向曲承美,有些话想要说,不过却没有说出口。 曲承美道:“里正想问我为何知晓的这么清楚吧?” 王里正回道:“不敢。” 曲承美在节度使和郡主口中都听说过王里正,知晓王家村在战事时帮了大忙,便觉得王里正比旁人更亲近些,于是笑着道:“你若是天天跟在节度使身边,自然也就知道的清清楚楚。” 每日都要听着宋节度使问几次,有时候还要问他,虽然“问”是假,“炫耀”是真,他也得老老实实地听着不是? 衙署旁的宅子里。 陈咏义正带着人做纺车,别看陈咏义手有残疾,但做起事来十分麻利,更何况身边还有陈仲冬几个帮忙。 到了饭点村民就会将饭菜送过来。 除了吃饭、睡觉,他们所有时间都在忙着做工,天黑下来的时候,屋子里还点着灯忙乎。 “四伯,”陈仲冬道,“明日我们就能将第一架纺车做好了吧?” 陈咏义道:“先不装起来,我们继续做,多做几架,等到榷场那边有了消息,咱们村子的女眷过来之后,再一起将纺车装好。” 这是良辰嘱咐他的,八州这边必定不熟,说不得有眼线盯着,晚些弄出来也免得被人学了去。 陈仲冬将这话脑子里转了几圈,也大约明白了四伯的意思。 “明天都打水洗一洗,”陈咏义吩咐道,“连着干了几天活儿,身上都臭了。” 虽说天还很冷,但架不住每天干活太卖力,谁也没少出汗,十几个老爷们儿住在一起,屋子里真不是个味儿。等村中的女眷过来……只怕话还没说,先要被熏个跟头。 “知晓了。”陈仲冬几个纷纷道。 不过这话刚说完片刻,屋子里就响起了鼾声。 真是累,但累得值,只要每天想到那些眼巴巴看着的村民,陈咏义就一点不觉得辛苦了。 算了,管他们洗不洗,先把活儿干完最要紧,不能误了手中的活,也不能误了良辰的婚期,第二天醒过来,陈咏义带着大家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将其余的都抛在了脑后。 等到陈咏义媳妇、郑氏和十几个女眷来到代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胡子拉碴的男人们,正在木料里穿梭,头上、身上都是木碎,远远看去还当是他们做了苦役。 陈咏义媳妇不禁埋怨陈咏义:“瞧瞧你,你将人带出来,就弄成这般模样?” 陈咏义呵呵笑着:“这有什么,我们没耽误功夫,多做出了好几架纺车。” 陈咏义媳妇道:“你们做的东西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良辰将这事交给了你来做,做不好了,岂非要丢了良辰的脸?” “知道了,”陈咏义道,“你安心就是了。”以后这些东西都要他们来做,他们来修,他当然不能大意。 陈咏义刚要问良辰有没有跟着一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谢良辰被虎子几个人拥着走进了院子。 看到陈永义和众人这副模样,谢良辰走上前道:“这些日子四舅和大家都辛苦了。” 为了出来行走方便,谢良辰脸上依旧做了些遮掩,看到良辰这个模样,陈咏义也算放心些。 “四舅,”谢良辰道,“辽国那边有消息了,很快毛皮就会送过来一些,我们的纺车可以装起来了。” 榷场虽然还没建好,但当时与辽国商议,送还三皇子之后,就要运一批毛皮前来。 陈咏义点点头,转身吩咐陈仲冬:“知会大家,装纺车。” 很快在众人的忙碌之下,一架纺车摆在了屋子中。 “这么大的纺车。” 几个里正带着人站在旁边看着。 柳二娘将事先准备好的羊毛放在纺车上,陈咏义握住把手缓缓摇动,纺车在众人眼前动起来。 “有了,有了。” 随着纺车转动的声音,众人盯着那捻子缠在锭子上,线穗越绕越多,越绕越大。 陈咏义本来以为能听到欢腾之声,谁知道屋子里会如此的安静,他转头看过去,刚好瞧见一个女眷用袖子蹭了蹭眼角。 陈咏义想到了陈家村第一次赚银钱的情形,许多人也是欢喜着就眼睛发红。 穷苦都是一样的,希望也都是一样的。 静谧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急切地问:“这纺车我们村里也有吗?” 第四百零九章顺利 灵丘对面的辽人,一直盯着宋羡骑马入城,所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宋羡回代州关卡了。” 三皇子葛坤阴沉着脸道:“回去复命吧!”被宋羡掳走之后,好不容易才回到辽国,经过这次他可谓是颜面尽失。 本想要一直将自己关在家中,没想到太后娘娘和父皇派了这趟差事给他,让他再次直面宋羡。 再见到宋羡的时候,葛坤脑海中浮现的还是被宋羡擒住时的情形,他知晓太后和父皇的苦心,想要让他从这阴霾中挣脱出来,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提起勇气带兵与宋羡对阵。 太后这是在提醒他,既然没有把握带兵与齐人征战,眼下暂时不要动别的心思,先将榷场做好。 …… 宋羡回到城中,常安就来禀告:“郡主到代州了,如今就在王家村教大家用纺车。” 刚刚好。他取回了毛皮,纺车也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就可以开始清洗羊毛、纺线穗。 常安道:“葛坤也带着人回去了,这里有几个副将盯着,这里离王家村不远,若是有事他们会来村子禀告。” 也就是说,大爷可以去见郡主了。 宋羡自然想立即见到良辰,不过辽人的兵马还没有走远,他依旧有些不放心。 宋羡道:“再等一等,趁着这机会,操练一下兵马。”这里的事了了之后,他就要回到镇州成亲,在他离开的时候,关卡不能出任何差错。 常安应声:“我立即让副将前来中军大帐。” 用了整整一日的功夫,大纺车送入了代州三个村子。 柳二娘、郑氏带着女眷开始教大家如何用纺车。 女眷们在屋子里用纺车,村中虎子这样的孩子守在院子外。 见到谢良辰从走出来,虎子立即围上前:“辰阿姐,你累不累?” 谢良辰刚要摇头,发现虎子打开怀中的竹篓,里面放着一只茶吊。 “阿姐,”虎子道,“这水还是热的,你喝一些再去乔家村。” 谢良辰心里一软,从虎子手里接过竹篓:“你刚刚一直捧着这个?不重吗?” “不重,”虎子声音干脆,“阿姐快喝,一会儿就要凉了。” 谢良辰倒了一碗水喝下去,温热的水十分甘甜,她看向虎子,虎子的笑容更深了些。 虎子道:“阿姐你去乔家村,我带路。” 好像又回到了代州战事的时候,那些日子也是虎子带着她去周围的村子中。 一路上,虎子一直在说这些日子的事:“他们还说阿姐不会来了,我就说阿姐答应好的,一定会回来。” 虎子越说越开心:“晚上阿姐就住我家,村中的大伯帮忙新盘的炕,我早就想好了,等阿姐再来,让阿姐住过去,我去跟大伯家的哥哥挤一挤。” 谢良辰能想到,在那样的冬日里,虎子一直在为她做打算,心心念念地念着她早些来代州。 虎子带着几个小娃子们,在谢良辰身边走着,大家都听着虎子说话,不时地发出笑声,谢良辰看着这些孩子,心中多了几分亲近感,就好像回到了镇州,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黑蛋几个去山中采药,黑蛋几个边走边背药材。 “前面就是乔家村了,阿姐,”虎子道,“你还记得吗?代州有战事的时候,你就来过……” 虎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抓住他。” “就是他,不知道怎么混进村的。” 乔家村的村民将一个男子围住。 “这两日村中常有人来,他就混在人群中,我瞧着不对,”一个妇人大声道,“我就跟着他,果然看到他奔着放纺车的院子去了。” “你去做什么?是想要偷看纺车,还是想要弄坏我们的纺车?” 妇人声音很大,加上村民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一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让那男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 “我没有,”男子结结巴巴地道,“我就是听说你们村子有了大纺车,觉得好奇,于是……” “莫要骗人,”妇人道,“曲知县说了,想要大纺车的村子都可以去衙署,就算你不去衙署,也可以向里正说清楚来意,这样偷偷摸摸就是不准备做什么好事。” “对,二嫂说的没错,”村民道,“里正不在,我们先将他绑了,等里正回来再将他送去衙署。” 大家拿定主意,立即上前用草绳将那男子捆了个结实。 那声音极大的妇人道:“咱们纺车还没用起来,就有这样的人上前,日后还得了?还是多找几个人巡村。” 眼见事情处置好了,虎子几个人才上前,村民们也瞧见了谢良辰。 谢良辰走上前,大家又要见礼,谢良辰忙道:“我是来看纺车的,大家莫要再如此客气。” 刚刚还一脸怒气的妇人,见到谢良辰声音便柔和起来:“郡主不知晓,那人就藏在院子里,想要等我们走了之后,进放纺车的屋子中,我哪里能让他得手?我喊了一声,他一看被发现了,转身就要逃走,幸好我们早有准备。” 这妇人是乔里正家的,平日里大家叫她李二嫂,是个爽利的人。 李二嫂道:“这纺车比我们性命还要紧,岂能让纺车出什么差错。”她可是亲眼看着镇州的人不眠不休地赶工做出来的。 做出的三架纺车,其中一架放在他们村子里,那是对他们的信任,她恨不得日夜亲眼盯着才能放心。 李二嫂接着道:“这往后,这样的人连村子都不能进。” 见到村民们这样的谨慎,谢良辰也能放心了。 纺车现在代州用起来,等她成亲之后,其余几个州也都能准备妥当。 几个人正要往村子里走,就听到马蹄声响,是宋家家将前来报信。 常悦听了消息,上前向谢良辰道:“大爷让人将羊毛送去衙署,等做好了文书,就让里正取来。” 谢良辰道:“宋羡人呢?还在关卡吗?” 常悦点头:“大爷说,让您放心,他那边一切顺利,留下也是为了练兵,明日一早就会回代州。” 谢良辰道:“我知晓了。” 常悦抿了抿嘴唇:“大爷还问……您这边准备好了吗?等他回来,就要带您回镇州……”成亲。 他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这样的话,大爷也好意思让他来传。 第四百一十章忙碌 谢良辰听到常悦说的话,立即看向那打马离开的家将,她都不知晓要如何说宋羡了。 之前她就惊讶,不知宋家的帖子怎么送的那么快,婚期定下来的第二日,镇州衙署的官员就都知晓了。 现在她好像有些眉目了,这大约都是宋羡“无意识”地透露出去的。 再在这里住几天,应该也就人尽皆知了吧? 谢良辰看着常悦:“你觉得宋羡来这里之后,有没有将这些说给别人听?” 常悦当然知道郡主指的是什么:“大爷来了之后就去衙署处理公务,然后又去巡营,接着就去了关卡筹备榷场……应该……没有腾出功夫。” 常悦尽职尽责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他说的是“没有腾出功夫”,如果换了常安,常安肯定会替宋羡遮掩,想到这里谢良辰不禁一笑:“我也觉得他还没功夫说出去。” 谢良辰与常悦说话时,乔家村的人都到旁边等着,看着谢良辰向前面走来,李二嫂才又上前。 “郡主定然还有许多事要忙,”李二嫂道,“这边忙完了,还得回去镇州成亲,离二月二十六也没多少天了。” 谢良辰惊讶,他们也知晓二月二十六……看来她还是小看了宋羡,宋羡再忙也有时间将这些透露出去。 这时候的宋节度使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你们真信宋羡?” “不过就是利用你们罢了。” “说什么大齐,说什么广阳王,别说八州之地,就连齐人占的地方,本都应该是高家的。” “他们拿来纺车就是要你们为他们效命,等到纺出线穗,卖了银钱,都是宋羡和镇州的,怎么可能给你们?” 说话的是哪个潜入村中被抓的男子。 最近八州抓了不少这样的人,大牢里关押了不少,有些官员罪责难逃,但一些被伪王蒙蔽的百姓,并没有犯什么大错,朝廷也不会动用重刑。 李二嫂道:“你看,我就说这人定然有问题。伪王这些年,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居然还有人一心一意念着伪王。” 李二嫂向来直言直语,她这么一说,乔家村的人也纷纷道:“伪王再留八州几年,恐怕代州都要没人了。” “代州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每年赋税仍旧不减,遇到天灾,好不容易等到了朝廷赈济,也不过就是掺了沙子,发了霉的陈粮。” “再说了,赚了银钱怎么就是朝廷和镇州的?朝廷和里正说得清清楚楚,我们知晓自己该赚多少。” “将他送去衙署。” “对,现在就送去衙署。” 乔家村的人押着男子奔衙署而去。 谢良辰看着那男子,刚好那男子也向她看来,兴许是心里有鬼,男子看到她之后立即就低下了头。 等到押送男子的一行人走远,谢良辰看向常悦:“让人去衙署盯着点。” 那男子一开始推脱说,不过是好奇织机,怎么突然提及伪王?真的拥护伪王也就罢了,现在八州多的是因为伪王入狱的人,不过也要小心,免得有人浑水摸鱼,明明是为别人办事,却装作如此。 这样做一来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二来就算维护伪王,没有犯下大错,也顶多领些板子就会被押回户籍看管,不会被重责。 在这样的时候,必须要小心。 将这桩事安排好,刚好乔里正也赶了过来。 谢良辰道:“从辽国来的皮毛货物已经运去了衙署,很快就能去领羊毛了。” 眼下村子里都拿不出银钱买羊毛,要等到变成线穗卖了银钱,再将这些银钱给衙署,等于是先从衙署赊羊毛来用。 从前只有衙门向他们借粮食的份儿,没想到还有衙门借他们东西的时候。 乔里正道:“让人将清洗羊毛的物什准备好。” 乔家村也像王家村那般热闹起来,乔里正则带着人衙署,等到衙门入了文书,他们就能将羊毛领回村子。 羊毛洗好还要晾干,越早动手自然越好,村子里的人都在等着羊毛进村,不愿意耽搁任何时间。 “来了,里正将羊毛领回来了。” “快,知会女眷们,先将羊毛分好,然后开始清洗。” 这些年村民们苦不堪言,如今劳累一些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一会儿功夫村子里就是一片热火朝天。 谢良辰先去看众人分毛、净毛,不一会儿功夫郑氏也带着人来帮忙。 村民们虽然手法还不娴熟,却做得十分仔细。 一直忙到天黑,大家才不得不停手。 李二嫂道:“明日天一亮就接着做,只要这两日不下雪,很快就能将羊毛晾干。” 李二嫂一边说一边叹气:“还是慢,如果是夏天就好了。” 已经不慢了,这么多人动手,院子里都是晾晒着的羊毛,大家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上面,下午的时候谁也没张罗着吃饭,晚上吃糠皮兑粗粮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郑氏和谢良辰回到了王家村,住在虎子家的屋子里。 郑氏拉起谢良辰的手:“过两日你就回镇州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 谢良辰点头,看到代州的情形,她也就放心了。 忙碌一整日,几个人梳洗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谢良辰醒来穿戴好,就听到院子外一阵嘈杂声响,谢良辰梳洗干净走出去,就看到站在院外的宋羡。 王家村的村民对宋节度使还心有畏惧,不敢走到前面来说话。 郑氏将宋羡请进门。 趁着旁人离开的时候,宋羡走到谢良辰身边:“今日还有什么要忙的?” 谢良辰道:“还要去几个村子看看。” “好,”宋羡道,“我让人准备了快马,最晚明日我们就要走。” 谢良辰点点头。 “不能再迟了,”宋羡声音又低了些,“一辈子就这一次,阿姐也疼疼我。” 谢良辰的脸颊顿时一热,恐怕宋羡再说出什么话,忙着道:“我知道了,明日就走。” 宋羡眼睛中满是笑意:“那我回去等着了,明日辰时,我牵着马来接你。” 第四百一十一章暂离 谢良辰不过才来到代州几日,就成了代州几个村子村民的主心骨。 天刚刚亮,村子里的人见面都要问一句。 “郡主来了吗?” 一开始大家还称呼谢良辰“郡主”,谢良辰让大家改回“阿姐”,不过八州的百姓却很固执,外面的人他们不管,但八州地界儿必须叫“郡主”,只因为八州不同,避开镇州来的人,私底下悄悄说,这里才是郡主的家,他们称呼“郡主”最名正言顺。 就算是日后郡主嫁给了节度使,他们依旧这样叫。 谢良辰走在村子里,纺车装好了,羊毛带回来之后,村中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从前大家都缩在屋中尽量不走动。 如今有了活计,大早晨也有人在灶房中生火造饭,郡主说粮食不是省出来的,再这样下去等到春耕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力气去地里忙活,到时误了春耕,到了秋天打不出粮食,还是要挨饿。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吃饱,别想着被粮食留到后面,先顾好眼前。 如果没有纺车,做不出线穗,就算郡主来劝,恐怕也没几个人敢这样做,现在不同了村中现在有活计,大家每日做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等商贾拉走了货物,就会照这个下发银钱,有了银钱什么不能买? 孰重孰轻,摆出来之后,就全都明白了,更何况这条路镇州的陈家村本就走过,虽说现在代州远远不如当时的镇州,但当时镇州没有人帮衬,现在他们直接将镇州走通的路拿过来走。 村中的大人忙,虎子这样的孩子也在村中帮忙传递消息、拿物什,跑得脸颊通红。 “郡主,”虎子也跟着村中人改了称呼,“就连三阿婆都去织房了,在这之前大家还觉得三阿婆熬不过这个月了,没想到跟着吃了些饭食,又用了郡主给的药,人就好起来了。” 谢良辰用帕子擦了擦虎子头上的汗:“三阿婆的病还要养一阵子,这些日子你要盯着她吃药,不要让她太劳累,知道吗?” 虎子颔首:“知晓,我想让三阿婆好起来。”他饿得不行的时候,还是三阿婆往他嘴里塞吃食,这些他都记得,他最不喜欢听三阿婆嘱咐村中人的那些话,什么直接用草席给她送去后山,家中没有旁人了,就得劳累大家了。 现在三阿婆不用死了,也不用劳累别人。 “郡主明日就要回镇州了吗?”虎子道。 谢良辰道:“明天就走,不过这里有人帮忙照应着,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的线穗应该都已经卖去南方了。” 虎子虽然舍不得谢良辰,但知晓谢良辰是回镇州成亲,满心为谢良辰欢喜。 “郡主,”虎子低声道,“村中人都说宋节度使好。” 谢良辰点点头。 虎子接着道:“就是看着有些吓人,宋节度使带着的人也是那般模样,立在那里好似都不会笑。” 谢良辰脑海中浮现出常安、常悦兄弟两个,又想到陈子庚被宋羡背着去更衣时的模样。 虎子到底是个孩子,不懂得遮掩自己担忧的情绪:“节度使会好好待郡主吧?” 谢良辰摸了摸虎子的头:“会,往后你就知晓宋羡的为人。”他是一个心很软的人。 心很软的宋羡正站在城墙上,他回到代州见了良辰一面之后,就回到了代州关卡。 三皇子葛坤听到消息说宋羡一直在练兵,生怕出什么差错,几乎一夜没有睡,这次再出什么差错,他就没脸回去见太后和父皇了。 本想着运了货物之后,两国关卡上都能恢复从前的安静,谁知道宋羡那边偏偏动静不断。 若是换了旁人,葛坤不会担忧,但宋羡诡计多端不能不防,于是一晚上下来,葛坤就将眼窝熬得发青。 “他怎么还不走?”葛坤道,“不是要成亲了吗?也该回镇州了吧?” 身边亲信道:“说不准会在哪里成亲,听说忻州也盖了院子,也有可能是镇州的人过来办喜事。” “那边的消息虚虚实实,我们探的也不一定准。” 就算消息打探准了,也难保这不是宋羡故意放出来给他们听的。 “不能轻举妄动。”最终葛坤得到这样的结论,他觉得自己从此之后要将至少一半的精神都放在宋家军身上。 弄不清楚宋羡和宋家军之前,他其余的事都不必去做。 宋羡在关卡又守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带着常安一起去了王家村。 辰时初,王家村的人将谢良辰送出村子,眼下代州太穷,但村民们还是亲手做了针线做贺礼。 谢良辰翻身上马,与宋羡四目相对,然后催马前行,一路向镇州而去。 村民们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几个身影彻底看不到了。 虎子蹲在路边:“郡主成了亲就会回来吗?二月二十七就能回来吗?” 村民们笑虎子到底是个孩子,虽然不知节度使和郡主会是什么时候回八州,不过必然是春耕之前。 谢良辰和宋羡马不停蹄地一路进了镇州,远远就看到了陈老太太和宋老太太带着人站在村口等他们。 瞧见了宋羡和谢良辰,陈老太太这才松口气:“回来就好,这十几天哪儿也不能去,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都要放下,先忙婚事。” 宋羡和谢良辰应声。 宋老太太望着孙儿道:“好好用心,哪里做的不好,定饶不了你。” 说完这话,宋老太太笑着看谢良辰:“良辰不用做别的,这些日子太累,好好歇着就是。” 谢良辰上前挽住陈老太太和宋老太太,一起向村子里走去。 宋羡吩咐常安:“程二回来了,衙门里有事务就去寻他。”从现在开始,他要回宅院布置一切。 …… 李陶从船上跳下来,这处小岛远离大齐,岛上都是鲁王积攒下来的家业,他帮鲁王在海上行走,找到不少人手安置在这岛上,有流民,有买来的奴仆,还有原本就住在这岛上的人,如今全都在为鲁王做事。 心腹管事低声向李陶禀告:“代州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过来,也没能拿到镇州新纺车的图样。” “不管是镇州还是代州那边,都看得紧,八州的眼线许久没送消息传来了。” 李陶皱眉,还真像鲁王说的那样,宋羡和谢良辰不好对付,否则找到纺车做出来,再将羊毛运到这里,让岛上的人做那些线穗和毛毡,岂非更加方便? 看来不能急,只能慢慢来。 李陶道:“另一桩事呢?之前我带出去的那些人全都处置了?” “处置了,”管事道,“但……还有一个人也曾在那时去过大齐,只不过不是在当日,而是隔天前去的……当时是怕还有余祸,她前往善后。” 听到“善后”两个字,李陶道:“是郑氏?” 管事应声。 郑氏帮他管着这岛上的女眷,不像寻常手下,随随便便就能杀了。 李陶道:“暗地里打探一下郑氏,若她不知晓别的,就暂且留着吧。” 第四百一十二章陈嫂 李陶的管事朴寿领了命,就去寻郑氏。 郑氏正站在院子里拿着名录等朴寿,这个岛上的人只进不出,这些年鲁王的人手将这里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不过就算没有守卫,岛上的人也离不开。 大船都被鲁王带走了,这里离有人烟的小岛相距甚远,除非砍伐岛上的数目做一条能在海上航行的船只,这样才有逃走的机会,不过……这种法子必定耗费太长时间,没等船做好,就会被发现。 李陶帮鲁王管这小岛之后,每二十人编在一起,众人互相监视,若其中有一人逃走,二十人一并处死。 郑氏等人和李陶一样,曾与如今的高丽王争位,失败之后被鲁王救出,在岛上帮鲁王做事,将来找机会重新回到高丽。 郑氏一向做事仔细,李陶十分信任她,就连鲁王也见过郑氏两次。 所以郑氏没有像那些人一样被立即处死。 朴寿翻看着名录:“全都在?” 郑氏道:“上个月岛上死了十三个人,尸身都经过查验,埋在了后山,其余的人都在这里。” 朴寿点点头。 郑氏向屋子里看了看:“管事,岛上有几个人被带走了,他们犯了什么事?” 朴寿自然不能告诉郑氏,那些人曾在元平九年与李陶一起出海,当时杀了一个妇人,那妇人是广阳王郡主,为了让这桩事不要泄露出去,于是将这些人干脆都处死了,毕竟当时活下来的谢绍元和谢良辰可能见到过这些人。 朴寿道:“我也不知晓,可能李大人和鲁王另有安排,不过就算他们不回岛上也是一样在为鲁王做事。” 李陶虽然没有官职,但被鲁王信任的人,他们习惯称呼为“大人”,等到鲁王大事成了那一日,李陶自然会任职。 郑氏应声:“您说的是。” 朴寿道:“外面情形不算好,鲁王缺人手,有些调动也是寻常。” 郑氏没在问及这些:“之前那些货物卖的可好?” 朴寿提及这件事脸上露出笑容:“很好,都被海商买走了。” 郑氏接着道:“是不是过阵子又会有货物到?还是准备让这里的人学做一些?” 这些货物到了之后,朴寿让郑氏看过,不知王爷后续作何安排,让郑氏知晓一些也方便日后行事。 眼下他们主要在这岛上存储往来货物,还挖出了几处铁矿,这里的妇人还会用织机,做一些海商喜欢的布匹,还要为鲁王屯军备。 郑氏以为鲁王会吩咐她们做那些毛毡。 朴寿道:“你们能做出来?” 郑氏摇头:“得有人肯教,而且恐怕还有用物什来做,手工做不了那般细密。” 这就是了,朴寿道:“现在找不到人来教,齐人那里也是才兴起,等到弄来做这个的法子,自然会吩咐你们。” 郑氏点头:“这阵子大家也没闲着,靴子、粗布都做了不少。” “你们可知外面是什么情形?”朴寿道,“不能白白养着他们,自然要尽心尽力为鲁王做事。现在乱得很,你要好好管束女眷,不要让她们闹出什么事端来。” 朴寿想想那些做粗活的女眷,都是些又老又丑的女子,只能拼着力气换些吃食,不像岛上的那几个年轻些的女子,还能做些其他活计,那些活计可要轻松得多。 郑氏从朴寿那里离开,回到她们的村寨中,走进屋子喝了一碗水,郑氏坐下来思量,总觉得这次带走的人有蹊跷。 一定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但朴寿等人口风极严。 郑氏思量间,有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脸上带着烧疤的妇人,烧灼留下的痕迹十分的骇人,如果不看那伤疤,光看妇人的眼睛,会觉得那双眼眸格外的清澈。 平日里郑氏叫这妇人陈嫂,陈嫂虽然面容丑陋,但极为聪明,被郑氏看中留在身边,帮郑氏管事。 这个陈嫂从前可不安分,总是想方设法地要从岛上离开,被人抓回来打了个半死,还是郑氏保下了她的性命。 “以后想要打探外面的消息只怕更不容易了,”郑氏看向陈嫂,“我们相熟的那些护卫都被带走了。” 陈嫂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听起来有些沙哑:“为何被带走?是知晓了我们向他们探听消息?” “应该不是,”郑氏道,“若是他们知晓了这件事,我就不会活着回来。” 陈嫂站在旁边思量:“那些护卫没有什么错处,怎么会突然被带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由。” 陈嫂也相信并非是将人调走去做事,朴寿的态度十分奇怪。 陈嫂目光清亮:“你难道还觉得鲁王会为你们报仇?会送你们回高丽?外面传进来的消息越来越少,你什么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也只能任人摆布。” 郑氏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些,你就是想要我不再信任鲁王。” 陈嫂点头承认。 郑氏道:“因为你想要离开这里,回到齐地。” 陈嫂道:“光靠我一己之力根本不能脱身,但我说的也是实话,我想要活下来,也向你们一起活下来。” 郑氏看向桌子上的毛毡:“拿去吧,你身子不好,用这个会好些。” 陈嫂伸手去抚摸那毛毡:“从前齐地也有毛毡,但没有这么好,一晃这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模样。” 陈嫂的话让郑氏动容。 陈嫂道:“还得想方设法打听外面的消息,至少知晓现在外面变成什么模样,这样才能有所准备,等到时机到了……” 等到时机到了……能怎么样?郑氏不知晓,但陈嫂说的一点没错,现在一无所知的情形更让她心慌。 陈嫂不客气地拿走了毛毡,回到自己屋中将毛毡铺在身下,她躺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干燥、温暖。 陈嫂闭上眼睛,梦里有个清脆的声音一直在喊着:“母亲,母亲。” …… 二月二十五日这天晚上,谢良辰觉得自己一直没睡踏实,一会儿梦到小时候的事,一会儿梦到母亲,一会儿又想起养大她的李家夫妻。 大约是因为要出嫁了,就格外想念不在身边的亲人。 如果他们都活着就好了。 陈玉儿叫醒她的时候,谢良辰紧闭着眼睛挣扎,不想起身。 陈玉儿见状不禁笑起来:“阿姐,宋家的人早早就过来帮忙了,喜娘也来了,一会儿全福夫人就到了,阿姐真的不起身?” 第四百一十三章迎亲 谢良辰前一晚还在跟田卉珍一起对账目,一下子将这些东西全都放下,心中空下来的地方顿时被紧张和羞涩占满了。 起身洗澡、穿戴的时候,谢良辰听到外面愈发热闹起来。都知晓她这边穿戴的差不多了,女眷们也都进来说话,不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就站不下人了。 “辰阿姐真好看。” 有人笑着说了一句,大家就停不下来了。 “还要抹那么多粉吗?”谢良辰问喜娘。 可能是平日里自在惯了,这一层层粉弄上去,总觉得怪怪的。 “这样就好了,”喜娘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郡主本就长得白,不用敷那么多。” 范家村的一个小姑娘道:“阿姐这般根本用不着打扮。” 谢良辰抿着嘴,桌案上林林总总的盒子一大堆,真的从头到尾用一遍,只怕她走路都得掉粉。 喜娘道:“宋家那边特意嘱咐的,说迎亲的队伍要照时辰来,头冠太沉,戴得太早会累着,你行动也不便,等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再戴上。” 最后一层对襟的大袖和霞帔也没穿,谢良辰看着霞帔下的金帔坠,是莲花、鸳鸯的满池娇,在京城赐婚的时候,皇后娘娘赏赐的。好像赐婚的时候还在眼前,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吉日,还真快。 忙碌的差不多了,高氏才让大家上前与谢良辰说话。 陈家村织房的不少女眷让郑氏带着去了八州,这一会儿正忙着帮大家纺线穗,自然不得空回来,于是镇州其余几个村子早早就让女眷过来帮衬。 烧水、做饭,帮忙打理一些杂事,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不过心中都十分欢喜。 这是镇州的大事。 宋节度使成亲,娶的是嘉安郡主,陈家村的辰阿姐。 周围村中的人不止来帮忙,还带了不少吃食,都是自家存的好东西,还有过年没杀的大肥猪。 大早晨前往陈家村的路上最为热闹,有人说笑,有人驱赶家畜,整个镇州都知晓这样的喜事,见到这般也不会惊讶。 从别的地方来的人,不免要问上一句:“这怎么了?” 只要是镇州的村民,就能告诉他:“今天镇州办喜事。” “什么喜事?” “姑娘要出嫁。” 过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对于陈家村更是如此,过年时陈老太太等人不在,陈家村也就凑合着热闹热闹,将所有的欢喜都憋着用在了今天,灶房的炊烟袅袅,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香气之中。 等到宋家来迎了亲,陈家村也要摆宴席,长长的桌子连在一起,饭菜不间断地摆上,周围村子的人都会前来贺喜。 陈老太太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看着大家忙得热火朝天,如果不知道的,还当是他们陈家村要娶媳妇。 高氏从良辰那里出来,找到背着手四处走的陈老太太,将陈老太太拉到屋中,将手里的花戴在了陈老太太头上,花是用纱做的,高氏在京中时就买好了,花了不少银子,但买的时候想想大伯娘戴在头上的模样,半点也没心疼。 “我戴它做什么?”陈老太太看着那红花就推拒,“成什么样子了。” 高氏没理会,径直给戴好了,婆母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听婆母说过,陈老太太最爱美,夏日里见到好看的花,都要戴在头上,自从大伯过世之后,陈老太太再没戴过。 高氏道:“今天不同,好日子咧,您这衣裳太素净,戴朵花喜庆。” 陈老太太一边向镜子里瞧,一边道:“该喜庆的是良辰。” “您也跟着美一美。” “我可不喜欢这个。” 高氏暗中思量,这花是买对了,陈老太太嘴上嫌弃,手却一直往头上扶,生怕那花转眼就飞了。 高氏低声道:“在京里的时候,我还瞧见有男人簪花呢,也想买一朵给姐夫,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姐夫肯定不戴。” 陈老太太笑道:“等我戴完了,再借给他,让他回门簪。” 婆媳两个笑个不停。 两个人再走出去的时候,发现村中的人更多了。 陈老太太心里没了底,今天是要来多少人啊。 思量间,陈子庚跑过来:“祖母、二婶,可能要多备些吃食,赵州那边也来人了。” 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陈老太太和高氏心里都没谱,就要迎过去看。 “祖母别急,”陈子庚道,“姑父在前面待客呢。” …… 宋羡穿好吉服在常安面前走了好几圈,一会儿整理一下衣摆,一会儿摸摸腰间戴着的物什。 最重要的是那只香囊,那是辰阿姐夜里挑灯缝出来的。 “怎么样?”宋羡问了常安好几遍。 常安道:“一个多余的褶都没有。” 宋羡道:“我去陈家村接良辰的时候,良辰头上是不是已经遮了盖头?” 常安也没成过亲,不过他向喜娘打听过:“应该是。” 宋羡道:“那就不能立即看到我的模样了。”他得好好护着这身吉服,等挑下盖头的时候,还得是现在这样。 常安心中发笑,难得大爷这般注重仪表,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为了让郡主看罢了。 “大爷,”常安道,“今日陈家村的人可不少,咱们得早些做准备。”镇州村子不少人都在陈家村,这种情形还从来没遇到过,不知道一会儿有多少人拦门。 宋羡看着常安:“他们会拦我?” 常安抿了抿嘴唇:“不好说,虽说村中、衙署都送了贺礼过来,但人却都去了陈家村。” 可能村民们都觉得,节度使这边送些贺礼,陈家村那边要多多出力。 出力……如果用在拦门上,大爷想要见到郡主,只怕也不容易。 宋羡道:“那就早些走。”反正他也坐不住了,心早就飞去了陈家村。 常安让人去安排。 宋羡去堂屋向宋家长辈行礼,宋氏族中来了不少人,全都坐在堂屋说话,听说宋羡这就要走,宋老太太道:“早点也好,免得误了时辰。” 宋羡成亲,与宋家交好的都来庆贺,又因为宋羡是节度使,北方的节度使要么自己前来,要么遣了自家子弟来恭贺,秦茂行也从瀛州赶了过来。 宋羡选了年纪相仿的几个人与他一同迎亲,秦茂行也在其中。 宋羡看向秦茂行,这里只见秦茂行不见苏怀清,可想而知苏怀清去了陈家村。 虽然在谢良辰面前,宋羡一直声称“大度”,事实上只要想起苏怀清,宋阿弟心中依旧不舒坦,并没有因为即将成亲而减少半分。 其实苏怀清已经很有分寸,自从见到谢良辰上了宋家马车之后,他就没有再以两家私交为借口去见谢良辰。 希望这次苏怀清也做个寻常宾客。 “走吧!”宋羡知会一声。 宋家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一路向陈家村而去。 ------题外话------ 大喜的日子,又逢双倍月票。 手里有月票的亲们投给教主吧~ 第四百一十四章一生 宋启正看着热闹的队伍离开,知晓宋羡想要迎娶谢良辰之后,他也想帮着筹备长子的婚事,但宋羡自己早有打算。 宋羡事先买好了宅院,还在陈家村里盖了几间房,看样子是准备与嘉安郡主去陈家村中长住。 虽说镇国将军府没有分家,但宋羡这些年常在外面,早就不用他给月例银子,银钱完全与镇国将军府分开来,没有承继他家业的意思。 这次成亲宋羡也没有向他讨要银钱,就动用自己的积蓄和生母冯氏留下的银钱,宋启正让人送了银子给宋羡,也被原封退了回来。 本是他长子成亲,可仿佛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宋启正只好向母亲打听情形,想着宋羡需要的话,就以母亲的名义送出去。 哪知道母亲也不帮他遮掩,就算动用银钱也是母亲的私库。 夜深人静的时候,宋启正常常陷入深思,他有三个儿子,宋旻、宋裕归根结底想要的是他手里的兵权和镇国将军府的家财,如今他们败露,死的死,下狱的下狱。 而……宋羡,如今他唯一的儿子,却并不想要他拥有的这一切,他如今就像没有子嗣一样。 这都是他的错,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挽回。 宋启正努力压制着情绪,希望能融入这喜庆中。 …… 秦茂行跟在迎亲队伍之中。 经过蔡戎的事后,秦茂行从心底里佩服宋羡,能够安排好北方的事,又能一举擒拿住高豫,就算三个他也做不到,更何况宋羡借机用辽人的三皇子换回了萧兴宗这个祸患。 但不影响他为怀清惋惜,如果不是苏怀清的母亲,或许今日去陈家村迎亲的就是怀清了。 他们在瀛州忙碌的时候,听说谢良辰被封为嘉安郡主,被赐婚给宋羡。 苏怀清静谧了半晌才道:“宋羡眼界广,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嘉安郡主聪明良善,这桩婚事很般配。” 如果怀清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就不会思量那么久了。 迎亲队伍停下,秦茂行回过神来,只见最前面的宋羡翻身下马。 这还不到陈家村,怎么宋羡就下马了? “前面都是村民,”秦茂行听到杜渐道,“八成是贺喜的吧?总不能从现在开始就拦路?” 新郎官都下了马,他们这些迎亲的人自然也得跟着这样做。 秦茂行和杜渐走上前,只见贺喜的村民们将宋羡围住,宋家人开始送喜钱,村民们却不肯收。 “不要银钱。” “新郎官说些好听的来。” 村民们推拒着,谁也不伸手接,而且也堵在那里不肯散去。 不能轻易让新郎官娶走他们的姑娘,虽然他们不懂什么大户人家的对诗,但至少可以拦在这里,反正吉时尚早。 平日里他们不敢这样对宋节度使,今天趁着喜事,大家都热闹热闹,不知宋节度使要如何过他们这关,是准备作诗还是做文章? 村民们笑声中,只见宋羡上前两步,躬身向众人行了礼。 站在最前面的黑蛋见状,就像一条泥鳅般缩入人群中,他怎么能受宋大人的礼数。 还不及躲闪的村民受了这一揖,都有些不好意思。 宋羡道:“我宋羡虚度二十年,幸遇郡主,今日得娶,此生无憾,感激各位前来贺喜,宋羡必定铭记于心。” “婚期定下来之后,我日夜期盼,说度日如年也不为过,终于等到了良辰吉时,还请大家为我引路,让我早些跪拜陈家、谢家长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从没想过宋节度使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今日得娶此生无憾,日夜期盼,度日如年…… 这话,面皮薄的听了,只怕要直接红了脸。 宋羡边说边向前走。 后面的杜渐撞了撞秦茂行:“你听到没?宋羡都说了些什么?” 秦茂行清了清嗓子,他好像知晓为何怀清错失良缘了,也不完全是苏家长辈的错,怀清自己也不是宋羡的对手。 秦茂行看向宋羡身后的常安等人,宋家的家将仍旧面不改色,各司其职,不得不说,宋羡练兵的确有一套。 常安一直笑着,之前他们听惯了大爷说这些,耳朵早就磨出了老茧,现在这一句句的话,对他们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 黑蛋一路往村子里跑,宋大人太厉害,根本就挡不住,他眼看着大家渐渐散去,将拦门变成了贺喜,硬生生让出了一条路。 而且黑蛋能肯定,一会儿到了陈家村,村子里的人会败的更快。 宋大人那话,说得他都想向大家求情,宋大人多不容易,快别拦着了。 宋羡往前走着,不停地感谢着身边的人。 “大人,这礼数我们可受不得。” 如何受不得?真心真意来贺喜,拦路也是为了良辰,光是这样就该感谢。 宋羡一路前行,在陈家村村口瞧见了从八州赶过来的张渭河等人。 “张老将军,”宋羡迎过去。 张渭河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被宋羡抱住肩膀:“我还要谢谢老将军,岳父面前多亏老将军帮忙说话,否则没那么容易让岳父点头。” 张渭河看着一脸欣喜,眼睛明亮的宋羡,没来由的一阵心软。 宋羡笑着道:“外祖母和岳父定然等急了,我就进去拜见了。” 张渭河没有说话,宋羡快步向村子里走去,他身后的迎亲队伍也一拥而入。 …… 谢良辰穿好了大袖吉服,听得外面传来喜乐声。 喜娘道:“宋节度使在外面候吉时了,一会儿就要进来叩拜长辈。” 喜娘拿起放下谢良辰红盖头,低声提醒谢良辰:“一会儿我和陈家大爷拉着郡主上轿。” 谢良辰点点头。 “阿姐别担心,”陈子庚握住谢良辰的手,“我跟阿姐一起去宋家。” 如果没有阿弟,也就没有她和宋羡的今日。 谢良辰轻声道:“阿姐不担心。” 主屋里,宋羡正向陈老太太、谢绍元行礼:“祖母、岳父放心,小婿必定护良辰一生。” 世事无常,没有绝对,所以这一生,可能是他的一生,也可能是她的一生。即便他走在前面,他留下的东西也会保她平安。 第四百一十五章不敌 谢绍元听着宋羡这话,眼看着宋羡拜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恳切的神情,顿时感觉到欣慰。 这两个孩子都是有福气的。 他不由地向旁边看看,主位上是陈老太太,他旁边的椅子空着,那是给良辰母亲留着的。 若是良辰母亲看到这些,定会十分欣喜,说不定还会因此红了眼睛,然后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差不多就行了。 谢绍元道:“起来吧!” 宋羡起身从喜娘手中接过茶,奉给陈老太太和谢绍元。 等陈老太太和谢绍元将茶喝了,宋羡才道:“外祖母,父亲,我这就去接良辰了。” 谢绍元点点头,答应道:“去吧!” 宋羡躬身行礼然后向外走去。 围在外面的人立即打发人去向陈子庚和黑蛋传话:“姐夫从主屋里出来了。” 宋羡拜见谢绍元和陈老太太的地方设在熟药所的屋子里,谢良辰则在陈老太太院子里,两边一个在村尾,一个靠村头,陈家村的孩子们跑得气喘吁吁,这才早几步将消息带到。 趴在墙头上的陈子庚大喊着:“关门,将门守好了。” 这里是姐夫迎姐姐的最后一关。 黑蛋站在墙下十分紧张:“子庚,你可要争气啊,不要像前面那些人一样,三两句话就被打发了。” 黑蛋可是亲眼所见,就连张老将军都没能拦一拦姐夫。 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所有人都担忧他们,生怕他们最后这一拦,让姐夫轻易过了。 早知道他们应该先笑话笑话他们。 陈子庚道:“放心吧,这一关没那么好过。” 他们事先做了完全的准备,姐夫想要进门来,先要射中树上的箭靶,当然射箭对姐夫来说太过容易,所以他们动了些手脚,箭靶后连着一条绳子,等到宋羡射箭的时候,趴在墙上的陈子庚会向黑蛋比个手势,黑蛋一拉绳,箭靶就换了位置,自然就射不中了。 黑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绳子,整个陈家村最靠得住的人,就是他和子庚了,这次就让大家看看他们的本事。 “准备好了吗?”墙外的苗子贵小声提醒,“人可来了。” 陈子庚道:“好了。” 苗子贵露出笑容,希望宋节度使不要怪他,他也是要做陈家村姑爷的,现在哄好小舅爷,将来他成亲的时候,也能让大家高抬贵手。 宋羡走到陈老太太院子里外,就瞧见了趴在墙头上的陈子庚,他笑着看陈子庚:“怎么爬那么高?要不要将你抱下来?” 小舅爷还没说话,就被姐夫逗得发笑。 陈子庚道:“姐夫先叫开了门再说。” “好,”宋羡回答的干脆,“这关要怎么过?” “简单,”陈子庚指了指树上的箭靶,“射中正中间的红点就好。” 红点很小,不过对于宋羡来说算不得什么。 宋羡从喜娘手中结果弓箭,长弓绑着红缎,握在宋羡手中,将他整个人的脸颊映得更加鲜亮。 陈子庚觉得今日的阿哥与往常十分不同,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眉眼之间都含着笑容,笑得是那么的温暖,堪比头顶的骄阳。 “子庚,”宋羡拉弓之前道,“在你心里,你阿姐可重要?” 陈子庚点头,那是自然,在他心里阿姐最好了。 他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阿姐。 不光是他,还有许多人也这样思量,所以才会跟着他们一起唤“阿姐”。 宋羡道:“将来你还会遇到值得用一生去珍视之人,但良辰是我的唯一,从今往后她是我的妻,我最珍爱之人……” 宋羡说到这里笑容更深了些,这笑容将陈子庚晃得愣了一下,不过宋羡接下来的话,让陈子庚僵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 宋羡轻声道:“她也是我的阿姐。” 陈子庚听到“嗖”地一声,等他回过神时,宋羡已经将弓丢给了喜娘,而那支箭不偏不倚射中了箭靶上的红点。 陈子庚和黑蛋还没反应过来时,这一关已经过了。 黑蛋手心里的汗将绳子都浸湿了,竟然没有排上用场。 “子庚,你怎么……”黑蛋焦急着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陈子庚这才彻底回过神,他被阿哥……不……姐夫骗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姐夫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阿姐”。 院门被打开,宋羡整理了身上的吉服,大步向正屋走去。 “就说你们是最没用的,”高氏用手戳了戳黑蛋脑门儿,“我说错了没有?” “等下次,”黑蛋道,“不拦半个时辰,我就不叫黑蛋。” 苗子贵登时感觉到一阵寒意,宋节度使这关过的太容易,让小舅爷自觉无能……这原本与他无关,可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小舅爷这股劲儿会发在他身上,这就是现世报吗? 门开了。 谢良辰头上遮了盖头,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红彤彤之中,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能听到喧闹的声音,知晓宋羡进了门,离她越来越近,心跳不由地跟着加快。 喜娘笑着道:“姑爷站在那里就行了,不用太靠前,这送新娘子上轿子,用不着您。” “都到这里了,不急,不急!” 想想宋羡被喜娘拦住的模样,谢良辰本来的紧张散了一些,忍不住想笑。 接着谢良辰被陈子庚和喜娘一左一右挽住。 “新娘子上轿了。” 宋羡望着一身喜服的谢良辰,看着她款款向前走过来,喜娘和女眷们在旁边护着,直到她弯腰上了轿子,他才快走几步上前。 “良辰。” 谢良辰终于听到宋羡的声音。 宋羡道:“我就在旁边,我迎你回家。” 谢良辰点点头。 两个喜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她们还没见过这么体贴的新郎官。 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谢绍元来请众人宴席。 人群中的苏怀清收回目光,本是为谢良辰欢喜,但那欣喜之中不知为何夹杂了一缕的苦涩,虽然几乎淡的让人无法觉察…… 谢良辰不是那个被他从越州接回镇州的可怜少女了,她找回了她的父亲,被朝廷封为嘉安郡主,嫁给了喜欢的人。 以苏、谢两家的情分……他也就只能关切到这里。 苏怀清微微笑着,想起母亲知晓谢良辰被封为郡主时急切的模样,母亲一生都在动用小心思,不想本本分分地做事,只想投机取巧一朝翻身,没想到她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却被她自己亲手断送。 母亲为此被折磨的夜不能寐,他没有规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种种心思付出代价,后悔也好,奢求也罢,谁也帮不上忙。 轿子抬得平稳,这一路除了喜乐就是众人恭贺的声音,还有马蹄声响,始终离她很近,陪着她的轿子一起向前走。 这一路,谢良辰不知道自己都思量了些什么,从海上救下宋羡开始,两个人重活一世,从互相防备到彼此信任,发生了许多事,却又是那么的自然,水到渠成。 轿子落下。 这次是宋羡在喜娘之前撩开帘子。 谢良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温热的手掌捂着她微凉的指尖,然后是宋羡的声音:“我扶着良辰,不用你们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礼成 进门拜堂这段路应该是喜娘在旁边搀扶,她与宋羡并肩前行,没想到宋羡改了章程。 女方的喜娘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提醒,毕竟有这么多宾客在,这样思量间,男方的喜娘将她拽住。 喜娘低声道:“由着去吧!”她这一路跟着见到的太多了,宋大爷在人前都说了那些话……还差这个吗?不差了啊! “良辰,”宋羡低声道,“第一次归家,我们一起走。” 谢良辰轻轻点头。 宋羡感觉到谢良辰微凉的手指微微收紧,同样握住了他的,此时此刻也给予了他相同的回应。 宋羡胸口登时一悸,差点忍不住就要将她揽在怀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羡道:“走吧!” 谢良辰应声:“好。”他们这条路从来都是两个人一起走,她虽然晚了一些,但绝不会放他一个人独行。 两个人手牵着手跨入院子,走进堂屋。 喜娘跟在后面,若是新人都像宋节度使和嘉安郡主一样,她们岂非省了许多事?这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 “这是同心结。”宋羡将红绸送入谢良辰手中。 宾客们瞧着年轻的宋节度使与郡主低语,不禁低笑,不过他们可半点都不惊讶,镇州谁人不知,宋节度使急着成亲。 武将官员还听说,宋节度使为了能早些回到镇州,还在代州练兵,让辽人将领连着好几日不敢在关卡上露头。 所以,这亲手拉着郡主进门,亲手递同心结,放在宋节度使身上,再寻常不过了。 接下来的拜堂,谢良辰感觉到宋羡的紧张。 立在那里等到吉时之后,周围再无宾客喧闹之声。 两人牵巾,先拜天地、祖先,然后进入洞房交拜。 谢良辰被扶着坐下之后,就听到喜娘道:“大爷别愣着了,该挑盖头了,秤杆不就在您手里吗?” 大家不禁都笑起来。 别说喜娘,就算宋家本家的女眷也是第一次瞧见宋羡这般,要知道在宋家,最让人害怕的不是宋启正,而是眼前这位宋小将军,宋羡很少去族中,每次若是露面都是板着脸,眉眼上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同辈、晚辈的人谁也不敢上前与宋羡说话。 这次宋羡婚事,他们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他们的大哥,宋小将军还能这般……又体贴又温和,这也就罢了,有时候还愣在那里,就那样瞧着郡主,仿佛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同辈的妹妹们心中都感叹,这可还是他们的大哥吗? 秤杆终于动了,红盖头取下来。 谢良辰眼前一亮,抬起眼睛看过去,正好瞧见宋羡整理身上的衣袍。 宋羡今日格外的不同,眼角仿佛染了一抹鲜艳似的,身上的吉服那般妥帖,不过吉服再好看,也遮盖不住他的光彩。 谢良辰仰起头,在他清亮的眼眸中,也瞧见了她的影子。 “该喝合卺酒了。” 喜娘在旁边提醒,宋羡这才回过神来,拿起酒杯送入谢良辰手中。 谢良辰看向宋羡手中的酒。 宋羡本就坐在谢良辰身边,看到谢良辰的目光,又向前倾了倾身,低声道:“夫人放心,我怕饮酒误事,这杯是茶。虽说事出有因,还是要问问你,为夫以茶代酒可好?你若是不应,为夫就让人换酒来。” 谢良辰还没说话,就听到宋家女眷道:“大哥在跟郡主说些什么啊?” 女眷们一阵欢笑,大哥这般模样,助长了她们胆色,一个个都跟着开口:“大哥快些说,我们还等着撒帐呢,捧着喜果的手都酸了。” 宋羡眼睛中满是笑意,不过却没有动,依旧等着谢良辰回答。 饮酒会误什么事,不用想也知晓。宋羡吃酒酿圆子都会罪,真的一杯酒下去,再清醒就要等明日了。 谢良辰微微攥了攥手,不过宋羡饮茶也就是了,偏偏要来问她。 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宋羡又是这样一副面孔,谢良辰只好点头:“好。” 宋羡笑道:“那我们就饮了吧!” 谢良辰将酒杯举到唇边,与宋羡一起饮下。 甘甜的味道在嘴中散开,没有半点酒味儿,谢良辰这才发现,她的这杯也是蜜水。 宋羡伸手来取她的杯子,凑在她耳边道:“我不能醉,夫人也不能醉。” 谢良辰抬起头对上宋羡微深的眼眸,脸颊登时发烫。 女眷上前喜果洒在床上,又拥上前闹腾了一阵,就有人来催他们去前面宴席。 “我先去前面,很快就回来,”宋羡道,“一会儿让人送些吃的进屋,你将头上戴的花冠除了,身上的吉服也换掉……” 谢良辰点头,喜娘笑着道:“您快去前面吧,这边有我们侍奉。” 宋羡站起身,谢良辰以为他这样就会离开,那知他端详了一会儿,又弯下腰。 谢良辰感觉到腿上一热,刚要嗔怪宋羡大胆,就瞧见宋羡从她腿旁拨开了两颗枣子:“躲着些,别硌着了。” 谢良辰不禁一怔,原来他是为了这个,这哪里能硌着她了。 不过仍旧心中一热,被暖得一塌糊涂。 “去吧,”谢良辰柔声道,“我就在屋子里。” 宋羡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喜娘笑着上前服侍谢良辰换衣服,两个喜娘动作很快,不出一会儿功夫就将花冠拿了下来。 沉重的头饰卸下,谢良辰立即觉得轻松了许多。 虽说这一天她没走多少路,但因为紧张,也感觉到了疲惫。 换好衣服,就有下人送来了吃食。 饭菜、点心摆了一桌子,都是才做出来的,谢良辰一早急匆匆地吃了几口饭,看着这些还真觉得饿了。 丫鬟低声道:“大爷说,您多吃些,前院摆了几十桌,一时半刻大爷不能回来。您吃了,大爷也能在前面用一些。” 与宋羡相比,她少了待客的劳累,不过这饭食应该等到宋羡回来一起用,她就少吃些垫垫肚子,也免得他牵挂。 谢良辰坐下来拿起了箸。 …… 宋羡端着酒杯敬宾客。 常安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得护着大爷,不能让大爷沾到半点的酒气,安安稳稳地将大爷送去婚房。 “宋节度使杯子里是酒吗?” 常安听到杜渐质疑,他立即上前道:“是酒,我给大爷倒的。” “真的?”杜渐就要伸手抢常安手中的酒壶。 相信我,是酒。常安定定地看着杜渐。 为了你好,为了大家好,这真的是酒。 第四百一十七章撒娇 谢良辰吃了饭,坐在屋子里看账目,屋子里十分安静,适合她摆弄手中的算筹。 两个喜娘离开之后,丫鬟收拾了碗筷也再没有进来。 屋子里没有旁人打扰,谢良辰反而更自在些,不知不觉中就将账目看了大半,正准备起身走动一下,就听到门口传来常安的声音。 “大爷回来了。” 然后喜娘道:“我让人打水侍奉。” 常安道:“大爷有规矩,水就放在外间,里面你们不用去了,有事大爷自会吩咐。” 谢良辰正仔细地听着说话声音,就听到门被推开了,紧接着宋羡走了进来。 瞧见宋羡身上的吉服,谢良辰的思绪才完全回过神。 比起她的怔愣,宋羡就自然得多,他几步走到她跟前,眉眼中满是笑意:“前面人太多,等着急了吧?” 谁急?她吗?若是他再晚回来一些,她可能都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但是在这时候不能说真话。 谢良辰迎上宋羡的目光:“可累了?你歇一会儿,我去倒茶来。” 她刚要抬脚向前走,却感觉到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抱起来,送回了软塌上。 惊讶之间她抬起眼睛,看到的是宋羡明亮的眼眸,宋羡正定定地望着她。 谢良辰被这样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突突乱跳,迷乱之间开口道:“你饮酒了?身上一股酒气。” “没有,”宋羡声音比往常更加温和,手臂也一直没有从她腰间挪开,“是被他们的酒气熏的。” 宋羡说到这里,眉头略微一皱,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他们都想灌我酒,好在我们事先有所准备,都挡过去了,杜琢的二弟杜渐,可能还念着他三弟的仇,偷偷的换我的酒杯。” 谢良辰道:“杜渐怎么样了?人还好吗?大喜的日子你不能动手打人。” 谢良辰故意露出郑重的神情,两个人四目相对,就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笑容。 谢良辰笑意未散,感觉到宋羡放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然后她就落入了宋羡温暖的怀抱。 宋羡垂下头,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脸颊上。 谢良辰刚刚松懈下来的精神,立即又绷起。 “我没打他,但他真讨厌,将酒洒在了我衣袍上,酒气熏得我头疼。”宋羡道。 她信了他才怪,就算宋羡酒量不好,也不至于被酒气熏醉。 谢良辰道:“那你喝点茶。” “不用,”宋羡手臂更紧了些,“让我抱一会儿就好,夫人身上好香。” 虽然之前他也抱过她,却都没有像这次这般肆无忌惮,谢良辰脸颊发红:“那是脂粉味儿。” “不是,”宋羡似是在呢喃,“不是脂粉味儿,也不是皂角。” 他提及皂角,谢良辰才想起来,在京中时宋羡也说过这样的话,她那时候说是皂角。 “我买来用了,”宋羡接着道,“味道不同。” 还有比这人更没脸没皮的吗?谢良辰不知说他什么才好。 “梳洗一下吧,”谢良辰道,“我去外间端水。” 谢良辰感觉到宋羡在她颈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十分灼热,吹在她的身上,似是在炙烤般。 让她心里又羞赧又有些害怕。 “我去,”宋羡道,“我侍奉你梳洗。” 谢良辰刚要开口拒绝,宋羡抬起头,紧接着她身上一轻,已经被宋羡抱起来。 宋羡大步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放下,自然而然地弯下腰,脱掉了她脚上的鞋子。 一切一气呵成,等她回过神时,他伸手轻轻揉捏了一下她的小腿。 宋羡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谢良辰看着宋羡转身离开,紧接着外间响起了梳洗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宋羡重新走回来,手里拿着洗好的帕子。 看到她的模样,宋羡不禁一笑,谢良辰从他眼眸中读懂了意思,他离开到又进屋,她的姿势一点都没变。 “刚刚喜娘已经打水让我洗过了。”谢良辰道。 她脸上有太多脂粉,委实不舒坦。 宋羡道:“那就泡一泡脚。” 他转身又去外间端了热水进屋摆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生怕宋羡要给她脱袜子,在羞赧和更羞赧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白皙的脚踏在水盆中,本是想让气氛不要太过尴尬,谢良辰轻轻动了动脚,在静谧的屋子里,突然被撩动的水声显得格外的大,倒像是在提醒她眼下的情形,她让宋羡服侍着洗脚…… 而且刚刚不停说话的宋羡,不知为何现在也这般安静…… 谢良辰清了清嗓子:“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宋羡总算回过神,目光从那盆水中挪开:“你吃了吗?” 谢良辰点头:“吃了。” “我也吃了些,”宋羡道,“事先吃了,免得耽搁时间,不过……若是夜里饿了,我让小厨房准备了鸡汤。” 为何怕耽搁时间?明明现在也不算晚,而且……为何夜里……想到这里谢良辰总算明白了宋羡的意思。 “夫人知晓我在说什么了吗?”宋羡道,“夫人想的没错,我就是有些着急,从秋天盼到冬天,又从冬天盼到现在。” 谢良辰再次被抱住。 嫩白的脚突然踢开水面,水珠溅的四处都是。 大红的幔帐被解下来,谢良辰感觉到额头一软,紧接着是鼻尖、脸颊…… 衣带被解开,手指顺着她腰间伸了进去,一路向上轻轻地揉捏着。 “良辰,”谢良辰听到宋羡在耳边道,“你好软,你怎么那么软。” 屋子里很暖和。 谢良辰整个人都陷入床铺之中,鼻尖都沁出一抹汗珠。 虽说她心中欢喜宋羡,但毕竟从未经过这样的事,仍旧有些慌张,心跳得极快,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别怕。”宋羡忽然低声道,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觉他的心跳。 与她一样的慌乱。 紧接着,谢良辰感觉到脖颈上一凉,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宋羡明亮的眼眸,伸手一摸脖颈上多了一块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只白鹤。 是当年他们在海上相遇时留的信物,一对玉佩,另一块就悬在宋羡脖颈上。 宋羡沉下身,嘴唇贴在她颈侧柔软的皮肤上,然后他低语:“生平第一次,夫人多担待。” 第四百一十八章宠溺 谢良辰开始担忧宋羡会喝醉,她着实不想在新婚当晚就哄一个醉醺醺的宋阿弟。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推翻了。 她开始后悔,杜渐怎么就没能换了宋羡的酒杯? 她现在宁愿见到那样的宋羡,虽然磨人,但是很听话,只会黏在她身边,还会乖乖地挨打。 没醉的宋羡,说再多软话都是骗人的。 谢良辰的手被紧紧地扣住,半点动弹不得。 “宋羡。” 谢良辰喊了一声,她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与往常十分不同。 别说声音不由她控制,她整个人早就身不由己,呼吸、心跳,全都不是她的了,全都掌控在别人手里。 额头,鼻尖上都起了一层薄汗,脑子里除了宋羡和眼前发生的事,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伸手推了推他,他却低着头在她耳边央求着,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软,她现在知晓浑身酸软的感觉,突然想起他教她拳脚功夫的时候,几次将她摔在地上,现在相信,他那时是收着力道的,那时真是冤枉了他。 “好了。”谢良辰终于抽出手,忍不住去推他。 宋羡还似之前那般,仿佛在哄着她:“还没有。” “我没力气了。” “还有。” 宋羡微微松开与她紧扣的手,她立即挣脱开来。 宋羡道:“你瞧,这不是还有吗?还早着呢。” 总之无论她怎么央求,他总是能够应付。 谢良辰望着宋羡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失神的,她从不曾见过,待他稍稍回过神来,就定定地瞧着她,呼吸愈发的灼热。 她一时心软,不过很快就又后悔了。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听到他从外间端了热水。 泡在浴桶之中,又被擦干净,裹成了一个茧,听到宋羡在她耳边道:“良辰,跟你说件事。” 谢良辰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将自己往下缩了缩。 宋羡道:“我从小不太喜欢有下人在身边,屋子里的物什都是我自己整理,只有两个嬷嬷帮着清理屋子,身边没有太信得过的丫鬟,方才给你端吃食的那个,是祖母院子里的。” “你可能不太习惯……不过祖母那里有信得过的家人,明日你过去自己选一选。” 谢良辰感觉自己应了一声,然后宋羡摸了摸她的头。 听着床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谢良辰从劳累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只见宋羡在床边忙活着,似是在换脏污的被褥。 谢良辰的睡意随着宋羡的忙碌慢慢消散了,脑子也渐渐清明,仔细回想刚刚宋羡说的话。 宋羡应该不是不喜欢身边有下人侍奉,恐怕是他小时候,荣氏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心生厌恶,宁可凡事亲力亲为,院子里的嬷嬷八成也是宋老太太派给他的。 幼时不好的经历,没那么容易消散。 宋羡收拾妥当,转身来榻上抱她。 “没睡?”宋羡道,“不累了?” “累。”谢良辰恐怕某人又生别的心思,立即闭上了眼睛。 宋羡笑一声,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 可能是因为才沐浴过,又躺在软软的床褥间,谢良辰只觉得有些热,她拆散了被子,将手臂伸出来想要透透风。 却紧接着被宋羡将手臂塞了进去。 “小心着凉。” 他靠过来就像个热炉般,她哪里会着凉。 谢良辰缩着头:“一会儿热出了汗才要着凉。” 靠在他的肩膀上,刚才用光了力气,现在只觉得周围暖暖的很舒服,闭上眼睛就要睡着了。 “这样就很好。”谢良辰道。 宋羡问:“什么?” 谢良辰迷迷糊糊:“外面有常安、常悦,院子里还有两个嬷嬷,屋里没什么事,不需要那么多人……我也不习惯。” 宋羡仔细听着,等谢良辰说完话,他低下头去瞧,她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宋羡另一只手臂搂住谢良辰的腰身,脸颊贴在她的秀发上,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无比的踏实,想想方才良辰说的那些话,前世她在苏家身边也有人侍奉吧?何时不习惯了?她这是在为他思量。 他不喜欢他与她的地方有旁人随便出入,那种心思也是最近才发现的,眼下还应付的过来先如此,大不了在外面院子多派些人手。 这样想着,宋羡安然地放松了自己,进入了梦乡。 谢良辰习惯了早起,总会在外祖母起身前醒过来。尤其是冬日里,炕凉了也就没那么好睡了,有时候会再躺一会儿,但绝没有赖床的习惯。 可今天她睡的格外沉,因为身边一直都是暖暖的,外面的嬷嬷也一直没有来叩门。 宋羡不出去练拳脚了?嬷嬷也没来催,应该还早吧? 这样安慰自己又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万一宋羡有意不起身,宋老太太也吩咐不让人来催呢? 想到这一点,谢良辰睁开了眼睛。 天果然已经亮了。 “再睡一会儿。”宋羡伸手轻轻揉着她的后背。 揉搓的力道刚刚好,在这种慢慢的安抚中,很想再闭上眼睛。 “得起来了,”谢良辰道,“要去给祖母敬茶,一会儿族里来人,还要认亲。” “族中没人过来,”宋羡道,“祖母昨天吩咐了,等我们有空再去族里看看,族中那么多人见一面也认不得几个。今天家中也没有外人,祖母不着急。” 谢良辰就知道一早安排好了,否则哪里能这般安静。 挣扎着坐起身,谢良辰向宋羡看去:“我的衣裙呢?” 宋羡没有让人进门侍奉,自己先起身穿戴好衣袍,这才将阿湘准备好的衣裙拿过来。 谢良辰伸手拿衣衫,宋羡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宋羡笑着看她:“我帮你穿。” “不用你,”谢良辰道,“背过身去。” 两个嬷嬷站在院子里,听着屋中的动静,大爷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也不知道郡主那边要不要紧,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不过看这架势,小夫妇两个相处的应该是不错。 屋子里,宋羡正给谢良辰穿袜子。 “真的不用,”谢良辰道,“给我就好。” 可她哪里能争得过他,脚一蹬还不小心从他掌心里脱出,一脚踏在了他的喉结上。 谢良辰刚要将脚收回,宋羡却按住她:“别动,这里脆弱得很,小心踩坏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温存 宋羡和谢良辰穿戴整齐之后前去给宋老太太请安,没想到宋启正也等在宋老太太屋子里。 “快起来吧!”宋老太太笑着看谢良辰,“总算盼着良辰进了门,这往后羡哥儿就交给你管了,我总算能松一口气。” 谢良辰笑着,宋老太太这话说得好像宋羡是件麻烦事,早脱手早安心。 旁边的宋启正也寻了机会开口向谢良辰道:“往后掌家,若是有什么事不知晓,直管吩咐人来问我。” 谢良辰应声。 宋启正将桌子上的匣子拿起来:“这是家中一些田产,我整日在外征战,也是无暇顾及,老太太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精神打理……” “镇国将军拿回去吧。” 不等宋启正将话说完,宋羡道:“郡主也因为镇州、八州的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管这些。” “你。”宋启正立即皱起眉头,说到底他也是长辈,宋羡却在良辰面前如此驳了他的面子,他本以为宋羡成亲之后,家中的情形会有好转,没想到……宋羡是真的不准备认他这个父亲了不成? 忍着没有斥责宋羡“大逆不道”,宋启正站起身大步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宋老太太看着宋启正的背影,只是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平复了心情,笑着与谢良辰说话:“昨日累着了吧?” 谢良辰知晓宋老太太指的是她昨天从陈家村一路来到宋家,不免奔波劳累,可她就是想起昨夜…… 宋羡换好被褥,她迷迷糊糊闭上眼睛的时候向窗外看了一眼,天都没那么黑了。 谢良辰低下头遮掩道:“还好。” 宋老太太道:“早说让你们晚些过来,就是不听。从京城回到镇州,又从镇州去八州,一直都不得歇,虽说年轻身子好,但也要在意着些。” 宋老太太说着看向宋羡:“可清楚?” 宋羡点头:“祖母安心。” 谢良辰总觉得宋老太太这话意有所指,否则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去看宋羡?想到此,她脸颊微微发烫,难得的是宋羡看着十分自然,没有半点异样和心虚,回答的那般干脆。 宋老太太接着道:“院子里的人手不太够用吧?等过两天有了功夫,我带着你再去挑几个。” 谢良辰笑着道:“我想先这样试试,若是应付不过来,再去请祖母帮忙。” 宋老太太心中一暖,看向宋羡:“良辰这是护着你。” 宋羡径直道:“都是因为孙儿。” 宋老太太点点头:“自己身上那些毛病自己还算清楚,日后要好好待良辰。” 宋老太太说完挥了挥手:“好了,我身上乏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谢良辰知晓宋老太太并不劳累,说这话是顾着她,正想要开口留下再陪宋老太太一会儿,哪知道宋羡先起身:“晚些时候我们再来陪祖母用饭。” “去吧,”宋老太太道,“别忘了先用早饭,厨房都备好了。” 宋羡带着谢良辰离开了屋子,宋老太太想想孙媳妇那略微有些红的眼睛,这副倦容她看着都心疼,哪里还能让孙媳妇去应对宋氏族中人? “到底是个毛头小子,”宋老太太道,“没个轻重。” 宋老太太说完吩咐管事妈妈:“让厨房早些将羊肉煨上。” 宋老太太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好:“我去厨房瞧瞧吧。” 管事妈妈笑着应了,老太太多少年没去厨房了,这是真的心疼孙媳妇,都要亲自安排这些。 谢良辰随宋羡回到屋中,两个人用了饭食,下人将碗筷收拾下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良辰正思量该做些什么,感觉到腰上一紧就又被宋羡抱起来。 谢良辰红了脸:“大白日的你疯了不成?” “方才祖母说的你都听到了,”宋羡低声道,“祖母定是看出什么来了,才会怎么快撵我们回来。” 这要怨谁?她还没说,他倒说出了口。 宋羡抬脚向内室走去:“你再不歇着,等晚些时候再见到祖母,祖母又要担忧。” 被放在床褥间,宋羡动手脱掉了她的鞋子。 宋羡道:“既然是祖母说的,我们哪有不照做的道理?这院子里的人也不会说出去,放心,不会坏了阿姐的名声。” 谢良辰哭笑不得:“我是怕坏了名声?” “阿姐不怕,”宋羡压低声音道,“是我怕……” 谢良辰从前不知晓,宋羡如此伶牙俐齿,感觉到宋羡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腰间,轻轻地揉捏着她的腰背。 宋羡低声道:“腰还酸不酸?” 谢良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的侧卧,宋羡的额头抵住了她的:“夫人,昨夜……有些话忘记与你说。” 谢良辰点点头,仔细地听着。 宋羡道:“忘记告诉你,我是你的了。” 这混账,是准备将两辈子积攒的话,一并说给她听吗?谢良辰低下头在宋羡手上咬了一口。 事实证明,谢良辰是真的疲乏,不消片刻就又睡着了。 宋羡陪着谢良辰睡了一会儿,就起身去拿公文来看,在书桌旁坐了片刻,他便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些什么,于是又拿着公文回到床上,不时地伸手去触碰身边的人。 不想打扰她睡觉,却又总是忍不住,明明才成亲,他好像就不适应独自一个人,想要时时刻刻与良辰在一起。 他从前都不知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买。” 宋羡听到谢良辰发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他仔细辨认之后,确定她说的是:“买。” “买什么?”宋羡低下头在谢良辰耳边,眉眼中满是笑容。 谢良辰微微蹙了蹙眉,然后道:“买羔羊。” 宋羡听着笑意更深了,笑着笑着,神情就变成了温暖和心疼:“建牧场、买羔羊,我记住了,良辰,你辛苦了。” 就算在梦中,还为百姓,为他做这些打算。 …… 程彦昭还在忻州军营中奔波,他总算知道宋羡为何多让他清闲半个月,敢情在这里等着他呢。 羊养肥了好吃肉,人养肥了可以多干活是吧? 宋羡成亲他都没能去观礼,没有观礼也就罢了,连顿饭都没吃上,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宋羡的良心都哪里去了? “他何时回来?”程彦昭冷冰冰地问宋家家将,“你家大爷有没有说要歇多久?” 第四百二十章回门 面对程彦昭的询问,宋家家将不知说些什么。 从前嘛,大爷就算有事,做好了就会立即归营,现在可不好说,毕竟临走之前,大爷马不停蹄地交待公事,而且一个萝卜一个坑安排好了事宜。 衙门的事找曲知州,军中的事交给程二爷,如果发现关隘有什么动静,给他送信也别忘了只会杜节度使。 “听说杜节度使也没有去宴席,”常同道,“只吩咐杜二爷前来。” 程彦昭心里略微舒坦了些,看来杜琢身为节度使,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好吧,程彦昭长长吸一口气,他就再多等两日,这笔账他给宋羡记着,等他成亲的时候,也不请宋羡,让宋羡…… 好吧,从来都是他给宋羡干活,宋羡不可能任他驱使。 张嘴说话又灌了几口风,程彦昭仍旧觉得不对劲儿:“我觉得,他是有意报复我,你帮我琢磨琢磨。” 程彦昭拉着常同道:“张老将军都去镇州喝喜酒了,镇州离忻州不远,我是不是能去喝杯酒再回来?” 常同道:“可能大爷是怕您劳累。” 程彦昭道:“我不怕啊,我能喝杯酒,跑断腿又算得了什么。” 常同笑了笑。 程彦昭接着道:“他还把我留在京城半个月,才走两日就总差我去笔墨铺子做事,生怕有人偷了陈家村宝贵的粉蜡纸。笔墨铺子的掌柜人挺好,与我一起饮了些酒,我们回到铺子之后,我想要试用一下新纸,一不留神就多写了几个字……” 常用知道这里有故事:“然后呢?” 程彦昭有些羞愧,然后他借着酒劲儿向掌柜吹嘘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刚好瞧见他的人手里也拿着一幅字,那字写得隽秀,这么一比,他的脸都丢光了。事后他仔细想想,宋羡八成是故意的,让他去笔墨铺子也是为了耍他,知晓他必然有丢脸的一日。 而且他遇到的那个人,偏巧就是孟家小姐。 程彦昭没有继续说下去,常用也大约猜到了结果,程二爷那字不说不堪入目吧,也委实好不到哪里去。 程彦昭道:“你说是不是因为,郡主第一次给你家大爷做的面条被我吃了,你家大爷一直耿耿于怀?动辄就想要报复我?” 听到这话常用脸色一变,不过他强撑着道:“没有,不会,我家大爷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嘴里说着不会,人却离程彦昭越来越远,生怕沾上程彦昭身上的霉气似的。 程彦昭道:“既然没有,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常用似是没听到程彦昭的话,大声叫喊:“程二爷,这里风大,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 谢良辰睡到了中午,下午陪着宋老太太用了饭,回到屋子里看了会儿账目,又早早歇下了。 刚觉得精神恢复了些,就被身边的大暖炉拉入了怀里。 “明日还要回门呢。”谢良辰道。 “知道,”宋羡低声道,“就抱一会儿。” 说着就抱一会儿,很快就不老实起来,人也凑到她耳边,一下一下碰触着她的耳朵,手臂紧搂着她腰往身上按…… 谢良辰迷迷糊糊地思量,明日要去做个系许多带子的小衣,就像京中铺子里那些匣子,一层层地包起来,一时半刻解不开。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谢良辰仍旧觉得腿有些软,坐在马车中还有些昏昏沉沉,宋节度使也是个不要颜面的,干脆不骑马了与她同乘一辆车,伸手将她的头揽在肩膀上。 谢良辰就这样靠着,竟然还真的睡了一觉。 马车到了陈家村,宋羡整理好她身上的氅衣,这才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回来了。 陈子庚一路跑过来。 “姐夫。” 宋羡正要与陈子庚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瞧见陈阿弟绕过了他,一把拉住了谢良辰,与谢良辰亲昵的说话。 宋羡暗地里叹口气,原来只是敷衍的与他招呼一声,真正想念的还是他阿姐。 “阿姐,”陈子庚道,“这两日如何?” 谢良辰笑道:“挺好的。” 黑蛋在旁边道:“我早就说过吧,阿姐去了那么多地方,定然不择席,再说姐夫的宅子修葺的也好……” 高氏恨不得将她那傻儿子嘴捂住。 狗子在旁边笑着:“姐姐、姐夫回来了。” 宋羡道:“回来了。”总算有个人正经问候他一声。 “好了,”陈咏胜道,“迎你们姐夫、姐姐回村子里吧。” 宋家送来不少回门礼,黑蛋带着人好不容易才搬进陈老太太院子里。 宋羡和谢良辰向陈老太太、谢绍元行了礼,然后去给陈老太爷和广阳王夫妻、郡主上了一炷香。 宋羡和谢良辰将从宋家带来的糕点摆上,又奉了酒和茶。 谢绍元看着烟气袅袅,沉默着没有多言,还是陈老太太道:“好了,这里冷不要久留,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谢良辰伸手去搀扶陈老太太。 “准备什么时候去八州啊?”陈老太太道。 “不着急。” 几个人都坐下,宋羡开口道:“先要将镇州、赵州的事务处置好了。” “也是,”陈老太太道,“要忙春耕了,哪里都缺人手。” 谢良辰道:“春耕之后,赵州的蚕茧也下来了,今年我们第一次用新纺车缫丝,还不知能不能趁手,做的若是不好,恐怕不好卖。” 除了蚕茧之外,还要将春毛做毛毡,这些都安排妥当之后,大半年就过去了。 大家说了会儿话,高氏张罗着要去熟药所用饭。 听着外面的热闹,陈老太太起身笑道:“走吧,大伙儿都等着呢。” 大家向外走的功夫,谢良辰走到谢绍元身边:“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刚刚说话父亲一直没有开口,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没事,”谢绍元伸手整理了一下女儿身上的氅衣,“刘济的一个旁支兄长叫刘熙,此人擅在海上行船,刘济给他写了信函,让他来镇州一叙,不过约好了日子却迟迟不见他前来,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谢绍元道:“我与刘熙还算相熟,总有些放心不下,或许要跟刘济出去寻寻他。” 第四百二十一章自家人 谢良辰知晓父亲的心结。 他们父女在代州遇到之后,父亲没太提及母亲的事,她心中明白也没有多问,生怕重新揭开父亲心中的伤口。 父亲的咳疾现在看似好转了,但许先生特意嘱咐过她,让她不能大意,多年积压的病症,没那么好痊愈,相反的若是再有什么闪失,不但会前功尽弃,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再反复会比从前更加严重。 现在能让父亲伤怀的就是母亲了,所以她一直应对得很谨慎。 可现在提及擅长海上行船的刘熙,有些事便避无可避。 “父亲,”谢良辰道,“刘济一直与刘熙来往是因为母亲吗?” 谢绍元点点头:“当年我想要救你们母女,可惜也被重伤,幸好被刘济救下来,当我醒过来才知晓,你被送去了李家,而刘济他们也没寻到你母亲的尸身。” 谢良辰猜到了父亲的心结在这里,如果母亲尸身被好好安葬了,父亲怎么也会带着他们去祭拜,不会绝口不提。 谢绍元接着道:“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是非要再寻到什么,就是……心里放不下,想着等你成亲之后,我再去看看。” 谢良辰道:“女儿知晓父亲的意思,不过父亲的病还没好,现在还冷着,实在放心不下,想要前往,不如多带些人手在身边,以防万一。” 谢绍元道:“你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谢良辰摇摇头:“我们现在的情形,身边不免有人盯着,再加上八州事务没有理清,人手不足,还是小心点才好。” 谢绍元仔细思量,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想的太周全,他如今旧疾没痊愈,不能再做冒险的事让良辰担忧。 “我先让刘济多带几个人去查看,”谢绍元道,“有了消息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谢良辰心中松一口气:“我与宋羡商量一下,找两个合适的人跟着,这样一来,或许能早些找到人。” 谢绍元道:“也好。” 父女两个说完话就向熟药所走去。 谢绍元道:“你们成亲镇国将军有没有说些什么?” 谢良辰摇头:“没有,宋羡的宅子是自己置办的,有些东西也早就与镇国将军府分开了,昨日我们也只是给公爹敬了茶,没有旁的事,父亲放心。” 谢绍元不太放心,宋启正与宋羡父子不和,他们父子见面如何就不说了,到了良辰这里毕竟是晚辈,总不能与宋启正有冲突,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 “公爹想要给我一些财物,是想要借此改变与宋羡现在的处境,”谢良辰道,“我还没说话,宋羡就拒绝了,差点当面顶撞公爹。” 谢绍元停下脚步。 谢良辰道:“如果不是有我在,宋羡可能不会闹成这样,说到底宋羡也是怕公爹总要通过我来影响宋羡,到时候我就免不了要费心思去打理,有时候可能还会左右为难,宋羡封了这条路,日后我就轻松许多,就算要拒绝也有了理由。” 宋羡当着她的面如此对宋启正,以后再有类似的事要回绝,她就可以说“做不得主”。 谢绍元听到这里满意地点头:“宋羡还算仔细。” 谢良辰嘴角浮起笑容,刚要再说话,谢绍元道:“你也是护着她,想方设法在我面前为他说好话。” “女儿不是为宋羡说好话,”谢良辰道,“女儿是怕爹爹担忧。” 谢绍元道:“怪不得你外祖父说女儿外向。”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忍不住咳嗽一声。 谢良辰笑道:“外祖父为何这样说?是与爹爹说的吗?意思是母亲向着爹爹?” 这三连问,谢绍元一个都不想回答,只是道:“你二舅母来了,一会儿好好谢谢她,天不亮就起来张罗,就算自己嫁女儿也不一定如此。” 谢良辰不禁莞尔。 “你们父女两个偷偷说什么呢,”高氏上前道,“姑爷想要过来又怕打扰,站在那里半晌了。” 谢绍元道:“时辰尚早,本来今天就是回门,晚些回去也使得。” 这声音稍大了些,宋羡走过来躬身道:“父亲说的是,祖母也嘱咐我们不用急着回去,等到这边屋子收拾好了,我们就搬过来常住。” 听到这话,谢绍元舒坦了些,看向宋羡:“李大人让子庚送给东篱先生两罐好茶,先生给了我一罐,听说你喝不得酒,一会儿就与我饮茶吧!” 众人入席坐好。 陈老太太和两位先生坐上首,然后是谢绍元、宋羡、陈子庚,其余人不分主次老老小小挤在一起,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许多。 陈玉儿低声与身边的丹儿说话,陈丹儿道:“阿姐才离开两日我怎么觉得就与从前不同了呢?看着更贵气了。” 陈玉儿笑道:“阿姐从前本来也是这样。”阿姐第一次来村子里的时候,她就知道阿姐是能做大事的人。 虽然谢良辰成亲了,不过大家说说笑笑还似从前。 宋羡听着大家热闹的言语,想及自己第一次来陈家村做客时的情形,大家在他面前都颇为克制,不过那时候他就觉得陈家村的气氛十分热络。 现在比一比,对待自家人和对待外人到底不同。 宋羡低下头,在谢良辰耳边道:“夫人,我现在算陈家村的人了吗?” 谢良辰正色道:“那要查查户籍有没有在陈家村,还要问问里正愿不愿意村中再添人进口。” 宋羡手臂微动,碰了碰谢良辰放在桌上的手:“里正也听辰阿姐的。” 谢良辰忍不住笑意:“马上春耕了,要多多出力,我才能应。” 宋羡道:“阿姐说了,定然不能懈怠,希望能早些开花结果。” 谢良辰脸颊一红,宋羡这话她听着总觉得有别的意思,再转头看宋羡,只见他神情自然,目光澄明坦荡。 她到底还是没有他脸皮厚。 吃过饭之后,黑蛋发现陈子庚总是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黑蛋问陈子庚。 “没事。”陈子庚随便应付着,要说阿姐和姐夫成亲了,就用不着他在中间帮忙,他也就不用去有意偷听,打探消息。 可方才……他去小厨房帮二婶盛汤的功夫,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阿姐和姐夫正在说户籍。 为什么那些话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第四百二十二章发钱了 陈家村掌了灯,宋羡和谢良辰才坐车回宋家。 谢良辰放下马车帘子:“好像还没怎么说话,听这个说一嘴,那个说一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宋羡道:“别着急,等房子盖好了,我们就搬过来住。” 谢良辰笑道:“不着急,平日里总在村子里忙,好像也没觉得如何,这一离开才发现,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 “不快了,”宋羡轻轻地揉捏着谢良辰的手,“成亲之前,我每天都要数着过,好不容易成了亲,其实我想多在新宅院里住些日子,就我们两个人。” 谢良辰抿了抿嘴唇,想想这两天晚上,生怕宋羡不管不顾:“还有祖母呢。” 宋羡道:“常安禀告说,我们来陈家村时,祖母就回去了,祖母习惯住在旧宅子,让我们过些天再去探望。” 谢良辰一怔,那岂不是……宅院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了? “夫人,”宋羡道,“行不行?” 谢良辰道:“什么行不行?” 宋羡伸手揽住谢良辰的腰身:“就我们两个人。” “我如果说不行,”谢良辰道,“你就跟我去将祖母接回来吗?” 宋羡柔声道:“太晚了,祖母都睡着了,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了。” 谢良辰道:“那你问我做什么?” 宋羡笑着,手臂又收紧了些:“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只好再想法子央求。” 谢良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与宋羡说出这些话,仔细想想就觉得很傻,从前世一直到与宋羡在一起之前,她从来没这样过。 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奇怪的是并没有让她觉得乏味反而很喜欢,一种甜蜜的滋味儿始终在心底流淌。 谢良辰又依靠在宋羡肩膀上。 宋羡道:“父亲是不是与你说了母亲?” 宋羡没有叫岳父岳母,这样听起来更加亲切。 谢良辰有些意外:“你猜到了?” 谢良辰和谢绍元说完话,脸上露出一抹担忧又郑重的神情,以宋羡对谢良辰的了解,自然心里就有了数。 谢良辰将刘熙的事说了。 说完这些刚好马车到了新宅,宋羡与谢良辰回到屋中,将人都遣下去,谢良辰便不用顾忌:“前世阿弟查到季远在海上有大船,如今知晓季远的舅家效忠鲁王,季远应该也是鲁王的人。” “我让父亲多带些人手再去海上,是怕遇到鲁王。” 谢良辰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脑子不停地思量着:“阿弟死了之后,我只想着为阿弟报仇,并没有去查内情,也不知道季远那些人在海上都做了些什么。” 宋羡道:“我知晓鲁王在海上养兵,起兵南下时也让人盯着沿海卫所,如果季远是鲁王的人,前世的情势就更加清楚了。” “那时祁王入京挟持天子,我一路南下,祁王命季远迎战我,并不知晓季远其实是鲁王的安插在他那里的棋子。季远假作不敌,祁王只得率军与我对阵,鲁王在暗中窥伺,找到时机坐收渔翁之利。” 谢良辰点头,看来就是这样,经过前世之后,眼前的局势就愈发明朗,鲁王在人前假装示弱,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准备。 宋羡道:“我让人注意着海上的事,最好将鲁王暗中做的一切都查的清清楚楚。” 早些除掉鲁王,就等于少了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 谢良辰拉住宋羡的手:“不要着急,鲁王不像高豫那么好对付。”一个藏匿到最后的人,可见其城府之深。 “不敢。” 宋羡拉着谢良辰走到软塌旁,他坐下来又伸手将谢良辰搂在怀中。 谢良辰坐在宋羡腿上,脸颊登时又红又热。 宋羡在谢良辰耳边:“现在我是有家室的人,绝不敢像从前般冒险。”有了牵挂的人,心里就变得柔软而谨慎,不是羸弱,相反的想要自己变得更强、无坚不摧。 谢良辰靠在宋羡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你知晓就好。” 说完这话,她感觉宋羡一动又将她抱起来。 宋羡道:“不早了,我侍奉夫人梳洗。” “还早着呢,”谢良辰急急地道,“往常这时候我还在看账本。” “晚了,”宋羡微微弯腰吹熄了一盏灯,“家中灯油不多了,要省着些。” …… 转眼就到了三月底,田家商队的骡车装满了线穗,从代州离开。 虎子站在官路上眺望着,直到商队完全消失在他视线中。 “虎子哥,”王家村的孩子道,“里正喊我们回去领银钱呢。” 虎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王家村的孩子跑过来开始拉着虎子往回走:“还愣着做什么,里正说了今日要将银钱都发下去,明日就可以去集市上买粮了。” 虎子眨了眨眼睛:“我们也有银钱?” 三斤道:“有,我听里正大伯亲口说的,说我们帮忙搬羊毛、传消息,整日里跑来跑去也没闲着,一日给我们三个铜钱,就是不知道这三个铜钱从什么时候开始算。” 三斤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拽了拽身上的破裤子,自己算计着有了银钱是先买吃的,还是先让娘给他做一条裤子,他最近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不敢迈大步,生怕一下子将裤子扯破。 虎子总算回过神来,伸手拉住三斤:“还等什么?快走。”郡主说的对,只要好好做线穗,就会有银钱买米粮,再也不用饿肚子。 不过拿了银钱他先不花,要将钱都攒起来,到时候拿给郡主看,虎子做好了打算,欢欢喜喜地往村中跑去。 几个孩子进了村,就发现大家都挤在王里正院子里。 “那是多少银钱啊?” “不好说,箱子里好像都是,田家商队都给换成了铜钱,就是方便让里正发给我们。” “每个人至少能分一贯吧?” 