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诺·殇》 第1章路险难兮独后来(1) 赤宸把阿珩(héng)送到朝云峰,阿珩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赤宸离去,等赤宸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后。 仲意急问道:“你记起赤宸了?” 阿珩满面羞红,讷讷不能言。 青阳问:“四处找你没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经回高辛了,你还打算去高辛吗?” 阿珩说:“要去,今日就走。” 青阳松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仲意问道:“那你和赤宸……” 阿珩低着头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仲意点点头,温和地说:“去给母亲磕头辞行吧。” 阿珩向缬(xié)祖辞别后,带着烈阳离开了朝云峰。她没有立即赶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渊。 两百多年前,虞渊虽然万物不生,可在虞渊的外面有河流水潭,长着不少树木,如今却荒凉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有一个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谁在外面栽种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惧干旱,长得郁郁葱葱,阻止了旱气蔓延。每逢桃花盛开的日子,妖怪就会彻夜凄鸣,竖沙国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为獙(bì)君,祈求他不要把干旱带入竖沙国。 獙君日日夜夜都在虞渊修炼,早入了魔道。可因为各种原因,知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遮掩着虞渊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只巨大的白鸟飞掠过漆黑的天空,飞入虞渊上空的黑雾中,盘旋几圈后,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从白鸟背上姗姗而下,笑对白鸟说:“谢谢烈阳了。” 白鸟变成了一个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五官异常地漂亮精致,双眸碧绿,一头齐腰长发根根皆白。 虞渊的恐怖令万物畏惧,阿珩和烈阳却没有丝毫不安,只是侧耳静听,从遥远的西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厉鸣。 虞渊的黑雾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却万物不生,獙君年年岁岁都守在黑雾深处。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对白衣童子说:“烈阳,叫他回来。” 烈阳张口长啸,声音粗嘎尖锐,和他漂亮精致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雾海深处飞翔的獙君,迟疑地停止了鸣叫,顺着烈阳的尖锐声音,飞向东方,很久之后,他看到黑雾中站立的人影,他们身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迟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着,似乎在鉴别着真假,一瞬后,他突然一声欢喜地鸣叫,就要飞扑过去,可他又迟疑了。因为日日夜夜待在虞渊中,他早已不是两百年前可爱美丽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着恶臭的脓液,獠牙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丑陋恐怖。 烈阳看阿獙居然想逃,猛地扑起,化回原身,落在他头上,一边嘎嘎叫着训斥,一边用翅膀扇来扇去。 阿獙被打得晕头转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飞到阿珩面前,羞窘地缩着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脓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上竟然满是局促和紧张。 阿珩蹲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还是魔兽獙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飞天小狐狸。” 两百年漫长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阿獙的头靠在了阿珩怀里,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滚落。 “为什么要待在虞渊?人家都说狐族聪明,你怎么一点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个傻子!”阿珩抚摸着阿獙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疮口,眼泪一颗又一颗落下。 阿獙虽然入了魔道,看着狰狞,其实心思很单纯,看阿珩伤心,他歪着脑袋瞅着阿珩,眼睛一眯,月亮一般弯弯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想逗阿珩开心。 阿珩依旧没有笑,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猛地一侧头,冲烈阳嘶吼一声,魔相毕现,很是恐怖。 烈阳一时不防,被吓得飞了起来,简直是鸟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着阿珩,昂着头,吼吼地笑着,哈哈哈,烈阳也怕他了! 烈阳怒了,大叫一声,飞冲过来,一团又一团火球飞向阿獙,阿獙立即跑,两个家伙又像几百年前一样打闹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为笑,看他们戏耍累了,才笑着叫:“都过来,我们回高辛。” 烈阳翻了个白眼,因为对少昊没有好感,连带着对高辛也厌烦。 阿獙却是欢天喜地冲到阿珩身边,他压根儿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和阿珩、烈阳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时。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爱荷,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碧叶亭亭如盖,荷花开满乡野。阿珩已经两百多年未接触人世,带着阿獙和烈阳在夜间缓缓而行,既欣赏着人间的风景,也了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况。 快到五神山时,少昊早接到消息,亲自来接她,未提赤宸的事情,只是问她一路可顺利。 阿珩搂着阿獙问:“能设法带我们去汤谷吗?这些日子,我在深山里采集了一些药草,再加上汤谷的水,应该能把他身体上被魔气侵蚀的溃烂治疗好。”汤谷是高辛的圣地,并不容易进入,何况如今阿獙被视作魔物。 少昊说:“没问题,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汤谷。” 阿珩很是诧异,汤谷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守卫汤谷等于变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其中原委。 夜深人静时,阿珩领着阿獙去了汤谷。 汤谷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净之水。阿獙一碰到汤谷水,就痛得全身痉挛,阿珩和烈阳一左一右抱着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轻声哼着歌谣,低声说:“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盏茶后,阿珩才让阿獙离开了汤谷水,阿獙已经痛得虚脱,烈阳看着人小,力气却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树组成的“岛屿”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额头,属于水灵的温柔力量渐渐安抚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阳看没他的事情了,变回鸟形,缩到树叶深处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熬好的药,开始给阿獙上药。 少昊静坐于月下,抚着琴。琴声温和,牵引着阿獙体内的灵力来吸纳药性。 阿珩上完药后,洗净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继续信手拨琴。 扶桑花艳红如火,像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垂满枝头,少昊一身白衣,端坐于树下,气态端雅,连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这样一个才华盖世、志比天高的人却被贬谪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看守汤谷。 阿珩轻声问:“我记得两百年前,你和父王的关系正趋于缓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让父王厌恶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弹琴,“你掉下虞渊后,珞迦重伤炎灷(zhuàn),炎灷的身体被藏进神农古阵中。赤宸失去了最大的阻挠,开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许你已经听说,两百年内,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几十户。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农的旧制被彻底打碎,如今的神农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十分繁荣昌盛。看到神农的变革,我一时心急,想通过手中的军队来强行推动高辛的改革,在宴龙他们的谏言下,父王震怒,认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远离朝事,命我看守汤谷。” 阿珩问:“宴龙不是失去了一只手吗?” “宴龙失去了一只手后功力大减,如果换成别的父亲,也许就不会再看重一个半废之人,可我的父王向来重情,反倒越发怜惜宴龙。这些年,时常对臣子说,‘所有儿子中,宴龙最像年轻时的他’,臣子们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叹了口气,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温柔多情,喜欢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诗赋,我的确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约略知道承华殿内的轩辕妭(bá)是假的,所以我对他而言已经一无是处。” “那你就甘心守着荒凉的汤谷,等着宴龙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当然不可能,宴龙登基之日不仅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灭——绝对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渗出了冷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从盘古大帝到现今,高辛族已经几万年的历史,宫闱斗争层出不穷,验毒的神器十分齐备,没有任何毒药能躲过,也许只有尝遍百草、以身试毒的神农王有法子。所以,我想请你为我配制一份药,可以躲避过所有神器宝物的检查,不需要夺取对方的性命,只是要让他渐渐虚弱,直到卧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高辛王退位。阿珩沉默不语。 少昊说:“父王的五神军上千年来过的日子过于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足为虑。宴龙虽然掌控着常曦和白虎两部,但四部中战斗力最强的是我的嫡系青龙部,在诺奈的帮助下,羲和部也已经完全归顺于我。如果强行兵变,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动武,如果兵变,就是彻底撕破了脸,必须要以一方的死亡为完结,否则即使我答应,跟随我谋反的将军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伤到他,这是唯一的两全之法!” 少昊轻轻拨弄着琴弦,眼中有浓重的哀伤,“两千多年了,他时时刻刻提防着我逼宫篡位,其实我从没想过,我是真心想辅佐他,真心想做一个好儿子,可没想到终于走到今天,一切都成了真!也许以后的史官们会记录我狼子野心、早有反意,筹谋良久,终于起事,将来我若有儿子,都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怕他也永不会谅解。阿珩,我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我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宴龙他们把我逼到汤谷仍不肯罢休,这些年正在想方设法瓦解青龙部,如果我再无所作为,那些忠心耿耿跟随着我的人都会被宴龙害死,最终我也难逃一死!” 如果青龙部被瓦解了,即使诺奈再想帮少昊,羲和部也肯定不能支持一个注定会失败的王子,势必要为了自保,投靠宴龙。阿珩思索了半晌后,低声说:“我明白你的困境,我答应你。” 纵然为天下不容,有一人能理解也足矣。少昊心头的愁闷淡了,不禁重重握住了阿珩的手,“谢谢你!阿珩,我是真心想……” 阿珩轻轻把手抽出来,“何必客气?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新婚时定下的盟约吗?我们是盟友,今日我为你做事,他日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少昊是何等聪明,一点就透,明白阿珩已经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阿珩的意思,心中滋味难言,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袖中,淡淡问道:“你想起了一切?” “嗯。”阿珩脸色发红,带着几分愧疚,迟疑着想说什么,“我……” 少昊温和地打断了她,笑道:“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天快要亮了,你不方便久留,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阿獙。” 阿珩走了一程,回首眺望,月夜下,少昊端坐在火红的扶桑花中,面朝万顷碧波,白衣临风,琴声铿锵有力,削金断玉,奏的是一首即将君临天下的铁血激昂,却也是不归的寂寞。 如少昊所说,高辛王室有几万年的宫闱斗争经验,查验药性有一套很完整严密的流程,想要配制出避人耳目又恰到好处的毒药并不容易。阿珩把《百草经注》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终于配制出了一味不完全符合少昊要求的药。 她把药交给少昊,“这个药只能说一半符合你的要求,这味药的主要成分是阿獙的鲜血,它能像虞渊一样缓慢吞噬神族的灵力,令人渐渐全身无力,行动不便。” 少昊问道:“有解药吗?” “因为不算是毒药,自然也没有解药。只要不持续下药,日子长了后,身体会自我修复,恢复健康。按你的要求,一共配制了两份。” 少昊把药小心收好,“谢谢你。” 阿珩道:“我们是盟友,你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就行了。” “一定!” 在少昊的安排下,阿珩的“病”开始渐渐减轻,每次宫中医师看完病,都会恭喜少昊和阿珩,而随着宫中医师的恭喜声,大王子妃身体逐渐康复的消息传遍了宫廷内外。 虽然少昊已经是一个失势的王子,可阿珩仍旧是轩辕族唯一的王姬,自从她病好,大大小小的宴席请帖就接踵而来。 考虑到之前的“轩辕妭”已经缠绵病榻两百多年,阿珩也不敢立即就生龙活虎,很多宴席借口身子仍弱给推了,有些宴席却不能不去,因为她必须证明她是真正的轩辕妭。 高辛王后传召她入宫觐见,阿珩很清楚,这是要验明正身了。 她盛装打扮后,去拜见高辛王后。 车舆到了殿门就停下了,一旁的侍从笑着解释:“王子妃身体刚好,本该让车舆进殿,免得王子妃累着,可这是规矩,臣子们一到殿门就必须步行,陛下如今只给了二殿下特例,允许二殿下乘车觐见。” 宫中的侍从是这世上最会察言观色、欺软怕硬的角色,阿珩很是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看来高辛王真的很厌恶少昊,连带着她这个儿媳也一起厌恶。她淡淡一笑,下了车舆,“我这么多年未给母后请安,未能尽孝,理当如此。” 宫殿很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山头,阿珩又要赶时辰,只得一路急行。待行到漪清园,高辛王后并不在。侍女道:“王后正在梳洗,王子妃候着吧!” 高辛地处东南,气候温暖,即使冬季,也如北国的春天,夏天则酷热难耐。虽然五神山位于大海中央,热气被海风阻挡,并不会很热,宫殿设计仍然承袭了高辛建筑避暑的特点。 漪清园就是如此,草木繁盛,处处皆水,或瀑布,或小溪,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狭窄处不过尺许,宽阔处足可撑船。 阿珩等的时间长了,有些无聊,反正园子内无人,她就沿着溪流缓缓而行。 越往里走,景致越好,溪水两侧,山势时高时低,竹苞松茂,木秀草长,更有三五只仙鹤,踏着溪水觅食,步态飘逸,看到阿珩也不惧怕。 水岸深处,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绿竹猗猗,层层如箦,一个白衣男子半倚半靠着半方石壁,沉沉酣睡,脸上搭着一册帛书。在他身前不远的溪水中,四只鸳鸯游来游去,双双对对,悠然自得。 第2章路险难兮独后来(2) 阿珩想回避,已经来不及,男子惊醒,身子动了动,脸上的书卷掉落,露出了面容,五官端雅,气度出尘,隔着幽幽竹影,潋潋光阴,恍若山中人兮。 阿珩看是少昊,不再回避,笑着上前。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怨恼被人惊醒了美梦,眉间带着不悦,只是侧脸,和少昊十成十的相像,可阿珩立即明白,不是少昊!少昊喜怒不形于色,绝不可能任性任情到在此等小事上介怀。 听到足音,男子转过了脸,和少昊相似的五官,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男子只有水般的温柔风流,没有少昊山般的刚毅沉肃。 阿珩俯身请安,“父王。” 高辛王看着阿珩,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阿珩不知道王后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敢乱说话,“儿臣进宫来拜见母后,母后正忙,我看溪边的景色好,就随意走走,不想惊扰了父王,求父王恕罪。” 高辛王道:“景色好?怎么个好法?回答得好,我就不治你的罪,回答得不好,连带着少昊治你们一个不敬的罪。” 阿珩含笑说:“这个园子的名字已经把此地景色的好处全道了出来,风平雨细无皱面,浥浥寒漪清客暑。” 高辛王淡淡道:“园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既然你喜欢这里,我就带你四处走走吧。‘风平雨细’看似简单,可真正懂的人没几个,人心总是不愿意在平处看景。” 阿珩随在高辛王身侧,慢步而行,高辛王指着每处的景致细细说给她听,一块石头,几丛秋菊都有来历。阿珩自幼和仲意亲厚,仲意是诗词歌舞、花鸟虫鱼无有不通,连带着阿珩也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了解颇多,后来又学了《百草经注》,对花草可谓精通,和高辛王一路谈来,言语切合,令高辛王只觉遇见了知音,心中暗喜。 高辛王突然问:“为什么会病了两百年?” 这个问题,少昊早给了她现成的答案,可此时,面对着这个温和得完全不像个帝王的人,阿珩竟然回答不出来。而沉默的时间越长,阿珩越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连少昊准备的完美说辞都无法再用上,阿珩局促不安,紧张得掌心冒汗。 高辛王看她一直没有回答,不但没有介意,反而很是喜欢,微微一笑说:“说来也是可笑,高辛王室注重礼仪,推崇优美雅致的东西,我又是其中的翘楚,从小自负仪容才华,不管是一丛花,还是一个女子,都总是要最美,有时候,连对臣子都会以貌取人,青睐那些容貌出众、言谈雅致的臣子。所有儿子中,少昊和我长得最相像,他又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我心怜惜他,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几乎手把着手教导他一切,可他越长大越陌生,你和他……”高辛王摇摇头,“并不相配。” 阿珩又是惊,又是怕,全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高辛王轻叹了口气,眉间有无可排解的悒郁愁思,“可这王室里,又有几个相配的夫妻呢?不过是你哄着我,我骗着你,表面上的花团锦簇。” 阿珩这才松了口气,全身恢复了知觉。 高辛王坐到了溪旁的石头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会突然就觉得很累,提不起力气。”指了指对面的石头,“你也坐吧!” 两个宫女匆匆而来,面色惶恐地向高辛王请罪,“王后还在等王子妃,奴婢找了好几圈,不想王子妃和陛下在一起。” 阿珩向高辛王告退,高辛王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让她离去。 阿珩走了老远,才敢偷偷回头,高辛王依旧静坐在溪旁,与水中的倒影互相凝视。 高辛王后见到阿珩,很是亲热,一直把她留到晚上,命她参加晚宴。 晚宴上王子妃、王姬全到了,借着闺阁中的各种小游戏试探着轩辕妭的真假。 轩辕妭本来就是真的,自然无惧她们的各种试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闹到深夜,要锁宫门时,宴席才不得不散。 轩辕妭走出殿门,侍卫驾着车舆而来,笑容满面。 她有点不解,掀开车帘,看到少昊坐于车内,忙跳上了车舆,“你怎么来了?” 少昊道:“你来了一天,我有点不放心。” 阿珩说:“母后试探了一天,应该已经确信我就是我。对了,我今天碰到父王了。” “他可好?” “父王带我去看了他养的兰花,我赞他养得好,他刚开始以为我是敷衍奉承,后来听我一一道明缘由,看得出他是真开心。父王和我走了一段路,就有些乏力,我……”阿珩停顿了一下,神色低落,“我觉得心里挺难受,他并不是个坏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好的好人。” 少昊说:“他是富贵风雅的翩翩公子,一直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欣赏书画歌舞,品谈花草虫鱼,以后的生活其实依旧和现在一样。” 真的会一样吗?希望是吧!阿珩不再说话,少昊也默不作声。 车舆行到承华殿外,阿珩以为少昊要悄悄赶回汤谷,没想到少昊对她说:“今晚有贵客来看你,我不方便随你一块儿进去,你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府,到花房等我。我会悄悄潜回府中,去花房找你。” 因为阿珩喜欢种植花草,少昊当年拆除屋宇,专门为阿珩建造了花房,看似是宠爱娇妻的奢侈举动,其实花房内有诺奈设置的各种机关,可以说是少昊避人耳目、谈论要事的密室。 阿珩苦笑,少昊真是被宴龙和高辛王逼得走投无路了,连回自己的府邸都要悄悄潜回,她没精打采地问:“我在高辛能有什么贵客?” 少昊神秘地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珩回到屋中,换下宫装,沐浴后又不慌不忙地吃了点消夜,这才拿起花篮剪刀,说要剪几朵新鲜的花,放在案头入睡,于是散步到花房。 花房内的林荫深处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容貌清秀,温婉可人,她向阿珩行礼,“奴婢叫泣女,是诺奈将军的侍女,诺奈将军正在等候王子妃。” 原来是他!阿珩点点头,泣女在前方领路,倒比阿珩这个主人更熟悉此地的机关,看来诺奈十分信任她。泣女看阿珩在暗中打量她,回头笑道:“王子妃是在奇怪奴婢的名字吗?爹爹一直想要个儿子,可家里一共生了九个姐妹,到奴婢时是第十个,爹爹差点想扔掉我,连名字都不给起。因为吃不饱,日日哭泣,所有人就都叫奴婢泣女。两百年前,奴婢受不了家中的虐待逃了出来,就要病死时,幸亏遇到诺奈将军,这才有了一个安身之处。因为奴婢是个女子,不引人注意,这些年,奴婢常帮将军打掩护,来见大殿下。” 阿珩赞道:“诺奈自个儿拔尖出众,连他的侍女都万里挑一。” 泣女温婉一笑,为阿珩拉开了门,“将军就在里面,奴婢就不进去了。” 屋内坐着的两人听到声音都站了起来,一人正是容貌俊美、风姿飘逸的诺奈,另一人是个姿容普通的女子,看到阿珩,她揭下了脸上的人面蚕面具。 “云桑姐姐!”阿珩大喜,冲过去一下抱住了云桑。 云桑更是激动,眼中泛起隐隐泪花,“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难过。”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云桑紧紧握着阿珩的手,上上下下看着阿珩,笑道:“真是你,我得赶紧给珞迦写信,让他不必再愧疚不安,这个傻小子这些年没少折磨自己。” 阿珩愣了一愣,才明白,“替我问他好。”又笑问,“姐姐,你怎么来了呢?” 云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哼哼唧唧地说:“我在高辛已经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阿珩看看诺奈,抿着嘴偷笑。云桑强自镇定地说:“赤宸那个混账逼我在紫金顶发誓,不得再干预朝政,否则将来尸骨无存!我留在神农也没什么事可做,来高辛转转有什么问题吗?” 阿珩忙摆手,“没问题,没问题!” 诺奈对阿珩行礼,“今日带云桑来,一是让她亲眼见见你,好安心;二是来求王子妃一件事情。” 云桑立即说:“我去看看少昊,怎么这么久都没来。”说着话,她把人面蚕面具戴回脸上,出了密室。 诺奈请阿珩坐下,对阿珩说:“你别看云桑嘴里骂着赤宸,其实她早就明白赤宸是为她好。因为炎灷的意外闭关,赤宸没了阻挠,在他的铁血手段下,几十年前神农局势已稳,可云桑在世上的血缘亲人只剩了神农王,王子妃也知道她的性子,做大姐做习惯了,总是事事不放心,事事要操心,忙着为别人考虑,把自己放在最后,我怎么劝,她都不忍心丢下神农王,洪江和珞迦他们又总是会来找云桑帮忙。无奈下我就去找了赤宸,向他直陈了我对云桑的感情,希望云桑能过安宁的日子。赤宸真不愧是大丈夫!竟然不惜自己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逼迫云桑在紫金顶发下毒誓再不干预朝政,看似冷血无情,却是真正为了云桑好,既逼得云桑割舍,又明确告诉珞迦他们云桑已无利用价值,不要再把云桑牵扯进权力斗争中。” 诺奈笑着长叹口气,“云桑这才被我强带来高辛。” 阿珩道:“强带?我看云桑姐姐很乐意呢,只怕已经乐不思归了!” 诺奈满面笑意,又对阿珩行礼,“云桑已经同意嫁给我,就麻烦王子妃促成美事。” “我当然愿意了,可难道你不是更该去求少昊吗?” 少昊和云桑一前一后走进来,少昊笑道:“这件事情上,你比我更能帮上忙。” 诺奈说:“殿下如今守护汤谷,终年难见陛下一面,如果殿下特意去说,云桑身份又特殊,只怕会引得陛下猜忌乱想。可王子妃不同,随时可以入宫。陛下喜欢诗词歌赋,喜欢侍养各种奇花异草,若论诗词歌赋,天下无人能比过仲意,若论对奇花异草的了解,天下无人能及前代神农王。王子妃是整个天下唯一身兼二者所长的人,两百多年前,高辛王就对王子妃有好感,连带着对殿下都好起来。只要王子妃挑个合适的时机,在陛下面前为我和云桑说几句话,以陛下多情的性子,只怕立即就会准了。” “原来是这样。”阿珩思量了一会儿,笑道,“前段日子从轩辕回高辛时,我从深山里挖了几株罕见的兰花,刚刚栽培得像模像样了,明后日我就给父王送进宫去。” 诺奈连连行礼,“多谢,多谢。” 少昊笑道:“都是自己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礼数?等你们成婚之日,夫妇一起好好给阿珩敬几杯酒就行了。” 云桑满面羞红,低头站在门角,一言不发。阿珩乐得大笑,一瞥眼,隔着虚掩的门扉,看到门外的泣女立在阴影中,直勾勾地盯着云桑,眼神似嫉似悲,十分复杂。察觉到阿珩看到了她,她忙强笑着行礼,把门拉紧。 阿珩本就如诺奈所说,精通诗词歌赋、养花弄草,与高辛王兴趣相投,又刻意存了讨好之心,不到一个月,高辛王就对阿珩比对女儿还呵护宠爱。 一日,阿珩借着欣赏一幅鸳鸯蝴蝶图,向高辛王婉转地表明了诺奈和云桑的情意,讲述了他们因为身份差异的苦恋,求高辛王成全。高辛王听到男有情、女有意,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大笑着准许了他们的婚事。 阿珩向高辛王叩谢,高辛王笑道:“天公都喜欢让鸳鸯成对,蝴蝶双栖,我虽不敢自比天公,可也乐意见到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如果人人都欢乐幸福,世间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纷争。” 阿珩突然心中有了不安,她帮着少昊毒害这般温柔多情的高辛王,真的对吗?可如果不帮,如今已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少昊发动兵变的话,只怕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阿珩只能告诉自己少昊也不想伤害高辛王,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阿珩回府后,立即写信告诉诺奈和云桑这个好消息。按照少昊的“绝密计划”,诺奈被派去边疆,镇守在羲和部,一则牵制白虎部,二则以防国内巨变时,引得他国侵犯,所以诺奈和云桑都不在都城中。 在信末,阿珩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小段话。泣女与诺奈朝夕相处两百年,只怕对诺奈早已生情,并不是担心她会对云桑不利,而是这样的情势之下,对两个女子都不好,希望诺奈留心此事,妥善处理。 诺奈的回信让阿珩很宽慰,既是为了云桑,也是回报泣女两百年来的忠心,他会在大婚前安排好泣女的去处。他打算认泣女为妹,给泣女选一个优秀的夫婿,如果泣女暂时不想出嫁,那么他会送泣女去和母亲做伴,直到她找到心仪的儿郎。 诺奈和云桑的婚事正式公布,虽然云桑下嫁诺奈出人意料,可在高辛王和神农王两位帝王的同意下,一切也变得名正言顺。 诺奈亲去神农山,与神农王定下了婚期,打算来年春天,百花盛开时,就来迎娶云桑。 岁末时,高辛王病倒,再难处理朝事,只得把政事委托给宴龙代理,朝臣们都以为找到了主心骨。可在辞旧迎新的朝宴上,高辛王却又说思儿心切,召回了被贬谪到天之尽头去看守汤谷的少昊。 少昊回到五神山的当日,高辛王就召见了他,对他殷殷叮嘱,父子两人说了一下午的话。 朝臣们看得十分糊涂,不知道高辛王究竟是什么心思。其实,这一切不过出于一个帝王的猜忌心。高辛王是很喜欢宴龙,想在死后传位于宴龙,可如今他只是病了,不是要死了,当他不得不把一切朝事交给宴龙处理时,又开始担心宴龙会不会借机把他架空,于是召回了和宴龙不和的少昊,让少昊牵制宴龙。 可是,他的两个儿子早已经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都不肯做棋子,任凭他摆布。 宴龙在高辛王后的支持下,抓住这个机会,全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尽力替换着朝堂内的官员。 少昊则好像因为离开五神山太久,已经和朝中官员陌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动静都没有。 三个多月后,春风吹遍了江南大地,正是高辛最美丽的季节,到处烟雨蒙蒙,鲜花芳美,莺啼燕舞。 高辛王收到一株进贡的美人桃,实在是欢喜,就像是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意忍不住要和小伙伴们炫耀,立即打发侍者去叫了阿珩进宫,指着庭院中的桃花让阿珩看。 阿珩不确定地说:“这是复瓣桃花,花色又作粉红色,可是碧桃?” 第3章路险难兮独后来(3) 高辛王大笑,依着白底宝蓝纹绫软枕,娓娓道来:“你只看到它是稀罕的复瓣,又恰好是粉色,就判断它是碧桃,大错特错。复瓣桃花虽然罕见,可也分了十来种,花色有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花朵大小也各异,根据颜色不同,花型不同,有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 高辛王正说得高兴,少昊缓步而进,高辛王意外地笑道:“怎么没有通传,你就进来了?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这株稀罕的桃树。” 少昊跪下磕头,将一份奏章呈给高辛王,里面罗列着宴龙这段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最为严重的是他竟然替换了掖守宫廷的侍卫,这是历来帝王大忌。 高辛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怒着高声呼喝,想命侍从立即去传召宴龙,可叫了半晌,仍然没有一个侍从进来。 高辛王察觉不对,怒盯着少昊,“侍卫呢?你想干什么?” 少昊奏道:“儿臣已经遵照父王的吩咐,代父王拟好旨意。宴龙勾结王后意图不轨,共有罪证一百一十条,铁证如山,父王已经决定幽禁宴龙,废除王后。” 高辛王面色煞白,目光犹如刀刃,“我的决定?” “是的,父王的决定!”少昊平静地回答,眉目坚毅,高辛王眼内刀刃的锋芒全碎裂在了少昊的巍峨山势前。 高辛王不甘心地怒叫,可是不管他声音多大,都没有一个侍卫进来。高辛王明白了,少昊已经控制了整座宫殿。 他盯着少昊,少昊沉默地看着他。 一室沉寂,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内心挣扎的喘息声。 良久后,高辛王的目光慢慢地从少昊身上移向阿珩,阿珩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高辛王轻声问:“你可知道?” 阿珩不能回答,少昊代她答道:“她不知道。” 高辛王点点头,竟然笑了,“那就好,不算辜负了这一树桃花。” 少昊把空白的帛文放在高辛王面前,“请父王下旨。” 高辛王提起笔,一挥而就,宣布废除王后,幽禁宴龙。 高辛王写完,连笔带帛文砸到少昊脸上,“拿去吧!” 笔上的墨汁还未干,甩得少昊脸上身上都是墨痕,少昊默默地擦干净脸上的墨汁,一声不吭地捡起帛文,递给了守在帘外的将军。 一队侍卫走了进来,都是陌生的面孔。 少昊对高辛王说:“为了让父王更好地休养,请父王移居琪园。” 高辛王气得身子都在颤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少昊面容冰冷,没有一丝笑意,躬身道:“儿臣恭请父王移驾。” 高辛王悲怒攻心,却清楚大势已去,他深吸了几口气,无奈地说:“走吧!” 侍卫们上前,把高辛王抬放到坐榻上。高辛王闭着眼睛,不言不动。 在上百名侍卫的“保护”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五神山最东边的渐洲峰飞去,因为它在最东面,必须要经过五神山的前四峰才能和内陆往来消息,所以历代帝王多把与自己不和的太后或兄弟安置于此,算是变相的幽禁。 少昊站在殿外,目送着一队人消失在了天际。 回头时,阿珩静站在桃花树下,人面桃花两相映,可阿珩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阿珩问:“这株桃树是你派人进献给父王的吧?你知道他若得了珍品,一定会忍不住找我品赏。”她知道少昊迟早会动手,可没想到是今日,更没想到他会利用自己分散高辛王的注意。 少昊沉默无语,面沉若水。 阿珩惨笑着摇摇头,“父王还没告诉我这株桃树叫什么名字。” 转身出了宫殿。 衣裙簌簌,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曲阑深处。 少昊默默地看着一树桃花,灼灼明媚。 女子的哭泣叫喊声不停地传来,那是将士们在移迁父王的后宫。 因为高辛王喜好管弦歌舞,后宫女子都能歌善舞,不管何时走过,总能听到隐约的丝竹声和少女歌声。殿内又处处都是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有风时香飘满殿,无风也是暗香浮动。不管何人走过这座雕栏玉砌的宫殿,都会目眩神迷,以至于来过承恩宫的神农国王子一直无法忘记这座风流旖旎的宫殿,怂恿着当年的七世神农王攻打高辛国。 从清晨开始,旧的宫人杀的杀,关的关,十去七八。现在又把最后一批近臣宫妃或处死或幽禁,如今整座宫殿除了持着刀戈的士兵,再没有几个人影。 整座宫殿,沉寂空旷,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安晋和安容走了进来,他们两兄弟出自少昊的母族青龙部,和少昊是表亲,是少昊的心腹之臣。 将军安晋龙腾虎步,有着军人特有的矫健和霸气,大声奏道:“殿下,后宫的所有妃嫔凡没有子女者已经全部被遣出承恩宫,移居到五神山下的僻香居。” 安容五官俊俏,身材颀长,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经过我的仔细筛选,留下的宫人都很可信。要不要赶在殿下入住前再选一批宫人?” 少昊说:“不必了,就我和王子妃起居,余下的宫人加上承华殿的旧人足够用了。” 安晋摩拳擦掌地说:“可不是嘛!以前是一个女人就要十几个人伺候,如今把那些女人全赶走了,当然不需要那么多奴婢了。有选奴婢的时间还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打仗。” 安容拉了拉哥哥,对少昊进言:“现在的确是只有殿下和王子妃,可殿下登基后,很快就要再立妃嫔,服侍各个王妃的婢女总是要的。” 安晋瞪眼,“选什么妃嫔?我警告你,你小子可别做奸臣,教殿下沉溺女色,学坏了!” 安容哭笑不得,“历代高辛王都要从四部中挑选女子册封妃嫔,大哥真以为是四部女子格外美丽吗?殿下登基之后,既要消灭敌人,更要对有功的臣子论功行赏,咱们青龙部自然没什么,可羲和部对殿下的忠心不需要回报吗?最好的回报是什么?不就是选择羲和部的女子入宫,让未来的皇子拥有羲和部的血脉吗?常曦部难以拉拢,白虎部却不是非要和宴龙、中容他们结盟,如果殿下肯从白虎部选妃,只怕一个女子顶过无数计谋。” 安晋听得头疼,摆摆手,向少昊行礼告退,“你们慢慢商量吧,打仗时别落下我就行。” 安容看安晋走了,笑着问:“殿下要我留意四部的女子吗?虽然身份血统第一,可容貌性子也不能委屈了殿下。” 少昊凝视着阿珩消失的方向,一直不说话,半晌后说:“不用了。” 安容神色大变,“殿下,虽然我们暂时成功了,可是宴龙和中容他们的势力不能低估,要想王位稳固,必须……” “我说了不用!” 安容心中一凛,眼前的人不再是少昊了,而是高辛今后的帝王,忙跪下,“臣明白。” 少昊弯身,双手扶起他,“表弟,我知道你是一心为我好,只是……这事以后再说吧,我不相信我少昊一定要靠女人才能收服这江山!” 安容听到他的称呼,心中安稳下来,行礼告退,“琪园那边,殿下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少昊沉默了半晌,指了指桃树,“把这株桃树小心掘出,送到琪园。” 安容应了声是,踌躇着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当日夜里,大荒的最东边,了无人烟的汤谷。 青阳脚踏重明鸟,乘夜而至。 扶桑树下,无数个空酒坛子,少昊已经烂醉。 青阳一语不发,依树而坐,拍开一坛酒的封泥,仰头灌下。 少昊笑着问:“你怎么不恭喜我?今日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恭喜我!” 青阳淡淡问:“恭喜你什么?恭喜你要弑父杀弟吗?” 第4章路险难兮独后来(4) 少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醉笑着说:“我可以控制住情势的发展,还不至于那么波澜壮阔、精彩绝伦。” 青阳默不作声,有的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 少昊把一瓶药扔给青阳,青阳问:“什么东西?” 少昊醉态可掬地说:“让你父王生病的东西,病到他不能处理朝事。” 青阳悚然变色,少昊笑着说:“谁都查不出来!” 青阳失声惊问:“难道你父王不是真生病?我以为你只是抓住了一个天赐之机。” 少昊大笑,“青阳小弟,我以为你已经心硬如铁了,没想到还这么天真!哪里有什么老天赐予的机会?只有自己去创造的机会!两千多年,我等了两千多年,等到了什么?轩辕王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很清楚,你想等到什么?你以为自己又能等到什么?指月殿的彤鱼氏是会饶恕你,还是会饶恕缬祖?” 青阳握着药瓶的手,青筋直跳。 少昊说:“这药只有这一份了,你可要用到刀刃上。” “药从哪里来的?你不怕泄密吗?” “嘘!”少昊食指放在唇上,醉笑道,“我不告诉你!我和配药的人说一份给父王,一份给宴龙,她以为这份药给了宴龙,什么都不知道。” 青阳把药收了起来,少昊笑着举起酒坛,“来!庆祝你我先并肩作战,再生死对搏!” 青阳举起酒坛,和少昊用力一撞,酒坛碎裂,溅得两人全身都是酒。 “好酒!”少昊大笑着,身子一软,向后跌去,跌在一地酒坛中。 青阳站起,召唤重明鸟,准备离去。 少昊喃喃说:“等你登基为轩辕王,我们逐鹿天下。青阳,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就把我的尸骨葬在酒坛中,你若死在我手里,我就把你……”他醉眼迷离地想了想,“我就把你的骨头做成我的王座,每天上朝时都坐,天天坐,日日坐,一直坐到我死。” 青阳的一张冷脸都笑了起来,好笑地问:“为什么?恨我和你争天下吗?” 少昊笑嘻嘻地挥着手,“这样,我就给你报仇了!让坐在上面的那个人不敢稍忘,日日寝食难安!” 青阳笑着一愣,继而就再笑不出来,心中全是难言的萧瑟惆怅,清啸一声,重明鸟冲天而起,消失在了云霄中。 高辛王宣旨昭告天下,因为自己重病在身,难以再治理国家,所以特逊位于德才兼备、仁孝恭谦的大王子少昊。 少昊在推辞了几番后,正式登基,入住五神山承恩宫,成为八世高辛王,轩辕妭获封王妃。众人猜测着既然他们夫妻恩爱,少昊却没有直接封轩辕妭为后,应该是因为轩辕妭身体太弱,几百年来一直无所出。 为了庆贺少昊登基,在承恩宫前殿举行百官大宴。 轩辕妭略坐了一会儿,就借口累了告退,反正她已经缠绵病榻两百多年,大家都习以为常。 行到寝宫,轩辕妭的精神才真正懈了,将侍女都屏退,正在换衣服,一个人从后面扣向她的腰,她立即侧身,下了重手。 “是我!” 她的力量散了,身子被赤宸拉进怀里,什么都没说,先是一个绵长激烈的吻。 赤宸笑问:“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阿珩靠在他怀里,疲惫地说:“宴龙虽然被幽禁了,但中容他们还在外面,这段日子,一直有传闻说会刺杀少昊,我精神一直绷着。” 赤宸道:“我若是少昊,直接把那二十几个兄弟全关起来,能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杀,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阿珩微笑着说:“因为你不在乎天下人是否叫你魔头,可少昊在乎,他想要做一个好帝王。夺取天下可以靠杀戮,但想要治理好天下还是必须要靠仁孝礼仪,再说了,杀孽造得太多总是不对。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赤宸把阿珩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传入阿珩耳中,“听到它的声音了吗?它说想你了。你呢?有没有想过我?” 阿珩不说话,勾着赤宸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赤宸眉开眼笑,拖着阿珩,向窗口走去,“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刚跃出窗户,少昊走了进来,笑着叫:“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用力一推赤宸,赤宸贴着窗户边的墙站住了。 从屋内看过来,只能看到站在窗户外的阿珩。 “你怎么过来了?宴会结束了吗?” 少昊的笑意从眼里褪到嘴边,“还没有,我是借口更衣偷偷溜出来的。” “有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随便来看一眼,你刚搬进来,一切可习惯?” “比承华殿舒服,以前走到哪里都是一群宫女侍卫跟着,如今自在多了,谢谢你。” 少昊含笑道:“那帮大臣们都担心服侍我们的人不够用,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真是被‘服侍’怕了,身边的人越少越好!” 赤宸不耐烦地扯阿珩的袖子,阿珩问:“你还有事吗?” “没了,你休息吧。”少昊提步离去。 出了殿门,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虽然那天上好似什么都没有。 宽大的袍袖中掩着一壶酒,那是南边一个海岛上的人专为今日的宴席进贡的,用椰子酿造,总共就两壶,他喝了一口,觉得滋味很是特别,与以前喝过的酒都不同,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替换了一壶出来,想拿给阿珩喝。 他反身走了回去,侍女们都在廊下打瞌睡。 他轻轻走入寝殿,已经人去屋空。 窗户依旧大开着,风吹得纱帘布幔簌簌而动。 他将手中的椰壳酒壶放到了阿珩的榻头,走过去把窗户仔细关好,又走出了殿门。 逍遥飞了两个时辰后,落在神农山,赤宸牵着阿珩跃下。 阿珩遥望着小月顶,只觉恍惚,很多事情仍历历在目,似乎昨日才刚辞别了神农王,可实际上,神农王的尸骨只怕都已化尽。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赤宸指了指对面的山谷,阿珩凝神看了一瞬,才发觉影影绰绰都是人。 “炎灷今日夜里出关,你看到的是炎灷的亲随,珞迦和洪江的人应该都躲在暗处保护。” “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嗯?” 赤宸从后面抱住阿珩,头搭在她的肩头,“你要炎灷死吗?” “不必了。”阿珩转过身子,抓着赤宸的胳膊,“不要把那些高门大族逼得太狠,他们虽然没落了,但他们毕竟在神农族有几万年的根基,你只看到地上已经枯萎的枝叶,可地下的根究竟埋得有多深,你根本不知道。” “要么做,要么不做,斩草就要除根!” 阿珩还想再劝,转念一想,有榆襄在,倒不必过虑,神农王当年早考虑到了赤宸的凶残,所以才特意用榆襄的温厚来消解赤宸的戾气。 赤宸带着阿珩又上了逍遥的背,朝百黎飞去,“既然你不想杀炎灷,我们就去百黎,挖一坛米朵为你酿的酒嘎喝。” 突然,光华大作,道道红光弥漫了天地。 阿珩和赤宸不约而同地回头,绵延千里的神农山全部被红光笼罩,就好似二十八座山峰全化作了火炉。 阿珩惊讶地看着,喃喃说:“也许炎灷现在才配叫火神。” 赤宸也很意外于炎灷的神力,不过,他从来不知道担忧为何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把阿珩的脸扳过来,“喂,良宵苦短,从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 阿珩凝视着他,不禁笑了。也许从一开始,她爱的就是他的这份不羁狂妄,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都不在乎。 漫天红光,震惊了整个大荒,可在他眼中,只有她,而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第5章东风恶,欢情薄(1) 神农国内,炎灷出关,神力令天下震惊。两百多年来,因为赤宸的铁血手段,高门大族日渐没落,惶恐无依,如今炎灷的出现,让他们终于找到了依靠,把炎灷看作救星,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低估的力量,与赤宸抗衡。 高辛国内,少昊登基之后,迫切地希望改革一切,可是他知道不可能重复赤宸的路,因为他和赤宸的出身不同,身后的支持力量也截然不同。在他身后,主要的支持力量是掌握着兵权的年轻贵族,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高辛的危机,渴望着高辛变得强盛,但是他们绝不可能接受会毁灭他们家族利益的剧烈变革,所以,少昊只能采取温和的改良之路。 轩辕国内,轩辕王在蛰伏几千年后,终于真正吹响了大军东进的号角,由青阳领军,开始了对神农族的攻城略地,一路凯旋,不但将之前两百多年丢失的土地收复,还一连攻下了神农国的六座城池。 轩辕捷报频传,榆襄固然坐卧不安,少昊也不好受。他一直知道轩辕在隐藏实力,但是他没有料到轩辕隐藏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大,至少高辛绝对不能连取神农六座城池,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轩辕王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机大举用兵。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观,让炎灷和赤宸内斗,等两败俱伤时再出兵。轩辕王几千年都忍了,为什么现在忍不了了? 因为王位交替,轩辕和神农又爆发了战争,诺奈主动上书,请示少昊他与云桑的婚礼是否要推后。 少昊左右权衡,想了很久,下旨婚事如期举行。 阿珩心内很是煎熬,上一次赤宸来见她时,已经明确要求她离开少昊,可如今轩辕和神农开战,虽然大哥和赤宸还没正面交锋,但是,只要父王想东扩,大哥和赤宸战场相逢是迟早的事情。 她请少昊允许她离开几日,少昊同意了。今非昔比,再没有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至于宫廷的礼仪,少昊只需做个傀儡放在榻上休息就可以了,反正全天下皆知王妃的身体不好。 阿珩带着阿獙和烈阳到了若水。 这是阿珩第一次来四哥的封地。虽然青山连绵,可山势没有北方大山的雄浑,反倒因为水多,处处透着娟秀。 到达仲意的府邸时,她特意避开了守卫,想给四哥一个惊喜。 不大的庭院中种着两株若木,花才刚打花骨朵,红色的小花苞如同一盏盏小灯笼。 六棱花窗前,仲意穿着天青的衣袍,侧坐在窗前,眉眼温润,唇畔含笑。 昌仆身着大红色印花筒裙,依在仲意身畔,学吹洞箫,吹不了几句就犯错,仲意总是笑着取过箫,重复一遍,轻声指点。 几经反复,昌仆终于吹完了一首曲子,大笑着跳起来,“我会吹曲子了!” 红色的衣裙映得仲意眼中的笑意分外浓郁,昌仆转着转着,旋到仲意身边,亲了他的唇一下。昌仆笑意盈盈,仲意却脸红了,下意识地看窗户外面。 昌仆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多亲亲就好了,亲啊亲习惯了,即使当着全族人的面你都会若无其事。” 她这安慰的话简直比不安慰还糟糕,仲意脸色酡红,微蹙着眉,“总是没个正经。” 阿珩看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昌仆脸色立变,寒光一闪,人已如闪电一般逼到了阿珩面前。 “四嫂,是我,是我。”阿珩赶忙叫。 昌仆身子急转,匕首收回,“你怎么来了?” 阿珩眨眨眼睛,“我来听你们吹洞箫。” 昌仆脸皮厚,仲意却不行了,脸红得如若木花一般,“来就来了,不好好叫人通报,反倒躲在一边偷窥,你可真是越来越没个样子!” 阿珩对昌仆吐吐舌头,两人相视大笑。 仲意拿她们没有办法,索性拿起一卷书翻看起来,不理会她们。 昌仆命侍女去准备晚饭,特意叮嘱,一定要多备酒。 等酒菜置办好,三个人围着小圆桌坐下,边喝酒,边说话。 仲意问阿珩:“你如今是高辛的王妃,怎么能说出来就出来了?” “少昊帮我打掩护,他说可以,谁敢说不行呢?” 昌仆笑道:“少昊对小妹倒是真好。” 仲意淡淡道:“他们这种人的好看似面面俱到,细致体贴,其实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等真正牵涉到自身利益时,一个比一个绝情。” 昌仆问道:“小妹,你和赤宸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珩的脸慢慢红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和哥哥嫂嫂商量这事。我和赤宸……我们早在一起了。” 阿珩紧张地等着哥哥和嫂嫂的反应。 仲意神色平静,昌仆扑哧笑了出来,“我早看出来了!小妹外冷内热,非得要一把火辣辣的火把她烧得原形毕露,带着她一块儿烧起来,赤宸那人比野火还可怕,正好把小妹烧着。少昊可不行,看着温和,实际心比大哥还冷。” 阿珩的脸火辣辣地烫着,低声说:“赤宸让我跟他走,少昊对我有承诺,我有办法脱身,可如今的情势,只怕大哥和赤宸之间迟早有一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仲意皱着眉头沉思,昌仆叹了口气,说道:“他们男人要打打杀杀就让他们去打打杀杀呗,不管胜败,都快意驰骋过,他们自己都无悔无怨,你又何必多想?想来想去都不可能解开这样的死结。” “四嫂,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人生苦短,我会立即去找赤宸!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就可以为他抛开一切,如果他真心喜欢你,自然也会体谅你的承受底线,不会做把你逼下悬崖的事情。” 仲意看着妻子,苦笑道:“赤宸几时收买了你?” “不是收买,而是我一看到他就嗅了出来,他身上有和我们相似的气息。”昌仆指着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他来自那里。” 仲意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昌仆笑着叹了口气,对阿珩和仲意说:“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不同,在我们的眼里,一切都很简单,不知道怎么办时,只需听从它。” 她指指自己的心,“族里的老人说了,它的声音就是生命最真实的声音!仲意,你肯定觉得小妹喜欢上赤宸很可怜,其实,爱上小妹的赤宸才更可怜!他必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学着去理解小妹的犹豫和顾虑,迁就小妹的行事准则。” 仲意斜睨着昌仆,似笑非笑地问:“什么是你这样的,我这样的?那你可怜不可怜?” 昌仆脸色刹那绯红,低声却迅速地说:“我很好……我很欢喜。” 阿珩看得捂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仲意问阿珩:“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阿珩说:“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仲意说:“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父王和大哥不能给你祝福,我和母亲给你。” 阿珩眼中闪动着泪花,仲意微笑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上战场,我对打仗没兴趣,父王想争霸天下,我没有办法阻止,但我至少有权力不让若水的勇士们变成父王王座下的白骨,他们应该和心爱的女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阿珩用力点点头,昌仆笑着对阿珩说:“好了,小丫头,想和情郎私奔就去收拾包裹吧,不用担心我们会和你的情郎在战场相见。” 阿珩笑着站起,“那我走了。” “不住一晚吗?” “不了,再过十日就是云桑和诺奈的大婚典礼,少昊让我负责准备,这大概是我在高辛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为了云桑,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仲意送她出来,含笑说:“当年云桑在朝云峰时,我还偷偷和母亲说,让大哥把云桑姐姐娶了做我的大嫂吧!母亲也有些心动,说让他们自己相处,顺其自然。可惜因为女姜溺死东海,云桑只住了十年,就匆匆返回了神农。那十年,大哥没有回过一次朝云峰,他们俩根本没机会见面,如果他们有机会见面,说不定这喜事就落在咱们家了。” 阿珩也笑,“是有点可惜。” 阿獙和烈阳飞落到院中,来接阿珩。 烈阳自从“复活”后,对任何人都是充满敌意的冷冰冰,唯独对仲意有些微不同,竟然对仲意行了个礼。 仲意对他说:“我查阅过典籍,按道理来说妖族一旦能化形就可以变作成年人,可你是受虞渊之力,灵气变异,提前化形,所以只能化作童身。你不用着急,好好修行,会慢慢长高的。” 阿珩笑着拍拍烈阳的头,“哎呀,原来我们的烈阳公子在担心自己永远是个小不点。” 烈阳不耐烦地打开了阿珩的手,“别把我当小孩!” 阿珩不理他,反倒趁机捏了一把烈阳粉嫩精致的小脸,“你就是个小不点嘛!”赶在他发怒之前,抱着阿獙飞上了天空,笑嚷,“四哥,四嫂,我走了。” 烈阳恼得猛一跺脚,变回鸟身,边骂边展翅追去。 仲意对着渐去渐远的身影,挥着手。 昌仆倚在门框上,笑看着夫君,眸中是如水深情。 自从登基后,少昊从高辛王那里拿回半个河图洛书,就一直在试图破解,却发现无论怎么尝试,只有半个的河图洛书就像是废物一样,什么都没有。 河图洛书里究竟藏着什么惊天的大秘密,为什么在上古神族的口耳相传中都把河图洛书看得无比重要? 少昊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东西收好,走出密室。 阿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殿内等他,许是等的时间有些久了,人靠着几案沉沉而睡。 少昊笑了笑,拿起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把文书奏章往一旁挪了挪,缩坐在角落里看起来。 半夜里,看得累了,他放下文书,闭目养神。 承恩殿如今因为人少,白天是安静肃穆,到了夜里,却有些死气沉沉。夜深人静时,水漏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地响着,殿堂空旷,敲得好似整个宫殿都有了回音。少昊有时候想,父王是不是怕听到水漏的寂寞回音才日日丝竹管弦。 今日夜里,却听不到水漏的声音。 阿珩大概赶路赶累了,又是趴着睡,轻微地打着鼾,呼哧呼哧——带着几分有趣的娇憨。 少昊单手支头,凝视着她,微微而笑。 阿珩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困惑地看着少昊,似乎正在用力想自己究竟在哪里,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我竟然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 少昊微笑着说:“反正我要看文书。” 阿珩把身上的衣袍还给他,“我有事情和你说。” “请讲。” “还记得我们新婚时的盟约吗?你已经做到了两件,只剩最后一件。” 少昊心中一震,微微颔首,“记得,你帮我登上高辛王之位,我给你一次选择去留的自由。” “如今你已经登基为王,我可以选择去留了吗?” 少昊袖中的手渐渐握紧成拳,“请讲。” “我想离开。” “你想去哪里?” 阿珩有些羞涩,声音却是坚定的,“我答应过赤宸和他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压在心底的话堂堂正正地说了出来,反倒好似搬开了一块大石头,有一种不管结果如何的坦然。 少昊眉眼低垂,沉默着,阿珩有点着急,“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这个条件虽然有点荒唐,可既不会伤害到高辛百姓,也不会波及你的安危,以你的智谋和能力完全可以很稳妥地做到。” 少昊微笑着说:“你别着急,我既然答应了你,肯定会做到。我只是在想如何实施。” 阿珩舒了口气。少昊说:“我和你的婚姻代表着两族的联盟。轩辕王如今正在攻打神农,绝不想和我的联盟破裂,而我登基不久,王位未稳,也不想和轩辕王的联盟破裂。” “我明白,大哥和母亲也不希望联盟破裂。” 少昊想了想说:“我打算认你的四嫂昌仆为妹,用最盛大的典礼隆重地册封她为高辛的王姬,相当于通过昌仆和仲意,我与轩辕王仍是联姻,这样也加重了仲意和昌仆在轩辕王心中的分量,即使日后轩辕王对你震怒,也不会迁怒到你四哥和母后。” 少昊不愧是少昊,竟然短短一瞬就想出了解决的法子,阿珩大喜,“谢谢你!” 少昊心中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计划,如果青阳顺利登基,不管阿珩是走是留都很好解决,只是现在不能告诉阿珩,一定要稳住阿珩,为青阳获得王位争取时间。少昊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来安排,好吗?青阳其实心里比谁都疼你,我和他一定会还给你自由。” 阿珩同意了少昊的要求,“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少昊望向窗外,沉沉黑夜,没有一颗星子,青阳现在在做什么?轩辕王是否已经开始“生病”?只要青阳登基,给阿珩自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少昊道:“在你离开高辛前的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出入五神山,不过不要让赤宸再进入五神山,守卫已经更换了新的阵法。” 阿珩脸颊泛红,低声说:“嗯,那我回去了。” 裙裾的悉悉窣窣声渐渐消失。 少昊默默地坐着,半晌都一动不动。 夜色下,水蓝色的帷帐散发着幽冷蓝光,水漏的声音均匀规律,清晰可闻,在空旷的殿堂回响。 滴答、滴答、滴答…… 在少昊的全力支持,阿珩的精心布置下,婚礼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明日清晨的吉时一到,诺奈就会带着迎亲的队伍出发,亲自去高辛和神农的边境迎接云桑。 晚上,诺奈被安容、安晋一群朋友闹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朋友都散了,他又兴奋难耐,难以入睡,索性起来仔细检查行装,务必要给云桑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天还没亮,阿珩就起身洗漱,换上宫服后,和少昊一起去送诺奈。 等他们到时,诺奈早就衣冠整齐,精神抖擞地等着了,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少昊调侃了他几句,惹得一群并肩而战的儿郎都大笑起来。 一行人欢天喜地向着城外行去,安晋他们摩拳擦掌地谋划着如何好好地闹洞房。突然,惊叫声传来,喜乐戛然而止。前面的队伍停住了,后面的却还在前进,乱成了一团。 安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乱中一定会出错,立即喝令保护高辛王,潜伏在暗处的侍卫们亮出了兵刃,森冷的刀光映入阿珩的眼睛,她慌乱地看向少昊。 少昊握住她的手,高声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 第6章东风恶,欢情薄(2) 在他镇定威严的声音中,众人安静下来,少昊握着阿珩的手向前走去,人群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路。 渐渐地,他们看见了城楼。城门敞开着,装饰一新,张灯结彩,在城门正中央,吊着一个女子的尸体,她身穿华丽的新娘嫁服,头戴凤羽装饰的礼冠,化着高辛的宫廷新娘妆,面朝着迎亲的队伍。 晨风中,尸身荡荡悠悠,宛如活人,正在等候她的良人来迎娶。 阿珩看清那具女尸竟然是泣女,“啊”一声惨叫,差点晕厥,少昊忙扶住了她。 他们身后的诺奈面色发青,直勾勾地盯着泣女的尸体。 将军安晋晦气地吐了口唾沫,命士兵去取下尸体,宽慰诺奈,只是死了个婢女,别因为这事影响大婚的心情,又不停地咒骂着低贱的婢女,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安容重重拉了拉安晋的衣袖,示意他别再骂婢女低贱了。这个女子的衣着、装扮处处表露着身份不凡。高辛的常曦部以凤为印,她喜服上的凤绣,头冠上的凤羽,都是常曦部的徽印。 诺奈走到少昊面前,指着他们脚下泣女的尸体,质问少昊:“她究竟是谁?” 少昊沉默了一瞬后说:“我以为她是你捡来的婢女。” 阿珩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泣女是谁,可他们俩的表情让她从心底透出寒意,一点都不想知道泣女的来历。她想大声对诺奈说,别管了,快去迎亲吧,云桑正在等着你!可是地上的泣女,睁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诺奈嘶声大叫:“有谁见过这个女子?有谁知道她的身份?” 半晌后,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对少昊和诺奈行礼,“妾身懂得刺绣,小有名气,曾去常曦部教导过几位小姐学习刺绣,这位是常曦部的冰月小姐,她的父亲是二殿下的舅父。” 诺奈脸色煞白,缓缓蹲下身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一身新娘装扮的冰月,眼中全是愧疚自责。 常曦部,宴龙?阿珩渐渐明白了泣女是谁,原来她就是那位曾和诺奈有过婚约的女子,原来她自称泣女是因为诺奈的背弃而哭泣。 可是她与诺奈之前根本没见过面,纵使心慕诺奈的仪容才华,也不至于被诺奈退婚后,要苦心孤诣地潜伏在诺奈身边两百年,以致最后真的情根深种,用死来抗争。 冰月樱唇微张,似乎含着什么东西,诺奈轻轻掰开她的口,一块洁白的玉石滚落在诺奈手掌,随着玉石的滚落,她的双眼凝视着诺奈慢慢合上,仿佛终于说清楚了想说的话,安心离去。 诺奈身子打着寒战,握着玉石,盯住少昊,厉声喝问:“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才逼得常曦部取消婚约?” 安容一把抓住诺奈,推给安晋,对少昊磕头请罪,“恳请陛下念在诺奈悲急攻心,口不择言,饶恕诺奈的不敬之罪。” 不远处传来叫嚷声和哭泣声,看来是常曦部已经听到传闻,正带着人赶来。有人高声叫着:“杀了诺奈!让他给小姐偿命!” 安容忙对少昊说:“冰月是宴龙、中容的表妹,有诺奈背叛婚约的事实在前,此事只怕会被中容利用,挑起大乱,为了安全,请陛下和王妃速速回宫。” 少昊点点头,“为了诺奈的安全,让他和我一起回承恩宫。” 一行人匆匆赶回了承恩宫。 少昊屏退了所有侍卫,静静看着诺奈。诺奈握着那枚白色的玉石,走过来,把它放在少昊面前,“陛下学识渊博,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冰月小姐要口中含着它自尽?” 阿珩盯着洁白的玉石,忽然想起了高辛闺阁中流传的一个故事。 因为父母贪慕权势,强逼已有婚约的女儿改嫁,这位贞洁的女子在大婚时,说自己白玉之身,绝不会让污浊玷身,握着以前夫家送的一块白玉,投水而亡。从此,高辛的女子出嫁时,常会在手中握一块白玉,表明自己如白玉一般坚贞清白。 少昊凝视着白色玉石,神情复杂,半晌后说:“当年,你醉酒后当着几位王子的面当众承诺了婚事,父王最注重礼仪,后宫又完全被常曦氏姐妹把持,已经是铁定的事实,绝不可能退婚。我想了无数种法子,都没有成功,可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你都不能娶常曦氏的女子,所以我就出了下下策,派人设计了冰月,证明她与别的男子有染,这才逼得常曦部取消了婚约。” “你……”诺奈脸色发青,声音嘶哑,“你可知道女子名节在高辛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想过后果吗?冰月被父兄作为工具嫁给早就心有所属的你,难道就能幸福?羲和部归顺了宴龙,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宴龙把我、安容、安晋都杀死吗?” 诺奈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归根结底,都是他一时糊涂惹的祸,少昊只是在帮他收拾烂摊子。 “其实,我早想好了对冰月的补偿。” 诺奈尖锐地讥嘲:“补偿?你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无辜女子,怎么补偿?纵使你用帝王的威严逼迫一个男子娶了她,可她的丈夫依旧会瞧不起她!” “她的丈夫绝对不会!因为我打算自己娶她,我自然知道她清清白白!” 诺奈愣住,少昊苦涩地说:“我当时考虑,登基后,就把她娶入宫中,盛大地册封她,既是补偿对她的伤害,也是保全她,当然,还可以帮助我分化、拉拢常曦部,只是、只是……”少昊轻轻看了一眼阿珩,“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时没想起册立妃嫔,晚了一步。” 诺奈忡怔了好久,高声惨笑起来,对少昊重重磕头,“小时候,你就说我太感情用事,可我反倒嘲笑你做事太理智周全,冰月的死归根结底全是我铸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刚才怒气冲冲地谴责你,只是我心底害怕失去就要拥有的一切,不愿意承担害死了泣女……冰月的罪过。”他站起身,向着殿外摇摇晃晃地走去。 “诺奈。”阿珩着急地叫住他,犹豫地问,“云桑……她、她怎么办?” 诺奈回头看向她,满面痛苦,眼中隐有绝望,“你觉得她能从挂着冰月尸体的城门下欢喜地走过,快乐地嫁给我吗?我害死了冰月,难道还要云桑去承受天下人的鄙视吗?” 阿珩眼前浮现出冰月身穿喜服,头戴凤冠,悬挂在城楼,双眼圆睁,看着诺奈的样子,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到口中,冻得舌头打了结,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看着诺奈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一连几日,宫外闹得不可开交,宫里却静悄悄的。少昊怕中容他们借故杀了诺奈,下令严密看守诺奈,不许他走出承恩宫一步。 在少昊的强力压制下,冰月自尽的事情渐渐被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提冰月的死,也没有人敢再提起诺奈和云桑的婚事,就像这些都从来没有发生一样。 诺奈日日烂醉如泥,不管谁去找他,他都是不言不语,抱着酒坛子昏睡。 阿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去问少昊。 少昊说:“冰月在诺奈身边两百年,深得诺奈信任,她明明有无数种法子报复诺奈,可她偏偏选择了最绝望的一种。她用新娘的装扮,盛装在城楼悬尸自尽,就是立志要彻底毁掉诺奈和云桑的婚事,中容又借机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诺奈悔婚另娶,贪慕地位高贵的神农长王姬,逼得一个清白坚贞的女子只能以死明志。如今整个高辛都在唾弃诺奈,厌恶云桑。我能压制住中容他们,但是我封不住悠悠众口,不要说他们的婚事,就是诺奈的官位都难以保全,每天都有官员在弹劾他。”少昊把一堆奏章推到阿珩面前。 阿珩问:“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少昊神情黯然,“只能等待时间给出最后的结果,冰月刺到诺奈心上的伤也需要时间平复,人们最终会渐渐淡忘一切。” 阿珩写信去安慰云桑,云桑的回信,语气十分平稳,就像她的为人,越是悲伤时,越是镇定。反倒语重心长地劝她:人生风云,变幻莫测,祸福转瞬,惜取眼前最重要,不要再让赤宸苦苦等候了! 阿珩握着信,抬头看向窗外,马上就要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百黎的桃花节。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再无法忍受承恩宫里黑暗沉重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赤宸。 阿珩安排好宫里的一切,提前赶往百黎。 百黎山中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掩映在桃花林中的竹楼门扉深掩,静待归人。 第7章东风恶,欢情薄(3) 也许因为自由就在前面,阿珩推开门时,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她走到露台上,眺望着四周的群山,越看只觉越欢喜,问阿獙:“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安家,好不好?” 阿獙笑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蹬着四只爪子,表示欢喜。 “烈阳,你觉得呢?” 烈阳坐在桃花树上,不冷不热地说:“你觉得好那就好了。” 阿珩用力拍了下手,“好,我们明天就开始布置我们的家!” 睡了一觉后,阿珩去集市上转悠了一圈,买了一堆东西,等她回来时,烈阳和阿獙已经把竹楼从里到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竹楼焕然一新。 阿珩收拾好自己和赤宸的屋子后,在竹楼上专门给烈阳布置了一个房间,又在桃树上给烈阳搭建了一个鸟巢。 阿珩笑问阿獙:“平日里你可以在桃花树下歇息,和烈阳毗邻而居,下雨时,就住在竹楼中,怎么样?” 阿獙眉开眼笑,绕着桃树打转。 阿珩布置好一切后,站在竹楼前仔细打量着,绿竹楼、碧螺帘、天青纱、凤尾竹、桃花林……好像还缺点什么? 她朝屋子里跑去,从旧箱子里找出当年玉山上悬挂的兽牙风铃,颜色旧黄,却别有一番上了年头的沧桑感。 挂到廊下,清风吹过,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声音依旧像三百年前一样悦耳。 赤宸乘逍遥来到百黎时,看到阿珩已经等在了桃花树下。 赤宸飞跃而下,大笑着抱住阿珩,“到了多久了?去听山歌吗?” 阿珩笑着摇摇头,拽着赤宸的手,“我们回家。” 绯红的桃花开满山坡,碧绿的竹楼在花丛中若隐若现,人还未走近,已经听到了风铃的叮叮当当声,时有时无,煞是悦耳。赤宸不禁加快了步伐,待行到竹楼前,只觉眼前骤然一亮。 竹楼四周打了竹篱笆,篱下种着蔷薇、石菊、牵牛、杜鹃…… 红的、黄的、白的、蓝的……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花开满了篱笆。 屋后开出了一小畦菜地,烈阳正指挥着十来只鸟飞来飞去地播种,忙得热火朝天,阿獙懒洋洋地卧在桃花树下,乍一看像一条看门犬。 赤宸愣愣站着,他自小长于荒郊野岭,啸傲山林,快意驰骋,整个天地都属于他,却从未有过“家”。小时候他曾见过,每到炊烟升起时,孩子们都会在母亲的呼唤声中,快乐地奔回一座座屋子,那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宁愿被打,也徘徊在村落外不肯离去,后来他明白了,却不愿去深想。今日,他真正知道了,那个野兽一般的野孩子不停地绕着山寨转来转去,躲在树林间偷窥每一户人家,只是因为他也想走进一个属于他的家。 赤宸强压着澎湃心潮,说道:“如果推开门扉,再看到一桌菜,那可真就是回家了。” 阿珩挑开碧螺帘,“我们到家了。” 桌子上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赤宸默默走了过去,跪坐下开始用饭,吃得十分香甜。阿珩坐到他身边,尝了一口,皱了皱眉,种花弄草她还行,可这饭也就是勉强下咽的水准。 赤宸含笑道:“以后我来做饭就行了。” 阿珩听到那个“以后”,只觉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说话算话,不算话的是……”说别人是畜生,算骂人,说赤宸是畜生,那可算褒奖,赤宸高兴着呢!阿珩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不算话的是人!” 赤宸刚喝了一口酒嘎,闻言全喷了出来。 阿珩笑看着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到心爱的人欢笑更幸福的呢? 用过饭后,两人就坐在竹楼上喝茶纳凉,赤宸低声问:“这真是你给我的家吗?” “也是你给我的家。” “那少昊给你的家呢?” 阿珩笑吟吟地卖着关子,故意逗他,“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会离开少昊。” 赤宸此时心满意足,全不在意,挑起阿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你指哪方面?榻上吗?” 阿珩羞恼,抡拳打他,赤宸把她抱到腿上,双臂圈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阿珩靠在他肩头,问道:“这次你能留几天?” “你能留几天,我就能留几天。” “宫里有个傀儡代替我,有少昊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是假的,大家又都知道我身体弱,不怎么见客,我多住几天,也不会有人察觉,你可是督国大将军。” “炎灷出关后,忙不迭地揽活干,这几百年榆襄嘴上不说,心里却也觉得我过于残暴,正好借助炎灷,平复一下那些诸侯贵族的怨气,我现在乐得清闲。” 阿珩意有所指地问:“清闲到可以退养山林了吗?我们可以就在百黎定居,你种桃树,我来养蚕。” 赤宸笑着,却笑而不答,半晌后说:“总会有那么一天!不过,我可不耐烦种桃子。我要带你和逍遥做一些所有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众人都说大荒的最东面是汤谷,最西面是虞渊,最南面是南冥,最北面是北冥。可汤谷的东面,虞渊的西面,南冥的南面,北冥的北面是什么?难道就是无边无际的汤谷虞渊、南冥北冥?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坐着逍遥去看看所有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还有烈阳和阿獙。” “嗯,还有烈阳和阿獙!” 阿珩笑了,伸出小手指,“拉勾上吊!” 赤宸笑勾住她的手指,“永不变!” 两人来来回回用力勾了几下,大拇指对按在一起,就好像两个人在亲密地亲吻,他们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五指张开,交握住了对方。 赤宸另一只手抱着阿珩走进了屋子,把阿珩放在榻上,扯开她的衣衫,掌心贴着她的腹部,滑到胸口,从胸口滑到臂膀,与另一只手掌交握,纠缠在一起。 屋檐下的风铃,欢快地在风中荡来荡去。 叮当、叮当、叮当…… 山中日月流逝快,不知不觉中,赤宸和阿珩已经在百黎住了一个多月。 有时候,阿珩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他们躲在百黎,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是,他们可以忘掉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却不会遗忘他们。 赤鸟带着一份玉简飞来了百黎。 赤宸看完玉简后,对阿珩说:“我必须回去了。轩辕王御驾亲征,已经打败了洪江,神农军心散乱,榆襄被炎灷鼓动,为了对抗轩辕王,也准备御驾亲征。” “什么?”阿珩震惊地不敢相信。 “三千年前轩辕王一夜之间打下燕北十八峰的奇迹还在神族中流传,轩辕王任统帅的消息传出,神农国的将领都心惊胆战。榆襄派了洪江出战,洪江却惨败,神农举国皆惊,不断有臣子向榆襄进言应该割地求安。榆襄为了稳定军心,激励士气,在炎灷的鼓动下,也决定御驾亲征,大军已经出发。” 轩辕王和神农王亲自对决? 阿珩头晕目眩,扶着窗户,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山中不过一月,世上竟然已经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赤宸的性子从来不拖泥带水,他用力抱了一下阿珩,就跃到了逍遥背上,“事情平息后,我会来找你。” 阿珩默默地点了下头,心中有重重压迫,猛地拽住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赤宸笑着挑了挑眉,“阿珩,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我被炎灷追杀时,是榆襄深夜跪求神农王收回杀我的旨意;我到神农山后,所有人都既鄙视我又害怕我,只有榆襄用平常心待我,和我一起喝酒;我怒气冲冲打伤众人,逃下神农山,连神农王都决定放弃我,是榆襄星夜来追赶我,跟了我几天几夜。如果没有这个心慈手软、婆妈啰唆的榆襄,就没有今日的赤宸,也就没有你我的再次相逢。” 阿珩不能言语,的确如赤宸所说,连神农王都为了神农对赤宸有算计之心,可榆襄自始至终一直待赤宸赤诚真挚,赤宸对他的敌人固然凶残,对他的恩人更是涌泉相报。 赤宸从窗口探过身子,狠狠亲了阿珩一下,“我走了!” 阿珩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想放! 逍遥慢慢升高,他的手从她手里渐渐远去。可逍遥似乎也知道阿珩的心情,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一闪而逝,而是慢慢地飞着,赤宸回头凝望着阿珩。 整面山坡都是桃林,此时已是绿肥红瘦。东风送春归去,落花残蕊被卷得漫天飞舞。小巧的竹楼独立在桃花林中,阿珩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离去,青色的身影在迷迷蒙蒙的桃花雨中透出了孤单。 阿珩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用力挥了挥手,故作欢快地大声叫:“下次你回来时,我们就可以做自己种的菜吃了。” 赤宸只觉柔情百转,眼眶发涩,似乎满腔铁血豪情都化作了千回百转的绕指柔,莫说英雄无泪,只是未到落泪时。 阿珩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赤宸猛地回头,一边命逍遥加速,一边高声而唱,将一腔热情都化作了最奔放热烈的情歌,让天地都听到他对心爱姑娘的情意。 第8章弃我而先,孰饮我酒,孰听我琴(1) 阿珩把竹楼收拾好后,启程赶往高辛。 一路行来,清楚地感觉到两大帝王正面对决对整个大荒的冲击。 往日繁华的街道变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总能看到匆匆赶路的马车向着高辛奔驰,车上坐满了抱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许在他们心中,那个没有参与战争的高辛是大荒最后的安宁之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征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担忧着亲人的安危,没有征兵的也不能放心,因为他们的儿子、丈夫随时都有可能被征召入伍。 神农国愁云密布,高辛国则截然不同,茶楼酒肆的生意越发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喜欢聚到这里,听一听避难而来的神农人讲一讲那场距离他们很遥远的战事。 战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是痛彻心扉的疼痛,与己无关时,却是精彩的热闹。 这些安宁地享受着别人精彩的高辛百姓并不知道少昊的焦虑和担忧,以及他为了他们的这份安宁所做的一切和即将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径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关战事的一切。 夕阳西斜,少昊一人静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整座华美的宫殿空无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个,透着难言的萧索。 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只玄鸟飞来,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报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阿珩坐到他身边的台阶上,“结果会如何?” “只会有两个结果,轩辕胜,或神农胜。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结果。” “你希望哪个胜?” “你想听真话?” “嗯。” “同归于尽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两败俱伤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忍得了你?” 少昊笑着,眼中却是思虑重重,青阳,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复我的消息? “现在是什么情形?”阿珩问。 “刚才的情报是两军在阪泉对峙,一触即发。” 一只玄鸟穿破夕阳的光影,翩翩落在了少昊的指头上,少昊静静看完玉简,一扬手,玄鸟又飞走了。 “应龙率领妖族的两路军队从南翼率先发起了进攻,轩辕王应该是想利用妖族远胜于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强行跨过济水。” “我听大哥说过应龙,是罕见的将才,智勇双全,父王看来想先声夺人,对手是谁?” “珞迦。” 竟然是他,应龙并没有胜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玄鸟又飞了来。 “夷澎率两路军队从西翼出发,即将和炎灷相遇。” 阿珩轻声说:“夷澎性子坚忍,行事谨慎,可炎灷的神力远胜于当年,夷澎不是他的对手。” “不要忘记,轩辕王是这个天下最会下棋的谋略家。夷澎一母同胞的哥哥轩辕挥被炎灷活活烧死,夷澎等这个复仇的机会已经等了几百年,他会毫不畏死地战斗,轩辕王给他的又是精锐部队,炎灷神力再高,也会怕死,夷澎至少有四成胜的希望。”少昊略带讥讽地赞叹,“轩辕王十分懂得在什么样的地方落什么样的棋子,连儿子的仇恨都会被他精确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声,人人尊崇轩辕王,却不知道当轩辕王的儿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阳慢慢落了,天色转黑。 朝阳慢慢升起,天色转亮。 玄鸟一只又一只来了,又去了。 已经一夜一日,应龙和珞迦仍然在血战,夷澎和炎灷也僵持不下。 又一只玄鸟飞来,少昊说:“你父王率领四路军队出发,和赤宸的大军相遇。” 阿珩面色发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阳呢?青阳去了哪里?这么重要的战役,轩辕王怎么会不用青阳? 他随手一挥,面前出现了一幅水灵凝聚的地图,高耸的阪山,七泉相通的阪泉,险要的阪城,水流湍急的济河……一个阪泉之野的地形非常形象立体地展现了出来。 少昊边看边低声自语:“济水只有在这里最狭窄,可以渡河,所以轩辕王派熟悉水性、行动迅速的妖族从此处进攻,进攻的策略很正确。神农王已经想到,所以派了谨慎小心的珞迦驻守此处,防守的策略也没有错。” 他指着阪山四周,“夷澎从这里出发,炎灷的军队在这里,精锐对抗精锐;轩辕王从这里出发,赤宸的军队在这里,用轩辕王的威攻击赤宸的猛。”看上去轩辕王的计划天衣无缝,正在全力夺取阪城,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少昊一直皱眉沉思,水灵凝聚的地图在月色下蓝光荧荧,照得他神色阴晴不定。 阿珩说:“父王自小就教导我们要珍惜实力、谋定后动、一击必中,我怎么都没有料到父王这么快就会倾全国之兵进攻神农,逼得神农王也倾巢出动,两军决战。” 少昊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大变。 全力对全力!轩辕王不是这样的性子!这就是不对的地方! 几千年前,轩辕族只是个小神族,轩辕王不得不珍惜每点兵力,因为他浪费不起!以弱小蚕食强大,回避正面作战,尽量不牺牲自己的力量,这才是他一贯的风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轩辕王怎么可能突然改变呢?而且他还明知道高辛在旁窥伺,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问:“怎么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视着地图说:“整个大荒都被轩辕王骗了,虽然古歌谣一直唱‘失阪城,失中原;得阪城,得中原’,但是轩辕王并非想要神农国的第一要塞阪城。” “那我父王举全国之兵想要什么?” 少昊说:“他想要神农王的命!” 阿珩猛地跳了起来,神色惊骇。 少昊说:“战争拼的不仅仅是武力,更是国力,神农在赤宸和榆襄一刚一柔的治理下,国力强盛,人民富足,贫瘠的轩辕怎么可能和富庶的神农对抗?这两百多年来,你父王使用了无数的计策,想离间榆襄和赤宸,但赤宸狡猾如狐,从不上当,榆襄却像个榆树疙瘩,认定一个死理,别的都不理会。在强盛的神农面前,轩辕王东扩的愿望似乎已经不可实现,但只要榆襄一死,情势就会立变。赤宸行事太刚烈,刚则易折,这两百多年来一直是榆襄的怀柔手段在化解着各方和赤宸的矛盾,那些诸侯国主再不满,只要榆襄在一日,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削弱赤宸的权力,并不敢反叛,但如果榆襄一死,这些人决不会敬服和他们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赤宸……” 阿珩脸色煞白,喃喃说:“神农国就会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别击破。” 少昊望着地图,带着几分敬畏地感叹:“神农王!轩辕王!” 如果说前代神农王利用赤宸独特的出身和性格,剑走偏锋,下了一步绝妙之棋,那么轩辕王如今就是又利用赤宸独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神农王的必杀之局,并且反将神农王一军。 