王里正忽然翻开了手中的账目,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里正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张嘴却鼻子发酸,他这个里正做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被朝廷逼着上缴米粮,没想到有一日还能给大家伙儿发银钱。 第四百二十三章欣欣向荣 众人静静地等着王里正平息了心情。 王里正先看向人群里的一个妇人:“三斤娘。” 妇人刚刚将怀里的孩子哄睡了,突然听到王里正叫她,她怔怔地抬起头。 王里正招了招手:“你来,你赚的银钱最多,有两贯二百三十文。” 三斤娘朱氏是个少言寡语的妇人,生得也不好,身形比寻常女子还要矮小些,生的第一个娃娃,也就是三斤,用朱氏婆婆的话说,比小猪仔大不了多少,全都加起来也就三斤肉。 朱氏的男人去年冬天没了,两个老人,两个孩子的重担一下子落在朱氏的身上,朱氏一度觉得不如死了干净,直到三斤突然病倒了。 朱氏还记得三斤看着她的目光,竭力地想要安抚她,三斤说:“娘,我不怕,就算我死了,我也不知晓,也不会觉得难受,再醒过来的时候,说不得又是您的儿子了,再说我走了也好,剩下粮食能给您,您吃的太少了……我看着难受。” 朱氏把眼睛哭红了,那一刻她决定抛开悲伤,要真的撑起这个家,她一直盼着大齐朝廷官员前来,等他们来了,或许就会有转机。 后来宋节度使来了,镇州来人了,郡主在村中架起了纺车。 朱氏等这个机会太久了,她学会了用纺车,纺出与柳二娘一样的线穗,她几乎将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上面,因为她知道一切来之不易。 就这样这个人前很少言语的朱氏成为了王家村做活最多的人。 朱氏背着孩子,捧抱着两贯二百多文的铜钱,她整个人是懵的,好像一切都在梦中似的。 “三斤,你也来,”王里正道,“这是你的九十六文。” 三斤看着自己的一串铜钱,一脸激动地看着朱氏:“娘……您看,我也有银钱,我也能赚银钱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大,惊醒了朱氏背上的女儿,听到女人的啼哭声,朱氏这才回过神,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的。 三斤又跑去人群中给虎子看:“哥,我就说吧,我们都有。” 王里正干脆将虎子他们都叫过来,把这几个孩子的银钱都给了。 虎子又恢复了平日里伶俐的模样,心中开始盘算银钱都做什么用处,要留些买物什送给郡主。 王里正笑着道:“拿着银钱回去吧,商量商量都做点啥,你们家的米不多了吧?又是老人又是孩子,去买点稻米回来,你家中的房子也不行了,需要村子里的人帮忙,尽管来与我说。” 朱氏张开嘴,想要说的有很多,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于是向王里正行了礼,小声说了几个字:“谢谢里正。” 沉甸甸的铜钱,抱在怀里的感觉,朱氏说不出来,就是心里暖洋洋的。 王里正开始念其他人的名字,接下来的村民都是两贯左右的银钱,最少的也有一贯五百多文。 大家领了银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全都留在王里正院子里不走。 “看你们那点出息,”王里正道,“都愣着做什么?觉得银钱不够多,还想让我再发一些?” “不是,不是……” 村民们忙否认。 王老六被众人推着向前:“里正,我们就是想知道,这银钱全都是给我们的?羊毛和纺车不是朝廷和镇州带来的吗?这些银钱是不是还得交给朝廷?镇州那边也不能白白为我们忙乎……” 原来是因为这个。 王里正又好气又好笑:“我从曲知州那里回来就与你们说清楚了。知县上任后,我又去了趟衙署,回来又与你们说过,羊毛的银钱,等线穗被商队拉走之后就会还给衙署,镇州那边也不用一下子还清。” “你们手里那些银钱,是扣完这些之后才发下来的,不用给任何人,你们自己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过不要乱花,要给家里人买粮食和衣服,吃饱了有力气,要将东西备到春耕以后。” 现在将货物卖出去,发下来银钱,就是因为要开始春耕了,大家备好东西,忙碌两三日就要正式下田。 王里正说完,王家村的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在院子里说起话来。 王里正委实听着心烦:“我跟商队算了一天的账目,紧接着又去衙署对账,然后给你们挨个算了银钱,分好给你们……” 王里正话还没说完,王家村的人道:“里正辛苦了。” 王里正伸手:“我的意思是,我很累,有话回你们家里去说,我要歇着了。” 众人这才心领神会,忙拜别里正向外走去。 人终于都走了,王里正深深地吸一口气。 清静了。 “他爹,”葛氏走过来道,“这银钱怎么花?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买米粮?” 王里正闭上眼睛,无奈又欣喜地笑了,就算再累总归有了银钱,心中别提多踏实了。 “现在就去买,”王里正道,“想买多少买多少,咱有银钱。”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养养精神去趟忻州,替全村老少谢谢节度使和郡主,再帮着代州的衙门将春耕用的物什接回来。 去年春耕的时候,谢良辰在镇州,今年她却在忻州忙碌。 新上任的忻州知州昨日向宋羡禀告过,有了耕牛,忻州的良田都会种上农物,但这并不能让宋羡满意,宋羡还要开荒。 田地开荒,山上种药材。 知州带着知县等官员,在春耕第一天,一起上阵陪着百姓在田中忙碌,果然鼓舞了士气。 耕牛、农具也安排妥当,七八天忙下来之后,忻州的几个知县都差点哭出来,累是真的累,但也见成效,天公作美,秋天会有个好收成。 这几个知县中,有两个人是京畿尹知府的学生,现在想想出京时,老师拍在他们肩膀上的手…… 果然被老师猜中了,八州之行比他们想的还要辛苦,宋羡与旁人不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在宋羡哪里没有过得去之说,做事必须尽全力。 就算有些事做不好,也别想着去宋节度使面前请罪,还是先想出法子如何解决。 京里来的官员,很快就都变了个样子,一个个看起来风尘仆仆,就像是在田地里滚了几圈似的。 第四百二十四章感谢 忻县知县郭晖将户部官员带去了忻县衙署二堂。 所有人坐下,郭晖将忻县如今的情形讲给上官听:“眼下都在春耕,宋节度使带人去了代州军营。” 往年春耕的时候,辽人都会寻机会扰边,今年自然也要稳固边疆,更何况眼下正在建榷场,不能有什么闪失。 户部前来北方本是为了巡视耕种的情形,一路往北而来发现今年八州格外不同,就像是寒冬过去,万物复苏。 不止是因为今年朝廷给了粮种,更因为战事过了之后,百姓终于安下心来,干起活比寻常人更有力气似的。 八州也都仿照去年镇州、赵州的做法,朝廷打造不少农具,购买耕牛借给百姓们用处,可以说朝廷、百姓将所有精神都用在了春耕上。 户部巡官一路而来,身穿官服在官路上行走,竟然没有人驻足查看,要知道他没到八州之前,每经过一州、一县,当地官员早就得到消息前来迎接,他来八州之后,还要遍地去寻八州的官吏。 郭晖和户部巡官从前就相识,几个人在衙署叙完公事之后,郭晖就将户部巡官引到侧室里说话。 “我们这位宋节度使与旁人不同,”郭晖道,“平日里节度使来衙署,不会事先知会,也用不着我们相迎,他不是那么在意礼数的人,但若是谁政务没处置好,那定然不会轻饶。” 户部巡官道:“怪不得前来八州的官员,其中有几人暗中上奏折参宋羡一本,说他喜怒无常、独断专行还草菅人命。” 提及草菅人命这茬,郭晖叹口气:“那还真的不怨宋节度使,那胡知县仗着族中有人在中书省,私底下不听从宋节度使吩咐,被宋节度使当众处罚之后,闹着去投河洗清冤屈。宋节度使没有理睬他,他还真的这般做了,捞起来的时候人还没死,但北方天气寒冷,这么一冻,就冻出了病,前前后后五天人就没了。” 户部巡官点点头:“宋节度使上了奏折,将一切说明了,皇上没有责怪节度使。” 这些在郭晖等人意料之中,整饬八州之地,定然不会平平顺顺,如果就怕出事畏首畏尾,将来更会被人制约,倒不如大刀阔斧,惩治了一个胡知县,杀鸡儆猴,那些目的不纯的人就不敢明目张胆的造次。 难得的是,宋羡还将胡知县种种作为留了证据,就算被告去了天子面前也没有任何的结果。 郭晖愈发觉得老师和李佑大人有眼光,宋羡是个有本事的,现在的宋羡在八州,是官吏敬畏,百姓拥护,坐稳了节度使之位。 户部巡官又低声道:“郡主那边如何?” 往常肯定不会问到郡主,但八州许多事要依赖郡主。 郭晖道:“前几日在山上看药材,这些日子不知在何处。”节度使对郡主护得严实,郡主的消息他们并不是全都知晓。 户部巡官道:“我还要去附近县里看看,然后就要北上代州。” 户部巡官说完这话,看到郭晖一笑,他不禁道:“你笑什么?” 郭晖咳嗽一声,恢复了往常的肃穆,不过眼睛中依旧满是自信:“您去看了就知晓,八州的州、县都一样,再过一阵子地里就会种满了农物。” 户部巡官道:“真是这样,回去京城我也能向朝廷复命了。”不管八州之地是谁戍守,朝廷还是希望这里安定,至少不能闹出灾荒和民乱。 站起身将要离开之前,户部巡官看先郭晖:“你是京中派来的官员,要好好做事,等有了政绩就能调回京师。” 郭晖心中一动,躬身将户部巡官送了出去,他来八州的时候,是老师暗中帮忙,他们这几个人动身来北疆的时候,皇上特意召见他们,意思再明白不过,要他们在八州看住了宋羡。 他们几个人满怀心事来到八州,不过很快就被衙门的事务缠住了,将这些全都抛诸脑后,先是赊羊毛给百姓,之后又打造农具,这一笔笔账目和文书都要做好。 没有时间让他们适应新的职司,应该说根本没有适应,等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八州父母官,宋羡提及的那些事件件都对八州有利,他们自然而然要尽全力去做,总不能让百姓因为没有好的父母官忍饥挨饿。 天家的那些暗示……眼下着实没有功夫去思量。 “郭大人,”衙差进门道,“咱们还要去山上看药材吗?” “去。”郭晖道。 药材种了有些日子了,不亲眼看看总放心不下,郭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脚下有些奇怪,低头一看,鞋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 郭晖道:“再换一双鞋来。”母亲一定没料到,到了八州之后,她儿子最需要的是鞋子。 …… 代州关卡上,并没有像郭晖等人思量的那般剑拔弩张,反而有些平日里听不到的声音。 羊羔的叫声此起彼伏。 宋羡关上城门,看了一眼那些精神十足的羊羔,满意地点了点头,榷场还没正式开起来,但三皇子葛坤十分配合,对他提出的要求几乎都能答应。 就像这次的羊羔,他是真心实意买羊羔,在葛坤眼中仿佛他要寻机开战似的,每只羊羔都经过了仔细地挑选,看着个个强壮。 宋羡忽然对葛坤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希望葛坤一直留在这里,这样对两国的榷场更有好处。 “将我们北方酿造的酒给三皇子送几坛,”宋羡道,“以示感谢。” 常安可以预想到,突然收到大爷的礼物,葛坤会是什么心情,可能又在揣摩大爷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大爷的心思,葛坤可能要用一辈子的功夫来猜。 宋羡从关卡出来,一路回到代州的宅院。 常悦见到宋羡迎过来:“郡主在堂屋里,刘济从西府回来了。大老爷和郡主找的那个刘熙应该已经过世了。” 宋羡听到这话目光微深:“人是怎么死的?” 常悦道:“听说是遇到了歹人,被人掳到了深山中,抢了财物,伤了性命。” 一个常年来往海上的人,会被歹人不声不响的杀了?宋羡微微皱眉,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第四百二十五章推断 宋羡进门的时候,谢良辰正与刘济说刘熙。 刘济道:“他一向都很小心,在海上经常遇到藩人和倭寇,他都能想方设法带着船队离开,没有谁比他更会辨别方向。” 刘济的眼睛通红,收到这样的噩耗让他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就连宋羡撩开帘子进门,他都没回过神。 “姐夫。” 还是陈子庚的声音让刘济恍然清醒,他急忙站起身向宋羡行礼。 宋羡快走几步扶起了刘济,然后向谢绍元躬身。 “世叔,”宋羡看着刘济道,“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已经作准了?” 谢绍元养伤之后又去了辽国,都是刘济在暗中帮忙,虽说刘济一直追随谢绍元,但在宋羡心里刘济和谢绍元是挚交,不分彼此,理应叫他一声世叔。 刘济道:“确定了,我堂兄手受过伤,肋骨上也有刀痕,这些我都认过了,不会有错。仵作也仔细验了尸,年纪、身高也都与我堂兄一样,他们还在尸体的肚子里找到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我堂兄的名字。” “我堂兄常年在海上,生怕自己哪天在海上落了难,亲友收不到尸身,于是在衣服里缝了一块木牌以防万一,若真有一日不幸身死……尸体能被冲上岸,衣服若还完整,就能从木牌上知晓他的身份。” “我们猜测,当时我堂兄知晓自己必死无疑,趁着那些人不注意将木牌掏出来吞进了肚子里。那些人杀了他之后,想要烧了他的尸身,结果碰巧那几日大雨,那些人又急着离开,于是没有将尸身完全烧毁,只是砸碎了尸身的头骨,确定毁了的尸身无法被辨出身份,便挖了个坑将尸身埋了,藏在肚子里的木牌这才被留下来。” 宋羡没有打断刘济的话,刘济擦了擦眼睛继续道:“如果不是雨太大,山中发了水,堂兄的尸身就不会被冲出来,到现在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济不再说话,长长地吸一口气:“我堂兄是个很好的人,帮了我们许多,没想到会遭此大难。” 谢绍元也声音艰涩:“当时没有刘熙,我也难以逃脱。” 宋羡道:“若是凶徒有意掩盖他的身份,那凶徒八成是刘熙认识的人,凶徒这样做,是怕你们确定了刘熙的死讯,怀疑到他们头上。” 刘济点点头:“衙门里的人也这样说,让我们仔细想一想,堂兄最近与什么人有过节。我将堂兄身边跟着的人问了一遍,堂兄这些年在海上,遇到过几次海贼……还有倭寇,但他们行踪不定,一时也无法证实。” 谢良辰看向宋羡:“有一份仵作验尸的结果和案子的案宗。” 宋羡走过来,从谢良辰手中接过文书仔细查看,这样的文书自然不能随便从衙署调阅,但靠着宋羡的关系,抄出一份并非难事。 宋羡自己看了之后微微皱眉:“从刘熙失踪到仵作验尸预估的死亡日期,中间相隔了小半个月。” 谢良辰点头:“刘家也没有收到凶徒送来勒索财物的信函和口讯。” 宋羡道:“单纯的寻仇,将人捉到之后,先想到的就是要人性命,不会耽搁那么久,若是为了钱财,应该想方设法知会刘家,刘熙在海上这些年总会有些积蓄,既然抓了人,想要求财就不会想不到这个法子。” 谢良辰道:“除非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在刘熙身上,或者说只有刘熙自己知晓。” 刘熙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人这般惦记? 刘济混乱的思绪渐渐被捋清:“我们常说,堂兄最值钱的是他一身的本事,还有……手里的罗经盘,我堂兄出海辨别方向都用它。” 听到“罗经盘”几个字,谢良辰目光顿时一定,她想起当年阿弟的死,季远处心积虑抓阿弟,有个原因就是从阿弟手里拿海上用的罗盘。 宋羡道:“刘熙失踪时,那罗经盘是否在他身上?” “在,”刘济肯定地道,“我们去衙署认尸的时候,堂兄的小徒弟提及到了罗经盘,不过那罗经盘就算旁人拿走了也不会用,罗经盘里缺了物件儿,我堂兄从来都是上船之后才会将罗经盘装好,就是防备有人打罗经盘的主意。” 说完这话,刘济惊诧地看着宋羡:“节度使的意思,那些人是想要堂兄的罗经盘,所以抓了他拷问,难不成我堂兄为了保罗经盘,所以被人杀了。” 谢良辰更倾向于刘熙没有给罗经盘,只要一日不给,那些人就不会杀了他,也许是因为刘熙试图脱逃,惹怒了那些人,又或者刘家人四处寻找,惊动了那些人,于是那些人向刘熙下了手。 刘济仔细思量,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难不成是因为我们在沿海寻找反而……反而……害死了堂兄?我们曾得到消息,有人见到过与我堂兄相似的人,于是我带着人前去寻找……” “那人说的地方,离我堂兄尸身被发现的山中不远。” 刘济没法想象,他们堂兄弟曾相距那么近,可他还是差一步,不但没能救下堂兄,还有可能害了堂兄。 “世叔别想太多,”宋羡道,“那些人抓走刘熙,就没想让他活下来,不管你有没有去找,都会是一个结果,眼下要弄清楚那些人是谁。” 刘济半晌才平复心情:“我去问,都有什么人向堂兄打听过罗经盘,那些人想要罗经盘,定然不是一日两日,只要确定了方向,就能查出蛛丝马迹。” 宋羡道:“能用到罗经盘的人,应该与刘熙一样常常来往于海上,还有可能向刘熙求买过罗经盘被拒绝,那些人不但熟悉海上,在大齐也有人手,这样才能不声不响地带走刘熙。” 刘济站起身,他急着去询问刘熙的徒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谢绍元不放心刘济:“我与你一同前去。” 刘济点点头。 宋羡吩咐常安多派几个人手跟着。 将谢绍元和刘济送走,谢良辰拉住宋羡的袖子:“我知道前世谁惦记着罗经盘。” 话不用全都说完,宋羡道:“季远?” 谢良辰点点头,当年阿弟没有将海上的那些事讲给她听,阿弟用的罗经盘是出自谁的手,她不得而知。 前世季远要罗经盘自然是为了鲁王,那么现在擅长做罗经盘的刘熙被杀,是不是也与鲁王有关? 这些都要一一查证。 第四百二十六章好处 宋羡伸手拉住了谢良辰。 宋羡道:“放心,如果真的是鲁王,刘熙这仇一定能报。” 宋羡和鲁王早晚有一战,眼下双方暂且维持表面上的太平,只要双方找到时机,都会想方设法将对方置于死地。 宋羡道:“刘熙的事我会让人继续去查。” 谢良辰点点头。 宋羡接着道:“我还有个思量,父亲一直惦记着母亲,再加上鲁王可能在海上动了些手脚,我准备也将一些精神放在海上。” “孟长淑的父亲孟肃,一直主张发展海上贸易,只是大齐一直战事不断,沿海州、县都怕太多蛮夷商船靠岸,引来战事。其实前朝就有市舶使,商船出海虽有风险,却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朝廷也收到大笔的税银,前朝甚至有针对海商的律法。” 说到这里,宋羡微微一笑。 谢良辰看着宋羡的眼睛,目光中满是轻蔑和坚韧、傲气,情绪在眸子里流转,比骄阳更耀眼。 宋羡道:“但前朝不是亡于海上的战事,而是朝廷内乱,所以他们这般说,一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的引来战乱,不免官位不保,二来恐怕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朝廷不开海商,有人却可以私下里走动。” 谢良辰知晓宋羡说的是鲁王,前世和眼下的情形合在一处,鲁王的那些事愈发遮掩不住。 至少瞒不过宋羡。 宋羡道:“我会去寻孟肃,孟肃了解沿海的情形,有他帮忙会更快查出端倪。” 谢良辰听宋羡这样一说,安心了不少:“你也要小心。” “放心,”宋羡道,“阿姐已经替我先走了一步。” 谢良辰不解。 宋羡道:“这次孟家没有与季远结亲,就是最重要的一步。而且孟长淑帮着画药材图,孟肃现在对八州有了些了解,我现在去寻他,就少了几分生疏和隔阂。” 谢良辰道:“孟肃是个有主见的人,我做这些并没有太大用处。” “夫人莫要看轻……” 宋羡话没说话,就被谢良辰伸手捂住了嘴:“还有不少事呢,快去安排。” 谢良辰感觉到手心里一暖,宋羡笑容更深了些:“遵命。” 宋羡离开之后,陈子庚带着虎子回到院子。 “阿姐,”陈子庚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虎子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谢良辰仔细一看是只羔羊。 “羊,”虎子一脸激动,话都说不出来了,“羊……是羊。” 陈子庚这半年的功夫长了不少,比虎子高了许多,但在面对羔羊时还是露出孩子的天性。 陈子庚道:“姐夫买了许多羔羊。”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陈家村也买过猪仔、羔羊,养过马和黄牛,这已经让周围的村子十分羡慕,但陈家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大群羔羊。 如果黑蛋他们来了,光是站在旁边看着这群羊,就能看好几日。 陈子庚好不容易才将虎子从羊群中弄出来,为了安抚虎子,还让虎子从中挑了一头最小的羊羔抱着。 表面上是抱给阿姐看一看,说到底虎子就是不想撒手。 不光是虎子,村子里的人见到这情形,都笑得只剩下大白牙了。 谢良辰走上前摸了摸虎子怀里的羊羔,羊羔叫了两声,听起来软绵绵的,格外讨人喜欢。 虎子道:“之前听里正说过,今年这些羔羊要监牧司来养,村子里可以派人去学,学会了之后,明年村中就可以自己养羔羊了。” 八州之地有大片的牧地,不止养羔羊,还要养战马,监牧司将来会将精神主要放在战马上。 虎子仰起头看谢良辰:“阿姐,我去学行吗?” 谢良辰伸手摸了摸虎子的头:“忙完了春耕,你们要读书。” “也不能一天总读书,”虎子道,“我看监牧司有郎中,说是给羊、牛、马看病症的,他们会医人,也会治牲畜,我学这个不行吗?” 谢良辰道:“不是每个人都要读书考科举,学会识字,将来若是有喜欢的行当,自然可以去学。” “我喜欢,”虎子道,“我好好读书,将来也像那些郎中一样给牲畜治病。” 虎子说完道:“我将羊羔还回去,我与监牧司的大人们说好了,不会离开太久。” 谢良辰看着虎子:“刚好路过村子,你可以带着在村中走一圈。” 虎子面露欣喜地答应了。 虎子走了之后,陈子庚和谢良辰回到屋子里坐下。 陈子庚感叹道:“八州太大了,大家虽然都用足了力气,还是人手太少,很多地都种不上,衙门和各村的人光着急也没法子,错过了春耕,有地也没用了。” 陈子庚说着将手里的纸笺拿出来给谢良辰看:“阿姐看,这是咱们镇州,镇州今年开了荒地,秋天的粮食能比去年多三成。这是代州的,代州现在的情形,别说开荒了,还有许多田地都空着。” 这是东篱先生交给陈子庚去做的,让陈子庚多看看,多学学。 陈子庚来了代州之后,就跟着衙署的衙役四处跑。 陈子庚道:“现在不光缺人手,还缺耕牛和农具,如果明年准备好了,粮食能多三成不止。” 谢良辰道:“所以要慢慢来。” 陈子庚忽然想起一桩事:“李县尉寻了几个人去誊抄文卷,我也想去看一看。” 谢良辰带着陈子庚一起去衙署,春耕过后,就要开纸坊,她还得去检查纸坊筹备的情形,等到四舅他们从镇州过来,这些都要操办起来。 …… 李陶看着手下人将货物搬上船只。 李陶问管事:“怎么晚了两日?” 管事急忙道:“之前大人吩咐不能让八州那些人知晓,我们买货也不敢大张旗鼓,分了十几个人去收,然后小心翼翼搬到一起,本来能直接送来,谁知道刘熙的尸身被人找到了。” 这样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谨慎。 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向上面交待…… 李陶看着那些货物,也算值得吧,至少他们没有费那么多心血,听说八州的人为了做这些东西,日夜赶工,连半条命都搭上了。 李陶心中冷笑,殊不知这些东西,他们一搭手就能赚得更多,都说宋羡、嘉安郡主有都聪明,还不是为鲁王爷做嫁衣? 等他们辛辛苦苦积攒起一点家业,鲁王爷早就兵强马壮了。 现在就是可惜刘熙的那罗经盘,他们还不得要领,是不是该将刘熙身边的人再弄来一个? 第四百二十七章靠自己 货物都放好了,李陶吩咐船只前行。 “从前跟着刘熙的那些人在做什么?”李陶问朴寿。 朴寿道:“为刘熙办了丧事之后那边就没动静了,他们的船只也没有再下海。” 没有了刘熙,那边就是一盘散沙,就算将来船只再下海,也不可能跑得太远,掌舵的人没了,其他人不用挂怀。 李陶道:“这次就算要抓人,也要在海上,免得给衙署留下太多线索。” 朴寿应道:“我会让人盯着那边的动静。” 李陶又思量片刻:“眼下情势不同,不要擅自行事,有了动静先知会我。” 说完话,李陶又去看那些货物,将线穗拿起来仔细地瞧:“这线看起来比去年的更好了,纺的细又匀称。” 朴寿笑着道:“听说是羊毛好,用的纺车也好。” 李陶听到纺车眼睛发亮,他是喜欢这些物什的,就像喜欢刘熙做的罗经盘。 总要想法子弄到手才行。 李陶和朴寿带着货物到了小岛,郑氏等人早就等在那里,将货物都卸下,郑氏等人禀告岛上的情形。 岛上又死了六个人,都是矿上做苦役的人,给的吃食不多,加上太过劳累,病倒之后,岛上也找不到足够的药材给他们治病,有些人甚至还没有完全断气就被看守抬出去埋了。 不过死了人又怎么样?扛不住死掉的人,大多都在岛上耗空了身体,留着他们也做不了太多伙计,还要供养他们吃喝,对于李陶来说十分不划算,倒不如再去抓些人送过来。 上次陈嫂与郑氏说过之后,郑氏有意打听消息。 “这么好的东西是南方做的吧?”郑氏问朴寿,仿佛被眼前的线穗惊住了。 朴寿并没有应承只是道:“外面的事你不知晓。” 若是与一个人太过熟悉,即便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陈嫂心里也有了数,这东西不是南方买来的。 难不成是北方做的?北方什么地方能做出如此好的线穗? 郑氏道:“若是给我们纺车,我们怎么也能想法子做出来。” “说不得有一日能弄新纺车给你们,”朴寿道,“你果然给做出来,自然少不了得赏赐。” 郑氏道:“别的赏赐我也不敢要,有生之年能回到高丽我就心满意足了。” 朴寿仿佛十分明白郑氏的心思,有所求的人才好掌控:“那你要求着鲁王爷早些成就大事。” 郑氏点点头,她得到的消息已然不少了。 晚上的时候,她回到寨子里,陈嫂就在屋中等她。 “今日怎么样?”郑氏问。 陈嫂道:“采来的药材有些用处,病情暂时稳住了。”宅子里的女人们也被奴役,生病也是常事,多亏有陈嫂帮忙,否则不知死了多少。 郑氏道:“岛上能找到的药材都拿了过来,你也尽力了,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天意。” 陈嫂没有说话。 郑氏吹灭了灯,两个人在黑暗中低声交谈。 郑氏道:“我打听到一些消息。这些货物应该是北方做出来的,他们用了新做的纺车,这种纺车在大齐也很少,短时间之内他们也弄不到手。离上次他们来岛送货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他们带来的货物不多,可想而知,这货物很难买,他们做的也很慎重。” 陈嫂听完这话半天没有出声。 郑氏道:“你可听明白了?” 陈嫂道:“纺车不是朝廷做出来的,否则鲁王在朝廷有人手应该可以弄出几架纺车,你说的北方……我离开之前没有这样的物什,一晃这么多年,难不成有了一个厉害的人掌管北方州、县?” “这个人让鲁王如此忌惮,不得不小心行事。” 陈嫂着实想不到这个人是谁,但她知晓:“你说的那句话不对。” 郑氏讶异,不知陈嫂指的是哪句话。 陈嫂道:“能不能活下来,从来就不靠天意,而是靠我们自己。当年不是你一时心软救了我,不是我自毁容貌,我早就死了,什么都不做就是在等死。” 郑氏许久没有说话,让人觉得她仿佛已经睡着了。 终于又过了很长时间,郑氏开口道:“你知晓没有机会离开。” “有,”陈嫂肯定地道,“鲁王除了皇帝之外另有了敌对之人,不管那人是祁王还是谁,只要与鲁王有了争斗,我们就能趁乱离开,但还是我之前说过的,要准备好。” 偷偷准备船只,知晓岛上每个护卫的所在,说服岛上的人,到了时间一同反抗。 郑氏知晓陈嫂的意思,她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自寻死路。” “没有人比我更想活着,”陈嫂再次坚定地道,“我想活下来,因为我知道,有人盼着我回家,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经历了什么,他们都盼着我回去,就像我盼着他们好好活着一样。” 郑氏道:“我们可以想方设法说服大家,先从最信任的人开始。” 陈嫂道:“还得向朴寿打听消息,尽可能知晓让鲁王忌惮的人是谁,那些人想要做什么。” 知道的越多越能精准的把握机会,毕竟这个岛上有鲁王许多兵马,不依靠外力,无法成事。 …… 春耕陆续结束了。 陈咏义带着人来到忻州纸坊帮忙。 谢绍元和刘济也打听消息之后回到了代州。 这一趟他们也算有了些收获,知晓刘熙出事之前有人寻刘熙问过罗经盘,提及想要买罗经盘。 刘熙自然不肯卖,那人拿了些海上得的宝石给刘熙看,还承诺送刘熙大船,若是刘熙愿意也可以带着人和他们一起在海上走商。 刘熙问及那人来历,那人只说自己祖上就在海上经商,去过很远的地方,能买到最好的物什。 关键之处却遮遮掩掩不肯轻易交底,答应刘熙只要投奔,就会告诉刘熙实情。 刘熙一向谨慎,绝不会拿自己与身边人的性命冒险,于是拒绝了那人。 从此之后那人倒是没有再登门。 刘熙徒弟记得清楚:“那人拿出的宝石都很好,都是海上不容易买到的。” 谢良辰看向谢绍元:“既然那些人能买到最好的货物,如今大齐卖的最好的货物都有什么?” “我们的线穗算不算其中之一?” 第四百二十八章护着 从前刘熙会买些茶、瓷器、绸缎、布匹,卖给海上的海商,这些精细的物件儿,藩人格外的喜欢。 自从去年开始,陈家村的线穗在大齐卖的极好。商贾只会卖大家喜欢的物什,盛极一时的东西自然能入他们的眼,线穗轻便容易携带,再加上新奇从未卖过,抢先卖的人,定获高价。 所以谢良辰觉得那些人可能会买线穗来卖。 就算去年没有买来,今年又多了代州、忻州做线穗,线穗的数目比去年多,价钱也更便宜,正是赚银钱的好时机,那些人应该会下手。 谢绍元还没说话,刘熙的徒弟徐乾道:“应……应该会卖,我师父从前说过,那线穗在海上定然会卖的很好,但我们都知晓线穗出自陈家村,我们不能这时候添乱。” 刘熙救下谢绍元,自然知晓陈家村,所以有意避开,但那些人却不会这般。 谢绍元点点头:“我们让人暗中去查买走线穗的人,说不定能得到消息。” 刘济心中涌出些希望,虽然说买线穗的人太多,但总归有个方向,而且那些人要走海商,必定数目不小。 一时半刻查不出来,但一直查下去定会有结果。 谢良辰道:“其实我还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如果能发现端倪,总比这样去查要好得多。” 谢绍元和刘济仔细听着,谢良辰看向旁边的陈子庚和徐乾。 徐乾年纪与陈子庚相仿,刚刚失去师父,人虽然悲痛却还算镇定,他低声道:“郡主放心,我不会透露给别人。” 谢良辰开口道:“我们卖出去的线穗,都缠在一节细竹竿上,只有将线穗用完,或者另寻物什将线重新缠绕,才能拿出那竹竿。” 陈子庚道:“阿姐是要收那竹竿?” 谢良辰点点头:“我们用的竹竿内都被染了色,也算与旁人用的不同。竹竿十五个给一文银钱。若是有人想要刻意造假,就要买药材来染色,这样大动干戈不太值得。” “除非他们做出大量的竹竿,但铺子卖出大宗的线穗都有凭据,回收大量竹竿时,也要对照凭据。如此便能一定程度上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绣庄买线穗最多,虽然竹竿不值钱,但留着也不麻烦,定会拿来去铺子换取银钱,而那些人买线穗,是为了卖去海上,自然拿不出竹竿来。我们突然收竹竿,那些人不知晓我们的意图,也就不会费力去弥补、遮掩。” “我们的货物每次都是先送去货栈,再送往各州、县,卖出的线穗都有账目可查,到时候再将收回的竹竿数目进行比对。” 谢绍元道:“虽说这其中有些出入,但差距越大就越有嫌疑,只要将选出来的几处,着重让人看着,应当会有收获。” 谢良辰道:“这也是个笨法子,但花的银钱不多,可以一试。” 谢绍元觉得有理,盯着海上也不是个办法,沿海卫所并不在宋羡手中,鲁王想要遮掩,自然有他的法子。 一边让宋羡盯着海上,一边在卖线穗时用些法子,一起往下查,能更快得到结果。 事情看起来难,其实很简单,竹竿只是个由头,方便让铺子掌柜去寻那些大量购买线穗的人。 大家将商量好,谢绍元准备亲自去一趟邢州货栈,让初二前去洺州。 刘济看向徐乾:“我们出去带你不方便,你先留在这里,与子庚在一起。” 徐乾想要前去,却又怕给大家添了麻烦,于是点头答应。 等谢绍元和刘济走了,谢良辰看向徐乾,其实在见到徐乾时,她就能确定前世见过徐乾,只不过那时候徐乾改了名字叫周铭。 前世周铭与阿弟一起往来于海上,阿弟手里的罗盘八成是出自周铭之手,前世阿弟和周铭都死在了季远手中。 这两个孩子前世担负了多少重担?尤其是阿弟,又要为父亲、母亲报仇,又要与鲁王、季远等人周旋。 今生她有宋羡帮忙,前世阿弟只能靠自己,不管是阿弟还是徐乾,他们年纪还那么小…… 谢良辰正要与徐乾说话,徐乾却先一步开口道:“郡主,收竹竿要多少银钱?我这里有一些,若是不够,我日后再还,您这是为了找到杀我师父的凶徒,为我师父伸冤,这银子不能让您来给。” 谢良辰笑着道:“我这样做,是给多买的人让些利,为了长远做打算。” 徐乾虽然听明白了,还是向谢良辰一礼,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我一定要早些将师父的罗盘做出来,到时候带着这罗盘去海上抓那些人。” 谢良辰知晓徐乾能做出来,但前世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她不得而知,不过看着徐乾自信的面容,徐乾应该已经有了思量,不会花费太久。 “如果哪里需要帮忙,你就来寻我,”谢良辰道,“这里有些匠人,说不得可以帮你参详。” 徐乾应声道:“我知晓了。” 谢良辰不用嘱咐陈子庚,她阿弟一只细致,会好好照应徐乾。 这两个孩子,不会再孤立无援,这辈子有人护着他们。 谢良辰将陈子庚叫过来:“你这些日子在衙门里都瞧见了什么?” 陈子庚道:“衙门将我们买卖线穗,建纸坊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良辰点头。 陈子庚心里清楚,朝廷不放心他姐夫,所以才派来那么多人盯着,但姐夫也不干涉,只要他们如实记,就都由得他们。 说到底记仔细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京城里的皇上就会对姐夫放心。 姐弟俩说着话,就听常悦道:“陈老太太来了,马车就要进城了。” 谢良辰看向陈子庚:“我们去迎外祖母。” …… 陈老太太撩开马车帘子向外张望。 旁边的高氏道:“这代州好大,看起来应该比镇州还要大些。” 高氏想想陈老太太包袱里的账目,大伯娘一心想着过来帮忙记账,但大伯娘的账目旁人又看不明白…… “大伯娘,”高氏道,“依我看,您那账目还是别拿出来了,咱们就在代州住些日子,看看良辰就好,别的不用您操心。” 陈老太太瞪圆了眼睛:“怎么,刚让你管几个人,就看不起老太太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主心骨 高氏哪敢啊,陈家村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能在陈老太太面前撒欢。 高氏忙道:“媳妇是怕您劳累着,坐了这么远车,好好歇着才能不让人担忧,我们陈家村可都指望着您呢。” 高氏这话虽是哄陈老太太开心,却也确然是这样思量,别看陈老太太个子不高,人也瘦,揉搓揉搓都占不了什么地儿,却是陈家村里必不可少的,只要陈老太太在这里,他们就踏实。 陈老太太听着舒坦,高氏是愈发会说话了,咏胜没回来的时候,整日背地里偷着哭,咏胜回来之后,见到咏胜伤成那般,人前人后也没少掉眼泪,整日里就想着如何能省出一口粮食给她男人和儿子。 那会儿的高氏畏畏缩缩的,哪有半点里正家媳妇的模样,她可没少因为这事说高氏,现在高氏不一样了,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叫“高嫂子”,神情还那般自然。 这一转眼间,不少人都不一样了。 陈老太太是不能总夸赞自家外孙女,否则现在又要将良辰的好处说一遍,眼下她最喜欢做的事,除了数腰上的银钱,就是提及自己的姑爷、外孙女和孙女。 陈老太太想着又向外面看了一眼,离开八州的时候是逃荒,回到八州是帮衬大家渡过难关,她那老头子再厉害也没料到会有今日的情形吧? 所以说,老头子没有她有福气,他聪明却走得早,这些还得她帮他看,百年之后见面了,她也好向他提及这些。 这样想着,陈老太太心头有些发酸,可当看到不远处奔过来的几个身影时,陈老太太又笑起来,心里那些烦心事全都烟消云散了。 “外祖母。” “祖母。” 谢良辰和陈子庚将陈老太太扶下来,陈老太太先将目光落在谢良辰身上,外孙女还似从前一样,虽然没胖也没瘦,心踏实了一半。 再看看孙儿,个子长高不少,看着也结实了,可见被他阿姐照顾得好。 谢良辰道:“父亲跟刘叔去商议事了,一会儿得了消息就能赶回来。” “羡哥儿呢?”陈老太太又问。 谢良辰道:“宋羡带着京中的官员去榷场了。” 这下陈老太太全都踏实了。 几个人走进屋子,陈子庚动手去给大家沏茶。 陈老太太道:“纸坊准备的怎么样了?这眼见又要做花毡、毛毡了。”她在家里给盘算着,时间紧,要做的事着实太多了。 代州又不像镇州,镇州现在被曲知州治理的好,凡事曲知州想在前头,大家只要跟着衙署做事就好了。 外面来的商贾也多起来,陈家村事先建的屋舍,这下可算是派上用场了,除了安置商贾之外,八州的人也会前去。 苗婆子前些日子刚带着人做了几块花毡,柳二娘就带着几个八州的人过去请教。 陈老太太提及陈家村的热闹,脸上是骄傲的神情:“大锅天天烧,八州人去了还带米粮,附近村子里的人也会送粮食来,还说这是大家伙儿的事,不能让陈家村整日里搭人搭物的款待。” “我与他们说,这些银钱不是陈家村出,都是算在平日里大伙儿的花销里,按月记好了,再从公中出,但他们就是听不明白,没法子,我与你二舅说了,又立了一本账目,将大家送的东西都记在上面,最后算的时候要有个说法。” 谢良辰喜欢听外祖母提及陈家村,虽然这些二舅早就在书信里与她说了,但没有外祖母说得这般详细。 陈老太太接着道:“初二的弟弟三旺还记得不?” 谢良辰点点头:“记得。” 陈老太太道:“初二整日里在外面跑,家里许多事就交给三旺了,从前拖着鼻涕跟在他哥身后的小家伙,现在除了帮忙做家事之外,读书也甚好,先生说三旺好好学着,将来也有可能考上功名。” “我来的时候,三旺娘非要我带一罐腌菜给你,说你爱吃。我推不过,就替你收下了。” “该收,”高氏道,“您不收她才要惦记着,初二管事赚不少银钱,三旺又进了族学,她家现在不愁吃穿,还有喜娘上门,想要帮初二说亲。” “她总跟我念叨要感谢良辰,可惜腿上有病平日里做不了什么活计,只能做些腌菜。” 谢良辰听到大家都好,心里也跟着欢喜。 陈老太太道:“初二早些说亲也好,那孩子整日里跑来跑去,他娘又病着着实顾不上,每次初二出来鞋子和鞋垫都带不够。” 说完这些,谢良辰带着陈老太太去歇着,这宅子是朝廷给节度使的,院子虽然不算大,但陈家村来人都够住下。 高氏要跟陈老太太住在一起。 谢良辰道:“今晚我陪外祖母。” 高氏立即道:“姑爷不回来?” 谢良辰摇摇头:“不回。” 陈老太太笑道:“就算羡哥儿在,让良辰陪我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高氏心里道,只不过您不是早就惦记着抱曾外孙,这次来代州之前,陈老太太和宋老太太背地里嘀咕话,她没听全,不过大概意思也是添丁进口。 谢良辰服侍着陈老太太歇下,陈子庚去寻徐乾。 屋子里没有旁人在,陈老太太看着谢良辰:“这边到底如何?有没有什么麻烦?别跟我说什么都好,我也不信。” 谢良辰笑着道:“朝廷里没事,许多百姓都能信我们,眼下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抓紧时间多赚些银钱。” “应该,”陈老太太道,“做什么不得用银钱?这么多人能吃饱穿暖不容易。”好在外孙女是个会赚钱的。 陈老太太打起了呼噜,谢良辰这才轻手轻脚走到外间去给孟长淑写信。 孟长淑回到了越州,刚好要帮谢良辰收集越州的药材,也画成图册,谢良辰一来询问孟长淑的情形,而来问药材图的事。 越州也要建官药局,这药材图在越州也能帮上忙,至少让百姓采药时有所比照。 谢良辰这封信和宋羡给孟肃的信函,被宋家家将护着一路送去了越州。 孟肃正在看女儿的药材图,他一开始并没有将女儿说的话当真,没想到女儿回到越州办了几次宴席之后,竟然就画好了几张图。 而且这图还要送去京中给李太医过目。 孟肃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图,孟长淑道:“可惜我怎么画,都没有良辰画的好,送去太医院之前,最好先让良辰看看。” 第四百三十章合作 孟肃看向女儿,自从孟长淑从京城回来之后,提及最多的就是嘉安郡主。 嘉安郡主在越州李家时就对孟家有恩,最让他感激的就是嘉安郡主提醒了女儿,让女儿避开季远。 知晓季远和王家的事后,岳母一直埋怨他,说他没有将人查清楚就胡乱做主,季远那般有心机,真的成亲之后,长淑还不得任由他摆布。 孟肃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太多,晚上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季远婚后指使恶奴欺负女儿,女儿还怀着身孕,结果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他气得抽剑要砍杀季远,居然不是那季远的对手。 孟肃汗湿透了衣襟,半晌才清醒过来,孟长淑的生母早早就没了,孟肃没有再续弦,自己将女儿拉扯大,除了忙于政务之外,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如果真是自己的疏忽让女儿落得这样的结果,他就算死也不能闭上眼睛。 正因为这件事,孟肃对嘉安郡主多了几分感激。 现在看到药材图,再想起女儿说的嘉安郡主和镇州的种种,虽然他还没见过嘉安郡主,但脑海中仿佛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模样。 “老爷,”管事进门将信函奉上前,“镇州宋节度使让人送来书信。” 孟长淑顿时来了精神:“是给我的,还是给父亲的。” 管事笑着道:“都有,有两封信函。” 孟长淑从管事手中将信接下,将宋羡写给父亲的那封递过去,自己则迫不及待的将良辰的信展开。 孟肃将宋羡的书信看完,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宋羡与他提及了一个叫刘熙的案子,这案子中牵扯了那些私运的海商。 如果就是寻常一桩案子,宋羡不会专程给他些书信,更何况这桩案子没有发生在越州。 沿海有民众偷偷走船,这是他们早就知晓的,刘熙就是其中之一,宋羡向他讨主意,自然不是想要听他分析什么案情线索,而是与他论海上的乱象。 宋羡就是借这桩案子,在与他说海商的事。 难不成宋羡还知晓其他内情?刘熙的案子还能牵扯出别的吗?孟肃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他这些年并不是一无所知,早就清楚有人在海上动手脚,只是苦于朝中无人支持,他无法仔细查下去。 如果有别人帮他一把呢?可是宋羡远在北疆,又能帮上多少忙? 孟肃正思量着,就听孟长淑叫一声:“父亲,你看良辰给了我们什么?” 孟长淑快步走到孟肃跟前,将手里的纸笺放在孟肃面前。 孟肃仔细看过去,那是一张图,按照那图……能做出…… 孟肃惊讶地道:“这是……纺车?” 孟长淑点头:“父亲,这是镇州用的大纺车,只不过良辰给我们的这种与镇州的不同,镇州纺的是羊毛,这个纺的是蚕丝。” 孟肃听说了镇州有一种大纺车,没想到嘉安郡主会将这大纺车的做法教给他们。 越州多养蚕,这纺车对他们有大用处。 孟长淑道:“父亲,您快些让人做出来试试。”有了这么详细的图,想要做出来并不难。 孟肃握着手中的纸张,此时此刻只觉得这张纸沉甸甸的,纸上的物什如此繁琐,不知嘉安郡主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才能做出来,如今就这样轻易给了他。 “我早说过良辰与旁人不同,”孟长淑道,“京中人曾说她在农户家长大,又整日思量那些蝇头小利,百姓之家可不就是算计这些小利,若人人都像达官显贵家一样,不愁吃穿,每日只是饮茶、听曲儿,谁还会在意这些?” “镇州百姓为何能将口粮送去八州?可不是因为达官显贵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因为宋节度使和良辰为他们争这些所谓的‘小利’。” “是小利,”孟肃半晌道,“但是百姓要依靠这些生活,也是大齐的根基所在。” 孟长淑接着道:“改进纺车可不容易了,我在京中时几次去良辰那里,在她桌子上看到许多这样的纸张,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去的时候,良辰还在琢磨她的纺车。” “女儿只是帮画药材图,就每日忙的不得了,良辰要处置的事情焉止这一两件。” 孟肃当然知晓不容易。 孟长淑道:“父亲,您可得好好记着良辰的恩情。” 孟肃不禁觉得好笑:“你还知不知晓你是谁的女儿?” 孟长淑点点头:“自然知晓,女儿就是觉得投桃报李是常情,咱们可不能忘。” 孟肃此时心中也不平静,恨不得立即将这纺车试做出来,但他还是压住起伏的心绪道:“嘉安郡主还说了些什么?” 孟长淑道:“良辰说,赵州养蚕的百姓也多,他们做这纺车也要在赵州用处,良辰给我写信的时候,他们也才开始试着用新纺车。” 越州有许多丝织作坊,擅长织锦的女眷很多。 孟肃心中一动:“赵州有蚕丝,我们的蚕丝若是不够,将来也可以从赵州买来。” 孟肃说着看向女儿:“这算不算投桃报李?” 孟长淑勉强点了点头:“良辰这大纺车也帮赵州省出了人手,自然也就有更多人能去用织机,做出更多的织锦,再说有这样的纺车,还愁赵州的丝线不好吗?父亲硬要说……投桃报李,勉强算吧!” “不过父亲要早些下手,好丝线旁人也想要。” 孟肃伸手摸了摸女儿头顶:“到时候我再想别的法子帮忙。” 孟肃出去寻人商议纺车,孟长淑则到自己屋中给谢良辰回信。 微风吹来,一阵阵花香入鼻,孟肃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女儿说的没错,宋羡和嘉安郡主都是心胸宽广之人,否则不会将纺车图给他们。 那么海上的情形,他是否也该与宋羡开诚布公?宋羡一心为民,而打开海上贸易,于民是一桩好事。 不过这样的话,就难免要牵扯出一些人。 几步路,让孟肃拿定了主意,不如就试一试,或许这次就能将海上的积弊解决。 不过到底要与宋羡如何联手呢? 趁着这次做纺车,向赵州买丝线,或许能够与宋羡见上一面,这样一来就算旁人问起,他们也有借口遮掩,不至于打草惊蛇。 第四百三十一章果然 京城。 皇帝看着手中的文书,旁边站着中书令谢长绅。 宋羡回到八州已经半年有余,八州之地的消息不停地送入京里,中书省才整理妥当,送到皇上面前。 “谢相可看出什么端倪?”皇帝道。 谢长绅躬身道:“如果照交上来的文书核算,今年八州赋税可上缴八成以上,比宋节度使和杜节度使年初向朝廷应承的五成要多不少。” 宋羡回到八州之后,着手榷场事宜,这期间已经与辽人有了五次货物往来,除了毛皮之外,还有羔羊,甚至买到了种马。 衙署出面将羊毛赊给百姓做出线穗,线穗卖出之后,八州之地的百姓有了银钱开始买米粮。 紧接着就是春耕,几个州耕种的农田和山上种的药材数目都不少,春耕结束,代州、忻州开了四处纸坊,其余州也在陆续建纸坊。 眼下北方的粉蜡纸在大齐已然有一席之地。 这样算一算,若是今年风调雨顺,八州收的农物,足够上缴八成赋税。要知道朝廷才拿回八州之地时,户部算过一笔账,八州三年之内恐怕无法上缴赋税,而且朝廷还要进行赈济。 皇帝道:“这些你们都仔细查问过了?属实?” 谢长绅道:“属实,京中去的官员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户部的人也前去核算过了,宋节度使让衙署报上来的数目也与此相符。” 也就是说,宋羡没有隐瞒实情。 皇帝目光闪烁:“除了这些,宋羡没有做别的吗?” 谢长绅道:“微臣收到不少来自八州的密信,这些密信之中大多都是称赞宋节度使,宋节度使眼下做的事,都是让八州百姓能吃饱饭。” 听到这里,皇帝的眉头渐渐松开。 谢长绅接着道:“难得的是,嘉安郡主将做新纺车的法子给了越州,越州今年又开了不少织作坊。” 孟肃感谢嘉安郡主的奏折送到了京中,北方虽然不擅长织锦,但赵州的丝线现在也小有名气,光越州就买了赵州产的大部分丝线。 这一南一北,也算是互相帮衬,赵州、越州都在其中得了利。 谢长绅道:“越州今年的赋税也能上缴更多,于朝廷是件好事,从这些上看,宋节度使眼下没有什么不轨之举。” 皇帝将文书合上,吩咐谢长绅:“谢相还要留意着八州,宋羡毕竟年轻,有手握大权,万一做事有什么偏颇,就会危及北方的安定。” 谢长绅应声。 将谢长绅遣出去,皇帝目光微深,谢长坤乃是两朝老臣,在中书省任职已久,老臣两袖清风,做事一贯稳妥,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做事直来直去,凡事不往深处思量,也不想杜正那般一心为他筹谋。 正因为这样,皇帝几次想要将东篱先生请回朝中,让东篱先生任平章事。 奈何东篱先生不肯入朝。 “将葛至信传进来。” 葛至信科举入仕,皇帝将他一路提拔到门下省任侍中,乃是大齐的左相。 葛至信进了大殿。 皇帝就像询问谢长绅一样,问他:“你也看了八州文书,觉得宋羡如何?” 葛至信沉默片刻,在与皇帝四目相对之后拿定了主意:“皇上,微臣以为,宋羡不能不防。” 皇帝似是没料到葛至信会这样回答,不禁微微挑起眉毛。 葛至信道:“朝廷派去北疆的官员,大多称赞宋羡,除了宋羡确实有些政绩之外,也证明宋羡擅长收买人心,不管是用利益还是威压,总之能让八州官员上下一心。” 皇帝眼睛一跳。 八州官员上下一心,他听着怎么这般熟悉?不就是当年身边人称赞广阳王的话?宋羡年纪轻轻难不成就已经堪比当年的广阳王? 葛至信接着道:“不但如此,宋羡还以嘉安郡主的名义,送出纺车,笼络越州知州,真的是一心为了百姓自然是好事,可若怀揣私心……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听到这里忽然道:“你说宋羡对朝廷不是忠心耿耿?” “没有凭据之事,微臣不敢妄言,”葛至信道,“微臣只是觉得,朝廷不能不有所防范。” 早在宋羡任节度使时,葛至信就有些担忧,如今也是如此。 葛至信和谢长绅一左一右对宋羡两种态度,也要看皇上到底心中作何思量。 葛至信接着道:“而且,微臣还听说一桩事,东篱先生留在了陈家村,还迎娶了嘉安郡主的师父许氏为妻。” 一个被皇上如此看重的人,不肯来京城任职,却甘愿在陈家村那样的地方,教村中的孩子读书。 这一桩也是皇帝心底的一根刺,李佑说先生习惯了乡野的日子,加上旧疾缠身,进朝中也无法担起政务,之所以迎娶许氏,也是感激许氏多年诊病、侍奉。 许氏管着陈家村熟药所,先生自然而然也在陈家村住下来。 皇帝本来觉得这番说辞没什么不妥,被葛至信这样提及,又是一阵不舒坦。 葛至信道:“微臣以为,无论到什么时候,皇上都要设法节制,微臣听说郡主的弟弟陈子庚聪敏好学,又得了东篱先生真传,不如将他召入京中读书,也算是皇上对陈家村皇恩浩荡。” “最好是将嘉安郡主一并请回京里……这边疆重臣,家眷在京也是寻常,更何况嘉安郡主身份不同。” 皇帝觉得葛至信的话有些道理:“葛相先回去吧,朕会思量。”早在宋羡和谢良辰离京之前,他想着过两年嘉安郡主为宋羡生下了子嗣,他再将他们母子一并传入京。 眼下他将精神都放在鲁王、祁王身上,安排好他们,两年后再节制宋羡也不算晚,不过现在看来,难保宋羡两年之内不生变。 葛至信向宫外走去,嘴角微微扬起,鲁王爷说的没错,八州之地一律称赞宋羡,对宋羡来说不一定是好事,他只要不时地提醒皇上,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他这根刺慢慢扎,慢慢刺,积攒的多了之后,皇上总会向宋羡动手。 将眼前的奏折看完之后,皇帝吩咐杜正:“查孟肃的人回来了没有?” 杜正低声道:“回来了,孟肃的确与宋羡私自见了面,而且……还不止一次。” 果然。 皇帝一掌拍在桌案上。 第四百三十二章找到了 宋羡平日上奏折,看似将一切都据实禀告,为何对私底下见孟肃之事闭口不提? 尤其是如此频繁的见面。 光是为了纺车和丝线,用不着宋羡亲自前去吧? 杜正道:“奴婢也觉得有蹊跷,宋节度使的确有笼络之嫌。” 人在北方将手伸到了南方,想要做什么? 皇帝吩咐道:“盯紧了他们,若是查到实证立即上奏。” 杜正应声。 皇帝接着道:“将孟肃最近半年送来的所有文书都拿来,朕要仔细看看。” 批过的奏折虽然发回去了,但中书省会留底,杜正得令立即去查,不一会儿功夫就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展开细看,孟肃除了禀告纺车一事,提及最多的就是请求朝廷恢复海上贸易,在越州、泉州等地设市舶使。 孟肃的请求算是老生常谈,这些年动辄就会提一提,不过这半年仿佛说的尤其多,甚至拿出了前朝时海上的贸易税收。 虽说沿海因此迎来了几次战事,也趁机壮大了水师。 皇帝思量到这里:“宋羡笼络孟肃,是不是想要让孟肃在海上动什么手脚?” 杜正顺着皇帝的意思往下想。 皇帝道:“海上贸易能赚不少银钱,那些海商喜欢什么?锦缎、瓷器、药材……除了药材之外,八州和越州都有这些东西。” 杜正点点头:“不过,孟肃是请朝廷设市舶使,海上买卖这些都要通过市舶使,这样一来就算赚了银钱也是……属于朝廷的啊,对宋羡和孟肃没有什么好处,除非……” 皇帝抬起眼睛。 杜正道:“除非他们偷偷走私运,但即使朝廷没恢复海上贸易,他们也可以私运,并且……没有朝廷监察,反而跟容易些。” 皇帝目光一深:“或许孟肃从前没有这样的思量,宋羡笼络他,就是想要让孟肃帮他在海上动手脚。” 杜正道:“那奴婢让人盯着,看孟肃会不会调动海上的人手。” 孟肃有所动作就证实了皇上的猜测,到时候朝廷再派人前去将他们捉个正着。 皇帝安排好这些,站起身向殿外走去,皇后留鲁王、祁王两位世子在宫中用饭,他也准备去瞧瞧。 正阳宫中。 站在殿外就能听到背书的声音,皇帝下了御辇,站在外面仔细地听。 背书的人磕磕巴巴,半晌也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一阵安静过后,鲁王世子躬身请罪:“皇后娘娘恕罪……我……日后定然努力读书。” 徐皇后柔声道:“不必操之过急,只要你觉得有了进益就好。” 皇帝心中一笑,想起鲁王小时候的模样,鲁王长子聪慧可惜过世早,这个次子长得倒是壮实,可是性子肖父,鲁王府请了不少先生去教,奈何这位世子就是不长进,还因此气走了两个先生。 这次鲁王世子进宫,皇帝曾亲自考较鲁王世子,结果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皇后教导了许久,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 相比而言,祁王世子就显得格外聪慧,就连大学士都夸赞他。 真的想要从两人之中选出一个做储君,祁王世子更为合适,就因为这样,朝中拥护祁王的人渐多。 皇帝挥挥手让宫人进去禀告。 皇后和两位世子得了消息,忙上前来迎。 祁王世子抢先一步走在鲁王世子前面,鲁王世子依旧无所觉察,只是垂着头站在那里。 胆小、怯懦,没有半点储君的模样。 这样想着,皇帝看那蠢笨的鲁王世子倒顺眼许多,皇后出的主意很好,从这两个世子身上倒是能发现许多端倪。 如果他真的没有子嗣,他宁愿立鲁王世子为储君。 有这样的储君在,除非他死,大权不会旁落。 看来放在鲁王那边的眼线可以撤一撤,转到祁王那边。 …… 代州。 谢良辰和陈子庚在灯下筹算。 陈老太太偶尔伸过头看一眼,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她约莫着差不多了,外孙女的眉毛都舒展开了。 “大伯娘,”高氏低声道,“您看出什么来了?” 陈老太太没有说话,而是缓缓背起了手,高氏心里一块大石顿时落下,大伯娘这是有了数。 谢良辰的手停下,她看向陈子庚。 陈子庚道:“这几家铺子出的货有问题,连着三次的账目都合不上,送来的竹竿太少了,就算卖的远,也该能收回一些,要知道卖去川中的线穗都送回了竹竿。” 高氏听不懂这些,只是道:“有了这个就能查出那些人了吗?” 谢良辰没说话,陈子庚道:“能,顺着这条路就能将他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高氏露出笑容:“可算是将这些没天良的抓到了。”宋羡和良辰花了这么多心思,这桩事定然很严重,早些抓到,他们也能早松一口气。 陈老太太看向高氏:“快去看看饭菜好没好。” 高氏应声高高兴兴地出了屋子。 陈老太太走到谢良辰面前:“真能行?” 谢良辰点头,想要抓鲁王不容易,必须摸的清清楚楚,知己知彼,知晓哪些商户有问题,追着他们到海上,孟肃的人会在海上等着。 谢良辰很期待,鲁王在海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 徐州往海州的路上。 一只商队在街边茶寮里歇着,蒋管事谨慎地看着周围,发现没有人跟着的时候,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朴寿提醒他们一定要谨慎,宋羡那些人格外机警,一不小心就会被盯上,他为了运这些货,几经辗转,就算是神仙也查不到这里,更何况北方过来的货物那么多,不可能每一笔生意都让人盯着。 蒋管事擦了擦汗:“走吧,别耽搁太久,免得大人不高兴。” 他们那位李大人可不得了,眼睛揉不得半点沙子,大家从三处运送货物,最晚一个到的定然要受罚。 不过这次的货物,不止有线穗,还有许多粉蜡纸和花毡,这些东西海上的人最喜欢,他再立几次功,就会跟朴寿一样做总管事,不用这样辛苦了。 商队继续前行,在海州兜一个圈之后,蒋管事才去找前来接应的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没有好下场 蒋管事看着接应的人,是朴寿手下的胡七,蒋管事顿觉意外,与他接应的人应该是胡三,不知怎么就换成了胡七。 “三爷怎么没来?”蒋管事道。 胡七道:“海上出了点事,李大人带着朴管事和三哥去了。” 朴寿手下有不少人,原本用不着胡家兄弟这样的,这次却连胡三也带走了。 蒋管事一脸羡慕:“三爷这次回来定会被重用,七爷说不得也很快去李大人身边做事,三爷、七爷都发达了,别忘记小的们。” 胡七被蒋管事说得心中欢喜,只是道:“我三哥拳脚功夫好,这次定然立下大功。” 蒋管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李大人果然在海上有大动作。 “那七爷随后也会去吗?”蒋管事趁着胡七心情好,继续探听。 胡七道:“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去的,我要先将货物送上船,离开这里,免得被人盯着。” 大船要离开岸边藏匿起来,让岸边的人不能发现他们的踪迹,然后就在那里等消息。 胡七难得被蒋管事夸的高兴,这时候他手底下也缺人手,三哥走的时候让他自己遇小事自己做主,于是他很快拿定主意,吩咐蒋管事:“你想去海上看看?” 蒋管事眼睛亮起来,连忙答应。 胡七道:“这次的货物不少,你带着几个人与我一起上船帮忙。” 蒋管事立即露出笑脸:“您放心,我手下的人都能信得过。” 两个人正说着,胡七突然发现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搬着箱子走了过来,离他和蒋管事十分近,他们刚刚在这里交谈,定被那人听去了。 胡七登时皱起眉头,蒋管事顺着胡七的目光看过去,本来还有些紧张,这一瞬却笑着道:“七爷放心,这是我从一伙山匪手中救下的人,是个聋子,说话也不清楚,但是有一把好力气,我收了他,在手底下排行十九。” 胡七这才点点头:“走吧,选几个人与我上船。” 蒋管事高高兴兴地应了,忙去张罗人手。 蒋管事带着几个心腹跟着胡七上了船,蒋管事剩下的几个手下则各自去歇着,蒋管事新收的小弟还在院子里忙碌着,作为刚进来的人,自然要做最脏的活计,屋子里响起了鼾声,他还在给骡子喂草料。 不过他并不是听不到声音,相反的,屋子里的动静全都落入他耳朵中,他等到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才瞧瞧地走出院子,走到一棵大树下,将手里的字条塞了进去。 字条上写着蒋管事船只行进的方向。 …… 远离大齐的海上。 胡七和蒋管事并排站着,蒋管事在此之前也来过海上,他知道主子的船队在海上格外厉害,可惜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胡七今天兴致很高:“我猜李大人就在附近不远,否则不会让我们等在这里。等到那边结束之后,我们的船就能靠过去,然后将货物送上李大人的船。” 蒋管事应声,不过依旧有些好奇:“该不是有什么海商不老实,要李大人亲自出马惩治吧?” 胡七笑一声:“哪个海商敢与我们作对?就算是倭寇来了,我们也不怕。告诉你吧,这是李大人在抓人。” 蒋管事不解:“抓人?” 胡七道:“这附近有些小岛,岛上的人要么是大齐逃过来的渔民,要么是些相貌怪异的藩人,靠着打渔、走商为生,这些人与你新收的十九一样,脑子不灵光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李大人给过他们机会,让他们投奔过来,谁知道他们不肯,既然如此,只能动用人手将他们抓到关押起来,再让他们前去服劳役。” 蒋管事终于明白了:“这些人也是不识相,跟着李大人做事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胡七也跟着一笑,伸手拍了拍蒋管事的肩膀:“好好办事,将来也会有个好前程。” 两个人说这话,大船已经到了约定的地方。 胡七吩咐道:“停下来。” 不远处有个小岛,岛上浓烟滚滚,胡七眺望着:“看来那些人闹得动静不小。”但那些人再厉害也是手无寸铁,很快就会被李大人拿下。 李陶面无表情地看着岛上的人被捆绑起来扔在大船上,将这些人捉回去,男的去采矿,女的交给郑氏。 鲁王交待的军备都要做好,不能有半点的差池,缺少人手他们就抓来,而不是寻郎中给那些劳役的贱民治病。 “大人,”朴寿道,“差不多了。” 能用的人他们都带上了船。 “走吧,”李陶看着岸上、海上的尸身,“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处置干净些,就算有人查到也能推到海盗身上。” 朴寿道:“您放心吧,这里离大齐有些距离,本来就没有人管,而且海盗前来也是常事,不会有人查到我们头上。” 李陶淡淡地吩咐:“收拾好了就开船,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他不能在这些贱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朴寿吩咐人去收拾,两刻之后大船终于慢慢离开了岛上。 岛上传来阵阵尸身烧焦的臭味儿。 在一处半塌的房屋中,一个小姑娘紧紧地握着弟弟的手,姐弟两个脸上都是泪水,父母将他们藏匿在这里,让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他们听着外面惨叫声,脑海中都是亲人惨死的情形。 姐姐紧紧地咬着嘴唇,她想要冲出去,可她还得护着弟弟,要让弟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终于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姐姐这才拉着弟弟跑出来。 才走不远,他们就看到了母亲的尸身,姐弟俩痛哭一场,又去寻别的亲人。 更多的亲人尸身被丢在一起,被大火吞噬。 两个人就坐在旁边看着这熊熊大火,仿佛能听见亲人们在火中哀嚎。 “我知道他们是谁,”姐姐道,“等……将来我定然要去给父亲、母亲报仇。” 姐弟两个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他们面前。 姐姐下意识地护住弟弟。 “别怕,”常同弯下腰,“我不是坏人。” 姐姐仍旧一脸戒备。 常同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这样作恶多端,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常同说着伸手在怀中搜寻着,找到一些干粮放在孩子脚下:“我再去看看,还能不能救下别人。” 常同正要离开,姐姐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我知道他们……他们是谁。” 第四百三十四章畜生行径 常同将姐弟俩带到岛上一个僻静之处,这次他们来这里生怕会打草惊蛇,带的人手也不多,船不敢靠得太近,原本要晚些上岛,但常同看到了火光,而后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经常出入战场的常同立即就确定这是有人在焚烧尸体。 “这些畜生。” 常同再也按捺不住,吩咐人划船接近。 李陶带着人走得急,常同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离开了。 常同等人只来得及在岛上寻找那些尚有气息的百姓救治,从一个火堆中找到个奄奄一息的老翁,紧接着就瞧见了这对姐弟。 常同从他们眼睛中看到了恐惧和悲伤。 从八州之地过来,在看到这一幕,常同只觉得心里难以接受。与八州相比,这里如同地狱。 北方是没有战事了,但他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总是有这样残忍的事发生, “先看看我母亲。”姐姐想起母亲的尸身还没有收拾,向眼前的人请求帮助。 幸好这对姐弟说的是大齐的话语,否则常同可能会听不明白。 这岛上有不少藩人,皮肤颜色黝黑,长相也与齐人有些不同,有些人常将藩人比作鬼怪,但常同并不讨厌藩人,在他看来藩人没有刚刚那些人可怕。 常同的人寻了块草席将姐弟两个母亲的尸身放在上面。 姐弟两个又痛哭了一场,姐姐先回过神,抹了抹眼泪问常同:“还有别人活着吗?” 常同道:“我们又找到几个孩子,但那些孩子是藩人,听不懂我们说话,还救了些受伤的人,但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伤势太重,恐怕熬不过去。” 姐姐沉默半晌才稳住心情:“我叫阿菁,我们是从齐地来的,刚刚那些人……曾害了我们村子,当年我们就是从他们手中逃脱,没想到会再遇到他们。” 常同耐心地道:“你们原本户籍在哪里?” 阿菁道:“海州,我大伯叫杨武,曾在海州军中任职,是个军头。” 常同没料到阿菁的大伯还是个军头。 阿菁道:“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大约就像弟弟这么大,那时我生了病,父亲、母亲带着我离开村子寻郎中,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村里人都被人杀了,衙门的人说倭寇来犯,抢了村中的东西,杀了村里的人。” “我大伯虽然刚好也在家中,但一人难敌四手,也死在那些倭人手上。” 常同心中叹息,没想到阿菁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么多。 阿菁接着道:“当时我爹没让我们回村,带着我们在山中藏匿起来,之后父亲几经周折之后寻了条船带着我们出海,找到了这么个岛生活下来。” 阿菁想到父亲,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父亲,父亲要么是被抓走了,要么是被那些人杀了,不知道他们父女还能不能相见。 阿菁鼻子发酸,哽咽了半晌才接着说:“当年我年纪尚小,不知道内情。就在昨日,父亲又见到那些人之后,突然面色大变,想要带着母亲和我们远走,急着在岛上寻找船只,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人将整个岛都牢牢地守住,不准任何人离开。” “我见到父亲这般,在一旁催问。父亲说,我们要大祸临头了。他在登岛的那些人中瞧见了一个熟人,那人叫李陶,父亲当年在大伯那里见过此人。大伯与父亲说,李陶想要笼络他在海上私运,关卡上的不少将领都应承了,但大伯性子刚正,不肯这样做。父亲与大伯说,不如将李陶等人的事告去衙门,大伯也觉得应该如此。” 常同不禁道:“你大伯告了吗?” “告了,”阿菁道,“大伯不知李陶到底是何来历,怕告到指挥使那里也没有用处,于是找到了当时的海州知州,海州知州让大伯莫要声张,他会在暗中查那李陶,设法将李陶等人一网打尽。” 常同已经知晓了最后的结果:“你大伯没有等到知州去查李陶,而是等来了整个村子的灭顶之灾。” 阿菁道:“我父亲自知就算留下上告也不敌李陶等人,眼看报仇无望不如远走……没想到李陶等人又来到这里。” 常同道:“你父亲见过李陶,李陶会不会认出了你父亲,所以才带着人来这里?” 阿菁摇头:“我父亲见到李陶的时,刚好在大伯住处的隔间里,李陶应该不知晓此事。而且我们听寨子里的人说,李陶他们来岛上……只是为了抓人去做活计。” 常同道:“做活计?” 阿菁道:“听说李陶船上需要人手,他们可能……还有落脚之处,那里也需要人,李陶本来想要说服大家自愿与他前去,可大家不知晓李陶底细,再说能自己生活,为何要给别人做牛做马?” 常同眉头紧锁,大爷和大奶奶猜的没错,这李陶是为鲁王做事的,而且他们在海上多年,只怕积攒下来不少。 虽然他们的人设法跟着李陶的大船,但生怕被李陶发现,不能跟得太近,加上李陶的船很大,很快就能将小船甩下,恐怕不能一举揭开所有的秘密。 不过只要李陶在海上行走,多费些功夫,总能知晓的越来越多。 眼下他该做的就是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大爷,大爷和孟知州自会安排下一步要如何做。 常同看向阿菁:“我家大爷是节度使,也是发现有人在海上私运,这才命我们一路追查,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会禀告给大爷,也希望你们与我一同离开。” 阿菁下意识地摇头,不过很快又点头:“我……我得找一找父亲……再与你们走。” 那是自然,常同道:“我帮你一起寻。” 生怕李陶等人去而复返,常同没有将所有人的尸身掩埋,死者已矣,他们要抓到李陶才能救下更多的人。 将岛上收拾妥当,常同带着阿菁姐弟上了船,与孟肃派来的人接应之后,再将岛上其他人带回大齐。 孟肃听到常同说起整件事,眼睛中满是怒火:“这些畜生,现在已经无法无天至此,再放纵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管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我都定要查下去,否则对不起这些可怜的冤魂。” 第四百三十五章抓人 孟肃拿定了主意,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孟肃看向常同:“送消息给宋节度使了吗?” 常同点点头。 孟肃莫名的心中踏实许多,按理说不该如此,宋羡明明就像一个晚辈,而且又没在沿海卫所任过职,对这些应该不清楚。可经过这次的事,他却发现宋羡聪明、缜密,若是与他一起查案,定会成为很大的助力。 常同提及的事太过残忍,再加上孟肃连日查问海州的案子,几天都没能睡好。 这样过了几日,终于等到宋羡前来。 两个人在孟家宅院里见面。 孟肃将宋羡迎去书房里坐下:“八州定然很忙,本不该这时候让节度使前来,但事关重大,我不敢离开越州,只能抓紧时间查证当年海州发生的那件事。” 宋羡道:“如今八州在做官药局,再加上前阵子暴雨,多亏有郡主在,否则我不能这么快前来。” 提及郡主,孟肃心中再次感叹,这大齐的女眷,没有谁比嘉安郡主更厉害了,他听说因为这大纺车,不少工匠前去北方,听说现在北方又在试着用油烟制墨,里面还要加一些药材,到底是什么样孟肃也不得见。 而且孟肃发现,提及嘉安郡主,这位宋节度使眉眼中的神情都会变得温和许多,都说宋节度使与嘉安郡主夫妇情深,看来这话是不错。 要知道宋节度使成亲的时候,就连辽人都知晓了。 宋羡说完这话,又问孟肃:“阿菁说的话可属实?” 孟肃点头:“我在海州军中名录上查到了叫杨武的军头,县中文书上也记得清楚,杨五归家时,刚好遇到倭寇,倭寇杀了洗劫了杨家村,最后将整个村子付之一炬。其实就算不去查,我也记得此事,当时闹得很大,朝廷免职了两个副将,那两个副将被贬黜之后,调取福州任职。” “处置这案子的正是海州知州薛元综。” 薛元综因此被罚了俸禄,不过无碍仕途,到现在薛元综也在海州任上。 薛元综肯定有问题,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孟肃微微皱眉道:“现在难就难在这里,薛元综明面上看应该是皇上的人,这人从入仕开始,就一直被皇上赏识,皇上亲手将他提拔到海州。” 宋羡看着孟肃:“孟大人觉得呢?这一切都是薛元综暗地里勾结李陶做的吗?” 这若是换做旁人孟肃不会说实话,但宋羡不一样,孟肃道:“我在越州多年,一直关切海上的事,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知道沿海不少官员都不像表面上那般效忠朝廷,每次我提及海上商贸,他们都用各种借口搪塞……” “我与福州知州来往的时候,有一次福州知州醉酒,曾与我提及鲁王,那时我虽然饮了酒,心中却清楚得很,福州知州的模样,分明是想要笼络我为鲁王做事。但这些都没有实证。” “而且就凭海州知州一个人,就能如此只手遮天?还海上妄作胡为到这样的地步?” 孟肃摇摇头:“不太可能。” 要知道反对朝廷海上商贸的不止是海州知州一个人,这些人上下一心,牢不可破,他们这样真的只是为了谋利? 孟肃与宋羡目光相对,孟肃知道宋羡也是如此思量,否则不会这般关切此事。 两个人话刚说到这里,忽然看到孟家管事匆匆忙忙上前:“老爷,门口忽然来了人,没有穿官服,却说自己是殿前司的人……我们……” 管事刚要说:“我们拦不住了。” 院子里一阵嘈杂声响,接着是说话的声音,管事所说的那些人,已经闯进了院子。 孟肃忙又看向宋羡,宋羡此时神情自然,仿佛像是早有预料般。 孟肃提起来的心,顿时落下了些,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向外走去。 “孟知州,”为首的人目光锐利地盯着孟肃,在孟肃走出来之后,目光又看向屋子里,“孟知州还有客人在?” 孟肃目光清澈,神情中带着几分肃穆:“请问为何不等家人通禀就闯入院中?” 那人微微一笑,脸上却多了寒意:“我等奉皇命查案,还请孟大人多担待。” 那人说着将手里的文书和令牌递过去给孟肃:“孟大人可以亲自看一看。” 殿前司的令牌和公文,看起来千真万确。 孟肃眉头皱起:“请随我去前院书房,我比对一下印鉴。” 殿前司的人却没有动,视线依旧瞧着孟肃身后:“不急,就算要去前院,也该让宋节度使一同前往。” 孟肃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立即看向管事。 管事就要瞧瞧离开院子,不过刚走一步,殿前司的人就抽出了腰间的钢刀:“案子没查清楚之前,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能离开。” 说完话,殿前司为首的人,就要向屋子里走去,孟肃急切之中挡住了那人的去路:“这屋子里没人。” 那人皱起眉头:“那要我亲眼看过才知晓。” 孟肃仍旧不肯让路。 那人扬声道:“孟大人这是何意?想要违抗圣命?” “孟大人不必阻拦。” 屋子里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宋羡从屋子里走出来。 殿前司为首的人瞧见宋羡,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知是在嘲笑孟肃,还是为自己这次的差事松了口气:“这就对了……我就说……” 殿前司的人话没说完,忽然眼前光芒一闪,他下意识地去握腰间长刀,却没想到手腕上一痛,手指登时没有了力气,当他缓过神时,宋羡手里的长剑抵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不禁喊道:“宋羡你要做什么?谋反不成?” 宋羡淡淡地道:“那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皇上派来的人。” 宋羡说着看向孟肃:“孟大人,让人先将府中女眷带出,再去验他带来的公文。” …… 孟府外。 李佑和中官站在那里等消息。 这次皇上命李佑带人前来越州,是想要查问孟肃和宋羡之事。 殿前司的人亲眼看到宋羡去了孟肃府上,再加上李佑之前查到的一些线索,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提审宋、孟二人。 中官低声道:“李大人以为两人私底下是否有所图谋?” 李佑皱起眉头:“没有凭据,也没有审问,还不知晓。” 这话才说完,李佑就看到殿前司的人慌慌张张前来回话:“宋羡抓了都点检大人。” 中官面色一变:“这还不是谋反?” 第四百三十六章敢不敢 李佑看了内侍一眼,眼睛里的肃穆让内侍心里一沉,闭上了嘴。 “中官慎言,”李佑道,“你可知‘谋反’两个字有多重?出了差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担不住。” 内侍被说得脸一红,他也是一时失言,要怪只能怪他从京中来之前思量太多,揣摩皇上派差事的意思。 明明让殿前司前来,为何又派内侍?李佑大人年轻时就随皇上征战,一直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如今出来办事皇上却不放心,就因为李佑大人从镇州回来之后,曾举荐过宋羡…… 内侍这样一想就明白了,他必须盯着宋羡,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刚刚听到宋羡与殿前司动了手,他一时心急,这才脱口而出,弄不好就会被李佑当成把柄。 内侍有些后悔,但宋羡怎么敢拿下殿前司的人?他之前说服李大人,让都点检先去查看情形,就是怕李大人徇私,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端来。 不等细想,内侍追着李佑进了孟家大门。 “大人。” 常安正要护着孟长淑离开,看到了李佑,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李……大人……真的是您……” 李佑皱起眉头看着孟家院子的情形,不管是孟家人还是宋羡带来的人全都如临大敌般,就算宋羡有错,也不会立即将他论罪,何至于如此? 李佑道:“你们在做什么?” “是李大人。” 孟家管事先欣喜地喊出声。 常安也回过神吩咐道:“快去告诉老爷和宋大人,方才那几个真的是殿前司的人,李大人不会有假。” 孟家管事得了信急忙向宅子里走去。 李佑也不去问常安,抬脚进门去寻宋羡和孟肃。 跟上来的内侍也发现了蹊跷,孟家管事话里的意思,像是不相信之前那些是殿前司的人。 这是为什么?为何宋羡和孟肃如此紧张?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宋羡,”李佑皱起眉头,“你在做什么?放开都点检。” 宋羡亲眼看到李佑之后,就收回了手中的长剑。 都点检额头上的冷汗紧跟着滑落:“李大人,宋羡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挟持属下。” 宋羡仍旧面色平静:“都点检可是在没问话之前就向我们拔刀?要说动武,都点检在先。” 都点检一时语塞,刚刚紧张之下,他脑子一片空白,如今回想一遍终于捋清了来龙去脉:“是孟知州有意藏匿宋节度使,我们才会这样做。” “是隐瞒,还是先要比对你公文上的印鉴?”宋羡淡淡地道,“都点检要说清楚。” 都点检硬着头皮道:“分明就是想要遮掩。” 宋羡目光更冰冷了几分,都点检仿佛又感觉到那剑锋紧紧地贴着他的脖颈,他浑身汗毛竖立,下意识的向李佑这边又走了两步。 孟肃道:“我与这位都点检不曾见过,只是想要先比对印鉴,核实诸位的身份之后再做计较。” “不要怪我与宋大人小心,眼下我们不得不如此。” 李佑沉声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孟肃看向书房:“李大人,容我去书房里禀告。” 内侍也要跟着李佑一起进门,孟肃有些犹疑,看向李佑:“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除非皇上信任之人,否则……我们不敢多言。” 皇上派他们来查宋羡和孟肃,孟肃却反过来阻拦他,内侍刚要不悦地开口,李佑道:“这位黄中官是杜正派来的。” 孟肃听到这话才点了点头。 书房门重新关起,都点检带着人站在门外看守,宋羡带给他的威压到现在还没完全散去,他一点都不想进那屋子。 李佑坐下,孟肃就将阿菁案子的文书递给李佑查看。 内侍不知晓那文书上都写了些什么,只觉得李佑的眉头越皱越深,到了后面脸上隐隐有了怒气和官威。 “这是真的?”李佑终于开口道。 内侍忙上前将文书接过去查看。 孟肃道:“这文书都可以查证,阿菁和弟弟也被我们妥善安置好了,李大人还不相信,我们可以坐船去那岛上查看,岛上还有没有收殓完的尸身。不过若是想要查这桩案子,还是不要打草惊蛇,要偷偷前往,尽量避开卫所的人。” “出了杨五那些事,又听说这些……不怕与李大人说实话,我如今不敢随意相信旁人。” 李佑道:“所以你们觉得殿前司的人也是旁人假冒的?” 宋羡接口:“我们刚刚查到一点端倪,立即就有殿前司的人上门,不肯让我们查看引荐就动了刀,若我们真的束手就擒,还不知会有什么罪名扣上来,那些人在海上已经横行霸道,俨然是一方霸主,真的察觉我们找到证据,定会出手阻拦,冒充殿前司不是不可能。” 内侍想要质疑宋羡,但他刚刚看过手中的文书,宋羡又不是空口无凭,而且照这么一推断,宋羡和孟肃会有这样的反应好像才顺理成章。 宋羡接着道:“否则我不会向殿前司的都点检动手,我虽然前来越州,但除了随身三个家将之外,没有带一兵一卒,这样挟持都点检又能做些什么?” 李佑道:“你只带了三个家将?” 宋羡道:“兵马不能离开戍边之地,这是朝廷的规矩。李大人只需让人去查问就能知晓。” 李佑看向孟肃:“你们这段日子见面就是为了这桩事?” 孟肃应声:“是宋节度使先遇到一桩案子,又发现账目不对,怀疑有人海上走私运,因此找到了我,没想到这样一追查,竟然查到了这些。” 李佑道:“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 宋羡神情坦然:“没查出端倪之前,我们不能随意妄言,查出实情之后,我们不敢轻易禀告。” 不敢两个字,让李佑心里一惊:“你们……” 宋羡道:“当年一个村的百姓被杀,不过就是调离了两个副将,如今就算查到岛上的惨状,只怕就止步于海州知州,无法让真相直达上听。” 李佑盯着宋羡:“你怀疑还有更多人参与其中?” 宋羡也瞧着李佑:“李大人敢不敢试一试?” 李佑道:“试什么?” “真的查出端倪,”宋羡道,“真相可能也进不了京。” 内侍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仿佛大齐王土,还有皇上掌控不了的地方。 第四百三十七章真相 “李大人,这件事可怎么办啊?” 内侍追着李佑问个不停,这要怎么办才好?遇到的事怎么与说好的不一样了?出来的时候他准备的那些好像全都排不上用场了,现在赶回去问干爹还来得及吗? 干爹啊。 内侍想到杜正,眼泪就想往下淌,这可苦死孩儿了,您是想要孩儿升迁,没准儿一不小心送孩儿上路了。 不过内侍再怎么思量,干爹杜正也不会凭空收到这些讯息,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只有李佑了。 李佑淡淡地道:“原原本本禀告给皇上。” 内侍自然知晓要这样做,可怎么禀告?如何禀告? 李佑看向内侍:“中官大人不是怀疑宋羡谋反吗?既然怀疑谋反,就要将宋羡和孟肃身边的人仔细盘问一番,这院子里的纸张全都封存拿回去查看,将所有与两人有关的信函、文书都整理出来呈给皇上,如果中官大人觉得不妥,我可以避嫌,请当地衙署来帮忙。” 内侍藏在袖子里的手冰凉,他开始是怀疑宋羡,但宋羡说了那些之后,又听说了杨家村的案子,他怎么可能还做这样的思量? 很有可能弄个翻天覆地也查不出任何证据,就算皇上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若是得到结果发现宋羡是忠心耿耿为朝廷,那么不管是他还是都点检,都有利用职权欺压忠良之嫌。 他们可是没有证据就轻易羁押了一个节度使,一个知州。 最好的结果也是前程尽毁。 内侍这次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佑道:“那我出去等中官大人的消息。” 内侍恨不得立即就跪下:“不用,李大人不用避嫌,也不用请衙署其他人前来,我们带的人手足够多。” 比起闹大,还是闹得更大,内侍选择了前者。 “李大人,”内侍声音中带着几分恳切,“要不然这件事……我们再斟酌一下。”干脆不要搜检了。 李佑看向内侍:“中官说过谋反,本官不能当做没听到,若是不小心遗漏了什么,这个罪责本官承担不起。” 中官脸色苍白,耳边再次响起李佑提醒他的话,你可知谋反这两个字到底有多重?现在他知道了。 李佑吩咐了中官,又转身回到书房里。 当着宋羡和孟肃的面,李佑道:“你们说的事,我不敢决断,需要禀告给皇上,但若是依照你们所说,这桩案子暂时不能让人知晓,那么今天发生在孟府的事,也不能告诉旁人。” 李佑说着看向宋羡:“宋节度使私底下前来与越州知州见面,又与殿前司的人起了冲突,有些事不得不查。” 只有将两个人查的清清楚楚,宋羡和孟肃对海上的猜测才更加可信。 宋羡和孟肃四目相对,从彼此眼睛中都看到了肯定。 没有半点的迟疑。 宋羡吩咐常安:“将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一并交给李大人和中官。” 孟肃走出去吩咐管事:“将府中的屋子都打开,大大小小所有钥匙都拿出来,府中所有人去花厅里等候。” 家中被查抄才会这样吩咐,孟家管事一时怔愣了,不过没敢询问,应了一声,这才带着人去安排。 无论是宋羡还是孟肃都选择任由朝廷查验。 他们不抗争,也不会离开这院子。 没有申辩,也没有愤怒。 还没查,内侍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果,真的有什么问题,绝不会如此的坦然。 宋羡端起茶喝了一口,先问李佑:“李大人可需要寻人来审讯?” 李佑摇头:“不必,没有结果之前,只要不离开这里。” 宋羡看向孟肃:“孟大人府中是否有客房,我一路从代州到这里,委实有些疲累。” 孟肃吩咐人引路,宋羡踏入了客房之中,躺在了简陋的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外面一阵嘈杂,宋羡却睡得十分安稳,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他与孟肃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件事皇帝都必须入局,最终要让皇帝去解决鲁王。 …… 孟肃作为知州,书房里的文书、信笺本就不少,内侍带着人用了一下午和一整晚的时间才将与宋羡有关的书信找出来。 前几封都是在说新纺车,然后提及了赵州丝线的生意。 虽说真正在两州做生意的是商贾,但在其中搭桥、建路的却是两州的官员。 之后才有宋羡问海上情形的书信,宋羡提及刘熙的案子,询问孟肃海上私运之事。 就像宋羡与孟肃说的那样,刘熙案子是起因,之后嘉安郡主发现账目有问题,猜测有人买来线穗运去海上,让人一路追踪,最后到了海上…… 宋羡和孟肃见面,没有密谋其他,只是在查一桩案子。 天亮起来,一切都有了定论。 李佑吩咐人将文书、信笺等物快马送去京城,内侍劳累了一夜,却不会有人听他如何辛苦、劳累,他更不可能去向任何人报功,相反地,等待他的只有责罚。 孟肃像往常一样去了衙门,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羡则依旧被关在孟府之中。 …… 京城。 皇帝看着手中的文书,大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就连杜正都没敢上前添茶。 终于,皇帝从文书中抬起头,然后他定定地看向杜正。 杜正硬着头皮走上前。 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你相信吗?” 杜正向文书上看了一眼,不知皇上问的是什么,只得静静地听着。 皇帝接着道:“你相信大齐,还有朕掌控不到的地方?” 杜正先想到了北方,然后他否定了自己的思量,如果宋羡谋反,皇上不会是这样的神情,因为事先有所预料,不会觉得惊诧。 那会是谁? 明明去查宋羡,难不成发现了别的事? 皇帝道:“若是有人在海上动手脚,你觉得会是谁?” 杜正道:“奴婢不知晓……沿海卫所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皇上若是怀疑,不如召见相关的官员进京问话。” 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宋羡的那些话,让皇帝心中的猜忌难消,他信任的那些官员真的可靠? 除了海州知州之外,还有多少人暗地里背离了他?他要查,他也想知道,如果让孟肃和宋羡私底下去查,真相到底会不会送到他面前。 第四百三十八章准备好 天还没亮,谢良辰就醒过来,宋羡去了越州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她虽然知晓事先已经做好了安排,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心里依旧担忧。 明明才成亲不久,但她好似已经习惯了宋羡在身边。 就算他经常出去巡营,常有几天见不到人影的时候,但至少知晓他离她并不远,她就能安下心。 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睡得最好,天冷的时候,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一夜暖到天亮。 天暖和了,虽然不需要这样一个火炉,但还会觉得踏实。 相处的时间久了,她才知道宋羡其实很喜欢待在家里,若非外面有那么多事要做,他可能一整日都会在院子里,看着她做事。 怪不得宋老太太曾说,宋羡小时候说过,不想去军营,也不想考科举。 他在家中的时候,屋子里不用旁人侍奉,有时候她觉得,就算没有荣氏,宋羡也会这样。 他与……山中那些猛兽有些相似,不太喜欢有人踏入自己的领地。 想到这里,谢良辰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人也更加清醒了。 今日要早些起身,他们从代州来到沧州,是要试用徐乾做好的罗经盘。 穿好衣服,梳洗干净,谢良辰这才出了屋子。 陈子庚和徐乾也都起身了。 谢良辰道:“去用饭,一会儿骑马去海边上船。” 陈子庚应声。 沧州如今是秦茂行戍守,宋羡离开之前就与秦茂行安排好了船只。 谢良辰来沧州,秦茂行带着人去迎接,他大概知晓谢良辰此次来的目的,是要在船上试用什么物什。 秦茂行看向身边的苏怀清:“难不成他们想要造大船出海?” 苏怀清点点头,他第一次看到海时,也想乘大船出去,去海那边看一看,瞧瞧那些藩人。 秦茂行道:“可大齐海上不通商,朝廷不可能让他们出去,除非走私运。” “宋羡不会走私运,”苏怀清道,“他是个聪明人,知晓朝廷盯着北方,他这样做必然会被人捉住把柄。” 苏怀清对宋羡有些了解,宋羡成亲那日,他站在人群中,看到了宋羡扫过来的视线,幽深、威慑,带着几分防备和不悦。 苏怀清立即读懂了宋羡的意思,宋羡这副模样是因为他曾与嘉安郡主订过亲,即便他们婚约已经不作数,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的心思,尽量远离嘉安郡主,却还是被宋羡格外“关照”。 只有特别在意谢良辰,才会这样吧?不能容忍被任何人觊觎,哪怕是一点点心思也不行。 所以,宋羡这样护着嘉安郡主,绝不会让她做危险的事。 “那是为什么?”秦茂行问道。 “朝廷现在不开海上贸易而已,”苏怀清道,“又不是永远不开。” 秦茂行道:“这么说,宋羡是在为日后做准备?” 苏怀清道:“眼下还不知晓内情,不过我猜应该差不多吧!”最近海上定然有动静,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苏怀清和秦茂行到了谢良辰的住处,这处院子是宋羡事先让人准备出来的,里里外外都是宋羡的人。 秦茂行看向苏怀清:“要不要进去?” 苏怀清摇摇头:“时辰差不多了,我还是在外面等着。” 若是他进了这个门,下次再见到宋羡的时候……或许他就没可能再见到宋羡和嘉安郡主了,甚至连陈家村都不能踏足。 片刻之后,谢良辰带着陈子庚和徐乾出了门。 秦茂行道:“船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赶过去。” 谢良辰看了一眼徐乾,徐乾点点头,握紧了怀里的罗经盘。 陈子庚还是第一次登上大船,眼睛中闪过激动的神情:“阿姐,大船是这样的啊。” 谢良辰七岁时随父母登船,前世因为心结未开,没有想过再乘船出海,如今站在船上,海风徐徐吹来,仿佛前尘往事都随风而去。 “郡主,”徐乾看着手中的罗经盘,“可以了,这个罗经盘可以用,若是让我在海上多试试,定然就能像师父一样带着船队一起出海。” 徐乾脸上满是笑容,笑着笑着,他的眼泪都淌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紧紧地抿住嘴唇。 “郡主,”徐乾道,“有了罗经盘,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找上门?”他想要见到那些人,为师父报仇。 “很快,”谢良辰道,“我们的船下了海,很快他们就会收到消息,不过我们要尽量隐瞒。” 徐乾不懂。 谢良辰道:“太容易被他们发现,定会引起他们的猜疑。”对付鲁王这样狡诈的人,就要比对付旁人更仔细。 在海上试了三日,谢良辰才带着陈子庚和徐乾回到代州。 徐乾的罗经盘与当年她在陈子庚手里见到的有些不同,当时徐乾经过了几次改进才会有那样的结果,所以这次在试用的时候,谢良辰在旁边有意提点了徐乾几句。 徐乾着实通透,惊诧地看了谢良辰一会儿之后,一脸激动地道:“等回去我改改试试。” 回程的路上,谢良辰感觉到徐乾的目光总会落在她身上,好几次她听到徐乾与陈子庚道:“郡主真的厉害,若是郡主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若是师父早些见到郡主就好了,你说我如果将师父传给我的手艺交给郡主,郡主愿不愿意学?我怕这一门在我手中没落了。” 这个误会大了,谢良辰暗中摇头,若非有秘密不能提及,她真想告诉徐乾,厉害的不是她,而是徐乾自己。 夜里看账目太晚,谢良辰干脆睡在了软塌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边,然后她就被抱起来。 刚要睁开眼睛,耳边就传来宋羡熟悉的声音:“是我。” 宋羡回来了。 谢良辰清醒了些,借着月光看到了离家多日的人。 “怎么才回来。” 谢良辰刚刚醒来,声音很轻,乍听过去像是在撒娇。 “顺利吗?”宋羡听到谢良辰又问。 “皇上答应了,”宋羡道,“我递了密折入京,李大人带回的旨意,让我们造船出海,引李陶和他背后的人上钩。” 谢良辰彻底没有了睡意,脑子里一片清明:“罗经盘也做好了,不出意外,徐乾还能改进的更好些,这么说,下个月就能带货物上船。” 查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明着会会鲁王了。 谢良辰正要顺着这个再想下去,就感觉到某个人的手,悄悄地伸进了她的小衣里。 第四百三十九章新货 晚归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梳洗过了,身上有种清爽的香气。 谢良辰道:“很晚了。” 宋羡回道:“还早,不用这么快起身。” 谢良辰无奈,论嘴皮子和脸皮,她是赢不过宋羡。 “要喝水吗?”宋羡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却还是停下来问她。 谢良辰摇头。 宋羡在她耳边轻轻地劝:“喝一些吧。” 他将她抱在怀里,伸手端起了床边的水,水是温的,喝到后来还尝到了淡淡的甘甜。。 “这里面放了饴糖?”谢良辰去看宋羡,这个人没叫醒她之前,竟然准备了这么多。 宋羡应了一声。 谢良辰好笑:“哪里有睡前喝甜水的?” 宋羡将杯子放好低声道:“许先生不是总说,你若是太累平日里吃些饴糖也是好的,太晚了不能拿整块糖来吃,我就化一些在水里。” 谢良辰被宋羡抱着重新放在床上,许先生说的那是她东奔西走耗费力气,哪里一样。 她恍神间,宋羡已经宽衣解带躺到了她身边。 宋羡垂下头在她耳边:“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与我说?” 谢良辰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 宋羡应声:“好,那就等到午后。” 谢良辰这次不用问为何要推到午后了,将宋羡前前后后的话连起来,无非就是…… 谢良辰道:“你不会要……”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全都被堵在了嘴里。 衣带被解开,小衣脱下,浑身被一片灼热笼罩,刚才还温声软语的人渐渐没有了往日的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谢良辰声音略微沙哑着央求:“很累,歇一会儿吧!” 宋羡呼吸沉重而急促:“很快就精神了。” 平日里无论她说什么都应允,可是没到这件事上,宋羡总是能狠得下心。 好不容易挣脱出的手臂,被人拉着皓腕又带回了怀中。 睡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好在没有任何人进院子里,现在不用宋羡吩咐,大家也知晓每当宋羡在的时候,就算是常安也得在院子外呆着。 谢良辰闭上眼睛,一瞬间睡着了,梦里仿佛坐在船上, 整个人晕晕沉沉, 随着海浪起伏。 坐船的时候没有的眩晕感, 现在全都来了。 这一觉果然到了午后。 宋羡早就起身了,吩咐人准备了饭食,又让管事妈妈拿了要换的衣裙。 前一日备好的新衣裙不适合现在穿着, 窄袖的褙子,一伸手就会露出手腕, 大爷在的时候, 大奶奶都要穿交领, 宽袖的衣裙。 总之能遮挡的地方都要遮挡,有一次选的衣裙不太好, 管事妈妈就瞧见了大奶奶手腕上的红色印子。 谢良辰睡醒的时候,看到宋羡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桌旁看公文。 他们搬过来第二天,宋羡就让人准备了一张小桌案放在旁边, 每次她若是起得晚了, 他就坐在桌案旁处置公事。 宋羡听到动静, 转过头道:“醒了?” 谢良辰开口:“什么时辰了?”这一出声不要紧, 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沉又哑。 “快要到未时了,”宋羡道, “你再不起,我也要叫醒你,先用些饭食再睡。” 谢良辰忽然想到, 柳二娘和阿莺昨日从忻州过来,说好了今天巳时见面。 “柳二娘她们没来吗?”谢良辰道。 宋羡道:“来了, 我请二舅母带着她们去王家村了。” 宋羡以什么理由将人遣走的?谢良辰只要细想就会觉得脸颊发烫。 宋羡放下文书坐过来侍奉谢良辰喝水:“我问过了,她们也没特别要紧的事, 要不然今天就别出去了。” 宋羡去问,柳二娘她们自然要说没事, 而且宋羡昨晚回来,她今天就病了,就算是掩耳盗铃,她也……装不下去。再说她与父亲说好了,等宋羡带回消息,立即就会商议海上的事。 这次除了要钓出鲁王,她也想要利用机会,了解一下海上的商路。 谢良辰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平日里是她自己穿衣裙,如今有人在旁边帮忙,便更加省事,转眼的功夫就梳洗好了。 宋羡看着谢良辰,与平日里的辰阿姐不同,双眸中更添了潋滟,脸颊微有些发红,手腕那颗小痣旁还有他留下的印子。真不想放人离开。 宋羡思量片刻就有了计较:“你要安排出海的事吧?我与你一起。” 也好,宋羡昨日就说了大致,她还没问及细节。 两个人用过了饭,一起去见谢绍元。 刘济听说朝廷答应他们下海,顿时一阵激动,船只他们准备好了,只等着这旨意一来就能动手。 谢良辰道:“开始的时候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先试着放两条船,只要将我们的货物卖出去。” 刘济点点头。 谢良辰道:“与鲁王那些人不一样,我们除了卖线穗、粉蜡纸、花毡还有新制好的墨块。” 虽然一切做的隐秘又小心,但鲁王那些人应该会很快得知消息。 …… 李陶最近做事很顺,从海上抓来的人用的也很趁手,岛上做的军备数目又增加了许多,再加上八州的货物委实好卖,一转手就得了不少银钱。 “大人,”朴寿将账目拿给李陶看完,瞧着李陶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这才开口,“这次去见那些藩商,那些人想与我们再买些别的货物。” 李陶没有抬头随意地问道:“买什么?” 朴寿道:“除了粉蜡纸那些物什之外,他们还想多买点墨块。” 听到“墨块”两个字,李陶微微皱起眉头:“不是每年都有卖?”前些日子才卖给了高丽和倭人。 朴寿抿了抿嘴唇:“他们要的墨块与我们平日里卖的不太一样,而且价钱也少了一半。” 李陶终于知晓朴寿为何提及墨块这般吞吞吐吐了。 李陶道:“有什么不一样?” 朴寿忙上前磨墨,李陶伸手取了毛笔,饱蘸了墨汁,然后落笔在纸笺上,然后将纸笺拿起来仔细查看,他的眼睛豁然一亮,这墨迹更黑更亮,果然是好东西。 李陶将纸笺放下看向朴寿:“他们从哪里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第四百四十章徒劳无功 李陶为鲁王打理海上商贸多年,对各种货物都了如指掌,瓷器、书画、药材,以至于陈家村出的线穗等物,拿到他手上,他立即能估出价钱。 这样的墨,是上等的墨块,应该能卖出高价,何以会比他们平日卖的还要便宜一半?真的有这样的货物,那要赚多少银钱? 李陶将墨块凑在鼻端仔细地闻,一股淡淡的香料味道传来,与龙涎香和麝香的味道不同,但也很是好闻。。。 这样的墨若是便宜,定是在制墨的时候用了别的药材,否则以香料的贵重,卖这个价钱绝对不划算。 难不成有人改变了制墨的方子? 李陶又沾了墨放在口中尝了尝,随即皱起眉头,制墨要用松木,可是他手里这墨块他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用了松木。 还有这种好东西? 李陶陷入思绪之中,没有听到朴寿的回话,于是转过头用目光去示意朴寿。 朴寿只得将话再说一遍:“听那海商说,这是大齐产的墨块,他能肯定,卖给他墨块的是齐人。” 不可能。 李陶皱起眉头,他听到这话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大齐有这样的墨块,他肯定知晓,难道这段时间他忽略了什么? 为了弄清楚,李陶看向朴寿:“你有没有让人去问问?” 鲁王爷在大齐各处都有眼线,询问这桩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朴寿道:“我知晓之后就打听人去问了,墨块这样的东西想要打听并不难,大齐有几处制墨作坊,真是大齐制出的墨块,他们不会不知晓。” 李陶却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墨制出之后,运到海上,卖给了海商,他们又从海商那里得到消息,前前后后经历了多久? 这些本该是被他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如今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他却还是一头雾水。 李陶决计不能容忍:“那些船你们可见到了?他们拉着货物卖给海商,你们就没收到半点消息?” 朴寿道:“或许……那船太小,所以我们没有在意。听海商说,那两条船来去很快,明显对海上十分熟悉。” 李陶想到了刘熙,刘熙仗着对海上情形的熟悉,手中又握着罗盘,有几次他明明见到刘熙的船只,却硬是被刘熙逃走了。 难道是刘熙那些人又重新在海上活动了?可是,不但他们的人没有发现,戍边卫所也没有察觉。 “去查,”李陶道,“真的是大齐的船只,那些人毕竟在沿海附近落脚,三日之内必须查到蛛丝马迹。” 朴寿应声。 李陶目光微深,不管是那些人的神出鬼没还是他们卖的货物,李陶都觉不简单,至少不是寻常百姓为了养家糊口,冒险私运。 那些人拿出旁人没有的墨块来贩卖,所图的不是一两船货物,很有可能早有算计,用墨块来吸引那些藩人,然后再玩把大的。 李陶感觉到了被人挑衅的滋味儿。 难不成有人想要压制他们,取而代之? 事实证明李陶的思量没有错,朴寿刚查到登州附近曾见过船只,就有藩商又向那些人买了墨块。 这次不止是墨块,还有大量的线穗、花毡和各种纸笺。 甚至有藩商询问李陶货物的价钱能不能再低一些,因为卖墨块的那些人,卖给他们的其他货物价钱至少比李陶少了两成。 李陶看向朴寿:“你说不过就是渔民自己造的小船?” 朴寿额头上满是汗水:“登州那边的确就查到了几条小船,除非他们不是从大齐附近出发的。” 李陶道:“那他们手里的为何都是大齐的货物?” 朴寿哑然,很难解释。 李陶冷冷地道:“在海上这么多年,竟然连这点事都查不出,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被人打到家门口,才能弄清楚?” 朴寿着实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要不然给海州知州送个信,让他调动卫所的人手,盯着些……我们的人手毕竟不够,这么查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陶静静地听着:“如果海州查不到呢?” 朴寿差点脱口而出,要不然禀告给王爷,王爷手中有那么多人,不过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朴寿就放弃了,李大人说过事事都依靠王爷,还要他们做什么? 朴寿接着道:“我调动船只守在附近海上,尤其跟着那些藩商,这次只要那些人出现,就不会让他们逃脱,先将人拿住审问了再说。” 李陶点了点头。 朴寿松了口气:“那我立即就去安排。” 李陶目光幽深,手心里依旧捏着朴寿带来的墨块,如果这都不能查清,那些人的来历必然不简单。 ……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 藩商那边得到消息,那些人又带来了货物。 “真快,”李陶道,“比我们还要快。”这些人到底如何买的货物?一个月内,三次来到海上。 要知道八州的货物可并不好买。 李陶这次准备亲自前去,他们事先准备好了六艘大船,这次定然不能让那些人逃脱。 李陶的大船离开小岛。 郑氏看到眼里,回到寨子找到了陈嫂:“肯定出事了。” 李陶突然调动了六条大船,带走了许多岛上的人手,近几年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郑氏压低声音:“可能被你料中,有人盯上了李陶他们,我探听到消息,李陶这次是去抓人的,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陈嫂仔细想着:“若是这次抓不到,我们的机会就更大了。”抓不到,就证明那些人十分厉害,不是李陶能够应付的。 那么下一次,可能会有更大的冲突,到时候必然波及小岛。 “还要加快造船,”陈嫂道,“说不定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 李陶几艘大船赶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两条船的影子。 “追。”李陶一声令下,船上的人奋力掌控着船只前行。 然而那两条船在海上说不出的灵活,幸好他们早有准备。 “围过去。” 李陶一声令下,早就有所准备的船只,向中间靠拢。 眼看就要将那两条船围住,忽然火光一闪。 “轰”地一声,距离那两条船最近的船只被火器击中,船上的人纷纷落入海中。 看着那火光和浓烟,李陶额头青筋一跳,那些人竟然有火器,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次会徒劳无功。 第四百四十一章中计 海盗会买来火器放在船上,遇到商船之后,先用火器攻打,等到商船损失了大量的人手,再将船靠过去,登船杀人劫货。 李陶等人在海上遇到过海盗,现在面对这两艘船,就像是在对付海盗。。。 “难不成真的是海盗?” 朴寿看向李陶。 虽说货物的事无法解说,海盗也不可能这样规矩地与海商买卖,但交手之后,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 李陶神情冰冷地看着海面。 滚滚浓烟被风吹着向他们这边飘来,这火器与他们平日里见的也不同,烟气格外的重,渐渐遮蔽住了众人的视线。 而且那烟气熏得人眼睛发疼,咳嗽不止。 本来包抄过去的船只顿时乱了手脚,李陶这边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稀能看清楚浓烟之中还有火光闪烁。 “大人,我们怎么办?”朴寿问李陶。 “继续追,”李陶说完也被烟气一呛,转身咳嗽起来。 “听到没有,”朴寿用袖子遮掩烟雾,大声下令,“向着那船只去的方向追。” 船上的人应了一声,船只映着烟雾前进。 火器的声响过去,风也将烟雾吹散了不少,但因为辨别不了方向,李陶带着的几条船都慢了下来。 李陶看向朴寿:“怎么回事?” 朴寿道:“看不清楚,也怕我们的船互相碰撞。” 李陶皱起眉头:“不是有罗盘吗?” 他们的罗盘没有那么准确,从刘济那里得来的罗盘还不能用处,这些李陶早就知晓,朴寿也不敢辩解。 终于烟散了,众人能再一次看清楚海面上的情形,只能看到远远的两个船影,显然他们是不可能追上了。 李陶面色铁青。 船只上的人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大动干戈的抓人,最终没有将人拿下,而且为了得知这两艘船的下落,他们还让藩商传了消息。 藩商若是知晓他们连人影都没有见到,不免有损李陶的威名。 朴寿结结巴巴地道:“定是那些人……早有准备……他们的船不错……船上又早就带了火器,所以……” 不止是船不错,而且能利用风向,那些烟雾遮蔽了他们的视线不假,对那两艘船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那两艘船又是如何辨别方向逃窜的?他们手里定然有什么物什,就像是刘济的罗经盘。 想到这里,李陶大步走进船舱,一把将船上的罗盘抢到手中,狠狠地丢掷在地上。 李陶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是在骂罗盘,也是在骂船上的人。 众人不敢上前,朴寿犹豫地走过去:“大人,我们还追不追?” 虽然那两艘船已经离他们很远,但李陶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松懈。 “追,”李陶道,“看看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就算追不上,也要看那些人到底要将船开到何处,绝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天色还早,他们还有时间。 朴寿应声。 几条船继续向前,前面的海面上,那两条被追的船依旧快速前行着,始终不能将李陶的船远远抛开。 李陶已经动怒,没有人敢松懈,这次李陶亲自指挥方向。 追逐了两个时辰之后,那两条船明显慢了下来,显然后继乏力,反观李陶这几条船,由于带了不少人手,船只速度依旧不减。 “再坚持一下。”朴寿吩咐着抬起头看天,照这样下去早晚能将那两条船追上。可是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如果天黑之前不能将那两条船围住,到时候可就前功尽弃了。 眼见着船就要追上了,李陶的人鼓足了力气,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逐渐靠近的两条船上。 那两条船也不会束手待毙,被追上了一截之后,立即又再发力。 “快点,”朴寿催促之下,船上的管事也开始开口,“我们的船队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不能被算计之后就让人逃走。” “日后再遇到藩商和海盗,还有什么脸面?” “现在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船上的人纷纷应声。 李陶也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船只,一双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他到底要看看船上都是些什么人。 这样的追击又过了一个时辰,太阳落下,水天仿佛都染上一层黑色,愈发看不清楚了。 “大人,”朴寿终于道,“天黑了,我们不能追得太快。” 免得海面上出现什么情形,他们顾及不到。 “他们也一样,”李陶道,“不敢逃的太快,而且……他们也没了力气。” 那两艘船就在不远处了,再一点点便唾手可得。 朴寿听明白了李陶的意思,只得让船继续向前,并且向左右分开包抄过去。 船上的管事吩咐掌灯,设法将消息传给几艘船。 船上的人刚刚将灯点亮,正要提灯向周围查看,没想到抬眼之际,瞧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向他们靠近。 不知什么时候,几艘船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船上的伙计吓了一跳,张开嘴呜呜呀呀:“船……有船来了,开过来了。” 船管事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两条船,生怕他们借着天色昏暗调转方向逃走,听到伙计的话顺着伙计目光看去,登时也愣在那里。 “不好了,”船管事大喊,“有……” 船管事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嗖嗖嗖”箭矢破空声响,紧接着不远处的天空被照亮,数不清的箭矢向船上射来,那些箭矢箭头燃火,如同从天而降的繁星。 “有埋伏。” 李陶怔怔地看着,那落在船上的火一下子映入他眼睛中。 惨叫声响起。 船上登时一片混乱,有人倒地哀嚎,有人拿起弓箭还手,还有人想要调转船头躲避。 其余几条船也是这样的情形,其中一艘已经燃起了大火。 李陶从船舱中出来,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终于明白这件事早有预谋,那两条船就是诱饵,目的是将他们引到这里。 “都不要惊慌,”李陶道,“全都拿起武器,准备迎战。” 他就不信,那些人真的能赢过他。 “大人,”朴寿道,“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回去,这里有我们……” 李陶哪里肯走,他吩咐道:“调转船头,迎过去。” 话音刚落,又一波箭矢飞驰而至,李陶只觉得手臂上一疼,被一支箭刺中,温热的鲜血跟着淌下来。 第四百四十二章上当 李陶带着船队本想拿下那些人,没料到被人在海上摆了一道,看着自己带来的船在黑夜里烧着大火,再加上胳膊上一阵阵疼痛,李陶眼睛中满是躁怒。 朴寿上前正要帮李陶看伤口,李陶伸手将人推开,亲自折断了箭杆,脸上都是杀意:“吩咐所有人给我顶住,谁也不许撤下来,让人去附近调人手,将战船开出来。。。” 听到要开战船,朴寿不禁愣在那里,鲁王爷吩咐,寻常时候不能动用兵马,李大人这样做只怕日后要被鲁王斥责。 李陶皱起眉头看着朴寿:“还等什么?弄不清楚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任由他们离开,过后才无法向王爷交代,更何况现在天黑,谁能瞧出那是战船?” 这话说的有道理,除非这些人未卜先知,早就知晓他们在海上藏匿着兵马,否则绝不会被抓住把柄。 显然这些人并不知晓,他们在此设下陷阱,为的是李大人,重创他们之后,那些人就能夺走海上的生意。 李陶不让退,就算有船只先吃了亏,明显不敌,所有人也不敢就这样逃走。 …… 岛上。 郑氏听到宅子外嘈杂的声音,她起身出去看情形,却被护卫挡住。 “这是怎么了?”郑氏不由地询问。 岛上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岛上的护卫首先要将抓来的劳役和做活的女眷都看管起来,免得他们趁乱生事。 但郑氏毕竟是管事,与那些人地位不同,护卫上前低声嘱咐道:“李大人在海上遇到了些事,正在调动人手前去。” 郑氏惊诧地倒吸一口凉气:“之前不是带了不少人走吗?” 护卫道:“可能这次的事有些麻烦。” 郑氏点点头:“说让我们做什么了吗?” 护卫看了一眼寨子:“看好这些人,不要让他们知晓内情。” 郑氏道:“放心吧,若是听到了什么,说不得会有麻烦事,我们都不得消停。” 郑氏说完这话,又道:“天都黑了,行船也不容易,希望李大人能平安回来。” 寨子大门被关上,十几个护卫守在那里,郑氏没有急着回到屋子里,而是仔仔细细将外面的情形看了个清楚。 就像陈嫂说的那样,有一日他们总要设法离开这里,趁着这时候尽量打探一些消息。 郑氏走了一大圈,回到屋子里时,陈嫂已经在等她。 “怎么样?”陈嫂问道。 “让你猜中了,他们遇到麻烦了,之前带走的人不够,又来调动人手。” 陈嫂思量,这次调动的可能是岛上的兵马,用的也可能是战船,因为李陶之前已经带走了太多了,现在再遣人前去,也只能是那些人。 郑氏沾着水将外面的守卫情形画下来:“正门、后门都有人。” 陈嫂看向郑氏:“这么多人手在这里,若是真的出了大事,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郑氏目光一定:“他们要杀人?” 陈嫂点点头:“我们知晓的太多了,容易泄露秘密,若是想要遮掩,最好的法子是将我们都杀了,当然不到危急时刻他们不会这样做,毕竟抓我们这些人不易,真的都杀死了,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所以得盯紧了李陶和岛外的情形,该走的时候绝不能犹豫,否则留下来就是一死。 郑氏手心里出了汗,她不得不佩服陈嫂,如果不是陈嫂早些让她做准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们只能任人宰割。 “那面墙快要打通了,”郑氏道,“有了动静,我们随时可以从那里离开。” 除此之外,还要与矿上那些关押的人通消息,到时候一起动手,岛上的护卫就无法顾及。 这一晚郑氏一直没有睡着,脑海中满是外面慌乱的情形。 陈嫂倒是睡得安稳,今晚应该不会出事,她要抓紧时间养好精神。 …… “船呢?”李陶问朴寿。 朴寿结结巴巴地道:“战船在附近找了,那些船突然就不见了。” 如果这是白天,定然能发现端倪,但夜里能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调动了战船和兵马,最终一无所获,而李陶的几艘船损失惨重,李陶还受了伤。 李陶这样折腾了一日,急火攻心,身子不禁晃了晃。 朴寿道:“大人,还是先回岛上,日后再做计较。”这一晚上他们暴露的已经太多了,真的被有心人盯上,就这样顺藤摸瓜,恐怕要找到鲁王藏匿起来的战船和兵马,还有他们落脚的小岛。 朴寿不敢想下去,不知道那些人意欲何为,他倒希望是抢买卖的海盗。 既然已经找不到了人,李陶只能带着几艘船败北而归。 这一夜一艘船彻底被烧毁,损失了一半的人手。 李陶再也没有了往日趾高气昂的模样,虽然在人前还苦苦支撑,眼看着精神还是萎靡了不少。 回到岛上之后,李陶才想起一桩事:“让人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尾巴跟上来。” 朴寿应声。 李陶闭上眼睛让郎中为他治伤,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一仗仿佛他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 真的是海盗吗? 不对,那些人用的火器似海盗,但射出的箭矢却那般精准,海盗绝对没有这样的本事,而且他们擅长审时度势,在战船来之前就逃之夭夭。 这样的敌人让李陶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畏惧,再加上此时此刻伤口疼痛,额头上的汗水也跟着淌下来。 将一切处置好了,天已经大亮。 李陶瞪着发红的眼睛,继续吩咐朴寿:“再派人出去找,我就不信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 几艘船在越州靠岸。 宋羡快步走进渔村,孟肃正在村中等着他。 “怎么样?”孟肃立即开口询问。 宋羡道:“他们派出了战船,战船上有不少人手。” 孟肃又惊又喜:“果然如此,他们不止在海上谋利,还在海上养兵。”他恨不得立即让朝廷知晓。 宋羡道:“他们还在海上一处小岛上落脚,我们的人已经去探查那岛上的情形。” 他们牵制住李陶,就是要李陶求援,这样他们就可以借此摸清楚李陶的底细。 李陶上当了,下一个就要轮到鲁王。 第四百四十三章怀疑 孟肃越听越激动,他这些年一直挂心的事,可能真的这一次就全都解决了。 “现在看来就是鲁王,”孟肃道,“现在的情形与我之前知晓的消息连起来,鲁王先是收买了沿海州、县的官员,戍守关卡的将士,然后利用李陶在海上走商积攒了财物,用这笔财物造了战船,将大批兵马养在了海上。。。” “这样一来不管朝廷怎么查,都发现不了半点端倪。” 孟肃忍不住在屋子里踱步:“没想到鲁王城府如此之深,我从前做多猜测鲁王笼络官员,怎么也猜不到鲁王做到了这一步。” 眼下有船只,有兵马,随时可能会开战,战事真的闹起来,沿海州、县都要卷入其中,朝廷一个处置不得当还不知道如何蔓延。 孟肃看向宋羡,多亏宋节度使仔细,否则大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入战祸之中。 “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孟肃道。 宋羡看向孟肃:“这件事最终要如何解决需要皇上定夺,不过等朝廷消息的功夫,我们也要事先做好准备,现在虽然知晓李陶,找到了战船和兵马,但鲁王始终还没有露面。” 孟肃道:“那要怎么做?” 宋羡神情淡然,显然早就有了主意:“李陶在海上大动干戈,想必鲁王已经知晓,鲁王也会动手查海上与李陶交手的人到底是谁。” 孟肃道:“我让人将船收好……” 话说道这里,孟肃明白了宋羡的意思:“我明白了。” 宋羡点了点头。 宋羡与孟肃商议好政事,就站起身来:“出海的时候岳父身子有些不适,眼下郡主正在照料,我过去看一看。” 为了这桩事,宋羡、谢将军和郡主都来了越州。若不是郡主带着人做出了那些墨块,还没有那么容易让李陶上当。 他之前只是听女儿夸赞嘉安郡主,这次算是切实地感觉到郡主的聪明之处。 而且,宋节度使对郡主也委实关切……再加上陈家村上下一心,这一家子真是让人羡慕。 孟肃去安排事宜不说,鲁王那边很快知晓消息,李陶与人在海上大动干戈,李陶带着的几艘船损失惨重,甚至调动了战船,这样大动干戈却没有查出对方的身份和意图。 鲁王很是信任李陶,但这次的事让他十分失望,他仔细地听身边副将禀告。 副将道:“李大人请海州、楚州、泰州知州帮忙查沿海一带有没有船只出没,又让船只每日在海上寻找那些人踪迹,现在还没有线索。” 鲁王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头:“他调动了那么多人?” 副将应声:“听朴寿说,能动用的都用了,那些人如此算计李陶他们,私底下与藩商来往,放出话说,要将李陶取而代之,以后大齐内的货物全由他们买卖。” 副将看了看鲁王的神情:“也怪不得李陶会着急,李陶说他定会抓住那些人,不能让王爷的心血毁于一旦。” 鲁王沉默了许久,淡淡地道:“你说,几个知州没有查出什么?” “没有,”副将道,“可能是那些船没有在那几个州靠岸。” 鲁王接着问:“战船赶到的时候,那些船只就离开了?” “是。”副将躬身道。 鲁王伸手拿起了桌案上的箭,听说这就是那几艘船上射出的箭矢,看起来与朝廷用的不同,一看就是民间作坊做的。 当真是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 副将低声道:“李陶写文书求助,请王爷派更多人手给他,他定会在短时间查个清清楚楚。” 鲁王看着副将:“李陶从前不是冲动的人,为何这次突然这般,我不是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战船吗?” 副将怔愣片刻道:“可能是那些人频繁挑衅,那些人与藩商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在海上埋伏李陶。” “这就是奇怪之处,”鲁王道,“既然想要取代李陶,为何不暗地里动手,非要李陶有所警觉?李陶总会独自带船出海,那些人手中有火器有箭矢,那时候偷袭李陶,李陶焉有命在?” “为什么要等李陶带着人手上门,又煞费苦心困住李陶,让李陶派出战船?” 被鲁王爷这样一说,副将有种错觉,仿佛那些人用的是兵法战术,激怒、诱敌、探听虚实……李陶显然已经陷入其中。 “难不成不是海盗?”副将道,“一定不是海盗,海盗不会做这样长久的买卖。” 难不成是李陶败露了,有人想要查清楚李陶等人在海上到底在做些什么?副将不敢深思。 副将心头一跳:“若不然属下立即吩咐李陶藏匿起来。” “若那些人是为了探查,早就将一切摸透了,”鲁王道,“就算藏匿也没有用处。” 副将道:“那我们……”真的被人发现了,可不是小事,可能会因此查到王爷。 鲁王道:“去查清楚,李陶可能都泄露出了什么。”他藏匿兵马、战船、军备的地方不止一处,真的被人盯上了,要么将那些人全都解决了,要么就要自断一臂。 鲁王走到书房展开舆图仔细看,沿海不少州、县都是他的人手,从海州一路往南,除非那些人一直漂在海上,若是靠岸就应该会被卫所察觉。 李陶有一点没错,首先要弄清楚那些人的来历。 鲁王将视线落在几处州、县,那些地方的官员没有投靠他,他要先从这几处开始查,看看他们有没有异常的动向。 这件事不似李陶想的那么简单,恐怕那些人是有备而来。 鲁王盯着越州,眼前浮现出孟肃的模样,这些州、县的官员,孟肃最为难缠,还好他早有准备,一直让明州知州盯着孟肃,是时候让明州知州前去打探消息了。 …… 孟肃正在衙署二堂里看公文,就听到属下来禀告:“明州知州来了。” 孟肃忙起身相迎。 两个人互相行礼之后坐下。 风尘仆仆的明州知州便急着开口道:“沿海的卫所有没有传消息给你?” 孟肃一怔:“赵大人是发现了什么?” 赵知州盯着孟肃:“你真不知道?我才从卫所过来,有人瞧见几艘大船在你这边停留。” 第四百四十四章故技重施 孟肃略带紧张的神情从眼睛中一闪而过,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赵知州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果然如此。 赵知州似是终于将眼前的迷雾吹散了些,藏在后面的东西将要露出真容。 赵知州哪里肯放过,他盯着孟肃:“你可知晓象山知县在海上走私运之事?我以为你是个通透的人,没想到也与他们这些人一样走上糊涂路。” 孟肃立即道:“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觉得你也不会,”赵知州仿佛第一次认识孟肃,“你现在就将戍边的将领唤来,我亲自来问。” 说完这话,赵知州又觉得不对,他站起身:“你们越州的船只都在哪里?这些日子有没有下过海,我带着人亲自去查看,我们明州管辖之地曾见过大船向越州方向而去,既然我是明州知州,就要查个清清楚楚,才能向朝廷禀告。” 赵知州等到孟肃说完话就要离开,谁知道孟肃沉默了许久才道:“今日天色已晚,赵大人想要查,还是明天一早过去吧!” “我不能离开太久,”赵知州道,“你应该知晓规矩。。” 孟肃依旧不说话。 赵知州顿时来了脾气:“好,你不肯让人带我前去,我就自己去。” “赵大人,”孟肃也强硬地道,“这里是越州,您没有权利插手越州的事,还是请回吧!越州的公务我自会处置,就算有什么差错,我也一力承担。” “荒唐,”赵知州失望地看着孟肃,“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般模样。” 孟肃吩咐下属:“送赵大人。” 赵知州冷冷一笑:“从前我以为你会有所作为,亏你上表朝廷设市舶使,我还跟着一起上奏折……” 赵知州说着甩了甩袖子,这一刻孟肃眼睛中闪过几分歉意,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赵知州。 赵知州仿佛急着回到明州上奏折,带着人一路出了越州。 赵知州离开之后,孟肃出了衙署,径直向城中的一处院子走去,打开院子门,就瞧见了守在那里的常安。 孟肃向常安点了点头, 紧接着跨入了院子中。 这一切都被跟在后面的眼线看得清清楚楚, 生怕被人发现, 眼线没敢过多逗留,快步离开了这条巷子,在城中转了两圈确认没有人瞧见之后, 他换了衣服,出了城。 天刚黑下来, 赵知州和眼线一前一后走入了一处庄子。 鲁王身边的管事坐在书房中, 听赵知州和眼线说话。 赵知州道:“那船应该是孟肃派出去的, 我提及船只,孟肃竭力遮掩, 之后又不肯让我去查看船只情形,显然船只在与李陶对阵时受损还没来得及修好。” 眼线道:“赵大人走了之后,孟肃离开衙署去了一处宅子, 我看到开门的是宋羡身边的常安。” 常安是宋羡身边的护卫, 常年只跟在宋羡身边, 如今常安在越州, 也就是说八成宋羡就在这里。 一切好像都清晰了,管事不敢耽搁, 立即让人将消息带给鲁王爷,王爷可能猜的没错,孟肃和宋羡这样作为, 可能不光是为了李陶。 这样的发现非同小可,管事感觉到了恐惧, 眼下能够解决宋羡的也只有王爷。 管事吩咐道:“盯着孟肃和宋羡的一举一动,现在既然知晓是他们在捣鬼, 就派人藏在越州海边的渔村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 吩咐眼线也好,派蛙人也罢,一定找到那几艘船,确定船是否有破损。若是这些船只再下海,我们要立即知晓。” 安排好这些管事离开庄子,因为获知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连一口气都没缓, 一直奔回鲁王身边。 “出事了?”鲁王看着管事苍白的脸,“找到是谁了?” 管事顾不得喘匀了气,禀告道:“是宋羡,是宋羡和孟肃联手。” 鲁王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情:“知道了。” 管事怔在那里, 他抬起头仔细地看鲁王,鲁王已经收回平日里那对万事都浑不在意的神情,脸上也没有了爽朗的笑容,而是变得无比的严肃。 管事心里“咯噔”一下,上次他见到鲁王这般模样,是先皇驾崩,当今皇上登基。 那一次鲁王失策了。 照鲁王的计划,离间当今皇帝和广阳王,让皇帝亲手除掉广阳王后,他会在先皇面前透露出实情,先皇看清楚当今皇帝的真面目,知晓这个儿子并非敦厚之人,定会为大齐重择储君。 没想到先皇的病症来势汹汹,就此一病不起,躺在病榻的那段日子,几乎没有清醒过。 如此情形下,根本无力回天。 鲁王苦苦安排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今登上皇位。 从那以后,鲁王就悄悄地布置如今的一切,一面在海上屯兵,一面在皇帝面前露出憨蠢的模样。 一次谋事不成,可以再来第二次,那个位子值得如此。 这些年鲁王就算在心腹面前都是满脸笑容的模样,今天晚上,鲁王说话的语气仿佛不在意,却整个人都沉下来。 “王爷,”管事道,“我们该怎么办?” 鲁王道:“李陶办事不利,杀了一个叫刘熙的人,此人的堂弟与谢绍元交好,宋羡可能是因为刘家知晓了这桩事,不知怎么就怀疑到了我头上,但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手中证据不足,所以在海上引李陶上当。” 管事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鲁王接着道:“京城没有消息传过来,皇帝应该尚不知晓此事,否则孟肃和宋羡也就不会如此小心。” 至于为何没有禀告朝廷,可能是这件事没有查明白,也可能…… 鲁王冷笑一声,宋羡想要立下大功,牵扯到他,就要多几分耐心,掌握确实的证据。 “幸好是宋羡,”鲁王淡淡地道,“宋羡不知晓,皇帝因为广阳王的事,一直对宋羡也有猜忌,而我之前又吩咐人一直提点皇帝,宋羡不可信。” “宋羡再厉害比起之前的广阳王如何?如果让宋羡在北方养了三五年,或许我就束手无策了,现在不同……当年离间广阳王和皇帝的手段,现在再用一次一样有用。” “广阳王……遇到我,算是他们的命数,好不容易有后辈逃脱,现在又要由我亲自送他们一家团聚。” 第四百四十五章发疯 其实这件事很容易处置。 鲁王吩咐明州知州,假意装作要弹劾孟肃,四处搜找证据。 这事必然传到孟肃耳朵里,换了旁人可能孟肃会怀疑,不知会不会是他的眼线,但明州知州不同,明州知州素有名声在外,在任上没有任何错失,而且与孟肃走动的还算亲近,很多次孟肃上奏朝廷时,明州知州都从旁支持。 加上两个人同出一榜,彼此也算惺惺相惜,在孟肃心中赵知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官。 鲁王想到这里又觉得很可惜,如果没有闹出这些事,他完全可以暗中解决了孟肃,他已经让季远与孟家联姻,慢慢地季远会顶替孟肃,用不了两三年,就不声不响地将一切解决。 可惜了,因为宋羡的事,王家败露,季远因为有这样一个舅舅,孟肃就不想再将女儿嫁给季远,这条路走不通了。 孟肃的女儿还因为药材图认识了谢良辰,如今他们联手想要与他作对。 鲁王长长地叹一口气,仿佛为孟肃父女惋惜,他为他们选好的路他们不走,偏偏要如此,那就别怪他。。 鲁王道:“让明州知州作势要弹劾孟肃,孟肃必然会派人探听到这个消息,但这奏折需要真凭实据,明州知州势必要搜集证据,然后在让人送入京中,孟肃等人会觉得尚有时间,在奏折送到皇帝面前之前,早些抓到我的把柄。” 孟肃和宋羡一定会在近日再度出海,他会让几个知州派人将宋羡、孟肃抓个正着。 到时候就说几个知州发现了孟肃和宋羡的蹊跷,于是派人前往, 从而找到了证据, 证明宋羡和孟肃走私运, 在海上横行。 李陶和那个小岛这次也留不得,他会借机除掉李陶和小岛上的人,全都嫁祸给宋羡, 给宋羡扣上谋反的帽子。 虽说有些可惜,损失了李陶等人的性命, 但也是件好事, 利用他们除掉了宋羡这个心腹大患。 宋羡被认定谋反, 朝廷就会清理北方,宋家军都会被处置, 北方重新换人戍守,他会设法安插入自己的人手。 无论怎么算都值得。 …… 宋羡和孟肃没有急着再动手,拖些日子, 就可以试探鲁王底细, 二来可以让人秘密送信去京城, 呈给皇帝定夺。 宋羡等人先在越州住下来。 因为新的罗经盘好用, 徐乾一直很兴奋,拉着陈子庚在旁边说个不停, 闹到了很晚才睡着。 谢良辰从谢绍元屋子里出来,梳洗好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宋羡就回到院子里。 “是不是吵醒你了?”宋羡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谢良辰, 紧接着他看到了谢良辰额头上的汗水。 “出了这么多汗。”宋羡用巾子轻轻地将谢良辰的汗水拭去。 谢良辰道:“可能是听阿菁说了太多他们这些年遇到的事,刚刚睡着的时候做了噩梦。” 宋羡低声道:“梦到了什么?” 谢良辰道:“梦到我母亲过世那一日的事。” 宋羡靠过来将谢良辰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端来温水给服侍她喝下,一只手臂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别怕, 都过去了。” 谢良辰点了点头:“阿菁说,李陶他们抓了不少的人,那些人应该都在李陶落脚的岛上吧?” 宋羡应了一声:“鲁王一向谨慎,他屯兵存放战船的地方应该不止一处,那样的小岛可能有两三个,其余的也许藏匿的更深。” 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才能预估这场战事来临会是什么情形。 谢良辰沉默片刻, 最终战事要死多少人,谁都不知晓,只希望尽可能的救出更多的无辜之人。 阿菁的父亲还没有找到,不知道是被人杀了焚烧了尸身, 还是被李陶抓走了,阿菁不敢有期盼,但他们都希望还有父女团聚的一日。 宋羡抱着谢良辰重新躺下来。 谢良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在海上交战和在地上完全不同,你要多加小心。” “我知晓,”宋羡安抚着谢良辰,“你别担忧。” 谢良辰重新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明明一切顺利,她却莫名地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 京城。 皇帝握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跟在宋羡身边的殿前司送回的信,绝不可能作假,也就是说,宋羡和孟肃没有错,海上藏匿了战船。 沿海卫所不可能半点没有察觉,不知还有多少人悄悄背离了他。 皇帝道:“是鲁王还是祁王?” 杜正低声道:“监视孟肃的眼线奔庆州方向去了。”庆州是鲁王的属地,那理应是鲁王的人,除非祁王早有预料,故意绕了一圈就是想要诬陷鲁王。 “没有一个好东西,”皇帝道,“朕登基之后,就该动手将他们都除掉,他们可有一日将我当做兄长看待?从父皇过世之前就觊觎我的皇位,广阳王甚至与老四合谋,先皇也有立老四为储的意思,要不是我除掉了广阳王,又让老四得了急症,这皇位早就是别人的了。” 皇帝被激怒了,杜正也不敢劝说。 皇帝道:“调动兵马悄悄地向庆州去,对了……还有京兆府。” 早在之前就有人向他密报,鲁王和永兴节度使、京兆府官员有来往,或许那些人也早就暗中投靠了鲁王。 而且眼线往庆州方向去了,鲁王是否就在庆州?谁都不好说。 一击不中,鲁王就会带着人谋反,所以不能操之过急。 “海上的事还要交给孟肃和宋羡,”皇帝道,“尽可能让他们挖出更多的鲁王党,朕要看看海上的战船和兵马都在哪里,朕要眼见为实。” 杜正道:“奴婢明白。” 皇帝一脚将地上的冰盆踹翻,这些日子他就觉得焦躁,这些冰块却没有半点用处。 “皇后呢?”皇帝道。 宫人立即道:“娘娘应该在正阳宫。” “摆驾。”皇帝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徐皇后有些意外皇帝会突然前来,放下手中的针线,整理好衣裙就迎了出去,皇帝一言不发地进了内殿,负手站在那里。 徐皇后见状忙吩咐宫人离开。 等到殿门关上,徐皇后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皇上……您……”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皇帝一转身,紧接着“啪”地一声响,徐皇后上一片热辣,她顿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踉跄摔在地上。 “在潜邸的时候,那孩子是如何被你摔掉的?” 徐皇后听到皇帝愤恨的声音。 “宫中妃嫔没有一个能顺利生下皇子,都是你这个中宫的过失。” 第四百四十六章保命之法 徐皇后清楚地记得,皇帝这是第三次因为子嗣的事打她,每次都是左脸,第一次时先皇还没有驾崩。 皇帝从宫中出来,瞧见先皇与四皇子父慈子孝,又收到眼线密报有人在先帝耳边说他福薄子嗣不昌,恐怕有人暗中谋划,想要先皇另择储君。。。 皇帝因此变得十分暴躁,一整日都没有用膳,她送饭菜和柔软的衣物进去,却被皇帝重重地打在脸上。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半边脸肿的不成样子,耳朵里也是一片嗡鸣声。 第二次是皇帝登基之后,后宫进了几次新人,终于有美人怀孕,可惜三个月就小产了,皇帝责罚了宫人,然后闯入正阳宫再次打了她。 不止打了她的脸,还狠狠地踹了她肚腹两脚,从那往后,皇帝每次再来正阳宫,都是跟她议宫中之事,再也没有了夫妻的亲密举动。 皇帝仿佛已经认定,无论如何她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不必在她这里浪费时间。她数不清有多少次做噩梦,梦到皇帝废了她的后位,将她扔进了冷宫。 梦中她有无数次被迫离开正阳宫,最惨的一次,她被内侍用白绫勒住了脖子,很难受,却又断不了气,她使劲地挣扎,耳边听到宫中女官的哭声,徐家人的叫喊。 都说后宫勾心斗角,皇后、宠妃都怕旁人生下子嗣,但她不是,她经历了一次次折磨,她迫切希望有人能生下皇帝的子嗣,这样她也可以松一口气。 皇帝没有子嗣,永远都是她的错。 这一次皇帝再次打她,她几乎不用思量就知晓,又是为了子嗣,不……应该说为了皇位,每当皇位收到威胁,皇帝最先想到的理由就是没有子嗣。 徐皇后没有起身,而是跪在地上,就这样不敢申辩,糟蹋着自己的尊严,等到皇帝怒气消散。 她不能不这样做,因为皇帝手中握着她和徐氏的性命。 “说,”皇帝坐在椅子上,“鲁王世子和祁王世子谁适合做储君?” 徐皇后不敢出声,皇帝在这样的情形下问她,就是两个世子都不适合,皇帝可能对鲁王或者祁王起了疑心。 皇帝死死地盯着徐皇后,徐皇后道:“两个世子都未长成,再说皇上还是春秋鼎盛之年,储君之位关乎着大齐国运,不可这般轻易下决定。” 这话显然安抚了皇帝。 皇帝道:“朝臣都在劝说朕,这么说皇后是不肯答应了?” “臣妾觉得日子还长。”徐皇后道。 皇帝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我与梓童情深意重,是以无论梓童有没有子嗣,朕都能原谅,希望梓童一直与朕同心。” 徐皇后忙叩首。 皇帝离开之后,女官上前搀扶徐皇后,徐皇后冷汗已经将衣服浸透了,她感觉到了皇帝的杀意,比哪次都要可怕。 她本以为过继宗室的子嗣到膝下能解决皇帝无子的问题,但是今日的皇帝让她看了清楚。 皇帝不信任她,不信任鲁王和祁王,更不愿意要他们的儿子。 至少在皇帝活着的时候,这件事绝对不可能顺利完成。 徐皇后的所有希望在这一瞬间破灭。 而且,她能感觉到皇帝虽然离开了,却依旧有眼线盯着她,只要发现她有任何举动,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这么多年,皇帝对她依旧没有半点的信任。 徐皇后紧紧地捏住手指,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也许才能消除皇上对她的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在想要知晓真相和保命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若这次能顺利度过,或许她该着手做些准备,这样的事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今日的事不能说出去,”徐皇后吩咐女官,“你亲自派人去看着鲁王世子和祁王世子,不准出任何差错。” 女官应声。 皇后接着道:“记住,我们正阳宫所有的性命都在这里,若是他们中跑了一个,所有人都要陪葬。” 女官打了个冷颤。 徐皇后再次道:“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不能让人看出来,否则也是死路一条。” …… 李陶接到鲁王的书信,岛上的九艘战船和将士都听他吩咐。 李陶脸上露出笑容,有了这些人手,他定会一举拿下那些人,这书信是定心丹,鲁王一向信任他,他绝不会辜负鲁王。 旁边的吴副将道:“王爷让我从旁帮衬李大人。” “好,”李陶道,“他们敢再前来,这次就会有来无回。” 吴副将应声,然后似是无意间询问李陶:“这岛上除了将士之外,也有不少人手,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那些甲胄都是他们造出来的?” 李陶颔首:“吴副将若是想看,我让朴寿带着你去四处走走。” “那自然好,”吴副将道,“早就知晓海上有几个岛,不过这还是登岛。” 朴寿领着吴副将先去看矿上的那些人,又去寨子里看那些做工的女眷,吴副将从女眷们身边走过。 等他离开的时候,陈嫂向吴副将的背影上盯了一眼,那人在看她们的时候,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眼睛中是森然冷意,目光落在她们那一个个人头上,从来没瞧过她们做的物什。 陈嫂觉得不太对,她找了机会离开屋子找到了郑氏。 陈嫂道:“这人你可曾见过?” 郑氏摇摇头:“听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朴寿对他很是恭敬,他在寨子周围走了两圈,我都担忧那面被我们挖了的墙会被发现。” 这个人浑身满是肃杀之意。陈嫂低声道:“他将我们看得很仔细。”她们这样的人,其实不值得别人多看一眼,就连生病也是抬出去等死而已。 这个人不止看了她们,还看着寨子外的情形。 关心的不是她们能做多少活计,而是她们本身,她们有什么好关切的? 陈嫂道:“我觉得他是来处置我们的。” 郑氏的手一抖。 陈嫂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夜里不能睡得太熟,需要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 另一边。 李陶得到了消息。 “那些船又来了,我们能肯定就是那些人。” “好,”李陶站起身,“准备好战船,我们这就去会会他们。” 第四百四十七章逃生 李陶登上战船的同时,明州也有大船启航,海州知州薛元综看着诸位同僚。 “如果不是赵大人提醒我,让我盯着些海上的动向,可能我还不能发现,”薛元综道,“看样子孟肃是动用了朝廷的战船。” 船上的官员互相看看,面色各异,但神情都还是沉着、冷静的,他们知晓要发生什么事,但即便周围都是鲁王的人,他们还是要遮掩。 薛元综道:“孟知州不在衙门里。” 赵知州道:“我也让人去寻了,确实不在,而且衙署的人说,他们还看到了宋节度使,这件事我已经禀告给朝廷,按理说应该等朝廷下文书,但从京城到这里,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太久,万一出了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薛元综道:“赵知州说的没错。” 赵知州接着道:“我将诸位一起请过来,大家互相也算有个见证。”几个知州一起亲眼目睹,闹到朝堂上,这么多张嘴,这么多双眼睛,可以压下一切质疑之声。。 “走吧,”赵知州道,“若是冤枉了孟大人,我递折子向朝廷请罪。” 薛元综和赵知州很有信心,不管宋羡和孟肃准备了多少人马,都无法与他们相比,大船下海的那一刻,宋羡和孟肃就输了,或许这是为鲁王日后登基奠定的第一步。 …… 海上。 宋羡和孟肃看到了几艘大船向他们而来。 孟肃冷哼一声:“他们果然来了。” 不止是李陶来了,海州知州和明州知州也会带着人动手。孟肃在越州这么多年,还没经过这样的事,不过他并不担忧,事先查了清清楚楚,心里只有踏实。 孟肃看向宋羡:“当年宋节度使攻打伪王的时候,朝中有不少声音, 不少人说宋节度使年少轻狂, 不过在北疆立下一些战功, 就以为能收复八州,势必要耗尽大齐的财力。” 孟肃深深地吸一口气:“我也曾有过怀疑,毕竟宋节度使委实太过年轻。”年轻人总是冲动又过于自信。 “现在, ”孟肃转头向宋羡行礼,“我在这里向宋节度使赔罪。”一个人这般自信, 不一定是年少轻狂, 不一定是掌控了全局, 而是不得不去做。 宋羡在北方,看到了八州的情形, 知晓那里的百姓过着什么日子。 就像如今他们站在这里,没有思量太多,或许一个不小心就引来大祸, 但他更害怕不将一切弄明白, 大齐会迎来更可怕的战祸。 他身为官员, 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宋羡自然不能让孟肃向他低头, 他伸手将孟肃搀扶起来:“孟大人言重了,等这桩事过后, 我与大人一起饮茶。” 孟肃笑道:“不该是饮酒吗?莫不是郡主不答应?” 宋羡摇头道:“是我饮不得酒。” 虽然宋羡这样说,孟肃却认定是郡主的意思,谁都知道宋节度使最听郡主的话。 宋羡和孟肃带着几艘大船向前, 那是钓出鲁王的诱饵,李陶带着的战船就是第一条被钓出的鱼。 谢良辰和陈子庚没有与宋羡等人一起前行, 他们还在等着那边的动静,皇帝暗中安排了水师, 要将鲁王的人马一举拿下。 谢良辰看向阿菁:“别害怕。” 阿菁点点头,但依旧紧紧地攥着手:“如果阿爹在岛上……那他是不是能回来?” 谢良辰道:“宋羡和孟大人会设法救下岛上的人。”鲁王想要脱身, 定会将海上的这些嫁祸给宋羡,那么岛上就不能留下活口。 到时候鲁王可以说,宋羡见事情败露,将海上那些人都处置了,再加上明州知州那些人“亲眼所见”,仔细查起来,海上贩卖的货物许多都出自陈家村。 谢良辰在此之前还亲手给鲁王奉上了一个证据, 那就是陈家村产的墨块,这墨块从来没卖给任何铺子,陈家村才有。 拿下这些证据,就会钉死宋羡和陈家村的罪名。 既然早就猜到了鲁王的意图, 他们也会有所安排,宋羡挑选和人手,由常同、刘济他们带着登岛。 虽然有人去接应,也难免会有死伤,只希望能够顺利一些。 …… 战船离开岛上。 吴副将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神情中满是杀意。 “动手吧,”吴副将吩咐身边人。 将这岛上的人都灭了口,他们还要赶着离开。 吴副将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去看看情形,下属匆匆忙忙过来禀告:“将军,出了些差错,寨子里那些妇人跑出来了。” 吴副将皱起眉头:“什么?” 下属道:“她们可能事先察觉到了,我们带人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人都不在……后面的墙被挖出了一个出口,他们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下属刚说完话,另一队去矿上的人也前来禀告:“那些人杀了我们的护卫,岛上乱成一团,想要将这些人都杀了,可能要费一番功夫。” 吴副将额头一跳,在此之前他们竟然没有发现半点异样。 那些人手中没有利器,早晚都会被杀,但他们时间不多。 吴副将道:“将所有人派出去。” 他们手里的刀,总比那些人的骨头硬。 郑氏听到身后传来惨叫声,她看向陈嫂,陈嫂倒是神情自然,安抚好身边的人道:“快走,不要回头看。” 越看越会胆寒,就算最后会被追上杀死,也不能死在自己的懦弱之下。 郑氏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跑着,她们利用挖通的地道,半夜里出门,将她们做的船运到离海边不远处藏了起来。 这条逃生的路,她们也算计过许多遍,但当一切到来的时候,这条路被恐惧所笼罩。 吴副将派来的人,个个手中握着利器,只要追上一人,扬手就是一刀,见了血之后,就杀红了眼,不能再用“人”去衡量他们。 “追来了。” “他们追来了。” 有妇人哭出声。 那些身子不好的人,早就支撑不住,放弃了奔逃,委顿在地上,只能支撑着寻地方藏匿。 陈嫂目光看向周围,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切比她们预想的更加艰难。 “快,快点。” 船还没有下海,妇人们已经看到了那些手持利器的人围上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陈友礼的女儿 “跟他们拼了。” 面容枯瘦的妇人先扑了过去,她手里攥着一根尖锐的木头,想要就这样刺入那些人的皮肉中。。。 一刀下去,她的手指和木头都被削掉了一截,她伸出手想要抱住那些人,然而身体很容易就被利器穿透,她用性命为身边人争来的时间不过片刻。 就这样一条命没了。 如果他们不抗争,命会去得更加悄无声息。 郑氏和陈嫂纷纷拿起了木棍,郑氏看陈嫂:“你跟他们走,我没你那么想走出去。”她也不甘心想要抗争,却不如陈嫂那么坚定。 郑氏的手腕被陈嫂握住,陈嫂低声道:“我们一起。” 郑氏会认同陈嫂,并不是陈嫂每日在她耳边说那些话,而是陈嫂这个人,陈嫂与旁人不同,她聪明、通透,却不会害人,她知道自己必须活着出去,但在关键时刻还会挺身而出。 人活到一定年纪,经历的多一些,就不相信那些话了,而是相信自己的感觉,事实告诉她,她没有错。 郑氏没再犹豫,她、陈嫂与妇人们一起阻拦那些杀人的畜生。 剩下的妇人们拖着船,船在地上弄出几道划痕,就像那些死去妇人身上的伤口。 空气里夹杂着腥臭的味道,但没有人害怕了,她们只做自己的事,不论生死。 陈嫂感觉到身上一疼,郑氏虽然努力推开了她,但两个人身上都被利器刺伤了,吴副将手下更多人发现了她们的所在,来收割她们的性命。 再尖锐的木棍也比不上利器,木棍掉了,她们只能用手来抵挡,陈嫂眼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在她面前倒下,她想要救身边的人,伸手拉了一把,然而那些人一刀落下,她拉回来的只有一条手臂。 鲜血从她的脸淌下来,血污遮蔽了她的眼睛……她不怕死,只是有点失望,没能回到关切的人身边,没有收到他们半点的消息。 利器再次扬起,不过这次却没有落下来,那兵卒盯着陈嫂身后,不知在看些什么。 陈嫂趁机拿起地上的木棍刺向兵卒,等那兵卒反应过来想要反击时,陈嫂手里的木棍陷入他皮肉之中。 陈嫂得手了。 木棍没能抽出来,陈嫂松手向旁边躲去。 由于刚刚那兵卒的反应很是奇怪,陈嫂趁机转过头向身后看去,只见有几个人迅速向这边而来。 这些人身上的衣衫未干,显然是从海上来的,他们没有对付她们这些妇人,而是对上吴副将的那些手下。 “有人,”吴副将的人喊了一声,“有人登岛。” “海边有大船,全都上船去,我们带你们离开。” “相信我们。” 刘济和常同吩咐妇人们,让她们快些登船。 郑氏与陈嫂四目相对,突然出现的这些人虽然救下他们,但她们也不会轻易信任。 陈嫂向刘济走过去,郑氏将妇人们聚在一处。 陈嫂走到刘济跟前开口道:“你们是谁?” 刘济没有开口,身边的常同急着道:“我们是朝廷派来的人,知晓李陶等人在岛上屯兵,朝廷派出大船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们为了遮掩罪行,想要先处置了岛上的人,我们是奉宋节度使之命,前来救你们的。” “宋节度使?”陈嫂不知晓这个人是谁。 常同拿出了自己的令牌,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些岛上的人可能不知晓宋节度使的身份,他多说也是无用。 打斗的声音继续,吴副将派来的兵卒被这些朝廷派来的人拦住。 陈嫂当机立断:“跟着他们上船。”留下也是被追上杀死,她们如今的处境,不需要让这些人再演这么一出戏,解决眼下的危险,再思量下一步。 妇人们听陈嫂的话,向船上走去。 陈嫂和郑氏最后上了船。 船上有人忙碌着为妇人们包扎伤口。 “一会儿就没事了,上了船,我们就能救你们出去。” 陈嫂和郑氏听着这话。 还是陈嫂先开口道:“我们在岛上太久不知晓,宋节度使是……戍守哪个州?” “那可多了,”郎中道,“镇州、赵州、代州、忻州……” 陈嫂本在帮着郎中给郑氏包扎伤口,听到这些话登时愣在那里。 镇州…… 已经让她心惊,脑海中想起的是宋启正,但还没想明白,她又听到了代州、忻州……那是被伪王夺走的八州。 八州回来了吗? 被宋启正带兵拿回来了? 郎中发现陈嫂的异样,伸手接过陈嫂手中的布巾:“怎么?你知晓?” 陈嫂道:“八州不是被前朝余孽攻占了吗?” “去年夺回来了,”郎中道,“就是我们宋节度使带兵去的。” 陈嫂道:“你们宋节度使是不是叫宋启正?” “不是,”郎中没想到眼前这个脸上有烧疤的妇人还知晓这些,“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宋羡,也是嘉安郡主的夫婿。” 陈嫂点点头。 郎中又笑了笑,眼看着妇人不再问话,他站起身就要去看其他人,那妇人的声音又传来。 “我也是镇州人,我娘家在陈家村,你知晓陈家村现在如何吗?” 郎中听到妇人说话,顿时停下了脚步,不过这次没有轮到他开口,常同刚好送一个受伤的妇人上船,听得这话,立即迎上前。 常同看着陈嫂:“您是陈家村人?” 陈嫂听出常同话语中的郑重,仿佛陈家村这三个字异常重要,难不成他也是来自陈家村? “你……”陈嫂道,“是不是知晓陈家村?” 常同道:“我们……其实我们都算是陈家村的人。” 陈嫂惊讶,茫然地看着船上的人,他嘴里的“我们”是指的谁? 常同接着道:“陈家村大部分人我都识得,如今的里正是陈咏胜,您的亲人是哪家?或许我认识。” 常同仔细思量着,他没听说陈家村谁家的人被掳走了。 陈嫂抬起头:“你可知晓陈友礼?我是陈友礼和陈月芽的女儿,我还有一个弟弟叫陈永敬。” 陈嫂说出这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回应,陈嫂抬起头看向那人,只见那人张大嘴,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一尊泥塑。 第四百四十九章好消息 陈嫂有些意外,着实没料到眼前的人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怎么了?”陈嫂沉默片刻再次低声问。 常同这才如梦初醒,声音竟然有些沙哑:“您是……郡……我……家大爷……不是……您是广……陈老太太的女儿?” 陈嫂觉得至少从眼前这个人嘴里听到了三个人,尤其他说到“广”这个字,难不成他要说的是广阳王? 就算这人与陈家村相熟,也不会知晓她是广阳王之女的身份吧?这是个旁人不知晓的秘密,除非她离开这段日子,陈家村发生了大的变化。 陈嫂望着常同。 常同被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坏了的脑子,终于转动了一下下:“您是什么时候来这岛上的?” 陈嫂道:“元平九年。” 元平九年,常同腿有些发软:“您认识我们节度使吗?” 陈嫂点了点头:“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在海上遇见过。” 常同这次觉得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那您知道陈永敬有一个儿子,他叫什么?” 陈嫂微微思量:“那孩子也是元平九年出生的,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取名字,算起来现在也该九岁多了吧!” 听到这话,常同深吸了一口气:“那您还有没有别的家人?您嫁过人吗,有没有孩子?” 陈嫂能确定眼前这个人与她家里的人关系匪浅,否则不会这般激动,一个聪明伶俐,一看就久经沙场的人,在她面前如此的手足无措。 “有,”陈嫂点点头,“我嫁给了镇州谢家,有个女儿。。” 陈嫂话音刚落,眼前的常同声音发颤:“郡主……您是广阳王爷的郡主吗?” 这下轮到陈嫂诧异了,她眼睛中满是疑问,为何这个人能说出她的身份? “谢将军、郡主和我们节度使抓了高豫,杀了萧兴宗,为广阳王爷报仇了,”常同道,“但……我们都以为您……不在了,没想到……” 常同顾不上眼前的人能不能听明白,自顾自地表达着:“谢将军、郡主和节度使都来了海上,他们都在……” 常同向身后看去。 恰好这时候传来火器的声响。 “他们都在,他们还不知道。” 常同鼻子发酸,眼睛有些红。 “我,”常同道,“我立即让人去禀告。” 常同说着就要离开,可他们如今在海上,不比在岸上那么方便,直接派人快马传信, 现在他们能用的只有这两条船。 于是常同在激动和焦急中, 原地转了两圈,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以为上岸是救那些被关押的百姓,没想到救起了广阳王郡主,这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常同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身上有光, 从来没有这样发亮过。 “别急,”陈嫂向常同道, “你们来这里必定事先有所安排, 现在突然改了章程, 恐怕对整件事不利。” 说完,陈嫂向远处看了看:“李陶带了不少人前去, 那边战事还没停,岛上的人也没解决,不如先做好眼前的事, 想要团聚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常同听到这话也冷静下来, 虽然他觉得谢大老爷和郡主都迫切想要见到失散多年的广阳王郡主, 但就算现在将船靠过去, 也不一定就能相见。 陈嫂道:“你先告诉我,你说的宋节度使与我家里人可有来往?” “有, ”常同道,“我家大爷,也就是宋节度使是……” 常同想说是您的女婿, 可就算他觉得眼前这人是广阳王郡主,但郡主的身份还没有确定, 他也不好直言,万一这其中有什么差错…… 常同换了个说法:“去年皇上封谢大小姐为嘉安郡主, 又为郡主和宋节度使下了一道赐婚圣旨。” 陈嫂眼睛中满是讶异,紧接着又有欢喜和欣慰, 慢慢地眼眶红起来,半晌才又道:“你说良辰嫁给了宋羡对吗?” 常同应声:“是。” 陈嫂脸上露出笑容:“我知晓了。”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她很高兴,还没出岛就听到了亲人的消息,还得知女儿已经嫁了人,嫁的是海上救下的宋羡。 而且现在前来搭救他们的正是她的女婿。 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竟然发生在眼前,如果现在没事的话,她真想现在就去见他们,好好看看别离了那么多年的亲人, 如今都是什么模样。 好好与他们说说话,三天三夜只怕都不够。 可现在还不行,陈嫂向常同道:“岛上还有不少被关押起来的人,平日里给他们采矿。” 常同道:“我们的人已经前去搭救。” “那就好,”陈嫂道,“虽说早有准备,但毕竟手无寸铁,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只希望能多活下来一些人。” “李陶带人走了之后,留下一个人来处置岛上的事,李陶的管事朴寿叫他吴副将。” 说完这话,陈嫂上前讲了一遍这岛上的情形,郑氏画了个简单的舆图给常同。 常同叮嘱家将一定照顾好陈嫂,下船去查看岛上的情形。 陈嫂坐下来,眼睛看着海面上,神情略微有些发怔,脑子里不停地思量着常同说的那些话。 郑氏走过来道:“你怎么样?知晓家里的情形了?” 刚刚陈嫂与人说话,郑氏离得远,没有听清楚。 陈嫂笑着点头:“知道了,他们都很好,救下我们的人,可能是我姑爷的家将。” “什么?”郑氏有些不敢置信,“你在说些什么?” “很难相信吧?”陈嫂道,“就像做梦一样,不过……都是真的。” 陈嫂笑起来,虽然在满是疤痕的脸上,这笑容一点都不好看,但依旧畅快,让人愉悦。 陈嫂道:“活着真好。” 郑氏望着陈嫂,她依旧觉得陈嫂是高兴过头,人突然糊涂了。 …… 常安带着人去寻岛上的吴副将,这个吴副将应该是鲁王信任的人。 “快点将人抓住。”常安道。 在援军来之前,尽量救下更多的人,吴副将必须要生擒,都是他带人差点伤了广阳王郡主的性命。 不管是为了这岛上无辜被杀的人,还是广阳王郡主,都要将吴副将送进朝廷大牢中受审。 将这些做好,朝廷的援军就应该到了。 他也可以腾出手来,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大爷。 第四百五十章来了 吴副将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手下人去查过,只有一艘船突然靠过来,当时他们急着处置岛上的人,没有察觉,看到的时候船上有人已经泅水登了岸。 手下人禀告道:“寨子里的妇人被那些人护着登上了那条船。。。” 吴副将听到这话,身上又涌出了冷汗。 只要这些妇人活着,岛上的事就遮掩不住,就算将岛上剩余的人都杀了又有什么用处? “船呢?离开岛了吗?”吴副将问过去。 “还没有,”手下人道,“应该等着接应那些被关在矿上的人。” 吴副将点点头:“给我弄来抛石机,带上火攻箭弩和蒺藜火球,随我一起去将那艘船烧了。” 岛上准备了不少军备,沿着岸边都藏着抛石机,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那些登岛的人不一定知晓这些,现在动手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吴副将快步前行,带着手下人顺利到了岸边,立即就看到了不远的船只。 幸好船在这里。 吴副将冷笑一声,吩咐道:“快点将火球装上,抛到那艘船上去。” 手下人应了,立即下去准备。 吴副将衡量一下距离,以他们的投石车打到船上绰绰有余。 “投石车不对……绞盘让人弄坏……” 那人话还没说完,忽然几支箭矢疾驰而至,守在投石车前的人躲避不急,箭矢从脖颈穿出。 “嘭”散开一阵血雾。 有人埋伏在这里。 吴副将抽出腰间的长刀,埋伏在旁边的常同等人一拥而上,两拨人缠斗在一起。 “还愣着做什么,”吴副将吩咐身边人道,“去找投石车,继续……烧那船……即便我死了,也是……” 吴副将没有将话说完,就去招架常同。 陈嫂和郑氏站在船上看到这样的情形,郑氏不禁道:“岛上的人不少,只怕他们招架不住。” “会有援军,”陈嫂道,“支撑到援军到了就好。” 真的会有援军吗?郑氏不知晓。 “让大家帮忙守着船,”陈嫂道,“不要让那些人靠近。” 说完话,陈嫂看向郑氏:“还有哪里藏着投石车?”她们也得让大船躲避开,免得被投石车击中。 “嘭嘭嘭。” 依旧有蒺藜火球被打出来,一团烈火呼啸而至,在离船不远处落下。 船只小心翼翼地躲避,但不敢离岸边太远,否则常同那些人就无法登船。 “陈……”常久思量着没敢乱喊。 陈嫂道:“叫我陈嫂就好。” 常久犹豫片刻还是听从了陈嫂的意思:“陈嫂,常同走的时候说了,若是岛上情形太凶险,就让我带着你们先离开。” 陈嫂知晓常同他们之前定然不是这样的安排,都是因为她在这里,才会让船只避开。 但若他们走了,常同等人一旦被吴副将的人压制,就只有死路一条。 陈嫂摇摇头:“一切都照你们登岛之前商议好的去做。”不能因为她想要回家,就断送了那么多人的生路。 常久仿佛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话道:“那您还是进船舱中去,我们会设法护住大家。” “嘭”又是一个蒺藜火球落下,船上有人惊叫出声。 “大人。” 火球还没有完全被海水吞没,常久就听到属下禀告:“有船只过来了,您看看是不是援军?” …… 李陶盯住了对面的那条主船,这一次他要紧紧地咬住那艘船。 想到这里,李陶抬眼看了看天空。 天色尚早,这些人不能再借着天色逃窜。 “大人,”朴寿笑着道,“这次他们走不了了,被我们堵在这里,他们船上的箭矢也都用光了,用不了一个时辰,我们就能登船。” “好,”李陶大喜,“就这样,将他们全都擒拿住。” 朴寿道:“王爷让我们抓活口。” 李陶点头:“王爷会派大船过来,等将他们围住之后,王爷的援军应该也就到了。” 李陶说完还有些不放心,让人将吴副将留下的人叫过来。 吴副将留下的丁军头,这次帮着李陶行事,也正是有了他们,李陶才会如此放心。 “丁军头,”李陶道,“王爷的援军何时能到?是要等援军过来再登船,还是我们先将人抓住。” 李陶的船队带着这条大鱼在海中溜了许久,眼看火候已经到了。 丁军头望着海面:“是差不多了。” 李陶微微弯起嘴唇,露出了笑容,他就要转身感谢丁军头,就看到丁军头先靠了过来,紧接着李陶感觉到肚子上一疼,紧接着滚热的鲜血从身体中涌出。 李陶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丁军头将血粼粼的匕首从他肚腹中抽出,他下意识地去遮挡,手掌被匕首割开,利刃再次没入他的皮肉中。 “你,”李陶瞪圆了眼睛,竭力去挣扎,却被丁军头紧紧地搂住,“为什么……你……” 丁军头淡淡的声音传来:“李大人,这些事都怪你自己,王爷早就说过不能轻易动用战船,可你就是不听,结果引来了宋羡。” 李陶惊骇中闪过一丝诧异。 丁军头道:“战船被人发现了,王爷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被人盯上,这次他们前来也是要从你身上查到更多线索,你说你该不该死?” 血顺着长袍淌下来,立即汇聚成一滩。 李陶没有了力气,整个人大口喘息着,忘记了挣扎。 丁军头将手里的匕首捅得更深了些,另一只手拍了拍李陶的肩膀:“王爷也是没法子,谁弄出来的事,谁来解决,而且有宋节度使和广阳王后辈陪你一起上路,你也算值得了,王爷说答应你的事他记得,将来王爷登上皇位,一定会吩咐高丽王,供奉你祖父、父亲,若是你族中还有人在,也会封赏你的族人。” “兄弟就送你到这里了,”丁军头猛地施力,将李陶的肚子整个豁开,李陶肚腹里的东西立即掉出来。 李陶低头看着自己热腾腾的东西,脚下一软倒了下来,临闭眼之前,他看到了被杀死在不远处的朴寿。 丁军头道:“发火药箭,让薛大人等人围过来。” 火药箭发出,海面上另出现了十几艘战船。 丁军头刚要松一口气,可是看到船上的旗帜不禁一怔,为何船上挂着的黄牙旗上写着一个“李”字? 那几位知州当中没有谁姓李啊? ------题外话------ 我也急着见面,但有些剧情需要交代一下,下一章团聚哈。 第四百五十一章是他没错 李陶带来的几艘船上都安排了人手,只要时机成熟,他们立即会动手杀人。 所以在几位知州到来之前,李陶的人已经损失了大半,接下来几位知州只要拿下孟肃和宋羡即可。。。 可如果来的不是几位知州呢? 丁军头眼睛一缩,不敢去思量,他紧紧盯着那些大战船,默默数着数目,当第二十艘战船出现的时候,丁军头的脚一软。 光是大战船就有了二十艘,更别提后面稍小些的船只,几个知州不可能调动出这么多人。 不光是丁军头,其余船只上的人也感觉到了异样。 丁军头刚要吩咐人将船退开,孟肃和宋羡的船上立即射出一波箭矢。 船上本就因为屠杀乱成一团,如今又突然遭受攻击,船上的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孟肃和宋羡带来的大船缓缓升起了黄牙旗,旗子上的“宋”和“孟”字迎风招展。 丁军头站在那里没有再说话,无论怎么样都来不及了,战船将他们围住,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小船,小船上带着蛙人,向他们靠近,就算他们跃入海中也会被蛙人擒拿。 海州知州薛元综也发现了异样。 他们已经瞧见了船只聚在一起,那应该是李陶和宋羡的战船,可为何战船数目看起来那么多? 薛元综看向明州知州:“王爷可与你说过李陶带了多少艘船?” 明州知州点点头不过很快又摇头,眼前的情形已经让他无法做出回答,半晌他脸色难看地道:“出问题了。” 肯定出问题了。 因为他看到了那船上的黄牙旗,黄牙旗只有朝廷出征的将领才能悬挂,而这黄牙旗上面应该是个李字。 薛元综脸上本来一直挂着的笑容,现在也去得干干净净。 “这是怎么回事?”薛元综道。 明州知州摇摇头,这不对,本该是他们带着人来抓宋羡,海上除了宋羡的几艘船,就是李陶的。 朝廷不该派战船过来,他递的奏折就算到了京城,皇上也要先问他情形,而不会这么快派人前来。 唯一的解释是,朝廷故意这样瞒着他们。 “朝廷知道了。”薛元综的一句话,让明州知州打了个冷颤。 船上所有的官员都露出惊恐的神情,朝廷定是知道他们暗中串通鲁王行事,这些战船就是要捉他们的。 “回去。”明州知州下意识地下令。 薛元综道:“来不及了。” 既然来抓他们,就是洞悉了所有,只怕他们上船的那一刻,已经有人接管了衙门,海上有战船,靠岸之后也会有人等着将他们拿下。 恐怕朝廷定了鲁王的谋反大罪。 这里所有的官员都逃不出去。 “来了,他们朝这边来了。”明州知州倒吸一口凉气。 李陶那边的人可能已经被拿下,现在全力捉拿他们。 “放箭,”薛元综咬牙道,“既然没有了退路,就与他们拼了。” 可是薛元综话音落下,却还是没有人敢动手。 “都听不到吗?”薛元综看向身边的将领,“都想要做什么?” “那是朝廷的船只,”将领颤声道,“您看那旗帜……那个人好像是殿前司指挥使李大人。” 真的在这里与李佑对上,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 几个知州带来的人,多数不知晓鲁王的事,还以为让他们来捉拿走私运的孟肃和宋羡,一个个都以为是立功的机会,没想到让他们直接对付殿前司的人。 明州知州萎靡地靠那里,看着那些战船越来越近。 薛元综伸手抓住明州知州的官服:“你在做什么?” “算了吧,”明州知州颤声道,“现在不抗争,或许族中人还有活路,真的动了手……就什么都没了。” “放屁,你这个混账。”薛元综大喊一声,狠狠地推了明州知州一把,他上前亲手夺下将士手中的弓箭,拉弓向挂着黄牙旗的主船上射去,然而那一箭最终落在海中。 薛元综再次拉弓,不过这一次箭还没射出去,一个蒺藜火球向他而来。 薛元综急忙闪躲,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李佑看着几个知州带来的战船,吩咐道:“跟宋羡说,让他们去岛上,这里交给我们。”区区的几个臭虫,他一脚就会碾碎。 这一仗他们先发制人,会很顺利。 “拿下人之后,立即审问,这海上除了那一处小岛,还有哪里藏匿了鲁王的人手。”李佑说着皱起眉头,这次虽然让鲁王折损不少,但这么多年的筹谋,只怕还会有不少漏网之鱼。 …… 宋羡和孟肃的船只离那小岛越来越近。 常同、刘济带着的人不多,他们要早些带人过去,那小岛上藏着鲁王不少秘密,或许上面的人还能知晓鲁王其他藏兵地所在。 “大爷,”常安道,“海上那艘船是常同他们的。” 那艘船没有离岸边太远,显然是想要寻找时机,再度上岛救人。 “过去帮忙。”宋羡一声令下,船只就都靠了过去。 有了宋羡的船只加入,岸上的常同精神一震。 “大爷他们来了,”常同道,“将人拿下。” 大船上放下小船,宋羡带来的人已经陆续登岛。 援军到了,吴副将等人明显不敌。 常同眼看着吴副将带着人节节败退,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怎么样了?”常安找到常同开口询问。 常同正想要说话,忽然想到了船上的郡主,他拉住了常安的手臂:“我……我找到了一个人……你……” “什么?”常安望着有些失常的常同,猜测着常同在说些什么。 常同道:“我找到郡主了,郡主……” 常安不明白:“你找到郡主?郡主就在后面的船上。” “不是郡主,”常同道,“是郡主……广……广阳王郡主……不对……她自己说是陈友礼和陈老太太的女儿……” 常安愣在那里,眼睛中是一片不可置信,不过他没有怔愣太久,一把握住常同的肩膀:“你在说什么?你找到郡主的母亲了?人在哪里?” “就在,”常同伸手指了指常安背后,“我的那条船上。” 听到这话,常安转头向宋羡的方向跑去,因为过于激动,脚下绊出一个踉跄,他得立即告诉大爷。 …… 陈嫂看到有船向他们靠过来,船头站着一个青年。 “那就是我家节度使。” 陈嫂听到常久道。 陈嫂看着那青年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与当年海上遇见的那张脸孔重叠在一起。 是他,没错。 第四百五十二章是你吗? 两条船靠上,立即有人架起木板,宋羡快步跃了过去。 陈嫂的脸大部分都被烧伤,即便是见过她的人,此时也看不出她本来的模样,但那双眼睛还是让宋羡很熟悉。。。 因为谢良辰有七八分肖似。 陈嫂还没说话,宋羡已经撩开袍子跪了下去。 旁边的郑氏见状不禁惊诧,这是怎么回事?陈嫂真的认识这些人?船上的人说什么来着?来的人是宋节度使。 陈嫂……陈嫂方才好像也说过这些都是她姑爷的家将。 直到现在郑氏才有些相信了陈嫂的话,来救她们的可能真的是陈嫂家里的人。 陈嫂忙道:“宋大人快起来。” 宋羡抬起头与陈嫂对视:“岳父和良辰一直都在找您。” 听到这话,陈嫂的眼睛登时红了,她看向身边的郑氏:“当年的事颇为曲折,我在海上受了伤,多亏郑姐姐搭救。” 郑氏红了脸,其实她当年是想要抓住李陶的把柄,这才私自留下了陈嫂,他们一脉被如今的高丽王夺权,旧部将希望都寄托在李陶身上,她却发现李陶的路越走越偏,在海上私运不说,而且带着人草菅人命。 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于是她想要联手这一脉的人拿下李陶,不能让他盯着高丽李氏的名头再在外作恶。 没想到她的族人没来,所有人就像是早就认命了似的,多亏她没有事先将一切讲清楚,否则李陶定会将她除掉,不过经过这桩事李陶也对她起了疑心,干脆将她关在了岛上。陈嫂被她遮掩着带上了岛,也因此留了下来。 族人让她很失望,她好像也渐渐认了命,加上李陶确实做了几件事,给如今的高丽王带来不少的麻烦,她也就没有了挣扎的心思,多亏陈嫂一直在她身边提醒她,让她看清楚一切,她才会又与李陶和朴寿周旋起来。 这些日子太难了,李陶防备着她,不将岛上实情与她讲,她和陈嫂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岛上的事查个八九不离十。 这次也才能有机会逃出来。 “我得谢谢你,”郑氏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死了。” 说完这话,郑氏又去看宋羡:“陈嫂很不容易,她一直想要离开岛去寻她的亲人,还好她等到了这一天。” 宋羡点头:“外祖母、岳父和良辰见到您定会万分高兴。” 郑氏不敢去打扰陈嫂与家人团聚,她走开去照顾受伤的妇人。 陈嫂看着宋羡道:“我听说家中人都很好……只是一直没问我弟弟和弟媳。”陈家村的里正应该陈咏敬,但是常同说是二弟陈咏胜,她就知道可能弟弟出了些事。 一开始的欣喜过后,她就开始担心那些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亲人。 宋羡道:“舅舅是在与辽人战事时没的,舅母也病故了,外祖母亲手将子庚拉扯大。” 陈嫂心中一疼,她沉默片刻道:“我娘身子如何?” “外祖母都好,”宋羡道,“就是牙掉了两颗,到了冬天就会腿疼,背也佝偻了些。” 陈嫂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离家时母亲的模样,过了这些年,这些依旧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脑海中。 陈嫂道:“年纪大了。” 陈嫂刚想要问谢绍元和女儿,就听到宋羡接着道。 “岳父当年在海上也受了重伤,养了好几年才痊愈,后来去了辽国想要伺机刺杀萧兴宗,还好后来被良辰寻到。” 陈嫂听得很仔细,从宋羡一句话中,她就能想到谢绍元这些年的经历。 宋羡道:“萧兴宗和伪王被抓了之后,岳父也放下了些许心结,身体渐渐好起来,不过旧疾还要仔细将养,不过见到岳母之后,岳父多年的郁结也会散去,病也就能痊愈。” 说到这里,宋羡低声问一句:“岳母的身子如何?” “好,”陈嫂道,“也生过病,但都养好了。”为何能出岛,她一定得照顾好自己。 “良辰也很好。”宋羡道。 陈嫂点头,她之所以最后问良辰,因为从常同嘴里知晓良辰的消息最多,良辰嫁给了宋羡,看样子夫妻平顺,否则常同身为宋羡的家将,就不会说出:其实我们都是陈家村人。这样的话了。 但她知道良辰也定然受了不少的苦,弟弟和弟媳都不在了,光靠母亲不能做这么多事。 良辰这些年的经历宋羡没有说,不如等到良辰与母亲慢慢讲。 “岳父和良辰都来了,”宋羡道,“我让船去迎他们,一会儿我们就能相见。” 陈嫂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乘坐的船只已经远离了小岛。 陈嫂不禁喃喃地道:“离开了。”她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 船上有妇人开始哭泣,这次是因为欣喜,她们这次真的逃离了那地方。 …… 谢良辰和谢绍元、陈子庚在船上等消息,看到常同的船向这边而来,谢良辰顿时松了口气。 看时辰,应该一切顺利。 阿菁十分紧张,她知道那船上可能有从岛上救下的人,如果她阿爹活着,也许就在那船上。 阿菁开始小声祷念。 谢良辰虽然不信这些,却也在心中为阿菁期盼着。 “阿姐,”陈子庚道,“船上有不少人,看穿着都是被关押在岛上的。” 阿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不过船上好像是女子居多。 相距越来越近,谢绍元走上前护着谢良辰和陈子庚几个。 “姐夫也来了。”陈子庚先发现了宋羡。 谢绍元有些惊讶,等到靠得足够近了,他才道:“岛上的事都……” 谢绍元话没说完,看到宋羡身边走上来一个人。 那是个女眷,整个人单薄而消瘦,脸上有大片的烧伤,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但只是这一眼,谢绍元的心仿佛都停滞了,他整个人也忘记了呼吸,就这样定定地瞧着她。 陈嫂喊了一声:“元哥。” 宋羡看到岳父整个人颤抖起来,一双眼睛变得通红,整个人几乎说不出话。 船上的人刚搭上木桥,谢绍元就迫不及待地跨过来,宋羡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生怕岳父一激动脚下没了数。 终于站在了陈嫂面前。 谢绍元哑声道:“是你吗?” 陈嫂点头:“是我,元哥。” 听到这话,谢良辰也意识到什么,眼前顿时一阵模糊,她立即提起裙摆也踏上那木桥。 第四百五十三章没有遗憾 “小心。” 宋羡见到谢良辰慌慌张张地走过来,立即上前接应。。。 谢良辰只觉得腰上一紧,脚就平稳地落在船上,顾不得与宋羡说话,目光一直盯着谢绍元和陈嫂。 谢绍元伸手握住陈嫂的肩膀,低低地叫了一声:“阿音。” 阿音。 听到这两个字,谢良辰再次愣在那里,心底的猜测被证实,仿佛身边所有一切都不在了,她只能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音是母亲的小名,在广阳王府时,王爷为母亲取名杨姝音,来到陈家村之后,陈友礼为了遮掩,给母亲改名陈元容。平日里在村中大家都叫母亲“容娘”,只有私底下避开人时,父亲才会叫母亲阿音。 谢绍元视线落在杨姝音的伤疤上,声音颤抖:“这些年你受苦了,都怪我,我若是早知晓……” “元哥,早知晓你也没办法,”杨姝音道,“我听说了,你那时候受了重伤,病在床榻上好多年才能起身,眼下就是我们一家最好的结果,另选哪条路都不好。” 谢绍元下意识地认同阿音的话,尤其是看到阿音坚定的目光时,他就不由自主跟着点头。 杨姝音看向谢良辰,脸上露出笑容:“良辰,别哭,娘现在好好的。” 谢良辰听到这话才回过神,身边的宋羡不停地在她脸上擦拭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满脸泪水,而她自己毫无觉察。 谢良辰快步走过去,杨姝音伸出手将女儿搂在怀中,她早一步知晓会见到元哥和良辰,情绪比他们父女平静一些,可在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了眼泪。 陈子庚在旁边抹泪,从前没有姑姑一家的音讯,外祖母几乎每天都要在灶房拜一拜,求灶王爷保佑,姑姑一家能平平安安回来。 他还以为接回姐姐,找到姑父已然是最好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好的等在后面,他真想立即告诉外祖母,她的那些心愿都实现了。 “姐夫。”陈子庚攥住了宋羡的衣袖,强压着哽咽。 毕竟是多年未见,而且在彼此心中都不知晓对方是否尚好,尤其是谢绍元和谢良辰都以为杨姝音早就不在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天空中裂开了一个缝隙,阳光落下来,照亮了所有的角落,曾经的那些难受和悲伤,一下子全都消散了。 不远处的郑氏想起了陈嫂曾说过的话:我想活下来,因为我知道,有人盼着我回家,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经历了什么,他们都盼着我回去,就像我盼着他们好好活着一样。 有了现在的团聚,过去承受的那些都变得微不足道。 “阿羡,”谢绍元叫了一声宋羡,又向陈子庚招了招手,“子庚,你们过来。” 