两位帝王隔着生死的距离下了一盘长达几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们这些人比起那两只老狐狸还是差了很多。连他这个观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惧,又是心痒难搔,想知道如果神农王仍在,会如何回应轩辕王的破军之招。可是,神农王毕竟早已经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轩辕王赢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轩辕王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自负地以为可以像对付自己的父王那样去对付?青阳,杀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唤玄鸟。 阿珩耳畔一遍遍回响着少昊的话:轩辕王是想要榆襄的命,轩辕王是想要榆襄的命……赤宸也许什么都不在乎,权力、地位、名誉,甚至生死都不过是他纵横尘世的一场游戏,但是榆襄不同——阿珩匆匆召来阿獙,飞向西北方,连招呼都顾不上和少昊打,没想到,少昊也策着玄鸟全速向西北方飞。 两人都神色凝重,一声不吭,只知道用足灵力,驱策坐骑全力飞行,都在心里焦急地呐喊。 快点,再快点! 只要晚一步,也许就会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东西。 可是,纵使他们灵力再高强,阿獙和玄鸟速度再快,关山几万里,也不可能瞬间到达。 阪泉之野,日薄虞渊时分。 泣血残阳,如涂如抹,将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红色,整个大地就像是用鲜血泼染出的巨幅山水画。 雄伟的阪山伫立于荒野,像是一位迟暮英雄,凄凉磅礴。 阿珩和少昊驾驭坐骑冲向阪山,有士兵来拦截他们,可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坐骑。 在阪山和阪河之间,有一条河水改道后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轩辕王和赤宸各自带领人马正在激斗,因为是神族对神族,又没有用阵法,各种灵力激撞在一起,颜色变换,恍若虹霓,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轩辕王”,阿珩看到赤宸,都松了一口气,他还在! 突然,浑厚的声音响彻天地,“榆襄已死!” 榆襄已死! 两边的战士都下意识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现了另一个轩辕王,穿着金色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重明鸟背上,一手握金枪,一手提着一颗人头。 因为刚被斩下,头颅上还不断地滴着鲜血,灵力随着鲜血飘逸,血滴变成了绿色光点,像是无数只萤火虫在曼妙地飞舞。 在绿色光华的笼罩下,头颅分外清晰,头上戴着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惊讶地圆睁着,唇畔带着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对他的子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再保护你们了!又好似在对父亲抱歉,对不起,爹爹,我没有做到对您的承诺!还好似在对赤宸抱歉,对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并肩而战了! 剧变之下,神农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跪倒,轩辕的士兵也变得呆呆傻傻。 阿珩软倒在阿獙背上,泪眼迷蒙中,她看到赤宸和逍遥化作了闪电,扑向站立在重明鸟背上的轩辕王。“不!”惊恐悲伤的尖叫赶不上逍遥的速度。 轩辕王所站的位置经过精心考虑,这么遥远的距离,任何坐骑都不可能一瞬到达,一旦有变,他的贴身侍卫可以立即应对。可是,轩辕王不知道赤宸的坐骑不是普通的鹏鸟,而是北冥鲲所变化的大鹏,可以一振翅就九万里,所以,当赤宸闪电般地到了轩辕王面前时,轩辕王完全没有想到。 赤宸劈手夺过榆襄的头颅,悲愤之下,对榆襄嘶声吼道:“榆襄,你看着,我这就替你报仇!” 他咬住榆襄的头发,榆襄的头挂在他颚下,睁着双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视着轩辕王。赤宸空出了双手,整个手掌变得通红,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汇聚向他的手掌。 轩辕王双眼惊恐地睁大,所有情报都说赤宸修炼的是木灵,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情报错了,赤宸是五灵兼具!在激怒悲伤下,赤宸冒着毁灭自己灵体的危险,调集着阪泉之野全部的五灵,五灵固然相克,可是也相生,赤宸一旦开启了阵门,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风般地汇聚向他。 轩辕王感觉身体周围全被抽空,任何灵力都没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赤宸的灵力如巨龙一般向他扑噬而下。他日日教导青阳,犯错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验证这个道理。 砰! 巨大的声音,响彻天地。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连星辰都消失不见。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第9章弃我而先,孰饮我酒,孰听我琴(2) 一瞬后,众人揉着眼睛,看到漆黑的天空中,赤宸脚踩大鹏,怒目而视,头发随风狂舞,血红的袍子猎猎飞扬,脸色触目惊心地煞白,七窍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紧咬着榆襄的头,看上去十分恐怖,好似魔域来的魔王。 众人心惊胆裂,轩辕族的士兵甚至在后退,生怕被赤宸吞噬掉。 就在此时,赤宸身子晃了几晃,昏死过去,从逍遥背上摔下,坠向大地,逍遥尖叫一声去追赶他。 应龙大叫“射”,无数箭矢飞向高空。 阿珩挥掌劈开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赤宸,只怕晚一步,他的灵体就会烟消云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应声回头,看到—— 轩辕王身前又是一个“轩辕王”,七窍流血,正在软软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轩辕王”,随着灵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变成青阳的模样。 原来,刚才和赤宸作战的轩辕王是青阳所化,他变作轩辕王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而真正的轩辕王则带兵去暗杀榆襄。当赤宸策大鹏去击杀轩辕王时,青阳应变迅速,立即抓住大鹏的双爪,跟了赤宸过来。从赤宸夺榆襄的头到全力击杀轩辕王,只是短短一瞬,电光石火间,青阳为轩辕王挡下了赤宸的雷霆一击。 阿珩惊恐地看着青阳,不相信灵力高强的大哥也会倒下。 一边是生死未卜的赤宸,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个瞬间,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救谁,她的心像被割成了两半,两半都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灵力,阻止着青阳灵体的散去,但是,没有任何用了,整个灵体已经碎裂成粉末,比水灵更小。他满头冷汗,对阿珩凄声大叫:“阿珩!阿珩!”希冀着神农氏的医术能挽留住青阳。 阿珩像是被抽离了灵魂,顺着少昊的呼唤,茫茫然地飞向大哥,仓皇间,看到逍遥抓住了赤宸,厉声悲鸣,一声又一声,如刀剑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应龙他们还欲追杀,逍遥一个振翅,扶摇而上,直冲云霄,消失不见。 阿珩第一次听到逍遥这样悲伤的惨叫声,虽然飞向了大哥,可耳边一直回荡着逍遥的悲鸣,好似每一声都在质问她,你为什么身负高超的医术,却不肯救重伤的赤宸?你为什么竟忍心看着赤宸死去?为什么? 她的心犹如冰浸火焚,被无数锋利的刀子切割着,身子不自禁地打着寒战。 少昊近乎哀求地看着她,急迫地说:“你一定能救青阳!” 阿珩紧咬着牙,稳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伤势。等发现大哥的灵体已经溃散,她耳边凄厉的悲鸣声突然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心不再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悬崖边的人,刚开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后,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疼痛反倒感觉不到了,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少昊着急地问她,“不要紧,对吗?一定没事,对吗?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脸色灰白,紧咬着唇,咬得鲜血直流,她也一无所觉,只是用金簪刺着大哥的穴位。 青阳微笑地看着他们:“很好,你们都在,可惜仲意不在,不过也好,不要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仍旧不甘心地用水灵替青阳疗伤,“别胡说,我们现在就去归墟,一定会有办法!我一定能救活你!” 青阳笑着,“我有话和你说。” 少昊把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青阳体内,“等你伤好了再说。” “我们打了多少年了?” “两千多年吧。” “两千八百多年了。”青阳咧着嘴笑,“我突然觉得好轻松,不用再和你分出胜负。” 两千多年后,少昊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夏日午后,扛着破剑、嚼着草根的少年,走进打铁铺时令他嫉妒不解的笑容。 少昊突然觉得愤怒异常,失态地对青阳吼道:“我们说好了要先并肩而战,再生死对搏,你为什么要失约?” 青阳的视线缓缓移向了轩辕王,“父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想害你?” 轩辕王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阳,神情冷漠,讥讽道:“恭喜你,竟然在千军万马前救了我,日后篡位登基时肯定会更顺利。” 青阳神色凄然,低声说:“父王,我承认我是想害你,我不想仲意和阿珩变成第二个云泽,我甚至已经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后一刻我下不了手,当天夜里我就又潜入宫殿,把有毒的水换了,毒水已经被我倒掉。” 轩辕王的身子猛地一颤,锐利的视线扫向了远处的夷澎,再看着青阳时,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外人反倒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声音平平地说:“其实,你替换的水是无毒的,我早就把水换过了。” 青阳微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让我自尝恶果,决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听得似懂非懂,少昊却已经完全明白,青阳喝了阿珩配制的毒药,恰好毒发,所以才没有办法挡住赤宸的全力一击。 夷澎高声请示:“父王,现在神农军心大乱,正是进攻的最好时机,是否进攻?” 轩辕王望着脚下的大地,这是他等了几千年的机会,是他奋斗一生的梦想!可是青阳…… 青阳说:“爹,我没事,那个毒并不致命。”自从他懂事的那日起,轩辕王就把他抱在膝头,给他讲述着自己幼时的苦难和现在的雄图壮志。这世上,也许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得轩辕王的梦想,那是一个伟大的男人终其一生的追求。 一声“爹”让轩辕王的心骤痛,一些遥远模糊的画面闪过,所有的儿子中只有青阳和云泽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声是他得到过的最纯粹的父子情。轩辕王头盔中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他重重说道:“儿子,活着!” 青阳含泪而笑,一声“儿子”,父子俩冰释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时候。 轩辕王对阿珩说:“照顾好你哥哥。”一声长啸,策重明鸟冲向了战场,发出号令,“进攻!” “进攻!” “进攻!” “父王!”阿珩泪眼迷蒙地大叫,希望轩辕王能停驻片刻,却只看到了轩辕王一往无前的背影。夷澎冲她冷冷一笑,跟随着轩辕王冲向了战场。 轰隆隆的号角声中,轩辕大军向着神农的军队冲杀过去。轩辕因为土地贫瘠,士兵十分骁勇善战,轩辕王又斩杀了神农王,令轩辕士气大振,在轩辕王的驱策下,整个军队化作了虎狼,而神农痛失国君,军心已散,根本无力抵抗轩辕的军队,以至于战场几乎变成屠宰场。每个轩辕士兵都好似绞碎生命的魔兽,所过之处,留下无数尸体。再悲伤的哭泣,都被隆隆的金戈铁马声掩盖。天地间,只有“杀”“杀”“杀”的嘶吼声。 少昊用灵力护住青阳心脉,抱着青阳,急速赶往归墟。 青阳恍惚地笑着,“我知道你在生气,恨我做事犹犹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样狠绝,就不会有今日。可我总会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母亲不许我接近凶猛的重明鸟,爹爹把我抱在怀里,偷偷教我如何驾驭重明鸟,我们一起在风中飞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剑是爹爹亲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给我削木剑,我蹲在他对面,眼巴巴地盯着他,一会儿问一遍‘好了吗’,他总说‘乖儿子,还要一会儿’。后来,终于削好了,他怕我的手会被木刺刺伤,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剑,我着急得蹦蹦跳,跳起来去夺剑,他就把手高高举起,一边擦,一边笑,‘来,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就长高了,长得和爹一样高,到时候就可以和爹一块儿上战场了’。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紧张得腿发软,爹爹拖着我去喝酒,对每一个和他打招呼的伯伯叔叔骄傲地说‘这是我儿子,将来一定会比我更勇猛’……”青阳气力不继,说不下去,“他是我爹,我没有办法杀他!” 少昊道:“别说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去那个破酒馆,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阳笑道:“你说那不是毒药,并不会要命,可是这条路是通往权力顶端的绝路,一旦踏上就要一条道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变成无父无母无弟无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为那个笑容耀眼、热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经消失了,却不明白,自始至终,那个少年都在! 青阳的眼睛逐渐暗淡,生命正在消逝,阿珩用金针急刺过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别抛下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好好修炼,不贪玩胡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青阳把手放在阿珩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成一个乱草窝,咧嘴而笑,调皮地说:“唉,想做这件事情已经想了好久,每次你在我身后踢我打我时,我就想转过身狠狠地揉揉你的头……”青阳声音渐渐低了,“阿珩,让母亲和仲意不要伤心。” 阿珩泪流满面,哽咽着用力点头。 青阳已经说不出话,瞳孔灰白,眼睛却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着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泪道:“还记得千年前神农大军压境,你乘夜而至,对我说‘我就是少昊’吗?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我会把缬祖看作自己的母亲,把仲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阳终于放心,双眼缓缓合上,手从阿珩的头发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脸上,像夏日的阳光一般,灿烂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声声泣血呼唤,似乎只要再叫得大声一点,青阳就会听到,就会从沉睡中醒来,就会再对她冷着脸、训斥她。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顶嘴,一定不会再腹诽,一定会好好听大哥的话,一定会诚心诚意地感谢大哥。 少昊发疯了一样,把自己的灵力全部输入青阳体内,“青阳,青阳,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你不许逃走!我们要分出胜负,你个没用的胆小鬼……”他的灵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倾,却挽留不住青阳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过去。少昊也力竭神危,身体摇摇晃晃,却依旧不停地为青阳输送着灵气,眼前一直都是青阳的身影。 他踢踏着一双破草鞋,扛着把破剑,嚼着青草根,摇摇晃晃地走着,大大咧咧地笑着,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温暖。 可怀中的尸体却冰冷彻骨! 少昊的冷意从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负,所以一直知道迟早有一日高辛少昊会与轩辕青阳战场相见,不是高辛亡,就是轩辕死,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从不知道,原来青阳于他而言,就是青阳,也只是青阳。 从今后,极北之地,寒冷朔风中,再不会有人点好篝火,跳出来叫他喝酒。 从今后,千军之前,再不会有人乘夜而至,为他血染白袍。 从今后,宴龙羞辱他时,再不会有人一声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龙暴打一顿。 从今后,父王贬谪他时,再不会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赶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听他乱弹一夜的琴。 从今后,欢喜快乐时,再不会有一个人能陪着他大笑。 从今后,寂寞悲伤时,再不会有一个人能陪着他一起喝酒。 从今后,天下之大,却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想起时,觉得喉间有酒香,心头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敌对,这天下都有一个人与他肝胆相照…… 从今后,世间再无——青阳! 第10章与君世世为兄弟(1) 仲意接到玄鸟送的消息,赶到归墟时,已经是两日后。 少昊送消息时没有讲具体因由,只请他立即来。他以为阿珩出了事,一路疾驰,赶到归墟时,却看宁静的归墟水面上漂浮着扁舟一叶,舟上两个人一站一坐,正是少昊和阿珩,他松了口气。 仲意从重明鸟背上跃入舟中,笑问阿珩:“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要我赶来?” 阿珩张了张嘴,一语未出,泪水已经满面。 仲意的神色凝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昊双手抬起,随着他的灵力,扁舟之前的归墟水面慢慢涌起,托着一方蓝色的水晶棺。棺中青阳闭目静躺,神色安详,可是——没有任何生息。 仲意强笑着说:“我的灵力不如你,你不要用傀儡术戏弄我。” “他就是青阳。” “不可能!大哥是轩辕青阳,这个天下没有人能伤到他,即使你也打不败他。”仲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固执地说,“不可能!你怎么可以和我开这种玩笑?” 阿珩的泪珠簌簌而下,是啊,他是轩辕青阳,是天下最冷酷最强大的轩辕青阳,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仲意看到阿珩的样子,软跪到舟上,呆呆地凝视着大哥,表情木然,不哭也不动。 少昊担心起来,上一次听说阿珩死亡的消息时,仲意至少还知道愤怒,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仲意,仲意,你若难受就哭出来。” 仲意充耳不闻,手扶着水晶棺,半晌后才面色森寒地问:“谁?是谁?” 少昊回答不出来,究竟是谁害死了青阳?是赤宸,是轩辕王,是夷澎,还是他? 没有人回答仲意的问题,他看着阿珩大吼:“究竟是谁?” 阿珩脸色惨白,泣不成声,根本不敢与哥哥对视,仲意渐渐明白,“是赤宸?” “父王杀了榆襄,赤宸他、他不是想杀大哥……大哥为了救父王,接了赤宸全力一击。”阿珩心如死灰,再解释又有何用?青阳的确死在了赤宸手下。 仲意望向天空,眼中满是泪,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一直到所有的泪从眼里消失。他还有母亲、妻子、妹妹,他不能软弱! 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大哥,大哥为了他们放弃了笑容和软弱,选择了冰冷和坚强。 仲意平静地说:“我一路赶来,全是轩辕大捷的消息,并没有听说轩辕青阳出事了。” 少昊说:“当时情势紧张,神农军心慌乱,轩辕王如果错过了战机,就白白筹谋了这一次大战,他要领军作战,匆匆离开了,只知道青阳重伤,并不知道青阳已亡故。” 仲意神色凄伤,大哥为救父王重伤,父王居然连多逗留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天下就真的那么重要? “大哥神力高强,既然是有意要救父王,自然不是毫无准备,赤宸怎么可能一击就能杀……杀死大哥?” 阿珩听到仲意的话,也反应过来,盯着少昊问:“赤宸这些年是神力大进,可只要不是偷袭,想一击杀死你或者大哥,都不可能!” 少昊神色悲痛,默不作声。 阿珩心中涌起了惧怕,厉声问:“大哥和父王说什么毒水,可我在大哥体内并没有验出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昊不敢面对阿珩的视线,低头凝视着青阳,艰涩地说道:“青阳为了自保,筹划逼轩辕王退位,轩辕王察觉了青阳的意图,把青阳给他准备的毒水让青阳喝了。可其实,青阳很快就后悔了,把本来打算给轩辕王喝的毒水又偷偷替换了,却不知道轩辕王早已察觉一切,已经在他之前替换了毒水,转而把毒下到了青阳身上。当他替轩辕王挡下赤宸的全力击杀时,突然毒发,灵力难以为继……” 少昊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深吸了口气,才又说:“轩辕王自察觉青阳起了异心,就派夷澎日夜监视青阳,当日夜里负责监守大殿的正是夷澎,他应该知道一切,明明可以及时禀奏轩辕王,却什么都没告诉轩辕王,想借轩辕王的手杀了青阳,所以害死青阳的元凶倒不算是赤宸,而是夷澎。” 仲意和阿珩呆若木鸡,好似还没把这个我要害你、你要害我的怪圈绕清楚。 半晌后,仲意震骇地问:“你是说大哥想毒杀父王?” 少昊忙道:“不是,他下的毒只会让轩辕王行动不便,不能处理朝事,绝不会要命,青阳绝不是想杀轩辕王。” 仲意问:“父王的饮食起居都有医师照顾,大哥哪里来的毒药能避开众位医师的查验?” 阿珩反应过来,痛怒攻心,眼前发黑,身子软倒下去,仲意忙抱住她。阿珩盯着少昊,嘴唇翕合,却脸色发青,身子簌簌直颤,一句话都说不出。 少昊抚着青阳的棺材,低声说:“是你为我配制的毒药,可此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这是我和青阳的决定。” 仲意惊骇地瞪着阿珩,“你、你……你配制的毒药?” “啊——啊——”阿珩哭都哭不出来,撕心裂肺地哀号,双手扇打着自己,恨不能立即千刀万剐了自己。 少昊半跪在她身前,用力抓着她,“阿珩,听着!是我的错,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轩辕王!是我看错了青阳,以为他已经和我一样!阿珩,和你没有关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骗了你!” 少昊把事情简单地给仲意解释了一遍,说毒药是他求阿珩配制给宴龙使用的,可他却偷偷给了青阳。 仲意盯着少昊,双目泛红,手下意识地抬起。 少昊跪在青阳棺材前,“你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一直以来,少昊看似镇静,可实际他的痛苦一点不比仲意和阿珩少,此时,他是真希望仲意能出手。 仲意一掌挥下,重重打在少昊身上,少昊没用半丝灵力抵抗,嘴角渗出血丝,身子却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青阳棺材前,仲意再次举起手掌,可看着水晶棺中神色安详的青阳,却怎么都打不下去,猛地抽出剑,“我要去杀了夷澎!” 阿珩立即拽住他,哭求道:“四哥,不要冲动!”仲意用力推开阿珩,跃上坐骑就要离开。 少昊匆忙间回身跃起,握住他的剑锋,顾不上掌上鲜血直流,急切地说:“仲意,你现在是家中的老大,你要担负起青阳的责任,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仲意下意识地看向大哥,全身的力量渐渐松懈了。是啊,他如今是长子了,不能再冲动。 少昊这才松开了他的剑锋,对仲意说:“如果青阳不在了,你们几个兄弟中唯一能继承王位的就是夷澎,他的势力会越来越大,百官也都会帮着他,你不仅要自己小心,还要保护缬祖,千万不可行差踏错。” 仲意深知夷澎的恨意,若夷澎继位,绝不会放过他们。 少昊说:“我有一计,可以遏制夷澎,青阳也已经同意。” 阿珩和仲意都看向他,少昊道:“只有阿珩和我知道毒药的药性,青阳神力高强,轩辕王肯定也不会相信赤宸一击就能杀死青阳。我严密封锁了消息,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人知道青阳已死。”少昊加重了语气,“也没有必要让天下知道。” 阿珩和仲意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青阳未死,朝臣们就不会站到夷澎一方,这是克制夷澎最有效的方法。 仲意仍有犹疑,阿珩说道:“我同意!”仲意看妹妹同意了,也点了点头。 少昊说:“我会给轩辕王写信,就说医师发现青阳体内居然还有余毒,伤势非常重,需要在归墟闭关疗伤,至少可以争取一两百年的时间。” 阿珩问:“万一父王派人来探看呢?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大哥给父王看?” 少昊指着归墟中的水,“世人常说九尾狐最善于变幻,其实天下还有比九尾狐更善于变幻之物。水入圆形器皿就成圆形,入方形器皿就成方形;水上天可化云化雾化雨,入地可化河化冰化霜;进入我们的身体,化血化生命。” 少昊变作了青阳,语气神态无一不像,“我和青阳已经认识了两千多年,修行的都是水灵,对方的法术都会。年少时,我们也会交换身份闹着玩,天下皆知少昊逼退了神农十万大军,其实是青阳和我。” 仲意仔细审视着少昊,的确就是青阳。 少昊又说:“如果朝夕相处,肯定会有破绽,但如今青阳重伤,并不能随意行动说话,只是看一看,我相信以我的神力,即使轩辕王亲来也不能看出破绽。” 阿珩这才真正明白了少昊对大哥的许诺,“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并不是一句比拟,而是——他就是青阳。大哥知道少昊的意思,所以安心地离去。 看来少昊的计策完全可行,阿珩问仲意:“要告诉母亲实情吗?” 仲意想了一会儿道:“我们再痛苦只怕都不会有母亲一半的痛苦,云泽死的那次,母亲的心死了一半,你死的那一次,母亲剩下的那半颗心也死了,如果让她知道大哥死了,只怕……” 阿珩点点头,盯向少昊,眼中犹有恨意,半晌后,才悲伤地说:“以后一切就麻烦你了。” 少昊神情惨淡,默默恢复了真容,撤去灵力,水晶棺缓缓下降,带着青阳沉入了归墟之中。仲意和阿珩并肩而立,凝视着大哥。大哥死后,他的余威竟然仍旧在庇护着他们。 少昊给轩辕王的信送出后,轩辕王派了尹朱、应龙和昌仆陪着缬祖来高辛探望青阳。 青阳在归墟水底的水晶洞闭关疗伤,缬祖站在洞外凝视着青阳,一直沉默不语。 阿珩知道尹朱是轩辕王的心腹,一直暗中留意尹朱的表情,看他没有一丝怀疑,神色十分哀痛,不停安慰着缬祖。 应龙关切地问:“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缬祖勉强一笑,说道:“青阳修行的是水灵,这里是归墟,天下水灵汇聚之地,灵气十分充盈,现在只是需要时间疗伤。” 缬祖还打算逗留几日,尹朱和应龙帮不上什么忙,打算回轩辕向轩辕王呈报青阳的病情。 临行前,应龙特意独自来和仲意辞行,一句话未说,先跪了下来,仲意忙扶他起来。应龙说:“请转告大殿下,若不是大殿下,我早已经是一堆枯骨,日后若有什么我可以尽力的地方,请务必通知我。” 仲意忙道谢。等应龙走后,他和阿珩说了此事,阿珩说:“朝堂内这样的臣子肯定不止应龙一个,这也就是少昊要大哥活着的原因,只要大哥在,他们就绝不会投靠夷澎。” 十多日后,阿珩、仲意、昌仆陪缬祖返回轩辕山。到达朝云峰后,发现往日冷清的朝云殿很是热闹。 他们进殿时,三妃彤鱼氏正在一群婢女的陪伴下四处查看,一会儿点评这里太简陋,一会儿说那里的颜色不对。 朱萸手忙脚乱地跟在彤鱼氏身后,走到一处壁龛,彤鱼氏突然笑着拿起壁龛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玉盒,“这是什么破玩意,摆在这里太碍事!” 朱萸情急间大叫:“不许碰!” 彤鱼氏怒问:“你在对谁说话?掌嘴!” 两个壮实的宫女抓着朱萸开始扇打,朱萸不敢反抗,只能哀声恳求:“大殿下吩咐过,谁都不许碰这里的玉盒。” 彤鱼氏笑,“哦?是吗?”她把玉盒砸到地上,玉盒裂开,一截焦黑的人骨碎片掉了出来。 彤鱼氏冷冷一笑,咬了咬牙,正要一脚踏上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彤鱼氏闻声抬头,缬祖走进了殿门,看到她脚下的骨头,神色惨变。 仲意强压着怒气,对彤鱼氏行礼,“请娘娘小心,那是家兄的尸骨。” 彤鱼氏满脸抱歉,“哎呀,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匆匆闪避,可是脚被裙裾绊了一下,身子摇晃几下,没有避开,硬是一脚踩到了尸骨上,把焦黑的尸骨踩成了几截。 彤鱼氏惊慌地说:“这、这……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都说不该上来了,可是夷澎因为作战有功,刚加封了大将军,陛下又知道我一向喜欢朝云峰的风景,所以非要赏赐我上来转转。”彤鱼氏抓起地上的碎骨,双手伸向缬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缬祖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昌仆赶紧扶住了她。 仲意虽然悲愤,可他不善言辞,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伸手去拔剑。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挡在母亲前面,摊开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接过焦黑的尸骨。 彤鱼氏感叹:“哎!真是可怜!高高大大、生龙活虎的一个大男儿,竟然只有这几块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说:“是啊,估计也只有娘娘您能体会我们的痛苦,毕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烧而死,连点尸粉都没有留下!” 彤鱼氏面色剧变,再笑不出来,恶狠狠地盯着阿珩,阿珩笑看着她,分毫未让。 彤鱼氏抬眼盯着缬祖,阴森森地说:“老天听到了我的诅咒,你就慢慢等着瞧吧!” 缬祖脸色惨白,昏厥过去。彤鱼氏领着一群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朝云殿。 缬祖醒转后,神情哀伤欲绝,阿珩想问什么却不敢问。壁龛角落里的玉盒放了上千年,她从没留意过,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头。 披头散发的朱萸匆匆去找了个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绢里包着的骨头放入盒子。朱萸看他们都不说话,安慰道:“等大殿下伤好了自然会找那个臭婆娘算账,你们别生气了。” 仲意和阿珩的眼泪差点掉下来,那个处处保护着他们的大哥再也不会出现了。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为什么一见面就总是训斥她不好好修行,为什么她没有早点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缬祖对周围的宫女说:“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一家子单独待一会儿。”朱萸要跟着下去,缬祖说:“你留下。以后你……你和昌仆一样。” “哦!”朱萸忙又坐了下来,嘻嘻笑着抓了抓蓬乱的头发。阿珩和仲意都正在伤心,没有留意缬祖说的话,昌仆却是深深看了一眼朱萸。 缬祖对阿珩吩咐:“把盒子给我。” 阿珩把盒子捧给母亲,缬祖打开了盒子,手指从碎骨上抚过,“你肯定纳闷这是谁,为什么他会变成了这样,这个故事很长,要从头说起。” 仲意说:“母亲,你累了,改天再说吧!” “你也听一听,你只知道这是云泽,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仲意看母亲态度坚决,只能应道:“是。” 第11章与君世世为兄弟(2) 缬祖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远得我几乎要想不起来。那时我爹爹还活着,西陵氏是上古名门,与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称为‘四世家’,西陵氏的实力仅仅次于赤水氏。祖上曾出过一位神农王后,伏羲大帝都对我们家很客气。自小,我就善于驭使昆虫,能用精心培育的蚕丝织出比云霞更漂亮的锦缎,一时间,我名闻天下,被天下人叫作‘西陵奇女’,各大家族都来求亲。我那时候骄傲又任性,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门,和两个朋友一起游玩。我们结拜为兄妹,吃酒打架,闯祸捣蛋,行侠仗义,什么都做。” 缬祖的眼睛里有他们从未见过的飞扬欢愉,令仲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母亲也曾年轻过。阿珩想起了几百年前,小月顶上的垂垂老者也是这么微笑着述说这段故事。 “有一天,我们三个经过轩辕山下,我看见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间,微微而笑,却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阳,令其他一切全部黯淡。” 昌仆低声问:“是父王吗?” 缬祖点点头,眼中尽是苍凉,“我从小被父母娇宠,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以为这个少年也会和其他少年一样,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一个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倾吐了情意,可是他拒绝了我,说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孩。我羞愤地跑走,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同伴们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想着那个少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后来有一天,我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阳,突然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缬,怎么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离开了同伴,去找那个少年。” 缬祖的视线扫过她的儿女们,“那个骄傲任性的西陵缬还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么最可贵,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犹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仲意、昌仆、阿珩都不吭声,只有朱萸心性单纯,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后来你如何打败了情敌?” 缬祖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找到了少年,作为他的朋友留在了轩辕族。我知道他是一个有雄伟抱负的男子,不甘心于只做一个小神族的族长,于是殚精竭虑地帮他实现他的抱负。我毕竟是名门大族出来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来神农王后的标准在培养,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赋税,如何管理奴隶,我教导轩辕族的妇女养蚕织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势,告诉他神农王与高辛王争斗得越激烈,他越有机会……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帮他,我不相信他喜欢的那个女子能给他这些。日子长了,我们越来越亲密,几乎无话不说,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究竟是谁,一般的女子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告诉他我叫西陵缬,他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缬祖侧着头,黯淡晦败的容颜下有一丝依稀的娇俏,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天,“那个时候,西陵缬的名气就像是现在的少昊和青阳,也许有人会不知道神农王究竟是谁,但没有人不知道西陵缬。轩辕族正迫切需要一个桥梁,能让他们和名门大族建立联系,还能有比西陵氏更好的桥梁吗?后来,你爹爹向我求亲,我自然立即答应了。在我们成婚前,一个女子来求我,告诉我,她、她……已经有了身孕。” 缬祖神情恍惚哀伤,屋内只有屏息静气的沉默。 “她哭着求我,说她已经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抢丈夫,她说,‘你是西陵缬啊,天下的男儿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还给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儿,我只想嫁给他,我拒绝了女子的请求。她又哭着哀求我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允许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生下孩子,她的父兄会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绝了她的请求。我是西陵缬啊!怎么可能刚一成婚,就让另一个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会笑话我,我的父亲和家族丢不起这个脸!父亲本来婚事就答应得很勉强,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悔婚。我赶走了那个女子,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噩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我成婚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她挡住我的车舆,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段被鲜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还有着黏稠干枯的肉块,她对我说:‘我以我子之血肉发誓,必要你子个个死尽,让你尝尽丧子之痛!’” 仲意和阿珩已经猜到这个女子是谁,心内腾起了寒意,缬祖脸色白得发青,昌仆柔声劝道:“母后,您先休息一会儿。” 缬祖摇摇头,“女子说完话,就走了。其后几百年,我渐渐忘记了这个女子,我和你们的父王很是恩爱,下了坐骑是夫妻,上了坐骑是战友,我们同心协力,并肩作战,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西陵族为我奋勇厮杀,人丁越来越少,渐渐没落,却让轩辕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族变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两个儿子——青阳和云泽,最懂事的是云泽,他看出青阳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动承担了长子的责任,日日跟在你们父王身边,鞍前马后地操劳。” 缬祖神情倦怠,朱萸捧了一盅茶给她,缬祖喝了几口茶,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随着轩辕族的力量越来越壮大,轩辕准备建国,你父王告诉我他要册封一个妃子,方雷族族长的女儿,他请我理解,为了顺利建国,他必须获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没有办法反对,也没有能力反对。青阳为了这事和我大吵,嚷嚷着要去找父亲理论,云泽自小就学习处理政事,比青阳懂事许多,是他劝下了青阳。所幸方雷氏入宫后,你父王也只是客气相待,并没有过分恩宠,我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亲的欢愉中。一日,轩辕王领着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要纳她为妃,那个女子看着我盈盈而笑,我却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个一千多年前祈求过我、诅咒过我的少女,也就是刚才离开朝云殿的彤鱼氏。” 朱萸“啊”的失声惊叫,仲意和阿珩虽然早已猜到,仍背脊发凉。 缬祖说:“两年多后,轩辕族的三王子轩辕挥出生了,他虽然不是轩辕王的第一个儿子,却是轩辕国第一个出生的王子,轩辕王异常高兴,下令举国欢庆。那个时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么最重要,居然为这事动了胎气,导致仲意早产。仲意自小身子柔弱,灵力不高,是娘对不起你!” 仲意想到那个时候,轩辕在举国欢庆三王子的降临,母亲却独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说:“娘,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别再自责了。” 缬祖说:“我当时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惧,鼓励云泽尽力多讨轩辕王的欢心,其实云泽比我更明白形势,他常常劝我天下什么都可以争,只有男人的心争不得,即使争得了,也是付出大于得到,可我看不透,我总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虚假欢爱,后来……后来……”缬祖仰起了头,他们看不到缬祖的脸,却看到有泪珠从下颌滴落。 “轩辕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来要派青阳出征,云泽知道青阳最烦这些事情,主动请缨,你父王为了锻炼轩辕挥,就让云泽带上了他。云泽在战场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时,滇族忽然出尔反尔,爆发动乱。滇地多火山,轩辕挥说云泽在带兵突围时,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阳不相信,找到了云泽的尸骨,说是轩辕挥害死了云泽,要求轩辕王彻查。轩辕王派重兵守护指月殿,禁止青阳接近轩辕挥,青阳强行闯入指月殿,打伤了轩辕挥。轩辕王下令将青阳幽禁于滴水没有的流沙中,关了半年,直到青阳认错。青阳出来时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缬祖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 仲意说:“母亲,后面的事情,我来告诉阿珩。大哥从流沙阵中被放出来后,性子大变,不再四处流浪,而是回到轩辕国,规规矩矩地做轩辕青阳。轩辕青阳的名声越来越大,和早就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称为‘天下双雄,北青阳,南少昊’。” 缬祖说:“云泽死后,我才真正看清这么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抛弃了精致的玉簪,脱下了美丽的衣裙,只想做一个母亲,守护好我的儿女。但老天好像已经不再给我机会,也许当我残忍地让那个孩子未见天日地死去时,一切恶果就已经注定,可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错事都是我做的啊!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儿女身上……” 缬祖痛哭流涕,状若疯狂。 仲意双手握住缬祖的手,将灵力输入母亲体内,缬祖昏睡过去。 朱萸不满地说:“彤鱼娘娘太过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应该是轩辕王,是轩辕王辜负了两个女子!轩辕王为了天下,背弃了青梅竹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开始迁怒王后令他失去恋人和孩子……” 昌仆拽拽朱萸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不管对错都是前代的恩怨纠缠,仲意和阿珩毕竟是轩辕王的儿女。 仲意让昌仆和朱萸送缬祖去寝殿休息。 仲意对阿珩说:“母亲的心神已乱,如果再被彤鱼氏闹几次,只怕就会彻底垮掉。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珩捧起盒子,凝视着盒子中的尸骨,真难以相信曾经鲜活的生命只化作了这么几片焦黑的骨头,“二哥是什么样的人?” 仲意的眼眶红了,“从我记事起,二哥就和你记忆中的大哥一样忙,我很少见到他,倒是常常跟着大哥四处乱跑,不过每次见到二哥,他都会温和地叮嘱我很多事情。若水就是二哥为我选择的封地,因为若水地处偏僻,民风还未开化,在众人眼里是穷困之地,根本没有人愿意去,二哥却叫我去上书,求赐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么荒远的地方,也许我早就……” 阿珩满脸自责,痛苦地说:“我曾因为轩辕挥的死,责骂过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哥的事情?” 仲意含泪道:“大哥不会往心里去的。”他刚开始恨不得立即去杀了夷澎,可现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仇恨化成了无奈的悲伤,“我想向父王上书,求父王允许我接母亲去若水奉养,彤鱼氏想要朝云殿,那我们就把朝云殿让给她吧!” 阿珩摇摇头,“若水难道就不是父王的领土了吗?树欲静但风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鱼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们即使躲到天边也没用。” “难道这就真是一个死结了吗?彤鱼氏虽然可恨,却也可怜。” 阿珩说:“我也知道彤鱼氏很可怜,但就算是乱麻纠缠到一起都会解不开,何况亲人的尸骨重叠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对错之分,却只能到死方休。” 仲意默不作声,阿珩对四哥的善良最是担心,叮嘱道:“四哥,夷澎迟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着仲意和阿珩长大的老嬷嬷端着一碟子冰葚子进来,笑着说:“可惜大殿下不在,没有新鲜的,味道肯定差了许多,凑合着吃点吧。” 仲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进嘴里,本来应该酸酸甜甜的味道全变成了苦涩。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么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轩辕山,不管任何季节,吃到的都是最新鲜的冰葚子。 不惜耗费灵力让满山飘雪,竟然只是为了几串新鲜的冰葚子,他们却只看到大哥的冷漠严厉,居然从来没有留意到大哥冷漠严厉下的体贴关爱。 仲意盯着阿珩,一字一字地说:“大哥的死不是赤宸一人所为,可毕竟是他亲手打死了大哥,母亲绝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泪涌进了眼眶,“你呢?你曾说会给我们祝福。” 仲意咽下满嘴苦涩,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低声说:“我不会寻他报仇,可我也没有办法祝福一个杀死了大哥的人。赤宸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没死,我永世不想见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再来见我!” 阿珩手里捏着一串冰葚子,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着就要落下,可如今,母亲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经不能再是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关紧咬,眼泪终是一颗没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得粉碎,紫红的汁液从指间渗出,犹如鲜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泪意全部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视母后。 寝殿内,母后正在沉睡,昌仆和朱萸都守在榻边,朱萸的头发依旧乱七八糟,阿珩说:“我来陪着母亲,你们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时叫我们。”昌仆拖着朱萸走到殿外,坐在凤凰树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边为朱萸梳头,一边低声交谈。 “你跟在大哥身边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还久。” “怎么会比你知道的还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人族的女子因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尽,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少昊打趣我,说我是烂心朽木,当然不会懂得伤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问,他才告诉我,我本来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机将绝,可因为他和殿下的一个玩笑,殿下就把我日日放在怀里,而我竟然借着殿下的灵气有了灵识,后来还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我已经跟着殿下了吗?” “你见过二哥云泽吗?” 第12章与君世世为兄弟(3)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那时候我还是一截木头,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我听着云泽一点点长大,又听着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怀里,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难过,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动都不能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后来……我一着急,有一天突然就变成人了,当时大殿下正在睡觉,我突然出现在他的榻上,还把大殿下给吓了一跳,吓得大殿下直接从榻上跳到了地上,脸色都青了,大殿下胆子可真小……”朱萸说着哈哈笑起来。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对木妖化人还比较了解,昌仆迟疑着问:“你当时是不是没有衣服?” “衣服?哦……后来殿下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我穿了。” 昌仆看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为害怕才跳下榻”终是没有出口,想到一贯冷酷的大哥竟然也会“被吓得跳起来”,嘴角忍不住透出一丝笑意,笑意还未全散开,已全变成了心酸,“那你后来就一直跟着大哥了?” 朱萸瘪着嘴,沮丧起来,“唉!我虽然能说、能动了,却笨得要死,殿下很是厌烦,几次都要把我轰走。” “那你怎么能留下的呢?大哥一旦做了决定可很难改变。” “我不知道,那时我灵力不稳,只要一紧张就会变回木头,每次他一赶我走,我就会变回木头。殿下气得警告我,如果我再敢变回木头,就一把火烧了我,我很想听他的话,不惹他生气,不变木头,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只有一半身子变回了木头,没想到殿下更生气了,说我还不如全变成木头……” 阿珩听到她们的交谈,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窗户旁,侧耳聆听,只盼着朱萸再多说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护在她身后的大哥,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 那么漫长的几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着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从来没有关心一下身边的大哥呢?是不是因为亲情得来的太容易,她才从没有想过会失去?为什么只有在失去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大哥呢? 自冰月自尽后,诺奈就终日抱着酒坛子,昏醉不醒。 神农王榆襄惨死的消息传到高辛,惊醒了宿醉的诺奈。他连夜赶往神农,可到了神农山下,到处戒严,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求见云桑,正无计可施时,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私下约见赤宸,赤宸让他在草凹岭等候,后来他才知道草凹岭被前代神农王列为禁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没有侍卫守护。 诺奈琢磨着也许能从草凹岭找到一条通往小月顶的小路,于是悄悄潜入了草凹岭。 山崖顶端的茅屋仍在,隐隐透出一点亮光。诺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从窗户外看进去,只见沐槿身披麻衣,手中举着一颗东海夜明珠,一边走动,一边仔细凝视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手从榻上、案上轻轻抚过,颊上泪痕斑斑,眼中柔情无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赤宸的旧衣,贴在脸旁,忍不住失声痛哭,“赤宸,你究竟是死是生?为什么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尸骨啊。” 诺奈心下凄凉,根据他听闻的消息,神农、轩辕,甚至高辛都在寻找赤宸,找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赤宸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尸骨可能感知沐槿脸上滚烫的泪? 诺奈在外面站了半晌,沐槿一直捧着赤宸的衣服低声哭泣。他轻轻敲了下窗户,“死者已矣,生者节哀。” 沐槿霍然抬头,见是他,柳眉倒竖,“你个负心贼还敢来神农山?我这就杀了你为云桑姐姐出口恶气!”一道七彩霞练飞出窗户,缠到诺奈脖子上,诺奈不言不动,脸色渐渐发青。 眼见着诺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扬,霞练飞回,恼恨地问:“为什么不还手?难道你真是跑来送死的?那你也应该去云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负的是云桑,不是我!” 诺奈行礼,“求王姬设法让我见云桑一面,不管生死,都听凭云桑处置。” “你早干吗去了?你以为云桑姐姐如今还有精力理会你吗?” 诺奈默不作声,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哀伤,绵绵不绝,比起出声请求,更有一种难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诺奈一眼,“我带你走一趟吧。”云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坚强的大姐,从不表露丝毫软弱,可她知道云桑心里很苦,也许这个负心汉能给云桑一点点慰藉。 小月顶上,夜来风疾,吹得林木发出呜呜咽咽的萧索悲鸣。 毛竹屋内,几截正在开花的影木[1]挂在屋梁上,每朵花都发出幽幽寒光,犹如漫天繁星,照亮着屋子。屋子中央摆着一具棺材,棺内躺着一个身着帝王华服的尸体,却没有头颅。 云桑头戴荆钗,穿着麻衣,跪坐在席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着一块建木,五官已经略具形状,看上去很像榆襄。 她听到脚步声,停止了雕琢,看向门外。 沐槿领着一个男子悄悄过来,男子身材干瘦,神情哀伤,却难掩五官的清逸,正是与云桑曾有婚约的诺奈。 沐槿对诺奈低声说:“云桑姐姐就在屋内,我在外面守着,如果有人来,我就大声说话,你赶紧躲避。” “多谢四王姬。” 诺奈迎着云桑的目光,走进了屋内,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桑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笑着点了点头,“请坐。” 诺奈跪坐了下来,云桑凝视着榆襄的头像,“你来得正好,眼睛和鼻子这里我总是雕不好,你的手艺冠绝天下,能帮我一下吗?” 诺奈接过刀子,想要雕刻,却发现因为终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稳如磐石,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越是紧张,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个不停。 诺奈正又羞又愧,云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不断传来的灵力,还是她手掌间的温柔坚定,他的手渐渐地不再颤抖,两个人一起把最难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襄复生,真的凝视着他们。 诺奈看向云桑,满面愧疚,“云桑……” “不要再酗酒了。”云桑温柔地看着他,眼睛内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宽容。 诺奈鼻子发涩,“好!” 云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农如今的形势,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是神农的长王姬,神农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云桑的肩膀很瘦弱,语气却异常的平稳坚定。 诺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还记得凹凸馆里的水影吗?我不做诺奈,你不做云桑,我们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么都不要,就做我们自己!天下之大,总有一块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云桑凝视着诺奈,眼中渐渐有了蒙蒙泪光,半晌后,说道:“听说冰月悬尸自尽在城楼的消息后,我知道,你作为高辛羲和部的大将军诺奈,不可能再娶我这个异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为那个设计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儿会明白一切,能看见本心,迟早会来找我。我等着他,日日夜夜地等着他,一直等着他来找我,来告诉我,‘诺奈不能娶云桑了,但我来了,你愿意放弃一切,背负骂名,跟我私奔吗?’我会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让诺奈和云桑被世人咒骂唾弃去吧!’跟随着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里和心里都长满了荒草,你却一直没有来!” 诺奈神色凄伤,他害怕一睁眼就看见冰月的尸体,害怕看见云桑的泪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坛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够迷醉,甚至特意搜寻玉红草[2]酒,来麻醉自己。直到榆襄的死讯传来,他才猛然惊醒。 他紧紧握着云桑的手,“云桑,我现在来了!” 云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视着榆襄的头像,一行珠泪从她的睫毛坠落,沿着脸颊缓缓滑下,“你来迟了!” 诺奈凄惘的神情中透出几分坚定,“我答应要为你再盖一个凹凸馆,只要水未枯、石未烂,永远都不会迟!” “我现在是神农的长王姬云桑,神农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个背信弃义的高辛将军走。” 诺奈急切地说:“云桑,你忘记你发的毒誓了吗?不得再干预朝政,否则尸骨无存!” 云桑含笑看向诺奈,却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泪,迎着影木的寒光,犹如一颗颗珍珠,刺痛着诺奈的双眸,“将军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料理。” 诺奈凝视着云桑——这个他又敬又爱的女子,他的目光仍旧眷恋地不肯移开,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拥有她,他的确来晚了! “云桑,你不能……” “请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神农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农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云桑说完,再不看诺奈一眼,凝视着榆襄的头像,扬声叫道:“沐槿,护送将军下山。” 沐槿大步走来,直接拽起了诺奈,连推带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对他道:“王姬是什么性子,将军应该一清二楚,只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弃一起,跟随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却懦弱地躲在酒坛子里,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云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泪花,“你若真关心王姬,就永不要再来打扰她!” 诺奈摇摇晃晃地走下神农山,漆黑夜色中,听到琴声徐徐而起:魂兮、魂兮,归来! 凄凉哀婉的琴音是云桑在为弟弟引路,希望失去了头颅的弟弟能循着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让心安歇。 诺奈恍恍惚惚地飞向高辛,却不知道再有谁肯为他弹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诺奈走进屋中,看着已经落满灰尘的梧桐琴,这是他为云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云桑曾无数次为他抚琴,似乎房间内仍有她的欢声笑语,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鬓影。 诺奈的手轻轻拨过琴弦,断断续续的清响,哀伤不成曲调。 几个侍者低着头走进来,手中捧着酒壶,诺奈嗅到酒香,随手拿起,刚凑到嘴边,突然想起云桑的话,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 侍者们吓得全跪在地上,诺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坛都砸向窗外,“把府里的酒全部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们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少昊走进屋子,看到满地砸碎的酒坛,“你终于醒了。” 诺奈垂头而坐,“可是已经迟了!” 少昊坐到他对面,看着诺奈的手指摩挲着梧桐琴上的两行小字——云映凹晶池,桑绿凸碧山。暗藏了“云桑”的名字,又描绘了他们初次相逢的场景,还用云映池、桑绿山表达了他对云桑的情意。 少昊一声长叹,“曾让我惊叹才华品性的诺奈哪里去了?” 诺奈无动于衷,有口无心地说:“诺奈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么聪颖,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轩辕王能那么容易暗杀了榆襄?” 这句话终于吸引了诺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边思索边说:“轩辕王亲手杀了榆襄,可以大振轩辕的士气,瓦解神农的斗志,可除非清楚知道榆襄身在何处,身边的侍卫力量,否则不值得亲自冒险去杀榆襄。” “轩辕王的性子谨慎小心,一旦行动,务求一击必中,只怕连榆襄御驾亲征都是轩辕王一手策划,就是为了暗杀榆襄。” 诺奈的神色渐渐凝重,“神农国内有身居高位的内奸!” 少昊点点头,诺奈眼中有了担忧,云桑可知道? “诺奈,我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你,此事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 “臣愚钝,想不到何事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 “我本来认为凭神农的雄厚国力,轩辕王和神农的战争要持续很多年,我有时间改革整饬高辛。即使最终轩辕王攻打下神农,也要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我就可以从容应付轩辕王。可没想到轩辕王里应外合,出此奇计,竟然一举瓦解了神农。轩辕王若顺利灭了神农,下一个就是我们高辛,到那时,哀鸿遍野,我和宴龙、中容之间,高辛四部的争斗都会显得可笑荒谬。” 诺奈神情肃穆,眼中透出坚毅,“陛下不是榆襄,我们这些将士绝不会让轩辕大军踏进高辛!” 那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又回来了!少昊微笑着点点头,“我需要时间,巩固王位,改革高辛,训练军队!” “怎么才能赢得时间?” “只要轩辕王一日不能征服神农,高辛就安全一日。” 诺奈心中渐渐明白,“高辛是轩辕的盟国,表面上当然不能帮助神农,但是暗中却可以帮助神农,神农的战斗力越强,对轩辕王的杀伤力越大,对高辛就越有利。” “对!这就是我说的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的事情。” 诺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这番话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面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少昊说:“以你的出身,这件事情本不该交给你,可有勇气的少机变,有机变的少忠诚,有忠诚的少才能,思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只是需要你牺牲良多。” 诺奈说:“陛下知道我对云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为我是高辛的将军,陛下又对我恩重如山,我真想变成神农的将军,立即到战场上去为云桑杀退轩辕。如今难得有一个机会,既能成全我对云桑的私情,又能尽我对国家的大义,不管什么牺牲我都心甘情愿。” “这件事情只能秘密进行,只有你知我知,纵使你能帮到云桑,她也不会知道你是诺奈。” 诺奈凄凉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泄露,既是害了云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牺牲什么,你都愿意?” “纵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继续酗酒,不分晨昏地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悬尸的城楼下发酒疯,当众砸了这琴。” 诺奈愣住,看着琴,半晌不语。 少昊冷冷地问:“你若酗酒砸琴,就会毁了云桑对你的最后一点情意,也就是让她彻底遗忘你。这样的牺牲你也愿意吗?” 诺奈重重磕头,“臣愿意。” 注释: [1]影木,《拾遗记》中记载的植物,白天一叶百影,晚上花朵可以发光,犹如星星。 [2]玉红草,《尸子》中记载的植物,人食用后,要醉三百年,“昆仑之墟,玉红之草生焉,实其一实而醉,卧三百岁而后寤”。 第13章思郎恨郎郎不知(1) 彤鱼氏大闹朝云殿后恶人先告状,向轩辕王进言她在朝云殿内遭受了羞辱,轩辕王派侍从把彤鱼氏的书信直接送到朝云殿。 仲意看到信的内容,气得身子都在抖,拿着书信就想去父王面前把事情的黑白道个分明。阿珩拽住他,微笑着提笔,一条条回应着“罪名”,看似恭恭敬敬,却把罪名一一驳斥了回去。 因为缬祖病得很重,少昊说百善孝为先,特意允许阿珩留在朝云峰照顾缬祖,这一住就是一年。不知不觉中,整个家都在由阿珩做主,从整饬朝云殿,安排母亲的日常起居,到应答轩辕王的垂询,回复各地的文书,她做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从容微笑的阿珩令仲意又是悲伤,又是敬佩。 昌仆看到仲意站在窗前半晌都一动没动,她走过去,顺着仲意的视线,看到桑林里,阿珩陪着缬祖在散步。 昌仆双手环抱住仲意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柔声问:“在想什么呢?” 仲意头未回,双手放在了昌仆的手上,“我以前一直觉得阿珩像我,如今才明白,其实阿珩骨子里像大哥。” “嗯,小妹超乎我意料的坚强。”青阳被赤宸杀死,赤宸生死不明,要换成她只怕一个打击都受不了,阿珩却还能反过来照顾身边所有的人。 仲意低声问:“我是不是个挺没用的哥哥?早知如今,我真应该把读书画画的时间都用来修炼。” 昌仆心头酸涩,紧紧抱着仲意,“大哥和小妹这样的性子就像是利剑,看似锋芒夺目,却很容易伤到自己,你就是那个剑鞘,看似朴实无华,却能让利剑隐去锋芒,安心休息。小妹能这么坚强,是因为她知道她的四哥永远在她身后。” 仲意眉头微微舒展,紧握住了昌仆的手。悲伤仍在心底,可他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当他软弱迷惘时,他的妻子都会抱住他。很多时候,男人的力量来自女人的支持。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男人又何尝不需要依靠女人呢? 昌仆看日过正午,笑说:“今日的阳光好,我们把几案放在桑树下,在外面用饭。” “好。” 一切布置停当后,昌仆笑着叫道:“母后,小妹,吃饭了。” 阿珩扶着母亲过来,闻到饭菜香,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头晕脚软,只想呕吐。 缬祖连忙扶住她,阿珩干呕了几下,怕母亲担心,笑着说:“没事,大概是因为昨儿太贪吃,把胃口搞坏了。” 缬祖神色一动,手掌贴到阿珩的腹部,笑起来,“真是个傻丫头,亏你还说懂医术,都已经快一年的身孕了还不自知。” 仲意脸上的血色褪去,阿珩也面色发白,缬祖因为太兴奋,没有察觉他们的异样,喜滋滋地说:“应该赶快通知少昊,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呢!” 昌仆忙笑道:“母后,先吃饭吧,吃完饭后再想如何和少昊说,要不然少昊一激动想把妹妹立即接回去,母后只怕又舍不得。” 阿珩恢复了镇定,“娘亲,我想自己亲口告诉少昊。” 缬祖笑道:“也是,我是高兴糊涂了。” 吃完饭后,仲意给昌仆打了个眼色,昌仆寻了个借口,扶着缬祖先离开了。 仲意问阿珩:“你想怎么办?这可是赤宸的孩子!” 阿珩低着头不说话,太过意外,刚才又忙着应付母亲,一直没时间去仔细想。良久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眼中满溢着喜悦激动,“四哥,你要做舅舅了。” 仲意愣了一愣,不管他多么痛恨那个父亲,这个孩子都是阿珩的孩子。 “是啊,我要做舅舅了。”仲意从心底笑了出来,现在才体会到母亲的开心,这个世上,只有生才能消泯死的阴霾。 昌仆的笑声响起,“既然你喜欢孩子,我们以后生一堆。”昌仆坐到仲意身旁,双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说,“如果有一堆孩子围着母后,不停地叫‘奶奶、奶奶’,母后一定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她拍了下手,对仲意宣布,“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赶紧生孩子,生一大堆,让整个朝云峰都充满孩子的笑声。” 阿珩想到她和赤宸也许只有这一个孩子,压着心酸,笑道:“这样最好,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才有意思。” 昌仆连连点头,兴奋得好似她已经有了孩子。 仲意笑斥:“尽胡说八道!老天给了神族绵长的寿命,却严格限制着神族的数量,神族产子并不容易,你们以为想要就能要?” 昌仆笑眯眯地说:“我们俩从来没做过恶事,老天肯定会给我们很多孩子。” 仲意正色对阿珩说:“这件事情,你还要想想怎么和少昊说,如果是个女儿,倒无所谓,如果是个男孩,可就是高辛的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昌仆点头,“关系到王位,只怕少昊不能乱认孩子,可如果被人知道了孩子不是王族血脉,按照高辛的国律,孩子要被溺死,小妹即使能保全性命,也要被夺去封号,幽禁入冷宫。” 仲意说:“绝不能让人知道是赤宸的孩子,这几百年来,善名归了榆襄,恶名全被赤宸担了,深恨赤宸的人太多。”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一年前,神农还是中原霸主,如今世上却已再无神农,榆襄死、青阳亡、赤宸生死不明…… 阿珩强笑了笑,说:“等回到高辛,我会和少昊商量此事,你们不用担心。” 阿珩虽然放不下母亲和四哥,可毕竟在朝云峰住了太久,如今又有了孩子,必须回高辛。正打算要走,轩辕王召她和仲意觐见。 阿珩琢磨不透轩辕王的意思,知道四哥性子老实,叮嘱仲意:“若父王问了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就别说话,让我来回答。” 位于轩辕城北端的上垣宫修建于轩辕立国之初,为了彰显一国威仪,宫殿虽然不大,可耗费的人力物力并不少。轩辕王偏爱黄色,飞檐廊柱都以黄金装饰。阿珩和仲意到上垣宫时,正是日落时分,夕阳映照下,整座宫殿如有金光笼罩,摄人心神的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大殿内刚议完事,还有些散置的茶盅果碟,夕阳从窗户斜斜照入,金银打造的器皿茶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殿堂最高处是一个鎏金雕龙的王座,轩辕王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周身被层层的金色光芒包围,高大威严。 仲意和阿珩跪下磕头,轩辕王站起,对阿珩说:“你的身份不必对我行大礼。” 阿珩道:“在这里,我只是您的女儿,不是高辛的王妃。” 轩辕王笑着叫他们过去坐,仲意和阿珩一左一右坐在了王座下摆放的坐榻上。 轩辕王问了一下缬祖的身体,仲意仔细地一一回答。 轩辕王问:“青阳的伤势怎么样了?” 阿珩道:“伤得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如果不是少昊正好在,大哥只怕已经……” 轩辕王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叫你们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情,你们应该也听闻了最近的战事。” 仲意说:“一直是胜利的捷报。” 轩辕王道:“这只是表象,神农国虽然已经四分五裂,可民众多念故国之情,并不肯轻易投降,投降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才是最大的威胁。如今他们心惊胆战,不敢正面抵抗,但只要我们失败一次,就会激起那些刁民的顽抗之心,到时候星星之火,足可燎原。所以,如今的策略,一面是战场上,但凡顽抗者,我们绝不手软,该杀的杀,该斩的斩;另一面则要厚待神农故民,让所有神农子民明白只是换了一个国号,他们依旧可以安居乐业。” 阿珩赞道:“恩威并施,父王英明。” 轩辕王道:“对神农的诸侯而言,一切承诺都是口说无凭,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们看到轩辕族和神农族血脉相融、休戚相关。” 仲意问:“父王的意思是想轩辕和神农联姻?父王想要哪位弟弟去求婚?” 轩辕王重重叹了口气,“不仅仅是普通的联姻,这桩联姻和王位息息相关。” 仲意和阿珩对视一眼,问:“为什么?” “我们是要神农的所有国土和百姓,为了显示我们的诚意,提亲的王子必须是未来王位的继承者,否则凭什么要神农归顺?另一个原因是被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神农百姓占了大荒几乎一半的人口,神农族是大荒内最大的神族,再加上世代和神农族联姻的神族,谁若娶了神农族的王姬就代表着他会获得这些百姓和神族的全力支持。这些神农遗民在投降后,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保命,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和他们联姻的轩辕王子推到王座上,只有这样,流着神农血脉的孩子才能在将来继承王位,才能长久地保证神农族的利益。” 阿珩低声问:“父王真愿意将来让有神农血脉的孩子登基吗?” 轩辕王苦笑,“我不愿意又能如何?武力的征服永远都只能是暂时,即使我想做暴君,我能杀光所有神农子民吗?只怕还没等杀光他们,轩辕就已经国破了。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两族血脉交融,轩辕才能安稳地执掌天下,那我也只能接受!当然,这只是眼前的权宜之计,青阳不会只有一个妃子,如果神农将来无所作为,那天下自然没有他们的份!” 阿珩对父亲又是惧又是敬,他的眼界不仅仅是眼前的胜利,他的心胸早已经看到千年之后。 轩辕王的视线从仲意脸上扫到了阿珩脸上,“正因为联姻和王位息息相关,朝中为了联姻的事已经吵了几天,一派认为应该由这一年来战功最显著的夷澎求娶,一派则坚持认为派青阳去求婚才是轩辕族最大的诚意。你们应该能代表青阳的意思,你们告诉我,我究竟该选青阳还是夷澎?” 仲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妹妹。阿珩低头沉默了一瞬,仰头看着轩辕王,朗声说道:“请父王派大哥去求亲。” 轩辕王说:“为什么?不要跟我说青阳的丰功伟绩,我今天已经听了一天了,实在不想再听。” 阿珩神色哀伤,声音却铿锵有力,隐隐有杀伐之气,“原因和轩辕族联姻神农族一样,大哥只能这样,不仅仅是为了得到,还因为攸关生死,如果父王派夷澎去求婚,那么女儿现在就告诉父王,从此以后父王就完全失去了青阳的助力!也就是失去我和四哥!” 轩辕王神色骤冷,盯着阿珩,似在质问阿珩,你敢威胁我?仲意紧张得气都不敢喘,阿珩却只是平静又悲伤地看着轩辕王。 一瞬后,轩辕王大笑着点头,眼中竟然是激赏,“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你们要永远记住,轩辕族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民族,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抢!” 仲意和阿珩同时下跪,“谢父王。” 轩辕王问:“青阳的身体还要多久才能康复?” 阿珩说:“若要灵力完全恢复至少还需要一两百年的时间,不过成婚并不需要打斗,等伤势稳定后,也许大哥能暂时出关一段时间。” “那就可以了,仲意先代兄长去神农求婚,婚期再另行安排。” 阿珩问:“不知道是神农族的哪位女子?” “你问得正好,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榆襄没有子女,上代神农王有三个女儿一个义女,两个早亡,如今只剩云桑和沐槿,最能代表神农的当然是长王姬云桑,不过……” “不过什么?父王是顾忌她和诺奈曾有过婚约吗?” “我们轩辕可没高辛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礼教,别说只是婚约,就是云桑已经嫁过人,只要她身上流着神农王的血脉,我们轩辕都照娶!” “那父王顾忌什么?” “我担忧的是云桑,她不是个容易控制的女子,我私心里倒是想要沐槿,但沐槿毕竟只是义女,所以还是向云桑求婚吧!” 阿珩喃喃说:“万一、万一……云桑不愿意呢?” 轩辕王冷哼,“不管过去的神农多么强大,现在它是战败一方,战场上的死尸早让他们心惊胆寒,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用联姻换取和平。” 阿珩不敢再多言,“女儿明白了。” 仲意和阿珩行礼告退后,同乘云辇回轩辕山。仲意问道:“这样做可以吗?都没和少昊商量一下。” “如果大哥不娶,就是夷澎娶,这是生死的选择,少昊比你我都理智果决,肯定会同意。何况……”阿珩抓住仲意的手,重重地说,“少昊就是青阳,他就是我们的大哥。” 仲意点点头,“我记住了。” 到了轩辕山脚下,恰好碰到也要上山的夷澎。论长幼,应该夷澎给仲意让路,可论官职,则应该仲意给夷澎让路。两边驾车的侍者各不相让,都想先行,吵得不可开交。 仲意觉得这是争无谓之气,掀开车帘,想命侍卫让一让,阿珩按住仲意的胳膊,摇摇头。这并不是意气之争,而是一种态度,今日一让事小,却会令跟着他们的侍卫心冷,他们都肯为了主公不惜以下犯上,主公自己却不肯捍卫自己的威严,那他们日后岂会多事? 眼看着侍卫们就要动手,夷澎方下车呵斥道:“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一边喝退众侍卫,一边走了过来。 仲意实在难以和害死大哥的凶手交谈,勉勉强强地和夷澎说了几句话,就装作欣赏风景看着窗外,阿珩倒是和夷澎谈笑风生,还恭喜他荣升大将军。 夷澎看看四周,见宫女侍卫都不在跟前,低声道:“最近抓了不少神农的俘虏,这些人为了保命什么话都敢说,给王妃提个醒,要小心了。” “哦?都说了什么?” “他们说王妃和赤宸有私情,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样,还说就在阪泉大战前,赤宸和你仍在外私会,我怕父王生气,什么也没敢说。不过,高辛礼仪最是森严,这事要是传到高辛,只怕就算是流言,也得闹翻天。” 阿珩不知不觉中把手放到了腹部,面上倒还是笑着,“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赤宸重伤了大哥,我恨他都来不及。” 夷澎笑道:“神农和轩辕都在四处找他,可都一年了,还没有任何消息,看来赤宸已经死了,说不定尸骨早被野兽吃干净了,王妃的仇也就算是报了。” 阿珩的心猛地抽痛,胃里一阵翻腾,根本连压制都来不及,就翻江倒海地呕吐出来,全吐在了夷澎衣袍上。 夷澎急急后退,一旁的宫女们花容失色,忙又是水壶又是帕子地围过来。 夷澎嫌恶地蹙着眉,任由宫女忙活。 阿珩趴在车窗上,还在低头干呕,仲意急忙拿出准备好的酸梅,让阿珩含在嘴里压一压。 第14章思郎恨郎郎不知(2) 阿珩吐得头晕脚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夷澎对仲意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四哥先行吧。” 等仲意的车舆走远了,夷澎方上路,隐隐地总觉得有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漏过了,可仔细去想,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到指月殿时,一只蓝鹊落到夷澎的肩头,把一枚玉简吐到他手里,他笑读着玉简中的消息。 轩辕王已经择定青阳与神农联姻! 夷澎笑容骤失,把玉简捏得粉碎,蓝鹊被他的杀气吓得尖叫着逃进了山林。 山巅的八角亭中,母亲呆呆地坐着,毫无生气,像个没有血肉的泥人。自从三哥死后,母亲就是这样,几天清醒,几天糊涂,清醒时一心筹谋着要杀了缬祖,糊涂时喜欢坐在山巅等三哥回家,怎么劝都没有用。 夷澎向母亲走去,一个老嬷嬷迎上来行礼问道:“有个以前服侍过娘娘的侍女来求见,当年因为私情,本该被杖毙,娘娘开恩,不仅没责罚,反而悄悄安排,让她顺利出嫁。她近日跟着夫婿回到轩辕城,听闻娘娘抱恙,惦记着娘娘以前爱吃她腌制的家乡小菜,所以特意送了来。让她回去,可她一直念叨着娘娘当年的恩情,想当面叩拜娘娘,已经等了半日。” 夷澎温和地道:“难为她有心,宣她进来,见一面吧。” 夷澎回避在一旁,不一会儿,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提着一个腌菜坛子进来,一见彤鱼氏就跪倒,彤鱼氏却压根儿不认识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的肚子。 妇人知道宫里规矩严,看到彤鱼氏的样子,心下难受,却什么都不敢多说,把腌菜奉给侍女后,就磕头告退了。 她刚站起,彤鱼氏忽然问:“孩子闹得厉害吗?”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我那会儿闹得可厉害了,总是吐。城北杜家腌制的酸梅很好,含一颗在嘴里,能缓解恶心,你也买一些吧,记住,可不能不吃饭,千万别饿着了孩子。” 妇人怔怔地点头,嬷嬷做手势,示意她赶紧离开。 站在远处,留意倾听着的夷澎愣了愣,惊喜地大笑起来。阿珩有身孕了?这个孩子只怕不会是少昊的,让缬祖一家全死的方法终于送上门了! 夷澎对侍从吩咐:“送那妇人出去,重重赏赐她。” 他一边愉快地笑着,一边取过侍女手里的披风,快步走进山亭,搭到母亲肩头,“娘,我们进屋去。” “挥儿呢?他怎么还不回家?我好久没见他了。” “他跟着父王忙事情呢,这几日回不来,你不是教导我们要努力吗?