宋羡和陈子庚走上前。 谢绍元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眼睛中仍旧含着泪水,不过脸上却挂着笑容:“阿音,阿羡你见到了,两个孩子今年成的亲,我们俩多得了个儿子,还有子庚,也是整日念叨着你,是我们另一个儿子。” 杨姝音道:“若不是阿羡的人前来,我们现在也是凶多吉少,我这条命是阿羡救下来的。” 宋羡忙道:“是您早就有所觉察,带着人从寨子里逃出来,否则我们不知内情……也是营救不急。” 杨姝音摇头:“说到底还是你们心善,安排人来救岛上的人,岛上这一条条性命,都是旁人的妻、女、母亲,而我也刚好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谢良辰想到阿菁,她前一刻还盼着阿菁父女团聚,不曾想先团聚的是她们一家人,她感激阿菁,感激这小岛,让她失而复得,再一次有了母亲。 杨姝音说着伸手拉起了陈子庚,仔细地为陈子庚擦掉脸上的泪痕:“子庚,姑母回来了,日后会多一个人照顾你。” “我也照顾姑母,”陈子庚道,“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 杨姝音道:“好。”泪眼模糊中,恍惚子庚长大了变成了阿弟的模样,然后阿弟向她一笑,越来越模糊,最终消散开来,重新变成子庚有些稚嫩的面容。 谢良辰伸手小心翼翼地摸过母亲脸上的伤疤,陈年旧伤,现在已经不会疼了,但当年如何可想而知,她感谢母亲刚强的性子,能撑过这些危险和痛苦。 杨姝音又从人群中拉过了郑氏,仔仔细细地说起了当年郑氏的救命之恩。 众人纷纷感谢郑氏。 郑氏哪里能想到这些人都是陈嫂的亲人,这个场面从宋节度使上船到现在,她还没能适应。 郑氏道:“千万不要谢我,我要谢你们,将大家救下来,让我也少了份罪业,说到底最开始我跟着李陶就已经错了。” 宋羡知晓郑氏是高丽人,这份恩情他会记得,将来会回报郑氏。 陈嫂道:“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郑氏鼻子一酸:“我知道,我……也有地方可以去了。” 战事还没平息,宋羡留下家将照料众人,就要带着一条船离开。 “宋羡,”谢良辰走上前嘱咐,“要多加小心。” 宋羡应声:“我知道了。” “还有,”谢良辰拉住宋羡的手,“谢谢你,虽然你可能觉得有些客套,但这话还是要说,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可能永远不知晓母亲还活着,还能一家团聚。” 宋羡目光明亮地看着谢良辰,半晌他倾过身将谢良辰抱在怀里,低声在谢良辰耳边道:“我也谢谢你,谢谢你能这样欢喜,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母亲,往后一家人在一起……没有遗憾了。” 常安揉了揉红了的眼睛,尽职尽责地挡在大爷和大奶奶身前,刚刚看着大奶奶一家团聚,看哭了一场,紧接着又要做屏风,让大爷和大奶奶撒撒娇。他也太辛苦了。 宋羡伸手理了理谢良辰被风吹散的鬓角:“等我回来。” 谢良辰点头。 鲁王的事才开了个头,重要的还在后面,皇上派人前去捉拿鲁王,但宋羡觉得,鲁王没有那么容易拿下。 将鲁王这些年的筹备全都揭开之后,皇帝定会为此暴怒。 ------题外话------ 一家团聚,撒花花~~ 我是最美,最可爱的亲妈~ 第四百五十四章相残 援军到了之后,常同带着人拿下了吴副将等人,救下了那些被追杀的百姓。 李陶在海上这样肆无忌惮地抓人,再将一切推到海盗头上,沿海的渔村和附近小岛上的百姓深受其害。 终于逃出来了,那些在矿中被劳役的人,一个个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从这往西,”其中一个人道,“还有他们的人,见你们过来了,他们就藏匿起来,我带路,引你们前去。” 常同点点头,吩咐人给重伤的百姓治病,他带着一队人马前去抓人。 岛上原来藏匿了不少人手,鲁王发现岛上的情形败露之后,撤走了一些人,今日又有一些人跟着李陶登上了战船。 眼下岛上只剩吴副将带着的几百人。 宋羡带来了援军,又有岛上的百姓帮忙,这几百人很快就全都被拿下。。 宋羡重新回到岛上查看情形,常同就要上前禀告,却还没有开口,宋羡快步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常同受宠若惊:“大爷。” “今日之事要记你一功,”宋羡道,“若非你,也不能救下郡主。” 常同心里一阵激动:“我是听大爷的吩咐。” 宋羡又拍了拍常同:“等这里的事解决了,我再与你仔细说,现在我们去看看吴副将那些人。” 常同怔怔地看着宋羡大步向前走去,大爷的意思,除了口头褒奖他之外,回到北方还有别的奖赏? 那他可不用,有大爷这么一句话就好了,要知道所有家将之中被大爷夸赞过的没几个。 常安道:“有这样的功劳在身,其余兄弟谁也及不上了。” 常同腼腆地摸了摸头:“都是运气好。” 常安瞧着常同那呆傻的模样不禁一笑:“还愣着做什么?大爷都走很远了,还得审出鲁王其他藏兵之处。” 他们审岛上的人,李大人审那些知州,朝廷船队在附近寻找,要将鲁王的那些老底儿全都翻出来。 常同回过神来,急忙追上了自家大爷。 李佑带着人来到岛上, 看到那些枯瘦如柴, 满身血污的百姓之后, 不禁眉头紧皱。 宋羡和孟肃将岛上的情形大致与李佑说了。 宋羡道:“鲁王为了做遮掩,让吴副将烧了不少文书,不过询问岛上的人能推断出, 鲁王占这岛做事,至少也有十年了。” 李佑目光更深了些, 十年要攒出多少军资和人马? 宋羡接着道:“这岛就是周转之处, 从大齐或者藩人那里运来物什, 先送到这岛上,连同海上和岸边。也正因为这样, 我们跟着李陶等人,才能发现这处地方,这里只有鲁王少数战船和人马。” 宋羡接着道:“我还问了为鲁王做军备的女眷, 从军备的数目来算, 鲁王至少藏匿了几万兵马。” 李佑点点头:“我们有所准备, 看来难免要有一战了。” 宋羡看着李佑。 李佑发现宋羡眼睛中有些欣喜, 却不知他这喜悦从何而来:“怎么?还发现了什么?” 宋羡点点头:“我们寻到了岳母。” “什么?”李佑诧异,“你……你说的是广阳王郡主?” 宋羡点头:“这些年岳母也被关在此处, 但为了能保住性命,岳母毁了自己的面容,那些人也不知晓岳母身份。” “这岛上的事, 岳母她们知晓一些,等我将这里彻底清理干净了, 就接她们重新上岛。” 小岛离岸上有一段距离,天色将黑不好赶路, 而且岛上鲁王的人尽数被俘,这里再安全不过, 可以暂时落脚,等到天亮之后,再送她们去越州。 李佑也跟着高兴:“你们也算是善有善报,一会儿郡主到了,我去见见。” 说完这些,李佑与宋羡一起去看舆图。 等到大船重新上岛之后,谢良辰陪着阿菁去寻她父亲。 岛上活下来的人都被安置在屋子里, 阿菁一个个看过去。 “阿菁。”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菁骤然回过头:“阿爹。” 父女两个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阿菁哭着道:“娘没了,村子里许多人都被他们杀了。幸好我遇到了宋节度使的人,否则我也见不到阿爹了。” 这样的情形, 让不少人为之动容。 除了阿菁父女之外,被分别关押的女眷和男子,也有父女相见,夫妻相逢的。 有人翘首以盼,有些苦苦寻找,更有知晓亲人死讯的。 屋子里满是哭声。 站在旁边看着的陈子庚又忍不住红了眼睛,徐乾更是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躲在角落里哽咽着。 谢良辰从屋子里出来,杨姝音正与李佑说话。 李佑也感叹当年的那些过往,没想到广阳王郡主受了这么多苦,这些他都会禀告给朝廷。 李佑道:“郡主离开这里之后,是不是准备上京?” 杨姝音摇头:“我也没有什么冤情了,所有的事大家都知晓,不着急去京中告御状。” 听得这话,李佑不禁笑了,广阳王郡主虽然容貌被毁,但人的性情依旧爽利,心胸也宽广。 杨姝音道:“我们带着被关押的人一起去越州,帮他们治伤,寻找一下他们的家人,希望能尽一份力,等到事情了结,就想回陈家村去看母亲,李大人不必为我们担忧,这海上还有战事,大人多多小心。” 杨姝音离开之后,李佑望着舆图半晌没说话,心中思量的是陈家村、广阳王一家,还有宋羡。 忽然之间,李佑明白了先生为何留在陈家村。不止是因为陈家村的人和善,或许先生也是因为惜才? 李佑心弦一震。 …… 皇帝看着大殿上的臣子。 “没有拿下鲁王?”皇帝道,“朕让他们带着五千骑兵前去捉人,他们竟然让鲁王逃脱了?” 皇帝派了亲军前往,却收到这样的消息。 鲁王没有抓到,京兆府也跟着乱起来。 殿上所有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接话。 皇帝接着问:“鲁王的人都说朕些什么?” 殿前司都点检不敢说话,转头去看中书令。 左相葛至得了消息想要连夜出京,被殿前司的人拿下,如今重担都落在右相谢长绅肩膀上。 皇帝道:“朕问你话,你看谢卿做什么?” 都点检低头,战战兢兢地道:“鲁王谋反,自然是编造谎言写什么檄文,说……说您残害手足……当年颍川王就是被您……加害。” 皇帝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第四百五十五章无人可信 颍川王是皇帝给他四弟,也就是先皇四皇子的封号。 颍川前朝曾是郡,但经过波折之后,颍川的郡名早就被废用了,用一个被侨置的郡名作为四皇子的封号,意思是四皇子就算被封为王,也是早就废掉的王。 鲁王重新提起颍川王的死,檄文中控诉皇帝的凉薄,妒忌先皇喜爱四皇子,于是暗中下手将其毒杀,人死之后,扣上谋逆的罪名,甚至给了一个侮辱的封号。 广阳王的死也是因为颍川王,皇帝怀疑广阳王与颍川王有私,故意借走广阳王的兵马,并将八州布兵的情形透露给前朝余孽和辽人。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迫不及待地杀掉萧兴宗和高豫,还让人防备着广阳王的后人,短短半年内派去八州十几个眼线,皇帝更是清楚地知晓八州的一举一动。 所有的一切,鲁王全都看在眼里,每日战战兢兢地度日,甚至将儿子送入京中做质子,但也没能换来皇帝的心安。 皇帝编造谎言,故技重施,再度向亲兄弟出手,鲁王走投无路,不得不反。 檄文之中,鲁王为颍川王哭诉,颍川王死后,七窍流血,棺椁入葬时,血从棺木中渗出来,抬棺之人皆可见,他这个做哥哥的心如刀绞,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如今也是该为四弟伸冤的时候了。。 鲁王还质疑先皇的死,说先皇过世之前,太医院进宫请脉,明明说先皇的病情有所好转,何以突然病情严重? 皇帝为了坐上皇位,弑父、杀弟、残害忠良,早被天地所不容,所以这么多年身下没有一个子嗣。 再这样下去,整个大齐都要亡于他手中。 皇帝听到这些, 面色铁青, 怪不得他让杜正拿一份檄文给他看, 杜正却一直拖延,原来是这样。 皇帝眼睛中满是杀气:“他为了皇位,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先皇过世时身边还有中官和中书省的人在,难不成我们所有人联手害了先皇?” “朕要抓住他, 将他的心掏出来看看, 是不是黑的。” 大殿上的官员忙道:“皇上息怒。” 皇帝道:“除了庆州、京兆府, 还有什么地方的官员与鲁王勾结?” 谢长绅拿出文书道:“温州、台州兵乱,其余地方还没有公文进京。” 温州、台州距离越州不远, 有李佑等人在那里,一时之间不会酿出什么大祸,皇帝更担忧的是更远的广南西路和东路。 这次的战乱不能早些平息, 祁王会不会趁机行事? 眼下唯有立即调动兵马, 早些拿下鲁王, 才能稳住大局。 皇帝正思量着, 杜正从中官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皇帝看出端倪, 询问杜正:“怎么了?” 杜正上前低声道:“鲁王留在宫中的人,想要救走鲁王世子,被巡视的禁军抓到, 鲁王世子刺伤了皇后娘娘和祁王世子,见逃不脱自己也服了毒。” 皇帝立即从龙椅中起身, 快步走出大殿。 大殿上的臣子见到这样的情形低声议论。 杜正忙吩咐人护着皇上,然后走回来与谢长绅道:“谢相, 宫中出了事,这里就先交给您了。” 谢长绅应声, 他转身向官员们看去,从众人脸上看到惴惴不安的神情,他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一直以来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知大齐会不会就此乱下去,何时又能回归平静。 …… 这一路上,皇帝脑海中浮现出鲁王世子的憨态, 他一直以为鲁王父子蠢笨,背地里不会有太多手段。 是他错了,眼下的情形就像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相信了鲁王,甚至被鲁王的人引着去怀疑宋羡, 如果他真的对宋羡用了兵,鲁王定会趁机作乱。 鲁王也就罢了,一个黄口小儿也敢戏耍他。 皇帝踏入院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鲁王世子,鲁王世子捂着肚子蜷缩在那里,嘴边全都是血。 看到皇帝,鲁王世子忽然笑起来,胖胖的脸庞衬托下,笑容依旧是那般憨傻,他想要说话,一张嘴吐出更多的血。 皇帝冷冷地问:“他哪里来的毒药?” 中官上前道:“应……应该是藏在靴子里的,混乱之中,奴婢们也没瞧清楚,就看到鲁王世子摸了一下靴子,然后将一颗药丸吞进了肚子。” 皇帝不用想也知晓,鲁王会将儿子的死怪在他头上,檄文之上他又会多了个罪名。 原本让两个世子入宫是皇帝的谋算,却没想到在世子入京之前,鲁王也早有了安排。 “救不活了?”皇帝看向太医。 太医摇头。 说话间,鲁王世子忽然猛烈地挣扎了两下,紧接着就没了动静。 皇帝眯起眼睛,声音又冷了几分:“祁王世子和皇后呢?” “娘娘他们在屋子里,”女官道,“太医正在里面医治。” 女官脸上满是泪水,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皇帝向屋子里走去,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丢着几块被血染红的帕子。 祁王世子站在旁边,身体不停地颤抖,整个人还没完全回过神。 “到底怎么回事?” 皇帝的声音响起,祁王世子下意识地跪下,哽咽了几声才开口道:“微臣昨日受了风寒,皇后娘娘前来探望,刚好遇到鲁王世子带着人前来,鲁王世子想要杀微臣……是娘娘……娘娘扑过来护住了微臣……” 鲁王世子的那一刀狠狠地刺在了杭后娘娘后背上。 祁王世子看到鲜血涌出来,鲁王世子想要拔刀再刺,就被宫人和中官拦下,祁王世子心里万分感激徐皇后,他被禁足之后,徐皇后几次让人送来物什,听说他病了又来安抚他,现在还为他受了伤。 他暗暗发誓,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皇后娘娘恩情。 内室中传来徐皇后隐忍的惨叫声,不会儿功夫,太医走出来复命:“皇后娘娘的伤口处置好了,这些日子需要仔细调养。” “皇上,”祁王世子跪下道,“一切都是因为微臣,微臣请求留下为娘娘熬药,侍奉娘娘。” 皇帝望着祁王世子,半晌没有说话,鲁王谋反之后,他发现身边更加没有人可以信任。 鲁王如此,祁王呢? 第四百五十六章家在就行 皇帝从祁王世子身上挪开目光。 “将宫里都查一遍,”皇帝吩咐杜正,“再有鲁王的人作乱,朕拿你是问。” 杜正应声。 皇帝走进屋子,看到躺在榻上的皇后,皇后面容苍白,看起来异常憔悴,身上的衣裙上还沾着血迹。 宫人们纷纷向皇帝行礼。 徐皇后微弱地喊了一声:“皇上。” 皇帝站在榻前瞧着皇后,半晌才道:“你怎么这时候去探望祁王世子?” 徐皇后本没有力气说话,面对皇帝的质疑却不得不强撑着开口:“鲁王作乱若是再联手祁王,势必对眼前的局面更加不利,于是臣妾想要先安抚好祁王世子。” 这似是能说得过去。。 皇帝的脸色缓和一些。 徐皇后接着道:“鲁王世子对祁王世子下手时,妾身想着若是祁王世子出了闪失,鲁王就会将罪责推到皇上身上,这种时候,能稳住一个算一个,于是妾身才扑过去护住了祁王世子。” 皇帝沉默片刻,才又道:“皇后想的很周全。” “妾身不敢,”徐皇后道,“妾身也是想要为皇上分忧。” 皇帝口气也温和了些:“皇后身受重伤,要好好养病,前朝自有朕在,皇后不用挂心。” 徐皇后应声:“臣妾知晓了。” 皇帝道:“朕还有政事。”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徐皇后忙道:“臣妾,恭送皇上。”说完她的身子沉在了被褥之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今天的事是一步险棋,救祁王世子的时候,她就猜到会被皇上猜疑,但她也不得不出手。 大齐是先皇建朝,先皇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战死沙场,没有留下后辈,先皇的子嗣当中,眼下也只有祁王世子能够攥在手中。 祁王世子这样的血脉,能在众臣首肯之下承继大统。 她必须得为自己和徐家留下这条路。 “皇后娘娘。”祁王世子在屋外跪下。 徐皇后吩咐宫人抬来屏风,将祁王世子唤进屋子里嘱咐道:“不要惧怕,我会多派几个宫人和内侍护着你。” 祁王世子躬身道:“谢谢娘娘。” 徐皇后接着道:“想家了吧?从前我遇到事,也会格外想念家中人。” 祁王世子鼻子一酸:“不是,我……没有。” 徐皇后道:“没关系,我都明白。” 喘了几口气,徐皇后才有力气将后面的话说完:“你写家书吧,我会禀告皇上,让人送去祁王府, 知晓你的消息, 你父亲、母亲也会放心。” 祁王世子低声道:“我先去给娘娘煎药, 晚些时候再写信。” 祁王世子说完,似是听到徐皇后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了任何动静。 不一会儿功夫, 女官从走出来道:“娘娘受伤太重,支撑不住……让娘娘歇息一会儿吧!” 祁王世子点了点头, 他后退着离开了屋子。听说鲁王谋反, 他当时吓坏了, 皇上将他和鲁王世子都关在宫中,他觉得可能随时都会被处死, 没想到关键时刻皇后娘娘出面救下了他。 这宫里危机重重,走错一步就会有性命之忧,来的时候父亲与他说, 让他不要信任任何人, 现在看到、经历过这些事, 他愈发觉得, 在这里唯有娘娘能够依靠。 …… 朝廷兵马与鲁王叛军交战。 这样的消息很快就在传开来。 陈老太太从代州回到了陈家村,刚一下车就看到村中的妇人们正在往村中运粮食。 “大伯娘, 您可算回来了。” 女眷们纷纷来到马车前,将陈老太太搀扶下来,跟陈老太太一起回来的还有高氏。 妇人道:“还以为你们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村子里。” “这不离家有一段日子了, ”陈老太太道,“总惦记着村子里, 就回来瞧瞧。” “这一路上还太平吗?”陈仲冬的娘拉着陈老太太问。 陈老太太点点头:“没遇到什么事,就是路上巡视的官兵多了。” 陈仲冬娘道:“我听说庆州那边可乱了, 不少人为了避乱逃过来,城中的流民所早就挤满了人, 要不是曲知州和几位知县早有准备,城中的粮食恐怕都不够用了。” 陈老太太担忧地道:“村子里的粮食也不够了?不是事先让你们囤了些?” 陈仲冬娘道:“怕这仗一时半刻完不了,我们就又买了点粗粮,实在不够了,还得照您当年那么吃。” 陈老太太用糠皮和一点点粮食、瓷土,带着村子里的人撑过了饥荒,虽说现在有稻米饭吃了, 但都是从那会儿过来的,知晓该准备些什么应对难关。 “之前藏着粮食,不急着再买,”陈老太太道, “眼下要紧的是盯着地里,今年种的农物才是最要紧的。” 高氏道:“大伯娘说的没错,这次大伯娘回来,就是为了秋收,城里来了那么多流民,不是说流民不好,但难免会乱一些,如果混进不好的人,说不得要闹出乱子,地里种的可是我们辛苦一年换来了。” 战时粮**贵的很,还好八州和北方几个州春耕做的好,顺顺利利收好了粮食,就算要多交朝廷一些,大家也能度日。 陈仲冬娘道:“不知道这战事什么时候能停,还好这两年让我们缓了一口气,否则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陈老太太道:“不用想那么多,一步步的来吧。” 陈老太太与村中人说完这些,就要去城里看看,边走她边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子,钱袋子越来越沉了,但还没攒够,这事儿啊,又来了。 不过她不像从前那么慌,镇州城里的百姓,好似也不像从前那般惧怕,城里是多了不少人,但铺子还都开着,也不见有人携老扶幼地远走避祸。 说到底这是相信宋羡和衙署啊,总有种感觉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他们撑着呢!再说现在大家手里都有了余钱和粮食,不会那么轻易就将家丢了。 只要家在就行。 没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羡哥儿和良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陈老太太道,“送信让我先回陈家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 陈老太太总觉得这些孩子藏着掖着,有啥没跟她说明白。 开始她觉得可能是镇州遇到难题了?不过现在看着……又不太像。 第四百五十七章喜讯 “老太太。” 陈老太太走过衙署,刚好瞧见了曲承美。 曲承美上前向陈老太太行礼,虽然陈老太太有诰命在身,但老太太早就说了,一切都照旧,否则她听着浑身不舒坦。 曲承美道:“您不是才从代州回来?车马劳顿,怎么不好好歇歇?” 陈老太太摆摆手:“一路坐车,用不着我走路,哪里能累得着我,我这不是离开许久了,就想着进城看一看。” 曲承美叹口气:“镇州、赵州往北都还好,往西南从庆州到京兆府、河中府都是鲁王的兵马,之前收到战报,鲁王已经到了陕州,奔着京城去了。” 陈老太太道:“那朝廷的兵马呢?” 曲承美道:“皇上让人带兵阻拦,鲁王的兵马这才没有继续东进,朝廷下令调动北方兵马去泽州。”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忙问:“是想要羡哥儿去?” 曲承美颔首:“朝廷是这个意思。” 陈老太太皱起眉头:“这不是才去的越州,总不能连家也不让回,就立即要带着兵马去迎战鲁王?” 曲承美温声道:“您老也别着急,这事说不准,朝廷里还得再商议。。” 陈老太太想到那个皇帝,气就不打一处来,晚上见到灶王爷得好好与他老人家磨叨磨叨,整天闲着没事就算计来算计去,若是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顶多闹个家中鸡犬不宁,可他非得坐在天子之位上。 大齐的百姓跟着他算是倒了霉了,要不是因为他,她还用整天看着钱袋子?大家都不吃穿,她也就不用攒银钱了。 “您去忙公务吧,”陈老太太道,“我就不打扰您了,我还得去看看我那亲家老太太。” 高氏向曲承美行礼。 曲承美看着陈老太太的背影,别看老太太衣裙是旧的,脚上的鞋也不新,路上长途跋涉但精气神却不减半分。 这样的老太太委实让人敬佩,心里想着曲承美对着陈老太太的后背行了礼。 陈老太太和高氏带着物件儿去了宋家。 宋老太太从院子里迎出来,一把拉住陈老太太的手:“若是晚一步,我就要出门去陈家村了。” 两个人许久没见,有太多话要说,陈老太太正要开口,就瞧见宋启正走出来。 陈老太太笑着道:“镇国将军也在家里啊!” 宋启正上前行礼:“老太太去堂屋, 我让人奉茶。” 高氏也忙向宋启正问好。 众人一起去了堂屋坐下, 宋启正问陈老太太的身子, 又提及八州的事。 “都挺好,”陈老太太道,“八州做的花毡真是好看, 这花毡本是我们先做的,现在代州的花样更多, 如今我们反过来还要向她们学了, 不过哪里的药材都种不过镇州, 熟药,识药还是镇州厉害。” 就像赵州打铁铺最多, 每个州都有自己擅长的。 纸坊是大家都有的,粉蜡纸、花笺,时间久了也会各有千秋。 这就是外孙女没有藏私, 才会有的结果。 宋启正点点头:“这就好, 等宋羡回来, 还得让他照应着定州、祁州。” 陈老太太有些惊讶:“将军这是要出去?” 宋启正道:“朝廷命北方兵马去泽州, 一起围剿鲁王,我递了奏折自请前往, 这往后北方的事务都交给宋羡和良辰了。” 陈老太太知晓宋启正的意思。与朝廷一起攻打鲁王,不怕战事艰难,就怕有人背后用那些阴谋诡计, 想一想皇帝对广阳王的那些手段,让人不得不防。 说了一会儿话, 宋启正起身告辞,他还要带人回定州做些安排。 宋启正离开之后, 陈老太太道:“到底也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宋老太太冷哼一声:“都是他自己造的孽,就让他慢慢还吧, 就算羡哥儿永远不原谅他,我也不会替他都说一句好话。” 父子之间没有永远的仇,宋启正最大的错就是没有善待宋羡生母,听信谣言让宋羡生母背负冤屈。 虽说是中了萧兴宗的计,但换了个人未必如此,到底还是自己的性情使然,才将路走成这般模样。 宋老太太说完停顿了许久道:“在我跟前的时候, 他不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我看是在外冲昏了头,现在想明白了, 转头找家门,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陈老太太不知该怎么劝说,毕竟这是宋家的家事,他们不是羡哥儿,没经过那些,没有立场说合。 宋老太太挥挥手:“不提这些糟心的,咱们说说好事。” 陈老太太看向宋老太太:“有什么好事?” 宋老太太笑着道:“良辰他们在越州一切顺利,还不是好事?” 陈老太太心里一动:“您这是有什么话故意藏着呢。” “这话不该我说,”宋老太太道,“等一会儿孩子们回来了,你就知晓了。他们就是提前知会了我一声,让你有些准备。” 会是什么好事?陈老太太思量着,不由地睁大了眼睛:“是不是……家里要添丁进口了?” 高氏也回过神来,莫非是良辰有了身孕?两个人成亲也有段日子了,还真的有可能。 宋老太太笑出声:“也是,也不是,你就再等一等,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陈老太太道:“您也跟着他们一起胡闹。” 宋老太太佯装正色地点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否则一准儿先跟老姐姐说了。” 陈老太太看宋老太太的神情,就知道这事不简单,不过她还想不出的究竟。 几个人一起说话,时间也过得快,陈老太太喝了两杯茶,管事就来禀告道:“谢大老爷他们一起过来了。” 宋老太太笑着向陈老太太点头:“多亏你来了,这才能将绍元他们来府上,我也跟你一起沾沾喜气。” 外面脚步声响起,宋老太太先看到了谢绍元,她正要往后寻外孙女,结果从谢绍元身后走出一个人。 陈老太太笑容立即僵在了脸上,她仔细地看着那人,不知不觉中已经站起身向外走去,高氏忙上前搀扶。 两个人对望了许久,杨姝音上前几步,跪在了陈老太太面前。 第四百五十八章高兴 陈老太太没说出话来,上前将杨姝音搂在怀里。 过了许久,陈老太太才哑声道:“你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人揪心,在外面做什么?怎么就不知道回家?” 杨姝音哽咽着:“是女儿不好。” 陈老太太道:“还走不走了?” 杨姝音道:“不走了。” 陈老太太伸手将杨姝音扶起来,看着她脸上的疤痕,伸手摸了摸:“没事,受点伤也没关系,娘也能认得出来。” 杨姝音点头。 陈老太太又看了一会儿:“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杨姝音伸手擦掉陈老太太脸上的泪水,“女儿真的回来了。” 陈老太太想要笑,笑容没出来之前,泪水又滴在杨姝音的手背上,她伸手再次搂住了女儿的肩膀:“怎么不与我说,早知晓,我就去接你。” 杨姝音道:“女儿该自己找回家。。” 陈老太太抬起袖子给杨姝音抹泪:“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自己的女儿,看来我们娘俩这辈子缘分还未尽。” “以后还长着呢,”杨姝音道,“女儿好好孝顺您。” 陈老太太转头去看宋老太太,发现宋老太太正在偷偷抹泪:“快去拜见老亲家。” 杨姝音和谢绍元双双上前给宋老太太行礼。 陈老太太站在旁边看着笑。 谢良辰和陈子庚上前一左一右拉住陈老太太。 “祖母,”谢良辰道,“母亲被人救到了一处岛上去,那岛上被看管着,母亲送不出消息。” 陈老太太听到这里道:“所以都是真的?” “是真的,”陈子庚道,“不是在做梦。” 陈老太太深深地吸一口气,心头一阵阵,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欢喜的是女儿回来了,酸涩的是不知是不是大梦一场。 平日里脑子清明的陈老太太,这一刻觉得自己糊涂起来。 谢良辰和陈子庚扶着陈老太太坐下。 宋老太太安抚亲家:“你看看,这是不是大喜事?我有没有骗你?若是早与你说了,你定然觉得是假的,倒不如你亲眼瞧见。” 陈老太太盯着杨姝音:“就算亲眼瞧见了, 也不知晓真假。” 宋老太太笑道:“回去睡一觉, 第二天就相信了。” 大家说了好一会儿话, 高氏还没回过神,就那样痴痴地愣着,盯着杨姝音仔细地看, 她嫁到陈家村时,谢绍元夫妻还没离开镇州, 她是亲眼见过陈家大姐的, 大姐还给了她缝了件衣服, 绣了一双鞋。 那衣服和鞋子她没舍得穿几回,后来村中没有吃的, 她拿去跟人换了糠皮。 这几年村里好起来,高氏不止一次后悔,如果当时没有把东西卖了, 是不是还能给良辰, 让良辰留个念想? 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大姐。 就这样想着, 呆愣着, 身边有人与她说话,她都听不到, 直到杨姝音站在她面前,高氏才张嘴喊了一句:“大姐。” 杨姝音应声。 高氏如梦初醒,双手拉住杨姝音的手臂:“真是你, 你没死,你还活着……我的天, 这么多年你咋过的啊?这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是被谁害成了这样?” “你不知晓,大伯母做梦都喊你的名字, 你的小名是阿音对不对?我听到过好多次,我还瞧见大伯母偷偷掉眼泪, 还骗我说沙子进眼睛里了。” 听到高氏的话,陈老太太愈发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了,梦里的大家伙儿不会这么真,高氏净讲这些……惹得她又想哭了。 宋羡走到谢良辰身边,谢良辰只觉得手上一暖,被宋羡的手指轻轻地勾住了指尖。 “走吧,”宋老太太站起身, “在我这里站一脚就好了,我陪着你们回陈家村。” 宋羡和谢良辰去搀宋老太太,谢绍元和杨姝音扶起了陈老太太。 众人一路往外面走去。 大家都上了马车,高氏才注意到自己跟陈子庚坐在同一辆车上。 高氏感叹道:“你们这一趟能找到大姐比什么都值了, 宋老太太说喜事,我还以为是你姐姐怀了身孕。” 马车到陈家村停下,陈老太太先下了车,门口的陈家村村民瞧见老太太立即道:“您回来了?这是……带了亲家老太太一起回来了吧?” 杨姝音没有下马车,看着母亲背着手与大伙儿说话。 直到听见陈老太太道:“回来了,都回来了,我女儿也回来了。” 杨姝音这才从马车上走下来。 陈家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是良辰回来了吧?” “阿姐回来了吗?”村中的孩子们也跑出来。 陈老太太点点头又摇头:“我的阿音回来了。” 杨姝音走上前搀扶起了陈老太太的手臂。 这一天陈家村的人记得清清楚楚,陈老太太满脸笑容,虽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豁牙,但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陈老太太的欣喜。 还是后背略有些佝偻,但整个人好像高了一截似的,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告诉大家伙儿,这老太太不容易,硬是将自己的女儿、女婿、外孙女都等回来了。 陈老太太一路与大家说着,村子里年纪大的都见过杨姝音,年纪小的也知道这位是广阳王郡主。 这一路走得格外慢,大家哭着、笑着,好像要将这些年的光阴,用这几步的功夫都回溯一遍。 回到院子里,陈老太太没让旁人跟着,自己进了灶房,一手拿着柴禾,一边跟灶王爷说话。 杨姝音站在门外,隐隐约约听到陈老太太说话的声音。 “多谢您照应着,阿音也回来了。” “无论将来去了哪里,这灶台永远都不会换,我一辈子给您烧柴禾,日子好了,我还得将这灶台收拾得更体面,让您也得住的舒坦。” “虽说心愿都实现了,您以后还得在这儿,保着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一会儿我给您蒸米糕。” 听着那动静,杨姝音的眼泪又落下来。 估计外祖母与灶王爷说完了话,谢良辰这才与杨姝音走进去。 “外祖母要做什么?”谢良辰道。 “做点米糕,”陈老太太道,“多做点,给每家每户都送去些,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我来做吧!” 谢良辰就要动手,却被陈老太太按住。 陈老太太正色道:“我与灶王爷都说好了。” 谢良辰不由地抿嘴笑,哪里是灶王爷爱吃,外祖母是觉得母亲爱吃她的手艺。 “我帮母亲做,”杨姝音看向谢良辰,“这里交给我们,你出去吧!去看看羡哥儿哪儿有没有旁的事。” 第四百五十九章没救了 过年之后,陈家村还没有这样热闹过。 除了陈咏义、陈初二几个还没回镇州,村子里的其余人,都来到熟药所,大家各自从家中带端吃食,摆满了长长的桌子。 杨姝音坐在陈老太太身边,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欢喜。 陈老太太举起杯子:“今天阿音回来了,老太太高兴,拉着大家伙儿喝一杯。” 陈咏胜点头:“听大伯娘的。”从前以为大伯娘的一双儿女都没了,他没少从旁劝说,大伯娘就说:人都不在了,再难受我还能跟着去不成?我还得养活子庚,打听良辰的消息。 大伯娘这话说的对,如果不是一直往前看,能有今日? 杨姝音抿了一口酒,陈家村自己酿的米酒,微微有些酸,但更多的是甘甜。 陈老太太道:“米糕好吃吗?” 杨姝音点头:“好吃,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陈老太太脸上一闪笑容:“别看辰丫头的手艺好,但做米糕这些吃食,也没有我做得好吃,村子里没粮食时,孩子们全都靠我的糠皮饼才能活下来。” 杨姝音不禁一笑,在岛上的时候,每次做得太辛苦时,她都会想起母亲,母亲不管遇到什么,都是这样乐观,让身边的人也能跟着松一口气。 高氏道:“大伯娘做的是好,不过以后我还是不想再吃糠皮饼了,大伯娘还是做些别的吃食给我们。” 众人跟着笑。 这次回来,杨姝音发现陈家村变了个样,房屋都修葺的很好,村子里还铺了路,无论下多大雨都不会泥泞,村中家家户户的小仓里囤满了粮食,村民们忙忙碌碌,熟药所堆积了不少的药材,织房里的纺车、织机也不停歇。 杨姝音也是见到良辰之后才知晓,鲁王卖的那些货物许多都是出自陈家村。 光凭这个, 足够陈家村骄傲的。 陈老太太与宋老太太说话, 大家也都凑过来问杨姝音这些年发生的事。 大家关切杨姝音脸上的伤疤。 杨姝音道:“早就好了, 就是看着吓人些。” “不吓人,”黑蛋道,“姑姑眼睛生得好看。” 大家不禁一笑。 谢良辰发现村子里多了两个男子, 问了陈玉儿才知道,是苗子贵带过来的, 都是在外走商的。一个看中了初二的姐姐, 另一个相中了孙阿爷的孙女。 陈玉儿下个月就要与苗子贵成亲, 苗子贵就像之前与陈咏胜说好的那样,在陈家村盖了院子, 以后就要与陈玉儿住在这里。 天色不早了,宋羡送宋老太太回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程彦昭。 程彦昭这些日子带着人四处跑, 宋羡不在北方, 他和秦茂行忙得团团转, 如今可算得了机会, 前去陈家村讨口饭吃。 看到意气风发的宋羡,程彦昭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到底是同人不同命,人家一家团圆其乐融融,凭什么他就在外披星戴月的“喝风”? 程彦昭酸溜溜地道:“郡主也回来了, 现在可是一家团圆了。” 宋羡没有应声。 程彦昭接着道:“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舒坦?一天就想着早些回家去?郡主的脾性是不是特别好?我都听说了,郡主给你缝衣衫呢。” 宋羡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岳母确实待人极好,这一点良辰随了母亲。 从前与宋羡说几百句话, 都不见他露出半点笑容,难得现在每次看到宋羡, 都觉得他眉眼中含着一抹笑意。 程彦昭咂咂嘴:“瞧瞧你现在,日子过得特别顺心吧?” “嗯,”宋羡应了一声,看向陈彦召,“所以呢?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想不想也早些成个家,过上这样的日子? “想了,”程彦昭扬声道, “我当然想了,等我见到广阳王郡主,我就将你当时让常悦半夜将她女儿抓过来做厨娘的事说了,不但让人做面条, 还嫌弃不肯吃,多亏我将那碗面吃了,否则多对不住人家。” 多给宋羡吹吹冷风,免得宋羡烧得太热。 宋羡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冽,他看着程彦昭一直不说话。 “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程彦昭只觉得浑身冰冷,突然想打冷战,“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宋羡半晌才道:“看看你还有没有的救?” 程彦昭道:“什么意思?” 宋羡道:“没救了。” 宋羡纵马先行一步,程彦昭忙在后面追。 宋羡骑马功夫本就好,不一会就没了影子,程彦昭气喘吁吁地问身后的家将程思:“你说他那话什么意思?” 程思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晓……不过,二爷还记不记得,您曾说过,等宋节度使成亲的时候,您势必也成亲了。” 现在人家成亲了,岳母也找到了,您的亲事在哪里呢? 别过了两年,人家孩子也有了,您还是这样…… 到时候,说不得老爷一怒之下,会将二爷抓到山上去剃度,干脆让二爷做了和尚。 “我这不是遇不着嘛?”程彦昭道,“我还能怎么样?陈家村的灶王爷好使,我总不能向灶王爷求个妻室。” “而且宋羡那婚事是御赐的,皇上也没准备御赐给我一个。” 程思道:“那您之前在陈家村遇到的那位田大小姐呢?” 程彦昭眼睛一亮,不过想到田卉珍手里的鞭子,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程思道:“孟大小姐呢?” 程彦昭心又是一动,不过想到孟长淑看到他的字,强忍着的笑容,他就觉得颜面尽失,再也不想与孟大小姐相见。 “都怪宋羡,”程彦昭道,“要不是他将我留在京中半个月,哪里有这种事?” 程思叹口气,他认同了宋节度使,他家二爷没救了。 陈家村渐渐安静下来,宋羡也吹了灯躺在了床上,谢良辰快要睡着了,感觉到身边一动,迷迷糊糊地靠了过去,就被宋羡顺手搂在怀里。 “早些歇着吧,”谢良辰道,“明天还有许多事。” 宋羡应声:“明日开始,我要让铁匠铺开始打造兵器了。” 谢良辰听到这话睁开眼睛。 “睡吧,”宋羡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今天不闹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接下来,他就要带着北方好好做些准备,准备与皇帝争个高下。 第四百六十章没选错 秋收季节。 如果站在镇州的一处高山往下看,就会吓一跳,田里的农物快速被收割,路上牲口车一个跟着一个。 一批人收割离开之后,换成一批小娃娃们,这些孩子捡大人们漏下的庄稼,一个个排着队,也是听号令干活。 整个镇州不分是谁的地,一起听村里、县里的安排,将所有能用的人、车、牲口、农具都用上,几天功夫就将农物和药材都收、采好了。 赵州比镇州稍慢了一两日,紧接着两州腾出的人手就去了定州、祁州。 北方的活计做好了,众人一路往南去帮忙。 往常时候,即便人手不足,秋收也就是晚上几日,可现在不一样,因为有战事,人心惶惶,能有人帮手,自然再好不过。 赵州最近的冀县,知县都前来感谢。。 这些人真是厉害,物什齐全,干活也利落,忙了一整日,歇着的时候还吃自己带的干粮。 冀县知县带着村民来送饭食,领头的孙家村里正的长子孙长兴,他收下了一些吃食,让人将答谢的银钱拿回去。 “眼下这样的时候,就是互相帮衬,千万莫要太客气了,我们带的干粮也够。” 冀县知县再次施礼。 等到镇州的人离开了,大家开始议论,领队的孙长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似的,都说镇州的人厉害,还真的是,这么小就如此闯荡,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冀县知县看向县尉道:“镇州用的那些农具都是事先备好的,还有那些牲口和车往后我们也得跟着学一学,同样都是秋收,在人家手里就是不一样。” 让镇州的人传授经验,他们也没有丝毫隐瞒, 还留下了几个农具的图样, 那些农具都很简单, 与从前他们用的只是有很小的变化,不过用起来就顺手的多。 自从镇州纺车出名之后,不少擅长这些的工匠都前去镇州, 镇州委实留下了许多人手,现在这些人的好处就都显出来了。 冀县知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逐渐生出与镇州、赵州十分亲近的心思来, 往深究就是对宋节度使的感激和敬佩。 要知道他们冀州不止一次被宋节度使的人帮忙了。 鲁王和朝廷开战之后, 不少贼匪也跟着作乱,他们不挨着边疆, 戍守的兵马不多,立即就吃了大亏,让山匪进村伤了人, 最后还是宋节度使施以援手, 将周围的贼匪剿了个干净。 冀县知县道:“今年要收不少的流民, 流民进城需要粮食, 还可能带来时疫。我们也得仔细着些,不要总让别的州来帮忙。” 这样的时候, 谁都有一堆事要安排。 县尉应声。 其实几个州、县都商议好,但凡这时候需要帮忙,只要知会一声, 尤其过些日子面对流民和时疫,光靠一两个州、县无法做好, 大家齐心协力才能渡过难关。 几乎是同时,身在潞州的宋启正更在与昭义节度使议事。 大战一开始, 鲁王就将几个州的粮食都征做了军粮,当地百姓携老扶幼地奔逃, 尤其是最近潞州、泽州、商州外都挤满了流民。 昭义节度使道:“近一些的泽州不让流民进了,因为朝廷在泽州布兵,怕鲁王的人手混入流民之中,泽州城门一关,所有人都盯着潞州了。” 宋启正道:“朝廷那边是什么意思?” 若是朝廷答应让潞州收流民,至少会调拨些粮食。 昭义节度使摇头:“我们的公文早就递过去了,一直没有答复, 皇上现在只顾得对付鲁王。” 对付鲁王就要有足够的军需,皇上恨不得一鼓作气将鲁王拿下,调动了太多兵马,人吃马喂一日要消耗多少?便顾不得其他了。 “不至于, ”宋启正道,“大齐建朝这些年了,库中还是有粮食的。” 要么皇帝觉得这是小事,要么就是不想给北方粮食,也不排除有人在其中谗言,现在皇帝如同惊弓之鸟,对各处的节度使都存着一分防备。 昭义节度使道:“我们怎么办?” 宋启正也算看了清楚,加上这些日子与镇州时常通家书,与宋羡也有过公文往来,心中拿定了主意:“人命是大事,有些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早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再耗些日子,恐怕要伤了不少性命。” “北方几个州、县都在急着秋收,粮食不一定够用,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昭义节度使道:“我也是这样思量。” 宋启正道:“没开城门之前,先腾出地方安置流民,潞州不够,就往北去。让所有官吏都准备好。” 流民进来可不是打开城门那么简单,管控不当就要闹出事端。 等到都筹备好了,再让官吏引流民,将人安排的该去的地方,尤其是生了病症之人,一定要分隔开来。 面对这么多的流民,没有一些底气,绝对不敢开城门。 下了决定,宋启正和昭义节度使正要各行其是,宋启正就收来了信函。 宋启正看向昭义节度使:“我家长媳,嘉安郡主带着人来了。” 昭义节度使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了嘉安郡主来帮忙,他委实安心不少。 两日之后,潞州城门缓缓打开,外面的流民立即涌入城中,虽然早有准备,潞州的官员见状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没有事先作了一番安排,现在定是乱成一团。 进了外城之后,内城城门口就有官吏接引,将流民带去相应的流民所,生了病的立即去见郎中。 简单的一番安排之后,流民们被带去了落脚之处。 远远的就闻到一股香气,几口大锅,里面熬着热腾腾的粗粮粥,粥稠的立箸不倒,流民们看着那些饭食,周围登时一阵鸦雀无声。 “排好队来领粥,”官吏道,“每个人都有,不要争抢。” 饭食下了肚,流民神情才轻松了些,波折这么久,终于活下来了。 谢良辰在人群中穿梭,至少有一半人的症状可以用成药,这样一来郎中和医工就轻松了许多。 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妇人抱着孩子给郎中跪下:“我就知道来潞州能有一条活路,我们没选错。” 第四百六十一章脸上有光 衙役将地上的妇人搀扶起来。 衙役劝说道:“先给孩子治病,再做别的打算。” 谢良辰听到身边的陈玉儿叹了口气。 “阿姐,”陈玉儿道,“每次看到这些百姓,我就想起镇州遭难的情形,多亏我们有姐夫在,否则可能也是这般。” 谢良辰点点头,若非宋羡北方无法像现在一样安定,整日里战乱,想要做点什么更加不容易,也只能背井离乡。 看到黑蛋跑过来,谢良辰道:“初二、仲冬他们呢?” “几个哥哥这就过来了,”黑蛋道,“我再过去催一催。” 流民所的病患不少,风餐露宿,受了风寒的居多,也有些病重之人有患杂疫的迹象。 谢良辰从安置病患的院子里出来,就看到陈初二、陈仲冬带着几个人等在那里。。 陈初二道:“我在安置流民的地方走了走,可以招到不少人手。” 陈仲冬也道:“纸坊、毛毡坊里有许多活计也不难,只要想学就能做得。” 既然有了眉目,谢良辰道:“过两日府衙就会与流民说起此事,你们同几个管事一起过去选人。” 战事没有那么快就平息,流民不可能全都挤在流民所,眼下最要紧的是将流民安置好。 安置流民不是每日将他们丢在流民所里,让他们领粮食度日,这样绝不是长久之计。 能以工代赈的,让流民做些活计是最好的,八州和北方各州都需要一些人手。 尤其是八州之地,因为连年的战祸,户籍数目锐减,今年春耕即便事先筹备不少,却还有不少田地没来得及耕种。 眼下虽然不能耕地了,但是还有纸坊、熟药所、织房和铁匠铺 流民所毕竟简陋,天气越来越冷了,寻到活计的人,都会有更好的住处,冬日也就不会那么难熬。 还想要返回乡里的人,会给一些粮食,让他们路途上用处。 那些做不了活计,又因为种种缘由不能离开的人, 可以暂时留在流民所。 这样一层层筛检过后, 那些居心不良, 或者本来就品行不端之人也更容易辨别。 陈老太太和高氏来的时候,已经有流民动身前往八州。 高氏坐在骡子车上,一惊一乍地与陈老太太说话:“大伯娘, 咱们来晚了,您看看, 已经有人动身了, 怎么会这么快?到底是衙署的老爷们厉害, 办起这些事雷厉风行。” “去年村子里请先生时,我还盼着黑蛋能够做官, 现在想一想还是算了吧,我家黑蛋脑袋小,办不明白这些, 真的考中了做了官, 天天想着安排这个、那个, 还不得愁死他?总不能让他整天去找他阿姐想主意吧?” 陈老太太道:“你想的还真长远。” 高氏道:“大伯娘不是总与我说, 凡事要多想想。”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不禁露出笑容。 高氏将毛毡拿过来盖上陈老太太的腿:“您说您, 这会儿留在家里不好?非要出来,大姐劝说您也不听。” “现在代州和村子里有绍元和阿音在,我就更不用挂念了, ”陈老太太道,“趁着腿脚利落, 也好多走动走动,哪一天走不动了, 你便是抬我,我也不来。” “是, ”高氏笑着道,“您说的都对。” 高氏说着想起一桩事:“大伯娘,前日里我看您的账目上,画着一些从前没见过的图,那些是什么?” “什么图?”陈老太太瞪圆眼睛,“那是我写的字。” 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太,非说自己写的是字, 问题是那些字除了老太太自己谁也不认得。 高氏道:“就您写的那个,一根棍上面长了两个树杈,那是什么字?” 陈老太太道:“那也看不出来?” 高氏摇摇头,一个圆圈那是蛋, 一个卷起的尾巴那是猪,尖尖的嘴是鸡,长树杈的不知是牛还是羊,这两个牲口价钱可是差不少。 “是牛?”高氏猜测,“对不对?” 陈老太太点点头:“别说出去。” “明白了,”高氏低声道,“您放心,除了媳妇之外,旁人决计看不懂。” 陈老太太颇为欣慰,她整日将账本给高氏看,总算是教出了半个学生,可见做先生也是不容易。 “我跟您打个商量,”高氏道,“下次将猪尾巴画长点,其实猪尾巴没那么短。” 这次陈老太太没憋住,笑出了声, “让车夫赶快点,”陈老太太道,“良辰顾不过来,织房的人手还得你跟郑氏去选,郑氏这些日子定是累坏了,咱们早点到,也好多帮衬帮衬。” 高氏应声。 流民的安置比昭义节度使预想的还要顺利,这两天他总会将笑容挂在脸上,潞州接收流民这桩事,可以在地方志上留下一笔。 北方所有州、县难得齐心协力救济流民。 救了这么多百姓让人欣慰,后世之人看到这一段也会赞许。 他们所有官员都脸上有光。 宋羡还没被封为节度使之前,东篱先生就写信函给他,他相信东篱先生的眼光,但究竟百闻不如一见。 经过流民的事,他隐隐觉得眼前的政局,可能还要有一番大的动荡。宋羡渐渐不去遮掩锋芒,而北方的州、县皆有追随宋羡的意图。 杜家、秦家,以及与宋启正要好的崔珪,整个北方动起来,比鲁王的势头更盛,等皇帝镇压了鲁王,回过神来,就会发现已经无法制约宋羡。 更何况除了北方之外,宋羡与越州知州来往甚多,这次西边战乱,北方的货物都要往东边和南边去,借着货物往来、互动有无 所差的或许只是时间。 到时候机会来了,一切可能都会顺理成章,最近他得寻个机会去见见东篱先生。 大部分流民都离开了潞州,还有几波人要往邢州去。 这次做好了,往后再有流民到也是如此安排,见到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郑氏和高氏也从流民中寻到了不少女眷,这些女眷愿意去镇州的织房。 “这件事了了,就好好在家歇歇,”陈老太太拉着谢良辰的手,颇为心疼,“看看,这脸又瘦了一圈。” 谢良辰靠在陈老太太肩膀上:“哪有那么多,从镇州离开之前,孙女还胖了些。” 现在父母都在身边,她可是半点烦心事也没有,这次来潞州,宋羡还思量了许久才答应,生怕路上不太平。 她跑来跑去惯了,这点路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能事情都做好了,这样想着想着,就有些睁不开眼睛,好像片刻功夫就会睡过去。 第四百六十二章有孕 马车很稳当,谢良辰原来想着在车上多与外祖母说说话,刚说完子庚与东篱先生读书的事,谢良辰就又睡着了。 高氏看着靠在车厢旁安睡的谢良辰不由地道:“还当我听到读书就发困,辰丫头也会这样,大伯母下次再说点别的。。。” 秋收之后,不光是陈子庚,黑蛋他们跑完这一趟也要回去读书。 刚放下农具就得拿起纸笔,镇州村中都赚了银钱,陆陆续续都请了先生先去。 从采药、熟药到如今的做线穗和粉蜡纸,衙署动辄就有文告贴出来,县里还有书阁,书阁中放着谢良辰等人画的药材图,药材图上有许多关于药材的药性,若是识字的人一看就知晓。 还有熟药所那些熟药的法子,也是挂在熟药所里,随便让人看,认得字学起来比旁人要快许多。 从前都说读书将来要做官,可是一个县里能出几个官老爷?穷苦家的孩子想都不用想,现在他们切身体会到,读书识字可不光是为了做官啊,识字的好处可多着呢,将来想要走得远,就得懂学问。 走商、论价、算账、造纺车,哪个不需要读书? 镇州这样做了,赵州、定州也跟着效仿,北方自己就有许多纸坊,卖给村中给孩子们读书用的纸都是平日里做的不太好的那些,但胜在价格便宜,大家都能用得起。 高氏有一次走在村中,听到老七家弟媳训斥孩子:旁处哪有这样好事?先生和纸笔都村里买了,你还不好好读书,你对得起谁? 她是深有感触,回去将到处疯跑的黑蛋打了一顿。读书、写字的银钱都是村子省下来的,这样的生活哪里来的? 还不是打走了辽人,大人们辛辛苦苦赚银钱换来的? 狗子看不到,都比自家儿子用功。 越想越生气,小木棍抽的“呼呼”响,将黑蛋屁股后面攒了许久的尘土都抽了出来。 陈家村现在家家户户都多了个烦恼,都是聚在一起说自家孩子书读得如何,谁在族学里被先生骂了,转头就被家里大人追着打。 从前谁敢想,在陈家村还能瞧见这样的情形? 高氏这一思量扯得有些远,等回过神来,发现陈老太太一直没说话。 高氏刚要凑过去再说两句,陈老太太示意她不要弄出动静,免得吵醒良辰,旁边的陈玉儿安安静静地做着针线,不时地将谢良辰腿上滑下来的毯子盖回去。 谢良辰这一觉睡得很沉,几乎忘记了自己在马车中。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从潞州一直睡到邢州。 谢良辰依稀知道过了邢州城,马车停下来之后,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她刚想要问到哪里了,就发现外祖母、高氏和玉儿都下了车。 车厢帘子掀开,有一个人走进来,谢良辰揉了揉眼睛瞧见了宋羡。 四目相对,谢良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这是到哪儿了?总不是回到镇州了吧?” 谢良辰想要起身,却被宋羡一把拉住:“慢点出来,这里窄,出去我抱你走。” “不用,”谢良辰道,“我不累,睡了好几天。” “我知道,外祖母让常悦送信给我了。” 谢良辰一时没回过神,所以……外祖母为何要将这件事告诉宋羡?或者她想错了,外祖母是说了别的,顺道提了一嘴? 谢良辰要跳下马车时,宋羡还是伸手一捞将她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管事妈妈上前掌灯,他们一行人走进了驿馆。 谢良辰伸头看了一眼这驿馆她眼熟,是在赵县附近。 谢良辰道:“放我下来吧!一会儿被人瞧见了。” “那怕什么?”宋羡轻声道,“我们早就成亲了。” 成亲了就敢在外面任意妄为? 宋羡道:“你要害羞就靠过来,瞧不见就没事了。” 谢良辰抬起头看宋羡:“这么做是我看不到别人,还是别人看不见我的脸?” 宋羡笑道:“都行。” “我又不傻。” 她看不到别人就不会臊了?别人看不到她的脸,也知道宋节度使抱着的是谁。 宋羡笑了一声:“傻一些也没关系,我不嫌弃。” 谢良辰还是将头靠在了宋羡身上,倒不是眼不见为净,是因为这样很舒服。 进了门,她被放在了床上,宋羡拿起被子就要盖在她身上。 “等一等,”谢良辰看了一眼门外,“外祖母去哪里了?二舅母和玉儿呢?黑蛋他们没过来吗?我还没梳洗……” 谢良辰话还没说完,肚子“咕噜”一声。 宋羡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满是笑容:“我让人备好了饭菜,等一会儿就去吃饭。” 谢良辰就要起身,却还是被宋羡拦住:“许先生也与我一起来的,先让许先生给你看一看。” “先生也来了?”谢良辰立即感觉到不寻常,“为何要让先生给我诊脉?” 宋羡又整理了一下被子,轻轻拉了拉谢良辰的手:“没什么大事,先别急,我去请许先生。” 宋羡起身走出去,片刻之后,许汀真进了门。 谢良辰一头雾水,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情形。 许汀真坐下之后,伸手拉起了谢良辰的手。 谢良辰看看许先生,又看看站在旁边的宋羡,宋羡似是有些紧张,眉头微微皱着。 这气氛着实古怪。 许久许先生才挪开手,看着谢良辰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平日里让你多学学切脉,你不肯听,否则哪里还需要我跑这一趟。” 谢良辰还没说话,宋羡就道:“都怪我,刚将母亲接回来,就到了秋收,潞州这边还要安置流民,委实让她太辛苦,顾不得去看医书。” “好了,”许汀真道,“我又没说什么,这就护着了?就算真下了功夫,没有几年的经验,也不敢说。” 宋羡眼睛中露出一抹笑意,如同一缕阳光从云隙透出:“先生,良辰脉象如何?” 许汀真点点头:“让陈老太太猜对了,多亏有这么个长辈在身边。” 谢良辰似是猜到了点什么,可依旧不太肯定:“先生是说我……” 许汀真道:“你啊,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不能忍除夕快乐 谢良辰有些不敢相信,她明明没有什么感觉,怎么就怀了身孕? 她真的要做母亲了? 宋羡出去报喜,将陈老太太请进屋。 陈老太太笑着道:“我就说是吧?这丫头半点没察觉。” 谢良辰看着外祖母:“您怎么能想到”若非她相信许先生医术不会出差错,恐怕要质疑到底是不是真的。 陈老太太笑道:“平日里精神得跟什么似的,这一路上你睡了多久?不过胃口倒是还好,与平日没什么差别,也可能是月份还不到。” 高氏笑着道:“还得是大伯娘,眼神儿比谁都好。” 陈老太太心中欢喜,外孙女怀了身孕,她第一个知晓喜讯,回去之后,定然要给灶王爷上一柱高香。 “好了,”陈老太太道,“饭菜都做好了,用了饭也好歇着。” 陈老太太和许汀真、高氏出了门。。 一直站在床边的宋羡这才缓缓地坐下来。 宋羡拉起了谢良辰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谢良辰看向宋羡:“这是真的?” 宋羡清澈的眼睛中如同蒙了层薄雾,他轻声道:“是真的,我们有孩子了。” 宋羡轻轻地搂过她,将她拢在怀里:“我虽然早就盼着,到了现在,也有些不敢相信。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日,有自己喜欢的人,有这样一个家,还有自己的骨血。” 谢良辰依偎在宋羡怀中,她也没想过,两个本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心系彼此,如今又有了孩儿,就像是从此之后她与宋羡也血脉相连了似的。 前世她也过了那么多年,但不知晓还能过得如此不同。 宋羡拿来氅衣给谢良辰穿好,服侍她穿上了鞋。 谢良辰正要下地,却又被宋羡抱起来。 宋羡道:“走,去用饭。” “放我下来,”谢良辰道,“我自己能走。” 宋羡却不肯,只是道:“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你好好歇着。” 看样子这是油盐不进了? “好,那你就抱着吧,”谢良辰道, “怀胎十月, 一直别放下来。” 宋羡停下脚步, 低头对她对视:“好,别说十个月,便是一辈子我也能抱得。” 自从被许先生诊出有孕之后, 谢良辰身边就多添了几个婆子侍奉着,回到镇州陈家村, 宋老太太也来探望。 陈家村里明明大家都猜出了喜讯, 但见面都不提及, 恐怕惊到了胎神。 杨姝音道:“这消息先不让人知晓也好。”现在良辰月份尚小,稍有个风吹草动可能都会惊着。 皇上又放心不下宋羡和他们广阳王一脉, 万一有人从中作梗 宋羡看出杨姝音的担忧,低声道:“母亲安心,我多派了人手照应, 不会让皇帝或是鲁王的人上前。” 杨姝音信得过宋羡, 她不放心的是皇帝, 她之所以死里逃生之后没有向朝廷说出自己的身份, 都是因为被伪王和辽人围攻之后,父亲、母亲有所觉察, 母亲与她说,皇帝表面上大度、仁善,实则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就算当时没有找到真凭实据, 但她心中几乎能认定,父母、兄长的惨死与皇帝有关, 本想着揭穿萧兴宗之后,再去查哪知最终这重担落在了良辰身上。 杨姝音让谢良辰歇着, 她走去了外间,宋羡很快也走了出来。 杨姝音看向谢绍元和宋羡:“我们去东屋说说话吧。” 三个人一起到了东屋坐下, 宋羡给岳父、岳母奉了热茶。 杨姝音斟酌了一下才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没说,现在良辰怀了身孕,我琢磨一下,还是说出来的好,大家也有所防范。” 宋羡点点头。 杨姝音接着道:“你们应该看过鲁王让人写的那些檄文了,现在又有一些传言说,皇帝觊觎我母亲” 杨姝音说到这里皱起眉头。 谢绍元见状忙道:“阿音, 难不成你是知晓些什么?” 杨姝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能是真的。” 谢绍元脸上一闪讶异。 杨姝音接着道:“广阳王府被围困的时候,曾有人想要救母亲与我出去,但被母亲拒绝了。” 谢绍元道:“那是皇帝的人?” 杨姝音点头:“我听到一言半语,母亲让那人设法搭救父亲, 那人不肯,还劝母亲要往前看。” 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能明白。 谢绍元压不住怒火:“这个畜生。” 宋羡想起良辰入宫那次,曾感觉到被人偷窥,再想想岳母这番话,之前他就有所怀疑,如今被证实。 杨姝音道:“良辰有了身孕,再有这样的传言不要让她知晓,免得扰她心神。” 还有一些内情杨姝音没说,她被救下之后,因为朝廷要平鲁王叛军,她没有进京谢恩,皇帝派来了内侍前来探望她,她总觉得内侍一直盯着她的脸。 这种感觉很是怪异。 鉴于这些,她更加忧虑女儿,谁知道这个心思龌龊的皇帝会生出什么思量。 “皇帝一直无子,”杨姝音看向宋羡道,“眼下良辰有了你的骨肉,恐怕又要凭空惹出些事端来。” 宋羡眉宇间一片平静,目光愈发的深谙:“我知晓,这君臣一心的戏码,我也不准备再与他演下去了。” “鲁王这一战,皇帝太过急躁,前期朝廷损失太多,反而让更多人看好鲁王,如此一来,皇帝如同被置于火上炙烤,皇帝心胸狭隘,绝不能忍受这样的质疑,应该会生出御驾亲征的心思。” “御驾亲征也是一剂猛药,毕竟是王师,鲁王应该不是对手,不过如此一来,也会耗尽皇帝大部分精神。” “就算皇帝动作再快,也至少要用一年半的功夫,这一年半,足够我筹备的了。” 谢绍元知晓宋羡一直在做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有所动作。 “要谢谢良辰,”宋羡道,“北方现在有织机有铁匠铺,足够筹出发兵的军资,广阳王爷过世那么多年,皇帝偷的皇位,也该送还回来了。” 面对这样的暴君,不能忍让,否则他会得寸进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谢绍元道:“可是还有祁王。” 宋羡道:“还没禀明父亲、母亲,我知晓祁王一个秘密,足以将祁王置于死地。” 第四百六十四章什么都不怕 有些事是前世发生过的,今生宋羡再查证就容易的多。 原本他不想这么早说,不过为了能让谢绍元和杨姝音安心,还是提及了一些。 宋羡道:“皇帝身边有祁王的人,鲁王暗中屯兵,是想着有一日与皇帝对阵,祁王不一样,他走的是另一条路。” 祁王比起两个哥哥,更加会用一些鬼蜮伎俩。 谢绍元皱起眉头:“祁王是想” 宋羡点头:“鲁王先一步谋反,若是皇帝杀了鲁王之后,再被祁王算计,那么皇位自然就落在了祁王手中。” 前世鲁王没有谋反,祁王已经忍不住先向皇帝动手,所以才会有皇帝病重,祁王进京辅政。 祁王还曾写信给他,让他前去效忠,那时候他已经兵强马壮,与其再向别人伏小,倒不如将大权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也起兵南下。 他,鲁王,祁王势必会是一场混战,但他有七成把握能够赢得天下。。 那时候的他,不计死伤,没想过这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祸事,其实他对王权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心变得愈发冰冷,只会木然地向前走,就像是一柄沾满鲜血和杀戮的利刃。 杨姝音道:“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兄弟还真是都想到一处去了。” 皇帝和祁王也必有一争,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皇帝不可能来打北方的主意。 谢绍元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似广阳王那样一心一意效忠朝廷,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形下,惨死在那些阴谋诡计之中,这血一样的教训摆在面前,多知晓一些内情,掌控局面,的确能让人心安。 杨姝音道:“你说的祁王的眼线,是不是有些眉目了?” 宋羡点头:“是。” 不等杨姝音再问, 宋羡道:“除了宫中那些眼线之外, 还会有一个人为祁王筹谋。” 杨姝音没有意外:“你说的是徐皇后?” 这样的时候, 抛开皇帝,能够与祁王站在一起的人,也只有徐家和徐皇后了, 新帝登基,旧人都要被打压, 要想屹立不倒, 就要有拥立之功。 宋羡没有与谢绍元和杨姝音说, 良辰入宫去书阁,还是徐皇后的安排。徐皇后会不知晓皇帝的心思?徐家人他们都见过, 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毫不留情地去加害旁人的性命。 而这次,就是要让他们自食恶果。 杨姝音看着宋羡:“你也不用太担忧, 尽全力就好, 无论福祸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宋羡心中一暖:“谢谢母亲。” “傻孩子, ”杨姝音一笑, 在她眼里宋羡不过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提及这些还会羞臊, “你祖母和良辰这边我们会好好照应,你有什么事尽管去做。” 宋羡再次应了。 “去吧,”杨姝音柔声道, “我准备了一些吃食,一会儿让人送进去, 你与良辰再歇一会儿。” 自从知晓良辰有了身孕,宋羡一直在旁边仔细护着, 生怕磕着、碰着似的,她都看在眼里, 如果这样担惊受怕十个月,那还得了? 宋羡向谢绍元和杨姝音行礼,回到房中。 谢良辰正在看刚刚做好的墨块。 墨块里淡淡的香气扑鼻,墨块里没有用类似麝香之类的香料,有孕的人闻到也不会伤到胎气,不过谢良辰还是觉得有些不舒坦。 看来她这是害喜的症状,以后看这些墨块的事, 恐怕要交给阿弟了。 谢良辰轻轻蹙眉的动作被宋羡看在眼中,他伸手将墨块拿开,又用帕子给谢良辰净了手。 “不喜欢就不要看了,”宋羡道, “墨块都差不多做好了,交给海商的那些卖的也很好。” “那不一样,”谢良辰道,“大齐有不少擅长做墨块的字号,我们想要推这种墨块,就要尽量做得更好,否则开始大家觉得新鲜,发现太多短处之后,可能就会弃之不用,我们岂非白费力气,还会砸了镇州的招牌。” 宋羡将谢良辰的手拉起来闻了闻,确定没有墨味儿,不会让她再不舒坦,这才握住她的手指习惯性地十指纠缠。 谢良辰接着道:“卖给海商时,为了引出李陶特意压低了墨块的价钱,正式卖的时候,价钱要提高三成,这价钱和墨块的好坏息息相关。” 宋羡仔细地听谢良辰说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我知道了。”他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他喜欢听良辰与他说话,不管是什么,都让他有种踏实、亲切的感觉。 谢良辰知晓宋羡想的定然不止是墨块,又拿不住他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看到谢良辰疑惑的神情,宋羡低下头:“现在可真好,有人为我筹谋,有人为我担忧。” 谢良辰登时红了脸:“谁是为了你。” “不是说你,”宋羡低声道,“我是说父亲、母亲,刚刚母亲叫我出去,很是担忧朝廷向我下手,我便说了一些前世的事,告诉母亲祁王早有准备,等到皇帝解决了鲁王,祁王就会设法夺权,所以只要我们有所准备,就不会先被他们算计了。” 谢良辰点点头。 宋羡接着道:“母亲听了,还劝慰我说,只要尽力就好,不管福祸一家人都在一起。” 谢良辰心里也暖暖的。 宋羡沉默半晌,故意又靠她近了些:“我觉得母亲心疼我,比心疼你还多了些。” 气息扑在谢良辰耳朵上,谢良辰笑着躲避。 两个人这样一个推,一个靠过来,在床上闹成一团,谢良辰笑了半晌忽然捂住肚子。 宋羡立即紧张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闹得太过了:“怎么了?” 谢良辰板着脸,片刻之后就忍不住又笑出声:“没事,只是笑得肚子疼。” 宋羡将谢良辰抱在怀里,与她十指相扣,身体前前后后地缓缓摇晃着,就像是在哄襁褓里的娃娃。 “外面的事不用担忧,一切都有我,”宋羡道,“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京城。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朝廷兵马连连告捷,京中的气氛也好了许多。 正阳宫中,徐皇后微微皱起眉头。 “消息可作准了?” 宫人道:“作准了,嘉安郡主怀了身孕,如今已经快三个月了。” 徐皇后手中是刚刚画好的童子图,听到这话,她的手一松,童子图落入了炭盆之中,登时烧了起来。 第四百六十五章满意 徐皇后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怀上身孕,喜讯刚刚报入宫中,晚上她就见了红,太医院来了御医看诊,用了不少的药,她却没有因此好转,到了夜里肚子疼的愈发厉害。 太医的意思是,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若是她那时候知晓,自己往后余生都没再能有孕,或许反而不会哭了,心如死灰没有了任何期盼。 “三个月了,”徐皇后道,“现在才有消息传出来,可见北方那边已经被宋羡牢牢地把控住,不要说我们,皇上留在那边有多少眼线,一时半刻居然都打听不到实情。” 当时去八州的官员可是皇上精挑细选的,如今可有什么用处? 光从这一点看,宋羡委实可怕得很,不声不响就将那些人都挑拣出来,该杀的杀,该收服的收服,前前后后用了仅仅不到一年的功夫。 女官知晓徐皇后心中不舒坦,低声道:“这不也打听到了吗?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徐皇后一笑道:“还能瞒到生不成?这样一味遮掩着,岂非更加刻意?倒让皇上觉得宋羡和广阳王一脉是在防备着朝廷。” 女官微微思量就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是,宋羡是故意放出了消息?” “不早不晚,”徐皇后道,“让人挑不出错,不用问也知道,谢良辰这胎已经坐稳了。。” 镇州有那个许汀真在,他们又借着官药局,笼络了不少的郎中,这么多人还能照顾不好一个谢良辰? 徐皇后道:“这一胎来的太是时候。”如今政局不稳,宋羡有了子嗣,将他与广阳王一脉系得更紧。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连她都这么想,八州的百姓和那些拥护广阳王的人自然更会如此思量。谢良辰这一怀孕,无形之中又算是给宋羡增添了助力。 徐皇后皱起眉头, 她早发现宋羡是个难对付的, 没想到一切来的比她预想的还要早, 这样的局面太过危险,但也不是束手无策。 若皇上解决了鲁王,立即转过头来对付宋羡, 大齐的江山或许还能顺顺利利传承下去。 或者,更好的方法是对付鲁王的同时, 腾出一只手来拿捏宋羡 但显然皇上已经被鲁王激起了怒气, 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甚至她觉得打压了鲁王之后,皇上会立即处置祁王, 早就忘记了祁王是他的兄弟,大齐王朝还需要他们一脉来支撑。 “皇后娘娘,”内侍进来禀告道, “祁王世子来了。” 自从皇后救下祁王世子, 祁王世子来正阳宫的次数也多起来。 “娘娘。”祁王世子向皇后行礼。 皇后看过去, 祁王世子的脸色不是很好,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怎么了?”皇后道,“又遇见了什么事?” 祁王世子吞咽一口:“方方才宫中又抓到一个内侍, 说是鲁王的眼线殿前司的人,就在我面前将人打死了。” 原来是这件事,皇后道:“吓着你了?” 等到宫人退下, 祁王世子忽然上前一步,撩开袍子跪在皇后面前:“娘娘, 您救救我,我可能活不成了。” 皇后面色一变:“这是做什么, 快点起来。” 祁王世子眼睛却红了,一头叩在地上:“娘娘, 这次您一定再帮帮我。” “发生了什么事?”皇后说着看向身边的女官,女官摇摇头,显然没听到什么消息。 祁王世子颤声道:“今天抓到的内侍,曾在我跟前侍奉过。不不是,是我和鲁王世子一起进宫之后,那内侍就在,他先是跟着鲁王世子, 之后又调给了我,我与他没说过几句话,我真的不知晓他是个眼线。” 徐皇后听到这里暗自松了口气,原来是为的这个。 徐皇后道:“可是皇上让人问你话了?” 祁王世子点点头:“皇上还查了那内侍的祖籍, 说他的族人都在父王属地。” 提及这个,祁王世子眼睛中满是慌乱:“皇后娘娘,您说皇上是不是觉得,这眼线是我父王派来的?” 祁王世子人本来十分聪慧,经过鲁王世子这桩事后,突然变得战战兢兢,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思。 尤其是他听说了鲁王二子的惨状之后,情形就愈发的严重。 鲁王起兵谋反,皇帝命人抓捕鲁王一家,鲁王逃脱了,鲁王妃和幼子被禁军拿住,押解入京。 鲁王妃在押解途中自尽身亡,剩下一个鲁王二子,皇上念及那孩子尚年幼,命人将鲁王二子关押起来。 鲁王二子经历了父亲谋反,他和母亲被捉拿,母亲又自尽身亡,惊惧之中得了急病,没几日就夭折了。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祁王世子亲眼看到了鲁王二子的惨状,一日早晨他突然被叫起来带出宫中,马车到了一处宅子跟前停下,内侍撩开帘子,让他目睹了鲁王二子的尸身被人从宅子里抬出来。 那尸身就停在他面前,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鲁王二子的尸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双眼睛还不甘心地半睁着,手指都被他自己啃破了。 那时候他才知晓,内侍和宫人将宫门封上,不往里面送饭食,鲁王二子是活活被饿死的。 夜里他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能看到满嘴是血的鲁王世子,还有饿得面容恐怖的鲁王二子。 “没事,”徐皇后劝着,“只是问话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祁王世子惨然一笑:“娘娘,我都知晓。”他知晓皇上猜忌父王,将他困在宫中,给他看鲁王二子的下场,都是在警示他,宫中内侍每日都来与他说话,看似是闲谈,实则向他探听消息。 “娘娘,”祁王世子道,“我不是父王喜欢的儿子,鲁王世子与我说过,看似我们是被挑选出来的,实则我们都是被父王舍弃的那一个。” 徐皇后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鲁王世子有心机,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偷偷地影响祁王世子的心绪。 “这种话不准再乱说,”徐皇后看看左右,“让人听到了,会如何想你父王?” 祁王世子额头叩在地上,紧接着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徐皇后看到这一幕,对祁王世子这般,她感到满意,祁王世子觉得自己被父母舍弃,时时刻刻都可能会死在宫中,身边唯一能够向他伸出援手的只有她。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第四百六十六章急切 徐皇后亲手将祁王世子搀扶起来。 “那些话我就当没听到,”徐皇后道,“你再也不要提及。。。” 祁王世子半晌点点头。 徐皇后道:“本宫看你脸色不好,我让太医院前来给你诊脉。” 祁王世子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下意识地应声,按照徐皇后吩咐的去做。 等到祁王世子走了之后,女官低声道:“现在祁王世子很是依赖娘娘。” “他现在是没得选择,”徐皇后道,“宫里唯一能帮他的只有本宫,如果没有本宫,他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女官道:“那也是好事,前朝的高宗和太宗的高皇后还不就是如此,高宗一生都对高皇后恭孝,甚至胜于他的生母。” 这也正是徐皇后所求,安安稳稳做了太后,扶着徐家再走上一程,她也算为徐家尽心竭力了。 徐皇后道:“徐家怎么样?” 女官道:“都安好,只不过国舅爷身边多了些眼线。” “由着皇上去吧,不要让国舅爷再申辩,”徐皇后道,“谁叫他长子在福州任职,岳丈是福州节度使,虽说他岳丈没有与鲁王一起谋反,但私底下与鲁王有往来,我要庆幸皇上早一点发现了鲁王的意图,否则很有可能徐家在不知不觉中就站在了鲁王那边。” 当时皇上知晓鲁王谋反,冲进正阳宫打了她,除了怪罪她没有尽中宫之责外,也是因为对徐家有所怀疑。 从徐元裕为杨五做出那些事,到鲁王谋反,她带着徐家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这次也一定会成功。 “告诉国舅爷,”徐皇后道,“让人盯着宋羡,北方有任何举动都要让皇上知晓。” 女官应声。 徐皇后道:“皇上这些日子饭食用的怎么样?” 女官道:“御膳房说,皇上用的不多,今天太医院的唐御医还去给皇上请了脉。” 皇上最信唐玉生,这些年一直都让唐玉生诊脉,当年她唯一一次有身孕,也是皇上吃了唐玉生的药。 皇上也曾寻过其他郎中和太医,广阳王妃在世的时候也为皇上诊治,也是束手无策,只让皇上顺其自然。 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唐玉生,这些年宫中时常进新人,外面人不知晓,徐皇后却清楚,没有唐玉生的药,别说盼着生育子嗣,只怕那些新人都进不得宫了。 想到这里,徐皇后露出讥诮的笑容,没有子嗣怪她这个中宫吗?若真是她因为妒忌不想旁人怀孕也就罢了。 说到底根源并不在她这里。 “去给新进宫的两个美人送去赏赐,还有一人一个童子图,”徐皇后道,“让她们好好侍奉皇上,希望能早些为皇上诞下子嗣。” 徐皇后说到这里顿了顿:“尤其是那个许美人。” 徐皇后微微翘起了嘴唇,皇上在宫中四处抓人,就没有想想,那些新选上来的美人,为何有一个与广阳王妃相像? …… 大殿中。 唐御医为皇上请了脉,退后两步站在一旁。 皇帝揉了揉额头,淡淡地道:“怎么样?” 唐御医道:“皇上这些日子不应太过劳累,否则身子恐怕受不住。” 皇帝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看唐御医:“现在连你也要拦着朕了?” 唐玉生知晓皇上说的是什么,他立即道:“微臣不敢,微臣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皇上的病症好好调养定会好转。” “那就是了,”皇帝眼睛中满是疲惫,眼角不满了血丝,“立即开药来。” 杜正在旁边欲言又止,皇上最近用的药有些太多了,一边攻打鲁王,一边后宫进了几个美人,这样前朝、后宫的一忙碌,恐怕身子会有亏空。 他好不容易才劝住皇上,可是收到嘉安郡主怀了身孕的消息,皇上立即又改了主意,传了唐御医前来。 “皇上,”杜正道,“这些事都能缓缓办,您还是……”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用说了。” 皇帝盯着唐玉生:“能调养好朕的身子,你便是大齐的功臣,有什么心愿只管与朕说,朕都能帮你达成。” 唐玉生躬身谢恩:“微臣无所求,只愿皇上安康。” 皇帝向唐玉生挥了挥手,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可能是为战事、国事太过劳累,他总觉得没有力气,宫中新进的那几个美人,看相貌都是好生养的,甚至有一个许美人与当年的广阳王妃有三分相似。 他心里生出迫切的想法,想要许美人为他生一个孩儿,许美人也一定会怀上他的子嗣。 他一连半个月都睡在许美人那里,昨夜却不能成事,幸好有唐玉生在,唐玉生定会为他调养好身子。 “就快了。”皇帝念叨着。 鲁王吃了几次败仗,军心溃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杀掉鲁王,到时候后宫再有人怀上身孕,就一切都好了。 他还是春秋鼎盛之年,还有精神慢慢收拾祁王,对了……还有宋羡和那些节度使。 …… 一晃就从冬天到了春天。 谢良辰的肚子渐渐隆起,算一算已经六个多月了,再有三个多月孩儿就要与他们相见。 谢良辰看向桌案上的吃食,那是一盘米糕,不过米糕做的不太齐整,一看就不是外祖母和母亲的手艺。 “是大爷做的?”谢良辰看向身边的张妈妈。 张妈妈是宋老太太身边的人,做事十分妥帖,自从她有了身孕,张妈妈就贴身照看。 张妈妈笑着道:“是,大爷今天起得早,在厨房里忙乎了一个多时辰,我想要上前去帮忙,大爷还不肯。” “大爷做好之后,我尝了一块品相不太好的,味道倒是不错,您可以安心用。” 谢良辰忍不住笑起来,张妈妈不是心疼宋羡出入灶房,而是怕宋羡做出的东西吃不得,也难怪张妈妈会这么想,宋羡的手艺委实不太好,十次有八次要扔掉。 外祖母有一次见到,心疼了半晌,见到宋羡就让子庚堵住灶房的门。 谢良辰吃米糕时,陈老太太进了屋,瞧见谢良辰手里的盘子,她就知道外孙女婿又祸祸吃食了。 从前每次看到外孙女进灶房,她这心跳得就不做主,现在瞧见外孙女婿进灶房,她简直就要喘不过气。 你说说,外孙女婿做什么不好,怎么就盯上了灶房,灶王爷也不知道托托梦,让外孙女婿离得远远的。 陈老太太坐下,照例与没见面的曾孙说话:“好孙儿,咱们女孩儿不拿针线,男孩儿不进灶房。” 第四百六十七章养胎 谢良辰看着外祖母,脸上满是笑容。 “外祖母,”谢良辰道,“我听说,男孩肖母,女孩肖父,若是反过来要怎么办?” 陈老太太没想过这个,男孩不拿针线容易,女孩若是不进灶房? 陈老太太道:“那曾孙女就不学女红,也不学烧火做饭。。。” 谢良辰仿佛能想到外祖母拦着女儿,不让她碰针线的模样。 高氏刚好进门,听到这话道:“这也不学,那也不学,那还能学些什么?” 陈老太太道:“那可多了去了,跟许先生学药理,还能读书、写字,为何非要学那些?我外孙女……” “良辰做的饭食可好吃了,”高氏笑道,“这也不往下传?” 陈老太太道:“不传,辰丫头就好好养着,日后也不用进灶房。” 高氏又向陈老太太那边凑了凑:“您到底是心疼良辰和曾孙女,还是心疼灶房里的米、油?” 外孙女进一次灶房,能把十里八村的孩子都招过来,一个个站在院外吞口水,镇州的村子明明都能吃饱饭了,可这些孩子还跟从前一样,就似饿了八顿似的,若让外人看了,还当镇州的人喜欢饿着自家孩子。 她是心疼吃食的人吗?她是心疼外孙女,一下子要做那么多。 再说,也不止是米和油啊,她攒了半个月的东西,外孙女一顿饭就全都用光了,家里有一个就行了,现在外孙女婿还动辄来这么一趟,她的灶房惹着谁了?里面还住着灶王爷呢! 家里绝对不能再多一个人去祸祸灶王爷了,陈老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好曾孙是男是女,她都要严防死守,不放人进去。 “别的不好说,”高氏道,“这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之后八成就会算账。” 良辰整日里看账目,一整日算筹就不离手,那些墨块卖的价钱都是良辰和做墨块的几个先生一起商量出来的。 高氏一开始还不太能看得上那黑漆漆的东西,看不明白有什么好处,总觉得那墨块卖不过他们的线穗和毛毡。 第一个月卖下来,墨坊那边每个人分了三两银子。 银钱是不少,但高氏还是觉得她们更胜一筹,一群大老爷们儿,整日里造的黑漆漆的,身上还一股子味儿……哪里比得上她们的大纺车。 结果第三个月开始,墨块突然之间卖的特别好,越州那边又有人来学制墨。 高氏听越州的人和他们制墨的先生们说话,要知道这种墨不用祸祸松树,若是能代替松烟墨,对日后必然有好处。 高氏虽然觉得好,依旧不服气,总不能让做墨块的人给比了下去,她可是记得每月分银钱的时候,那些男人羡慕的眼神。 从前在他们眼里,妇人们做不得什么大事,织房领银钱的时候,男人们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种滋味儿别提多舒坦了。 织房里有几个妇人,平日里都被夫家打骂惯了,握着自己赚的银钱,眼泪掉个不停,这些事一直都是高氏挂在嘴边上的,也是最让她骄傲的地方。 织房只是赚几个银钱吗?不是,银钱虽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让人有了信心,东篱先生说过,这东西是最难得的。 既然有了信心,她们怎么能轻易认输。 高氏这才想到自己的真实目的,她向门外看了看,常悦和常同守在门口,两个活门神,眼观六路,但凡不是特别重要的事,都不能来麻烦良辰。 好在她是良辰的舅母,有金光傍身,这才能随意出入。 “良辰啊,”高氏道,“我们的纺车要改进,这是作坊画出的图,你瞧瞧可不可行?” 谢良辰将图接到手中仔细地看。 陈老太太埋怨地看了一眼高氏:“咏义不是在家中吗?” 高氏笑道:“那怎么比得上良辰,有些东西四弟也拿不准,这纺车不改也不行,大纺车是我们镇州先做出来的,总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陈老太太还不知晓高氏的心思,一准儿是因为现在墨块卖的好,心中不服气。 “月份这么大了,”陈老太太劝说道,“这样盯着瞧,小心坏了眼睛,看一会儿就行了。” 陈老太太劝说,谢良辰应声,不过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图纸。 “新纺车准备什么时候做?”谢良辰道,“我早就琢磨着,用手摇太费力,不如好好改一改。” 高氏欣喜:“你觉得这新纺车可行?” “行不行做出来看看就知晓了,”谢良辰道,“若是怕做大纺车太费功夫,先让作坊做几个小的,若是小的能用,大的自然也就没有问题。” 高氏眼睛一亮,良辰看了都说可以,那就是真的可行,这些东西从前都是出自良辰的手,如今作坊的工匠第一次做,他们总是心里没底,非得良辰看过之后才能踏实。 “那我这就去作坊,”高氏从谢良辰手中将图接下来,“做完了如何,再来与你说。” 谢良辰点点头:“好。” 高氏笑着拿着图走了。 谢良辰看着高氏的背影。 陈老太太道:“如今可是不得了,一个个忙得很,你追我赶的,生怕被落下。”不止是陈家村,整个镇州,乃至北方都如此。 熟药所那边,陈玉儿她们除了熟药之外,还在育苗,想要在春耕的时候,种一些别的药材。 如今镇州算是药材聚集之地,前来北方购药的商贾,都会前来镇州,城内的西市现在全都成了药材铺子,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一股药香味儿。 陈老太太道:“苏家那后生,还让管事给许先生送来一些药方,都是从民间来的古药方,要请许先生帮忙看看能不能用处。” 谢良辰道:“是豕膏的药方?” 陈老太太疑惑:“你怎么知晓?” 谢良辰道:“太医院允许药铺卖做好的豕膏,我和许先生一直在改进豕膏,苏怀清是听说了这桩事,才会送药方前来。” 不过,苏怀清怎么会让管事来给许先生?而不是给她?那药方许先生也会拿来与她一起参详。 这样做岂非绕了一大圈? 之前秦茂行与她说要在沧州建熟药所,她答应好了会帮忙的。 第四百六十八章顺利 沧州建熟药所是好事。 许先生说沧州那边为种植药材育了一些新苗,那些新苗的看起来不错,很有可能种得活。 这些应该都是苏怀清的手笔。 苏家自从那件事之后,全都由苏怀清接掌,苏怀清好似也没有了考取功名的思量,一心一意打理苏家。 父亲回来之后,苏家老太爷曾写信函给父亲,信中向父亲赔礼,提及苏家种种不应该,愧对当年父亲的恩情。 父亲将这件事讲给她听,言语中没有埋怨苏家,倒是有些后怕,怪自己太早与苏家定下婚约,本是怕事情有变,想给她寻个落脚之处,却差点害了他。 谢良辰怀了身孕之后,愈发明白父亲、母亲当年的心情,一心一意想要护着自己的孩子,稍稍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担惊受怕,所以当年父亲、母亲安排了那么多。 陈老太太道:“苏家那后生人还是不错的。。” 谢良辰在思量种植新药的事,听了一耳朵,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羡哥儿,”陈老太太的声音再次传来,“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良辰抬起头看到了走进屋的宋羡。 宋羡除了浑身的风尘仆仆,眉眼中带着一抹笑容,看起来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良辰就要起身,宋羡道:“你和外祖母好好说话,我去梳洗一下,换件衣服。” 陈老太太是明眼人,外孙女婿回来了,她当然不好在这里,免得耽误小夫妻两个说话,她还是心疼外孙女婿的,良辰怀了身孕之后,有一段时间胎气不太顺, 吃不下饭, 脸色也不好。 宋羡干脆不去八州, 一直留在陈家村陪着良辰,八州有事,他也是快去快回, 这么两边折腾着,哪有不辛苦的道理? 也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护着, 四个月之后, 良辰身子才好起来, 脸上有了血色,也稍稍胖了一些。 宋羡回到屋子里的时候, 陈老太太早就背着手走出去了。 “怎么样?”宋羡道,“早起脚有没有肿?” 宋羡熟练地握住了谢良辰的脚,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脚踝和小腿。 “没有, ”谢良辰道, “都很好。” “孩子呢, ”宋羡看着那隆起的小腹, 轻轻地将手放在上面,“有没有闹你?” 谢良辰笑道:“没有, 你不是早晨才出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衙署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宋羡道, “我只是带着人去巡营。” 说完宋羡坐过来,伸手揽住了谢良辰:“米糕吃了吗?” 谢良辰道:“吃了, 先吃了粥和小菜,之后又吃的米糕。”前三个月她身子不太好, 眼看着就瘦了下去,宋羡从外面买了不少吃食给她, 她吃不了两口就觉得难受。 许先生煎药给她,母亲亲手做饭食,全都没有用处。 宋羡也是那时候学会往灶房里跑,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他委实没办法,明知道连母亲做的她都吃不下,又怎么可能吃下他做的, 可他还是锲而不舍,从一碗汤开始做,到现在能将简单的点心做成这般模样。 多亏她好起来了,否则她倒要反过来担心宋羡。 谢良辰道:“鲁王那边如何了?” 宋羡道:“朝廷夺回了华州, 不过南边又有兵马前去与鲁王会合,这一仗至少要打到秋天以后了。” “皇帝这个月有七日没有上朝,听说是因为操劳国事,染了风寒。但李大人给东篱先生送来消息,是宫中连续进了十几个美人,皇帝为了子嗣日日召见如今子嗣没见到,皇帝的身子倒是愈发不如从前。” 宋羡说到这里,眼睛中闪烁着冷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皇帝也快自食恶果了。 谢良辰道:“那些美人是不是” 宋羡点点头:“与祁王有关,连同太医院里也有祁王的人。” 这就对了,趁着皇上猜忌鲁王和祁王,太医院的人只要顺着皇上的心意,为了皇上的龙嗣着想,就能轻易让皇帝就范,要知道许多所谓的生子药,根本就是助兴的药丸,吃多了必然伤及根本。 