三哥越忙表明父王越重视他啊!” “对,对,你们要争气,一定不要让朝云峰上那个贱人的儿子得逞。”彤鱼氏心满意足地笑了。 夷澎一边替母亲拢着披风,一边微笑着承诺:“不会让他们得逞,娘刚才已经告诉我方法了。” 阿珩和昌仆陪母亲在桑林内散步,朱萸一会儿过来晃一圈,问她什么事,她又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 没过多久,就又看到她的鹅黄衫子在树林间鬼鬼祟祟地闪过。 缬祖笑起来,对阿珩说:“我看这丫头的眼睛尽往你身上扫,肯定是有话和你说,你去看看吧!” 阿珩笑着应是,去找朱萸,“你找我什么事?” 朱萸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王姬,你知道大殿下手下有专门负责打探搜集各种消息的人吗?” “大哥没和我说过,不过,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有。” “殿下这次出征前曾叮嘱过我,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就让我汇报给你。” 阿珩心口胀痛,沉默了一瞬,问道:“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朱萸点头,“很奇怪,夷澎一直在派人查探你和赤宸,他还重金从神农族请了一个精通医术的巫师回来,据说那个巫医最擅长诊断孕妇。” 阿珩神色大变,冷汗涔涔而下。 朱萸忙问:“王姬,你怎么了?” 阿珩定了定心神,对朱萸嘱咐:“这些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 阿珩默默沉思,看情形夷澎肯定是怀疑她怀了赤宸的孩子,那么夷澎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情变做利器来杀人呢? “朱萸,你能帮我找几味草药吗?” 朱萸笑着说:“别的事情我干不好,找草药绝不会有问题,不管多稀罕的草药,我都一定可以帮你寻到。” 阿珩凑在朱萸耳边,低声把草药的名字报出,朱萸的神色越来越惊异,不过她跟在青阳身边久了,已经习惯不提问,只做事。 阿珩吩咐完朱萸,让阿獙和烈阳陪着朱萸去寻草药。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云霄间,阿珩脸上的镇静消失了,只有浓重的哀愁。 她拔下髻上的驻颜花。 花色依旧,可那个赠花的男子呢? 整整一年了,不管神农、轩辕,还是高辛,都在寻访他的下落,可全无赤宸的消息。人人都说他已死,连少昊也这么认为,她却一直不相信,但烈阳、阿獙帮她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一丝赤宸的踪迹。 也许,只是她不敢面对,所以一厢情愿地选择了不相信。 她举起驻颜花,低声问:“你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我们有孩子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寂寂无言。 两行珠泪沿着阿珩的脸颊静静滑下,滴落在桃花上,令绯红的桃花更添几分娇艳。 轩辕王向朝臣正式公布,派仲意代青阳去向神农族求亲。 仲意本以为夷澎会激烈反对,不想他不但没有反对,反而积极配合,为求亲出谋划策,并主动请缨,愿意陪仲意同去,为仲意助一臂之力。 轩辕王考虑到如今形势复杂,仲意不善应变,的确应该派一个机智多变的人帮助仲意,可夷澎?轩辕王并不相信他的诚意。 轩辕王正迟疑不决,夷澎奏道:“父王,儿臣觉得最好能请小妹也随行,小妹身份金贵,在看重血脉地位的神农族眼中,小妹前往比我们说什么都显得更有诚意。” 轩辕王沉吟不语,阿珩的确是个好人选,她虽是轩辕族的王姬,却有一个中立的身份,某些轩辕族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由她做,有阿珩在,也不怕夷澎捣鬼。 仲意急急反对,“小妹在朝云峰是为了照顾母后,已经收拾好行囊,这两日就要回高辛,不方便陪我去神农。”看轩辕王的神色不以为然,仲意情急间又说,“小妹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不适合舟车劳顿。” 夷澎急得简直要跺脚,大叫道:“小妹身体不舒服?怎么没传召医师呢?这若传回高辛,人家不会说四哥不细致,只会说轩辕太失礼。父王,命医师替小妹看下身子吧!” 轩辕王点点头,正要下旨。 “多谢九哥关心,不过不用了,前几日胃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经好了。”阿珩从殿外姗姗走入,向轩辕王行礼,“父王,让我陪四哥去神农吧,我和云桑有几分交情,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私下商量。” 轩辕王准了阿珩的要求,命他们三个收拾妥当后立即出发。 在他们要退出大殿时,轩辕王盯着夷澎道:“事关轩辕国运,一切都按我的部署进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出了差错,我拿你和仲意一起重重责办。” 夷澎朗声应道:“是!” 回到朝云峰后,仲意埋怨阿珩“你明知道自己怀孕了,怎么还非要跟着去神农?” 阿珩不想告诉四哥夷澎已经知道她有身孕,目前正在步步试探,即使四哥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他更担心。阿珩说:“我只是怀孕,又不是生病。这事看似是联姻,实则却是王位之争,夷澎绝不是去帮我们,我和你同去,彼此有个照应。” “我明白,可惜我没有大哥那么能干,否则也不用你这么操心。” 阿珩靠在仲意肩头,“傻四哥,若没有你,我连心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仲意揽着阿珩,头靠在阿珩头上,微微而笑。 第二日,仲意、阿珩和夷澎一同前往神农山。同一时间,轩辕休和应龙依照轩辕王的命令率轩辕大军继续向东推进。 榆襄死后,在轩辕王连战连胜的事实面前,那些本以为可以自立为王的诸侯们开始害怕,再加上看到已经投降轩辕的人都受到礼遇和厚待,他们也不免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投降。毕竟在死亡的威胁下,没有几个人可以视死如归。 在几个德高望重的国主联系下,各个属国齐聚神农山,共同商讨如何应对轩辕族,究竟是战是和。 洪江苦口婆心地想要说服大家,如今不是神农族打不过轩辕族,而是神农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只要大家联合起来,把轩辕族打败还是很有可能的。 大家纷纷点头,认为洪江说得很有道理。 洪江大喜,激动地请求大家联合推举一个领袖,歃血为盟,起誓一切都听从他的命令,只有这样才能与轩辕王相抗衡。 各个诸侯国主沉默了下来,有人甚至出言讥讽洪江,“说了半天什么全心全意为了神农,原来不过是你想称王。”一人出声,众国主纷纷附和,连前代神农王点评的“洪江只是猛将,不是帅才”都拿出来讲,唯恐有人推举洪江。 洪江伤痛攻心,昂藏七尺的汉子气得眼泪都差点要落下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炎灷不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炎灷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嘴脸。 洪江对天起誓:“我洪江若有半丝称王夺权的心就让我天雷焚体,不得好死!神农列祖列宗在上,我已尽力!若他日国土尽失,洪江唯有以身殉国!”说完,他一甩袖,大踏步而去。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半晌都不作声。 好一会儿后,才有人说:“轩辕的大军就要到神农山了,我们还是赶紧商量一下怎么办好。” 所有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可还是每个人都只惦记着自己的安危利益,唯恐别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了亏。 云桑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辩,细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变化,沐槿在一旁气得脸色发青,几次要跳出来破口大骂都被云桑制止。珞迦神色清冷,静静站在云桑和沐槿身侧,犹如一个守护的武士。 突然,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禀奏:“轩辕大军已经到了泽州城外六十里!” 吵嚷不休的诸侯国主们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泽州是轵邑最后的屏障,泽州若是城破,轩辕族可以长驱直入轵邑,这就意味着——神农国马上就要被轩辕族从大荒的地图上彻底抹去。 不管多卑劣的小人,都不免有了国破之痛,伤己之哀。 在一片悲伤恐惧的静默声中,侍卫进来通报,轩辕仲意求见。 众人彼此相视,流露着紧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云桑从容地下令:“请!” 仲意当先而行,夷澎和阿珩尾随在后,若论风度仪态,仲意是轩辕族所有王子中最出众的,他谈吐谦逊,举止温雅,丝毫没有战胜国的骄傲,又熟悉神农礼仪,很快就博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 珞迦问道:“王子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与我们寒暄,请问所为何事?” 仲意视线扫了一圈坐在各处的诸侯国主,“我是奉父王之命,代我大哥轩辕青阳向神农族求亲,父王说唯有浓于水的血脉相连才能化解战事,让天下太平。” 各路诸侯压着声音交头接耳,大殿内一片嗡嗡声,早已经暗中投靠了轩辕王的人此时开始发挥作用,装作深明大义的样子,低声说青阳可是未来的轩辕王,若神农族的女子成为王后,那就代表着有神农族血脉的王子将来会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在众人的低声议论中,一些本觉得投降会对不起神农先祖的人也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仲意微笑着等大家议论了半晌后,才又问:“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年纪最长的君子国的国主问道:“不知道青阳殿下想求娶哪位女子?” 大家刚才还很亲密地议论,此时一听此言,关系到切身利益,立即拉开了距离,彼此戒备地相视。 仲意道:“父王说,青阳是轩辕长子,威重天下,青阳的正妃自然也要身份尊贵,德容兼备,所以派我代兄长来向长王姬求婚。”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桑,第一次意见一致,没有任何人反对,珞迦却突地站了起来,高声说:“绝对不行!” 第15章思郎恨郎郎不知(3) 大殿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吵着嚷着。 珞迦冷笑着摇摇头,“一群目光短浅的乌合之众!”对云桑和沐槿道,“王姬,我护送你们回小月顶。”沐槿立即扶起云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拦,珞迦的手缓缓抬起,掌间笼起一团扭动着的黄沙,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声若寒冰,“你们想挡我的路?” 珞迦姿容秀美,体态风流,从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当他几百年前几乎要了炎灷的性命时,众人才惊觉这个姿柔面美的身体中藏着一副比蛇蝎更阴狠的心肠。 大殿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珞迦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殿内诸人都是坐拥一方的诸侯,却开始害怕地后退。 珞迦带着云桑和沐槿从一群人中快步穿过,消失在殿外。 大殿内诸人面面相觑,他们机关算尽,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云桑会不愿意。 好半晌后,周饶国的国主才对仲意说:“王子请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儿家一时不好意思,等我们去劝劝长王姬,她就明白了。” 仲意心内长叹了口气,带着夷澎和阿珩离去。 因为阿珩他们是客,并不能真正进入神农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农山最外围的山峰。 深夜,阿珩独自一人坐在山巅,眺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小月顶,阿獙趴在她身边,也是望着小月顶发呆。烈阳性冷心更冷,觉得无趣,变回鸟身,把两只乌鸦赶跑,霸占了人家精心搭建的巢穴,呼呼大睡。 云桑乘着九色鹿从山林中走来,阿獙温驯地趴着,烈阳正呼呼大睡。禽兽感觉灵敏,嗅出了阿獙体内的异样,九色鹿畏惧地徘徊,迟迟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声对阿獙说:“你去别处玩一会儿。”头未回地向后扔了一个小石子,打在树梢间的鸟巢上,烈阳翻了个白眼,气恼地飞出鸟巢。 九色鹿这才敢走过来,云桑从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骑并不害怕阿獙,怎么如今吓得连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云桑面前不再掩饰,急切地问:“你可有赤宸的消息?” 云桑神情黯然地摇摇头,坐到阿珩身畔,“已经一年了,沐槿派人寻遍了大荒,都没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赤宸会死,可以赤宸的性子,只要他还有半口气在,肯定不会坐视神农变成这样。” 阿珩双手放在腹部,眼中泪花滚滚,视线飘向隐在山岚雾霭中的小月顶。 就在那里,她打开心门,第一次承认自己喜欢赤宸,与赤宸约定年年岁岁桃花树下相见。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时,赤宸,难道你又要失约?你可是在百黎的桃花树下对我许诺,再不会有第三次! 云桑低声说:“这里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摇摇头,“赤宸答应过我世间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会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还痴人说梦,云桑眼中尽是同情。 阿珩打起精神,问:“你对我父王提议的联姻如何看?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 云桑张口想说什么,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无关,可阿珩毕竟是轩辕的王姬,她们之间有国恨族仇,很多话她不能再告诉阿珩。云桑微笑着说:“青阳的正妃很有可能会母仪天下,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拒绝青阳的求婚?” “你和诺奈……” 云桑面色森寒,“我认识的诺奈早已经死了!如今的诺奈只是一个终日抱着酒坛子、没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声,诺奈终日酗酒,又四处寻找玉红草一类令神智昏迷的药草,长期服用下来,对药成瘾,如今已是个废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劝劝诺奈,少昊带她一起去见诺奈,可诺奈竟然先大骂少昊,后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给他一些药草,缓缓他的药瘾。 云桑面色缓和了一点,“两族联姻,事关重大,好妹妹,你帮我争取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好!” 珞迦驾驭坐骑化蛇寻来,看到云桑,方松了口气,“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担心有什么事。” 云桑道:“我只是心中烦闷,来找妭妹妹聊一聊。” 珞迦对阿珩行礼,眼神依旧是真挚的,态度却疏离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旧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农、杀死了榆襄的轩辕族的王姬。珞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气疏远的壳子里。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着说:“将军,请起。”同样的客气,同样的疏远。 云桑召来九色鹿,“我们走了。” 阿珩依依不舍,却不能出言挽留,榆襄的死亡让她总是不敢正视云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与云桑之间已经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对于轩辕王联姻的提议,神农族迟迟没有给轩辕族答复,阿珩私下和云桑联系,也没有得到云桑的回复,看来神农族内部有变。 仲意向轩辕王上书请求再宽裕一些时间,却不知道夷澎给轩辕王的消息是什么,轩辕王十分不悦,写信给阿珩如果再没有结果,就让夷澎负责处理此事。 轩辕王为了逼泽州投降,下令切断泽州水源,泽州城主却依旧固守城池,绝不出城迎战,只时不时放放冷箭,偷袭和暗杀层出不穷,搞得轩辕士兵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轩辕王动怒,下令如果泽州城再不投降,就开始全面攻城。 阿珩问烈阳:“让你去泽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等着看攻城吧!泽州虽没有阪城的地势险要,但因为是神农都城的北门户,城池设计非常坚固,易守难攻。” 仲意问:“难道不能令泽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长攻克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办法。” 烈阳阴阴地一笑,“榆襄性子虽柔和,人却不笨,很清楚泽州的重要性,泽州城主是赤宸一手训练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听说他善于控风,所以人称风伯。”烈阳跃起,身轻如叶,坐在细细的树梢头,一边荡悠着枝条,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赤宸是个无赖,训练出的一帮手下也都是无赖,打起仗来什么下流无耻的手段都用,不过,迄今为止还没听说赤宸的人投降过,一个都没有!” 仲意哑然,又问:“那如果打起来,轩辕能很快取胜吗?” 烈阳摇摇头,笑嘻嘻地说:“风伯的实力不可低估!风伯半年前还结拜了一个兄弟,据说来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领出神入化,被叫作雨师,他还十分擅长锻造兵器。风伯加雨师,轩辕即使打下泽州,也会死伤惨重。” 仲意无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说:“神农族那边肯定是夷澎在捣鬼,如果神农族同意联姻,泽州的战事自然可以暂时化解,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夷澎究竟在捣什么鬼,趁着夷澎这会儿在泽州,我去神农山查探一下。” 仲意立即说:“我去!你如今……还是要仔细点身子。” 阿珩说:“那也好。” 仲意带着下属匆匆去了,阿珩抬头看着烈阳,烈阳扭过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阿珩温言软语地央求:“四哥身边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单打独斗,可这帮若水汉子心眼实,夷澎却是个耍阴招的家伙,还得你去盯着点。” 烈阳碧绿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么意思?在骂我是耍阴招的鸟吗?” 阿珩赔着笑,频频作揖。烈阳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鸟,飞走了。 阿珩走进屋内,刚坐下,一只鹦鹉从窗户飞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见赤宸,到泽州来。” 阿珩猛地站起,一时间头晕目眩。 鹦鹉傻傻地用爪子抓抓头,又重复了一遍,“要见赤宸,到泽州来。” 泽州关系着神农都城轵邑和神农山的安危,只要赤宸还有一口气在,他绝不会让泽州城破,难道赤宸如今真在泽州? 阿珩一咬牙,总是要去看个分明,叫上阿獙,飞向泽州。 快到泽州时,阿珩听到了轩辕族召唤士兵集结的号角,她脸色大变。竟然已经开始准备攻城!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还是夷澎的擅作主张? 突然,阿珩听到泽州城的西北边传来熟悉的笛声,是赤宸所作的《天问》,在百黎的男儿中广泛流传。 笛音忽强忽弱,就好似一个受伤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听了一会儿后,命阿獙顺着笛音飞去。 在笛音飘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飞,飞过泽州城,飞过重重低矮的丘陵,终于,在一片潮湿的洼地中看到了一个红衣男子,他披散着头发,站在沼泽中央,握笛而奏。 风从旷野刮来,发出呜呜的哭泣声,男子黑发飞扬,红袍飞舞。 听到阿獙的叫声,他抬起了头,望向天空,温柔地笑了,剑眉入鬓,容颜有着病态的苍白,正是赤宸。 阿珩走向了他,赤宸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阿珩却厉声问:“你究竟是谁?” 赤宸笑起来,“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赤宸肯定是世上最亲密的情人,我究竟哪里出了错?” 阿珩抬起手,手掌隐隐发光,赤宸笑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武的好,让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脸色变了一变,赤宸说:“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挥了过去,赤宸急急闪避,却仍没有完全躲开,衣袍被灼焦。 “据我所知,轩辕王姬修的是木灵,这可不是木灵的法术,你缠绵病榻的两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珩寒声道:“我不愿杀人,不过,这次我不能饶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该跟着夷澎。” 赤宸啧啧而笑,“我本想怜香惜玉,奈何你不领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说着话,向天空弹起一个火球,火球在天上炸开,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鱼儿。 远处的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好似春雷一般响在天地间。一瞬后,就看到西北边,有一条银白的线像银蛇一般扭动着飞过来。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是被截断的获泽河水,原来父王断泽州的水源不仅仅是打击士气,还是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赤宸笑着说:“夷澎是个很小心谨慎的孩子,这可不只是获泽河的水,还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泽州,而是水淹泽州。” 阿珩的眼睛满是惊恐,“你们疯了!会遭天谴的!” 赤宸大笑,阿獙驮着阿珩正要飞走,赤宸发出低沉的哼唱,挡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对他十分畏惧,不敢正面迎敌,几次想从侧面逃走都没有成功。 阿珩不解,频频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体内的魔性被逼出,终于克服了天性的畏惧。 他朝赤宸一声怒吼,赤宸满面惊讶,被他逼退,阿獙扇动翅膀飞起。 赤宸望着他们的身后,张开了双臂,轻声叹息:“晚了!” 与天齐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势,轰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进了水里,阿珩和阿獙被洪水冲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当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时,也是天地间最无法阻挡的力量。 阿珩一边用灵力护住腹部,一边想方设法往水面上游。 但是,到处都是水,源源不绝、汹涌不断。她几次凝聚灵力,想要强行分开水,跃出水面,却被更多的水打回了水底。 她的灵力在浩浩荡荡的水势面前就好像太阳下的萤火微光,无论她动用多少灵力都会被无穷无尽的水吸收掉,连一丝逃生的缝隙都打不开。 渐渐地,她的力量越来越弱,只能把身子蜷起,剩下的灵力全部汇聚到腹部,保住孩子。 水底的涡流急速旋转着,狠狠击打在阿珩的身上,想要把她撕碎,她身不由己地被扯得飘来荡去。 突然,腹内的孩子踢了她几下。 第一次的胎动!本来应该充满生的惊喜,现在却只有死的恐惧。 阿珩悲伤地想,孩子已经十二个月了,已经有了知觉,他似乎也感受到危机的来临,正在拼命地踢她,想要母亲救他。 阿珩咬着舌尖,用鲜血和疼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努力和浩浩荡荡、无穷无尽的水对抗。 可是,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涡流像一条巨蟒一样缠住自己,拽着她坠向死亡。 阿珩的眼前渐渐漆黑,耳边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 眼泪一串又一串从眼角绝望地流出,落在了冰冷无情的水中,没有一丝痕迹。 赤宸,你在哪里? 第16章山盟犹在,情缘难续(1) 在大荒的传说中有五个圣地。日出之地汤谷、日落之地虞渊、万水之眼归墟、玉灵汇聚的玉山——这四个圣地虽然常人难得一见,不过即使凶险如虞渊也有人见过,但传说中天地尽头有两个叫作北冥和南冥[1]的地方,却谁都没有见过,只知道传说中它们被叫作南北合一南北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却说南北合一。 因为无人到过,大荒人几乎已不相信北冥和南冥的存在,但有一种叫作鲲的神兽就来自北冥,它本是鱼身,却生而就可化鸟,鸟身被叫作大鹏,传说一振翅就有九万里。鲲是不向龙称臣的鱼、不向凤低头的鸟,生于北冥,死归南冥。 因为鲲的存在,人们才记得天地间还有一个叫作南北冥的圣地。 从大荒一直向北,会到达荒无人烟的北地,这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不管走多久,依旧是冰雪,纵使神力最高强的神族也飞不出这样无尽的冰雪。 在寒冷的尽头,有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池,就是北冥。 逍遥把被五灵摧毁了身体、几乎气绝的赤宸丢进了北冥的水中。 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种本能,遇到危险了,受伤了,就回家。 赤宸的身体漂浮在北冥中,不死也不生,逍遥怎么逗他,他都没有知觉,逍遥也就不理会他了,自由自在地在北冥中遨游。北冥太大了,连它都从没有游到过尽头,偶尔它会好奇大荒的尽头是风雪,风雪的尽头是北冥,那么北冥的尽头是哪里?也许只有到它死的那天才能知道。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后,赤宸突然睁开了眼睛,逍遥绕着他快乐地游着,赤宸想碰它,却发现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他感觉自己在水里,可这水又不像是水,更像是一种蓝色的血液,洋溢着生命的澎湃力量。 赤宸自证天道,虽没有任何理论的功法,却有一种与天地自然相融的悟性,所以他一边放松身体,放弃“我”,与北冥相融,一边笑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北冥?你出生的地方?” 逍遥甩了甩尾巴,一道水箭打在赤宸脸上,似乎在不满地抱怨,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会带你这个脏家伙回家里。 赤宸呵呵而笑,笑着笑着,昏死前的记忆闪电般地回到了脑海里。 榆襄死了! 轩辕王杀死了榆襄! 他一怒之下杀死了轩辕王! 阿珩她……她想必已经知道了消息,她可还好? 赤宸无声叹息,闭上了眼睛,模糊碎裂的画面在眼前断断续续地闪过。 他好像看到了两个轩辕王,好像听到了阿珩的惊叫,在漫天华光中阿珩向着他飞来,脸上神情悲痛欲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赤宸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起来,逍遥不满地用尾巴甩打他的脸。 赤宸说:“我要回去。” 逍遥张开嘴,吐出了无数水泡,看似一碰就碎,却把赤宸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水面。赤宸无论如何用力都挣不开水泡。他知道这是逍遥的地盘,逍遥在这里就是老大。 赤宸武的行不通,只能来文的,“逍遥,如果我杀了轩辕王,阿珩如今肯定很伤心,我必须去陪着她,如果我没杀死轩辕王,我的兄弟们肯定正在和轩辕王打仗,我不能让他们孤身作战。” 逍遥在水里一边游,一边吐着气泡玩,压根儿不理赤宸。他可不是阿獙那个傻子,总是被赤宸哄得团团转。 赤宸又说:“当年,我们歃血为盟时你也在场,他们不负我,我岂能负他们?你真以为你的几个水泡就能拦住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逍遥扭着尾巴,索性朝远处游去,从小被赤宸吓到大,早就软硬不吃了。 “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我当时把你的爪子也抓来滴了两滴血,你难道想做一只背信弃义的北冥鲲?” 逍遥转过身子,一双鱼眼瞪得老大,它是看着好玩才凑热闹,不算! 赤宸笑着点点头,“不管!你滴血了,你喝了,就是真的!” 逍遥呼哧呼哧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默默地盘算着,盘算了一会儿,扭动尾巴。 赤宸明白逍遥的意思是他的身体至少要再休息一段日子。 逍遥沉到水底,再不浮起。 赤宸知道逍遥决心已定,只能抓紧时间把伤养好。 神思正要入定,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逍遥,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过了好半晌,逍遥都没回答,估计是算不清楚,对它们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赤宸只能换一种问话的方式,“你去大荒最北面的山上帮我摘一根桃枝回来。快点去,这很重要!” 逍遥权当是玩,破水而出,化作大鹏,须臾就消失不见,半晌后,它叼着一根才打花骨朵的桃枝回来。 北边天寒,桃花都开始打花骨朵了,那中原的桃花应该正在盛开,他竟然一睡就睡了一年。 赤宸脸色凝重,对逍遥说:“逍遥,放开我,我要回去见阿珩。” 逍遥静静地瞪着他,你还要不要命? “放开我!” 逍遥呼哧呼哧地瞪着他,仍然不动。 赤宸也不再多言,咬破舌尖,逼出心头血,不惜耗损寿命来换取力量,冲破了逍遥的束缚。逍遥气得一边扑扇翅膀,一边冲赤宸尖叫:我不带你回去,你挣开了束缚也是枉然! 赤宸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一言不发地割开手腕,把逍遥刚才折来的桃枝浸润在鲜血中,再用被鲜血染红的桃枝编成一只飞鸟,将舌尖最纯的心头精血喷到桃枝上,用百年的寿命把桃枝变作了一只飞鸟。 逍遥停止了叫嚷,惊骇地看着赤宸,他忘记这个男人的不管不顾、任意妄为了。 赤宸坐到飞鸟背上,对逍遥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我和阿珩约好了,桃花树下不见不散,今生我已经失约两次,此世绝不会再有第三次。” 飞鸟载着赤宸向着南方飞去。 逍遥愣愣地看着,直到赤宸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才突然反应过来,立即追上去。 赤宸看到它也不惊奇,只是微微一笑,跃到它背上,“有劳!” 逍遥带着赤宸飞回中原。 远远地,就看到漫天漫地的大水,汹涌着奔向泽州,赤宸神色凝重,忽而听到熟悉的悲鸣声,未等赤宸发话,逍遥就循音而去。 阿獙明明不善于游泳,却徘徊在水上,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一次又一次扎猛子冲进水里,憋不住时浮出来,哀鸣着深吸几口气,立即又奋不顾身地冲进水里。 能让阿獙这么伤心,只有阿珩和烈阳,赤宸心急如焚,“阿獙,阿珩在哪里?” 阿獙愣愣地看了他一瞬,似在鉴别他是谁,等确定后,咬着赤宸的衣服,眼泪哗哗地掉。 水底的漩涡就像是一条力大无比的巨蟒,卷裹着阿珩向着死亡的深渊坠去。 阿珩护在腹前的灵力越来越微弱。 又一个更大的漩涡袭来,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她只能悲伤无助地感觉到毁天灭地的力量把她压向了生命的尽头。 她不怕死,可是她和赤宸的孩子…… 赤宸,你在哪里? 赤宸……赤宸…… 突然,一道红色身影若闪电一般落入漩涡的中心,抱住了阿珩,黑白夹杂的长发飞舞开,就像是两道屏障,挡住了水流。巨浪滔天,令日月失色,可像恶魔一般肆虐的洪水竟然在赤宸身前畏惧地止步,绕道而行。 已经来不及带阿珩上去,赤宸低头吻住了阿珩,将新鲜的空气渡入阿珩口内。 阿珩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赤宸面色青白,看着她微微而笑。阿獙站在鱼身的逍遥背上,咧着嘴不停地笑,逍遥却好像十分生气,鱼眼不停地翻。 四周仍旧是翻滚激荡的洪水,可在他的怀抱内,却风平浪静、波澜不起。 “我在做梦吗?” 赤宸用额头贴住她的脸,“不是。” 阿珩泪珠滚滚而落,虚弱地说:“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赤宸低声说:“忘记了吗?桃花树下,不见不散,我说过永无第三次,怎么会不来呢?” 阿珩又是笑,又是哭,“可惜不是在桃花树下。” 赤宸笑道:“等我收拾了这洪水,就带你去看桃花。”赤宸说着话,向水面升去。 阿珩双手放在腹部,往赤宸怀里缩了缩,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疲惫,而此时是那么安心,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风浪,她都可以暂时躲在他怀里。 应龙奉轩辕王之命,切断了泽州的水源——获泽河。他以为这只是像以前一样的一个攻城之计。 当听到进攻的号角,他和轩辕休将士兵集结到高地,准备向泽州发起进攻,夷澎却命他们按兵不动。 应龙虽然觉得事情怪异,仍安静地原地待命。 泽州城安静地伫立在干涸的获泽河河道旁,从远处看,能看到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铠甲在太阳映照下的反光,只有这时才会意识到那里戒备森严。 此时,泽州城的士兵都面色严肃,刚才吹响的号角意味着他们再不投降,轩辕族就要开始全力进攻。 风伯穿着一身简单的紧身骑装,外面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他从列队的士兵中走过,整个泽州城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走到城楼上,说道:“轩辕族的兵力是我们的五倍,你们若想离开,我很理解,可以现在就走。” 风伯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笑着说:“兄弟们,那就让我们死战到底!为了赤宸!” “为了赤宸!” 所有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风伯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看向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站着一个驼背的男子,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发着森冷寒光,和佝偻的身子形成了一幅特异的画面,让人一见就心生嫌恶害怕,不愿多看一眼。 这个驼背面具男子就是让风伯敬重的雨师,他们齐心合力击退了一次又一次轩辕的进攻,守护着神农。 风伯和雨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决定死战的信念。 风伯微笑着趴到城头,望着轩辕族的士兵,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迟迟不发动进攻,难道他们不明白士气只能一鼓作气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士气会慢慢消失。 风伯看看干涸的获泽河道,又仔细看看轩辕族的方阵,觉得他们不可能放水攻城。如果放水,获泽河水袭来时,首先要淹死的是轩辕族士兵。 几声脆响,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条红色的小鱼,好似云霞一般令天空变得缤纷,两边的士兵都好奇地抬头望去。 应龙身为水族,感觉敏锐,看向了天际,神色大变,对站在最高处的夷澎厉声嘶吼:“九殿下,您究竟想做什么?” 夷澎笑而不答。应龙难以置信地明白了,在夷澎心中,应龙和他的军队属于青阳,夷澎不但想要除去青阳,还要除去一切支持青阳的人。 风伯抬头看了眼在天空游弋的“鱼群”,隐隐听到了些什么,眯着眼睛,盯着天际,刹那之间,不敢相信的震惊,轩辕夷澎疯了吗? 冒天下之大不韪,令生灵涂炭,还连自己的军队也要殉葬? 他不确信地看向雨师,雨师简单却肯定地说:“夷澎疯了!” 声音嘶哑,好似被烟火烧坏了嗓子。 雷声隆隆,响彻大地,滔天洪水,肆虐而来,只看到一条银白的线,看似在缓慢地前进,可整个天地都泛着噬人的水光。 走兽在哀嚎,飞禽在凄啼,洪水过处,一切生灵都在消失。 风伯叹息,三河之水齐聚,近乎天劫,非人力所能扭转,他并不畏惧死亡,可他想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得这么憋屈。 城楼上的士兵对风伯说:“您有御风之能,现在赶紧逃,洪水再快也追不上您。” 风伯看向雨师,笑着说:“你修的是水灵,洪水再大,若想自保都没问题。” 雨师凝视着洪水,淡淡地说:“泽州城破,神农山不保。轩辕的军队要想接近神农山,只能从我尸体上踏过。” 风伯拍了拍雨师的肩膀,对劝他逃走的士兵们说:“从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赤宸,我对争权夺利没兴趣,我只是喜欢和他并肩作战的感觉,跟着他,就像是跟着世间最强劲的龙卷风,没有任何约束,想往哪里刮就往哪里刮。你们见过风逃走吗?不管碰到什么,风只永远向前吹!” 风伯大笑着,取下了披风,挑衅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滔天巨浪。 雨师也拿出了自己的神器雨壶,脸上的面具发着冰冷的寒光。 他们身后,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一群亡命之徒嘻嘻哈哈地询问着彼此水性如何,相约待会儿比比谁的弄潮本事最大。 即使要葬身漫天洪水,也仍要在浪尖上戏戏潮! 轩辕族的士兵哭的哭、叫的叫,整个军阵都乱了。 应龙的亲随劝应龙离开,应龙是龙身,水再大,他也能从容离去,可应龙只对所有下属说:“你们赶紧逃吧,能逃几个是几个。” 亲随还想再劝,应龙挥挥手,走到最低处,把元神都提出,打算用全部灵力加生命去阻挡洪水。 他知道自己阻挡不住,但是,至少死而无愧。 夷澎和轩辕休带着自己的军队站在最高处,轩辕休心有不忍,实在看不下去,扭头看向了别处,夷澎却一直含笑欣赏着滔天洪水漫漫而来。 漫天洪水,滔滔袭来,却在应龙的灵力阻挡前,暂时停住。 可这是积蓄了一个月的三条大河的河水,应龙的灵力再高强,都有尽时,水却源源不绝。 应龙被逼出了本体,一条青色的龙横卧在洪水前。 洪水越聚越高,仍不能冲破应龙的阻挡。 在惊天力量的挤迫下,应龙的龙鳞中渗出血来,龙血渐渐染红了鳞片,染红了河床。 风伯站在城头,击节而叹:“好汉子!我若能战死在他手中,死而无憾!可恨!可恨!” “可恨什么?”风伯眼前一花,一个红色的身影飞落在城楼上。 “赤宸!” “大哥!” 七嘴八舌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第17章山盟犹在,情缘难续(2) 赤宸赶忙对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已是晚了,阿珩睁开了眼睛,一看周围全是人,一双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她。她不禁脸色通红,挣扎着下了地。 风伯重重打了赤宸一拳,“这是嫂子吗?” 赤宸一手扶着阿珩,一手笑着回敬了风伯一拳,男儿心、兄弟情,纵别后天地变色,也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伯指指雨师,“赤松子,外号雨师,是你失踪后我结拜的兄弟,我兄弟就是你兄弟。”男儿间的信任无须多言,一句话交代了一切。 雨师外貌虽然丑陋怪异,言谈却彬彬有礼,和赤宸行礼问候。 风伯竖着拇指,指指远处,笑嘻嘻地对赤宸说:“别告诉我,你眼巴巴地赶来送死,不过你……”他打量着赤宸的身子,摇摇头,“好像就是来送死的。” 洪水的浪头已经高得像一座山峰,随着“山峰”的增高,应龙的力量越来越弱,洪水的浪头在轻颤,众人都明白,只要浪头打下,随着整个“山峰”的倾倒,所有人会立即死无葬身之地。 “山峰”的抖动越来越剧烈。 赤宸急速地说:“水不能堵,只能因势诱导。这么大的水不可能调自远处,我一路过来时,看到获泽河、沁河和丹河的河床都已干涸,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洪水一分为三,让它们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这并不能消解水患,可至少能让一些人活下来。风伯,你带人负责获泽河;雨师,你负责沁河;我来引导丹河。” 几个灵力高的属下盯着越变越高的水峰,面色如土,喃喃说:“这不可能做到,搞不好会和那条妖龙一样,灵力枯竭后依旧葬身水底。” 赤宸朗声大笑,“若能轻易做到还有什么意思?凭一己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 风伯把披风抖了几抖,披到身上,笑对赤宸说:“我没问题,希望过一会儿还能看到你小子,别把自己喂了鱼。” 风伯面上插科打诨,心里却很担忧赤宸,可又明白其他人绝无能力面对这样的洪水,这不仅仅是灵力的问题,更是胆识和魄力。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大风袭来,只见狂风中,炎灷、洪江、珞迦依次而至。 洪江人未到,洪亮的声音已经传来,斩钉截铁地说:“我来引导丹河水。”除了善于操纵水灵的水神,大概再没有人敢如此自负。 珞迦笑对赤宸说:“雨师和风伯早有默契,让雨师去帮风伯,我和炎灷来引导沁河。为防轩辕趁乱攻城,泽州城就拜托大将军守护了。” 赤宸愣了一愣,朗笑着拱拱手,“多谢三位。” 炎灷高傲地站在毕方鸟上,面带嫌恶地说:“我不是帮你,我巴不得你赶紧死了!” 风伯哈哈大笑,对雨师叫道:“走了!”话语声中,众人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两道风从身畔嗖一声刮过。 千百年来,神农族的四大高手一直各自为政,争斗不休,在灭城之祸前,赤宸、炎灷、珞迦、洪江第一次同心协力。天下间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民族的英雄齐心合力、慷慨应敌更激励士气? 自从榆襄死后,日渐消失的自豪感再次充盈了神农人的胸间,所有士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应龙的整条龙躯都已经被鲜血浸透,龙头痛苦地昂起,无力地看着好似已经与天齐高的洪水。 往事一幕幕纷沓而来。在那个金色的小池塘中,一条虚弱丑陋的半龙半蛇的怪物对所有的鱼宣布,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一条令所有水族都尊敬的龙! 上千年的修行,无数次风雨交加中,雷电的焚烧中,用灭骨之痛渐渐褪去半个蛇身。 所有的壮志、梦想…… “呜——” 悲伤的龙吟声中,应龙的龙头无力地倒下,水峰坍塌,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泼天大水却没有砸到应龙身上,一条巨大的青鱼挡在了他上方,漫天青色的水光被它的灵力逼得扭曲变形,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水光变作了三道,向着三个方向而去。 青色的鱼摇着尾巴和鱼鳍引导着水缓慢落下。 轰轰——轰轰—— 青色的大鱼替应龙挡去最大一次冲击后,急速游走。水从应龙的身躯上轰然流过,仍很可怕,可应龙毕竟是龙,即使重伤,这样的水也伤害不到他。 应龙用水族的语言,无声地道谢。青色的大鱼却理都不理他,身体变小了一些,像陀螺一样快速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冲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漩涡在他身体周围形成,卷动着水都随它而去,远离了泽州城。 应龙微笑着闭上眼睛,任由水浪带着他重伤的身躯流向大海。 在他的龙身前仍能趾高气扬的鱼大概只能是传说中的北冥神鲲。这种万年不见的家伙都出现了,这场水患应该能化解。 因为炎灷、洪江、珞迦的刻意掩藏形迹,夷澎没有看到炎灷、洪江、珞迦他们,只是看到一条青色的大鱼突然出现,原本要毁灭整个泽州城的洪水竟然被三股强大的灵力牵引着,向三个方向流去,最后涌入了三条河道,虽然沿途也摧毁了无数良田屋舍,令荒野大水弥漫,可就像是三条被驯服的恶龙,即使作恶,也只是小打小闹。 夷澎很是震怒失望,应变却非常迅速,立即命轩辕休带兵进攻。 神农族即便设法引开了洪水,可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引水上,泽州城的防守应该正薄弱。 当大军趁乱袭到泽州城下时,他们突然看到城楼上端坐着一个红袍男子。 “赤宸,是赤宸!” 轩辕族都知道,赤宸打仗时,不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就会十分残忍嗜杀,几乎不留活口。甚至很多人说他红袍的颜色格外耀眼夺目,是因为他喜欢用人的鲜血浸染自己的衣袍。听说赤宸死时,轩辕的大将们都松了口气,可现在突然看到赤宸像鬼魅一般出现在城楼上,都傻了眼。 轩辕休惊慌地问夷澎:“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如今怎么办?” 夷澎本来十分肯定此时的泽州城防守薄弱,可赤宸在城头临风而立,一言不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让他犹疑不定。 进攻?不进攻? 赤宸笑问:“你们到底打是不打?” 夷澎对轩辕休说:“不如先退三十里,五哥觉得呢?” 轩辕休忙道:“我也是这个想法。他们的粮草维持不了多久,迟早要投降,我们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夷澎嘴角微挑,看着赤宸,阴沉地一笑。 赤宸看到轩辕族的士兵开始后退撤离,暗松了口气。其实他此时站立都困难,完全是咬着舌尖在强撑,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神族将领都可以打倒他。 躲在暗处的阿珩终于放下了心,她举目望去,泽州城外的荒野到处都是水,无数农田屋舍被摧毁。一场战争似乎不管怎么打,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输。 洪江带着神族士兵最先回来,果然不愧是水神,只有几个下属轻伤。 一会儿后,炎灷和珞迦也领着士兵回来,珞迦面色泛白,炎灷十分狼狈,冠发凌乱,衣袍上绣着的烫金五色火焰都被淤泥模糊,士兵有两个重伤。看来不管神族的灵力再高,和自然孕化的相克之力争斗都不容易。 紧随其后,风伯和雨师领着兵士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一群人因为灵力耗竭,走路都是歪歪扭扭,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完全不像是刚从死地走了一圈的人。 大劫化解,人人都十分兴奋,笑声不绝于耳。 风伯挨着墙根,一屁股坐到地上,“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说,咱们要不要来点酒庆祝一下?” …… 刹那间,喜悦的气氛荡然无存。没有一个人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炎灷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驾驭着毕方鸟离去了。 洪江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几百年的争斗下来,他和赤宸之间虽不如炎灷和赤宸的仇怨深,可也绝对不浅。他沉默地对赤宸拱拱手,驾驭坐骑鳛鳛鱼离开了。 风伯喃喃说:“当我什么都没说!” 珞迦笑着对赤宸、风伯和雨师客气地说:“轩辕的军队还在我营帐外徘徊,我也告辞了,酒就下次喝吧。”化蛇载着珞迦消失在云霄中。 一直微笑不语,站得笔挺的赤宸突然喷出一口血,直直向后栽去,昏死在地上,风伯赶紧大叫巫医。 巫医查看了一下病情,神色惨变,哆嗦着说:“精气全无,元神溃乱,只怕、只怕……要准备后事了。” 风伯呆住,魑、魅、魍、魉一把抓住巫医,抡拳要打,“你说什么?” 躲在暗处的阿珩再顾不上回避,快步而来,查探着赤宸的身子。 阿珩说:“他重伤在身,没有静心休养,反倒强行耗损精元,用寿命换取灵力,如今伤上加伤,很严重,再不及时救治,的确有生命之险。” 风伯忙问:“赤宸的修炼方法和我们都不同,我也不敢乱送灵气给他,有什么办法能帮上他吗?” 阿珩想了想说:“你相信我吗?如果相信,把赤宸交给我,我会治好他。” 风伯不清楚阿珩的身份,但从赤宸的言行中也约略感觉得到赤宸爱的女子大有问题,否则以赤宸任情不羁的性子,何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压抑? 风伯有些犹疑不定,一直沉默不语的雨师嘶哑着声音说:“你是赤宸选择的女人,我相信你。”风伯看雨师向他点点头,想到赤宸现在危在旦夕,也立即说:“我相信你。” “那就把赤宸交给我,等他再回来时,灵力会比现在更高!” 阿珩抱起赤宸,叫来阿獙和逍遥,对他俩低声说:“去百黎。” 百黎的山上都是怒放的红色桃花,云蒸霞蔚,肆意热烈,比朝霞更绚烂,比晚霞更妖娆。 白色的祭台伫立在桃花海中,古老沧桑,肃穆庄严。 桃花林内,微风拂面,落英缤纷,祭台四周的兽骨风铃叮叮当当,时弱时强,时断时续地响着。阿珩抱着赤宸,沿着白色的石阶快步走上祭台,把赤宸放到祭台中央。逍遥和阿獙自觉回避到桃花林,去戏耍休憩。 天色黑沉,距离日出还有三个多时辰。 阿珩枕着赤宸的胳膊,躺在他身畔,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此时切切实实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一年来的焦灼不安、担忧挂虑才真正平复。 他们俩自从相见,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没见他之前,有很多话,见了他之后,反倒发现无话可说。 阿珩依偎在赤宸怀里,闭上眼睛,静静地睡着。 东边的天空渐渐透出一线鱼肚白,太阳就要升起了。 厚厚的云积在天与地的交接处,太阳在努力挣扎着冲破一切阻碍,让光明照向大地,使万物得以生长。 阿珩坐了起来,专注地凝望着太阳,好似能感受到它的努力和挣扎,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云海翻腾起涌,波澜壮阔,却无法再束缚住光明。 太阳最后用力一跃,冲开了一切黑暗,整个天际光芒绽放。 阿珩丝毫不回避刺眼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太阳,手紧紧地握着赤宸的手。也许黑暗之后仍是黑暗,可只要坚持,无数个黑暗的尽头会不会有一线光明呢? 赤宸缓缓睁开了眼睛,身周霞光潋滟,繁花似锦,可这一切的美丽绚烂都比不上——她握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边。 他由衷地笑了,喃喃低语:“阿珩,我们又回家了。” 阿珩手指放在他唇上,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她低头凝视着他,没有一句言语,眉梢眼角的情意却将一切都说明了,丝丝缕缕,缠绵入骨。阿珩的灵力带着太阳的力量缓缓流入赤宸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舒展,眼睛渐渐闭上,他的神识沉入温暖的黑暗,被厚厚地包裹起来,就好似化作了一颗种子,只等有一块肥沃的土地,就可以再次发芽,茁壮成长。 赤宸的伤势稳定了,阿珩却痛得身子直打哆嗦,她的两只胳膊连着肩膀都被灼伤,有的地方火红,有的地方焦黑,好似被烈火焚烧过。 阿珩忍着疼痛抱起赤宸,走进桃花林,逍遥落到她面前。 阿珩道:“赤宸上次的伤非常重,若没有一个比归墟灵气更充盈的地方锁住他的灵体,他只怕已经魂飞魄散,我想了很久,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圣地北冥,是你救了他吗?” 逍遥昂着头,得意地叫了一声。 “你与他之间,他肯定不会向你道谢,不过我要谢谢你。”阿珩把赤宸交给逍遥,对逍遥行礼,“他为了来见我,耗损了太多精元,若不赶紧调理,后患无穷,随时有可能灵毁体崩。如今天下诸事纷争,以他的性格,只怕不会静心养伤,我强行把他的灵识封住,麻烦你带他去北冥,等他再次醒来时,身体就会真正康复,灵力也会因祸得福,更上一层。” 逍遥抓起赤宸,展翅而起,飞向天际。阿獙歪头看着高空,长长地嘶鸣。 阿珩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目送着他们,直到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依旧痴痴而望。 半晌后转头,看到阿獙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她,似乎在问,明年桃花盛开时,是不是就又能和赤宸、逍遥一起玩了? 阿珩心酸难耐,眼泪冲到了眼眶,阿獙并不明白轩辕王和神农王的战争改变了整个大荒的命运,更不懂得青阳的死已经把她和赤宸隔绝在了天堑两侧,大江可以船为渡,高山可以鸟为骑,亲人的尸骨,何以跨越? 桃花纷纷扬扬地落着,拂在她的脸颊、肩头,过往的一切栩栩如生地从她眼前掠过,去年的今日,她还兴冲冲地布置着他们的家,憧憬着长相厮守。 没想到,家仍在,缘已断。 从此之后,年年桃花盛开时,他们却永不会再相逢于桃花树下。 阿珩泪落如雨,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在桃树干上写道:承恩殿上情难绝,桃花树下诺空许,永诀别,毋相念。 注释: [1]《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第18章多情自古空余恨(1) 仲意等了一夜都不见阿珩,正急得六神无主,看到阿珩归来,他心中一松,略带责备地说:“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在等你。” 阿珩低头未语,夷澎笑着走过来,“对了,不知道四哥听说没有,赤宸没有死。” 仲意震惊地问阿珩:“真的?” 夷澎说:“昨日很多人都看到赤宸站在泽州城头,小妹昨日不是去泽州了吗?难道没见到赤宸?” 仲意盯着阿珩,眼中满是悲伤,一瞬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阿珩盯了夷澎一眼,去追仲意。 “四哥,四哥……” 仲意面无表情,充耳不闻,直走进屋中,转身就要关门,阿珩强推着门,挤了进去。仲意坐在案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阿珩赔着笑,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仲意都不吭声。 “四哥,你说句话。” 仲意只是沉默,没有一句责骂,阿珩却觉得比利剑剜心更痛,从小到大,仲意对她百依百顺,不管她做了什么,闯了多大的祸,仲意都只是带着几分无奈,笑着说“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阿珩摇着仲意的手臂,含泪哀求:“四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哥哥了。” 仲意语声哽咽,“我却一个哥哥都没有了,你不要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 阿珩身子剧颤了一下,低声说:“我不会忘记。” “你昨日夜里到哪里去了?” 阿珩神色哀伤,一言不发。 仲意一字一顿地说:“阿珩,我永不会原谅赤宸!” 阿珩深埋着头,“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和他说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仲意怒气渐去,心头却越发悲伤。他并不想逼迫小妹,可是他也真的无法接受小妹和杀死了大哥的赤宸在一起。 半夏轻叩了叩窗,“王姬。” 阿珩打起精神,拉开窗户,“什么事?” 半夏附在阿珩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阿珩点点头,回身对仲意说:“四哥,你带着烈阳去找夷澎,帮我拖住他,我出去办点事情。” 仲意看阿珩神色凝重,又知道半夏是大哥亲手训练的人,立即站起,“你去吧,夷澎交给我和烈阳。” 阿珩跟着半夏出了驿馆,行到密林中,一位素衣女子正躲在暗处等候,竟然是多日以来没有一点消息的云桑。 阿珩心细,看到云桑双手的手腕上有被勒过的红痕,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胆大包天,竟然敢锁缚你?” 云桑淡淡地说:“夷澎想阻止青阳和我联姻,珞迦恰好也想阻止,夷澎告诉珞迦只要能幽禁我十日,他就能让轩辕王改变主意,珞迦就把我锁住。昨日趁着他急急忙忙地出去,我才趁机逃掉,后来听说他是去帮赤宸退水,这些年他和赤宸为了兵权争得十分凶狠,没想到他竟然会不计前嫌地去救赤宸,所幸他小事糊涂,大节倒是没失。” 阿珩问道:“夷澎阻挠联姻,是深恨我们,可珞迦为什么要帮着夷澎?” 云桑对轩辕水淹泽州心头有恨,冷冷地讥讽:“你是怕珞迦投靠夷澎,与你为敌吗?珞迦一直念着你少时的相护之恩,又讨厌夷澎的阴毒,绝不会与夷澎为伍,这一次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我、我……那珞迦他……” “你毕竟是轩辕族的王姬,这是我们神农族内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 阿珩心中涌起了悲伤,战争早已经将一切都撕碎,连她与云桑之间的情谊也不能幸免。 云桑看到阿珩的神情,想起旧日情分,心头也涌起悲伤,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挑高兴的事情讲,缓和一下气氛,“赤宸还活着,恭喜妹妹。” 阿珩自然理解云桑的心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也恭喜姐姐。” 云桑笑着点点头,“沐槿还真是个小丫头,听说赤宸还活着,立即跑去了泽州,却没见到赤宸,气鼓鼓地给我传信说一个妖女带走了重伤的赤宸,要我给她增派人手,追查妖女。”云桑叹气,“估计你早有所觉,沐槿对赤宸痴心一片,赤宸却丝毫不领情。她还不知道赤宸和你的事,如果日后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不怕你怪罪她,反倒担心赤宸,你让赤宸多多包涵。” 阿珩低声说:“我和赤宸不可能在一起,从此后,我是我,他是他。” 云桑沉默了,这场战争把天下和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一瞬后,她问:“赤宸如今在哪里?他的伤势需要多久才能好?” “我拜托逍遥带他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以他的怪异功法,也许三五年就能全好。” 云桑沉思了好久,说道:“你立即召集神农诸侯齐聚紫金顶,我要当众宣布同意嫁给青阳。” “你真考虑好了?” “轩辕王的大军仍在泽州城外,如果换成你,现在的情形下难道能拒绝轩辕王吗?你和我都明白,轩辕王让青阳娶我,不过是为了更容易收服神农各族,我答应嫁给青阳,不过是换取一段暂时的和平,为赤宸争取时间。” 阿珩沉默了一瞬说:“我立即请四哥召集神农各诸侯。” “告诉轩辕王,我虽然答应了婚事,可我还要再为榆襄服丧几年,请他尊重神农的礼节。” “好!” 阿珩和云桑到达紫金顶时,看到仲意和神农的诸侯国主们已经都在了。 云桑冷哼一声,说道:“前段日子,这些人三请四邀都请不到,如今轩辕一声号令,他们就全到了。我们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他们反倒越发奴颜婢膝,生怕轩辕王迁怒于他们。” 阿珩低着头说:“我是高辛的王妃,这是轩辕和神农的事情,我就不进去了。” 云桑点点头,径自走向大殿。 满殿的人闻声回头,看到云桑穿着一袭素裙,站在殿门口,风仪玉立,英迈出群。 被她的容光所摄,众人不自禁地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云桑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第一次闯进这个大殿时的情形。 她指着摆放王座的玉台问父王:“为什么侍卫不许我上去玩?” 父王说:“因为站到那里的人要背负起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你还太小,背不动。” “那等我长大了,背得动时就可以站在那里了吗?” 父王轻弹了下她的鼻头,微笑着说:“最好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云桑神情肃穆,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大殿,莲步轻移间,香曳轻绡,风动罗带,满室生香。 从一个个呆杵着的男子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玉台前,她看着空荡荡的王座,却好像看到父王就坐在王座上,微笑地凝视着她,直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父王眼里的沉痛。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抬脚走上了玉台,微笑着盈盈转身—— “王姬!”珞迦在殿外大叫,身影从半空飞跃而下,直扑殿门而来。 云桑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好似完全没有听到珞迦的叫声,朗声宣布:“我,神农云桑愿意嫁予轩辕青阳为妃。” 整个大殿爆发出欢天喜地的庆贺声,淹没了珞迦情真意切的叫声。 一句话,就沧海桑田、芳华凋零。 珞迦的身子硬生生地停在了大殿中央,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云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守住神农山?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保护神农百姓?为什么你不肯让我给你一份安宁? 云桑微笑地看着他,眼神坚毅,我是神农的长王姬,这是我的责任!我有我该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情! 欢笑声,恭喜声,晃动的人影,殿宇金碧辉煌,明珠光华奕奕…… 珞迦艰难地转身,拖着僵硬的身子,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殿堂。 他的坐骑化蛇就等在一旁,他却视而不见,只是沿着台阶,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随着蜿蜒而下的台阶,他的身影一点点变矮,一点点变小,渐渐消失。 云桑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凝望着殿外,面带微笑,背脊挺得笔直。 仲意和阿珩回到轩辕城后,闻讯赶来道喜的朝臣挤得水泄不通。 仲意与他们一一寒暄,大家簇拥着仲意边笑边走,十分热闹,夷澎的身影则显得孤零零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因为泽州大水的事,轩辕王不悦,众人也都忙着疏远夷澎。就在前段日子,因为夷澎战功显赫,轩辕王频频嘉奖,朝臣们还都是事事以他为重,不过转眼间,一切荣耀都好似成了过去。 阿珩悄悄地观察着他,夷澎很快就察觉到,看向阿珩,冷冷一笑,眼中尽是讥嘲不屑。 阿珩心中发寒,她和夷澎都知道,轩辕王看似严厉地斥责了夷澎,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伤害到夷澎的处罚,一切还只是开始! 轩辕王重重嘉奖了仲意。等一切礼节完毕,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时,轩辕王对阿珩说:“本想让你再陪陪你母后,可你已经住了一年,少昊派使臣来接你回去,我也不好强留。再者,青阳还在归墟闭关疗伤,你早点回高辛,对他也有个照应。” 阿珩向轩辕王磕头辞行,“是该回去了,这次住这么久,少昊已经是特意破例。” 轩辕王把阿珩扶起,温和地说:“你和少昊也是磨难重重,成婚不久就出了虞渊的事情,你刚好,青阳又出了事,如今总算一切都太平了,你也应该好好陪陪少昊,早点生个孩子,要不然我想帮你争取后位,都力不从心。” 阿珩温顺地说:“父王说的是。” 轩辕王叹道:“你这丫头如今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冲着高辛的王位去的。我是精通权谋的一国之君,可珩儿,我也是你的父亲,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轩辕王轻抚了下阿珩的头,“五神山上还住着另一个高辛王,少昊的王位坐得并不稳当,他必须寻求高辛国内各族的支持,纳妃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你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真有什么事情,父王也是鞭长莫及,只有孩子才会给你长久的依靠。” 阿珩默不作声,唇角紧抿,透着倔强。轩辕王凝视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很是疲惫,挥挥手说:“你赶紧去朝云峰吧,再陪陪你母亲,让她……”轩辕王沉默着,迟迟没有把话说完,他自己并未觉察到时间流逝,阿珩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轩辕王回过神来,说道:“劝她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 “是!”阿珩俯身磕头,安静地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清晨,阿珩辞别母亲和哥哥,返回高辛。 到五神山的承恩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来迎接她的宫侍禀奏:“陛下还在议事,让王妃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阿珩点点头,直接回了寝宫。 一路行来,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古柏虬柯幽森繁茂,奇花异草馥郁芬芳,更有竹径荷渠通入另一洞天。承恩宫是阿珩见过的最美的宫殿,世人都下意识地认为住在这座宫殿的人必定生活得奢华有趣,可阿珩怀疑少昊根本不知道这座宫殿内究竟有些什么,他的生活只是在寝宫和正殿之间往返交替。 阿珩用过饭,梳洗过后,少昊仍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待着无聊,就乘着月色还好,去外面随便走走。 也未辨路,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园子——漪清园,这是高辛王最喜欢的园子。大概因为少昊从来不来,也没有妃嫔前来游玩,宫人们有些偷懒,草木都长得过于茂盛,连小径都覆盖了。 阿珩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水缓步而行,月夜下,河岸对面的竹林郁郁葱葱。微风袭来,竹枝摇曳,姿影婆娑,阿珩不禁想,那个曾在河畔枕着青石读书的翩翩公子在做什么?如果他还住在这个宫殿里,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携一管洞箫,踏着月色,行吟于水边竹下。 “在想什么?从我走进这个园子就看你站在这里发呆。”少昊一身白衫,踏着月色而来,恰停在河岸边的青石旁。他身后是随风轻动的婆娑竹影,绿竹猗猗,层层如箦,衬得他风姿清雅,与那人十分相似。 阿珩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少昊的问题。 寂静的夜色中,流水潺潺,竹林簧簧,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首乐曲。 少昊低头看着溪水中随波而动的月影,眼神有些恍惚,“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听一听流水的声音。” 阿珩侧身坐到岸边的青石上,“关于神农和轩辕联姻,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擅做了决定。” 少昊道:“你做得很对。轩辕王想要收服神农,必须刚柔并济,联姻势在必行,不是青阳,就是夷澎,不是生,就是死,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我们就只能走了。” 阿珩说:“父王说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最好通过册封妃嫔,分化、拉拢各个家族,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少昊盯了眼阿珩,眼眸低垂,淡淡道:“身为帝王,不要再妄谈私情。我父王一生温柔多情,任凭常曦氏姐妹把持后宫,连朝堂上也被后宫影响。轩辕王一世英明,偏偏在处理彤鱼氏和你母后的事情上优柔寡断,以致后宫之争差点变成天下之祸。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我哪里还敢对女子动情?” 阿珩看着少昊,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妄谈私情,却从登基到现在不顾王位未稳,就是不肯纳妃,并不是只有温柔多情才是妄动私情,有时候,冷漠也是一种私情。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我帮你登上王位,你帮助我离开,如今的情形,我不可能离开,能不能换个条件?” 少昊心头一跳,稳了稳心神,才问道:“什么条件?” 阿珩说:“我有身孕了。” 少昊沉默着,看不出他内心的变化。 阿珩说:“我知道要求你把孩子视若己出很强人所难,我只是想请你给他你的姓氏,让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会写下血书,说明他的身世,保证他绝不会染指王位……” 少昊道:“他就是与我骨血相连的孩子,我说了‘从今而后,我就是青阳’。” 阿珩眼内泪花滚滚,朝少昊下跪,“谢谢。”身子却发软,直往地上滑去,少昊忙抱住了她,探她的脉息,吃惊地问:“你的脉象怎么这么乱?我这就传召医师。”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别忘记我是谁的徒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吃了些药……”她附在少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少昊立即问:“会有生命危险吗?” 阿珩笑,“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冒着生命危险?不会有事的,你不必操心这个,你只要陪我演好戏就成。” 第19章多情自古空余恨(2) 少昊抱起她,送她回到寝宫,亲眼看着侍女安顿她歇下,刚要转身离去,阿珩抓住他的衣袖,拿眼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一旁候着的侍女们吩咐:“今日我就歇在这边了。” 侍女们相视一眼,服侍少昊宽衣洗漱后,笑着退了出去。 黑暗中,阿珩和少昊并肩躺在榻上,各怀心事。 阿珩白日里吃的药药性发作,虽然疲惫,可总是睡不着。 少昊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把手放到阿珩的额头,水灵特有的柔和力量徐徐进入阿珩体内,阿珩顿时觉得烦躁的心安宁了许多,睡意也涌了上来。 “谢谢。” 少昊问:“赤宸知道孩子的事情吗?” 阿珩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 “那你打算告诉他吗?” 没有声音,阿珩已经沉沉睡着,少昊的手仍在她额头放着,好一会儿后,他才缩回了手。 少昊轻轻翻了个身,背对阿珩躺着。 窗外的月光想是十分皎洁,隔着松绿的窗屉子,依旧若水银一般流泻进来,映得地上泛着一层幽暗不明的荧荧绿光。窗外的葱茏树影随风轻动,地上的光就如水波一般时明时暗地荡漾起来。他想起了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开诚布公,定下盟约时,也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那一夜,他也是一夜无眠。 如果时光能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 阿珩清脆娇俏的声音似乎仍响在耳畔,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回答一遍。 因为云桑答应了青阳的求婚,轩辕王停止了进攻神农,轩辕和神农的战争暂时中止。少昊利用这个时机,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 在看似和平的背后,一场更大的风云正在悄悄酝酿,可眼下毕竟是难得的安宁。 六个月后,阿珩接到仲意的信,昌仆有了身孕。仲意在信中高兴地说,自从知道昌仆有了身孕,母亲精神大长,身体好了许多,又是养蚕又是织布,忙着给小孩做各种衣服。 阿珩捧着信微笑。 又过了六个月,少昊对百官宣布阿珩有了身孕,消息传到轩辕国,轩辕王立即派使者带着各种贵重的药草来看望阿珩,随使者而来的还有一个巫医。 巫医请求少昊允许他为阿珩诊看一下身体,少昊还没有说什么,高辛的宫廷医师不高兴起来,觉得巫医是质疑他们的能力,羞辱整个高辛的医术。 使者忙赔着笑说:“实在是陛下和王后娘娘挂念女儿,巫医只是看看王妃,方便回去向陛下、娘娘禀告,让陛下和娘娘放心。” 宫廷医师还想讥嘲,少昊笑着调解:“转述你们的诊断总是隔着一层,就让巫医亲自看一看,方便回复轩辕王的询问,王妃离家万里,让父母少担忧也算是尽孝。” 宫廷医师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巫医第一次把完脉息,神情困惑,眉梢眼角都是不安,坐于一旁的少昊忙问道:“怎么了?” 巫医擦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只是还需要再看一次。” 几个宫廷医师轻蔑地笑着。巫医在众目睽睽下,又仔细诊断了一遍,良久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诊断结果和高辛宫廷医师的诊断结果一致,阿珩已有六个月身孕,大人小孩都很健康,只是血气略微不足,并无大碍,仔细调养就可。 明明是个好消息,巫医却难掩失望,强打着精神应付完少昊的问话,匆匆告退。 两年多后,昌仆顺利诞下一个男孩,轩辕王赐名玱玹(cānɡxuán)。 轩辕王再次派使者来高辛,看望阿珩,这一次使者带来了两个懂得医术的老嬷嬷,说是奉轩辕王之命,来照顾阿珩。阿珩知道又是夷澎在暗中捣鬼,不过正好借此证明一切,所以大大方方地由着两个嬷嬷跟进跟出。 第二年的四月,在一众医师的照顾下,阿珩分娩,生下了孩子。 孩子十分健康,阿珩却在生产过程中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有少昊灵力结成的阵法和归墟水玉护住阿珩的心神,阿珩只怕都熬不到孩子生下来。两个嬷嬷生怕承担责任,吓得碰都不敢碰阿珩,只在旁边傻站着,亲眼看到孩子出生后,立即逃出了寝宫。 少昊听到孩子的哭音,匆匆跑进来。 阿珩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神志不清,少昊握着她的手,将灵力送入她体内。 阿珩恢复了几分意识,喃喃说:“孩子,孩子!” 少昊立即高声叫侍女,侍女忙把刚洗干净身子的孩子抱到少昊面前,喜滋滋地说:“恭喜陛下,是个王姬。” 少昊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说也奇怪,本来正在哭泣的孩子竟然立即安静了,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少昊,粉嘟嘟的小嘴一咧竟然笑了。少昊笑把孩子抱给阿珩看,“是个女孩。” 阿珩强撑着睁开眼睛,细细看着孩子五官,她拿出驻颜花,咬破中指,把鲜血涂抹在花朵上,驻颜花变作了一朵小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因为沾染了阿珩的鲜血越发娇艳晶莹,好似刚从枝头摘下一般。 少昊着急地说:“你想做什么?你已经耗损了太多灵气,不要再……” 阿珩把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放在孩子的眉心,整朵桃花变得如烙铁一般通红,孩子被烫得大哭起来。 阿珩用中指压着桃花,把花朵往里推,孩子痛得脸色青紫,哭得声嘶力竭。阿珩满脸又是泪又是汗,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把驻颜花缓缓推入了孩子的额头中。 “给我一滴你的心头血,帮我封印住、封印住……”阿珩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少昊忙一手握住阿珩的手,把灵力送入阿珩体内,一边咬破左手中指,把最精纯的心头血逼出,滴在孩子额头上的桃花形伤口中,桃花印痕开始快速愈合,孩子已经痛得哭不出来,只是张着小嘴,嘶嘶地吸气。 少昊把仍带着血的中指放入孩子嘴里,孩子自发地吮吸着。他喂了她一滴心头血,孩子的脸色才慢慢恢复,她的小手握着少昊的手指,眉眼弯弯,又在笑。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看上去只是一个桃花形状的浅浅胎记。 少昊逗着孩子,低声说:“希望你一辈子都像现在一样笑颜常开,这样才不辜负你母亲用性命来护你平安。” 对神族而言,产子是极耗费灵力的事情,灵力稍低的女子几乎要用命换命,这也就是为什么神族寿命虽长,人口却一直稀少。阿珩用药物将孩子强行留于体内,迟迟不生,逆天而行,对身体伤害非常大,幸亏她精通药理,少昊又灵力高强,在一旁护持,她才躲过死劫。 虽然保住了性命,可自从生产后,阿珩身子遭受重创,一直昏迷不醒。少昊每日夜里都会把阿珩带到汤谷,用汤谷水浸泡她的身体。不管再忙,少昊都亲力亲为地照顾阿珩,从不假手他人,只有侍女半夏帮着擦拭身体,或者换换衣衫。 少昊给孩子起名小夭,小夭一出生,母亲就昏迷不醒,少昊对女儿关怀备至,日日带在身边,以至宫廷内外都知道少昊心疼长王姬。一年多后,小夭已经开始牙牙学语,阿珩才渐渐苏醒。 少昊进寝殿时,阿珩正靠在榻上逗着小夭玩。 小夭手中握着一个银铃在玩耍,一看到少昊,就笑了,张开双臂要抱抱,手舞足蹈地挥舞着藕节般的白嫩手臂,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少昊抱起她,她搂着少昊脖子咯咯地笑,笑声悦耳,令人忘忧。 少昊也不禁满面笑意,对阿珩说:“当日你昏迷不醒,宗伯来问孩子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我还是个打铁匠时,曾听当地人唱过的民歌,别的歌词都忘记了,就记得最开始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随口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唤作小夭。宗伯来催问了好几次孩子的大名,你若精神好,就想一个吧。” 阿珩一边逗着小夭,一边思索,过了一会儿说道:“叫玖瑶吧!” 少昊问:“久夭?天长地久的久,桃之夭夭的夭?” “不是,是这两个字。”阿珩在榻上一笔一画写给少昊看:玖瑶。 玖瑶三岁时,少昊昭告天下,册封玖瑶为长王姬,享食邑四百。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是高辛国君的第一个孩子,庆典十分盛大,一连庆祝三日。 第一日,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为玖瑶祈福。 第二日,承恩宫内举行王室家宴,高辛族内百人云集,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中容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少昊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借着酒意装疯卖傻地说:“玖瑶是长女,可直到现在,父王都没有见过她。朝中私下里传闻父王并非自愿搬到琪园,这几年,我们兄弟都没有见过父王,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父王也未出席,难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大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胆小的吓得头都不敢抬,而少昊的二十几个弟弟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阿珩骇然,她实没想到少昊和其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如此激烈,中容竟然不惜当众撕破脸,以下犯上,不过他此举也算毒辣异常。 高辛王族今日皆在此,如果少昊一个应对不当,落实了逼宫退位、幽禁父王的罪名,只怕即使他靠着兵力强霸住王位,也会众叛亲离,人心全散。 少昊面不改色,笑道:“父王是因病避居琪园,不见你们只是为了清心修养,谁和你说父王今日不会来?只不过因为身体虚弱,来得晚一些而已,你若不信,待会儿可以当面询问父王。” 少昊说着话,几位宫侍抬着一方软榻进来,前代高辛王靠坐于软榻上。 大殿内的人呼啦啦全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中容他们更是神情激昂,眼中含泪。 宫侍把软榻放到少昊旁边,众人全部跪倒,却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只能磕了三个头。 高辛王微笑着对众人抬了抬手,“都起来吧!”言谈举止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只是满头白发,容颜苍老。 中容跪爬到高辛王榻前,声音哽咽:“父王,二哥和母后都被幽禁于五神山下,这真的是您的旨意吗?” “是我下的旨意,宴龙背着我替换宫内侍卫,意图监视我的起居,罪大恶极。” 中容泣道:“二哥对父王绝无不良企图,他只是太害怕……” 中容瞟了眼少昊,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高辛王说:“你下去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情。” 中容不肯走,两个侍卫来拖,中容紧紧抓住高辛王的衣袍,“父王,你真的是因病逊位给少昊吗?你告诉大家,今日我们所有兄弟都在这里!” 他这句直白却犀利的问话令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只要一句话,少昊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高辛王厉声说:“到底谁在背后不安好心地中伤我们父子关系?当日不但宫廷医师会诊过,你们也都各自举荐了民间的知名医者来为我看过病,我实在难以处理国事,才逊位少昊,难道你们觉得自己比少昊更有才华?” 高辛王的视线从二十多个儿子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中容大吼:“我不信!父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您亲口对母后说过你想把王位传给……” 少昊盯了一眼侍卫,中容的手犹自紧拽着高辛王的衣袍不放,却硬是被几个侍卫用蛮力扯开,拖出了大殿。 中容的哭喊声仍从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殿内的人屏息静气,一声不吭。 阿珩见气氛紧张,低声吩咐半夏,“快去把玖瑶抱出来。” 侍女把玖瑶抱到高辛王面前,玖瑶正沉沉酣睡,高辛王低头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滑过孩子的脸,眼中神色很是怜爱,众人都讨好地说:“长得很像爷爷呢!” 高辛王抬头对少昊说:“好似昨日宫女才把你抱到我身前,恭喜我得了个儿子,都说长得像我,那么一点点大,惹人心疼怜爱,我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抱着你都怕伤到你,可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全都变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阿珩笑不出。 高辛王神色倦怠,挥挥手让侍女把孩子抱下去,对宫人吩咐:“我累了,回琪园。” 众人忙跪下恭送。 少昊牵着阿珩的手送到了殿外,阿珩盯着少昊,难怪他一意孤行、不惜铺张浪费地要为小夭欢庆生日,这大概才是他为孩子举办盛大庆典的真正用意。 第三日,天下百姓同庆,他们会点燃自己亲手做的花灯,把灯放入河流,祝福高辛的大王姬健康平安地长大,也祈祷她为高辛带来幸福安宁。 阿珩亲手做了一个莲花灯,把为女儿祈求平安如意的心愿全部融入了莲花灯中。 夜色降临时,少昊和阿珩走到城楼上,城下已经聚集了无数百姓,都等着看王妃为王姬做的灯。 少昊微笑着说:“今日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平安长大的父亲,谢谢你们来为我的女儿一同祈福。” 高辛百姓高声欢呼。 第20章多情自古空余恨(3) 阿珩将冰绡做的花灯放在手掌上,少昊将花灯点燃,随着灯光越变越亮,就好似一朵蓝色的莲花在阿珩掌间盈盈绽放,映照着一对璧人,令人几觉不是世间是仙境。 少昊弯身抱起了小夭,往城楼边走去,阿珩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灯,走在他身侧。 赤宸站在人群中,仰头望着城楼。 漆黑的夜色中,从城楼下望上去,看不清楚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只看见一朵蓝色的莲花盛放在半空,朦胧的蓝光中,他们的身影穿过雕梁画栋,男子丰神俊朗,女子温柔婉约,再加上一个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动着的小影子,显得十分美丽温馨。 高辛的百姓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到蓝光越去越远,他们一家三口消失在玉宇琼楼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开。 赤宸却依旧站立未动,似不相信刚才看见的一幕。可是,刚才少昊点燃灯的一瞬,在刹那的明亮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阿珩眼角眉梢的温柔深情。 赤宸昨日才苏醒,醒来时,他躺在北冥水中,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蕴满力量,他竟然因祸得福,神力大进。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沉睡前,阿珩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 赤宸忍不住大笑,跃到逍遥背上,对逍遥近乎炫耀地说:“我要回家了!你家虽大,可只有你一个,我家虽小,可有阿珩!” 一路疾驰,天高地阔,山水带笑。 当看到百黎山上漫天遍地的桃花时,他觉得眼热心烫,竟然都等不及逍遥落地,直接飞跃而下,冲入桃林。 “阿珩,阿珩!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竹楼冷清清,碧螺帘子断裂得参差不齐,天青纱上都是鸟的粪便,菜园里荒草蔓生,若不是还有青石垒起的埂,根本看不出是个菜园。 竹篱笆疏于打理,已经倒塌了一大半,红色的蔷薇花长得乱七八糟,连门前的路都堵死了。 只有檐下的风铃,还在叮当叮当作响,声音哀凄荒凉。 赤宸怔怔看着他的“家”,心神慌乱,他究竟沉睡了多久?阿珩出事了吗? 他飞奔向桃花树,满树桃花,朵朵盛开,可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血红的字迹:承恩殿上情难绝,桃花树下诺空许,永诀别,毋相念。 承恩殿,那是少昊所居的宫殿,天下最华美的宫殿。 “我不信!”赤宸一掌挥出,桃花树连根而起,他跃上逍遥,赶往高辛。 一路而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人都议论着少昊为女儿举行盛大的生辰庆典。 赤宸高兴地松了口气,少昊已经又纳妃了,抓着个人问:“少昊娶的是哪族女子?” “轩辕族啊!”对方的眼神奇怪,如看白痴。 赤宸的心一沉,“又娶了一个轩辕族的女子?”难道阿珩出了意外……他不敢再想。 对方笑了,“天下皆知,少昊只有一妃,轩辕族的王姬啊!长王姬是他们的女儿!” 赤宸犹如被天打雷劈,耳朵嗡嗡直响,不管有多少事实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相信,阿珩亲手布置了百黎的竹楼,亲口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家。 可是,在城楼下,他亲眼看到少昊和阿珩抱着女儿,笑着接受所有百姓的欢呼祝福。他们一家三口正大光明的温馨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永远给不了阿珩的。 难道这就是阿珩背弃他的原因? 高辛多水,城楼依水而建,北面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少昊和阿珩带着小夭沿着台阶,走到水岸边。 少昊把小夭放到地上,又怕她会掉到水里,双手仍扶着她,阿珩蹲在台阶上,把蓝色莲花灯放到了水面上。 少昊对阿珩说:“许个愿吧。” 阿珩闭着眼睛,虔诚地祈求女儿一生平安,她睁开眼睛,“许好了。” 少昊指着花灯,对小夭说:“和爹爹一起用力推,把灯放出去,好不好?” 小夭十分喜欢花灯亮晶晶的样子,不肯推走,反倒用小手不停地去抓灯。 少昊笑着去抓她的手,也不是真抓,只是一挡一挡地逗着她玩,不让她被火烫着,小夭兴奋得尖叫,咯咯直笑。阿珩也不禁笑起来。 少昊看小夭玩累了,才握住她的小手去推灯,哄着她说:“乖,推一下,待会儿爹爹给你个更好玩的东西。” 少昊和小夭一起把灯推出去,花灯漂入了河流中,向着远处漂去。 少昊抱着小夭站起来,和阿珩并肩而立,目送着蓝色的莲花越漂越远,慢慢汇入花灯的海洋中,直到再分不清楚哪盏灯是他们的,才转身打算离去,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红衣男子,不知道他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昊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灵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凝聚灵力,想要击退擅自闯入者,却发现阿珩呼吸急促,身子轻颤,立即明白来的是谁。 少昊把小夭交给阿珩,走到台阶下去欣赏河上的灯景。 赤宸沿阶而下,脸色苍白,双目漆黑,里面熊熊燃烧着悲伤和愤怒。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强自压抑着怒气,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阿珩紧紧抱着小夭,眼中珠泪盈盈,一言不发。 小夭从不畏生,乌溜溜的眼珠盯着赤宸,伸手去摸他。 温软的小手抚到他的脸上,赤宸只觉心中莫名地激荡,不禁握住了小夭的手,“这是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明知道孩子的出生时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几团火灵凝聚的彩色火球突然飞上了天空,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金黄的菊花、朱红的牡丹、洁白的梅花……一时间,漫天缤纷,光华璀璨。 小夭喜不自禁,指着天空,扭头冲着少昊大叫:“爹,爹。” 少昊下意识地回身,对小夭微笑。 在突然而至的光亮中,小夭的面容一清二楚,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看到她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孩子。 小夭双手伸向少昊,“爹爹。”要少昊抱她。 赤宸觉得犹如坠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子无法抑制地直打寒战,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全部熄灭,明明四周灯火璀璨,可天地在他眼中骤然变得漆黑。 西陵珩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一个瞬间,赤宸的眼神变得冷血残酷,起了杀心。 阿珩抱着小夭惊恐地后退,赤宸却一把抓过小夭,扔给少昊。 少昊察觉有异,可赤宸的灵力比过去更强大了,等少昊急急接住小夭,已经根本来不及救阿珩。 赤宸和阿珩身周全是旋转的风刃,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几把尖刀从背后插向阿珩的心脏,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 阿珩感受到刀刃入骨之痛,神色竟然一松,好似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和重担,没有丝毫抵抗,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赤宸,眼中却滴下一串串泪来。 那泪珠好似打到了赤宸最柔软的心尖上,他整个心都涟漪激荡,灵气竟然无以为继。风刃消失,阿珩背上已是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直往下流。 赤宸盯着阿珩,一步步后退,惨笑着说:“你明明知道让我相信一个人有多难!我对视若父亲的神农王、亲如兄弟的榆襄都仍有戒备,可对你……”他的手狠狠地敲打着心口,好似要把心砸开,摊开给阿珩看,“我把你放在了这里。如果要反悔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等到我撤掉了所有的防备,任凭你长驱直入,霸占了我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时,你再来随意践踏?别人即使砍下我的头、剥了我的皮,我都不疼!而你……我会很疼!”赤宸面色惨白,看着阿珩,带着隐隐的祈求,似乎求她告诉他一句,她没有背叛他! 阿珩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身子轻轻而颤。小夭根本不明白短短一瞬母亲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反而被赤宸荡起的风刃逗笑,拍着小手嚷:“爹爹,你看,风在跳舞,红衣叔叔好厉害!” 小夭的娇声软语入耳,赤宸犹如被雷击,身子摇晃了一下,叔叔? 阿珩的女儿叫他叔叔! 他盯着阿珩,几次抬手,手却颤得根本无法凝聚灵力,他悲笑着摇头,“西陵珩,你对我许的诺言,只要我不允许你收回,你就休想收回!”大笑声中,他跃上逍遥,绝然而去。 少昊手心发凉,他早听闻赤宸性情乖戾,狡诈凶残,却是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赤宸的决绝激烈,他对阿珩至情至性,可以随时为阿珩死,可转眼间,只因阿珩背叛了他,他也会随时杀死阿珩。 少昊看阿珩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以为她害怕,一边帮阿珩疗伤,一边说道:“晚上我在屋子外设一个阵法,只要赤宸来,我就会立即发觉。” 阿珩摇摇头,依旧盯着赤宸消失的方向,眼中都是焦虑。少昊这才发现阿珩并不是害怕,她竟然在担忧赤宸。 少昊和阿珩回到城楼,少昊本想直接送阿珩回承恩宫,可小夭看到下面的景致,哭闹着不肯离开。少昊遂让侍女送阿珩先回去,他带着小夭再玩一会儿。 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河面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星星点点,就好似无数颗星星在闪耀。 河边都是放灯和赏灯的人群。顽童们提着灯笼,彼此追逐打闹;少女们三五成群,用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来显示自己的心灵手巧;男儿们沿着河道,边走边看,既是看灯,更是看那邻村的少女;最多的是一家老小,拿着各色各样的花灯,扶老携幼地来放灯。 少昊凝视着脚下的人间星河图,眼神越变越冷,渐渐下定了决心。 赤宸已经归来,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阿珩回到寝殿,命所有侍女都退下,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早知道要面对赤宸的愤怒,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说辞,可真见到他时,她把什么都忘记了。 屋内漆黑,阿珩的心却更漆黑,而且是永远不会有天亮的黑暗。 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听到从天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大鹏清鸣,她心头一颤,看向窗户。 皎洁的月光,将树影映在松绿的窗纱上,随着微风婆娑舞动,一瞬后,一个人影从远而近,慢慢笼罩了整个窗屉子,高大魁梧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好似下一瞬就会破窗而入,却一直都未动,带着悲伤,凝固成了一幅画。 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窗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你醒了?”是赤宸的声音。 阿珩默不作声,赤宸缓缓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那你去而复返想要做什么?”阿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在城楼外看到你和少昊,还有……你们的女儿,我失控了。被天上的寒风一吹才冷静下来,阿珩,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的誓言,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难道摆在眼前的事实你都看不到吗?我和少昊已经有女儿了。” “我看到了,就算你和少昊有了女儿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么做的苦衷,一定是我不在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怪也只能怪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不过,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管什么困难,都交给我。” 阿珩身子一颤,眼泪涌进了眼眶,多疑的赤宸、骄傲的赤宸、凶残的赤宸啊,却真正做到了信她、敬她、爱她。 赤宸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屋内的声音,柔声说道:“阿珩,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我们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阿珩凝视着窗纱上赤宸的身影,泪眼凄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大哥复活,可天下没有不死药。赤宸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却不知道再强大的神力也无法超越生死。 “阿珩?”赤宸等不到阿珩的回答,伸手想要推开窗户。 阿珩跳起,用力按在窗上,她不敢见他,她怕在他的双眸前,她所有的勇气都会崩溃。 “我不想再见你!” “你撒谎!如果你不想见我,你在城楼下看到我时,为什么要哭?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阿珩转过身,用背抵着窗户,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黑暗,一字字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一半愧疚、一半害怕。” “愧疚什么?” “不管我和少昊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我对他也日久生情,我很愧疚对不起你,可一切不可能再挽回。” “害怕呢?” “害怕会伤害到女儿。如今在我心中,第一重要的是女儿,你如果真想帮我、保护我,那么就请忘记我,不要再来找我,否则让人看到,我会名节全毁,伤害到我的女儿。” 赤宸默不作声,只紊乱的呼吸声时急促、时缓慢地传来,阿珩用力地抵着窗户,身体犹如化作了一块岩石,一动不敢动,好似要封住的不是窗户,而是自己的心。 随着一声鹏鸟啼叫,呼吸声消失。 阿珩依旧用力地抵着窗户,很久后,她才好像突然惊醒,猛地转身,痴痴看着窗户,看着那树影婆娑,看着那月色阑珊,却再无那个身影,她眼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 第21章沉琴绝酒,从此孤(1) 高辛的夏季酷热难耐,小夭好动怕热,阿珩常带着小夭去漪清园避暑纳凉。 园子里放养着不少水禽,这几年疏于打理,一个两个野性十足。 小夭天生胆大,个头还没有仙鹤高,就敢去抓仙鹤,鹤啄她,她一边哭,一边揪着仙鹤的脖子就是不放。 阿珩常常是拿着一卷书,坐在一旁看书,并不管小夭,不管是跌倒了,还是被飞禽追着啄,她都只是旁观。以至于小夭话都说不利落,却已经懂得了: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既然敢招惹猛禽,那就要承受猛禽的攻击,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对。 被啄得满臂伤痕后,小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应对方法,混成了漪清园的小霸王,仙鹤、鸳鸯、白鹭这些鸟一见她就跑,鹗、鹞、鸢、鹫这些猛禽则把她看作了朋友,和她一起戏耍。 一日,阿珩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笑看着小夭嬉闹。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诧异地回头,见是一个老妇人快步行来,也不知道是哪殿的宫人。 老妇人走到她身前,跪下磕头,“高辛王想见您一面。” 一瞬后,阿珩反应过来这个高辛王不是少昊,而是住在第五峰的那位。她知道少昊对此事十分忌讳,沉吟不语,老妇人用力磕头,哀求道:“陛下时日不多了。”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老妇人匆匆起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两个侍女过来,“奴婢们刚才一时大意,好像让人溜进来了。” 阿珩笑着说:“你们眼花了吧?我也常常不小心把树丛间的鸟看作人影。” 打发走了侍女,阿珩抱起正跟着鹗一块儿捉鱼的小夭,“我们去找爷爷玩,好不好?” 小夭兴奋地拍掌,“爷爷!要爷爷!”其实她压根儿不懂爷爷的意思。 阿珩召来烈阳和阿獙,赶往第五峰的琪园。 第五峰守卫森严,很难进入。阿珩只能假传少昊旨意,“小夭很想见爷爷,陛下就让我带着她来见爷爷一面。”所幸外人一直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并不怀疑阿珩,又都知道少昊极宠这个女儿,要星星就绝不会给月亮。 侍卫迟疑地说:“陛下有旨意,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阿珩摘下挂在小夭脖子上的玉珏,扔到侍卫怀里,这是昨日小夭从少昊身上拽下来的,少昊看她喜欢就由着她拿去玩了。 “你们是在怀疑我假传旨意吗?” 侍卫们惊慌地跪倒,小夭看母亲一直不走,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大叫:“爷爷,爷爷!要爷爷!” 侍卫们彼此看了一眼,忙让开了路。 阿珩抱着小夭走进琪园。 琪园的得名由来是因为山顶有一个天然的冰泉叫琪池,某代高辛王依着琪池建了一座园子,人工开凿了数个小池,将冰泉水引入,开凿小池的泥土则堆做小岛,形成了岛中有池,池中有岛的奇景。 一路行来,岛上林荫匝地,池边藤萝粉披,亭台馆榭、长廊拱桥彼此相通,行走其间,回廊起伏,繁花异草,水波倒影,别有情趣。亭台楼榭都有名字,取景入名,用名点景。阿珩不禁感叹,强盛也许一代就能完成,可修养却非要多代积累,轩辕的宫殿和高辛的比起来,就好似暴发户与书香门第,难怪高门子弟总是瞧不起蓬门寒士。 高辛王住在红蓼芦,两个老宫人正在服侍,看到阿珩进来,他们立即抹着眼泪跪倒,阿珩把小夭交给两个老宫人,嘱咐他们带着她出去玩。 高辛王躺于榻上,沉沉而睡,比上次更显苍老了,双颊凹陷,头发枯白。阿珩叫:“父王。” 高辛王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竟然来了?看来还是有人知道‘情义’二字如何写。” 阿珩不解,按道理来说她配制的“毒药”应该早就自行消解了,怎么高辛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呢?她跪在榻前,捧起高辛王的手去查探他的病情,随着灵力在高辛王体内运行完一周,她又惊又怒,心沉了下去,原来另有新毒,已经毒入膏肓,无药可救。 高辛王看到她的脸色,微笑着说:“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没有关系,我早就是生不如死了!” 阿珩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嫁入高辛,高辛王一直善待她,把她引为知己,可她却让他从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变成了形销骨立的垂死老者。 高辛王说:“叫你来是因为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本不适合求你,可少昊看得太严,思来想去只有你能进出这里。” “父王,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力。” “事已至此,没有人再能扭转乾坤,可宴龙和中容他们还看不透。少昊上次答应我,只要我出席瑶瑶的生辰宴就饶宴龙一命,可我不信他,如今他留着他们的命来要挟我,我怕我一死,少昊就会下毒手,你能帮我救宴龙母子一命吗?”高辛王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枕头下摸,阿珩忙帮他把一方从里衣上撕下的布帛取出来,上面血字斑斑。 “把这封血书交给宴龙。” 高辛王又挣扎着脱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阿珩手里。玉扳指化成了一个水玉盒,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只断掌,因为有归墟水玉保护,常年被高辛王的生气呵护,仍旧好似刚从身体上砍下。 高辛王说:“这是宴龙的手掌,他自小嗜琴如命,琴技冠绝天下,却断了手掌,无法再弹琴,我一直引以为憾,遍寻天下名医,想帮他把手掌续回去。” 阿珩说道:“父王,我会医术,可以帮宴龙把手掌接回去。” “不必了,你把它交给宴龙就行了,我已经在帛书里叮嘱了宴龙,让他把断掌亲自献给少昊。” 阿珩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后,不禁凄然落泪。 高辛王说:“告诉少昊,他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兄长,不过希望他能是个好国君。” 高辛王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阿珩发现高辛王竟然在自散灵力,阿珩急叫:“父王,不要这样!” 高辛王用力抓住她的手,“少昊有胆子下毒手,却没有胆子来见我最后一面,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错,你也要受一半,那就麻烦你送我最后一程了。” 他的灵体开始溃散,身体在痛苦地剧颤,阿珩的身体跟着他一起在抖,一切的痛苦都感同身受,她想抽手,却怎么抽都抽不出来,“父王,不要这样,求你!” 高辛王的瞳孔越瞪越大,面容扭曲恐怖,抓住阿珩的手越来越用力,就好似要掐到阿珩的肉里,让她牢牢记住他是如何痛苦地死去。 阿珩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叫“父王”。 随着生命的远离,痛苦渐渐消失了,高辛王的手从阿珩的腕上无力地滑下,阿珩此时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后的生命。 高辛王的眼睛越来越晦暗,头搭在枕畔,正好对着窗户。 他凝望着窗外,微微而笑,惨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阿珩忙贴在他唇边。 “美人桃,美人——” 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见哪个美人吗?” 高辛王笑了,神色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眼珠中倒映着窗外的一树繁花。 “父王,父王……” 曾经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内最风流儒雅的君王。斜阳花影里笙歌管弦,翠湖烟波中春衫纵情,美人簇拥,儿女成群,最后却被幽禁于一方园子,孤零零地死于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声痛哭。她虽未杀高辛王,可今日的惨剧何尝没有她的分儿呢? 少昊发现阿珩假传旨意,擅闯琪园。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来,步若流星,刚踏上小桥,阿珩的痛哭声传来。 他的步子猛地停住,呆望着藤萝掩映中的红蓼芦。 红蓼芦前碧波荡漾,累累蓼花色红欲燃,风起处,乱红阵阵,吹入帷幕,枝头的子规声声啼,凄长的一声又一声“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孙。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紧抓住了桥头的雕柱,眼中隐有泪光。 桥下水流无声,微微皴起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为悲伤,眉眼中没有了山般的肃杀之气,只余了水般的温润,酷似那个人,就在眼前看着他,少昊心惊肉跳,猛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难抑制,泪水渗入了指间。 子规不停地啼着:“不苦,不苦——” 阿珩若游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静站在屋前。 “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宴龙三番五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却从没有想过杀你!”她气怒攻心,一巴掌扇了过去,少昊没有闪避,啪的一声落实。 阿珩泪如雨下,举着双手问少昊,“为什么要让我变成凶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惩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发青的手印,深深陷入肉中。 “对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脸埋在阿珩的青丝中,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是想给阿珩一点安慰,还是自己想寻求一点慰藉。 阿珩用力推开了他,泣不成声,“究竟为什么啊?你已经幽禁了他!夺走了他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毒杀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结束了,可原来不是。 他如今推行的改革会破坏无数贵族的利益,只要父王在一日,这些贵族就会日日思谋如何拥护父王复辟王位。中容他们又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一直步步紧逼,企图推翻他。如果他们复辟了父王的王位,那么他就是篡国的乱臣贼子,会被乱刀诛杀。一国无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这条路就如青阳所说,是一条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必须一条道走到底。青阳就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却…… 可是,不管有多少个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承受亲人的怨恨,世人的唾弃。 少昊的身体越站越直,神情越来越冷。 阿珩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犹如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情和动作,心狠狠地抽动,窒息般地疼痛,神情却越发平静,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不知道何时两个老宫人带着小夭回来了,他们跪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无声而泣。 第22章沉琴绝酒,从此孤(2) 小夭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枝桃花,不解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爹,娘?” 桥旁种着一株桃树,因为这里地气特殊,桃树现在依旧开着花,粉色的复瓣桃花,灼灼压满枝头。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树走去,连小夭叫她,她都没反应。 她走到桃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过窗户,看到高辛王。 高辛王双眸平静,笑意安详,好似赏着赏着花沉睡了过去。阿珩含着眼泪笑了,“原来这叫美人桃。” 少昊没听明白,阿珩说:“还记得吗?父王召我去承恩宫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说这株稀罕的桃树,你突然进来打断了我们,父王笑着叫你一起赏花,还说你小时候,他告诉过你这叫什么,你却听而不闻,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龙……从那之后父王就被幽禁于此,父王只怕也再没真正赏过这株桃树,刚才父王告诉我,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树,一树繁花,笑傲在风中。他当然记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岁,父王绘制了一幅桃花美人图,美人是他的母亲,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着他的手在画旁写下悼念母亲的诗。 阿珩幽幽说:“父王已经原谅你了。” 高辛王原本深恨少昊毒杀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来惩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后一瞬,他从窗口看到了这一树美丽的桃花。 生死刹那间,他把什么都放下了。 他微笑着告诉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他会忘记父子反目,只记住他抱着少昊,父子俩欢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着桃花,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转身扑向屋内,跪倒在榻前,头伏在高辛王的胳膊上,半晌后,才听到压抑的泣声微不可闻地传来。 阿珩弯身抱起小夭,一边哭,一边走。小夭抹着母亲的泪,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娘,乖宝宝,不哭!” 停在桃树枝头的子规歪头盯着窗内跪在榻前的少昊,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 若人生无苦,也许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爱不得。 当日夜里,阿珩潜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龙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气,专门用来囚禁有灵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被囚的人灵力越高,到第三层时,其实已经没几个人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 阿珩看了看阴气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龙究竟被囚禁在哪里。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她不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乐声越来越清晰。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 阿珩轻轻走近,看见宴龙披头散发,席地而坐,地上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仅剩的一只手拿着一枚玉佩敲打着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声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静静聆听,想起了几百年前,绿榕荫里,红槿花下,宴龙锦衣玉带,缓步而来,谈吐风流,神采飞逸,为求西陵公子一诺,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贵,任凭差遣。 他出生尊贵,仪容出众,又自小用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凭借独创的音袭之术闻名天下,谈笑间,一曲琴音就能令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阶顾盼飞扬,依红揽翠快马疾驰,雉翎轻裘指点江山。可是,既生宴龙,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个人,不成王则成寇。 宴龙奏完一曲,才抬头看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靠壁而卧,含笑看着阿珩。 阿珩走到牢门前,口舌发干,说不出话来。 宴龙讥嘲:“难不成王妃星夜而来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着断掌的玉扳指和高辛王的帛书递给宴龙。宴龙就着牢间晦暗的磷光,快速浏览过,读完后,他怔怔摸着帛上的血字,两行泪水,无声而下。 “父王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父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阿珩溜出地牢,没走几步,却见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阿珩见被发现,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纱巾,“你可有算有遗策的时候?” 少昊淡淡说:“不是我周详,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于盘古大帝时,历经七代高辛王加建,比王宫都严密,若不是我放你进去,你怎么可能溜进去?” 阿珩戒备地问:“你想怎么样?” 少昊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十分冷淡,对着阿珩身后吩咐:“把宫中最好的乐器取出,送到监牢,让宴龙挑选。” “是!”几个人影隐在暗处,向少昊行礼。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向着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着,良久都一动不动。 侍卫捧着一方水玉匣过来,“罪臣宴龙自称甘愿认罪,说要把这个盒子献给陛下。” 少昊看都没看,随手接过,召来玄鸟,向归墟飞去。 水晶棺中,青阳无声无息地躺着。少昊坐在棺材边,打开了水玉盒,才发现是宴龙的断掌,不禁大笑,他的父亲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来表明宴龙再无意和他为敌,求他饶宴龙一命。 少昊一边悲笑,一边把手掌连着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坛,对青阳说:“陪我喝酒,咱们不醉不归!”一切都被青阳说中了,自从他决定逼宫夺位,就注定了要众叛亲离,从今而后,也只有青阳敢陪着他喝酒,听他说话了。 独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会儿就醉了,他问青阳,“你想听我弹琴吗?” 青阳默默不语。 少昊弹着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间小调,人人会唱。弹着弹着,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大笑着拍打棺材,“青阳,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我才刚会说话,他手把手教我弹琴,告诉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会寂寞……哈哈哈……我杀死了教会我弹琴的亲生父亲,却还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还有比我更无耻的人吗……” 少昊举掌拍下,绝代名琴断裂,他把琴沉入了归墟,教会他弹琴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他有何面目再弹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边,举起酒坛猛灌,转眼一坛酒就空了,他笑着叫,“青阳,你也喝!”青阳沉睡不动,少昊怒了,“连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酿的酒了吗?我又没有在酒里下毒!”他打开棺材,举起酒坛,强把酒灌给青阳,酒水浸湿了青阳的脸颊,模糊了他的容颜。 少昊心头一个激灵,举着半空的酒坛,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坛,遍体生寒。这些全是他酿的酒,有的已经封存了上千年,曾经青阳央求好几次,他才会给他一坛。他可以欺骗世人,青阳还活着,却骗不了自己,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品评他酿的酒,与他共醉了。 无人饮的酒,他酿来给谁喝呢? 少昊摇摇晃晃地走着,举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一坛又一坛酒砸碎,不一会儿,地上再没有一坛酒。 已经没有人要饮他的酒,从此之后,他不会再酿酒。 几日后,少昊昭告天下,七世高辛王因病仙逝,高辛举国哀悼。 消息传到五神山下的地牢,已经被废的高辛王后趁着一个雷雨夜,引天火而下,自灭灵体而亡。 少昊下旨恢复她王后的封号,允入王陵,葬于高辛王墓旁,恰与早逝的第一位王后一左一右地陪着高辛王。 发丧那日,少昊释放了幽禁于五神山下的宴龙,宴龙哭晕在高辛王和王后的棺前,中容他们兄弟五个也是哀声痛哭,几乎难以成步。 少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不露一丝伤色,似乎下葬的不是他的父亲。 中容当众指责他不孝,少昊沉默不言,只冷冷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少昊不显伤色,身体却忠实地反映着他的内心,人迅速消瘦下来,往日合身的王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在朝臣和百姓的印象中,少昊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慢慢地,他们发现少昊变了,就好似随着他的消瘦,少昊身上的温暖也在消失。 他的话越来越少,行动却越来越严酷。高辛王百日忌辰后,少昊以雷霆手段,削去了中容的王位,将他贬去海外的孤岛,虽然风光如画,却地处大海深处,与陆地不通消息,等于变相的幽禁。宴龙被贬为庶民,削去神籍,其他几位王子也是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几个积极鼓动中容谋反的武将被凌迟处死,但凡为他们求情的朝臣也全部重罚。 再没有人敢与少昊比肩而立,再没有人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再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政令,也再没有人敢私下聚会,商量着废除少昊。 少昊不再打铁,不再酿酒,也不再抚琴,他不喜女色,不喜歌舞,不喜游乐,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所有时间都在勤勉理政,唯一的休憩就是累了时,喜欢独自一人站在玄鸟背上,俯瞰高辛的万家灯火,没有人知道他何来此古怪的癖好。 渐渐地,大家都忘记了曾经的少昊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如今的少昊寡言少语,目光冰冷,神色阴沉,身体瘦削单薄,却好似孤峭的万仞山峰,令所有人从心底深处感到畏惧害怕。 第23章世间并无双全法(1) 在轩辕王的一再催逼下,当秋风将层林涂染成金黄色时,轩辕和神农两族宣布了轩辕青阳和神农云桑的完婚日。因为青阳重伤未愈,仍在归墟水底闭关疗伤,轩辕王决定由仲意代兄行礼。 高辛王少昊派了季厘携重礼来恭贺,随行的有高辛王妃轩辕妭和王姬高辛玖瑶。 朝中官员都明白青阳的储君地位已定,来朝云峰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仲意一概不见,和阿珩陪着缬祖共享天伦之乐。 阿珩,仲意、昌仆夫妇,还有两个小家伙——玱玹和小夭,朝云峰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玱玹在缬祖身边长大,缬祖对他十分溺爱,被宠得无法无天,性格霸道无比,小夭虽是初次到朝云峰,却丝毫不拿自己当客,两个小家伙碰面,没有兄妹之情,反倒把彼此视作敌人,什么都要抢,连缬祖都要抢。 因为小夭是初次来,缬祖不免对小夭更好一些,玱玹愤愤不平,人不大,却是鬼精灵,等长辈们都不在时,对小夭恶狠狠地说:“奶奶是我的。”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别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才不是!” “那为什么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说不过,就动手,一巴掌拍过去,“你才是外人!” 等缬祖他们听到吱哩哇啦的哭喊声赶来时,两个小家伙已经打成了一团,一个眼睛发乌,一个脸上五道指痕,他们自己不觉得疼,缬祖却心疼得不行,舍不得责怪他们,就不停地责骂侍女。 仲意感叹,“你这女儿怎么养的,怎么和你一点不像?” 阿珩哭笑不得,“玱玹才是和你一点不像!小时候,你哪样东西不是让着我啊?来之前我还和小夭说了一路有哥哥的好处。” 小夭抹着眼泪大叫:“我才不要哥哥!” 玱玹狠推了小夭一下,“谁又想要你了?” 小夭从不吃亏,立即用力打回去,缬祖一手一个,却拉都拉不住,两个小家伙又打在了一起。 “都住手!”昌仆一声大喝,拿出族长的威仪,把两个活宝分开,一人屁股上拍了一下,“谁再打架,就不许他参加大伯的婚礼。” 玱玹不怕奶奶,不怕父亲,独对母亲有几分畏惧,小夭也觉得这个舅娘不怒自威,比娘更可怕。 玱玹和小夭都不敢动手了,可仍旧彼此恨恨地瞪着,忽然又同时醒悟,扑向缬祖,一个抱腿,一个拉手,“奶奶,奶奶!”“外婆,外婆!”争相邀宠,唯恐缬祖多疼了另一个。 仲意和阿珩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老嬷嬷摇头笑叹:“不知道大殿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子,到时候三个孩子聚到一起才有得闹喽,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都要被拆散了。” 仲意和阿珩笑声一滞,缬祖也是面色一沉,押着两个孩子去洗脸换衣服。 等缬祖走了,阿珩问昌仆,“当年归墟水底少昊变作大哥,你能看出真假吗?” 昌仆摇头,“一模一样。” 阿珩说:“我也觉得一模一样,显然父王派去的心腹也没看出端倪,父王丝毫没有动疑,可母后的反应却有点不对。” 昌仆说:“在每个母亲眼里,儿子的婚礼都是头等大事,大哥却重伤在身,不能自己行礼,母后触景生情,当然会不高兴了。” 仲意冷嘲,“父王几曾真正看过我们?他关心的不过是我们能不能帮到他的王图霸业,玱玹是他的第一个孙子,可出生到现在,他只在百日那天看了一眼。” 阿珩和昌仆都沉默不语。 因为是轩辕长子的婚事,又是两大神族的联姻,在轩辕王的特意安排下,婚礼比上一次少昊迎娶阿珩更盛大。 轩辕城内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宾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玱玹和小夭最是激动,手里提着灯笼和风车,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几个嬷嬷跟在他们后面根本追赶不及。 阿珩叮嘱嬷嬷们,今日人多,一定把两个孩子看牢了,昌仆又派了四个若水勇士跟着他们。 昌仆看阿珩一直眼藏忧虑,问道:“一切都很顺利,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嫂子不觉得夷澎太安静了吗?” 昌仆点点头,“是啊,我帮着仲意筹备婚礼时,还以为他又要闹事,一直暗中提防,却没有任何动静,也许他因为泽州的事情被父王责骂后,不敢再耍花招了。” “嫂子不了解他,我和夷澎一块儿玩大,他看着不吭不响,却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定就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小时候彤鱼氏不让他和我玩,为了这事没少打他,要换成别的孩子早不敢了,可他受罚时一声不吭,一转头就又跛着脚来找我玩。我如今担心,他就是等着今日的场合发难,让大哥和母后当众出丑。” 昌仆皱眉,“父王十分爱惜自己的声誉,今日天下宾客云集,如果让轩辕族当众出丑,毁了大哥和神农族的婚事,父王只怕会震怒,的确比什么诡计都要有效得多,可是夷澎能怎么做呢?” 阿珩低声说:“四哥行事从没有过差池,只能要么是我、要么是大哥,大哥的事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你不是已经……何况小夭和少昊长得那么像,夷澎不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阿珩摇头,“我只是让他一直抓不到证据来证明他的怀疑,究竟有没有打消他的怀疑,我也不能肯定。” “王子妃,王姬,不好了……”宫女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她们,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阿珩和昌仆都脸色立变,“小夭(玱玹)怎么了?” 宫女哭着说:“小王姬不见了。” 阿珩身子晃了两晃,昌仆赶忙扶住她,对宫女厉声道:“都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先把事情一五一十从头说清楚!” 一个小宫女口齿伶俐地说:“我们几个带着小王子和小王姬去看大殿下和新娘子坐花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王子又和小王姬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开始打架,我们怎么劝都没有用,小王子说小王姬的花灯是他爹爹做的,不许小王姬玩,抢了过来,小王姬不服气地说‘才不稀罕,我们高辛的花灯要比你们轩辕的漂亮一千倍’,小王子就说小王姬说大话,还让小王姬滚回高辛,不要赖在轩辕。也不知道小王子从哪里听来的野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王姬被气得哭着跑掉了,小王子气鼓鼓地说‘走了才好,有本事永远不要来’!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们一下就乱了,慌慌张张地分成两拨去追,小王子追到了,小王姬却不见了。” “四处搜过了吗?” “搜过了,我们看找不到全都慌了,立即去调了侍卫来帮忙一起找,可城内到处都是人,一直找不到。” “是有个叔叔把她抱走了。”玱玹绷着小脸,站在门口。 昌仆一把把他抓过来,扬手就要打,阿珩拦住,“小孩子间的打闹很正常,并不是他的错。”把玱玹拽到面前,“告诉姑姑,你为什么说有个叔叔抱走了妹妹?” 玱玹低声说:“我一边跑一边在偷看小夭,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回高辛。我看到一个和小夭长得很像的男人,小夭扑到那人腿边,他就抱走了小夭。” 昌仆说:“和小夭长得像?那应该是高辛王族的人了。这次只有季厘来参加婚礼,季厘并不像少昊,小夭和他也不像。” “小夭虽然不怕生,却只和少昊这么亲。” “不可能是少昊,他若来了,不可能不告诉你。” 阿珩心念急转,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我知道是谁了,嫂子,这里就拜托你了。婚礼关系到母后和四哥安危,无论如何,不能让婚礼出差错。” “姑姑。” 阿珩回头,玱玹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妹妹不会有事,对吗?”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不会!” 阿珩出了大殿,径直去找夷澎。 夷澎和一群各族的王孙公子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看到阿珩进来,别人都忙恭敬地站了起来,夷澎却端坐不动,笑着举起酒盅,给阿珩敬酒,“真是难得,我已经好几百年没和你一起喝过酒了。” 阿珩说:“我有话私下和你说。” 众人听到,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珩问:“小夭在哪里?” 夷澎笑,“真奇怪,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在哪里,竟然跑来问我。” “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你掳走了小夭。” 夷澎举起酒盅,慢饮细品,“你的女儿是高辛的大王姬,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幸亏从今日下午起我们一群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来自各个神族,总不可能帮着我一起作伪证。” 阿珩强压着焦急,坐到夷澎面前,压住夷澎的酒盅,“好,就算是你没有动小夭,那么你可知道让小夭回来的方法?” 夷澎盯着阿珩,“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既然决定复仇,就绝不会轻易放手,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敢肯定那个孩子绝不会是少昊的,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少昊甘愿让一个杂种混乱高辛王族血脉。”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你当众承认淫乱高辛宫廷,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少昊。” “你做梦!” “是吗?看来你觉得孩子的性命无关紧要了?”夷澎推开阿珩的手,笑着抿了口酒,“你在泽州城外见过那个人,应该明白杀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很容易。” 阿珩脸色发白,夷澎将酒一口饮尽,说道:“今日晚上,在仲意和云桑行礼之前。记住,一旦他们行礼,你就永远都见不到你的小野种了,永远!” 阿珩盯着夷澎,“如果孩子有半丝损伤,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夷澎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朝云峰的方向说:“如果伤了孩子就不得好死,最不得好死的人可不是我!” 阿珩转身就走,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双腿发软,身子发颤,此时才真正明白了做母亲的感受,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孩子受到半丝伤害。如果此事只关系到她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夷澎,可是还有母亲和四哥、四嫂、玱玹的安危。 摇摇晃晃地走着,脚下一个踉跄,软跪在了地上。 大街上灯如昼,花如海,游人如织,一派盛世繁华,可她却如置身最阴森寒冷的魔域,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明明知道此时要镇定,可想到夷澎的狠毒,她就满心恐惧,连思考都变得艰难,恨不得跪在夷澎面前,祈求他放了小夭。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握住她,把她从地上拽起,她仰头望去,竟然是赤宸。 灯火璀璨,映得他面目纤尘可辨,眉梢眼角都是倦色,双目却是亮若寒星。 阿珩心中一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赤宸不顾四周人来人往,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别怕,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他带走了小夭。” “谁带走了小夭?” “就是那个假扮过你的人。” “谁假扮我?” 阿珩哭得呜呜咽咽,说得颠三倒四。赤宸只得把她带到僻静处,安抚道:“别哭了,不管谁带走了小夭,我们去把她找回来就行了。” 也许是因为赤宸的怀抱让人温暖,也许是因为他的自信让人安心,阿珩的身子不再打冷战,脑子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她抓着赤宸的双臂,“你一定要把小夭带回来。” “你忘记我怎么长大的了吗?跟我说说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我好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你女儿。”赤宸跟着百兽长大,野兽最擅长的就是藏匿和追踪。 阿珩将上次被引诱到泽州城外的事描述给赤宸,又把小夭被带走的事情讲了一遍。 “阿獙对你言听计从,连青阳都不怕,却会天生畏惧这人,他又如此善于变化,想来应该是狐族的王九尾狐了。”赤宸冷冷一笑,“我在深山大林里混日子时,吃过不少狐狸,就是还没尝过九尾狐的味道。” 城门的方向传来礼炮声,四朵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在空中盛开,看来仲意已经和云桑进入轩辕城。 从现在开始到仲意和云桑在上垣宫行礼,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赤宸看阿珩在紧张地计算时间,“九尾狐要你做什么?” “啊?” “他抓玖瑶肯定是为了要挟你,他的要求是什么?” “他是夷澎的手下,想破坏青阳和云桑的婚事。” “怎么破坏?”赤宸从来都不容易被糊弄,问题很尖锐。 “要我……要我在青阳的婚礼上当众承认和你有私情,淫乱高辛宫廷。”阿珩只能说一半。 赤宸讥嘲,“我怎么觉得这只狐狸帮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这么个条件你都不能答应,你真的想救回女儿吗?难道我就让你如此羞耻?” 阿珩忙说:“如果如此做就能救回小夭,我会不惜一切,但夷澎不是个守诺的人,即使我按照他的吩咐当众承认了一切,只能证明小夭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更不会放了小夭,只会一个要挟接一个要挟。” 赤宸的神色不以为然,阿珩着急地问:“你究竟肯不肯帮我找女儿?” 赤宸冷冷地纠正,“是你和少昊的女儿,我有什么好处?” 阿珩只觉苦不堪言,一边是母亲和四哥,一边是赤宸,令她左右为难,前面是心中只有王图霸业的父王,后面是阴险狠毒的夷澎,令她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如今女儿下落不明,赤宸还要和她谈条件,她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赤宸把阿珩揽到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狂风暴雨般地吻着,阿珩气得想扇他。他抓住阿珩的手腕,唇舌从阿珩唇齿间抚过,喃喃低语:“我就收这个做好处,你也不给吗?” 阿珩心头一颤,因为青阳的死而被苦苦压抑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借口,她不自禁地回应着赤宸的吻,缠绵热烈,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赤宸先是喜,后是悲,最后竟然用力推开了阿珩,扬长而去,“时间紧迫,分头行事,我去找九尾狐要你女儿,你去尽量拖延婚礼。” 仲意和云桑并坐于龙凤辇上,御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因为有神族侍卫用灵力铸成的屏障,虽然人群你推我挤,却没有一个人冲到御道上来。 阿珩唤来烈阳,“点火制造些混乱,不要伤人。”烈阳要走,阿珩又抓住他,“别被抓住。” 烈阳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这些神族兵将?” 第24章世间并无双全法(2) 不一会儿,轩辕城内莫名地起了火,火势熊熊,人群一下就乱了,阿珩又趁机偷偷敲晕了几个神将,人潮涌到御道上,侍卫阻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御道被堵住。 仲意和云桑的眼中都思绪变换,普通百姓感受不到火的异样,可他们却立即明白了那是有灵力的神或妖在故意纵火,至于原因不想也明,自然是为了破坏这场婚礼。 车舆旁的礼官算了算时辰,着急地说:“这如何是好?要是错过了吉时,可是大大不吉利。”神农百姓非常看重这个,若是有心人散布谣言,只怕一桩好好的婚事会变成不受老天护佑的恶兆。 “实在不行就用鸾鸟拖车,从天上飞入上垣宫。” “万万不可!”这又是轩辕的忌讳,轩辕立国靠的是占了全国人口九成多的人族,立国之初,轩辕王就规定了事事都以人族为重,但凡盛大的仪式,必须遵照人族礼仪。 云桑双手放于胸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霞,云霞交织,在半空中出现了一条云霞铺成的甬道,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骏马清鸣,拖着龙凤辇走上甬道。 百姓们看得目眩神迷,鼓掌欢呼。 阿珩无奈地看着车舆继续前行,不过这么一打扰,也算争取到了点时间。 阿珩匆匆返回上垣宫,昌仆焦急地问:“找到小夭了吗?” 阿珩附在昌仆耳边说:“赤宸去找了,千万别让四哥知道,否则他又要生气,如今我已经心力交瘁,实在……” 昌仆叹了口气,“我明白。”她是个母亲,自然知道孩子出事的心情,若换成她,早就六神慌乱,不管不顾了,阿珩却还要以大局为重。 “待会儿云桑就来了,我想麻烦嫂嫂一件事情,尽量拖延他们行礼。”因为昌仆是若水的族长,手中有兵,轩辕王对她比对阿珩更客气。 昌仆什么都没问,立即答应:“好,我会一直拖到父王发怒,不得不行礼。” 等仲意和云桑的龙凤辇到了殿门,昌仆带着一群若水少女,花枝招展地迎着云桑走去。 大殿内的人都愣住,仪式里没有这个啊! 昌仆娇笑着说:“早就听闻神农族的云桑被赞为云端的白莲花,可惜一直无缘深交。” 云桑微微颔首,“我也一直就听闻若水族的女族长不仅仅是若水最美的若木花,还是最勇敢的战士。” “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妯娌,我们若水族交朋友前,要先掂掂朋友的分量,不知道神农族是什么礼仪?会不会觉得我们太粗鲁野蛮?” 云桑微微一笑,“表面上有差别,骨子里其实一样,雄鹰总是会找雄鹰翱翔,老鼠总是会找老鼠打洞。” 昌仆将身上佩带的匕首解下,丢给身后的侍女,“按照轩辕礼仪,今日是婚礼,不适合见刀戈之光,王姬可愿与我比比灵力?交我这个朋友?” 轩辕民风剽悍,比武斗技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殿上又有不少来自民间的武将,闻言都高声欢呼起来。 云桑自小喜静不喜动,没有好好修炼过打斗的法术,知道自己绝不是昌仆的对手,可昌仆当众邀请,她又不能拒绝,否则会让骁勇好斗的轩辕百姓看轻了神农,正踌躇间,一个男子嘶哑的声音传来,“王子妃盛情难却,但在神农没有新娘子在婚礼上打架的风俗,就让在下代长王姬与王子妃略过几招。” 昌仆只是想达到拖延婚礼的目的,可不管和谁打,立即答应了。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驼背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云桑想起沐槿向她绘声绘色地描绘赤宸手下有个多么丑陋的怪人,知道他就是赤宸的左膀右臂——雨师,听说他神力高强,出身不凡,来自“四世家”的赤水氏,因为犯了家规,被逐出家门。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云桑心中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呆呆地盯着雨师的身影。 昌仆摘下鬓边的若木花,将花弹到空中,向着雨师飞去,若木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霎时间就如红雨一般,铺天盖地地泼向雨师。 雨师静站不动,白云却在他头顶缭绕而生,一朵朵飘拂在大殿上,一串串雨滴落下,化作晶莹的水帘,垂在雨师身前,挡住了若木花,一朵朵红色的花碰到珠帘,消融在雨滴中。 雨师虽然丑陋,法术却赏心悦目,云聚云散,雨来雨去,潇洒随意,配上昌仆的漫天红花,犹如一幅江南春雨图,看得人不见凶险,只觉赏心悦目。 夷澎看着殿前的云水与落花齐飞,笑对阿珩说:“父王已经在不耐烦地皱眉了,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狐狸虽然狡猾,可总有猎人能逮住它。” 夷澎一愣,又笑起来,“既然查出了他的来历,就该明白找到他的猎人都成了他腹中的食物。” 阿珩冷哼。 夷澎说:“让我想想,你在这里,到底是谁去帮你找小野种了?天下间敢和狐族的王为敌的人也没几个。父王邀请了赤宸参加婚礼,雨师都到了,赤宸却不在这里,难道他就是你的猎人?” “你猜对了!”阿珩冷笑,“你什么都清楚,明明知道只要抓住证据,一下就能钉死我们全家,却就是没有办法证实,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夷澎脸色发青,阴森森地说:“彼此彼此,等我杀了小野种时,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我杀了她。实话和你说了,我既然知道她是赤宸的野种,怎么会没有考虑赤宸?早设了阵法恭迎赤宸大驾,你就等着为你的奸夫和小野种收尸吧!” 阿珩脸色一白,要狠命咬着唇,才能维持镇静。 昌仆和雨师一直未分胜负,轩辕王突然下令:“都住手!”他看着昌仆,含笑说,“既然是为了交朋友的比试,不妨点到即止。” 轩辕王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是威严的,不容置疑。昌仆对阿珩抱歉地摇摇头,表明她已经尽力。 轩辕王对身旁的近侍下旨,赏赐雨师。 云桑也柔柔地说道:“雨师代我迎战,我也有份东西赐给他。” 说着话,看了眼自己的贴身侍女,侍女慌乱中,只能把手中捧着的盒子交给云桑。 雨师上前下跪谢恩,起身接受赏赐时,云桑竟然突然抬手,揭开了他的面具。 “啊——”满殿惊叫,几个近前的侍女吓得几乎昏厥在地。 一张被毒水泼过的脸,脸上血肉翻卷,沟壑交错,比鬼怪更骇人。 雨师急忙用袖子遮住脸,跪在地上,好似羞愧得头都不敢抬。 云桑怔怔地拿着面具,神情若有所失,一瞬后,才把面具递回给雨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的脸……有伤。”心中暗怪自己的孟浪。赤宸是多么精明的人,失踪几年后,神力又已经高深莫测,任何幻形术到赤宸面前都没有用,雨师若是他人假扮,赤宸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雨师接过面具,迅速戴上,沉默地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往座位走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着他,尤其女子,更是露出嫌恶的表情。 轩辕王威严地对掌管礼仪的宗伯吩咐:“行礼!” 仲意和云桑行到轩辕王和缬祖面前,准备行跪拜大礼。云桑心神恍惚,理智上很清楚,可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是放不下,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雨师。雨师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中,因为脸上有面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人都抬着头,唯恐看不清楚,错过了这场盛事,他却是深深低着头,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珩心惊肉跳,焦急地望向殿门,没有任何动静,赤宸,你救到女儿了吗? “小妹,只要云桑膝盖挨地,你的野种立即断气。”夷澎的声音寒意嗖嗖。 “跪!” 在司礼官洪亮的声音中,仲意和云桑徐徐下跪。 随着仲意和云桑的动作,阿珩脸色渐渐变白,一边是女儿的性命,一边是母亲和四哥的安危,明知道此时救了女儿,就是帮助夷澎夺得王位,把母亲和四哥置于险境,可是女儿的性命、女儿的性命…… 夷澎神情狠厉,举起小夭的命符,想要捏碎。 “不许行礼!”阿珩凄声大叫。 夷澎笑了,这场生死博弈,他终究是赢了。 轩辕王一向喜怒不显,此时面含怒气,盯着阿珩,“你若不给我个充分的理由,即使你是高辛的王妃,我也要质问一下少昊为什么要阻挠轩辕族的婚礼。” 阿珩看着母亲和哥哥,眼中全是抱歉的泪水,眼前的情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救下女儿,“其实,小夭是……赤宸、赤宸……” 仲意对阿珩笑着摇摇头,刚开始的震惊过去后,他竟然在微笑,笑容和从前一模一样,似在告诉阿珩,没有关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谁叫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夷澎也在愉悦地笑,一旦轩辕和神农的联姻被毁,阿珩会被高辛削去封号,缬祖会被夺去后位,仲意失去了庇护,不过是个只懂琴棋书画的没用男人。 轩辕王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第25章世间并无双全法(3) 夷澎满脸得意的笑,用足灵力大吼:“都仔细听听轩辕妭要说的话!”同时举着小夭的命符对阿珩,低声警告,“不要想拖延,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说,我就……” 阿珩抹干净眼泪,上前几步,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并不以她和赤宸的私情为耻,她很骄傲自己爱上的汉子是赤宸!她只是对母亲和哥哥愧疚。今日既然要当众公布,那她要昂首挺胸地告诉整个大荒,她喜欢的男儿是赤宸,小夭是她和赤宸的女儿! 赤宸藏匿在大殿的柱梁上,冷眼看着下面。 因为对方有预先布好的阵法,他受了点伤,可九尾狐伤得更重。 他带着小夭赶回来时,仲意正代替青阳,带着云桑走向轩辕王和缬祖,他没有叫阿珩,而是悄悄藏匿起来,等着看阿珩当众承认和他的感情。可当阿珩在夷澎的逼迫下,独自一个站在所有人好奇猜疑的目光下,就好似她在独自面对审判与惩罚。赤宸再藏不下去,飘身而落,向阿珩走去。 霎时间,侍卫们全慌了,纷纷出来阻拦,轩辕王身前更是立即涌出了十几个神将,把轩辕王团团护住。 隔着刀戈剑影,阿珩和赤宸四目交投,无声凝视。 “娘!”小夭清脆的叫声传来。 玱玹和小夭手牵手走进来,拿着一截白绒绒的狐狸尾巴在玩耍,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 阿珩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哭,从头到尾只有昌仆知道她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惊心动魄,昌仆扶着她,低声说:“你去看小夭吧,这里交给我,我来应对父王。” 阿珩捏了捏嫂子的手,飞一般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小夭。 轩辕王挥挥手,示意所有的侍卫都退下,赤宸倒对轩辕王的胆色有几分欣赏,大步往前而行,逼到轩辕王面前,“你就不怕我今日是来取你的头颅?” 轩辕王笑道:“你是百黎族的汉子,应该比我更懂得不管再大的恩怨都是在战场上结下,自然也要到战场上用刀剑和鲜血解决,这里只是用美酒和歌舞款待四方宾客的婚礼。”轩辕王伸了伸手,请赤宸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赤宸哂然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轩辕王身边,好似刚才根本没看到轩辕王身周藏匿着无数神族的顶尖高手。 他们一个敢邀请,一个敢坐下,大荒的英雄们不禁暗暗自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胆色,答案令他们越发对轩辕王和赤宸敬佩。 夷澎失魂落魄地站着,不愿意相信形势剧变,功败垂成。 轩辕王不悦地问:“你在青阳的婚礼上大呼小叫,究竟想做什么?”又四处找阿珩,“珩儿呢?她刚才不是也在这里乱嚷吗?” 昌仆道:“小妹是突然发现赤宸藏身殿内,怕他万一对父王……又不方便明说……情急下,只能出此下策。”昌仆这话看似说了和没说一样,可听在轩辕王这些过于聪明的人耳中,已经足够。聪明人的心思太复杂,自己会给自己解释。 夷澎忙就梯下墙,“儿臣也是看到赤宸潜入大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又不敢随便乱来,怕影响到轩辕和神农的联姻……毕竟赤宸是神农的大将军……” 今日可不适合当众谈论这个,轩辕王忙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对宗伯点点头,礼官立即开始重新宣礼。 “跪!” 在侍女的搀扶下,云桑开始和仲意行礼。 礼节非常烦琐,可正因为烦琐,透出了庄重与肃穆,尤其是到最后一拜时,漫天花雨,鼓乐齐鸣,所有人齐声恭喜,有一种天下皆祝福,天下皆认可的感觉。赤宸不禁有些恍惚,在他眼中,这些礼节无聊冗长,可对自小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阿珩来说一定很重要,这大概就是阿珩想要的,却偏偏是他永远给不了的。 大礼行完后,各族使节纷纷送上礼物,谁都明白青阳和云桑的联姻意味着什么,所以个个出手豪爽大方,尽力对青阳示好。 有赠送神器的,有赠送秘宝的,甚至有赠送土地的……轩辕王大悦,一切都如他所料,和神农的联姻令天下归心,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其他人都不堪虑,可赤宸、珞迦、炎灷、洪江几个实在不好办。 突然之间,大殿自外向内,安静下来,到后来竟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嗵、嗵、嗵……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都看向殿外。 在明亮的光线中,一个身穿铠甲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全身灵气涌动,好似带着满天华光走了进来,是珞迦,一身戎装,英武迫人。 珞迦不紧不慢地走着,人群密密麻麻,可没有一丝声音,他的足音清晰可闻,每一下都重重地回荡在大殿内,像战马怒吼,金戈激鸣,震得人发颤。 珞迦站在了殿下,昂然看着轩辕王,将一卷帛书递给礼官,对轩辕王说:“我来送贺礼。” 礼官一边看帛书,一边手狂抖,抖得几乎握不住帛书。 是挑衅的檄文吗?是要打仗了吗? 众人迫切地盯着礼官,可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宗伯见状,立即出列,拿过帛书,看了一眼,手也开始发抖,轩辕王越发不悦,皱着眉头正欲斥责,宗伯跪下,对轩辕王大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珞迦大人以麾下八万将士为贺礼。”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珞迦率部下全部投降。 轩辕王一时难以自持,激动地跳了起来,忙又定了定神,向着珞迦急步行去,竟然对珞迦作了一个深深的揖,“君以国士报我,我必以国士待君,此诺天下共见,若有违背,天下共弃!” 珞迦面无表情,只是单膝跪在了轩辕王面前,表示效忠。 轩辕王双手扶起珞迦,拉着他的手向王座行去,机灵的宫人立即在王座旁加了座席,几乎与王座平起平坐。 五湖四海的英雄看到此情此景,纷纷跪下,齐声道贺。 轩辕王俯瞰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英雄,不禁畅快地大笑。 只有赤宸静坐不动,抱臂而看,显得突兀怪异。轩辕王看着他,诚恳地说道:“轩辕殿上永远虚席以待。” 赤宸一笑而起,向着殿外大步走去,“轩辕再好,却没有待我如兄的榆襄,他虽死,我仍在,我会实现他的遗愿,替他把轩辕驱赶出神农!” 声音朗朗,可映乾坤,可鉴日月,归降的神农人不禁老脸泛紫,没有自省,反而怨怪这个野人从来都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纷纷低声唾骂,倒是坐于最高位的珞迦虽面无表情,却凝视着赤宸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殿门。 轩辕王压下心头的失望,笑对礼官颔首,礼官立即命奏乐赐宴,满堂春色,歌舞喧哗,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阿珩看赤宸离去,忙抱着小夭追出来,却不敢现身,一直追到宫门外,才叫住了赤宸。 阿珩把小夭放到地上,“记得娘教你的话吗?” 小夭颠颠地跑到赤宸脚下,一把抱住赤宸的腿,“谢谢叔叔。” 赤宸身体僵硬,过了一瞬,终是蹲了下来,不等他反应,小夭就伸手环抱住赤宸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左边香了一下,右边香了一下,咯咯地笑着把头埋进赤宸怀里。 赤宸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只觉心中又是豪情万丈,又是柔情涌动,他看向阿珩,“究竟是为什么?”百黎山中,她亲手为他建造了家,亲口许诺会尽快离开少昊,可是等他苏醒时,她却说承恩殿上情难绝,为少昊生下了女儿。他到现在仍不明白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阿珩对少昊有情。 赤宸把小夭递给阿珩,“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阿珩要接,赤宸却一手抱着小夭,一手握住了阿珩,“跟我走!” 阿珩被赤宸勒得疼痛入骨,他抱着女儿,拉着她,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只需轻轻一个反手,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随着他天地浩大,逍遥而去。 她情不自禁地想握紧赤宸—— 礼花骤然飞上天空,映亮了整个轩辕城,也惊醒了阿珩。 轩辕城内还有她的母亲和哥哥!榆襄和青阳早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用力抽手,蹙眉道:“我如今是高辛的王妃,将军忘了我吧!” 就在一个瞬间,赤宸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最缠绵的情意,就在他以为她愿意与他海角天涯共白头时,她却变得冰冷,心里念着的是少昊。 原来一切又是错觉! 赤宸放开了手,阿珩抱过小夭,低着头对小夭说:“和叔叔告别。” 小夭笑着挥手,“叔叔,一路顺风。” 赤宸凝视着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的阿珩,摇摇头,仰天悲啸,驾驭逍遥而去。 小夭看到站在逍遥背上的赤宸一身红衣,英姿烈烈,灿若朝霞,疾如闪电,不禁羡慕地对娘亲大叫:“夭夭也要坐大鸟。” 娘亲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半晌都不动,泪珠滑落到小夭的脸上,小夭抹着娘亲的泪,乖巧地说:“娘不哭,夭夭不坐大鸟了!” 第26章誓将碧血报国恨(1) 青阳的婚礼之后,阿珩向轩辕王辞行。轩辕王殷勤地问起青阳的伤势,又一再叮咛阿珩照顾好青阳,让青阳不要着急,把伤彻底养好。 阿珩早知轩辕王会如此叮嘱,经过千年经营,青阳在轩辕国内的势力就像卧虎,如今再加上归顺的神农族,更是如虎添翼。如果青阳身体健康,轩辕王才要发愁,如今青阳有伤,不能参政,正好可以防止兵权过于集中在青阳手中。 轩辕百官恭送阿珩出城,一路之上都是恭维巴结,夷澎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全不在意。阿珩心情很沉重,帝王之术不过是平衡和制约,随着珞迦的归顺,青阳在轩辕族内的势力已经太大,轩辕王肯定会用夷澎来平衡和制约青阳,而夷澎一旦掌权,必定一门心思只想报仇。 等阿珩到五神山时,少昊已经等在角楼上,小夭未等云辇停下,就伸着手,不停地叫:“爹爹,爹爹!” 少昊索性双臂一探,化作两条水龙把小夭卷了过来。小夭立即开始诉苦告状,什么玱玹欺负她,不相信高辛比轩辕美丽一千倍,什么有个假爹爹骗她,幸亏有个红衣叔叔打败了假爹爹,原来假爹爹竟然是只漂亮的白狐狸,有九条尾巴,阿獙都怕它呢。 “那是世间最善于变幻的九尾白狐——狐族的王,不管神力再高强,都看不破他的幻术。”少昊柔声向小夭解释。 小夭掏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狐尾给少昊看,毛色洁如雪,轻如云,十分美丽,“这是红衣叔叔送给我玩的,玱玹那个大坏蛋也想要,可我偏不给他。” 少昊笑着说:“那你收好了,这是九尾白狐的尾巴,虽然只是一小截断尾,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小夭拿着尾巴扫来扫去,随口“嗯”了一声。少昊把小夭交给宫女,让宫女带王姬去洗漱。他和阿珩边行边谈,阿珩把轩辕国内发生的事都和少昊说了一遍。少昊听完后,尤其仔细询问了珞迦归降的事情。 等把阿珩送到寝宫,少昊对阿珩说:“你们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处理。” 少昊秘密召见了安容,询问他关于现今大荒局势的看法。 安容语气沉重:“轩辕少水,一半国土是戈壁荒漠,轩辕王麾下缺乏善于水战的大将,唯一善于水战的应龙自泽州水难后就下落不明,轩辕王请我们出兵帮助他围剿洪江,许诺把神农族南面的土地给高辛,看似是我们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可如果神农被剿灭,下一个就是高辛。” 少昊把一厚叠奏章推到安容面前,“难得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奏章全是请求我帮助轩辕王围剿神农余孽,一份比一份措辞激烈。” 安容苦笑,“人们看到豺狼为了只兔子身陷猎人刀下而笑,却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贪婪愚蠢的豺狼。” “那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表面上答应轩辕王,暗中加强训练军队,为有朝一日和轩辕的战争做准备,洪江和炎灷都不是轩辕王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赤宸和轩辕王之间的战争,希望即使轩辕王胜利了,也是惨胜。” 少昊不禁笑起来,“你的分析十分正确,只不过我们不能只希望赤宸令轩辕王惨胜,而是就要赤宸令轩辕王惨胜,甚至两败俱伤。” 看到少昊的胸有成竹,安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才是令他死心追随的少昊!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高辛不可能出兵去帮助神农。 “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少昊说:“这件事我早有安排,你和安晋只要专心训练好士兵,为将来保卫高辛而战。” 安容跪下磕头,“听凭陛下驱遣!” 青阳大婚后,轩辕王开始重新部署军队,准备讨伐拒不投降的神农残部。他暂时不想和赤宸正面交锋,因为一旦轩辕受挫,不但会令轩辕士气大损,还会令归降不久的神农军心动摇。左右权衡后,轩辕王决定先集中兵力讨伐炎灷。炎灷是血脉最纯正的神农王族,只要他投降,对神农残部士气的打击必然极大。 深思熟虑后,轩辕王决定派仲意领军出征。 因为泽州大水,应龙下落不明,妖族兵心不稳,肯定不能派妖族的将军出征,只能由神族大将率领神族和人族出战。尹朱和象林两位将军在和洪江对峙,轩辕休和苍岩在泽州驻守,最适合出征的是夷澎,可夷澎和炎灷有杀兄之仇,轩辕王现在需要的是炎灷投降,而不是和炎灷死战,派夷澎领军显然不合适,所以只剩了仲意,而轩辕王当年积极促成仲意和昌仆婚事的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骁勇善战的若水战士。 轩辕王的旨意送到若水后,昌仆知道仲意讨厌战争,询问仲意是否要退回旨意,“我寻个因由拒绝了,父王即使生气,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仲意却说:“不,我准备领兵出征。” 昌仆很是意外,却立即明白了仲意的想法。自青阳死后,一直是阿珩在苦苦筹谋,支撑着整个家,仲意不想靠妹妹来保护自己和母亲,他要去战场上,用实力来保护家人。 仲意握住昌仆的手,说道:“大哥若还在,你可以拒绝父王,但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轻易拒绝父王。父王对你的容忍就是因为你身后的兵力,你对他有用,可不听话的你对父王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他可以随时再……再找一个听话的人。” 昌仆心头一阵温暖的悸动,原来,他更是为了她!昌仆依到了仲意怀里,“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仲意笑着搂住昌仆。 经过周密部署,仲意和昌仆决定采用偷袭闪电战,带两百神族将士、一万若水勇士悄悄出发。 轩辕和神农的东南交界处群山连绵,在大荒人眼中是难以通行的天堑,可若水就是一个山连着山的地方,若水的男儿七八岁时就和猿猴比赛着在悬崖峭壁间攀缘。 一万人化整为零,分成了十组,藏匿于深山大壑,翻越了从没有人翻越过的山脉,潜入了炎灷大军驻扎地——洵山,和驾驭坐骑提前潜入的两百神族将士汇合。 率领神族士兵的岳渊提议大军休息一晚,仲意说:“隐藏两百神族士兵的踪迹也许可以做到,但隐藏一万若水士兵的踪迹却不可能,我们翻越崇山峻岭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不顾日夜潜行的疲惫,仲意下令立即偷袭炎灷。由于他们的出现太突然,偷袭奏了奇效,炎灷四万多人的军队竟然难抵仲意率领的一万人,大军溃败,只剩不到一万人逃入了洵山。 在闪电偷袭中,神农阵亡两万多人,投降八千,若水只损伤了一千多人,其中一百多人还是在翻越大山的路上不幸掉下悬崖。这样的大捷创造了一个奇迹,以至于很多年后,人们一提起若水男儿,就会想起他们可怕的偷袭战术。在民间的传说中,不论多高的山,多深的水,都挡不住若水男儿的脚步。 轩辕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荒,轩辕欢呼雀跃,少昊却心情沉重,他并没有对炎灷寄予希望,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现在轩辕王已经狠狠敲打过了炎灷,挫其锐利,令其胆丧,后面该用怀柔手段,施恩诱降,对轩辕王来说这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果然,不出少昊所料,仲意和昌仆奉命驻军洵山下,不再继续进攻,炎灷秘密会见轩辕王的使者,商议各种条件,安排投降仪式。 自从仲意出征,阿珩就一直密切关注,直到听闻炎灷已经决定投降,阿珩才松了一口气。 好长时间都没有好好陪小夭玩过,现在诸事安定,阿珩带着小夭去琪园游玩,因为峰顶有天然的冰泉,小夭畏热,最喜欢在冰泉里戏水。小夭像所有的高辛孩子一样,自小在水里泡着长大,水性十分好,不停地爬上岸,再扎猛子跳进去,玩得不亦乐乎。 “娘,这水更冷了。”小夭浮出水面,欢喜地大叫大嚷。 阿珩随意探了下水,笑道:“你这么怕热,真应该在轩辕住着,轩辕如今都要下雪了。”阿珩想到漫天雪花,酸酸甜甜的冰葚子,顿起了思乡之情。 小夭听母亲讲述过堆雪人、打雪仗,无限神往,可想到玱玹,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哼!我才不要和玱玹玩!”扑通跳进水里,自顾自玩去了。 烈阳站在树梢头,对阿珩说:“是变冷了。你们虽是神族,可对天地灵气的感觉还不如植物,你仔细看看岸边的树木,都有些不对。” 阿珩说:“哪里可能年年恒定不变?天气偶有变化也很正常。” 烈阳不屑地冷哼:“我会分不清正常和异常吗?告诉你,是地气异常!” 阿獙四爪扒拉着水,尾巴一上一下,拍打着水面,表示同意烈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在地震海啸这样的天劫前,最先察觉异样的往往是动物和植物,而不是号称灵力最强大的神族,阿珩警惕起来,“是什么异常?” 烈阳说:“我的凤凰内丹性属火,和天地间的火灵息息相通,这几天周围的火灵波动很异常,不过不在五神山,所以我也只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火灵?阿珩立即想到炎灷,心里涌起了很不祥的感觉。她叫来宫女,嘱咐她们带小夭回承恩宫。 “烈阳,我们去大陆,你仔细感受一下火灵究竟在怎么变化。” 阿珩、阿獙和烈阳一路向西,飞过茫茫大海,到了大陆之上。 烈阳吐出凤凰内丹,仔细感受着火灵,他一会儿飞入高空,一会儿钻入地底,阿珩和阿獙在一旁等候。 半晌后,烈阳飞回,对阿珩说道:“应该是神族的高手在布置法阵,引发了灵气异动,地下的火灵都在向一处汇聚。” “为什么不可能是妖族?也许有大妖怪在练功。” 烈阳冷笑,“凤凰生于烈焰、死于烈焰,哪个妖怪敢在我面前调集火灵?” “火灵向哪个方向汇聚?” “那里。”烈阳指向神农国的方向,“布阵的神族非常小心,只从地底深处调用地火之灵,其他火灵一概没用,所以很难察觉。” “他要这么多的地火做什么?” 烈阳凝神想了一下,“见过火山爆发吗?”烈阳手指一点,地上出现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山爆发时,地动山摇,天地化作火海,就算神力高强的神族也就像这堆火焰上的蚂蚁。” 炎灷驻军洵山,如果洵山被引爆,那么四哥和四嫂……阿珩顿觉毛骨悚然,立即撕下半幅衣袖,咬破食指,匆匆写下血书,交给烈阳,“立即赶往轩辕城,把这封信交给我父王,用你最快的速度!” 烈阳也知道事态紧急,二话不说,立即飞往西方。 阿珩心慌意乱,腿脚发软,狠狠地掐着自己,方能镇静地思考。 五行相克,水克火,虽然炎灷的法阵将成,可高辛国内正好多水灵高手,只要少昊愿意帮忙,应该能化解这场浩劫。 阿珩匆匆赶回五神山,去找少昊,少昊正在和几位密臣议事,说到日渐强大的轩辕迟早有一日会攻打高辛,大家都心情沉重。 侍卫拦阻阿珩,示意她不得进入,在外面等候议事完毕。阿珩推开侍卫,径直冲向大殿,侍卫们纷纷阻挡。 少昊听到喧闹,抬头看向外面,看到阿珩与侍卫打在一起,少昊看了眼身边的近侍,他忙过去,喝止了侍卫。 “请问王妃何事?”近侍行礼恭问。 阿珩直接奔到少昊的御座前,双膝跪下,倒头就拜。 少昊看她衣袖残破,半只胳膊都裸露在外,裙上又有血迹,忙走下王座,要扶她起来,这才发觉阿珩双手冰凉,“到底什么事?” 阿珩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都要掐进他的肉里,就像是将要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一根浮木,“求你出兵,救我四哥一命。” 少昊不解,将军安晋性子直,说道:“仲意大捷天下皆知,即使有人要死,也是炎灷死,轮不到轩辕的王子。” “烈阳刚才发现地底的地火之灵都在向洵山的方向汇聚。” “那会怎么样?”安晋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少昊却已经明白,洵山山脉火灵充沛,炎灷打算汇聚地火,将它变作一座火山,火山一旦爆发,就是难以抵抗的天劫,到时候没一个人能逃脱。 季厘也明白了,说道:“这怎么可能?炎灷怎么可能做这种自取灭亡的事情?他若引起火山爆发,他也逃不了,王妃只怕误会了,他是不是想以此作要挟向轩辕王提更多的条件?” 少昊不吭声。贪婪、小气、嫉妒这都是小节,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族民却是大义。小节尽守者不见得有大义,就如同那些高辛殿堂上日日说着礼仪规矩的臣子,看似一举一动都高风亮节,可也许他们将来会第一个投降轩辕王;而小节不保者却不见得会失大义,就如那些每日里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就不惜偷盗放火的市井小民,真到危难之时,他们很有可能不惜以身殉国。 阿珩看少昊不说话,恳求少昊:“我已经给父王送信,求他立即派兵前去救助四哥,可道路太远,一去一来再快也要一夜一日,高辛却很近,又多水灵高手,只要现在立即发兵,一日就可以赶到洵山,破掉炎灷的阵法。” 少昊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今日他若救了轩辕,他日轩辕攻打高辛时,谁来救高辛? 安容猜到少昊的心思,高声说:“高辛不能派兵!” 季厘温和一点,婉转地说:“明明知道火山要爆发,如果高辛派兵,不是让高辛士兵去送死吗?” 阿珩忙道:“这么大的阵法,炎灷现在人手不足,又仓促而就,肯定有弱点,水克火,只要我们立即进攻,以相克优势瞬间制胜,死伤会很少,我会跟随同往,保证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 阿珩紧紧地抓着少昊的手,仰头望着少昊,用自己的生死向少昊请求借兵。 少昊还是没有出声,安容说道:“王妃,您也该知道高辛不比轩辕,已经建国几万年,法令规矩明晰,即使贵为君王也不是想发兵就能发兵,若让那些神族士兵知道他们前往的地方就要火山爆发,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家族将来也不会敬服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君王。” 阿珩盯着少昊,珠泪滚滚而下,“我知道各国的神族军队都十分珍贵,你不能为一个女人的请求冒险发兵,何况我与你之间并无情分,可我求你,求你看在我大哥和你的情分上,借我一支军队,我保证安全带他们回来。” 第27章誓将碧血报国恨(2) 安晋讥嘲道:“你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一介妇人上过战场没有?你知道战场长什么样吗?你拿什么去保证高辛士兵的安全?” 季厘叹气摇头,“你连这个殿堂上最忠心于陛下的将军都说服不了,何况各族的族长和大臣呢?” 其他两位将军也都摇头否决,纷纷对少昊说决不能派兵去送死。 安晋得到众人赞成,更是大声反对,对阿珩咄咄相逼。 阿珩想到四哥生死系于一线,悲愤焦急下霍然站起,拔出安晋腰间的佩刀,挥刀砍下,安晋急忙闪避,只见一股鲜血溅起,飞上了安晋的脸颊,阿珩左手的小手指已经不见,鲜血汩汩而流,她问安晋:“我可以保证了吗?” 安晋未料到一直看似柔弱的王妃竟然如此烈性决绝,呆看着阿珩。安容想说什么,可被阿珩的眼神所慑,竟然没说出口。季厘和另外两位将军也被阿珩的举动所震惊,讷讷不能成言。 少昊急忙去抓阿珩的手,想要替她止血。阿珩推开他的手,跪倒在他脚下,哀声乞求:“求你借我一支兵。” 少昊只觉心在抽痛,脸色发白,“你何必如此?先把血止了。” 他何尝不想答应阿珩,可他是一国之君,今日他的一个应诺,对他没有任何损伤,将来却要几十万高辛的无辜百姓用性命去偿还。 阿珩看他迟迟不肯答应,心中焦急,厉声质问:“是谁说过‘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我大哥宁愿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人伤害到我们。” 