宋羡接着道:“孟肃也送来消息,说朝廷在沿海卫所大肆抓人,虽说沿海几个州有不少官员追随鲁王没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背弃了朝廷。” “现在只要有所牵连的官员全都下狱,弄得人心惶惶,这样下去不知要有多少人无辜惨死。我与李大人想办法,寻几位御史上奏,先稳住沿海的州、县再说。” 谢良辰点点头,拉住宋羡的手,按理说大齐现在越乱对宋羡越有利,但宋羡终究不再是前世那个宣威侯,就算将来会有一战,也不会在那之前,利用阴谋诡计,如此不顾人性命。 宋羡伸手将谢良辰抱起来:“外面的阳光不错,我给你穿好鞋,我们出去走一走。” 谢良辰点点头。 虽然宋阿弟对她体贴入微,但有些事依旧十分执着。 谢良辰见到了沧州送来的药材苗,却没能见到苏家的管事,明明在那之前宋羡对苏怀清的戒备已经消减了不少,难不成 谢良辰想起外祖母与她说的话,说苏家那后生人还不错,她好似点了点头。 谢良辰不禁觉得好笑。 春耕很是顺利,虽然战事没停,但北方没有受到太多影响,耕地、山上种满了农物和药材。 大家欢欢喜喜地等待着秋收。 日子过得飞快,田卉珍来的时候,谢良辰正在熟药所看药材。 “怎么才两个月没见到,肚子一下子这么大。”田卉珍跟着父亲去越州才回来,换了衣服就前来探望谢良辰。 夏日里,阳光格外的耀眼,田卉珍跑得满头大汗,谢良辰递了帕子给她:“这一个多月就是长得快。” 田卉珍擦了擦汗,笑着道:“真是不一样了,我算着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 “你呢,”谢良辰拉住田卉珍,“这一路上可顺利?” 田卉珍笑道:“还是在外面走商好,我与父亲商量了,日后经常与他一同出去。” 谢良辰斟酌了片刻:“那件事呢?你有没有想好?若是你思量好了,我可以让宋羡将程彦昭约出来。” 第四百六十九章明白 田卉珍没有思量太久,就摇了摇头。 田卉珍道:“就算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几次在村中遇见了,程二爷都远远地躲着。。。”生怕她一鞭子会抽过去似的。 其实她哪里会,那次就是将程二爷当成了眼线。 谢良辰想想没有开窍的程彦昭,不禁暗地里叹了口气。 “再说,我与他也不一样。”田卉珍道。 谢良辰知晓田卉珍的意思,田卉珍是觉得田家与程家相差甚远,程彦昭整日在军营中,田卉珍则打理田家商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归根究底还是他们两个没能互相靠近。 感情上的事无法劝说,有时候还会越帮越乱。 不过田卉珍的性子一向爽利,既然想通了也就放下了,那时候对那个黑暗中身手利落的程将军有些动心,但这本就是她一厢情愿,之后就再没有了什么往来。 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田卉珍这才拿定主意要与父亲一起出去看看,这一出去,心情果然好了不少,见识的东西多了,也就不再执拗那些。 “我与你说说路上的事吧,”田卉珍道,“这一路上要说太平也太平,但也遇到了不少事。” 谢良辰许久没有出去,自然喜欢听这些。 田卉珍道:“你知道外面也有纸坊在做粉蜡纸,知晓我们的商队是从镇州来的,还花银钱想要收买我父亲。” “是想要我们代卖他们的货物,最好将他们的粉蜡纸掺在北方的那些纸张中。我父亲想要打探消息,没有立即拒绝,那些人就说之前卖过一个商队,那商队将他们的粉蜡纸带去稍远的西南,赚了不少银钱。” “我父亲将那些人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还找到了他们的小作坊,后来被那些人察觉,双方还动了手。” 田卉珍提及这件事眼睛发亮:“那些人还想遮掩,却不知我们早就告知了衙署,父亲生怕他们与衙署有所勾结,刚好父亲认识临县的县尉,整桩事解决的很好,也算是有惊无险。” 谢良辰看着田卉珍:“第一次远走就遇到这样的事,可害怕?” 田卉珍笑道:“还好,将那些人抓住,找到他们的账目时,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不肯好好做生意,想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可知晓北方为了做这些粉蜡纸用了多少功夫?” “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名声,不能让他们这样以次充好地败坏了,要知道现在南方的几处老纸坊,也自己做出了粉蜡纸,质地和价钱与我们北方相差不多,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比下去。” 谢良辰点点头:“我也听说了,毕竟粉蜡纸在前朝时就有了,只不过经历了战乱,如今会做的人很少,我们先一步寻到了方子,早些将纸笺做出来算是抢了先机,既然卖的好,其他纸坊也能试着做。” “其他纸坊可以做,甚至可能比我们做的更好,这些都是寻常事,不过再如何也不能以次充好,更不能打着其他纸坊的名号。” 谢良辰说完慢慢地揉了揉腰,可能是肚子愈发大了,腰总会觉得酸疼:“我想寻些精通纸张的人,做一个纸行,不管是哪个纸坊做的粉蜡笺、花笺都可以送去纸行。” “就像官药局为药材分等一样,也将纸笺分成甲、乙、丙、丁四等,若是将来认同纸行分等的人多了,就可以依等论价。” “这样一来对所有纸坊都有好处,也就不会有什么南北之争。无论是哪个纸坊,只要能做出好纸笺就能卖出高价。” 田卉珍一怔:“这么一来,粉蜡纸就不是北方独有的了。” “本就不是独有的,”谢良辰道,“我们先一步做纸,从卖粉蜡纸开始,就一直在试着做其他纸笺,与其他纸坊相比已经有了足够的优势,若还做的不如人家,那也是我们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 就像制墨一样,那么多制墨的名家,为何北方又能做出新墨? 北方纸坊不可能靠着粉蜡笺吃一辈子。 田卉珍想透了这个道理:“那我们商队是不是也能有个类似纸行的地方?那些四处招摇撞骗的商队,应该让所有人都知晓,免得旁人再上当。” 谢良辰笑道:“自然可以。” 田卉珍欣喜起来:“我回去与父亲说,父亲认识的商队多,说不得真的能做成。”那些偷偷摸摸,坏事做尽的人,等着吧,必然再也吃不上这碗饭。 如此震慑下来,至少一部分会收了这个心思。 田卉珍与谢良辰一起用了饭,这才离开了陈家村。 到了晚上,宋羡回来,谢良辰与他提及田卉珍:“我也没劝说。”就算宋羡知晓前世程彦昭和孟长淑的过往,也没有自作主张替程彦昭去安排。 而且程二爷不是那种能够“心领神会”的人。 许多事到了程二爷脑袋里,立即就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去了。 就像宋羡将程彦昭留在京中半个月,程彦昭反而不愿意多提孟长淑。 “不要再替他想法子,”宋羡用滚热的掌心慢慢揉捏着谢良辰的腰,“我已经给他备好了袈裟,等程家人押他去剃度时,我将东西给他,送他一程,也算是尽了多年的情谊。” 谢良辰不禁发笑,程彦昭再不开窍,身边的人都要被他熬丢了。 宋羡道:“不过程彦昭私底下一直在练字,不知是不是觉得在孟大小姐面前丢了脸面,想要日后寻个机会找回来。” “孟姐姐年纪刚刚好,也不知道孟知州会不会为她寻人家。”谢良辰叹口气。 宋羡道:“应该不会那么快,如今政局不稳,孟知州也有所察觉。” 谢良辰低声道:“你与孟知州说了?” “没有,”宋羡道,“不过到时候他也能明白。”局势如此,到时候谁都能看清楚。 宋羡话音刚落,放在谢良辰肚子上的手忽然被顶了一下,仿佛有一个小拳头打在了他的手心上。 宋羡一怔,低下头来:“良辰,你感觉到了吗?我们的孩儿方才……这是在与我玩闹?” 第四百七十章生子 肚子里的孩子十分的精神,仿佛真的听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一会儿挥舞手臂,一会儿踢踢小脚,着实与宋羡闹腾了一阵儿。 宋羡怕劳累了良辰,低声劝说:“好了,该睡觉了,让你母亲也睡一会儿。” 压低声音生怕吓着孩子似的,谢良辰看着宋羡这般模样,猜测着,或许宋羡会是一个慈父?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谢良辰晚上睡觉都会觉得不舒坦,躺下来就喘不过气似的,将床上的幔帐都撤掉了也没有用处,后来宋羡与她搬到了外间的大炕上。 最后这一个月,委实有些难熬,用许先生的话说,虽然一直都在好好调理,但胎气依旧有些不顺。 宋羡也颇为紧张,本来无论多忙处置政务都得心应手,却因为几次她突然腹痛闹的心神不宁,好几次都耽搁了。 谢良辰见到宋羡这般,也有些着急,老老实实地用饭、散步,就想要早些好起来,再这样下去的话,她怕宋节度使在人前会绷不住。 不过还是不遂愿,吃进去不少东西,她就是不见胖,肚子倒是长得更快了。 晚上宋羡帮她摸背顺气,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伸展手脚,不过这次宋羡没心思与孩子玩闹,眉头一直皱着没有松开。。 “没事,”谢良辰道,“用不了多久就到日子了。” 宋羡在她耳边低声道:“从前想着,与你多要几个孩儿,到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在一起,如今看着你这样辛苦,倒是不想要了, 若不然就生这一个。” 谢良辰微微笑着:“我也喜欢热闹些, 一个太少, 不如要两个吧!而且大家都说,头胎难一些,后面不会这般辛苦。” “都一样, ”宋羡道,“都是怀胎十个月, 这十个月要过好多关, 之前还说三个月后就不难受了, 还不是都这样。” 谢良辰能感觉到宋羡的焦躁,宋节度使在家中的时间比在衙署的时间都长, 恨不得每天盯着她,非要等她睡着了,才会在外间看公文。 谢良辰心疼宋羡, 假装睡着了, 不过终究瞒不过宋节度使。 宋羡不怕辛苦, 却知晓谢良辰的心思, 于是亲自去将东篱先生请过来帮忙,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进了五月, 整个陈家村都小心翼翼的,村子里守了两个稳婆,许汀真每日都要去看谢良辰。 谢良辰自己倒是不觉得紧张, 只盼着早些见到肚子里的孩儿。 十个月过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长相、性子都像谁,会喜欢些什么, 讨厌些什么,更期盼看着他(她)长大。 每天夜里歇下的时候, 宋羡都会嘱咐她:“若是夜里不舒坦就喊我。”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喊他,只要她稍稍动一动,宋羡就会醒过来,要么扶着她去净房,要么拿水给她喝。 最后这几天,委实躺不下去,宋羡几乎每日都是半抱着她睡觉。 所以, 瓜熟蒂落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宋羡也比她先一步察觉。 那天晚上,谢良辰好不容易睡觉,迷迷糊糊地又梦见在海上遇到辽人, 她挣扎着从辽人手中逃脱,想要凫到岸边,用尽了力气,却离岸边越来越远,双腿仿佛被海水裹住,身体开始向下沉去,海水缓缓淹没了她。 “良辰,醒一醒。” 谢良辰听到宋羡的声音才从梦中惊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宋羡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你可能要生了,我让人去叫稳婆和许先生过来。” 说完宋羡拿来引枕让她靠上去,就要下地去寻人。 谢良辰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拉住宋羡的手。 宋羡见状重新回到她身边,欠身低声道:“别害怕,我去说一声就回来。” “我”谢良辰感觉到了身下有些异样,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裤子和褥子都湿了。 “别怕,这是要生了,”宋羡道,“许先生和稳婆都说过的,每个人都这样,我先去叫人来,再去拿干净衣服和被褥给你换上。” 谢良辰点点头,静静地靠在那里,这才感觉到肚子一阵阵发硬,看来肚子里的孩儿真是要出生了。 宋羡果然回来的很快,先是重新铺好褥子,然后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这才让稳婆进屋。 稳婆道:“让灶房烧水准备好,今天家中就要大喜了。” 早就有所准备,一切都按部就班。 陈老太太听到消息,亲自前去掌控灶房,热水早就烧好了,要多少有多少。灶王爷那边,她也打点好了,一定会保佑外孙女平平安安生下曾孙,是男是女都好,只要良辰母子康健。 宋羡是不能呆在屋子里的,一个男子留下也委实不方便,可无论众人如何劝说,宋羡就是不肯走。 谢良辰看向宋羡,握紧了他与她相扣的手指:“你出去吧,你在这里我也不自在,有母亲、许先生和稳婆在这里,不会有事。” 宋羡无法拒绝谢良辰,只好跟着谢绍元去了东屋。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谢良辰感觉到了疼痛,而且随着时间推移疼得愈发厉害。 杨姝音端来了煮好的鸡汤:“不疼的时候吃一些,第一胎时间会久些,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谢良辰点点头,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真的到生产的时候,谢良辰切身感觉到艰难。 从黑天到天大亮,又熬到了晌午后,还是没有动静,她已经被折腾的没有了力气,身上的中衣早被汗水打湿了,疼痛那般的清晰,每一刻都很难熬。 喝下一碗药,疼的愈发厉害,却还是没到火候。 “时间有些久,若不然还是推一推肚子。” 迷迷糊糊中,谢良辰听到稳婆和许先生在说话。 她抬起眼睛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张张面孔,有焦急也有心疼。 谢良辰眨了眨眼睛,瞧见宋羡大步走进屋子。 “良辰,你怎么样?” 谢良辰很想开口说话,却觉得浑身疲惫,没有任何力气。这一刻,宋羡看似神情平静,却像是被阳光久照的冰雪,随时都会开裂、崩塌。 谢良辰心中一缩,努力向宋羡露出笑容。 但她不知晓,这样面容憔悴,满头大汗无比虚弱的她,还努力想要安抚身边人的模样,几乎快成为压垮宋羡的一根稻草。 宋羡知晓了心疼的滋味儿,不是感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疼。 宋羡紧紧地握住谢良辰的手,他们两只手中间放着她始终戴在身上的那半块玉佩,就像是前世他们回到这里时那般。 谢良辰瞬间知晓宋羡在想些什么,他是想若她不幸离开,他也与她同去?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能让一切再重来一次。 谢良辰眼睛一热,身体深处又涌出了些气力。 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世,她得牢牢地抓住。 又是一阵疼痛传来,谢良辰握紧了宋羡的手。 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疼痛来临时用尽全力地挣扎,终于身下一股温暖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响彻在屋子里。 第四百七十一章委屈 稳婆笑着报喜:“恭喜大爷、大奶奶喜得贵子。” 听到这话,谢良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孩子平安降生了,这样的喜悦,让她颓靡的精神也跟着一振,她转过头想要与宋羡说话,却又感觉到一阵疼痛,已经远比刚才要舒缓许多,可她还是微微皱起眉头。 “母亲,”宋羡立即紧张地看向杨姝音,“良辰怎么还疼?不是已经将孩子生下来了吗?” “都是这样的,”杨姝音不知要如何向宋羡解释,“还要再疼一会儿。” 女子生产就是这般不易,好在宋羡知晓心疼良辰,杨姝音颇为欣慰。 旁边的稳婆跟着道:“胎衣也出来了,大爷就放心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家中男子守在旁边的,可见节度使对郡主委实挂心。 说话间,许汀真将襁褓中的孩儿抱过来给宋羡和谢良辰瞧。 孩子犹自啼哭着,眼睛紧闭,张开大嘴,下颌因为哭得太厉害不停地抖动,看起来让人心疼……还有点……好笑。 谢良辰用空出的一只手碰了碰孩子的脸颊。 比她想的还要软,还要小,两只眼睛迷城一条缝,鼻子嘴巴……居然看不出到底是像她还是像宋羡。 “他哭什么呢?”谢良辰道,“哪里不舒坦吗?”她什么都不懂,只得向母亲求助,孩子一直不肯停下来,让她不由地又一阵紧张。 杨姝音笑着哄了哄:“许先生看过了,都好好的,你就放心吧!许是还不适应。” 良辰虽然没有胖起来,但孩儿却很壮实,杨姝音虽然只生了良辰一个,不过多多少少心里也有点数,这种哭得很大声,挣扎起来很有力气的,都很康健。 “我瞧瞧,”陈老太太走上前,“这厉害的,都要将房顶掀开了。” 陈老太太伸手将孩儿抱进了怀里,终于瞧见了曾孙儿,别提心里多高兴了,这臭小子没少折腾他母亲,不过这孩子看起来也太可人了些。 瞧瞧这声音,这气势,到底是他们陈家村的孩子。 宋老太太也让人扶着进了屋。 两个老太太围着孩子看,屋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终于孩子不哭了,在众人眼皮底下睡起觉来。 “良辰,”宋羡道,“你歇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方才疼得厉害,感觉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谢良辰倒也没觉得什么,现在好起来,感觉到宋羡在旁边看着,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宋羡,”谢良辰道,“你也出去吧,这里还要稳婆收拾,到处……乱成一团。” 宋羡哪里肯走,光看谢良辰脸色难看的模样,他就放心不下:“没事,我就在这里。” 说着宋羡重新将玉佩拿起来戴在谢良辰脖颈上。 玉佩被握得温热,谢良辰想起宋羡刚刚的举动,不禁道:“别再那么傻。” “睡吧,”宋羡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守着你。” 真的是用光了力气,看到孩子安好,谢良辰也就放心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手依旧被人紧紧地握着。 踏实、温暖的感觉席卷而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谢良辰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下的被褥换了新的,她身上也感觉到干爽,她隐约记得宋羡帮她换过中衣。 她侧过头看到宋羡的脸。 宋羡躺在她身边,一只手依旧与她手指相扣,皱着眉头,仿佛有什么事依旧放心不下。 谢良辰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宋羡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在她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从彼此眼睛中看到了笑意。 “还疼吗?”宋羡道。 谢良辰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点,不是很疼了。” “喝药,”宋羡道,“许先生嘱咐好的,你醒来就喝下,过一会儿再用饭菜。” 谢良辰将药喝了下去,宋羡就要起身去唤人将饭菜送进来,却被谢良辰拉住了手臂:“我不想吃。” 谢良辰道:“我现在只是觉得累,想要多歇一歇。” 宋羡转过身:“喝些汤再睡,听话,少吃些也好。” 谢良辰是真的觉得吃饭还不如多让她睡一会儿,或者安安静静地躺着也行,身上就像散了架似的,动一动就会有冷汗冒出来。 不过任她再怎么拒绝,宋羡还是坚持让她喝了一碗汤。 “你有没有去看孩子?”谢良辰道,“现在是祖母、外祖母她们在看着吗?” 宋羡笑道:“现在已经是亥时中,大家都歇下了。孩子在乳母那里,母亲不放心,与乳母一起住在东屋。” 原来都这么晚了。 虽然知晓大家都睡下了,谢良辰还是想要看孩子,白日里就瞧了一眼,还没有看够。 “许先生说了,这两日你要好好歇着,月子里不能落下病症,否则日后不好调养,”宋羡将谢良辰的手臂送回被子里,“等你好些了,再将孩子抱过来。” 谢良辰勉强点了点头:“你跟着去东屋里看过吗?他有没有再哭?” 宋羡没有去看过,他一直就守在谢良辰身边。 谢良辰半晌没有听到宋羡说话,下意识地投去询问的目光,瞧见宋羡眉宇中那熟悉的酸酸酸气,没想到这位节度使还与自家孩儿争宠。 谢良辰道:“孩子还小,自然要多关切着些。” 说着谢良辰故意向宋羡身边靠了靠。 宋羡道:“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谢良辰问:“想什么?” 宋羡道:“若是将来你说话他不肯听,今日的账,我就与他一起算了。” 宋羡在谢良辰脑海中“慈父”的模样彻底崩塌,或许她应该生个女儿,这样宋节度使至少不会将威胁挂在嘴边。 在宋羡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谢良辰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刚要入睡,东屋方向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那嘹亮的动静儿,整个陈家村可能都听得清。 谢良辰下意识地觉得,他们的孩儿可能被他亲爹吓着了。 东屋里,乳娘哄着襁褓里的孩子。 杨姝音接过去抱着在屋子里走动,这是怎么了?干什么委屈成这模样? …… 宋大:委屈,委屈,委屈屈.jpg 第四百七十二章偏心 谢良辰不知晓,就在东屋门口,还趴着两个半大小子,一个是陈子庚一个是黑蛋,两个孩子个子都不小了,平日在村中也带着孩子们做事,一举一动远超过他们年纪应有的稚嫩和青涩。 不过现在这两个孩子却与小孩子一样,扒着窗子不肯走,被杨姝音撵走了几次,又偷偷摸过来,就是为了多看几眼小娃娃。。。 现在小娃娃哭了,陈子庚更是恨不得就进去帮忙哄着。 直到杨姝音再次敲窗子,陈子庚和黑蛋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黑蛋道:“你说像谁?” 陈子庚几乎没有思量:“像我阿姐。” 黑蛋一笑若是姐夫听到了大约要伤心,子庚喜欢姐夫没错,但永远越不过阿姐。 陈子庚道:“明天过来之前,你从头到脚都仔细洗一洗。” 黑蛋点头:“知晓了。” 两个人一起出去,陈子庚还在思量,也不知道姐夫、姐姐会给外甥取个什么名字。 …… 远在八州的杜琢三日后收到宋羡的消息。 嘉安郡主为宋羡生下麟儿,母子平安。 杜琢看着那写满了字的信函,其实一句话就能说完的,宋羡非要写足足两页,而且宋家的信使就在外面,等着带他的回信。 “这要写什么?”杜琢心中鄙视了一下宋羡,谁没生过儿子似的? 莫不是要顺着宋节度使的话,羡艳一番? 宋羡从没有成亲之前,就整日夸赞陈家村和谢大小姐,成亲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眼下又有了个炫耀的事。 宋羡信里写的明白,嘉安郡主说,那孩儿生得像宋羡,宋羡却觉得孩子像嘉安郡主,不过肯定远远不如嘉安郡主,因为这世上没有谁比嘉安郡主更好。 啧~瞧瞧这话说的,多污眼睛。 呸,杜琢翻了个白眼,当他傻还得怎么着?刚生下的孩子都一个样,能看出像谁?再说,嘉安郡主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有宋羡自己才讲得出。 嘉安郡主说一个字,宋羡能幻想出成百上千个句话,每一句都是对宋羡的夸赞。 想是这么想,杜琢还是麻利地写满了两页交给了信使,他也不想谄媚,但为了他的耳朵,他也只能委曲求全。 再说,只要想想辽国那位三皇子葛坤,他总比葛坤要强的多?葛坤还要自己打探消息,还得揣摩宋羡的意思,有时候还得被宋羡骗着卖马、羊。 看着宋家信使走了,杜琢长长地舒一口气,在这个时候广阳王后辈为宋羡生下子嗣,会让很多人觉得这是天意。 善恶到头终有报,即便是皇帝,也难逃的天理昭昭。 …… “名字取了吗?叫什么?”程彦昭在陈家村见到他的乖义子,立即学着乳娘的模样去抱。 抱住之后就不舍得放下来。 他叫义子没错,父亲不是一直想要将宋羡认为义子,他与宋羡差不多是亲兄弟,宋羡的儿子还不就是他的儿子。 常安看了程彦昭一眼,心中默念程二爷你可心里有点数吧,他去军中给程彦昭报喜的时候,程二爷居然说:我有儿子了。 这话让大爷听到,程二爷的嘴八成已经没了。 “小名叫喆哥,”宋羡道,“是祖母和岳父选的。” 喆这个字寓意很好。 一直到乳娘要喂孩子,程彦昭才依依不舍地将喆哥儿还回去,转身去给陈老太太请安。 陈老太太道:“喜欢孩子?” 程彦昭点点头。 陈老太太接着道:“你也到年纪了,既然喜欢就早些成亲生子,你跟宋羡一起长大,若是孩子也能一起长大那该多好。” 说的没错,程彦昭之前没仔细想过这一桩。 陈老太太笑着道:“怎么样?可有心仪的姑娘?还是家中有什么安排?” 程家长辈倒是说了很多次,但程彦昭都拒绝了。 陈老太太继续道:“家中相的你不看,你自己又不去找心仪的姑娘,等着人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程彦昭被说得一怔:“老太太说的是。” 陈老太太道:“既然觉得我说的有理,自己就上着点心,这世上从来都是好女百家求,好姑娘都被娶走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好姑娘都被娶走了…… 程彦昭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跑的太快,他没能抓住。 从陈家村出来,程彦昭骑在马上,胡乱思量着,半晌却都没有个结果,他看向身边的家将:“对了,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家将怔愣着,二爷是在问他?他怎么知晓? 家将好半晌才道:“二爷觉得孟大小姐怎么样?”算一算,除了自家人外,二爷见得最多的女眷,也就是那位孟大小姐了。 程彦昭脑海中浮现出孟长淑的影子,每当想起她,他都有种什么都不对劲儿的感觉,不是觉得自己穿着不得体,就是觉得自己的字写的太丑。 他与孟家那位大小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分,七岁的时候,他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刚好被她遇到。 九岁被父亲打得光着脚四处跑也被她瞧见了。 十一岁玩火器将自己眉毛燎了个精光…… 他现在还记得孟大小姐看他狼狈的模样,不禁低头失笑的情形。 原本这些事,他都忘记了,这次在京中笔墨铺子遇见,他又在她面前丢了脸,从前的那些过往一下子都被想起来了。 孟大小姐也一定觉得,他是个凄惨又可笑的人。 “二爷,”程家家将道,“您若是弄不准,可以寻宋大爷问一问,或许……” 程彦昭“啧”了一声,宋羡能娶上嘉安郡主,还不是他在一旁劝说,他哪里用得着宋羡指点? “用不着,”程彦昭道,“你二爷我心中有数。” 家将无声地叹了口气,二爷真的有数就好了,也就不用连心仪谁都不知晓,二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调对弦呢。 …… 生下喆哥儿之后,谢良辰熬了一个月有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看头顶明媚的阳光,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谢良辰走去东屋,从乳母手中接过喆哥,喆哥这一个月能吃能睡,见到的人都说喆哥比同月份的孩子要大出不少。 谢良辰道:“将来说不得要比你爹更高些。”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私下里说,若是让宋羡知晓,宋羡只怕又要说她偏心儿子,一个做了父亲的人,反倒像个小孩子似的,整日里与喆哥儿比来比去。 前些日子朝廷与鲁王的战局陷入焦灼之中,宋羡带着人前去打听消息,也不知道那边情形到底怎么样。 第四百七十三章噩运 宋羡在隰州军营中看手中的舆图,这里曾是王节度使的戍守地,王节度使被皇帝惩办之后,他的余部随鲁王一起谋反。 那些人被宋家家将从马背上捉下来丢进了大牢里。。。 隰州衙署被收拾出来,宋羡暂且在此处处置公务。 这次朝廷调用八州的兵马,他与杜琢让人守在延州、隰州一线,以免鲁王战败想要北逃。 守在这里不光是为了朝廷,也是让北方百姓远离战祸。 “季远怎么样了?”宋羡问向常安。 常安低声道:“季远被分在朝廷的统兵官张驰将军麾下,张驰将军一开始因为他舅舅王家的关系,没有重用他,但这一路攻打鲁王,季远也算是骁勇,加上朝廷缺少人手,张弛就让季远带了一队骑兵。” 宋羡眉眼之中泛起一丝寒意:“季远能随朝廷兵马攻打鲁王,八成是鲁王的安排,想要关键时刻让他做内应。不过若是鲁王不幸战败,季远内应的身份没有败露,他还可以继续留在朝中做官。” 常安道:“王家败落之后,季远还能在这里而不被朝廷怀疑,可见有些本事。” 常安说完接着道:“大爷是想要堵住鲁王的去路,助朝廷拿下鲁王?” 宋羡摇摇头:“鲁王想要脱身就要南下,但南行的州府都有朝廷兵马把守,鲁王只好先往西过了渭州,再设法南逃。” “我们的人手不多,只够在渭州南北都设关卡,逼着鲁王往西行,渭州以西数百里不见村落,鲁王到了那里必定艰难。虽说朝廷想要拿下鲁王还要费一番波折,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 常安明白,大爷要防备皇帝,不能被牵制住太多人手,所以守住渭州南北关卡已是不易,再说擒拿鲁王的功劳,皇帝也不会让它落在大爷头上。 不过大爷也不屑这些,南边关卡一旦有朝廷的人接应,大爷也会毫不犹豫地撤兵,免得被朝廷暗算。 鲁王逃入西北后,朝廷是要带兵合围,还是让人探查设伏击杀,或者一路追赶,那就是皇帝的事了。 宋羡道:“继续盯着季远,找到鲁王留在朝廷大军中的内应,如此就能获知鲁王那边的消息。” 常安应声。 宋羡继续道:“将季远就留在这里吧!”他已经让季远活得够久了。 …… 季远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阵疼痛,就像是要将他整条手臂撕扯下来似的。 “大人伤得很重,必须要敷药缝合,免得溃烂,您要忍着些。” 郎中说完递过干净的巾子,让季远咬住。 季远立即感觉到刮骨剔肉般的疼痛,牙上一紧,额头上的冷汗也跟着簌簌而下,脑子却无比的清醒,居然没有就此晕厥过去。 季远闭着眼睛苦苦忍耐,他是想要在张驰将军面前立功,关键时刻以身相护,他也是算计好的,眼看着宋羡的援军到了,鲁王的兵马很快就要撤退,他这才带着几个人去解救被围困的张驰。 以宋羡援军的速度,他应该不会受什么重伤,哪知道这次宋羡的人仿佛刻意晚了一步,就在他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才出现将张驰将军救走。 救走张将军时,还将他甩在了后面,那时候他肩膀已然被鲁王的人砍了一刀,重伤之下差点没能逃脱。 季远曾怀疑是不是宋羡发现了他是鲁王的人?刻意在试探他,看看鲁王的人会不会真的向他下手。 他暗中效忠鲁王的事很少人知晓,更别提鲁王麾下的寻常将士了,他慢一步真的会死在鲁王的兵马手中。 所以他这伤半点不掺假,受的罪,承受的痛楚都是真真切切的。 季远有些后悔,早知道会伤成这样,他不如晚些随着宋家军一起去救人。 自从丢了孟家的婚事之后,他每一步走得都格外艰难,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冲撞了什么似的,就连现在给他治伤的郎中,也似是有意折腾他,半晌都清理不好伤口,在他的血肉中搅和来搅和去,让他整颗心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痛。 季远就快耐不住的时候,郎中总算上好了药,季远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了那里。 耳朵里一阵阵嗡鸣声,季远觉得自己刚刚好像死过了一回。 “季大人,”副将前来探望季远,“您回帐中歇着吧,张将军说了您受了重伤,就不用跟着骑兵前去追赶鲁王了。” “那怎么行,”季远道,“张将军身边的人手本就不多了,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好不容易取得了张将军的信任,他一定得把握机会跟随张将军前行,而且他不去的话,鲁王也饶不了他。 季远想得很明白,如果得了机会,就放鲁王离开,鲁王没机会逃脱,也怪不得他,他会设法保全自己,反正鲁王和亲信一死,谁也不知道他曾效忠鲁王。 副将叹口气道:“你真的想要一起前去?你救了张将军一命,无论如何张将军都会为你请功,你也不必强撑着……” “将军也受了伤,还不是强撑着主持大局,”季远道,“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副将听得这话伸手拍了拍季远:“张将军果然没看错你,你放心这次捉拿鲁王你立下大功,回朝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你舅父之事。” 季远满脸感激。 副将转身离开,季远长长地舒一口气,就快拨开云雾了。 季远歇息片刻,就咬牙强撑着去中军大营听张驰的安排。 朝廷兵马是想要在渭州围困鲁王,季远记住张驰的兵马调度和安排,准备将这消息告诉鲁王。 鲁王事先知晓薄弱之处,就会有所准备,强行突围。 “宋羡不肯借兵给我们,”张驰道,“只愿意守住北方,这么一来我们南边就缺少人手,但我们让一队人马前去南边扎营,故意让鲁王的斥候探到消息,误以为我们在南边关卡上早有准备,这样一来,鲁王就不敢轻易南行。 “我们再集中兵力全力攻打鲁王,鲁王只有往西逃窜,我们在西边设下埋伏,鲁王被前后夹击,只能束手就擒。” 季远仔细地想着张驰的安排,果然不错……那他只要告诉鲁王南方是疑兵,鲁王就可以从南边离开。 第四百七十四章折磨 季远趁着身边人不注意,将消息带去了一个农户家。 谁也想不到,这户人家就是鲁王的人。 战事时,不免有百姓携老扶幼地避祸,这妇人就算被抓到,也能撒谎遮掩过去。 季远看着妇人前去送信,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必须做两手准备,在他心里,当今皇帝始终比不上鲁王。 鲁王说了,皇帝不会有子嗣,那么谁来承继皇位?鲁王留了一线生机,就有可能卷土重来。 他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季大人,去哪里了?” 季远刚刚回到营中,跟着他的军头立即上前。 季远看着军头紧张的模样不禁心中一沉:“出了什么事?” 军头道:“斥候打探到了鲁王所在,张驰将军吩咐,天不亮可能就要拔营。。” 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却始终摸不清鲁王真正所在,眼下总算是得了确定消息,怪不得张驰会着急。 季远忙吩咐道:“整饬我们的骑兵。” 依照季远的思量,这一仗不会很艰难,他早就给鲁王指了路,而他会跟随张驰将军一路往西,就算鲁王逃走了,朝廷需要追责也要寻张驰,而不会怪在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官员头上。 季远跟着兵马前行,虽然走得又快又急,心中却是舒畅的。 眼看大军就要到渭州,季远下意识地向周围看去,没看到宋羡的人。 可能是被宋羡坏了太多事,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季远都会觉得宋羡会突然出现阻拦。 “大人,您在看什么?”军头凑过来道。 “没事,”季远道,“只是觉得若是宋羡的兵马前来,会更容易拿下鲁王。” 军头叹口气:“张将军也是这样想, 只不过宋节度使不答应, 我们也没有法子。” 看来宋羡是真的不会来了。 等到张驰发现事情不对, 再向宋羡求援,那也是为时已晚。 季远刚思量到这里,却发现不远处的前军忽然改变了方向。 张驰带着几个副将向这边而来。 季远心里一沉忙迎了上去。 “将军, ”季远低声道,“您这是” 张驰眉眼中都是肃穆的神情:“所有人马快些赶上。” 季远道:“这好似不是渭州的方向。” 张驰点头, 眼睛中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就没想西进, 这样做不过就是要引鲁王上当。快些跟上, 若是顺利的话,这次就能拿下鲁王立下大功。” 季远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 所以这些都是假的,张驰有意瞒着所有人?那他送出的消息岂非是要鲁王自投罗网?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阻止鲁王, 否则鲁王和亲信被擒, 定会以为他投靠了皇帝, 说不得就会供述出他。 张驰道:“我早怀疑身边有鲁王的眼线, 故意这样施为,等这次拿下了鲁王, 我再仔细审一审,将那些眼线都抓出来。” 季远更加紧张:“我们这里有眼线?” 张驰颔首:“现在有了些眉目,等抓到鲁王的人就能确定。” 季远仔细地看着张驰, 张驰对他还似从前一样,不像是在怀疑他, 或许张驰只是听到了些消息,现在还无法确定? 张驰说完又道:“眼下斥候都派了出去, 还需要一骑人马做先锋,本来你最合适, 可惜你受了伤。” 季远立即道:“末将伤势无碍,愿意前往。” 张驰皱起眉头思量半晌:“你真的能行?” 季远没有迟疑:“末将定不辱使命。” “好,”张驰道,“凯旋之日,我亲自为你向朝廷请功。” 季远躬身向张驰行礼,然后利落地带着兵马一路绝尘而去,这次季远顾不得肩膀上的伤跑得又快又急。 一个时辰之后, 已经将张驰大军远远地甩在身后,吩咐兵马咱做休息,季远带着一个兵卒走进树林。 “一会儿我命你去给张驰报信,你趁机去寻找鲁王, ”季远道,“将这里的消息禀告给鲁王。” 这兵卒是季远的亲信,被季远安排在身边,若不是事情紧急,他绝不会吩咐这人前去做事。 兵卒点点头:“季大人放心。” 再次赶路的时候,季远吩咐兵卒回去给张驰报信:“就说前面没有发现鲁王的踪迹。” 兵卒离开之后,季远继续带着人马继续赶路。 “大人,您看,那是什么?” 季远被人提醒,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个木桩,木桩上仿佛绑着一个人。 季远不由地有些惊疑,登时拉住了缰绳。 离得太远,看不到绑缚在那里的人是什么模样。 “大人,怎么办?我们要过去吗?” 季远握住长刀,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被吓得不敢上前。 季远吩咐一声,纵马缓缓向前:“注意探查周围,可能有人埋伏在这里。” 越来越近,那人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木桩上的人不停地挣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地喊叫。 越来越近 如同头顶炸开一记惊雷,季远睁大了眼睛。 被绑缚在那里的是他派出向鲁王送消息的兵卒。 季远下意识地阻拦身后的人:“撤,这里有埋伏,快换条路走。” 刚刚准备调转马头,“嗖”地一声,箭矢飞驰的声音传来,季远下意识的躲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肩膀上一疼,受过伤的地方被一箭贯穿。 “你准备去哪里?”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季远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季远顺着声音看去,果然瞧见从树后走出一人一骑。 是宋羡。 季远的手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刀。 “要去给鲁王报信?”宋羡声音低沉,“太晚了。” 宋羡身后是宋家家将。 宋羡扬声道:“季远是鲁王安插的眼线,你们张将军已然知晓,依旧跟随季远的人视为叛军,一律格杀勿论。” 季远向周围看去,发现他带来的兵马,已经向后退去,慢慢与他分隔开来。 季远攥紧了手,他知晓一旦被察觉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可他着实不明白,宋羡为何偏偏盯准了他。 他平日里小心翼翼,不敢走错一步,着实不明白到底哪里犯了错。 季远看向宋羡,不知为何,他从宋羡那双幽深的眼眸中看出了滔天的怒气。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与宋羡并无过节 “宋节度使,”季远试图挣扎,“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派人是要去给张驰将军报信,怎么成了私通鲁王?这其中定有误会。” 季远以为宋羡不会开口,没想到宋羡淡淡地道:“你从开始就错了,是我亲眼所见。” 说完宋羡再次拉弓,一支箭又向季远奔去,季远下马躲避,可是那箭矢接连不断地射出来。 季远一个躲避不及,被一箭射在了大腿上。 季远痛呼一声,试图拖着伤腿逃走。 “我从不虐杀旁人,”宋羡淡淡地道,“你是第一个。” 前世季远杀戮无辜百姓,折磨陈阿弟,欺辱良辰,如今也该让季远尝尝被人欺凌、折磨的滋味儿。 第四百七十五章上路 宋羡手指一动,一支箭又射了出去,脑海中都是前世时谢良辰浑身是血的模样。 虽说今生一切都不同了,但前世种种却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现在亲手将这根刺拔出来。 “阿弟。” 宋羡耳边似是听到良辰的声音,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谢良辰当年那果决的面容。 那时候看起来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说不出的心疼。 就这样,让季远再也不能伤害到良辰、子庚和无辜之人。 常安跟在大爷身边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大爷如此。 季远开始挣扎着想要逃走,之后就只能在原地翻滚躲避,到了最后,整个人瘫在地上,任由箭矢将他贯穿。。 其实季远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连常安也想不明白,大爷为何像对付生死大敌般对付季远。 不过常安没有劝说,大爷做事肯定有他的理由,他只要让人守住季远,不要让季远逃走。 季远缩在地上,身上所有的地方仿佛都被箭矢穿过,那撕心裂肺地疼痛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喘着粗气,知晓自己必死无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死亡,还是想要恨不得立即结果了性命。 这样的活着远比死去更加让他痛苦。 季远握住了箭杆,对准自己的脖颈,开始时他没有勇气自己了断,现在是没有了力气这样做。 恍惚中,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季远看过去,正是宋羡。 宋羡俯视着他,如同一尊杀神。 虽然就要死去,可季远还是恐惧,仿佛即使就这样死掉,宋羡却仍旧有别的法子折磨他。 “想死吗?”宋羡淡淡地道。 季远想要说话,喉咙却似是被捏住,发不出什么动静,鲜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眼睛中都是惶恐。 然后季远听到更为让他恐惧的话语。 宋羡道:“你想知晓我为何杀你?” 季远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愈发的沉重,胸口里仿佛灌满了水不,那是他的鲜血。 宋羡淡淡地道:“你可相信前世?前世我与你有血海深仇。” 前世?季远不信,他只信今生, 他不怕报应, 只要能换来好前程, 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 所以他才投靠鲁王,想要靠着鲁王平步青云,他不惜娶那个孟长淑, 下一步他就会拿到孟肃的一切,然后再将孟肃和孟长淑踢到一边。 否则他这么一个父母早亡只能靠着舅舅的人, 要何时才能出人头地?靠自己太慢了, 只有踩着别人的肩膀才能爬的更高。 即使失败了, 他也没有放弃,他还有许多法子,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可现在他有些相信了,宋羡的神情,宋羡做的一切, 都像是真的, 真真切切发生的。 如果那些存在的话他算计过的事, 害过的人, 难不成都要与他一笔笔算清楚? 不,季远浑身颤抖。 这么一来岂非就算死也不能解脱。 “我给你一个机会, ”宋羡道,“就这么死了,再也不要转生, 否则你活一次,我虐杀你一次。” 季远瞪圆了眼睛, 意识开始消散,可是这一刻, 他却觉得宋羡更加让他恐惧,他忽然之间不想再来到这世上。 到此为止是最好的解脱。 地上的季远不再动了, 宋羡一脚踢过去,季远的脖颈折断,再无生机。 常安等人站得远远地,所以刚才那番话,只有他和季远能够听到。 无论季远生,还是死,都得牢牢记住这一点, 他宋羡与季远是永远的仇敌。 宋羡眉宇间的杀机渐渐散去,这一刻他特别想念良辰,想念她那清亮的眼睛,那向他展开的微笑, 靠在他肩膀上安稳睡觉的模样,还有他们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儿。 他能记得他与良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一件小事,这些占据了他心头最重要的位置,而那些见不得光的戾气、杀机,便如同冰雪遇朝阳,一下子消融了。 人生路那么漫长,心中总得有一盏明灯相随。 阳光落在宋羡肩膀,原来天气还这么好。 宋羡走到常安身边:“好好守住关卡,等到朝廷兵马前来接应,我们就回镇州。” “王爷。” 副将一路疾驰到鲁王跟前禀告:“前面的关卡有重兵把守,斥候前去打探可能是宋羡的人。” 鲁王立即皱起眉头,难道季远送来的消息有问题?他派出去人手也说张驰向西边来了。 鲁王道:“确定是宋羡?” 副将应声:“是,我们的人看到了宋羡。” 张驰虽然厉害,却没有这样的心机,如果宋羡在这里,那么可能事先做了一番安排,设下圈套只等他上当。 他与朝廷这一战,让他更加看明白了皇帝的昏聩。 皇帝为了对付他,倾尽全力,竟然没有花精神去节制宋羡,这一年的功夫宋羡愈发兵强马壮。 鲁王眼睛中一闪讥诮,父皇啊父皇,您既然看清楚了大哥,为何不下决心废了这个储君,哪怕祁王承继皇位,大齐的江山也不至于会落入旁人手中。 副将道:“王爷,我们该怎么办?” 鲁王道:“调转方向往西。” 副将道:“那张驰可能知晓我们南行受阻,说不得就在身后等着我们,那宋羡可能怀着别的心思,未必肯在这里损兵折将,我们过去,宋羡很有可能舍弃关卡。” 鲁王冷声道:“宋羡就是不愿意损兵折将,才会来守关,北方的将领要时刻防备辽人,一直擅长守城,更何况宋羡亲自坐镇。宋羡一直不肯出兵,但这次守住了城池,对皇帝和朝廷也是个交待。” 所以宋羡绝不会打开城门放他们走。 “我们在关卡上被宋羡耗住,后面的张驰追赶过来,到时候就真的进退维谷,”鲁王道,“张驰与宋羡不同,张驰会不遗余力,而宋羡则不会主动出击,只要避开南边,我们面对的就只有一个张驰。” 副将明白了,忙下去安排一切。 鲁王望着那边的关卡,而且他不会帮助皇帝对付宋羡,让皇帝坐收渔翁之利,如果要死,大家就一起上路。 他不能坐上皇位,大齐就亡了吧!让皇帝做个亡国之君。 第四百七十六章幸好 宋羡站在城楼上,鲁王的斥候打探了消息之后,骑马回去报信,现在鲁王应该已经知晓他在这里。 常安上前道:“鲁王往西边去了。。。” 宋羡道:“他不会来了。”鲁王果然与皇帝一样,想得都很明白,为了皇位可以放弃一切。 常安道:“不知晓鲁王和张驰这一战会如何,只怕鲁王没有那么容易被擒住。” 这些年鲁王做了不少准备,即便输了京兆府和庆州一线,或许还能在别的地方藏匿起来。 宋羡不想被皇帝利用没错,但他也不想让鲁王逃脱。 宋羡道:“让斥候盯着点鲁王,不时地提点张驰。”可能一时半刻不能将鲁王和余党拿下,但不能让鲁王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说到这个,宋羡想起前世。 “如果没有这么早揭穿鲁王,我们先对付的是皇帝和祁王,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 听到大爷这话,常安微微皱眉:“局面可能也会很麻烦。” 宋羡道:“真的到了那地步,战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 他能想到,前世他的后半生可能都要在战场上,留给他的时间永远都是不停的争斗和杀戮。 幸好良辰将他带了回来。 张驰从心底感谢宋羡,若非宋羡发现了季远的异样,这次可能就要让鲁王逃走了,那他真的无法向皇上交代。 能让宋羡与他一同围剿鲁王,那就更好了,可惜皇上始终不放心宋羡,让宋羡守关卡就是最好的安排。 张驰吩咐副将们:“列位,战事到了现在,若是再抓不到鲁王,我们都不必回京了。” 张驰听到一些消息,皇上为了鲁王的事殚精竭虑,身子现在似是也大不如从前,朝廷中也开始有闲言碎语,说皇上为了子嗣胡乱用药,已经伤了根本,皇上没有子嗣,皇位到底谁来承继? 鲁王还是祁王? 再这样下去恐怕人心浮动,政局更不安稳。 …… 陈家村。 谢良辰看着母亲坐在锦杌上做针线,红色的肚兜上绣着一只小老虎,小老虎歪着脑袋,与寻常的老虎不同,威风中多了几分憨态。 “怎么?”杨姝音笑着看女儿,“想要试试?” 谢良辰忙摇头:“我就是奇怪,母亲不盯着瞧也能绣得好,就像现在您与我说着话,手下也不停。” 杨姝音道:“我瞧着呢。” 谢良辰凑过来道:“母亲扫一眼就能知晓?为何我紧盯着还弄得一团糟?” 杨姝音伸手理了理谢良辰的鬓角:“你施针也很快。” “那不一样,”谢良辰道,“针灸只是寻好穴位,不像这样针脚细密。” 杨姝音道:“你小时候我就知晓你做不得针线。” 这个谢良辰倒是没听说过,她仰起头:“母亲怎么看出来的?” 杨姝音笑道:“你小时候,我做女红时,你也凑过来看,我以为你是很有兴致,每次做活儿都将你抱到旁边,谁知道随着我绣的花样越来越繁复,你突然就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看了。” “我开始以为是你一时闹脾气,过两日再将你抱过来,你却连线笸箩都扔了。” 杨姝音想到良辰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就觉得好笑,果然长大之后还是不擅针线,那不过良辰会的已经够多了。 “我听你贞姨说,”杨姝音道,“你向她问过海上来的那些物什?” 杨姝音说的是岛上的郑氏。 谢良辰将岛上的人救下之后,郑贞和岛上一些人来到了镇州落户。不过他们中很多人习惯了在海上,还想着有一日乘船出海。 现在大齐还没有恢复海上贸易,但谢良辰觉得这是早晚的事,现在虽然不能出海,但可以利用这个时间造大船。 就似徐乾手中的罗经盘,有了利器就能事半功倍。 谢良辰道:“我与贞姨说过,以我们手中的船只,就算能有罗经盘,出海还是太危险了些,遇到大风浪极有可能葬送一船人的性命,造出更好的船只,虽说不能万无一失,但总归会更加稳妥些。” 不管是经商还是战事,船只都十分重要,大齐多年废置海上已久,朝廷的战船还不如鲁王藏匿起来的那些。 造大船是为了以后与藩人通商,也是为宋羡将来做准备,万一有用得着的时候,总不能一条船都拿不出。 杨姝音望着谢良辰:“那么想去海上?” “想去,”谢良辰笑道,“想要看看海上那边是什么模样,海上有不少的药材和香料都是我们没见过的,不知还有多少奇异的物什。” 谢良辰话音刚落,炕上的喆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不停地踹动着两条小腿。 杨姝音不禁笑着看喆哥:“你也想去坐大船?” 喆哥自然听不懂这些,不过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腿踹得更有力。 宋老太太说喆哥与宋羡很像,可是听说宋羡小时候种种,安静又懂事,而她生得这个活脱脱像个野猴子。 就连乳母都说,喆哥格外的有精神,总会睁着大眼睛东张西望,动起来也格外有力气,吃饱喝足的时候,总要手脚并用地挥舞一阵儿。 现在还在襁褓中,将来再长一长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 乳母将喆哥抱走,杨姝音嘱咐谢良辰:“你也多歇歇,这些日子总是跑来跑去,人都瘦了。” 北方的药材陆续运来了镇州,引来了不少商贾聚集在此,卖熟药的事,大家还拿不准,非要谢良辰出面他们才能安心。 其实官药局给药材定了等,买卖只要看药材等级论价,只不过头一年镇州这样热闹,许多事都是头一次做,大家生怕有什么纰漏。 谢良辰心里有数,镇州做买卖不是一天两天了,熟药做得越来越好,账目也是一日一核对,就算细节有些出入,也没什么大错。 药材卖好了,镇州百姓手中也就有了些银钱,日子就能过好,她看着点也是应该。 送走了母亲,谢良辰就要去西市。 牵着马到了村口,谢良辰利落地翻身上马,忽然听到一阵口哨声,她的枣红马开始慢慢向前跑去。 谢良辰心中一闪惊讶,不过立即露出欢喜的神情,已经知晓是谁回来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慈父 谢良辰看着不远处一行人渐渐靠近。 她正要拉缰绳,宋羡的马又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她腰上一紧,人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落在了宋羡怀里。。。 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又开始肆无忌惮。 看在他刚刚远归的份儿上,谢良辰只好不与他深究这些事。 “差不多就得了,”谢良辰低声道,“家将们已经很辛苦了。”还得想方设法装瞎,委实太为难人。 自从他们成亲之后,常安和常悦兄弟俩感情就变得异常好,见面之后总有许多话要讲,眼睛也都死盯着对方,生怕用余光扫到宋羡和她。 其余的家将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借口,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久了恐怕对脖颈不利。 “没关系,”宋羡道,“我又不怕看。” 是,宋羡不光不怕看,他还不怕说,现在就连狗子都知道,她给宋羡绣的新荷包,是两只鸳鸯在池塘里。 狗子还给她提了建议,让她再多绣朵荷花,这样会更好看。 她奇怪狗子如何知晓这些。 狗子急切中竟然说:“是我瞧见的。” 她竟然不知晓宋节度使医术高超,她和许先生用了那么多法子,狗子的眼疾只是好了一点点,而宋节度使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狗子的眼疾痊愈了。 一行人回到村中,高氏远远瞧见了,立即招呼人去灶房里做饭食。 宋羡与谢良辰住在村子里,有时候要带家将随行,家将总要有住处,于是在村子西边开了一片地,盖了房子。 大爷回家,随行家将就到那里去。 常同在岛上救下杨姝音之后,经常跟在宋羡身边做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经常尝到陈家村的饭菜。 其实那些饭食并不稀罕,但不知为什么,陈家村就是做得好吃,尤其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尤其妥帖。 村子里的人还会晾晒一些野猪肉和萝卜干,做肉饼的时候,用这个做馅,吃多少都不觉得饱。 那肉饼外皮也是金黄焦脆,都是因为陈家村用的大锅比寻常人家的要更厚。 就算村子里没有好吃食,大奶奶也总是能想出别的花样。 总之到了陈家村,就没有饿肚子的,他们没事的时候,也愿意去山中,打一些野味儿回来给村子里的人。 见到村中的孩子们,有好奇他们骑射功夫的,也会点拨一二。 一开始还有些生疏,现在完全没有了这种感觉,在外面他们得板着脸,需要时刻注意周围的情形,可到了陈家村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 大爷也允许他们在这里暂作休息,随意与村民们来往。 陈老太太总会送吃食给他们,老太太质朴,若是他们客气,老太太就说,这不就是家将吗?跟家里人一样。 常同吩咐众人休息,自己带了几个人先去巡视。是家里没错,更得好好守着,不能有半点懈怠。 宋羡去向谢绍元和杨姝音行礼。 陈老太太一早就带着高氏去了西街,陈家村的小子们虽然有几个能算账,但总账还得陈老太太管着,到了月底分银钱,大家眼睛还是盯着老太太,老太太的账最准,其余人的都不好使。 偷奸耍滑的别想逃过老太太的眼睛,当然需要照顾的时候老太太也绝不含糊,周围几个村子算账的人,经常来找陈老太太抱怨,在村中管账不容易,不小心就得罪了人,求陈老太太教一教。 这么一来,陈老太太忙的不得了,救账如救火,陈老太太从中帮了几次,就让大家心服口服。 当然大家也不忘记感谢陈老太太,今天家中多些鸡蛋,明日多只鸡,陈老太太虽然是广阳王郡主的养母,嘉安郡主和宋节度使的外祖母,但是没有一点管家老太太的架子,依旧腰间绑着钱袋子,依旧喜欢在院子里养这些。 陈子庚则是跟着东篱先生一边读书,一边往衙署里跑,家里有了喆哥儿之后,陈子庚愈发懂事起来,好像一下子回过神,自己从一个小娃子变成了长辈,有后辈需要他护着了。 黑蛋看到陈子庚这般,见到自家姐姐,就不停地念叨着问陈玉儿什么时候生娃娃。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谢良辰和喆哥,谢绍元和杨姝音也去了八州,八州现在也有不少事要忙。 杨姝音道:“出去这么久,宋老太太定然也担忧,你们一起去城中看看老太太。” 宋羡应声,回到屋子梳洗换了衣裳,两个人一起进城,给宋老太太请了安,又去了衙署和西市。 晚上的时候,宋羡才有空抱抱喆哥儿。 谢良辰从里间沐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宋羡不说话,喆哥儿舔嘴唇,裹舌头,显得格外的安静。 这是父慈子孝的场面?谢良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过去。 她站着没动,宋羡却起身拿了干净巾子迎过来:“天冷了,我帮你擦干净头发,免得着凉。” 谢良辰想说,你抱着喆哥儿,我自己来就好,父子两个也该时常亲近亲近不是?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喆哥儿就被塞回她怀里,半点不拖泥带水。 宋羡拉着她坐在床上,开始轻柔地擦起了她的头发。 谢良辰望着喆哥儿,喆哥儿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又盯在宋羡脸上。 今晚喆哥儿有些不一样。 谢良辰道:“喆哥儿喜欢你,往常他没有这样安静。”要么在乳母怀里挣扎,要么在她怀中蹬腿。 宋羡却听出不一样的意思:“他总闹腾你?” “不是,”谢良辰护着道,“哪有孩子不闹的,喆哥儿就是精神更好些。” 宋羡点点头:“那我以后尽量多在家。” 谢良辰堪堪忍住没有笑出来,她若是这时候笑,就像是在讥笑他似的,怎么说,也是宋羡在向她表露心迹。 虽然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宋羡已经将能抽出的时间都用在了家中。 谢良辰道:“好,也能多陪陪喆哥儿。” 宋羡没有发现谢良辰的异样,应了一声,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做一个严父,良辰是个心软的,不能将这小子养得无法无天。 宋羡放下布巾,伸手去接喆哥儿,喆哥儿依旧舔着嘴唇,仿佛那是个很好的游戏。 喆哥儿就这样瞧着自己的父亲,待到宋羡的手从他面前经过时,喆哥儿忽然挥起手臂,张开了手,一把攥住了宋羡的手指。 宋羡心里登时一软。 第四百七十八章坐实 宋羡从小没了母亲,宋启正又始终怀疑他不是宋家血脉,再加上荣氏从旁教唆,父子之间要如何相处宋羡从自己身上找不到答案。 换做从前的他可能会做不好。 可现在心结都解开了,一切就是那么顺理成章,被拉住手的这一刻,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看到宋羡笑,一晚上都安静的喆哥也跟着咧开了嘴,两只脚也开始开心地蹬踹。 谢良辰后知后觉,喆哥儿之前怕是认不出宋羡,所以才会显得特别乖顺。 这一拽,宋羡又抱了好一会儿,正要将喆哥儿交给乳母,他忽然手臂一僵,看向谢良辰。 “怎么了?” 谢良辰问完这话忽然想到:“该不会喆哥儿” 宋羡感觉着手臂下的温热:“尿了。” 长途跋涉归来的父亲,收到了儿子一泡童子尿作为欢迎。。 喆哥儿离开宋羡的怀抱,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宋羡看着喆哥儿撇着嘴,忽然很想喆哥儿快点长大,他好教这小儿骑射和拳脚功夫。 不过喆哥儿头一歪,看到谢良辰之后,哇地一声哭出来,露出委委屈屈的模样,宋羡心里又不欢喜了。 眼看着良辰要去哄喆哥儿,他伸手将她拉住:“时辰不早了,该睡下了,让乳母去吧,不要宠坏了小儿。”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宠不宠坏一说。 不过这么一耽搁,乳母已经抱着喆哥儿快步出了门。 不怪乳母跑得快,上上下下都知晓节度使的心思,只要节度使在家,大家都少上前来打扰。 “我先去沐浴,”宋羡拿了衣服去了里间,临走之前拿出一叠纸张递给谢良辰,“从海上寄过来的,你看一看。” 谢良辰坐到灯下,展开了手中的纸笺,纸笺上画的是大船,从前她从阿弟那里见过这样的图。 这次从岛上救下的人之中,有不少人生活在附近的几个小岛上,其中有些人,先祖是战乱时躲避在岛上的,他们靠着手中的船只在海上捕鱼、买卖过活,鲁王抓他们, 也是知晓他们擅长造船。 鲁王手里的船只, 许多都是他们做的。 他们被逼迫与家人分离, 鲁王的人只将他们做牲畜看待,他们心中满是怨愤,时刻想着逃脱, 绝不会心甘情愿为鲁王效命,于是祖宗传下来的造船法也不曾透露一二。 这次被宋羡和孟肃搭救之后, 这些人念着恩情, 就偷偷摸摸地将造船的法子写下来托阿菁父女送到宋羡手中。 他们的船头尾尖高, 来去极快,便于偷袭, 还有一种大船,底尖面阔,首尾昂张, 光看纸上画的就觉得气势非凡。 宋羡出来的时候, 看到谢良辰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眉头时而微微蹙起, 显然已经看入了迷。 宋羡突然靠过来,吓了谢良辰一跳。 宋羡道:“看得这么仔细?” 谢良辰点点头:“夫君知晓八艚舰吧!” 夫君这个称呼, 让宋羡心里熨帖极了,他颔首道:“前朝就有。” 谢良辰道:“那水密隔舱呢?我前世从阿弟那里听过,这张图上画的, 与阿弟说的水密隔舱有些相似。” 谢良辰委实不通造船,这些图看起来有些吃力, 若是能让她多瞧一阵子,应该就能看出些端倪。 宋羡道:“水密隔舱倒是没听过, 不过他们画的这船,有些地方与朝廷战船类似, 到可以取长补短,我正寻了匠人画新图,若是顺利,明年可以造出来试试。” “造新船,就将徐乾做的罗经盘嵌在其中。” 谢良辰还想继续看图,眼前忽然一黑,宋羡将灯吹熄了。 没有了灯光自然就看不成了。 紧接着谢良辰就被抱起来, 等她回过神时,人都陷入了床褥间。 “许先生说你生产时,身子亏空至少要养四十九日,”宋羡道, “我算着日子呢,早就到了。” 他贴在她耳边说话,声音轻柔,怀抱却滚烫。 谢良辰应了一声。 “那就不忍了。” 宋羡动手解她的中衣,修长的手指轻巧地顺着衣襟摸进去,不过很快又停下来。 谢良辰有些不解,就听到宋羡低声道:“你帮我脱衣衫” 感觉着她的手将他的衣带解开,宋羡脑子里想的是喆哥儿那小小的手指,令人喜爱的模样。 他觉得他要更努力些,免得自己的阿姐被那小儿抢了去。 谢良辰被折腾了许久,感觉天都快要亮了,迷迷糊糊中,她似是听到耳边传来宋羡的声音:“阿姐喜欢我,还是喜欢你那小儿。” 这话说的,喆哥儿不是他儿子?又人会这样问吗?是夫君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人在困倦的时候,都没有往日那么机敏,所以谢良辰说了一句:“都喜欢。” 这三个字,让她到天亮才睡去。 谢良辰知道这样睡下去不妥当,但累极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一觉睡到了午后,没有任何人来打扰。 她起身穿好衣服,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只小泥炉,泥炉里闷着炭火,小锅中是煮好的鸡汤,还有一些她爱吃的小菜。 宋羡将那些大船的图给她留下了,谢良辰吃过饭之后,就拿起图来看,这么繁复的东西,委实要琢磨段时间才能弄得清清楚楚。 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朝廷频频传来捷报,但皇帝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用了太多兵马,最终还没能砍下鲁王的头颅。 “鲁王受了重伤。” 鲁王受伤几次,被围困几次,皇帝以为很快就要见到鲁王跪在他脚下,但一次又一次让鲁王逃脱。 皇帝道:“军中是不是有人向鲁王报信?告诉张驰,若是春天之前还不能拿下鲁王,他永远也不必回来了。” 皇帝说完站起身,大殿上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都是些废物,皇帝拿起奏折就要丢在地上,没想到手刚刚一伸,眼前忽然发黑,紧接着就没了知觉。 “皇上,”杜正上前搀扶,“快传御医。” 大殿上一阵慌乱。 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晕死在龙椅上。 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早就在私底下悄悄流传,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病倒 皇帝被送去了寝宫,杜正才回过神来,请中书令谢长绅安抚文武百官。 “谢相,”杜正道,“这桩事万万不能传出去,鲁王尚没有被抓到,如此一来政局不稳,大齐的江山堪忧啊。” 谢长绅已经是年迈的老臣,跟随先皇身边亲眼见到大齐建朝,还以为大齐从此之后国运昌盛,却没想到还会有这一日。 谢长绅想到这里,目光一深,紧紧地盯着杜正:“中官与我说实话,皇上的病到底要不要紧?” 杜正露出艰涩的神情。 谢长绅已经知晓结果,脸上露出怒容:“我听到消息之后,就问过你,你说不碍事皇上在宫中到底如何,我们不知晓,你难道不清楚?你是放纵皇上不顾龙体,还是另有别的心思?” 杜正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惶恐:“谢相,奴婢对天家忠心耿耿有些话不是奴婢不想说,而是天家不准奴婢说啊,奴婢是知晓一些内情,可每日都在劝说天家一门心思想要子嗣,奴婢又有什么法子?” 谢长绅深深地吸一口气。 杜正接着道:“不管天家如何思量,眼下这个局面,谢相您为了大齐和天家着想,无论如何也要撑过去。” 让他撑过去?谢长绅道:“那么皇上有没有提及,到了关键时刻,谁能进京帮忙稳住政局?” 鲁王谋反,现在剩下的只有祁王,虽然祁王世子在宫中,但皇上这样每日宠幸宫中嫔妃,急于让嫔妃诞下皇子的模样,可不像对祁王有半点的信任和托付。 大齐江山,杨家血脉, 除了先皇本来还有广阳王, 广阳王虽然与先皇隔得远了些, 但轮起来好歹也算是旁系。。 广阳王过世之前,还一直愿意辅佐先皇和太子,没想到死在高豫手中。 广阳王怎么死的, 朝廷中没有人敢议论,但萧兴宗在大牢里说的那些话, 再加上鲁王的檄文、广阳王的郡主宁可在陈家村隐姓埋名, 也不敢回到京中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结果。 广阳王是被皇帝谋害的。 自己断送自己一条臂膀, 谢长绅每次想起来,情绪都在胸口翻涌, 闹到这地步,谁又能力挽狂澜? 谢长绅看向杜正:“好好侍奉皇上,只有皇上龙体康健, 才能稳固政局,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杜正何尝不知晓, 皇上真的有事, 那就是头顶的天塌下来了,求谁都没有了用处。 看着杜正离开, 谢长绅看向朝堂上的文武官员:“皇上龙体欠安,今日朝会到此为止,诸位各自回去吧!” 大殿上一阵议论之声。 谢长绅接着道:“皇上只是略有小恙, 今天大殿上看到的事,不需要闹得人尽皆知, 诸位心中都要有个思量。” 说完这话,谢长绅先一步向外走去, 不出所料的话,现在宫外就听到了消息, 祁王有心思谋得皇位,现在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皇上病重,祁王却正值壮年,还有两个皇子傍身。 鲁王的家底几乎都败尽了,就算不死,恐怕也没有实力与祁王一争。 要乱了, 谢长绅脚步愈发沉重,大齐要大乱了,大齐能否传承下去,他都不知晓。 徐皇后匆匆忙忙赶到皇上寝宫。 御医正在给皇上诊脉。 徐皇后看向不远处的唐玉生, 唐御医正在与同僚商议脉案。 听到宫人的禀告,众人立即上前向徐皇后行礼。 徐皇后的目光却只落在唐玉生身上:“唐御医,本宫记得你说过,皇上的身子没有大碍,现在是怎么回事?” 唐玉生躬身道:“是微臣的错” 唐玉生话还没说完,一直温婉的徐皇后忽然厉声道:“自然是你的错,这些日子给皇上诊脉的人是你,开药方的人也是你,若是皇上有什么闪失,本宫绝不会放过你。” 唐玉生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微臣定然尽心竭力治好皇上。” “只能有这一个结果,”徐皇后道,“没有别的路可走。” 唐玉生应声:“微臣知晓了。” 看似战战兢兢,但徐皇后却知晓这个唐玉生一点都不慌张,敢在皇帝身上打主意的人,生死对他来说,早就算不得什么了。 内室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徐皇后立即快步走上前。 躺在软榻上的皇帝睁开了眼睛,嘴唇开启,不知在说些什么。 虽然皇帝目光以及涣散无神,但能醒过来还是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皇上,”徐皇后声音沙哑,“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坦?” 皇帝望着徐皇后,想要说话,却半晌发不出声音。 徐皇后凑过去,听到皇帝不停地重复一个字。 “许” “许” 许美人。 这半年来,皇帝留宿许美人宫中时间最久,眼下皇上晕厥之后喊许美人,并非帝王有多深情,而是皇帝盼着许美人怀上龙嗣。 如今后宫之中,许美人是承受皇帝雨露最多的嫔妃,自然她也最有可能传来喜讯。 许美人与广阳王妃有些相似,真的能生下皇子,皇上再欢喜不过,但谁又知道许美人是什么思量? 皇上病倒,也该是揭开这一切的时候了。 “妾身立即让人将许美人传来。”徐皇后看向身边的宫人。 宫人应声立即下去安排。 “再让御医给您看看,”徐皇后低声与皇帝道,“您哪里不舒坦都告诉御医。” 太医院的李院使就要上前,岂料皇帝口中又说出一个字:“唐” 徐皇后心中一片冰凉,事到如今皇帝还是相信唐玉生。 从来没有阻拦过的徐皇后,此时此刻却强硬起来。 “皇上,”徐皇后道,“李院使父子在太医院多年,您能醒过来还是李御医用的针。” 徐皇后说着看向杜正。 杜正也忙上前道:“皇上,皇后娘娘所说千真万确,您就听皇后娘娘的吧!” 徐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眼角落下的泪水冰凉,没有半点的温度,他们夫妻这些年,最终还需要一个阉人为她证明,她的话都是实话。 杜正轻轻地拉住皇帝的手臂,皇帝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没有再坚持,让李御医上前。 半晌,李御医挪开了手,与皇后一起出了暖阁。 到了僻静之处,徐皇后看向李御医:“皇上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第四百八十章太晚了 李御医向周围看看,确定没有人之后缓缓地向徐皇后摇了摇头。 徐皇后这一刻,表面上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只有她自己知晓,心中悲喜交加。。。 李御医小声道:“娘娘您要多保重,后面的事还得您安排。” 徐皇后点点头:“尽量医治皇上。”现在皇帝还不能死,否则她捏着祁王世子又有什么用处? 必须要鲁王和祁王都死了,大齐的文武百官才能听她这个皇后的吩咐。 皇后不够资格的话,等到皇帝大行,她这个太后就能辅幼主上位。 李御医退下去开药方,徐皇后则走出屋子,看向不远处的唐玉生,唐玉生仿佛没有发现她的注视,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 不得不说,唐玉生是个人物,就是不知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心来害皇帝。 …… 趁着暖阁里没有人,杜正低声与皇帝说话:“天家,您不能再用唐玉生的药了,唐玉生恐怕是来害天家您的。” 皇帝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杜正。 杜正道:“皇后娘娘担忧您的身子,吩咐老奴拿出唐玉生开的药丸……娘娘请了几个御医来看,说那些药里面有蹊跷,尤其是您最近服用的药丸,里面的药量增加了不少。” “唐玉生平日给您调养的方子,也多……会损伤肾精,如今又下了猛药,已经伤了您的根本,不过李御医说,您的病情突然变成这样,应该不止因为唐玉生开得这些药,可能还有人动了别的手脚,老奴想来想去,还是唐玉生最可疑。” 毕竟这些日子,唐玉生送来的药,皇上会全都喝下。要说怪也怪皇帝,皇帝笃信唐玉生一人,李御医来请脉几次,都被皇上支走了。 要不是这样病倒,皇后娘娘主持大局,李御医还没有机会上前看脉。 皇帝向暖阁外看去,混沌的目光中隐隐泛起了怒气和杀机。 杜正道:“皇后娘娘觉得唐玉生另有企图,让人去查唐玉生,奴婢……对唐玉生也有疑虑,于是让人跟着,哪知还没查出什么来,天家您就……” 皇帝手掌忽然收拢,整条手臂不停地颤抖,他嘴唇蠕动无声地喊了一个字:“查。” “是,”杜正道,“奴婢定会查得清清楚楚。” 皇帝额头上满是冷汗,之前他靠着唐玉生的药才能留宿嫔妃宫中,虽然杜正劝说,他却一直觉得没有大碍,晚上损耗一些,但第二日还精神十足,虽然偶然有疲惫,但服下两剂药后又会好转。 这样反反复复的用药,他已经对那些药有了依赖,要不是被鲁王的事冲昏了头,他可能还不会这样频繁地吃药。 如果唐玉生有意加害他,那唐玉生是谁的人? 鲁王的还是祁王的? 皇帝恨不得立即起身亲手拿剑杀了那些人,怒火攻心之下,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皇上,”许美人刚好赶到,看到这一幕扑到皇帝榻前,“您这是怎么了?您可不要吓臣妾。” 皇帝说不出话来,杜正在旁边提点:“天家才醒过来,身子还需要休养,您不要与天家说太多话,就让天家看看您就好。” 许美人点点头。 杜正在旁边低声道:“天家,许美人来了,您看看。” 皇帝抬了抬眼睛,然后视线就盯在了许美人脸上。 许美人心里一阵乱跳,硬着头皮:“臣妾能不能留下侍疾?” 皇帝不能说话,许美人去看杜正:“杜中官……” 杜正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不过看看这个局面,想想之前皇上清醒过来就唤许美人,可见也是牵挂。 于是低声道:“您先去禀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答应,您就留在这里。” 许美人擦了擦眼泪,应声去拜见徐皇后,离开暖阁之前,她几次回头看向皇帝,皇帝的情形她最清楚,她亲眼看着皇帝身体日渐衰弱,脸色发黑,眼睛下面一片乌青,脚也渐渐肿起来。 她没有说,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唐御医来请脉的时候,她与唐御医对视一眼。 就快了,皇帝病重祁王爷就会动手,等王爷掌握了大权,她就能全身而退,换个名字从此远走高飞,过她的好日子。 许美人从唐玉生身边走过,唐玉生向她点了点头。 许美人心领神会,快步去了侧殿拜见徐皇后。 “你留下吧,”徐皇后道,“不过也要自己注意身子,每天都让御医给你请脉,也好让皇上放心。” 许美人应声。 皇帝睡下之后就一直没有清醒,徐皇后看着皇帝服下药之后,才回了正阳宫。 许美人向周围看了看,内殿里除了侍奉的宫人和内侍,再没了其他人。 她起身在旁边找到了香炉,皇上喜欢在晚上燃香,现在她用香也不会引来旁人的怀疑。 许美人从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轻轻地将镯子包金处掰开,将里面的粉末掺入香炉中。 这是唐御医给她的,每天皇帝吃了药过来之后,她都会在香炉中掺入这药粉,唐御医说,这种药粉与他给皇帝服用的药合在一起,就加快皇帝身体的衰败,对她则不会有损伤。 药粉没有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许美人伸手点燃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她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杜正从角落里走出来。 大殿的门被打开,内侍上前压住了许美人的手臂,将她手中的镯子夺下。 许美人惊慌中向榻上看去,躺在上面的皇帝也睁开了眼睛,皇帝眼睛中满是戾气,仿佛恨不得立即扑上来将她撕碎。 许美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娇弱的身体开始颤抖。 惊惧之中,只听外面传来笑声,那笑声由远而近,被带入了大殿。 发笑的人正是唐玉生。 “晚了,太晚了,”唐玉生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沉,呵斥道,“昏君,你刚愎自用,心狠手辣,还愚蠢又疑心,根本不配坐在龙椅上。我在你身边多年,每次给你请脉,心中有的只是恶心。” “恶心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死,眼下你的死期总算要到了,即使今日不成事,你也活不了多久,哈哈哈哈,你还妄想有后嗣,一个不服药都不能成事的君主,哈哈哈,还能有孩子?” “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 第四百八十一章掌权 殿前司的人上前,将唐玉生押在地上。 皇帝眼睛中满是血丝,盯着唐玉生,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死……死……” 皇帝狰狞的模样,让大殿里其余人都胆寒,唯有唐玉生依旧笑着,那讽刺的笑声,回荡在皇帝耳边。。。 杜正见状,急忙上前安抚皇帝:“天家,您要注意身子,奴婢去办,奴婢将唐玉生身边的人都抓来下狱,听后皇上的处置。” “身边人?”唐玉生讥诮地道,“我身边的人早就死了,这昏君杀颍川王的时候,他们被牵连入狱,我改名换姓到今日,身边的人都是昏君给我的,昏君想杀便杀,我半点也不会在意。” “昏君,你不记得你杀过多少人了吧?从颍川王到广阳王,又到如今的鲁王,你要将所谓的党羽都杀干净,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当中有多少是无辜之人?王权握在你这样的人手中,是天下人的灾祸,我杀了你……就是为民除害,不知积了多少功德,说不得来世我也做个皇亲国戚。” 皇帝的脸憋得通红,怒火仿佛要将他这个人点燃了。 唐玉生又看向杜正:“你这个阉人,整日为虎作伥,也不得好死,会比我死的更凄惨。” 许美人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就瘫软成一团。 殿前司的人,一脚踹在唐玉生腰上,唐玉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脸上依旧满是笑意,但笑着笑着他的神情就狰狞起来:“好好的一个家突然遭到大祸,眼睁睁地看着所有关切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有冤无处诉,就算拼尽了力气又能如何,冤杀人的是皇帝,只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了这仇,死又算得了什么。” 唐玉生话说到这里,忽然整个人一缩,一口血喷了出来。 杜正的面色一变。 唐玉生看着这一幕,他终于看到了,皇帝的愤怒和痛苦,那些犬牙的惊慌、无措,今日没让他上前看脉,他就知道已经败露,所以在被抓的那一刻已经服了毒药。 不是立死的毒药,而是需要漫长时间才能杀死他的毒药,那毒在他肚腹里翻滚,一点点地烧穿他的内腑,但他不在乎,他承受这些痛苦,只是为了看昏君知晓实情后的模样。 等他死了,要将这些讲给他的亲人,讲给那些冤魂听。 杜正回过神来吩咐内侍:“将他拖出去。” 许美人看着地上那黑红的血,还有唐御医被拖拽出去时的模样,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徐皇后走进来。 许美人感觉到腿上一疼,骨骼断裂的声响传来,她张开嘴发出惨叫,但这惨叫声却被旁边的宫人用手死死地捂在了她口中。 许美人瞪大了眼睛,汗水眼泪一起流淌。 徐皇后淡淡地道:“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 若是不说,等待她的将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是祁王爷吩咐我来的,”许美人声音颤抖,“让我按照唐御医的吩咐行事。” 榻上的皇帝突然一把攥住了杜正。 就算许美人不说,皇帝也猜了出来,现在鲁王重伤,他若是死了,得利的自然是祁王。 徐皇后道:“祁王还有什么安排?” 许美人摇头:“我不知晓……” 宫人上前扭住许美人的肩膀,许美人几乎疼得晕厥过去,等她缓过一口气,依旧摇头:“我真的不知晓,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徐皇后走到皇帝榻前,“祁王暗中害您,必然还有别的准备,快下令殿前司和禁军进宫护驾吧!” 皇帝有些发直的眼睛看向杜正,杜正道:“奴婢这就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办。” 杜正去传殿前司和禁军,皇帝一把拉住了徐皇后。 徐皇后道:“我知道,还要宣我父亲和谢相,让二府调动兵马,捉拿祁王。” 皇帝缓缓点头。 徐皇后服侍着皇帝躺好:“您还有什么吩咐,臣妾都去安排,您放心有臣妾和徐家在,定会护着您安安稳稳。” 皇帝脸上一瞬间的轻松,不过很快他又紧张起来,目光落在徐皇后脸上。 徐皇后从中看出了猜疑,到了这样的地步皇帝还在猜疑她,不过皇帝这时候却不能将这心思宣之于口,因为眼下宫中能够依赖的只有她。 徐皇后道:“我命人将祁王世子看押起来,一切都等皇上好转之后再做定夺。” 皇帝不会好起来了,但在祁王死之前,皇帝不能咽气。皇帝就这样不死不活的,她才能伸展手脚做事。 徐皇后安抚了皇帝,转身走出暖阁。 暖阁中的死气委实让她厌恶。 徐皇后看向身边女官:“祁王世子呢?安排好了吗?” 女官点了点头。 徐皇后道:“我去看看他。” 徐皇后带着宫人走向东边的荣安宫。 祁王世子如今被安置在这里。 屋门被推开,徐皇后就看到一个人影快走几步上前,然后立即跪在了她脚下。 正是祁王世子。 “皇后娘娘,”祁王世子颤抖着道,“宫中出了什么事吗?为何宫人会将我关押起来,娘娘……我什么都没做啊,娘娘……” 经过几次波折,祁王世子的胆子越来越小。 宫人上前将祁王世子搀扶起来。 徐皇后吩咐内侍出去,只留下一个宫人在旁边侍奉。 “你父亲谋反了。” 听到皇后娘娘这话,刚刚起身的祁王世子脚下一软,登时又跪下,声音中满是惊慌:“不……不会的……” “千真万确,”徐皇后道,“你父亲命御医和许美人毒害皇上,我亲耳听到御医和许美人供述了实情。” 眼泪顺着祁王世子的眼角淌下来,他脸上都是惊恐的神情。 “娘娘,”祁王世子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道,“是……是皇上让您来处置我的吗?是不是要与鲁王二子一样……要将我……要将我……” 祁王世子忽然说不下去了。 祁王世子祈求道:“娘娘……娘娘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 徐皇后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不想杀你,但我现在还救不了你。” 祁王世子膝行几步,拉住徐皇后的裙角:“娘娘,您想想法子,我全都听您的,就算……就算最后活不成……我也会念着您的恩德,到了下面也会为您祈福……娘娘……” “可怜的孩子,”徐皇后声音带了几分哽咽,“本来这些都该与你无关。” 又沉默了半晌,徐皇后道:“眼下,皇上派出的兵马捉拿你父亲,我虽然是皇后,却也管不了前朝的事,只能在这宫中周旋,我会想办法保你的性命,不过许多事也要看天意。” 徐皇后道:“希望我们都能活下来……” 第四百八十二章准备 大齐元平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戍守京城的京营内突然大乱,几个副将带着几百人背叛朝廷。 这支叛军一度攻入了京城内,京中一时大乱,几个衙门连同禁军奋战了半日才将人全都拿下。 之后陆陆续续在八个不同的州、县,又有驻兵谋反。 皇帝病重不能临朝,祁王带兵前往京城护驾。 从京城来镇州的商贾很多,所以消息也频繁地送过来,一会儿说皇上的病没那么重,一会儿说皇上已经宾天了,只不过朝廷怕民心动荡一直瞒着。 祁王进京可能就是要承继皇位的。 高氏知晓这些话都不可信,但她是个心里不能装事的,还是将这话讲给陈老太太听:“大伯娘,您听听这些说假吧,可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陈老太太用一只布老虎逗弄着曾孙儿往前爬,随口回答高氏:“那就是真的呗。” “哎呦,”高氏着急,“您老可别乱说,这怎么可能是真的,祁王承继皇位不对,我总觉得不对。” 高氏也不知道为啥,祁王虽然是皇帝的弟弟,鲁王谋反,不就剩下一个祁王了,皇帝驾崩,祁王继位那不是顺理成章的吗?可她心底里总觉得不得劲儿。 但到底怎么不得劲儿,她又想不清楚。 高氏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感觉到自己的小脑袋瓜子里头都着了火。 自己想不明白,想要在陈老太太这里得到答案,偏偏陈老太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睛里除了曾外孙什么都没有。 陈老太太发现高氏还盯着她瞧,于是又道:“那就是假的呗。” 高氏长长地叹口气:“您老怎么说话这般轻易。” 陈老太太笑道:“就算你知晓真的还是假的又能怎么样?” 大伯娘说的也是 不过 高氏道:“您老就一点不着急?” “着急什么?”陈老太太道,“有这功夫,老太太还不如多哄哄曾孙,数数腰里的银钱。” 陈老太太腰里的银钱没白留,现在喆哥儿远远地就能听到陈老太太的脚步声,陈老太太还没进屋,喆哥儿就先拍起手来。 而且喆哥儿只给陈老太太拍手,其余的人一律不好使。 为此陈老太太着实得意了许久,看看你们一个个还是不如缺了两颗牙的老太婆。 高氏仔细想了想陈老太太的话,委实很有道理, 就算知道也是没用, 她能做得了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等着, 反正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有良辰和姑爷呢。 高氏心中的忧愁彻底烟消云散,全都落在喆哥儿身上。 “大伯娘, 你说咱们喆哥儿这才六个月,居然就会爬了, ”高氏道, “将来一准儿是当兵打仗的料, 跟他父亲一样做大将军。” 陈老太太不以为然:“大将军算得了什么,喆哥儿说不得能做更好的。” 高氏只觉得大伯娘心气儿可越来越高, 连大将军都瞧不上眼了。 “这些日子村中灶房多准备些吃食,”陈老太太道,“可能要有人来。” 高氏有意问一问, 总觉得大伯娘这话另有深意。 八州的人来?来问毛毡的事? 高氏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陈老太太抱起了喆哥儿, 宋羡有三天没有回陈家村了, 绍元去了八州, 阿音整天与岛上认识的郑贞在一起,子庚陪着东篱先生出去拜访故人, 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那外孙女和许汀真在熟药所做了不少的成药,官药局的医工每日都往陈家村跑。 所以她根本不用去打听外面的情形,就知道现在的情势到底怎么样。 这一家人最闲的就是她和喆哥儿。 当然还有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定然也特别焦心。 陈老太太看着喆哥儿:“外祖母带你去找祖母好不好?” 喆哥儿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扬起两只小手拍在一起。 “好, ”陈老太太道,“趁着今天暖和, 咱们去跟你祖母说说话。” 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好着,宋羡、良辰他们也能少操心。 常同去禀告了一声, 就带着人一起护送陈老太太和喆哥儿、乳娘一起去了宋家宅子。 谢良辰也确实顾不得喆哥儿了,幸好有外祖母照应。陈玉儿看着眼前的箱笼,做出的成药都摆放在这里,已经填满了好几个屋子。 “不知不觉中做了这么多,”陈玉儿道,“应该够用了吧。” 谢良辰道:“真到用起来就不觉得多了。”当时宋羡带兵攻打高豫,运去的药丸转眼就没了。 更何况这次, 谁也无法预料这场仗会怎么打,要打多久。 许汀真道:“还有不少熟好的药材,三五日之内就能再出一批药。” 谢良辰点点头,这次利用镇州药市, 换了不少南方的药材,成药才会做得如此顺利。 陈玉儿和苗子贵两个人私底下就说过将来可能会有的战事,苗子贵与她说,这一仗很有可能要到京城去。 陈玉儿听了这话才豁然开朗,有些事她不敢去想,但事实都摆在了眼前。 苗子贵常年在外面带商队,来去八州之地,八州之地的人明显比镇州人更敏感一些。 他们会常常提及广阳王,这几年对姐夫和阿姐的信赖也远高于朝廷。 苗子贵还说,北方留了不少的毛毡,卖出去的数目和做出的数目相差不少,应该是被朝廷不,应该说是被戍守八州的宋羡留下了。 毛毡可以做军备,这一点陈玉儿是知晓的。 陈玉儿道:“我带着人继续熟药,也好有些准备。” 许汀真点点头:“我们买来不少药材,这些药材都要用上。”到了关键时刻,药是救命用的。 尤其是那些医治杂疫和止血的药。 谢良辰从熟药所走出来,就看到黑蛋跑过来报信:“八州来人了,阿莺、丽娘、柳二娘还有崔河、王里正都来了。” 熟药所的大屋子放了成药,大家就聚在谢良辰和宋羡住的院子里。 柳二娘低声道:“早在邢州那次我就瞧出来了,不过没想到宋节度使真的愿意住进陈家村。” 谢良辰有些惊讶,在邢州?对付杨五的时候?