青阳……少昊身子一颤,胸肺间一阵冷,一阵热,好似又回到了青阳死时的痛苦绝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答应阿珩,他甚至不敢张口,他怕只要一张口就会同意阿珩的要求。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今日不救轩辕,将无颜再去见水晶棺中的青阳,自己都憎厌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如果救了轩辕的军队,他没有辜负自己,却辜负了不惜以身犯险、深入敌营的诺奈,辜负了一腔热血追随着他的安容、安晋,辜负了他的臣民,将来会有无数高辛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 阿珩看少昊唇角紧抿,一声不吭,不禁泪如雨下,不停地磕着头,磕得咚咚响,“你答应过我大哥什么?那是我的四哥仲意啊!你看着他出生长大,他自小叫你‘少昊哥哥’,把你看作自己的亲哥哥,他小时候,你抱着他玩,他学的第一招剑法是你所教。” 少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看似平静,可袖中的手因为灵力激荡,已经从指甲中渗出鲜血,滴滴落下,恰落在阿珩的血迹中,一时竟无人注意。 阿珩磕得额头都破了,少昊依旧只是冰冷沉默地站着,阿珩终于死心,站了起来,凄声说道:“少昊,我大哥绝不会原谅你!从今而后,千年情分尽绝!” 她转身向外奔去,口中发出清啸,跃上阿獙的背,冲天而起,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高辛以白色为尊,大殿的地砖全是白色玉石,红色的鲜血落在白色的玉石上分外扎眼。 少昊呆呆地看着那点点滴滴的鲜红。 “陛下。”季厘刚想说话。 “都出去!”少昊挥了挥手,声音冰冷低沉,没有任何感情。 当他们恭敬地退出了大殿,隔着长长的甬道,看到宽敞明亮的大殿内,少昊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少昊怔怔地看着阿珩滴落的鲜血。 本以为,天长地久,水滴石穿,总有一天,他会等到她回头,看到有个人一直守在她身边,也许到那时,她会愿意做他真正的妻,可是,又一次,他亲手把她远远地推了出去。 白玉之上,她的鲜血,点点绯红,好似盛开的桃花。 少昊心中忽地一动,这天下还有一个人纵情任性,无拘无束,不管不顾! 他匆匆忙忙地翻找出一方旧丝帕,用指头蘸着阿珩的鲜血,模仿着阿珩的字迹,匆匆写了一封求救的信。 信成后,他却犹豫了,真的要送出这封信吗?这一送,也许就是彻彻底底地斩断了阿珩和他的牵绊,这一送,也许就是让阿珩和赤宸再续前缘。 他眼神沉寂,犹如死灰,可短短一瞬后,他叫来了玄鸟,沉重却清晰地下令:“把信立即送到泽州,交给赤宸。” 第二日清晨,阿珩赶到了洵山,正在山里潜行,有羽箭破风而来。 她随手一挥,羽箭反向而回,一个人急速地攻到她身前,晨曦的微光照到匕首上,溅出熟悉的寒芒。 阿珩忙叫:“嫂子,是我。” 昌仆身形立止,“你怎么在这里?”待看到阿珩衣衫残破,身上斑斑血迹,惊讶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珩说:“先别管我,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昌仆命跟随她巡逻的士兵先退到一边去,阿珩问:“炎灷约定了什么时候投降吗?” “就是今日,仲意已经去受降了。炎灷要父王给他一个比珞迦更大的官职,日后的封地也一定要比珞迦更多,父王全答应了。他还要求父王来这里亲自接受他的投降,这条父王拒绝了,不过答应等他到轩辕城,一定举行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他。” 阿珩脸色发白,昌仆问:“究竟怎么了?” “炎灷不是真心投降,他是用投降来诱杀你们。” 昌仆笑道:“这个我有准备,所以我才特意没有和仲意一起去,方便一旦发生变故,随时接应。” 阿珩神色哀伤,“炎灷设置阵法调动了地下的地火,他会引火山爆发,所有人同归于尽。” 昌仆的嘴惊骇地张大,一瞬后,她转身就跑,阿珩立即拉住她,“千万别乱,一旦被炎灷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立即发动阵法。” 昌仆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即使要死,我也要和仲意死在一起。” 阿珩拍着她,“我明白。你去找四哥,让四哥告诉炎灷,父王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来接受炎灷投降,今日傍晚就到。” “炎灷会信吗?” “欲令智昏!父王让神农国分崩离析,炎灷想杀父王的意愿太强烈,这会让他失去理智的判断,你要尽量拖延,拖延一时是一时。我昨日已经给父王送了信,以烈阳的速度,父王半夜就能收到,父王肯定会星夜派兵,只要能拖延到傍晚,轩辕的救兵就会赶到。” 昌仆不愧是闻名大荒的巾帼英雄,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一族之长的气度,“我和仲意原本的商议是,他率领一百神族士兵和五千若水战士去接受炎灷投降,剩下的神族将士和若水战士跟随我驻守这里,万一有变,我随时带兵接应。现在的情形下,仲意带走的人不能轻动,否则炎灷会立即发动阵势,只能尽量先保全这里驻扎的战士,我去和仲意尽量拖住炎灷,等待父王救援,你带这里驻扎的士兵立即撤退。” 昌仆说完把兵符交给阿珩,就要离开,阿珩拖着昌仆,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还有个方法,就是你和四哥现在就坐四哥的坐骑重明鸟悄悄离开,派一个灵力高强的神族士兵扮作四哥的样子设法糊弄住炎灷,虽然瞒不了多久,可也应该足够你们远离。” 昌仆平静地说:“可五千若水男儿却走不了,我在老祖宗神树若木前敬酒磕头后带着他们走出了若水,如果他们不能回去,我也无颜回去。你四哥也不会抛下一百名轩辕族士兵独自逃生。”昌仆重重地握了握阿珩的手,“这里的士兵就拜托你了。”说完,立即转身而去。 阿珩拍了拍阿獙的头,喃喃说:“我就知道四哥四嫂肯定不会接受第二种方法。我若让你走,你肯定不会答应,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啰唆了?” 阿獙点点头。 “也好,反正烈阳不在这里,如果我们……至少烈阳还可以抚养小夭长大,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教出来的小夭得变成什么样子。” 阿獙的头轻轻地蹭着阿珩的手,眼中有笑意。阿珩也笑了,头挨着阿獙的头,眼泪滚了下来,低声说:“谢谢你。”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说说容易,可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个?青阳和少昊的千年情谊也终究是抵不过少昊的江山社稷。 阿珩拿着兵符去了营地,并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只召集了两个若水族领兵的将军,命他们立即带兵悄悄撤退,全速行军,中途不许休息,违背军令者立斩。 阿珩又召集了一百名轩辕族的神将,命他们四处生火造饭,做尽可能多的木头人,给他们穿上衣服,用灵力控制他们四处走动,营造出全营帐的人都心情愉快,等待着晚上欢庆战役结束。 一个多时辰之后,看太阳已快要到中天,阿珩把一百名神族将领秘密聚拢,本不想告诉他们实情,怕他们惊慌失措,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令,看到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容颜,想到他们也有父母家人,她突然不想隐瞒了。 “如今我们站立的地底深处全是地火,只要炎灷发动阵法,火山会立即爆发,千里山脉都会喷出大火,灼热岩浆能把石头融化,你们的坐骑再快也逃不掉。” 一百个神族士兵的脸色全变了,眼中满是惊骇畏惧。 “我清晨告诉了昌仆,说她可以提前离开,她告诉我即使她活下来也无颜去见若水男儿的父母家人,她选择了留下,和我四哥一起拖延炎灷。我虽然拿着兵符,可我不觉得我有权力让你们去送死,如果你们想走,请现在就走。” 众人默不作声,面色却渐渐坚定。 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说道:“王姬,你难道忘记了轩辕族是以勇猛彪悍闻名大荒吗?我们可是轩辕王亲自挑选的精锐!我们还有五千一百个兄弟留在这里,如果我们独自逃了回去,别说轩辕王不会饶我们,就是我们的家族也会以我们为耻。您发布号令吧!” 阿珩凝视着这些男儿,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自己和他们身上流动着一样的轩辕血脉,因为同一血脉而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她压下澎湃的心潮,说道:“这么大的阵法,炎灷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灵力,一定有其他人在帮他,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杀了他们!阵法已成,这样做并不能破解阵法,可是能减少阵法发动时的威力,那些正在撤退的士兵也许就能多活一个。” 她问刚才朗声说话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岳渊。” “岳渊,我没有学过行兵打仗,你来决定如何有效执行。” “因为不知道藏匿地点,只能尽量扩大搜索面积,两人一组,各自行动。” “好,就这样!” 一百士兵跪下,岳渊从战袍上撕下一块,匆匆用血写了几行字,交给阿珩,“如果我再走不出洵山,麻烦王姬设法把这个交给我的父亲。”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种沉默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阿珩含着眼泪,脱下外衣,把所有的血书仔细裹在外衣里,绑在了阿獙身上,“这是我的母后掺杂着冰蚕丝织成的衣袍,火烧不毁,我现在要赶去见我四哥,陪他一起拖延炎灷,等待父王的救兵。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逃生,但我保证这些信一定会到你们家人的手里。” 士兵们两个一组,向着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树林里,阿珩面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跪倒,默默磕了三个头。 这些铁骨男儿就是轩辕的子民!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为自己是轩辕的王姬而骄傲! 阿珩随便捡了一套士兵的盔甲穿上,对阿獙说:“我们现在去会会炎灷。” 阿獙振翅而起,载着阿珩飞向了炎灷约定的受降地点。 三侧皆是高耸的山峰,中间是一处平整的峡谷,有河水蜿蜒流过,如果火山爆发,岩浆很快就会倾泻到这里。 阿珩对阿獙说:“现在我要拜托你做一件事情,远离这里,把这些信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阿獙眼中噙泪,阿珩摸着他的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你必须替我做到,我答应了他们。” 阿獙舔了一下阿珩的手,快速飞向了西方。阿珩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而笑,傻阿獙,如果只留下烈阳一个,他会多么孤单,你还是好好陪着他吧! 仲意和昌仆坐在青石上下棋,神态悠然,阿珩走了过去,“四哥,四嫂。” 昌仆吃惊地瞪着她,仲意怒问:“昌仆不是让你领军撤退吗?”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旦接受了命令就会坚决执行,并不需要我指手画脚。” 仲意说:“你现在立即离开。” 阿珩蹲在仲意身边,右手放在哥哥的膝头,“四哥,易地而处,你会走吗?不要强人所难!你可以赶我走,但我还会回来,大不了躲起来不让你看到。” 仲意凝视着阿珩,半晌后,摸了下阿珩的头,没有再说话。 阿珩起身望向对面的山峰。树林掩映中,一面颜色鲜明的五色火焰旗迎风飘舞,旗下站着整齐的方队,铠甲锃亮,刀戈刺眼,令人不能直视。 仲意说:“我今日看到他们就觉得不对,投降之军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气势?但我也只以为他们是诈降,想着我和昌仆早有准备,没想到如今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突然,山谷中响起巨大的回音,炎灷在山头问话:“轩辕王究竟会不会来?” 仲意道:“大将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炎灷冷冰冰地说:“没什么意思,轩辕王向来诡计多端,我只是想问得清楚一点。” 仲意说:“你若不愿意等,那我们也可以提前受降,父王到时,我向他请罪就是。” 沉默。 好一会儿后,炎灷说:“再等一会儿!” 昌仆和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又略微放下了些,昌仆对阿珩说:“炎灷多疑,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和仲意对话,确定仲意仍在,而且刻意用足了灵力说话,逼得仲意也要用足灵力回话,如果换个人假冒,他立即能察觉。” 阿珩说:“他这次不仅仅是试探,好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怕他心中也在挣扎,一面并不相信我们的话,怀疑我们发现了他的诡计,故意在拖延,一面又暗暗期望父王真的会来,连着父王一起杀死,好让他一雪国恨。” 仲意看了看四周,对阿珩说:“可惜玉箫放在了营地,没有带出来,你去帮我砍一截竹子。” 阿珩忙去林间寻了一根竹子,昌仆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仲意,仲意很快就削了一管竹箫,笑着说:“虽然不敢和宴龙的驭音之术比,可箫乃心音,希望可以安抚一下炎灷的火气。” 第28章誓将碧血报国恨(3) 仲意将竹箫凑在唇畔吹奏起来,箫音空灵婉转,美妙动听,犹如阵阵春风,吹拂过大地,阿珩觉得心中一定,对四哥生了敬意,心音不能作假,四哥是真正的心气平和,无忧无惧,人说危难时才能看到一个人的心胸,四哥这份气度无人能比。 炎灷身为王族,肯定学习过礼乐,肯定也明白箫乃心音,自然会闻音辨识吹箫人的心,疑心尽去。 仲意端坐于青石上专心吹箫,昌仆凝视着夫君,抱膝静听,眼中有着绵绵情意。 阿珩靠坐在树下,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精神恍惚,眼前一会儿是赤宸,一会儿是小夭。 一曲完毕,山林又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在等,也许因为等待的是死亡,在生命的沉重面前,连山峰都变得肃穆,山谷死一般的寂静,一声鸟鸣都没有。 当众人都等得不耐烦时,仲意便又吹奏一曲,他的箫音就好似绵绵细雨,让焦躁的心慢慢安定。 日头越来越西,轩辕的救兵仍然没有到。 昌仆禁不住问阿珩:“烈阳可靠吗?” 阿珩也是心下惊慌,算时间,无论如何轩辕的救兵都应该到了,昌仆不等阿珩回答,又急匆匆地说:“难道父王不肯发兵?你有没有向父王说清楚事态的紧迫?” “昌仆!”仲意握住昌仆的手,温和地凝视着她,昌仆只觉心中一定,惊怕畏惧都消失了,对阿珩说:“对不起,小妹。” “仲意小儿,我居然被你给骗了!”炎灷终于意识到轩辕王绝不可能出现了,愤怒的咆哮震彻山林,“你以为拖延时间就可以破掉我的阵法吗?告诉你,没有用!你们全都要死!所有的山峰都会变作火山,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战士们惊恐慌乱,整齐的军队立即没了队形。 仲意看了昌仆一眼,昌仆神色坚毅地点点头,仲意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放开她。仲意拔出长剑,走到军队前,看着所有人,在他的安静沉稳面前,士兵们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一个神族将士高声问道:“王子,真的会火山爆发吗?我们都要死吗?” 所有战士沉默地望着仲意,眼中有对生的渴求。仲意说:“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希望的承诺,我唯一能承诺的是,我一定会站在你们所有人的前面。” 士兵们沉默,在沉默中,他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本能的惧怕渐渐被理智的勇敢压制了下去。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炎灷站在山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脚边是几个刚被他砍下的人头。 因为怕消息走漏,炎灷只告诉士兵是诈降。刚才,当他说出火山会爆发时,轩辕族的士兵固然惊恐,神农族的士兵也同样惊恐。 一些士兵受不了,想要逃跑,炎灷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他们的头,踩着他们的头问剩下的士兵:“你们是想光荣地战死,还是做逃兵被我杀死?” 所有人都瞪着他,这算什么选择?怎么选都是死! 炎灷大吼:“不要恨我,不是我不给你们活下去的机会,而是他们!”他的火刀一指轩辕族的军队,“是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亲人,毁灭了我们的家园,令我们没有活路!难道你们已经忘记了吗?” “啊——”在恐惧的逼迫下,走投无路的神农族士兵好似变成了嗜血怪兽,发出痛苦的嚎叫。 国已经破,家已经毁,如今只剩下一条命!不管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唯有喷洒的鲜血才能令胸中激荡的愤怒平息。 炎灷看着他们,脚踏人头,仰头哈哈大笑。 一道红影闪电般从天边划过,转瞬就到了眼前。 赤宸脚踩大鹏,立于半空。 阿珩不能置信地望着天空,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炎灷驱策毕方鸟飞了过来,“我不需要你帮忙,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赤宸笑说:“别着急,我不是来帮你。” 炎灷脸色一寒,尖声怒问:“难道你想帮轩辕?” 赤宸抱了抱拳,“正是。” 神农、轩辕皆惊。 “你、你……”炎灷气得身子都在抖,“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禽兽!却没料到你禽兽不如,和那些投降的叛徒一样胆小!” 赤宸说:“你应该知道我的亲随是一帮和我一样的疯子,他们只认我,不认神农国,我若是叛徒,就会带着他们一起来。有了他们的协助,凭借我对山势地气的了解,你觉得自己还能有几分机会发动你的阵法?” 炎灷哑然,赤宸天生对地气感觉敏锐,有他在,只怕阵法根本无法发动,“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赤宸敛了笑意,对神农族的士兵说:“我和榆襄有过盟誓,只要榆襄不失信,我永不背叛他,自然也就永不会背叛他的子民。可是,我还是个男人,曾对这个轩辕族的女人承诺过,不管任何危难都会保护她。”他指向阿珩,山上山下的士兵都看向穿着铠甲的阿珩,这才发现是个女子。 “我不会对她失信,所以我今天必须站在这里,和她同生共死。你们都是神农族最勇敢的汉子,想想你们的女人,肯定能理解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承诺!” 赤宸的手掌放在了心口,对他们行礼。所有人都不说话,寂静像山一般沉重,压在所有人的心口。 炎灷冷哼:“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既忠于神农,又忠于轩辕,一个人又不能一剖两半!” 赤宸摊开手掌,掌中有九枚紫色的细长钉子,“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炎灷脸色变了变,“九星锁灵钉。”这是三世神农王后召集天下名匠所铸,因为神农王得了一种怪病,灵力乱行,身体痉挛,王后精通医术,为了缓解神农王的痛苦,铸造了九星锁灵钉,将钉子钉入穴位就可以封锁住灵力运行。可是长钉是用对神族灵力破坏极大的几种药物炼造,钉子入体之痛犹如被万蚁所噬,非人所能忍受,据说三世神农王只承受了四枚就忍无可忍,宁可日日被灵气折磨,都不愿再让钉子钉入身体。 赤宸将一枚长钉对准自己咽喉下的天突穴,用力拍下,长钉入体,他脸色骤然发白。 胸部正中的中庭穴,又是用力拍下,长钉进入身体。 神阙穴、环跳穴、膝阳关…… 赤宸痛得冷汗涔涔,面容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很多人都不忍心看,炎灷却目不转睛地盯着。 到后来,赤宸痛得已经站不起来,半跪在逍遥背上,强撑着把最后一枚长钉钉入了足底的金门穴,笑看着炎灷,“一半属于神农,一半属于我自己。” 炎灷说:“我不会手下留情,若相逢,我会专攻击你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赤宸拱拱手,“我现在只是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神农族的赤宸,也绝不会对你留情。” “就凭一半灵力,一半的身子?疯子!”炎灷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仲意望着面容青白的赤宸,神情复杂,昌仆低声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小妹忘不掉他了。” 仲意留恋地看着昌仆,再没有了以往的矜持温雅,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深情。昌仆对他一笑,柔声说:“你去吧!”仲意也是一笑,毅然跃上了坐骑重明鸟,带领一百神族精锐从空中向炎灷发起了进攻,昌仆率领若水士兵从山下进攻。 整个山谷杀声震天。 赤宸落在了阿珩身边,看阿珩一直低着头,叫了几声都不肯理他,他笑说:“喂,我可是冒死而来,你好歹给个好脸色。” 阿珩不说话,只是往前冲。 赤宸紧跟着她,边跑边问:“你究竟想怎么办?我的脑子不能一分两半,只能一切全听你的吩咐。” 阿珩低着头说:“去找炎灷。” 赤宸半抱半拽地把阿珩弄到了逍遥背上,这才看到阿珩脸上都是泪痕,他心中一荡,用力抱住了阿珩,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你这是为我而哭吗?就算是死了,我也值得了。” 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抓住了赤宸的手。就在刚才,看到赤宸不顾众人鄙夷,坦然地当众承认他这个神农族的将军就是喜欢上了一个轩辕族的姑娘,又为了对她的许诺,把一枚枚钉子拍入体内,她突然就觉得,不管这个男人杀了多少她的族人,不管因为他承受了多少艰辛痛苦都没什么,就是这一刻死了,这一生也已经了无遗憾。 逍遥速度快,不过几个瞬间已经到了洵山的主峰。 阿珩正在犯愁炎灷究竟躲去了哪里,看到一串又一串鲜血化作的气泡从山林中冒了出来。 “那边!” 逍遥降下,地上躺着五具轩辕战士的尸体。一个炎灷的近侍刚把一个轩辕族战士的头砍下,正诧异不解这个人的灵力怎么如此弱,才发现他竟然是利用死亡,把自己的灵血变作了信号。 阿珩看了眼人头,认出是岳渊,他用自己的死亡最后向阿珩指明了炎灷的方位,阿珩对赤宸说,“帮我拖住这些神农族士兵。” 她沿着岳渊指点的方向,去找炎灷。 身后是血肉搏斗的声音,阿珩不敢回头去看。炎灷早在一开始,就给属下指明了如何对付赤宸——专门攻击赤宸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只剩半个身子的赤宸如何敌得过这么多神族高手,阿珩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思,只能提着一口气快速地跑着,早一刻找到炎灷,四哥他们就多一线生机。 终于,阿珩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找到了炎灷,炎灷正对着神农山的方向跪拜,行的是最正式的神农王族的家礼。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礼节是在小月顶,神农王病重,榆襄在篝火畔向神农王行此礼节,阿珩心头一酸,停住了步子。 第29章誓将碧血报国恨(4) 炎灷叩拜完,站了起来,望着神农山的方向说:“我此生此世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被轩辕王利用了我对赤宸的憎恨,听信轩辕王的谗言,煽动榆襄亲征。我是想做神农王,是想赤宸死,可我从来没想过背叛神农!” 阿珩心想,难怪炎灷这么恨轩辕王,原来轩辕王通过欺骗利用炎灷才顺利杀死了榆襄。 炎灷回头看向阿珩,“轩辕王这样的卑鄙小人怎么能懂得家族血脉的相连?这是世世代代的根,他却来和我谈用什么官位能收买我唯一的根,我真想烧得他粉身碎骨,让他明白天下不是什么都可以收买!看在你刚才没有偷袭我,没有打扰我行礼的分儿上,我饶你一命,你赶紧逃吧!” 阿珩不解,炎灷微笑,“我就是阵眼!即使你现在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我发动阵法!”他的身体就是阵眼,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不能阻止阵法的发动。 炎灷催动灵力,战袍上绣着的五色火焰标志真正变成了五色火焰,在他脚下燃烧。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通红,映亮了半个天空,他竟然在自己身体内点入了幽冥之火,火焰越烧越旺,照得他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阿珩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她踉跄后退,惊骇地望着炎灷。 她被幽冥之火焚烧过,自然知道那种钻心蚀骨的痛,炎灷是以自己为阵眼,自然要尽量延长燃烧的过程,也就是延长疼痛,他居然不惜承受烈焰焚身之痛,用灵肉俱灭的代价来布置下这个死局。 炎灷站在熊熊燃烧的五色火焰中,张着双臂哈哈大笑,“烧吧,烧吧!神农列祖列宗,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祭礼!” 阿珩如梦初醒,转身向山下跑,赤宸也正在向山上跑,此时此地两人是一模一样的心思,死都要死在一起。 远在另外一个山峰中厮杀的仲意和昌仆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洵山的主峰已经火光冲天,所有人都知道逃不了了,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失去了再争斗的意义,手中的兵器纷纷掉在了地上。 仲意驾驭重明鸟歪歪斜斜地飞向昌仆,昌仆跌跌撞撞地跑向他。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只想在一起。 气流越来越急,大地的抖动越来越剧烈,树木倒下,石头崩裂,重明鸟越来越畏惧,不肯听从仲意的驾驭。仲意索性放弃了坐骑,徒步跑着,一边躲避着不断掉落的石块,一边跳跃过不断裂开的大地,跑向昌仆。 看似短短一段路,此刻却似乎怎么都没有办法走近。 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天空变得紫红,火山开始喷发,伴随着一道道巨龙一般的浓烟,整个大地都变作了火炉,赤红的岩浆像河水一般汩汩流下。 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天摇地动,仲意和昌仆终于跌跌撞撞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昌仆嫣然一笑,抱住了仲意的腰,靠在仲意怀里。 两人侧头看向漫天烟火,溶溶岩浆,鲜红的火,紫红的光,赤红的岩浆,天地间竟然是极致的绚烂缤纷。 “临死前,看到此等奇景,也算不虚此生。”仲意搂着妻子,笑望着四周的景致。 昌仆边笑边指着一处处的火山岩浆,“看,那里有一个火红的岩浆瀑布!”“看,那几朵火山云,真漂亮,像不像山上的杜鹃花?” 生死在两人的相依相偎中,变得无足轻重。 一瞬后,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仲意精擅音律,对声音十分敏感,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看向妻子。 昌仆仰头看着他,“怎么了?” 仲意笑问:“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没有勇气当众亲你吗?” “啊?” 仲意低头吻住了昌仆,炽热缱绻,激烈缠绵,昌仆被吻得脸红心跳,头晕脚软,站都站不稳,心中是满溢的甜蜜。 仲意柔声说:“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告诉小妹,我不再怪赤宸打死了大哥。” 昌仆还没反应过来,脑后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昏倒在仲意怀里。 仲意拿出腰间的竹箫,用足灵力吹奏了几个音节。 正在四处清鸣,寻找阿珩的阿獙立即闻音而来。仲意把昌仆放到阿獙背上,脱下自己的衣袍,把她牢牢固定好。 “去找阿珩,只要找到了赤宸,你们也许可以逃得一命。” 阿獙用嘴叼住仲意的衣衫,示意仲意它可以带他一同走,仲意摇摇头,用力拍了阿獙一下,厉声说:“赶紧离开!” 阿獙长声悲鸣,振翅而起,去寻找阿珩。 仲意走向了高处的山坡,在那里,跪着一群黑压压的轩辕战士,正面对着轩辕国的方向在磕头,他答应过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他们的前面。 火山云越聚越多,很快,这里就会火山爆发,被岩浆覆盖。 “赤宸!赤宸!”阿珩边叫边跑。 “阿珩!阿珩!”赤宸边跑边叫。 即使用足了灵力,可在地动山摇的火山喷发面前也显得无比微小,而他们就在火山口下,如果再不离开,即使不会被滚滚流下的岩浆卷走,也会因为高温而死。 但是,没有找到彼此,他们都不会离开。 阿珩突然站定,停止了奔跑和呼叫,这样满山乱找,也许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跑也不一定。 她割开了手掌,将鲜血用力甩向高空,一滴滴鲜血化作了一朵又一朵的桃花,在天上缤纷摇曳地绽开,火舌潋滟,也遮不住桃花的缤纷多姿。 赤宸看到了桃花,一朵朵怒放,一朵朵凋零,他笑了,“桃花树下,不见不散!” 飞奔过浓烟,跨越过沟壑。 他看见了站在缤纷怒放的桃花下的阿珩,手每扬起一次,就有无数桃花盛开。他张开了双臂,大喊:“阿珩!” 阿珩双目如星,展颜而笑,飞奔入了他怀里。这一刻,任何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紧紧地拥抱。 阿珩身子簌簌轻颤,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赤宸拍着她的背,低声说:“你已经尽力!” 赤宸抱着阿珩跃到了逍遥的背上。他们刚飞起,熔岩就滚滚而下,覆盖了他们站立的地方,整座山都在燃烧,空气中的热度令他们的头发都开始弯曲。 赤宸对逍遥吩咐,去寻仲意,因为漫天都是火球、浓烟、飞石,逍遥也不敢飞得太快,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一边四处寻找。 几声清鸣传来,阿珩忙命逍遥再慢一点。 阿獙飞到了阿珩面前,阿珩看到昏迷的昌仆,明白仲意死意已决,她对逍遥焦急地说:“快点飞!”等找到四哥,只能立即敲晕他,强行带他离开。 阿珩遥遥地望到了山坡上的一群人,看到仲意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忙喜悦地对逍遥说:“在那里,在那里,快去,快去!” “四哥,四哥!” 她的叫声未落,突然山口轰然炸开,火焰冲天而起,岩浆随着浓烟喷出。 在天劫前,所有生灵都如渺小的蚂蚁,只是刹那,一切都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一个都不剩,全部消失在炽热的岩浆中。 阿珩的眼睛瞪得滚圆,张着嘴,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火山云越积越厚,渐渐要弥漫大地,如果再不尽快离开,就会窒息而亡。 赤宸却没有劝阿珩走,只是静静地抱着阿珩。 阿珩神情木然,呆呆地看着四哥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喉咙里发出几声似哭非哭的悲号,弯身解开捆缚着昌仆的衣袍,把四嫂抱到了怀里,对赤宸说:“我们离开。” 赤宸用几根藤条把阿獙缠了个结结实实,对逍遥叮嘱了几句,逍遥双爪抓住藤条,仰头长鸣,鸣叫声中,它冲天而起,扶摇而上,直入九天,如闪电一般离开了一片火海的大地。 一个时辰后,逍遥气喘吁吁地落在了泽州城,负重如此多,即使是傲啸九天的大鹏也有点吃不消。 泽州城楼上站满了人,都眺望着东南面,说说笑笑间,又是好奇,又是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火山爆发。 雨师不太敢相信地问赤宸:“那是炎灷的地盘,难道炎灷他没有投降?” 赤宸摇摇头,“炎灷用自己的身体做阵眼,引爆了火山,和轩辕军同归于尽。” 说笑声立即消失,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风伯的手下魑低声说:“真是想不到,受人敬重的珞迦投降了轩辕王,被骂做卑劣小人的炎灷却宁死不降。” 雨师望着东南方向,不说话,却脱下了头上的毡帽。再低贱卑微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再卑鄙无耻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荣誉! 风伯、魑、魅、魍、魉……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用宁静的肃穆向炎灷致敬。 阿珩抱起昌仆,坐到了阿獙背上,准备离去。 刚才只顾着逃生,阿珩又一直刻意遮掩,赤宸一直没发现,此时才看到她左手的小指齐根而断。 “是谁做的?”赤宸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我自己。”阿珩淡淡地说。 “为什么?”赤宸握住了她的手。 “我要走了。”阿珩缓缓抽出了手。 赤宸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炎灷让仲意死了,而他的手足兄弟们却在城头为炎灷致敬默哀。 当他初遇阿珩,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如今,当他的灵力越来越强大,麾下的战士越来越多,他却觉得越来越无力。 就如现在,不管他拥有多强大的灵力,都握不住阿珩的手,只能轻轻地放开她。 阿珩轻拍了一下阿獙,阿獙载着她们飞上了天空。 赤宸明知道留不住,却忍不住追着她的身影,沿着城墙快速地走着,似乎这样就仍能距离她再近一点。可城墙的长度有限,最后,他走到了城楼的尽头,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渐去渐远,消失于夕阳中。 漫天红霞,彩光潋滟,璀璨夺目,美不胜收,可在赤宸眼中却犹如喷涌的红色岩浆,摧毁着一切。 那满山的火红岩浆,好似鲜血,流满了山头,也流满了阿珩的心。 第30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1) 阿獙叫了一声,提醒阿珩已经到达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没有勇气走进朝云殿,可是炎灷和仲意同归于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荒,阿珩不想让别人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如果要说,那就让她亲口来告诉母亲。 她抱着昌仆走进了朝云殿,缬祖正在教导玱玹诵书,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看到阿珩的样子,神色骤变。 玱玹飞扑过来,“娘,我娘怎么了?爹呢?爹爹怎么没回来?” 缬祖对玱玹柔声说:“你先出去玩,大人们有话要说。” 阿珩跪在母亲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哥当年跪在母亲面前的绝望和自责。 缬祖脸色惨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温和地说:“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来照顾昌仆。” “娘——” 缬祖挥了挥手,“收拾干净了慢慢说。”宫女过来扶着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亲。昌仆已经换过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母亲坐在榻旁,双手捧着仲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抚摸着。 阿珩轻轻走过去,跪在母亲膝前。 缬祖低声问:“仲意是不是很英勇?没有丢下自己的士兵独自逃生?” 阿珩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缬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样!” “娘!”阿珩抓着母亲的手,“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缬祖摸着阿珩的头,面容枯槁,神情憔悴,眼睛却分外清亮,好似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这里看着昌仆,她性子刚烈,过刚易折,我去看看玱玹。我不想他从别人那里听到父亲的死讯,他的父亲死得很英勇,应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 缬祖仔细地把仲意的衣袍叠好,放在了昌仆的枕边,蹒跚地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牵住玱玹的手,“奶奶有话和你说。” 一老一小,在桑树林中慢慢地走着。缬祖步履蹒跚,腰背佝偻,可她依旧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仲意!” 昌仆刚一醒,就惊叫着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站在窗前看母亲和玱玹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仆看了看四周,发现她们已经身在朝云殿,“仲意呢?仲意在哪里?” 阿珩回答不出来,昌仆眼巴巴地盯着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给自己一点希望,阿珩觉得昌仆的视线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呼吸,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躲避,因为躲避会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昌仆看到枕头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间全灭了,她抓着阿珩的肩膀拼命摇晃,厉声怒吼:“你为什么要独自逃走?为什么没有救他?他是你四哥,你怎么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叶,被疾风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剧烈一点,就会粉碎在狂风中。 昌仆摇着摇着,身子一软,突然趴在阿珩的肩头,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们明明约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担,他为什么要违背诺言,让她独生? 就在前一瞬,他还抱着她,亲着她,让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现在却尸骨无存,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不相信!仲意没有死,绝对没有死! 昌仆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惨嗥,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 阿珩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涌出,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紧咬着唇,用尽全部力气挺着背脊,不让自己倒下。 昌仆哭得五内俱焚,悲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伤心,迅速擦干了泪,照看着昌仆。 缬祖牵着玱玹的手走进来,不过短短一会儿,玱玹竟好似突然长大了,小小的脸紧紧地绷着,眼中的泪珠滚来滚去,却一直倔强地憋着,就是不肯哭,憋得脸色都发红。 玱玹站在榻旁,去摸母亲的脸,神情十分严肃。 缬祖对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阿珩迟疑地看着玱玹,缬祖说:“他如今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几分,都让他听着吧!” 阿珩听出了缬祖的话外之意,脸色立变,“大哥、大哥还在。” 缬祖淡淡地说:“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青阳是我生的,是我把他从小一点点养到大。珩儿,你会认不出你的女儿吗?那是你心头的肉,一笑一颦你都一清二楚。你和仲意竟然胆大包天,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计策。” 阿珩急急解释:“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们的苦心,知道你们怕我难过,怕我撑不住,可你们太小看你们的母亲了,轩辕国能有今天,也是你母亲一手缔造,如今虽然上不了战场,不代表我已经老糊涂了。” 阿珩跪在缬祖膝前,缬祖对玱玹说:“你好好听着,听不懂的地方不要问,牢牢记住就行。” 阿珩开始讲述,从她察觉事情有异,派烈阳送信回轩辕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绝,到炎灷用自己做阵眼引爆火山全部讲了一遍。 缬祖一直默不作声,昌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听着阿珩的讲述。 昌仆突然问:“为什么父王一直没有派兵?如果我们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个精通阵法的神族大将布阵,即使炎灷用自身做阵眼,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珩说:“我能用性命担保烈阳的可靠,这场战役对轩辕至关重要,父王绝对不想输,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会全力阻止炎灷,唯一的解释就是父王没有收到烈阳送的信。” 谁敢截取送给轩辕王的信?谁能有这个胆子,又能有这个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声问:“前日夜里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吗?” 缬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后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缬祖缓了缓,对昌仆哭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姑息养奸。” 昌仆噙泪说道:“娘,您在说什么?” 缬祖老泪纵横,“因为年轻时的大错,我对彤鱼氏一直心怀歉疚,却没想到一错再错!我早该看明白,有的错既然犯了,宁可自己受天谴,也要一错到底,我若当年心狠手辣地直接杀了彤鱼氏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今日!” 昌仆忙挣扎下榻,跪在缬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责怪自己,仲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缬祖搂着昌仆和阿珩,嘶声痛哭,阿珩和昌仆也是泪若雨下。 玱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个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记着奶奶的叮咛,努力地记住一切,奶奶说了,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必须要坚强。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王后,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穿着哀服,戴着哀冠……” 看来父王已经收到消息,派人来禀告母后。阿珩说:“就说我们知道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宫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轩辕王也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缬祖恨道:“让他滚回去!就说我不想见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见!” 宫女惊骇地张着嘴,阿珩站了起来,扯扯宫女的衣袖,示意宫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来,“我有话和父王说。” 阿珩和昌仆走进前殿,看轩辕王全身缟素,神色哀戚,一见阿珩,立即问:“你母后如何?” 阿珩说:“母后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静养。” 轩辕王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拦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轩辕王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轩辕王对昌仆说:“神族的两百士兵都阵亡了,奉珩儿之命提前撤离的四千若水战士全部活下,我已经派人继续搜救,也许还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战士,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昌仆眉目冷厉,刚要张口,阿珩抢先说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阳送信回来,讲明炎灷意图引爆火山,请您立即派神将救援,如今烈阳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轩辕王心念电转,立即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发青,五官都几乎扭曲,可渐渐地,他神色恢复了正常,“这事我会派人去查。” 阿珩对轩辕王彻底死心,轩辕王肯定也会通过别的方式重重惩罚夷澎,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惩罚。 昌仆跪下,说道:“父王,虽然仲意已经尸骨无存,可我想求您为仲意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轩辕王说:“我本就是这个安排,还有其他要求吗?” 昌仆摇摇头。 轩辕王道:“那我走了,你们若需要什么,派人来直接和我说。”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轩辕王走了,才带着朱萸走进前殿。她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在朝云殿,仍是一个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凡事尽量回避。 阿珩向她问安,昌仆木然地坐着,犹如一个泥偶,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浑然不觉。 云桑十分心酸,她还记得几百年前的那场婚礼,火红的若木花下,昌仆泼辣刁钻、精灵古怪,在她心中,仲意和昌仆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竟然让他们生死相隔。 云桑对阿珩说:“前几日,我深夜睡不着,出外散心,看到轩辕山下有火光,就过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澎领着几个妖族围攻一只琅鸟,其中一个好似是狐族,说什么要把琅鸟的凤凰内丹取出,敬献给狐王去疗伤,我意识到是烈阳,就设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来时就告诉你,可我去找你时,隐隐听到哭声,似乎不太方便就回避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珩忙对她行礼,感激地说:“多谢你,烈阳如今在哪里?” 云桑说:“在珞迦那里。烈阳的伤势非常重,我帮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珞迦那里,让珞迦帮他疗伤。” 刚才只顾着烈阳的安危,没有细想,阿珩这会儿才发觉云桑刚才说的话疑点很多,烈阳的功力比云桑强,烈阳都对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应付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珞迦在场,不是云桑救了烈阳,而是珞迦救了烈阳。 云桑冰雪聪明,看阿珩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见珞迦,因为听说炎灷要投降,我有点不信,就去找珞迦询问战况,可惜我们去得晚了,烈阳已经昏迷,不知道烈阳为何而来。” 去得早又能如何?云桑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彼此都只是互相利用,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见得会传递给轩辕王。阿珩甚至暗暗庆幸他们不知道,否则也许云桑会设法通知炎灷,到那时只怕连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云桑和珞迦待她一直亲厚,身为战败的异族,冒着得罪夷澎的风险救了烈阳,她却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吗?少昊对她和仲意何尝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义之前,他们这些生于王室、长于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义。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没听到仲意的箫声吗?你听。”昌仆凝神听了一会儿,着急起来,“怎么没有了?刚才明明听到了。大嫂,阿珩,你们听到了吗?” 云桑潸然泪下,阿珩心痛如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宽解昌仆,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对昌仆而言,也许时间只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仲意不在了! 就如神农王在妻子的墓旁对阿珩所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长! 轩辕王下令举国为仲意服丧。 轩辕国如今国势正强,大荒内各族各国都派了使者来吊丧,少昊作为仲意的姻亲,虽不能亲来,也派使者带着王姬玖瑶来为舅舅服丧。 轩辕王在轩辕城内为仲意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阿珩不想缬祖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劝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仪式,安葬时,昌仆要求只能轩辕族在场。 等把盛放着仲意使用过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闭墓穴,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说:“等一等!” 众人都惊诧地看向昌仆,昌仆凝视了一会儿仲意的棺材,回身对众人哀声说道:“今日我在这里哀悼我的夫君仲意,在若水,还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样,在哀悼痛哭她们的夫君。对我们若水族而言,勇敢地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可我们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对亡灵的亵渎!对所有死者的不敬!亲人的死亡就像是活生生地掏出了我们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却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们的心就永远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着夷澎,“轩辕夷澎,你可听到了地下亡灵们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们痛苦的哭泣?” 夷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四嫂在说什么,请四嫂节哀顺变,不要胡言乱语。” 轩辕王对侍女下令:“王子妃伤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们想把昌仆强行带走,一群若水大汉噌一声拔出大刀,挡在昌仆身周,杀气凛然。 昌仆朗声说道:“王姬发现了炎灷在布阵引火山爆发,派人送信给轩辕王,请求他派神将去化解炎灷的阵法,我和仲意一直苦苦拖着炎灷,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时赶到,就肯定没有今日的葬礼。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轩辕族的九王子!”昌仆指着夷澎,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夷澎。 昌仆的视线慢慢扫过所有的轩辕族人,眸光冷冽,面容肃穆,一瞬间轩辕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31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2) 昌仆说道:“自从我父亲跪在轩辕王脚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双手捧给轩辕王,选择了归顺轩辕国时,我们就是轩辕的子民,也就是轩辕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却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为若水的族长,为了六千族民的亡灵,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谅他,若原谅了他,我无颜回若水!作为仲意的妻子,他杀我夫婿,我更不能饶恕他!”说话声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飞身跃起,拼尽全力,刺向夷澎。少昊铸造的兵器真正发挥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气势如虹,无坚不摧。 夷澎早已习惯王族内隐藏在黑暗中的钩心斗角,怎么都没有想到昌仆竟然敢当众杀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匆匆忙忙地布置结界,却挡不住昌仆早有预谋、不顾生死的全力一击。昌仆势如破竹,所有的阻挡都被冲破。 夷澎眼前只有一道疾驰的彩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绚烂,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虹光在他眼前爆开,飞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从躲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耳边死一般的寂静。 夷澎以为死亡会很痛苦,却没有感受到心脏被击碎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么都没摸到。 在夷澎的感觉中十分漫长,可实际昌仆的兔起鹘落、闪电一击,只是短短一瞬。轩辕王呵斥侍卫的声音此时才传来,夷澎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身体软软地倒向他,他下意识地接住,是他的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 昌仆没想到彤鱼氏会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她的击杀,此时再想刺杀夷澎已经来不及,侍卫们已经团团把她包围住。 以生命为代价绽放的鲜血之花色彩夺目,缤纷绚烂,可是夷澎眼中的世界骤然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凄冷绝望。 “娘,娘!”夷澎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抱着母亲,用力去按伤口,想要堵住鲜血,却只感受到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 母亲已经气绝,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脏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儿子没有被伤害到,那么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醴。 “娘!”夷澎哀号,叫声如狼。 有很多侍卫冲上来,似乎想帮他,可他愤怒地推开了他们。 滚开,都滚开! 轩辕王走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想抱他的母亲,他一掌打到轩辕王的身上,“不许碰我娘!你也滚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不配碰她!” 就在几天前,母亲为了替他求情,还在卑微地对轩辕王下跪哀哭。 轩辕王对母亲怒吼,说什么仅剩的旧情也已经被她的疯狂和狠毒消磨干净,母亲拖着轩辕王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却重重踢开了母亲,扬长而去。 夷澎抱着彤鱼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疯了一样,“娘,娘,你醒醒,你还没看到朝云殿的那个女人死,你不是说绝不会放过她吗?你睁开眼睛,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我一定会替两个哥哥报仇……” 他抱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向山林深处跑去。 没有人想到葬礼上竟然发生如此巨变,还牵涉到王室隐秘,吓得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轩辕王脸色铁青地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来,昌仆关入天牢,由秋官司寇亲自审理,按照律令处置。” 昌仆对她的侍从们说:“丢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玱玹,对他喃喃低语:“好孩子,娘很想能看着你长大,可娘不能,娘太思念你爹爹了,也许你会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许的心爱女人就会明白了。”她取下鬓边的若木花,把它放到玱玹手里,“等你碰到她,就把这个送给她,带着她到我和你爹墓前。” 玱玹似已感觉到不祥,放声大哭:“娘,娘!” 昌仆紧紧搂着他,边亲边说:“以后要听姑姑的话,你姑姑会照顾你,娘就自私地去找你爹爹了。儿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长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阿珩知道轩辕王绝不会姑息昌仆当众刺杀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轩辕国的王妃,更因为如果原谅一次,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都可以目无法纪,随意行刺。 如今之计,只能先遵令入狱,再试图化解,看来昌仆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令让她的侍卫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昌仆抱着玱玹,喃喃低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姿势十分留恋玱玹,眼睛却是一直望着仲意的墓穴,边笑边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伤哀绝。 阿珩全身打了一个寒战,立即冲上前,“嫂子,千万别做傻事!” 焦急地伸出双手,想要拉住她。 昌仆把玱玹放到阿珩手里,“小妹,对不起你了,要你担待起一切,帮我照顾玱玹。” 玱玹就在手边,阿珩只能下意识地抱住孩子,昌仆冰凉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过,“你四哥要我告诉你,他不怪赤宸了。” 阿珩一愣,电光石火间,昌仆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心口。 去拘捕昌仆的侍卫们失声惊叫,不知所措地呆住。 阿珩半张着嘴,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她用力把玱玹的头按向自己怀里,不让玱玹看,身子簌簌狂抖,连着玱玹也在不停地抖动。 玱玹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趁机迅速地回头,看到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的墓穴。母亲的裙衫都被鲜血染红,颜色鲜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礼上看到的鲜红嫁衣。 昌仆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了仲意的墓穴边,她凝视着阿珩,慢慢地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递给阿珩,却再没有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声,却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阿珩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诉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到玱玹!” 昌仆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玱玹撕心裂肺地哭叫:“娘,娘,不要丢下我!”骤然迸发的巨大力量竟然推开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坟墓,“娘,爹,不要丢下我!” 非常奇诡,也许是昌仆的灵力溃散引发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墓穴居然开始自动合拢。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拢,长成了一个倒扣的大碗,玱玹被挡在坟茔外面。 在坟茔之上,昌仆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花。 一枝双花,并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风而开,不一会儿,整个坟冢都被红色的花覆盖。风过处,千百朵花儿随风而舞,竟好似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阵阵笑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玱玹狠命捶打坟茔,哭叫着:“娘,娘,娘……” 阿珩捡起浸满了昌仆鲜血的匕首,直挺挺地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惨白,神情死寂,犹如一个没有了魂灵的木偶。 轩辕王静坐在指月殿内,满面憔悴疲惫,连着举行三次葬礼,儿子、儿媳、妻子,即使坚强如他也禁受不住。 也许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鱼真的离开了吗? 从初相识的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彼此猜忌,虽然她日日就在榻边,可他却觉得她日渐陌生,不再是那个躲在高粱地里用梨子掷他的女孩。几千年的爱恨纠缠,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为他记着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丛生的山顶,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风吹得冷,还是紧张惧怕。他在她耳畔许诺:“我会盖一座大大的屋子来迎娶你。”她呸一声,“谁稀罕?前几日去和我父亲求亲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盖的屋子能看见最美丽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我们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样看月亮。” 她脸埋在他怀里偷偷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地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个指着月亮的傻子!” 当年的他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他会在为她建造的指月殿内,怒对她说旧日情分尽绝,此后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扬灰。 他踢开了哀哀哭泣的她,决定彻底离开,没想到她比他更彻底地离开了。 轩辕王推开了窗户,窗外一轮月如钩。他半倚着榻,静静地望着月亮。 这个殿是为了彤鱼而建,可千年来,他从没有和彤鱼一起并肩看过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没了并肩而坐的意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喜欢在累了一天后,躺在这里,看一会儿月亮,朦胧的月光下,有年少飞扬的他,还有一个能印证他年少飞扬的女子。可也许年代太久远了,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谁,是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娇弱女子,还是那个踏着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骄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轩辕王靠着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医师来求见。 “这么晚了本不该来惊扰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即禀报王后娘娘的病情。” 轩辕王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做得很对。” “四王子妃自尽的消息传到朝云殿,听服侍王后娘娘的宫女们说王后当即昏厥,她们忙传召臣,臣到时,王后已经苏醒,她不顾臣等的劝阻,命令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王后听到彤鱼娘娘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当即死亡,情绪激动,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哭,边哭边咳,咳出了血。宫女们跪了一地,求的求,劝的劝,王后却一直情绪难以平复,也不肯让臣给她看病,幸亏此时王姬回来了,她领着玱玹王子和玖瑶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磕头,王后才不再拒绝臣等为她诊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郁气在胸,经年不散,心脉已损,自玱玹小王子出生后,王后的病本来在好转,不过这几日连受刺激,病势突然失去了控制,灵气全乱,如今连用药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药。” “究竟什么意思?” 医师迟疑了下,重重磕头,低声说:“沉疴难返,回天无术,只是迟早了。臣没敢和王后说实话,只说一时悲痛攻心,放宽心静养就好。” 轩辕王吃惊地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了窗外。 医师紧张地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轩辕王的回复。他悄悄侧了侧头,觑见轩辕王看着窗外,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轩辕王的神情,窗外的景致倒一清二楚。月儿弯弯,犹如一枚玉钩斜吊在窗下。 轩辕王一直不出声,医师也不敢吭声。 医师跪得腿都开始发麻,轩辕王才蓦然回神看到他,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医师压根儿不敢分辩,匆匆磕了个头,“臣告退。”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朱萸守着缬祖,靠在榻边,脑袋一顿一顿地打瞌睡。云桑带着玱玹和玖瑶已经安歇。阿珩犹在不停地捣药,却是捣完又扔,扔完又捣,眼内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云峰,先去悄悄探望了缬祖,再依照朱萸的指点,到庭院后来找阿珩。他轻声叫阿珩,阿珩却充耳不闻,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就好似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阶上,默默地看着阿珩走来走去。 朱萸告诉他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可宫廷医师遇到重病就不敢说真话的那一套他比谁都清楚,探视过缬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样子,他已经明白缬祖只怕是不行了。 战况如他所愿,轩辕和神农两败俱伤,可他没有一丝高兴。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东西,他看到她没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会痛得骤然一缩,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斩断。 点点萤火虫在草地上飞舞,闪闪烁烁,好似无数个小小的星光,他随手抓了一只萤火虫,兜在手间,犹如一盏小灯,好多事情都在闪烁的光亮中浮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仲意时,仲意害羞地半躲在青阳身后,含含糊糊地叫“少昊哥哥”;他、青阳、云泽喝酒时,仲意安静地坐在一旁,两只眼睛发亮地看着他们;小小的仲意握着剑,他握着仲意的手,教给了仲意第一招剑法,青阳在一旁鼓掌喝彩,仲意也笑着说“谢谢少昊哥哥”;云泽亡故后,青阳被囚禁于流沙中,仲意跑来找他,哭着叫,“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记得第一次见阿珩,她满身鲜血,无助地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很微妙的感觉,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吗?竟然在后怕自己差点晚到一步。 从玉山回朝云峰,阿珩和他星夜畅谈,她装作很自然地聊着天,可每次饮酒时都会脸红,也许因为知道那一分娇羞是为他绽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华殿内,他与她携手共游,弹琴听琴,种花赏花,酿酒饮酒,本意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可是,那琴声,因为有她的倾听,才格外愉悦心神;那园中的花,因为有她携手同看,才格外娇艳;那些他酿造的美酒,因为有她共饮同醉,才分外醇厚。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让冰冷的宫殿变得像一个家,他真真切切地因为她而欢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时光并不是假的。 虞渊内,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闭目等死,阿珩为了他去而复返,她从没有对他许过任何诺言,却已经做到了不离不弃。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却感受到了光亮,可这一次,他拢着光亮,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从身畔飘过的青色裙衫,想解释,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说他绝没有想让仲意死,还是解释说他绝没有想到仲意会那么固执,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离开,竟然不肯偷生,昌仆又会如此刚烈,竟然不肯独生。 “放开!”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声不发,却无论怎样都不肯松开。 第32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3) 阿珩拔出了匕首,是他和她一起为仲意和昌仆打造的结婚礼物,也是今日昌仆自尽的匕首,匕首上仍有殷红。少昊身子猛地一颤,物犹在,人已殁,当年他亲手铸造的祝福变成了一种讽刺。 阿珩握着匕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在裙上快速划过,整幅裙裾都被割断。转瞬间,她人已经远去。 少昊握着半幅裙裾,手无力地落下。 从今后,恩断义绝!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青阳、云泽、仲意、昌仆,他们一个个都永远离去了,阿珩也彻底离开了。 桑林内,赤宸靠树而立,静望着少昊和阿珩。 知道仲意今日出殡,他放心不下阿珩,想过来看她一眼,没想到又听闻昌仆竟然自尽了。他本来没打算上朝云峰,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出现本就让阿珩痛苦,她如今背负的痛苦已经够多,他只想确认她一切安好,静静来去。 可是,她并不安好,赤宸无法放心离去,一直藏身在桑林内,躲在暗中陪伴着她。看到朝云殿内医师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听到医师说什么,可只看阿珩的样子就能猜到缬祖病得不轻。 因为有失打理,青石铺成的地上多有野草长出,更深露重,踩到湿漉漉的草上,阿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阿珩想要站起,可撑了撑身子,脚腕子剧痛,又软坐了下去,忽然间,她泪如雨下,不敢哭出声音,用力强忍,忍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只是觉得冷,就好似整个身体都浸在寒冰中,从内到外都是痛入骨髓的冷意。 少昊急急站起,想过去扶阿珩,突然感觉到桑林内有人藏匿,“谁?”赤宸善于藏匿,少昊又心神恍惚,一直没有察觉赤宸就在附近,可赤宸看到阿珩摔倒,急切间却忘了收敛气息。 赤宸见少昊已经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回避,现身在桑林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少昊,就旁若无人地快步走向阿珩,把阿珩从地上用力拽起。 阿珩以为是少昊,用力要推,不想竟然是赤宸,下意识地双手变推为抓,抓住了他的胳膊,泪眼迷蒙地看着赤宸,神情凄楚无助,似乎想找到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卸下无法承受的悲痛。 赤宸一把就把阿珩拥进了怀里,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非常用力地搂住了她,好似要把身上的暖意强压到她心内,把她藏在自己的骨血中,不让她再承受任何痛苦。 阿珩头埋在赤宸的颈间,用力咬着他的肩头,默默痛哭,泪水疯狂地汹涌着,可因为有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就不再那么孤单凄冷了。 少昊凝视着赤宸和阿珩,可赤宸和阿珩眼中却只有彼此。他默默地转过了身子,挺着背脊,昂着头,一步一步离开,视线却涣散虚无。 玄鸟载着他,飞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颗颗星星,犹如一盏盏灯光,他仰望着满天星光,忽而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下去。 高辛河流上的万盏灯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盏灯光却彻底熄灭了! 七日后,按照风俗,要给昌仆行祭礼。 昌仆刺杀彤鱼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经一命抵一命。在阿珩的游说下,轩辕王下令释放了被拘押的若水族战士,允许他们去祭奠昌仆,不过不许返回若水,以后就作为玱玹的贴身侍卫永远留在轩辕山。 轩辕王也亲自去祭奠昌仆,仪式由小宗伯带着玱玹完成,可玱玹迟迟不肯开始,说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几次,玱玹只是紧抿着嘴角,不说话。他来之前,姑姑对他说:“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点东西送给你娘,让你娘安心地随你爹离开。” 轩辕王冷眼旁观。 玱玹全身缟素,站在最前面,小脸绷得紧紧的。许是刚经离丧,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看人时带着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为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越发令人心惊。 小宗伯看了看时辰,不敢再拖,下令仪式开始,可小小的玱玹竟然上前几步,对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开始!” “可是时辰不对……” 玱玹抬眼盯着小宗伯,“这里面躺着的是我爹娘,我来做主!” 小宗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地看向轩辕王,轩辕王不吭声,只是看着玱玹。 轩辕王记得第一次见玱玹时,玱玹还在襁褓中,他把玱玹抱到怀里,发现他对琴声很敏感,宫廷乐师弹错了一个音节,连话都不会说的玱玹却会蹙眉。轩辕王以为玱玹的性子随了仲意,贪恋琴棋书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从此就对玱玹再没留意。可这一次,轩辕王开始对玱玹另眼相看。 这一天也是彤鱼氏的祭礼,可因为缬祖是王后,青阳是众人心中未来的轩辕王,轩辕王又对外宣称昌仆是战场上受了重伤,伤重不愈而亡,所以祭礼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鱼氏隆重很多。 彤鱼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澎一个跪着。 阿珩走了过去,夷澎呵斥:“滚远点。” 阿珩没理会他,依旧走到了墓边,夷澎勃然大怒,挥掌打阿珩,招招都是毙命的杀招,“你是来炫耀吗?” 阿珩边闪避边说:“我该炫耀什么?炫耀我的三个亲哥哥都被你们害死了吗?炫耀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逼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吗?” 夷澎惊疑不定地问:“你在胡说什么?青阳不是活得好端端?” “他已经死了,当你设计让父王误会他真要毒杀父王时,他喝下的毒药正好在和赤宸对决时发作,死在了赤宸掌下。” “那归墟水底闭关疗伤的青阳是假的?”夷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听到了吗?害死哥哥的凶手原来早就死了!那个老毒妇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澎笑够了,才看着阿珩,说道:“以你的性子,这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祭礼。小妹,你打算怎么杀了我呢?” 阿珩说:“我已经动手了。” 夷澎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我不明白。” “在几千年前,我母亲和神农王曾是结拜兄妹,神农王病危时,把他凝结了一生心血的《百草经注》给了我。” 夷澎恍然大悟,“难怪你能混淆你那个小野种的怀孕日子,可纵使有《百草经注》也不可能轻易让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吗?我们是同一个师父教导,我非常熟悉你的灵气运行。毒是分两步下,第一步,就在这里。”阿珩看向彤鱼氏的墓,“你这几日常常在这里一跪就跪一个晚上,伤心时,护体的灵力会虚弱很多,邪气很容易入侵。” “这是灵力加持过的墓穴,如果有毒肯定会有变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药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对提升灵力大有裨益的药,能让你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急速提高。我刚才告诉你青阳已经死了,你情绪激动,狂笑时吸入了很多不该吸入的东西,这些也不是毒药,不过和你体内的药碰到一起后,再结合你特殊的灵力运行,会引导你的所有灵力汇聚向心脏,你的心脏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强大灵力,爆炸而亡。” 夷澎愣住,阿珩说:“我是神农氏的徒弟,不是百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夷澎笑了笑,凝聚起所有灵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们一起上路!” 阿珩静站未动。夷澎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刚才凝聚的灵力全都向他的心脏涌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痉挛抽搐。 夷澎努力地克制着乱流的灵气,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无数灵气就好似无数条毒蛇钻噬着他的心脏,脸皮都痛得在颤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绪非常复杂,她恨他,所以才设计这个痛苦的死亡方式给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样觉得痛苦。 “夷澎,如果我不杀你,你是不是会对玱玹下杀手?” 夷澎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旧狂笑着,狰狞地说:“是!他娘杀了我娘,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你们都要死……啊!”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撕抓胸口。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伤痕,五个暗紫的圆,好似一个爪子的形状。 阿珩面色骤变,双目中全是泪光。 第33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4) “啊——啊——”夷澎痛得惨叫,跌倒在阿珩脚下,缩成一团,肩头的伤痕越发清晰。 阿珩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搭在了夷澎的肩上,把灵力送入他体内,缓解着夷澎的痛苦。夷澎撕扯推打着她,“你滚开!”她却没有避让,任由夷澎推打着她,衣袖被夷澎扯裂,露出了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伤痕,和夷澎肩上的伤痕很像,像是半个爪子。 夷澎的手从她胳膊上打过,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灵力起了作用,疼痛渐渐消失。离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伤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日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地看到潭底,有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 父王规定他和阿珩一块儿读书,为他们选定了同一个师父,母亲却禁止他和阿珩说话。每日清晨,阿珩都会躲在墙角等他,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夏日的午后,他们一起从高高的桥上往水里跳,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冬日的雪地里,他们一起趴在雪上,用箩筐捕雀鸟。他会把最喜欢的鹦鹉送给阿珩,阿珩会为他绣荷包,打最美丽的荷包穗子。 野草丛生的荒凉山坡是他们的秘密乐园,你追我赶,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点”,他叫她“阿珩,快点”。 也许因为母亲、哥哥们禁止他们一起玩,他们俩都很叛逆,就越发往一块儿凑。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会上,就会装作谁都不认识谁,等到背人处,却会相视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脸,窃喜于父母兄长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一起吃饭时,因为排行,两人挨着坐,不敢说话,可桌子下面,却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轻轻踢一下你,一起抿着嘴角偷偷笑。 听说象林叔叔捉了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大妖怪,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就有无数阴谋诡计,竟然把所有的侍卫都诓骗走了。他们跑进去,无意中破坏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来。他们吓得狂跑,阿珩穿着裙子跑得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断了。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边身子都是血,冲着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对着妖怪跳,挥着双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来追他,他跑不过妖怪,被妖怪抓住,一只锋利的爪子贯穿了他的肩膀,另一只锋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阿珩拖着断胳膊,飞快地跃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边砸边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样娇柔软弱,努力对阿珩做鬼脸,故作满不在乎,抽着冷气说:“这妖怪还算厉害。” 阿珩被他的鬼脸逗得破涕而笑。 幸亏象林叔叔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救了下来,虽然叔叔、哥哥们都为他们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气,关了他们的禁闭,还让医师把他们的伤痕都留着,让他们牢牢地记住教训。 那些一起学习,一起嬉戏,一起和父母作对,一起欺骗哥哥的日子…… 夷澎握着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了今日这样。 “阿珩。”夷澎轻轻地叫。自从三哥轩辕挥死后,他只肯客气地叫她小妹。 阿珩的泪水潸然而下,“九哥。”自从青阳死后,第一次情真意切地把他看作哥哥。 夷澎微笑着说:“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真想回到小时候。” 阿珩的灵力再无法束缚他的灵力,疼痛又开始加剧,夷澎悄悄摘下了阿珩挂在腰间的匕首——那把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用最后一点力气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这次的妖怪太厉害,我们都输了。” “九哥,九哥……” 阿珩惊慌地叫,满面都是泪,夷澎却冲她做了个鬼脸。 鬼脸僵硬在脸上,成为永恒的告别。 “九哥!”阿珩抱住了夷澎,泣不成声。 山坡上,彩蝶翩飞,有少年少女在风中奔跑跳跃,愉快的笑声随风荡漾。 阿珩,阿珩,快点,快点! 九哥,九哥,慢点,慢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玱玹的坚持下,众人一直守在仲意和昌仆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宗伯看她到了,立即宣布仪式开始。 阿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给仲意和昌仆的结婚礼物,是刺杀了彤鱼氏的匕首,也是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可今日的鲜血又是为何? 哀乐声中,阿珩用力把匕首插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陪四哥了,再没有人会伤害玱玹。” 别人都没听懂她的话,轩辕王却脸色立变,“珩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个了结!”阿珩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面容却异样倔强冷漠。 轩辕王心惊肉跳,转身向彤鱼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后,山林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短而急促的哀叫。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却硬是咬着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玱玹,“我们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玱玹双手握着匕首,“这个呢?要留给娘吗?” 阿珩说:“你留着吧,用这个保护好自己,让你娘心安。”玱玹抱着匕首,唇角紧紧地抿着,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用力点了点头,似在许诺。 阿珩前脚进朝云殿,轩辕王后脚提着剑冲了进来。 侍女们根本来不及禀告,轩辕王径直闯进厢殿,举剑就要杀阿珩,朱萸想阻拦,却没拦住,玖瑶害怕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和玱玹一左一右用力抱住轩辕王的腿,可根本拦不住轩辕王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动,仰头盯着轩辕王,坦然无惧。 轩辕王高举着剑,手簌簌直抖,挥剑欲砍。 “你要想杀就先来杀了我!”缬祖苍老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云桑见形势不对,立即去找了缬祖,此时扶着缬祖刚匆匆赶到。 轩辕王心头一惊,剑势一偏,没有砍中阿珩。他回头盯着缬祖,怒指着阿珩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在彤鱼的墓前杀了夷澎,夷澎的鲜血把整个墓茔都染成了血红……”轩辕王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缬祖冷声斥问:“你查过了吗?怎么可以查都没查就给珩儿定罪?” 轩辕王悲笑,讥嘲地问:“需要查吗?”他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 阿珩面无表情地看着轩辕王,淡淡问:“父王觉得呢?也许在千年前,二哥死时,父王能清楚地回答大哥的质问,就不会有今日的一问。” 轩辕王的身子骤然一颤,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女儿珩儿了!”他盯着阿珩,凄伤欲绝地说,“云泽死后,我就怕会有今日。我不顾所有人反对,特意让一个师父教导你和夷澎,让你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乐、一块儿长大,就是希望不要发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这个伤痕了吗?还记得夷澎如何救了你吗?我不让医师把疤痕消掉,并不是为了惩戒你们淘气,只是想让你们一辈子都记住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轩辕王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这个疤痕你永远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带着你杀死夷澎的记忆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轩辕王转身就走,离开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动,不管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反应,小夭哭着叫娘,她也好似听不到。 缬祖让他们都下去,安静地抱住阿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安抚受惊的孩子。 半晌后,阿珩慢慢恢复了神识,对缬祖喃喃说:“我杀了九哥。” 便再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瘫倒在缬祖怀里,嘶声痛哭,“我不能让九哥伤害玱玹。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做,如果我早一点下决断,肯狠心杀了九哥,四哥就不会死,四嫂也不会死。”可她的眼泪却是汹涌不停,全身上下都冰凉彻骨,不停地打寒战。 “娘明白,娘都明白。”缬祖轻拍着女儿的背,眼泪潸然落下,这原本是她应该来承担的一切,可她当年软弱地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儿只能站起来承担一切。如果一切能回头,她宁愿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要看到那个轩辕山下的少年。 第34章留恋处,军角催发(1) 自从榆襄被阵前斩杀,神农士气泄,民心散,节节败退,可炎灷的惨烈身亡却令所有神农遗民精神一振,就像是在绝地中听到了激昂的冲锋号角。 炎灷不仅仅用自己的身体点燃了一座火山,还点燃了无数神农男儿奋起反抗的心。神农国虽破,民却仍在,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举起反抗的旗帜,用鲜血和生命对抗轩辕王。 恐怕连炎灷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转了整个大荒的局势,神农、轩辕之争从此绵延几百年,无数男儿慷慨赴死,谱写了神族历史上最悲壮凄美的一页。以至于后来玱玹登基为天帝,下令隔绝天地、湮灭典籍后,神族大战的故事仍在世间辗转流传。 轩辕王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败,选择了容易对付的炎灷。但人算不如天算,炎灷竟然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点燃了整个神农。现在的神农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渐要汇聚成一条怒号奔涌的大河,与其等着他们士气凝聚,一怒而发,不如在他们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时开始进攻,掌握主动权。 轩辕王下令轩辕休和苍岩攻取泽州城。 轩辕休带领两万轩辕精锐,排出攻城阵势,开始进攻。 按照惯例,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因为占据了地理优势,只需待在城中以静制动死守即可。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整个城池的建筑优势,又可以减少伤亡,节省兵力。没想到赤宸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领着一百来人冲出了城池,和轩辕大军正面对抗。 因为人数少,行动迅速,冲袭敏捷,赤宸又气势勇猛,犹如猛虎下山,带领着一百来人一会儿冲到左,一会儿冲到右,竟然把轩辕两万人的方阵冲得溃不成军,一口气斩杀了两千多人。等轩辕休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了军队,下令围剿赤宸时,他又和旋风一般,刮回了城里。 刚一相逢,气势上就输给了赤宸,轩辕休气急败坏,大喊着正面对决,可无论他如何在城前叫骂,赤宸都笑嘻嘻地站在城头,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他。 赤宸命人把刚刚斩杀的两千多个头颅每一百个串成一串,挂在了城头,未完全干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墙染成了暗红。 轩辕士兵看到那从城头直垂而下的人头,心中不寒而栗,对赤宸又恨又怕。 此后的日子,轩辕和神农每交锋一次,城楼上悬挂的人头就增加一次,好似挂灯笼一般,挂得累累串串,密密麻麻,就连最胆大的人看一眼泽州城都会心惊肉跳。 刚开始,赤宸狂妄残忍的行为激怒了彪悍的轩辕战士,他们的斗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杀死赤宸,为袍泽们复仇。可赤宸战术变化多端,时而像老虎一般凶猛,时而像毒蛇一般隐忍,时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无论轩辕战士如何骁勇善战,城墙上的人头依旧在日日增多。 轩辕士兵对赤宸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刚开始他们以为赤宸是块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后来发现赤宸是座山,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就认为只要战术得当,齐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赤宸,可无论他们怎么爬,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爬得越高只会发现赤宸越高,而且赤宸随时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深渊,让他们一个个都活活摔死。 轩辕族的战士因为自小生长于贫瘠的土地,民风好斗,性子都很剽悍,越是剽悍的人越难感受到恐惧,可一旦有更剽悍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恐惧,那种恐惧比死亡更有威慑力。即使他们口头上不承认,但恐惧就像瘟疫,不滋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旦滋生就会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断断续续地,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一年多。 轩辕休组织了两次大的进攻,无数次小进攻,全被赤宸一一粉碎。 泽州城岿然不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已经增加到一万多。 在一万多个人头面前,泽州城比魔域虞渊更可怕,每当赤宸一身红袍站到城头,犹如魔王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一凉,似乎赤宸的长刀割过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赤宸站在城头伸了伸懒腰,眯眼看了一会儿灿烂的太阳,突然对风伯和雨师说:“打开所有城门,率领所有人一起进攻。” 雨师和风伯都笑着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分头去招呼兄弟们。 轩辕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泽州城所有的城门一扇扇打开——这就是他们在这里苦苦坚持的目的。此时城门开了,他们却毛骨悚然。 赤宸驾驭逍遥冲出城池,神农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城池内冲了出来,犹如被困在笼子里多日的野兽,个个都勇猛彪悍无比,轩辕族的士兵心生惧怕,难当其锐,节节败退。 午后,轩辕王收到消息,轩辕战败。原本八万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万人。 畏惧如瘟疫一般扩散迅速,从战场传回了轩辕国。军营中,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说赤宸每杀一个人就会用鲜血洗澡,他杀的人越多灵力就越高强。随着流言,赤宸在轩辕士兵心中既是凶残的魔鬼,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丢失土地城池并不是轩辕王最担忧的事情,令他最担忧的是士兵对赤宸的畏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惧的力量,神农就是因为畏惧,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轩辕之前的节节胜利并不是因为轩辕国的战士比神农国的战士更善于打仗,只不过是他们相信自己会赢,两军相逢,勇者胜! 轩辕王下令一旦发现谁谈论赤宸,就以妖言惑众罪立即严惩,可他也知道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反倒会因为禁止谈论而让所有人越发畏惧赤宸。 唯有胜利才能消泯畏惧! 轩辕王增派了大军,命自己的左膀右臂尹朱和象林领军,共十二万人围攻赤宸。 一年多后,轩辕再次大败,十二万人的大军只剩了五万人,被赤宸追逼到阪泉。 消息传回轩辕城,轩辕王竟然失态得一下子软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轩辕士气低迷,神农士气高涨。轩辕士兵对阪泉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动力,但对神农士兵而言,阪泉是他们的故土,神农王榆襄就死在阪泉,那是神农族的耻辱之地。人知耻方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阪泉,一雪前耻。 两军相逢,谁胜谁输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因为兵力不足,轩辕王再顾不上洪江,撤回了去追剿洪江的军队,增兵阪泉,并且对领兵的尹朱和象林下了死令,不许出城迎敌,只许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们也不必回来见他了。 可轩辕王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除非领军的大将能够激励起轩辕士兵的勇气,使他们不再惧怕赤宸。举目轩辕国,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青阳和轩辕王。而众所周知,青阳重伤,根本无法领军作战。 轩辕王走进了轩辕山中的兵器室,侍从想跟进去,轩辕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外面等。 轩辕王重武,兵器室相对宫殿而言修建得很奢华,长方形的格局,中间留空,地下嵌着玉山的玉髓,屋顶用的是归墟的水晶,左右两排陈列着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实际只供两个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属于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属于缬祖。左边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黄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掺杂了白银,光线映照,一边金光耀眼,一边银光璀璨,交相辉映,满堂生辉。 轩辕王走到左边,一套套盔甲细细看过,直到选中一套满意的,他将盔甲细细擦拭,擦拭完后,仔细端详着,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几千年前,随着轩辕族的版图扩张,他们面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一群刚小有了名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该给他铸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没面子!每个人都把自己手里私藏多年的宝贝拿了出来,为材质、颜色、样式争论不休,一直沉默的阿缬突然说,盔甲的颜色应该是最纯的金子色泽,像太阳一样光芒耀眼,一旦出现就像是太阳升起,令整个战场的战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对,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让敌人当箭靶子射吗? 阿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笑了笑,朗声宣布,就用最纯粹的黄金色泽! 在其后的几千年,他的黄金铠甲成了轩辕族勇气的象征。几次陷入绝境,就要全军覆灭,可只要他穿起铠甲,走向战场,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的轩辕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们的族长没有退缩,这些世间最勇敢彪悍的儿郎就会跟着他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黄金铠甲,对轩辕族的所有战士而言,的确比太阳更耀眼,照耀着他们的勇气;对他们的敌人而言,黄金铠甲却代表着死亡,光芒所至,就会滋生畏惧。 轩辕王回头凝视着右面的一列铠甲,每一套铠甲背后都有一次血战。黄金铠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那站在太阳阴影中的银色铠甲,可是浴血奋战过的他们都知道。 轩辕建国后,好几次,他想把这列铠甲撤掉,却遭到知未的激烈反对,象林帮着知未,只有尹朱默不作声,但显然他也并不赞成。 所以,他知道缬祖的地位在他们心中仍不可撼动。 千年来,轩辕王第一次细看这些与他的金甲并列的银甲。 轩辕王走到一件肥大的银丝软衣前,往事涌上心头,这并不是铠甲,却值得和所有铠甲并列。 竖沙国和其他三族联合围剿轩辕族,阿缬怀了青阳,不能随军出征,他派侍卫护送她进入深山躲避。激战几天后,误入流沙阵,被阵势牵引,黄金铠甲变得越来越沉重,尹朱劝他脱下铠甲逃生,他知道绝不行,铠甲不脱,所有士兵还会因为他给予的一线希望而苦苦坚持,铠甲一旦脱下,他也许可以逃生,轩辕族却会死在这里。 流沙阵内,黄沙漫天,连黄金铠甲的耀眼光泽都被渐渐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银色闪过天际。 他以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缬穿着一件银色蚕丝制成的软衣,驾驭着蒙了双眼的四翅白蛾,带着她从赤水氏借来的五百士兵飞驰而来。 一个瞬间,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举臂高呼,敌人惊慌失措,轩辕族却军心大振,他与阿缬里应外合,反败为胜。那一战不仅让竖沙国宣布从此效忠轩辕,还让西北各国都不敢再轻犯轩辕。 轩辕王抚摸着银丝软甲,冰凉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经几千年了! 轩辕王走出了兵器室,向着山间小径走去,侍从们刚想跟随,他说:“我想独自走一走。” 沿着山间小径进入一个隐蔽的溶洞,从另一边的出口出来时,就已经到了朝云殿的背后,这是当年修建宫殿时,他发现的隐秘通路。 因为疏于打理,朝云殿后已经荒草蔓生,轩辕王走过没膝的野草,没惊动任何人,到了厢殿。 庭院中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满树红花,累累串串缀满枝头,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树上吊着一个秋千架,玖瑶站在秋千架上,边荡边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荡得比树叶都高了。” 屋檐下,放着一张桑木榻,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缬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当玖瑶叫她时,她又会微笑。 玱玹靠着榻尾,盘腿而坐,正在低头看书。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着一个竹箩坐在石阶上,一边择着嫩芽,一边商量着晚上该做什么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荡得比树都高。”云桑笑着说。 “哥哥……” 玱玹双手堵住耳朵,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玖瑶荡到最高处,忽然跃下秋千,摘下树顶的一朵凤凰花,飘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玱玹头上,得意扬扬地一昂下巴。 玱玹不屑地瞟了眼玖瑶,蓦然从地上腾起,身子直接蹿向树顶,从树顶摘了一朵凤凰花,又从容地转了个身,站到了地上。 玖瑶满脸不服,刚要说话,阿珩说:“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能干,去桑林里捡一些枯叶来,奶奶喜欢喝桑叶熏过的熏鱼汤。” 玖瑶耷拉着脸,瞪了玱玹一眼,小声说:“都是你。” 玱玹倒是很听话,立即拿起一个箩筐跑进桑林,玖瑶却跑到缬祖身边,卖乖地说:“外婆,今儿晚上的鱼汤可是我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点。” 云桑和朱萸都扑哧一声笑起来,轩辕王也不禁摇头而笑,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潜质,谄上媚主,空口说瞎话,先把功劳全揽了。 阿珩看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潮气上来了,和朱萸一块儿把桑木榻抬入室内。 玖瑶依在外婆身边,赖在榻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干活?干什么活?外婆拽着她说话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叶,端着竹箩向厢殿旁的小厨房走去,还不忘隔着窗户笑问一句:“小夭,你什么时候来做鱼汤?” 玖瑶冲云桑做鬼脸。 玱玹抱着箩筐回来了,朱萸在院子里熏鱼,云桑在厨房里做菜。 烟熏火燎的气息——轩辕王觉得无限陌生,已经多久没有闻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宫里的厨房在哪里,可又觉得无限熟悉,曾经这一切陪伴着他的每一日,他记得还是他教会阿缬如何做熏鱼,当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会吃、不会做。 阿珩进了厨房去帮云桑,玱玹和玖瑶跪坐在缬祖榻边玩着游戏,用桑叶的叶柄拔河,谁输就刮谁的鼻头一下,缬祖做判官,监督他们。 夜幕降临时,饭菜做好了,人都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缬祖身边。 缬祖的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阿珩端着碗,喂着缬祖吃饭,好似照顾一个孩子。轩辕王鼻子猛地一酸,这个女人,曾穿着铠甲,率领过千军万马,英姿烈烈! 用完饭,阿珩和云桑又陪着缬祖喝茶说话,估摸着食消了,云桑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来照顾缬祖。 阿珩安置母亲歇下后,让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墙的外间榻上,方便晚上母亲不舒服时,可以随时起来照应。 阿珩歪在榻上,刚翻看了几页医书,一阵香风吹进来,眼皮子变得很沉,晕晕乎乎地失去了知觉。 轩辕王推开窗户,跃进室内,走到了缬祖榻边。 第35章留恋处,军角催发(2) 纱帐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隔着纱帐,低声说:“我知道你我已恩断情绝,只能趁你睡了来和你辞别。轩辕如今看似兵力强盛,可真正能相信的还是跟随我们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几支军队,归降的军队只能指望他们锦上添花,绝不要想他们雪中送炭。赤宸的军队已经到了阪泉,我决定亲自领兵迎战,挑选了半天的铠甲,居然挑中了你们为我铸造的第一套铠甲。你还记得当年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用耀眼的金色吗?” 阿珩体内有虞渊的魔力,轩辕王的灵力并未让她真正睡死。她突然惊醒,发现榻边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壳张开着,自己竟然枕着竹简就睡着了,脸被硌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简,一抬头,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她心头一惊,掌中蓄力,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看见站在母亲榻前的是父王。看似凝视着母亲,可又隔着一段距离和密密的纱帘。 阿珩惊疑不定,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潜入母亲的寝宫,于是悄悄躲在了纱幔中,静静偷看。 轩辕王微微而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想要拥有万丈光芒,就要不怕被万丈光芒刺伤。还有什么颜色比太阳的颜色更光芒璀璨?” 轩辕王眼神坚毅,语声却是温柔的,犹如对着心爱的女子倾诉:“统一中原,君临天下是我从小的志愿,如果此生不能生临神农山,那就死葬阪泉。”轩辕王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想掀开帘帐。 此一别也许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着帘帐停了半晌,神情越来越冷,终还是缩回了手。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院外,两扇窗户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在他回头间,风吹纱帐,帷幕轻动,朦胧月色下,千年的无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仿佛还似当年时。 轩辕王不知不觉中,冲口而出:“我走了,阿缬。”竟然如同几千年前一样,每次他上战场前的告别。 大荒第一猛禽重明鸟落下,轩辕王跃上重明鸟背,冲天而起,消失在云霄间。 阿珩脚步虚浮地走到榻边,父王要亲自领兵出征,与赤宸决一死战! 她无力地合拢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呆呆地坐着。 她和赤宸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她也从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着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尽前留下遗言说四哥已经不恨赤宸,可母亲知道大哥已死,阿珩怕母亲看到赤宸受刺激。上一次赤宸来看她时,她一再求他,不要再来朝云峰。 这几年,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母亲最后的日子平静安稳。 她也在刻意忽略赤宸和轩辕的战争,只知道他一直在胜利。 现在,父王要亲自领兵迎战赤宸了! 阿珩突然跳起,匆匆出去,叫醒朱萸,叮嘱她去照顾缬祖。 赶去云桑的住处,外间的床榻上,被子卷着,却不见云桑,阿珩来不及多想,直接走到里间,玱玹和小夭并排而躺,睡得十分酣沉。 阿珩随手拽了件披风,裹好小夭,乘坐烈阳化成的白鸟,星夜赶往阪泉。 烈阳自虞渊出来后,体内魔力凝聚,速度虽然不能和逍遥比,比其他坐骑却快很多。 阪泉城外,是赤宸的大军驻扎地,与阪泉城内的轩辕王大军对峙。 军帐内,火烛通明。神农的几位大将,四王姬沐槿都在。 赤宸听风伯、雨师汇报完日常事务后,说道:“轩辕王肯定舍不得放弃阪泉,在青阳重伤的情况下,轩辕国内再无大将能和我对抗,按我的预料,轩辕王应该要亲自领兵出征了。” 雨师默不作声,风伯神情凝重,沐槿先是兴奋地说:“那我们就能为榆襄哥哥报仇了。”可转而又想到,轩辕王可不是一般的帝王,他是轩辕的开国之君,靠着南征北讨,才创建了雄立于世的轩辕国,她的兴奋渐去,心头生起了恐惧,盯着赤宸问:“你有把握打败轩辕王吗?” 赤宸淡淡一笑,“你明日回神农山,这里不是你游玩的地方。” 沐槿不满地瞪着赤宸,半嗔怒半撒娇地嚷:“我哪里是游玩?我是来帮你,好不好?难道我不是神农子民?你可别以为我是女子就不行,我告诉你……” 赤宸打了个大哈欠,伸着懒腰站起来,“已经是半夜,都睡吧!” 说话间,已大步流星地出了营帐。 沐槿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赤宸的背影,一瞬后,神情渐渐哀伤,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她对他有什么气可生的呢? 她回到营帐,洗漱休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自从榆襄死后,她一直盼望着夺回阪泉的一天,如今赤宸真要和轩辕王在阪泉对决,她又害怕起来,万一、万一……赤宸输了呢? 在战场上,输,就是死亡。 沐槿坐了起来,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没穿外衣,只裹了一件披风就悄悄出了营帐。 因为赤宸的命令,赤宸的大帐周围没有一个侍卫守护,沐槿很容易就溜了进去。 虎皮毯子上,赤宸闭目酣睡,沐槿脸色酡红,用力咬了咬唇,轻轻褪下衣衫,走向赤宸。 刚接近赤宸,赤宸的手已经掐到了她的脖子上,眼睛也随即睁开。 看到半裸的沐槿,赤宸愣了一愣,掌间的灵力散去,冷冷地说:“不要随便接近我,刚才我若先发力后睁眼,你已经死了。” 沐槿就势握住了赤宸的手,半跪在赤宸身边,“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和大家一起扔石头打你,和他们一起叫你禽兽、妖怪。” 赤宸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你深夜过来,就为了说这个?如果是想道歉,不必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叫我。” “这些年我一趟趟来,你难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其实,我那时并不讨厌你,我甚至觉得你能驱策猛兽很厉害,我只是气恼你从不肯讨好我,我是王姬,容貌明艳,人人都对我好,唯独你对我冷冰冰的,我气恼不过,才领着大家一起欺负你,那个时候太年少,不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是想亲近你,如今后悔也晚了。” 沐槿脱下了最后一件衣衫,身子贴向赤宸,含着眼泪柔声央求:“几百年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指望,可是我害怕、害怕以后再没机会,害怕我会后悔。就一夜,就今日一夜,我明天就回神农山,你若胜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败了,我会永远记着今夜,了无遗憾……” 沐槿也不知道是怕,还是羞,身子一直打着颤,眼泪也是一颗又一颗不停地滚落,她凭借着女性的本能,无师自通,犹如水蛇一般缠绕挑逗着赤宸,身子柔若无骨,肌肤腻若凝脂,呵气如兰,在赤宸耳畔喃喃低语:“赤宸,就一夜,就今日一夜!” 温香入鼻,软玉在怀,柔情似水,沐槿不相信赤宸能拒绝她。 赤宸却双手按在她的肩头,坚定地推开了她,起身拽起一件衣袍,盖到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沐槿。 沐槿一腔最真挚的少女热情被打得粉碎,仰头盯着赤宸,满面泪痕,却再无勇气尝试第二次。 赤宸面无表情地说:“我派侍卫立即送你回神农山。” “不用!”沐槿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营帐。 赤宸默默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无喜无怒,无忧无惧。 他拿起枕头下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手轻轻抚过,犹如抚摸情人的肌肤。 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赤宸不耐烦,灵力挥出,“你怎么又来了?” “赤宸。”阿珩身子向后跌去,所幸赤宸只是想把沐槿送出帐外,并不是想伤她,心急之下,他飞跃上前,赶在阿珩跌倒前,又抱住了阿珩。 赤宸又惊又喜:“阿珩,真的是你吗?”几年不见,骤然相见,犹如置身梦境。 第36章留恋处,军角催发(3) 阿珩也是似喜似悲,好似不认识赤宸一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帘,含笑问:“你刚才说谁又来了?难道半夜有美女入怀吗?” 赤宸似笑非笑,“不就是你嘛!” 阿珩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眼神不济,烈阳却眼尖地看到沐槿衣衫零乱地从你营帐里出来。” 赤宸刚想解释,阿珩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如果真是沐槿,你就没有那么多束缚和顾忌了。有时候,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沐槿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冒险星夜入敌营。你后悔过吗?” 阿珩没有回答,只是靠到了他怀里。 赤宸抱紧了她,“不管发生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以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仍是你。” 阿珩说:“我父王决定亲自领兵出征。” 赤宸说:“我知道,这本就是我的计划,逼得轩辕王不得不在阪泉迎战我。他在阪泉杀死了榆襄,我也要在阪泉给榆襄一个交代。” “你不怕输给我父王吗?几千年来,轩辕王从没打过败仗!” “我的确很有可能输给轩辕王,不过我不怕这个,我杀人,人杀我,本就是天道,我倒是比较害怕赢!”赤宸抬起阿珩的下巴,盯着阿珩的眼睛,严肃地说,“我若死了,你无须迁怨你的父亲,轩辕王若死了,也求你宽恕我,这只是两个男人的公平决斗。” 阿珩眼眶红了,“我特意来看你,你就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父王?”她用力推开赤宸,转身想走。 赤宸急忙抓住她,“我们难得见一面,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多少年了?阿珩,你真舍得就这么走了?” 阿珩神色凄伤,既不说走,也不说留。 赤宸看到她的样子,柔肠百转,心中也是极不好受,迟疑了一下问:“我这一生过得畅快淋漓,没有任何憾事,可即使我死了,有一件事我仍然放不下,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少昊……” 阿珩猛地回身抱住了他,“不许说死!”胳膊越圈越紧,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只野兽,也不在乎那些。”赤宸低头吻着她,在她耳畔喃喃说,“其实,你冒险来看我,已经说明你心里放不下我。” 阿珩拉着赤宸往营帐外走,“有人和我一块儿来见你。”赤宸不解,倒也没多问。 僻静的山林中,烈阳守着沉睡的小夭,看到他们过来,主动飞去了远处。阿珩把小夭抱给赤宸,赤宸嘴上说不在乎,可真看到小夭和少昊酷似的模样还是很不舒服,不愿意接。 阿珩把小夭强塞到赤宸怀里,小夭睡得死沉,阿珩摇醒她,“叔叔要上战场了,和叔叔道别。” 小夭勉强睁开眼睛,觑了赤宸一眼,“叔叔。”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双手环抱住赤宸的脖子,头往赤宸肩头一靠,继续睡。 阿珩还想叫醒她,赤宸说:“别叫了,叫醒了该哭闹了。” 阿珩轻轻叹了口气,只能由小夭去睡。 赤宸绝顶精明,心中起疑,不禁就着月色细细审视小夭的五官。 因为小夭和少昊酷似的容貌,赤宸从来不愿仔细看她,第一次发现小夭额间有一个淡淡的桃花胎记,他心中一动,问道:“阿珩,小夭是不是我的孩子?” 阿珩张了张嘴,欲说未说,忽而狡黠地一笑,“你活着,活着就能知道她究竟是谁的女儿。” 赤宸虽然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却比知道任何答案都喜悦,阿珩要他活着! 他右手抱着小夭,左臂长伸,把阿珩拖进怀里。 阿珩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握着女儿的手,侧靠在他怀里。月光泻入山林,温柔地照拂着他们。 阿珩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可是,彩云易散,好梦易醒。 “竟然是你,高辛的王妃,轩辕的王姬!你、你个淫妇,真不要脸!”沐槿乘坐雪雁从天而降,声音尖锐,充满了愤怒,“赤宸,你怎么可以和她……你喜欢谁都可以,她可是轩辕的王姬,早就成婚了!” 阿珩默默不语,只是赶忙用灵力设下禁制,不让小夭听到任何声音,赤宸的眼中却有了怒气,“滚回神农山!” 沐槿恨恨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风伯、雨师他们,看看有几个神农将士能接受这个轩辕的淫妇?” 沐槿转身就跑,赤宸动了杀机,张开五指,灵力虚引。阿珩立即抓住他,“她是神农王的义女,榆襄的义妹!”又频频叫沐槿,“王姬,你听我说几句。”可沐槿的冲动性子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告。 “沐槿,站住!” 一声清冷的呵斥传来,悲怒交加的沐槿竟然停住了步子,迟疑地看向四周,“云桑姐姐?” 云桑姗姗出现,沐槿指着阿珩,怒气冲冲地控诉:“原来勾引赤宸的妖女是这个早就有了夫君的淫妇。” 云桑淡淡说:“我早就知道了,风伯和雨师也不会在乎赤宸喜欢的是谁。” “那些被轩辕摧毁了家园,杀死了亲人的神农百姓会在乎!姐姐,你忍辱负重嫁到轩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浴血奋战的神农士兵又是为了什么?所有神农百姓都指望着赤宸打败轩辕王,匡复神农,他却和轩辕的淫妇偷偷摸摸在一起,我一定要告诉所有士兵,让整个神农都知道!” “沐槿,大战就在眼前,你若现在把此事昭告天下,神农军心散了,被轩辕王打败,倒是出了你心头的恶气,可神农呢?你这就是为了神农好吗?” 沐槿愣住,云桑轻叹了口气,“在你眼中,不是对就是错,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如果真能这么简单,倒是好了!很多时候,对错难分,爱恨交杂,既是朋友也是敌人。听姐姐的话,乖乖回神农山,好好修炼,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今日我说的话。” 沐槿是个直肠子,性子冲动,可自小最服的就是云桑。此时,虽然心中不甘,恨不能立即狠狠地惩戒勾引了赤宸的轩辕淫妇,却也明白赤宸和轩辕王的决战就在眼前,不能胡来。她狠狠地瞪了阿珩一眼,跃到雪雁背上,飞向神农山。 阿珩向云桑行礼道谢:“幸亏你在,大嫂是跟着我来的吗?” 云桑说:“我的坐骑可赶不上烈阳的速度,我先你一步出发,却比你晚到。” 阿珩不解,她以为云桑是发现她行踪诡异,跟踪而来,可听云桑的意思显然不是,难道她也是来见赤宸? 云桑走近了几步,和他们面对面,压着声音说:“前段日子,我悄悄去了一趟高辛,去见那个被酒和药侵蚀得神智昏乱的诺奈。今日夜里我是来见雨师,听说他是你倚重的左膀右臂,心腹大将。” 云桑的语气是陈述式,眼睛却紧盯着赤宸,好似说的是一句问话,在赤宸眼睛里寻找着答案。 赤宸淡淡一笑,眼中却锋芒冰冷,“打仗需要大量兵器,高辛是轩辕的盟国,神农即使有钱,也很难从高辛购得兵器。雨师不仅神力高强,还擅长制造兵器,幸亏有他,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好兵器。他现在的确是我的左膀右臂。” 云桑好像已经在赤宸的眼睛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如释重负,“那就好。”紧接着,她却面色哀凄,眼中竟然有了泪光,赶在泪珠落下来前,猛然转身,疾步离去,“我走了,阿珩,你也快点离开,对你、对赤宸,都太危险了。” 阿珩低声说:“我要走了。”赤宸把小夭轻轻放到阿珩怀里,在阿珩额头亲了一下。 双目交视,赤宸和阿珩都沉默着,眼中千般不舍,一瞬后,却不约而同,都是一笑。如果这是离别,他们都想对方记住的是自己的笑颜。 阿珩抱着小夭跃上了烈阳的背,冉冉而去,她握着小夭的手,对赤宸挥了挥,在小夭耳边低声说:“小夭,和爹爹再见。” 小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赤宸。 阿珩一直面朝赤宸而立,他送着她,她亦送着他,两人在彼此眼中越去越远,越去越小,渐渐地,眼中都只剩了寂寞长空,一天清凉。 第37章桃花落,生别离(1) 面对勇猛善战、嗜杀好血的赤宸大军,轩辕士兵萎靡不振,阪泉城里死气沉沉。尹朱和象林已经跟随轩辕王几千年,经历了无数次战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想尽了招数都没有办法振作士气。 旭日东升,整个大地都被太阳的光芒照耀,高高伫立的阪泉城犹如敷了金粉,散发着淡金的光芒。 “看!那是什么?”士兵们惊呼。 在明亮的阳光中,西边的天空好似有七色彩霞翻涌。 彩霞渐渐飘近,众人这才看清是一只硕大的鸟,羽毛五彩斑斓,头上有羽冠,两眼四目,正是有大荒第一猛禽之称的重明鸟。 看着“彩霞”飘得不快,可实际上,重明鸟的速度十分快,大家眯着眼睛正欲细看,忽觉重明鸟背上似驮着一个太阳,发出万道金色的光芒,和东边的旭日交相辉映,就好似天空出现了两个太阳,光芒刺得众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尹朱和象林最先反应过来,彼此兴奋地看了一眼,振臂欢呼,是他!那个对众人发誓会带着轩辕族走出贫瘠土地的少年再次披上了他的铠甲! 重明鸟在阪泉上空盘旋,轩辕王一身黄金铠甲,威风凛凛,立于半空,俯瞰着所有人。 “轩辕王,轩辕王!” 就好似太阳一出,阴霾就会散去,轩辕王的出现令整个阪泉城都焕发了勃勃生机。 轩辕王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轩辕国曾经的名字叫轩辕族,位于大荒的西北,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还记得年少时,我去中原游历,因为说话有轩辕族的口音而被人讥嘲,连为心仪的女子买一件稍微贵一点的首饰都被怀疑是小偷。几千年前,我站在轩辕山上问你们的先祖,有没有勇气跟着我走出轩辕山,他们用气壮山河的声音回答我‘有’!因为他们的答案,你们才得以在轩辕国的土地上衣食无忧,现在不管走到哪里,有轩辕族口音的人只会更被尊重!弱者用眼泪悲叹今日,强者用鲜血奋斗明日!你们是弱者,还是强者?” 士兵们热血沸腾,似乎祖先的英勇气概再次在胸间燃烧。 轩辕王落在了城头,声音如雷般喝问:“今日,我问你们,有没有勇气守住阪泉?” “有!”地动山摇的吼声,响彻天地,远远地传了出去。 风伯遥望着阪泉城啧啧而叹,“难怪这个男人能雄霸一方,我还以为他就阴谋玩得好,没想到阳谋玩得更好,不过几句话就把必败的局势扭转成了胜败难判。” 雨师领着一群匠人,扛着一堆刚打造好的兵器走来,忧心忡忡地问:“赤宸呢?” 风伯瞥瞥大帐,“还睡着呢!” “这都吵不醒他?” 风伯笑,“他若想睡的时候,把他脑袋放在老虎嘴里都能接着睡。” 魑说:“刚醒了一下,问‘是不是轩辕王来了’,我说‘是’,他就又睡了。” “那我们该做什么准备?”雨师问。 “生火造饭,哦,多加点肉,多添点香料。娘了个皮,天大地大,大不过一顿热汤热饭!”风伯拢了拢披风,晃晃悠悠地巡营去了,和往常一样,一路走,一路笑眯眯地和所有人打招呼。魑、魅、魍、魉四兄弟本来被轩辕士兵传来的吼声弄得很紧张,可一看赤宸翻了个身继续睡,风伯依旧笑得贼眉鼠眼,他们也嘻嘻哈哈起来。 就像紧张会传染,轻松也会传染,士兵们看他们和往常一样,都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又闻到了饭菜的扑鼻香气,说说笑笑中,一碗热肉汤下去,身子一暖,不知不觉中就消泯了轩辕王带来的压迫感。 轩辕王到阪泉后,并未改变战术,依旧坚守城池,不管是雨师带兵雨夜偷袭,还是风伯带兵暴风突袭,轩辕王总是雨来土挡,风来树阻,防守得丝毫不乱。 这场战争居然一打就打了两年多,双方都精疲力竭。 轩辕是一个完整的国家,粮草供应充足,士兵们又都在城池内,还能坚守;神农却已经国破,粮草供给时足时缺,士兵又居于荒野,士气渐渐低落。 赤宸却全不在意,用一只妖兽的胃做了一个球,不打仗的时候就整天带着魑、魅、魍、魉一帮兄弟踢球玩,重若小山的球被他们踢得在空中飞来飞去,想打谁就打谁。 风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情绪丝毫不受影响,雨师却有点坐不住了,拉了风伯去见赤宸,行礼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雨师来自“四世家”的赤水氏,赤水氏和西陵氏一样,都是上古氏族,重血脉之亲,轻国家之属,不属于任何一国,在各国都有位居要职的子弟。赤水氏家风严谨,教育子弟甚严,雨师虽被家族驱逐而出,重刑让他变得丑陋不堪,可自小的家教难以改变,说话行事十分谦逊多礼。赤宸的兄弟多粗人,刚开始完全受不了,多有矛盾,常要风伯调解,但相处久了,大家都对这个说话有礼,办事周到,善于兴云布雨,又精于锻造兵器的将军很敬服。 赤宸本质上还是个野人,可毕竟被神农王调教了几百年,也算能武能文,依着神农礼节,先和雨师彼此让了座,再道:“先生请讲。” 雨师说:“两军对峙,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我们,如今士气低迷,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就是轩辕大举进攻之时。” 赤宸笑问:“那先生有何良策?” 雨师叹道:“惭愧,在下苦思冥想无一良策,轩辕王的确是千古将才,行军布阵,算无遗策。如今唯一的方法只能是趁着士气还未全泄,先设法激励士气,再大举攻城,毕竟阪泉是我们的故土,我们赢的机会仍有五分。” 风伯说:“阪泉易守难攻,若换成别的主帅防守,我们也许还有可乘之机,但现在是轩辕王亲守,可以说是固若金汤,大举进攻一旦失败,上一次阪泉之战的失败阴影就会重新笼罩战士心头,到那时轩辕王的黄金铠甲就真成了我们的招魂幡、催命符。” “可这么拖下去,我们会更惨。战,还有一线生机,不战,也许就是全军覆没。” 风伯嘻嘻笑看着赤宸,“喂,我说你!虽然轩辕王利用阪泉眼专门为你布了一个什么七星阵,你闯了两次都没闯过去,可你真就打算束手就擒了?” 赤宸大大咧咧地说:“那我再带兵去攻城。”赤宸说着话,真的立即就去点兵,攻打阪泉城。 半日后,赤宸铩羽而归,脸色低沉,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说话,营地里的气氛越发压抑。 到了晚上,管粮草的将士又来禀报粮草快要用完了,新粮草却还没到,如今只能减少消耗,若每个士兵吃个三四分饱,大概还能再撑七天。 粮草不足,再英勇的战士都打不动仗,这下连风伯的脸色都变了。 八日后,深夜。 神农族的士兵正忍受着饥饿沉睡,巡营的士兵突然发现从他们驻军营地的后方冒出了轩辕族士兵,一个接一个从山林中冲了下来。 原来,轩辕王利用这两年多的时间,明里和赤宸对峙,暗中派人挖了一条地道,出口就在神农族士兵以为可以作为屏障的山中。 当轩辕王看到神农族的士气已经消磨殆尽,粮草也耗尽,正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于是连夜派了精锐部队从地道绕到神农族营地的后方。 精锐军从后方偷袭,大部队从阪泉城正面冲击。 惊叫声撕破了安宁的夜。 饿着肚子的神农士兵在仓促间被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前方是阪泉城,成千上万的轩辕士兵冲杀而来,后方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轩辕精锐,左面是波涛汹涌的济水,众人只能沿着右翼,逃入了阪泉山谷。 山谷地势曲折,不易追击,神农士兵都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轩辕王已经研究过无数遍阪泉地形,早算到前后夹击时,神农族只能逃往这个方向,所以集中了所有神族兵力在此布阵恭候。 为了这个阵势轩辕王已经演练了一年多,保证几百名神族将士能迅速各就各位,发动阵势。 如雷的鼓声从山崖两侧传来,震破了神农士兵们的胆,他们绝望了。 轩辕王脚踏五彩重明鸟,从天而降,“赤宸,给你一次机会保住所有士兵的性命,要么你立即归降,起誓效忠轩辕,要么你立即自尽,不管你选择哪一条,我都会善待所有士兵。” 轩辕王的离散人心之语在这样的绝境中听来十分毒辣,一身红衣的赤宸却抬头笑道:“如果两条路我都不选呢?” 轩辕王一眼看破他是风伯乔装变化,脸色顿变。风伯看他神色,知道已经被窥破,脱下红袍,变回本来面容,笑道:“在你追着我这个假赤宸跑时,赤宸应该已经进入阪泉城了。” 轩辕王面色如土,当年他让青阳假扮成自己诱敌,今日赤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以为赤宸中了他的计,却不料是自己送上门中了赤宸的计。 阪泉城前早已风云突变,在赤宸和雨师的强势进攻前,不过盏茶工夫,兵力空虚的阪泉城就易了主,当轩辕族的黄色旗帜被撕下,空中飘扬起红色的旗帜时,整个旷野都寂静了。不管是轩辕族,还是神农族都不敢相信,阪泉城竟然丢了!阪泉城竟然重新回来了! 轩辕王不愧是轩辕王,一瞬后就恢复了镇定,赤宸虽然带领神族和妖族将士控制了阪泉城,可被赤宸做了诱饵的人族大军仍在山谷中。 轩辕王用足神力将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赤宸,只要我一声令下,山谷两侧的山峰就会坍塌,这几万被你当成了诱饵的将士将全部葬身谷底。” 声音若擂鼓,驱散了轩辕将士们心中的绝望,震散了神农士兵心中的喜悦。 赤宸驭着大鹏,转瞬而至,站在轩辕王面前,“那我们就在这里一较生死!” 风伯的斗篷飞了出去,漫天大风,吹得人站都站不住。 象林将手中的一把竹筷扔出,竹筷见风就长,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竹林,挡着狂风。 雨师站在阪泉城头,借助城池凝聚的阪泉水灵,下起了瓢泼大雨,济水的水位很快就涨了起来,一旦济水水位漫过堤岸,城外的轩辕族士兵就会首当其冲,葬身水底。 “尹朱!”轩辕王高声大叫,几千年并肩而战的默契,已经让他不需要下任何指令。 尹朱站在谷口,面对济水而站,双脚分开,变成了土柱,深深地扎入大地,从大地深处吸纳着土灵,黄土隆起,随着水位一寸寸上涨,堤岸也在一寸寸上涨。 一场神族与神族之间的大战这才真正开始。 轩辕王和赤宸站在高空,遥遥对视。 轩辕王挥臂发动了阵势,两边的山崖断裂,巨石滚落,早蓄势待发的魑、魅、魍、魉带着一群妖族士兵扑出,身形犹如鬼魅一般忽闪忽逝,把巨石一块块就像是踢妖兽的胃一般踢了出去。经过一年多的练习,每块石头都呼啸着直击轩辕族,比箭还准。 不过即使这样,仍有不少石头落下,砸死了不少神农士兵,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谷外涌去,与看到济水河位上涨而逃向山谷的轩辕族士兵相逢,冲杀在一起。 赤宸与轩辕王在高空激战,黑色的大鹏鸟和五彩的重明鸟身影乍分乍和,轩辕王用的是一杆金枪,赤宸用的是一把长刀,赤宸刀势大开大阖,化作一头色彩斑斓的猛虎,轩辕王的枪法敏捷迅速,化作一条金色的蛟龙。 蛟龙与猛虎缠斗,刚开始还难分高低,时间一长,轩辕王毕竟是以谋著称,不是以武闻名,神力弱于赤宸,渐渐被赤宸的灵力笼罩,出招越来越缓慢,蛟龙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好几次都被猛虎咬住,虽然挣扎着甩开了猛虎,身体却越来越小。 轩辕王知道自己灵力不如赤宸,只能速战速决,蛟龙故意露了一个空门,猛虎咬住了它的腹部,蛟龙尾巴扫动,打向猛虎,猛虎跳起闪开,蛟龙乘机回头反噬,却在昂头的一瞬间看见西边的天空,有一道极明亮的彩光射向天空。 蛟龙的动作不自禁地一滞,露出了空门,猛虎一口咬在了蛟龙的七寸上。 蛟龙痛苦地长声嘶吼,龙头向后仰去,一双龙目却凝视着西方,缓缓流出了两行晶莹的灵泪。 赤宸也感觉到西边有异,更惊诧于轩辕王的反应,分神看向西方,看到明亮的彩光环绕中一只银凤在西边的天空翱翔,光芒渐渐黯淡,就好似银凤在慢慢死去。 赤宸知道肯定是轩辕国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忽而听到地上有人悲叫:“王后仙去了!” 赤宸一愣,阿珩的娘亲死了? 轩辕王面色漠然,好似在全力对抗赤宸,没有任何反应,内心却翻江倒海。 几千年了,每一次战役,在形势最危急的时刻,他总能在回头间看到那袭银色的铠甲,每一次都化险为夷。这一次,他回头时,没有看到她的银色铠甲,而是看到了她的死亡。 他应该如释重负的,难道他不是早就想摆脱她了吗? 自从轩辕建国后,随着轩辕国力稳定,他厌倦了听那些开国臣子动辄说“只怕王后不会同意”;厌倦了各族的人在背后议论他借助一个女人才成就大业;厌倦了忍受她针锋相对的刚强、锋芒毕露的聪慧……他以为自己一直对她无情,他娶她是为了成就他的雄心壮志,只是看在她曾帮助过他,把朝云殿赐给她住。可是,当他看到银凤死去,一刹那间突然意识到。从今后,无论多少次回头,都再不会有一袭银甲奔袭而来,与他并肩而战,同生共死。龙目中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泪,灵力汇聚的金色泪珠,来无影,去无踪,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他早知道她命不久矣,他应该如释重负的…… 因为赤宸和轩辕王两人的灵力冲击,天空中阴云密布,风雨大作,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猛虎紧紧咬着蛟龙的七寸要害,不论它如何挣扎翻滚,都不松口。蛟龙的身子渐渐萎缩,站在重明鸟背上的轩辕王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只要再一击,轩辕王就会毙命。赤宸眼前忽然闪过阿珩悲伤欲绝的脸,心中一痛,刀势立变,猛虎放开了蛟龙,蛟龙立即逃遁,猛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下,蛟龙的身子被咬成了两截。 轩辕王手中的金枪断成了两截,几口鲜血喷出,身子从重明鸟背上栽了下去。 赤宸双手各拿一截金枪,用力掷出去,两截金枪插入山头,化作了两截蜡烛一样的山峰,面对着阪泉城,遥遥好似祭拜。 “榆襄,这是我送给你的忌辰礼!”赤宸大声喝道。 第38章桃花落,生别离(2) 在赤宸的大喝声中,神农士兵血气陡增,轩辕却兵败如山倒。 风伯和雨师率领着神族士兵左右配合,魑、魅、魍、魉带领着人族士兵追击,一共斩杀了将近五万名轩辕族士兵。尹朱和象林拼尽全力抵挡着风伯和雨师的追杀,却因为济河拦道,根本没有办法带领士兵渡河逃入轩辕境内,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一条青龙游了过来,头尾搭在济河两岸,宽阔的背脊就像是一条青色的大桥,青龙对象林说:“从我身上过河。” 竟是一直下落不明的应龙,象林顾不上道谢,背着重伤昏迷的轩辕王,匆匆带着剩下的士兵过河,尹朱领着其余神族战士断后。 雨师虽然控雨之能无人能敌,可在水族之王的龙身前,却一点办法没有,无论他掀起多么大的风浪,应龙都有办法挡去。 因为应龙的突然现身,轩辕族才活下了一万多名战士。此次阪泉战役,轩辕族可以说是惨败。 阪泉城内欢声笑语震天,众人都开坛狂饮,庆贺大战胜利。 赤宸独自一人站在城头,眺望着西边。 雨师和风伯扶着彼此,踉踉跄跄地走上城楼,风伯问赤宸:“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打输了。” 雨师喝得七八分醉了,醉问道:“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我们已经山穷水尽,说句实话,我都以为肯定要输了,可现在竟然坐在了阪泉城里喝酒。” 赤宸对雨师说:“正好,我给你引见一位将军,荆天!” 一个足有一丈高的大汉走了过来,赤宸说:“这位就是我们的粮草大将军,因为一直在后方,所以你们一直没机会见面。” 荆天对赤宸说:“我实在受不了你了,索性这次自己押送粮草过来一趟,当面问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们都知道阪泉一战事关神农生死,我们后方的人宁可不吃,都把粮草省着,你却一时让我少送,一时让我迟送,这次明明我已经设法从涂山氏借到了粮草,你却通知我暂时把粮草都藏起来。” 雨师失声惊问:“我们有粮草?” 荆天哼了一声:“我们国是破了,土地和人还在,只要轩辕族的人不来捣乱,该种的种,该收的收,粮草仍有一些,这次知道阪泉战役不能失败,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把粮草节省下来,全部送到战场。我又去求了四世家中最富有的涂山氏,神农王对他们的主母曾有活命之恩,涂山氏送了我们一些粮草作为回报,将来如何不敢保证,可眼下,我仍不会让士兵饿着。” 雨师和风伯都盯着赤宸,雨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战士们吃饱肚子?” 荆天愤怒地说:“要不是神农王当年一再叮嘱过我一定要听你的,我早来找你麻烦了。” 赤宸知道荆天是个直脾气,耐心解释道:“轩辕王作战不是以勇猛闻名,而是以谋略著称,他非常珍惜兵力,务求万事俱备,一击而破,上一次的阪泉之站就是典型。这一次,轩辕王若和我们硬打,只是五五分的局面,我们两败俱伤,高辛就会得利,轩辕王绝不想如此。所以,他利用轩辕军队的充足供给,消耗到我们精疲力竭时,再一举拿下,这是第一策。一般的主帅谋划到这一步也许就满意了,可轩辕王非常小心,他又派士兵挖了地道,前后夹击,这是第二策。此时已经稳操胜券,轩辕王却仍不满意,又调遣神族在阪泉山谷设置阵势,务求没有遗漏。” 雨师赞叹:“的确厉害,一策接一策,环环相扣!” 风伯点头说:“第一策最关键,不过赤宸更厉害。明明荆天从涂山氏借到了粮草,赤宸却下令藏匿起来,让轩辕王验证了他的判断——我们粮草耗尽,这才倾巢而出,攻打我们。否则我们哪里能那么容易进入阪泉城?” 赤宸说:“不能说我比他更会打仗,我对轩辕王的优势是——我可以研究轩辕王几千年来的所有战役,轩辕王却只能看到我这段时间的战役,我了解他的程度要远远多于他了解我。所以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正面进攻,那我就配合他,用他的计策来对付他自己,这场战役,轩辕王其实是输给了自己。” 雨师和风伯都笑道:“何必谦虚?这也是你一策策应付得好。至少我们可谁都不知道你连踢个妖兽的胃做的球都是在操练士兵,若没有踢球踢得那么好的魑、魅、魍、魉和一群妖族兄弟,我们的士兵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心性耿直的荆天却摇头,“赤宸,神农王若在,必定不会赞同你的做法。你为了诱轩辕王上当,不惜令自己的士兵挨饿,那些死了的士兵也许多吃一口肉,就能有足够力气战斗,就能活下来。你还亲手把他们送到轩辕王的阵势中做诱饵,这一次有多少士兵被乱石砸死?几千人的性命啊!” 赤宸默不作声,荆天说:“你为了胜利太不择手段,这一次你牺牲的是士兵,下一次你会牺牲谁?” 风伯想说点什么,赤宸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赤宸平静地对荆天说:“你曾是师父的近侍,对我的出身来历一清二楚,在我心中没有对错道义,更没有礼义廉耻,有的只是为了活下去的不择手段,你若不满,可以离开,但是只要你选择留下,就要绝对忠诚,否则……”赤宸冷冷一笑,“狼王咬死背叛的狼,让狼群分食,我会做得比它更凶残。” 荆天怒目圆睁,雨师觉得他就要攻击赤宸,可他瞪了赤宸一会儿,转身就走,“我忠于神农王。” 风伯和雨师想说点什么,赤宸挥了下手,“我想自己待会儿。” 他们只得离开。 赤宸站在城头,望着西边。 阿珩的母亲死了! 他至今还记得神农王死时,心里仿佛空了一般的疼痛,阿珩对缬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云峰,可是,他该说什么?我打败了你的父亲,杀死了几万你的族人?用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去拥抱安慰她吗? 逍遥落在城头,歪头看着他,似在问他,你在干什么。 赤宸笑了笑说,“我在思念阿珩。”笑容却完全不同于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无奈。 逍遥翻了个白眼,叫了一声,翅膀轻振,急欲起飞。 赤宸跃到他背上,“那走吧!”无论如何,总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经微明,可朝云殿内,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静得连叶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赤宸从前殿找到厢殿都没找到阿珩,正着急,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出,赤宸刚欲回避。 “赤宸。”云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顶。” 赤宸正要离开,云桑说:“听闻你现在很缺粮草,就要支撑不住了?”因为逍遥的速度太快,战役胜败已见分晓的消息还没传回轩辕城。 赤宸回身,说道:“战役已经结束,轩辕王重伤,阪泉重回神农。” 天光依旧模糊,云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种神情,半晌后,她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等全部收回神农国土,轩辕王投降,我对两代神农王的承诺就都做到了,不管恩义都两清,我会交出兵权,以后就是你们神农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会带阿珩永远离开。” 云桑指了指桑林深处的小径,“你沿这里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现在非常伤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战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谢。” 赤宸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到了崖顶,阿珩抱膝坐在悬崖边上。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赤宸,没说什么,只是身子稍稍往里缩了一下。赤宸紧挨着她,坐到她身边。 放眼望去,云霞静逸,彩练如胭,太阳仍未出现。 赤宸看着阿珩,她的脸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连肌肤下的青色血管都能看清楚,赤宸忍不住展手搂住了她。 阿珩头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落,“赤宸,从今往后,我是孤零零一个了,没有母亲,没有哥哥。” 赤宸宽慰她,“青阳还在,怎么会只有你一个?” 阿珩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大哥早已经死了,第一次阪泉大战,你阴差阳错地失手打死了他。本来我已经计划好,放弃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轩辕妭,大哥和少昊都许诺会帮我,四哥也支持我们在一起。可大哥死后,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应,我不能放弃高辛王妃的身份,为了保护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助少昊的力量让青阳继续‘活着’,四哥不肯原谅你,不允许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赤宸这才终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他的幸福是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而他在北冥沉睡时,阿珩却既要面对丧亲之痛,还要殚精竭虑地保护母亲和四哥。他心头说不出地难受,电光石火间,突然一个念头骤起,如果阿珩没有变心,只是为了保护母亲、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儿?”赤宸心跳加速,连和轩辕王生死对决时,都没有这种紧张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几下,哭着反问:“那你以为她会是谁的女儿?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当时你生死不明,仇家遍布大荒,我能怎么办?” 赤宸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儿了,他真的有女儿了!可他却一天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反而因为自己造的杀孽,让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机。他轻轻搂着阿珩,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珩因为肩上的责任,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哥更难过;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嫂更难过;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玱玹更难过;此时终于没有了顾忌,全数爆发了出来,伏在赤宸肩头,号啕恸哭。 赤宸也不劝慰她,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犹如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阿珩边哭边说:“从小到大,我总喜欢往外跑,什么事都敢做,因为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跑回朝云殿,娘和哥哥们总会在那里,可等我发现千好万好都好不过一个家时,却什么都没有了。大哥走了,我还有四哥和母亲,四哥走了,我还有母亲,只要母亲在,我就仍有一个家,如今母亲也走了,我没有家了……” 赤宸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你忘记百黎山中你亲手布置的家了吗?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来,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园子里的丝瓜蔓都爬满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把瓜果放到竹篮里,沉到井底冰着,十分消暑;我还从青丘移植了一种蔷薇,色泽娇艳得像晚霞一样,可以给你做胭脂……” 泪眼迷蒙中,阿珩眼前浮现着母亲临去前的一幕。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道:“珩儿,娘虽然走了,可你却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欢赤宸,就跟他去。”她惊讶地看着母亲,讷讷不敢言。 母亲虚弱地微笑,“傻丫头,你真以为娘到现在还没看出你的心事吗?只要赤宸能给你一个家,照顾好你,我就认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听着赤宸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楼,竹楼侧的菜园,丝瓜一根根垂下,竹楼前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边,井台四周的红色蔷薇花,累累串串,犹如晚霞…… 母亲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楼前欣慰地微笑。 母亲,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随赤宸离去了吗? 母亲在对她点头,身影在桃花林中渐渐远去,神色轻松,再没有挂虑。 阿珩仰头看着赤宸,满面泪痕,却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亲说我自由了,她说愿意认你做女婿。” 赤宸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后,满面狂喜,结结巴巴地问:“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点了点头。 赤宸一直以为不可能得到阿珩亲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蛮横地说着不在乎,可原来亲人的承认和祝福能让人安心,让幸福加倍。赤宸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珩笑。 东边的天空蓦然明亮,阿珩抬头望去,喃喃低语:“看,太阳升起来了,又是崭新的一天。” 一轮红日从翻涌的云海喷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天地,令万物生辉。 赤宸紧紧抱住了阿珩,“我们真的以后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阳中,阿珩微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知道究竟是太阳,还是彼此的体温,他们都觉得身子暖融融的。 赤宸看到阿珩清亮的目光,张了张嘴,想告诉阿珩战役已经结束,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这一刻,他只想抱着她,静静地看着旭日普照大地。 火红的朝霞铺满天际,火红的映山红开满山崖,他们安静地坐在悬崖之巅,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烂漫,他们的身影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风轻轻吹过时,衣袂轻拂。 赤宸轻声问:“西陵珩,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西陵珩,这个意味着自由和快乐的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阿珩犹如做梦一般,低声说:“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着小夭、玱玹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然后和你一块儿幸福地死去。” 赤宸笑了,“这个愿望很简单,我一定会让你实现!”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间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来,赤宸拉着阿珩的手,舍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后退,手从他掌间渐渐远去。她对赤宸说:“我还要安排母亲的葬礼,你先回去吧,明日这个时候,你会收到我送给你的礼物,就算……我这么多年失约的一点补偿。” 下午时分,阪泉之战的消息传到高辛,大臣们纷纷赞颂少昊睿智英明,没有派兵参战,否则必然要跟着轩辕王遭殃。 面对臣子们的恭维,少昊默不作声。 大臣们也不敢再啰唆,现在的少昊早已经不是当年温和谦逊,礼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喜怒难测,手段酷厉,臣子们连和他对视都心惊胆寒。 少昊正要命众人退下,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进大殿,把一封帛书高高举起。 少昊手轻抬,帛书飞到他手中。少昊看完后,脸沉如水,一直盯着帛书,半晌都不说话。 第39章桃花落,生别离(3) 季厘从未见过少昊如此,试探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少昊把帛书递给他,他看了一下,脸色顿变,是轩辕妭的自休书,宣布与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们男婚女嫁互不相关。 少昊淡淡说:“这事应该已经天下尽知了,你传给他们看一下,都说说你们的意思。” 几个朝臣看完信,心中气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实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声。季厘说道:“陛下,高辛建国几万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臣等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朝臣们纷纷点头,自古只听闻国君贬抑妃子,从未听闻妃子自行离去。 一个朝臣突然问:“这是轩辕王的意思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 少昊说:“这是今日清晨颁布的文书,那个时候,轩辕王即使还活着,也才刚从阪泉逃离,根本不可能发此旨意,文书上只有王后印鉴,没有轩辕王的印鉴,应该只是轩辕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这可不算。” 少昊说:“你们都下去,这事就这样吧!”少昊说着起身,径直走了。 一众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这样吧!就哪样吧?少昊从来都政令明晰,他们第一次收到这样不知道该怎么执行的命令。 少昊没有回承恩宫,而是去了承华宫——他还是王子时的府邸。 推开卧房,一切宛若旧时。 他还清楚记得,新婚之夜,他装醉,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阿珩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好似早已窥破他的一切心思。 几案旁,靠窗放着一张软榻,晚上,他在案前处理文书时,阿珩喜欢躺在榻上翻看医书。 推开窗户就是花园,园子里的花草都是阿珩亲手打理,她一边研习《百草经注》,一边活学活用,培植各种奇花异草,名噪高辛神族,连父王都时常派宫人来讨要花草。 阿珩心细,知道他对气味敏感,每日里,他的案牍上摆放的鲜花都是阿珩采摘,时不时地有意外之喜。 晚风轻送,有酒香徐徐而来,是阿珩培植的醉海棠,不能用水浇,只能用酒,花朵浩大洁白,令人闻之欲醉,阿珩曾戏谑地说,“此乃花中醉君子,也可叫少昊花。” 少昊起身,去花园里剪了几枝醉海棠,插入案头的玉瓶,霎时间,满堂酒香,熏人欲醉。 少昊静躺到榻上,从袖中拿出一个水玉小盒,盒里装着一截小指。 阿珩借兵不遂、断指而去的那天,他真的没有想到,仲意和昌仆会死,竟然从此后,阿珩再没有回到五神山,以后,也再不可能。 一室酒香中,少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阳光明媚,碧草萋萋,山花烂漫。 青阳、阿珩、仲意都在,就像是仲意成婚的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少昊觉得十分快乐,可心里又隐隐约约地莫名悲伤,似乎知道欢乐会很短暂。 他搬出了一坛又一坛自己酿造的酒,频频劝酒,似乎唯恐晚了,他们就喝不到。 青阳笑对仲意说:“这家伙转性了,以前喝他点好酒,非要三请四求不可。” 少昊给青阳斟酒,青阳刚端起杯子,云泽站在凤凰树下,笑叫:“大哥!” 青阳立即站起来,走向云泽,少昊要抓没抓住,仲意也站了起来,少昊急忙抓住他,“你还没喝我酿的酒。” 仲意微微一笑,从少昊掌间消失,身体轻飘飘地飞向了云泽,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凤凰花树下,说说笑笑,压根儿不理少昊。 少昊抱着酒坛追过去,“青阳、云泽、仲意!”大家再一起喝一次酒,就一次!却怎么追都追不到。 “青阳、云泽、仲意……” 累得满头大汗,眼看着要追到了,青阳突然拔出长剑,怒刺向他,“你为什么不救仲意?你不是承诺过你就是青阳吗?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少昊躲无可躲,眼睁睁地看着剑刺入了自己心口,“啊——” 少昊满头大汗地惊醒,一室酒香浓欲醉,少昊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中,以为自己正在和青阳喝酒。 他翻了个身,叫道:“青阳,我做了个噩梦。”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一声脆响,他低头看,蓝色的水玉碴中竟然躺着一截断指,悚然间,一身冷汗。 青阳不在了,云泽不在了,仲意不在了,阿珩也已经走了! 他茫茫然地抬头,却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只看到鲛纱窗上映着一轮寒月,寂寂无声。 魑、魅、魍、魉四兄弟大呼小叫地跑进屋内,“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 风伯被他们吵得头痛,“如果不是天大的消息,我就每人三十鞭。” 魅得意地笑:“那你打不着了,真是天大的消息。” 他们还要和风伯打嘴皮架,赤宸不耐烦地喝道:“说!” 魑、魅、魍、魉立即站直了,魑说:“轩辕的王姬把高辛的王妃给休了。” “什么?”风伯和雨师同时惊问。 魑朝他们挤眉弄眼,看,没说错吧,天大的消息! 赤宸双手按着案子,向前弓着身子,急切地说:“你们再说一遍。” 魅说:“高辛王妃说自己才德不堪,难以匹配少昊,把自己给休了,从现在开始她只是轩辕王姬,不是高辛王妃,婚嫁自由。” 风伯困惑地说:“这个轩辕王姬究竟什么意思?如今轩辕族才是最需要高辛族的时候,她竟然撕毁了和高辛的联盟。”一转念,立即问,“消息什么时候公布的?” 魍说:“今日清晨。” “难怪呢,这可不是轩辕王的意思,是轩辕王姬自作主张。” 风伯对赤宸笑道,“真是天助神农,高辛肯定视为奇耻大辱,现在即使轩辕王姬想反悔也没那么容易了。” 赤宸缓缓地坐了下去,表情似悲似喜,原来这就是阿珩送给他的礼物——她的自由。 可是,这个时候,阿珩应该已经知道一切了吧? 阿珩清晨公布了解除和少昊婚姻的消息后,就一直在朝云峰整理母亲的遗物,她在等着迎接轩辕王的勃然大怒。 傍晚时分,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轩辕王、轩辕王来了!” 阿珩姗姗站起,向外走去,她以为看到的应该是趾高气扬的侍卫,轩辕王被簇拥在中央,一脸震怒地盯着她。可是,她只看到了象林叔叔狼狈不堪,尹朱叔叔满身血痕。 她困惑地看着他们,象林和尹朱跪在她面前,“请王姬立即派心腹去归墟请大殿下出关。” 阿珩望向殿内,医师们围在榻前忙碌,“发生了什么事情?” 象林说:“我们中了赤宸的诡计,陛下重伤……只怕不行了,最好速接青阳殿下回来,见轩辕王最后一面。” 晴天霹雳,阿珩脑袋一片空白,僵立在地。她不相信!她的父王永远都威风凛凛,是无人敢忤逆的轩辕王,怎么可能会不行?昨日她还隐约听闻赤宸被逼得弹尽粮绝,就要失败。 阿珩跑向大殿,分开人群,冲到了榻前,轩辕王双眸紧闭,脸色蜡白。 “父王,父王……”阿珩无法控制地越叫声音越大,轩辕王睁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阿珩,如释重负地一笑,“阿缬,我就知道你会赶来,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象林和尹朱一听,鼻子直发酸,眼泪冲到了眼睛里。先是王后薨,再是轩辕王重伤,轩辕竟然一夜之间大厦要倾。 次妃方雷、四妃乌罗都闻讯赶了来,方雷已经乱了阵脚,只知道哭,乌罗还能力持镇定,问道:“伤势如何?” 所有医师都跪下,不敢说话,只是磕头,唯独一个胆大点的老医师哆哆嗦嗦地说:“伤势太重,赶紧去请大殿下回来,若赶得快,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第40章桃花落,生别离(4) 方雷一听就昏了过去,乌罗软坐到地上,殿内乱成一团。 阿珩双手握着轩辕王的双腕,去探视轩辕王的内息,一瞬后,阿珩拔下头上的玉簪,先把轩辕王的几处脉息封闭住,对尹朱和象林说:“麻烦两位叔叔把所有人都请出。” 象林着急地说:“王姬,我们得赶紧去把青阳殿下找回来,否则轩辕会天下大乱的。” 阿珩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救父王。” 象林性子躁,又是跟着轩辕王打天下的开国大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说道:“我们当然知道要救陛下,可是那也要能救,轩辕国内最好的医师已经下了诊断结果,除非神农王再生,否则有什么好说的?” 阿珩说:“父王遭受了先后两次重创,第一次是灵体被长刀砍中,看上去严重,可就像打蛇,把蛇砍成了两截,伤势虽重,却没有伤到七寸要害,若及时救治,并没有性命之忧;可紧接着父王的胸口又承受了一掌,这一次伤上加伤,性命才真正垂危。两位叔叔,我判断的伤情可准确?” 象林听到第一次受伤的情形频频点头,可听到第二次,越听面色越古怪,张口欲说。 尹朱的手用力按在了象林的肩膀上,惊讶地道:“珩丫头,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当时的情形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模一样,赤宸先是挥刀砍陛下的灵龙,灵龙虽被砍成了两截,陛下却总算避开了要害,陛下从坐骑上摔下,再无力自保,赤宸见状又追上来,狠狠补了一掌。” 阿珩道:“解释起来话太长,反正两位叔叔信我吗?如果一切听我安排,父王还有一线生机。” 象林看着尹朱一声不吭,尹朱道:“我们不信你,还能信谁?一切全凭王姬做主。” “需要找一位精通阵法的高手布阵,我再用灵药帮父王调理,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能保住性命。灵药我这里多有收集,倒不愁,只是布阵的高手……” 知未走了进来,对阿珩说道:“微臣来布阵。” 象林十分吃惊,欢喜得差点要跳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尹朱眼中并无意外,似乎早料到知未会出现,神色却和象林一样惊讶。 知未颔首,说道:“我回来了。” 阿珩自小听着知未的故事长大,知道他本是高辛贱民,和轩辕王相识于微时,精通阵法,能谋善断,辅佐父王打下了轩辕国,是轩辕国的第一开国功臣,被誉为王师。可轩辕立国后,他却和轩辕王政见不合,关系日益生疏,第一次阪泉大战发生前,他居然挂冠而去,避世隐居。 因为缬祖十分敬重知未,阿珩在知未面前向来不以王姬自居,对知未行礼道:“一切有劳伯伯。” 知未按照阿珩的要求,殚精竭虑布置好阵法,阿珩将轩辕王的身体封入阵法中,轩辕王暂时生命无虞,但究竟能不能活转,却还要看阿珩的药石之术和轩辕王本身的状况。 深夜,阿珩安顿了玱玹和小夭睡下,走出屋子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才想起竟然一天没有进食,想着该吃点什么可又觉得胃里堵得慌,不知道吃什么才好。 发现厨房中还有小半坛母亲做的冰葚子,她把坛子抱在怀里,坐在靠窗的榻上,抓了几串放进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 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大雪纷飞,大哥一袭蓝衫,立在雪中,母亲推开了窗户,看看漫天雪花,叫宫女去采摘新鲜的冰葚子,她和四哥笑嘻嘻地挨在一起,准备支个小炉子烫酒喝,昌仆穿着一身火红的裙子,拿着个雪团丢到他们头上。阿珩跳起来去追她,两人跌倒在雪地里。 阿珩微笑,又抓了一把冰葚子放进嘴里,那些酸酸甜甜的快乐仍能继续。 昌仆被四哥和她带得也很爱吃冰葚子,他们反正也不畏冷,索性就站在桑树底下,边说话边摘着吃。大哥那个时候总是远远地站着,和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样子。阿珩有时候气不过,丢一团雪过去,等大哥一回身,她就赶紧躲到昌仆身后,大哥对她和四哥很凶,可对昌仆倒温和。 等大哥回转了身子,她就对着大哥的背影耀武扬威、拳打脚踢,可只要大哥一回头,她就比兔子还乖,昌仆一边笑,一边羞她。 阿珩笑着把手伸进坛子里,一抓却抓了个空,不知不觉中冰葚子已经吃完了,没有了!所有的梦都醒了! 阿珩的手挨着坛壁摸,终于又摸出了几个粘在坛壁上的冰葚子,她看着仅剩的冰葚子,想放到嘴里,却又舍不得,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很小心地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入了嘴里。 酸酸甜甜,冰冰凉凉。 她抱着坛子,泪落如雨。 赤宸落在了院中,看屋里一团漆黑。风吹纱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赤宸走近了几步,隔窗而立,那声音越发清晰了,原来是低低的哭声。 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却连连密密地全刺到了他心上。 他手放在窗户上,只要轻轻一下,就能推开窗户,擦去她脸上的泪,可他却不敢用这双满是鲜血的手去安抚她。 阿珩的脸挨着坛子,声音嘶哑,“是你在外面吗?” “嗯。” “为什么早上不告诉我实情?” 赤宸沉默着。 “我知道你想为榆襄报仇,可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赤宸的唇轻动了一下,依旧一声未发。重伤轩辕王的是他,下令屠杀轩辕战士的也是他,解释就是推卸,他不愿亦不屑。 阿珩低声说:“你走吧,如今父王重伤昏迷,生死难料,我还要照顾父王。” 赤宸看似平静地站着,可搭在窗棂上的手青筋直跳,灵气无法控制地外溢,桃木做的六棱雕花窗焕发了生机,长出绿叶,从绿叶间钻出了无数粉粉白白的花骨朵,花儿徐徐绽放,刹那间,整面窗户好似都被花枝绕满,开满了桃花。 阿珩凝视着一窗缤纷的桃花,泪水一颗颗滚落,滴打在花瓣上。 “娘,你怎么不睡觉?”小夭揉着眼睛,赤着脚走了过来。看母亲在哭,立即爬上榻,乖巧地替阿珩擦眼泪,“不要哭,外公会好的。” 赤宸听到小夭的声音,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推开了窗户,隔着满栏桃花,去抱女儿,“小夭。” 