那会儿她好似还没与宋羡 柳二娘笑道:“宋节度使那时候就欢喜你。” 成亲这么久了,连喆哥儿都六个月了,在人前提及这些谢良辰还会觉得脸红。 王里正道:“我们这次来是送账目的,里面有这一年里我们攒下的粮食、药材和银钱。” 第四百八十三章感动 比起外面的人心惶惶,屋子里的人,都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不止是冷静,甚至神情中带着几分期盼。 王里正道:“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 是的,就在宋羡收回八州,他们知晓谢良辰是广阳王的后辈之后,他与张老将军不止一次提及这件事。 后来证实广阳王的死另有内情,他们就确定皇帝不会“放过”广阳王和宋羡,毕竟那皇帝无能又疑心,宋节度使不输当年的广阳王,而且还有嘉安郡主在身边帮衬。 再后来八州之地的政务很快被整饬妥当,不但没有再要朝廷赈济,一年到头每家每户还有不少银钱收入,他们高兴之余心里却更加清楚,宋羡和嘉安郡主这般厉害的人物,皇帝是容不下的。 已经有广阳王的事在先,这次他们不能再让从前的事发生。 不能不知不觉中再让皇帝耍那些阴谋诡计。 广阳王为护着百姓浴血奋战,若是他们事先知晓,也会有所准备,与广阳王一起对抗高豫、辽人甚至是大齐的朝廷。 就算死也死在一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广阳王被杀,而后的日子他们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就是这样。 王里正道:“这次送来的东西也只是一部分,还有些留在八州,宋节度使随时用,我们随时送过去。” 谢良辰眼睛一热。 旁边的陈咏胜目光灼灼。 崔河脸上也是坚毅的神情。 阿莺道:“大家没在一起提及过这桩事,但我们与王里正的心思一样。”大家不约而同地积攒了粮食和药材,没有聚在一起商议过,都是自然而然地这样做。 丽娘道:“八州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战乱,大家对这些也算司空见惯,也看透了大齐的朝廷,更何况隔三差五就有人前来打探消息,朝廷真的信任宋节度使就不会派出这么多眼线了。” “大家表面上不说,心里全都有数。” 不说是怕被宋羡和谢良辰添麻烦,既然心里有数,就尽量去做。 王里正道:“我这次出来,代州几个村子的里正都见过面了,村中有多少人能够入军营,名录也都让我一并带了过来。” 王里正说到这里,他看向谢良辰:“我们虽然没问,但觉得真的有这一天,宋节度使肯定会打这一仗。” 王里正他们是见过宋羡用兵的,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谢良辰站起身向众人行礼:“谢谢大家如此信任我们。” “郡主千万不要这样。” 王里正等人都站起身,王里正道:“若不是当年宋节度使守住代州,我们这几个村子的人早就没了,没有郡主的药,疫症也会在八州盛行。” 阿莺道:“没有郡主,我们可能早就被杨五害死了。” 崔河也道:“我说不得还在为杨五作恶,就算最后能收回八州,我也没脸面回去见乡邻父老。” 柳二娘道:“我就更是了,没有宋节度使和郡主,我的骨头都烂没了。” “除了我们之外,”王里正道,“这两年八州大部分人能吃饱,都是因为宋节度使和郡主。” 那路边到处是饿死之人的情形,他们都不想再看到一次。 阿莺笑道:“说到底我们也是为了自己,这不是看到了好日子,大家宁可死也不要回到从前那般。” 这是心里话,没有谁是一定要对谁忠心耿耿的,因为宋羡和谢良辰做在了前面,他们先护住了八州的人,八州的人才会一心追随,这就是为什么广阳王会被八州百姓拥护。 直到现在谢绍元还在八州为大家奔波。 有些东西看起来容易,没有经历过的人不知晓到底付出了多少,开始的时候商贾不敢去八州,因为做买卖要用到银子,八州战事刚平,还有不少山匪、流民,别说带着银钱来买货,就算来走一遭都生怕会有去无回。 还是镇州的田家商队先来到八州,然后带来了平日里常常来往的商队。 这些商队是白来的吗?镇州也有不少货物要运出去,这些商队只为镇州、赵州运货不行吗? 说到底就是将最好的都给了他们。 镇州的人没说什么,几个商队没说什么,他们心里却不能不清楚。 之后引来了不少商贾,可没来过八州的商贾仍旧有些担忧,后来是府衙派人护送商队出入八州。 纸坊、大纺车、官药局是府衙和嘉安郡主帮他们建的,商路也是嘉安郡主打开的,商队都送到了家门口。 这是为他们铺好了所有的路。 所以这些米粮和药材,其实也是宋节度使和嘉安郡主给的,他们拿出来本就是应当,再说也没有用在别的地方。 护着自己的家,别说用点物什,他们还有性命可以拿出来。 谢良辰不再推辞,径直道:“大家送来的这些东西我们就收下了,等将来渡过难关,定然奉还给大家。” 听到谢良辰这样说,屋子里的众人都露出笑容。 王里正舒口气,交了底,接下来他们只要听宋节度使和嘉安郡主的安排就好。 王里正道:“我们送完东西就要赶回八州,那边万一有什么动静,我们还能帮上忙。” “不差这一时半刻,”谢良辰道,“大家一起用过饭,歇一歇脚,明日再回去。” 丽娘笑道:“也好,我们好久没与村里人说话了,还要去拜见许先生。” 柳二娘颔首,狗子一直留在陈家村,方便许先生和郡主帮忙医治眼症,前些日子狗子给她捎去口讯说眼睛好一些了,她还没感谢许先生和郡主。 狗子现在与从前大不一样,一个患了眼疾的人,却能通过闻和摸分辨出药材,还能赚到银钱。 这一点对狗子特别重要,自己赚的银钱,跟别人给的是不同的,对狗子来说,最大的欢喜莫过于能自己生活不拖累旁人。 送走了众人,阿莺留下来与谢良辰道:“良辰,我……可能没说过……这次来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感激。” “感激能给我机会,让我和大家一起福祸与共。” 从前为杨五效命,和现在和大家站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没有被利用,没有被舍弃,而是一起向前走。 屋子里安静下来,谢良辰站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阳光照进屋子里,又悄悄地溜走。眨眼的功夫好像就过去了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宋羡的声音:“在想些什么?” 第四百八十四章劝说 谢良辰摇摇头。 宋羡低声道:“我知道八州那边送来了不少粮食和药材。” 从来都是官府征调军资,没有主动送过来的,而且都是一点点积攒的,八州是什么情形宋羡再清楚不过,从前就没有半点的存粮,这些年饿死了不少人。 他们修路的时候,常常会挖到白骨。 大战过后掩埋尸身,除了战死的将士之外,还有很多百姓,太多太多,让人心生不忍。 “杜琢那边应该也是一样,”宋羡道,“那几个州的百姓,也有所准备。” 谢良辰转过身端详宋羡,宋羡有几天没回家了,眼眸虽然依旧清亮,但还是瘦了一圈,可见这些日子如何奔忙。。 “累吗?”谢良辰道,“歇一歇。” 宋羡没有拒绝,他确实有些疲惫,调动北方的兵马,连着几天没怎么好好睡觉。 不过宋羡还是没让谢良辰侍奉他梳洗,吩咐常安端了水,在隔间里自己清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中衣。 “陪我一会儿。”宋羡拉着谢良辰,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 祁王的事提前败露了,皇帝病重在床不假,却还没有驾崩,这些消息京中的眼线已经禀告给了宋羡。 从头到尾,宋羡什么都没做,徐皇后对祁王世子多有照应,打得主意还跟前世一样,想要扶祁王世子上位,自己做掌权太后。 不过宋羡也有所准备,徐皇后没有揭穿许美人的话,他就会让人提点皇帝。 所以京中的一举一动,宋羡都要清楚地把握,包括鲁王的兵马在何处,祁王的人在哪里,皇帝麾下两府的战事如何。 宋羡道:“京城附近那些不是鲁王的人, 京营中叛乱的那些也不是为了鲁王。” 谢良辰道:“为了祁王, 这样祁王就有了借口进京护驾。” 大齐乱成这样, 人心惶惶,祁王若是能主持大局,自然会赢得不少拥护。 祁王的算计不错, 若不是早一步被揭穿,就要达到目的。 前世祁王是进了京的。 不过那时候的情形比现在要复杂的多, 眼下没有了鲁王, 祁王和皇帝自相残杀, 宋羡找准时机带兵一路往南,应该会十分顺利。 谢良辰一只手拂过宋羡的发鬓, 因为刚刚梳洗过,上面还有些潮湿,宋羡平日里清冷的眼眸中, 如今微微弯起来, 里面是满满的情意。 他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捧起她的脸颊, 然后倾身过来,浅浅地亲wen。 然后重新躺回去。 “睡吧, ”谢良辰道,“睡醒了还有不少事等着你。” 宋羡显得很乖顺,没有继续下去, 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多一会儿, 谢良辰听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和绵长。 睡着了。 睡着的宋羡就像是个孩子,眉宇舒展没有半点的戒备。 “慢慢来, ”谢良辰道,“无论你去做什么, 我都跟着你。” 两王谋反,皇帝重病,到处都在打仗。 鲁王逃到了西北,西北的关卡上也不太平。西南的几个节度使不肯出兵抗击祁王,干脆重兵把守自己的戍守之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整日在家中的女眷也能听到外面的消息,大家都说这次大齐王权可能难以继续, 说不得会一下子回到大齐建朝之前,有人开始自立为王,疆土被分成几块,从此征战不断, 直到再有人一统疆土。 孟长淑因为画药材图,时常在外面走动,听到的消息更多。 不过这些消息有真有假,她几次向父亲打听情形,父亲都不肯多说。 “北方来人了,”孟长淑身边的管事妈妈道,“好像是那位程二爷。” 程彦昭。 如果是别人孟长淑不好去打探消息,但程彦昭不一样,说不定程彦昭还带来了良辰的书信。 天已经黑了,但孟长淑显然已经等不急。 “父亲最近太忙,”孟长淑道,“家中来了客人,我们去安排些饭食给他们送去。” 孟长淑带着管事妈妈在灶房里做了些饭菜,让人端去了书房。 不一会儿功夫,管事妈妈来禀告:“做的面食不够,老爷让再做一碗面送过去。” 孟长淑有些诧异:“几个人?”她可是亲眼看着厨娘做了一大锅面。 管事妈妈道:“就程二爷一个。”他也是才见到这么能吃的人,知晓程二爷是日夜兼程,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北方吃不上粮食了。 “我去送吧!”孟长淑趁着送面的功夫,刚好去书房听听消息。 将面条盛好,让下人端着,孟长淑去敲书房的门。 门打开,程彦昭抬起眼睛,就瞧见孟大小姐走进来,她身边的丫鬟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偌大的汤碗。 此情此景,再想想方才自己吃掉的饭菜,程彦昭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 看到程彦昭的神情,孟长淑忍不住一笑,好像自从瞧见程彦昭一把火将自己的眉毛烧掉了之后,程彦昭见到她都是这般模样。 她本不该发笑,可就是忍不住。 不是嘲笑他的意思,就觉得那表情很有意思,而且每次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先要落在程彦昭那两道眉毛上。 “你怎么来了,”孟肃道,“真是胡闹。” “女儿想知晓良辰那边怎么样了,”孟长淑道,“良辰有没有信函带给我。” “有,”孟肃道,“你把信拿回去慢慢看。” 孟长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遣走了下人,自己亲手关上书房的门,知晓不会被人听去之后,才开口道:“所以宋节度使会出兵吗?” 孟肃皱起眉头,他这个女儿胆子是愈发大了,知道不问清楚孟长淑是不会走,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权当回应。 “那父亲呢,”孟长淑道,“会出兵帮忙吗?” 有这样问的吗?皇帝还没驾崩,还是大齐的江山,他是大齐的官员,女儿却催促着他谋反,而且还是一副欣喜的模样。 孟肃表情微微有些错乱,就算在此之前他已经有所准备。 程彦昭见时机刚好,也开口道:“这个时候了,还请孟大人当机立断,朝廷政局早就不稳,皇帝冤杀太多无辜之人,鲁王、祁王都是奸邪小人,无论是谁承继皇位,对百姓来说都是祸事。” “宫中徐皇后想要利用祁王世子,掌控大权,徐家如何大人想必清楚,他们上位之后必定要先排除异己,残害忠良。” “北方一向是军事要地,宋羡麾下更是兵强马壮,若说谁能在短时间平复兵乱,宋羡是不二人选。” “宋羡和嘉安郡主如何,您也清楚,将来宋羡登上皇位,必定不负众望。” 孟肃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程二爷不用再劝,我应承了。” 程彦昭一脸欣喜:“宋羡不用您出兵随他攻打京城。” 孟肃面露讶异。 程彦昭道:“只要您紧闭城门,不让祁王和朝廷兵马进入即可。” 第四百八十五章聪明 孟肃盯着程彦昭,沉默了半晌才能确定他没有听错,他一直以为程彦昭来到越州是借兵的。 孟肃道:“这是为何?” 程彦昭道:“政权更迭,乱成一团,今日还是皇帝下令,明日可能就会变成祁王和徐家,战事也会跟着变化。” “若听朝廷旨意,可能一时让带兵去攻打祁王,一时又会被祁王带着去对抗徐家,到时候的局面就是折损兵马,又给百姓带来无尽的战祸。” “朝廷攻打鲁王和祁王调动了太多人手,现在各地戍守的兵马不多,与其被这样消耗,倒不如戍守原地,至少能保护城中百姓。” 孟肃依旧迟疑:“可这么一来,宋节度使就少了助力。” 程彦昭道:“宋羡说了,您的兵马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过,他仔细想过,不如让南方不卷入战事。” 孟肃仔细琢磨这话的意思,忽然之间眼前一亮,他再次感觉到了宋羡的聪明之处,是为了百姓着想,也是对时局看得清楚。。 现在不要说百姓,许多官员都看不明白眼下的时局,就像程彦昭说的那样,祁王有祁王的说法,徐家有徐家的手段。 眼下皇上是否尚在,大家都不知晓,连朝廷下的文书都有可能是假的。 稍不留意就可能会被人利用。 倒不如谁的话都不信,只守住自己一隅之地,这么做至少会让自己戍守的地方不卷入混战之中。 少一些兵马加入,宋羡清理起来就会容易的多。 当然,宋羡想要孟肃做的不止是守住越州这么简单,孟肃在越州任职多年,官场有些人脉,加上才与朝廷一起清理了沿海州、县的官员,在南方颇有些名望。 孟肃这样做, 可以带动许多人如此施为。 他能劝动多少人与宋羡一同谋反?但劝大家在战事结束之前, 先不要听信任何消息, 包括朝廷的公文,调动兵马守住城门,许多人都能效仿。 因为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算不得谋反,追究起来也是权宜之计, 可以预见, 一旦他先这般做, 用不着他劝说,就会有人跟随。 南方州、县如此, 还能带动福州等地,不管结果如何,至少百姓会因此收到庇护。 不过说起来容易, 宋羡也是放弃了他们的援军。也就是说宋羡心里有把握, 光靠北方的兵马就能杀了鲁王、祁王, 压制徐家。 孟肃点点头:“好, 我就照宋节度使的安排去做。” 程彦昭露出笑容:“那就希望一切顺利。” 程彦昭说完站起身:“我还要立即回北方,就不久留了。” 听到这番话高兴的还有孟长淑, 眼看着程彦昭要走,孟长淑道:“我让人准备些干粮给程二爷带着。” 这是怕他路上饥饿? 程彦昭在接过孟长淑递过来的干粮之后,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吃了多少饭食。 对比一下那几大碗面条, 眼前这个偌大的包袱着实算不得什么。 程彦昭的脸又开始火烧火燎,他忍不住又去摸眉毛。 孟长淑的声音响起来:“眉毛长得很好。” 程彦昭的手一僵。 孟长淑解释道:“我是说烧过之后, 恢复的还不错我都忘记当年你没有眉毛时的模样了。” 忘记了才怪,真的忘记了就根本不会提。 孟长淑的心情显然很好, 于是与程彦昭多说了几句:“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很在理,谢谢!” 程彦昭不明白孟长淑这句“谢谢”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他能跑这一趟?还是仔细将前因后果与孟肃说清楚?还是谢谢他将饭菜吃了精光? 程彦昭半晌没说出话, 等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孟大小姐已经走了。 他总不能对着风攀谈两句吧? 程彦昭叹了口气,转身上马,一路奔回北方,好在他现在有事要做,没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 孟肃也顾不得别的,走进书房写了二十几封信函, 让心腹带着送去各地。第二天孟肃吩咐将士戍守城门,整个越州不准任何兵马进入。 幸好现在是秋收之后,城中的粮食充足,让据守不出变得更加容易。 越州这样做了, 附近的州、县果然纷纷效仿。 不过三天的功夫,两浙路、江南路几乎所有州、县都如此施为。 之后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淮南西路的几个州。 消息一下子扩散开来,大家几乎都猜到,除了外面的战事之外,朝廷内也出了问题,宫中的旨意不一定是皇帝的意思。 毕竟主掌枢密院的可是当朝国舅。 而徐皇后身边还有祁王世子。 这场政变,与其急于选站在哪一边,倒不如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至少还能落得保护城中百姓的好名声。 无论是谁登上皇位,就算想要处置他们,看在他们有死守一隅的功劳,也会网开一面,至少不会牵连家人。 宋羡的猜测没错,祁王与朝廷兵马几战失利之后,写了信函求助,大致意思是皇上处境危险,恐怕已经被奸人挟持,他要调动各地戍守兵马京城救驾。 不过祁王很快发现,他调不动兵马了,许多州、县有了准备,他的兵马、信函一律送不进城。 求援受阻,祁王又输了一战,大约是心中存了怒气,祁王突然奋起,整饬队伍再次往京城进发,竟然一鼓作气又将之前失利的追了些回来,不过因此损失了不少人马,露出了颓势。 徐皇后在宫中得到消息,不禁舒了一口气,多亏那些州、县的官员没有被祁王说服,否则这一战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皇上怎么样了?”徐皇后问女官。 女官低声道:“不太好,今天就用了些米汤。” 徐皇后道:“让李御医想想法子。”一定要吊住皇上的这口气,等祁王一死,皇帝就可以驾崩。 她就能扶着唯一的杨氏子孙登上皇位。 女官应声:“您放心吧。”就算皇上真的不行了,死讯也绝对不会传出京。 女官刚要离开,内侍进门禀告:“娘娘,李佑大人要见皇上。” 皇上这般模样,李佑可能有所觉察。 但徐皇后不能让李佑亲眼看到:“与李大人说,皇上身子太虚,不宜” 徐皇后话没说完,就又有内侍进来禀告:“李大人带着人要硬闯皇上寝宫。” 第四百八十六章杀人 李佑是殿前司指挥使,殿前司本就是皇上近卫,一向可以任意出入皇宫,想要阻拦李佑必须有靠得住的说法。 皇帝自从惩办了许美人和唐玉生之后,病情就更加严重,杜正一刻不敢离身地侍奉,皇帝的病也没有好转,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这几日更是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宫中所有事宜都是她在处置。 杜正那些人也只能在旁边看着,她没有什么大的举动,杜正也不敢质疑。 徐皇后没有现在掌权的意思,无论是皇帝还是杜正那些人,都只剩下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断,因为她得利用他们解决了祁王。 将来祁王世子要承继皇位,杀死他亲生父亲这笔账不能算在她头上,否则日后必然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 时机掌握的必须精准。。 所以皇帝真实病情不能泄露。 徐皇后几乎小心翼翼地算计着,却忘记了一点,殿前司的人不受她的掌控,李佑是个有自己思量的人。 徐皇后道:“立即去皇上的寝殿。”唯一能阻拦李佑的人只有她,可惜她身边的人没有把握能拿下李佑,否则她会立即将李佑拿下,或是杀死或是囚禁。 徐皇后向皇帝寝殿赶去。 刚刚下了步辇,就看到杜正站在大殿外,眼睛通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李佑就站在杜正不远处,脸上神情肃然,正在与御医说话。 徐皇后心中一沉,李佑的模样像是已经进去过了。 看到徐皇后,李佑目光一盛,和杜正两人向徐皇后行礼。 “皇后娘娘,”李佑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这般模样,皇后娘娘为何瞒着所有人?” 徐皇后道:“本宫为何这样做,难道李大人不知晓?若是传出什么消息,谁去对付鲁王、祁王,难道是李大人吗?” “对付了鲁王和祁王之后呢,”李佑道,“娘娘的意思,鲁王、祁王正法之后,这一切就不用再隐瞒了吗?” “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您的意思?那么吩咐二府调兵遣将的一直就不是皇上, 而是皇后娘娘?” 徐皇后皱起眉头:“李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指责本宫?” “微臣不敢, ”李佑道, “微臣只是在问皇后娘娘实情,一直以来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在病榻上亲自上下令,而非经旁人之口说出。” 徐皇后定定地看着李佑:“那本宫问李大人, 这有什么不同?皇上能够开口说话,会另有安排?” 李佑再次行礼:“微臣不知, 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徐皇后目光冰冷, 李佑的意思是, 皇上口不能言,自然无法反驳。 李佑接着道:“但, 到底是谁下令,就算不能与所有朝臣说清楚,也该让谢相及朝中几个重臣知晓。” 皇上的意思, 还是徐皇后的意思是不同的, 即便皇上也会这样吩咐, 但就是不一样。 现在不管是对是错, 徐皇后都可以推到皇上身上,徐家也可以将皇上当做盾牌, 为他们的作为遮风挡雨。 徐皇后自然知晓李佑的意思,她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起了变化,她心中清楚, 这话不能说明白,否则一切都会不一样。 李佑接着道:“朝中重臣, 也应知晓皇上如今真实的情形。” “李佑,”徐皇后忽然扬声道, “你这样做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李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只要皇后宣谢相等人进宫, 让众人见过皇上,微臣就再无二话。” “先皇病重时也是这般安排,即便要扶立新君,也是重臣开道。” 如果真是这样,她这个太后又有什么用处? 在谢相那些人的鼓动之下,新皇帝很有可能还会向徐家下手,幼主身边不能有掌权的太后。 做大的徐家自然也要被打压。 徐皇后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如果说不通李佑,她就要向李佑下手。 徐皇后看着李佑:“好,本宫这就让人传谢相,以后前朝种种就交给谢相和李大人, 希望你们忠心耿耿能保住大齐江山社稷,有半点闪失,你们都万死难辞其咎。” 说完这话,徐皇后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徐皇后依旧不放心,看向杜正:“杜中官为何不在皇上身边侍奉?” 杜正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 徐皇后道:“你要明白,皇上比什么都重要,谢相和中书省官员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再进入皇上寝殿。” 徐皇后说完继续向前,乘上步辇之后,徐皇后看向身边的女官:“召集本宫心腹,立即前去诛杀李佑,就说李佑妄图刺杀皇上。” 女官明白过来,徐皇后假意答应李佑,是免得李佑有所防备,毕竟宫中有不少李佑的人,到时候很有可能无法一举将李佑拿下。 徐皇后道:“李佑身上带着利器,又有人会帮忙,所以不能大张旗鼓。” 女官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徐皇后没有回到寝宫,让宫人接出祁王世子,两个人一起躲去比较偏僻的大殿中,以防有个差错,李佑带着人前来寻她。 李佑虽然是殿前司指挥使,但殿前司的人也并非全都听李佑驱使,还有许多人早就投靠了徐家。 李佑站在殿外等候,宫人送来一杯热茶,李佑没有心情饮茶,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宫人弯腰似是正要抬脚向外走,却在这一刻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向李佑刺去。 李佑下意识抽出腰间长刀抵挡,宫人一击不成,反而被李佑的刀锋伤了手臂,但宫人没有就此退缩,他咬牙扑上前伸手将李佑抱住,紧接着宫墙上伸出弓弩,十几支箭矢向李佑疾驰而去。 皇后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等待外面传来消息。 如果顺利的话,能立即将李佑留在宫中,这一步虽然危险,但必须要这样做,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徐皇后表面上看似镇定,手心却已经出了冷汗。 要不是动李佑会让谢相怀疑,她早就向李佑下手,不会等到今日。 眼见事情就要做成,李佑却在这时候冒出来,就算杀了李佑会引来麻烦,也是留他不得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来了 箭矢飞进来的瞬间,李佑一脚踢在旁边的石桌上,石桌倾斜,李佑弯腰顺手将石桌抄在手中。 “笃笃笃”箭矢被桌面挡住。。。 李佑趁机闪躲,几步就踏到了门口。 “不能让他出去。” 有人叫喊一声,众人立即冲上前就要阻拦李佑,却在这时从旁边冲出去六七个人,两拨人同属殿前司。 平日都是同僚,如今却打斗在一起。 缠斗的功夫,李佑砍杀了两个阻拦的人,冲出了院子。 “想方设法出去,”李佑大喊道,“只要有人能出去,立即向谢相禀告,皇上已经不能言语,如今宫中掌权的是徐皇后。” 殿前司本就该护卫皇帝,李佑即使提出异议,强行要面见圣上也有他的理由,这样的事闹出去,一时半刻无法辨出对错,只有请皇上定夺。 但皇上是见不得的。 所以无论如何,李佑的人绝不能踏出皇宫,否则事情就压不住了。 不过李佑这次显然有所准备,带来的都是亲信,这些人护着李佑一路向宫外杀去。 大部分宫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宫中突然大乱,都惊慌地四处逃窜。 宫门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紧闭,若是换了旁人必然要死在这里,可惜李佑主掌殿前司多年,守门的禁军瞧见是李佑,立即有人拔刀反抗,有人倒地,有人受伤。 宫门前一场械斗之后,满手鲜血的禁军硬是将宫门重新打开。 值房的官员听到动静走出门,就瞧见李佑的等人脸上、官服上满是鲜血。 官员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血葫芦似的人冲到他面前道:“禀告谢相,皇上出事了,如今徐皇后把持朝政,让谢相一定想法子救下皇上。” 那人才说完话,就见更多禁军围了过来。 李佑被追杀,来不及说太多,只是转头瞧着那些官员喊了几个字:“皇上……皇上……快……请谢相去见皇上。” 说完李佑一行人抢过禁军手中的马匹,快马加鞭向京外冲去。 马蹄声响越来越远,禁军前去追赶。 官员们才回过神,鲁王、祁王谋反、京营大乱之后,殿前司竟然也乱了。 李佑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身边近卫都是李佑调拨,如今就连李佑都出了事,宫中的皇上如何? 想到这里的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李佑仓促中说请谢相去见皇上,显然皇上有危险。 宫中能够调动这么多人马的人,只有徐皇后,果然就像大家猜测的那般,徐皇后借着皇上的名义在宫中掌权。 怪不得眼下兵马调动都要听枢密院的,因为徐国舅在枢密院任副使,徐皇后这是要让外戚把持朝政。 李佑带着人一路冲出城,按他事先算计的,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无法出京,他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幸好先生早就写信给他,让他将家人送回族中,否则就算遇到今日的情形,他也无法舍弃家人,自己脱身。 眼下没有牵绊,带出来的人也与他一样是这样的情形。 消息已经传出去,留在京城的人,必然洞悉了徐皇后的作为。 冲出京城,李佑身边的人道:“李大人,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西边有鲁王,东边是祁王,宫中被徐皇后把持,”李佑道,“我们只能往北去。” 此时此刻北上向宋羡求援合乎常理,虽然离开京城去给宋羡报信,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但稳妥起见不能让太多人知晓,即便是他的亲信。 李佑长长地舒一口气,年轻时他跟着皇上东征西战,到了最后却要亲手覆灭大齐王朝?想到这里,他耳边忽然响起先生教训他的话:“愚钝尚有救,人心歪了就救不回来了。” 这就是先生离开的原因。 他在皇帝身边看的太多,明白的也太多,几乎每日都在思量,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 他这一去北方,就是带着殿前司的人投靠宋羡,顺理成章扶宋羡上马。 …… 徐皇后听到李佑逃脱的消息,面容登时变得更加阴沉。 “李佑往哪里去了?” 宫人道:“应该是北上了。” 听到这个结果,徐皇后皱起眉头,忽然觉得这一切可能是有人预先安排好的。 否则明明是她先动手,李佑怎么能从宫中逃脱? 从皇上寝宫到宫门口,一路出京,这一切好似都经过了缜密的算计,现在李佑抓不到了,那些听到闲言碎语的官员都会来问她。 这个局面恐怕很难稳住了。 皇后转身看向内室,祁王世子就在内室里,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握住祁王世子,只要祁王世子只信任她,那一切都好办。 想到这里,徐皇后低声吩咐道:“李佑行刺皇上,我命禁军追捕李佑。再给国舅送信,让他早点处置了祁王。如果谢相前来,就让他到这里见本宫。” 她只能与谢相说,二府出兵攻打祁王是皇帝清醒时下的令,这些都好遮掩过去,现在她就设法安抚祁王世子。 徐皇后走进内室,祁王世子就紧张地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向外张望。 祁王世子道:“娘娘,外面太平了吗?” 徐皇后摇摇头:“还没有。” 祁王世子眼睛发红,起身走到徐皇后面前:“他们想做什么?” 徐皇后应声道:“杀皇上,杀我,还有你,我们都死了,宫中就没有了主事人,而你也是杨家可以承继皇位的子孙。” 祁王世子道:“他们是……什么人?” 徐皇后摇摇头:“我也在查,有人趁乱想要算计大齐江山。李佑一行人去了北方,现在看来有可能是宋羡。” 祁王世子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徐皇后悲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这孩子开始为自己担忧,然后害怕父亲被抓,现在发现还有其他人想要这个皇位。 祁王世子拉住了徐皇后的衣袖:“皇后娘娘,我们要怎么办?” 徐皇后叹口气:“我会劝说皇上,看看能不能撤回捉拿你父亲的兵马,但这件事是皇上一早吩咐二府去做的,我说……不一定有用处。” 祁王世子点点头。 徐皇后接着道:“你是杨家子孙,这段日子总在我身边,如同我亲生骨肉,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有我在,都会设法护你周全。” “我是没想到李佑会谋反,眼下不知还能相信谁,他们表面上效忠大齐,也许心中早有别的思量,你也要小心,不要随便听信别人。” “我只信皇后娘娘,”祁王世子道,“娘娘别丢下我。” 徐皇后正要安慰祁王世子,宫人来禀告道:“谢相和几位尚书在宫外,他们想要见皇上。” 徐皇后看向祁王世子:“你看,他们已经来了。” 祁王世子面露恐惧,下意识地向徐皇后身后躲去。 第四百八十八章出征 谢长绅站在皇帝榻前半晌,皇帝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细微而急促,无论他怎么说话,皇帝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谢长绅入仕以来,只觉得这一刻无比的漫长。 他在侧殿看到了徐皇后,徐皇后坐在那里,祁王世子缩在徐皇后怀中,仿佛备受欺凌的孤儿寡母。 谢长绅向皇上、皇后行了礼,从大殿中退了出来。 “谢相。” 官员们一路跟随,向要问问谢长绅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年纪大了,”谢长绅道,“这些事还是大家商议吧!” 徐皇后的意思很明确,被李佑揭穿之后,她干脆不再遮掩,就这样把持着祁王世子,不肯让他们上前说话。。 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模样。 徐皇后还没有拿到皇位,却已经将自己当做了皇帝,而祁王世子,一脸的惊恐,仿佛完全没有了主意。 徐皇后瞒着祁王世子追杀祁王,还要他们陪着演出一场大戏,从前也有挟持幼弟的太后,但至少担得起污名。 可眼下的徐皇后新帝还没登基,就急着将过错都丢给未驾崩的皇帝和他们这些臣子,未免太过难看了。 徐家和徐皇后一向只看利益,这些年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一切都是迎合皇上的心意。 还有这个祁王世子,真的就没有半点思量? 将来就算跟随徐皇后,也难善终不说,这样的人把持朝政,恐祸及百姓。 “谢相慢走,”内侍忽然将谢长绅喊住,“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谢长绅停下了脚步。 这宫中变动太大,宫人和内侍不少都被押起来,杜正显然也被束缚, 这一切总要有个说法, 需要有人承担。 皇后这时候的“依仗”, 是为了方便将来推脱罪责。 这样毕恭毕敬地请他入局,不免让人觉得可笑。 “只有我恐怕不行,”谢长绅看向身后的六部尚书, “诸位与我同去吧!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下可能有几个结果。 一是迎鲁王或者祁王入京。 二是杀了鲁王和祁王, 拥立祁王世子。 三是为徐家效命, 帮助徐皇后掌权。 第一条路不是不行, 但朝廷与鲁王、祁王兵马交战,不少官员都因此得罪了鲁王、祁王, 他们中人登基,那些曾站在朝廷这一边的官员,必定要被报复。而且到底是鲁王还是祁王, 恐怕也有争论。 第二条路, 拥立祁王世子就要杀掉祁王, 祁王世子登基之后, 会不会为父报仇? 第三条路,太后掌权, 紧跟在后面的就是皇帝和太后的争斗 所以要怎么选? 谁又能整饬现在混乱的局面? 兵强马壮,人心所向 谢长绅再次站在大殿前,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眼下大齐成了气候,能够一争的人, 除了鲁王、祁王、徐家之外还有宋羡。 李佑出京之后,一路北逃, 是不是去找宋羡? 有了李佑一番话,宋羡就能从北方起兵, 大权旁落,外戚想要夺权,旁人自然能够讨伐。 “谢相,您怎么了?” 礼部尚书上前扶住谢长绅。 谢长绅摇摇头:“没事。”他只是忽然觉得,可能会彻底变天。 十日后的镇州。 陈老太太看着整饬起来的兵马,宋家军比几年前抵抗辽人的时候有多了不少。 外孙女婿翻身上了战马,队伍今天就要开始一路往南。 宋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良辰, 向她点了点头。 这次出征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黑蛋有些激动,也有些惋惜,若是他再多长哪怕两岁, 也能混在队伍中,跟随姐夫一起征战。 他看到有些熟悉的面孔就在队伍之中,那是镇州村子里的人。 陈子庚才跟着东篱先生从外面回来,他走到谢良辰身边低声道:“姐姐放心,杜节度使、昭义节度使、平卢节度使也一同发兵。” 谢良辰颔首,除了他们之外,秦茂行也带兵南下,还有战船从沧州出发。 宋羡的身影渐远,谢良辰看到一人一骑向这边而来,那是宋启正。 宋启正跳下马,走向谢良辰,谢良辰和陈子庚立即行礼。 “我来看看喆哥儿。”宋启正看向谢良辰怀中的小儿。 天气这么冷,那小儿却一点不怕似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远去的宋家军。 宋启正伸手摸了摸喆哥儿头上的毛毡帽,然后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喆哥儿的小脸蛋,这样看着喆哥儿,宋启正想起了宋羡小时候的模样,也是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每次都这样仰着头与他对望。 宋羡还很聪明,他教宋羡剑法,只需演示两次,宋羡就能记得差不多,等他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宋羡就练熟了。 宋启正还记得宋老太太说过,宋羡不喜欢读书,长大也不想去军中,但却愿意讨他欢喜,将先生留的课业背得熟练,练好剑法和拳脚功夫。 可那时候,他因为心底的固执和偏见,将宋羡远远地推开。 喆哥儿忽然一笑,向宋启正伸出了手臂。 宋羡出征前,穿着甲胄抱了一会儿喆哥儿,喆哥儿好奇那看起来硬邦邦的衣服,可惜还没看明白,就被宋羡交到乳母怀里,喆哥儿因此闹腾了好一阵,现在看到宋启正也穿着甲胄,于是想要宋启正将他抱过去。 宋启正不明白前因后果,面对忽然对他满脸热情的喆哥儿,宋启正霎时红了眼睛,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宋羡小的时候,他还能有机会改变一切。 宋启正伸手抱住了喆哥儿,谢良辰没有阻拦,就这样将喆哥儿交到了宋启正手中。 “小心着点,”宋启正道,“别碰着。” 喆哥儿的手抓住了甲胄的一角。 宋启正眼睛中满是慈爱:“等到祖父回来,你是不是又要长高不少?到时候天暖和了,祖父带你去放纸鸢,再大一点,祖父教你写字、练武,跟你父亲小时候一样。” 喆哥儿不懂,不过却跟着宋启正咿咿呀呀地叫着,仿佛是在应承。 好半晌,宋启正才依依不舍地将喆哥儿交还给谢良辰:“家中老、少都要你照应,辛苦你了。” 谢良辰向宋启正行礼:“父亲保重,平安归来。” 宋启正点点头:“我会照应阿羡,你放心吧!” 宋家军浩浩荡荡离开北方,谢良辰也转过身,她也该去做她的事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杀一个 谢良辰回到熟药所,宋羡带兵在外,粮食、药品都要源源不断地送过去,镇州凡是会熟药的人,如今都在官药局和熟药所。 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因为战事而慌张。。。 大家就是忙,几乎所有人都在做事,从现在开始,没时间做买卖,没时间赚银钱,更没时间修葺房子做自己的事。 所有人都为了一场战事,这战事停下来之前,他们谁也不会停手。 所以,不是宋羡和宋家军在打仗,而是整个北方全都跟随者宋羡一起在打仗。 谢良辰看着这些,心中盘算着,宋羡的第一场仗到底会在哪里? 这与前世不同,前世宋羡先要对付王家和几个节度使,才能带动整个北方,现在没出征之前就已经上下一心。 最先开战的人,应该不是宋羡,而是杜琢,杜节度使。 杜琢在两天前就已经出发去西北,他带着杜家兵马先要解决鲁王。 杜琢出发之前,先写了一封信送去张驰手中。 自从皇帝病重,祁王谋反,朝廷就再也没有派援军给张驰,张驰仅靠手中兵马在西北追杀鲁王,虽然有些成效,却也损失不少人马。 眼看着包围鲁王的圈子越缩越小,但人手不足,军资不够,张驰的兵马几乎寸步难行。 “朝廷还没有回信?” “没有。” 一天之中,张驰几乎要问三次四,但他的求援就像石牛入海,等不到半点回音。 好像前面就是一条绝路。 张驰感觉到手下军心在一点点的溃散,他手下的副将竟然提议,放鲁王一条生路。只因为现在皇上病重,鲁王可是杨氏子孙,说不得朝中重臣也是这样思量,否则怎么不派援军给他们,现在更是连军资都断了。 如果皇上驾崩,鲁王或许就算不上谋反了,不如留一线生机,为鲁王也为他们自己。 为了抓鲁王,损失了多少人马? 身边的亲信死了一个又一个,眼看鲁王就剩最后一口气,身边的人居然想要放弃。 这到底是惧怕鲁王,还是对朝廷失去了信心? 就在张驰即将走入绝境时,杜琢的信让张驰看到了生机。 杜琢带来了援军和粮草,会助他一臂之力拿下鲁王。 张驰信心若狂,杜琢信上说两日后到达军中,张驰招来麾下将领提及此事,但帐中一片静谧。 众人脸上都是木然的神情,仿佛没有一个人相信两日后会有援军。 朝廷说派来援军,送来粮草,这样的文书发下来不止一次,但约定的时辰到了,却见不到半点人影。 多亏他们向附近衙署征调了粮草,否则朝廷派出的大军,可能就会被饿死在这里。 说来也是可笑,衙署没有收到朝廷的公文,不肯给他们粮食,他们这样正规的兵马居然要靠半偷半抢才能吃上饭食。 朝廷仿佛已经崩坏了,京中得有多混乱,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过这一次杜琢真的来了。 两日,不早不晚,杜琢的兵马出现在张驰面前。 一直在马背上征战的张将军,鼻子竟然一酸,眼眶跟着红了。 “张将军,”杜琢道,“攻打鲁王,您辛苦了。” “哪里的话,”张驰道,“都是为了朝廷,最后还需要杜节度使前来帮忙,真是惭愧。” 杜琢一来,军中有了粮草和药材,整个营地气氛都是一阵欢腾。 杜琢道:“张将军可知晓了鲁王的藏身之处?” 张驰点点头,皇上对杜节度使还是十分信任的,难怪会让杜琢前来,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得问清楚。 张驰道:“是朝廷派杜节度使前来?” 杜琢点点头又摇头,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算是吧,你也知晓皇上病重,如今朝中乱成一团,没有正式的公文,是李佑大人送来的消息。” 虽然没有公文,但杜琢拿出了盖着殿前司指挥使印鉴的信函。 看到李佑的印鉴,张驰总算放下心,事急从权,他不能死守从前的规矩,先要解决了眼前的困局。 张驰引着杜琢去看舆图,告知杜琢鲁王藏匿的地方。 杜琢道:“我也知晓张将军疲累,但为了避免鲁王逃走,我们只能整饬两日就要出发擒拿鲁王。” 张驰应声:“好,两日之后我们就出发。” 有了这么多兵马,定然能拿下鲁王。 一日之后,张驰将兵马集结起来。 张驰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兵马,看来再过一日就能出发了,之所以能这么快整饬好,多亏了杜琢帮忙,杜琢带来的成药很是好用,手下的医工治疗伤兵也是厉害,他们手里的止血药比他们从前用的更好,就连张驰也忍不住向杜琢讨要了两瓶。 还有杜琢将士身上穿的毛毡十分御寒…… 总之杜琢的兵马与他们的站在一起,差距悬殊,仿佛并非出自一个朝廷。 张驰看着眼馋:“将士穿的毛毡是军资?” “是我们北方的军资,”杜琢道,“几个月前,送去了兵部,请兵部纳入大齐军备之中,不过还没有得到回音。” 张驰道:“听说你们也有给马匹吃的成药?” “算不上什么成药,”杜琢道,“只不过是经过了熟药,能够掺入草料之中。” 张驰摇了摇头:“这么一对比,怎么好似我什么都不知晓了。” 杜琢拍了拍张驰的肩膀:“这也没什么,都是些小事,过阵子你就熟悉了,现在我们还有一些毛毡,刚好分给张将军麾下的将士。” 张驰十分感动:“这可怎么是好。” “都是一家人,”杜琢道,“不分彼此。”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穿人家的,杜琢这话没错,不过大家都是大齐的武将,为何杜琢会说:都是一家人。 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不过仔细想想,大约就是杜琢表达亲近的一种说法。 又休息了一日,大军开拔前去捉拿鲁王。 果然有了援军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很快就将鲁王围在山中。 鲁王就算再厉害也不能真的上天入地,天还没黑,张驰就看到了受伤的鲁王带着十几个人想要突出重围。 张驰正要带着人马前去捉拿,只见杜琢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吩咐弓弩手射出了箭矢。 一波波箭矢毫不留情地向鲁王驰去。 片刻功夫之后,鲁王身中数箭。 第四百九十章围困 张驰不禁惊诧,鲁王显然已经无法逃脱,为何杜琢不将人拿下,而是直接杀死? 张驰快步走到杜琢身边,正要开口询问,他带兵攻打鲁王时,皇上吩咐过,最好能活捉鲁王,将鲁王押入京中受审。 皇上要将鲁王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众人知晓谋反之人的下场,还有就是让鲁王认罪,那些书写的檄文都是凭空捏造。 这是皇上喜欢的处置法子,皇上也是借此羞辱鲁王,让追随鲁王的人后悔,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鲁王踩在脚下。 可现在 张驰眼看着鲁王倒下,口中吐出鲜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杜琢道:“张将军上前看看,到底是不是鲁王。” 张驰暂时收回思量,走上前去。 鲁王睁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着,眼睛中是痛苦又不甘的神情,见到张驰和杜琢表情扭曲起来。。 “是他。”张驰查看鲁王身上的伤,那是他刺出来的,他可以肯定这就是鲁王的真身。 杜琢用剑尖挑开鲁王身上破损的甲胄,在他胸口找到了两颗痣。 鲁王还想说话,他盯着杜琢,突然张开嘴:“你是宋” 杜琢手起刀落将鲁王的头颅割下来。 张驰再次惊讶,杜琢未免太过利落。 “怎么?”杜琢看向张驰,“张将军觉得我做的不对?既然是鲁王没错,我们需要的只是拿到鲁王的头颅,昭告天下,鲁王已经伏诛。” 杜琢抿了抿嘴唇:“出京的时候,皇上曾说过最好活捉鲁王。” “上面的意思变了,”杜琢道,“不必这样束手束脚,眼下麻烦已经太多,杀一个情势就会更清晰。” 杀一个?那么接下来还要杀第二个? 上面的意思变了,说的是皇上? 张驰道:“是李佑大人将消息带给你的?” 杜琢没有否认。 张驰道:“那接下来我们要直接回京?” 杜琢摇头:“祁王谋反,我们还要去攻打祁王。” 所以第二个是祁王。 张驰有些迟疑,他没有接到朝廷的文书,就这样带兵前去攻打祁王有些不合规矩。 杜琢看向张驰:“皇上病重,祁王谋反,朝廷带兵攻打祁王已久,这场战事不宜再拖下去, 李佑大人先一步带兵前去, 要在半个月内平息战事, 张将军是准备带着人回京城,还是与我们同去?” 杜琢刚刚帮他拿下鲁王,他若是就这样回到朝廷 张驰心中叹了口气:“那鲁王的头颅要如何处置?” 杜琢道:“我们一路前行, 将鲁王头颅挂在旗杆之上,路过州、县, 将文书送去府衙, 告知大家鲁王已死。” 事急从权, 张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杜琢伸手拍了拍张驰肩膀:“就算送信去京城, 也不会立即得到回应,说到底京中之乱源于两王,不解决源头, 争斗就无法平息, 你我身为武将, 理应平息战事, 护住百姓,也算不负重托。” 杜琢的话都在理, 这些日子张驰送去京中的消息都是有来无回,而且祁王谋反是事实。张驰从心底厌恶祁王,他的岳父因为弹劾了祁王, 被祁王算计郁郁而终。 也是因为岳父针对祁王,他才得了皇上信任。 张驰又看了看李佑拿来的文书。 思量片刻, 张驰拿定主意,先跟着杜琢去看看情形, 见到李佑也好当面问清楚,他也会让人送文书入京, 若是朝廷另有安排,他随时听旨意行事。 “走吧。”杜琢神清气爽地跨上马,利落地杀了鲁王,还拐走张驰的兵马,他来的两个目的全都达到了。 杜琢和张驰马不停蹄前去迎战祁王,虽说杜琢急着赶路,张驰却发现杜琢对这一仗很有把握。 祁王的日子不好过, 自从求援无果之后就陷入了苦战。 朝廷被鲁王消耗了兵力不假,但皇帝提前发现了他的谋算,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他与京营交手后, 枢密院又派出五万精兵。 枢密院是徐国舅把持,徐氏那个贱人是想要除掉他,也好利用他的长子掌权。 在这件事上倒是帝后同心,祁王咬着牙,他那个哥哥就是个昏君没错,身边有徐氏这个毒妇,北方还有宋羡和广阳王后人,他这个江山早就不保,还不如早些立下诏书让他承继皇位,也就没有今日的战祸。 哪怕立鲁王,他都会死了这条心。 祁王想到这里无比憎恨皇帝。 “王爷,”祁王亲信曹玮上前,“咱们南撤的路上发现了兵马。” 祁王皱起眉头,眼前战事对他不利,他本想南撤休整,没想到有人想要断了他的退路。 祁王道:“有没有探到主将是谁?” 曹玮道:“不是徐家的人,斥候想要抓个兵卒来问问,却差点都被他们擒住。” 曹玮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些人很警觉,我们的斥候稍走近些就被发现,十个人只回来了一个。” 会是谁? 真的像曹玮说的那样,他们岂非被围困了? 祁王道:“你立即带两千人前去,不管是谁,都要将他们拿下。” 曹玮得令不敢耽搁立即点兵前往。 曹玮离开之后,祁王召集将领商议战事。 那些人让祁王警惕起来,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否则会被前后夹击。 现在祁王只希望曹玮此去顺利。 “王爷,王爷。” 祁王刚在军帐中歇息片刻,就听到焦急的呼喊声。 祁王睁开眼睛看向那副将:“出了什么事?” “曹将军被斩杀了,随行的兵马也都被人拿下了。” “什么?”祁王彻底清醒,曹玮是他麾下最得利的将领,带去的也是精兵,怎么可能这样就没了? 这才多久?曹玮未时走的,现在天还没黑,这一来一去还要费些功夫,除非曹玮刚到就战败。 祁王道:“现在知不知道是谁麾下的兵马?” 副将摇头:“还不知。” 损失那么多人,却还是没弄清楚。祁王脑子不停地动着,想要将一切捋清楚,大齐朝廷中还有哪个武将有这样的本事。 他还没想出个究竟,就又有斥候来禀告。 “那些兵马向这边来了。” 祁王握住佩剑,看来不用想了,马上就能见到。 第四百九十一章无路可走 祁王整理好甲胄集结兵马时,已经看到了不远处飞扬起来的尘土。 显然那些人已经逼近。 祁王麾下的将士匆忙迎战。 这些人来的很快,马蹄声响逐渐逼近,那是一队轻骑,而且看人数不是很多,不会多于曹玮带去的人马。 可他们杀了曹玮。 曹玮一直在先锋营,与朝廷对阵时,朝廷没少因为曹玮吃亏,前阵子曹玮受了伤,他生怕自己麾下的猛将有所折损,一直让曹玮好生休养。 今日派曹玮前去,是因为曹玮伤势无碍,可曹玮却仿佛没有半点挣扎,就被对方拿下。。照这样看,这些人竟比之前朝廷派来的兵马要厉害许多? 祁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不知为何,看到两军相遇的那一刻,他异常的紧张,这是他起兵攻打京城以来,最为慌乱的一刻。 这支兵马不是突然到来的,而是早就有了安排,算好了他会暂且南退,将他堵在了这里,不等他弄清楚,就带兵前来攻打。 显然不是因为被曹玮发现了行踪才匆忙行事,而是 祁王眯起了眼睛,这些人很有把握。 “战旗,他们战旗亮起来了。” 祁王立即向那迎风飘展的大旗上看去,上面写着一个字:宋。 祁王心中一凛,浑身的汗毛跟着竖立起来,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所有一切都有了答案,如果朝廷能有这样的人马早就派出来了不会等到今日。 附近他和朝廷能调动的兵马都已经在这里,那些据城不出的人,不止是他的文书,朝廷的公文也都送不进城去,所以朝廷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集结一支精锐。 只能是宋羡。 北方兵强马壮,又有宋羡在,自然能敌得过曹玮。祁王早就想过,若是宋羡前来,曹玮恐怕撑不过几个回合。 没想到现实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别说几个回合, 曹玮连个消息都没送回来就被宋羡杀了。 祁王思量到这里, 目光落在那冲出的一人一骑身上, 泛着寒光的甲胄,兜鍪上白色的盔缨。 一杆长枪,如同摧枯拉朽般, 轻易击溃迎战的两个将领,铁枪穿过甲胄, 鲜血随着枪头“嘭”地散开, 那将领立即栽下马背。 另一个将领见状挥起长刀向宋羡砍去, 宋羡战马向前两步,他欺身牢牢地握住了那刀背, 将领用尽力气抢夺,涨红了脸那长刀却纹丝不动,紧接着宋羡的长枪到了, 毫不费力地送入他的胸口。 祁王只觉得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他损失了两名将领。 这些人都是他花了十几年功夫培植起来的, 却这样就死在了宋羡手中。 宋羡手下的人, 也是如此悍勇。 不过交手片刻,就将祁王的军阵冲击的七零八落。 无人不畏死, 尤其是在这样碾压之下,亲眼目睹了身边人的惨状,死亡的恐惧被放到了最大, 死很可怕,更可怕的是, 死的太过轻易。 信念一旦被击溃,手上也就更没有了力道。 这是宋羡一贯用的法子, 作为先锋营,就是要击溃敌军的胆色, 就是要扰乱军心,在敌方军阵中攻出一道口子。 祁王勉强稳住心神,他不能有半点慌乱,否则身边的兵马全都要不战而败,可他身下的战马却向后退了一步。 “王爷,”副将见状道,“我们的人可能撑不住。” 就算能够抵挡一会儿也会损失惨重。 祁王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书信:“送信给徐枢密使, 告诉他宋羡反了。”宋羡杀了他,下一个就是徐家。 徐家看到这封信,至少不会在这时候向他动手,对付他损兵折将, 倒不如让宋羡与他两败俱伤。 徐家能够袖手旁观,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副将应声,立即让信使前去。 南边不能走了,他们只能冒险向东走,如果能到楚州,楚州还有船只可以乘船离开。若是孟肃那些人投靠了宋羡,他还不敢下这样的决定,还好那些人只是关了城门,不准备帮任何人。 他逃走之后,宋羡可能就要与徐家对上。 他能确定宋羡不是在为徐家做事,既然不在一条船上,自然会有争斗。 当机立断,祁王带着剩余的人马往东逃,一口气奔袭了半个时辰,祁王稍稍安心,徐家没有带着兵马与宋羡一起追击他,可见他的信函有了效用。 “快走,”祁王道,“先他们一步到楚州。” 他事先在楚州安排了人手接应。 祁王一边前行,一边向后张望,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宋羡仿佛一点都不着急,否则应该分出一部分兵马来追他,难不成徐家动手绊住了宋羡?还是宋羡防备徐家所以不敢分兵。 不管是哪个结果都对他有利。 从天亮到天黑,夜里祁王也只是歇息了片刻,就又上马前行,终于在天亮之后,他们到了楚州。 祁王还没能缓一口气,身边人来禀告:“王爷,接应我们的人不见了。” 祁王心一沉:“船呢?留下的船只可在?” 就怕船只也没了,那他面前真就没有了退路。 正当祁王担忧之际,副将送来好消息:“船在,船找到了。” 可能是祁王事先安排在这里的人手,发现局势不好,于是一起逃脱了。祁王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他现在也别无选择。 祁王吩咐道:“仔细查看船只,免得船只有损伤。” 船只查看好了,众人正想将船只推入海中,抬起头却都愣在哪里,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几艘大船。 那些船只仿佛早就等在了那里,将周围的海面牢牢地守住。 “大船。” “大船。” “哪里来的大船?” “怎么可能会有大船?” 祁王的手开始颤抖,面前的大船,让他不得不放弃从海上逃离的计策,可现在另选别的路还来得及吗? “王爷,宋羡追过来了。” 祁王还没说话,只听到兵马厮杀的声音,宋羡带着人在攻打他的残余兵马,而那一艘艘大船也在慢慢地向他们靠近。 无路可走。 只有最后一战。 第四百九十二章诱饵 这是祁王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事。 看似还有一战之力,其实他剩余的兵马根本不堪一击。 不到半个时辰,军心彻底溃散,开始有兵卒叛逃、祈降。 “宋羡谋反,”祁王大喊一声,“捉拿反贼,朝廷的兵马呢,还在等些什么?这时候不下手,难不成要等着被宋羡坐上皇位?” 若是从前,定会有人相信祁王的话,皇帝没有病重时,这话会为宋羡带来无尽的麻烦。 但现在不要说朝廷听不到,就算是徐家父子知晓,他们也不会带兵上前。 祁王身上已经有六七处伤口,此时的他狼狈不堪,握着长刀的手臂没有了多少力气,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思索着,到底还能不能寻到退路。 没有了。。 王妃和小儿子被徐家人偷袭,已经丢了性命,现在唯一的长子在徐皇后手中,只有杀了他,徐皇后才能挟持他的长子掌控朝政。 祁王扯住缰绳,想要继续逃窜,刚刚转过身,一柄刀剑疾驰而至,种种地撞在了祁王的后背上。 祁王后背本就有伤,一撞之下伤口崩裂,祁王登时觉得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冲撞之力让他整个人失衡,登时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王爷。” 身边的护卫大呼一声正要上前,身体却被一杆长枪挡住。 那长枪如同一堵墙般,一挑一拨,枪身重重地拍击在护卫胸口,护卫登时被掀翻在地。 祁王手脚并用,可没等他爬起来,那杆让他胆寒的铁枪枪头就停在他的咽喉上。 祁王抬起头,一缕头发落在脸颊旁,脸上都是血污,一双血红的眼睛望向面前的人。 宋羡。 兜鍪下的眉眼冰冷,脸上满是威严和杀气,宋羡也在看着他。 祁王出身皇族,自认气势不会输宋羡, 可这样的时候, 哪里分什么皇族、臣子, 只有胜败。 作为胜者的宋羡高高在上,睥睨地望着他。 祁王嘴唇颤抖:“你娶了广阳王的后辈,你应该知晓当年害死广阳王的是皇帝, 何必要为皇帝效命?我并不是想要夺得皇权,我只是不想走广阳王的老路, 你想要坐上皇位, 我会拥护你, 我去说服大齐的文武百官” 宋羡望着祁王。 祁王接着道:“我若是死了,徐皇后就会立即杀了皇帝, 立我的长子为新帝,新皇登基之后,你想要夺位就是谋反, 这皇位来的不清不楚, 不免被天下人诟病。” “只要我不死, 徐皇后就不能立新帝,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仔细想想,为何徐家父子不肯率军与你一同围剿我?他们对你早就有了疑心。” “他们在等, 等我们两败俱伤之后,他好渔翁得利。我猜的没错的话,徐家父子就跟在你身后, 你除掉我,他们就会向你动手。你该不会那么傻为旁人所用吧?” 宋羡神情没有半点变化:“我知道徐家父子就在我身后。” 祁王眼睛中透出几分希望, 本来是死路一条,如今似是还有转机, 他如何能不高兴? 宋羡接着道:“但是我将他们引来的。” 祁王的表情僵在脸上。 宋羡道:“你就是诱饵。” 祁王怔愣片刻就明白过来,宋羡让他逃到这里, 是为了引徐家父子跟着前来,所以宋羡杀了他之后,准备在这里解决徐家人。 那些大船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准备的,宋羡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宋羡接着道:“也不是两败俱伤。” 不是两败俱伤,因为他没有损耗宋羡的兵力。 宋羡枪头一动,仿佛是一时松懈,祁王下意识地抓住这破绽, 忽然奋起,然而他的手刚刚握住长刀,温热的鲜血就喷在他的手背,鲜血顺着脖颈的孔洞, 争先恐后地涌出,宋羡的长枪已经将他的喉咙割破。 祁王瞪圆了眼睛,他伸手握住伤口,却没有任何用处,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然后他听到宋羡吩咐道:“整饬兵马,准备迎战朝廷的兵马。” 下一刻,祁王与他的皇帝梦一起陷入了黑暗中。 徐国舅站在林中与副将一起看舆图。 徐元裕不停地向前张望,他已经等不及要砍下宋羡的头颅,杨五死了这么久,他终于能为杨五报仇。 等杀了宋羡,他再与父亲兵马一起北上,广阳王一脉的人一个都不留,全都要为杨五陪葬。 “爹,”徐元裕终于忍不住道,“我们还不整兵过去?我怕宋羡发现势头不好,设法逃走。” 徐国舅皱起眉头:“在京营这么久,还是这样毛毛躁躁,斥候探听回消息之前,我们不能动。” 徐元裕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小心,宋羡带着兵马来到这里,他们就收到了斥候的消息,那时候父亲就在调拨兵马。 几乎将所有能调动的精锐都聚集在这里,而宋羡只有几千人,再加上与祁王一场恶战,损兵折后不过就是一队残兵。 他们就算什么都不做,放马过去就能将那些人踏死。 “您就一点不着急?”徐元裕道,“杀了祁王,就只剩下一个宋羡,姑姑还在京中等着我们呢。” 这场仗赢了,姑姑就能顺利坐上太后之位,表面上还是杨家江山,但一切都掌控在他们徐家手里。 “越是大事越不能急,”徐国舅道,“宋羡在北方征战多年,万万不能轻视,否则他也不能收复八州,擒拿高豫。” 徐元裕道:“收复八州也不是单靠他,还有杜节度使,擒住高豫的人也不是他,他只不过抓了辽国的皇子罢了。”而且靠的还是广阳王的后辈。 “宋羡真的那么厉害,也不会让祁王逃到这里。” 徐国舅挥了挥手:“你仔细看着也就是了,我自会安排。”他总觉得宋羡此举有蹊跷,说不上因为什么,宋羡怎么会让祁王一路逃到了楚州,他还担忧祁王会不会乘船逃走,无论怎么想,宋羡都不该只有这一点本事。 徐国舅直觉宋羡有所保留,宋羡为何要这样做?不是为了对付祁王,难不成是为了对付他? 第四百九十三章无处不在 “国舅爷。” 徐国舅听到身边亲信的声音,转过头看过去。。。 亲信道:“宋羡应该是发现我们了,他们斥候过来探查了一番,前军也正往这边来。” 徐国舅一惊,宋羡迎战祁王之后,竟然没有留在原地整饬,就来迎战他?他们与宋羡的兵马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并不知晓楚州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宋羡轻易地拿下了祁王?所以觉得他也是祁王那般的无能之辈?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就连他想到对付宋羡,都要仔细安排,宋羡居然觉得他麾下的兵马都是摆设。 徐国舅冷声道:“也该给他点教训。” 徐国舅早就仔细查过宋羡,对宋羡有些了解,说到底宋羡和宋家军的骁勇,都是因为军心振奋。 眼下宋羡拿下祁王,士气大振,自然来势汹汹。 所以,他不能让宋羡接着赢下去,否则一击拦不住宋羡,宋羡这柄利器就会愈发的锋利。 现在宋羡仓促之间迎上来,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徐国舅果断下令:“调动军中所有将领,擒贼先擒王,全力对付宋羡,不管是兵卒还是将领,诛杀宋羡者,我会亲自为他请封正三品云麾将军。” 祁王已死,大权将落在徐家手中,既然徐国舅承诺三品云麾将军,就必然能够做到,对于军中有些人来说,就等同于一步登天。 徐国舅不在意这场仗会如何,他在乎的就是宋羡必须死,不惜代价杀死宋羡,接下来的事就好办的多。 只要宋羡敢来,他就要将宋羡的命留在这里。 徐国舅麾下军心为之一振,所有人列阵站好的时候,就看到了宋羡的先锋营。 徐国舅没有给宋羡喘息的机会,一声令下,身边的兵马立即向宋羡攻去。 看着宋羡带着人与自己的兵马厮杀在一起,宋羡果然骁勇善战,那么多将士能近他身者甚少。 不过徐国舅竟然有些安心,不为别的,至少宋羡被他困住了。 双拳难敌四手,他将所有精锐全都遣出,就算是耗,也得将宋羡耗死在这里,错过今日,等到北方再有兵马来援,想要击杀宋羡就没这么容易了。 徐国舅盯着宋羡手中的长枪,徐元裕在一旁既紧张又急切,他与宋羡之间,可不光是因为杨五,宋羡攻打八州的时候,让人盯着他在邢州的一举一动,抓住机会弹劾他,让他被削职禁足在家中。 他在人前可谓是丢尽了脸面,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维护,他还会被下狱。说白了,宋羡早就想要他的性命。 他没死,死的就该是宋羡。 “父亲,”徐元裕道,“一会儿我要前去。”他要亲手杀了宋羡。 “不着急,”徐国舅道,“再等一等。”他的长子很快就会带兵前来,即使这一战不能杀了宋羡,也能重挫宋羡。 等到他们的援军到了,宋羡就会与祁王一样,没有任何退路,到时候徐元裕再去不迟。 徐元裕知晓父亲的担忧,他站在高处,俯视战局:“父亲放心,宋羡逃不走,这才过去不久,宋羡手里的长枪已然没有之前灵活了。” 那毕竟是一杆铁枪,锋利却也很重,宋羡很快会感觉到体力不支。 战鼓声响起,徐国舅催促兵马继续攻击。 “宋羡受伤了。”徐元裕面露喜色,他亲眼看到麾下副将拼着一死,用手里的长刀刺伤了宋羡的腹部。 这伤非同小可。 徐元裕这样想着,发现宋羡果然扯下了披风束住了腹上的伤口,这样一折腾,又有人攻到了宋羡身边。 宋羡再次提枪,却不像之前那般大开大合,显然这伤限制了宋羡的行动。 宋羡受了伤,他身边的宋家军也纷纷向宋羡靠拢,如此一来凌厉的气势骤减。 徐元裕更加迫切地想要纵马前去围攻宋羡。 “父亲。”徐元裕催促一声。 徐元裕开口的功夫,宋家军护着宋羡向后退去。 徐元裕急切地大喊:“父亲,不能让他们逃了。” 徐国舅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吩咐身边副将:“吩咐大军追击宋羡。” 说着话,徐国舅和徐元裕父子也纵马向宋羡的方向追去。 宋羡的败走就像祁王方才一样。 “诛杀宋羡者,会被封为正三品云麾将军。” 徐国舅这话,让朝廷将士们更为振奋,无论是谁都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追逐了一阵之后,率军的将领开始有所警惕,宋羡仿佛一直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追不上,又不会让人放弃。 这不太对。 而且眼下他们追入山中,两侧的山坡适合做埋伏。 “等一等。”徐国舅也发现的异常,勒住马抬起了手。 徐国舅身后的兵马渐渐停下来,前面的人马却已经追了出去,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徐国舅忽然觉得周围开始陷入异常的安静之中。 一种不好的预感由心而发,徐国舅开始后悔不该那般鼓舞人心,那种赏赐虽然能激励众人,却也能让人失去理智。 而他不也是如此?看到了契机,就定要拿下宋羡,万一这一切都是宋羡的计谋…… 徐国舅才想到这里,忽然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亮,紧接着许许多多的光亮似是在这一刻全都被点燃,那是火焰。 伴随着火焰还有滚滚的浓烟,这些东西从山坡上冲下来,冲入了徐国舅麾下的兵马之中。 有人躲避,有人被火点燃惨叫着逃窜,眼前的困境尚未摆脱,山坡上弓弩手,射出了箭矢。 “国舅爷。” “父亲。” 徐国舅听到身边副将叫喊:“我们先离开这里。” 所有人调转了马头,然而队伍却没能向前行进多少。 “宋羡的人围过来了。” 徐国舅听到打斗的声音。 前后被宋羡夹击,山坡上还有宋羡的人,宋羡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他分明看到宋羡带着几千人追赶祁王到了这里。 难不成宋羡事先在此安排了援军? “杀出去,”徐国舅仓促中下令,“快走。” 他们才是宋羡的猎物,如果不能快些脱身,这处地方就会变成他们父子的葬身之地。 但好像已经晚了。 徐国舅听到身后也传来惨叫声,宋羡的人马仿佛无处不在。 第四百九十四章败仗 徐国舅聚拢人马,准备合力对付山坡上的宋家军。 被夹在山谷之中,就算有再多兵马也施展不开。 中路不能再被宋羡扰乱,能拦住中路的宋家军,情势也会好转一些,到时候撤军也会容易许多。 副将抽出利器,主动下马迎敌,带到双方靠近,徐国舅的人才发现宋家军中有些人手里握着长长的唧筒。 副将还没出声示警,便从那东西中喷出了一团烈焰。 躲避不及的将士立即被大火点燃。 登时惨叫声死起。。 “快点躲开。” “躲开。” “他们带着猛火油柜。” 猛火油柜杀伤力虽然大,但不免笨拙,通常攻城时才能用,现在宋家军手里的这种不但轻便,而且火焰能喷出五六米远。 用这火器的兵卒没有带着沉重的箱子,腰间只绑着类似葫芦样的东西,举着唧筒就冲着他们扫过来。 他们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只能踉跄着闪躲。 等到烈焰熄灭之后,弓弩手又射出一波箭矢。 徐国舅的人马登时损失惨重,根本无法靠近山坡。 徐元裕护着徐国舅向后撤,前面是宋羡,山坡上有埋伏,现在看来唯一有可能突围的之后后方。 徐元裕再也没有与宋羡一整高下的锐气,到处都是火焰和死去的将士,山坡上的那些人渐渐地压上来,停留在这里,很快就会被人拿下。 “父亲,这边”徐国舅手臂受伤,看着眼前的惨状,不得不狼狈地与儿子一起躲藏。 一支大军,冲出重围之后,只剩下几百人。 徐国舅中了一箭,却顾不得包扎伤口,咬牙死撑着前行。 身后厮杀声依旧在继续,徐国舅不停地向后张望。 “父亲,”徐元裕道,“您不要担忧,我们脱身之后,剩下的人也会陆续跟过来, 到时候我们再整饬兵马, 宋羡宋羡谋反, 人人得以诛之,只要姑姑一声令下,还会有兵马来援” 徐元裕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勒住缰绳,怔愣地看着不远处的长杆。 长杆上有几颗人头。 其中一颗显然被砍下来许久, 面容发黑, 不好辨别身份, 但其余的人头都是才砍下来的,其中一个正是祁王。 还有一个依稀是 徐元裕瞪圆了眼睛, 是大哥。 徐元裕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人头仔细查看,大哥带兵从福州坐船过来, 如何会在这里? “爹, 那那不是大哥”徐元裕声音有些发颤。 徐元裕这般模样不止是因为在这里瞧见大哥的人头这些杆子立在这里, 显然是猜中了他们会从这条路离开。 既然已经猜到, 就不可能会放过他们。 “怪不得会有这么多人马,”徐国舅道, “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援军,来之前还拦住了福州来的人,杀了我儿。” 徐国舅眼睛发红, 原来早在宋羡动手攻打祁王之前,就已经向他们下了手。 马蹄声响起, 不远处几骑人马出现在徐国舅等人面前。 宋羡握着长枪,跨坐在马背上, 目光冰冷地瞧着他们。 徐元裕的视线落在宋羡肚腹上,之前绑缚在那里的披风已经不见了, 而且那里的甲胄完好无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没有鲜血,也不像是有任何伤口。 宋羡之前受伤是假的。 徐国舅身边的副将冲上前去,几乎就是须臾之间,一个副将已经落在马下。 徐元裕见状向后退去,才退了一步手臂就被人牢牢地握住。 徐元裕转过头看到了父亲。 徐国舅脸上笼罩了一层死灰般的颜色,他摇了摇头。 走不了了, 眼下唯有一战。 徐家父子提刀向前,徐国舅看了一眼徐元裕,父子二人准备左右夹击,徐元裕点点头, 两人即将冲到宋羡身边之时,徐元裕忽然调转马头向一旁逃去。 徐国舅不禁一怔,他怎么也没料到儿子会在这样的时刻撇开他自己逃命。 这样晃神的功夫,宋羡的长枪已经到了他跟前。 徐国舅扬起长刀抵抗。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徐国舅虎口被震得一阵发麻,手臂上的伤更加疼痛,他咬牙继续挥舞长刀,再次与宋羡的长枪撞在一起。 这样交手十几次,徐国舅虎口开裂,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宋羡,”徐国舅喉口涌出一股热血,他勉强咽下,“你这是要做什么?岂敢与朝廷兵马交战,你就不怕” “朝廷在何处?”宋羡冰冷的声音响起,“徐氏,还是你?” 铁枪又向下压了几分,徐国舅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国舅已然用不出半点气力,长枪抬起一挑,他手中的长刀掉落,枪头也从他胸口刺入。 徐国舅抬起头看向远处长杆上长子的头颅。 徐元裕一边奔逃,一边躲避着向他射来的箭矢,冷汗从他脸颊上滑落,死亡的恐惧牢牢地将他压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队人马。 徐元裕慌张地看过去,领头的人不是宋羡,而是杜琢,另一个人他也认识是朝廷派出去捉拿鲁王的张驰。 徐元裕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希望,张驰是朝廷的人,或许没有投靠宋羡。 “张将军,”徐元裕张开嘴,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很小,小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宋羡宋羡谋反” 徐元裕死死地盯着张驰,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张驰身上,现在能救他的人只有张驰。 哪知张驰就那般怔愣地瞧着他。 “徐二爷,”杜琢先开口道,“您这是怎么了?” 徐元裕向身后看去,瞧见的是一队宋家军。 徐元裕面露惊恐,伸手指向宋家军:“他们他们谋反” 杜琢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淡淡地道:“徐二爷,跑了这么远,也该歇一歇了。” 说着杜琢向徐元裕身上看去:“就算我们不追你,你也活不成了。” 徐元裕顺着杜琢的目光慢慢低下了头,从肚腹处伸出两支箭头,不止是肚腹,他的胸口也早就被鲜血染红了,不知到底有多少箭矢刺在他身上。 直到现在徐元裕才感觉到疼痛,他再次张开嘴,鲜血从口中喷出来,他的眼睛渐渐失神,终于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 杜琢见状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看向张驰:“我们还是来晚了。”来晚了,没能打上这一仗。 张驰看着地上的徐元裕,脑海中乱成一团,没错,他们是来晚了,可他怎么觉得杜节度使想说的,与他想的根本不一样。 第四百九十五章不分彼此 徐家父子一死,徐国舅带来的兵马失去了主将,更是乱作一团。 再加上杜琢的援军到了,战事持续了一日,徐家大部分兵马已经被镇压。 张驰看着那些俘虏,身上穿的都是朝廷的甲胄,他以为杜琢带他过来是为了捉拿祁王,怎么反倒与朝廷的人动了手? 张驰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要询问,可战事没有结束,他也没瞧见李佑和宋羡,只能一边压住心中的疑惑,一边派人去打听情形。 他的人还没有回来,杜琢就将他寻到,拉住他笑着道:“这场仗打的痛快,别看他们有几万兵马,却都是无能之辈,降军你猜有多少?” 张驰下意识地摇头。 杜琢道:“我们这边有三千多,全都加起来大约要超过一万。” 张驰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降者不杀,”杜琢叹口气,“战场上虽然你死我活,但肯求降,自然不能赶尽杀绝,说到底都是一条条性命,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少杀点人就少杀点。” 是这个道理,张驰十分赞同,他征战多年见的太多了,尤其是这样的内乱,说到底伤害的都是大齐百姓。。 “可是我不明白,”张驰道,“为何要对付徐家?” 杜琢脸色顿时变得肃然:“你可知晓徐家都做了些什么?” 张驰摇头,杜琢没有与他提及,他自然不知晓。 杜琢道:“徐皇后谋害皇上,想要拥立祁王世子承继皇位,徐家为何如此追杀祁王,就是准备杀了祁王之后,留下徐皇后手中杨氏唯一的子孙。” 张驰脸色一变。 杜琢道:“李佑大人发现皇上被徐皇后加害,想要将真相告知谢相等人,徐皇后命人关闭宫门,想要除掉李大人,李大人这才带着人一路来到北方求助。” 张驰这下完全明白了:“可是来的路上杜节度使为何不与我说清楚?” “没有公文, ”杜琢道, “我说了, 张将军不一定相信,不如来亲自看一看。” 杜琢说完拍了拍张驰的肩膀:“还有什么话想问,等一会儿在中军帐议完事我再与你仔细说。” 张驰应声:“好。” 两个人并肩向中军帐走去, 张驰仔细想杜琢的那些话:我说了,张将军不一定相信, 不如来亲自看一看。 张驰总算发现哪里奇怪了, 他是亲眼看到了没错, 可看到的是徐家父子被杀,别的都没瞧见啊?现在就算想要审问徐家父子那也是阎王爷的事了啊。杜节度使怎么好意思说得这么坦荡? 糊里糊涂之中, 张驰被杜琢带到中军帐坐下。 张驰心中还在思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怎么就跟着杜琢来了这里,怎么就与徐家兵马动了手。 军帐中的人越来越多。 张驰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横海节度使的外甥秦茂行, 还有昭义节度使、平卢节度使。 看到张驰, 秦茂行向张驰行礼:“张大人。” 昭义节度使道:“哦, 我还没瞧见,是张驰。” 不知为何, 张驰发现这些人对他似是比平日里要亲近许多,张驰立即起身与众人见礼。 “都是自家人,大家都莫要这样客气了, ”平卢节度使笑着道,“今日还多亏了杜节度使和张将军赶到, 我们才会如此轻松。” 昭义节度使道:“福州过来不少兵马,多亏事先我们备下了战船, 否则还真的要让他们跑了。” 平卢节度使道:“徐家早在联姻时就有这样的思量,不过能够拦住这些人, 也不是我等的功劳,还是嘉安郡主造出了大船。” 打了胜仗,众人脸上都是欢喜的神情。 张驰却小心翼翼地看着众人的脸色,接下来是不是要商议如何将皇上救下?皇上现在生死未卜,怎么大家似是半点不着急。 总之气氛有些奇怪。 张驰忽然听见有人道:“李大人来了。” 李佑?张驰心中一紧,整个人都清醒起来,立即抬起头看过去, 果然瞧见了李佑大步进了中军大帐。他 众人忙起身相迎。 张驰看向中军大帐的主位,那应该似乎为李佑准备的,等李佑落座之后,人齐全了, 就该提及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让张驰没料到的是,李佑竟然没有落座在主位上,而是在主位右边下手坐下。 论资历、官职和地位,这里还有人高于李佑? 张驰竟有些惴惴不安。 有过了片刻,中军帐帘子再次掀开,一身甲胄的宋羡走了进来。 张驰下意识起身,看向宋羡,宋羡也瞧见了他,清亮的目光似是带着几分的威慑,让张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来到这里之后,张驰亲眼目睹了宋羡带着宋家军征战的情形,宋家军如今叫振武军,这支兵马丝毫不辱没这名字,可谓是兵强马壮,无坚不摧。 张驰心里还没腾出功夫好好夸赞振武军,就不禁又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宋羡在主位上坐下。 军帐中包括李佑在内,所有人都向宋羡一礼,然后才落座。 张驰终于明白异样在哪里了,所有一切仿佛都不在朝廷的规矩内,宋羡眼下仿佛也不再只是一个节度使。 没有一个节度使能让,殿前司指挥使和诸多指挥使、将军为他效命。 一旦发现了端倪,接下来就处处都不对了。 张驰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掠过,他们都穿着甲胄,甲胄和兜鍪上是白色的盔缨,朝廷的将士盔缨都应该是红色的。 就像他 张驰想到自己,目光缓缓地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正拿着自己的兜鍪,兜鍪上盔缨是白色的,他的红色盔缨哪里去了? 除此之外,内甲里穿着毛毡,身上的甲胄也是新做出来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与这里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驰脑子里一懵,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不会相信他与这些人无关,他与这些人分明就是一个锅里的肉,不知啥时候早就炖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张驰的刚刚将自己的思量拉回来,就听到宋羡正道:“两浙路、江南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淮南西路都不用再去了,这些地方都安排妥当,除了荆湖南路还有些祁王的兵马,再就是徐氏的残兵” 平卢节度使道:“我愿带麾下一万人前往荆湖南路。” 宋羡点点头:“那就辛苦节度使了,剩下的兵马休整一下,明日就往京城进发。” 第四百九十六章驾崩 京城。 徐皇后坐在软塌上,紧紧地攥起了手,她收到了战报,徐国舅和徐元裕都被宋羡杀了。。。 北方所有节度使都随宋羡一同起兵,徐家派出去的兵马全都被宋羡拿下,损失惨重,剩下的兵马也未必就是宋羡的对手。 现在宋羡大军兵临城下,她该怎么办? 徐皇后闭上眼睛,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思量,她到底是哪里算计错了,若是先对付宋羡放过祁王会不会好一些? 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如何,她都要面对所有人。 “娘娘,”女官上前道,“李御医让人送来消息,皇上不好了。” 徐皇后眼睛一睁,在这样的时候,皇帝居然支撑不下去,皇帝死了,宋羡便更有了借口进京。 而且李佑投靠了宋羡,她的眼线探听到消息,李佑和东篱先生都在为宋羡四处走动,笼络大齐官员。 徐皇后站起身:“走,去看看皇上。”眼下皇帝不能死,徐皇后甚至盼着皇帝的病情真的能好转,这病无药可治,但能“好”几日,就能助她渡过难关。 步辇停下,徐皇后快步走入内殿。 李御医立即迎了上来,杜正委顿地站在旁边。 徐皇后向床上看去,皇帝的呼吸不再急促,而是变得悠长,张大了嘴,就像濒死的鱼,许久才喘息一口。 李御医跪在地上:“微臣无能。” 徐皇后顾不得杜正,径直道:“你听说了没有?宋羡谋反,就快要到京城了。” 李御医不敢应声。 徐皇后道:“这时候皇上驾崩,你们知晓会有什么结果?” 李御医嘴唇颤抖着道:“微臣已经尽全力,能用的法子全都给皇上用上了,可皇上病情还是愈发严重……如今……到时候了。” 徐皇后目光锐利地盯着皇帝,仿佛能闻到皇帝身上一阵阵腐臭的味道,人还没死,已经臭烂了。 或许没有病倒之前,他就已经烂光了。 “还能撑多久?”徐皇后道,“硬撑着还有多久?” 李御医抿了抿嘴唇:“过不了今晚了。” 旁边的杜正听到这话,眼下淌出了泪水,天家病倒之后,他也曾想过维护天家,做些什么事力挽狂澜,可惜天家病入膏肓,鲁王、祁王、徐皇后、宋羡,窥伺皇位的人着实太多,对付这个,就压不住那个,他干脆也不再挣扎,只是守着天家。 可天家着实太受罪,身上被针刺的青紫,脸色黄黑,腿脚肿胀,被憋的喘不过气来。 徐皇后却还是命李御医用虎狼之药。 杜正想到这里躬身道:“娘娘,天家这些日子太过辛苦,也该让天家歇一歇。” 徐皇后冷冷地看着杜正:“本宫倒是忘记了,内官也看护皇上许久,今晚本宫会留在这里,内官下去歇着吧!” 徐皇后话音刚落,立即走进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住了杜正。 杜正早就料到今日,干脆也不在挣扎,只是经过徐皇后的时候,开口道:“皇后娘娘,事到如今,您就给皇上和您留一份体面吧!” 看着杜正被拖出去的背影,徐皇后冷冷一笑,吩咐李御医:“今天用针了吗?给皇上用针,本宫就在这里瞧着。” 李御医应声上前。 衣服剥开,皇帝那副丑陋的身体立即映入徐皇后眼帘,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徐皇后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李御医和闲杂人等退出去,她才一步步走上前。 “你也有今日,”徐皇后道,“在你身边担惊受怕的一辈子,最终你还是落在我手里。” 停顿了一会儿,徐皇后接着道:“我知晓你能听得见,我弟弟也被宋羡杀了,都是因为你的无能。” “你从来就没让我舒心过,从嫁给你开始就是如此,在外面大度、贤良,回到家中就对我恶语相向,没有孩儿是我的错?是你……” 徐皇后讥诮起来:“是你没有那个本事,也难怪……你这样的人,谋算忠良,向自己的父亲、弟弟下手,甚至还觊觎旁人的妻室,老天怎么可能还让你子孙满堂?这些年我一直有句话想要与你说。” 徐皇后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真让我恶心。” “你不止恶心,还无能,养出了那么多虎狼觊觎皇位,到了现在最重要的一刻,你居然要死了。” 徐皇后忽然笑起来。 好半晌徐皇后的笑声才止住,床上的皇帝仿佛有了些反应,整个身体都动了一下,徐皇后不禁惊诧,仔细地看过去,只见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只不过那双眼睛仍旧一片混沌。 皇帝似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身体彻底沉了下去。 徐皇后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幕,她的夫婿死了,她竟然没有半点的悲伤,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没有拿到她想要的。 徐皇后将女官喊进门,吩咐道:“给皇帝更衣,从宫中弄些冰块过来,暂时不要透露皇帝驾崩的消息。” 秘不发丧。 女官应声。 皇帝驾崩的消息,没有在宫中传开,除了徐皇后的亲信,其余人仿佛都没有半点的觉察。 杜正手下的一个孩儿,却将消息送了出去。 谢长绅坐在书房中,听着下人禀告,自从出了李佑的事,谢相就暗地里与杜正来往,就是想要知晓宫中的动向。 谢长绅能猜到徐氏会这样做。 谢长绅神情镇定,他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觉得惊慌:“再晚一些,将六部尚书请去别院。” 之前说好了,一旦宫中有了消息,他们就会在别院商议对策。只不过那时候,鲁王、祁王还没死,徐家兵马也都尚在。 现下,鲁王死了,祁王死了,徐国舅也没了,局面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是徐皇后还是宋羡。 祁王世子就是徐皇后争夺权利的一个手段,就算现在徐家大伤元气,但太后还可以扶持朝臣为她卖命。 但好处是还是大齐的江山。 几个重臣聚在谢家别院里,就此事小声议论。 朝臣之中,尹知府抬起头,将一个问题抛给众人:“拥护徐皇后就能保住大齐江山?谁有把握拦住宋羡的兵马?” 第四百九十七章攻城 尹知府话音刚落,屋子里登时一片安静。 半晌,有人发出一声冷笑。 尹知府抬起头迎过去。 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薛臣淡淡地道:“尹知府有几个学生都在北疆,听说跟着宋羡一直做的不错,是不是最近与尹知府通了书信,为宋羡说了好话?” 薛臣心中一向不服李佑,不过他也不想向徐皇后投诚,若是让他选,他会选祁王世子。 尹知府看着薛臣脸上神情淡然。 薛臣接着道:“我们手中还有兵马,总不能就这样投靠宋贼。” 宋贼两个字一出,大家就知晓薛臣的思量。。 尹知府道:“薛指挥使的意思,要带兵迎战宋羡?” 身为武将,话既然说出来了,就没有躲避的道理。也只有赢了宋羡,才能换来更多的支持。 薛臣道:“自然。不拿下宋羡,难不成要放宋羡兵马入城?身为指挥使,只有拿下贼人才不负皇恩。” 谢长绅早就料到会这样,朝臣各怀心思,就算表面上不说,也会暗中谋算。换句话说,若是大家能上下一心,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领头的是皇帝,朝臣多年养成了这样的习性,一时半刻改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鲁王、祁王没死之前,谢长绅没有将所有人聚在一起议事,现在一切清晰了,能选的路并不多,无非战或不战。 薛臣明着提出来了也好,不试,许多人都依旧会两头摇摆。 薛臣站起身看向谢长绅:“谢相,就算你们想要打开城门迎宋羡,我们也不会答应。我会在这几日整饬兵马,与宋羡在城下交兵。” 薛臣说完目光一扫落在几个人头上:“我不求所有人与我一样,同心抗敌,但那些不愿意迎战的人想想拿的是谁的俸禄,为自己留一份名声,不要行暗中通敌之事。” 薛臣这话说的是尹知府,大家都能听得出来。 礼部尚书一向与尹知府交好, 不禁皱起眉头就要开口质问薛臣, 却被尹知府伸手拦住。 薛臣见状冷哼一声, 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似这次商议没有任何结果,其实已经清晰明了。 不管是支持徐皇后还是祁王世子爷,都会将希望放在薛臣这一战上, 而另外的人自然是其他思量。 所有人准备离开,谢长绅叫住尹知府:“我想来想去尹大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宋羡, 宋羡在北方到底如何?尹知府能否将知晓的, 都与我说一说。” 尹知府点点头, 两个人又一起去了书房。 尹知府还没有开口,谢长绅就道:“若是薛臣这次战败, 就可以打开城门了。” 尹知府一怔,没想到谢长绅会径直说出这话。 谢长绅叹口气:“我其实最痛恨的就是战事,但有些时候, 战事也无法避免。” 尹知府自然明白, 就像这次薛臣若是不去打这一仗, 多少人都不会死心。 谢长绅接着道:“我年纪大了, 就算祁王世子承继皇位,我可能也看不到皇帝和太后夺权的那一日, 但有这么一件事悬在头上,大齐多少年都不得安宁,更何况朝廷就算侥幸保下京城, 一时也赢不下宋羡,这样一次次的战事, 不知会死多少人。” 尹知府心中一跳,听出了谢长绅的意思:“谢相愿意支持宋羡?” 尹知府说出“愿意”两个字, 就等于告诉谢长绅他也站在宋羡那边,八州之地和北方是什么模样, 他从学生那里知晓的太多。 眼下边疆节度使各怀心思,再加上大齐内乱不断,徐皇后这样的人,也只能在暗中用些手段,绝对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 谢长绅点点头,他看了尹知府一眼:“前段日子我已经与可信的人提及了这些,趁着薛臣筹备兵马, 我也会再与其余人商议,一旦薛臣战败,刚好为宋羡造势。” 