小夭却是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今天一天都是听宫人们在说赤宸打伤了外公,玱玹又告诉小夭,赤宸就是上次把她抱回来的红衣叔叔,小夭正无比痛恨赤宸。 阿珩急忙抱住小夭,用力把小夭拖开,小夭仍脚踢拳打,大喊大叫:“大坏蛋!我要为外公报仇,杀死你!” 赤宸的手臂被小夭咬得鲜血淋漓,他却毫无所觉,怔怔地看着对自己满眼恨意的小夭,一瞬间,满腔柔情都化作了遍体寒凉,女儿的目光犹如利剑剜心,痛得他好似要窒息。 阿珩一边强捂着女儿的嘴,不让她喊叫,一边看着赤宸,泪落如雨,“还不快走?侍卫马上就要到了,难道你要在女儿面前大开杀戒?” 赤宸深深看了一眼阿珩和小夭,驾驭逍遥,扶摇而上,直击九天,迎着凛冽寒风,他像狼一般,仰天悲号,放声嘶喊,他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可为什么会这样? 桃花失去了赤宸的灵力,慢慢凋零,沾染着鲜血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落下,犹如一片片碎裂的心,阿珩抱着小夭,不言不动,定定地看着落花。 云桑、朱萸听到小夭的叫喊声,和侍卫匆匆赶来,却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阿珩抱着小夭呆呆地坐在一榻被鲜血染红的桃花瓣中。 “阿珩,怎么了?” 阿珩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他们。云桑只觉心惊胆战,阿珩容颜憔悴,眼神枯寂,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第41章山河破碎风飘絮(1) 一年多后,在阿珩全心全意的照顾下,轩辕王终于保住了性命。 因为灵体受到重创,轩辕王开始显露苍老,头发全白,脸上也有了皱纹,一双眼睛显得浑浊迟钝,只有偶然一瞥间,锐利依旧。 这一年多,虽然有知未筹谋,尹朱、象林辅佐,但毕竟一国无君,群龙无首,赤宸的军队连战连胜,已经把原本属于神农国的土地全部收回。 轩辕王自清醒后,就日日看着土灵凝聚的地图沉思。 玱玹和小夭踮着脚,趴在窗口偷看,轩辕王回头,玱玹和小夭吓得哧溜一下缩到了窗户底下。 轩辕王叫:“你们都进来。” 玱玹和小夭手牵着手走到轩辕王身前,玱玹指着黄色土灵凝聚成的山峦河流问:“这是什么?” 小夭嘴快地说:“地图,我父王的地图是水灵凝聚,蓝色的。” 轩辕王对玱玹说:“这是轩辕国的地图。” “这条河叫什么?” “黑河。” “这座山呢?” “敦物山。” 玱玹不停地提问,轩辕王向玱玹一一讲解,玱玹听得十分专注,小夭却无聊得直打哈欠,靠在榻旁睡着了。 玱玹指着地图的最东南边问:“这叫什么河?” “湘水,不过这属于高辛,你想看一看湘水是什么样子吗?” 玱玹立即点点头。 轩辕王凝聚灵力,在玱玹面前展现出一幅湘水的图画,山清水秀,草芳木华,十分秀美多姿。 玱玹偷偷瞅了一眼小夭,看她在打瞌睡,不会嘲笑自己,才放心说出真话:“比小夭说得更美丽,和咱们轩辕不一样。” 轩辕王微微一笑:“你若去了中原,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地大物博。” 玱玹不禁露出了无限神往的样子。 阿珩走进来,带着嗔怪说:“父王,你现在身子还没完全康复,别乱用灵力。”她弯下身,想要带玱玹离开,“玱玹,该睡觉了。” 轩辕王突然问:“青阳在哪里?” 阿珩心中一痛,半晌都没有吭声。待情绪平复,正想说几句狠话,一抬头却看到轩辕王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虽然他立即转过了头,看向轩辕的万里江山,只留给阿珩一个坚毅的侧脸,可阿珩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轩辕王问:“是第一次阪泉大战吗?” 阿珩轻声应道:“是。” 轩辕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轩辕地图,声音里尽是萧瑟悲凉,“青阳出生时,我还只是一个小神族的族长,他是我手把手教大的儿子,我在他身上耗费的心血最多,也最是以他为傲……可做了一国之君,就算心里满意,也不能宣之于口,毕竟我不仅仅只是个父亲……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在我心里,自始至终,九个儿子中只有他能担起轩辕的万里江山。因为有他在,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后继无人,还暗自嘲笑过神农王英明一世,可惜没有个能干的儿子。” 那又怎么样呢?人都已经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阿珩牵着玱玹的手要走,玱玹却边走,边回身问轩辕王:“爷爷,我明日可以来找你吗?” 阿珩说:“你明日有绘画功课。” 玱玹说:“我不喜欢学那些东西,我喜欢听爷爷和知未、尹朱、象林他们商议事情。” 阿珩愣住,四哥的儿子竟然会不喜欢画画? 玱玹拽她的手,央求地叫:“姑姑。” 轩辕王对阿珩说:“我本来也想和你提这事,没想到玱玹自己先说了,我想把玱玹带到身边,亲自教导他。” 阿珩看向玱玹,他还不明白这句话后面代表的意思。玱玹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央求地盯着阿珩,一迭声地叫:“姑姑,姑姑!” 阿珩柔声说:“既然你想,那明日起你就跟在爷爷身边吧。” 玱玹欢喜地用力握紧了阿珩的手。 进了寝殿,阿珩把小夭交给朱萸照顾,她照顾玱玹洗漱换衣。 玱玹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什么都明白,姑姑对他比对小夭都好。 阿珩替玱玹盖好被子,把榻旁的海贝合拢,夜明珠的光芒消失,屋子里黑了下来。 阿珩正要离开,玱玹突然说:“我长大后会保护你和小夭,还有朱萸姨,谁都不敢欺负你们!” 阿珩不禁笑了,心头却带着酸楚,原本还应该是烂漫无忧的年纪,却因为父母的惨逝,渴望着长大,害怕着再次失去。她蹲在榻旁看着玱玹,玱玹紧闭着眼睛,好似刚才说话的不是他,阿珩轻轻在玱玹额头亲了一下,“好。” 赤宸大军压驻在轩辕边境,不再进攻,赤宸要求轩辕王投降,只要轩辕王承诺永不进攻神农,对神农王榆襄谢罪,他就不再攻打轩辕。 知未力劝轩辕王接受,和神农签订盟约,承诺再不进犯神农,换取和平。所有的朝臣都以为轩辕王肯定会接受赤宸的提议,毕竟赤宸只是收回了原本属于神农的土地,并没有侵犯轩辕。 可是,出乎众人预料,轩辕王并不接受赤宸的提议,决然说道:“要我对天下宣誓永不进犯神农,绝不可能!我一生的梦想就是统一中原,我宁愿为这个梦想战死,也不会放弃!” 知未急切间,高声质问:“那轩辕的百姓呢?你问过他们是否愿意为中原而死?他们可不愿意!他们只想好好活着!” 轩辕王还要借助知未,不想和知未在这个问题上又起冲突,思量了一瞬,问道:“你觉得我可算英雄?天下有几人能与我比肩?” 知未一时没反应过来轩辕王的意思,发自内心地诚恳答道:“陛下不仅仅是英雄,还是千古霸主!恕臣说句狂妄的话,就是伏羲大帝也无法与陛下比肩。” 轩辕王冷冷地看着知未,“神农地处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两任神农王都不好战,可你眼中的我,一代千古霸主,攻打神农都如此艰难,你认为未来的轩辕国主还有能和我比肩的吗?” 知未已经明白轩辕王的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说:“不可能了。” “你以为偏安在西北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只要神农将来出一位略有壮志的神农王,轩辕灭国只是眨眼间的事。如果我现在不彻底征服神农,几千年后,就是神农征服轩辕!” 轩辕王锐利的视线扫向阶下的象林和尹朱,“你们可愿跟随我统一中原?” 象林和尹朱跪下,犹如几千年前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誓死追随!” 知未凝视着轩辕王,他并不认可轩辕王的梦想,可是,他从心底深处尊敬轩辕王,这世间有几个男儿有勇气为梦想而死?又有几个男儿有这种一往无前的意志? 轩辕王神色缓和,走到象林和尹朱中间,笑看着知未,“我们三个都在,兄台,你可愿意留下,与我们一起做一番轰轰烈烈的男儿伟业?” 四千多年前,在轩辕山,轩辕王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知未的神情越来越温和,忽而无奈地摇摇头笑了。四千年前他被这个男人折服,四千年后他依旧被这个男人折服,所以即使厌恶战争,他依然为他殚精竭虑。他静静地走了过去,跪在轩辕王面前。 轩辕王大笑着扶起他们,充满自信地说:“我们兄弟四个一定会登临神农山顶!到那时,再开坛痛饮,追忆往昔,指点天下!” 这一瞬,他的白发、他的皱纹都好像消失不见了,他还是那个豪情万丈、斗志昂扬的少年。 轩辕拒绝投降,不但不投降,反而宣布要代神农讨伐赤宸。 轩辕王亲笔写了一篇昭告天下的檄文,洋洋洒洒上千言,罗列了赤宸上百条罪名:独断专行、残暴嗜杀,短短两百多年,就有八十七户忠心耿耿、世代辅佐神农王的家族被灭族,五千三百九十六位忠臣被极刑折磨而死,还有无数赤宸对上不尊、对下不仁的罪状。 轩辕王忧心忡忡、情真意切地问:两百多年就杀了这么多人? 如果赤宸独掌了神农国,将来还会杀多少人?还会有多少家族被灭族?又悲伤委婉地申斥了榆襄的昏庸无能,明明知道奸佞当道,无数大臣冒死向榆襄进言,请求贬谪赤宸,可榆襄不仅不治赤宸的罪,反而软弱地一味姑息,坐视一批又一批忠臣惨死,才让神农君臣不和、民心涣散。轩辕王对天下痛心疾首地表明:自从轩辕立国,他一直勤勉理政,体恤百姓,对待归降的神农子民犹如自己的子民,榆襄纵容赤宸羞辱珞迦这些国之栋梁,他却给了珞迦他们与身份匹配的尊贵荣华。他绝不是好战好武,而是不能容忍赤宸这么残暴,才为神农讨伐赤宸。 轩辕王的檄文出现的时间非常微妙。赤宸的军队已经把轩辕打出了神农,轩辕不再算是侵略者,无数曾经掌权的神农贵族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惦记自己的权力富贵,可兵权尽在赤宸手中,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次拥有曾经的荣华和富贵,他们该怎么办?轩辕王此时肯出头为他们诛杀赤宸,许诺将来神农仍是他们的,他们简直不胜欢喜。 不少神农的老者看到轩辕王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檄文,想到榆襄登基后,他们小心翼翼、朝不保夕的凄惨日子,都落下泪来。 神农贵族本就对赤宸怀恨在心,再加上无数轩辕王的说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剖析利害关系,竟然有不少神农的遗老遗少都认同轩辕王的说法:榆襄的确昏庸无能,如果不是榆襄一味纵容赤宸,神农怎么可能灭国?如果神农继续被赤宸把持,他们这些人迟早都会被杀死! 轩辕王的檄文为自己正了名,却像毒药一样,腐蚀了榆襄的声名。 接到轩辕王要求赤宸投降的檄文,赤宸拿着壶酒边喝边看,看到自己的罪行时,笑意满面,满不在乎,可看到榆襄的罪状时,他的脸色渐渐发青,竟然把青铜铸造的酒壶都捏碎了。 榆襄是赤宸见过的最忠厚仁慈的人:当炎灷追杀赤宸时,是榆襄深夜求神农王收回诛杀赤宸的命令;当神农山上所有人都鄙夷地叫赤宸“禽兽”时,是榆襄严厉地斥责他们;当赤宸激怒下打伤所有人,逃下神农山时,是榆襄星夜追赶,陪在他身边几天几夜;当赤宸孤独愤怒地居住在禁地草凹岭时,是榆襄偷偷带着酒壶,上山来看他。 榆襄犹如一位耐心的兄长,几百年如一日,引导着野蛮凶残的赤宸感受人世的温情。 神农王死后,无数人在榆襄面前进言,连云桑都顾忌赤宸兵权独握后会犯上篡位,可榆襄从没有怀疑过半分。 虽然赤宸嘴上绝口不提,但对他而言,榆襄就是他的兄长,让他相信这个世上有真正的善良。可如今,这位真正关心着神农百姓的善良君王却被轩辕王颠倒黑白,肆意污蔑。 风伯喃喃说:“为什么只看这篇檄文,我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好像我才是窃国的贼子。” 雨师说:“这就是为什么聪明的君王一再强调不能以武立国,武器征服的只是肉体,文字和语言征服的是人心。” “我们怎么办?难道向轩辕王投降?” 因为出生于世家,雨师显然对权力争斗看得更清楚分明,“那些神农的诸侯国主对我们又恨又怕,现如今,即使我们肯放弃兵权,他们也会用己心猜度我们的心,绝不会相信我们,迟早会一一杀害我们。即使我们现在投降,轩辕王为了拉拢神农贵族,也要斩杀赤宸。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只有一条路,打败轩辕王,等我们战胜的那一天,我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失败者没有资格说话,后世能看到的文字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文字。” 风伯问:“如果失败了呢?” “那我们就永生永世都是轩辕王口中的奸佞。”雨师看向赤宸,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赤宸在想什么。 风伯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娘了个皮,不能流芳千古,就遗臭万年,反正老子畅快地活过了,管别人怎么说!” 魑、魅、魍、魉纷纷鼓噪着说:“就是,就是。” 风伯对赤宸郑重地说:“我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自己良心,投降就是认错,杀了老子,老子也绝不会向轩辕王投降。我跟着你已经好几百年,榆襄对我们如何,我也都记在心里,我们绝不能让轩辕王这样侮辱自己兄弟。赤宸,你下令吧!” 赤宸看向所有跟随他的兄弟,所有兄弟纷纷跪倒,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面对着八十一双甘愿为他割下头颅的热切目光,赤宸纵声而笑,笑中却透出了无奈和苦涩。他望向轩辕国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才高声下令:“准备全力进攻轩辕国,什么时候轩辕王投降,向榆襄谢罪,什么时候停止进攻。” 轩辕的军队在赤宸的大军面前,节节败退。 轩辕和神农战火连绵,高辛也不太平,被幽禁于孤岛上的中容突然失踪,几个月后在高辛国的最西边自立为王,宣布讨伐少昊。 高辛的神族兵力共有四部,青龙部是少昊的嫡系,羲和部早已归顺少昊,常曦和白虎两部被中容几兄弟掌控,前代高辛王仙逝后,少昊怕他们拥兵自立,一直在清除他们。可几万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斩除,此时在中容和其他几个王子的号召下,以质疑高辛王之死为借口起兵,两部宣布只认中容,不认少昊。 少昊有了内乱,不得不和轩辕王签订血盟,承诺必要时向轩辕支援神族士兵,共同对抗赤宸,轩辕却依旧难挽颓势,仍然是节节失利。 赤宸一路势如破竹,到达黑水。轩辕城内到处都是逃难而来的百姓,民心不稳,纷纷谣传赤宸的大军很快就会攻到轩辕城。 在上垣宫,知未、尹朱、象林几个轩辕王的近臣,还有轩辕休、轩辕苍岩几个大将一起商量着应对赤宸的计策。轩辕王半靠在榻上,玱玹站在他身旁,爷孙俩都面无表情,静静聆听。 休和苍岩他们都不敢直接问轩辕王,不停地示意尹朱。尹朱对轩辕王说道:“我们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要陛下定夺。” 轩辕王徐徐说:“自阪泉之战后,我们的一连串失败很正常,因为兵败如山倒,赤宸出手又狠毒,不要说士兵畏惧他,就连你们都在心底深处害怕赤宸,你们谁敢说自己不怕赤宸?” 轩辕王的视线扫过他们,象林老脸一红,轩辕休他们都低下了头。轩辕王说:“如今想要扭转局势,唯一的方法就是打一次胜仗,这样才能重振士气,消除你们心中的畏惧。” 众人纷纷点头,知未说:“可是想打胜仗,就要有不畏惧赤宸的大将。” 第42章山河破碎风飘絮(2)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轩辕族能打仗的大将们都在这里了。 轩辕王与知未相识于微时,知道他沉默寡言却言必有意,对众人挥挥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殿里只剩了象林、尹朱、知未。 轩辕王对尹朱吩咐:“把关于中容的事情都给知未讲一遍。” 尹朱看着玱玹,轩辕王说:“不用回避他。” 尹朱说:“多年前,高辛王仙逝,少昊下令幽禁中容,陛下命我秘密联络中容,尽全力帮他与外界传递消息。陛下被赤宸重伤后,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中容逃脱少昊的幽禁,我们牺牲了一百多名自小训练的顶尖高手才帮助中容逃脱。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中容拥兵自立。估计少昊也猜到我们在暗中支持中容,所以迫不得已放弃了中立,与我们签订血盟,承诺出借神族士兵,共同对付赤宸。” 象林和知未早知道轩辕王的老谋深算,虽然意外,并不吃惊,玱玹却震撼地看着爷爷,原来一个落子,需要算到好多年后,他人不用的弃子,却会成为自己的绝招。 轩辕王说道:“轩辕如今的形势表面上看很糟,其实并不是那么糟,赤宸看着刚猛,但过刚易折,过猛易伤。短期战役比拼的是军队勇猛,长期战争比拼的是国力财富。神农毕竟国破,百姓离散,财富又都集中在贵族手中,贵族却已经都归顺了我们,剩下几个冥顽不灵的也是各自为政,并不与赤宸合作,赤宸不可能有长期的物资补给。赤宸深谙兵道,肯定知道这点,所以他一直采用血腥手段快速推进,每次战役都想速战速决。” 屋内的几人这才有些了解赤宸,原来他的凶残事出有因,也是一种用兵之道。 轩辕王说:“赤宸的凶残让他打败了轩辕,却也让天下对他心寒,轩辕的军队和百姓都深恨他,我们只需要一次胜仗挽住散乱的人心,就能扭转形势,让仇恨变成士气。只要一次胜仗!” 殿内几个绝望的人都燃起了希望,激动地看着轩辕王。 轩辕王看着玱玹,淡淡笑道:“人的命运归根结底是由自己决定。上一次,我输了,其实输给的不是赤宸,而是我自己的性格。这一次,赤宸如果输了,也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他自己的性格。” 玱玹心中暗惊,知道这是爷爷在教导他,反复品味着爷爷的话。 象林瓮声瓮气地说:“说来说去就是要打败赤宸,可这就是最难的地方,我也不怕你们嘲笑,反正我肯定打不过赤宸。” 轩辕王问知未:“你刚才意有所指,不害怕赤宸的大将在哪里?” 知未说:“尹朱,派人去把应龙请回。” 尹朱说:“已经派很多人去过了,可他都谢绝了。” 知未说:“你没派对人,妖族重义,应龙是为此离开轩辕,要想他回来,自然也要从此着手,你应该求王姬去请应龙回来。”心中却十分诧异,论驾驭人心之术,天下无人能胜过轩辕王,他能看透的事情,轩辕王怎么会看不透?为什么轩辕节节败退,哀鸿遍地,轩辕王却弃应龙不用? 轩辕王的视线淡淡扫了过来,知未立即低头,轩辕王道:“应龙固然是猛将,但他的身份并不适合做主帅,不能令三军追随,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既名正言顺,又能令应龙敬服的人做主帅。” 象林情急地问:“谁?唯有青阳殿下合适,可他重伤。” 轩辕王眼中掠过悲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轩辕的王姬——轩辕妭。” 尹朱和象林彼此看了一眼,想起了缬祖。缬祖的几个孩子虽然性格各异,却都有父母的天赋,很善于打仗,连性情温柔的仲意都是天生的将才。 轩辕王说道:“珩儿这孩子有些像我和阿缬年轻的时候,可惜并没有我和阿缬年轻时的雄心。如果不是我这次突然受伤,一直要靠她的药石续命,只怕她早已经离开轩辕了,我在她眼中并不是个好父亲,如果我命她出战,她肯定会拒绝。逼急了,只怕她会像对少昊一样,直接昭告天下,与我断绝父女之情。” 尹朱和象林想到缬祖和彤鱼氏的千年恩怨,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何才能说服王姬领兵?” 轩辕王看向知未,“你能说服她。” 知未默不作声。 轩辕王道:“不是我想逼迫自己的女儿,而是我和赤宸、轩辕和神农之间不是生就是死。亡国灭族之祸就在眼前,我们都已经无路可走。知未,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经历过的切肤之痛了吗?难道你想要轩辕的子民承受那样的痛苦吗?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创建轩辕国吗?” 知未抬起了头,直盯着轩辕王,这一刻,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了然于胸。轩辕王知道知未已经察觉了他的计谋,知未也明白轩辕王知道他察觉了。可轩辕王丝毫不紧张,因为他已经把知未逼到了无路可走,轩辕王驾驭人心之术的确天下无人能及。 半晌后,知未跪下,“我会去说服王姬。” 一封陌生的来信被送到了朝云峰,说是给王姬,可竹简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个地址,朱萸念着地址问阿珩:“你有朋友住在这里吗?” 阿珩摇头,“没有。” 朱萸把竹简扔到案上,一块残破的布片掉了出来,“咦,这是什么?看着倒像是用血写的绝笔信。” 阿珩一把拿过,鲜血已经发褐,但字迹间的澎湃力量依旧扑面而来。 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那悲壮的一幕依旧清晰如昨日。一百名轩辕族的战士从贴身衣服上撕下一片,用自己的鲜血和亲人诀别后,毅然冲入了洵山,最后或者被杀,或者葬身于火山,是他们用年轻的性命换取了若水四千勇士和昌仆的生存。 阿珩定定地看着,这封血书的署名是“岳渊”,她仍记得那个少年,第一个站出来,慷慨陈词,稳定了军心;第一个冲进了洵山,从容赴死;最后不惜放弃抵抗,把全部灵力化作信号,向她示警,指明了炎灷的方向,否则只怕她和赤宸都会死。 这样的少年死就那么死了,永远不可能像炎灷一样,被世人铭记和传颂,可正是无数个这样无名的勇敢少年才支撑起了一个国家。 阿珩立即叫了阿獙下山,依照信中所写的地址而去。 赤宸的军队已经到了黑水,为了躲避战火,百姓们纷纷西逃,轩辕城外聚集了无数这样的人,住不起客栈,也没有亲友可以投靠,只能宿在荒林间。轩辕城白日里温度还好,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吃不饱,穿不暖,命硬的扛了过去,大部分人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墓地,坟堆就起在死去的地方。 小孩子们还不懂疾苦,一边饿着肚子,一边仍然玩得很开心,在坟堆间奔跑戏耍,但他们不知忧愁的笑声只是凸显出了人世的无情。 阿珩看到一个和小夭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呆呆地坐在一个坟堆旁。 阿珩不禁走了过去,小女孩仰头看着阿珩,喃喃说:“我饿。” “你爹呢?” “去打仗了。” “你娘呢?” 女孩子指指坟堆,满脸天真,“娘在下面睡觉。” 阿珩心中一酸,抱起小女孩,看着满山坡衣衫褴褛的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难受,这还是那个她自小生活的美丽轩辕吗? 知未走到她身旁,把一块饼子递给女孩。 “谢谢爷爷。”女孩子把饼子小心地分成了两半,一半藏到怀里,拿着另一半吃。 知未不解地问道:“怎么只吃半个?” “一半留给娘,娘也饿。” 知未勉强地笑了笑,“真是个好孩子,你自己吃吧,等你娘醒了,爷爷再给你们买一个。” “真的?” “真的。” 小女孩欢喜地拿出饼子,大口大口地咬着。 阿珩如今是母亲,看到小女孩的样子,疼痛和心酸来得分外激烈。这座山上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孩子?整个轩辕又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孩子? 知未看着山坡上的人群,面色沉痛,“王姬没有经过贫乱,我却自小就颠沛流离,饱尝艰辛,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阿珩看着周围,说道:“即使以前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 知未对阿珩说:“我用信把你诱到这里,准备了满腹的话想分析给你听,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攻打神农,或者说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想一统中原的雄心,所以在他发动第一次阪泉之战前,我就离开了轩辕城,避居在潼耳山。可第二次阪泉之战后,他性命垂危,我又回到了轩辕城,帮助你父王守护轩辕,不是为了和你父王的故交之情,而是为了生活在轩辕大地上的人。你的母后拼尽全力,帮助你父王创建了轩辕国,并不仅仅是为了你的父王,还因为她和我一样,想要创建一个让天下贱民、流民、被歧视的妖族都平等生活的家园。在我们的努力下,轩辕国也的确做到了。你母后也许后悔爱过你的父王,但我相信她从没有后悔为轩辕所付出的一切。” 阿珩拿出怀里的血书,“你怎么会有这封信?我当年本来准备亲自把信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可因为四嫂突然亡故,母亲又重病,我只能派侍卫把信送过去。” 知未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间无限苍凉,“这是我儿子写给我的信,当时我隐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隐有泪光,“伯伯!” 知未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我儿子一样的儿郎。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也许就是,只不过他更不幸,连给亲人写封诀别信的机会都没有。我至少还知道我的儿子葬身于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这孩子却连父亲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这场战争再持续下去,还会有多少父亲战死?还会有多少母亲含恨而终?还会有多少孩子饿死?你是母亲,应该能体会到,对母亲而言,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有多么残酷。” “怎么才能制止战乱?” “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以战止战。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愿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后在世,看到现在的惨象,也会告诉你,你是轩辕的王姬,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都是你的子民,保护他们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阿珩看着怀中的小女孩,默不作声,眼前却浮现着岳渊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面容,渐渐地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亲,哀求地看着她。 知未把沉睡的孩子从阿珩怀里抱了过去,“这些事情我来做,你应该去做你不得不做的事情。” 阿珩默默地看着山坡上的人群,眼中有一种彻骨的悲伤,隐隐透着绝望,知未也不催她,很久后,阿珩大步向山下走去,知未叫道:“应龙在河水一带。” 阿珩走进朝云殿时,轩辕王正在殿内给玱玹讲授功课,是他写给赤宸和全天下的一段文字。 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 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 玱玹说:“那还是要动武了?可昨日爷爷不是刚说不能轻易动武,德昭天下才是上策?” 轩辕王看着阿珩,说道:“有些时候,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是非对错,终止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克暴,以战去战。” 阿珩走到轩辕王身前,“是父王让知未伯伯来说服我出战吗?” “是我。” “我愿意领兵出征,但不是为了您,您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轩辕是您一个人的,它的覆灭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可是轩辕国不仅仅是您的,它还是母亲和知未伯伯他们一生的心血,是无数为轩辕牺牲的战士的,更是全轩辕百姓的。” 轩辕王说:“我知道。” “四哥被困洵山时,我向少昊借兵,以为他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肯定会答应我,没想到他拒绝了,后来……父王想必早已知道,赤宸去了,他虽有心帮我,却只能给我他的一半力量。只有轩辕族的士兵为了救其他兄弟,全心尽力,不惜以身赴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血脉族亲、家国子民的真正含义:即使我不认识你,可我愿意为了保护你而死!我刚刚知道知未伯伯唯一的儿子岳渊也死在了洵山。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岳渊一样的儿郎,如果轩辕国破,他们的家人将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我曾经不能理解四哥赴死时的心情,他不是深爱四嫂吗?他难道忍心抛下还年幼的玱玹吗?可我现在能理解四哥了,岳渊他们这些人没有负我,我也不能负他们!” 阿珩跪在轩辕王面前,“父王,我为你保护轩辕,你会保护玱玹吗?” 轩辕王肃容说:“我以天下江山起誓,谁都不能伤害到他,我会悉心教导他,你所保护的一切将来都会属于他。” 有此重诺,阿珩再无后顾之忧,重重磕了三个头,牵起玱玹出门而去。 小夭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荡秋千,看到他们,眼睛都亮了,立即跳下秋千,飞奔过来。 阿珩一手牵着一个,“咱们去看奶奶和舅舅。” 一路行去,小夭叽叽喳喳,玱玹一直咬着唇不说话。到了坟边,小夭和玱玹都磕头行礼。 阿珩又拉了小夭到怀中,轻言细语地说:“小夭,娘明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很美丽,长满了桃树,一年四季都开着桃花。” “哥哥一起去吗?” “哥哥有哥哥的事情,他不能陪你一起去。” “哦,那我们去多久?” 阿珩没有回答,微笑着说:“你们去玩吧,娘想独自在这里和奶奶舅舅们待一会儿。” 小夭冲玱玹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去摘野花了,玱玹却没有动,“姑姑,你真的要打仗去了?” “嗯。” “会很危险吗?” “我不知道。” “不能不去吗?” 阿珩摇摇头,玱玹眼中有泪光,“为什么要把小夭送走?不能把她留下吗?我会照顾她。” 阿珩双手放在玱玹肩头,“我知道,你是好哥哥!可是你还小,你爷爷用江山许诺照顾好你,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小夭的身世却和你不一样,将来也许会有很多人想杀她,只怕会牵累到你,所以我必须把她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不怕牵累。” 第43章山河破碎风飘絮(3) 阿珩微笑着说:“可是你现在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是不怕可不够。” 玱玹双手握得紧紧,小小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好一会儿后,才声音喑哑地问:“那妹妹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很快。”阿珩沉默了一会儿,强笑着说,“也许等你有能力保护妹妹的时候。” 玱玹低着头,闷闷地说:“我明白了。”说完,迅速抹去眼泪,转头就跑。 小夭站在烂漫山花中,冲玱玹招手,“哥哥,在这里。” 玱玹跑到她身边,“你想要什么花?我摘给你。” 小夭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玱玹一直很刻苦,平时都不肯陪她玩,今天竟然要帮她摘花? 玱玹凶巴巴地问:“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小夭抓着玱玹的手,“我喜欢这种红色的花,想编一个花冠。” 玱玹摘了很多花,给小夭编了一个花冠,替小夭戴上。 小夭嘻嘻笑着,“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玱玹白了小夭一眼,“巴不得你赶紧走!” 小夭解下腰间的狐狸毛配饰,这是大坏蛋赤宸砍下来的狐狸尾巴,母亲看她整日拿着玩,就找了枚玉环,做成一个坠饰,让她戴着。 “这个送给你了。” 玱玹沉默地接过,手指在柔软的狐狸毛上抚过,知道小夭很喜欢它,正想还给小夭。小夭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叮嘱道:“等我回来,你要还给我,我只是借给你玩,你可千万别弄坏了。” 玱玹扑哧笑了出来,反倒不打算还给小夭了,把配饰系到腰上,回身去找姑姑。小夭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嘀咕:“你别弄丢了,别弄坏了,我父王说这是九尾狐的尾巴,很稀罕的。” 玱玹停了脚步,小夭问:“怎么不走了?”顺着玱玹的视线看过去,母亲茕茕一个,静坐在几座坟墓间。 坟茔上开满了各色的花,缤纷绚烂,却又无限凄凉,母亲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可怜,小夭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很。 小夭想叫玱玹,可看到玱玹的眼神,她心里竟是越发难受,都不敢开口说话,似乎一说话,眼泪就会下来,她轻轻拉了下玱玹的袖子。 玱玹用力咬了下唇,说:“没事,我们过去吧。”他拉着小夭走过去,小夭把花冠放到阿珩头上,“娘,送给你,这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做的。”阿珩笑拥住了他们。 回到朝云殿,安顿好玱玹和小夭,阿珩去见云桑。 缬祖以王后的威严禁止轩辕王的势力进入朝云殿,云桑自从嫁到轩辕,一直犹如家中的女儿,和阿珩享受着一模一样的待遇。可缬祖仙逝后,云桑失去了缬祖的保护,轩辕王又在阪泉惨败,轩辕族从耀武扬威的战胜方变成即将国破家亡的战败方,对云桑的心态也从高高在上的怜悯变成了紧张提防的仇视。现在,云桑出入都有侍女监视,云桑索性深闭殿门,每日只是弹琴、养蚕、纺织、画画。 阿珩进去时,云桑正在逗弄蛾子,一对对彩色的蛾子在桑林间翩翩飞舞,环绕着一身素衣的云桑,犹如百花萦绕,煞是好看。 阿珩静静看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学会母后驾驭昆蝶的技艺,你却全学会了,母后一定很欣慰。” 云桑举起手指,上面停着一对黄色的蛾子,“父王的医药之术全部被你继承了,父王也肯定很开心。” 两人相视而笑,阿珩走过去,拉着云桑的手,坐到草地上,两人身边色彩斑斓的蛾蝶上下飞舞,绚丽夺目。 云桑想起了少女时,在朝云峰的日子,那时阿珩还是个才刚会走路的小丫头,整天姐姐姐姐的叫着,她也如姐姐一般疼惜她,如今却再不复当年。她不禁叹了口气,“我们本该是最好的姐妹,可惜,你是轩辕的王姬,我是神农的王姬。” 阿珩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大嫂,我大哥在第一次阪泉之战时就已经死了。” 云桑难以置信地瞪着阿珩,阿珩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口气,“终于把这个压在心头的秘密告诉你了。” 好一会儿,云桑才接受这个事实,“母后知道吗?” “知道,母后临终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母后说你永远是她的女儿,母后还说,她和神农王都希望你幸福。” 云桑凝视着一对又一对飞来飞去的彩蛾,默默不语。 阿珩说:“我大哥已经不在,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未来的轩辕王后,进而干预轩辕朝政,所以,不要再忍辱负重留在轩辕了,离开吧,趁着还有能力,逃得越远越好!” 云桑眼中有泪珠慢慢坠落,“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从我们出生就注定了,我们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血脉。” 阿珩心头一点点涌起了辛酸,渐渐弥漫了全身,寒彻骨得疼痛,半晌后才说:“我很明白,我答应了父王要领兵出征。” 云桑霍然转头看向阿珩,眼中震惊、愤怒、鄙夷诸般情绪,渐渐地全都变成了哀悯。 阿珩避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我们就此别过,你保重。” “等一等。”云桑看着蛾子飞来飞去,一对对、一双双,慢慢说道,“我一直被监视,以前还能靠珞迦传递一下消息,可你父王受伤后,把珞迦派去了竖沙国,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我有点急事想告诉赤宸,你能帮我送一封信给赤宸吗?” 阿珩轻声说:“你刚才也说,我是轩辕的王姬,你是神农的王姬。” 云桑凄笑,“你看到内容,再做决定。” 云桑拿出一方绢帕,用手指沾着蛾子身上的彩粉,写道:“若他作乱,就……”云桑的手簌簌直抖,半晌不能写下去,阿珩不解地盯着,好一会儿后,云桑才用力写下,“就杀了他!”那个杀字写得分外凌乱。 云桑把绢帕递给阿珩,“只八个字,你看可能送出?没有泄露任何轩辕的事,只是我们神农族内的事情,有个将军和我颇有些渊源,我怕赤宸顾忌到我,不能下杀手。” 阿珩爽快地说:“好,我这就叫朱萸,让她悄悄送给赤宸。” 她还未出声,朱萸从林内走出,直勾勾地盯着阿珩,脚步踉跄,一步一晃,似乎下一瞬就会摔倒。 阿珩暗道不好,她只想到有云桑的蛾蝶守护,任何人偷听都会被发觉,却忘记了朱萸早几百年就已经按照大哥的命令在朝云峰布置了守护母后的草木阵。 “你说的大哥是谁?青阳殿下若知道你乱认大哥会生气的,等他从归墟回来,王姬可要倒霉了。” 阿珩喉咙发涩,迟迟不能出声,云桑想替她开口,阿珩抬了下手,示意自己要亲口告诉朱萸,她看着朱萸,慢慢说:“我的大哥、青阳已经死了。” 朱萸神情怔怔,好一会儿后,才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青阳殿下死了?可是他让我守着朝云殿等他回来,我还在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回来了呢?不,你说的是假话!”朱萸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开始发抖,整个身子向下滑,阿珩和云桑一左一右扶住她,“朱萸、朱萸……” “我怎么了?为什么提不起一丝力气,站也站不住。”朱萸压着自己的胸口,“为什么觉得胸膛里好像有一把刀在搅来搅去?我受伤了吗?可是我没有和人打架啊……” 阿珩手搭在朱萸腕上,心头一震,呆呆地盯着朱萸。 云桑看朱萸已经疼得整个身子都在颤,阿珩却半晌不说话,焦急地催道:“朱萸究竟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她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她只是……”阿珩语声突然哽咽,眼中都是悲伤怜悯。 “只是什么?”云桑急问。 “只是……伤心、心痛了。” “伤心?心痛?我、我……我是烂心朽木,怎么可能伤心、心痛?少昊和殿下都说我不可能体会到伤心是什么感觉,我好奇地求殿下用法术让我体会一次心痛,殿下说他做不到,还说不会心痛很好,一生都不会伤心……你们弄错了!”朱萸推开云桑和阿珩,挣扎着站起,从阿珩手里拿过云桑写的绢帕,“是要把这个悄悄送给赤宸吗?我这就去。”一边说,一边踉跄着离去。 “朱萸,大哥不可能回来了,你已经自由,如果你想离开朝云峰……” “嘘!”朱萸猛然转身,食指放在唇上,让阿珩不要再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青阳殿下会回来的!王姬,你虽然是他的妹妹,可你并不了解殿下。你知道云泽死时他的愤怒吗?你知道你成婚时他的难过吗?你知道王后被气病时他的自责吗?” 阿珩哑然无语,朱萸越说越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青阳殿下,凭什么说他不会回来了?几千年来,是我和他日日做伴,我是块烂木头时,藏在他的怀中,随着他天南地北到处跑,修成人形后,一直服侍他,他的所作所为、所喜所伤我都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青阳殿下都言出必行,从没有失信过,只有别人对不起他,从没有他对不起别人,他说了让我等他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朱萸说完,气鼓鼓地扭头就走。 “朱萸!”阿珩悲叫。 “什么?”朱萸怒气冲冲地回头,脸色青白,眉头紧紧地皱着,显然心痛依旧。 第44章山河破碎风飘絮(4) 阿珩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摇头,“没什么,你好好照顾玱玹,大哥回来后会奖励你的。” 朱萸灿然而笑,“嗯,我知道!”用力点点头,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云桑盯着她的背影,“真是个傻丫头,原来她对青阳……不但我们没看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懂。你说她现在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对你大哥的心意?” “大哥已经不在,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阿珩口中说着不重要,眼泪却潸然而落,也许大哥是明白的,可明白的大哥却一直任由朱萸不明白,只因为他肩头的责任未尽,也许他曾想过有朝一日,等肩头的责任尽时,再带着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们初相遇时一样。如果没有那么一天,他宁可朱萸永远不明白,永远不懂得伤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终于伤心了。 “朱萸她真的会一直等下去吗?她们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听大哥的话,当年她在虞渊外,差点被虞渊吞噬,可大哥让她等,她就一直在等,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千年万年的等待,画地为牢,将漫长的光阴都凝固在了分开时的一瞬,永远都是那个人欲走还未走时,款款谈笑、殷殷叮咛的样子,看似痴傻,何尝不是一种聪明呢?云桑轻声叹了口气,默默走向桑林,飞舞的蛾蝶环绕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渐渐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带着小夭去了玉山。 几百年前,阿珩跟着少昊迫不及待地离开玉山时,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来,并且带着她和赤宸的女儿。 重回玉山,阿獙显得十分兴奋,又是跳,又是叫。前来迎接的宫女亲热地欢迎阿獙,却拦住烈阳,说道:“小公子,请止步。” 烈阳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认识他了吗?这是烈阳啊。” 宫女吃惊地瞪着烈阳,结结巴巴地说:“烈阳,你怎么修成了个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滚,烈阳气得索性变回了原身,飞到枝头。 宫女对阿珩压着声音说:“脾气还是这么大。” 小夭东张西望,问:“娘,你不是说到处都有桃花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阿珩也没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时,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几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开满桃花,亭台楼阁掩映在绚烂的桃花间,不管何时都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人行其间,如走在画卷中。 而现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着嫩叶的桃树。 这些倒还好,毕竟阿珩已经听闻,神农王死时,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却因雪白头。可是王母的样子——当年的王母青丝如云,容颜似花,一双美目寒冽若秋水,立于桃花树下,顾盼之间,真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满头白发,容颜枯槁,双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着王母,小夭是自来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边,问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说这里有很多桃花。” 王母说:“桃花都谢了。” 阿珩让小夭给王母行礼,等行完礼,宫女带着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漫步在桃林间,阿珩对王母说:“我这次来玉山有两件事情。” 王母没有说话,阿珩突然改了称呼,“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亲在临死前终于肯提当年的事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顶住过几日,伯伯和我讲了你们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颤,脚步顿了一顿,阿珩鼓了下勇气才说:“伯伯说,他一直想着你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过得最畅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地走着。 阿珩又说:“娘临去前,我问娘要不要来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后来娘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阿珩打开包裹,将一套鹅黄的衣衫捧给王母,衣衫上面躺着一个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着,却不去接,当年缬祖决绝而去,几千年间从未回头,如今再回头,已经晚了! 阿珩无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气,迎风而长,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和几百年前的王母长得一模一样,神气态度却截然不同。少女双眼灵动,笑意盈盈,乌黑的青丝挽着两个左右对称的发髻,髻上扎着鹅黄的丝带,丝丝缕缕地垂下,十分活泼俏丽。 阿珩轻声唱起了母亲教给她的古老歌谣。 少女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开始跳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着。 少女鹅黄的衣衫簇新,衣袖处却裂了一条大口子,跳舞时,手一扬,袖子就分成两半,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 她仍记得,白日里她的衣袖被树枝挂破了,她不会女红,阿缬却十分精通女红,答应晚上替她补。 可是,那支舞,她永远没有跳完,那个晚上,也永没有来临。 阿珩的歌声结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随风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时光的狂风无情地吹散,不留丝毫痕迹。 树林间突然变得太安静,连微风吹过枝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母纵声大笑,笑得滴下泪来,“这算什么?” 阿珩说:“对不起!娘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王母的笑声戛然而止,阿缬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骄傲的女子,从未低过头,即使打落了牙齿也会面带笑容和血吞下,那个骄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缬哪里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问道:“你母亲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阿珩说:“我不知道,问她时,她总是沉默。她在病中,亲手纺纱织布做了这件衣裳,让我带给你。” 王母静静地站着,目光虽然盯着阿珩,却好似穿透她,飞到了几千年前。 阿缬答应替她补好衣衫,却没有做到,几千年后,她送来了一套亲手做的衣衫。千年来,这是她心头的刺,又何尝不是阿缬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来,笑容多了几分淡然,少了几分尖锐,“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坚持不来玉山很对。”王母接过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缬坚持不见他们,王母坚持着维护容貌,渴盼着能再见他们,两人殊途同归——都是一个“痴”字。这已经是她们最后的美好记忆,她想抓着不放,而阿缬不忍去破坏。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着云霞如胭,彩光如锦。 当年携手同游的三兄妹已经死了两个。如今,夕阳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个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许因为心结解开,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间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把我的女儿托付给您,请您护她周全。” “她的父亲是高辛国君,母亲是轩辕王姬,谁敢伤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两个字写出来,“并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问:“她是赤宸的孩子?” 阿珩点点头。 王母看着阿珩,笑了,眼中却有怜惜,“你知道吗?当年我明明知道是赤宸闯入玉山地宫,盗取了盘古弓,却将错就错,把你关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坏你和少昊的婚约,让你和赤宸在一起。” “我后来猜到了。” “如果没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许最终能走到一起,也就没有今日之劫。” 阿珩说:“我从不后悔和赤宸在一起,我庆幸此生遇见了他。” 王母说:“我会照顾好小夭,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和赤宸一块儿来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礼道谢。她把小夭叫来,殷殷叮嘱小夭要听王母的话,不要总惦记着玩,多用功修炼。 小夭自小胆子大不惧生,有个新地方玩,十分雀跃,她一边胡乱点着头,一边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舍。 小夭奇怪地看着母亲,“娘?” 阿珩为她仔细地整理好衣衫,握着她脖子上挂的玉瞳,“还记得娘叮嘱你的话吗?” “记得,要好好戴着,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搂得很紧,小夭一边叫“娘,疼”,一边扭着身子挣扎,阿珩放开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着王母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娘,你快点来接我啊,我的狐狸毛还在哥哥那里。” “嗯。”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烈阳从枝头飞下,变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对烈阳说:“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小夭,如果我不能回来,等天下太平后才允许她出玉山。” 烈阳冷哼:“想都别想,要死一块儿死,要生一块儿生!”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发现死容易,生艰难,留到最后的一个才是最难的。”阿珩朝烈阳跪倒,“我只能把最难的事情交给你,你舍得让阿獙代替你吗?” 烈阳不说话,只是盯着阿珩,面容冰冷,碧绿的眼珠中隐隐有一层晶莹的泪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泪,她站了起来,对阿獙说:“我们走吧。” 阿獙含泪看了眼烈阳,默默地飞向高空,烈阳一动不动,孤零零地站着,没有抬头目送他们,而是一直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都以为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论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却不知道还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时候。 第45章曾因国难披金甲(1) 赤宸一路西进,连克九关,渡过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轩辕最后的屏障,轩辕国灭已经指日可待,轩辕城内的百姓又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离,士兵们也人人惶恐。 轩辕妭临危受命,领兵出征,将士们哗然,朝内一片反对的声浪,连象林和尹朱都为轩辕妭捏着把汗,不明白为什么轩辕王和知未会一力支持轩辕妭。 轩辕王为轩辕妭精心准备了最好的铠甲,是选用他和缬祖的两套铠甲改造而成,金银二色交相辉映——“穿上铠甲,用你的威严去震慑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敌人!” 半明半昧的晨曦中,将士们站在轩辕城下,黑压压一片,沉默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帅。 轩辕妭身着铠甲走上了点兵台,知未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样吗?真能挽救她父母创建的轩辕国吗? 轩辕妭按照轩辕王的教导,举起了手中的剑,将士们发出吼叫,可他们的声音只是一种仪式,没有激情和力量。 轩辕妭又举了一次剑,将士们的吼叫声大了一点,可仍然没有激情和力量。 象林和尹朱忧心忡忡地看向轩辕王,现在换主帅还来得及,不是穿上了轩辕王和缬祖的铠甲,就能拥有轩辕王的胆魄和缬祖的机敏。 轩辕妭沉默地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年轻、紧张、茫然,甚至恐惧的面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们依旧选择拿起武器,为守护家园而战。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为什么母亲和父王恩断义绝,却从不后悔付出一切,创建了轩辕国。 轩辕妭突然用力摘下了头盔,头一扬,一头青丝散开,飘扬在朦胧晨曦中,“我是个女人,即使用这个头盔遮挡住我的面容,你们仍然知道我是个女人,一个像你们的母亲、妻子、妹妹、女儿一样的女人,应该站在你们的身后,让你们保护,而不是站在你们前面,带着你们去攻打另一群比你们更凶猛残忍的男人。” 将士们用沉默表达了同意,象林气得直跺脚,“这孩子,这孩子真是疯了……”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挽回局面。 知未按住象林,“少安毋躁。” 轩辕妭开始脱铠甲,边脱边往地上扔,金石相碰,发出清脆激烈的声音,敲碎了寂静。 片刻后,淡金的晨曦中,一个穿着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点兵台上,与几万士兵对视。 “你们以为我想去打仗吗?我不想!可是,我的父亲输给了赤宸,我的兄长输给了赤宸,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男儿一输再输,我才不得不站在这里。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农的士兵长驱直入轩辕城,轩辕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没有家!不想我的女儿被人欺凌,不想我的侄子对敌人下跪,不想母亲的坟茔被践踏!你们今日嘲笑我站在这里,但我告诉你们,敌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如果你们再输一次,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妹妹都会和我一样站到这里!你们这些男人保护不了我们时,我们即使拿着绣花针也要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儿女!” 轩辕妭悲伤地盯着下方的将士,所有的将士脸孔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轩辕妭看向拥挤在城门附近的百姓,用灵力把声音远远传出去,“潼耳关失守了,你们逃向锁云关,锁云关失守了,你们逃向黑河……你们一逃再逃,逃到了轩辕城,如今战役还没开始打,你们又打算逃了,你们想逃到哪里去呢?再往西过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了!轩辕、神农、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没有安宁的净土,如果轩辕城破,你们就是没有国、没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里,都不会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视、被凌辱的流民。” 背着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脸茫然。 轩辕妭指着排列成方阵的战士:“他们现在出发,把脑袋放到刀刃下,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们却根本不信他们,连你们都不信他们,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战?敌人又如何能怕他们?” 轩辕妭对着战士们,眼含热泪,嘶吼着质问:“这一战是站在家门口为了保护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姐妹、你们的女儿而战,一旦输了,敌人就会破门而入,你们会不会死战到底、寸步不退?” “会!”羞愤悲怒皆化作了勇气,惊天动地的吼声。 轩辕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门两侧的百姓,翻身上马,“出发!” 她当先一骑,绝尘而去,所有士兵都跟着她离去,铁骑嗒嗒,烟尘滚滚,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灿烂的朝阳都带上了视死如归的悲壮。 道路两侧的百姓,目送着大军远去后,一个两个开始向城内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骡马,把东西往回搬。更有那打铁匠,呵斥徒弟把拆卸了的炉子都重新安好,一边抡起大锤打铁,一边高声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护,只要提得动刀剑的人都来领兵器,不要钱,不要钱!” 知未眼中有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尹朱和象林说:“珩丫头无须做轩辕王和缬祖,她就是我们轩辕的小王姬,是每个家里的小女儿、小妹妹,所有战士都会为了保护她而死战!因为他们在保护的是自己的女儿、妹妹!” 轩辕王走到点将台上,弯身捡起被阿珩扔掉的铠甲,望向天际的漫漫烟尘,心内滋味复杂,有骄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软弱情感都被渴望征服中原的雄心一扫而空。 他对尹朱下令:“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了。” “是!” 尹朱跪下领命,知未神情漠然,象林莫名其妙地看着轩辕王和尹朱,出发?出发去哪里? 轩辕妭任主帅的消息传到神农族,魑、魅、魍、魉笑个不停,讥嘲着轩辕国已经无人,都要亡国了,却只能靠一个女子来领兵作战。 雨师也觉得纳闷,轩辕还有开国老将在,他们怎么会轻易认可轩辕妭? 风伯说:“不要小看轩辕妭,轩辕王并没有老糊涂,他选轩辕妭必定有他的道理,那么多人请应龙都没有请动,她却一句话就令应龙再次出战。” 雨师踌躇满志地说:“那我们就在敦物山决战,看看我和应龙究竟谁更善于驭水。” 敦物山一带水源充沛,有河水、黑水大小河流十几条,应龙作为水族之王,天生善于驭水,可以前的战役,因为主帅的原因,应龙从来没有真正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这一次轩辕妭显然和应龙关系不一般,定会重用应龙。 众人看着赤宸,等他定夺。 半晌后,赤宸说:“退!” “什么?”所有人都不满地惊叫,这么多年的辛苦,那么多兄弟的鲜血,已经打到了轩辕王的家门口,只要过了敦物山,就可以直击轩辕城,怎么可能退?就是他们愿意,他们身后一路浴血奋战的战士也不愿意。 赤宸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赤宸说:“轩辕士兵如今就像是被逼到山崖边的狼,他们都知道敦物山是轩辕国最后的屏障,一旦失守就是把自己的家园交给了我们焚毁,亲人交给了我们屠杀,他们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绝不会失败。” 雨师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我们只需下令不许伤害平民,并且宣布只要轩辕士兵投降,一定善待,将轩辕族的斗志慢慢消解掉,他们也不见得会死战。” 风伯默不作声,赤宸以凶猛残忍震慑住了骁勇善战的轩辕士兵,可也正因为赤宸的凶猛残忍,轩辕士兵恨赤宸入骨,仇恨岂是几个假仁假义的命令就能化解的? 赤宸指了指后面的驻兵营帐,“你以为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背井离乡地冒死打仗?别把你那套仁义忠孝拿出来说事,对他们来说,不管轩辕王,还是神农王,只要给他们饭吃就是好国君。他们打仗不是为了神农王,也不是为了你我,他们就是仇恨轩辕,因为轩辕毁坏了他们的家园,杀害了他们的亲人,他们要复仇!他们之所以一路追随于我,就是因为我能让他们复仇!” 雨师也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即明白了赤宸的苦衷,赤宸如果命令他们不许欺凌轩辕族人,只怕这帮心怀怨恨的人会立即去投靠能允许他们复仇的人。 赤宸说:“守卫巢穴和雏鸟的小鸟连老鹰都可以逼退,我们没有必要和轩辕在他们的家门口打仗,撤远一点,他们的死志弱了,反倒更容易。” 风伯和雨师明白了赤宸的意思。如今的轩辕就像一个怒气冲冲的人,拼尽全力出拳,他们避让一下,让对方一拳落空,反而是挫对方锐气。 第一战,轩辕妭下令由应龙领兵。 应龙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一出征,就把赤宸的军队逼退,逼得赤宸连退三次,退到了冀州。 轩辕士气高涨,欢欣鼓舞,应龙却在观察完冀州的地形后很担忧。 他对轩辕妭说:“我觉得赤宸下令撤退,并不是惧怕和我们在敦物山开战,而是想选择在这里与我们决战,这才是对神农最有利的地方。” 轩辕妭同意,“这里的地形的确对我们不利。” 应龙说:“我们可以向西南撤退两百多里。”他指指地图,“这里更有利于我们。” “一旦下令后退,那就中了赤宸的计了,被国破家亡逼出的士气会一泻千里,赤宸肯定趁机追杀。你忘记我们出发那日,对所有战士的誓言吗?我们能做的就是不管生死,绝不后退,直到把赤宸打败。” 士气易散难聚,应龙悚然一惊,颔首道:“明白了。” 外面响起了击鼓声,传信兵惊慌地跑进来:“神农要进攻了。” 轩辕妭视线扫了一圈周围的将士,平静地说:“那就把他们打回去。” 应龙命人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自从第一次阪泉大战,轩辕和神农之间已经打了十来年,死了几十万人,两边的士兵都身负家仇国恨,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吃掉对方。 魑、魅、魍、魉布起了大雾,冀州旷野全化作了白茫茫一片,没有人能看清楚路。神农士兵训练有素,赤宸击鼓鸣金,用声音指挥着士兵前进后退,有条不紊地攻击,轩辕族的士兵却在大雾中失去了方向,被神农士兵无情地绞杀。 应龙立即命善于起风的离怨起风,想把大雾吹散,可在风伯面前,就如江南的拂面春风碰上了朔北的凛冽寒风。离怨没有吹散大雾,反倒连自己都被风伯吹伤了。 应龙看不清楚战场,只能听到轩辕士兵频频传来的惨叫声,他焦急得想鸣金收兵。士兵们没有经过操练,根本不可能根据声音就准确地判定朝哪个方向撤退,甚至有可能彼此冲撞,死伤无数,但至少可以避免全军覆没。 他刚准备鸣金,轩辕妭说:“等一下,你来布雨,帮我布一场蒙蒙细雨。” “雨气只会加重雾气,令我们的士兵更加难作战。” 轩辕妭把一包草药粉末交给他,“把这个有毒的药粉混在雨中降下去,风伯就不得不吹大风,雾气自然而然会散。” “可我们的士兵不也会中毒吗?” “我早在他们的饮食中添加了解药。” 应龙按照轩辕妭的吩咐准备行雨,雨师用鼻子嗅了嗅,察觉到空气中水灵的移动,“奇怪啊,这样大雾的天气,轩辕已经寸步难行,他们居然还要降雨?” 赤宸望向西面,阿珩一身青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阿獙背上。赤宸忙下令:“雨中有毒,风伯,赶快起风。” 风伯立即起风,把蒙蒙细雨和大雾全吹散了。 刚能看清楚路,阿珩立即手拿海螺号角,边吹,边向前冲,轩辕士兵看到一个柔弱的女子都冲到了最前面,因为大雾带来的沮丧气馁全被羞耻压了下去,他们跟着阿珩,奋不顾身地向前冲。 神农士兵的队阵被一往无前的士气冲散,赤宸只能鸣金收兵。 轩辕士兵一路追赶,快到草地时,阿珩突然下令停止追击,收兵回营。 魑、魅、魍、魉跳着脚骂:“臭女人,你怎么不追了?” 阿珩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说:“我们还不至于傻到往尖刀子上踩。”这里所有的草都在赤宸的灵力笼罩范围内,只要他一催动灵力,草叶就会全部变成刀刃。 大雾中,赤宸胜;追击时,阿珩胜。双方各自死伤了千余人,算是不分胜负。 魍不甘心地盯着阿珩的背影,挠挠头不解地嘟囔:“她怎么就知道大哥在草地上做了手脚呢?”猛地一拍大腿,问赤宸,“你怎么就知道她能在雨中下毒?天下间可没几个人能这么精通药性。” 风伯偶然见过一次阿珩的真容,知道她是赤宸的情人,刚才,当大雾散去,他看清率领轩辕大军追杀他们的人是阿珩时,震惊地愣住,这才知道她就是轩辕的王姬,高辛的王妃,下意识地立即去看赤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赤宸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 赤宸没有回答魍的问题,起身径直走了。魅极其小声地说:“我听过一个谣言,说赤宸和轩辕妭有私情。” 风伯第一次动了怒,疾言厉色地说:“以后谁再敢胡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风伯出去寻赤宸,发现他独自一个坐在高处,默默地眺望着轩辕族的阵营。 天色转暗,飘起了雨夹雪,赤宸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任由雨雪加身,仍是望着远处的千帐营地。暗夜中,风一阵,雨一阵,千帐灯火寂寂而明,映照着破碎山河,赤宸的背影也是无限苍凉落寞,风伯心中陡然生起英雄无奈的伤感。 风伯走到赤宸身后,拿出一壶酒,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来来来,喝酒!谁先倒下谁是王八!”男人都是做得比说得多,宁愿流血不愿流泪,风伯不会安慰人,赤宸也不是那种会细诉衷肠的人,风伯能做的就是陪着兄弟大醉一场。 两人喝酒像喝水,没多久风伯喝得七八分醉了,笑说:“听说你们百黎的姑娘美丽多情,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就去百黎讨个媳妇。” 赤宸喝着酒,摇摇头,“你不行,我们的妹子不爱哥儿俊,只要哥儿会唱歌。” “谁说我不会唱歌?”风伯扯起破锣嗓子开始乱吼,赤宸大笑。 风伯不满地说:“你嫌我唱得不好,你唱一个。” 赤宸凝望着夜色,沉默了一瞬,竟然真的开始唱了。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挖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们 我死后请将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让她无论去哪儿 都经过我的墓旁 苍凉的歌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带着无限悲伤,在这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时刻听来更觉心惊,风伯的酒都被惊醒了,愣愣地看着赤宸,半晌后方问:“这样决绝的情歌该怎么唱回去?” 第46章曾因国难披金甲(2) 赤宸淡淡道:“两种回法,一种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种……” 赤宸迟迟未作声,一直望着千帐灯亮的地方。 风萧萧,雨潇潇,天地怆然,山河寂寞,风伯只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金戈铁马几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这场仗打完,不管输赢,他都应该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了。 凄风苦雨中,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山中有棵树哟树边有株藤哟藤缠树来树缠藤哟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死死生生两相伴生生死死两相缠哟风伯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只听到了无数个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觉不大吉利,赤宸却绽颜而笑,拍了拍风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风伯没有明白,可他知道赤宸已经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风伯边走边回头望去——山河憔悴,风雨凄迷,雾岚如晦,营帐千灯。 这样的乱世,哪里有净土?哪里能安稳? 可身处乱世,能有一人灵犀相通,生死相随,即便他日马革裹尸,醉卧沙场,这一生大概也了无遗憾了。 断断续续,轩辕和神农又交战了好几次,互有死伤,不分胜负。 赤宸诡计多端,强强弱弱,假假真真地诱敌杀敌,他的计策在别人眼中堪称绝妙之策,却总会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赤宸没有办法,不管她做什么,赤宸总能见微知著,立即反应过来。 他们俩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对手,闭着眼睛都知道对方的招数。打到后来,不仅仅他们,就连旁观的将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计策赢得这场战争,他们只能凭借实力,用一场真正的战役决出胜负,这样的战役会很惨烈,即使胜利了,也是惨胜。 沉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连总是笑嘻嘻的风伯都面色沉重,赤宸却依旧意态闲散,眉眼中带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不羁狂野。 风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来,赤宸才应该是最悲伤的那个人。 经过几个月的勘察,应龙兴奋地告诉轩辕妭,冀州荒野上虽然没有地面河,地下的暗河却不少,他有一个绝妙的计划,只是还需要找一些善于控制水灵的神族帮忙。 轩辕妭说:“你继续准备,我来帮你找善于驭水的神族。” 她给轩辕王写信,请他让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于控水,少昊向轩辕王承诺过和轩辕共同对抗赤宸,以此换取轩辕王不帮助在西南自立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兑现承诺时。 几日后,轩辕妭和应龙正在帐内议事,侍卫带着一个人挑帘而入,来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轩辕妭微微皱了下眉头,少昊竟然只派了一个人来?应龙也失望地叹气,他从来者身上感觉不到强大的灵力。 那人对轩辕妭说:“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来,有话单独和王姬说。” 轩辕妭淡淡说:“你来此是为了帮助应龙将军,凡事听他调遣。” 子臣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容貌发生了变化,五官端雅,眉目却异常冷肃,随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国君少昊! 应龙惊得立即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行礼。 少昊问应龙:“将军觉得我可以帮上忙吗?” 应龙激动地连连点头,大荒封洪江为水神,可在应龙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驭水之神,只不过少昊在其他方面的名头都太响,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灵。 轩辕妭盯着少昊,“你国内的事情不要紧吗?” “中容不是什么大祸患,只是不想自相残杀,消耗兵力,让轩辕王讨了便宜,所以要花点时间收服他的军队。眼下赤宸才是大患,他若再赢了这场战役,高辛危矣。” “多谢你肯亲来帮忙,不过这是轩辕大军,你虽是高辛国君,也要一切都听从军令。” “如我所说,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来听从王姬调遣。” “应龙将军会告诉你一切,你一切听他号令。”轩辕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将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要办。”应龙立即低着头,大步跨出了营帐。 “阿珩。”少昊什么都说不出来,可又拽着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绢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迹,请赤宸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吗?” 少昊看到那些鲜血,下意识地看向阿珩的断指,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颤。 阿珩见他没有否认,微微一笑,“谢谢你了。其实,我已经不怨恨你了,你毕竟不是我们的大哥,我求你救四哥本就是强人所难。” “我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你和仲意,是我失信于青阳,你怨我、恨我都很应该。” 阿珩轻叹了口气,“我们年少时,都曾以为自己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想,就什么都能做到。后来却发现我们都无法脱离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却不能救,我是轩辕妭,我不想杀人却不得不杀。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却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却不得不做。连我都如此,你是一国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着阿珩的谅解,可真到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却没有一丝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浓重的悲哀。 青阳和他都曾试图保护着阿珩,让阿珩不要变成他们,可阿珩最终还是变成了他们。青阳如果还活着,看到阿珩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号令千军万马厮杀,不知道该有多心痛。 他们护佑着天下,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护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浓浓的疲惫,垂目看着少昊的手,“放手吧,我虽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间也永不可能回到过去,正因为我已真正理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们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轩辕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开帘子,飘然离去。 深夜,除了戍营的士兵,众人都在安睡。 阿珩带着阿獙勘查着地形,山坡上有几座废弃的民居,主人也许已经死于战火,也许逃往了别处,田园一片荒芜。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树,一树繁花开得分外妖娆,种桃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桃花却依旧与春风共舞。 原来不知不觉中,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冀州离百黎不远,想来百黎的桃花也应该开了,不知道是否依旧那么绚烂。 阿珩突然起意,对阿獙说:“我们去百黎。” 整个寨子冷冷清清,偶尔看到几个盛装的少女,也没有去参加桃花节,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楼上。 阿珩走进山谷,满山满坡开满了桃花,山谷中却没有了唱歌的人。 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里去了?他们不是应该围在篝火边用山歌来求欢吗? 忽而有歌声传来,阿珩闻声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灯光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了望月窗妹妹子空把眼儿眼儿眼儿望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纱帐妹妹子脱得精呀精呀精光光四更天,听呀听呀听见了门声响妹妹子下楼迎呀迎呀迎情郎五更天,飘呀飘呀飘来了一阵风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场空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胜仗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转回乡…… 桃花树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乡人吧,来看我们的桃花节吗?过几年再来,男人们都去打仗了,过几年他们就回来了。” 阿珩轻轻问:“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无名尸体,早已经被风雨虫蚁销蚀得白骨森森,却仍旧是女儿心窝窝里的爱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儿等得两鬓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却任由风吹雨打,马蹄踩踏。 妇人看到阿珩怜悯的眼光,很大声地说:“阿哥会回来的!阿哥会回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喃喃低语,“战争会结束,一定会结束!神农和轩辕的战争一定快结束了,阿哥会回来……” 阿珩心惊胆寒,这个世外桃源的凄凉冷清竟然是他们造成!对两族的百姓而言,谁胜谁负也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战争尽快结束,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她对妇人郑重许诺:“是的,战争一定会结束。” 阿珩穿过桃花林,走向后山,白色的祭台依旧安静地伫立在桃林中。 绿草茵茵,落英缤纷,阿珩沿着台阶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层落花。一个兽骨风铃掉在地上,阿珩弯身捡起,把风铃重新系到了檐下。 她轻轻摇了一下风铃,叮当叮当的悦耳声音响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当当中过了。 明明已经动心,却死不肯承认,把他留在赤宸寨,在叮叮当当中离去。 住在了不远处的德瓦寨,明明担忧着他,却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声音依旧,时光却已经是匆匆数百年。她依旧有年轻的容颜,可心已经苍老疲惫。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准备离开,回身间,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纷纷扬扬,赤宸一身泣血红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静静地等着她,犹如一座亘古不变的山峰,过去如此,现今如此,以后亦如此。 赤宸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阶,如蝴蝶一般,轻盈地穿过缤纷花雨,朝赤宸奔去。 两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繁星满天,落花成锦,都不抵他们这一笑,醉了春风,醉了山水。 赤宸牵着阿珩的手,徐徐走过桃花林,走向他们的竹楼。 小楼外的毛竹篱笆整整齐齐,红色的蔷薇、白色的山茶、蓝色的牵牛、黄色的杜鹃……五颜六色开满了篱笆墙。屋侧的菜地搭着竹架子,葫芦和丝瓜苗正攀缘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横倒,水从木桶倾出,打湿了井台下的地面,几只山鸟,站在湿地里,吸啄着水坑里的水,见到来人也不怕,反倒昂着头,咕咕地叫。 掀开碧螺帘,走入屋内,到处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窗屉的天青纱犹如雨后的晴天,绯红的桃花映于窗纱上,像是一幅工笔绢画。 阿珩看着赤宸,喉咙发涩,这个家,他照顾得很好。 第47章曾因国难披金甲(3) 赤宸笑了笑,抱着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凤尾竹声潇潇,桃花雨点纷纷,他们相拥而坐,和几百年前一样,共饮一竹筒酒嘎。 没有一句话,就好似连说话都会浪费了时间,一直凝视着彼此,都舍不得把视线移开,就好似一眨眼一切就会消失。 阿珩去解赤宸的衣衫,赤宸笑看着阿珩,一动不动,只偶尔抬抬胳膊配合一下,待自己衣衫全部褪下时,方把阿珩推倒,侧身半倚,拿着一竹筒酒,用竹筒把阿珩的衣衫一点点挑开,竹筒越来越倾斜,酒水洒落在阿珩身上,赤宸俯下身子,顺着酒痕而吻。 婉转的呻吟,激烈的纠缠,缠绵的欢爱。在这小小竹楼上,没有轩辕,没有神农,只有两个彼此喜欢的男女,享受着世间最古老、最简单却也是最浓烈、最永恒的快乐。 半夜里,两人同时醒了。 月色皎洁,透窗而入,阿珩贪婪地凝视着赤宸,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摩挲,就好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心里。 赤宸微笑地看着她,阿珩眼中有了泪光,赤宸猿臂轻探,把她卷入了怀里。 阿珩的指头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地一字字画着,“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赤宸刚开始没意识到阿珩是在他胸膛上写字,察觉后,凝神体会着,发现她一遍遍都写着同一句话。 赤宸抓起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双掌与阿珩的十指交缠在一起。 阿珩媚眼如丝,睨着赤宸。赤宸粲然一笑,两人的身体又纠缠在了一起,就好似要把对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激烈到近乎疯狂的索取和给予。 终于,两人都精疲力竭,却依旧不肯稍稍分离,紧紧贴挨在一起。 赤宸低声问:“我们的女儿在哪里?安全吗?你知道,天下恨我的人太多。”赤宸竟然第一次顾虑起他的敌人们来。 “在玉山,有王母的保护,还有烈阳的守护。” 赤宸这才放心,“那就好。” 月光照到墙壁上,发出幽幽红光,阿珩脸埋在赤宸肩头,“是什么?” 赤宸手轻抬,墙壁上挂着的弓飞到他手里,红光消失,变得只有巴掌大小。竟然是盘古弓,被赤宸随随便便挂在了无人居住的竹楼里。 阿珩轻笑,“你还没扔掉这东西啊?” 赤宸拿起弓,对着月光细看,“虽然我拉了无数次,它都没有反应,不过我能感觉到它不是废物,只是堪不破它的用法。” 阿珩在玉山上时,也曾听过盘古弓的故事,知道传说中它是盘古铸造来寻找心爱女子的弓。可不知道为什么盘古一次都没用过,却把它列为神兵之首,交给了玉山王母保存。 阿珩从赤宸手中拿过弓,看到弓身上好似有字,正想着太小看不清,弓变大了,“弓身上刻着字。” 赤宸凝神看去,弓身上刻着曲纹装饰,既似蝌蚪,又像花纹,就是一点不像字。 “这是已经失传的文字,传闻只是用来祭祀天地的咒语,四哥喜好赏玩古物,所以我认得几个。” 赤宸生了兴趣,“刻着什么?” 阿珩半支着身子趴在赤宸的胸膛上,一字字辨认了半晌,困惑地说:“以心换心。” 这四个字十分浅白,不可能有任何异义,赤宸默默不语,细细思索。 阿珩把弓扔到一旁,低声说道:“盘古弓也许的确是盘古所铸,不过说什么不论神魔、不论生死、不论远近,都能和心爱的人再次相聚,却肯定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赤宸含笑说:“不管盘古弓真假,这四个字却没错。如果真能懂得以心换心,盘古大概就不会失去心爱的女子了。” 笑声中,晨曦映在了窗户上。 纵使再珍惜,再贪恋,再不舍得睡,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阿珩起身,穿衣离去。 赤宸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走到了门口,阿珩突然回身,“你身后是神农,是为你浴血奋战的兄弟,是神农王和榆襄,我身后是轩辕,是无数孤儿寡母,是我的哥哥侄子。我会尽全力,也请你不要手下留情,那会让我恨自己。” “你知道我不会。”赤宸半支着身子,红袍搭在腰上,一头黑白夹杂的头发散在席上,双目隐含痛楚,笑容却依旧是张狂的。 清晨,轮到风伯巡营,雨师主动要求和风伯一起去,又强拉上了魑、魅、魍、魉。 走到山顶,一群人远远地看到轩辕妭和赤宸一前一后飞来,赤宸的坐骑明明可以很快,可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轩辕妭身后,而以轩辕妭的修为,也不至于察觉不到赤宸就跟在她身后,她却毫无反应。 就要到营地,赤宸的速度猛地快了,和轩辕妭并肩飞行,强拉过轩辕妭的身子,吻了她一下,轩辕妭也不见反抗,反而紧紧地抱住了赤宸。只是短短一瞬,她立即放开了他,向着轩辕大军的营帐飞去,可魑、魅、魍、魉他们已经全部震惊得不知所措。 魍结结巴巴地问雨师:“这、这怎么办?他们俩是相好,这仗没法打了!” 魑性子冲动,立即跳了出去,拦在赤宸和轩辕妭面前,气得脸色通红,对赤宸说:“我以为是谣言,没想到是真的,难怪你们一直难分胜负!你怎么向大家交代?你怎么对得起誓死追随你的神农汉子?你怎么对得起真心待你的榆襄?” 赤宸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冷笑着问:“我需要向你们交代什么?我对不对得起他们,要你做评判?” 好巧不巧,应龙起早巡逻也巡到了此处,听到动静闻声而来,恰好听到魑的大吼大叫。 