谢长绅停顿了片刻:“我会做主打开城门。”他这么大年纪了,不怕日后被人指责背叛朝廷。 尹知府道:“我与谢相同去。” “不用, ”谢长绅道,“新朝之后,我会告老还乡。” 大齐王朝虽然败在皇帝和鲁王、祁王等人手上,但做主打开城门迎宋羡的谢相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大家就算面上不说,也会将责难藏在心中,毕竟这样的举动,并不能换得所有人的理解和支持,过错总需要有个人来承担。 就算宋羡护着谢长绅,但谁也无法永远掌控人心,所以谢长绅还是早些离开朝廷为好。 尹知府道:“我也可以” 谢长绅挥了挥手:“大齐刚遭这样的战祸,你们理应多为新朝建立,你才多大的年纪,想要偷懒还不是时候。” 尹知府喉咙一哽。 “我就是还有些事放心不下,”谢长绅道,“两浙路、江南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淮南西路那些州、县是什么情形?听说是孟肃先领头关的城门,他们如何思量?这些州、县若是不愿意,难免再兴战事。” 谢长绅知晓孟肃与宋羡有些交情,但不敢轻易下结论,于是问问尹知府。 尹知府抿了抿嘴唇:“李佑离开时说过,孟肃不用担忧。” 谢长绅一笑:“看来宋羡,委实该做这个天下之主。”能让孟肃这样做,不止是聪明而且心怀百姓。 “那就这样吧,”谢长绅道,“我们分头去准备,等到薛臣一战之后,就打开城门。” 谢长绅仔细看过朝廷送来的战报,知晓宋羡的厉害,薛臣不是宋羡的对手,所以薛臣败北应该会很快。 等待宋羡的是薛臣列好的军阵。 战鼓声起,双方兵马交战。 坐在宫中的徐皇后仿佛能清楚地听到厮杀的声音,她攥着的帕子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这一战必须要赢,徐皇后数着自己的心跳,默默地向神佛祈求,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皇后娘娘,”旁边的祁王世子小心翼翼地道,“薛将军能诛杀宋羡吗?” 徐皇后点点头:“能。” 徐皇后说的肯定,但宫中所有的侍卫都守在各个宫门口,就是怕宋羡赢下这一仗之后攻破宫门。 第四百九十八章降 京城外。 薛臣眼看着宋羡带着振武军的前锋营前来破阵。 宋羡选择了这种交战方式,没有用他们改进的火器,也没有布下暗兵设法奇袭,就这样正大光明地带兵冲了过来。 薛臣有些意外,到了这样的关节,皇位就在眼前,宋羡应该不择手段才是,却还是这样不慌不忙,委实有几分武将的风范。 至少所有跟随宋羡的人,在这一刻不会后悔。 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半点胆怯。 但很快薛臣就被眼前的战局牢牢绊住了精神,无暇去想别的。。 宋羡入军阵之后,挥动手中的长枪,与身边的振武军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一杆枪在宋羡手中格外的灵活,就像是长了眼睛,刚击穿了前面的副将,而后一转,枪尖刺入后面兵卒的胸口。 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人能够阻拦。 宋羡天生就适应这样脸贴脸的对决,但凡与他交手的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军阵一开,薛臣吩咐几个副将上前,照他们之前布兵的战术,前军应该已经牵制住宋羡,他们再带兵前来,宋羡必然无暇顾及。 却没想到等他们赶到时,带着前军的两个副将全都被宋羡刺于马下,宋羡不见有半点的疲累。 远远看去,不知是不是眼花了,那铁枪上竟然蒸腾着热气,那是人身上喷出的鲜血带来的温度。 副将们心中一缩,战马即将驰至,就听宋羡军中有喊声传来。 “降者不杀。” 这话语,加上宋羡等人威风凛凛的模样,让人心底不禁为之一颤,可是已经来不及思考。 必定是他们列阵在前, 宋羡并不占优, 说不得 副将刚思量到这里, 只觉得握着长刀的手臂一麻,长刀如同砍在坚石上,爆出一连串的火花, 副将咬牙支撑,好不容易才收刀再次向宋羡袭去, 这一次, 力道用得更大了些, 可长刀还没有落下,手腕就是一疼, 鲜血顿时淌下来,手中的长刀也脱手而出。 “可降?” 副将听到宋羡问了一句,他下意识地摇头, 紧接着胸口就是一暖, 身体从马背上腾空而起, 落下时, 他瞧见了自己汹涌而出的鲜血。 另一个副将也断送在常安刀下。 明明刚刚用处杀阵,转眼他们就处于劣势。 不要说伤到宋羡, 想要困住宋羡的脚步,都极不容易,前来帮他们的救兵也被宋羡的振武军堵在路上。 所以他们这些人, 就像是专门送上前让宋羡诛杀的一样。 薛臣紧紧地盯着,慢慢地皱起眉头, 他不能就这样被宋羡压制住,既然宋羡亲自带兵前来, 他自然也要带兵迎敌。 而且如果再让宋羡这样下去,可能会乱了他的军心, 绝不能让宋羡掌控了局面。 薛臣吩咐道:“随我一起前去。” 薛臣带着几个副将冲入阵中与振武军厮杀,亲自与宋羡的人交手,薛臣也切身体会到振武军的厉害。 宋羡的这支精锐,久经沙场,一直在前锋营中磨砺,先经历了辽人又对付高豫,已然是一柄利器。 如今薛臣带的兵马, 多数出自京营,已经许久没有经过激烈的战事,就算整日不懈练兵,但到底与实战无法相比, 稍有纰漏立即就会被振武军抓到,紧接着就是致命的一击。 不过振武军倒是都会问一句:“降否?” 薛臣一开始对振武军这话嗤之以鼻,但随着战事持续渐久,这“降否”两个字就像是束缚人的咒文。 因为跟在这两个字后面的就是死亡。 每当听到振武军说出这两个字,都不免心中一凛,立即从其中感觉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薛臣想要扭转,却愈发觉得无能为力,他既不能阻止振武军杀人,又不能拿下宋羡稳住军心,他甚至还没能带人杀到宋羡身边。 越是担忧、着急,越是焦躁。 “不要乱”薛臣刚说出几个字。 “降否?”又是这两个字。 紧接着,一个副将的人头被振武军砍下。 鲜血如同喷泉般,落在众人身上。 “降否?” 鲜血还没有淌尽,薛臣再次听到了这样的问话。 不过这次紧跟着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颤抖的声音:“降。” 手中的武器丢在地上,投降的副将举起了手,被喷溅在脸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滑落。 振武军没有再下手。 那副将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向军阵外跑去。 薛臣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旦军心乱了,气势就会衰落,眼下已经被宋羡压制,再受打击,后果可想而知。 但两军交战,陷入这样的局面之后,便已经无法挽回。 有一人投降之后死里逃生,其余人难免效仿。 振武军刚刚放过一个副将,朝廷的另一个兵卒就要上前斩杀逃兵,但结果是被振武军杀于马下。 见到这样的情形,更多人选择丢弃手中的利器。 薛臣咬牙上前,刺死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兵卒,待他正要向另一个兵卒下手时,莫名感觉到了一阵恐惧。 他抬起头瞧见了立在自己不远处的宋羡。 身边的人散开。 兵卒仿佛十分有默契,知晓对付不了宋羡干脆不肯上前。 薛臣提起长枪催马:“宋贼。” 然而这样一个称呼,并没有激起宋羡脸上半点的波澜,两个人短暂地交了手,薛臣握住自己手中依旧不停颤动的铁枪,忽然觉得自己身为老将,想要用手段激怒宋羡,似是已经输了。 宋羡杀入军阵的模样,难免让人心生惧意。 转眼交手十几次,薛臣身上留下了两道伤痕,这些伤倒是其次,重要的事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然而宋羡的速度和力道却始终不减。 薛臣挡过宋羡一招,胯下战马一动,扭身到了宋羡身后,正要冲着宋羡后背狠狠刺上一枪。 这是两个人交手之后,宋羡出现最大的破绽。 可就在这一刻,他耳边忽然传来宋羡的声音:“降否?” 薛臣心一颤,他微微张嘴没有说话,手中长枪继续向前,可片刻之后,他突然发现宋羡的长枪不知什么时候调转了方向,从宋羡腋下刺出,没入了他的肚腹。 长枪收回,紧接着又刺到了薛臣的胸口。 薛臣口吐鲜血,透露渐渐地垂下。 见到这一幕的将士下意识地后退,仿佛只要再在这里停留就会是薛臣一样的下场。 安静过后。 有人立即回过神来,丢下手中的利器,跪在地上:“降。” “降。” 主将已死,副将也死伤大半,余下的人不想死。 这一次大多数兵卒没有迟疑,丢下武器,直接跪在地上祈降。 只剩下将领依旧跨在马上,看着这一切,他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器,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宋羡的目光从几个将领身上扫过,他声音低沉,淡淡地道:“降否?”这是今日他第三次开口。 声音之中满是威慑。 终于剩余的将士下马,他们慢慢地单膝下跪,甲胄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在称赞一场战事的完美落幕。 “降。” “降。” 最后一声从将士口中传出,比刚刚的战鼓更加震慑人心。 第四百九十九章入宫 京城城门依旧紧闭,但站在城楼上的人,见到这一幕,听到这一声声喊叫,心中的战意已经被消磨去了一半。 薛臣死了,带去的人都降了宋羡,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若是说出去或许都不敢相信,但站在城楼上的将士亲眼目睹这一切,只觉得换做是他们也一样会这样做。 就在所有人齐齐跪下的时候,他们的腿也有些发软。 正当所有人愣着的时候。 “放箭。”城楼上的一个将领突然下令。 他要在宋羡得意的时候偷袭,杀一杀宋羡的气势。 一声令下,副将却发现身边的兵卒依旧僵立在那里,副将皱起眉头,仗着自己有几分悍勇,上前一把拉过床弩,亲手握起大锤,就要锤击扳机,射向宋羡。 “都给我对准宋羡,”副将吩咐城楼上的将士,“与我一起……” 话刚说到这里,手中的重锤还没落下,一支箭忽然破空而至,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箭穿入副将的胸口。 三棱刃铁镞在副将身上洞穿出了一个血洞,深深地陷入城墙之中。 汩汩的鲜血从中涌出。 本来已经准备搭弓射箭的将士登时愣在那里,眼看着副将手中的大锤落地,然后副将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嘭”地一声,鲜血和尘土飞溅开来。 太快了。 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只要他们有半点危险的举动,都会被先一步诛杀。 城楼上静寂无声,仿佛能听到副将身上鲜血淌在地上的声音。 这里的将士都经过战事,但这次是那么的安静,此时此刻没有战鼓,没有叫喊,没有厮杀,没有惨叫,却比以往哪一次都让人恐惧,让人心惊。 那三棱刃的铁镞,不是寻常弩能射出的,飞驰了几十米,还是几百米?多大的力气才能让它穿破甲胄和血肉之躯,深深地陷入坚硬的城墙中? 可他们却不知道那弩藏在何处,自然也不知晓下一次那弩箭会射向谁。 宋羡显然已经做好了攻城的准备,却一直没有动手,是在给他们机会。 所以,降者不杀是真的。 “打开城门,否则未时攻城。” 宋羡的声音传来。 城楼上兵卒还没有从副将身上回过神,突然听到这话,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只记住了“攻城”二字,恰好又看到城下的宋羡忽然收起手中长枪,胯下的战马向前踏了两步,兵卒登时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但没有人去斥责和耻笑那兵卒,而是纷纷抬起头去看时辰。 未时攻城。 不开城门的结果会是什么? 没敢细想,城楼上的副将转头向城下跑去。 薛臣死了,薛臣带去的兵马降了宋羡,整场战事不过持续了半日,所有官员聚在衙署里听着这个消息。 但没有一个人再像薛臣一样站出来。 主战的人几乎都被薛臣带走了,在这么快全军覆没之后,谁又能有勇气再担下这重任? 沉默了许久之后,谢长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 “谢相。” “谢相。” 众人纷纷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长绅看向所有官员:“可还有人想要迎战宋羡?” 武将们目光闪躲,文官更是垂下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谢长绅见状,一步步向衙署外走去。 不知晓谢相要做什么,官员们只好跟在谢长绅身后。 这一日京中留守的官员,以谢长绅为首慢慢向城门口走去,守城的兵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一路猜测,一路迟疑间,谢长绅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官员们停下来,守城的将士让出了一条路,谢长绅站在了城门前,似是此时才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谢长绅转过头看向文武百官。 “皇上驾崩了。”谢长绅淡淡地道。 还有许多官员不知晓确切的消息,如今经由谢长绅口中说出,众人脸上又蒙了一层阴霾。 皇上驾崩了,宫中只有徐皇后和祁王世子。 刚刚知晓消息的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现在其实是徐皇后和宋羡之争。 之前就算还提着一口气的人,到了现在那口气也散去了,而谢长绅的手已经碰到了城门。 紧闭的城门冰冷,不知道打开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会好,还是会变得更坏? 谢长绅的手异常的沉重,但他眼睛中坚定的神情依旧没变。 “开门吧!” 不知晓的事,只能让时间给出结果。 守城的将士没有动。 谢长绅提高了声音:“开门。” 京城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站在最前面的人是一身官服的谢长绅。 谢长绅缓步走出来,一步步到了宋羡马前,尹知府等人早有准备,引着所有人跟随。 谢长绅在宋羡马前站定,向着宋羡慢慢地躬下了身。 宋羡没有动。 谢长绅始终没有直起腰。 战马缓缓地在地上抬动这马蹄,风吹过将士头上的盔缨,仿佛卷起了一股肃穆的气势,冲着所有人扑面而来。 尹知府等人也纷纷躬身向宋羡行礼,终于所有人都低头折腰。 风停了,只有阳光倾洒大地。 “不扰百姓,不杀降者,”宋羡声音低沉而威严,“进城。” 宋羡进城,振武军下马接管了城楼上的守备,不属于宋羡的京中兵马暂时都要撤出京城。 振武军速度极快,似是眨眼的功夫就连各个衙署门口都换上了他们的人手。 官员们没有目睹振武军打仗,却在这一刻也见识了宋羡的“兵强马壮”,这的确是京中的兵马无法匹及的。 谢相问的那句话没错:谁能挡住宋羡? 事到如今,没人再想要做挣扎,因为那都是徒劳之举。 此时,宋羡带兵到了宫门外。 这次宋羡没有给宫中的禁军留时间,直接下令:“进宫捉拿徐氏。” 徐皇后听到了厮杀的声音。 她想到薛臣可能不敌宋羡,却没料到宋羡会这么快就杀到了宫中。 冷汗早就将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她脑海中依旧在思量,为何会是现在的局面。 内侍护着她和祁王世子四处躲藏,可躲藏有什么用?宋羡早晚会将她们找到。 第五百章想不到 “皇后娘娘,宋羡的人往这边来了,您跟着奴婢们再去别的宫中。” “若不然去御花园,坐船到湖心小岛上躲一躲。。。” 徐皇后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女官道:“宋羡找到岛上去,我们要怎么办?” 内侍一时愣在那里。 女官接着道:“你是不是要加害娘娘?” 内侍听得这话立即跪下来:“奴婢只是觉得那边偏僻,宋羡的人一时想不到。” 徐皇后听着女官和内侍争执,深深地吸了口气:“哪里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旁边的祁王世子不禁睁大了眼睛。 徐皇后接着道:“不能出宫,去哪里都是一样。”如果她的人能打败宋羡,为她们杀出一条血路,她还能再搏一搏,可现在…… 她没有了退路,手里也没有了棋子。 “娘娘,”祁王世子上前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徐皇后看过去,那孩子显然吓得不轻,一张脸异常苍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眼睛中都是惧意。 徐皇后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威仪:“宋羡谋反,我们已经尽力阻拦,眼下只能在这里等结果。” 这话说完,屋子里的女官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对他们来说,是灭顶之灾,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徐皇后向祁王世子招了招手:“过来,坐在这里,你是皇室子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留有一份威仪,知道吗?” 虽然知晓宋羡不可能让扶持祁王世子登上皇位,但徐皇后还留着最后一线希望,万一……宋羡有这样的打算,或许她还能…… 徐皇后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分明是绝对不会有的结果,她居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此。 “真的没办法了?” “我们是不是都要死?” 徐皇后听着祁王世子一句句颤声问着,她就像平日里一样伸手安抚祁王世子,她是存着心思要利用祁王世子掌控大权,可现在她们算是同命相连,想到这里,她心底涌出从来没有过的慈爱。 “不要怕,”徐皇后道,“有我陪着……” 徐皇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茫然地转头看向祁王世子,祁王世子不再是平日温顺的模样,他的眼睛深处满是恨意。 徐皇后从来没见过祁王世子这般模样。 一股热流缓缓从身体中淌出,徐皇后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祁王世子手上,祁王世子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肚腹。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 “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皇后措手不及,大殿里的女官和内侍在这一刻才察觉出异样。 祁王世子紧紧地抓住了徐皇后的手臂,用力抽出了匕首,又向前一送。 祁王世子尖声道:“是你让人杀了我父亲、母亲,是你……都是你……” 徐皇后疼痛地缩着身体,伸手去抵挡祁王世子手中的利刃,挣扎中,手掌也被刺伤,祁王世子就像是疯了一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想杀了你……杀了你……” 徐皇后张着嘴,不敢置信地听着这些话语,那个在她心中胆小怕事,没有了主意的孩子,此时此刻面目狰狞,如同一只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拼命地撕咬她的血肉。 宫人和内侍七手八脚地将祁王世子拉开。 徐皇后向后瘫在椅子中,鲜血顺着她的裙摆落在地上。 “娘娘,娘娘。”女官急切地呼喊着,伸手去捂她的伤口。 徐皇后这时仿佛才喘过气来,平日里清澈的眼睛中,仍旧是一片茫然,方才她还觉得同命相连,可眨眼之间就有了变数。 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没有任何的道理。 身上的疼痛让徐皇后清醒了几分。 不,应该说她的梦彻底醒了。 她将祁王世子留在身边,不光是保护他,也是在看管他,祁王世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底下,她决不允许祁王世子手中有什么致命的利器。 而今日不同,宫中到处乱成一团,身边的人难免分心,不知什么时候让祁王世子藏起了匕首。 这些都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居然没有看清楚祁王世子的真面目,原来祁王世子早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还设法遮掩,在这小儿面前用尽了浑身解数,就想与祁王的死扯开关系,甚至想好了等着小儿长大之后,或许需要牺牲她弟弟,毕竟是弟弟带兵攻打祁王。 不过那时候徐家已经做大,弟弟也算为徐氏一族铺了路。 现在想想,她的算计当真可笑。 血还不停地涌出来,这么也止不住。 徐皇后笑出了声,真没想到啊,宋羡还没来,她却要死在身边的狼崽子手中。 在最后一刻,连虚假的温情都没能留住,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祁王世子被押在地上,原来他想着靠徐皇后活下来,现在眼见他们都要死了,临死之前,不如为父亲、母亲报了仇。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徐皇后虚弱地开口,“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还不是也想要坐上皇位,我早该知道,你们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好,现在……杨氏的江山没了……很好……” 徐皇后说到这里,皱起眉头,肚腹的疼痛让她难以继续。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被人撞开,李佑带着人闯进来。 宫人带着李佑找到了徐皇后等人,但李佑不曾想见到的是这样的场面。 将屋子里的宫人和内侍都拿下,宋羡也被人请进了屋。 宋羡的目光从徐皇后和祁王世子身上掠过,平静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的波澜。 “你……”徐皇后伸出手指向宋羡,“你赢了。” 宋羡没有作声,良辰进宫时是徐氏将良辰引去见皇帝,徐氏在皇帝身边这些年,一直助纣为孽,手中没少染血,今日的结果更是她咎由自取。 宋羡转身就要离开。 徐皇后用尽力气:“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将我……与皇帝葬在一起……” 第五百零一章家书 宋羡背对着徐皇后没有转过身来。 徐皇后眼睛中露出希冀的神情:“自然没有什么是白给的,我可以用其他的事来换。” 徐皇后将目光落在祁王世子身上。 本来已经委顿在那里的祁王世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徐皇后道:“宋”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宋羡,从前宋羡是臣子,可现在宋羡带兵入了宫,她反而是阶下囚。 思量片刻之后,徐皇后深吸一口气:“你准备如何处置祁王世子?别看祁王世子动手来杀我,但想必没有勇气自戕,不如我替你做这件事,你可以在这里除掉祁王世子,对外说祁王世子刺杀我,我让身边人将世子解决了。” 一还一报,很是公平。。 徐皇后觉得宋羡应该可以答应,这对宋羡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徐皇后等了许久,只听宋羡淡淡地道:“我以为你会为徐氏一族求情。” 徐皇后一怔。 宋羡道:“你们还真是一样。” 心中只有自己。 宋羡说的是她和皇帝这话的意思是,她和皇帝还会被葬在一起?徐皇后感觉到了彻骨的凉意,她急切地道:“哪里像?我们不像,我与他不一样。” 在徐皇后嘶喊声中,宋羡向外走去。 宋羡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祁王世子看着徐皇后忽然笑起来:“没错,都一样,都一样的恶毒” 祁王世子笑着笑着,眼角就有泪水滚落。 宋羡让人将祁王世子、内侍和宫人都押走,将徐氏自己留在了内殿中。 李佑觉得宋羡的法子甚好,徐皇后已经重伤,这时候宋羡只要袖手旁观,放着徐皇后自生自灭最好,免得脏了宋羡的手。 殿门关起,仿佛将所有一缕阳光也隔绝在外。 徐皇后颤抖得更加厉害,鲜血依旧往外流淌着,她知晓自己会死,可没想到这一刻如此的漫长。 又因为太过安静,纷杂的往事一下子都涌入她脑海中。 “我还以为你会为徐氏一族求情。” 她应该为徐氏求情,徐氏还有那么多女眷和孩子她没这么做,因为最后的机会她始终要留给自己。 凭什么给别人? 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地位,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屋子里很冷, 越来越冷, 外面却是那么的光亮。 徐皇后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阳光, 手臂不停地往前伸,她的身体渐渐从椅子上做起来,半个身子扑了出去, 带着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徐皇后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冷,好黑。 她想起了皇帝, 皇帝嘴角浮起的冷笑。 她不想留在他身边, 一刻也不想。 徐皇后努力地向前爬着, 然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也只爬了一步,她努力挣扎着想要再向前, 伸出的手臂最终沉了下去。 当意识消散的一刻,徐皇后仿佛感觉到一个阴影向她压来,那阴影一晃变成了皇帝的脸。 她被抓到了, 被皇帝抓到了。 宋羡没有继续留在宫里, 而是让人清理宫中的一切。 徐氏死了, 祁王世子下狱, 京营也被程彦昭和秦茂行带兵守住。 朝臣目睹了皇帝的尸身从寝殿中抬出,又由大理寺及六部官员上前细查了情形, 知晓徐氏隐瞒皇帝驾崩乃是事实,这一场内乱终于算是有了定论。 皇帝和徐氏的尸身被一起送去安济寺,等待日后入土。 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又将目光投向了谢相和李佑。 文官寻谢相商议, 武将自然要问李大人。 宋羡则征用了宫外的值房,坐下来看送上来的公文。 李佑站在旁边道:“中书门下和礼部在拟定建朝、登基的文书, 但这是大事,还要等些时日, 如今宫中也收拾出来了,不如先搬入宫中。” “先不用, ”宋羡道,“前朝的宫殿太大,办起公务反而不便,我先住在郡主府。” 李佑有些拿不准了,宋羡真的是嫌弃前朝宫殿大?建朝、登基自然要将宫中重新修葺一番,前朝帝后的寝宫都不能再用。 但还有不少宫殿是前朝没太用过的,收拾起来也简单, 先住进去没有大碍 宋羡为何要去郡主府呢? 郡主府,李佑脑子里过了两遍,立即想了明白,宋羡只怕不是嫌弃前朝宫中太大, 而是身边少了人。 李佑与宋羡商议好了公事,这才快步走出值房,找到了守在外面的常安。 常安向李佑行礼。 等宋羡登基之后,常安、常悦都要入三衙,常安很有可能留在殿前司,所以李佑有意将殿前司的事务教给常安,两个人也就因此愈发熟络。 李佑低声道:“家书寄了吗?” 他们一路打仗,嘉安郡主在镇州筹备军资,他们走到哪里,军资就送到哪里,从来没有短缺或者迟到过。 别说这么快就拿下了京城,就算再打个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谢良辰,宋羡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常安摇摇头:“还没呢,大爷要亲手写。” “拿到之后快些送到郡主手中,”李佑道,“也早些备好车马、人手,将镇州的人接过来。” 李佑从来不管这些,但这次不能不嘱咐常安,倒不是害怕常安会有疏漏,而是这样紧张的时候,不嘱咐两句,李佑自己心中难安,因为他发现嘉安郡主在宋羡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可能会影响整个局势。 打发走了一干官员和将领,宋羡坐在灯下,开始认认真真给谢良辰写信,这段日子忙着打仗,他才寄了两封家书,眼看现在有了时间,自然要多写一些,将信写好,用了漆章,宋羡才递给常安。 常安捧着那封信道:“我这就让人去送。” 信送走了,宋羡也算踏实几分,趁着天还没亮,他梳洗之后躺在床上,不过还没睡着,又觉得有许多话没说完。 宋羡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这位刚刚得了天下的宋大爷又伏在了灯下,继续写他的家书。 天亮之后,常安拿到家书。 看来大奶奶没到京城之前,大爷要一天一封家书的催人了。 事关重大,常安不敢耽搁,立即又将家书递给家将:“若是有回信,赶紧拿回来。” 第五百零二章撒娇 谢良辰从熟药所出来,手里拿着许先生做出的成药。 朝廷和鲁王的战事拉扯的时间太久,宁州、泾州有了疫症,当地的衙署已经在处置,但还需要不少药材。 宁州送来脉案之后,官药局的郎中们一起辩症,大家都认定是寒疫,当用双解散。 谢良辰也是与许先生熬了两日,才定了双解散的加减方子,现在做出了成药,也是松了口气。 再加上京中打了胜仗的消息昨日传回来,宋羡进了京城,没受什么大伤,她这精神为之一松,也感觉到了疲倦,就想要回去抱着喆哥儿歇一歇,才走了两步就瞧见阿弟的身影。 “阿姐,”陈子庚一路跑过来,“姐夫的家书到了,阿姐快看看,也好知晓京城现在到底怎么样?” 谢良辰将家书展开,才看了片刻,就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 宋羡家书上没写别的,就说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晚上睡不安稳,胃口也不好,总之就是独自一个人在京里哪里都不舒坦。。 半夜里写家书,肚子里又凉又不舒服,看着窗外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想起她。 这些都是在铺垫,最后才是最重要的,宋羡可怜巴巴地问她什么时候能去京城? 带着振武军杀了祁王又摘下徐国舅人头,再一鼓作气杀入京城的宋羡,怎么会变得如此软弱? 就因为一个肚子凉就睡不着觉了?只要让常安送个暖炉就好了。 之前的家书都说没有受伤,现在却说浑身上下都是伤。 谢良辰得承认宋羡了解她,而她也了解宋羡,宋羡说没受伤的时候,她才是真的担心,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恐怕她会担心,就算有什么事也得遮掩。 现在说有伤,疼的厉害,反倒是没事了。 伤是肯定在的,疼也是真的会疼,只不过不会严重到让宋羡如此在意罢了。谢良辰敢打赌, 宋羡写这封信之前, 要么是冷着脸在巡营, 要么是在处置公务。 想得是很清楚,却还是心疼,看到这封信之后, 也想早些瞧见宋羡。 要么,她先去京城?父亲、母亲陪着外祖母和宋老太太晚几天再走?这么多人启程总要准备个两三日。 陈子庚知晓姐夫的家书, 定会写一些不能让外人知晓的事, 若是往常他不会问, 但现在急于打听姐夫的情形,于是开口道:“姐夫说了些什么?现在怎么样?” 谢良辰道:“没事, 挺好的,就是催我早些去京城。” 陈子庚帮东篱先生给旧识写信函,信函上如何措辞, 怎么劝说众人多为新朝做事, 这些先生没有仔细教过, 都要他来想, 委实废了不少脑子,眼下也是晕晕沉沉的, 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阿姐,”陈子庚道, “该不会是姐夫受伤了,瞒着你没有明说所以催你前去吧?那就别等了, 早些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启程。” 谢良辰点点头:“好, 我回去收拾,一早就走。” 谢良辰走远了, 一阵风吹过来,让陈子庚清醒不少。姐夫若是受了伤,常安的信就该到了,哪里会让姐夫自己写家书? 大家都定好了三日之后出发,怎么就差这几天? 可想而知是姐夫自己想阿姐了,那信函上八成都是哄着阿姐先进京的话。 唉,早知晓就不问了, 教坏小孩子。 宋羡送回家书的时候,就让人去问了陈老太太和许先生,谢良辰身子怎么样,若是太过疲累, 就不会让谢良辰赶去京城。 谢良辰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上,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常悦等人骑马离开。 北方没经战事,虽然没有往常那么热闹,百姓还是照常出入城门,街市上的铺子也都开着。 不知晓内情的,大约想不到大齐朝廷其实已经不在了。 说到底,百姓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吃饱穿暖。 快到京城时,谢良辰才看到守在那里的兵马,那是杜琢的人手。 宋家军一部分随宋羡进京,还有一部分由宋启正带着解决剩下的战事,鲁王、祁王和徐家都留有残兵,一鼓作气将这些隐患都拿下,日后才能安稳。 “郡主。”杜渐上前行礼,他得感谢嘉安郡主,当年没有因为三弟的事怪罪杜家,要知道三弟可是明着用手段害郡主。 宋羡唯一的软肋就是嘉安郡主了。 每次想到这里,杜渐都会出一身冷汗,再也不为三弟抱不平,三弟就是自己作死,差点将整个杜家也作没了。 谢良辰来京的路上,陆陆续续又收到宋羡的家书,京里许多事她都知晓,不用还是要问问杜渐能不能现在进城。 谢良辰正要开口说话,视线就落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比从镇州离开时瘦了些,但精神很不错,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淡漠幽深,不过与她对视的时候,却会带上几分笑意。 宋羡来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出了城。 谢良辰快步走了过去,不忘记拿着从镇州带来的成药,那是给宋羡调理身子用的。 宋羡道:“这一路可顺利?” 谢良辰应声:“你的伤好些了?” 宋羡摇头:“没有,还是觉得哪里都疼。” 宋羡装模作样的表情,谢良辰委实想笑,但如果这时候笑出来,恐怕要被宋羡记账,不知什么时候就得让她还,她只好憋着道:“太医院的人没给看吗?” “看了,”宋羡道,“没有陈家村的药好用。” 谢良辰道:“等一会儿,我给你瞧瞧。” 两个人骑马进了城,走了一段路,谢良辰发现那不是宫中的方向,不禁有些奇怪:“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宋羡道。 谢良辰这才察觉,这条路是去郡主府。 那府邸还是大行皇帝赏赐的,难不成宋羡进京之后一直都住在那里? “怎么不去宫中,”谢良辰道,“是要等到建朝登基之后?” “没有,”宋羡望着谢良辰,“宫里太大,要等你一起。” 谢良辰心中不由地一暖,其实宋羡不用这样,但他却一直为她思量。 宋羡翻身下马,然后将谢良辰接下来。 今日嘉安郡主府外没有官员等着求见,因为来的人都被常安挡住了。 整整一个上午,常安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大爷盼星星盼月亮等到了郡主,岂能被人上前打扰? 新帝还没登基,大家伙儿想要多了解新帝一些喜好,现在通过常安和新帝的举动,他们知晓了第一个秘密。 新帝的皇后一定是嘉安郡主,也只能是嘉安郡主,那些想要送自家女眷入宫的人,一定是第一波倒霉蛋。 第五百零三章不丢人 谢良辰发现,宋羡在外面时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与她一起回到屋子里,整个人就变了。 仿佛真的承受了很大的伤病,随时都可能会散架。。。 一边抱怨走不动了,一边又阻拦她侍奉梳洗。 宋羡自己梳洗干净,就跟着谢良辰进了内室,老老实实地让辰阿姐给他检查伤口。 宋羡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几十处之多,后背、腰上都是大片的青紫,谢良辰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没事,”宋羡道,“都好了。” 许多处伤,都在要害的地方,但是谢良辰又不能责怪宋羡,两军对阵,能赢下这一仗,活着回来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于是她只能长长地出一口气。 谢良辰道:“希望以后少打些仗。” 宋羡点点头:“好。”这次委实让她担忧了,但若不能快些稳住局势,北方的辽人可能就会趁机偷袭。 他带兵南下之前,在北方练了几次兵,也是为了震慑辽人,留下张老将军带着一支精锐与杜琢手下的人坐镇八州,可北方的兵马毕竟被调走了不少,即便谢绍元和良辰等人都在镇州,他还是放心不下。 只能在辽人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之前,平息与祁王、徐家的战事。 两天前,宋羡留下杜渐让杜琢回去了八州,这才敢让谢良辰动身来京城。 “好了,”宋羡伸手搂住谢良辰,“伤都看完了,是不是也该陪陪我。” 谢良辰板着脸拉住宋羡的手臂:“你先别动,我要给你上药。”这样的伤,至少要十天半月才能好转。 在此之前,宋羡只能好好休养。 宋羡才享受了被良辰关切的感觉,很快他就发现,一不小心挖了个深坑,将自己埋在了里面。 到了晚上,任由宋阿弟如何央求,谢良辰都不肯与他睡在同一间房里,宋羡用尽了浑身解数,最后撬开了窗户才进了暖阁,死皮赖脸地睡在了谢良辰身边。 鉴于他浑身是伤,谢良辰最终没舍得向他动手,不过宋羡想要做的事也没能做成。 两个人都很累,一个打了那么久的仗,每天又要处置公务,一个长途跋涉地来京城,虽然许久没见,但各自心里又都心疼对方,就这样相拥着睡着了。 关切的人就在身边,宋羡睡得无比踏实。 天还没大亮,谢良辰睁开眼睛,看到宋羡还没醒过来,便仔细地端详起了他,真的瘦了许多,微微皱着眉,眉眼间又多了几分英武。 谢良辰向前凑了凑,在宋羡怀里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两日她要仔细想想,如何给宋羡补补身子。 这样迷迷糊糊地思量着,忽然感觉到宋羡动了动,紧接着那修长的腿轻轻一跨,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谢良辰讶异着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滚热的温度倾袭而来,本来清醒的她变得有些晕沉。 “宋羡……”谢良辰喊了一声。 “身上的药早就干了,不怕蹭掉了。”宋羡道。 谢良辰道:“伤还没好。” “没事,”宋羡声音低沉,“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有别的病症了。” 幔帐被放下来,院子里的玉兰树在风中微微摇晃。 常安和常悦扶着腰间的剑柄立在嘉安郡主府大门口,一波波人来了又去,常悦肚子一阵咕噜作响,他抬起头看看天。 唉,今天不知何时才能有时间吃口饭食。 要知道除了官员之外,京中的女眷也让人来问,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拜见嘉安郡主。 谢良辰第一次入京时,就有不少女眷与谢良辰交好,光禄寺少卿、龙图阁任待制的女儿还与谢良辰一起画药材图,只不过那时候徐家故意压制谢良辰,许多女眷想要上前,却又因为徐家畏手畏脚。 有谁能想到,谢良辰再次来京城之后,就会是这样的光景,不禁纷纷羡慕起那些与谢良辰交好的人来。 这可真是从天而降的福气,不过画了几张图就与将来的皇后娘娘交好,日后定会被娘娘照拂。 能够想到,那几位小姐家中必定会被说亲的保山踏破门槛。 ……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辽国的三皇子葛坤收到消息,宋羡带兵进了京城。 葛坤着实没料到宋羡会这么快就打了胜仗。 大齐朝廷竟然这样不堪一击?若是这般无能,为何他们大辽几次南下无果? 他的眼线打听到宋羡带兵离开北方时,葛坤就已经在谋划什么时候举兵攻打灵丘,可宋羡委实狡猾,他又怕宋羡在关卡设下了埋伏。 他的两个哥哥写信督促他举兵立功。大齐有句话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葛坤不可能再向从前一样冒失,至少这次他要将北疆布兵的情形弄清楚再做打算。 葛坤派出斥候靠近灵丘,不过仅仅两日的功夫,斥候的头颅就悬挂在灵丘城楼之上。 这一仗不好打,尤其是这样的时候,虽然有可能趁机谋得一些好处,但更有可能损兵折将。 当时葛坤和萧兴宗一起率军攻打代州时,宋羡也不在代州。 最稳妥的法子是宋羡被大齐朝廷兵马缠住时,他再出手。 葛坤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机会,没想到最终等到的是宋羡入京的消息。 就这样混战结束了? 宋羡顺顺利利进了京,然后呢?是不是要取代大齐王朝,建立自己的新朝坐上皇位? 葛坤有些接受不了,卧薪尝胆,最后却发现自己的仇敌更上一层楼,再想要对付宋羡,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北方,而是一个王朝。 宋羡可能会成为他的宿敌,这辈子都要与宋羡周旋。 葛坤望着城墙上那些飘扬的旗子,那些人当真狡猾的很,宋羡明明不在北方,却还是挂着宋羡的大旗。 还有宋启正、张渭河、程彦昭…… 今天又多了杜琢的大旗。 城楼上有人在走动,葛坤定睛望过去,好像真的是杜琢。 葛坤彻底放弃了趁乱进攻代州关卡的谋划。 “三皇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听着手下人说话,葛坤道:“等着!”等着吧,过阵子就要开榷场了,猜猜太后会派谁与新朝商议此事? 大辽与新朝皇帝交过手又活下来的人,好似没有几个,而他就是其中之一,想一想,他曾被新朝皇帝俘虏……好像没那么丢人了。 第五百零四章去哪里都好 镇州往京城的路上。 陈老太太坐在马车里向外张望,怀中是安静的宋明喆。 一阵风吹来,一阵阵花香入鼻。 小喆哥儿微张着嘴,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是不停变化的景致。 杨姝音生怕陈老太太累着,伸手想要接过喆哥儿,喆哥儿却不肯忙将小脸埋在了陈老太太的怀里,仿佛这样旁人就抱不走他。 “就让喆哥儿在这里吧,”陈老太太笑着道,“有喆哥儿陪着,我这一路也有个事做。” 杨姝音道:“喆哥儿再小抱久了也累。。” “不累,”陈老太太拉住喆哥儿的手,“别说现在,就算喆哥儿再长一两岁,我也抱得动。” 旁边的高氏道:“也是怪了,喆哥儿在大伯娘怀里就不闹,不止是喆哥儿,咱们村中的孩子都与大伯娘好。” 陈老太太不禁又笑:“那是在接回良辰之前,现在个个都喜欢他们辰阿姐。” 高氏想了想:“以后是不是就不能这么叫了?”良辰就要做皇后了,哪里还能这样称呼,按照礼数说那是大不敬。 高氏真担忧陈家村的孩子们没轻没重。 别说孩子们,她也是一样,跟着大伯娘和郡主一同进京,她居然也做上了大马车,坐在软垫上,她还琢磨,自己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吧? 要是早几年有人告诉她,她将来不但能吃饱穿暖有银钱花,还能坐上大马车,让人护着一路上京去,她一定会觉得那人是骗子,想要骗走她手里的米糠。 “不过,”高氏凑到陈老太太耳边,“大伯娘有一点说的不准,您说良辰是夫人命,哪里是夫人命,是皇后命啊。” 陈老太太跟着高氏笑起来。 杨姝音嘴角扬起,不管是什么命,日后能安安稳稳的就好。 马车外的男人们都骑马跟随。 黑蛋骑在马背上,看起来比陈子庚还要高上一些,他瞧着这长长的队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从前都是他羡慕别人, 如今可是别人羡慕他了。 “子庚, ”黑蛋道, “这次你们进京就不准备走了吧?” 陈子庚点点头:“我跟着祖母、姑父、姑母和两位先生要在京城住些日子。” 黑蛋眼睛一亮:“这么说日后京城也有咱们陈家村落脚之处了,我们也能常来常往。” 陈子庚一笑,难得黑蛋到现在才想明白, 大家好像还没有从姐夫要登基,姐姐做皇后的消息中回过神。 也难怪黑蛋会这样, 就连他也是一样。 听说他们要上京去, 不少人前来相送, 从镇州到赵州、邢州一路,有村民有百姓, 还有卖过北方货物的商贾。 路上还有孩童边跟着他们走,边背药材口诀。 陈子庚还瞧见了有人戴着陈家村第一年做的毛毡帽子,那帽子与他那顶一模一样。 这一路的走, 看到来相送的人, 和他们卖的那些物什, 就像是一点点地回顾这些年似的。 马车到了京外, 宋羡和谢良辰都来相迎。 陈老太太将喆哥儿交给宋羡,本来睡着的小喆哥儿, 一下子醒过来,睁开眼睛先是看到刺眼的阳光,然后瞧见了父亲的脸。 他立即咿咿呀呀地欢喜起来。 周围的官员和百姓瞧见这一幕, 只觉得这位新皇帝与从前的仿佛有些不同,虽然身上有让人不容忽视的威仪, 却也有种温和,让人敬畏又觉得亲切。 四月二十六日, 宋羡登基,封嫡妻谢氏为后, 改国号晋,年号顺和,封赏功臣,恩泽百姓。 宋羡和谢良辰一起坐在大殿里,第一次受朝臣参拜。 礼数过后,宋羡和谢良辰一起走入内宫。 宋羡迎娶谢良辰是二月二十六日,如果按他的心意, 最好明年二月二十六再登基入宫,不过为了稳住局势,也只好放弃这个思量。 宫中经过了一番修葺,关闭了些宫门, 前朝末帝和徐氏没有入大齐的皇陵,而是在皇陵旁寻了一个角落入葬。宫里杜正等七个中官在末帝驾崩当日殉主,这些人就葬在了末帝身边。 宫里还剩下一些太妃,也都妥善安置好了,让她们带走了自己的银钱、物什,新朝还给了些赏赐,供她们养老。 这么一来,宫中人就去了大半。 不过内宫就只有一位皇后娘娘,内侍、宫人还是太多,宋羡又让人拟了单子,放走了一大批宫人,从宋家选了一些信得过的人,在谢良辰身边侍奉。 谢良辰这一路很少见内侍,宋羡不喜欢中官、内侍这些人,想来本朝应该不会再选内侍入宫。 宋羡拉住谢良辰的手:“是不是觉得冷清了些?” 谢良辰挣脱两下,没能“脱身”,只能让宋羡就这样拉扯着:“新朝新气象,我觉得挺好的。” 宋羡和她私底下还似从前一样说话,总觉得若是加了一些称呼,就生疏了许多,反正宋羡也从不在意这些。 宋羡低声道:“可以多选一些女官,到时候也就能热闹起来。” 谢良辰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之前带着女眷们画药材图,如今更能伸展手脚,不怕这宫中的地方太大。 陈家村还不是扩了又扩,人越来越多。 谢良辰不禁一笑:“就不怕被人非议,说我将宫中管得不成样子?” “不怕,”宋羡拇指摩挲着谢良辰的手背,“我们走到今日,就是想做些想做、该做的事。” 若是让她被束缚,他何必来取这帝位? 要做自己,而非别人眼中的自己。 谢良辰望着宋羡,宋羡眼睛中的一切,远比她瞧见的要更加明亮。 “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宫时的情形吗?”宋羡看向藏书阁的方向。 谢良辰颔首。 宋羡道:“那时候我在宫外,心急如焚,担忧你,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护你周全,那时候我就发誓,下一次绝不会如此。” “日后,你身处之地,目之所及,再也不会有人窥觑之徒。” 宋羡说着拉起谢良辰的手,落下珍视地一吻。 嘴唇上的温度,仿佛一下子印在了谢良辰心间,她的眼睛不禁一烫,眼前一阵模糊。 “阿姐,”宋羡道,“接下来,你带着我走吧,去哪里都好。” 谢良辰笑着点头:“好。”她紧扣住了他的手指,拉着他继续往前。 前路一片光亮。 番外新科状元 大晋顺和二年三月,会试中选者于观文殿进行殿试。 宋羡坐在御座上,翻看翰林学士呈上来的试卷。。。 翰林学士们站在旁边等候,他们侍奉的这位天家,是少有的聪颖,平日里无论是议事还是批改奏章速度都极快,中书门下的官员跟在旁边,不敢有半点的分神。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天家始终没有将状元点出来。 翰林学士们的心越来越没底,难道皇上对他们选出来的试卷不认同?可那几张试卷的确是出类拔萃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翰林学士们眼神交汇,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就算是他们选错了,现在也不能更改,只有等待。 想到这里,他们又将目光瞥向从前的尹知府,现在的副相身上。 尹相倒是神情平静,仿佛对眼前的情形有几分把握。 翰林学士们稍稍安心,尹相只要能顶得住,就不会是什么大事。 大晋宰相的官位给了东篱先生,但东篱先生年纪大了,政务都交给尹相担着。所以尹相是眼下经常入宫与皇上议事之人,对皇上脾性最为了解,凡事问尹相一准没错。 尹相趁着众人不注意,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殿中的考生,新朝第一个新科状元应该已经有了。 宋羡翻看着面前的试卷,眼睛盯着其中一张,上面字体方正、端雅、大小一致,让人一眼看去就赏心悦目,走笔千言,引经据典,辨理精微,更有许多点睛之句,不急不躁地亮出自己的见解。 仔细阅卷之后,定会觉得这一张就是状元卷。 宋羡微微眯起眼睛,虽然试卷还没开封,看不到书写人的姓名,但那试卷上的字格外的……刺眼,那一笔一划……他一眼就瞧了出来,是出自谁的手笔。 宋羡心底冷哼出声,这都多少年了,还阴魂不散。 前世时,这人的文章和手札,良辰没少看,他抄写的医书,良辰都背了下来,甚至因为看得多了,连写出的字也与他有相像之处。 今生时,这人又送去陈家村几本抄好的医书,被他抓了个正着。 宋羡抬起眼睛,看向站在芸芸考生中的苏怀清。 前朝时他不入仕,等到新朝头一年恩科就来凑热闹。 宋羡松开眉头,提起了御笔,点了状元、榜眼、探花。 翰林院学士松口气,躬身上前取了文书,在大殿上站定,报出了状元的名讳:顺和二年恩科,头名状元…… 消息传到了内宫。 谢良辰正在看新做出来的纺车,女官道:“娘娘,您猜恩科的状元郎是谁?” 谢良辰几乎没有思量就道:“苏怀清?” 女官笑容更深了些:“您是怎么猜的?” 谢良辰道:“你让我猜,就只能是苏怀清,我认识的人之中,苏怀清最有可能状元及第。” 谢良辰说完转头去看女官:“所以猜对了没有?” 女官点头:“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就是苏怀清。” 谢良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有继续问这桩事,转头吩咐将作监:“继续试用吧,本宫在旁边看着。” 殿试之后,宫中赐宴。 穿着状元服的苏怀清站在最前面,带着所有考生谢恩。 一甲三人立即被授职,一时风光无限。 皇上的赏赐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尤其这新朝第一年恩科,拔擢出不少的良才,为这次阅卷的翰林院几位学士也跟着脸上有光。 “都是青年俊才啊!”众人不禁感叹。 坐在主位上的宋羡这时候开口道:“诸位爱卿日后要好生为国效力。” 众人忙起身谢恩。 宋羡接着道:“报国在前,但也要顾着家中,寒窗苦读多年,才有今日的金榜题名,朕知晓你们的辛苦。上任之前,先回去安抚好家里,若有大事只管处置,一甲之中,若逢婚娶,朕再为你们添一份贺礼。” 众人再次行礼。 宋羡说完话站起身,带着人离开。 翰林院学士琢磨了半晌,忍不住上前去问尹相:“相爷,我不太明白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一甲三人中有人成亲,朝廷再给一份赏赐,那这是特例,还是日后都如此?” 他们这位皇上,从来不管这些。不但如此,皇上还十分不喜两家攀亲早早定婚约,听说新朝有人为了稳固势力如此作为,还亲口训斥了一番。 今日怎么好像……管得有些多。 尹相道:“自然是特例,大约皇上觉得这是新朝第一次恩科刚好添个彩头。” 其实是新科状元曾与皇后娘娘有过婚约,而这位状元郎到现在还没有成亲,委实太过碍眼。 唉,尹相心中感叹,他们的皇帝文韬武略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嗜酸……不过这话,他不能明说也就是了,到底能不能领会其中的真意,就要看各人的悟性。 …… 谢良辰与将作监的人看过纺车之后才回到寝宫。 女官上前禀告:“皇上过来了。” 谢良辰点点头,梳洗了一番,这才去寻宋羡。 宋羡正在书房中写字。 常同快步走出来向谢良辰低声道:“皇上从前朝回来就一直在写字。” 谢良辰道:“写了些什么?” 常同道:“都是些诗词。” 这应该是喆哥儿每天做的事,怎么每天政务缠身的宋羡,有心思练字? 谢良辰走进屋看着那厚厚的一摞纸笺,将今天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大约知晓了缘由。 其实宋羡的心思很好猜,他如此八成都与她有关。 今日唯一与她能搭上边的,只有苏怀清了。 唉,真是陈年旧醋。 “夫君。” 宋羡听到谢良辰软绵绵的声音,差点就要放下手里的笔。 好不容易他才稳住心神,继续写下去。 “这是在做什么?”谢良辰走近几步,拿起一张纸笺来看。 宋羡道:“练字。”她的字有些地方像苏怀清,肯定是觉得苏怀清的字好看,于是才会不自觉地仿了来。 谢良辰笑道:“不用练,这么好的字为何还要练?” 宋羡道:“你觉得好?” 谢良辰点头:“看过那么多字,就夫君的字写的最好,夫君若是有时间,帮我抄一册药材图,我留着慢慢瞧。” 笔终于被放下,那双手臂将她的腰身搂住,垂着头在她耳边道:“真想要?” 谢良辰颔首。 “好,”宋羡道,“明日就帮你写。” 谢良辰刚刚松口气,身体一轻,被宋羡抱了起来。 “方才你唤我什么?”宋羡道,“再喊来听听,许久没听到过了。” 谢良辰依偎在宋羡怀里低声道:“夫君。” 是许久没喊过夫君了,还不因为被逼着喊了些别的,他心里就没个数? …… 第二天朝会上,朝臣们都听说了一件事,新科状元家的门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题外话------ 上一章没决定是要继续更几章正文,还是都更为番外。 想了想,因为时间跨度的问题,还是更番外好。 所以后面的许多剧情都放在番外啦,大家想要看谁的番外,还可以这里给教主留言。 现在我想更的番外有,程二的,宋启正的,陈家村的,几个孩子的,还有一个叫洛的女匪的。 番外余生 大晋顺和二年五月。 宋启正在文州抓到了鲁王、祁王的余孽。 这一战很辛苦,鲁王、祁王死了之后,两王的残部聚在一起,投奔了吐蕃。 虽然知晓他们不是萧兴宗,但为了杜绝日后频繁为大晋带来麻烦,宋启正带着人将一路追击,终于将这些人全都擒获。 “镇国大将军何必抓我们?” “现在还是镇国大将军吧?” “啧,末帝在的时候,镇国大将军的节度使之位被儿子抢了,如今儿子做了皇帝,封赏功臣,镇国大将军却一点都没变。” “何必呢?”叛将盯着宋启正,“既然他都不将你当做父亲,你何必为他效命?” 另一个叛将也道:“这世上的人伦是儿子为父亲效命,儿子听父亲的安排,而你呢?却为你儿子的江山奔波,从福州到文州,一南一西在外征战一年,又得到了些什么?就算要做皇帝,也该是你做而不是你儿子。” “或许你儿子根本还记得从前的仇,根本不肯承认你这个父亲,说不得等你杀了我们之后,新帝也会杀了你,这样就再无后顾之忧。。” 宋启正没有说话。 叛将觉得有了希望:“吐蕃王承诺,若是你想要争天下,他会出兵相助。” 说到这里,叛将声音明显柔和许多,带着几分规劝:“镇国大将军,我们也愿意在你麾下效力。其实鲁王、祁王都死了,我们何必与新帝作对,说到底还不是想要争一条活路,但新帝绝不会饶了我们,跟随大将军就不一样了,我们能将功折罪。” “大将军在北方多年,定然也能送信给辽人,辽人定能支持大将军, 这么一来我们手里的兵马不下十万, 定能扶持您一路坐上皇位。” “我知晓您还有一个儿子被流放, 您又是春秋鼎盛之年,还能立后纳妃再生子嗣,何必屈从宋羡?别看您现在是镇国大将军, 我们是阶下囚,其实处境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杀我们是明着杀, 害您需要暗地里动手。” 宋启正盯着两个叛将, 终于开口道:“在你们心里我就是如此?会因为你们两个人的话语, 去对付自己的嫡长子?” 说到“嫡长子”三个字,宋启正不由地嘴里发苦, 原来他与宋羡的关系在旁人眼中早就势同水火,而且这些人认定他可以为了利益与外敌勾结,发动战事。 这两个叛将还觉得他可以送信给辽人, 荣氏与萧兴宗勾结, 在外人看来他也脱不开干系, 这么一想都是他自己做的孽。 他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被说服?枉他在边疆与辽人周旋多年, 在旁人眼睛竟是这样不堪。 反过来思量,宋羡还让他带兵, 反而是对他的信任。 叛将听得这话,还想要劝说宋启正,宋启正吩咐道:“将他们押下去。” 旁边的文吏有些拿不准:“镇国将军, 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 宋启正道:“如实写下来,我会附在信函之后, 呈给皇上。” 吩咐完之后,宋启正走回中军大帐, 坐在帐中想起叛将的言语,宋启正深深地吸一口气, 因此牵扯到胸口的伤,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宋羡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却还是有这些人想方设法想要搬弄是非,等过几年边疆都平稳了,他也该告老还乡。 这些年他没做成一个好父亲,但还不至于要争着去做个畜生。 回京的路上,宋启正精神有些不佳, 他一直支撑着,到了孟州就病倒了,本以为这病很快就能好转,可能是征战时伤口没能处置好, 竟然就这样发起热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接到消息,皇后娘娘就命我们带了药前来,不过镇国将军伤得有些重,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转。” 宋启正挣扎这睁开眼睛,吩咐道:“我好多了,明日就启程。” 副将和御医自然不肯。 宋启正性子倔强,还是勉强启程,一路带着兵马回到了京城。 入京之后,他从衙署回到宋家在京城的宅子,就又昏睡了过去。 宋启正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到身边有人守着他,仿佛是冯氏,冯氏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只是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帕子敷在了他额头上。 宋启正挣扎着,压在心底的那些事,此时也全都涌了出来,他一把拉住冯氏,用尽力气要开口说话。 “对不起。” 宋启正,想要说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就是发不出声音。 “对不住你了。”宋启正接着道。 “冯氏,对不住你了。” 当年若是他肯相信冯氏,怎么会有那样的结果?宋羡也会好好地长大,说到底源头都是他。 这个心结一直沉在他心中,可惜就算他懊悔,也没有人听他说这些话,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不曾获得这个机会,因为冯氏之前一直不肯入梦来。 这次总算再度见到了冯氏,他如何能错过这个机会。 宋启正真正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一个人,是白发苍苍的宋老太太。 定了定神,宋启正才算真正清醒。 “多大的人了,受伤不知道好好照应自己,”宋老太太道,“别人劝说还不听,非要赶着回京,你这是要气死我不成?” 宋启正抿了抿嘴唇:“让母亲担忧了。” 宋老太太道:“我担忧又能做得了什么?还不是良辰让人前来给你诊治,良辰还在宅子里留了一晚上,看到你好转之后才回宫。” 宋启正心中一惊:“这可怎么使得?” “你也知道?”宋老太太道,“那以后就顾着点自己。” 宋启正仔细想宋老太太的话:“羡哥儿” 宋老太太道:“没来,不过遣人问了。” 宋启正病的委实厉害,热症如何也退不下来,又迷迷糊糊地一直都在喊冯氏,一开始只是良辰来了,之后良辰让人将这边的情形禀告给了羡哥儿,晚些时候,羡哥儿又让人过来瞧了一眼。 羡哥儿的意思,宋老太太明白,没有谅解,也不会原谅,但可能是因为她这个老太太,又不能完全视若无睹,遣人问一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宋启正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喉咙里一片滚热,冯氏毕竟不在了,有些事无法修补。 宋老太太道:“你日后也好好的吧!” 宋启正颔首道:“母亲还有一些事要提醒羡哥儿,多看着点宋裕,也许会有人从宋裕那里下手生事。” 宋老太太道:“知晓了。” 宋启正醒了过来,宋老太太也就放心去歇着。 宋启正想要起身,身上却没有力气,就这样躺着过了许久,听到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看到小小的喆哥儿向屋子里跑来。 宋启正伸出手:“慢点,慢点喆哥儿让祖父看看” 这一刻宋启正心里一暖,至少宋羡肯让良辰来,也没有拦着喆哥儿。 这样就很好,也该这样。 既然无法修补,余生就努力往前走。 喆哥儿小小的手递过来,宋启正将他握住,握住现在有的,何尝不是一种谅解。 番外大船 大晋顺和二年七月。 陈家村一片热闹。。。 老老小小都在收拾行装。 陈咏胜刚去衙署与知县大人商议了明日启程的事,回来瞧见这般模样不禁一怔。 陈咏胜看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您老怎么也出来了?” 丁氏笑着道:“去看大船,我也要去看大船咧。” “这路上颠簸,”陈咏胜道,“怕您的身子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丁氏道,“我见到了牛车、马车,还瞧见了村中的大纺车,还有这新建的屋子,就是没见过大船,说什么也要去看一看。” “当年赵氏糊涂的时候,总跟我提及大船,现在赵氏没了,我就是村中年纪最大的,我与赵氏早就说好了,将来真的有了大船,要替她看一看,将来去了下面见到她,还得与她讲哩。” 陈咏胜听到这话也不好再阻拦,不过从镇州去登州要走上好些日子,他心里委实替丁氏担忧。 陈咏胜看向丁氏的儿媳妇:“可行?” 丁氏儿媳妇轻声道:“我们都劝过了,怎么说也没用,婆母说赵大娘过世的时候,非说自己见到了大船,那时候为了哄赵大娘高兴,大家只能顺着赵大娘的话说。” “这两年婆母总念叨着,说赵大娘去了下面,明明没见过大船,却要说见过了,万一被问的多了,岂不是要露馅?她得帮赵大娘补上这个漏,免得赵大娘怨她。” 陈咏胜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越是年纪大的人越不好劝,总有自己的道理。 丁氏儿媳妇道:“里正放心吧,我们自己看护着,若是半路上婆母不舒服,我们就掉头回来。” 也好,丁氏儿子虽然没了,但孙儿、孙女都长大了,现在家中也有骡车,方便家里人照应。 丁氏儿媳妇道:“也算圆了婆母的一个念想,若是不走这一趟,将来……恐怕我们还会后悔。” 日子越来越好,年纪大的人恐怕看不到后面,所以只能把握住现在。 陈咏胜既然答应了丁氏,村子里的其余人他也不再阻拦,新皇登基时陈家村曾这么大动干戈地赶路,当时还觉得,这样的情形也就这么一次,没想到这才隔了多久,就又要浩浩荡荡地离开镇州了。 还是手里有了银钱,日子过得好了,否则就算想去手里也没那么多银钱。 再说陈家村的人也都看出来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多大出息,还是得不时地出去见见世面。 陈家村要越来越好,他们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不能给良辰丢人。 陈家村还没启程,孙阿爷就找上了门。 “这次我们也想跟着,”孙阿爷与陈咏胜商议,“我年纪这么大了,也没见过像几个院子那么大的船。” 陈咏胜倒是不介意带上孙阿爷他们,孙家村自己也有骡车,不需要他照应太多。 陈咏胜道:“眼下村中不是在缫丝吗?您老放心?今年还要开书肆,村子里都弄出眉目了?” 孙阿爷摇头:“还没弄好呢,不过我年纪大了,也管不得许多,也得交给他们去做了。” 孙阿爷说到这里向前走几步,低声道:“皇后娘娘说了,造大船是为了将东西卖去海上,我回去仔细想了想,早晚都得走这一步,可不亲眼看看,还真不知晓这步该怎么走,从前咱们几个村子都是跟着陈家村,这之后虽说还得看陈家村,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不能擎等着让人手把手的教啊。” “所以,我还得去看看,回来与大家讲一讲,争取往海上卖货的时候,我们也能帮上忙。” 陈咏胜笑道:“好,那您老就跟着一起去。” 收拾妥当了,陈家村套好了骡车,众人一起启程。 陈玉儿嘱咐黑蛋要照顾好狗子,狗子的眼睛又好了些,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人影,这次他虽然看不到大船,但听徐乾和陈子庚说过,站在岸边,就能闻到大海的味道,他得去闻一闻,最好还能尝尝海水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这么一来,他这个小瞎子也算去过很远的地方了。 陈玉儿要留在熟药所,许先生如今需要在京里照顾东篱先生,还要和良辰一起在太医院做成药,委实忙不过来,便很少回到陈家村,陈家村的熟药所如今就是陈玉儿在管着。 许先生对陈玉儿很放心,陈玉儿熟药已经能掌控火候。 陈玉儿向骡车挥挥手,嘱咐大家要注意身子,平平安安回来。 站在村口看了一会儿,就瞧见苗子贵去而复返。 陈玉儿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苗子贵看着陈玉儿微微隆起的小腹:“忘记嘱咐你,双身子的人了,不要太劳累。” 陈玉儿脸颊微红,想起一桩事:“等生下孩子,我也能从村中熟药所抽出身了,我想去京城。” 陈玉儿仰着脸,眼睛中都是期盼的神情:“我听说太医院征召学生,若是能通过考试就能留在京中学习,而且还会收女医,我想去试一试。” 苗子贵还以为什么大事,让陈玉儿说得这般小心翼翼,皇上都能为辰阿姐打开宫门,让辰阿姐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难不成还比皇上精贵,必须要拘着自己的妻室,不准她出门,只能留在家中侍奉他? 苗子贵会向陈家村提亲,也是因为看上陈玉儿这一点,心细、勤快,还敢于往前走。 “去吧,”苗子贵道,“想做什么就去做。” 陈玉儿一脸欣喜。 苗子贵又再三叮嘱陈玉儿,这才再次上马去追陈咏胜他们。 “我也能去看大船,”陈玉儿摸了摸肚子,“到时候母亲带着你一起去看,你生到了好时候,等你长大了,陈家村会更好,大晋也会更兴盛。” …… 陈家村的车马一路前行,虽然路有些远,好在人多热闹。 就这样一路到了登州。 风扑面而来,狗子闻到了来自大海的味道。 “大船。” 有人叫喊起来。 众人纷纷跳下骡车,抬起头看过去,一艘艘大船近在眼前,还有人站在船上向他们挥手。 但在大船的衬托下,人是那么的渺小。 从船上挪开目光,再往海上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望不到边。 狗子拉扯了一把身边的黑蛋。 黑蛋道:“狗子,你能瞧见吗?你若是能瞧见,就会知道……我们有多小。”从前他觉得陈家村很大,后来觉得镇州很大,之后觉得京城太大了,看到海之后,发现海是那么大,或许这世上还有比天更高,比海更大的东西。 狗子点点头:“我知道,我看不到,但能闻到,也能听得到。” 黑蛋道:“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见更多。” 狗子仰起头笑了,谢谢辰阿姐,不止救了他的命,还让他看到这么多,滚烫的阳光落入狗子眼中,温暖得让他不禁眼睛湿润。 “走喽,去大船上。” 陈家村的人陆陆续续向前走去。 番外奉旨出家程彦昭一 大晋顺和二年十一月。 风尘仆仆的程彦昭回到了京城。 宋羡登基之后,程彦昭就去了八州之地戍守。 戍守的日子不好过,好在对面是辽国三皇子葛坤,当年抓葛坤时只觉得这位三皇子一脸倒霉相,如今一起相伴着一起度过寒冬之后,三皇子倒是看着顺眼多了。 满脸沧桑瑟瑟发抖的葛坤: 程彦昭威风凛凛,宋羡登基之后给他腾了地儿,他现在是大晋最年轻的节度使。 最年轻的节度使回京,曾与他穿过一条裤子的皇上必然想念他,以他为傲的家人也都会笑语晏晏来相迎。 想到这里,程彦昭在边关受的寒气消散了不少。。 到了宫外下马,程彦昭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常同。 “这么晚了,还在等我。”程彦昭抬起头看了看,天都快黑了,大晋能让皇上等到天黑的人,也只有他了。 常同笑着道:“皇上在文德殿呢,我引您前去。” 程彦昭伸手拍了拍常同:“多日不见,你这身板好似又强健了不少,这两日找机会我们比划比划。” 常同笑道:“这些日子没出去办差,只在京中带着人操练拳脚,八成不如二爷,二爷到时候要手下留情。” 程彦昭跟着一笑,两个人说着话到了文德殿,刚要进门,程彦昭向常同道:“知不知晓皇上准备了什么赏赐给我?” 常同摇摇头:“不知。” 宋羡登基的时候,就赏赐了程老将军和程彦昭,程老将军如今在枢密院任职,程彦昭被封为节度使,除此之外还有宅邸、物什、金锭等物,委实让程家风光了一回。 现在程彦昭都想不到宋羡会给些什么了,总不能赏给他父亲几个貌美的姬妾当然本朝皇帝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要么赐宴? 赐宴是肯定的,希望宴席上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当然不敢奢求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只要皇后娘娘指点指点御膳房就好。 每次想到那天晚上抢了皇帝的面条,程彦昭就觉得此生最大成就莫过于此。若非皇上太过小气,这桩事他早就让京里京外大大小小的茶馆传颂了。 唉,不知道皇帝那小心眼儿的毛病改了没有。 思量间, 程彦昭进了大殿, 向坐在龙椅上的宋羡行礼。 宋羡抬起眼睛看向程彦昭, 程彦昭气色不错,这位年轻的节度使在别人口中沉稳、冷静,他委实从奏折中看到不少溢美之词。 要不说奏章骗人呢, 程彦昭还是嬉皮笑脸的老样子。 “坐吧。”宋羡吩咐一声。 程彦昭坐在早就备好的椅子上。 “边疆如何?”宋羡道,“辽人可还安分?” “安分, ”程彦昭笑道, “我这次进京前, 特意又向葛坤要了马种,朝廷开牧场, 饲养战马,从许多地方买马种来,可哪个也不如葛坤给的好。” 葛坤还保持着宋羡在代州戍守时的好习惯, 踏踏实实做人, 本本分分做事。 程彦昭接着道:“牧场明年又能育出几十匹种马, 还有一匹马王, 明年我让人送入京中。” 宋羡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 准备关切一下程彦昭:“你呢?怎么样?” “挺好啊,”程彦昭道,“什么都很好。” 宋羡盯着程彦昭看, 半晌悠悠地道:“皇后有了身孕。”他成亲多年,如今第二个孩儿也有了, 难道程彦昭还没想起来自己缺些什么? 程彦昭听着眼睛一亮,不过很快就露出嫌弃的神情。 又来了。 又要向所有人提及这些, 一遍一遍,半遮半掩地说, 连他这个远在代州的人都听说,今年夏天,皇后娘娘亲手给皇上做了一双靴子。 皇上特意从龙椅上起身,走下来在众臣面前晃来晃去,许多官员不明就里,吓得回去写奏折弹劾自己。 一连炫耀了三天,朝臣们才明白, 天没塌下来,也不是要大祸临头,皇上只是要显摆他的新靴子。 程彦昭连忙起身,将毕生所学到的溢美之词都说了出来, 不过龙椅上的宋羡仿佛并不满意。 真是君心难测,程彦昭觉得宋羡愈发不好揣摩了。 这还不够,要他怎么说?而且宋羡脸上还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本想赏赐你一些物什,”宋羡道,“现在看来你也用不上了。” 程彦昭心里一惊:“皇上,是微臣哪里做得不对?”有话好好说,赏赐可不能少。 宋羡板着脸看向常同:“之前备下的赏赐不给了,拿另外准备的那些来。” 常同躬身,心里不禁摇头,他用了不少眼色给程二爷,谁知道程二爷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东西很快拿上来。 宋羡不等程彦昭去看,就淡淡地道:“谢恩吧!”说着伸手拿起旁边的奏折,与其在这二傻子身上费功夫,还不如早些处置完公务去趟御膳房,亲自盯着给良辰做饭食。 程彦昭小心翼翼地打开面前的紫檀箱子,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他面容一变。 “皇上这是” 宋羡道:“建国寺的主持年纪大了,需要一个人接替,你拜在主持门下,学几年承继建国寺吧!” 紫檀箱子里赫然是袈裟和木鱼。 宋羡接着道:“愣着做什么?给你两个月功夫准备。”说完这话,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将程彦昭轰走。 程彦昭哪里肯走,常同不得已,只得吩咐两个侍卫将程节度使端了出去。 看着关紧的殿门,程彦昭感觉到了头顶一阵凉意,仿佛这一刻头发都已经不在了。 他千里迢迢回到京城,没吃到赐宴,没受到夸赞,却被贬去了建国寺。 呜呜呜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程彦昭一路被护送出了宫门,连同赏赐的箱子丢上了马背。 程彦昭迷迷糊糊回到家中,殿前司早就去程家报了信。 程家大门一开,程彦昭见到母亲就要扑过去述说委屈,却瞧见父亲手里拿着棍子迎上来。 “你这个不肖子,”程老太爷道,“程家这么多年,没想到出了一个奉旨出家的子孙,想方设法给我将这袈裟送回去,否则你就别进家门。” 番外寺中生活欢乐多程彦昭二 程彦昭牵着马走在京城的长街上,头顶有雪花簌簌而下,很快他头上、身上都被雪花遮盖,再这么走下去,整个人都像是被埋在雪堆里。 程彦昭抽了抽鼻子。 手被冻僵了,腿也被冻麻了,没想到京城比边疆更寒冷,看着街面铺子前一盏盏红灯笼,快要过年了,他怎么感觉不到一点的喜气。 他不是应该坐在宫中吃赐宴吗?就算没有宫宴也得有家宴,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程彦昭肚子“咕噜”一声响,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突然想起为了进宫庄重一些,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佩戴,包括他的钱袋子。 不过还好,有家将跟着。 程彦昭忽然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他被撵出家门的时候,身边的人也都被父亲扣下了,怪不得他感觉到有些异样,原来这一路一直都是他牵着一匹马独行。 程彦昭转身看过去,风雪里他自己,地上也只有他和马儿的脚蹄印。 程彦昭抖了抖头上的雪,却一阵风吹过,树梢上的积雪“啪叽”一下,掉在他额头上。 有家不能回,身上还没银钱,虽然说可以投靠旁人,但他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见京中的兄弟? 程彦昭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脑子里光亮闪过,总算知晓自己该去哪里了。 半个时辰之后,程彦昭出现在建国寺。 “师伯。”建国寺的小沙弥向程彦昭行佛理。 师伯?程彦昭心里一抽,所以宋羡不是与他玩笑,就连建国寺的人都知晓,他将要剃度出家了?而且是拜在主持门下,否则辈分怎么会这样高? 程彦昭有些后悔,生怕就此被扣押:“这么晚了,寺里不让人进了吧?” “阿弥陀佛,”小沙弥道,“寺中没有多余的禅房了。” 程彦昭刚要叹口气离开。 小沙弥道:“不过师伯没关系,师伯不是外人, 可以与我们同住。” 程彦昭心底一凉, 还不如不能进寺门, 可既然来了,就没有离开的道理,他就让皇上和家里人后悔, 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害怕?休想。 如果他出家,他是无所谓, 难过的是皇上和父亲、母亲, 他就住下, 不信没有人来求他回去。 念头刚过,就听小沙弥道:“师伯梳洗一下, 就跟着我去听主持讲经吧!” 程彦昭瞪圆了眼睛:“这么晚了” 小沙弥道:“是晚课。” 程彦昭吞咽一口:“我是说,这么晚了,没有晚饭吗?” 小沙弥不徐不疾:“寺中戒律, 过午不食。师伯还是先来上晚课吧!” 程彦昭半晌才回过神来, 不但不给饭吃, 现在还要去念经 僧人晚课结束, 程彦昭脑海中还回荡着念经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向建国寺主持惠安大师, 惠安大师也刚好向他看来。 两个人四目相接,惠安大师目光澄明,他站起身走到程彦昭身边:“可有不通之处?我可以与你单独讲解。” 程彦昭张开嘴:“怎么好劳烦主持。” “没关系, ”惠安大师道,“你与旁人不同。” 程彦昭心里一梗:“大师, 您也知晓了?您不觉得皇上此举十分不妥?我是戍边武将,怎么可能来寺庙, 那不是” “阿弥陀佛,”惠安大师道, “只要用心便能做好,施主不必担忧。” 说着惠安大师吩咐小沙弥将程彦昭引去禅房歇息。 寺庙清静、腹中饥饿,所有一切仿佛都被隔绝在外。程彦昭窝在寺中三日,竟然没有一个人上门寻他。 寺里的人倒是对程彦昭愈发的熟络。 程彦昭爬上屋顶与小沙弥们一起修葺瓦片,忙乎累了,就坐下来远望。 “阿弥陀佛。”小沙弥也跟着坐下来歇息。 程彦昭看向小沙弥:“你怎么不与我说话?” 小沙弥道:“施主心里有事,僧人不敢打扰。” 程彦昭有些诧异:“既然我心里有事, 你不是才要与我解惑?” 小沙弥抬起眼睛果断地摇了摇头:“不可说。” 程彦昭道:“为何?” 小沙弥道:“施主心里的事,犯戒律。” 程彦昭心里真的有事,坐在这边,看到旁边那棵树, 便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常来建国寺上香,他就来爬寺里的大树,这里的树哪一棵他都识得。 他还爬了古刹的房顶。 程彦昭道:“不瞒你说,这里的房顶说不得我还踩过。” 小沙弥没有说话,程彦昭继续思量。 在寺里爬树如履平地,却在她面前从树上摔下来好几次。 七岁那年第一次。 十一岁那年又来了一次。 摔在地上之后,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瞧见了一双绣鞋。 “你还敢上树?我记得几年前你也从树上掉下来。” 他听到她问,心里发虚。 七岁那年是不小心,而今天这次是他心虚。 父亲过来做客,他百无聊赖,本想爬到树上待一会儿,却看她在亭子里练琴。 本来他对调琴什么不感兴趣,刚好瞧见她趁着先生离开的时候,悄悄摆弄手心的竹蜻蜓。 不知怎么回事,他就看得入了迷。发现她站起身走过来时,想要离开,衣襟却被挂住,那么一着急,脚下失衡 “我在这里看星星。”他扯谎。 她抬起头看天:“白日里能瞧见?” “能。”他说。 她提起帕子掩嘴一笑。 “真的能,”程彦昭道,“我跟星星说好了,今天晚上它们会格外亮。” “真的,不信你来看。” 他说完,就与父亲一起回到了程家,但他没忘记与她说的那些话,他得让她看到星星。 于是他一头钻去了屋中,捣鼓起了火器。 按照他的思量,将火器里的东西倒出来,做成一个捻子,然后将挂在树枝上的灯笼一盏盏的点亮。 算计得很好,他觉得自己做得也很好。 他翻墙潜入她家中,将一切布置妥当,又寻人递信将她请到院子里,然后他就将火凑了上去,一串火星之后,他只瞧见火焰“嘭”地一下。 火没有点燃树上的灯笼,而是将整棵树都点燃了。 他急着去救火,烧光了眉毛,头发也燎着了一半,灯底下他整个人都青烟袅袅。 他被父亲揪着耳朵带走时,听到她家下人说笑的声音。 “程家那位二爷,莫不是傻的?” “多大仇怨,怎么来我们府中放火烧树?” “不就是从树上摔下来了嘛” 程彦昭一直不敢去回想这一段过往,更不敢琢磨他在孟长淑心里到底是个什么鬼模样。 番外明白程彦昭三 程彦昭这几年一直跟着宋羡东奔西走,要么守城,要么征战,宋羡登基之后,他又接手了北疆的兵马。 新朝新帝,根基还不算稳,不能在这时候出事,总之程彦昭整日里马不停蹄地折腾,突然闲下来,又在寺庙中与小沙弥厮混了一阵子,诸事都被抛之脑后,剩下的只有…… 程彦昭红着脸咳嗽两声,恐怕被小沙弥看出来,又说什么会犯戒律。。。 真要做和尚? 那可不行。 黑了心肝的宋羡,为了一碗面条,一心一意要将他往建国寺里塞,他得想个法子脱身。 程彦昭正乱想着,身边传来小沙弥的念经声。 程彦昭用手肘戳了戳小沙弥:“你做什么?没有早晚课,念什么经?” 小沙弥正正经经地道:“师伯心里不清静,僧人念经化解一下。” 程彦昭抿了抿嘴唇:“可你念了半天,我心里还这样,没有任何用处啊?” 小沙弥道:“僧人不是化解师伯心里,是为寺里化解,毕竟寺里是清净之地。” 这是说他想法脏是吧?怕染了寺里清净之地是吧?有能耐你就直说出来,谁说出家人不会骂人?程彦昭站起身拍拍屁股,决定不跟小沙弥好了。 他利落地从房顶上滑了下来,在寺里时间久了,他都有点怀疑因果是真的,小时候在寺里玩闹的多了,如今被困在这里,每日听人念经,修葺房屋,算是为当年还债。 刚走了两步,程彦昭就瞧见一个管事立在那里。 引路僧见到他立即上前:“有位善人寻师伯。” 听到僧人这样的称呼,管事不禁一怔,神情略微怪异地看着程彦昭。 程彦昭先开口:“你是?”脑子里思量着程家有没有这样一个管事,是不是家中长辈看不下去了,找了借口来探望他? 程彦昭想到这里略微抬了抬下颌,终于憋不住了吧?舍不得他了吧? 管事道:“小的是孟家人,这次随着老爷、小姐一起入京,老爷今日入山时听惠安大师说,您……” 程彦昭的表情僵在脸上:“你是孟家人?” 管事应声,又打量了一下程彦昭。 程彦昭心中一阵紧张,带着管事去了禅房。 管事毕恭毕敬地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我家老爷让我给程二爷送个食盒过来,里面是家中做的素点心,二爷可以放心吃,绝对没有半点荤腥,不会犯了戒律。” 又是戒律,还真的将他当做和尚了? 现在程彦昭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清了清嗓子道:“你说孟大人遇到了惠安大师?惠安大师有没有说些什么?” 管事点头:“大师说了……大师二爷在寺中……” 程彦昭心中焦急:“还有呢?” 管事道:“大师还说,二爷早晚课都去听经,学得很好,过几年大师离开建国寺,也能安心了。” 管事说完话,发现程彦昭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二爷,”管事道,“您多多保重,将来逢年过节,小的再来寺里看您,您放心,我们家经常会来建国寺,逢年过节,家中有喜事,都会来送香火钱。” 逢年过节,家中有喜事?孟家有什么喜事? 孟长淑年纪仿佛不小,按理说该成亲了吧? 程彦昭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孟家人前来祈福,他捻着佛珠诵经的一幕,他的心猛然一抽。 “您说您怎么就……”管事道,“我们老爷听到还以为是假的,还去了一趟程家……如今也算是坐实了。” 程彦昭道:“孟大人去程家,我家里怎么了?” 管事道:“听说您住的院子被拆了,东西也被清理出来。” 程彦昭差点在孟家管事面前露出讶异的神情,家中长辈不但没来接他,还准备将他彻底清理出程家。 最重要的是孟家人可能已经相信了,以为他真的要接手建国寺。 管事站起身:“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就先走了。” “你家……”程彦昭急切中差点喊出孟大小姐的名字,醒过神来察觉出不对,立即改口,“你家大人和家里都还好吧?” “好,”管事道,“大人很好,小姐今日进宫去叩见皇后娘娘了。” 程彦昭道:“那就好。” 孟家管事离开,程彦昭看着面前的食盒,将食盒打开,里面的点心十分精致。 其实之后他又去过孟家几次,每次都能见到这样的点心,厨房也会给他做喜欢吃的面条。 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边咬一口,味道与往日吃的稍稍有些不同,大约因为这是素斋。 难道他一辈子都要吃这素斋?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家人知道他要在建国寺中,万一相信了……那可怎么办? 她成亲,他真要给她诵经祈福吗? 不行。 程彦昭忽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小沙弥看着程彦昭匆匆离去的身影,长长地舒一口气,他得去禀告主持,那位程施主终于想明白了,建国寺又能恢复清静了。 …… 孟长淑从宫中出来,让人扶着坐上马车。 这一路她不知自己到底都在思量些什么。 听说皇上赏赐了程彦昭袈裟和木鱼,她一开始以为是玩笑,可后来她去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笑而不语的模样,她又有些拿不准了。 “恐怕这次不会不了了之。” 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所以,皇上是想要一个什么结果呢?真的要替皇上出家几年? 回到了孟家在京城的府邸,父亲新置办的宅院离程家很远,所以她也无法打听程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小姐,您怎么了?”身边的丫鬟低声道,“怎么从宫中出来就有心事似的?” 孟长淑摇摇头,是啊,她怎么了?为程彦昭着急、担忧? 用过晚饭,孟长淑穿好氅衣提着灯走去园子里。 下了许久的雪,园子里别有一番景致。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人提及白日也能瞧见星星,还说与星星约好的傻话,她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前去看了。 只不过瞧见的是他放火烧园子。 想到这里,孟长淑不禁一笑。 后来再次遇见,他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抬起头来,孟长淑看头顶的天空,一眼就瞧见了耀眼的星辰。 “小姐……你看那是什么。” 丫鬟喊了一声,孟长淑转过头去,似是火光一闪而过,不远处的树上依次亮起了几盏灯笼。 灯笼映着雪景煞是好看。 紧接着一盏灯缓缓升起,向天空中飞去。 孟长淑不由地诧异,怔愣了片刻,只见一个人影从树上跃下。 丫鬟吓了一跳正要叫喊,那人已经走到灯下。 这次没有突然燃起的大火,没有惊慌失措的少年,也没有被烧着了头发的狼狈身影,灯光之下,青年的面容格外的清晰。 多年前的邀请,与此时此刻的情形重合在一起,孟长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番外求亲程彦昭四 孟长淑向程彦昭行礼。 两个人四目相对。 这样的夜里。 她心里担忧着的人突然出现面前,而他做的这些事,就好像一盏灯,将她心底的某个角落照亮,一下子什么都清楚了。 程彦昭先开口道:“灯笼好看吗?” 孟长淑微微弯起嘴唇,露出一抹笑容:“好看,都是二爷做的?” 程彦昭点头:“我我其实” 孟长淑道:“二爷怎么突然造访?可知会了我父亲?父亲来京中想要见二爷,听说二爷再建国寺。” 程彦昭听到“建国寺”,忙着解释:“是我我是在建国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长淑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丫鬟慢慢退了下去。。 “我想的什么样?” 孟长淑的声音清澈又柔软,让程彦昭略微有些慌乱的心反而略微平静了些:“我不想做和尚,就算是承继建国寺也不行。” 孟长淑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慌跳:“可我听说是皇上下旨。” “两个月,”程彦昭急切地道,“皇上说两个月,但如果这两个月之间有什么变动,我就去不成了。” 孟长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程彦昭解释道:“若是我有了妻室,总不好再皈依佛门。” 孟长淑脸颊微微有些发红,猜测得到了证实,心慌得更加厉害,其中还夹杂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欣喜。 孟长淑道:“二爷的意思是” 程彦昭道:“孟大小姐,我其实一直心悦你。” 孟长淑沉默。 程彦昭没有得到回应,仗着胆子与孟长淑对视,他该不会就这样被回绝了吧?这样思量着,看到孟长淑开口,他竟然想要转头就走,免得会难过。 “是因为不成亲就要去建国寺出家,”孟长淑道,“所以程二爷才与我说这些的吗?” “不是,不是,”程彦昭道,“我是真心的,没有骗你,我发誓,我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呸,什么拿葛坤的性命发誓,程彦昭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小心翼翼地安排一切,没想到还是弄砸了。 此时此刻说这种话,跟当年被烧有什么区别? “我拿自己的性命发誓,”程彦昭急忙改口,“我是说顺了嘴,在代州戍守我总是会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辽人派来眼线,他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牧场羊生了病, 他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一连下几天雨,他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甚至马场的战马迟迟配不上种,他也拿葛坤的性命发誓 说的实在太多, 想到发誓,嘴就下意识拐到葛坤头上。 孟长淑见程彦昭慌乱的模样, 不禁失笑。 程彦昭看着那笑容一时愣住了, 这样定定的目光让孟长淑不禁垂下眼睛。 程彦昭道:“当年我并不是要放火烧园子, 也不是要玩火器,我是想要给你看星星。” “只是可惜, 我没能做好捻子,那件事之后,我一直不好意思见你, 总觉得在你心里, 我肯定是个不学无术、乖张暴戾的傻子。” 孟长淑不想笑, 但程彦昭的话着实戳到她心里。 孟长淑这一笑, 程彦昭的表情变得更加委屈,他说的实话就这般好笑吗? “对不住, ”孟长淑忙道,“我不是笑你,我就是想到那天, 我瞧见你时的情形。” 程彦昭的脸更黑了些,她果然还记得, 他真的不该来自取其辱。 孟长淑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唇:“我其实很担忧你, 瞧见你被人救出来,浑身都冒着青烟, 怕你就这样烧坏了。” “后来知晓你没事,才安下心,然后瞧见你头顶还有烟气缭绕,就觉得” 程彦昭抬起眼睛。 孟长淑道:“很有意思。” 程彦昭叹口气,有意思总比傻要好的多。 “我也委实笑了一阵子,”孟长淑道,“就算现在想起来, 还会忍不住想笑。不过并不是不好的那种想笑,而是感觉很欢喜。” “那年,我父亲在军中受了伤,我想回到家里侍奉, 却被父亲阻止,不得不留在京城,我又是担忧,又是害怕,我已经没了母亲,父亲不能再有什么差池。正逢过年,大家都欢欢喜喜,我却不能将这份忧虑表现在人前。” “人前的欢喜都是假的,唯有你那次让我真的笑出来,虽然没瞧见星星,但也一样的印象深刻。” “后来每次心情不好,总会不由自主想及那桩事,但我并不知道你是为了给我看星星才去摆弄火器。” 说到这里,孟长淑抬起眼睛,清澈的眼眸与程彦昭对视:“程二爷,谢谢你。虽然迟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要补这一句。” “而且,今晚的星星也很好看,是我瞧见最漂亮的一次。” “或许那些星星还记得那么多年前与你的约定。” 程彦昭只觉得胸口的热血全都冲上了头,他就立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想这样静静地望着孟长淑。 许久之后,还是孟长淑先道:“那我回去了,天冷,二爷也早些回家。” “我没家了,”程彦昭声音沙哑,“家中长辈将我住的院子都拆了,我的物什也被丢在院子里,或许明日就要被清理出府了。我父亲早就说过,要将我送去寺里做和尚,这次皇上赏赐,说不得也有他的意思。” 哪有父亲想要自己儿子做和尚的。孟长淑正想要劝说程彦昭。 程彦昭接着道:“孟大小姐,能救救我吗?我无家可归,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建国寺蹭斋饭吃。现在我心有旁骛,更不可能去寺中了,走出这个门可能就会冻死、饿死。” 孟长淑抿抿嘴唇:“那我给你些银子?” 程彦昭摇头:“我怎么能无缘无故要孟大小姐的银子?你也知晓,本朝律法甚严,尤其对节度使这样的武将,我不能收,让皇上知晓,肯定要治我的罪。” 孟长淑道:“那你想要如何?” 程彦昭道:“能不能给我弄些饭吃,晚些时候再用马车将我送回家,若是不能答应” 孟长淑听着这两个要求,尤其是后面那个稍稍有些过头。 孟长淑道:“不能答应又如何?” 程彦昭道:“那就直接从症结上下手,我自己回家,求父亲请保山,明日来家中提亲,还盼孟大小姐能应承。” 番外双喜临门程彦昭四 程家。 程老爷和程夫人刚刚睡下,就听到管事妈妈来敲门。。。 “老爷,夫人,二爷回来了。” 程老爷皱起眉头就要起身:“都什么时辰了?还敢回来,给我撵出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夫人伸手捂住了嘴。 程夫人询问道:“二爷回来说些什么?” 管事妈妈道:“没说,就是吩咐下人拿新衣服来,还要做些平日里爱吃的饭食,说明天要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然后就进宫去。” “对了,二爷还问他的屋子准备好了没有?他一定要在他屋子里睡觉。” 听到这话,程夫人眉毛舒展开。 “这逆子。”程老爷压不住怒气,就要起身亲自去赶人。 “好了,老爷,”程夫人劝说道,“应该可以了。” 程老爷听得这话,顿时停下了动作。 程夫人吩咐管事妈妈:“按照二爷吩咐的去做,不过屋子是没法睡了,让他去西院吧!” 管事妈妈退下去。 程老爷这才向夫人请教:“夫人为何说那话?” 程夫人叹口气:“你还是不了解昭哥儿,他能这样回来,一通耍威风,那就是想明白了。” 怎么耍威风还有理了?程老爷不明白。 程夫人提醒道:“想一想家里的大黄。” 大黄是程老爷出去练兵时捡到的狗子,程老爷扔给它一块肉干,它就跟着程老爷一起去了军营,然后又回了程家,不让进门它就在门口守着。 程老爷一时心软将大黄放了进来。 大黄在外面野惯了,不免有些野性,没少在家里惹祸,曾咬死了灶房准备炖的老母鸡,每次惹了祸被程老爷训斥时,大黄都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不过看似不服,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难免臊眉耷眼。 有一次大黄在园子里咬死一条蛇,这货大约知晓是做了好事,叼着蛇满院子跑,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程老爷夸赞了几句,它就骄傲自满地挑起食来,狗窝也不睡了,竟然大模大样地想要跑到主屋里来睡觉。 程老爷一想,嘿!还真像,夫人说的没错,被撵出去的程彦昭回来耀武扬威地模样,可不就像那大黄。 这是办成了大事,心里得意着呢! 程老爷道:“是不是孟家?” 程夫人点点头:“也没旁人了,我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应该没错。” 程老爷重新躺在床上:“这混账,一把年纪了,还得皇上、皇后娘娘为他操心。” 崩了几天,终于能松口气了。 程老爷今晚睡得格外踏实,不过…… 逆子还是逆子。 程彦昭吃饱了,抹干净嘴,就伸手拍响了父亲、母亲院子的大门。 “爹,爹,我有事要与您商议。” 程老爷忍无可忍,揉着眼睛,握着棍子从屋子里冲出来。 …… 程彦昭请程家长辈去了孟家之后,就递折子想要进宫面圣,不过几次三番都被皇上拒绝了。 皇后娘娘有了身孕,每日进宫的官员比平日里少了一半,不但如此,皇上处置公务显然比平日里更快,中书门下省的官员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皇上的节奏,没想到如今负担再次加重,一个个出了宫之后,就去了衙署,不但耽搁半点功夫。 程彦昭也打听不出太多消息,只能感叹宋羡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看样子去磨宋羡没用,还不如早些将婚事订下来,到时候拿着婚贴进宫,宋羡总会改变主意吧? 虽然程彦昭在皇上那里受了挫,但孟家倒是传出了好消息。 孟肃答应了婚事。 程彦昭欢喜的不得了,忙着回家准备修葺院子。 “父亲心狠也就罢了,母亲也不帮我说话。”程彦昭看着眼前一片狼藉,院墙的砖都被拆没了。 “还不是怨你自己,”程夫人笑道,“现在你要成亲,院子拆了刚好重新修葺,总不能让长淑跟着你住旧屋子。” 她哪里是真心要撵儿子去寺里,皇上在一旁帮衬,他们还不得下一剂猛药? 程夫人接着道:“等换了庚帖,我再进宫帮你求求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说情,将那袈裟和木鱼收回去。” 程彦昭还没来得及感谢母亲,就听管事妈妈来道:“宫中来人了,是来宣读圣旨的。” 程家人快步迎出去,都跪在地上听旨。 拿着旨意来程家的人是常安。 程彦昭有意问问常安旨意上都写了些什么,哪知道常安一直板着脸没有瞧他,程彦昭登时心里打鼓。 当听到常安说:“武安侯战功赫赫,未有家室,兹有权知开封府、右司郎中孟肃之女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故下旨钦定为武安侯正妻,择吉日大婚。钦此!” 常安念完旨意,程彦昭仍旧愣在那里,半晌他转过头看父亲。 程老爷从开始的焦急,到怒其不争,额头上隐隐见了青筋,但在圣旨面前却不能发威,只能不停地用眼神提醒儿子。 谢恩啊,你倒是谢恩啊! 这还用你爹教? 程彦昭许久终于缓过神,忙躬身叩首,不过下一句话,差点让程老爷一口气憋过去。 程彦昭向常安道:“武安侯是谁啊?”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问出这个,这是新朝皇上钦封的第一个侯爷,就这样落在了他们程家,但他那儿子…… 程老爷肩膀不停地抖动,皇上在赐婚之前,还封了儿子武安侯,可现在他的心情不是欢喜而是忧愁。 就自己那不着调的儿子,他真怕丢了皇上的脸面,怕程家有负皇恩。 早知道会有今日,二十多年前,他还不如将这不肖子按死在帕子里,免得让他将程家折腾的不得安生,他这条老命早晚交代在这不肖子手中。 程老爷恭谨地催着程彦昭领了圣旨,将圣旨供奉在祠堂之后,又挽留常安在家中宴席。 常安如今在殿前司任职,早晚都要代替李佑做上指挥使之位,若非与程彦昭交情深厚,又怎么会屈尊跑这一趟?程老爷对常安万分感激。 常安开始故意板着脸,只是为了瞒着程彦昭,看到程彦昭诧异的神情,也算是心满意足了。他还有公务在身,推拒了宴席,离开程家向皇上复命去了。 程彦昭看着常安的身影渐渐远去,依旧不敢相信,他望着程老爷:“爹,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程老爷让人关上大门,将苦苦压制的怒气都集中在脚上。 紧接着,这位刚刚上任的武安侯,屁股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关爱。 “别踢,别踢,”程彦昭捂着屁股,“开春还要成亲,还要成亲呢!” ------题外话------ 5555,章节名写错了,不能改了。。 这是程彦昭第五个番外(够偏爱了),程彦昭的番外结束了哈。 后面还有其他人的番外! 月底了,还有月票的同学给教主投一投吧~ 番外喆哥儿骑象记 大晋顺和三年五月。 一个小小的身影,偷偷摸摸地从床榻上爬起来,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坐在地上用尽力气才穿好了自己的两只小靴子。 起身想要走开时,宋明喆又想起些什么,转身爬回床上,用手在被子里掏了掏,努力做出床上有人的模样,这样一会儿女官隔着幔帐瞧时,就会以为他还睡在床上。 一切准备妥当,四岁的宋明喆绕到褚床后,爬上了椅子,又踩上桌案,然后凑到了窗子前。 最近天暖和了,宫人门将保暖的窗格换下,白日里打开窗子通风,刚好被宋明喆亲眼瞧见了这一幕。 拿下栓子,就能将窗子推开。 四岁的娃娃虽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但他记得宫人开窗的步骤。。 因为通风的缘故栓子没有锁死,两根小手指捏住栓子往外一抽,栓子几被拔出来。宋明喆露出欢喜的笑容,若是曾外祖母在这里,他定会拍拍小手,示意一下他的厉害。 不过曾外祖母没在,他也没有了这个兴致,曾外祖母已经许久没来看他了。 想到这些宋明喆有些委屈,不过撇了撇嘴,他就憋了回去,曾外祖母不来找他,他就去找曾外祖母。 窗子打开了,外面还没有大亮,也不见有女官、宫人经过。 窗子离地很高,幸好外面为了放盆景,摆了只花架,宋明喆试探着要将脚踩在花架上。 不过窗子到花架也有些距离,脚不能实实在在踏在花架上。 试探了几次,依旧踩不着。 宋明喆看了一眼地面,他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过,想要唤云姑姑,却想到云姑姑瞧见了,可能会将他抱走,他就用手捂住了嘴。 昨日宫中来了一个大家伙, 他从来没见过, 可惜他只瞧了两眼就被云姑姑带走了, 现在他要去找那大家伙,将那大家伙带去给曾外祖母看。 想到这里,宋明喆再次向下伸了腿, 这次用了不少力气,身体脱离了窗子直直地掉在了花架上, 可惜没能踩稳, 两只脚刚刚沾上花架, 就重心偏移,摔了下去。 宋明喆挣扎了几下, 没能挽救他的身体,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摔这一下很疼。 不光摔到了屁股,后背也重重地撞了一下。 宋明喆第一次摔得这么狠, 疼是真的疼, 眼泪充满了眼眶, 但他没有出声, 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又向前跑去, 刚靠近院落就听到有人说话。 那是云姑姑的声音,宋明喆下意识就要走上前,不过想想大象和曾外祖母, 他又藏了起来。 “大皇子还没醒,不要闹出动静。” “姑姑放心, 我们将箱子抬了就走,”宫人道, “难得大皇子喜欢这些东西,要不是这箱笼里的花毡要给大象用, 否则就一直让大皇子玩。” 云姑姑道:“我们也没想到,昨日大皇子见了大象后,就是不肯走。幸好这花毡还没给大象用过,还算干净,否则也不能随意拿来哄大皇子。” “好了,趁着大皇子没起身,你们快将东西搬走吧!” 宋明喆瞧见了院子里的大箱笼, 眼看着两个人说完话,就要走过来,看到四周无处躲藏,他的目光落在箱笼上。 大大的箱笼敞开盖子, 里面放着花毡、花球、一柄长长的如意等 宋明喆不识得这些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只知晓这箱子要抬去给那大家伙。 于是他抬起脚走进箱子,缩在了花毡下,伸手勾着那箱笼盖子,盖子倒下来,“啪”地一声合上了。 宋明喆睁开眼睛,箱子里很黑,只有一丝丝的光透过箱子的缝隙照进来。 宋明喆有些不安,忍不住想要叫喊,箱子却被人抬起来。 腾空而起的感觉,登时赶走了黑暗、憋闷带来的不适,宋明喆脸上露出笑容,感觉着那奇妙的颠簸和起伏。 箱笼被放在地上,周围渐渐没有了动静,宋明喆试着想要从箱笼中出来,推了推盖子却纹丝不动。 推了几次,他渐渐有些急切。 “大象可真威风。” 再次有说话声传来,还有略微沉重的脚步声。 “看着点使臣,一会儿那些藩人使臣就要来觐见,千万不要误了事。” “大人放心吧!” “那箱笼里的是什么?” “备用的花毡,一会儿若是拿头大象身上披的花毡脏了,就拿来替换。” 声音渐渐远去。 宋明喆正要继续推箱笼时,听到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眼前一亮,箱子被打开了。 宋明喆掀开花毡向外看去,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根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抬起来仿佛在向他打招呼。 宋明喆一笑,伸出手要去触碰,那根毛茸茸忽然将他缠了起来,然后他整个人脱离了箱笼,被越举越高。 “那那去那”宋明喆伸手向前指去,想要大象带着他前往。 那地方他记得,之前曾外祖母来看他,云姑姑就是带着他在那里等曾外祖母。 大象竟然像是听懂了话语,抬脚向那边挪去。 “怎么回事?” “大象走了。” “不对,你看大象鼻子上卷的是什么?” “那是大皇子,天哪快,快去禀告常安大人,快去大皇子被象卷走了。” 半个月前京城一场大雨,让陈老太太受了寒。 许先生又是汤药又是针灸,这才让陈老太太彻底痊愈。 今日藩国使臣觐见,陈老太太原本不想过来凑热闹,但想到好久没看到自己的乖乖增外孙,老太太便坐了马车来到宫中。 “您就在宫中住着多好。”高氏才从镇州过来,与陈老太太一起进宫去,两个人向前走着,她还不忘记劝说陈老太太。 陈老太太摇摇头:“宫中不方便。” 哪里是宫中不方便,分明是老太太放不下京中的货栈,每天还要去货栈走一圈。 不过大伯娘还是那么厉害,眼下做账都弃算筹用算珠了,大伯娘用土法子硬是不输给寻常人做的账目。 高氏接着道:“还有,您非要带着这大头娃娃做什么?别吓着了喆哥儿。” 陈老太太道:“小时候多教教,大了才不会惧怕,我们家的孩子们一向有胆色。” 陈老太太想好了,到了喆哥儿宫里,她就将这大头娃娃套在头上,看看喆哥儿瞧了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会不会害怕。 正思量着,就听到不远处一阵嘈杂声。 “快,拦住。” “小心着点,别惊了大象伤了大皇子。” “找殿前司不对,让常安大人来你们别动手。” 陈老太太听到人喊“大皇子”,立即快走几步,就瞧见一头大象缓步而来,然后喊叫声传来:“曾外祖母曾外祖母你看你看这是象象” 陈老太太瞧见喆哥儿张开手向她笑着。 喆哥儿笑得开心,他就知道曾外祖母看到这大家伙一定欢喜。 高氏吓得一颗心要蹦出来,一直等到常安飞身踩在大象身上,在训象的宫人的配合下一把将宋明喆抢到怀里,她才算松了一口气。 宋明喆的双手还指着大象,身体扭着要重新回到大象鼻子的怀抱。 高氏的脚都软了:“大伯娘,您说的没错。”您家的孩子都有胆色。 一个要扮成大头娃娃,一个骑着象来接曾外祖母。 这祖孙两个,果然想到了一处 ——大晋高宗实录,高宗四岁能御象,命象以鼻卷之,听号令进退。 谢良辰听到常悦禀告来龙去脉,心里一急就要去看喆哥儿,却抬脚刚走了一步,就感觉到一股暖流而下。 谢良辰停住脚步,看向身边女官:“你去太医院,就说本宫要生产了,再去禀告皇上,让皇上不用着急,办完政务再过来瞧也不迟。” 女官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没事,”谢良辰道,“将喆哥儿带回院子,不要再让他跑出来。” 将一切安排妥当,她才能安心。 番外启蒙陈子庚 大晋三年六月。 陈子庚从国子监书库走出来,立即就被等在外面的国子监学生们围住。 “子庚,你看看这道算学题目,”与陈子庚相熟的学生先一步上前,拉住陈子庚道,“你看看这道题能不能被印在国子监的算学书册上?” “徐长秋,方才你怎么说的?”另一个学生立即瞪起眼睛,“我们商议好了,要将所有题目摆在一起,由子庚带头,大家公平票选,你却自己来拦子庚,想要子庚偏着你用这样的手段,别让我们看不起你。” 徐长秋听到这话,并没有将手里的题收回来,反而塞入陈子庚手中:“是要将所有题目摆在一起,但也不妨碍让子庚先看看,谁叫我与子庚是挚交好友呢。” 徐长秋脸皮厚,被人骂也不在乎,这可关乎于国子监自己编撰的第一本算学,这本算学是要传给所有的国子监生看的,只要想想学子们捧着他的题目做答案,有些人被难得抓耳挠腮的模样,就跟春试榜上有名一样,让人心生激动。 这次编撰算学书本,由算学的两个博士主笔,学生中只点了陈子庚前去帮忙。这个决议传出来的时候,许多不了解陈子庚的学生,私底下还议论。。为何是陈子庚?那还用思量?自然因为陈子庚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弟弟,当今国舅爷,又是东篱先生的关门弟子,就连李佑大人也是他的师兄,鉴于这些博士总要偏着些。 不过这闲言碎语只传了半日,就传到算学博士耳朵里,两位博士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命国子监生一起研学算学,三日之内互相出题考较,赢的题目最多之人,将与博士们一同编撰算学书册,并且被提拔为学谕。 三日之后,没有谁的题目难住陈子庚,陈子庚手里的题目反而让诸多国子监生解答不出。 如此大的差距, 国子监生纷纷折服。不过, 大家依旧觉得, 这其中肯定还是有皇后娘娘的原因,谁叫陈子庚是从皇后娘娘身边长大的呢?耳听目染学的自然多些,大家之所以这般想, 也是委实心中羡艳。 皇后娘娘让将作监做出以水驱动的纺车,还造出了大福船, 国子监重设算学科的时候, 皇后娘娘命将作监做出的算珠送给国子监学子, 那算珠比算筹可好用多了。 国子监生都想要进宫叩见皇后娘娘,也想亲眼看看, 带着陈家村、镇州、八州之地,乃至整个北方,整个大晋, 做成药、做线穗、开纸坊、设书局的娘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若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点拨, 那便是光宗耀祖了。 “子庚, ”徐长秋低声道, “能不能让为兄见到皇后娘娘,可就全靠你了?” 陈子庚无奈地心中摇头淡淡地道:“我不会徇私的, 大家将题目都交上来,我会帮忙整理,然后交给博士。” 徐长秋知晓陈子庚不会帮忙, 他跑过来只是为了第一个将题目交上。也好让后面那些人着着急。 陈子庚看着徐长秋的热切的目光,不由地低声道:“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皇后娘娘刚刚生下二皇子,还需要好好调养身子, 一时半刻不会放人进宫。” “我能等,”徐长秋道, “等几个月,半年总会有机会的。” 陈子庚暗地里摇头,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前阵子阿姐太过忙碌,病了一场之后,姐夫就开始掌控每日进宫的人数。 过几日还会有几位博士入国子监,还有说书、讲书等, 还将国子监、太学的官员叫去议事,大体的意思是,朕给国子监、太学都派去了足够的人手,有什么事你们自己解决, 不要麻烦皇后。 就这样的情势下,国子监生还能轻易见到阿姐? 陈子庚觉得,自己见阿姐的时间都被缩减了许多。 随着年纪渐长,他是越来越明白了,姐夫当年对他的偏爱都是因为阿姐,对他好也是为了接近阿姐,亏他那时候还乐颠颠地帮忙。 成亲之后,姐夫的真面目渐渐显现出来,谁都不得占用阿姐太多时间,因为姐夫要时时刻刻看到阿姐 他家里根本不是多一个人,而是姐夫硬生生地将阿姐抢走了。 果然再聪明的孩子,也比不过大人,何况是那么聪明的姐夫呢? 阿姐这次生下二皇子,受了不少的苦,突然生产还是因为喆哥儿跑丢受了惊吓,连同喆哥儿都被姐夫厌弃。 陈子庚感觉,喆哥儿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丢出宫。 这些事徐长秋他们自然看不明白,还抱着天真的妄想,他也不好与他们解释。姐夫在大晋上下人心里,一直都是爱民如子、气度恢弘、勤政爱民、仁厚贤明的君王,就算他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陈子庚将厚厚一摞的纸笺拿好,带着小厮一路回到家中。 一推门,陈子庚就闻到了灶房里传出的香气,好似是阿姐擅长做的鸡汤,陈子庚让小厮将东西送去书房,自己则快跑几步进了内宅,且看到高氏从灶房走出来。 “二婶。”陈子庚向高氏行礼。 高氏笑着道:“以为是你阿姐回来了?你阿姐还没坐完月子,怎么可能回家。” 就算做好了月子也不会回家。 陈子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姐怎么样?”陈子庚向高氏道,“祖母还没回来?” 高氏笑道:“良辰都好,这阵儿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大伯娘在宫中多留一会儿,看时辰也快回来了。” 就看皇上与良辰那黏糊劲儿,这时辰皇上差不多要放下手中政务去良辰那里了,大伯娘还留在宫中做什么? 鸡汤熬煮的差不多了,院子里也传来了陈老太太的声音。 陈子庚放下手里的书册快步走出去,只见陈老太太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小小的喆哥儿。 他说什么来着? 喆哥儿果然也被撵出来了。 陈老太太道:“喆哥儿在府里住一阵子。” 陈子庚上前去拉喆哥儿的手,喆哥儿盯着陈子庚看了看,然后露出了笑容。 陈子庚弯腰将这个人抱起来,带着喆哥儿去梳洗。 喆哥儿坐在榻上,小脚丫一晃一晃,等到陈子庚与他对视时,喆哥儿就会露出甜甜的笑容。 陈子庚伸手刮了刮喆哥儿的鼻子,两个人笑了一会儿,陈子庚再次将喆哥儿抱起来,他有种感觉,往后许多岁月,他都会与喆哥儿相伴。 果然,陈子庚刚刚走出来,就听到陈老太太道:“羡哥儿与我说了,要让子庚给喆哥儿启蒙,这么点孩子会些什么?” “你看看,”陈子庚道,“我说什么来着?” 给喆哥儿启蒙,免得他有功夫进宫见阿姐,而喆哥儿也有了去处。 可不就是一石二鸟。 喆哥儿看着陈子庚,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当然喆哥儿不会真的明白,陈子庚再次叹气,他的阿姐被人拐跑了,而可怜的喆哥儿也一条腿迈出了母亲的怀抱。 “要记住。” 陈子庚给喆哥儿启蒙上第一堂课:“日后遇到欢喜的人,要立即娶到家中。”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敢质疑,也没有人能抢得过。 番外哄 大晋三年十月。 宋羡看着良辰怀里的宋明侑。 侑哥儿这个名字,还是岳母给取的,侑有相助之意,宋老太太和陈老太太听了都觉得甚好。 朝臣们也甚是高兴,本来后宫只有皇后娘娘,皇帝子嗣是他们最为关切之事,有了皇长子之后,自然还是不够,最好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这么无边无际地生下去,他们才能满意。 良辰生下侑哥儿之后,宋羡做过一个梦,梦到良辰本来生的是个公主,结果被朝臣求成了皇子。 宋羡望着儿子那微微扬起的笑脸,侑哥儿一出生就爱笑,比喆哥儿还要讨人喜欢。不过有个坏毛病,就是时常夜里啼哭,宫人、嬷嬷怎么哄都没用,良辰抱起来不出一刻侑哥儿就睡着了。。 宋羡淡淡地道:“喆哥儿五个月的时候,都能自己睡了。” 谢良辰不由地抬起头,只见宋羡神情自然,仿佛没有夹杂什么情绪,不过这话是在埋怨一个五个月大的小儿? “皇上,”谢良辰道,“侑哥儿才五个月。” 皇上这个称呼,让宋羡立即悬崖勒马,再这么嫌弃儿子下去,恐怕良辰要与他翻脸,良辰生产过后,总有那么近一年的功夫,对儿子的关切胜过与他。 好不容易熬过了喆哥儿,侑哥儿又来了。 有什么好的? 幼崽小小的,软软的,总是惹人喜爱,但都会长大的,长大翅膀硬了还不是得飞出去,再说两个儿子再好,还能比得过他们的爹吗?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已经犯了怂。 宋羡道:“我是为侑哥儿着想,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 你还能每日都要你来哄?将来长大了凡事都要自己面对。就像喆哥儿现在不肯在自己的寝殿住着, 总想着往子庚那里跑。 谢良辰不想拆穿宋羡, 喆哥儿是被宋羡推给阿弟的。 至于侑哥儿 谢良辰道:“侑哥儿长大之后自然不需要我哄了。” 侑哥儿睡得脸颊红润,不知梦到了些什么,又是甜甜一笑, 露出脸颊上的小酒窝。 “好了,”宋羡道, “不早了, 也得让宫人带侑哥儿去歇着了。” 等到宫人将侑哥儿抱走, 宋羡立即伸手将谢良辰搂住:“还不放心?” “没有,”谢良辰道, “我怕这么一折腾,侑哥儿会睡不安稳。” 本来侑哥儿放在她身边睡得更踏实,可宋羡不肯换地方睡, 三个人挤在一处床总是小了些。 出了月子之后, 宋羡就让宫人将侑哥儿抱走了。 现在谢良辰是半点不能提留侑哥儿在身边的事, 前些日子北安侯杜琢的夫人进宫, 突然跟她提及,说她生了二儿子之后, 为了照应孩儿,与北安侯分屋睡了半年,到现在北安侯还念念不忘这桩事, 总觉得她为了孩儿,亏待了夫君。 为何北安侯夫人会说这话, 谢良辰一想就明白了,她只想知晓在臣工心里, 宋羡这个英明之主的模样可还能立得住? 宋羡叹口气,还说没有不放心, 他低声道:“我吩咐人准备好了热水,我们一起沐浴可好?” 宋羡将脸沉在她的脖颈上:“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下次再问。” 这提议谢良辰已经拒绝了两次,事不过三 谢良辰思量片刻点点头:“好。” 泡在温暖的水中,只觉得轻松了不少,宋羡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手臂,谢良辰靠在宋羡怀里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之前生喆哥儿时, 面对即将而来的战事,她不免操心分神,生侑哥儿时,太医院的女医和医工十几个人围在她身边, 虽然还是疼了一天一夜才将侑哥儿生下,但之后身体调理的十分仔细,她很快就恢复了怀孕前的模样。 宋羡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只是看这小腹,怎么也想不到她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儿。 “两个孩子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宋羡轻声道,“东篱先生推算的。” 谢良辰不禁笑了:“皇夫君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刚刚要动气时叫他一声“皇上”,刚刚差点就又说顺了嘴,还好谢良辰及时纠正,否则还不知道他今晚要如何折腾。 宋羡道:“我不信,但我想让他们信,这样一来就没人再盯着你的肚子,我也能让太医给我用些药,按照太医院吩咐的做,让你尽量不要再受生产之苦。” “你服药?”谢良辰惊诧, 她通医理,若是男子服药不免从精气下手, 就要伤身子。 谢良辰摇头:“不好。” 宋羡低声道:“少用一些也无碍。” “吃得少了也没效用,”谢良辰道, “而且都是些凉药,难免伤根基。按照稳婆和嬷嬷说的避着些也就是了。” 宋羡沉默着给谢良辰揉捏肩膀:“那就算再有我们也生个女儿,女儿不闹,贴心。” 谢良辰点点头:“好。” 宋羡就像放下了一桩心事,好似他们这样决定了,就会如此似的? 谢良辰不禁心底叹息,宋羡明明很喜欢两个孩儿,却又要跟孩儿争关爱,想要多些人女,又怕她太过辛苦。 水中她与他十指相扣:“北疆有什么事吗?” 宋羡道:“都很安稳。” 谢良辰道:“那这两日就别召北安侯进宫了吧。”她也替北安侯求求情,从前宋羡没登基时,北安侯还能躲着拒绝,现在是避无可避了,那种心情可想而知。 宋羡道:“我也不是为了别的事,眼下海上商贸愈发兴盛,朝廷也准备完全放开坊间船只下海,杜琢他们还要做好准备。” 好吧,她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谢良辰道:“算一算,再过几日卉珍带着田家商船也会下海。” “你若是想去看,”宋羡道,“我们去行宫住些日子。” 她虽然想看,但宋羡委实太辛苦。 谢良辰道:“等卉珍、徐乾他们回来,与我讲一讲就好,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宫中陪着夫君。” 这话说得宋羡心神一颤,温热的池水也顿时荡起波澜。 十日后,田卉珍登上大船,她站在船头,看着海上一艘艘船只,半晌回不过神。 新朝的市舶司才设立多久?海上已经如此热闹,她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想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好好看看。 程彦昭成亲,田卉珍送去了一份贺礼,虽然之前她对程彦昭有些心思,可后来随着与商队四处走动,那些过往早就随风消散了。 虽然年纪到了,但父亲是个开明的长辈,也没有催促她,更不曾托媒人帮她相看,她比许许多多的女眷都要幸运,既然如此,她更要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她得带着田家商队在海上闯出些名堂来。 等回来时,她再将所见所闻讲给良辰听,子庚还要搜集海上的见闻出成书册,说不得她也能帮上忙。 田卉珍望着大海,露出灿烂的笑容。 番外又挖坑 大晋十年五月。 “诸位不必送了,就此别过。” 张驰向身后的官员们告辞,他要前去福州任职。 自从朝廷设立了市舶司,水军戍防就变得尤为重要,皇上命张驰统管福州、泉州水师,可见对张驰的信任。 张驰叩谢了皇恩,立即带着家眷动身赴任,京中文武官员十几人前来相送。 “张将军身兼重任,此去多加保重。” 张驰一一应了,躬身行礼之后转身前行。。 “父亲听到没有?”张驰的长子低声道,“大家都说您是副将,您到了福州、泉州,海上定然就安定了。” 张驰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他是副将也没错,稀里糊涂地就跟随了新帝,立下了从龙之功。 这谁能想到呢? 前朝末帝在位时,他带兵离开京城前去追击鲁王,许多人都觉得他这差事格外棘手,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没想到他因此避开了京城内乱,躲过了徐氏夺权,还等到杜琢援军,杀了鲁王之后,又跟着杜琢一路追击祁王。 当然祁王不是死在他手里,他到的时候,当今皇上平息了祁王之乱,他们就捉拿了追随徐家的残部 与祁王、徐家这一仗他没有折损一兵一卒。 攻打京城时,也没轮到他出手,然后天大的功劳就落了下来。 新朝建立,皇上登基,他拿了军功,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梦,他甚至觉得羞愧,明明什么都没做,居然就这样加官进爵了。 “福将”的名号,就是这般来的。 如果人人都能这样,天底下是不是也就没有冤死鬼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功不配位,新朝建立之后,他一心一意放在差事上,捉拿两王余孽,跟随杜琢稳固北疆,之后又去操练水军,终于觉得还上了些,皇上又如此器重他,他这欠债是永远还不完了。 只能祖祖辈辈向大晋尽忠。 “老爷, ”管事上前道, “十里亭有人等着您呢。” 张驰抬眼看去, 果然瞧见亭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北安侯杜琢,一个是户部尚书曲承美。 张驰看到杜琢, 不由地想到自己挂在床头上的盔缨,他会成为副将都是因为北安侯, 他对北安侯真是又爱又恨。 就算在做梦的时候, 也会经常梦到北安侯冲着他笑, 就像话本上写的那只“狐王”,只要北安侯一笑, 他现在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了大坑。 大坑就大坑吧,大坑里没有刀剑, 有的只是富贵荣华, 掉就掉吧, 别人想掉还没有呢。 再说这位曲承美。 据说当年皇上在镇州的时候, 曲承美还曾怠慢过皇上,曲家祖坟上定然冒过青烟, 否则怎么这样都没有被皇上厌弃,反而一路从知县拔擢到了户部尚书? 要说有福,曲承美比他还有福。 三人见了面, 无比的亲切。 杜琢眼睛中都是不舍:“好不容易盼着你调回京城,结果又要去福州, 这往后我进京不就少了个去处?” 张驰心里一凛,想到杜琢进宫都要拉着他, 用杜琢的话说,与他一见投缘, 有什么好事都想要他陪着。 其实大可不必,尤其是进宫听皇上夸赞皇后娘娘的时候,要知道皇上这些年为了维持威仪,明里夸变成了暗里夸,他们的赞叹也从明里赞叹,变成了明里暗里都要赞叹,委实废了他不少的脑筋。 现在总算脱了身, 日后就留着杜琢和曲承美两个慢慢磨吧! 杜琢道:“这一趟,我们除了来相送之外,还有些体己话要与张兄说。” 听到这话,张驰看向不远处的长子, 之前他与长子约定好了,若是被缠着脱不开身,长子就要前来提醒他:“趁早动身,免得错过宿头。” 可现在那孩子没有半点要过来的意思,因为整个张家都将杜琢奉为恩人,只有他对杜琢不太放心。 “张兄,张兄?” 杜琢喊了两声,张驰这才回过神:“杜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杜琢笑着道:“那我就直说了,皇上的性子张兄也知晓,一向是做得多,说得少。” 张驰点头,如果忽略某些方面,确实如此,这个朝臣们都知道,就连守在灵丘快十年的辽国三皇子也清楚。 杜琢接着道:“皇上不说, 也是惦记着你那边的情形, 记得要多写信进京, 皇上给你的密折匣子就是做这个用的。” 张驰也不是第一天当重臣了,自然知晓密折怎么用, 不过杜琢为何要特意提及此事? 杜琢松口气, 捋了捋胡须:“既然张兄都明白,我也不多嘱咐了,张兄到了福州该是公务缠身,半年之内只怕没工夫与我通信,我会在北方遥祝张兄一切顺利。” 这话听起来没毛病,不过杜琢常常写信给他,怎么突然提及这些,就像是要与他断绝半年的联系似的?张驰觉得自己脚底下的土又有些松动了。 曲承美始终站在旁边笑着,看不出在思量些什么。 张驰总觉得曲承美老奸巨猾的模样,多多少少有些像其主,当然,不能深究其主是谁那是大逆不道。 曲承美道:“该说的大家都说了,我也没什么话,就盼着张将军操练水师,早些荡平海上贼寇,让我们的商船平安往返,如此一来大晋百姓日子好过,税收也不用发愁了。” 张驰与曲承美互相行礼,这两只狐狸一只唱白脸,一只唱花脸 正腹诽着,张驰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两下,曲承美道:“山高路远,好生保重,我会想念张兄的。” 张驰再次翻身上马。 杜琢和曲承美望着张驰的背影,两个人一起挥了挥手。 “别说,”杜琢道,“我还有些羡慕张兄,张兄命好,运气好,若是这次顺利,说不得张家子孙将来也会有个好出路。” 曲承美道:“北安侯也可以。” “我还是算了,”杜琢摇头晃脑道,“我不合适。” 两个人相视一笑,回宫复命去了。 再说张驰,一路赶到福州之后,立即去了衙署操练兵马,这两年海上贸易兴盛,大船载着价钱不菲的货物来往,为了钱财,倭人、海盗袭击商船的事屡屡发生,他来福州首先要做的就是围剿那些海盗。 张驰带着人登上战船,准备去查看海上的情形,他的目光从来往将士身上掠过,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 “等等,”张驰皱起眉头,“你就是你停下转过身来。” 这人个子不高,身形瘦削,而且面容有些熟悉,他得仔细看清楚。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 张驰的眼睛豁然睁大,张开了嘴:“大大” 宋明喆伸手“嘘”了一声:“张将军莫要声张,我听说张将军要去围剿海盗,于是跟着张将军前来。” 张驰耳边一阵“嗡鸣”声,后面的话都听不到了。 大皇子在这里,他该怎么办?大皇子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啊! 皇上知晓吗?皇后娘娘知晓吗? 他有理由怀疑大皇子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至少北安侯知晓此事,否则北安侯不会在他跟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怪不得杜琢说:半年别来往书信 好很好。 张驰眼前浮现出杜琢的笑容,有句话他早就想说了,这话新帝登基前就积压在他心底。 杜琢你个混账xxx,不要脸的地棍赖皮 番外小公主 大晋十年十一月。 皇后娘娘第三个孩子,四岁的小公主正坐在锦杌上发呆。。。 宋明侑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妹妹:“若是觉得太闷,就让女官带着你出去看梅花,或者去母亲的暖房里瞧瞧。” 平日里小公主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在暖房里种了许多种子,有药材,有菜、果,还有从海上来的东西。 小公主觉得这些东西都很有意思,能蹲在暖房里看上半日,直到大哥偷偷出了京…… 身边的女官不时地会议论这桩事,小公主也知晓了许多新鲜事物,什么大海,什么海盗,什么福船,还有打仗。 暖房中的东西虽然有意思,那不过就是从海上来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许多他们不知晓的。 小公主开始不明白大哥为何要离开京城,渐渐的她开始理解大哥,外面多好玩啊?有太多太多没见过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暖房渐渐装不下她了。 特别是曾外祖母不放心大哥,也跟着去了福州,小舅舅因为翰林院事务繁忙,就算进宫多数是给二哥讲习。母亲那里更是,父亲处置完政务回来,就不准她留在母亲宫里了,她就算赖着不走,天黑之后也要被女官抱回寝宫,总之所有人都无暇理睬她。 小公主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委屈,大哥为何不带走她呢?大哥不是最喜欢她了吗?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给她…… 现在大哥不要她了,连二哥也嫌她烦,要将她撵走。 小公主委屈地想哭。 宋明侑看到妹妹眼睛红了,立即起身走到妹妹面前唤她的小名:“阿宝,阿宝你怎么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大哥坏,二哥也坏。”她不敢说父亲坏,只能将所有怨气都发放在两个哥哥身上。 说完,小公主负气离开了大哥、二哥读书的资善堂,女官忙追了出去。 宋明侑也想要跟上前,却被赞读拦住:“二皇子,您的课业还没写完呢,一会儿苏大人来了要考较您。” 现在教导他的苏大人,是父皇登基之后第一位状元郎,父亲、母亲的故交,如今的礼部侍郎,表面上温和,于课业上却十分严苛,宋明侑可以不顾阻拦走出资善堂,但未免对教授不敬。 教授能答应让阿宝过来已是不易,他不能再过多要求。 想到这里,宋明侑看向身边的内侍:“去看着点公主。” 说完话,宋明侑重新坐回书桌前,摒除心中杂念,才又重新拿起笔来。 小公主回到了自己寝殿,虽然歇了一会儿心情好些了,但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听到女官道:“程家大爷来了。” 程家大爷,说的是武安侯的长子,今年六岁半,程大爷时常跟着武安侯夫人一起进宫,有时候还会留宿在大皇子、二皇子寝宫中。 四个孩子最为亲近。 小公主也格外喜欢这个程家阿哥。 “阿宝怎么了?”程元让将从宫外带来的物什一一摆在桌子上,小公主正盯着桌子上的物什瞧。 平日里程元让带来东西,阿宝都会爱不释手地把玩好一阵儿,今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旁边的女官低声道:“公主可能是想念大皇子了。” 女官提及大哥,小公主的嘴也跟着撅起来。 程元让看着小公主:“阿宝再等一等,过年的时候,大殿下定会回京。” 小公主的心情显然没有因为程元让这话有半点的好转。 屋子里太憋闷,小公主穿戴好衣衫带着程元让去看梅花,程元让在旁边紧紧地盯着阿宝脚下,生怕阿宝会摔倒,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逗阿宝开心。 “听说我大哥比我小的时候就与大象玩了。” “现在大哥又去了海上。” 阿宝道:“海上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大哥也没有书信……” 阿宝说着眼睛发红,小小的孩子不知道外面的危险,只觉得大哥比谁都厉害,她怎么也追赶不上。 阿宝不能表达自己复杂的感情,单纯地觉得,若是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做,两个哥哥就不会再带着她了。 那她不就成一个人了? 呜呜呜~她好想长大,跟着大哥、二哥一起出去。 她也不想长大,小时候还能与母亲一起睡,长大就只能睡在寝宫。 这可如何是好呢?是该长大,还是该变小? 阿宝将自己难住了。 “阿宝,”程元让将女官折来的梅花递给阿宝,“你看这个多好看。” 阿宝不想要。 程元让又道:“要不然去吃些点心?” 阿宝也不想吃,她太想大哥了。 “阿宝,”程元让将急得团团转,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能去海上,十岁……十岁之前去海上,我……我带你去。” 阿宝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程元让:“真的?” “真的,”程元让学着父亲在母亲面前说的话,“我保证。” 每次父亲这样说,母亲都会相信。 阿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愁了好些日子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决的法子。 程元让也松了口气。 “那我们去吃点心?”阿宝欢喜了一些,声音也更加清脆。 “好。” 旁边的女官松了口气,到底还是程大爷有法子。 程元让继续哄着阿宝玩,直到天快黑了,才跟着母亲一起回到了侯府。 孟长淑总觉得儿子这次从宫中回来之后,仿佛多了些心事。 “让哥儿怎么了?”孟长淑温声问。 程元让摇了摇头:“没事。”这是他与阿宝的约定,不能让家中大人知晓,他答应了阿宝十岁时,他要将她带去海上。 还有……六年,六年之后他十二岁,他要为此做些准备,带阿宝离开之前,他得自己先去一趟。 父亲不是也说过,男子要有男子的模样,要照顾家里长辈、妇孺,要为百姓、朝廷做事。 他答应了阿宝,就要做到。 当天晚上,武安侯府一片慌乱,因为他们年仅六岁的大爷不见了。 下人、管事四处寻找,最终找到了扒在墙头上的程元让。 小小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爬上了高墙,但上去之后,却发现没有准备,根本跳下不去。 程彦昭拎着儿子的衣襟:“知道错了没有?” “知道了。”程元让道。 程彦昭道:“知道怎么错了?” 程元让没有回答,知道这样爬墙逃不出去,下次换别的法子。他还有好多法子没试呢,定会在十岁之前跑出府去。 ------题外话------ 今天更新完毕。 番外姻缘陈子庚上 大晋十二年二月。 交趾内乱,交趾郡王被害,外戚篡位,交趾郡王之子派臣使向朝廷求援。。。 六月,朝廷兵马抵达邕州。 中军大营内,陈子庚在灯下仔细地看信函,虽说交趾郡王之子将目前战局的情形告知了朝廷,但举兵无小事,不能完全听信旁人。 而且交趾郡王之子被如今的伪王兵马完全压制,他们得到的也未必就是确切消息。 “子庚,”这次的主将梁将军撩开帘子走进来,“可有眉目了?” 陈子庚起身向梁将军见礼。 梁将军急忙摆手:“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否则不能破解他们的暗语。” 交趾伪王庭传递消息都用了暗语,即便他们通交趾的语言,也看不懂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幸亏陈子庚年纪轻轻就学识渊博,用了两天时间就寻到了交趾的一本古书,对照古书看出了端倪。 这次南下为交趾郡平乱,梁将军是铆足了力气要立下功劳,前朝末帝时,两王之乱,梁将军不过一个末等小将,远在潼川府路戍守,也多亏了他们的知州没有投靠鲁王或是祁王,这才让他们戍守之地得以安宁。 这一战以为要持续许久,却眨眼的功夫当今皇上就杀了两王和徐氏,稳住了局面。 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也没有计较他们不曾投靠,继续让他们为朝廷效命,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过了十二年。 现在该是他们报效朝廷的时候,他们自然要全力以赴。 陈子庚道:“我只是尽些绵薄之力。” 陈子庚说完将手中的信函拿给梁将军看:“照信函上所说,交趾伪王准备布下疑兵,让我们以为他们主力兵马在西边五十里处,等我们带兵前去,他们会趁机前往南边捉拿交趾郡王之子。” 伪王庭手中握着交趾郡王之子,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这样便被束住了手脚。 去世的交趾郡王性子虽然懦弱,但爱民如子,在交趾郡颇受拥护。而这位交趾郡王之子,在太后母族谋反的时候,果断射杀太后,带着一队人马杀出重围像朝廷求助,也是有勇有谋。 等到交趾的内乱平复,让交趾郡王之子承继郡王之位,对交趾郡和朝廷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来之前姐夫说过,要尽量保下交趾王血脉。 梁将军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子庚将书信折好:“我们虽然截获了书信,但伪王朝定以为我们无法破解上面的暗语,我们就当没有收到信函,将计就计带着大军一路往西。” 陈子庚道:“我会带着一千骑兵往南营救交趾王血脉。” 梁将军脸色微变,这哪里行,陈子庚是大晋六年的状元,实实在在的一个文官,怎么能让一个文官带兵前去? 若是有个闪失……他怎么向朝廷、皇上、皇后娘娘交代? “不行,不行,”梁将军道,“既然西边没有伪王主力兵马,不如陈大人带着人马往西,我去营救交趾郡王之子。” 陈子庚摇头:“伪王知晓我是文官,定会让人盯着梁将军,梁将军出现之处就是朝廷中军所在,梁将军不露面,恐怕就会被伪王察觉。” “再说这些兵马多数从潼川府路调动而来,梁将军更为熟悉,指挥起来也会得心应手,我们这次不光是要救下交趾郡王的血脉,还要趁机包抄伪王后路。” “梁将军到了西边与伪王兵马交手之后,不要停留……立即径直前去捉拿伪王。” 事先知晓那是疑兵,就能提前做好安排。 梁将军吃惊地道:“不用去接应你们?” 陈子庚摇头:“梁将军攻打伪王中军,就是在救我们,伪王兵马发现大营岌岌可危,无心恋战,必然要回援,到时候我们的危机自然可解。” 两个人又在沙盘上仔细推演了一番,梁将军才算被陈子庚说服。 第二日一大早,大军开拔,依计行事。 梁将军看着陈子庚带着人离开,握住腰间的佩剑,暗下决心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攻打伪王中军大营。 …… 一切都如陈子庚所料,果然在南边发现了伪王的兵马。 交趾郡王之子戍守几城百姓,伪王装作与朝廷决一死战,却绕了一圈兵临城下。 陈子庚穿好甲胄,带着一千骑兵准备从背后突袭,这些骑兵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全都出自振武军,他是文臣不假,但在陈家村时,当年的宋家军,也就是如今的振武军就常来常往,耳听目染学了不少。 之后又经历了几场战事,没有亲自去打仗,却听了先生仔细地分析、讲解,对兵法谙熟于心。 这也是陈子庚敢于以少战多多的底气。 陈子庚吩咐道:“一会儿压制住了伪王的人,就敲开城门,换下守城的交趾郡王之子。” 不是他不信交趾郡王之子,李一,而是他知晓在他们没来之前李一苦守城池已然受伤,换下李一,便能更稳妥地保住李一性命。 奇兵突然出现,伪王前来攻城的兵马吃了大亏,振武军靠着人马和手中火器以一换十。 城门大开,李一不但没有走,反而带着兵马出城援军陈子庚。 陈子庚道:“他怎么不走?” 副将上前禀告:“李世子说,这本就是交趾郡内乱,他身为交趾郡王之子不能怯战而逃,更何况我们的兵马本就不多,需要他带兵相助。李世子还让大人放心,若是他不幸被伪王人马擒拿,他必然果断了结性命,绝不会被伪王拿作把柄。” 他倒是想得很通透。 陈子庚点点头:“那就依他吧!” 李一看起来略微有些羸弱,但的确英勇善战。 击退伪王兵马退回城池之后,陈子庚寻到李一的军帐前,不料却被李一的亲军拦住。 “我来送药,”陈子庚道,“官药局里的止血药,我还带来了医工,让医工给世子瞧一瞧。” “药我收下,医工就不用了,多谢陈大人。” 帘子掀开,李一走了出来。 陈子庚抬眼看去,只觉得这位李世子脸色过于苍白,眉眼英气中透着几分的清秀,若非蓄着胡须,一眼看去,还真的有些让人拿不准,到底是男儿还是女郎。 ------题外话------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天应该是最后一个番外?大约是吧~ 番外姻缘陈子庚下 陈子庚没有向李一投出探究的目光,而是克制地后退一步,说明自己的来意。 陈子庚道:“世子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 李一摇头道:“多谢陈大人前来援军,城中还有朝廷送来的军备和米粮,至少够用一个月。” 一个月后,这边的战事也会有了结果。 说完这话,李一沉吟片刻:“有一事要请教大人,伪王的人突然退兵,是不是因为朝廷兵马已经前去捉拿伪王?” 陈子庚点点头。 李一道:“大人也要整饬兵马前往?” 陈子庚道:“这边的战事平息,我们明日一早就会启程。” “能否请大人带上我?”李一道,“伪王的人要应对朝廷兵马,不会再前来攻城,我想将这里交给副将戍守,跟着大人一起前去手刃仇敌,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李一说着弯腰向陈子庚行礼。。 陈子庚望着李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明日五更准时拔营。” 李一直起身子,眼睛中一闪欢喜的神情。 第二天陈子庚带着李一等人前去与梁将军汇合。 伪王的计谋被戳穿,一时落了下乘,梁将军首战告捷之后,立即乘胜追击,紧接着陈子庚和李一带着人马迎了过来。 攻破伪王的城门时,伪王带着人想要奔逃,最终被陈子庚和李一带着兵马堵了个正着。 伪王试图说服陈子庚:“他们李家就是盗匪出身,我是不想交趾郡葬送在他们手中,这些年李家对朝廷阳奉阴违,根本没想要安心对朝廷俯首称臣,若是朝廷肯帮我,我不要郡王,只要节度使不知州也可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交趾郡,这里就是大晋的一个州,我的儿女也不用世袭我的官职。” “我愿意削减兵马,年年按时缴纳赋税。” 听得这话,李一不禁转头看向陈子庚,只见青年神情平静,没有半点的波澜,穿着甲胄跨于马上时,少了些文气多了几分英武。 伪王说完了话,陈子庚终于开口道:“大晋建朝时,皇上接了交趾的降书,册封李文胥为交趾郡王, 十二年来, 李文胥依朝廷法度治理交趾郡从未逾矩。你带兵刺杀交趾郡王, 谋害大晋朝廷命官,妄图自立,等同谋反, 朝廷有旨,见尔等一律格杀勿论。” 李一听着陈子庚的话, 眼前不禁一阵模糊, 大晋朝廷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 他转头再去看陈子庚,不知为何, 此时的陈子庚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才更加鲜亮了似的,周身仿佛晕了一层光彩。 伪王面色大变,陈子庚的人手已经围了上去。 李一眼角沁出的湿润已经干涸, 神情重新变得坚定, 她驱马加入战局之中, 就在伪王掉头奔逃时, 李一拉弓,一箭将伪王射下了马。 没有给伪王爬起来的机会, 李一长刀陷入了伪王的甲胄。 他不需要用眼泪祭奠父亲、母亲,只要用鲜血来洗礼。 杀了伪王,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 陈子庚在衙署忙了五日, 总算将文书理了清楚,战事过去, 整个交趾郡又恢复了平静,眼下最要紧的是册封下一任交趾郡王。 “陈大人, ”知县低声道,“李世子来了。” 陈子庚让人将李一请到了二堂。 两个人坐下之后, 李一拿出了一份文书给陈子庚:“交趾郡还需要人来打理,这上面的名字是我们推举的人选,都是有德有才之士,还请大人过目。” 陈子庚接过文书凑在灯下仔细查看,片刻之后,他抬起眼睛与李一对视:“这上面少了一个名字。” 陈子庚虽然没有直言少了谁,但李一已经明白, 这就是他为何前来衙署:“我准备回祖籍,为父亲、母亲守孝,我本就无心为官,还请大人代我向朝廷和皇上禀明。” 陈子庚没有应承, 反而道:“李世子是真的不想为官,还是另有苦衷?” 李一被这话说的一怔,她望着陈子庚,只觉得青年的眼眸格外的明亮:“我是不想为官,大人也听说了,我们李家做过山匪” 李一话没说完,就瞧见陈子庚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那么李世子可曾听说过,我祖父也曾带着村民一起入山?” 李一下意识地摇头。 陈子庚道:“当年交趾大灾,战祸不断,李氏才带着族人一起入山,与当年我祖父的经历有些相似,都是为了自保,而没有伤及无辜之人性命。” “李家后来为了夺权也有些不妥当的举动,但与当时的时局有关,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否则交趾的百姓就不会认同李家,愿意受李家统御。这些,皇上在封交趾郡王之前就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李一有些惊讶。 陈子庚道:“朝廷不会随便封赏一人,即便他送来降书投诚。” 李一鼻子有些发酸。 陈子庚倒了一杯茶送到李一面前:“既然你能在交趾郡内乱时, 立即让人送文书去京城,又带着人死守城池等候朝廷援军,可见对朝廷十分信任,既然这样,为何不继续相信朝廷?” 李一神情略微有些动摇:“可是我我” 那声音与往常略有些不同,少了几分低沉,多了些清脆。 陈子庚道:“皇上让李家治理交趾郡,便用人不疑,并没有让人时时刻刻盯着交趾郡,所以有些内情并不知晓,但你若是心向朝廷,可以写密折据实禀奏。” 李一目光微远,陷入思量中:“但也不是所有事都能解决。” 陈子庚接着道:“你可知我阿姐?” 李一道:“陈大人说的是皇后娘娘。” 陈子庚道:“皇上后宫只有皇后一人,皇后娘娘身边还有不少的女官,今年早些时候,国子监迎来了一位女博士,她精通算学,教授的二十余国子监生皆是女子。” 李一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我听过皇后娘娘的事,心中很是敬佩娘娘。” “还不够。” 听到这话,李一再次与陈子庚对视。 陈子庚眼眸中含着笑意:“你对我阿姐还不够敬佩,否则就该说出实话,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这也不怪你,百闻不如一见,你该去宫中见见我阿姐。” 李一不知为何,在陈子庚温煦的笑容之下,脸颊略微有些发烫。 陈子庚道:“我再问世子一次,李世子是真的不想为官,还是另有苦衷?” 李一抿了抿嘴唇,他站起身向陈子庚行礼:“我想治理交趾郡,在朝廷册封之前,我会写奏折入京,请求皇上将交趾郡交到我手中。” 陈子庚将手中的文书递还给李一:“既然如此,我就当没见过这份文书。” 李一双手接过文书:“事不宜迟,那我就回去写奏折了。” 从交趾郡到京城路途遥远,不能再耽搁功夫。 李一将要离开之前,还是向陈子庚提出自己的疑问:“陈大人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陈子庚笑道:“大约是我从小就对周遭的人和事看得比较仔细,李世子年纪不大却蓄了胡须,我送药时,李世子下意识地躲避,不肯让我入军帐。” 还有许多细节,足够陈子庚断定李一的身份。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小时候为阿哥、阿姐操碎了心,养成了不放过任何细节,且凡事多思量的习惯。 李一再次向陈子庚行礼,恢复了少女本来的嗓音:“这次多谢陈大人。” 等李一直起身子,陈子庚道:“你的名字就叫李一?还是另有别的名字?我能否先圣旨一步知晓?” 李一脸颊更烫了几分:“李洛依。” 陈子庚看着李洛依离开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然后他眼眸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一个月后。 李洛依被封为交趾郡郡主,统御交趾郡。 交趾的事已了,陈子庚和梁将军带着兵马准备离开交趾郡。 穿着衣裙的李洛依前来相送。 没有了两撇胡须,眉毛也不似那般粗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十分清丽。 临别之时,陈子庚道:“郡主可愿去京中?” 李洛依点点头:“我会向朝廷禀告,希望进京觐见皇上和皇后娘娘。” “好,”陈子庚笑道,“那我便在京中等着你。” 李洛依心中一阵慌跳。 “若你不来,”陈子庚道,“今年十月之前,我会再来交趾郡。”他没忘记姐夫教过他,遇到欢喜的女子,要早些娶回家中。 李洛依目送陈子庚离开,青年与来时不同,他腰间挂着一只她亲手绣的荷包,他明明刚刚走,她心里便空落落的。 好想与他再次相见。 想到这里,李洛依忽然催马前行,一人一马出了城门,一路跑上了山,站在山顶,她往下俯视,瞧见了让她动心的青年郎。 让她欢喜的青年郎也瞧见了她,四目相对,即便隔千山万水,两颗心却已经系在了一处。 京城。 陈老太太听谢良辰念陈子庚的家书。 “是真的?”陈老太太道,“子庚有欢喜的人了?” 谢良辰笑道:“是真的。” 陈老太太叹口气:“也不知道那女娃娃愿不愿意。” 谢良辰道:“等那女娃娃来了,您多说几句阿弟的好话。” 陈老太太点头道:“子庚尿炕的事仿佛还在昨天似的,这就要娶亲了?” 谢良辰忍不住又笑,阿弟已经这么大了,可大家依旧忘不掉这桩事,不知阿弟知晓了会如何? 今天不更新,明天再继续更番外 完结了自己也怪舍不得的,准备再写两章合家欢。 番外庆寿一 大晋十四年。 陈老太太觉得这一觉睡了很久,梦见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 梦中有卖了她的亲生父母,还有爽利旳婆母和她的礼哥。 说梦,也不是梦,梦里的那些都是他们经历过的,有喜有悲,总之是她这一生很在意的过往。 有时候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身边有人守着,年纪最小的女娃娃七八岁,她直觉是她的阿音,脑子清醒了一些,又明白过来,这是阿宝,她的曾外孙女。 最小的曾外孙女都这么大了,她也到了该去见礼哥的时候。 再次闭上眼睛陷入昏睡之中,她再次看到了陈友礼。 陈友礼躺在炕上,面容憔悴,身上瘦得厉害,不再是那个能为陈家村遮风挡雨的模样。 陈老太太也觉得自己的家,也在慢慢地崩塌。 “月芽,”陈友礼向她摇了摇头,“不用再熬药了,我不中用了。” 陈老太太经历了那么多事,生生死死看得太多,从前以为自己都能看开了,即便有一日一家人都死在逃荒的路上,或者阿音的身份被朝廷发现,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惧怕。 可是当身边的人要离开的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住了。 麻木而冷静,似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她知道早晚会回过神来,那时候她就会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痛苦和悲伤淹没。 “别难过,”陈友礼道,“我活到现在也值了,没有被饿死,也没有被冻死,更没被人杀掉……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从家里走……比他们都强。” 陈老太太知道陈友礼说的是那些早早死于灾荒和战乱的村民们。 陈老太太声音艰涩:“我们才在镇州落户,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你就……” 陈友礼摇摇头:“我杀过太多人,手里沾了血。” “那都是迫不得已,”陈老太太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也不完全是。”陈友礼道。 陈老太太知晓陈友礼指的是哪桩事,别看陈友礼性子果断、刚强,内心却是仔细而柔软,总会将一些情绪深深地藏在心底。 陈老太太道:“你是为了我。” 当年饥荒时,他们用皮毛换了些银钱,礼哥就出山买了些粮食,准备给村中的孩子和老人吃,半路上被人盯上,两个人打斗起来。 礼哥自然赢了那人,那人也没有力气再追赶礼哥,礼哥只要就此离开就好,谁知那人怀里掉出了一颗老山参。 山参可以续命,那时候她身子不好,又是冬日,山中着实寻不到好药材,礼哥便动了心,伸手去抢夺那人的山参,在纠缠之中,那人滚下了山坡,头撞在石头上丧了命。 礼哥一向厌弃那些为了自己活命,断了别人生机的人,而他强抢那棵山参又与那些人有何不同? 虽然事出有因,但到底背了人命。 “不是,”陈友礼道,“不是那件事。” “好,”陈老太太轻声道,“不是那件事,我知道。” 她喂陈友礼喝水,只觉得他吞咽的那么慢,好像每次咽一口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陈友礼重新躺在炕上,又歇息了许久才又有力气说话:“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的,不好的我都带走。” “别乱说,”陈老太太道,“你忘记了,那年有个道士说,礼哥你是有福运的人。” “那都给你,”陈友礼道,“都给你留下。” 这是陈友礼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友礼过世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女儿女婿一家出了事,她的长子战死,镇州战乱、闹饥荒,她不止一次从心里骂过陈友礼。 “你给我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还说是什么福运?” “村中的男子都被征走了,剩下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村子外又有人食人肉了。” “你走的时候,还吃了半碗粟米粥,我走的时候,肚子里可能只有瓷土了。” “这都是什么乱糟糟的世道。” 若非要养育孙儿,打听女儿一家的消息,她可能早就放弃了。 幸好,她挺了过来。 外孙女回来了,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一切都变好了,那时候她才相信礼哥没骗她,他是将福运都给了她。 人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是福运好?虽然满头白发,满脸褶皱,但至少能说明,什么难关什么坎儿都过去了,没有将她打倒。 陈老太太依稀回到了陈家村,那时候刚入了户籍,礼哥背着物什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 “慢点,慢点,”陈老太太道,“我跟不上了。” 前面的礼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她挥了挥手:“福运记得吗?还没完呢,过几年再来,过几年我再来接你。” 陈老太太豁然醒了。 “娘。” “外祖母。” “曾外祖母。” 陈老太太看着守在床边的人,露出一抹笑容:“没事……我……没事……” 陈老太太和杨姝音对视:“你爹……不带我走咧。” 杨姝音点点头,胡乱擦掉眼角的泪水:“是,许先生和良辰还有御医都给您诊了脉,都说您身子没有大碍,定能长命百岁。” “行,”陈老太太答应道,“那就活上一百岁。” 陈老太太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吓坏了身边的人。虽然将养了一个多月病情好转,人也愈发精神了,宋羡和谢良辰还是准备好好操办一下陈老太太八十寿辰,也算接接喜气。 所以陈老太太的府邸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大家陆陆续续都来京中贺寿。 最先从陈家村赶过来的是陈咏胜。 陈咏胜的媳妇高氏这几年原本就经常来京里,在京中也置办了院子。这次得知陈老太太生病,二话不说就套了车,赶着进了京。 陈咏胜打理好村中的事务之后也追了过来。 两口子带来了不少物什,显然是要在京中久住。 陈老太太看着陈咏胜道:“村中的事,你不管了?” 陈咏胜笑道:“有没有我在都一样,谁都比我这个里正忙,过些年我就将里正之职交给初二,留在京里陪着您。” “交给初二行,”高氏道,“咱们初二靠得住,不像孙里正的儿子孙长兴,从前看着是个机灵又会做事的孩子,这两年有了些银钱,人就变了。” 陈咏胜看了一眼高氏:“莫要胡乱说。” “我怎么胡乱说了?”高氏单手叉腰,显然是气不过,“孙长兴这些年在村子里、县里都买了大屋,还在屋子里养了两个妾室。真是有点银钱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忘了当年吃不上饭,啃瓷土的日子?” “当年他家穷的,娃娃还要光屁股。这不是忘本是什么?真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陈咏胜叹口气,有人压得住富贵,有人就会在金银面前迷了眼,并非人人都一样。 “怎么?”高氏道,“你还不服气?你也想要纳妾?看看当今圣上是如何对待良辰的,你们就不觉得脸红?” 陈咏胜就知道,这把火准得烧到他头上。 “是,”陈咏胜道,“都是孙长兴不知福。” 高氏道:“人家北山村、大柳村怎么没人这样?日后不与他做买卖。你家人家范里正,年纪那么大了,今年还考中了秀才。” 陈老太太听着高氏和陈咏胜说起这些,仿佛又回到了陈家村。 番外庆寿二 陈咏胜来到京中的第三日,陈玉儿、苗子贵带着陈家村的孩子们也到了。 “快,让孩子们都进来,我瞧瞧。” 陈老太太旳病虽然大好,但身子还是有些虚,天气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谢良辰吩咐管事妈妈时时刻刻盯着老太太,不准让老太太出门去。 陈老太太被憋得难受,好不容易家中热闹起来,片刻也不想等,就要瞧瞧陈家村的后辈们到底都如何。 谢良辰和众人知晓陈老太太的心思,所以陈家村里能来的都来了。 苗子贵让孩子们走进屋,不一会儿功夫就站了一屋子。 “这是您见过的,四舅家的博哥儿和巧姐儿。” 顺和三年陈咏义媳妇怀了身孕,可把陈咏义欢喜坏了,不过因为年纪大了,陈咏义媳妇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十月之后,一对儿女呱呱坠地。 陈老太太算了算:“有十岁了吧?” 陈子博道:“今年正好十岁。” 陈老太太笑着道:“好,听说你们书读得都好。” 陈咏胜道:“博哥儿经常被先生夸赞,巧姐儿已经开始看医书了。” 陈老太太连连点头:“都有出息。”虽然有意再与博哥儿、巧姐儿多说两句,却也不能冷落别的孩子,于是将目光落在苗予安身上。 “安哥也过来。” 苗予安是陈玉儿和苗子贵的长子,如今十二岁,陈玉儿在京中太医院进学的时候,苗予安在京中住过一阵子,后来虽然陈玉儿回到镇州官药局,但因为成药之事,还要经常来京里,苗予安也会跟着一起。 这两年,各州开设书院,苗予安入书院读书,不得随便脱身,陈老太太才没见到这孩子。 “两年,”陈老太太道,“安哥都长这么高了,快要超过他爹了。” 苗予安走近了些,让陈老太太看得更真切些:“曾外祖母还是一样的精神。” 陈老太太笑容更深了:“好好读书,将来也考去国子监。” 苗予安点头:“我会努力像小舅舅一样,虽然肯定及不上,但……一定尽全力。” 陈子庚考中了状元,又带兵平了交趾郡之乱,还迎娶交趾郡主,在陈家村后辈心里,是个望尘莫及的存在。 陈家村养育了郡主,出了一位皇后,一位状元郎,外面的人觉得陈家村好,陈家村的子弟也更加与有荣焉,一个个铆足了劲儿,要再为村中争光。 虽说大晋书院、书局遍地开花之后,读书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想要考中状元并不容易,但用陈咏胜的话说,目光放得越高,干起来就越卖力,那些大家族都有什么几代状元,几个阁老只说,陈家村要想如此,就要靠这些孩子们了。 陈玉儿和苗子贵还有一个女儿,今年六岁,生得很是漂亮,整日里钻在织房里,尤其喜欢那些绣在锦缎上的图案,别看年纪小,能将陈家村现在织房里都有些什么,说得清清楚楚。 逗得陈老太太直笑。 还有陈初二和陈仲冬的儿女。 陈玉儿去了官药局,陈家村的熟药所也是越来越好,这些小辈们都听父母说,陈家村药材起家,不管将来做什么,谁都要懂得识药材。 孩子们站在屋子里背诵药材歌,陈老太太竟然眼睛有些湿润。 最后,二十来个孩子一起向陈老太太行礼。 孩子们规规矩矩叩在地上。 陈老太太忙道:“快都起来吧,我也准备了一些物什,一人一份,日后要好好进学,本分做事,孝顺你们老子、娘,不求大富大贵,但要尽心尽力,这就行了。” 管事妈妈捧来陈老太太事先备好的物什,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书籍和银钱。 高氏凑在陈老太太身边道:“大伯娘,您那钱袋子又空了吧?” 陈老太太乜了高氏一眼:“老婆子的钱袋子大着呢,怎么都掏不完。” “不是掏不完,”高氏道,“您那钱袋子是永远填不满才对。” 陈老太太又想起黑蛋:“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高氏道:“牧场那边有些事要处置,应该要晚个三两天。” “黑蛋年纪不小了,”陈老太太道,“也该给他寻门亲事。” 高氏故意叹气:“媳妇是个没主意的,这事儿还得您给操持。” 陈老太太道:“还赖上我了不成?村中哪个孩子的婚事用我插手了?” “那不是不一样嘛,”高氏一脸愁苦,“黑蛋就是不开窍,媒婆来家中几次,他看都不看,整日就扎在牛、马群里,不过就他那样子……八成女娃娃也要嫌弃。” 陈老太太素来知晓高氏的性子,嘴上这么说,心里指不定早就乐开了花,黑蛋现在小有名气,牧场的战马都是他在照应。 “用不着我,”陈老太太道,“男子说媳妇看得是本事,黑蛋有这个本事,你也别跟着瞎操心。” 陈家村的后辈们在宅子里住下,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还要做些准备去宫中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苗予安有些紧张,听说大皇子、二皇子读书都好,他生怕自己到时候丢了陈家村的脸,于是在书局买了几本书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陈子博也不敢怠慢,随着苗家阿哥一起去看书。 小一点的孩子们被陈咏胜带着去市集。 第二天,陈咏义夫妻也来了,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郑氏等人。 几辆马车拉着各种布帛、锦缎、花毡和线穗。 陈老太太看得眼花缭乱。 郑氏等人做了两大箱衣裙给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心里感叹,人到老了,竟然还打扮起来了。 “这一箱是给宋家太夫人的,”郑氏道,“听说太夫人也会前来。” “来,”陈老太太道,“我那老亲家去年回了趟定州,不过很快也要归京了。” 说这话,陈老太太往人群里望,郑氏明白老太太的心思:“您是在瞧狗子吧?狗子与他媳妇会跟着柳二娘一同来。” 陈老太太喃喃地道:“好几年没见到狗子了。” 郑氏道:“狗子眼睛好多了,现在也是大师傅了,要盯着代州的熟药所,不过这样也好,能跟他姐姐、姐夫在一起。” “姐夫?”陈老太太道,“二娘又嫁人了?” 番外庆寿三 郑氏知晓陈老太太一直惦记着这些,这才急着将消息告诉陈老太太。 郑氏笑着道:“上个月才成了亲。” 上个月,陈老太太点点头,那时候她还病着,再说从八州到京城很远,难怪她才收到消息。 陈老太太道:“二娘旳夫家是谁?我可认得?” “认得,”郑氏道,“您还在八州见过,他叫崔河。” 郑氏一说,陈老太太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影:“我知晓了,就是从前被杨五骗了的那个后生。” 郑氏由衷地称赞:“还是您记性好,过几日他们一家就会过来,还有阿莺、玉娘她们。” “好,”陈老太太道,“希望他们日后平平顺顺。”认识了这么久,最后走在一起,那不是缘分是什么? 阿莺和玉娘前几年在八州也嫁了人,过上了小日子,就是可惜阿莺的身子没养好,始终没能怀上身孕。 陈老太太一直惦记着,有机会就会托人送去些药材给阿莺。 “这么远,”陈老太太道,“手里都有活计,送来个消息就好了,不用赶过来。” 郑氏道:“也好久没热闹了,大家也想借着您的寿辰团聚呢。” 郑氏还有些话没说,八州那边,王里正也会带着人前来,张老将军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也不太好,留在了八州养老,恐怕会缺席,但田老爷和田卉珍也要从海上回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陈老太太先迎了自己的亲家,之后两位老太太就是坐在屋子里,等着晚辈来行礼。 陈家的院子也越来越热闹。 这些年宋羡对宋启正还像是之前一样,但宋明喆和宋明侑却常常见到祖父,宋启正将刀法、枪法都教了两个孙儿,北方的局势平稳,宋启正现在就是每天练练兵,操心操心孙儿的事,偶尔出去与同僚吃吃酒,喝喝茶,虽然家中冷清些,但日子也算惬意,至少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宋启正侍奉宋太夫人洗脚的时候说:“等儿子拿不动刀了,就跟您一起去京中养老。” 大晋现在处处繁盛,但宋启正究竟还是放不下北疆,非要守到最后一刻,到时候将宋家军交给常悦几个,他也就能安心了。 宋太夫人将这些说给陈老太太听,陈老太太直点头。 宋太夫人道:“宋裕去年也没了,能让他多活这些年,他也该知足。” 宋裕临死前还想要回到京城,过上皇族的生活,毕竟他是皇帝的亲弟弟,这样的念头驱使下,让他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书信,想要呈给皇上,书信上满是愧疚、悔恨之意。 宋太夫人瞧过那些话,觉得宋裕已经疯癫了。 宋太夫人道:“宋裕一心想要富贵荣华,却没想到最大的富贵就在眼前,看得着却摸不到,最终也是将自己逼疯了。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皇上是不是让人来接他了。” 陈老太太道:“有些人就是到死也想不明白。” 宋太夫人点头。 两个人说话间,管事妈妈喊了一声:“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来了。” 宋明喆、宋明侑和公主宝儿进了门。 几个孩子拜见陈老太太和宋太夫人。 “快起来。” 两位老太太笑着让孩子们起身。 小公主挤进曾祖母和曾外祖母中间坐下,八岁的宝儿眼睛清亮,脸颊微圆,还是那么的可人,她撅起嘴“吧唧”“吧唧”一左一右两口,亲在曾祖母和曾外祖母脸上,逗得两个老太太笑不拢嘴。 宋明喆长身玉立,眉眼愈发像宋羡,宋明侑与他大哥相比,五官略微柔和些,更肖似良辰。 陈老太太让喆哥儿和侑哥儿都坐过来。 宝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母亲在宫里忙着呢,将前朝太妃住的宫殿都让人收拾了出来,要在那里给曾外祖母办寿宴。” 陈老太太才听说寿宴要办到宫里去,忙道:“这可如何使得?” 宝儿道:“怎么不行?” 陈老太太道:“人太多了,还有不少人没到呢。” “那才要进宫去啊,”宝儿道,“宫中的地方更大。” 陈老太太心疼自家外孙女,一天那么忙,还要筹备她的寿辰。 宋明喆道:“曾外祖母放心,宫中有不少女官,而且我们也会帮忙,母亲说以后曾祖母、曾外祖母的生辰都去宫中办。” 陈老太太道:“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让这么多人为我们奔忙。” 宋太夫人道:“是啊,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陈老太太压低声音问宝儿:“你母亲定菜式的时候,有没有让你去瞧一瞧?” “瞧了,”宝儿也故意悄声道,“还尝了呢,都好吃。” 大家又笑。 寿辰眼看就要到了,谢绍元和杨姝音开始在杨家大宅里忙碌。 寿辰的前两日,谢良辰将宋太夫人和陈老太太都请去宫中住下,又怕两位老太太孤单,杨姝音和宝儿也过去陪着。 白日里来宫中拜见的人络绎不绝。 常安、常悦等人先带着家眷过去磕头。 宋羡刚刚登基时,谢良辰思量过常安和常悦的婚事,不过常安争气没让她挂心太久,就在次年,常安找到她,提起了李佑的女儿。 本来李佑对常安就有教导之恩,如今算是亲上加亲,这桩婚事办得很是热闹,东篱先生被请到老祖宗的位子上,陈子庚这个关门弟子也因此沾了光,辈分长了不少。 从前的常安哥,如今一下子矮了一辈。 要说常安的婚事让谢良辰有所预料,常悦委实让她有些惊讶,常悦看中的是光禄寺卿家的女儿,从前与良辰一起画药材图的严家小姐。 再加上程彦昭和孟长淑,一眼看去都是夫妇和顺,儿女绕膝。 宫中多了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宝儿欢喜极了,不过就在众人一起去花园的路上,程元让走得很慢。 阿宝走过去道:“元让哥怎么了?” 十岁的程元让一瘸一拐:“进宫之前,崴了脚,宝儿不用等我,我跟在后面就是。” “那我陪元让哥。” 程元让看着逐渐远去的常家几个孩子,嘴角微弯露出一抹笑容,他从怀里那处竹蜻蜓:“我陪宝儿去放竹蜻蜓。” 宝儿欣然应允。 高氏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孩子们,心中别提多羡慕了,大家都有了孩子,怎么就她家黑蛋落了单。 也不知道黑蛋什么时候能让他家也添丁进口。 番外庆寿四 喜遇良辰正文卷番外庆寿陈老太太旳寿宴筹备的差不多了。 从布置宫中到各种菜式,谢良辰都一一过目,身边还有孟长淑几个帮忙,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给陈老太太和宋太夫人的万寿图绣好了。 两位老太太身上穿得衣裙也是谢良辰和陈家村的女眷们一起做的。 “这两天进宫的人多,大家都提及从前的事,”谢良辰笑道,“我也想起我们四个第一次聚在京中的情形。”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孟长淑做了武安侯夫人,严小姐嫁给了常悦,李茹初因为研学医书、药理与苏怀清相识,两个人情投意合,在两家长辈的操办下结为夫妇,李茹初也为苏怀清生下了一儿一女,苏怀清入仕之后,苏家药铺就由李茹初打理,李家本就有长辈出自太医院,李茹初做起这些也是得心应手。 苏怀清和李茹初成亲之后,宋羡对苏怀清的敌意也消减不少,否则谢良辰怀疑,就算苏怀清再有学识,宋羡也不会让他进资善堂,教三个孩子。 孟长淑道:“能在那时候遇到皇后娘娘,是我们的福气。” 谢良辰笑道:“那时候我何尝不是我孤立无援,若非有你们帮衬,之后的事也不会那么顺利。” 寿辰筹备的差不多了,谢良辰让大家早些回去歇着。 孟长淑等人本想再多坐一会儿,却听女官说皇上往这边来了,于是纷纷起身告退。 谢良辰在院子里迎了宋羡。 宋羡暖着谢良辰的手:“天这么冷,怎么到外面来了?” 谢良辰道:“在屋子里久了,也出来透透气,夫君怎么来得这般早?政务都处置好了?” 宋羡和谢良辰坐在暖榻上:“没什么大事,看你这边忙,就来问一问。”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然后退了出去。 宋羡伸手将谢良辰搂过来抱在怀里。 成亲这么多年,两个人之间有许多这样的亲密举动,别说谢良辰,就连皇上、皇后身边的女官和宫人也都习惯了。皇上在宫中抱着皇后娘娘那都是寻常事,一不留神还能看到皇上背着皇后娘娘赏花看景。 宋羡道:“脚还凉不凉?” 谢良辰摇摇头:“穿得多,很暖和。” 自从她生了宝儿之后,就落下了凉病,到了冬天总会怕冷,来月事的时候,骨节也会又酸又痛,宋羡很是在意这桩事,每天都会端热水给她烫脚。 宋羡将她的手焐热了,又轻轻地揉捏她的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 谢良辰笑着道:“慢慢养着,反正又不着急。” 宋羡闷闷地道:“都八年了。” 她生了三个孩子,其实每次生产身边的人都很仔细,不过许多事不是准备妥当就能顺利的,她每次生产都略微有些艰难,阿宝与两个哥哥不同,倒是半日就落地,却不知为何,她患上崩中之症,虽说发现的早,血止住了,身子也养回来了,却还是落下些病根。 也是因为这件事,朝中有人谏言,请宋羡为江山社稷着想,选贤淑之女纳为后妃,也能为皇后娘娘分担后宫事务,万一娘娘有恙,宫中也有人打理。 言下之意若是谢良辰因为生产一命呜呼,宋羡身边没有人照应。宋羡是专宠中宫一人没错,但过了这么多年,身边只得两个子嗣,随着日子久了,难免会喜欢更年轻、娇美的面容,所以借着这次机会,谏言宋羡,或许正中宋羡下怀。 那时候谢良辰才生产不久,神情憔悴不堪,还不知到底能不能恢复从前,宋羡每日为此忧心、焦躁,听到这样的话,立即暴怒,抽出侍卫腰间的长剑就要砍了那人。 那官员被皇上亲手刺了一剑,虽然在常安阻拦下逃脱一死,也被革职,永不叙用。 宋羡当了许久的贤明君主,大家都快忘记了他是武将出身,十几岁就出入军营,从北方到八州又来到京城,都是他带着宋家军打下来的。 也是那天,宋羡当朝立了大皇子宋明喆为储君,那时候宋明喆还不到七岁。 圣旨颁下后的夜里,谢良辰窝在宋羡怀中,身子虚弱让她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她闭着眼睛埋怨宋羡:“听说你原本想要罪及那官员三代,多亏尹相和曲承美阻拦,不过就是一句话,怎么如此大动肝火?” “别生气,”谢良辰道,“是你说的开言纳谏……” 宋羡道:“他是心术不正,朕在他们心中是何人?” 谢良辰不禁一笑:“我知晓不就好了。” 宋羡手掌在她纤细的腰上摩挲了几下:“那就好好养病,你的病好了,我才能安心。” 谢良辰喜欢宋羡怀抱,暖暖的如同依偎着个火炉,周身被热气包裹,身上就没有那么疼了,不过她还有一件事没问,强撑着精神道:“为何那么着急立储?” 谢良辰记得一开始宋羡没说话,直到她半梦半醒时,听宋羡道:“若你有事,我定与你同去,这江山自然要交给喆哥儿,你若是可怜小儿尚且年幼,就好好的,这样我们都能好好的。” 经此一事,宋羡怒气仍旧未消,又罢朝了三日,这是宋羡登基之后第一次罢朝。 谢良辰收回思绪,宋羡低声道:“刚刚在想什么?” “日子过的太快,”谢良辰道,“一转眼都是顺和十四年了。” 宋羡点点头,那小子也往十五岁去了,再过几年他就做太上皇,将这摊子交给宋明喆,他就能少些政务,多陪陪良辰。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好,”宋羡道,“宫人将灯笼都挂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谢良辰自然有兴致。 宋羡亲手给谢良辰换上厚袜,小羊皮靴,却没让谢良辰下地就转过身,将她托在背上:“地上寒气盛,我背着你去看。” 谢良辰看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女官,伸手搂住了宋羡的脖颈。 …… 文德殿内,宋明喆伏在桌案上看奏本,宋明侑在旁边帮着大哥整理文书。 “父皇突然走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母后商议?”宋明侑道,“会不会是哪个奏本里提到了……父皇故意不说,是要考较我们。” 宋明喆目光迎向二弟,点了点头:“那就仔细将奏折再看一遍。” 宋明侑应声。 宋明喆去看被推开一角的窗子,窗外一株梅花开得正盛,恐怕不是为了政务,而是天气正好,母亲喜欢的梅花也开了…… 不过鉴于父皇在二弟心中的地位,他还是不要说破,让二弟自己慢慢明白。 番外庆寿五 陈老太太寿宴这一日,天不亮,宫中就忙碌起来。 陈老太太和宋太夫人走在院子里,看着宫人门来来往往旳身影,陈老太太不禁道:“不过就是一个生辰,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宋太夫人笑着道:“这是小辈们的心意。”若是没有陈老太太哪里会有今日?大家心里都明白。 吃过早膳,陈咏胜、陈咏义等人就带着陈家村的老老少少进宫拜见。 陈老太太终于见着了黑蛋,黑蛋被晒得黝黑,不过看起来很是精神,黑蛋上前磕头行礼。 然后是狗子和崔河、柳二娘。 狗子眼疾好了不少,不用人搀扶就能走动,只是走得稍慢一些,柳二娘面色红润,一看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别整天没日没夜的忙,”陈老太太嘱咐柳二娘,“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听说柳二娘和崔河成亲的消息,陈老太太心里就琢磨着,两个人早就认识了,为啥这么多年才在一起?八成是放不下八州。 柳二娘是八州人,崔河跟着杨五曾做错过事,现在八州越来越好了,心结也就跟着解开了。 柳二娘点头:“您放心吧!” 陈老太太又向狗子招手:“你也是,要省着点眼睛。” 狗子应声,狗子这次来京中,还要入太医院进学,他眼疾的关系不能进官药局,但学精了日后便能更好的打理熟药所。 这边还没说完话,陈子庚和李洛依上了前,两个人昨晚赶进了京,刚去拜见了宋羡和谢良辰。 之前两个人成亲,李洛依惦记着交趾郡,没有在京中逗留太久,加上八州有些人没能脱身前来观礼,如今算是将陈家村的人认了个遍。 李郡主从小就被父亲当做男孩儿养育,性子直率、爽利,第一次入京时心里微微有些忐忑,?总怕陈家村的长辈不喜自己,?陈子庚与她讲了许多陈家村的事,?这才打消了他的顾虑。 这次再见到陈家村人,已经能很熟络地与大家说话,尤其是眼前这位祖母,?李洛依第一眼见到陈老太太就觉得亲切,听到陈老太太生病,?她也是心急如焚,?埋怨自己,?若非交趾郡出了事,陈子庚也不会过来,?这样就能在京中侍奉祖母了。 陈老太太道:“这一路很辛苦吧?天还没暖和,有没有冻着?” 李洛依道:“没有,都很顺利。” 陈老太太接着道:“交趾郡的事都解决了?” 李洛依颔首:“这次回来我们就能多待些日子,?也好尽尽孝道。” 陈老太太看着孙媳妇,?越看越欢喜,?就是心疼这孩子为了帮父亲稳固交趾女扮男装受了不少苦,?于是叮嘱自个儿孙儿:“要多帮帮洛依。” 陈子庚是京城、交趾郡两头跑,交趾郡没有安稳之前,?他要在那边逗留的多一些,将来交趾郡与北方一样安稳了,他就能时常带着洛依回京。 晚些时候,?田承佑和田卉珍进了宫,父女两个从海上带回来不少新奇的玩意儿。 “卉珍可不得了,?”陈老太太道,“会海上那些人说的话,?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高氏在旁边道:“您若是去了,也不用听懂他们的话,?一样能记账。”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笑起来。 宫里的宴席,就像当年在陈家村一样,摆了长长的两排桌子,说好了是家宴,谢良辰和宋羡坐在陈老太太和宋太夫人中间,然后是东篱先生、许先生、谢绍元、杨姝音、宋启正、李佑,陈子庚、李洛依带着宋明喆、宋明侑和宝儿坐在师兄李佑下首,?剩下的人按照辈分排下去。 这回家宴比哪次都隆重,除了陈家村的人,还有陈家村的亲朋好友。 陈老太太看着一个个人入席,不禁喃喃地道:“这若是在陈家村,?可坐不下喽。” 宋太夫人笑着道:“只要老姐姐你在这里,哪儿还不是陈家村了?” 众人先谢皇上、皇后娘娘赐宴,然后向陈老太太贺寿,又拜见了宋太夫人。 欢声笑语中,宋羡瞥了一眼长桌那头的苏怀清,苏怀清借了李茹初的光,这次居然也挤进了陈家村的家宴中。 “夫君尝尝这鸡汤,”谢良辰亲手端了一碗汤到宋羡面前,“这些菜我都没动手,只有这鸡汤是我亲手炖的。” 说完谢良辰压低声音:“别的桌都没有。” 暖暖的鸡汤下肚,宋羡也忘记刚才在思量些什么了,只是伸手将谢良辰的左手牵住,想起她第一次给他炖鸡汤,味道也是如此香甜。 “那时候是我不对,”宋羡低声道,“是我不识好歹,让你受委屈了。”早知道刚来的时候,?他就对她好,?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日子。 谢良辰笑道:“那时夫君就对我很好了。”若是换做一个心术不正之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脱身,?更别说还带着陈家村走出困境。 谢良辰握紧宋羡:“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夫君要一直好好待我,我也会好好陪在夫君身边。” 宋羡目光清亮:“好,我们一直这样。” …… “伯母,”高氏走过来道,“您看看这是什么?” 陈老太太望着高氏端来的吃食:“这是米糠腌菜?” “是啊,”高氏笑道,“您还想吃不?前阵子我就馋您腌的这菜,就想着或许您老也想吃这一口。” 陈老太太道:“眼下这么多好吃的,谁还吃这些。”话虽这样说,还是拿起箸夹了一块放入嘴里。 高氏盯着陈老太太满脸笑容:“怎么样?” 陈老太太道:“还是那个味儿。” “来,大家都尝尝。” 陈老太太看着大家说笑着吃菜,眼前这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想起当年灾荒时,她抱着瘦瘦小小的孙儿,看着高氏将糠皮饼分给大家。 “大伯娘,这是最后一点点糠皮了,明天我们吃什么啊?这世道是不是不会好了?我们是不是都要饿死在这里?” 陈老太太清楚地记得高氏的话,当时她没有言语,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不会。”陈老太太忽然开口道。 现在她能说了。 不会。世道会好,日子也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