魑指着轩辕妭大声问赤宸:“你和她是不是在私通?” 应龙怒叱:“你若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们全都亲眼看见了,就在刚才他们俩还又搂又亲,是不是,雨师?” 应龙看了看子臣,想到王姬自休于少昊,心头疑云密布,根本不敢再出口问。轩辕族的神将离怨焦急地说:“王姬,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您和赤宸真的……真的……有私情?” 跟随风伯而来的神农族将士也七嘴八舌地问赤宸,不管他们质问什么,赤宸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阿珩,他的眼神无比复杂,有焦灼,有渴盼,有讥嘲,也有怜惜。 赤宸不是君子,可做事向来正大光明,就连屠城都屠得理直气壮,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残忍。我就是屠了,那又怎样?我就是对敌人很血腥,那又怎么样?可唯独和阿珩的感情,他一直像做贼一样藏着掖着。 在众人的逼问下,阿珩几次想要否认,但是赤宸的眼神却让她心痛,她已经委屈了他几百年,难道直到最后一刻,她仍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认吗?赤宸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却在乎自己是否堂堂正正。 忽而之间,阿珩下定了决心,坦诚地说:“我是和赤宸有私情。” 她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所有人怀疑自己听错了,连赤宸都觉得是因为他等了好几百年,所以幻听了。 “我已经喜欢赤宸好几百年了!”阿珩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大,就好似在向全天下昭告。 两边的神将惊慌失措,像是天要翻、地要覆了一般。少昊忧心忡忡地看着阿珩,他本想打击赤宸在亲信中的威信,所以设法让风伯他们撞破赤宸和阿珩的私情,却没料到应龙会恰巧出现,竟然把阿珩拖入了泥潭。如今一个处理不当,轩辕士兵不仅不会再听阿珩的命令,还会鄙视唾弃她。 赤宸却愉悦地纵声大笑,笑得畅快淋漓,不羁飞扬,毫不掩饰他从心底迸发的得意欢喜。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着他大笑,赤宸笑了半晌,终于不再大笑,可仍旧欢喜地看着阿珩,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情意。魍结结巴巴地问:“大将军,您、您不会中意这个轩辕妖女吧?” 赤宸大概心情太好,竟然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我不中意她,难道中意你?” 魍和魉都快急哭了,“可她不是好女人。不守妇道,明明嫁给了少昊,还要勾引大将军;狠毒嗜杀,谣传她亲手刺死了自己的哥哥,就这几个月,我们死在她手里的士兵已经七八千了。” “那又怎么样?不管她是什么样,只要是她,我都喜欢。”赤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珩,笑嘻嘻地道。 少昊躲在人群中,滋味复杂地盯着赤宸。 阿珩似羞似嗔地瞪了赤宸一眼,对应龙和离怨说道:“我知道你们想听到我的解释抱歉,想给自己一个原谅我的理由,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原谅。我唯一需要请求原谅的人是赤宸,这几百年间,我为了母亲,为了哥哥,甚至为了我的女儿,一次次牺牲着他。三年前,母后仙逝时同意我嫁给赤宸,我对赤宸许诺我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再次背弃了我的诺言。我为了我的族人,不但没有跟他,反而带着你们来杀他。从始至终,我一直恪尽我是轩辕王姬的责任,从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轩辕的事情,却在一直对不起赤宸。你们若信我,我就领兵,若不信,我可以立即把兵权交给应龙。” 应龙立即跪在阿珩脚前,“末将誓死跟随。” 沙场上时刻生死一线的军人与朝堂上的大臣不同,他们的是非对错十分简明直接,只认一个死理。应龙当年不惜毁灭龙体也要救部下的事被广为传颂,在军中威信很高,再加上跟随他巡营的都是他的亲随,看到他下跪,如同听到军令,也纷纷跪下。 离怨他们也跪了下来,“若没有王姬领兵出征,只怕此时轩辕城早破。”毕竟自从领兵出征,轩辕妭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何况,神农和轩辕一直互有通婚,开战以来,这种家国难两全,私情和大义不能兼顾的事情他们都听说过。而且轩辕民风剽悍豪放,对男女之情很宽容,若轩辕妭矢口否认,他们也许表面相信,心头却疑云密布,可轩辕妭大方承认,他们反倒心头生了敬意。 少昊暗自松了口气,看上去很凶险的事,没有想到竟然因为阿珩的坦诚,轻松化解了。有时候人心很复杂,可有时候人心也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阿珩看向魑、魅、魍、魉,“你们跟着赤宸已经几百年,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竟然还要质疑?如果他会出卖你们,轩辕早就把神农山打下了,他背负了天下的恶名,难道是为了自己?真是枉让他把你们看作兄弟了!”她的语气中既有毫不掩饰的骄傲,也有沉重的悲哀,不管是轩辕的将士,还是神农的将士都生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感。 魑、魅、魍、魉脸涨得通红,一个两个全低下了头。 阿珩深深看了一眼赤宸,带兵离去。 赤宸微笑地凝视着阿珩,第一次,他当众看着她时眼中再无一丝荫翳,只有太阳般光明磊落、赤诚浓烈的爱意。 第48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 阿珩静站在旷野中,半仰头望着天空。 瓦蓝的天上,朵朵白云飘,白云下,两只雄鹰徘徊飞旋,时而掠向远处,时而又飞掠回来。 应龙和少昊走来,应龙想要上前禀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 风呼呼地吹过荒野,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时低一时高,好似海浪翻卷,一层又一层绿色的波涛,无涯无垠,无边无际,寂寞凄凉。 野风吹得阿珩青丝零乱,裙带乱翻,她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鹰,唇边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许久后,阿珩才发现应龙和少昊,笑容淡去,带着几分倦意,问道:“有事吗?” 应龙奏道:“我和……子臣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可以随时发动全面进攻。” 阿珩点点头,平静地说:“那就准备全面进攻,和神农决一死战。” “是!”应龙领命而去。 少昊心下惊怕,阿珩对赤宸的深情,他比谁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杀的命令后,竟然能平静至此,他心头全是不祥,急促地说:“你真想好了?你应该明白赤宸就像山岳,要么昂然伫立,要么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气杀了赤宸?一旦开战就再无回头的路。” “如果不开战,就有路可走吗?” 少昊无话可答,轩辕王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统一中原的雄心,而赤宸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轩辕王侵犯神农。自第一次阪泉大战到现在,轩辕王和赤宸之间打了将近二十年,双方死了几十万人,累累尸骨早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忽然间无限酸楚:“阿珩,你嫁给我的那日,我们都雄心勃勃地不甘愿做棋子,都曾以为只要手中拥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君,你掌一国兵马,我们却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当日,香罗帐下,两人天真笑语、击掌盟约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阂淡了几分。她对少昊温和地说:“哪里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实现了最大的愿望——登基为高辛王,守护人间星河。” “这世上,你已经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来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与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从此后酿造的酒再无人能品尝,醉酒后再无人笑语。” 风从旷野刮过,呼呼地吹着,荒草起伏,红蓼飞落,两人的眼睛都被风吹得模糊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驭玄鸟而来。那个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惊破了漫天的华光,惊艳了众人的眸光,可几百年无情的时光,终是把他水般的温润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轩辕妭一袭青衫,纵酒高谈,言语无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费尽心思只为引得少昊多停驻一会儿,彼时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后的几百年间,她竟然绞尽脑汁,只为逃离少昊。 阿珩凝视着少昊,这个男子其实越来越像一位帝王,纵然心中不舍,依旧会无情地舍弃一切,坚定不移地前进。也许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许在将来,他会像轩辕王一样,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杀予夺的高辛王,而忘记了他也曾有一个亲切温和的名字——少昊。 青阳、仲意、昌仆……那些能亲切地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和着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过去。 她和赤宸却不能,他们永远都不能无情,永远都做不到舍弃那些给予了生命温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边是什么?” 少昊看了看,如实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农山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尽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轩辕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不解,却仍然用灵力仔细看了看,“还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这个天下不可能仅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仅仅只有轩辕族或者神农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颗能容纳天下的心,不管高辛,还是轩辕、神农,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惊动,不禁深思。 阿珩说:“不要只想着高辛美丽的人间星河,轩辕有万仞高峰的雄伟险峻,神农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飘香,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不分高辛、神农、轩辕,都一视同仁。” 少昊神色震动,心中千年的种族壁垒在轰隆隆倒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辽远的天地。他对阿珩深深行礼,起身时,说道:“你一再帮我,我却从没有机会兑现给你的诺言,阿珩,不要让我做一个失约的人。” 阿珩低头而立,神情凄婉,半晌后抬头道:“人人都说赤宸无情,其实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心中永远权位第一,必要时,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所以我实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让自己失望,让你为难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张口欲反驳,可发现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父王、兄弟、仲意、青阳、诺奈,甚至阿珩,从亲人到朋友,不都是他舍弃的吗?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恳求,“不过,如果可能,请在你的权力下,尽力保护小夭。这个孩子也许会带给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请恨我,不要迁怒她!” 少昊眼中隐有泪光,“你忘记你昏迷时,是我日夜照顾她了吗?每日下朝,只有她热情地扑上来抱我,看我皱眉会用小手不停地来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说我板着脸好难看,敢对我发脾气。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爱着我的人,她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别的不敢许诺,但我向你承诺,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阿珩深深行礼,“多谢。”起身后,大步离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肃杀,“请子臣将军立即去配合应龙将军,准备对神农全面进攻。” 少昊明白,阿珩决心已定,从这一刻起一切以军令说话,他只能弯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云桑就一颗心高高悬起。 因为被严密监视,难以得到外界的准确消息,云桑只能通过偷偷观察轩辕王的一举一动来判断战场上的战情。 几日前,云桑察觉轩辕王行踪诡异,似乎在秘密筹划着什么。 她试探地求见,如果是往常,轩辕王都会立即接见她,可最近都拒绝了她,十分反常。 云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后,终于从玱玹和宫人的对话中偷听到,轩辕王已经不在轩辕城,不仅仅轩辕王,还有尹朱、象林都一起离开了。云桑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领兵的大将离开,肯定不妥。 几经思量后,她决定离开轩辕,亲自去把这异常告诉赤宸。 半夜里,她偷偷逃下了轩辕山,赶往阿珩和赤宸决战的冀州。 可是,她刚离开轩辕山,就被轩辕王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发现,几十个侍卫追来,劝她回去,云桑拒绝了,侍卫无奈下,只能按照轩辕王的密令,强行捉拿云桑。 云桑驾驭坐骑白鹊,边打边逃,边逃边躲,一路逃向中原。 虽然这些年,云桑在缬祖的教导下,神力大进,可毕竟难以抵挡几十个侍卫,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经身受重伤。坐骑白鹊的一只翅膀受伤,也难以再飞翔。 迫不得已,云桑落在了宣山。 几个侍卫想趁机锁拿住她,带回轩辕山。云桑一边用言语威吓他们,一边用手指挖开泥土,将藏在耳坠中的一粒桑树籽种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为水,浇灌树籽。这粒桑树籽是父王留下的遗物,朝云殿内,谈起父王时,她曾给缬祖看过,想送给缬祖。缬祖拿去在蚕茧中培育了三年,又还给她,叮嘱她随身携带,若有危急时刻,可以种下,用鲜血浇灌,就能和桑树灵息相通。 云桑也不知道这颗桑树籽能如何帮她,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姑且一试。 在鲜血的浇灌下,桑树籽迅速发芽、长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长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树,树干合抱足有五十尺,树枝交叉伸向四方,犹如一把巨大的伞,树叶硕大,方圆有一尺多,碧绿中镶嵌着红色的纹理,犹如丝丝血痕。巨大的树叶中又结出累累串串的花朵,黄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鲜艳夺目,散发着阵阵清香。 随着桑树的长大,天地间灵气异动,汇聚到桑树周围。无数五彩斑斓的蛾子嗅到气味,听从召唤而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遮盖了整座山头。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飘落,连空气都变得混浊。 侍卫们从来不知道小小的昆虫聚集在一起时,会如此骇人。一点蛾粉没什么,可这么多呛人的蛾粉,让他们呼吸都困难,用神力打死一团,会有更多的围聚过来。侍卫们根本不能靠近云桑,却因为轩辕王的命令,又不敢离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云桑无力地靠着桑树,心中默默对神农王和缬祖说:“谢谢父王,谢谢母后。” 缬祖曾对她说过,世上最强大的动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虫,它们看着弱小,却数量庞大,无处不在,而且它们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昆虫的耳目。 云桑曾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桑树是她的灵血灌溉而生,她依靠着树干,与桑树息息相通,一只只蛾子飞来飞去,或停落在树干上,或栖息在树叶上,只要驱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这样做非常耗费灵力,她已经身受重伤,但是,她想知道赤宸和阿珩的战争开始了没有,她想看到神农的故土,她还想看到他! 她望向东面,飞蛾们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飞向东面,密密麻麻,犹如一团团彩色云霞,煞是好看。 随着彩云的飘拂,云桑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大地。 景致越来越熟悉,飞快一点,再飞快一点! 鲜血漫漫而流,滋养着桑树,云桑倚着桑树干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农了! 东边的天空,云霞涌动,金光绚烂,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时分,冀州旷野上,嘹亮激昂的号角吹响,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响,大地的宁静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应龙的指挥下结阵,准备进攻。 魑、魅、魍、魉立即去叫赤宸:“大将军,大将军……”不想赤宸已经跃出营帐,望向轩辕。 阿珩一身战衣,站在云端,双手握槌,敲击战鼓,鼓声隆隆,悲壮激烈,她在亲口告诉他,今日是两国死战,请全力以赴! 赤宸对风伯和雨师说:“今日轩辕必有奇谋,想将我们置于死地,你们务必全力以赴。” “是!”风伯和雨师立即集结全军,准备迎战。 应龙催动阵势,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农的士兵刚结成整齐的方阵,准备迎敌,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现了波涛汹涌的河流,向着他们奔流而来,不禁惊恐地大叫。 风伯和雨师立即领兵做法结阵,对抗应龙的阵势。 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疾雨铺天盖地落下,巨石被卷起,河流的方向渐渐扭转,朝着轩辕族而去。 应龙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阵眼,有了他的灵力牵引,形势立即逆转,奔涌的河水再次流向神农族。 魑、魅、魍、魉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汇聚天地灵力帮助风伯和雨师,可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力量都抵挡不住应龙的攻势。 风伯皱眉大叫:“应龙虽然是龙族,可我和雨师的神力绝不会比他弱。逆转地势,从地下把暗河导上地面绝非一般神族所能为,究竟是谁在帮他?” 滔滔河水,越来越多,越流越湍急,弥漫了荒野,天地都变成了灰白的青色,透着难言的恐怖。 风伯和雨师已经精疲力竭,却连水的速度都难以慢下来,眼见着大军就要被冲走。 魑、魅、魍、魉绝望地惊叫:“赤宸,怎么办?” 赤宸驾驭大鹏飞起,凝聚起全部灵力,举刀劈向大地,一声巨大的响声,大地烟尘弥漫。烟雾中,一条深壑在大地上裂开,深不见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农大军绝处逢生,齐声呐喊,向轩辕军队示威。轩辕军队看着一身红袍,脚踩大鹏,杀气凛凛,立于半空的赤宸,心惊胆寒。 赤宸望向轩辕大军,看不到阿珩在哪里。 “逍遥!” 逍遥知赤宸心意,变幻体型,化作了鱼身。赤宸脚踩北冥鲲,随着瀑布坠下深壑,刹那就被瀑布吞没。 一瞬后,众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开始向着地势更低的方向流去。 应龙知道赤宸在地下捣鬼,立即动用了全部灵力,灵力化作无数条色彩各异的蛇,沿着水流而去。灵蛇速度迅疾,游过时,犹如电光,水中一道道红色、蓝色、紫色、金色、银色闪过,流光飞舞,美丽不可方物。水被灵蛇驱动,竟然像有生命一样,开始翻山越岭,向着神农而来。 赤宸凝聚土灵,飞出千把黄色的土剑,寒光闪烁,穿水破土,直追灵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黄光迅疾闪过,把一条条驾驭水流的灵蛇全部斩杀。 应龙身体晃了晃,眼鼻中渗出鲜血,已是受了重创。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应龙不是赤宸的对手,上前掌控了整个阵法。 在少昊的灵力推动下,地上的水汇聚到一起,犹如愤怒的大海一般扑向前方,想要冲过隆起的土坡。 眼见着海浪漫过了土坡,就要淹向神农,赤宸驾驭逍遥从地下呼啸而出,立于半空,双掌牵引着土坡越隆越高,变成了山峰。 少昊和赤宸的灵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条巨龙,与大地上的山峰拧在一起,水龙想把山摧毁,山却想把水龙压死。 天下灵力最强大的两位神交战,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个世界就要毁灭,连神力高强的风伯、雨师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惊惧地躲避,整个天地都变成了赤宸和少昊的战场。 第49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2) 激战了半晌后,五条水龙把山峰卷缠起来,水缸般的身躯勒得山峰越来越小,眼看着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鹏背上的赤宸大喝一声,冲向水龙,把手中的长刀全力扔出,长刀化作了一把血红的巨刃,携雷电之势,劈死了两条水龙,随着水龙的嘶声悲鸣,赤宸也被愤怒的水龙打下了大鹏的背,坠入深渊,被湍急的水流卷得消失不见。 应龙、离怨他们齐声欢呼,风伯、雨师他们却怒发冲冠,悲伤溢胸,齐声惨叫:“赤宸!” 逍遥呼啸而下,冲入地底,在水下猛冲猛撞,寻找着赤宸。 又过了一会儿,当众人都以为赤宸已经死了,陷入绝望时,赤宸却脚踩大鹏从深壑中一跃而出,脸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击鼓!”他重伤了对方,对方也伤到了他。如今的大荒,凭神力能伤到他的不过少昊一人,少昊竟然亲自来助战。 赤宸固然吃惊,少昊更加震惊,他的全部灵力加上周密部署的阵法竟然不敌赤宸的随性而为。他和青阳神力虽高,可仍是用心法来控制天地间的灵气为己所用,赤宸却和他们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鹰、水里的鱼,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大道无形,信手拈来,随意挥洒。 魑、魅、魍、魉敲响了大鼓,风伯和雨师领命全力进攻,暴雨冲击着一切,狂风袭击着一切,因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泛滥,轩辕族的阵势被冲散,士兵们四散逃亡。 应龙迫不得已化回龙身,试图暂缓水势。阿珩问少昊:“不能再把水导回地下吗?” 少昊面色惨白,鲜血从胸前渗出,刚才他被赤宸斩断了两条水龙,显然已受重伤,即使再和赤宸斗,只怕也是输。他摇摇头,“赤宸为了阻止水流,进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来可以复原,可刚才北冥神鲲为了救赤宸一阵乱冲乱撞,无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毁了。地势被毁,逆天而行,一定会有大灾,如今这么多的水无处可去,只能要么淹灭神农,要么淹灭轩辕,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前方的河水被赤宸抬起的山峰阻挡往回涌,后面还有源源不绝已经化作了地上河的河水流来,眼见着整个旷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 少昊对阿珩说:“你立即带兵撤退,我去开一条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应龙也对阿珩说:“王姬,赶紧撤退,我挡不了多久。” 风伯、魑、魅、魍、魉站在山峰上,眺望着被水流冲散的轩辕士兵,高声欢呼:“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赤宸却默默地凝视着一切,神情疲惫倦怠,眼中都是隐隐的无奈与痛楚。 阿珩驾驭着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还没开好,应龙在风伯和雨师的合力进攻下,已经神竭力枯,轩辕族逐渐陷入绝境。 阿珩看向族人们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们就会节节败退,直到让出轩辕山。 玱玹故作坚强的稚嫩面孔,轩辕王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颜,轩辕城中绝望哀戚的百姓,无数像岳渊一样为国捐躯的轩辕男儿,他们的妻子、女儿……她不能再让她们像那个小女孩的娘亲一样饿死! 她不能让岳渊他们死后都不能安息! 不,决不能撤退! 应龙昂起龙头长嘶,请求阿珩立即带兵撤退。 阿珩看向灿烂的太阳,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她却连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吗?” 阿獙毫不犹豫地点头。 “活着!” 阿珩跃下了阿獙,坠向大地,回头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阳。” 下坠中,阿珩双臂张开,将身体内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时太阳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强大的时候,阿珩体内也如火山爆发一般迸发出最强大的力量,周身发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气息在消失,惊恐地昂头悲号,赤宸和少昊听到阿獙的声音,回身间看到阿珩全身绽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时失声惊叫:“阿珩,千万不要!”可是已经晚了,阿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发着刺目的白光。 随着她姗姗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个炽热的太阳,白光所及之处,地上的水刹那间就蒸腾成了白雾。在太阳的无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渐渐消失,土地慢慢干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魉扑过去,想阻止阿珩,却被阿珩的灼热烫伤,惨叫着后退,幸亏雨师及时降下云雨,阻挡了阿珩一会儿,才救了他们一命。 阿珩刚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腾完,可就如堵截洪水的堤坝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预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将口子越冲越大,最后把整个堤坝彻底冲毁。 阿珩体内的力量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越涌越多,强大的力量冲击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渐渐变得赤红,神识渐渐消失。 随着阿珩的走近,士兵们惨叫着倒下,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全被炙烤干,迅速化作了干尸。 雨师从半空跌下,他修炼的是水灵,阿珩的太阳之力天生克他,他身体受到重创,连行走都困难。 应龙已经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团白光中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像恶魔一般,看到什么就摧毁什么。应龙化回人身,迅速后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后面有少昊在帮他,他的身体只怕早就被炙毁。他惊恐地问少昊:“那究竟是什么?王姬究竟化作了什么?” 少昊神色哀凄,一声不吭,只迅速地把本来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们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护住轩辕族士兵,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阿珩所做的。 风伯扶着雨师,看着一步步走向他们的阿珩,恐惧地问赤宸:“那究竟是什么?”即使世间真有这么强大的法术,可像这样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部毁灭的法术也未免太惨无人道。 赤宸为了保护神农士兵,试图借水,可水全汇聚在地势低凹处,被少昊操纵着保护轩辕士兵。赤宸虽然五灵兼具,但单论驭水的能力,毕竟不如专修水灵的少昊,根本无法从少昊手里调动水灵。 地上的干尸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农族士气在惊吓中一溃千里,士兵惨叫着奔逃。 赤宸的亲随部队虽然也害怕,却一个个都站得笔挺,没有赤宸的命令,绝不后退。魑、魅、魍、魉看着周围的兄弟,悲愤地嘶叫:“这到底是什么魔物?难道天真要亡我们吗?” 赤宸脱下阿珩做给他的衣袍,将衣袍揉碎撒出,带着玉山灵气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长出了无数棵桃树,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带来了点点凉意,阻挡着炽热干旱的侵袭。 风伯和雨师看性子狂妄的赤宸只防守,迟迟不出手攻击,心里约略猜到几分,对赤宸说:“这已经是神智全失、六亲不认的魔了,你千万不可因为顾忌旧情,手下留情。” 赤宸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阿珩,“军队交给你们,立即撤退,我引她离开这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在哪里汇合?” 赤宸答非所问地说:“我是山野蛮夫,行事随心所欲,纵情任性,能上战场,却不能治国,并不是能带给天下安宁的人。轩辕王虽然私情有亏、大义不保,可君王都要这样无耻无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打了这么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经打累了,你们身为神农子民,能为神农做的也都做了,如果这次战役后,还能活着,就好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点太平日子吧。” 雨师赤松子盯着赤宸,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赤宸淡淡一笑,“人说高辛的诺奈将军容貌出众,才华盖世,性情文雅风流,是无数高辛仕女的香闺梦中人,可惜因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终日沉浸在酒药中,成了废人。只怕那些女子没有一个想到他会自毁容貌,自残身体,潜伏在神农将近二十年。” 风伯震惊戒备地看向雨师,雨师悚然而惊,知道赤宸手段酷厉,他暗暗握紧兵器,准备随时自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你和少昊计划很周详,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惜毒毁容貌,伤残身体,又知道你们自小言传身教的贵族气质难以伪装,特意托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还强迫赤水氏配合他,伪造了你的出生和经历。不过我向来多疑,连自己的女人都不会轻信,何况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这十几年来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几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骗我,肯定立即就杀了你。可几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渊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愿意给你些时间,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诺奈,还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铸造技艺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让神农士兵有武器对抗轩辕王;你领兵作战时总是毫不怕死地冲在最前面,殚精竭虑帮助神农对抗轩辕。你所作所为都有利于神农,我为什么要杀你?” 雨师默默无言,紧握兵器的手渐渐松了。 赤宸笑问:“少昊给你的任务应该是要我和轩辕王两败俱伤,方便高辛从中得利,你已经顺利完成任务。刚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尽力,虚与委蛇后悄悄离开,你却为了救魑、魅、魍、魉,不惜对抗阿珩,以至重伤,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诺奈,还是赤宸的兄弟赤松子吗?” 二十年的时光,对神族而言并不长,若太平清闲时,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铁马,转战四方,朝夕相处,生死相托,一起冲锋陷阵,一起饮酒大醉,一起受伤,一起欢笑……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时光能比铁血豪情的峥嵘岁月更令人激动?还有什么样的情谊能比生死与共的袍泽之谊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凭借一颗坚毅的心毒毁了自己的脸,脸没了没关系,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二十年后,他的心却已经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谁?赤宸的兄弟赤松子,还是少昊的臣子诺奈?雨师神色怆然。 风伯的戒备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师的肩,依旧亲密地扶着雨师。 确如赤宸所说,管他是谁,反正风伯心中的雨师是好兄弟,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命。 赤宸笑了笑,“知道你是诺奈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你虽然毒毁了脸,自残了身体,可她自从婚礼上见到你后,就一直在怀疑。”赤宸望向双眼赤红、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有多么丑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没变,在她心中,你永远都是你。” 雨师吃惊地呆住,云桑竟然早就认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这里?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细节全都清晰分明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身周总是会有彩蛾相随,有时是他孤独静坐时,蛾子会轻轻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着他;有时是他深夜巡营时,蛾子会跟在他身侧慢慢飞舞,静静跟随着他。 无数个黑夜里,因为脸上的毒伤、身上的刀伤,即使睡梦中,他都痛苦难耐。半梦半醒中,总有夜蛾翩翩而来,萦绕在他营帐内,用磷粉涂染着他的伤口,缓解着他脸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梦醒后,一切了然无痕,只有榻畔坠落的蛾尸,让他怀疑自己昨夜又忘记了熄灯,以至飞蛾扑火。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即使远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灵力,守护着他。 每天清晨,当别人神采奕奕地睁开眼睛时,云桑是否面色苍白、神虚力竭地从蛾阵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个孤独的夜晚?多少个疲惫的夜晚?多少个痛苦的夜晚?十几年,究竟有多少个夜晚?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默默守护她,她一无所知,可原来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护他,是他一无所知。 雨师冰冷的面具上,缓缓落下了一串泪珠。 随着阿珩的逼近,最外层的桃林渐渐化作了枯木,赤宸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发白。 “我得赶紧引她离开,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们立即撤退。” 赤宸要走,风伯拉住他,眼中泪花滚滚:“赤宸,你一定要回来!” 魑、魅、魍、魉等几十个兄弟,全跪在了赤宸面前,带着后面的万人军队也纷纷跪倒。 赤宸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走就走,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没个男人样!”他已经尽力,无愧当日对神农王和榆襄的允诺,也无愧于八十一位兄弟歃血为盟时的豪言壮语,既然无愧天地,无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赤宸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经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渐枯萎,赤宸忙加大了灵力。 桃林绿意盎然,并且因为温暖,开始结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绽放,缤纷绚烂,夺目犹如云霞,娇艳好似胭脂。 阿珩呆滞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异常痛苦。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力量,毁天灭地的力量在毁灭天地,也在毁灭她,甚至她的神识都已经被摧毁,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只知道无意识地走着,摧毁天地,也终将被天地摧毁。 可是,当千树万树桃花缤纷绽放时,那似曾相识的绚烂明媚,惊醒了她残存的神识。 漫天绯红的桃花下,她看见了赤宸,气宇轩昂,傲然立于桃花树下,他在等着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无限欢喜,好似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逢于桃花树下时,又是一年的桃花节了吗?他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吗? 赤宸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着朝赤宸走去,她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身体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赤宸怀里,好好睡一觉。 她笑着向赤宸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惊恐地看见,赤宸脚下的大地干裂,赤宸的肌肤被灼伤,赤宸的手变得焦黑,犹如枯骨。 “阿珩,没有关系,过来!”赤宸依旧伸着手,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恐惧地后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变成了什么? 第50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3) 她惊慌地摸自己,却发现头上一根发丝都没有,肌肤焦黑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她已经变成了世间最丑陋的怪物。 她抱着头,缩着身子,往后退,哀哀哭泣,眼泪却连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经干涸。她已经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坠魔道!” 赤宸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却哭泣着后退躲避。 赤宸悲伤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这个丑陋的怪物让你灰飞烟灭,阿珩一边无限眷恋地看着赤宸,一边无限悲伤地往后退。 赤宸看到阿珩痛苦的样子,心痛得犹如千刀万剐。 明明彼此深爱,却连靠近都不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明亮的阳光洒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艳剔透,可是,在太阳的映照下,阿珩体内摧毁一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阿珩最后残存的神识也开始消失。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记得,忘记了轩辕,忘记了神农,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赤宸,忘记了一切,只牢牢记住了最后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这个桃花树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烧成了粉末。 阿珩冲着赤宸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里啊啊呜呜地号叫,却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赤宸依旧快步向她走来,阿珩为了躲开他,猛地转身,向着远方跑去。 “阿珩!”赤宸快步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股灼烫,一股冰凉,风一般刮过旷野,消失不见。 随着阿珩的离去,空气中的炽热虽然没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轩辕和神农的军队都松了口气。 风伯和雨师下令撤兵,应龙见状,只是看着,没有进攻的打算。 刚刚经历了毁天灭地的死劫,士兵们心惊胆战,大将全部重伤,也实在没有能力再追击神农。 突然,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轩辕和神农都震惊地抬头,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烟尘滚滚,铁骑隆隆,上万人的军队出现在远处,当先一人驾驭着五彩重明鸟,一身黄金铠甲,散发着万道金光。 雨师惊骇地说:“不是说轩辕王重伤吗?他怎么可能还能上战场?不是说为了保家卫国,轩辕的全部军力都交给轩辕王姬了吗?怎么还有一支军队?” 原来,第二次阪泉之战后,轩辕王就意识到,赤宸神力强大,心思狡诈,他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打败赤宸。 轩辕王知道赤宸对阿珩有情,这世间唯有阿珩,才能牵制住赤宸。 可是,怎么才能逼阿珩与赤宸对决呢? 轩辕王在逃回轩辕山的路上和赤宸、少昊一样,听说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明白缬祖的死让阿珩失去了最后的牵挂,她打算离开轩辕了。 赤宸明明手下留情,未杀死轩辕王,轩辕王却命尹朱补打了他一掌,加重伤势,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后又用整个轩辕的百姓逼阿珩出战,自己率兵埋伏在暗处,不管阿珩和赤宸谁胜谁负,轩辕王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伏击,都能成功剿杀赤宸的军队。 黄金铠甲,率领着千军万马奔驰而来,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个战士的眼睛。 轩辕族的士兵,兴奋地叫着:“轩辕王!” 神农族的士兵,恐惧地叫着:“轩辕王!” 轩辕王的声音,威严温和地响彻天地:“轩辕的儿郎们,最后一次大战,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满灵力的声音绵延不绝地在旷野回荡,比任何号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壮语都激励士气。 疲惫的轩辕士兵激发起了斗志,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回家……他们每一个都爆发出了全部力量,跟着轩辕王冲杀向神农。曾经闻名大荒、骁勇彪悍的轩辕铁骑,雄风再现。 士兵死伤大半,雨师、风伯、魑、魅、魍、魉都已经重伤在身,根本难以抵挡轩辕王筹谋良久的伏击,他们都知道此仗必败。 风伯脱下披风,对雨师呵骂道:“你这个高辛的卧底赶紧滚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师却和风伯并肩迎向轩辕王,大吼着说:“等打胜了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风伯眼中隐有泪光,魑、魅、魍、魉笑笑嚷嚷地说:“等打胜了,我们倒要去看看风流公子诺奈的温柔府邸,听说高辛的女人很是娇滴滴。” “杀——” “杀——” 嘶吼声中,两边的军队交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 神农族士兵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亡。 魑、魅、魍、魉倒在了血泊中。 风伯被轩辕王的金枪刺中,浑身鲜血,从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坠向大地,他却面带微笑,那是他最后的风中之舞,他依旧像风一般无畏不羁。 雨师被象林的百杆竹筷射中,鲜血一股股飞溅而出,他身子摇摇晃晃,却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林吓得往后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师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闪,挡开象林的竹筷,救下诺奈,抱着他逃离了战场。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早就让你离开,为什么不撤离?我这就带你回高辛。” 诺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想要做什么。 少昊查探过他的伤势后,发现他全身经脉俱断,已经来不及施救,悲痛地问:“诺奈,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做吗?” 诺奈听而不闻,眼睛一直看着天空,天空高远辽阔,湛蓝澄净。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蛾子,三三两两,在蓝天下掠过,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飘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几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将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十几年间,好几次,云桑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悲伤与愤怒交杂,似乎在问他:“你是谁?你是许诺过保护我的诺奈,还是来祸乱神农的雨师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开她的双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的心没有变!他不需要戴着面具,见她! 诺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蓝天,一只只彩蛾围聚而来,越聚越多,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犹如春临大地,一朵朵美丽的花朵盛开在他身周,还有几只美丽的蛾子竟然飞落到了他的指尖,诺奈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蛾子。 仍然记得,几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无拘无束的笑靥搅动了一池春水,也惊动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独具,令他惊艳倾慕,甚至隐隐的痛心,知音难遇,可她竟然已经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骂,战场上的血腥,多少个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撑着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声、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么想看到她,多么想再看她笑一次,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 云桑,我现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现在一定还在轩辕山,那个名满天下的轩辕青阳是个好男儿,只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待你。 云桑,我不能再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个家了,又失信于你了。 我此生给你许过的诺言,似乎都没做到,可是,那个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并没有辜负你。 一只只蛾子飞向诺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颊旁,翅膀急促地扇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是,诺奈看不懂,他只能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它们。 最终,他满怀遗憾,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猛地坠下,双眸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凝视着那些美丽的蛾子。 成千上万只彩蛾,萦绕着诺奈,翩跹飞舞,犹如春离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顶上。 自从战争开始,云桑就强撑着,爬到桑树上,凝望着东方。四周全是各种颜色的蛾子,一团团,一层层犹如彩色的锦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云桑在等候。 等着战役的可能胜利,和诺奈的死亡。如果神农战胜,作为高辛的卧底,他应该会作乱。她已经下令给赤宸,杀了他。 等着战役的可能失败,和诺奈的活着。如果神农失败,他的任务完成,应该会离去。 不管何种结果,她都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战役失败,神农国亡,她作为长王姬,无颜苟活,只能以身殉国;战役胜利,诺奈被杀,她作为亲口下令杀他的人,也不可能独活,她要追随他而去。 可是,她从来没想到,她等来的消息是:神农失败,诺奈死亡。 诺奈,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不回高辛? 隔着千里,与诺奈最后凝视着蛾子的温柔、缱绻的双眸对视,云桑明白了诺奈想要告诉她的一切,可是诺奈却无法听到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会仔仔细细把这么多年的相思都告诉你。 当诺奈的心脏停止跳动,手重重落下时,一只只蛾子惊飞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绕着诺奈翩跹,如漫天飞舞的哀伤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骤然而起,疾掠轻翔,犹如彩云散、锦缎裂。 云桑珠泪簌簌而落,唇边却绽放出最娇美、最温柔的笑颜。 诺奈,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等等我! 云桑把最后的灵力化作火球,烈火从桑树的根部开始,从下而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整株桑树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状的巨大火把。 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尘埃。 那么巨大耀眼的火焰,带着神农王族生命化作的灵气,冲天而起,即使远隔千里,依旧看得到。 这世间还有谁能有如此纯正的神农王族灵气? 原来这就是诺奈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着诺奈的身子,把他的头抬起,让他依旧睁着的双眼看向缤纷绚烂的天际流火,那一朵朵犹如流星一般滑过天际的烟火是为他而燃。 “诺奈,看到了吗?云桑怕你孤单,来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烧越旺,红光漫天,紫焰流离,犹如一场盛世烟火。 云桑全身都已经烧着,发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洁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难耐。 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诺奈,他一身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风流,儒雅卓异,犹如他们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时。 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记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腾飞,好似是他们婚礼的焰火。天地间纸醉金迷,五彩缤纷,欢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为他们庆祝。她又喜又嗔:“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几日几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迎娶我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诺奈但笑不语,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了她。 云桑依偎着诺奈,喃喃说:“你答应过要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云桑的俏丽身影被火舌吞没,消失不见。 火焰越烧越烈,漫天紫光,摇曳绚烂,红焰团团坠落,犹如落花,缤纷凄迷。 云桑最后的生命之灵消失了。 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仍在一阵又一阵传来,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少昊的手掌轻轻抚过,慢慢地合拢了诺奈的眼睛,将一天一地的鲜血纷争关闭在了诺奈的眼睛之外。 他们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这些了,而他依旧需要在鲜血中走下去。 最后一个他年少时的朋友走了,是他亲手送走的。阿珩说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何尝说错?他当年正因为知道诺奈对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帮助神农为名,要求他去神农卧底,这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当他忧虑如何瞒过赤宸时,诺奈主动提出毒毁容貌、自残身体,他可有丝毫反对?诺奈的死没有他的责任吗?难道只有轩辕王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吗?难道不是他一步步设计着轩辕王和赤宸的对决吗?难道阿珩和赤宸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轩辕王合力而为吗? 阿珩在前面飞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远近,依照着心底的本能,飞速地逃跑。 赤宸在后面苦追。 随着阿珩的跑动,河流干涸,大地枯裂,树木凋零,走兽哀嗥,整个天地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千里赤地,万里干涸。 百姓们恐惧地哭嚷着、叫骂着:“恶魔来了,杀死恶魔,杀死恶魔!”纷纷用箭射她,用刀掷她,用剑刺她,用石头扔她,想把阿珩驱赶走。 阿珩缩着身子,抱着头,哀哀惨叫,四处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杀死所有人,她却不肯回击,只是边叫边逃。 赤宸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泪,她为了终止战争,给他们安宁,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为魔,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叫嚷着杀了她。他一边不停地打开所有攻击阿珩的人,一边不停地叫着:“阿珩。” 阿珩听到他的声音时,总会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他,似乎渴望着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近,她就又用力挥舞着双臂,一边阻止着他接近,一边哭号着后退,转身飞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温度越高,她跑进了连绵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致一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白色的祭台,绿色的竹楼,绯红的桃花……周围的景致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竟然不愿意再离去,似乎就想待在这里,就想在这里休憩。 可是,干旱降临,一切都在被她毁灭,她仰天哭号,不要,不要! 她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毁灭了它们,只能痛苦地后退、远离。 “阿珩,没事的,过来。”赤宸割破了双手的手腕,鲜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护佑住百黎。 天地间赤红一片,干旱肆虐,万物俱灭。 只有,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开,血一般的鲜艳,血一般的妖娆。 赤宸笑着说:“看,桃花都开得好好的,我们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尽头,痛苦不解地凝视着赤宸,那灼灼盛开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无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唤着她,她应该过去,可是,脑海中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阻止着她。 第51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4) 阿珩一时渴望地前进几步,一时畏惧地后退几步。 赤宸站在桃花林中,悲伤怜惜地凝视着痛苦无措的阿珩,渴望着拥她入怀,却知道自己再无法靠近她,不等他走近,就已经灰飞烟灭。 就在桃花树下,可桃花树下的相会却变得不可能,就在他们的家门前,可长相厮守却不可能再实现。难道连一个拥抱都成了奢望吗?难道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吗? 阿珩痴痴凝视着桃花林内的绿竹楼,那青石的井台,那累累的丝瓜,那晚霞般娇艳的蔷薇花,那碧螺青的帘子,还有那风铃的叮当声,太过熟悉亲切。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声音响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哭泣,撕裂着她,阿珩痛苦地抱着头,嘶声哀号,究竟是什么? “阿珩,过来,我们到家了!” 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高声叫她,阿珩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却被那“我们到家了”所吸引,朝着赤宸慢慢地蹭了过去。 那里,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她无法控制地想过去,却又不停地想后退。 为什么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着自己心口,哀哀哭号。 “阿珩!” 悲伤温柔的呼唤声,出自男子之口,却像是从阿珩心底深处发出,她凝视着立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飞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可突然之间,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不要过去!你会毁灭一切!她仓皇地后退,走走停停,迟疑不决。 阿珩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纵使赤宸的生命之血也再护不住百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嘶声悲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 当最靠近她的桃树化作灰烬时,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留恋,盯着赤宸,一步步地后退。 “阿珩,不要走,你不会毁灭这里。”赤宸悲伤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鲜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汹涌而落,可还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红烟消失在半空。 阿珩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虚化,朦朦胧胧犹如一团青烟,赤宸明白,太阳之火焚毁着万物,也焚毁着阿珩,阿珩的心正渐渐被烧完,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作烟雾,彻底消失。 又有几株桃树化作了灰烬,在飘散的黑雾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猛然一个转身,像风一般飘向远处,要再次逃走,并彻底消失。 “阿珩,不要离开我!”突然,巨大的呐喊传来。 阿珩听不懂,可那声音里的悲伤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身。 赤宸神色凄楚,抬起手,盘古弓从绿竹楼里飞出,落在他的手掌间,发出森艳的红光。 “阿珩,还记得这把弓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玉山地宫盗宝,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相思无法可解。” 赤宸盯着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盘古弓,对着阿珩的心口。世间没有与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连心,十指握弓,赤宸灌注最后的神力,通过十指,将自己的心与弓相连。 他把弓用力地拉开,弓上看似空无一物,却有鲜血汩汩流下,随着弓身越来越满,鲜血越流越急,赤宸痛得脸色煞白,整个身子都在簌簌而颤,犹如在经受剜心之痛。 弓终于拉满了,赤宸凝视着阿珩,十分温柔地射出,“阿珩,我不会让你再次离我而去。” 铿! 盘古弓骤然一声巨响,漫天华光,天摇地动,桃花林内,落花纷纷。 “啊——” 漫天飞舞的落花中,阿珩凄厉地惨叫,犹如胸膛被生生地扯开,射入了什么东西,她痛苦地捂着心口,身体内焚毁一切的灼热却在渐渐消失。 赤宸也痛苦地捂着心口,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焦灼迫切地盯着阿珩。 渐渐地,随着体内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里的赤红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 漫天桃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犹如一场最旖旎温柔的江南烟雨。 迷蒙的桃花烟雨中,赤宸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声而叫:“阿珩,过来。” 阿珩凝视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赤宸用力站起,也踉踉跄跄地向着阿珩走去。 赤红的天,血红的地。 天地凄迷,万物昏迷不醒,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对人影挣扎着走向彼此,仿佛他们成了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 百里桃花,灼灼盛开,他和她终于相会在桃花树下。 漫天花雨中,赤宸笑着把阿珩拥入怀中,紧紧又紧紧地搂住。 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瞬后,才发现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样炽热滚烫,澎湃着力量。 阿珩惊恐地抬头,盯着赤宸,赤宸只是微笑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她渐渐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盘古弓的以心换心,他用自己的心,换掉了她被太阳火毁灭的心。 赤宸没有了心……他就要死了! 阿珩凝视着赤宸,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来,眼中有一种平静的决绝。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着紧紧地抱住了赤宸。 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那么,生死都不再重要,就这样,长相厮守!就这样,永不分离! 就这样,天长地久! 赤宸搂着她,虚弱地说:“还记得在朝云峰顶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想看着小夭、玱玹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我承诺一定让你如愿。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肯定会遗恨终生,永远不能放心小夭,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吗?不想知道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吗?” 阿珩急切地张嘴,赤宸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 阿珩抓着赤宸的手,用力地点头。 赤宸带着几分讥嘲,淡淡说:“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肯定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眼中的泪珠滚滚而落,摇着头,不,她不想独自偷生! 赤宸温柔地说:“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女儿,等你看到女儿长大的那日,你一定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应我活下去吗?” 阿珩看着赤宸,不肯答应,只是落泪,赤宸身子颤了颤,声音更微弱了,“阿珩,答应我!”眼中有哀求。 赤宸纵横一生,阿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无法拒绝,终于艰难地点点头。 赤宸握着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让她感受着心跳,“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我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赤宸的身子软倒在阿珩怀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第52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5) “我们现在立即去找小夭,让你亲耳听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 赤宸忽而轻声笑起来,竟然亲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语:“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 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一个瞬间才想起,博父山上,她也是这么背着他的,让他占尽了便宜。 “你这么傻,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真不放心留你一个,记住了,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赤宸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阿珩急促慌乱地叫:“赤宸,赤宸,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女儿,你还没听到女儿亲口叫你爹。” 赤宸强撑着说:“好,我会坚持……”眼睛却在慢慢合上。 阿珩故作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一点不傻,你狡诈无赖,自以为戏弄了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吗?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 赤宸很想告诉阿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会忘。但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阿珩的声音越去越远、越去越远,渐渐消失。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你站在荒凉的旷野中……” 与赤宸初次相逢时,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 他一身破旧的红衣,黑发未束未系,犹如野人一般披散着,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上,仰头望着远处,看不清楚面容,只一头黑发随着野风激扬,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 那身影,好似将整个天地都踩在脚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 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眸中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东西,太过复杂激烈,她没有看懂,却让她的心为他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博父国就在他刚才仰头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地问他:“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未作任何停留,扬长而去,而她竟然一刹那心中茫然若有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擂,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那么急切地想挽留住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背脊僵硬笔直,凝视着天尽头的晚霞,迟迟没有回头,她也一直没有放手,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就在她再坚持不下去,想要缩手时,他笑着回过了头。 眼眸仍旧是那双眼眸,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光华。 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说“我知道怎么去博父国”,只能随着这个无赖,一路哭笑不得地进入了博父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赤宸回眸时眼中的摄人光华是什么,也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初次相逢,于他而言,只是百年后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愿的重逢。 如果没有她的挽留,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也许此生,再无交汇。 他做他的神农将军,她做她的高辛王妃。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强势追逐,才把不经意的相逢变成一世情缘,却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 如果,没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没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许她永不会走进他心中,也许他永远都会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赤宸,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还会去问那句,“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赤宸,你说我该问吗?” 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阿珩的眼泪簌簌而流,却装作毫无所觉,依旧把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许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不过有一点和你很像,霸道蛮横,有一次我带她去……” 泪眼迷蒙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却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尽一切力量地走着,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继续,永远不要停,他就会永远在她背上。 “赤宸,你看天边的晚霞,好不好看?不过没有我们相逢时的晚霞好看……” 天际流光璀璨,焰火缤纷,阿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突然间,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膝下的血红水泊,水泊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可怖的秃头女子,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而这血红的水泊竟然是一洼鲜血。 她慢慢抬头,放眼望去—— 不知道何时,她置身在荒凉的旷野上,从她的脚下到天际都是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神农国士兵的尸体,无边无际。 轩辕王终于打败了神农,一统中原,两国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 但是,魑、魅、魍、魉。 风伯。 雨师…… 所有人都死了! 赤宸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旧是不羁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睁开双眼,大笑着跳起来,用力把她拽入怀。 一串串泪珠滑下,阿珩双手哆哆嗦嗦地摸过赤宸的面颊,“赤宸,赤宸。” 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他永不会再睁开眼睛,笑叫她一声“阿珩”了。 阿珩抱着赤宸,跪在满地尸首间,痛苦地对着天空哀号,“啊——啊——”她真想永远地闭上眼睛,将所有血腥都关闭在外。 凄厉的声音在荒凉的旷野上传开,却惊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尸体。 赤宸,为什么要留我独活?为什么要留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她容身之处? 你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背负所有的记忆活着太痛苦,我坚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儿长大了,我想现在就来找你。 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绝望,在剧烈地跳动,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赤宸的尸体竟然冉冉飘起,如烟雾一般散开,化作一片片桃花,温柔地环绕着阿珩,悠悠飘舞着。 赤宸,你想告诉我什么? 阿珩慢慢闭上了眼睛,仰着头,一手捂住心口,一手伸出。 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拂过指尖脸颊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温柔的手,而掌心下,属于他的心正在为她跳动。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霎时间,阿珩泪流满面,原来,你就在这里!原来,你真的会永远陪着我! 她喃喃说:“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会活着,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小夭,为了你。我要亲口告诉小夭一切,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间最伟大的英雄。”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阿珩身周弥漫开去,整个旷野上都是桃花在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了尸体,好似一场雪祭。 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魉、风伯……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桃树,渐渐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在蓝天下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 阿珩缓缓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株树干。 赤宸,这就是你为我建造的家吗?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永世厮守,再不离开。 一袭瘦弱孤单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蹒跚而行,越去越远,渐渐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见。 只有,千树万树桃花,灼灼盛开,辉映天地。 第53章尾曲 轩辕王打败赤宸后,登临神农山顶,一统中原。 虽然神农境内,仍有洪江、荆天等一些坚决不肯投降的神农遗民,举着神农旧国的旗帜,率领着残部反抗轩辕王,可毕竟大势已定,零星的反抗不可能匡复神农国。 一年又一年,时光流逝,匆匆已是数百年。无数男儿的鲜血,无数女子的眼泪,都消失在时间的灰烬中,不管再轰轰烈烈,再慷慨悲壮,不过是化作了典籍中的短短几行文字,被所有人遗忘。 只有,赤水之北,千里荒漠中的风声永远不变,几百年,一年又一年,呜呜咽咽地刮过大地。传说,在那无人到达的荒漠中央,生长着一片茂盛的桃林,每当夜幕低垂时,总会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在桃林中踽踽而行,抚遍每一株桃树,咿咿呀呀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 平日里都风平沙静,过往的商旅很安全。可每当春满大地,桃花盛开时,会天气突变,黄沙漫天,风声呜咽,好似哭泣,但只要旅人跟随着心跳的节奏敲起鼓,就能幸免于难。 于是,每年的春天,风烟滚滚,沙尘漫漫时,在那如泣如诉的风声中,总是有咚咚的鼓声传来,铿锵有力,犹如男子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 黄沙漫漫,冷漠荒凉。 时光漫漫,冰冷无情。 思念与日俱增,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 无数个日日夜夜,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温暖就是一遍遍回忆你,可回忆越真切,思念就越噬骨,痛苦就越锥心,原来那一次次缠绵的相拥,最后只能隔着生死遥望。 曾经我想和你一起追寻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可在你离去之后,我才明白,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就是你柔声唤我“阿珩”。但现在,不管我多么悲伤地哭泣,都再听不到你一声温柔的轻唤。 曾经我想和你一起畅游天下,可当世间只剩下我一个时,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天下,世间最美的景色,就是你的笑颜。但现在,不管我多么痛苦地呼唤,都再看不到一次你的笑颜。 曾经你总是喜欢强把我拽入怀,让我伏在你胸口,听着你坚实的心跳。而现在,那颗本来属于你的心,却在我胸口跳动。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伴,可又远隔生死,无法触碰,我永不可能再聆听到一次你坚实的心跳。 思念犹如毒草,日日啃噬着我,痛苦犹如利刃,夜夜切割着我。 灼灼桃花盛开时,我的思念和痛苦无处可去,所以—— 我卷起了漫天狂风、漫天黄沙,只是为了听一次你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全文完)